《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1-15册)》 楔子 天空灰暗,大地苍凉。 九曲河水就如一条黄带,在黄土高坡上七盘八绕。 河水翻滚着,奔涌着,发出沉沉涛声。 临河一山,山顶一块青石板,板上是个棋盘,盘中是黑白棋局。 两个老者正在对弈。白衣白眉白须者(鬼谷子)执白,黑衣黑眉黑须者(墨子)执黑,白棋已对黑棋形成绝杀。 “认输吧,墨兄。”鬼谷子捋一下白须,从棋局上收回目光,盯向一直在苦苦冥思对策的墨家巨子,微微一笑,“天下如局,于墨兄已经走死,何必勉强呢?” “呵呵呵,”墨子似是已经想好对策,回以一笑,捋一把黑须,“棋局未完,王兄的断言由何而来?” “由道而来。”鬼谷子指向远处河水,“看这九曲河水,它浊若黄汤,墨兄定要将之滤清,岂不是徒劳吗?” “多年前,墨翟溯流而上,寻到河源,亲眼见它清澈透明啊!” “它何以黄浊了?” 墨子指向远近的黄土沟壑,缓缓应道:“黄土使然。” “水性自然,清时自清,浊时自浊,与黄土何干?” “是清是浊,有干无干,王兄还是看棋吧!”墨子沉着地摸起黑子,啪地落下。 “唉!”鬼谷子轻叹一声,给他个苦笑,没有再看棋局,“知不可为而为之者,墨兄也!”缓缓站起,袖手走到崖边,站在一块突起的巨石上,眺望远方,穷尽九曲河水。 墨子身子未动,声若洪钟:“知可为而不为之者,王兄也!” 鬼谷子独立山巅,极目远望,河水奔涌,黄浪滚滚。九曲河水渐渐拉远,缩小,变形,与众多河流、阡陌交合而成纵横棋道,分布在金黄色的华夏大地上,形成一个庞大的棋局。 “王兄,落子吧!”墨子的声音又飘过来。 “墨兄看好!”鬼谷子轻轻扬手,黑白各二子从袖中飞出。 四子破空,化生出万千棋子,划出道道弧线,飞散入远处那个庞大的棋局。 棋局里,阡陌纵横,井田分布,人如蚁。 第001章|挟众侯孟津朝王 争强梁魏秦斗法 将近黎明时分,在秦境的大山深处,有六个黑衣密探被数百秦卒团团围住。箭矢如雨,黑衣密探纷纷毙命。为首一人左冲右突,杀出一条血路,如鬼魅般逃出包围圈,不知所终。 秦卒从一个黑衣尸体的内衣里搜出一块麻布,交给秦将司马错。司马错展开一看,倒抽一口凉气。 上面标注的是秦军各处营防、粮草重地等,他的兵营及他的名字赫然列于其中! 司马错紧急上报。不到两个时辰,魏人密探冒死绘制的这份麻布军防图已层层递报入国尉府。国尉车希贤不敢怠慢,迅即赶赴大良造府,见公孙鞅在与上大夫景监说事儿。 车国尉呈上急报,公孙鞅徐徐展开。 是块三尺见方的麻布,制作得极是精致,图标绘制更是标准、精确,公孙鞅一眼看出,这样的工艺与手笔,只有训练有素的大魏武卒才能制作出来。 “魏人奸细已经渗入深山,”车希贤小声禀报,“这是第三起了,近寒泉谷,前两起均让他们逃了。” “哦?”公孙鞅从军防图上收回目光,看向车希贤,“这一次是何人截获的?” “官大夫司马错。” “司马错?寒泉谷?”公孙鞅似是想起什么,微微闭目,喃喃自语。 “另据探报,”车希贤继续禀报,“魏将裴英引甲车三万,于昨夜迎黑时分经函谷道抵达阴晋,扎营阴晋城东南角,尘扬十数里!加上张猛部,单是阴晋已集结魏武卒四万,皆是重甲!龙贾锐卒五万也已完成集结,在大荔关及洛水一线屯扎!” “嗯,”公孙鞅轻出一声,看向景监,“景兄,继续说说你的孟津!” 景监朝车希贤拱个手,抱歉一笑,轻声应道:“天下诸侯能来的都来了,已到七家,另有五家在途。周天子卜定今晨起驾,”抬头看天,“这辰光想必已出宫城!” 公孙鞅的眉头微微拧起。 “从种种迹象看来,魏侯是冲我秦国来的,君上不得不去赴会了!”景监给出个苦笑! “景兄说得是,”车希贤接着道,“下官已备五千死士护驾,整装待发!” “去打架吗?”公孙鞅白他一眼,将麻布图收入袖中,缓缓起身,大步走出厅堂。 春雨沥沥,细密如丝。 洛阳城外的邙山深处,山道被淫雨浸软,一辆负载沉重的六骏王辇陷在泥淖里,在推车兵士吆七喝八的叫喊声中失去了威仪。 人喊马嘶,各竭股肱之力,车轮却越陷越深。 车帘打开,额头是汗的周显王探出身子,看一眼日头,一脸焦急。 大司马浑身湿透,分不清是雨是汗,喝叫士兵捡来石块,垫在轮下,用肩膀顶住车身,扯起嗓子大喊:“一二三,起!” 人马一齐用力,车子剧烈晃动,一声“咔嚓”从车底发出。 所有人都停下来。 大司马看向御手。 御手跳下车,察看一番,对大司马悄语。 大司马长吸一口气,着急地看着车子。 颜太师冒着雨,颤巍巍地走过来,看向大司马:“怎么了?” 大司马凑到他耳边,压低声:“轴断了!” 王辇断轴是大不吉。颜太师示意众人退下,走到车前,轻敲车窗。 周显王拉开窗帘。 “启禀王上,”颜太师拱手道,“昨晚雨大,道路泥泞,将士疲惫,六骏乏力,老臣奏请返回洛阳,恳请我王允准!” “返回洛阳?”周显王吃一惊,抬头看天,“雨不是??不大吗?” 颜太师缓缓跪在泥地里:“王上??” 大司马、御史纷纷跪下。 周显王横他们一眼,脸色阴下,沉声道:“七百年前,先武王大会诸侯于孟津,誓师伐纣,方才奠下我大周基业。七百年后,十三诸侯再会于孟津,堪称百年盛会,你们却让寡人??”气结。 颜太师几人无不勾头。 周显王再横他们一眼:“何人想回,这就回去,寡人走也要走到孟津!”猛地起身,走到车头,一跃跳下。 许是动作过猛,显王打了个趔趄,差点儿摔到泥地上。御手箭步蹿到,扶正显王。 显王甩开他,在雨中大步前行。 颜太师这也缓过神来,紧忙爬起,冲大司马指指车辇,急急追上显王,颤巍巍地搀起他。 御手放下乘石,冲车内叫道:“都下来吧!” 内宰先下,接后是一个宫人与两个宫女。 确定车上再无人了,大司马召来众军士,脱掉上衣,露出肌肉,用肩头顶住车轮,喊道:“一,二,三,起!” 众将士发出喊,王辇出淖,一只轮子歪在一侧。 在洛阳东北百里,地势陡然平坦。自临晋关咆哮而下的河水流至此处,十分力道也自软了八分。河岸也变宽两倍,远远望去,就像一连串带状的湖泊。在这条带状湖泊里,奔腾的河水一下子宁静下来,形成一个天然渡口,人们称它为孟津。 据周史记载,公元前1044年暮春,周武王姬发率众东出函谷,在距孟津不远的一个高坡上设坛祭天,大会八百诸侯,誓师伐纣。誓师过后,周人就从此处渡过河水,两年后在牧野大败纣王,攻下朝歌,打出了大周天下。 整整七百年之后,也就是公元前344年,同样在这暮春时节,一向沉寂的孟津旷野再一次喧嚣起来。一队接一队的车马纷至沓来,在离渡口二里处的那个极其著名的黄土高坡前面停顿下来,绕着高坡扎起营帐,形成一道道辕门。 辕门一共十四道,居中的共有两个,一个是天子行辕,坐北朝南,行辕前面飘着一面赤色旗帜,上面用青线绣着一个大大的“周”字。在它的右侧是魏国行辕,与天子行辕并列,一样大小,一样规格,青色的旗帜上用藏红色线绣着一个大大的“魏”字。远远望去,两面旗子并排飘着,一个红旗青字,一个青旗红字,相映成趣,别有一番象征意味。 日过中天,魏国的行辕里静得出奇,连空气也似乎凝结了。 打破这寂静的是匆匆趋进的魏国上大夫陈轸。 “禀报君上,”陈轸小声禀道,“楚王、齐公走不开,各派太子代行大礼,臣与卬公子前往迎了,已安排他们住进行辕!” “呵呵呵,”魏惠侯大气地笑笑,“不错不错,能来就好。” “赵侯本该到的,听说燕公也在道上,且离他不远,就在虎牢关候他了,预计明天上午抵达!” “唉,”魏惠侯感慨一声,“老燕公不容易呀,年纪最大,走的路也最远!” “是呀,”陈轸顺口应道,“臣没想到老燕公能来。自夫人薨天,老燕公就雄风不再了!此番万里赴会,若不是有感于君上德威,臣实在想不出其他理由!” “你说得是,”魏惠侯略一思忖,“等燕公到了,寡人亲迎!”眉头略略上扬,“周天子何时能到?” “在路上呢。”陈轸给出个笑,“昨夜下场喜雨,不想却让王辇陷进泥淖里了。” “哦?”魏惠侯身子倾前,“能否及时出淖?” “应该能吧,离约日尚有三日呢!” “呵呵呵,”魏惠侯坐直身子,“能赶上时辰就好。” “君上,有个细节,”陈轸趋前一步,压低声,“听说王辇的车轴伤了,早该修护,可天子拿不出修车的钱,还有六骏,毛杂不说,且个个老齿,偏又遇上喜雨??” “唉,”魏惠侯吸一口气,缓缓叹出,“这次朝会,寡人本想为天子长个脸面,没想到竟是难为他了!” “周天子也是不识趣,”陈轸半是责怪地说,“真还以为天下诸侯此来是朝觐他呢,君上给他个请柬,他竟就驾个破车屁颠屁颠地跑来了!”夸张地摇头,“若是搁臣头上,立马诏令君上代行大典,自个儿在宫里召妃呼子,优哉游哉,乐得个逍遥自在!” “哈哈哈哈,”魏惠侯指着他大笑几声,“这个天子真该由你来当!” “嗨,”陈轸做出个苦脸,“臣这贱躯,生就是侍奉主子的命,坐不得龙位哩!”凑得更近,“要坐也得是君上!” “呵呵呵呵,”魏惠侯指着他又是一笑,“你倒是想得多哩!哦,对了,”敛起笑,“嬴渠梁可有音讯?” 陈轸摇头:“正如君上所判,秦公想是不肯来了!” 魏惠侯冷蔑地哼出一声:“寡人要的就是他不肯来!” 时交三月,秦宫后花园里春意盛浓,百花斗艳,百鸟鸣啭。 芳草坪上,蜀国国君去岁进贡的几只孔雀正在嬉戏。两只发情的雄孔雀,为了争夺几只雌孔雀的芳心,在那里肆意奔跑,鸣叫,开屏,竭其所能地展示雄性魅力。 百步开外的赏春亭上,秦孝公和大良造公孙鞅相对而坐,四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在几只孔雀身上。秦孝公面前的几案上,摆着魏惠侯的请柬与魏武卒未完成的秦军军防图。请柬是魏惠侯半个月前发来的,要他务于丁未日申时之前赶赴孟津之会,朝见周天子。 秦孝公终于抬起头来,眼睛转向公孙鞅,鼻孔里轻轻哼出一声。 “君上?”公孙鞅适时叫道。 秦孝公依旧没有说话,眼睛也未从传檄上移开。 “君上,”公孙鞅声音恳切,“要不,臣陪护殿下走一趟?” 秦孝公就如没有听见。 公孙鞅长叹一声,脸色更凝,目光转向远处的宫殿。 “什么孟津朝王!”秦孝公猛然发作,一拳震在几案上,“他魏罃眼中何时有过周王?他这是居心叵测!他这是借机号令天下!” “号令天下倒在其次,寻衅伐我才是其心!”公孙鞅转过头,声音不急不缓,“臣已得报,魏卬爱将裴英的三万武卒已到阴晋!” 秦孝公怔了怔,看向他。 “十几年来我变法图强,国势日大,魏侯坐卧不安,早就寻思谋我了。眼下他是万事俱备,就差一个借口。此番会盟,君上不可不去呀!” “你是说,魏罃会盟,意在伐我?”秦孝公显然不相信。 “几个月来,魏侯借口护驾孟津,频调兵马,崤山、函谷、西河郡一线大幅增兵,各城邑都在征召工匠,赶制攻城器械!魏国细作更是频频混入我境,绘制我方军防图,其意不言自明!” 秦孝公鼻孔里轻轻哼出一声。 公孙鞅欲言又止。 一阵更长、更难熬的沉默。 公孙鞅目光期待。 “十八年前,”秦孝公猛地抬头,表情刚毅,几乎是一字一顿,“先君为光复河西,与魏罃大战数月,中箭薨天。寡人在先君灵前起过重誓,不报先君之仇,不雪河西之辱,寡人誓不踏入魏境半步!十八年来,寡人这么做了。这一次,寡人也不想破例!列国公侯若去朝王,就让他们去朝好了!” 秦孝公忽地站起,未与公孙鞅作别,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望着孝公渐去渐远的背影,公孙鞅目光错愕。 到第三日中午,除天子之外,十二诸侯全部到齐。 十二诸侯中,最后到的是燕文公与赵肃侯。魏惠侯兑现诺言,亲往迎宾亭迎接。随行的是韩、鲁、卫、宋、中山等八侯,齐、楚二公子一大早前往附近猎野鸭去了,未能随行。 在众公侯迎接燕、赵二君时,周天子的车马仍在泥路上盘腾。王辇的轴是横断的,御手将三根枪杆辅在断轴上,用牛筋绑定。许是路况太差,许是牛筋于铜轴不合,无论御手绑得多牢,走几里就又松掉了。断轴的是王辇,无法替代,周天子急切不得,只好走一步挨一步,赶到会盟地附近已近申时,这也是魏侯约定的最后时辰。 迎宾亭遥遥在望。 折腾一路,周室人马尽皆疲惫,远望上去,就如打败仗的溃兵。大司马急了,冲兵士低吼:“前面就是迎宾亭,八方诸侯恭迎天子,瞧你们这个样儿,像天子之师吗?打起精神来!” 众军士打起精神。 颜太师走到王辇前,小声问御手:“路不错了,王辇能坐吧?” 御手审看一下路面,趴到车下看看车轴,微微点头:“坐是能坐,但不能走快!” “你把车轴再绑牢点儿,万不可再断!”颜太师小声吩咐。 御手点头,重新绑扎。 颜太师走到自己的辎车前,小声禀道:“王上,孟津就在前面,该换王辇了!” 周天子下车,走到王辇前,正襟上车,正襟端坐。 颜太师回身踏上自己的辎车,站在车辕上,眺望一阵,揉下眼皮,问御史:“瞧我这双老眼,怎么看不到亭上有人呢?” “回禀太师,”御史悄声应道,“下官看过几遭了,亭上根本没人!” “没有通告他们吗?” “大行人半个时辰前就通告了!” 颜太师的后背脊一阵发凉,强自镇定下来,轻声道:“让大行人再去通报一次,弄出响声!还有,吩咐司马,慢点儿走,越慢越好。要是再不见迎,就歇着!” 御史急去。 大行人得令,驱车直入列国行辕区,使一个大嗓门的军士边走边叫:“天子驾到!天子驾到—” 当大行人的辎车驶过燕国行辕时,燕文公急走出来,本欲见礼,车已行远,遂朝车辆拱下手,转身走进赵国行辕,见赵肃侯正在辕门内守候,拱手道:“赵兄,天子驾到了!” “是哩,”赵肃侯还个礼,“在下正想去与仁兄商议,是迎还是不迎?” “迎呀,我们就是朝觐天子来的!” “不瞒姬兄,”赵肃侯小声,“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味呀!” “哦?” “这个会是魏侯约的,天子也是魏侯请的,天子驾到,魏侯若是不出迎,只有我们出迎,算个什么事儿呢?再说,其他公侯也都没有出迎,只你我二人,一是扎眼,二也就把魏侯得罪了。” “这这这??”燕文公急道,“魏罃他搞的什么鬼?” “唉,”赵肃侯长叹一声,“你我初来乍到,还是观望一下再说吧!” “咦!”燕文公狠狠地跺了一脚。 与此同时,魏国行辕里静得出奇,连空气也似乎凝结了。 上大夫陈轸、上将军公子卬、相国白圭三人端坐在几前,纹丝不动,似是三尊泥塑。门人公孙衍站立在白圭身后。 端坐于主位的魏惠侯双目微闭,表情释然,右手微微握成拳状,中指骨节有节奏地触及几面,看着敲下去,却又没有发出响声。 旁边的计时水漏传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魏惠侯缓缓睁眼,抬头,目光如炬地射向装饰精美的水漏。水漏旁边的挈壶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刻度上的水位。 所有目光不约而同地射过去。 在这死寂般的宁静里,水漏发出的“嗒嗒”滴水声格外刺耳。 一阵喧嚣由远而近,“天子驾到—”的唱声清晰飘入。 一名军尉进帐,叩道:“报,天子驾到,距迎宾亭三里!” 魏惠侯似是没有听见,脸上亦无表情,目光仍旧盯在水漏上。 众人略怔,面面相觑。 白圭跨前一步,拱手:“天子驾到,君上要亲迎啊!” 魏惠侯看看陈轸,目光回到滴漏上。 滴漏仍在滴答。 “君上?”白圭急了。 魏惠侯皱下眉头,看向白圭:“寡人这在守个时辰,劳烦爱卿代寡人恭迎天子!” “君上若不出迎,其他诸侯即使想迎,怕也—”白圭顿住,一脸忧急。 “老爱卿,”魏惠侯脸色一沉,“寡人方才说什么了?” “老臣??领旨!”白圭无奈地应一声,退出行辕,叫上公孙衍,急急慌慌地赶赴迎宾台去了。 韩昭侯冠冕堂皇,与相国申不害不紧不慢地在自家的辕门内遛圈儿。 韩昭侯探头看向迎宾台方向:“天子这一到,就剩下秦公喽!” “臣以为,”申不害给他个笑,“秦公怕是不会来了!” “来也好,不来也罢,魏罃都要发难!” “是哩,”申不害点头,“这包脓一鼓多年,该挤出了!” “呵呵呵,”韩昭侯笑出几声,“让他们挤吧,韩某乐观其成!” “真要打起来,君上怕就不能置身事外了!” “呵呵呵,”韩昭侯又是几声笑,“当然不能!卖乌金给秦,卖弓箭甲胄给魏!” “君上好买卖呀!”申不害回他个笑,看向魏国辕门,“咦,天子驾到,怎么不见魏侯出迎?” “是呀,寡人这在等呢!” 申不害看向其他行辕,见几个公侯也都穿戴齐整地守在辕门口,显然也都在等待魏侯。 申不害摸下胡须,似有所悟:“难道??” 韩昭侯看过来,目光征询。 申不害压低声音:“魏侯或是故意不出迎!” “你是说,他在试探诸侯?” “也或是羞辱天子!” 韩昭侯长吸一口气,沉思良久,重重点头,望向远处一片草坪。 申不害顺着韩昭侯的目光望去,微微一笑:“是楚、齐二位殿下,猎鸭子回来了!” “既然不迎天子,寡人就去凑个热闹!”韩昭侯大步走去。 这块草坪是块高地,就在迎宾台附近。齐国太子田辟疆、楚国太子熊槐站在制高点,披甲戴盔,张弓引矢,射向百步开外的箭靶。 从高地上放眼望去,在距迎宾台约百步的地方,大周天子一行车马井然有序地滞留在魏人特别整修过的会盟大道上,既不是行,也不是住,宛如一只大蜗牛在爬。大蜗牛的前方,公孙衍搀扶着白圭慌里慌张地走过迎宾亭,迎上王辇。 田辟疆、熊槐竟是忘了射箭,四只眼睛紧紧盯住大道上的场景。 白圭、公孙衍叩拜于地。 周天子下辇,见礼,仪态庄重地走过迎宾亭。没有奏天子雅乐,没有诸侯环护,只有颜太师、白圭两个白发老人左右跟从,周天子身体僵直地走过一家家辕门半闭的诸侯行辕,步履沉重地拐进天子行辕的辕门。 田辟疆、熊槐看傻了。 待回过神来,二人嗟叹一番,张弓引矢,各朝箭靶略瞄一瞄,嗖嗖嗖连射三箭。不一会儿,两名报靶的兵士各拿箭靶飞跑过来。 两只箭靶的靶心上各插三支银矢。田辟疆、熊槐互看一眼对方靶子,相视一笑。 不远处传来不紧不慢的击掌声。 二人回身看去,是韩昭侯。 韩昭侯身材矮壮,身着皮制弁服,腰挂佩剑,站在离他们十步开外的地方,脸上挂着略显诡秘的微笑,朝他们微微点头,不紧不慢地又拍三次巴掌。 田辟疆、熊槐互望一眼,各自上前一步,揖道:“晚辈见过韩侯!” 韩昭侯回过礼,大步走前几步,拿起箭靶,赞道:“好箭法呀!自古英雄出少年,今日看到两位殿下,方知此言不虚!” 韩国与魏、赵同属晋国,史称三晋。几十年来,魏国强势不减,韩、赵反倒成为魏国的附庸,唯魏侯马首是瞻,自然为齐、楚这样的大国瞧不起。然而,十几年前,在公孙鞅赴秦后不久,韩昭侯起用郑人申不害变法,韩国竟也悄悄强盛起来。五年前,韩、楚发生边界冲突,申不害率军四万与七万楚军对垒六个月,交战三次,双方互胜一次,另一次平手。一个月后,在魏惠侯的调停下,魏、楚、韩三国在上蔡会猎,把酒言和。 此番魏惠侯召集孟津之会,楚、周并列为王,完全可以不来,但楚威王一想借机窥探中原动向,二想使太子有所历练,顺便也给魏惠侯一个面子,也就应了魏侯之邀,使太子槐前来支应。 因有前面的过节,也因为韩、魏之间的关系,韩昭侯此来就有某种特殊的韵味。楚国太子熊槐望了田辟疆一眼,不冷不热道:“谢韩侯褒奖!” “呵呵呵,”韩昭侯没有还礼,但给他个笑,“按照辈分,贤侄该叫韩叔才是!” 楚太子脸色微涨,躬身施礼:“晚辈见过韩叔!” “韩叔见过二位贤侄!”韩昭侯拱手回过礼,将箭靶放到地上,语气甚缓,却是别有深意,“听说秦国殿下可引五石之弓,百步穿杨。要是今日也在此地,三位就有一比哩!” 田辟疆听出话音,长笑一声:“韩叔说的可是秦公的那个浪荡哥儿?辟疆倒是听说,公孙鞅初行变法之时,这位哥儿带头抗法,不想却失算了,自己惨遭割发之辱不说,连其师、傅也受牵连,代他黥面劓鼻,成为列国笑谈!” “是呀,”熊槐不无轻蔑地说,“那个浪荡哥儿不是不来,只怕是不敢来呀!” “呵呵呵,”韩昭侯转向熊槐,“殿下不仅敢来,且还未曾误了魏侯所限的一丝儿时辰,寡人当真佩服!顺便问句,郢都离此三千多里,殿下这一路风餐露宿,想必劳苦哩!” “回韩侯的话,”熊槐冷冷一笑,“熊槐一路上游山玩水,也还轻松快活!要说劳苦,熊槐哪能比得过韩侯您?听说韩叔甫听魏侯动身,星夜出发,是第一个赶到孟津哪!” “呵呵呵呵,”韩昭侯尴尬一笑,“贤侄好口才,楚王后继有人哪!不瞒贤侄,韩叔与令尊可说是知交多年。当年上蔡会上,韩叔与令尊赌酒,令尊一时不慎,输给韩叔一坛老酒,说是下次碰面时即当奉送。此番孟津之会,韩叔本欲不来,可一想到令尊必来偿还所欠老酒,韩叔的两条老腿就不听使唤喽。” “哈哈哈哈,”熊槐大笑数声,针锋相对道,“韩叔所言甚是。临行之时,父王的确拿出一坛老酒,携晚辈之手特别叮嘱说,魏侯召集孟津之会,其他公侯去与不去很是难说,韩侯是一定要去的。此番你去孟津并无他事,只将这坛老酒转交韩侯。还要转告他,此酒是寡人亲手所酿,他若知晓其中真味,就要细细品尝呀!” “哈哈哈哈,”韩昭侯回他一声长笑,看一眼田辟疆,又看一眼远近排列的十几座行辕,话入正题,“看来,魏罃的面子实在太大,大小列国,哪一家也是磨不开呀!不究怎么说,此番若能喝上楚王亲酿,韩叔也算不虚此行了!” 熊槐看看正在西下的日头,哂笑道:“韩侯怕是言早了。魏侯定于今日申时,看日头这样子,申时也该到了。熊槐眼神不好,怎么就看不到秦人的行辕呢?” “是啊,”田辟疆接道,“辟疆也想请教韩侯,魏侯既有这么大的面子,秦公怎么就敢不来呢?” “年轻人,”韩昭侯的目光扫过辟疆,落在熊槐身上,“秦公不来,也许是看不上你家的老酒吧!” “韩叔所言甚是!”熊槐敛神正色,“听说秦公不胜酒力,不似韩叔您海量,只要有人给酒喝,等不到天亮就动身哪!” “是啊是啊,”田辟疆随声附和,“韩叔有此海量,今晚赐酒,韩侯可要一显身手喽!” “唉,”见二人均将矛头对准自己,韩昭侯轻叹一声,“二位殿下,韩叔??这么说吧,年轻气盛是没有用的,今晚这席酒,胜酒力也好,不胜酒力也好,该喝是必须喝的。你二位看好,若是不出韩叔所料,不胜酒力的秦公怕是要吃罚酒喽!” “罚酒?”二位太子俱是一怔。 韩昭侯的眼睛缓缓转向魏室行辕,不无肯定地点了个头。 白圭、公孙衍将周天子送入行辕后,匆匆踅回魏国行辕。 行辕里,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白圭望一眼众人,悄悄走至自己的席位坐下。主席位上,魏惠侯仍盯着那个不断发出“嗒嗒”声响的水漏。 水漏里的水位终于升到一个刻度。 又一声滴答过后,挈壶氏朗声唱道:“丁未日申时到—” 魏惠侯微微抬头,略显肥胖的面孔似笑非笑,犀利的目光从几面上移开,依次扫向白圭、公子卬,落在陈轸身上。 陈轸瞥见,适时奏道:“申时到了,秦公果如君上所料,抗命不来!” “诸位爱卿,”魏惠侯两腮微动,微微点头,“你们这都看到了,不是寡人非要与这只黑雕作对,而是它长硬翅膀,说飞就想飞了!” “启奏君父,”公子卬跨前一步,“儿臣请缨西征,誓将它的翅膀拧下来,为君父下酒!” 魏惠侯的目光缓缓移向白圭:“老爱卿,您说呢?” “君上,”白圭斜睨公子卬一眼,眉头微皱,“秦国变法十年,国力陡长,显然已成囊脓,早晚要挤!然而,工有次第,事有缓急,臣以为,当下急务不是征伐,而是朝见天子。这是百年盛会,天下诸侯毕集于此,稍有闪失,就有可能埋下祸根,扰乱天下!” “嗯,老爱卿所言极是!”魏惠侯点个头,转向公子卬,“卬儿,你都听见了吧,凡事不仅要考虑全局,且要考虑长远,不要动不动就征呀伐的!” 公子卬朝白圭翻个白眼,低声说道:“君父教训得是!” “陈爱卿,”魏惠侯转向陈轸,“大典诸务,筹妥了吗?” “回禀君上,”陈轸朗声应道,“朝会庆典,万事俱备!依照君上制订的规程,今晚当是天子赐酒,为列国公侯洗尘。君上这该沐浴更衣了!” “好好好,天子躬身为诸侯洗尘是桩大事,差池不得!”魏惠侯重重点头,思虑有顷,“陈爱卿,你是司仪,寡人与周天子,还有天下公侯,都得服从你的安排。小心伺候去吧!” 听到魏惠侯故意将“寡人”排在“周天子”前面,白圭心头一紧,跨进一步奏道:“君上—” 魏惠侯似已知道他要劝谏什么,摆手道:“老爱卿,明日即行大典,你再巡看一遍,莫要出现纰漏!” 见话被堵得死死的,白圭也是无奈,低头应道:“臣遵旨!” 白圭走出行辕,布满皱纹的老脸越发阴沉,沿小路疾步走回自己的营帐。 “主公,”公孙衍迎上一步,望着他的脸色,小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会盟走味了,恐怕要出大事!” “哦?” “今晚天子赐酒,为列侯洗尘,君上却有意支开老朽!” 公孙衍眉头拧紧。 “唉,”白圭长叹一声,“君上既有旨意,老朽就不好再到会场了,你得去盯。宴会共设两个侍酒,全被陈轸换作魏人。老朽已经吩咐内宰,你算一个,这就去吧!” 公孙衍点下头,快步走去。 在周天子行辕后场,公孙衍与另一侍酒换上周室的侍酒服饰,跟从毗人来到宴席筹备场。 毗人将二人介绍给酒正,转身走了。 酒正拿来酒器,现身说法,向二人讲解侍酒礼仪。 另一名侍酒一边练习倒酒礼仪,一边笑对公孙衍道:“在下韩虱,在上将军府里谋差,仁兄是—” 公孙衍还他一个笑,回道:“在下公孙衍,相国府。” “久仰久仰,”韩虱连连拱手,“公孙兄大名如雷贯耳,请多关照!” 公孙衍亦拱个手:“彼此彼此!” 为防备魏人,秦孝公早在变法改制的初年,就已听从公孙鞅之计,将都城由栎阳西迁咸阳,高城重垒,城外连郭,更在城墙外面挖掘一条宽约五丈、深约丈许的护城河,引来渭河之水环卫,将宫城守护得固若金汤。 向晚时分,怡情殿里气氛凝滞。秦孝公端坐于主位龙椅,太子嬴驷、太傅嬴虔、上大夫景监、国尉车希贤分坐于两侧。众人脸色凝重,目光齐射在上大夫景监身上。 景监的声音低沉:“君上,微臣探知,中原十二诸侯响应魏侯,前往孟津朝王!山东大小列国,除齐、楚是太子之外,均为国君亲往!” 显然,孟津那边,除去齐、楚两国多少有些出入,其他情势真还应验了公孙鞅的判断。秦孝公仿佛是突然意识到了这一问题的严重性,眉头紧皱,缓缓闭上眼睛。 曾被大良造公孙鞅劓过鼻子的嬴虔微微抬头,眼角斜向嬴驷,嗡嗡说道:“驷儿,公叔弄不明白,孟津之会我们为何不去?” 同样对公孙鞅怀有旧怨的嬴驷心领神会,即刻答道:“回公叔的话,此事驷儿不知。许是大良造另有想法吧。” 嬴虔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望向孝公:“不是臣弟抱怨,君兄不该事事听他卫鞅的!孟津之会,从名义上说得出口,身为周臣,我若不去,叫天下怎么看我?再就是魏罃那个老东西早就看我不顺眼,听说魏境磨刀霍霍,龙贾厉兵秣马,扎下架势要挑事儿,他公孙鞅懂个什么,说不去就不去了?” 景监看一眼车希贤,似要说句什么,又打住了。 秦孝公缓缓睁开眼睛,扫一眼嬴虔和嬴驷,似是自责,又似是回答嬴虔:“此事不怪大良造!是寡人心念河西之仇,一时赌气不去,不想果然惹出麻烦来!” 嬴虔自知失言,勾头不语。 众皆缄默。 秦孝公抬起头来:“大良造他??人呢?” 景监拱手应道:“回禀君上,大良造于两日前去终南山视察军营去了!” “诸位爱卿,”秦孝公缓缓嘘出一口气,不无威严地看向众臣,“看来,这一战不得不打了!” 众臣皆是振作。 “国尉,”秦孝公看向车希贤,“三军士气如何?” “回禀君上,”车希贤拱手应道,“三军将士无不渴望与魏一战!” “能战将士共有多少?” “一十二万!” “传旨,”秦孝公声如洪钟,“咸阳以西的,开赴咸阳以东!终南山以南的,开赴终南山以北!” “臣领旨!” “诏令臣民,迎战魏寇!” “臣领旨!” 天刚迎黑,天子行辕外面火烛齐明,雅乐奏起,一片祥和。列国诸侯纷纷走出自己行辕,聚在天子行辕附近,等候宣召。 就在此时,“唰唰”一阵脚步声急,公子卬引领一队武卒跑步过来,在天子行辕门前架起一条布满枪戟的通道。 事发突然,充满喜气的天子宴请一下子变得森然可怖。等候觐见的十二诸侯面面相觑,各呈怒容。熊槐、田辟疆互望一眼,“啪啪”几声拂袖,正要转身离开,陈轸看个真切,朝乐队摆下手,亮开大嗓门唱道:“天子赐宴,楚殿下、齐殿下驾到!” 熊槐、田辟疆听到第一批点的是他们的名字,略略一怔,只好硬着头皮走向天子辕门。 陈轸得意地扫视二人一眼,依次叫道:“赵侯驾到!韩侯驾到!燕公驾到??卫公驾到!” 被陈轸点到名字的诸侯无不阴沉着脸,依照所叫次序走进戟门。 行辕里,身着弁服、身材清瘦、面色略显苍白的周显王端坐于主位,脸上挂着一层微笑,但明眼人一看就知,他的笑容是挤出来的。 诸公侯按照陈轸所叫次序坐定。坐在左侧第一的是楚太子,右侧第一的是齐太子,再后是赵侯、韩侯,再后是燕公、鲁公?? 最后觐见的是黑须飘飘的卫成公。 卫成公趋前几步,三叩九拜之后,朗声说道:“周臣卫室二十三世孙姬速叩见天子!” 周显王以同样勉强的笑容、同样的手势道:“爱卿平身,请列席!” “谢天子隆恩!”卫成公再拜起身,走至最末位置。 按照周室礼仪,列国朝见天子时,应该严格按照与周室的血缘关系远近、爵位次第排序,丝毫颠倒不得。卫国是周武王同母弟弟康叔的封地,与周室血亲最近,理应排在最前,或至少应与鲁公、燕公并列。然而,此番陈轸所列席次却完全是以国家强弱、实力大小论定的,根本无视周室规矩。与周室血缘关系较近的卫成公由于国力最小,反被排在最后。这也算是战国特色,大国均无异议,卫成公自然是大气也不敢出。 整个宴席只有一个空位,就是天子陪席。在场公侯知道,这是特意留给魏侯的。作为东道主,本应第一个到场的魏侯却迟迟不到,用意不言而喻。 再外约十几步远,在本应席坐天子乐手的地方,立着两排武卒,满身铠甲透出的森然杀气与现场气氛格格不入。两排武卒的最前面,昂首站着魏国上将军公子卬。这股肃杀之气与辕门之外天子乐队仍在奏出的迎宾雅乐恰成反照。 就在众侯翘首以望时,外面传来陈轸的唱声:“魏侯驾到—” 辕门之内,众武卒唰地退向两侧,闪出约三步宽的大道。魏惠侯健步上前,在迎宾乐中大步走向周天子,跪下,仅一拜一叩,朗声道:“魏罃叩见天子!” 周显王心头一沉,口中却道:“爱卿请起!” 魏惠侯却不起身,仍旧叩在地上。 周显王面色微变,重复一句“爱卿请起”,魏惠侯仍然不动,只是叩在地上。周显王扫视众侯,竟是没有人看他,所有目光全都落在魏惠侯身上。 周显王迟疑一下,起身走下,亲手将魏惠侯扶起。 在座诸侯面面相觑,表情各异。 周天子携魏惠侯之手走上主席位,各自落席。 迎宾雅乐戛然而止。 陈轸击掌,公孙衍与韩虱步入行辕,依序斟酒。 见酒已斟好,魏惠侯用力咳嗽一声,众公侯抬头望过来。 年近五十的魏惠侯身材高大,壮实得像头公牛,一张方脸不怒自威。在他上位,比他年轻十岁的周显王看起来则像一个文弱书生,脸上的僵硬微笑更是难掩他内心深处的惶恐。 魏惠侯又是一声咳嗽,朝诸侯背后不远处的两排武卒扫去一眼,脸色故意一沉,大声责问:“陈轸,这些武士是怎么回事?” “回禀君上,”陈轸拱手,“上将军为防万一,特别护驾!” 魏惠侯厉声喝道:“上将军何在?” 公子卬朗声应道:“末将在!” 魏惠侯声色俱厉:“今宵天子赐宴,君臣尽欢,你弄这些武士竖在这儿,岂不有伤风雅?统统退下!” “末将遵命!”公子卬转身,摆手,与众武士退出。 魏惠侯坐直身子,目光扫过十二列侯,微微一笑,抱拳致歉道:“时势纷乱,诸位公侯都是金贵之躯,更有天子龙体幸临,魏罃诚惶诚恐,万千忧心,因而责得严些。不想他们谨慎过度,反让诸位受惊了!” 十二诸侯互望一眼,彼此心照不宣,谁也没有说话。 魏惠侯再次抱拳:“承蒙诸位看得起魏罃,不远千里光临孟津,魏罃领情了!” 十二公侯纷纷抱拳还礼。真正的东道主周显王却被搁在一边,表情极是尴尬。 魏惠侯举起酒爵:“诸位公侯齐集孟津,天下归心,实为百年来一大盛事,可喜可贺!值此吉日良宵,魏罃权借天子御酒,向诸公侯致谢!”仰脖饮尽。 众公侯互望一眼,谁也没饮。熊槐大声咳嗽一声,跟着连清几下嗓子。田辟疆、赵肃侯、燕文公也跟着咳嗽起来,座中一时杂音四起。 田辟疆将头转向韩昭侯,声音虽低,却使在场之人皆能听见:“辟疆初次朝王,不知礼数。请问韩侯,今日之酒,第一爵该当何人来饮?” 所有人都看过来。 魏惠侯的脸色干起来,目光直射韩昭侯。 韩昭侯吧咂一下嘴皮子,假作没有听见,看向他处。 魏惠侯脸色稍懈,又要举爵,有人咳嗽一声。 是燕文公。 “辟疆贤侄,姬伯讲给你吧。”燕文公朗声道,“按照惯例,天子赐酒,前三爵当由天子端起,第一爵敬天,第二爵祭地,第三爵与臣子共饮!” 众人各出怪声,场面嘈杂。 “谢姬伯指点!”田辟疆朝燕文公拱下手,以手背敲响几案,看向魏侯,“辟疆知礼了,看来是有人喧宾夺主呀!” 魏惠侯脸上红涨,表情愠怒。 “诸位!诸位!”陈轸不失时机地发出一声重重的咳嗽。 没有一人睬他。 熊槐看向周显王,声音盖过其他人:“大楚国的熊槐知礼了,敬请大周天子敬天祭地,与我等共饮!” 现场更加乱噪,众侯无不解气。赵侯咧嘴笑了,韩侯伸出拇指,中山君、宋公等也都有了表情,只有卫成公目不斜视,两眼直直地盯在魏惠侯脸上。 周天子显然不曾料到是这场面,竟是呆在那儿。 魏惠侯脸色黑青,将手中空爵“啪”一声震在几案上。 众君一震。 场面静寂。 魏惠侯锐利的目光横扫过来。 诸侯无不看向他处,只有排在最末的卫成公目不斜视地看着魏惠侯。 魏惠侯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卫成公身上。 卫成公打个寒噤。 魏惠侯端起空爵,朝他扬扬。 卫成公身子又是一抖。 魏惠侯将空爵再扬一下,表情愈加威严。 卫成公颤手端起案上酒爵,仰脖饮尽。 魏惠侯满意地点点头,逐个扫向紧挨住他的宋公。宋公饮下。接后是中山君等其他小国,纷纷端爵饮下。 魏惠侯的目光依序扫向年过花甲且公然挑战的燕文公。 燕文公冷冷一笑,端起酒爵,转向显王,举爵过头顶,朝他拱手,再将酒爵在几案上连磕三下,一饮而尽。 不待魏惠侯目光扫来,赵肃侯、韩昭侯各自端起酒爵,效仿燕文公,向显王拱手,将爵在几案上点三下,依序饮进,皆将魏惠侯晾在一边。 坐于两侧首席的齐、楚两国太子另成一景,既不看天子,也不睬魏惠侯,相视一笑,举爵朝空中彼此遥祝,各自饮下。 然而,无论如何,除天子之外,魏惠侯敬给十二诸侯的第一爵酒都算喝了。 魏惠侯的目光转向显王。 周显王将万般苦涩化为一个干笑,举爵敬天,洒向空中,看向公孙衍。 公孙衍趋步过去,斟酒。 显王举杯祭地,洒于地下。 公孙衍再斟酒。 显王举爵置于唇边,轻咂一口,置爵于案,眼角盈出泪花。 显王做这些时,燕文公以袖抹泪,其他公侯也都纷纷转过脸去,不忍看视。 见众人酒皆饮完,公孙衍二人从显王、惠侯开始,逐一斟酒。 “呵呵呵呵,”魏惠侯放松脸皮,干笑几声,向众人抱拳,“魏罃谢诸位仁兄、二位贤侄赏脸!魏罃还有几句闲言,也望诸位垂听!” 全场静寂,所有目光投向魏惠侯。 “诸位仁兄,二位贤侄,”魏惠侯轻咳一声,声音清朗,“七百年前,就在此地,周武王会盟八百诸侯誓师伐纣。周武王靠什么约会八百诸侯呢?一靠德行,二靠才具!古之遗训,天下唯德才兼备者得之。纣王失德乏才,故失天下。武王德才兼备,故得天下!诸位公侯,今日我等故地重游,回首当年,岂无感慨吗?” 此话等于当众羞辱周天子无德无才,谁都可以取而代之。 周显王满脸通红,勾下头去,拿衣襟拭泪。 “听明白了吗?”韩昭侯轻碰一下坐在身边的田辟疆,阴阴一笑,“何人德才兼备,天下应归何人!” 田辟疆扫一眼魏惠侯,鼻孔里冷冷哼出一声,别过脸去。 “请问魏侯,”熊槐逼视魏惠侯,大声道,“方今天下,何人德才兼备?” 魏惠侯目光转向熊槐,微微一笑:“是有一人,但不是贤侄你!” 熊槐声音阴冷,如同牙缝里挤出:“听话音,此人当是魏侯你了!” “哈哈哈哈,”魏惠侯爆出一声长笑,“德才兼备者可兴王业,可主天下。魏罃才浅德薄,怎能当此重任哪!再说,即使魏罃有此德才,总也不能自己夸口吧!” 当天子之面大谈王业,周天子情何以堪,双手捂脸,以襟拭泪。 众公侯面面相觑。 “不过,”魏惠侯却似没有看见,话锋一转,“天下真还就有这么一人,他自以为德高望重,才华盖世,可为天下之雄!” 众公侯陡然一惊,不约而同地看向魏惠侯。 熊槐朗声问道:“魏侯直言,此人是谁?” 魏惠侯收起笑,一字一顿:“秦公嬴渠梁!” 尽管是大家都已想到的结果,众人仍然被震撼了。 “看到了吗?”韩昭侯碰下田辟疆,“绕来绕去,总算是绕到正题上了!” 魏惠侯敛起面孔,声音渐次严厉:“今日诸侯朝王,天下归心,君守君道,臣守臣纲,可谓黎民洪福。唯独关中秦公妄自尊大,既不躬身前来,亦不道明因由!这是什么?是蔑视天下!是目无天子!是逆上作乱!是违背天道伦常!” 魏惠侯扣下如此之多的大帽子,声音越说越高,面色越来越怒,这是在场诸公谁也不曾料到的。卫成公似乎吃不消他的一连串雷霆之问,两手打战,几案上刚刚倒满的酒爵被他碰翻在地,酒水洒落一身。 卫成公这边该韩虱斟酒,但韩虱两眼只在魏惠侯身上。公孙衍到他身边,拿肘子碰他一下,努嘴。 韩虱就如没看见,两眼仍旧盯住惠侯。 公孙衍只好提壶趋至卫成公跟前,从地上拾起酒爵,在几案上摆正,重新斟满。 燕文公这才明白整个宴会的目标,眼睛微闭,神色反倒放松下来。 几个小国君主神色不安地望向魏惠侯,生怕雷霆之怒降临在自己头上。 田辟疆的目光鄙夷地射向卫成公,鼻孔里哼出一声。 “请问卫公,”魏惠侯显然对卫成公的反应甚是满意,目光看过来,声音和蔼,“秦公不守臣道,冒天下之大不韪,是否当由天下共诛之?” 卫成公语无伦次:“姬速不??不??是??” 魏惠侯微微一笑,态度更为和蔼:“卫公,你到底想说什么呢?是不,还是是?” 卫成公越发慌乱:“我??我??是??是??” 魏惠侯的目光离开卫成公,逐一扫过众人,见没人出头,点点头,落在周王身上:“秦公目无天子,有违伦常,卫公认为秦公不守臣道,其罪当诛,王上以为如何?” 周显王正在掩袖悲泣,冷不丁吃此一问,惊惶失措,环顾左右:“这??什么??” 魏惠侯提高声音,目光如剑:“秦公早生不臣之心,人神共怒之,卫公认为其罪当诛,王上以为如何?” 周显王额头汗水浸出,拿衣襟连擦几把,嗫嚅道:“魏??魏侯意??意下如何?” 魏惠侯语气加重,目光直逼显王:“是魏罃在问王上!” 自登基以来,周显王何曾见过臣下如此对他说话,情急之下,竟是呆了,连舌头也似僵在口中。 “王上,”魏惠侯缓下语气,但颜色未变,“秦公之罪是不是当诛,列位公侯皆在恭候回话呢!” “当??当诛!”周显王语无伦次。 “我王圣明!”魏惠侯似乎想起臣道了,缓缓离开座位,正正衣襟,在周天子前叩拜道,“魏罃愿领正义之师,择日伐秦,以正天道,奏请我王恩准!” 周显王再次环顾左右,见无一人接应:“就??就依魏侯所奏!” 魏惠侯朗声应道:“魏罃领旨!”言讫起身,重新走到与天子并列的位置上,坐下,扫视众公侯一圈,“诸位公侯,魏罃受天子之命兴师伐罪,征讨秦贼,还望各位鼎力相助,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具体数目就由敝邦上大夫陈轸统一协调。魏罃不多说了,望诸位在大典之后,各自按照约定,筹齐粮款兵员,共诛失道之秦!” 众侯无一人应声。 “来来来,”魏惠侯就如变魔术般换成一副笑脸,“今宵花好月圆,天子赐宴,诸位仁兄当尽兴畅饮!”转对陈轸,“司仪,雅乐侍候!” 陈轸摆手,音乐响起,舞伎入场,舞的是在武王伐纣凯旋后由周公亲自编创的《大武》。这曲歌舞是例行曲目,主要展现武王克纣的丰功伟业,大凡朝王盛典均要演奏,本无可厚非,但这夜不同寻常的是,所有持戈、持戟的大周兵卒穿的是清一色的魏武卒装束,而商纣王的士卒穿的则是秦服。显然,魏惠侯借机伐秦蓄谋已久。 天子赐宴突然变味为誓师伐秦,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事。虽说战火没有烧到自己头上,但魏惠侯的霸道做派却使众公侯心中难平。原本六曲的《大武》刚刚舞至第二曲,田辟疆拉上熊槐率先离席。其他诸侯见状,也都纷纷辞席。魏惠侯似乎早已料到是这结局,十分客套地送走诸侯,大步走出周天子大帐。 大功告成,魏惠侯伸个长长的懒腰,仰头望向天空,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一直候在帐外的毗人紧忙跟上,不无关切地小声道:“君上,久雨初晴,又是夜里,外面湿气大哩!” “什么湿气?”魏惠侯不屑地说,“看寡人一把火烧了它!” “君上,老奴以为,这湿气最好不烧!” 魏惠侯看向他,一脸诧异:“为什么?” 毗人眼珠子一转,诡秘一笑:“秦人把君上的肝火搅动了,有这湿气压一压,不定是桩好事情呢!” “哈哈哈哈,”魏惠侯爆出一声长笑,“寡人要的正是这团肝火!召上大夫、上将军行辕议事!” 毗人拱手:“臣遵旨!” 众公侯散去时,已是深夜。 周天子闷坐于席,如痴如呆。 公孙衍协助众仆清理几案时,发现丢失一只酒壶。公孙衍核对,是韩虱的。公孙衍觉得奇怪,按照常理,韩虱此时也当在这儿协助收拾才是。想到宴席上韩虱的反常举动,公孙衍心里打了个横,交代仆从几句,快步离开。 公孙衍四处打问,有人见他往远处林中去了。公孙衍追进林中,没寻多久,果然瞄见一个黑影正在林中左拐右拐,好像在故意打转转。公孙衍吃不准是否是韩虱,悄悄跟上。 黑影又绕几个圈圈,闪进一棵大树下面。公孙衍悄步跟上,在距他二十几步外隐身,目不转睛地盯住他。 黑影轻轻击掌,又一道黑影从树上溜下。黑影摸出一封密函,交给树上那人,低声道:“速报君上,事急矣,魏侯假天子之名伐我,详情另报!” 树上那人动作奇快,眨眼间就隐没在黑暗里了。 黑影显然是大功告成,长长嘘出一口气,作无事人一般,悠悠哉哉地朝公孙衍的藏身处晃过来,正好打他前面走过。 公孙衍看得准确,正是韩虱! 公孙衍吃一惊,迅即回到白圭帐篷,禀报详情,请求拘捕韩虱。 “不妥,”白圭应道,“韩虱既为上将军府中红人,也必住在上将军营帐,不好拘捕。再说,即使捕到他,无凭无据,他也不会承认!” 公孙衍点头称是。 “这样吧,”白圭略一思忖,吩咐道,“韩虱说是详情另报,这个详情必是今晚他在宴会上所看到的细情。事发紧急,相信他守不到天亮,你守候他,在他另报时,人赃俱获,看他如何说!” 公孙衍拱手道:“犀首遵命!” 白圭关切的却不是这事儿,转过话锋:“快,说说宴会上的事!” “唉,”公孙衍轻叹一声,“君上也太过分了??”遂将宴会之事一五一十地禀报白圭。 白圭越听头越大,末了跺脚道:“君上这是昏头了!” “是哩,在场公侯无不义愤。还有,公侯此来,是为朝会天子,非为伐秦,君上故意迟到,喧宾夺主,处处羞辱周天子,逼天子下诏伐秦,至于明日的朝会与庆典,只字不提!看来,君上这次朝会,不为他事,只为伐秦。” “不瞒你说,”白圭长叹一声,“老朽早就忖知事情会朝这地儿走!一年前陈轸奏请孟津朝王,老朽心里就犯嘀咕。谁想君上听进去不说,竟还铁了心。唉,这些年来,自打陈轸在侧,君上越发想得多了!” “我观此人居心叵测,主公该当有所提防才是!” “哦?”白圭看过来。 “犀首听说,此人瞄的是您这位子!” “哼,”白圭冷冷一笑,“想做相国,他还矮了点儿!”一个转身,大步走出营帐。 回到大帐后,燕文公越想越闷,坐有一刻,起身来到赵国行辕。 “嘿,一路盘腾,这又闹到大半夜,姬兄竟还不歇,看来这身子骨真叫结实呀!”已经宽衣的赵肃侯迎住他笑道。 “唉,”燕文公笑不出来,捶头道,“悔不该呀!” “什么不该?” “不该来这里!” “唉,”赵肃侯苦笑一下,摇头,“真没想到魏罃会是这样,自取败亡啊!” “赵兄,”燕文公捏紧拳头,语气果决,“在下想定了,明日的会盟燕国不再参加,晨起拔营,打道回燕!” “哦?”赵肃侯震惊。 “这样的会盟,姬闵视为奇耻!” “姬兄走了也好。”赵肃侯沉思良久,应道。 “赵兄不想走吗?” “不是不想走,是不能走!”赵肃侯给他个苦笑。 “也是。”燕文公点头道,“你们三晋是一家人,唇齿相依!” “不是一家,是离得太近!”赵肃侯再次苦笑,略略一顿,“再说,魏罃伐秦,于赵也不是坏事,在下求之不得呢!” “赵兄,”燕文公直入主题,“在下登门相扰,一是告别,二也是为桩事情。” “姬兄请讲!” “在下欲去觐见天子,想请仁兄同行!” “这??”赵肃侯迟疑一下,“此时去见天子,怕是??” “此时不去,在下就没辰光了!” “仁兄去吧,”赵肃侯略一思索,笑道,“在下一时三刻走不了,有的是辰光!” “也好。”燕文公拱手别过,大步走出,径投天子行辕。 夜深了,天子行辕里,周显王依旧坐在他的席位上,陪坐的是颜太师。君臣相对无语,犹如两座木雕。 不知过有多久,颜太师长叹一声,缓缓起身,走向帐门。 “太师!”周显王陡然发作,一拳擂在几案上。 “老臣在!”颜太师回反身。 周显王的声音似从牙缝里挤出:“起驾!” 颜太师打个惊怔。 “回宫!” “回??回宫?”颜太师呆了。 周显王一字一顿:“回洛阳!” “王上,”颜太师缓缓叩地,“途中回得,眼下回不得呀!明天就是大典,列国公侯都在看着,大周的颜面全都搁在明面上了,王上??”放声悲泣。 “寡人??”周显王泪水涌出,放声悲泣,“寡人这是自取其辱,自取其辱啊!” 君臣二人正在悲哭,内宰趋进:“王上,燕公求见!” “燕公?”周显王止住哭,看向颜太师。 颜太师抹把老泪,激动地说:“患难见真仆啊!” “快,”周显王拭干眼泪,扬手,“有请燕公!” 燕文公趋入大帐,五体投地,号啕大哭:“王上??臣??臣无能啊,王上??” 第002章|?秦孝公卧薪尝胆?公孙鞅舌战敌营 魏惠侯回到行辕,毗人伺候他脱下裘衣,换过衣服,扶他坐于主位。刚刚坐定,陈轸、公子卬就匆匆进来,叩拜于地。 魏惠侯满脸笑容,显然兴头正盛,朝二人扬下手道:“快快请起,看席!” 陈轸、公子卬起身,入席。 “方才宴席上,”陈轸不无叹服地说,“君上气势如虹,威震诸侯,反观周王,唯唯诺诺,抖抖瑟瑟,哪有半点儿天子气度!” “唉,”魏惠侯轻叹一声,“寡人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君上,依臣看来,大周王气,似已尽了!” “爱卿不可乱语。”魏惠侯敛起笑,犀利的目光射向陈轸,“伐秦之事,诸侯可有议论?” “秦人触犯天威,诸侯皆曰该伐!” “哼,”魏惠侯嘴角浮现一丝冷笑,“他们哪里是想伐,不过是想浑水摸鱼罢了!” “君上圣明!秦人坐大,已成我心腹大患。天赐良机,稍纵即逝,君上立断,非天下圣主莫能为也!” “秦公重用公孙鞅改制,严刑苛法,怨声载道,民不聊生,寡人即使容他,上天也不答应!”魏惠侯转向公子卬,“卬儿,三军怎么样了?” “回禀君父,”公子卬拱手应道,“三军早已备妥,裴英所部三万锐卒已抵阴晋,另有三万屯于陕、焦,随时可发函谷道,西河郡龙贾将军的五万锐卒也都枕戈以待。君父只要一声令下,儿臣愿引精兵五万,直捣咸阳,生擒秦公,交君父发落!” “呵呵呵,”魏惠侯捋须笑道,“引军五万,有气势!遥想当年,寡人北战赵国,南征韩国,西伐秦国,引军亦是五万!” “君上,”毗人趋进,禀道,“白相国求见!” 魏惠侯略怔,扬手:“宣!” 白圭趋进,叩拜道:“臣叩见君上!” 魏惠侯扬手:“老爱卿,请起请起!” 白圭起身入席。 “夜已深了,”魏惠侯盯住他,“爱卿该当歇息才是,何事这般匆忙?” “听说君上要伐秦,臣睡不着呀!” “呵呵呵,”魏惠侯给他个笑,“说说看,爱卿为何睡不着?” “今日之秦已非昨日之秦。公孙鞅变法十年,秦仓库满足,兵革犀利,我若仓促伐之,必是两败俱伤!” “哼!”公子卬一脸不屑,“白相国,你怎么知道我们是仓促伐秦?还有,这还没战呢,你又怎么断出是两败俱伤?你是商贾出身,当会算账,这就扳指头算算,六十年来,大魏武卒与秦人在河西大小三十余战,秦人胜过几回?秦人即使夺得一城半池,又能立足几日?” “君上,”白圭没有睬他,顾自说道,“听老臣一句,眼下诸侯云集,盛典在即,我万不可计议伐秦,更不可操之过急呀!” 魏惠侯眉头微皱:“依老爱卿之见,秦人何日可伐?” “王霸之业,首在务本!国之根本,为治在人才,为政在农商,不在兵革之利。昔日先君招贤纳士,求本务实,方使大魏雄霸中原数十年。然而,时过境迁,今非昔比。齐公励精图治,急追直上;秦公变法改制,日新月异。君上不可视而不见啊!” “老爱卿,”魏惠侯敛起笑容,“你是不是想说,寡人既不及齐公,也不及秦公?” “臣并无此意!” “唉,”魏惠侯长叹一声,“今日看来,爱卿是真的老了!” 白圭眼中出泪:“君上—” “老爱卿呀,”魏惠侯半是苛责,“不是寡人数落你,你呀,治国、治民都算高才、大才,可就是看不清天下大势,更不用说料理列国事务了。看来,孟津这儿用不上你,还是去大梁修大沟吧。大沟能否如期完工,既关系到农,也关系到商,正是你所说的求本务实!” 白圭起身离席,深叩于地,双眼泣泪:“君上—” “去吧!”魏惠侯不耐烦了,扬手指向帐门,“明日辰时起程!” “臣告退!”白圭起身,叩拜,步履沉重地退出。 魏惠侯缓缓站起来,目送白圭颤巍巍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辕门外面。 “君上,”陈轸笑容可掬,“君上,听说大沟就要贯通,相国大人这又躬身前去,通水指日可待,这可是列国大事啊!” “哼!”魏惠侯显然仍在生白圭的气,“务本务本,迂腐之见!什么是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才是本!若是没有吴起、乐羊的攻伐筹谋,若是没有所向披靡的大魏武卒,先君何以威服列国?大魏何以雄霸至今?上将军听命!” 公子卬起身,拱手道:“儿臣在!” “诏命,”魏惠侯转对毗人,“封上将军魏卬为主将,龙贾为副将,魏申为监军,起三军一十二万,战车一千乘,择吉日伐秦!” “魏卬领命!” 魏惠侯转对陈轸:“陈爱卿!” 陈轸起身应道:“臣在!” “列国那边,你可有筹划?” “禀君上,臣以为,可使韩、赵各出步卒三万,兵车各一百乘,助上将军一臂之力,至于其余列国,可视财力多寡,为三军分担粮草辎重!” “甚好!”魏惠侯点头,“列国重在参与,不能指靠。至于赵、韩,你可知会赵侯、韩侯,就说秦降之日,凡赵、韩所得土地,尽归他们所有!” “臣领旨!” 是夜凌晨时分,韩虱再度走近那棵大树,嗖嗖几下爬上去。少顷,树冠里一阵响动,一只黑影嗖一声飞出,直射天空。 是只大鸟! 林中有人大叫:“快,射下它!” 乱箭齐射。 空中落下几根羽毛,大鸟飞远。 一群魏卒围向大树,几十支弓弩瞄向树冠。 韩虱出溜下来。 韩虱看向站在中心位置的公孙衍,故作惊愕道:“咦,这不是公孙兄吗?你这做什么呢?” 公孙衍冷冷一笑,转对众人:“抓起来!” “哈哈哈哈,”韩虱扔下长剑,仰天长笑,“来呀!” 当公孙衍押着韩虱返回时,白圭已在准备上路。 “主公?”公孙衍急走过来,疑惑地看着他。 “唉,”白圭长叹一声,看向军士,“抓到他了?” “抓到了!” “可有证物?” “没有。”公孙衍摇头,“我以为与他接头的是人,没想到是只大鸟,待张弓射它,已是迟了,只落下这几根羽毛。”摸出几根羽毛。 白圭老眉皱起:“只有几根羽毛不成呀!” “是哩,”公孙衍有些沮丧,“事已至此,怎么办呢?” “没什么大不了的,”白圭长叹一声,看向远近的营帐,“这儿的事,秦人迟早会知。”目光转向不远处的韩虱,“只是,秦人竟然钻到上将军身边,难保宫中没有,这个仗,还怎么打呀?” “这事儿得禀报君上!” “怎么禀报?”白圭一脸无奈,“君上嫌我聒噪,让我去修大沟,这就得走。” “哦?” “这样吧。你以相府名义将那人交给上将军,不要说他是秦人,只讲清楚是在哪儿抓到他即可,就说他几度接近诸侯行辕,有行刺嫌疑!这个罪名够大了,让他自己解释去!” “犀首明白。” “我这去了。”白圭交代道,“会盟之后,你就守在安邑相府,有何急事,从速报我!” “犀首遵命!” 翌日,秦宫复兴殿里,宫人抱着一只黑雕匆匆走进。宫人从黑雕腿上解下密函,交给内臣。内臣接过密函,展开,呈送秦孝公。 秦孝公接过,读毕,置于几案,眉头锁起,有顷,目光转向坐在陪位的景监。 “君上?”景监回视秦孝公。 秦孝公闭上眼,朝内臣努嘴。内臣会意,拿过信函,递给景监。景监接过,看完,再度看向秦孝公。 “景爱卿,”秦孝公不无懊悔地说,“事急矣,你这就进山,请大良造速回!” 景监拱手:“臣领旨!” 在八百里终南山中段一处群山环护的山坳里坐落着一片军帐。正对辕门处是一个巨大的演兵场,大良造公孙鞅站在观演台上,全神贯注地观摩一场特技表演。 眼见孝公执意不赴孟津之会,公孙鞅的第一反应是巡视三军。迄今为止,公孙鞅的变法已历十余年,前些年的重点在富国,近几年旨在强兵,是以公孙鞅特别选出五万青壮组建一支新军,分散在这片大山深处,按照他亲自编写的强军新法秘密教战。 这些新兵正是魏人奸细想要探明白的。 竞技场上,一个身上未着任何盔甲的士兵灵敏地左蹦右跳,一手执盾牌,一手执一种西方戎狄所用的可刺穿牛皮的利刃,正与一个身披重甲的士兵演习攻防。几个回合下来,全身重甲的士兵上气不接下气,破绽百出,“伤”痕累累,那名无甲兵士竟是毫发未损。 公孙鞅看得呆了,问道:“司马错,这叫什么招法?” “回禀大良造,”官大夫司马错朗声应道,“这叫丢盔卸甲,是末将专门用来对付大魏武卒的!” “嗯,”公孙鞅捋须,“以无甲对有甲,颇有创意。说说看,你怎么想到这个的?” “魏国武卒装备精良,战术精湛,我若一对一与其实战,或排阵布兵正面相抗,不能保证胜算。然而,魏武卒有优势,就有短处。厚铠重甲,防护有余,灵活必然不足。末将仔细算过大魏武卒的负载,铠甲、盾牌、刀矛等叠加起来,不下八十斤重。负重八十斤,且又身裹一层僵硬的铠甲,既不利于长途奔袭,更不利于在山地林地搏击。我若丢盔卸甲,轻装上阵,选择林地山泽与魏武卒捉迷藏,定可制胜!” “好样的!”公孙鞅赞赏道,“你还备有什么宝贝?” 司马错双手击掌。 一个全身披甲的士兵走上场来,一手执盾牌,一手执一个足有人头大小的锤子。整个锤子由硬木制成,锤头裹有铁皮。士兵左右腾挪,盾牌左挡右遮,锤头所击之处,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公孙鞅看了有一阵,仍是迷惑,转向他:“这是什么名堂?” “回禀大良造,这是末将特别应对魏国重车的!” “重车?”公孙鞅来兴趣了,急切问道,“讲讲,如何应对?” “魏车为驷马,马皆重甲,车皆重木,车轴为青铜,车轴上配带锐器,冲击力超强,防护严密,寻常武器根本伤不到它们。末将琢磨良久,方才想出这个克法,即诱敌重车进入狭道,阻其途,卸其冲力,再以此锤重击马首,轻可将马震晕,使马发狂,重可将马震死。失去战马,魏国战车就如一堆废物,车上之人也就只有挨揍的份了!” “不错不错!”公孙鞅朝他连竖几下拇指,“司马错,你是哪儿人?” “末将是夏阳人。” “夏阳是个好地方,也算是老秦人呢!” 司马错捏紧拳头,恨恨道:“可恨让魏人占了!” “就用你的双手夺它回来!” 司马错朗声:“诚吾愿哉!” 公孙鞅敛神,不无威严地朗声说道:“司马错听令!” 司马错“啪”地站定:“末将候令!” “从今天起,你不再是官大夫,而是左庶长了!” 左庶长是公孙鞅变法之初由孝公亲自授命的职位。从官大夫一举跃升为左庶长,连越公大夫、公乘、五大夫四个爵级,司马错一时间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反应过来,单膝跪地:“末将叩谢大良造提携大恩!” 公孙鞅转对随身参将:“给左庶长司马将军拨付步卒三万!” 参将拱手:“末将得令!” “左庶长,”公孙鞅转对司马错,“若是立即训练,这三万步卒何时可以投入搏击?” “半年左右!” “我只给你两个月!”公孙鞅言语笃定,不容置辩,“你还需要什么?” “末将什么也不需要!” 公孙鞅看向没有任何防护的兵士:“不能完全丢盔卸甲呀。你可召集工匠,研制轻甲。记住,沙场厮杀你死我活,你的兵士少死一个,敌人的尸体就增加一个!”指向拿刀的兵士,“还有那把戎刀,也要改进。刺穿寻常皮甲不足为奇,刺透武卒重铠方为利器!” “末将遵命!” “左庶长,用心琢磨吧,你的对手只有一个,大魏武卒!” “末将遵命!” “听闻附近有眼寒泉,有个叫寒泉子的高士居于此处,你可听说此人?” 司马错指向南面的一个山尖:“越过山垭就是!” 公孙鞅看过去:“陪我走一趟!” 司马错挑选了几名亲兵,换了便服,陪护公孙鞅走向山垭。约过两个时辰,几人左拐右转,越过垭口,望见一道幽谷。 果然是一处绝妙所在! 峰峦叠翠,鸟语花香,几幢草舍掩映于苍松翠柏之间,甚是宜人。草舍旁边是几株古楸,虽只合抱粗细,却也是数百年高龄。 司马错手指远处几幢草舍:“就是那儿,寒泉离草舍不远,寒泉先生就住在草舍里,听说是个怪人,有不少弟子,寻常人一概不理。” “晓得了,”公孙鞅点下头,“你们候在这儿吧!”顾自信步走去。 公孙鞅走到谷底,走向草舍区。草舍不少,有十几间,几处院落。草舍前面是一泓水池,清流见底。一个白须老者一动不动地站在池边,似看池水,又似在想着什么。 公孙鞅观看老者。老者扭过头,给他个笑。 “请问老丈,”公孙鞅回以深揖,“此处可有乡民传说的寒泉?” 白须老者回个礼,指向前面的石壁:“就在那儿,客人请看!” 公孙鞅顺手望去,一道清泉正从石缝里汩汩流出,落在池水里,汇作一道小溪。 “请问老丈,为何叫它寒泉?” “此泉夏寒似冰,是谓寒泉。饮之可祛百病,寿及天年。” “呵呵呵,”公孙鞅笑起来,“怪道老丈在此结舍!” 白须老者微微摇头:“在此结舍的是关尹子,并非老朽!” “关尹子?”公孙鞅怔了,“可是在函谷强留老聃写《道德经》的那个关尹喜?” “正是!”白须老者点头,“老聃骑青牛辞关西行后三日,关尹喜恍然顿悟世间诸事,悬挂关印,纵马西追,可惜为时已晚。关尹喜追悔莫及,踏遍终南山,终未再见老子。关尹喜晓得是老子不愿见他,连叹数声,在此结草为庐,修道悟真。” “听您说来,老丈当是关尹子的高足了?” “高足不敢当!”老者淡淡一笑,“关尹子晚年,收徒二人,一是老朽,二是师兄王栩。恩师仙游后三年,师兄出山云游,结舍于云梦山鬼谷。老朽割舍不下先师故舍,栖居于此!” 得遇真人,公孙鞅激动不已,伏身叩首:“前辈在上,受晚生一拜!” 寒泉子将他扶起:“客人躯体尊贵,叫老朽如何承受得起?” 公孙鞅起身,略怔:“晚生不过一介书生,前辈何来尊贵之说?” “呵呵呵,”寒泉子微微一笑,“客人是谁,已经写在脸上了,大可不必虚饰!只是客人眉心黑气郁结,想是有大事淤心!” 公孙鞅叹服,拱手:“前辈慧眼,晚生叹服!” “客人可否随老朽草堂说话!” 寒泉草堂里,几个弟子模样的人席坐于地,各入冥思。寒泉子引公孙鞅穿过两间屋舍,步入后堂,分宾主坐定。一个年轻弟子走进来,倒上茶水,退出。 事已至此,公孙鞅也就不再矜持,向寒泉子亮明身份,将孟津朝会之事约略陈述一遍,末了说道:“魏侯发起孟津之会,意在谋秦。晚辈力主君上赴会,屡次劝谏,君上不听。若是不出晚辈所料,魏侯必于近日伐我。眼下秦力虽可一战,但要取胜,并无把握,抑或玉石俱焚。果如此,于国失去收复河西的良机,于民则是一场浩劫,因为战场是在秦境。近日晚辈心中苦闷,听闻有高士隐居于此,慕名而来,果然幸遇前辈!” 公孙鞅如此这般说了半天,寒泉子脸上始终挂着笑,神情似听非听。公孙鞅意识到是自己在唱独角戏,赶忙打住,拱手道:“晚生不才,乞请前辈赐教!” “呵呵呵,”寒泉子笑道,“观大良造气色,之所以苦闷,是因为志郁神昏。寒泉之水可醒神志,大良造要不要试试?” “这??”公孙鞅怔住,不无狐疑地看向寒泉子。公孙鞅不辞劳苦地赶到此地,并不是为了求泉醒脑的。寒泉子这般说话,明显是在敷衍。 然而,如果是敷衍,他为什么又将他引入此室呢? “舍人!”寒泉子却是不管这些,朝外叫道。 方才沏茶的年轻弟子闻声走进,躬身望着寒泉子。 “接盆泉水来,客人要清醒神志!”寒泉子吩咐。 舍人快步走出,不一会儿,端着一个陶盆进来,里面是半盆泉水。 寒泉子手指陶盆,脸上依旧微笑:“大良造,泉水来了,请醒神吧!” 话已至此,公孙鞅不好再说什么,硬撑头皮走上前去,将手伸入盆中。 两手刚一触水,一股清凉就如过电一般传遍全身,透心彻肺。公孙鞅深吸一口气,连掬几捧,撩向头顶、面部,大叫道:“快哉!快哉!” 寒泉子微微一笑:“大良造神志醒否?” “敢问前辈,”公孙鞅觉出话中有话,反问道,“神志醒否,可有征象?” “若是神志清醒,大良造或能忆起先圣老聃的《道德经》!” 公孙鞅寻思一会儿,不得其解,抬头问道:“《道德经》,晚生幼年即烂熟于心,即使不洗此泉,也能背诵。” “将欲歙之—”寒泉子没有应答,顾自吟出一句,故意顿住。 公孙鞅顺口吟道:“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将欲废之,必故兴之;将欲取之,必故与之。是谓微明??” 后面的“明”字尚未出口,公孙鞅心底一亮,如拨云见日,朗声道:“晚辈得矣,前辈是说,我当韬光养晦,隐忍为上!”起身叩拜,“谢前辈指点!” 寒泉子也不答话,顺手指向石几上的茶水:“大良造,请用茶!” 公孙鞅端起茶盏,尚未入口,贾舍人进来,朝寒泉子拱手:“先生,有位雅士进谷,求问这位客人,似有急事!” 公孙鞅苦笑,起身,拱手作别:“晚辈俗务在身,有扰前辈了。待眼前俗务了却,晚辈一定进山讨教!” 寒泉子起身,拱手道:“老朽恭送,祝大良造心想事成!” 公孙鞅随舍人走到舍外寒泉处,见到所谓的雅士是景监。 不用多问就知道发生什么了。公孙鞅给他个笑,拱手别过贾舍人,与景监快步走向谷外。 军情危急。 秦孝公等不到公孙鞅回来,就召来嬴虔、嬴驷、车希贤等臣谋议军事。会场静穆,所有目光都在看着车希贤。 车希贤案前摆了一张硕大的麻布形势图,指着图上的标识道:“据各方探报,魏侯欲分三路伐我,中路为大魏武卒,共一十二万,战车一千乘,主将是公子卬,副将是龙贾。公子卬将兵七万,出函谷道,龙贾将兵五万,出西河郡。左路为韩人三万,兵出宜阳,入函谷道,主将是宜阳令韩仲;右路为赵人三万,兵出晋阳,经由魏地西河郡,主将为晋阳令赵豹!” 巨大的压力使气氛分外凝重。 “诸位爱卿,”孝公缓缓抬头,“情势搁在这儿了,大家议议,可畅所欲言。” 众臣面面相觑。 “车国尉,”孝公看向车希贤,“兵来将挡,你是管兵管将的,可有什么要说的?” “回禀君上,”车希贤拱手道,“臣以为,就三路大军而言,韩、赵主将皆为郡守级别,当是协从,不会力战,我们只要抗住中路,就有胜机!” “嗯,说下去!” “大魏武卒装备精良,气势如虹,长于阵地野战,硬拼于我不利。但魏人远离国土,粮草难继。反观我们,库满仓实,众志成城。臣之意,我可据险以守,将魏人拖垮!” 孝公转向嬴虔:“国尉之策是拖,太傅意下如何?” “哼!”嬴虔不屑地哼出一声,“魏人难道是群猪吗?魏人与我土相接,水相连,河西存粮可吃三年,如何拖垮?打仗不是过家家,兜圈圈,玩的是战力,是意志。十八年前,我装备不如魏人,人数没有魏人多,可先君呢,引领我们一路打到少梁,俘了公叔痤,若不是先君中箭,河西早就收复了!今天的我们难道还不如十八年前吗?” 嬴虔之言掷地有声,群情激动,车希贤吸一口气,没再吱声。 “太傅说得是!”孝公听得激动,握紧拳头,威严地扫视众臣,“寡人励精图治十余寒暑,为的是什么?为的只有一件事—收复河西!六十年前,魏人霸我河西,掳我臣民,欺我至今!六十年是什么?是一个甲子!是一个轮回!六十年到了,寡人不想再忍了!寡人意决,倾秦之力,与魏决战!” 嬴虔、嬴驷、车希贤等人异口同声道:“我等誓死跟从君上,血拼魏人,收复河西!” 就在众人鸡血满满,同声决战之时,内宰趋进,小声禀道:“大良造和上大夫回来了!” 秦孝公急切地扬手:“快请!” 公孙鞅、景监趋进,叩拜道:“臣叩见君上!” 秦孝公指下席位:“二位爱卿快起,寡人候你们多时了!” “谢君上!”公孙鞅、景监起身,走向各自席位。 “大良造,”孝公看向公孙鞅,声音激昂,“寡人为逞一时之快,未听爱卿之言,魏侯果然借此伐我!” 公孙鞅拱手应道:“臣晓得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纵使寡人赶赴孟津,魏侯也必不容寡人。寡人与魏侯势如水火,早晚都得有个了断!” “是哩。” “河西七百里是先祖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六十年前却沦为魏土,老秦人无不视为国耻。寡人登基之日就已立下毒誓,河西一日不收回,寡人一日不瞑目!寡人励志十八年,为的就是与魏一战。不想寡人还没动手,魏人竟然主动挑衅了,这一战,寡人打定了!” “是哩。” “公孙爱卿,”孝公盯住他道,“长话短说,三军不可无主,寡人候你,是为一道旨令!” 公孙鞅吸一口长气。 孝公转对内臣:“宣旨!” 内臣摸出诏命,朗声宣道:“公孙鞅、车希贤、嬴驷、嬴虔、景监听旨!” 公孙鞅诸人尽皆起身,叩拜:“臣候旨!” 内臣宣旨:“诏命公孙鞅为主将,车希贤为副将,嬴驷为监军,嬴虔司粮草辎重,景监司邦交,举秦之力,与魏决战!” 车希贤等四人齐声应道:“臣受命!” 唯有公孙鞅一动不动。 十几年来,在重大事件面前直截了当地做出决断,在秦孝公来说这还是第一次。从终南山回来的路上,公孙鞅已经想好御敌良策,但秦孝公并未向他征询一句,显然是在内心深处认为与魏国决战的时机已经成熟。而这一点正是公孙鞅深为忧虑的。大敌当前,君心浮躁,则国家危矣。 秦孝公盯住公孙鞅:“公孙爱卿?” 公孙鞅叩首,声音虽轻,分量却重:“臣请君上收回成命!” “公孙爱卿?”孝公震惊了。 公孙鞅语气坚定:“臣以为,就眼下情势而言,我不能与魏决战!” 众人惊骇。 “公孙爱卿,”孝公不解地盯住他,“大敌当前,我不与敌决战,该当如何迎敌?” 公孙鞅一字一顿:“俯首求和!” 气氛一下子炸了。 “公孙鞅,”嬴驷厉声质问,“大敌当前,你不战先降,是何居心?” “哼,”嬴虔哼出一声,“是何居心无须问他,我这双老眼早就看得清清楚楚!若论耍嘴皮子玩心眼,此人没得说的。若论真刀实枪拼杀,此人只能孵软蛋!” 景监看向车希贤。 车希贤也是茫然。 “殿下、太傅息怒,”公孙鞅朝二人拱手,“请容鞅一言!” “哼,”嬴虔脸转向一边,不屑地又哼了一声,“胆小如鼠之人,还能有何说辞?” “敢问国尉,”公孙鞅看向车希贤,“眼前情势是敌攻我守,现实是,除一条处处可渡的洛水之外,我八百里秦川可有天险?靠各个城邑的城墙吗?” 见公孙鞅掉转矛头对准自己,车希贤蒙了。 “再问国尉,”公孙鞅的目光直逼过来,“仅凭城墙,我们能守多久?” “三年吧。”车希贤嗫嚅道。 “你有几成把握据守三年?” “五到六成!” “是五成,还是六成?” 车希贤半是嗫嚅:“五成!” “君上,”公孙鞅转过头,目光转向孝公,“仅有五成胜算,这战能开吗?” 秦孝公显然也冷静下来,眉头紧皱,陷入沉思。 “哼,”嬴虔冷笑一声,“人家欺上门来,我乃保家卫国,还论几成不几成的,是欺我秦人无血性吗?” “公父,”嬴驷激动道,“公叔说得是,我乃保家卫国,没有几成不几成的事!儿臣愿作先锋,引敢死之士,与魏决以死战!” 孝公看向公孙鞅。 “君上,”公孙鞅目不斜视,两眼只盯孝公一人,语气愈发坚定,“明知不可以战,硬要去战,是匹夫之勇!逞匹夫之勇是取败亡之道,非明主所为!明主立世,当伸则伸,当屈则屈。昔日勾践卧薪尝胆,方有大图—” 这是在公然批评嬴驷意气用事。 嬴驷暴怒,震几而起,刚要发难,孝公剜他一眼,轻咳一声。 嬴驷识趣,气呼呼地坐下。 “公孙鞅,”嬴虔手指公孙鞅,“你只记得卧薪尝胆,却忘了卧薪之前,勾践先有一战!” 公孙鞅缓缓转向嬴虔,字字如锤,毫不退让:“太傅真的认定魏罃只是夫差之辈吗?” 嬴虔又要辩理,孝公摆手止住。 “诸位爱卿,”秦孝公扫视众臣,“如何御敌,明日再议!”转对内臣,“诏命收回!” 入夜,复兴殿里,秦孝公皱着双眉来回踱步。不一会儿,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内臣走进来,小声禀道:“君上,您要的物事,全备妥了!” “哦,”孝公随手一指,“拿进来吧!” 内臣拍手,两个宫人各抱一捆稻草,一个宫女平端一只铜盘,盘中放着一只苦胆,鱼贯而入。 内臣起身,引领他们走到墙角,指着冰凉的地砖:“干草铺在这儿!” 两个宫人铺好干草,内臣比量几下,亲手将苦胆悬吊起。 一切收拾停当,内臣吩咐三人出去,对孝公禀道:“君上,全都放置妥当了。所用干草是南方稻草,所用苦胆是南方最苦的水牛之胆,就连悬胆所用的绳子和悬吊的高低,也与越史所载一丝儿不差。” 孝公摆下手,内臣退出。 孝公在稻草上躺下,望着悬在头顶的苦胆。 孝公慢慢地将苦胆拉过来,放在唇边,闭上眼睛,伸出舌头,朝苦胆轻轻舔去。 岂料舌尖一触苦胆,孝公就从稻草上弹起,大声叫道:“来人!” 内臣急急走进。 一脸苦相的孝公连声叫道:“水!水!水!” 内臣显然早有准备,轻轻拍手,候在门外的宫女端着一只托盘快步趋进,托盘上放着一碗清水和一碟黑糖。孝公接过水碗,连漱几口,又挖一匙黑糖塞入口中,总算感觉好些。 内臣看向稻草和苦胆:“君上,要收吗?” “拿上,摆驾太庙!” 大半夜的要去太庙,内宰怔住了,小声道:“君上?” 孝公横他一眼,提高声音:“太庙!” 一行人马赶至太庙,已是后半夜。太庙得报,早已燃起灯烛。孝公大步走进主殿,吩咐内臣掩上殿门,在先君献公的牌位前铺上稻草,悬上苦胆。 万籁俱静,烛火映照着一溜牌位,清一色是秦国的列祖列宗。 孝公支走内臣,独自跪在稻草上,闭眼舔向眼前的苦胆。 一阵奇苦由口舌涌入,袭遍全身。 孝公强自忍住。 待苦味过去,孝公又舔一口。 孝公一口接一口地舔。 孝公推开苦胆,缓缓站起。 孝公移动脚步,由先祖开始,挨个巡视列祖列宗的牌位。 看着他们的谥号,孝公的心渐渐静下,眼前浮出系列场景: —先祖恶来效力于纣王,被周武王斩杀。 —为殷出使的先祖蜚廉得知纣王死,持使节设石坛向纣王禀报使命。 —蜚廉躺入设坛时挖掘出的石棺中,为殷商尽忠。 —先祖造父驾四骏狂驰,一日千里,车子却行驰平稳,周缪王稳稳地站在车上,平定叛乱;周缪王赐邑造父赵城。 —先祖非子养马,周孝王赐封秦嬴。 —先祖世父与西戎血战。 —犬戎作乱,杀死周幽王于骊山,先祖襄公长驱救主,与犬戎血战。 —先祖襄公护送周平王东迁洛阳,平王封襄公为侯爵,赐岐山以西之犬戎土地。 —先祖缪公与晋君大战,俘获晋君,得河西地。 —魏将吴起在少梁筑城,夺河西地。 —先父献公围攻少梁,与魏将公叔痤激战,中箭薨于一棵大松树下。 ???? 孝公闭目,耳边响起嬴虔的声音:“人家欺上门来,我乃保家卫国,还论几成不几成,是欺我秦人无血性吗?” 接着是公孙鞅的声音:“明知不可以战,硬要去战,是匹夫之勇!逞匹夫之勇是取败亡之道,非明主所为!明主立世,当伸则伸,当屈则屈。昔日勾践卧薪尝胆,方有大图??” 秦孝公回到献公牌位前,跪下,思忖道:“先祖前仆后继凡数百年,使我大秦雄立西疆,所行大略无非有三,一是血战西戎,二是尽忠周室,三是隐忍养晦。眼前局势确如公孙鞅所言,血战没有胜算,魏罃这又裹挟天子,得了道义,看来公孙鞅说得是,于我唯有隐忍养晦一途可走了!” 这般七想八想,孝公一宵未眠,熬到天亮,稍稍梳洗一下,不及用膳,吩咐内臣摆驾大良造府。 公孙鞅平素就有起早的习惯,这日起得更早,因为他也一宵未睡,一直在琢磨如何使孝公改变态度。 秦孝公进来时,公孙鞅正在院中晨练,一把宝剑被他舞得上下翻飞,一片光影。孝公看了有一会儿,脱口而出:“好剑法!” 公孙鞅收住脚步,见是孝公,吃了一惊,掷剑于地,叩道:“臣叩见君上!” 秦孝公急走上来,一把将他扯起:“爱卿快起!” 二人走进府中,分主仆坐下。 “爱卿呀,”孝公眼望公孙鞅,缓缓说道,“昨儿晚上,寡人尝过了。” 公孙鞅一下子未能反应过来,愕然道:“尝过什么了?” 秦孝公微微一笑:“就是越王勾践曾经尝过的东西!” 公孙鞅心中一阵感动,口中却道:“滋味如何?” 秦孝公依旧微笑:“刚开始苦不堪言,到后来却是苦中有甘哪!” 公孙鞅凝视孝公,知其态度已有改变,心里一阵高兴,顺口接道:“君上,苦后之甘,才是真甘哪!” “爱卿啊,”秦孝公敛起笑,语气沉重,“寡人躺在一堆稻草上,通宵未眠,两眼望着苦胆,耳边回响着爱卿的话。天明时分,寡人终于想明白了。是的,现在看来,勾践的运气当真不错,因为夫差居然给了他卧薪尝胆的机会。” 公孙鞅心情激动,沉声应道:“羚羊后退,为的是一跃而起。勾践尝胆,为的是夫差自焚!君上,眼下局势,进一步,玉石俱焚!退一步,乾坤扭转!” 秦孝公眼睛睁大:“你是说乾坤扭转?” “是的。”公孙鞅郑重点头,“臣敢问君上,秦国励精图治十数载,难道只为一雪河西之耻吗?” 秦孝公低头沉思,有顷,抬头望向公孙鞅:“愿闻爱卿高论!” “君上,变法十年,我国有章法,民有余力,库有积粟,士有斗志,如果真的与魏人开战,正如车将军所说,我或有胜机,未必真败。君上若是只图一时之快,我大可一战,至于鹿死谁手,臣实难料知。君上若是图谋长远,臣以为万不可战。一旦开战,我就必须一战而胜,将魏人彻底赶到河东!” 秦孝公轻轻点头。 “君上,”公孙鞅侃侃接道,“只要我们坐拥黄河天堑,东取崤、函,南谋武关,就可成为四塞之国,进可威逼山东,震慑列国,退可据险以守,安然无虞!” “唉,”秦孝公轻叹一声,“爱卿所说,正是寡人梦中所系啊!” 公孙鞅微微一笑:“只要君上后退眼前一步,这一切就不是梦!” 秦孝公惊讶地看着他。 “臣确信,”公孙鞅语气坚定,“不出三年,非但国耻可雪,河西可得,黄河天堑可据,秦、魏之间也将强弱易势,浮沉尽由君上主宰!” 秦孝公的神色由惊讶变为犹疑,继而轻轻摇头,苦笑一声:“爱卿啊,你不要宽慰寡人了,既然是俯首求和,咱俯首求和就是!寡人已经想明白了,能低头者方是真英雄。只是,寡人眼下尚有一虑??” “臣愿闻!” “魏罃蓄谋已久,决意伐我,如今更是箭在弦上,不可不发。纵使寡人眼下愿意低头,只怕此人也是不肯哪!” “君上放心,”公孙鞅微微一笑,“只要臣躬身前去,多送厚礼,想他不会拒绝!” 秦孝公不可置信地看向公孙鞅,许久,果断地摇头:“谁去都行,爱卿独不能去!” 公孙鞅渐渐敛起笑容:“君上?” 秦孝公的语气略有缓和:“爱卿可否记得当年之事?那年魏相公叔痤力劝魏罃诛杀爱卿,魏罃未杀,听说是追悔至今。爱卿若是孤身使魏,岂不是飞鸟投罗?再说,寡人身边,也不可一日无卿啊!” “君上放心,当初魏罃未杀臣,今日更不会杀。再说,臣也不是孤身一人。不瞒君上,臣早已物色了帮手,只要此人在侧,大事必成!” “帮手?”秦孝公愕然,“他是何人?” “陈轸!” “不行不行,”秦孝公连连摇头,“魏国实权尽在白圭手中,陈轸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上大夫,连卿都不是,如何能成大事?” “君上,”公孙鞅微微一笑,“此人爵位不高,志向却大,早已盯上了白圭的相位,寻常卿位还难入其眼呢。这且不说,此人更是二目有障,只要瞄到名利,必是视物不清。” “爱卿是说,此人是个名利小人!” “小人用功,力可覆鼎啊!” 见公孙鞅说得如此有把握,秦孝公只好点头:“爱卿一定要去,寡人不好再说什么。只是魏国不比秦国,寡人纵想帮你,也是爱莫能助啊!”从袖中摸出一封密函,“此物对你或许有用!” “这是??”公孙鞅迟疑一下,接过来。 “是寡人的一只小黑雕冒死捎回来的,魏罃他想得高呀!” 公孙鞅展读,眼睛一亮,看向孝公:“臣有谋矣!” “何谋?” “魏侯不是想得高吗,臣顶他上去!” “就这么定!”秦孝公拳头一紧,“说吧,爱卿需要什么?” “足金,美女。” 秦孝公转问内臣:“库中还有多少金银珍宝?” “回禀君上,”内臣应道,“库中金银珍宝,多用于购置西戎战马、韩人生铁,已经所剩无几了!” 秦孝公眉头微皱:“寡人问你还有多少?” 内臣略略迟疑一下:“还有黄金百镒,白银几千两,奇珍异宝三箱,全是老奴留给君上以备急用的!” “寡人有银子用就行了。余下的金子、珍宝,有多少,是多少,全部拨给大良造!” “臣领旨!” “另,传旨乐坊,选十女,要最美的。” “臣领旨。” 公孙鞅接道:“臣还想借君上的凤鸟一用!” “凤鸟?”秦孝公蒙了。 “就是蜀君贡给君上的那几只长尾大鸟。” “好好好,你全拿去。” “一只足矣。” “两只,有个备用。”秦孝公语气果决,“还有,副使人选,你看谁去合适?” “五大夫公子疾!” 秦孝公略一思忖:“就他吧!” 事不宜迟,公孙鞅当下开始准备,到天黑时,一切就已准备就绪。 翌日东方微白,公孙鞅的使魏车队就浩浩荡荡地驰离大良造府,径投东城门而去。当一行车马辚辚钻出门洞时,公子疾指向前方:“大良造,看!” 车马顿住。 公孙鞅抬眼望去,但见城门外面的空场地上,秦孝公背对晨曦站着,正在恭候。孝公身后,太子嬴驷、太傅嬴虔、上大夫景监、国尉车希贤等朝廷重臣依次站定。 公孙鞅急跳下来,与公子疾趋前几步,叩拜于地。 秦孝公亲手将二人扶起,君臣相视。有顷,公孙鞅拱手道:“君上留步,臣请辞!” “公孙爱卿,”秦孝公执公孙鞅之手,“寡人没有再多的话了。爱卿此行,是以一人之力敌一国之军,秦国的命运,全都系在爱卿身上了!” 公孙鞅朗声道:“臣万死不辱使命!” 秦孝公招手,内臣从车中抱出一只精美的礼箱,摆在公孙鞅面前。公孙鞅望一眼箱子,征询的目光转向孝公。 孝公看向内臣。内臣打开,箱中满满地装着花色不同的杂类首饰。 “爱卿啊,”孝公手指箱子,“这点儿首饰,是昨夜寡人从夫人、嫔妃、公主身上临时搜讨来的,你一并带上!寡人所能帮你的,就这些了!” 在场官员闻听此话,无不垂下头去,掩袖更咽。 公孙鞅再次伏身,将头叩得山响,然后起身,合上箱子,跳上马车,看向孝公,低声叮嘱道:“君上,莫忘备战!”目光转向前方,扬起使节,哑起嗓子,声音更咽,几乎是吼,“大秦使魏,起程!” 使魏车马滚滚远去。 望着渐渐远去的扬尘,嬴虔、嬴驷脸色阴黑,谁也没说一句话,转身回走。 走有一程,嬴虔转身,对嬴驷嗡声道:“驷儿,你说,君上是昏了还是疯了,竟然听信他公孙鞅?” 嬴驷回他一个苦笑。 “这这这??”嬴虔急了,“仗还没打,就这般低三下四前去求降,我三百多万老秦人的脸,全让那厮??丢光了!” “公叔,”嬴驷眼珠儿一转,“不定这是桩好事呢!” “哦?” 嬴驷阴阴一笑:“魏人正在火头上,那厮硬去舔人家的屁股,舔得好了还成,万一舔得不爽,人家不定拿他祭旗呢!” 嬴虔恨道:“如此最好!” 使魏车马一路东行,走出秦关即抵魏国长城。 见是使团,魏国关卒无理由拦阻,详细验过关文,见使节、国书等无不齐备,准予放行。 过去魏关就是直通函谷的衢道,途中车来车往,满载粮草辎重。所有辎重都在向西运送,目的地显然是阴晋。 由于道路不畅,秦使车马走走停停,慢如蜗牛。 看到“秦使”“公孙”等旗号,魏人无不以奇异甚或敌视的目光盯着使魏人马,使他们倍觉压抑,甚至没人愿意说话。 公孙鞅完全不同,非但没有这种压抑感,反倒像是换了个人。一踏入魏国地界,他就将轺车的窗帘打开,一刻不停地扫瞄窗外的景致。快到河西重镇阴晋时,公孙鞅更是将头探出窗外,看着远处的城垛,口中念念有词,似是在自说自话。 跟在车后的公子疾以为公孙鞅有事交代,紧赶几步,靠前问道:“大良造有何吩咐?” “五大夫,”公孙鞅指着窗外,“晓得这是什么地方吗?” “回禀大良造,我们已入魏国地界,这儿是河西阴晋!” 公孙鞅并不搭话,两只眼睛盯住窗外。 一辆满载粮食的牛车停在路边,一个老人和一个小伙子正在歇脚。公孙鞅喝住车子,跳下车,走到老人面前,深揖一礼:“请问老丈,您是老秦人吧?” 老人打量他一眼,抬头望望旗子,见上面写的是个秦字,起身还礼,微微点头。 公孙鞅指着车上的粮食:“请问老丈,您这车粟米要送哪儿?” 不待老人回话,小伙子快口接道:“是送军饷,君上就要兴兵征伐了!” “呵呵呵,”公孙鞅望他一眼,爽朗笑道,“这天下太太平平的,你家君上要征伐何人呢?” 小伙子朝他的旗上扫一眼,凑近公孙鞅,小声说道:“看旗幡,你们当是秦人!瞧你这样儿,也不像是坏人,我就告诉你吧。听说君上要征伐你们秦国,你们要当心点儿,不要住在城里,最好是搬进山里去!” “哈哈哈哈,”公孙鞅长笑几声,转向老丈,“请问老丈,此处是何地界?” 又是不待老人答话,小伙子急急接道:“是阴晋!” 老人咳嗽一声,白他一眼,缓缓说道:“回官家的话,六十年前,我们都管这个地方叫宁秦!” 公孙鞅朝老人深鞠一躬,转身走向车边,边走边对公子疾道:“听到了吧,老丈说,这个地方不叫阴晋,叫宁秦!” “是哩,”公子疾点头应道,“六十年前,这儿是秦地,是叫宁秦!” “公子可以睁眼看着,”公孙鞅语气坚定,“要不了多久,这儿仍然会叫宁秦!” 大战在即,函谷关、曲沃、陕、焦等城邑郊区,军帐点点。 阳光下,大魏三军联合阅兵台周围布满了大魏武卒各兵种方阵,甲盔闪闪,枪戟林立,气势威武。四辆超级战车缓缓驶过方队,魏惠侯昂首站在第一辆上,公子卬站在第二辆上,之后是陈轸与裴英。 五辆战车驶至排在首位的重车方阵,魏惠侯朗声问道:“将士们,你们是什么人?” 重车方阵声如雷鸣:“大魏武卒,威武之师!” 战车驶至长枪方阵,魏惠侯招手,朗声问道:“将士们,你们为什么来此?” 长枪方阵几乎是吼:“奉旨伐秦,誓灭秦贼!” 之后是云梯方阵、舟桥方阵、弓弩方阵、礌石方阵、辎重方阵、医护方阵??魏惠侯逐一问候,“大魏武卒,威武之师”“奉旨伐秦,誓灭秦贼”的应答吼叫声此起彼伏,声震云天,三军士气高涨到顶点。 检阅完毕已近黄昏,劳累一日的魏惠侯却一丝儿没觉出累,又带众臣兴致勃勃地参观了三军灶台与营帐,对三军起居指点一番,方才回到陕城别宫。 刚刚安住下来,负责辎重的司徒朱威匆匆赶到。 魏惠侯顾不上休息,急召朱威,同时召来陈轸、公子卬参与谋议。 “朱爱卿呀,”魏惠侯一脸是笑,目光关切,“寡人候你一整天了!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你不到场,寡人心里不踏实呢!” 朱威拱手:“陷君上于不安,臣心惶恐!” “呵呵呵,”魏惠侯笑出几声,“快说说,怎么个情况?” “粮草筹划已毕,最后一批已于昨日运抵曲沃大仓,足够三军食用三个月!” “才三个月?”惠侯皱眉。 “君父勿忧,三个月足够了!”公子卬信心满满。 “列国呢?”惠侯白他一眼,看向朱威。 “宋公、卫公各出军粮一万石,泗上其他小国各出五千石,中山君出军马一千匹,齐出盐十车??” 陈轸插上一句:“齐公也是抠门,才给十车盐,打发乞丐呀!” “能出十车也算是个姿态嘛!”魏惠侯冲他笑一下,看向朱威,“韩、赵呢?” “韩人承诺在三十日内为我制作强弩三千张,利矢十万支,甲胄五千套,只是价钱说死了,不但不降,还要涨价一成!” “啊?”魏惠侯震惊,“他韩武可有说辞?” “说我们一下子订这么多货,引发材料费、工费上涨,赔钱的生意商家不肯干!” 商家不肯是假,韩国实力陡增方是其由。 “嗬,”魏惠侯给出一个苦笑,“寡人晓得,韩武是要趁机捞油水哩!也罢,先拿过来再说。”看向陈轸,“韩国兵马何时能到函谷?” “最快也在旬日!”陈轸应道。 “赵国呢?” “太远了,即使现在出发,赶到西河也在旬日之后,何况赵侯还说要廷议呢!” “什么廷议?”惠侯冷笑一声,“他这是个拖策!不管他了,时不我待,要打就得趁早,否则,秦人若从西戎和义渠借到兵马,就对我不利了!” “君父放心,”公子卬朗声接道,“在儿臣眼里,韩、赵之军本就是聋子耳朵,有也是个摆设!” “是哩!寡人召集这个会,要的不是他们出兵,是莫在后面捅刀子!”魏惠侯看向陈轸,“列国粮草的事儿,全部交由朱司徒调配。你马上动身去太庙,寡人明晨回安邑,赴太庙卜定出征吉日!” 就在魏惠侯卜定吉日的次日,将近中午时分,秦使公孙鞅一行悄无声息地抵达安邑。 按照列国问聘惯例,公孙鞅等人被安排在列国馆驿里。屁股刚在席位上落定,公孙鞅就从袖中摸出一张拜帖,交给公子疾,让他亲自送到上大夫陈轸府宅。 接帖子的是戚光,随同帖子还有一只沉甸甸的锦囊,公子疾说是送给戚光的小意思。 送走公子疾,戚光打开“小意思”,见是几块足金,估量不下一镒。若是寻常百姓,这是一笔大钱,可以在安邑的闹市区购买一处宅院。但在戚光眼里,这个“意思”几乎不值一提,遂将帖子连同锦囊一并呈送陈轸。 看完帖子,陈轸闭目,冥思。其实,公孙鞅刚刚进入函谷道,陈轸就已知道了,也一直在盘算对策。公孙鞅躬身出使,肯定不是为战。如果是和,怎么和呢?魏人的士气全被鼓起来了,君上战心甚浓,秦人此时求和,总不至于俯首称臣吧? “主公,”戚光小声道,“昨日君上赴太庙卜定后日祭旗,公孙鞅今日却来求和。要是君上真的从其所言,不伐秦了,主公的心岂不是白操了吗?” 陈轸似是没有听见,闭目端坐。 “还有,”戚光趋近,低声道,“元亨楼定下的开张吉日是明日,事儿赶在一块了!” 陈轸眼角微动。 “要不,”戚光略作迟疑,“咱把开张日期往后挪挪,待三军出征后另择吉日?” 陈轸显然已经想定了对策,眼睛睁开,横他一下:“元亨楼与本公有关吗?它开它的张,他祭他的旗,他求他的和,我上我的朝,几桩事体风马牛不相及,你乱叨叨个什么?” 话音落处,陈轸顺手摸起公孙鞅的帖子,纳入袖囊,忽地起身,大步走出。 魏国宫城坐落于安邑城中心略偏北,经过文侯、武侯和惠侯三代国君的精心构筑,看起来富丽堂皇,与魏国如日中天的国势恰相映照。 魏惠侯睡足午觉,移步后花园,将一柄宝剑舞得上下翻飞,呼呼生风。 毗人从前院疾步过来,候在一边观看,目光随着魏惠侯的剑锋不停移动。魏惠侯的宝剑越舞越快,毗人的眼睛渐渐有点儿跟不上了,拿手指夸张地搓揉。 魏惠侯停住步子,作势亮相,收剑。 “君上,”毗人又揉几下,“今日所舞较昨日又快许多,奴婢眼拙,方才都看花了!” “你过来,”魏惠侯插剑入鞘,招下手,故作神秘地说,“告诉你个机密!” 毗人凑过去,递上耳朵。 “如果你只见剑光,不见寡人,三军就该出征了!” “奴婢方才已经看不到君上了!” “哈哈哈哈,”魏惠侯大笑几声,“照你这么说,三军是该出征喽!” “真还应出了,”毗人笑道,“龙将军奉旨归来,在候见呢!” “快,宣他御书房觐见!” 毗人出去传旨。两个宫人上来,服侍魏惠侯换过衣服,大步走向御书房。刚刚坐下,毗人就引西河郡守龙贾趋进院子。 听见声响,魏惠侯大步出门,迎下台阶。 龙贾当院跪叩:“末将龙贾叩见君上!” 魏惠侯疾步上前,拉起龙贾,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龙贾呀,你瘦喽!” “君上,您也瘦了!”龙贾感慨道。 “是啊是啊,国事家事,乱七八糟的全都码在这儿,你我君臣,想不瘦也是难啊!” 龙贾眼中泛出泪花,更咽道:“老臣贱躯,死不足惜,君上贵体,务要保重啊!” “保重,保重,咱君臣都得保重,这世间还有许多大事等着呢!”魏惠侯频频点头,“来来来,屋子里说!” 二人走进书房正厅,坐定,宫女沏上茶水。 “老爱卿呀,”魏惠侯热切地望着龙贾,“这次召你回来,不用问你也知道是为何事了!” “臣也正是为此求见君上!” “不瞒老爱卿,寡人此番伐秦,虽说有把握,可爱卿知道,寡人也不是鲁莽之人。爱卿驻守河西多年,熟知秦人。寡人实意问你,此战能有几成胜算?” 龙贾略作迟疑:“臣难以预知!” “难以预知?”魏惠侯心中“咯噔”一声,“爱卿是说,此战你并无把握?” “若是十年前伐秦,臣有八成胜算;五年前,臣有六成;至于眼下,臣只能把握五成!” “五成?”魏惠侯震惊了,“这这这??才几年没有交手,难道秦人就成了虎狼之师吗?” “抛开其他,臣只说一个:十年前之秦以马换粮,今日之秦以粮换马;十年前之秦有地无人种,今日之秦有人无地种。” 魏惠侯长吸一口气,闭目沉思。 “君上,对于有人无地种之国,不可轻伐啊!” “龙爱卿,”魏惠侯缓缓抬头,“实意说,依你之见,是伐好,还是不伐好?” “臣之见,最好不伐!” “如果伐呢?” “如果一定要伐,眼下就伐,迟一日就对我不利一日!” “哦?”魏惠侯倾身征询。 “因为光阴只对秦人有利。眼下臣有五成胜算,再过一年,恐怕只能有四成!” 魏惠侯低下头,陷入沉思,许久,抬头望着龙贾:“爱卿,我不伐秦,秦必伐我!今日之秦已如此了得,再过十年,我大魏又将如何自存?再说,长弓既已拉开,就不能不发!寡人向来一言九鼎,岂可中途而废?” “若是眼下就伐,臣奏请王上要倾国之力,照死里打。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你是说,”魏惠侯吸一口气,“三军一十二万,外加赵韩六万,仍嫌不够?” “够是够,但只可一战,并无胜算!” 魏惠侯倒吸一口凉气,不可置信:“这??老爱卿??” “君上啊,”龙贾苦笑一声,“我们是打进人家院子里,人家是保家卫国啊!再说,韩赵之兵,真能指靠吗?” “嗯,你说得是!”魏惠侯微微点头,“孟津会后,我当无后顾之忧,可以悉起各城邑守卒,一鼓作气压过去,使其无还手之力,可否?” 龙贾拱手道:“若此,臣请一战!” 魏惠侯转对毗人,声音果决:“修改诏命,任龙贾为主将,魏卬为副将,太子为监军,倾国之力,与秦决战!” 毗人拱手:“臣领旨!” 龙贾叩首:“末将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龙爱卿,”魏惠侯一字一顿,“寡人不要你的肝脑,只要你押着秦公,凯旋!” “臣受命!”龙贾朗声应道,“请问君上何日发兵?” “寡人求过卦了,丁丑日午时出征,战必胜!” “丁丑日?”龙贾惊讶道,“就是后日了!” “正是!”魏惠侯重重点头,“丁丑日午时,寡人亲去辕门祭旗,为将军壮行!” 龙贾拱手:“臣与三军将士恭候君上!” “龙将军,来,给寡人讲讲你是怎么筹划的!” 龙贾从袖中摸出一幅麻布,摆在几案上。麻布上斑斑点点,满是秦地要塞与城防,栎阳、咸阳等城池前面各标有红色箭头。 “君上请看!”龙贾手指箭头,向惠侯详细禀报攻秦战略。 君臣聊得正起劲时,毗人趋进,小声禀报:“君上,上大夫觐见,说有急事!” “宣他进来!”魏惠侯扬下手,眼睛仍旧盯在图上。 陈轸趋进,见龙贾在场,略略一怔,叩首:“启奏君上,秦使公孙鞅来朝!” 魏惠侯、龙贾皆是一震。 “公孙鞅?”魏惠侯愕然,“他来做什么?” 陈轸从袖中掏出照会帖子,双手呈上,道:“求饶来了!” “求饶?”魏惠侯接过,“啪”地扔在地上,冷笑一声,“一个月前,他在做什么?”略一沉思,“陈爱卿,你去知会公孙鞅,就说寡人没有闲工夫听他扯闲,要他省些力气,点齐人马,在咸阳城外迎战我龙大将军!” 听到“龙大将军”几字,陈轸心里“咯噔”一声。 “启奏君上,”龙贾拱手奏道,“臣以为,秦使既来,君上不如一见,听听公孙鞅是何说辞!” “好吧,”魏惠侯点头,“龙将军既是此谏,寡人权且见他一面!陈爱卿,知会公孙鞅,让他明日上朝!若是所言称心,寡人或可留他一命!若是所言不称心,后日午时,正好拿他祭旗!” 向晚时分,所有秦人都在忙不迭地整理礼品,分别装入礼箱,使馆里一片繁忙。 公孙鞅亦不懈怠,挥笔如飞,在丝帛上一块接一块地书写“秦贡”二字。 待最后一个写毕,公孙鞅拿起来细数一遍,交给候在一侧的军尉。军尉拿过去,一一贴在已经理好的箱笼上面。 一阵脚步声传来,公子疾引领十名秦女走进。 十名秦女刚刚梳洗完毕,皆如出水芙蓉,呈“一”字儿排在公孙鞅面前,鞠躬唱诺。 公孙鞅上前,将她们逐一打量一番,朗声问道:“五大夫教给你们的话,可都记住了?” 十女异口同声:“记住了!” 公孙鞅缓缓走回席位,坐定:“演练一遍!” 公子疾击掌,十名秦女转身,排成一行,在厅中箱笼的空隙里绕转一圈,重新回到公孙鞅面前,分作两排,每排五人,叩首,异口同声:“秦女叩见大魏天子,恭祝大魏天子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公孙鞅轻轻鼓掌。 “退下吧!”公子疾朝她们摆下手,“回房歇息,明日鸡鸣即起,沐浴熏香,等候面君!” 十名秦女唱声诺,鱼贯而出。 公子疾走到公孙鞅跟前,底气显然不足:“大良造,这??能成吗?” 公孙鞅淡淡一笑,反问:“公子难道没有信心?” “我??”公子疾挠挠头,“我总觉得这是一着险棋!” “呵呵呵,”公孙鞅给他个笑,反问道,“公子回头看看,我公孙鞅走过不险的棋吗?” 翌日晨起,公孙鞅带着觐见之礼,和公子疾一道赶至魏宫。 因要召见秦使,原本气势雄浑的魏宫这一日更是不同寻常,门口守卫的士兵比平时多出两倍,枪戟林立,如临大敌,气氛比往日森严许多。 公孙鞅、公子疾等人候在宫门外,地上摆着一溜儿礼箱。几十个秦人恭敬地守在箱边,肩上搁着扁担,随时准备起挑。十名美女整齐地站作一排,色彩艳丽,自成一道风景。 上朝钟声响过两遍,魏国大夫以上官员陆续赶来,无不扫他们一眼,依序步入宫门。因无旨意,公孙鞅等只能在宫门外面候旨。 不到一刻钟,果有传旨大夫走出宫门,站在台阶顶端,朗声宣道:“君上有旨,宣秦国使臣公孙鞅觐见!” 公孙鞅揖礼,朗声回道:“秦使公孙鞅领旨!” 公子疾看向公孙鞅,神色紧张。 公孙鞅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五大夫,若出意外,即开此囊!”递给他。 公子疾双手接过锦囊:“下官遵命!” 公孙鞅转身,昂首走向台阶,与传旨大夫见过礼,低语数声,向下招手。 公子疾示意随行人员抬上礼箱,步上台阶。一行诸人走进宫殿大门,越过两道内门,方才走至正殿。传旨大夫止住他们,趋进。 不消一时,殿中传出毗人的唱宣声:“宣秦国使臣公孙鞅觐见!” 公孙鞅只身走进大殿,远远望见魏惠侯高坐主席,左首端坐公子卬、龙贾、裴英等数员武将,右首是太子申、陈轸、朱威等数员文臣。 公孙鞅上殿,趋前,伏地叩拜:“秦使公孙鞅叩见魏王天子,祝魏王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听到“天子”二字,满朝震动,所有目光“唰”地射向魏侯。 魏惠侯也是蒙了。公孙鞅之言显然大出惠侯所料。尽管早已礼坏乐崩,但“天子”一词仍然不是随便称的。 殿堂静寂,气氛凝滞,掉根针也可听见。 “公孙鞅,”魏惠侯终于反应过来,震几大喝,“你是不知礼数呢,还是成心要做乱臣贼子?” 公孙鞅淡淡一笑:“我王何出此语?” “公孙鞅,”魏惠侯冷笑一声,“你不必巧言令色。寡人问你,‘天子’二字岂能由你妄称?” “回禀我王,”公孙鞅侃侃说道,“卫鞅并非妄称。天子即天之子,天之子理当是君临天下、号令诸侯的天下共主。以方今天下论,大王威势足以号令诸侯,大王德才足以君临天下,为何当不得‘天子’二字呢?” “这??”魏惠侯吃不准公孙鞅的话是故意奉承呢,还是另有目的。不过,无论如何,听起来还算入心,眼珠子一转,身子微朝后仰,语气缓和道,“看来你是不知礼数了,寡人暂不与你计较。说吧,你不辞劳苦而来,恐怕不是只为叫寡人一声‘天子’吧!” “我王圣明!”公孙鞅探出底数,纳头又是一拜,“鞅受秦公委托,特来请王圣安。秦地虽然贫瘠,所产不足挂齿,秦公仍旧托鞅向我王贡奉土特产少许,望我王不弃!” 魏惠侯不动声色:“是何土特产?” 公孙鞅朝外朗声叫道:“向天子朝贡!” 一行随行人员将十几只礼箱依次抬进殿里,礼箱上面无不写着“秦贡”二字。 抬礼箱的刚刚退去,十名秦女款款趋入,动作优雅地在惠侯面前站成两排,“啪啪”几声裙裾响动,“唰”一声齐跪于地,叩首道:“秦女叩见大魏天子,恭祝大魏天子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殿中一片静寂,在场人等均被眼前的一连串动作搞蒙了。 公孙鞅略略一顿,呈上礼单。 毗人接过,摆在魏惠侯面前。 公孙鞅叩道:“这十名秦女是秦公亲赴民间挑选来的,虽说貌丑体拙,却也能歌善舞,知书达礼,还望我王不弃!” 所有眼睛又都盯在十个美女身上。 魏国尚未发兵,秦国已经屈服如此,这个结局大出魏惠侯预料。 “哈哈哈哈!”魏惠侯陡然爆出一声长笑,将礼单“啪”地掷到地上,慢条斯理道,“秦使听好,寡人一则不缺这些物事,二则不能夺秦公所爱,看来你得再辛苦一趟,将它们原封带回了。”指美女,“还有她们,如此尤物,你还是领回去,让秦公自个儿受用吧!” “大王,请容臣一言!”公孙鞅沉着应道,“这些物事虽说微薄,却是秦公心意。鞅受秦公重托,特来进献我王,我王若是不肯赏脸,叫鞅如何向秦公交差呢?” 魏惠侯一字一顿:“你就告诉秦公,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哦?”公孙鞅故作惊讶,“卫鞅愚笨,望我王明示!” “哼,”魏惠侯冷笑一声,“寡人问你,一个月前,你家秦公在做什么?” “秦公正在走遍秦地,为我王挑选贡品!” “好一个挑选贡品!”魏惠侯猛拍几案,“寡人早就看出,嬴渠梁自以为翅膀硬了,”指天,“想朝这天上飞呢!” 公孙鞅故作惊恐:“魏王如此动怒,臣鞅不知所为何事?” 魏惠侯再爆冷笑:“既然你假作不知,寡人这就说予你听!寡人发起孟津朝王盛会,也给你家秦公发了请柬。天下列国纷纷捧场,唯独你家秦公身贵腿重,是何道理?” “哦,”公孙鞅嘘出一口气,给出个笑,“来使途中,但见刀光剑影,车来人往,鞅原还以为是魏人春猎呢,不想却是我王动了雷霆之怒!” “公孙鞅,”公子卬冷笑一声,“你不要在此摇唇鼓舌,还是尽快回去,披上你的甲衣,领上你的士卒,与我三军决一死战吧!” “上将军说笑了!”公孙鞅转向公子卬,深深一躬,“大魏武卒所向披靡,上将军更是天下第一虎将,卫鞅不过一介书生,哪里敢接上将军一招半式?” “算你明白!”公子卬嘴角再出一笑,“这就回去转告你家秦公,大魏铁军明日午时祭旗,让他在咸阳城头伸长脑袋,等好了!” “唉,”公孙鞅长叹一声,目光转向魏惠侯,“我王难道真的一意伐秦,而不想知晓秦公为何不去孟津朝王吗?” “想说你就说吧,寡人眼下倒无大事,不妨听听!” “方今天下,周室坐拥弹丸之地,空有天子之名,天下诸雄,有哪一家真心礼敬这个天子?” 魏惠侯揶揄道:“这么说来,天下诸侯理应前往咸阳,朝见你家秦公喽!” “我王说笑了。王者以德、威服天下。纵观天下诸侯,既有德又有威者非大魏之王莫属!” “此话怎讲?” “大魏广施仁德之政,屡建赫赫之功,数十年来雄霸中原,服膺天下,中原列国莫不听从,大魏之王实际上早已领袖群雄,是天下的无冕之王。”打住话头,看向魏惠侯。 魏惠侯面上虽无表情,身子却已稍稍趋前,显然是听进去了。 公孙鞅看在眼里,轻咳一声,继续说道:“抛开南方蛮楚不说,中原列国,周室有名无实,魏室有实无名,这是有目共睹的不争之实!” “公孙鞅,”魏惠侯端正身子,咳嗽一声,接过话头,“你说此话,纯属小人之见!天下虽然名实不符,但礼乐仍在,周天子依旧是天下共主,天下诸侯在名义上依旧是周室臣仆。寡人身为周室臣子,自当为周室尽心,为天下向仁、民心趋义、百姓安乐尽力。除此之外,寡人不存任何妄念。你方才所言,不论有何道理,都与寡人无半点儿干系!” 魏惠侯的这番表白,尤其是其使用“名义上”和“有何道理”等词,实际上已将自己的心迹展露无遗。公孙鞅心知肚明,微微一笑,拱手道:“我王仁义之心,卫鞅敬服却不苟同。仁有大有小,义有厚有薄。商汤不行大仁,夏桀不除;周武不行厚义,商纣不去。夏桀、商纣一日不去,天下一日不宁。天下不宁,何来礼乐?” 魏惠侯长吸一口气,倾身向前。 “周室礼乐,至幽王已坏。平王东迁之后,礼乐更是名存实亡。旧制不治,新制不立,当是今日祸乱之源,灾难之首。盖因于此,秦公认为,为天地大仁厚义计,为苍生安泰福乐计,方今首务是除旧立新,使名实相符,而不是到孟津去朝拜一个徒有其名的天子!大王,孟津之会,诸侯朝见的不过是周室天子,秦公不屑做此无为之事。换言之,如果到孟津朝的不是周天子,而是大王您,秦公他怎么可能不去呢?” 魏惠侯压低声音:“秦公之意是??” 公孙鞅声如洪钟:“秦公愿尊大魏之主为天下共主,以举国之力辅佐魏主南面称尊!” 满朝震动。 魏惠侯面无表情,朝后一仰,两眼瞬间闪过一道亮光。 陈轸看在眼里,眼睛连眨几眨,望向站在对面的公子卬。 公子卬眉头紧皱,面色不悦,正要发话,见陈轸挤眼,强自忍住。 朝廷众臣神色各异,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看向魏惠侯。 就如变戏法一样,魏惠侯脸色陡变,将几案连击数下,大喝:“大胆公孙鞅,你蛊惑秦公也就罢了,竟敢跑到安邑,在朝堂之上大放厥词,陷寡人于不忠不义之地,居心何在?” 公子卬听得真切,眉头大展,跨前一步:“启奏君上,我大军征伐在即,逆贼来朝,妖言惑众,妄言诡辩,无非是想拖延时日,阻我征程。魏卬乞请君上明察!” 朱威亦跨前一步:“臣赞同上将军所言!秦人与我积怨日久,相互仇视。十八年前,秦人国弱力薄,秦公却敢与我大战河西。今日之秦国力强大,秦公反来示弱求和,可见公孙鞅用心可疑!” “司徒所言甚是!”公子卬接道,“公孙鞅既为秦贼,又心怀叵测而来,臣请严惩!” 魏惠侯徐徐看向龙贾:“龙爱卿,你怎么看?” 龙贾拱手:“臣赞同上将军所奏,秦使谋逆乱礼之辞,用心叵测,望君上弗听!” 众卿也似明白过来,纷纷点头。 公子卬朝裴英丢个眼色。 裴英会意,跨前一步,单腿跪地,朗声道:“君上,公孙鞅妄言谋逆,犯十恶不赦之罪,与乱臣贼子无异,末将奏请以其血祭我帅旗!” 其他武将皆跨前一步,齐奏道:“我等奏请君上,杀公孙鞅祭旗!” 魏惠侯显然对众将的反应颇为满意,身体朝后微仰,手指轻敲几面,眼睛斜睨公孙鞅。 公孙鞅昂首伫立,一丝儿不动。 “公孙鞅,”魏惠侯嘴角浮出阴阴一笑,“你都听见了吧,还有什么要说的?” “哈哈哈哈—”公孙鞅的目光依次扫过众臣,最终落在魏惠侯身上,仰天长笑。 众人错愕,面面相觑。 “公孙鞅,”魏惠侯身体前倾,“你为何长笑?” “大魏朝廷若此,”公孙鞅敛住笑,拱手,“身为外臣,鞅无话可说,徒有一笑耳!” “好吧,”魏惠侯身子坐直,“你既然无话可说,就不要抱怨寡人了。来人,拿下逆贼!” 两名卫士上前,拿住公孙鞅。 魏惠侯一字一顿:“秦使公孙鞅咆哮魏堂,妄议天子,叫嚣不义,谋逆犯上,堪称大恶不赦之徒,其罪当诛。押下去,明日午时,辕门祭旗!” 第003章|?祭辕门秦使历险?摩上意陈轸提亲 返回驿站后,公子疾吩咐众人少安毋躁,没有命令不可轻举妄动,自己则在厅堂中端坐于席,闭目凝思。良久,公子疾猛地睁眼,从袖中摸出先前公孙鞅交予的锦囊,耳畔传来公孙鞅的声音:“??若出意外,即开此囊!” 公子疾启囊,刚刚动手,军尉领着细作匆匆进来。细作趋近,大口喘气:“不??不好了??” 公子疾神色一紧,面上却很镇定,手中仍在启囊:“甭急,细细禀来!” “明??明日午时,魏人拿大??大良造??祭??祭旗!” 众人皆惊,纷纷拔剑出鞘,嚷着要去劫狱,一时间整个厅堂杀气腾腾。公子疾没有理会他们,将手中的锦囊开启,扫一眼,重又合上。 见公子疾仍旧无动于衷,一旁的军尉憋不住了:“五大夫,你倒是说怎么办呀?” 公子疾看向他:“还有几只礼箱?” “两只。” “多少金子?” “金子没动,共是百镒。另有君上临行前交给的那只首饰箱。” “君上的不能动!取金五十镒,备车!” “遵命!” 公子疾几人换过服饰,乘驷马大车疾驰而去。 时近正午,阳光灿烂。 公子疾的车马停在安邑东街一座奢华建筑前面。楼前人来车往,似乎安邑城里的富贵人家全都来了。 大门外面是个巨大的停车场,场上尽是车马,拴马桩上无一闲桩。御手转了一圈,寻不到闲桩,嘟嘟哝哝地又走回来。 公子疾给他个笑:“不用卸车了,你们就在这儿候着。”扬手军尉,二人大步走向门楼。 此时正值安邑最大的赌场开业大庆,门楼富丽堂皇,装饰一新,门楣上是个硕大的匾额,“元亨楼”三个斗大的金字闪闪发光。大门两侧各卧一只硕大无比、雕刻精美的石狮。石狮后面各立一个青铜雕塑,一个是大周金饼(镀金),像只巨鼓,另一个是大魏布币,足有一人多高。 锣鼓喧天,看热闹的百姓围了几十层,黑压压全是人头。 楼主林容亲率五六个伙计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口,向前来贺喜的贵宾鞠躬致谢。 两个穿着奢华的年轻人穿过人流走过来,几个下人各抬礼箱跟在后面。 林容迎上,接过请柬,朗声叫道:“北街梁公子光临!东街吴公子光临!” 迎宾人迎接二位公子走进大门。 军尉咂舌道:“乖乖,这阵仗!” 公子疾嘘出一声,带他返回车马场。 几人回到街上,又兜一圈,见日已过午,再次来到元享楼前。 客人几乎没有了,看热闹的渐渐散去。公子疾一身公子哥儿打扮,吩咐车马驰至门楼前面停下,飞身跳下车子,不由分说,指使两个“下人”抬起礼箱,昂首走进大门。 林楼主闻声出来,在院子正中迎到。 公子疾衣裘佩玉,食指上戴着一只硕大的金扳指,眯着眼睛盯住林容。 见对方如此托大,又不出示请柬,林楼主打量一下,仍旧吃不透来路,深深一揖:“在下林容,欢迎贵宾光临元亨楼!” 公子疾淡淡一笑,回揖道:“在下秦矢,听闻贵馆开张大吉,特来贺喜!” 林楼主再揖:“秦先生,请!” 迎宾人在礼册上记下“秦矢”二字,有验礼的人接过礼箱,稍一打开,急又合上,诧异的目光看向林楼主。 林楼主略略一怔,缓步走向礼箱,伸手打开箱盖。 元亨楼二楼一角,戚光悄悄掀开挂在门上的竹帘,朝楼下审视片刻,缓缓转过身子,走进一间雅室。 雅室甚大,装饰奢华。一张黑漆几案后面,陈轸双目微闭,端坐于席。 “禀报主公,”戚光哈腰禀道,“该来的都来了,是否让他们开席?” 陈轸纹丝不动,嘴角里迸出一句:“你急个什么!” “要么,小人这先安排客人玩起来。来客多是玩家,见了骰子,什么酒菜都不香的!” “连这也禀报?”陈轸微微睁眼,目光瞥过来,“对了,说起骰子,我再提醒一句,在朝卿大夫不可从商,更不用说开设赌场了,这是大魏律令,你可记牢?” “回主公的话,大魏律令,小人条条铭刻于心!”戚光趋前一步,压低声音,“主公,到眼前为止,安邑城中无人不晓此楼是林楼主所开,纵使小人,也不是轻易就露面的!” “这就好!”陈轸微微点头,轻叹一声,“唉,你也看见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这把脑袋押上,为的还不是养活你们一帮闲人?” 戚光跪地叩道:“主公大恩,小人十辈子也难报答!” “啥人指望你们报答了?”陈轸责道,“若是能在心里有个好歹,少惹事,少生非,本公也就知足了!对了,听你日前说,姓林的叫嚷钱紧,这就说说,他是怎么个紧法?” 戚光从袖中摸出一本账册,递给陈轸:“这是林容记下的,账目倒也清楚。小人粗算一下,缺额总计是足金五十三镒,请主公审阅!” 陈轸把账册推到一边,眉头紧皱:“屁大个地方,扔进去百镒了,还有这么大个缺?” “这儿是安邑东街,宫城外的闹市中心,算是城中最值钱的地方了,寸土寸金哩!不说地皮房舍,单是装饰和一应物事,无不是件件奢靡,货真价实,莫说是在安邑,即使走遍列国,也难寻出第二家。主公,这可全是奉了您的意旨啊!” “姓林的是你举荐的,可靠不?” “认识他二十多年了,绝对可靠!” “可靠就好,”陈轸缓缓嘘出一口气,双眼微闭,“你讲讲,说大不说小,都是哪些开支最紧?” 戚光将账目大致向陈轸汇报一遍,末了说道:“所欠多是工钱和料钱,听林容说,部分账拖欠时日较长,债主催逼,不过,今日有些礼金,或可救急!” “好了,”陈轸不耐烦地摆下手,“这事儿到此为止,债务的事,你自己生法去!” “一切交给小人,从今日起,小人就不再提这事了。还有一事,主公不可不知!” “说!” “小人探到一个实信,白相国欲将相位让给朱司徒!” “哦?”陈轸眼睛大睁,身子前倾,“何人所说?” “司农大人的吴公子。吴公子与白家公子相处甚好,想必不是空穴来风!” 陈轸目光陡寒,思索有顷,阴阴一笑:“方才听你说这儿尚有一些亏缺,白家不是有钱吗?区区五十三镒,就让白公子出吧!” 戚光眼睛连眨几眨,恍然大悟道:“小人明白!” 陈轸眼睛微微睁开:“你明白什么?” “白公子生性好强,喜欢刺激,咱这楼里除了刺激之外,就没别的!听主公之意,必是要小人设法将他拉到赌台上,将他家的金子??”戚光打住话头,做出一个强夺的手势。 陈轸微微闭上眼,半晌睁开,叹息道:“可惜这是慢活,而亏缺不等人呀!” 戚光正要接腔,林楼主急急上楼,轻声叩门。 戚光走出暗室,林容凑前,耳语。 戚光倒吸一口凉气,失声叫道:“五十镒?” 林容点头。 “这么厚的礼,不会无所求吧?” 林容再次附耳,戚光震惊:“什么?要见楼主?你没告诉他你就是楼主吗?” “小人讲了,”林楼主苦笑一下,“可他一口咬定小人不是,他还说,要是见不到真正的楼主,他??他就把礼金原封带走!” “好吧,叫他过来!” 林容答应一声,径直下楼,不一会儿,带公子疾上楼。 戚光迎上,打一揖道:“在下戚光不知秦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公子疾打量他一番,回揖道:“在下听闻贵馆开业,聊备薄礼前来贺喜,请戚先生转呈你家楼主,在下甚想见他一面!” 戚光暗吃一惊,神色微敛:“先生有何事,说给在下就行了!” 公子疾脸上浮出一笑:“在下不远千里来到宝地,只想求见你家楼主一面,难道他连这个薄面也不赏吗?” 戚光牙关一咬:“先生既然信不过在下,就请回去!林楼主,送客!” 公子疾也不搭话,转身就走,还没走到门口,帘后传出一个声音:“先生留步!” 公子疾停步,回头,见一身便服的陈轸从里屋走出。 公子疾深揖一礼:“在下见过上大夫!” 听他直呼上大夫,陈轸心头一震,旋即笑了:“先生是??” “在下是秦国副使,五大夫!” 陈轸心中已知原委,微微还礼:“陈轸见过五大夫!”侧身,朝帘后礼让,“五大夫,请!” 两人来到内室,分宾主坐下。 陈轸拱手,开门见山道:“五大夫来到此处,不会是只为贺喜吧?” 公子疾拱手应道:“既然瞒不过上大夫慧眼,在下就实话实说了。在下是受人重托,特来求请上大夫玉成一事!” “是受公孙鞅之托吧?” 公子疾摇头。 “哦?”陈轸略微一怔,“不是公孙鞅,又是何人?” “我家君上!” 陈轸吃了一惊:“秦公赏脸,在下受宠若惊!请问秦公所托何事?” “求请上大夫救出大良造!” “呵呵呵,”陈轸轻笑几声,“五大夫的玩笑开大了!从散朝到现在,前后不过两个时辰,秦公不会这么快就知道他的大良造要被祭旗吧?纵使知道,信使难道能插翅飞来不成?” “不瞒上大夫,我等出使之前,君上已经算准魏王必杀大良造,更算准能救大良造的唯有上大夫您!临行之际,君上暗授在下锦囊一只,在下不过依计行事罢了!” 陈轸闭目有顷,抬头道:“这是一桩大事,在下职微力薄,恐怕有负秦公重托!秦公的这份大礼,还请五大夫原封捎回!” “上大夫不必客气。君上说了,只要上大夫愿意出面,就不会没有办法。君上还说,这点黄物只是见面薄礼,事成之后,君上另有重酬!君上言出必行,上大夫想必也早听说了!” 陈轸轻叹一口气:“唉,秦公这是硬把在下往绝处推啊!这样吧,五大夫,你先回馆驿,待在下寻个机缘,舍下这个薄面,到君上面前求求情看!” 公子疾双手打拱:“在下代秦公谢过上大夫!” 公子疾告辞出去,戚光送至门口,急急折回,两眼不解地望着陈轸,嘴里想说什么,却又打住。陈轸明白他想问什么,端起几上的茶杯轻啜一口,缓缓说道:“看到了吧,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我这儿刚想打个盹儿,就有人送玉枕来了!” 戚光见他说得轻松,神色也缓和下来,心中仍是忐忑:“主公,可这??救人的事儿?” “呵呵呵,救什么人哪?”陈轸手指有节奏地敲着几面,“不过是个顺水人情而已!” 司徒朱威一下朝就赶到了相国府,不无兴奋地对公孙衍道:“犀首,大喜事呀,君上把公孙鞅押起来了!” “哦?”公孙衍吃了一惊。 “明日午时祭旗!”朱威极是兴奋。 “请讲讲细节?” “好哩!”朱威将上朝之事约略陈述一遍,讲得眉飞色舞。 公孙衍听着听着,眉头渐渐拧起。 “犀首?”朱威怔了。 “我听下来,不容乐观哪!” “咦,”朱威愕然,“你什么意思?” 公孙衍起身道:“走,我们这就见龙将军去!” 二人赶到龙将军府宅,见他正在端坐冥思,旁边点着一炷香。 见是二人,龙贾劈头一句:“来得正好,我正要寻你们呢。”目光聚在公孙衍身上,“犀首,公孙鞅之事,你怎么看?” “若是对秦开战,眼下可能是唯一胜机!”公孙衍语气断然。 “哦?”龙贾眼睛一亮。 “因为公孙鞅下了一着最险的棋,几乎是个昏着!” “险在何处?” “险在他孤身入魏,自投罗网!” “这怎么能是唯一胜机呢?”龙贾不解道。 “公孙鞅不仅是公孙鞅,还是秦国的智囊。公孙鞅自送上门,且在朝堂上出言不逊,蛊惑谋逆,按照大周礼法,当是诛九族之罪。将军这就奏请君上,将其诛杀,昭其罪行于天下,再率正义之师伐逆!秦无公孙鞅,就如雄狮蒙眼,空有蛮力而已。将军此时攻打,当有十成胜算!” “君上已将逆贼拿下了,说是明日午时祭旗!” “唉,”公孙衍轻叹一声,“君上心里想什么,他人不知,老将军怎么也不知呢?据朱司徒所言,公孙鞅朝堂之辞,当是挠在痒痒上,君上这辰光不定正做美梦呢!” 公孙衍一语中的,因为这正是龙贾方才所虑。龙贾二话不说,一把扯起公孙衍,急切道:“犀首,走,我们这就面君!” “你们去吧,”公孙衍苦笑一声,“在下没有名分,上不得厅堂,去了反而受累,还是你与朱司徒前往较为妥帖。” 龙贾不再坚持,扯上朱威,急如星火地赶到宫中,求见惠侯,说以公孙衍之辞。 “咦,”魏惠侯手指二人,诧异道,“你俩难道信不过寡人吗?” “君上,”龙贾语气激动,“若是真的杀了公孙鞅,臣有十成胜算!” “当然是真杀了!”魏惠侯面现不悦,“君无戏言,你在朝多年,看到寡人反悔过吗?” 龙贾心头“咯噔”一沉,因为就龙贾亲历,惠侯就不止一次反悔。 “不瞒二位爱卿,”魏惠侯语气决断,“当年公叔痤要寡人诛杀卫鞅,寡人未听,悔之久矣。今日卫鞅自投罗网,寡人岂能饶他?” 见惠侯话已至此,龙贾不好再说什么,拱手道:“有君上此言,臣无虑矣!” “毗人,”魏惠侯转对毗人,“诏命拟好否?” 毗人应道:“拟好了。” “龙将军,”魏惠侯给他个笑,“放心筹备去吧!明日午时,寡人亲去校场,宣诏任命,祭旗伐秦!” “臣领旨!”龙贾再次拱手。 “朱爱卿,”魏惠侯看向朱威,“龙将军的粮草,寡人可就着落在你身上喽!” 朱威拱手:“臣受命!” 中军辕门临时设在城西,离上将军府不远。进入辕门,是一个刚刚搭起的祭坛,坛上飘着两面藏青色的旗帜,一面是国旗,另一面是将旗。祭坛两旁,三军将士全副武装,阵容齐整。从坛上望下去,但见将旗猎猎,刀枪林立,甲光闪闪。 祭坛前面,将字旗下,公孙鞅两手被反绑在巨大的旗杆上。 午时将至,第二通鼓响。 两名刀斧手互递一个眼色,齐步走到公孙鞅跟前,一左一右候于两侧。另一人端着托盘,上面摆着三碗饯行酒。 三军主将公子卬表情烦躁地在祭坛前踱来踱去,三军诸将威风凛凛地站作一排。由于魏惠侯尚未明确换将,龙贾作为副将,昂首站在诸将前面。 斥候飞至:“报,没有看到君上车辇!” 又一斥候飞至:“报,宫门外面,没有看到任何车马!” 挈壶氏报时:“丁丑日午时到!” 所有目光一齐射向公子卬。 三名鼓手扬臂欲敲第三通鼓,龙贾摆手止住。 “上将军,”龙贾走到公子卬跟前,一脸忧容,小声道,“君上怕是不来了!” 公子卬猛一跺脚,大踏步走向辕门,飞身跃上战车,扬鞭催马,朝宫廷方向疾驰。 就在大魏三军整装待发、公子卬心急如火之时,魏宫后花园的凉亭下,魏惠侯正懒洋洋地躺在被几根绳子吊起的竹榻上,似睡非睡。两个宫女一侧一个,有节奏地晃动竹榻。 “君上,”毗人悄悄凑近,低声道,“时辰快到了!” “什么时辰?”魏惠侯睁开眼,有点儿纳闷。 “君上原定于午时前往校场,宣诏拜将,祭旗伐秦!” 魏惠侯抬头看天:“这不是还早吗?”眼又闭上,不一会儿,竟然起了响亮的鼾声。 毗人搔搔头皮,拿起扇子,站在一侧扇起风来。 魏惠侯的鼾声显然是做作出来的。 他也真的睡不着,心里正在翻江倒海,耳畔首先响起的是公孙鞅的声音:“仁有大有小,义有厚有薄。商汤不行大仁,夏桀不除;周武不行厚义,商纣不去。夏桀、商纣一日不去,天下一日不宁。天下不宁,何来礼乐??旧制不治,新制不立,当是今日祸乱之源,灾难之首??秦公认为,为天地大仁厚义计,为苍生安泰福乐计,方今之急是除旧立新,使名实相符,而不是到孟津去朝拜一个徒有其名的天子??如果到孟津朝的不是周天子,而是大王您,秦公他怎么可能不去呢??秦公愿尊大魏之主为天下共主,以举国之力辅佐魏主南面称尊??” “南面??南面??”魏惠侯的鼾声越来越响,心里却在一遍又一遍地嘀咕这两个字。 当值宫人引领公子卬匆匆走至。 看到惠侯这般酣睡,公子卬眉头大皱,走至台阶前跪下。 毗人放下扇子,轻声叫道:“君上!君上!” 魏惠侯翻个身,转身又睡。 “君上?”毗人提高声音。 惠侯止住鼾声,眼睛未睁,睡眼惺忪道:“你叫个什么呢?” “上将军来了!” “哦?”魏惠侯怔了怔,睁开眼睛,“卬儿吗?让他上来吧!” 公子卬走上台阶,在榻前跪下,叩首:“儿臣叩见君父!” “卬儿,”魏惠侯揉揉眼睛,缓缓望向公子卬,“大中午的,你不在家中小睡一会儿,来此何事?” 公子卬大怔,略作迟疑,禀报道:“君父,午时已到,我大军征伐在即,逆贼公孙鞅已经押赴祭坛,三军将士正在辕门内恭候君父驾临,杀公孙鞅祭旗!” “祭旗?”魏惠侯似吃一惊,猛拍脑门,“哦,对对对,今日午时三军出征,寡人说过要去祭旗的。”将头转向毗人,“快去看看水漏,现在几时了!” 毗人应道:“禀君上,已过午时!” “唉,”魏惠侯不无懊悔地轻叹一声,“寡人一不小心打了个盹,竟然误下大事,这这这??如何是好?” “君父,不过误去两刻而已,并不妨事!” 魏惠侯瞪他一眼:“三军出征是何等大事,莫说误去两刻,便是一瞬,也错不得!” 公子卬几近哀求:“君父!” 远处传来脚步声,毗人望过去,见跟在值事太监身后的是陈轸,禀道:“君上,上大夫来了!” “呵呵呵,”魏惠侯笑逐颜开,“他来得好哩,快请!” 陈轸走到,上阶,叩首:“臣叩见君上!” “爱卿请起!”魏惠侯扬手,转对公子卬,“卬儿,你也起来吧!” 陈轸、公子卬齐声道:“谢君上(父)!” 待二人入席,魏惠侯看向陈轸,轻叹一声:“唉,爱卿啊,寡人真是老了,今日午时三军出征,寡人说好前去祭旗的,不想打了个小盹,竟把大事误了!唉,你说这??” 陈轸心知肚明,当下回道:“这是天意,君上何必自责!” “是吗?”魏惠侯眼睛睁大,“爱卿说说,为何是天意?” 陈轸眼睛眨巴几下:“敢问君上,午前可曾打过盹儿?” 魏惠侯摇头。 “君上午前从不打盹,今日却打盹儿,且这个盹儿打得不早不晚,恰在这个辰光,难道不是天意?” “嗯,”魏惠侯捋须应道,“爱卿说得是!看来,今日祭旗,有违天意!” “君父,”公子卬表情急切,“若是今日不妥,改在明日如何?” “什么明日不明日的?”魏惠侯横他一眼,大声呵斥,“军机大事,岂容儿戏!” 公子卬浑身一个哆嗦,扑地跪下:“儿臣知罪!” “你回去吧!”魏惠侯缓一口气,“转告三军将士,就说今日祭旗有违天意,推迟待旨!” 公子卬叩首:“儿臣领旨!儿臣告退!”恨恨地剜了陈轸一眼,起身退去。 没走几步,魏惠侯喊住他:“卬儿,顺便把那个叫什么鞅的,押入刑狱,吩咐他们好生看管,莫要饿得瘦了!” 公子卬应了声“儿臣遵命”,扬长而去。 望着他渐走渐远,看不到影子了,魏惠侯轻叹一声,转对陈轸:“爱卿此来,可有事体?” 陈轸起身,就地跪下,连叩三下:“君上,臣犯下了大罪!” “哦?”魏惠侯惊问,“爱卿犯何大罪?” 陈轸击掌。 两个卫士抬上一只箱子,退下。 魏惠侯不无惊疑地望着箱子:“陈爱卿,此是何物?” “君上,”陈轸指着箱子,“有人将此箱送至臣府,说是内有足金五十镒。臣推托不开,只好收下!按照大魏典律,卿、大夫私收一镒即犯死罪,何况是五十镒?臣诚惶诚恐,特将此箱原封不动转呈君上,请君上圣裁!” “是何人所送?” “秦国五大夫,副使嬴疾,秦公庶出!” 魏惠侯思忖有顷,缓缓道:“他送这份厚礼,想必是要你为公孙鞅求情!” 陈轸叩首:“君上圣明!” “爱卿你说,这个情寡人是准呢,还是不准?” “君上自有圣断,臣不敢妄言!” “你呀,”魏惠侯扑哧一笑,“总是在关键辰光躲三躲四!说吧,寡人甚想听听你的看法!” “臣以为,以君上圣明,不会去杀公孙鞅祭旗!” 魏惠侯似吃一惊:“哦?” “秦人已成大势,不可不除。臣以为,除秦之势可有二途:一是兴师征伐,彻底根除;二是巧借其势,为我所用。若是兴师征伐,可能两败俱伤,当为不得已之举。若能巧借其势为我所用,则不失上上之策。秦人闻我征伐,已自丧胆,不战先降。我正求之不得,怎能拒绝呢?” “嗯,”魏惠侯缓缓点头,“爱卿所解,甚合寡人心意。只有用其势,方能卸其势。待其势竭,寡人自无西顾之忧矣!” “君上圣明!” “陈爱卿,你可拿上寡人金牌,到刑狱里放出公孙鞅,将他安顿在馆驿里!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何况此人是来请降的!” 毗人将一枚金牌递给陈轸。 陈轸接过,叩道:“臣告退!”起身欲走。 “陈爱卿,”魏惠侯叫住他,指着礼箱,“这箱黄物既是人家送你的,你就拿回去吧!” 陈轸跪叩:“臣不敢!” “呵呵呵,”魏惠侯摆手笑道,“就算是寡人赐你了!” 陈轸再叩:“臣谢君上厚赐!” 毗人击掌,转出二人抬走礼箱。 陈轸再叩,退出数步。 魏惠侯再次叫住他:“爱卿留步!” 陈轸站住。 魏惠侯笑笑,手指席位:“爱卿可再小坐一时。寡人想起一事,还想问问爱卿呢!” 陈轸以为是元亨楼的事,忐忑不安地返回几前坐下,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惠侯。 魏惠侯语速极缓,似是刻意吊人胃口:“方才打盹时,寡人恍恍惚惚中竟又回到孟津朝会上了。你猜周天子在干什么?他在寡人面前炫示身上的衣饰!寡人此前从未注意过天子穿何衣饰,经他这一炫示,寡人心里真还一动,打眼看去,果真华贵啊。寡人甚想问问爱卿,天子服饰可有讲究?”征询的目光直盯陈轸。 陈轸眼珠子连转几转:“按周礼所载,天子服饰讲究颇多。概而言之,可分两类,一类是吉服,一类是凶服。” “凶服暂且放下,只说吉服!” “吉服分为十套,一是裘服,二是衮服,三是羽服,四是毳服,五是希服,六是玄服,七是韦弁服,八是皮弁服,九是??” 不待他说完,魏惠侯摆手打断:“什么韦弁服皮弁服的,周室的名堂太多了。据寡人所知,上古贤王只有三套服饰,一是弁服,二是丝服,三是麻服。弁服祭天地,丝服理朝政,麻服举丧凶!” “君上圣明!”陈轸拱手道,“按古书所载,上古三服,夏五服,商七服,及至周室,吉服丧服加起来,就有十几服了。” 魏惠侯打一哈欠:“周礼实在烦冗。依寡人观之,天子有三服,足矣!” 陈轸心领神会:“君上效法上古贤王,去繁就简,体恤民情,堪称当今贤王!” “呵呵呵,”魏惠侯轻笑几声,再次打个哈欠,“寡人也就说说而已,爱卿忙活去吧!” 陈轸叩首:“臣告退!” 陈轸回到府中,让戚光拿着魏惠侯的金牌前往驿馆,与五大夫公子疾赶赴刑狱。司刑验过金牌,令狱卒将公孙鞅押出监牢。 向晚时分,几名狱卒陪着一身囚服的公孙鞅走出牢门。连戴两天脚铐,加上狱中折磨,公孙鞅的身体十分虚弱,没走几步就是一个踉跄。 公子疾迎上去,搀住他,更咽道:“大良造,下官来迟了!” 公孙鞅稳住身子,目光移向站在门外、手拿金牌的戚光:“这位是??” 公子疾介绍道:“上大夫的家宰戚光,就是他拿金牌救出大良造的!” “大良造受惊了!”戚光长揖道,“戚光奉主公之命,请大良造暂回馆驿安歇!主公还说,晚些时候另备薄酒,为大良造压惊!” 公孙鞅回揖,跳上马车,吩咐公子疾道:“回驿馆!” 到驿馆时天已黑定,公孙鞅接过仆从端来的热汤,一饮而下。一个仆从拿来一套干净服饰,作势换去公孙鞅的囚服,公子疾白他一眼:“还没沐浴呢,更什么衣?”转对公孙鞅,“大良造,热水备好了,请沐浴!” 公孙鞅摆手。 公子疾略怔。 公孙鞅问道:“还有多少金子?” “五十镒。” “其他珠宝呢?” “就剩君上临别时送的这箱,我没让动。” “全都带上。备车。” “这么晚了,去哪儿?” “上大夫府。” 车马停在陈轸的府门外面,公孙鞅一身囚服,在公子疾的搀扶下跳下马车,走向大门。 早有下人禀过。听闻公孙鞅不及换装即来拜见,陈轸甚是感动,在戚光陪侍下匆匆迎出,朝公孙鞅深深一揖:“大良造—” 公孙鞅回揖:“上大夫—” 陈轸跨前几步,携住公孙鞅之手,径往客堂。戚光给了公孙鞅个笑,转对公子疾礼让道:“五大夫,我们这厢品茶用点!” 公子疾随他走向偏厅。 公孙鞅与陈轸并肩跨进堂门,二话不说,两膝弯下,叩首道:“卫鞅叩见上大夫!” “这这这—”陈轸吃一惊,扯他起来,“大良造何等贵体,叫在下如何承受?” 二人分宾主坐定。 公孙鞅再次拱手:“大恩不言谢,在下就不说谢了!” 陈轸亦拱手回礼:“是大良造福大命大,陈轸不敢居功!” “常言道,仇大莫过于弑父,恩大莫过于救命。上大夫大恩,在下别无他报,只想叫一声陈兄!”公孙鞅抱拳拱手。 陈轸心里“咯噔”一响,细看公孙鞅,见他情真意切,并无做作之嫌,心中感动,亦抱拳道:“公孙兄!” 公孙鞅颤声道:“陈兄!” 陈轸起身,亲手为公孙鞅冲上茶水:“公孙兄,请用茶!” 公孙鞅接过茶杯,轻啜一口,仰脖一气饮下,拿手抿一把嘴:“啧啧啧,陈兄好茶啊!” 陈轸笑道:“是公孙兄口渴了!” 公孙鞅亦笑:“渴倒是渴了,茶也是好茶呀!” 陈轸再为公孙鞅斟茶,举杯共饮毕,目光斜向他:“公孙兄贵为秦国权臣,位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下日后多有仰仗,还望公孙兄提携!” “哎呀,”公孙鞅责怪道,“既然称兄了,陈兄又说此话,这不是见外吗?” “好好好,”陈轸赔个笑,“不说不说!公孙兄,请用茶!” 公孙鞅端杯品茶,目视陈轸,敛神道:“无论陈兄作何感想,自今日始,在下只将陈兄视为兄弟!” 陈轸拍拍胸口:“公孙兄此言,亦为在下心声!” “作为兄弟,在下喜欢直抒胸臆,不知陈兄愿不愿听?” “公孙兄但说无妨!” “陈兄眼下虽得君心,但地位却不稳固。” 陈轸略略一怔:“请公孙兄明言!” “说轻一点是不稳,若是说得重一点??”公孙鞅打住话头,歪头直盯陈轸,见他屏气凝神,胃口全被吊起,这才缓缓吐出下文,“是危如累卵啊!” 陈轸身子朝后微仰,神态稍显不屑:“公孙兄何出此言?” “依陈兄之才,早该居于相位,可事实上,陈兄至今仍是一个有名无实的上大夫,其中原委,陈兄可知?” 陈轸略一沉思,抬头望向公孙鞅:“请公孙兄明示!” “以在下观之,原因有二:一在老相国嫉贤妒能,视陈兄为敌,在君上面前处处打压,造谣中伤,以争君宠;二在君上本人!” “君上本人?”陈轸听进去了,身子前倾,“此言何解?” “赴秦之前,在下在魏多年,深知君上。君上纵有万般贤明,却有一处在下不敢恭维,就是用亲不用能,用庸不用贤。譬如说白相国。白圭先祖原是先君文侯宠臣,白圭先父与先君武侯名为君臣,情如兄弟。也正是仗恃君上之力,白家才能在魏游刃有余,经商富可敌国,从政位至卿相。再譬如朱司徒。朱司徒的姐丈是前相国公叔痤,而公叔痤又是君上的妹丈。眼下君上重用二人,使一人掌管百官,另一人掌管百姓!试问陈兄,君上若不是任人唯亲,如何能将朝中实权放于他二人之手?” “对对对,”陈轸迭声道,“公孙兄一语中的!” “据在下所知,朝中百官无不与魏室外连内勾,唯独陈兄是以才华取胜。以才华胜人者,必遭人妒。莫说是白相国,即使朱威,他真心服你陈兄吗?方今陈兄尚得君上宠信,万一有所疏忽,陈兄处境,岂不是危若累卵?” 陈轸倒吸一口凉气,探身道:“以公孙兄之见,在下可有出路?” “呵呵呵,”公孙鞅轻笑几声,“在下所说,其实陈兄早已明白,不然的话,陈兄何必冒险去搞那个什么楼呢?陈兄是有大志之人,若不是图个交结方便,难道真的在乎几个小钱吗?” 听他点出自己的死穴—元亨楼,陈轸脸上血色全无。 公孙鞅静静地品茶。 良久,陈轸缓过神来,拱手道:“公孙兄有何指教,在下洗耳恭听!” “陈兄,恕在下直言,仅有此楼是不够的。我等布衣若要晋升,必须揣摩君心,干出惊世骇俗之事。就拿在下来说,当年在魏时就跟陈兄一样,拼命苦干,仍旧是久不得用。至秦之后,在下苦思数月,揣出秦公心思,促成他变法改制,方才成就今日荣誉!” “以公孙兄之见,眼下君心何在?” 公孙鞅指向他微微一笑:“熟知君心者,莫过于陈兄,陈兄何必明知故问呢!” 陈轸会意,亦笑道:“与公孙兄说话,真是人生快事!” “如今天赐良机,陈兄若能顺应君心,辅助君上成就王业,不仅功追姜太公,且可名垂青史啊!” “成就王业?”陈轸忖思有顷,拱手,“果能如此,还劳公孙兄成全!” “在下不敢,当由秦公成全!”公孙鞅微微一笑,“在下还有一求,请陈兄帮忙!” “在下愿效微劳!” “卫鞅久慕上将军威名,有心结交。听闻上将军与陈兄私交颇厚,烦请陈兄玉成此事!” “这??”陈轸面呈难色,“公孙兄有所不知,上将军一心欲杀兄长祭旗,伐秦建功,在下却救公孙兄出来,就这辰光,他恨不得把在下碎尸万段呢!” “在下为的也是这个。陈兄与上将军本为知己,若为在下割席断交,叫在下如何心安呢!”公孙鞅面现愧色,朝外叫道,“五大夫!” 正在偏殿与戚光说话的公子疾听到声音,急走过来。 “取礼箱来!” 公子疾引人抬过两只礼箱,摆于几上,与众人一道退出。 公孙鞅指着礼箱:“这里是足金五十镒,些微薄礼,烦请陈兄转呈上将军,权为上将军消火!另请陈兄转禀上将军,在下欲在元亨楼置薄酒一席,酬谢上将军不杀之恩!” “公孙兄,”陈轸扫一眼礼箱,“上将军家中,不缺这个!” 公孙鞅点头说道:“上将军所缺之物,依陈兄才智,不消在下点破。这点黄物,不过是点觐见薄礼而已!” 陈轸、公孙鞅相视大笑。 公孙鞅收住笑,打开另一只箱子:“陈兄大恩,非金银所能酬谢,这点小礼虽然微薄,却是在下心意,还望陈兄不弃!” 陈轸打开,是满满一箱珠玉,不无惊愕。 见效果达到,公孙鞅起身,拱手辞道:“上大夫乃百忙之身,在下就不打扰了。今日捡回一命,在下也得回去将养一番,免得负了陈兄的劳苦!” 陈轸亦起身,拱手:“公孙兄一定要走,在下就不强留了!” 陈轸将公孙鞅送到门外,直到公孙鞅所乘辎车辚辚远去,方才收回目光,不无叹服地对戚光道:“此人真是一个人精啊!” “什么人精?”戚光一脸不屑,“若不是主公搭救,他早在黄泉路上了!” “你呀,”陈轸苦笑一下,吩咐道,“将那只放有黄货的箱子装上,跟我走一趟上将军府!” 主仆二人驾车来到上将军府,却被两个持戟卫士拦住。陈轸是上将军府中常客,卫士们没有不认得的,因而总是直进直出。今日发生这事儿,陈轸心知肚明,遂放下架子,揖道:“烦请军士转禀上将军,就说下官陈轸求见!” 执事的卫士回一揖道:“回禀上大夫,上将军有令,若是陈轸前来,就轰他回去!上大夫,您快走吧,免得小人为难!” 陈轸使个眼神,戚光会意,笑吟吟地从袖中摸出二个小金块塞过去:“呵呵呵,上将军不过是开个玩笑,当真不得哩!” 卫士一把推开金子,一本正经道:“上将军有令,小人哪根手指摸了上大夫的金子,就砍去哪根手指!”做出无奈状,“上大夫,您就快走吧,小人求您了!” “好好好,”陈轸笑道,“陈轸就不难为二位了。陈轸有句私话捎给府宰,可否请他出来一下?” 二人互望一眼,一卫士道:“上大夫稍等片刻!”飞身而去。 不一时,家宰出来。 陈轸深揖一礼:“陈轸见过家宰!” 家宰回一揖:“在下不知上大夫光临,有失远迎!” “陈轸有件物事,烦请家宰转呈上将军!”陈轸从车上拿下一个锦盒,双手呈给家宰。 家宰接过,略略拱手,头也没回地转身回去。 陈轸跳上马车,示意戚光离开。戚光恼火,朝马屁股上狠抽一鞭,喝叫一声“驾”,那马儿撒开蹄子狂跑。 “主公,”戚光不无郁闷地看向陈轸,“上将军也真是的,咱来送他大礼,他不谢不说,反倒连门也不让进,你说,天底下还有这事儿?” “呵呵呵,”陈轸给他个笑,“你跑得贼快,上将军纵使有心请你进门,怕也是追不上呀!” 戚光听得明白,放慢车速。 果然,走没多远,一辆马车紧追上来,在他们车边停住。 是家宰。 家宰没有下车,打一揖道:“上大夫,上将军有请!” 二人随家宰返回上将军府,径至客厅。 公子卬端坐于案前,案上摆着陈轸的锦盒,盒里只有一片竹简,写着一行小字:“不战未必不利!” 陈轸揖道:“下官陈轸拜见上将军!” “上大夫,”公子卬没有抬头看他,指着竹片,“本将问你,此是何意?” “战未必利!” “请详言之!” 陈轸也不等让,自行走到客席坐定:“上将军,方今天下,列国所争、众人所趋者,无非一个利字。对于公子来说,金银珠宝早已不缺,相国之位亦非公子志趣,太子之位急切间不可僭越。除此之外,公子已贵为三军主帅,往上无可攀升。在下请问,即使伐秦成功,公子您又能得到什么呢?” “这??”公子卬愣了,“本将只想征战,其他倒是未曾想过!” 陈轸微微一笑:“战与不战,皆决于君上。公子可知君上心思?” 公子卬摇头。 “公子可知君上为何将龙贾从河西召回?” “誓师祭旗!龙贾身为副将,召回他不足为奇!” “祭旗不过是个仪式,有公子您这员主将,也就够了,何必召回龙将军呢?” 公子卬心头一震,征询的目光直射陈轸。 “就轸所断,”陈轸侃侃而谈,“君上召回龙贾,且又增兵五万,只能说明一事—君上对伐秦心存忌惮。至于为何忌惮,公子是明白人,无须下官点破。恰在此时,秦公使公孙鞅前来求和,愿意北面称臣。不战而屈人之兵,君上乐还乐不过来呢,为何还要冒着风险,强行征讨呢?” 公子卬陷入沉思,半是自语道:“怪道君父迟迟不去祭旗,原来弯在这里!”有顷,目光缓缓移向竹简上的几个小字—“不战未必不利”,再徐徐移向陈轸。 “呵呵呵,”陈轸轻笑几声,“公子现在应该明白这句话的奥妙了吧。如果伐秦,即使战胜,公子所能得到的无非是个虚名。万一战败,公子就只有一个结局—身败名裂,前功尽弃!” “身败名裂,前功尽弃”几字如同惊雷,公子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话又说回来,如果不去伐秦,公子反有许多好处!” 公子卬眼睛一亮:“哦,是何好处?” 陈轸击掌,二人抬进公孙鞅送上的礼箱,退到外面。 公子卬起身打开,略扫一眼,讽道:“上大夫所说的好处,可是这点黄物?” 陈轸摇头。 公子卬愕然:“不是此物,却是何物?” 陈轸朝后微仰,缓缓说道:“秦人此来,不仅屈膝称臣,还要拥戴君上南面称尊。公子应该看出,王天下之心,君上早已有之,只是没有明说。公子若能顺承君上心意,使君上心想事成,就会成为开国重臣,功追周、召二公,名垂青史。君上称王,公子自可据功封侯,上可图谋太子之位,以承大业,下可与赵侯、韩侯比肩而坐!这是百年不遇的大利啊!” 陈轸一席话说完,公子卬长吸一口气,抱拳道:“陈兄真乃旷世奇才,魏卬受教了!” 陈轸亦抱拳还礼:“下官不过是一介匹夫,还要仰仗公子提拔呢!” “陈兄放心,”公子卬笑应,“你我知交多年,自然要祸福相倚,同舟共济!” “谢公子抬爱。后晌下官路遇一人,相谈甚笃。论及公子才具,此人甚是仰慕,有意在元亨楼置薄酒一席,交结公子,敢问公子肯赏光否?” “听说元亨楼里既有国色天香,又有美酒佳酿,本公子正想一睹风采呢。只是这—喝酒要喝个明白,是何人愿意破费呢?” “公孙鞅!” 公子卬吃一大惊,盯视陈轸。 陈轸两眼眯缝起来,诡秘一笑。 “你是说,”公子卬回过神,指着自己,“让我与他—”指向他处,“与秦人共饮?” “公子大谬矣!”陈轸应道,“公孙鞅是卫人,也曾仕魏,只是眼下吃着秦公的三餐饭而已。再说,这不花钱的酒,上将军为何不喝呢?” “我??”公子卬缓缓点头,“好吧,本公子权且给你这个面子!待喝高了,看我揍他一顿出气!” 当天晚上,天刚迎黑,公子卬、陈轸并肩走进元亨楼。林楼主将他们迎至二楼一套雅室,公孙鞅、公子疾早已恭候。 一阵寒暄过后,陈轸吩咐上菜,公孙鞅手拿酒壶,亲自为公子卬连斟三爵,一一端起。公子卬也不客套,大大咧咧地张口就喝。公子卬连饮三爵,公孙鞅又倒一爵,敬上。 公子卬扫一眼陪坐诸人:“大良造,你们三人滴酒未沾,魏卬却已连饮三爵,这又端上,可有说辞?” “呵呵呵,”公孙鞅连笑几声,“上将军先端起,鞅自有说辞!” 公子卬端起。 “上将军,”公孙鞅侃侃说道,“前面三爵,第一爵是鞅代秦公致敬,第二爵是鞅代殿下致敬,第三爵是鞅代三百八十万老秦人致敬。只有这一爵,才是鞅敬上将军您的!” “大良造说辞不对,该罚一爵!”公子卬伸手就去拿酒壶。 “呵呵呵,”公孙鞅按住他的手,“上将军何出此话?” “咱们在此畅饮,与秦公、秦国殿下和老秦人并无瓜葛,何劳他们敬酒?” “怎么能说没有瓜葛呢?”公孙鞅端起酒,再次敬上,“若不是上将军在最后关头动下恻隐之心,秦国境内不日之间就是废墟一片,尸横遍野。如此大功大德,莫说是三爵薄酒,老秦人即使用纯金打造一座功德碑,也是该的!” 听到此话,公子卬心里热乎乎的,夺过酒壶,也为公孙鞅倒一爵:“秦公、殿下和老秦人这般客套,本公子实在过意不去!本公子回敬一爵,请大良造代劳!” 公子卬端起酒爵,递给公孙鞅。二人碰毕,同时饮尽。 魏宫后花园里,魏惠侯、毗人沿着湖畔小路暴走。魏惠侯身材高大,健步如飞,毗人一路小跑,气喘吁吁。眼见落后太多,毗人喘着气道:“君??君上,臣??臣??赶??赶不上了!” “哈哈哈哈,你呀!”魏惠侯放缓脚步,指着他笑道。 毗人扶着柳树喘气。 魏惠侯站下来,看着毗人,扬扬自得道:“寡人绕湖几圈了?” “三??三圈半!” “从今晚开始,寡人每晚绕湖五圈!” “臣记??记下了!臣??臣有??有个请求。” “你讲。” “君上请走??走慢一点儿!臣吃??吃不消哩!” “呵呵呵,”魏惠侯又笑几声,开步朝毗人走来,“来,寡人拉着你!”伸手。 毗人小步赶上,君臣手牵手,放缓步子,慢慢走动。 “那个公孙鞅怎么样了?”魏惠侯问道。 “出来了,听说瘦一圈哩。” “呵呵呵,寡人不过是关他两天!” 毗人扑哧一笑:“估计是吓到了!” “毗人呀,寡人实意问你,公孙鞅那天在朝堂上信口讲的,你怎么看?” “他讲很多,是哪一句?” “就是??那个??让寡人南面的事。” “呵呵呵,是这个呀,君上怎么想,臣就怎么想!” “哈哈哈哈,你呀??”魏惠侯扔开他的手,头前大步走去。 公子卬喝高了,一直睡到晌午大错时。 当他睡眼惺忪地走进正堂,恭候已久的陈轸赶忙迎上,嗔怪道:“上将军呀,瞧你这觉睡的,都后半晌了!” “惭愧惭愧,”公子卬抱拳致歉,“昨晚让公孙鞅那厮灌多了,连怎么回府的也记不得哩!” “呵呵呵,下官记得清哩!” “哦?” “是下官一路送公子回来的,公子在车上多少喝了点儿风,吐下官一身好酒哩!” 公子卬再次抱拳:“惭愧惭愧,以后再不喝了!” “这怎么能成?”陈轸笑道,“酒逢知己才醉,公子昨晚是遇到知己了!” “知己算不上,不过,那厮确实通情达理,和传闻大不一样!看来,传言未必可信,交上这个朋友也是值了!” “在下官眼里,公子的朋友交小了!” “啊?” “下官此来,”陈轸诡诈一笑,“是想送给公子一个大靠山!” 公子卬眼睛瞪大:“什么靠山?” “秦公!” “秦公?”公子卬眯起眼来,一片茫然。 陈轸凑近,附耳低语。 “干得!”公子卬忖思一时,拱手道,“这桩好事就拜托上大夫了!” “公子当拜托公孙兄才是,”陈轸微微一笑,“下官这就约他!” “好好好,”公子卬连连点头,“本公子做东,还在元亨楼吧,那里可以尽兴!” 是夜,元亨楼雅室管弦齐鸣,舞女翩翩。公子卬、陈轸、公孙鞅、公子疾诸人的几案上摆满食物与美酒,皆呈醉意。 公孙鞅舌头发僵,仍在举爵:“尝闻上将军一怒,天下惊心,今日一会,方知此言不虚呀。来来来,公孙鞅再敬上将军一爵!” 公子卬亦僵起舌头,举爵:“公孙兄高抬魏卬了!” 公孙鞅喷着酒气,重重摇头:“盛赞上将军的不是公孙鞅,”略顿,打个酒嗝,“而是君上啊!” “哪个君上?” “当然是秦公了。” “哈哈哈哈,”公子卬大笑道,“有意思。你这讲讲,秦公是怎么说的?” “君上说,”公孙鞅模仿秦公语气,声音洪亮,“方今天下,寡人真正佩服的治军之才,唯魏国上将军一人耳!” 公子卬一脸疑惑:“大良造别是虚言吧?” “卫鞅所言,句句属实。有天秦公与鞅闲聊国事,忽然问鞅,爱卿可知魏侯何以雄霸天下吗?卫鞅思索良久,竟是不知如何作答。秦公笑了,说欲霸天下,首在人才。魏侯之所以独步天下,是因为他的身边有两大奇才。一是魏卬,堪称当世之雄,二是陈轸,堪称当世之英!” 公子卬举爵:“难得秦公如此抬爱,这酒魏卬喝了!”仰脖一饮而尽。 陈轸瞟向正在舞蹈的美女,插话道:“秦公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哦?”公孙鞅转向陈轸,目光诧异。 “除武学卓绝之外,上将军还有两绝,一个是品酒,一个是品色!” “哦?”公孙鞅看向公子卬,“卫鞅不堪酒量,却也算是好色之徒。所憾的是,卫鞅只是好色,却不知色,更谈不上品了。今日幸遇上将军,还望赐教!” “好好好,魏卬就信口开河,见笑于大方了!”公子卬咳嗽一声,朗声说道,“若说天下美女,当是各具特色。粗略论之,楚女能歌,赵女善舞,齐女贤淑,燕女多情,胡女妖娆??” “不愧是行家里手啊!”公孙鞅竖起拇指,盛赞一句,似又想起什么,惊讶道,“咦,怎么没有说到魏女和秦女呢?” “魏女看得多了,反倒不觉出色。至于秦女嘛,我给出两个字—绝妙!” “公子说笑了。”公孙鞅扑哧一笑,“在下寄居秦地十余年,尚未看出秦女有何绝妙之处!” “说秦女绝妙,”公子卬身子前倾,二目放光,“是因其难求啊!” “五大夫,”公孙鞅听出话音,呵呵一笑,转对公子疾,“鞅是卫人,不知秦俗。你算是老秦人了,你也说说,秦女果真难求吗?” 公子疾憨厚一笑:“疾不怕流血,就怕女人,看都不敢正眼,何敢言求?” 公子卬手指公子疾,笑道:“怎么样,本公子没有错说吧!《诗》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此诗为秦风,说的岂不是秦女难求吗?” 公孙鞅呵呵笑道:“在鞅看来,‘所谓伊人’,想必是公子了。秦女纵使有心‘从之’,只怕也是‘道阻且长’呀!” 公子卬醉眼迷离:“公孙兄既有此说,本公子真就开口相求了!” 公孙鞅拱手:“但凡有公子看上眼的,在下尽力张罗!” 公子卬朝那边略一挥手,众乐手、舞女退出。公子卬身子前倾,压低声音:“天下盛传两个绝色女子,公孙兄可曾听说?” “卫鞅孤陋寡闻,愿闻其详!” “一个在周室,是周天子的雪公主,另一个在秦室,是秦公的紫云公主!” 公孙鞅微微一笑:“听公子语气,不会是对周室公主??”顿住,看他表情。 “哈哈哈哈,”公子卬爆出一声长笑,“周室公主虽说姝丽,却非在下好逑!” “哦?天子之女,难道上将军也看不上眼?” “在下打探过了,雪公主柔似杨柳,弱不禁风,而在下是个粗人!” “不瞒公孙兄,”陈轸凑近公孙鞅,压低声,“上将军早就相中紫云公主了!”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公子卬就朝公孙鞅深揖一礼:“紫云公主,魏卬梦寐以求,大良造若能玉成这桩美事,魏卬必有厚报!” “哈哈哈哈,”公孙鞅吃一大惊,但几乎是在眨眼间,放声长笑道,“英雄既识美人,美人当配英雄。上将军既然相中紫云公主,此事就包在卫鞅身上了!” “不知秦公??”公子卬心里忐忑。 “公子放心,”公孙鞅朗声道,“秦公能得上将军为婿,当该高兴才是!这样吧,待在下寻个机缘,先向大王提亲。若是大王允准,公孙鞅愿为公子保媒!” 公子卬起身,再次深揖:“魏卬谢公孙兄成全!” 送走公孙鞅,陈轸叫来戚光,吩咐道:“今儿上将军走红运,叫林楼主安排几个小妞儿,陪上将军好好红火一把!” “好咧!”戚光应一声,快步走出。 “上大夫,”公子卬抱拳道,“您的这步棋,真是妙着啊!” “是上将军艳福齐天,不关陈轸事!” “上大夫甭说客套话,我这人直来直去,有仇是仇,有恩是恩。如果公孙鞅真的玉成此事,你这个大媒魏卬是一定要谢的!” “陈轸可以做媒,却不敢居功,待上将军抱得美人归,假使一定要犒劳下官,下官只有一个念想!” “上大夫请讲!” “唉,说来也冤。”陈轸长叹一声,“下官不知何故得罪了白相国,处处受他挤对。下官虽说心有不甘,但职微言轻,有苦也是无处申诉啊!” 说起白圭,公子卬就又想到龙贾,恨道:“这个不消说,我早看清爽了。不瞒你说,一个老白圭,一个老龙贾,本公子早就看不顺眼。我真佩服君父,让这两撮白胡子总在身边飘着,一口一个老臣,朝堂上能不老气横秋吗?” “公子说得是。”陈轸附和道,“只是君上处处听他二人的,你我二人纵想有所施展,也是难呀!” “你我都到这个份上了,上大夫是何想法,直说无妨!” 陈轸附耳悄语。 公子卬惊道:“当真如此?” “上将军呀,”陈轸苦笑一声,“在下何时骗过您?就在拜将那日,龙贾面君,不知说些什么,君上就把任命改了,幸好大良造横插一脚,这个任命才没有落到实处,否则,即使伐秦,不成功,公子就是替罪羊,成功了,功劳也不是公子的,公子只有出力的份!” 公子卬面孔狰狞,咬牙切齿道:“这个龙贾!”似是想起什么,有些气恼,“这么大个事儿,你怎不早说?” “唉,”陈轸解释道,“下官也是刚刚得知。公子若是不信,可以去问毗人,是他拟的诏命。” 公子卬喘会儿气:“一个龙贾,一个白圭,占住茅坑不拉屎,屁股早该腾腾了!” “龙贾那儿,好赖有上将军您压着,白圭却是无法无天呀!” “上大夫放心,父王早就嫌他碍眼了,遇到大事,从来不听他的。此番会盟你也看到了,他倚老卖老,胡乱聒噪,结果呢,父王不是让他去修大沟了嘛!” “唉,”陈轸叹道,“这是君上一时生气,待气性消停,老白圭不是照旧聒噪吗?” “这么着吧,”公子卬眼珠儿一转,“你把眼睛睁大点儿,寻到他个短处,我去奏请父王免掉他就是!” “唉,”陈轸又叹一声,“上将军呀,免掉他又有何用?下官听说他早就物色了接替之人,那人??在下还不是照旧听他摆布?” 公子卬吃了一惊:“谁?” “朱威!” “朱司徒?”公子卬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他怎么能行?在本公子眼里,这个位置只适合一个人选,就是陈兄你!一有机缘我就向君父提提这事儿,免了老白头,起用上大夫为相!” 陈轸叩拜道:“下官叩谢公子提携!” “什么提携不提携,是你该得的!”公子卬一把拉起他,话锋一转,“对了,本公子还有一事问你呢!” 陈轸拱手:“上将军有何吩咐,下官唯命是从!” “你后晌说的南面称尊,君父他—真有此心吗?” “君上有无此心,上将军一试便知!” “怎么试?” “君上不是梦到王服了吗?下官可寻人为君上量身定做一套王服,君上若是不穿,说明君上尚无此心。君上若是穿了??”陈轸努下嘴,诡秘一笑。 公子卬恍然大悟,竖起拇指:“好主意!” 回到驿馆后,公子疾再也憋不住了,对公孙鞅道:“大良造,公子卬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紫云是正出,与太子同父同母,更是祖太后的心肝宝贝,若是下嫁给他,这不是??鲜花插在粪堆上吗?” “唉,”公孙鞅长叹一声,“你也都看到了,公子卬那般上心,叫在下??” “实在不行的话,明日疾去回掉这事儿,就说紫云已经许亲,大良造不知情!如果公子一定要娶秦女,我们为他另外物色!” “不成!”公孙鞅果断摆手,“鞅倒是觉得,这是桩意外的好事呢!” “好事儿?”公子疾急了,“听魏人说,公子卬不过是个绣花枕头,只是读过几本兵书、喜欢舞枪弄棒而已。若论真刀实枪拼杀,他还差得远哩!若不是生得好,上将军哪儿轮得上他!大良造难道忍心让紫云下嫁一个绣花枕头吗?” 公孙鞅诡秘一笑:“对魏来说是绣花枕头,对秦来说或是个天赐至宝!” 公子疾惊愕:“天赐至宝?” 公孙鞅诡秘一笑。 公子疾挠挠头皮:“据疾所知,公子卬名为上将军,手中并无实权,三军将士多在龙贾、裴英等诸将手中,哪里算得上至宝?还有这个陈轸,虽说是上大夫,却是虚职,整天只在魏王跟前晃荡,说白了是个弄臣,可我们把赌注全都押在??”顿住。 “呵呵呵,你呀,”公孙鞅笑道,“看到的净是这些表皮。魏罃多疑,魏国实权名义上由白圭、龙贾等权臣分掌,其实全在他一人手里。而在魏罃心中,听起来顺耳的只有陈轸,用起来顺手的只有公子卬。此二人,一左一右,一文一武,恰如魏罃的左臂右膀。若是他俩为我所用,魏罃想不听话,由得他吗?” 公子疾折服了,诚敬拱手道:“大良造高瞻远瞩,疾叹服!只是,疾仍有一点担心,这二人真的可以为我所用吗?” “请公子拭目以待!” 在安邑西街靠近拐角处坐落一家裁缝铺,门头匾额上赫然写着“庞记裁缝”四字。铺内,一块硕大的木案上摆满各色布料、剪刀、尺子等杂物,墙上挂着各色成品衣裳,衣裳上悬着布条,写着客户名称。 掌柜名唤庞衡,妻子早丧,膝下唯有一子,名唤庞涓。庞衡一心想将一手绝活传予儿子,不想庞涓的心思根本不在剪刀、尺子上面,只对棍棍棒棒、枪刀剑戟感兴趣。眼见儿子早过冠年,庞衡心里越发着急起来。 这日上午,庞记裁缝铺的内院隐约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正在案上忙活裁剪的庞衡耳朵一竖,放下剪刀。 声音越来越大。 庞衡气粗了,朝响声发起处大喊:“涓儿—” 声音戛然而止。 “涓儿!” 庞涓拿着一把剪刀从里面走出来:“阿大,叫我?” 庞衡脸色黑起:“你在干啥哩?” 庞涓涎起脸,晃晃手中剪刀:“这不,正在剪样哩!” 庞衡白他一眼:“你骗鬼呢!” “我??”庞涓嘀咕道,“我是真的在剪样呢!” 庞衡鼻孔里哼出一声:“看看你的剪刀,是我刚买的,口还没开,你咋个剪哩?”略顿,轻叹一声,指指自己的心,“骗人也得用心!” “这这这??”庞涓看向剪刀,嬉着脸嘟哝,“心里一急,竟然拿错了!” “你小子,真想气死我呀!” 庞涓咂下嘴巴,敛起笑:“阿大,涓儿不敢了!涓儿听您的,这就去学!” “涓儿呀,”庞衡凝视儿子,拿起剪刀、尺子,“你不要小瞧这门手艺,一天到晚总是想着舞枪弄棒。阿大只听说舞枪的人死于枪下,舞刀的人死于刀下,还没听说缝衣裳的死于针线之下!你想想看,只要是个人,就不能光着身子出门。只要不光身子,咱做裁缝的就有饭吃。只要手艺好,名声儿就会响出去。别的不说,就说咱这庞记吧,整个安邑,啥人不晓得咱庞记名号?为啥哩?为你阿大的手艺好。你也知道,即使周天子??” 看到庞涓陡然间眼睛大睁,紧盯门口,庞衡止住话头,提高声音:“涓儿?” 庞涓眼珠子一转,手指门口:“呵呵呵,阿大呀,有生意上门哩!” 庞衡扭身望去,见上大夫府上的护院罗文走进店门。 罗文比庞涓略大几岁,与庞衡相熟,常为他拉些生意。见是老客户,庞衡放下庞涓,满脸堆笑地迎上去:“是罗文哪,啥风吹你来了?” 庞涓趁机闪身进去,拿着佩剑,绕过庞衡,向门口溜去。 庞衡瞥见,跺脚道:“涓儿,你给我回来!” 庞涓几步蹿到街上,扭头应道:“阿大,你俩先谈生意,涓儿出去吹口凉风,立马回来!” 庞衡迈腿就要追出去,罗文一把扯住他,呵呵笑道:“庞叔呀,您就让他野会儿去,晚生此来,真要与您谈桩生意,有他在也不方便!” 庞衡顿住步,换作笑脸:“呵呵呵,啥生意,弄得神秘兮兮哩?” “府上想请庞叔做件大活!” 庞衡扑哧笑了,信心满满道:“只要不是做王服,天底下就没有大活!” “庞叔,是不是大活,晚生说了不算。不过,听戚爷讲,若是庞叔做得好,府上愿出双倍价钱!” “你先透个底,是啥大活?” “具体是啥,我真不晓得,戚爷要您亲去府上,面谈!” “好好好,我这就去!” 庞衡将铺中稍作收拾,带上皮尺,关上店门,跟随罗文径至上大夫府上。 两人七绕八拐,行至后花园的一座独院,快到门口时,罗文停住脚步,低声吩咐:“庞叔,戚爷脾气不大好,还有点儿争礼!” 庞衡一脸不屑道:“不就是个家宰嘛,争什么礼?” 罗文“嘘”了一声,环视左右,轻声道:“庞叔,这话万不可说!若是让戚爷听见,不但生意没得做,庞叔的日子怕也不会好过!” 庞衡淡淡一笑:“放心吧你,庞叔也还见过些世面!” 二人步入院中,见戚光已在正堂端坐,显然是在等候。 罗文先一步趋近,跪地叩道:“禀戚爷,小人已将庞师傅请到!” 戚光头也不抬,扬手:“叫他进来!” 庞衡进门,扫戚光一眼,见他模样倨傲,非但不跪拜,反倒直直地立在堂中。 戚光一怔,抬头,两眼直射过去。 庞衡两手微微一拱:“西街庞衡见过家宰!” 戚光脸色一沉,两道目光剑一般射来,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语气冷森:“所有下人都叫我戚爷!” 庞衡脸色沉起:“在下是庞衡,非你下人!” “哟嘿!”戚光忽地站起,盯他一时,又缓缓坐下,微微抱拳,换作假笑,“呵呵呵,庞师傅,戚某听罗文说,你早年去过周室,为天子做过王衣,可有此事?” 庞衡不卑不亢:“是王服!” “对对对,是王服!戚某问你,你是怎么去给天子做王服的?” “二十年前,在下是大周缝人!” 戚光眼睛微眯:“大周缝人?是缝纫吧!” 庞衡提高声音:“是缝人!” “缝人是什么?”戚光不解了。 “缝人是天子御封职爵,位列大周大夫,专司王服制作!” “哈哈哈哈,”戚光长笑几声,不无讥讽道,“原来庞师傅是大周大夫哩,草民戚光失敬,失敬,失敬!” 庞衡面孔微涨,脸偏向一侧。 “草民请教大周大夫,”戚光语气更加讥讽了,“庞大夫既司王服制作,天子服饰想必是样样能做了?” 换作是平时,庞衡早就扬长而去,此时因顾及到罗文,方才咽下一口气,头并不扭过来:“这是自然。天子全套服饰,庞衡无一不知!” “好!”戚光手震几案,语气稍微缓和,“庞大缝人,戚某要你缝制三套天子服饰,一套是弁服,一套是丝服,另外一套是麻服,冕、履、饰全套,不可缺少一件!” 天哪,他要缝制王服! 庞衡震惊,看向他,二目如炬。 “戚某打听过了,似此一套服饰,工钱通常是三金。戚某言出必行,付你六金,三套服饰合计一十八金。若是你做得好,戚某保证你有活干,吃香的,喝辣的。若是做得不好??”戚光眼光一沉,打住不说了。 庞衡淡淡道:“天子服饰,通常是冕服、弁服和丧服。” 戚光眼一瞪:“什么丧服不丧服的,戚某要你做的是王服!” “在下讲的就是王服!” 戚光摆手:“好了好了,我问你,什么叫冕服?” “冕服是礼仪之服,分裘冕、衮冕、鷩冕、毳冕、冕、玄冕等等。” 戚光皱眉:“那??弁服呢?” “弁服是天子朝见诸侯时的服饰,分爵弁、皮弁、韦弁、冠弁等等。” “这??”戚光挠头皮了,看向罗文。 见庞衡这般说话,一旁静候的罗文早已冷汗直流,掩袖拭去一把后,转对庞衡:“庞师傅,您觉得什么服饰最好?” “凡是王服都好。” 戚光打一响指:“那就全做,不过,眼下先做三件,一件是裘冕,一件是爵弁,还有一件,对了,就是皮弁。” “是三件还是三套?” “三套!”戚光转对罗文,有些不耐烦,“从今天起,庞缝人哪儿也不可去,就在本府住下。所需物事尽由府中置办。”对庞衡,“你开出料单!这是尺寸!”从袖中摸出一片竹简,“啪”地抛到地上,背起手,出门径去。 庞衡心中一沉,冷冷地看向地上的竹片,却不动手去捡。罗文弯腰捡起竹片,双手呈予庞衡。 庞衡接过,打眼一扫,将竹片递还罗文,拱下手:“告诉姓戚的,恕庞衡无礼,这几件朝服,我不能做!” 话音落处,庞衡昂首阔步,大步走出。 “庞??庞叔,”罗文紧追几步,“您为何不做?” 庞衡顿步,回头解释道:“因为那尺寸不是周天子的!” 罗文急了,朝已经远去的戚光叫道:“戚爷,戚爷—” 戚光回头:“怎么了?” 罗文朝他招手:“麻烦戚爷回来一趟。” 戚光拐回来。 罗文迎上,哈腰,悄声道:“庞师傅说,尺寸不对!” “哦?”戚光目光射向庞衡,“这尺寸是宫中裁缝专门量过的,哪儿不对了?” 庞衡指着竹片:“周天子身高六尺又九,这个尺寸却是七尺又七,相差八寸!还有胸围、腰围、肩宽、履长,所有尺寸皆不着边,庞衡岂能不知?” 戚光目光逼视过来:“我什么时候告诉你是为周天子做了?” 庞衡吃一大惊:“不为周天子做,你为什么人做?” 戚光呵斥道:“我请你来是做衣服的,给什么人做是我的事,如何做是你的事,你问这些干什么?” “回家宰的话,”庞衡冷冷应道,“若是为大周天子制作王服,庞衡立即动手。若这王服不是大周天子的,庞衡恕难从命!” “哈哈哈哈,”戚光爆出一声长笑,“我还以为你徒有虚名,事到临头做缩头乌龟呢,不想却为这档事儿!”脸色虎起,“姓庞的,眼下你已不是大周缝人,只是一个缝纫铺中的匠人!匠人要有匠人的规矩,我付工钱,你卖手艺,何来一堆废话?” “再回家宰的话,纵使匠人,也是大周天子的匠人。” 戚光冷笑一声,双眼逼视庞衡:“这么说,你是当真不做了?” “除去大周天子,庞衡不为任何人私做王服!” 戚光收住冷笑,眼睛一横,瞄向罗文。 罗文打个寒噤,疾步上前,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劝道:“庞叔,戚爷让您做,您就做吧!” 庞衡望着罗文,长叹一声,摇头:“罗文呀,不是庞叔不做,是庞叔不能做呀!” 戚光阴笑一声,暴喝:“来人!” 几个彪形大汉从门外走进。 戚光扫他们一眼,手指庞衡:“这是西街庞师傅,主公请他缝制几套衣服,你们可要服侍好了!若是庞师傅做不出来,当心你们的脑袋!” 几个汉子齐声应道:“遵命!”朝庞衡围拢过来。 庞衡气得脸色泛青,一边后退,一边大叫:“青天白日,郎朗乾坤,你??你们??放我回去!” 戚光冷笑一声,剜庞衡一眼,大踏步走出小院。 罗文本是好心,不想竟然办成恶事,一下子怔住了。 怔了一时,罗文急奔出去,追上戚光,轻声恳求:“戚??戚爷??” 戚光停住步子,转问罗文:“姓庞的家中还有何人?” “回戚爷的话,庞叔家中并无他人,只有一个儿子!” “说说这个儿子!” “叫庞涓,已过冠年!” 戚光阴阴一笑,拍拍他的肩:“好小子,你说得甚好!” “戚??戚爷,”罗文心中一寒,“您问庞??庞涓何事?” 戚光白他一眼,呵斥道:“戚爷想问什么,有你插话的份儿吗?”转过身子,拂袖而去。 罗文慢慢蹲下,拿拳头捶打脑袋:“天哪,你??你都做的什么事儿啊!”蹲了一小会儿,似乎意识到什么,忽地站起,拔腿就朝外跑。 罗文一气跑到庞家铺子前,急急敲门,不见反应,抬头细看,见大门上仍旧挂锁。显然,庞涓尚未回来。 罗文推测庞涓到武坊里去了,具体哪家却不清楚,只好挨门打探,连问几家,皆是摇头。刚巧碰到熟人,见他要找庞涓,伸手指向前面一处武坊。 那是家寻常武坊,招牌上的“吴子坊”布满灰尘,虽不显眼,却也有些年头了。罗文敲门,一武师模样的人探出头来。 罗文揖礼:“请问武师,庞公子在否?” 武师回个礼道:“你是说庞涓?” “正是!” “他说好今儿来的,这还没到呢,可能要晚些辰光!” 罗文一路寻着庞涓,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元亨楼门外,肚子咕咕叫起来,在门外略一迟疑,就有小二迎上,一脸堆笑:“呵呵呵,是罗爷呀,好久没来了!”指着一个空位,“罗爷,请!” 罗文笑笑,坐下。 小二哈腰,堆笑:“罗爷来点啥?” “一碗粥,一张饼,来盘牛肉,来壶酒!” “好哩!” 第004章|?庞缝人被逼缝衣?魏惠侯凤鸣龙吟 却说庞涓脱身出来,出了北门,径投郊外林中,寻到一个开阔处。庞涓左右环顾,确认无人,尽情施展拳脚。练有一时,庞涓擦去汗水,稍作歇息,拔剑出鞘,舞剑如飞。庞涓收势,插剑入鞘,缓缓走出林子。 回到街区后,庞涓神清气爽,迈开大步正要走向吴子坊,竟被一人拦住去路。庞涓斜眼一看,见他虎背熊腰,身体壮实,只是右眼稍稍吊起,让人甚觉不爽。庞涓打个揖,正要问话,此人已将宝剑取下,放在路边,朝庞涓抱下拳,当街扎下架势。看那模样,显然是想与他过招。 时下武风甚盛,安邑各条街道均有武馆,当街切磋武术更是寻常之事。庞涓微微一笑,也不搭话,解下宝剑,略一抱拳,如他一样扎好架势。不少路人见有人比武,围上来看热闹。 二人互相绕着圈子,寻找机会。兜有一会儿,庞涓看出对方破绽,突然起脚,径直踢向对方小腹。对方早有防备,伸胳膊挡住。然而庞涓这一脚却是虚的,快要踢到时陡然变招,扫地飞去。对方重心偏移,毫无防备,被庞涓扫个结实,扑地倒下。围观者纷纷喝彩。 那人一个鹞子翻身,重站起来,扑向庞涓,被庞涓闪过。二人一来一往,又斗数合,庞涓再寻机会将对方放倒。如是再三,对方倒地越来越快,时间越来越短,终于心服口服,抱拳:“仁兄好手段,丁三佩服!” 庞涓亦抱拳:“丁兄承让!庞涓多有冒犯,望丁兄海涵!” 丁三笑道:“呵呵呵,庞兄哪里话!说到冒犯,该是丁三才是。”看一眼日头,“日已过午,想必庞兄尚未吃饭吧。在下欲请庞兄小酌一杯,算是赔罪,还望庞兄赏脸!” 庞涓本是豪爽之人,见丁三虽然吊眼,言语却直,心中顿时有了好感,当下抱拳道:“好,在下请客。丁兄,请!” 丁三现出生气的样子,三角眼朝上一吊:“是在下冒犯在先,该由在下请!” 见他如此较真,庞涓扑哧笑了:“好好好,此番就由丁兄请!” 丁三转嗔为喜,二人各自捡起宝剑,丁三引路,投前而去。 丁三将庞涓带至元亨楼门口,手指门楼:“庞兄,听说这个馆子酒菜不错,进去尝尝?” 庞涓看都没看招牌一眼,连连点头:“好好好,是丁兄做东,哪儿都成!” 二人走进餐厅,刚刚寻好位置坐下,就有小二过来。 丁三看向小二:“来四个小菜,二热二凉,二肉一鱼一素,外加一坛老酒,要好的!” 小二打个响指:“好咧!”转身匆匆走向柜台。 庞涓打眼看去,楼中装饰奢华,进出楼中的客人非富即贵,衣着华丽,不无诧异道:“丁兄,这是什么所在?” “元亨楼。” 元亨楼名为酒楼,实为赌馆。开业不出半月,安邑城中就有几人一夜暴富,与之相随的是另外几户倾家荡产。正反两种名声迅速传扬出去,此楼顿时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无人不晓。庞涓血气方刚,自是瞧不起这种地方,心中难免“咯噔”一下。然而此番是对方做东,且又是初次见面,便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故作惊讶道:“元亨楼?听人说起过,原来是这样啊!” 丁三压低声:“庞兄,听人说,这儿不仅是安邑最热闹的地儿,也是天下最热闹的地儿了。” 庞涓担心道:“东西一定贵了!” 丁三“啪”地拿出两块金饼,搁在案上:“这个应该够了!” 庞涓显然有些过意不去了,拱手道:“让丁兄破费了!” “哈哈哈哈,”丁三豪迈地大笑几声,“能与庞兄这般豪士吃酒,是丁某福分!”等待多时,始终不见上菜,丁三有些气恼:“小二!小二??” 没人应声。 庞涓笑着摆手:“丁兄,不急!” “店大欺客哩!”丁三不屑地哼出一声,赔笑道,“庞兄,看这样儿,一时三刻也上不来,我们不如到楼上耍耍,既然来了,干脆开开眼!” 庞涓早就听说楼上设有赌局,甚是奢华,见丁三询问,心中不免多出几分好奇,不假思索地应道:“也好!” 丁三似是熟门熟路,引领庞涓走到楼上。庞涓只管跟在后面左拐右转,一路走去。来到一个大厅门口,庞涓眼前一亮。厅中金碧辉煌,极尽奢华。厅中是个巨大的深黄色赌台,几个衣着光鲜的富家公子正围台而坐,一个美女庄家美目生盼,将手中骰子摇得哗哗直响。十多个赌徒或站或坐,眼睛大睁,眼珠子死死地盯住美女手中的骰子。 庞涓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悄悄问道:“台边坐的都是何人?” “小声点儿,可都是大人物哩!”丁三轻嘘一声,指点,“看到了吗,中间那个穿白衣的是相爷府中的白公子,左边穿蓝衣的是司农府中的吴公子,右边穿紫衣的是司马府中的梁公子!庞兄,要不要进去看看?” “看看就看看!” 二人走进厅门,移近台边。刚刚站定,美女庄家“啪”一声将骰子定在台上,揭开盒子。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白公子兴奋地叫道:“哈哈哈哈,本公子又赢了!” 另外三名男子显得无比沮丧,各将面前的金子推到白衣男子面前。庞涓打眼一看,白公子跟前已经码起一大堆黄澄澄的金饼。 一旁皂衣男子摇头,苦叹一口气:“唉,白公子,在下不玩了。今儿手气背,再输下去,在下要脱光身子哩!” 众人哈哈大笑。 美女庄家脸色羞红,身子一软,趁势偎在白公子怀里,轻嗲一声:“吴公子,瞧你害臊不!” 吴公子看她一眼,咂舌道:“啧啧啧,你个小桃红呀,究底是啥人害臊哩?一见到白公子,连身上的骨头都是酥的,站不稳哩!” 小桃红轻啐他一口,在白公子的怀中又拱几拱,嗲声嗲气道:“吴公子,奴家知道您的口中吐不出好话,再说就不理你了!” 另一边的梁公子摊开两手,朝白公子拱拱:“白公子,今儿你交桃花运,连我这个赌神也甘拜下风,连赌连输呀!” 白公子轻轻推开桃红,朝梁公子连连拱手:“是梁公子承让,白虎愧不敢当!” 梁公子正要回礼,一眼瞥见丁三和庞涓,像是突然发现异物似的,目光紧紧盯在二人身上,半晌方道:“这两位是什么人?” 所有目光齐射过来。 吴公子手指丁三,不屑道:“这不是南街的痞子丁三吗?” 丁三笑脸相向,跪地叩首:“小人丁三叩见吴公子,叩见在场各位爷!” 庞涓未曾料到丁三竟如此没有骨气,鄙夷地斜他一眼,鼻子里哼一声,转身就走。吴公子叫道:“那位客人且慢!” 庞涓傲然站住,目光射向他。吴公子与他对视一会儿,扭头问丁三:“街痞子,他是你朋友?” 丁三再叩:“回吴爷的话,此人正是小人朋友,姓庞名涓!” 庞涓一字一顿:“庞某没有他这样的朋友!” 庞涓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震。 丁三一跃而起,惊讶地望着庞涓:“庞兄,你??” 庞涓鼻孔里哼了一声,朗声道:“庞涓永远不会去交似你这般没有骨头的朋友!”一个转身,大步迈去。 吴公子摆手喝道:“这位公子,且慢!” 庞涓顿住步子,缓缓转过身。 吴公子抱拳:“庞公子,在下吴德才,世袭贵胄,家父为当朝司农。”指着对面,“这位是当朝司马府上的梁公子,这一位,”手指白公子,语气倨傲,“就是当朝相爷府中的白公子!请问庞公子是何出身?” 见他这般亮出家世,庞涓知道此地不可逞强,鼻孔里轻哼一声,转身准备离去。 丁三回话:“回公子的话,我这位庞兄家住西街庞记缝人铺,是庞店主的公子!” 庞涓并不认识丁三,丁三却如数家珍,将庞家端底抖搂出来,这是庞涓不曾料到的,顿时有种被人下套的感觉,脸色涨红,折回来,怒目逼视丁三。 吴公子听罢,讥笑道:“哈哈哈哈,姓庞的,我道是何方神圣,不想却是店家贱坯!”敛起笑容,鄙夷的目光直逼过去,“你可知道,这儿是何处所?” 庞涓未及反应,梁公子阴阳怪气地附和道:“怪道本公子手背,原来是有贱人带来秽气!姓庞的,你这冲了公子的手气,该当如何?” 庞涓看向他,手按剑柄,冷笑一声:“姓梁的,你说该当如何?” “嘿,”梁公子跳起来,“你??你小子,骨头虽贱,舌头却硬,敢跟本公子顶嘴!” 庞涓两眼射出火,按剑之手微微一动,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说谁的骨头贱?” 梁公子眼睛一横:“当然是你这个贱坯!” 庞涓眼睛发红,走上前去,运足力气,忽一声将赌台掀翻。刹那间,台上的金饼散落一地,桃红花容失色,尖叫一声拱进白公子的怀里。 说时迟,那时快,伏在门外的十几个壮汉冲进来,庞涓未及反应,已被他们按倒在地,绑个结实。 与此同时,林楼主闻声进厅,大声喝道:“何人在此闹事?” 梁公子手指庞涓,转向林楼主,大声呵斥道:“姓林的,你这楼主怎么当的,竟让这个贱坯在此撒野?” 林楼主赔笑,连连拱手:“都怪小人看管不严,扫了各位公子雅兴!小人在此赔罪了!”又拱几下手,目光移向庞涓,指向翻倒在地的赌台,“小子,是你掀翻这张台子的?” 庞涓将头别向一边。 林楼主阴阴一笑,怪声怪气地问道:“是哪只手掀的?” 庞涓仍不作答。 林掌柜厉声喝道:“我问你,哪只手掀的?” 庞涓扭过头,两只眼死死盯住他,一句话不说。林楼主冷笑一声,目光移向丁三:“丁三,这小子是你朋友?” 丁三连连点头:“是是是!” 林楼主狞笑一声,对众打手道:“拉下去,将他的两只手剁下喂狗!” “啊?!”听到剁手,小桃红发出一声尖叫,朝白公子怀中更紧地偎依过去,“白公子—” 白公子轻拍她,对林楼主道:“林楼主,就看在本公子面上,饶他这次吧!” 林楼主朝白公子笑笑,拱手,转对庞涓说:“你小子命好,本楼主看在白公子面上,暂且饶你这次。不过,手可免剁,坏我生意不能不罚!”转对众打手,“拉下去,重打二十大板,关他十天,让他反省反省做人的规矩!” 众打手扭住庞涓走出赌厅。 庞涓猛地扭转身子,目光缓缓射向丁三:“吊眼狼,你敢阴我!” 丁三心虚,面色惶恐,背过脸去。 庞涓目光依次扫向吴公子、梁公子,一字一顿:“两位听好,今日之事,庞涓记下了!”一个转身,随打手们大步下楼。 正在楼下餐厅吃饭的罗文听到楼上传来一阵嘈杂声,放下碗筷,打眼望去,见是打手拥着被反绑的庞涓走到楼梯口。众食客一阵纷乱。罗文扔下筷子,急跑出去。 众人将庞涓拥到楼下,推进一间屋子,“啪”地关上房门。有顷,里面传来打板子的声音,但没听到庞涓哼出一声。不一会儿,几人打完,走出来,在外面锁上房门。 罗文脸色煞白,急吼吼地奔出去。 小二飞步上来,一把扯住他:“罗爷??” 罗文这才想起未付膳费,掏出一个布币,扔在地上,飞跑而去。 一路小跑至上大夫府,罗文跑向关押庞衡的院子。 另一条小路上,戚光、丁三也正脚步匆匆地走向小院。罗文瞥见,打个惊怔,身子一闪,隐在树荫里。 戚光、丁三走到院落门口,几个壮汉迎入。 戚光扫一眼,朗声问道:“庞师傅呢?” 一个壮汉指着屋子:“回禀戚爷,庞师傅在屋子里坐着,不吃不喝,嚷着要回家!” 戚光大步走进屋子,果见庞衡席坐于地,双目微闭。一碗稀饭和一盘小菜放在旁边,早已凉了。 戚光在他对面坐下,轻轻咳嗽一声,拖长声音:“庞师傅!” 庞衡微微睁眼,冷冷道:“说吧,姓戚的,你想把我怎样?” 戚光阴阴一笑:“庞师傅说的是哪儿话!戚某并无他意,只是想请师傅做几套衣服,谁想师傅如此使性,竟连这点儿薄面也不肯给呀!” 庞衡略顿一下,解释道:“姓戚的,不是庞衡不肯做,而是缝人自有缝人的规矩。对缝人来说,私做王服就是谋逆。庞衡头可断,血可流,谋逆之事,断不能为!” 戚光微微一笑:“戚某也不是强人所难的人,买卖不成仁义在嘛!” 庞衡看过来,似是不信:“哦?” “这样吧,庞师傅,这三套王服,你想做就做,若是不想做,戚某也不为难你,这就放你回去!” 庞衡站起来,拱手道:“庞衡谢家宰成全!”拍打几下屁股上的尘土,转身走出房门,朝院门走去。 戚光叫道:“庞师傅请留步!” 庞衡在院中停步,扭头望回来。 戚光缓缓起身,从屋里出来,站在院中。 “敢问家宰还有何事?”庞衡问道。 “并无他事。这儿有件物事,听说是你家的,你可认认。如果是,就顺带拿回去吧!”戚光朝丁三努嘴。 丁三将一柄剑“啪”地扔到地上。 庞衡是缝人,穿针引线,眼睛早已练得雪亮,远远一看,就知是爱子之物,心头一凛:“这是我家涓儿的剑,为何在你这里?” “呵呵呵,”戚光轻笑几声,“既然是你家的,你可以拿回去了!” 庞衡拿起宝剑细察一番,冲戚光吼道:“姓戚的,你??你把我的涓儿怎样了?” 戚光转向丁三:“丁三,回庞师傅的话!” 庞衡的目光射向丁三。 丁三拱手:“庞师傅,晚生与令公子以武会友,相谈甚笃,方才晚生请令公子到元亨楼吃酒,谁想令公子他??” “他??他怎么了?” “他多喝几口,仗着酒兴闯到楼上,冲撞几位官家公子不说,又大闹元亨楼,将赌台掀翻,被楼主的下人拿下,说要按江湖规矩,剁去令郎的双手双足。晚生苦苦哀求不成,到你家店里报信,又见门上落锁。晚生左右打听,听说庞师傅在上大夫府上,这才急赶过来!” 庞衡目瞪口呆,跌坐于地。 “呵呵呵,”戚光阴阴一笑,“庞师傅,您怎么坐下了?不想回家了吗?” 庞衡忽地站起,死死盯住戚光,一字一顿道:“姓戚的,放了我的涓儿!” 戚光冷冷道:“庞师傅好无道理!你儿子在元亨楼酗酒犯事,与我戚某并无半点瓜葛,为什么要我放了他?” 庞衡眉眼一横,咬牙道:“你的三套王服,庞衡应下了!” “哦?”戚光打个响指,“来人!” 门外闪进一人,哈腰站在一边。 戚光扫他一眼:“听说庞大公子在元亨楼犯事了,你去打探一下,摸个底细!” 来人应一声,疾步走出。 戚光转对庞衡,打一揖道:“庞师傅,您肯帮戚某的忙,就是戚某的朋友。令郎之事,自然也是戚某之事。庞师傅放心,戚某马上禀报主公,冲主公薄面,想那楼主不敢轻易造次!” 庞衡冷冷道:“有劳家宰了!” “庞师傅,戚某为您备下仆从二十名,个个能裁能缝,庞师傅要做什么,只管吩咐他们就是!”戚光转对院中三个汉子,“你三人听着,从今日始,你们都是庞师傅的下人,庞师傅要什么,你们就备什么。若是误了庞师傅大事,家法侍候!” 三人齐声:“喏!” 罗文在院子外面的树荫中听得真切,得知庞家父子并无大碍,缓缓嘘出一口气,决定暂时先不见庞师傅,转身离开。 庞衡紧赶慢赶,不出十日,三套王服已经完工,使人去喊戚光。 戚光向陈轸报喜:“主公,三套王服今日成了!” “太好了!”陈轸赞道。 “庞师傅怎么处置?” “此事不宜张扬,你可留他再住几日。” “好哩!” 戚光与罗文赶到小院,众人跪迎,唯庞衡昂然站立,三套王服悬在衣架上。 戚光审视几套王服,抬头望向庞衡,咂舌道:“啧啧啧,好手艺呀!”掏出一沓金币,转向跪在地上的众家奴,“你们辛苦了,来来来,凡在这个院子的,戚爷各赏一金!” 罗文接过,每人发一金。众人捧过,叩首谢恩。只有庞衡将自己的那枚金币扔在地上,眼睛直直盯住戚光:“戚家宰,我的涓儿呢?” 戚光赔笑:“庞师傅,戚某差点忘了,令郎之事,主公早已打过招呼,林楼主也真就买了面子,令郎毫发无损,这辰光想必就在贵府上呢!” 庞衡转望罗文,见他点头,转对戚光,抱拳道:“谢家宰了!家宰所要的三套王服均已完工,庞衡告辞!”大踏步就要出门。 戚光摆手叫住:“庞师傅留步!” 庞衡顿住步子,回望戚光。 “庞师傅,戚某差点又忘一件大事。是这样,得知师傅手艺绝佳,主公有意留师傅再住几日,做完所有王服!” 庞衡大惊:“姓戚的,你??怎能言而无信呢?” 戚光满脸堆笑:“庞师傅呀,说到这个,就要怪师傅你自己喽!” 庞衡惊愕:“怪我?” 戚光两手一摊,做无奈状:“主公本想只请你做三套王服,不想师傅一气讲出那么多,主公心就痒了,传令让师傅继续做下去!”拿出一袋金币,“主公说了,决不亏待师傅,工钱原定每套六金,这又追加三金,共是九金。你已做下三套,三九二十七,都在这个袋里,请你清点。至于后面的工钱,待完工后另行结算!” 庞衡急了,连连摇头:“我不要你的工钱,我只要回家!” 戚光脸色一沉:“庞师傅,这等好生意,你到哪儿寻去?再说,戚某面子薄,主公的面子,你总该赏吧!” 庞衡长叹一声,不再作声。 戚光将钱袋交给罗文,吩咐道:“罗文,你去庞师傅府上一趟,一来望望庞公子,二来将工钱交给公子,就说庞师傅做完王服就回去!” 罗文接过金子,望向庞衡。 庞衡心里清楚,自己在此私做王服,可能再也回不去了,遂长叹一声,对罗文话中有话:“罗文,见到涓儿,就说过几日我就回去。要是有啥事儿,就让他去寻他季父!” 罗文点点头,转身走出。 庞涓被关在黑洞洞的地下室里长达十余日。 这天早上,两个汉子打开房门,二话不说,架起他的两只胳膊,连拉带拖地将他弄到元亨楼外,朝大街上一掼。庞涓被折磨得力气全无,又被两个汉子如此一推,顿时滚于数步之外,仰面朝天躺在地上。 两个汉子白他一眼,拍拍手径回院里。庞涓躺一会儿,咬牙爬起,朝元亨楼的牌匾死盯几眼,聚起力气挪到街边,手扶墙壁缓缓走去。 庞涓挪到自家门口,见门上依然挂锁,吃一大惊,拐进邻家豆芽店里。 见是庞涓,老店主迎上,扶住他,关切地问道:“涓儿,你??这是咋哩?” 庞涓看向他:“刘叔,我阿大他??哪儿去了?” 刘叔摇头:“不知道呀。前些日他跟罗文走了,这还没回来呢!这些天,来做衣服、拿衣服的人天天都有,也都在向我打听他呢!” 庞涓心头一颤:“刘叔,我饿了,弄点儿吃的!” 刘叔进屋,与一个女人一同出来,自己端盆热汤,女人手里拿着几块大饼。 刘叔道:“涓儿,这是你婶烧的羊杂汤,还没出锅哩。这几块饼是昨儿烙的,没顾上热,你泡汤吃。” 庞涓给老两口个笑,泡饼入盆,一顿饕餮大餐。吃得差不多了,庞涓抹抹嘴巴,打揖谢过,走出店门,径至自家铺前,打开铺门。 庞涓将铺中一切巡查一遍,见一切完好,嘘出一口气,在铺中席地坐下,闭目养神。 傍黑时分,庞涓察觉有人推门进来,抬头一看,是罗文。 庞涓“噌”一下蹿起,一把扭住罗文,咬牙道:“姓罗的,我正要寻你呢,你倒寻上门了!” 罗文也不挣扎,任他扭住。 庞涓扭他到裁剪台前,朝台上一顶:“快说,我的阿大在哪儿?” “庞兄松手,在下此来,为的就是此事!” 庞涓松开他,二目逼视。 罗文缓出一口气,解释道:“庞兄,是这样,府上请庞叔做几套贵重服饰,这辰光仍在忙活!”从袖中掏出二十七金,码在几案上,“这是庞叔旬日来的工钱,戚爷让我先捎给你!” 十日竟能挣到二十七金,匪夷所思! 庞涓扫了金子一眼,冷冷一笑:“纵使为天子做王服,也不会有这么多金子!姓罗的,你甭骗我!” “庞兄勿疑,这些真的是庞叔工钱。因是紧活儿,庞叔又做得好,府上在工钱之外,又给些赏钱,听戚爷说,是原工钱的三倍!” “什么衣服这么值钱?” “这??”罗文略略一顿,摇头道,“在下不知!” “姓罗的,”庞涓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无论你知也不知,家父是跟着你去的,我只向你要人!家父待你不薄,今日我就不多说了。你这回去,叫陈轸立马放回我的阿大,不然的话??”顿住话头,将拳头捏得“咯咯”直响。 “庞兄不必说了,在下这就禀报戚爷,你安心在家等着。”罗文说完,转身就走,走有几步,回头,“还有一事,差点儿忘了!临别时,庞叔吩咐,万一有个啥急事儿,可去寻你季父!” 庞涓冷冷道:“我谁也不寻,就等家父回来!” 魏惠侯兴师伐秦,公子卬催逼粮草。卫、鲁、宋、中山四个小国不敢怠慢,各自备下一万石军粮。粮食准备妥当之后,具体发往何地的诏令却迟迟不来。四国一时纳闷,各派使臣前往安邑探问。众使到达安邑之后,寻不到上大夫陈轸,只好去找司徒朱威。 事关列国军情,朱威进宫面见魏惠侯。一宫人引领司徒朱威走近后宫殿门,宫人进御书房禀报。毗人走出,引朱威趋进。 魏惠侯正在逗着一只八哥鸟儿。 朱威趋近,叩拜:“臣叩见君上!” 惠侯扬手笑道:“朱爱卿呀,你来得正好,寡人让你看件宝贝!” 朱威再拜起身。 惠侯招他来到鸟笼前,指着鸟笼道:“爱卿请看,这只小鸟是义渠君贡的,乖巧得紧呢!”朝它轻嘘两声。 小鸟瞅他几下,张口叫道:“臣叩见天子!”接着是三声磕头声,“嘭!嘭!嘭!” 朱威一怔。义渠君一直依附秦国,只要秦、魏开战,义渠必是出人出马,因而被魏国列为公敌,向无使臣往来。义渠君无缘无故,突然上朝,且送来如此贡物,耐人寻味。 惠侯又逗一会儿,见朱威没有应声,扭头问道:“爱卿,你匆忙赶来,可有事体?” “禀报君上,”朱威拱手道,“赵、韩、中山、卫、鲁、宋等国近日频频来使,说是伐秦的兵马粮草皆已备齐,催问君上何时征用?” “呵呵呵,”魏惠侯笑出几声,反问,“依爱卿之见,何时征用为宜?” “臣以为,如果伐秦,眼下就可征调!” 魏惠侯望着鸟儿:“爱卿也都看到了,这些年来,秦人今非昔比,不仅是块硬骨头,而且是块大骨头,真要硬啃,弄不好就要嗑坏牙齿。几日来寡人反复思虑,秦公既已知错,愿意顺从,寡人何不因势利导,使秦人之力为我所用呢?” 尽管朱威心里早有准备,魏惠侯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仍然使他吃惊。愣怔有顷,朱威缓缓说道:“君上圣明。不过,臣仍有一虑,不知当讲否?” “爱卿请讲!” 朱威扫一眼八哥:“秦人单是归服,倒也说得过去。可他公孙鞅定要再走一步,力劝君上南面称尊,却是做得过了。臣以为,依公孙鞅为人,秦人此举,抑或另藏用心!” 魏惠侯面现不悦,别过头去:“爱卿提醒得是!去吧,你可以回复列国使臣,就说寡人谢过他们了!” 朱威拱手:“臣遵旨!” 上大夫府后花园凉亭里,公孙鞅、陈轸相对而坐。 公子疾头前走来,后面跟着两个仆从,抬着一个巨大物体,上面罩层灰布。公子疾指使仆从将物体放在二人的几案中间。二仆从退去。 陈轸看看那物,又看向公孙鞅,笑眯眯道:“公孙兄,不会又是你们秦国的什么宝贝吧?” “是不是宝贝,过了陈兄的法眼才成!”公孙鞅对公子疾努嘴。 公子疾揭开灰布,里面是一只雄孔雀,漂亮的长尾巴在初夏明媚的光线里熠熠闪光。 陈轸吃一惊:“公孙兄,这??这是何鸟?” “箫韶九成??”公孙鞅说着看向陈轸,故意顿住。 陈轸脱口而出:“凤凰来仪!” 公孙鞅竖起拇指。 “公孙兄,这鸟??”陈轸倒吸一口气,倾身细审,看向公孙鞅,“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凤凰?” 公孙鞅含笑点头。 陈轸万千感慨化为一口长吸,又缓缓吐出:“轸开眼矣!” 公孙鞅话中有话:“只有陈兄开眼,并不为妙!” 陈轸看向公孙鞅:“公孙兄是说??”眼睛连眨几下,一拍脑袋,“是了!” 公孙鞅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 陈轸跟着大笑。 送走公孙鞅,陈轸安排下人在大厅里摆上一副衣架,上面挂满各式王服及冠冕之类。又将公子卬邀来,引他一件一件地察看,不无得意道:“啧啧啧,上将军,您看看,怎么样?” “看手工不错!”公子卬撩起其中一件,凑近察过,“呵呵呵,这玩意儿本公子外行,过了你的眼就成!” “当然不错了。您可晓得下官是请什么人做的?” 公子卬摇头。 “大周缝人!” “缝人?” “就是专为周天子制作王服的人,是周室大夫呢!” “呵呵呵,那就没错了。” 陈轸吩咐戚光:“收起来,交给上将军!” 公子卬道:“何时送给君父为宜?” “晚膳之后,上将军最好亲手呈送君上!” 魏惠侯正在书房里秉烛批奏,毗人禀道:“君上,上将军求见!” 魏惠侯放下奏折:“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 毗人摇头:“臣也不晓得。不过,他带来了两只大箱子!” “大箱子?”魏惠侯怔住,“宣他进来。” 一阵脚步声响,四名宫人抬着两只华贵木箱走进来。惠侯正自诧异,公子卬趋进,叩道:“儿臣叩见君父!” 魏惠侯盯住木箱:“卬儿,这是你带来的?” “是儿臣孝敬君父的!” “呵呵呵,”魏惠侯乐了,“你何时学会这个了?说说看,什么宝贝?” “不过是几件衣饰,请君父试穿!” “衣饰?”魏惠侯眯起眼,好奇地走过去,指着木箱,“卬儿你打开看看!” 公子卬起身,打开两只箱子,指着王服、王冠、王履等:“儿臣比照周室王服,为君父试做三套,不知合身不,请君父试试!” 魏惠侯一时怔了,看看箱中的衣物,再看看公子卬。 公子卬摸出一件皮弁服,作势为他试穿。 魏惠侯脸色陡变,低喝一声:“放下!” 公子卬吃一惊,将衣饰放下,两膝一软,扑通跪地。 魏惠侯手指大门,冷冷道:“出去!” 公子卬愣了,跪在那儿不知所措。 魏惠侯提高声音,转对毗人:“轰他出去!” 公子卬这才回过神来:“儿??儿臣告退!”仓皇退出。 吃力却不讨好。公子卬颇为郁闷,驱车径至上大夫府,向陈轸抱怨道:“你你你??坑煞我也!” 陈轸眼睛微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公子卬哼出一声,“本公子依你所说,将这王服献给君父,本想讨个喜彩,不想却讨来一顿呵斥!” “呵斥?”陈轸吸一口气,“君上是怎么呵斥的?” “君父先是呆了,我拿起王服,正要为君父试穿,不料君父发作,要我放下。我放下了,他又吼我出去!” “他就让你出去,其他没说什么?” “是哩!我完全傻了,正在发呆,君父又让毗人轰我走,我??只好逃了。” 陈轸眯眼琢磨片刻,嘘出一口气,拱手贺道:“恭贺公子,大事成矣!” 公子卬不解地问:“恭贺?” “呵呵呵,”陈轸扯他袖子,兴奋道,“走走走,我们这就到元亨楼去,下官为公子贺喜!” 魏惠侯回到寝宫,早有太监为他卸去衣冠,换上睡衣。毗人打个手势,一个执事太监手持铜盘跪在面前,铜盘上排满了众嫔妃的牌子。 魏惠侯看也不看,手一摆。太监明白,端盘退去。 魏惠侯在厅中连踱两个来回,看向毗人:“那两只箱子呢?” 毗人摆手,几个太监抬着两只木箱走进。毗人开箱,魏惠侯疾步上前,弯腰,亲自取出一套王服、王冠、王履,翻来覆去地审看,连连夸奖:“嗯,选料、做工都算上乘!” “啧啧啧,”毗人也是满口称赞,“好手艺哩,只是??不知这尺寸如何,要不,臣伺候君上试试?” 魏惠侯的下巴努一下,率先走到镜子前面。毗人拿起一套皮弁服,由上到下为惠侯穿戴齐备。魏惠侯对镜左右扭动,毗人审看一遍:“君上,不紧不松,正合身哪!” 魏惠侯在镜前又扭几次,喜形于色:“呵呵呵,寡人总把卬儿看作粗人,不想他动起心思来,倒也是丝丝入扣哩!” 惠侯脱下王服,心满意足地歇了。一名陈轸买通的太监悄悄出宫,赶至元亨楼,林楼主引他直入楼上雅室。 雅室里,管弦齐鸣,美女舒臂,公子卬、陈轸正在欣赏齐舞。戚光眼尖,见是宫人,出门迎上。太监冲他嘀咕几句,紧忙离去。 戚光踅身走至陈轸面前,低语几句。 “呵呵呵,”陈轸转对公子卬,乐不可支,“真让下官说中了,是不?” 公子卬倾身过来:“哦?” “宫里来人说,方才君上试穿王服,连声夸耀上将军您做事细微呢!” 公子卬一直绷着的脸喜笑颜开,朝他竖起拇指:“上大夫谋事,魏卬叹服!眼下看来,君父之心算是摸清了,这下一步如何落子,上大夫可有考虑?” “呵呵呵,”陈轸微微一笑,“不用下官考虑,早就有人考虑好喽!” “谁?” “你的大媒人!” “公孙鞅!他怎么说?” 陈轸凑近,在他耳边悄语一通。 公子卬咂舌道:“乖乖!”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魏惠侯试穿王服的事很快传到司徒朱威的耳中。朱威使人打探,得知王服一事全系上大夫陈轸、上将军公子卬所为。联想到宫中八哥之语和公孙鞅议和、尊王的所作所为,朱威坐不住了,急急慌慌地赶到相府。 由于白圭不在,平日里门庭若市的相府一下子冷清起来。朱威跟在老家宰后面,走进一座偏院。正在院中代白圭处理杂务的公孙衍听到脚步声,迎出一看,见是朱威,冲他一揖。朱威没有回揖,而是蹲在地上,哭丧着脸。 公孙衍扑哧一笑:“朱大人,什么人招惹你了?” “唉,”朱威长叹一声,“就在昨日,义渠君献给君上一只鸟。” 公孙衍又是一笑:“这有什么?” “那鸟会说人话。” “没什么稀奇呀,”公孙衍仍是一张笑脸,“还有能听懂鸟语的人呢,仲尼有个弟子名叫公冶长,就懂鸟语。” “那鸟只会说一句话,‘臣叩见天子!’” 公孙衍的笑容僵住了。 “还有,陈轸使人做了三套衣冠,于昨晚让上将军呈献君上。” “衣冠?” “是王服。” 公孙衍急切问道:“君上穿没?” “不但穿了,还赞上将军想得细呢!” 公孙衍微微闭目。 “唉,”朱威忧心忡忡道,“孟津会盟,君上号令天下伐秦,要求列国供应粮草。今泗上列国备下粮草,赵、韩备下兵马,就等君上诏令出兵,君上却??” 公孙衍睁眼,看向朱威。 “公孙兄呀,幽王烽火戏诸侯,毁了大周。君上如果这般出尔反尔,失信于人,天下或会寒心哪!” 公孙衍深吸一口气。 “更可怕的是那个公孙鞅,服软称臣不说,这又蛊惑君上称王,君上竟就??鬼迷心窍了!” 公孙衍眉头紧拧,良久方道:“照你所说,河西危矣!” “公孙兄?”朱威怔住,忽地起身。 公孙衍郑重点头:“秦人服软是假,夺我河西方是其心!” “河西?”朱威显然没有看透,“这??这与河西??” “周室虽衰,其名仍在。此番孟津之会,君上之所以一呼百应,号令天下,是因为打的是尊周旗号。秦不尊周,君上鼓动天下伐之,诸侯不得不响应。然而,伐逆之师未动,自己反倒成为逆臣,必失天下之心。方今天下,人心向背决定成败荣辱,君上此举,无异于自掘坟墓哪!” “是呀!”朱威应道,“在下急的就是这个!” “君上只要称王,”公孙衍直指利害,“秦国就会以伐逆之名向我挑战,那时,我失道寡助,沦为天下公贼!魏居天下之中,无险可守,武卒再猛,又如何能与列国为敌呢?” 朱威惊出一身冷汗,沉默少顷,抬起头:“公孙兄,可有挽救之法?” “唉,”公孙衍不无痛心地看向朱威,“从孟津之会可以看出,君上早生不臣之心,公孙鞅只是摸准了君上的底细而已。外有公孙鞅,内有公子卬和陈轸,君上这也动心了,叫你我怎么挽回?” 朱威果决道:“公孙兄,你速去大梁,务请白相国回来。我这里联络百官,俟相国回来,或可促使君上改变初衷!” “只有如此了!” “事不宜迟,请公孙兄马上动身!” 在大梁东南的逢泽附近,大沟初成。白圭一身泥土,头戴斗笠,手拿铁铲,勾着头走在堤上。大梁守丞柳雁也提一个铁铲,紧跟在后。显然,二人在对这段大堤作最后巡查。堤坝上稀稀拉拉地长起青草,一眼望去,厚实,雄伟。 走着走着,白圭站住了。 白圭弯下腰去,细心查看。 柳守丞望下去,是一行蚂蚁在爬。 白圭顺着这行蚂蚁一路寻去,找到蚁穴,拿铲挖出蚁穴,寻到蚁后及所有蚁卵,尽皆毁之,又将沿途蚂蚁一路拍死。 这是孩童之戏,柳守丞看得傻了。 “柳雁,你愣什么呢?挖几棵草来。”白圭朝他叫道。 柳雁反应过来,下堤铲来一把杂草,连土交给白圭。白圭在蚂蚁窝里种下,拍实。 区区一个蚁穴竟然劳烦相国大人如此“兴师动众”,柳雁不解,笑道:“相国大人,没想到您??这么讨厌蚂蚁??” “柳守丞,”白圭指着修复好的蚁穴位置,一脸严肃道,“你须记住,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这??”柳雁一脸惊愕,“不可能吧!这么大个河堤,怎能毁于一个小小蚁穴?” “就说这个蚁穴吧,”白圭指蚁穴侃侃说道,“今天只是一窝,秋后就会分成二或三窝,到明年,就会是十窝,二十窝,再明年,就会是一百窝,二百窝,再明年呢?穴与穴相连,窝与窝相通,这道长堤就会被蛀空,蛀空就会浸水,浸水就会松软,然后,在某个暴风雨之夜,就可能崩溃!” 柳雁摸摸头皮。 远处传来一个声音:“柳大人,相国大人—” 二人抬头望去,一人正飞跑过来,是大梁府的右司马。 右司马跑到,扑通跪地,不住喘气。 柳雁急问:“出什么事了?” 右司马大口喘气:“有个叫犀??犀首的从安??安邑来,说??说是找相??相国大人!” 白圭真正挂念的不是这大沟,而是朝政。听到公孙衍来了,二话不说,将铁铲“啪”地扔给右司马,三步并作两步地朝附近的一大片工棚赶去。 在这片工棚的核心位置坐落着由竹、木搭起的主棚,棚内摆着几个沾满灰土的几案,案上摆着施工模具和图样。白圭进来时,公孙衍正坐在其中一张几案上,一手拿干粮,一手端水,两眼落在图纸上,一边吃喝,一边看得津津有味。 “呵呵呵,”白圭扬手招呼,“犀首呀,你总算来了!” 公孙衍站起,深深一揖:“主公—” “你来得好哩!”白圭呵呵笑道,“再过些时日,大沟就能全线贯通了!”看向柳守丞,“柳大人,定下日子没?” 柳守丞应道:“下官问过巫祝了,说六月既望是吉日,可以放水!” “好,就定这一日,本相亲自开闸!” “必须的,相国不来,这闸我谁也不让开!” 几人皆笑起来。 “犀首呀,”白圭敛住笑,指着帐篷外面,“你看,逢泽之水连年泛滥,远近黎民苦不堪言哪。这下好了,大沟一通,逢泽之水就能变害为利,与十水二十八泽连成一脉。犀首呀,你不可小瞧这条大沟,为商东可至齐,南可至越,为农旱可灌溉,雨可排涝,有百利而无一害,实在是家国致富之本哪!” 公孙衍表情木然地望着白圭。 白圭略略一怔,继续说道:“犀首呀,老朽还想告诉你,治国要以农为本,以商为魂,两者不可偏废。重商而轻农,国不强,重农而轻商,民不富—” 公孙衍无心再听下去,神情哀伤:“主公,出大事了!” 白圭心头一沉:“君上出兵伐秦了?” “不是!” 白圭松下一口气:“那你慌个什么?” “是比出兵更糟糕的事!” 白圭端起一碗凉水,先小啜一口,继而“咕咚咕咚”一饮而下,抹了下嘴:“只要不是兴兵伐秦,魏国就无大事!说吧!” “秦使公孙鞅来朝,俯首称臣不说,又劝君上南面称王!” “什么,劝君上南面称王?”白圭震惊,“君上怎么想?” “公孙鞅指使义渠君送给君上一只会说人话的鸟,君上天天戏弄,逗它一遍又一遍,听它说‘臣叩见天子’!” 白圭呆了。 “还有陈轸,伙同公孙鞅,私制三套王服,托上将军送给君上,君上一一试穿,赞上将军想得细微!” 白圭僵在那儿,手中的水碗“啪”地掉地,碎裂。 “主公?”公孙衍见白圭神情呆滞,叫道。 白圭惊醒,转对柳守丞:“快,备车!” 柳雁拔脚出去。 公孙衍叫住他:“车有,换四匹马!” 时值初夏,午后的阳光火辣辣地照着。 魏惠侯走出膳房,在众宫女的陪同下来到后花园,躺在凉亭下的吊床上。 这是一张用竹片做成的精致吊榻。蚊虫虽说不多,毗人仍旧吩咐宫人挂上了帐幔。 过五十之后,魏惠侯开始在意养生了。按照养生之道,子、午二觉皆不可缺。对他来说,子觉当无问题,因他习惯于人定时分入睡,及至子时,早已深入梦乡。只这午觉有点麻烦,总有外界干扰,不是天气冷暖无常,就是朝中琐事缠身。 左有宫女晃动,右是燕姬扇风,魏惠侯不无惬意地眯起双眼,尝试睡个好觉。躺有一时,魏惠侯仍未睡去,只在那儿辗转反侧。燕姬灵机一动,一边扇风,一边哼起催眠曲。这招果然奏效,没过多久,魏惠侯竟然打起了鼾声。 自打公子卬出道,魏惠侯就不再上阵了。久疏战阵,身体自然发福,加之体形原本就大,惠侯的鼾声不仅打得响亮,且抑扬顿挫,富有乐感。伴他身边的人知道,只要鼾声一起,君上就算入睡了。燕姬也似扇得累了,停下手中扇子,只剩宫女仍在一下接一下地摇晃吊榻。 正摇之间,魏惠侯突然面色紫涨,大汗淋漓,嘴巴一张一合,却没声音发出,两腿噗噗发抖,却不见蹬踢。宫女吓得花容失色,燕姬倒是经验丰富,使劲推他,大叫:“君上,君上—” 经她一推一叫,魏惠侯惊醒,忽地坐起,透出一身大汗。 “君上,”燕姬不无关切,“您做噩梦了吧?” 魏惠侯似是没有听见燕姬的声音,坐在那儿又怔了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大叫:“毗人!” 坐在不远处打盹的毗人翻身爬起:“君上?” “快,召上大夫觐见!” 位于上大夫府第三进院子的偏厅里摆着一个鸟笼,一个樵人和一个渔人正目不转睛地望着鸟笼里的孔雀。 孔雀两眼闭合,卧在那儿一动不动。 “你们两个,可都看清楚了?”戚光问道。 二人齐声:“看清楚了!” “它是什么?” “凤凰。” “它是怎么叫的?” “它??没叫呀!”樵人凑近鸟笼,审看,“瞧这样儿,像是要死了!” 戚光一个嘴巴打过去:“你个贱人,什么死不死的?这是神鸟!” 樵人跪下,一下接一下地自掌嘴巴。 “好了好了,”戚光不耐烦地摆手止住他,“给我听着,我先叫几声,你们听,喵儿,喵儿,喵儿—” 樵人似是想到什么,想笑又不敢笑,脸憋得通红,喃喃道:“这是山猫叫!” 戚光狠狠剜他一眼:“就你话多!” “是是是,”樵人又掌几下嘴巴,“禀戚爷,这是凤凰叫!” 陈轸不知何时也走过来了,轻轻拍掌,满脸堆笑地纠正:“凤凰不是叫,是鸣!凤是雄的,凰是雌的,凤鸣是‘喵儿—’,凰鸣是‘吱哇,吱哇—’” 见是主公,所有人全都跪下了,樵人、渔人更是五体投地。 陈轸正要叫他们起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一个仆从飞跑而来,急切禀报:“主公,宫里来人,说是君上召见!” 陈轸急急出去。 到前厅一看,来人竟是宫宰。由于时间紧迫,陈轸就搭乘宫车直奔宫城。宫车直入宫门,驰向后花园,在御书房外停下。宫宰下车,正要进去禀报,被陈轸扯住袖子。 陈轸赔个笑脸,小声问道:“宫宰,君上为何事召见,能否透个风?” 宫宰摇头。 陈轸摸出一小块金子,塞他衣襟里。 “陈大人呀,”宫宰也不掏出归还,只是回个苦笑,“老仆是真的不晓得呢!今儿该老仆当值,内宰传令,说是君上有旨,召上大夫入宫,小人这就去了!” 陈轸正要说话,见毗人出来迎他,紧忙过去,随毗人走进。 魏惠侯端坐于几后。陈轸叩见,惠侯没有应声,指下席位,示意他坐下。陈轸过去坐下,见惠侯盯住他看,两眼怪怪的,心里发毛,挤出个笑,拱手道:“君上,人说心有灵犀,臣原是不信的,今日倒是信了!” “是吗?”魏惠侯倾身向前,但没有笑,目光更加锐利。 “呵呵呵,”陈轸愈加紧张,强笑几声,声音些许发颤,“是这样,臣中午犯困,本想打个盹儿,一下子竟就睡去了,刚好梦到君上召臣,臣正接旨,嘿,门外果然来人,也果然是君上召臣了,嘿,这事儿真叫奇哩!” “呵呵呵,”魏惠侯脸色缓过来,眉开眼笑,“是挺奇哩。不瞒爱卿,寡人召你来,也是为桩奇事!” 陈轸嘘出一口气:“臣就爱听奇事!” “就在方才,寡人也做一梦,颇为离奇,特请爱卿解一解!” “臣愿闻其详!” “午后倦怠,”魏惠侯缓缓说道,“寡人到后花园的凉亭里小憩,恍惚之中,感觉佩戴王冠,坐于山巅,俯望下去,各色人等尽皆伏拜。寡人正自纳闷,一只大鸟飞冲而下,将寡人一把抓起,飞至九霄,落于白云之巅。寡人极为惊惧,欲呼不能,欲动不得,整个是无能为力。突然,白云变为七彩祥云,七彩祥云合成一道彩虹,大鸟飞向彩虹,落在虹顶。寡人陡然松懈,心旷神怡,极目四望,但见瑞气飞升,彩云朵朵,堪称人间胜境!接着仙乐响起,远处飞来一群仙女。仙女飞入七彩云中,翩翩起舞。寡人看得正起劲,大鸟的爪子猛然一蹬,彩虹桥正中断裂,寡人从彩虹顶端跌下。”略顿一下,不无惊悸,“寡人像一片树叶一样朝下飘落,无意中朝下一看,天哪,黑洞洞一片,深不见底!寡人魂飞魄散,环顾左右,并无一人。大喊救命,却喊不出声,想逃,腿脚不听使唤??”喘几口粗气,“寡人正在惊惧,所幸被燕姬叫醒。爱卿啊,寡人惊醒那阵儿,当真是冷汗一身哪!” 陈轸一边听着,一边转着眼珠儿。待惠侯话音落地,陈轸已经想到说辞,扑通跪地,行三拜大礼,声如洪钟:“臣恭喜我王!贺喜大魏天子!” 听他喊起“天子”,魏惠侯愣了,许久方道:“陈爱卿,你??你这是??” 陈轸又是一叩:“我王做此吉梦,臣自当恭贺!” “怎么个吉法,还请爱卿详解!” “秦国素称黑雕之乡,梦中大鸟,当是秦公。大鸟托着君上升入高天,当是秦公辅佐君上南面称尊。君上升到彩云上面,当指君上贵为天子。彩云为七色,当指天下列国无不臣服,众星捧月。仙女绕着君上载歌载舞,当指天下臣民归心,万众欢欣!君上欲呼不出,欲动不能,当指君上心怀大德,不肯轻就此位!” 魏惠侯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是哩是哩,爱卿所言甚合梦意。只是??大鸟将寡人踢下深渊,又作何解?” “据臣所知,”陈轸早有应对,“梦境多为虚幻,就如镜中之像。镜中之像是反着的,梦境也是反着的:梦黑是白,梦白是黑;梦凶是吉,梦吉是凶。我王被大鸟蹬下深渊,貌凶实吉。向下坠落预示向上浮升,无底深渊预示根基牢固。恭贺我王,此梦大吉大利,预示大魏王业必成啊!” 魏惠侯释然,嘘出一口长气:“听爱卿这么一解,倒是寡人多忧了!” “事有凑巧,不久前,臣也听到一则民间传闻,恰与我王梦境暗合!” “哦?是何传闻?” “大梁东南百里有水,名唤逢泽。逢泽方百里,水深莫测,水底有龙,泽中有岛,岛上有山,名唤龙山。约在一个月前,有樵人听到山中凤鸣,有渔人听到泽中龙吟。凤鸣龙吟,当是千年一遇之祥瑞吉兆。昔日凤鸣岐山,武王伐纣。今日凤鸣龙山,君上亦当南面称尊,秉承天意啊!” “哎哟哟,”魏惠侯两眼发亮,“天下竟有这等奇事,陈爱卿,你可速去访查。若是传闻,也就罢了。若是真有其事,寡人当亲去逢泽,祭祀天地!” “回禀我王,”不知不觉中,陈轸已是不离这个称谓了,“臣听闻此事,当即使人访查,还真找到了这两个人!” “他们现在何处?” “已在臣府!” “快,请二人觐见!” “臣遵旨!” 陈轸走出宫门,拿袖子擦了把额上的冷汗。 想想真是后怕。君上若不是请他解梦,而是去太庙,自己若不能随机应变,化凶为吉,近些日子的所有努力就会成为泡影。 看来,一切皆是天意。 事儿走到这个地步,大功成矣。 陈轸回到府中时,渔樵二人仍在练习台词与鸟叫,戚光亲自调教。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戚光从席上弹起,迎出来,扶陈轸走至厅中,在主席位坐下。 陈轸看向戚光:“他们可都记熟了?” 戚光转问渔人:“方才教你的词儿,可都记熟了?” 渔人应道:“禀主公,小人保证一字儿不落!” “龙是怎么吟的?” 渔人鼓起嘴巴:“哞—” 陈轸眉头紧皱,纠正:“是哞—儿—” 渔人模仿:“哞—儿—” 陈轸转向樵人。 不待发问,樵人自顾自地叫起来:“喵—儿—” “嗯,有点儿像了!”陈轸满意地点下头,“走吧,这就跟我去面君!” 听到马上面君,渔、樵二人立时紧张。 “不要怕,有本公在呢!”陈轸安抚一句,转对戚光,“备车!” 戚光小声道:“要不要带上凤凰?” “带。” 戚光搬出鸟笼,却见孔雀卧在那儿,头耷拉着。戚光一惊,急开笼摸之,凤凰已经变硬,试其鼻孔,早无气息。 几人面面相觑。 “死了更好,”陈轸呵呵笑出几声,“拔两根羽毛,带上。”对樵人,“你改个说辞,就说凤凰飞走了,你只捡到一根凤羽!” “是两根!”樵人较真道。 “那就两根!”陈轸朝戚光努下嘴,眼睛闭上。 戚光摸出一只钱袋,打开,掏出一堆黄澄澄的金币,码成两个小堆儿。 戚光动作夸张,二人显然没有见过这么多金子,眼都直了。 “你俩听好,”戚光码完,朝二人道,“待会儿见到陛下,若是说得好,一人一堆金子。若是说错半个字儿,不但金子没有一块,你们的一家老小??嘿嘿嘿??”嚓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渔、樵二人吃此一吓,伏地叩首:“小??小人晓??晓得!” 就在陈轸引领渔人、樵人走进魏宫偏门时,因多日缺少睡眠而显得面色浮肿的公孙衍放慢车速,缓缓驶入安邑南城门。 “主公,安邑到了。我们先回府吧,您得好好歇一晌!”公孙衍回身说道。 正在闭目打盹的白圭没睁眼,头也不抬,口中迸出:“进宫!” “好哩!”公孙衍应过,打个响鞭,指挥车马朝魏宫驶去。 与此同时,陈轸已带渔、樵二人叩于偏殿。 听完樵人述完龙山凤凰,惠侯唏嘘不已,目光落在渔人身上。渔人颇为紧张,连清两次嗓子,闭目背诵道:“??草民起个大早到??到泽里打鱼,听到水响,循声看去,见水中游着一物,像是一条大鱼。草民又看,天哪,那鱼长有十几丈。草民从未见过那么大的鱼,吓坏了,死盯住它看。那东西越游越快,突然凌空跃起,蹿出水面几百丈高,一下子飞到天上,发出一声又深又长的鸣声,就像这样,”鼓起嘴,“哞—儿—” 魏惠侯听傻了,身子前倾,急切问道:“你可看清此物?” “雾太大了,”渔人摇头,“草民看不清爽,只觉得它体长无比,状如巨蟒,口吐烈焰,在云雾里上下翻腾??” 陈轸轻咳一声,渔人知道说得多了,立马止住。 “嗯,”魏惠侯思索有顷,转向陈轸,“寡人听说龙凤相随,山中出凤,此物必是龙了!” “君上,”陈轸起身,叩首,“龙凤现世,非寻常祥瑞啊!” 魏惠侯转对毗人,捋一把胡须:“天降祥瑞,两位乡民呈报有功,各赏黄金一镒!” 毗人拱手:“遵旨!” 毗人传旨,有宫人端出两盘黄金,各重一镒,拿到渔、樵二人面前。二人见到黄澄澄的金子,叩首不已。 殿外一阵脚步声,当值宫人趋进:“君上,白相国求见!” 一听“白相国”三字,陈轸心中一颤,眼珠飞快地转动。 “呵呵呵,”魏惠侯眉开眼笑,“昨日还在想着老爱卿呢,今儿他就回来了!快快快,有请老爱卿!” 毗人唱宣:“君上有旨,宣白相国觐见!” 白圭趋进,叩首:“臣叩见君上!” “呵呵呵,”魏惠侯满脸是笑,“老爱卿平身!” “谢君上!”白圭再叩,正欲起身,眼角瞄到陈轸坐在本该属于他的位置上,脸色黑下来,迟迟不动。 “老爱卿,平身呀,入席!” “君上,”白圭斜陈轸一眼,“此地似无老臣的席位!” 陈轸这才意识到什么,脸色“唰”地变了。 “呵呵呵,”魏惠侯打眼一看,乐了,“陈爱卿,是你坐错地方了,”努嘴,“挪挪!” 陈轸尴尬地站起身,走到右侧几前坐下,朝白圭略一抱拳,赔笑道:“下官多有失礼,望相国海涵!” 白圭缓缓走到自己席位,跪地坐下,声音清冷:“不是你失礼,是老朽来得不巧吧!” 陈轸越发尴尬:“不不不,下官并非此意!” “呵呵呵,”魏惠侯笑着圆场,“老爱卿,你赶得巧呢,寡人正有一件喜事说给你听!” 白圭拱手:“臣愿闻!” 魏惠侯指向跪在地上的渔人、樵人:“这两个人是从逢泽来的,说是亲眼看到龙凤呈祥,亲耳听到凤鸣龙吟。如此吉瑞之兆,千古一遇呀!” 白圭横扫几人一眼,心中已如明镜一般,脸色一沉,目光直逼渔人和樵人,见二人将脸死死埋在地上,让袖子遮个严严实实,心中已是有数,缓缓说道:“两位乡民好眼福,请抬起头来,让本相看看!” 渔人、樵人越发将头深埋起来,全身发颤,两个屁股蛋子如同过筛子一般。 白圭瞧得真切,加重语气,猛然喝道:“两位乡民,本相要你们抬起头来,可曾听见?” 渔人、樵人万般无奈,只好抬头。白圭打眼一看,立时认出二人,“咚”地一拳震在几上,厉声喝道:“大胆刁民,可曾认识本相?” 两人面如土色,浑身打战。 “什么凤鸣龙吟!你们在乡野为非作歹也就罢了,竟又窜入宫中,欺君罔上,这是诛灭九族之罪!” “诛灭九族”四字就如雷鸣,震得二人战栗不止。 “君上,”白圭转向魏惠侯,“臣在逢泽多日,从未听到有凤鸣龙吟之说。至于眼前二人,根本不是渔人和樵人。一人名唤勾三,游手好闲,是个有名的泼皮,另一人名唤朱四,嗜赌成性,连亲娘老子也要欺骗。近年开挖大沟,此二人屡屡逃避劳役,被大梁守丞柳雁责打四十大棍。责罚之日,臣刚好在场,因而记得分明!如此刁民在此蛊惑君上,定是受人所使,望君上明察!” 听白圭说得有板有眼,魏惠侯也是震惊,脸色阴沉,目光射向陈轸,一字一顿道:“陈轸,有这等事儿?” 看到再无退路,陈轸只有孤注一掷,目光缓缓转向白圭,眼珠子连转几转,尽力使语气缓和:“听相国大人的言外之意,分明是指责下官了。相国大人向来是一言九鼎,下官纵有十口也难辩解,”转对惠侯,拱手,“只想在君上面前澄清此事!” 听他说得还算沉得住气,魏惠侯微微点头:“陈爱卿,有话就说嘛!” 陈轸转向樵夫,目光炯炯,半是诱导:“樵夫,你可曾居住在大梁?你可曾见过相国大人?” 樵人原本口齿不错,这又被逼入墙角,自然不认,叩首应道:“小民世居泽中龙山,以砍柴为生,龙山位于大泽正中,小民出行不便,莫说是大梁城,即使泽边街镇,也是一年才赶一次市集,买些油盐日用,哪能见上相国大人呢?” 陈轸转向渔人:“这位渔人,你可见过相国大人?” 渔人摇头:“不??不曾!” “瞧你这个憨样,料也不敢说谎!”陈轸白他一眼,转向樵人,“樵人,我再问你,你是何时何地听到凤鸣的?” 樵人抬头,刚好遇到白圭的犀利目光,急又勾下。 “樵人,”陈轸半是提醒,半是鼓励,“这儿是朝堂,不是大梁,你不必惧怕,只将看到的听到的,直说出来,若是说谎,就是欺君大罪,灭九族!” “小民明白,”樵人抖起精神,喃声说道,“有日午后,小民正在山上打柴,突然听到山中鸟鸣!” 陈轸脸色一沉:“是鸟鸣,还是凤鸣?” “是??是凤鸣!” “你怎么知道它是凤鸣呢?” “小民先是看到成千上万的小鸟结成群儿绕山顶盘旋,之后突然消失,接着听到山顶传出一声长鸣,声震十数里,好像是仙女长歌一样!” “那凤是怎么鸣的,你还记得吗?” 樵人模仿排练时的腔调:“喵—儿—” “你可看到凤凰了?” “看到了!” “凤凰长什么样儿?” “单是尾巴就有这么长,”樵人夸张地比了一下,“我看到它在天上飞。” “飞得快不快?” “不快,也不高!” 陈轸起身叩拜:“君上,是非黑白已经明了,望君上明察!” 魏惠侯转向白圭,沉声道:“老爱卿?” 白圭深吸一口气,不紧不慢:“君上,能否也让老臣问他一问?” “问吧。” “樵人,”白圭转对樵人,“听你方才说,你亲眼看到了凤凰,这就说说,那凤凰长得什么样儿?” 樵人冷汗直出,看向陈轸,眼神求救。 陈轸回视他,气定神闲,目光鼓励:“樵人,不必害怕,把你看到的凤凰讲给相国大人。” “有这么大,”樵人伸手比画,“头上有个冠,红色的,身上是绿色的,有一个一个斑点,翅膀宽得很,尾巴有??” 白圭打断他:“斑点在何处?” “羽毛上。” “你看到凤凰时,离凤凰多远?” “有??很远哩。” “很远是多远?” “一百多步。” “是晴天还是阴天?” “这??是??是阴天。” “有雾没?” “有雾。” “你是哪天看到凤凰的?” “有个把月了吧。” “君上,”白圭转对魏惠侯,“此人谎话连篇,欺君罔上,不可取信!” 魏惠侯大是惊讶:“哦?” “眼前已到初夏,水汽上腾,不存于地,此人与那渔人皆说有雾,不合时令。逢泽方圆百多里,只有一个小岛,方圆不足半里,岛上根本无山,只有一个小土丘,且这土丘在夏季就被大水淹没,树木无法存活,更不可能住人了。还有,据这樵人所言,他离凤鸟百多步远,既是阴天,又有大雾,且鸟是在天上飞的。按照常人视力,他不可能看到鸟的形状,更谈不上鸟的羽毛和羽毛上的斑点了。据此种种,臣断定此人在撒谎!” 白圭之言有理有据,环环相扣,直击樵人破漏处。陈轸心底一颤,樵人脸色“唰”地白了。 就在陈轸万念俱灰之时,魏惠侯却淡淡一笑:“老爱卿,那羽毛上的斑点,寡人也看到了!” 白圭惊骇:“君上?” 魏惠侯从案下摸出陈轸带来的孔雀羽毛:“就是这个,你好好看看。”交给毗人。 毗人接过,递给白圭。 白圭接过羽毛,仔细审之。 “老爱卿,”魏惠侯盯住白圭,“你可曾见到过这样的羽毛?” 白圭摇头:“臣未曾见过。” “这就是樵人在龙山上捡到的!” 白圭怔住。 “唉,”魏惠侯长叹一声,“老爱卿,你是几时回来的?” “君上,”白圭急了,“樵人之语漏洞百出,分明是在妖言惑上哪!” 魏惠侯面现不悦,声音提高,半是责备:“白圭,寡人问你几时回来的?” 白圭心头一颤,起身,叩拜:“回禀君上,臣刚从大梁回来,尚未回府!” “老爱卿呀,”魏惠侯声音稍作缓和,“大梁离此上千里,你这把年纪,想也走累了,先回府上歇息三日,再上朝禀事吧!” 白圭心底生出一股寒意,扫一眼陈轸,再看一眼两个泼皮和摆在他们面前的金子,更咽道:“老臣??领旨??君上??” “告退吧。”魏惠侯扬手。 白圭拜过,颤巍巍地起身,徐徐退出。 第005章|?闹陈府庞涓出奔?撞廷柱白圭死谏 向晚时分,一处树荫下,庞涓躲在一棵大树后面,睁大眼睛望着上大夫府大门。见罗文从门里出来,庞涓“噌”地闪出,拦住罗文。罗文吃一惊,见是庞涓,缓口气,拱手道:“在下见过庞兄!” 庞涓却不还礼,黑着脸问道:“罗文,这又十几天了,我阿大呢?” 罗文打个手势:“嘘!”压低声,“庞兄,可否借一步说话?” 庞涓点头。 两人没走多远,丁三追出大门,跟在两人身后,躲躲闪闪,追有一程,暮色苍茫,忽然不见人了。丁三又寻一阵,悻悻地按原路返回。 庞涓、罗文一直走到城北树林深处。此时天已入黑,见罗文仍在朝林子深处走,庞涓停下步子,叫住他:“不用再走了,有话就在此处说吧!” 罗文四顾,见的确无人,也停下来,但欲言又止。 庞涓见他心事重重,心中一凛,急了:“说呀,我阿大呢?” 罗文咬会儿牙:“庞兄,我这??实话对你说吧,我感觉有点儿不对味了,可究竟是哪儿不对味,我说不上来。” 庞涓急了:“什么不对味儿?” “我的主公!” “你是说上大夫陈轸?”庞涓急切问道,“他怎么了?” “这件事儿我一直瞒着你,是戚爷不让说。你知道家宰召庞叔去干什么吗?” “他能干什么?不就是缝制衣服吗?” “是缝制王服!” 庞涓错愕:“王服?是缝给周天子的?” “不是,是缝给我们君上的!这且不说,几日来家宰还从大梁弄来两个泼皮,说是在逢泽听到了凤鸣龙吟。听说今儿个主公带他们进宫去了!” 庞涓愣怔,回过神来,惊呼道:“凤鸣龙吟?七百年前凤鸣岐山,天下归周。这么说来,我们的君上是要谋逆,自己来当天子?” “嘘!”罗文打个手势,环顾左右,小声道,“庞兄,这事儿万不可外传,要是被戚爷知道,就坏大事哩!” 庞涓点头:“罗兄,要是这档子事儿,我就放心一些。家父现在何处?” “可是??”罗文欲言又止。 “哦?” “这么说吧,上次见你时,主公要求的王服已经做好了。” “那??我阿大呢?” “戚爷不肯放人,估计是怕他走漏消息!” 庞涓一凛:“他在哪儿?” “还在那儿做王服。” “好吧,”庞涓想了一会儿,“罗文,我相信你。你马上回去见下我阿大,再见戚光,就说我生病了,病得还不轻,要我阿大务必回来,我在家里候着!” “好!” 两人分开,各回各处。 是夜,罗文走进上大夫府的大门,略一思索,决定先寻庞衡,告诉他庞涓平安之事。罗文径至后花园,快步走近位于后花园庞师傅干活的院子,老远就见院门紧闭,里面并无一丝儿光亮。罗文心头一紧,加快脚步,至门前拍门,亦无应声,用力推门,推不动。 外面传来脚步声,是一个仆从背着麻袋走往这个方向。 罗文冲他扬手:“喂,看到庞师傅了吗?” 仆从看清是罗文,嘘口气:“是护院哪,吓我一跳!” “看到庞师傅没?” “哪个庞师傅?” 罗文指着院子:“就是在这院里缝衣服的那个老师傅!” “看到了,迎黑时分,有人将他带走了!” “去哪儿了?” 仆从摇头,背着麻袋走了。 许是猜到什么,罗文缓缓蹲下,两手抱头,喃喃道:“天哪!”又猛地站起,飞跑而去。 一路奔至戚光小院,罗文进门,在院中喊道:“戚爷,戚爷在吗?” 房门打开,一个女人探出头来。 罗文看向她:“戚爷在吗?我是罗文!” 女人应道:“吃过晚饭就出去了。” “我有点儿急事寻戚爷,他去哪儿了?” “你去主公院里看看,听他说主公回来了!” 罗文冲她抱拳,转身离去。 作为护院,罗文熟门熟路地赶到主房,并无顾忌,连转几进院子,在第四进看到亮光。是一个女仆,正打灯笼走出房门。 罗文走上前,问女仆道:“见到戚爷没?” 见是罗文,女仆朝后指指。再后就是陈轸书房,也是陈轸的主要活动场所,仆从是严禁入内的。罗文迟疑一下,咬牙走过去。 这是府中最幽静的一进院落,一轮弯月朗朗地照着。 没有灯光就意味着无人,罗文顿住脚步,朝院中又看一眼,确定他们不在院中,正欲离开,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主公,方才那两个泼皮闹腾,说是要拿金子走人呢!” 罗文听出是戚光,打个惊愣,屏气凝神。 陈轸的声音也传出来:“这儿没有他们的事了,既然想走,就打发他们上路吧!” “晓得了,我这就安排。” 罗文呆了。显然,陈轸、戚光正在密谈,如果晓得他在偷听,天哪! 罗文拔脚欲走,陈轸缓缓的声音又传出来:“还有,白家的事儿,到哪个地步了?” 听到“白家”二字,好奇心使罗文止住脚步。 主仆二人的对话声清晰传出: 戚光声音:“闹得欢哩。梁公子、吴公子天天陪着白公子,没有一天不赌,白公子夜夜享受,天天赢钱,过得就跟神仙似的,走路都是飘着,这辰光只怕仍在乐乎呢!” 陈轸声音:“怎么能让他天天赢钱呢?” 戚光声音:“这??” 陈轸声音:“有赢有输才是赌,天天赢钱有个屁劲儿?赢要让他赢个开心,输要让他输个揪心,这样才能钓得牢!” 戚光声音:“是哩!” 陈轸声音:“这个老白圭,真是可恶!今儿我不过坐了一下他的位子,他就让我下不来台!”陈轸一拳擂在几上,“这口气忍他有些年头,是该有个地方出一出了!” 戚光声音:“主公放心,只要搞定小活宝,不出半年,定将他的万贯家财搬进主公金库里,看不把老家伙气个半死!” 陈轸正要接话,看到窗子上有个影子晃了一下,轻嘘一声,手指窗子。 戚光瞧见,蹑脚走出,猛地拉开房门,果然看到院中立着一人,厉声喝道:“谁?” 罗文猝不及防,语无伦次道:“回??回禀戚爷,是小人,罗??罗文!” 戚光走近,看到果是罗文,呵斥道:“鬼鬼祟祟的,跑这儿做什么?” 罗文心里发虚,越急越不成话:“庞家有??有急事,要庞叔回??回去一趟。小人寻不到戚爷,听说您朝这里来了,这??这才赶来!” 戚光略顿一顿,态度和缓下来:“你先出去,在账房里等我!” 罗文长揖:“小人??遵命!”一个转身,急急溜走了。 听到脚步声渐远,陈轸也走出来,立在院中,脸黑着。 戚光赔笑,压低声:“主公放心,小人一并安排了!”大步离开。 罗文心惊肉跳地走进账房,候有小半个时辰,正自着急,听到脚步声响,忙迎出来,果是戚光。 戚光满脸堆笑:“是罗文哪,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罗文拱手:“小人不敢!” “呵呵呵,抱歉,抱歉,”戚光连连拱手,“你走之后,我与主公又议了几件小事,来迟了。” “没事儿,”罗文抱拳回礼,“小人晓得戚爷忙哩。” “是忙呀。方才听到是你,主公特别交代,说近日府中人多事杂,要你多多上心,莫要出啥乱子。” “小人一定上心。” “对了,庞家是什么事儿?” “庞公子突患急病,肚子疼得死去活来!” “哦?”戚光从箱子里取出几金,递给他,“年轻人肚子疼,想是吃坏了,不算大病。这几金你先拿去,替庞公子请个医师!” 罗文接过金子,随口问道:“庞叔他??人呢?” “迎黑时分,宫中来人把庞师傅接去了,说是进宫为王后做几件衣服,估计一时三刻回不来,你可晓谕庞公子一声!” “这??” “这什么呢?”戚光阴下脸,“难道家事大于国事不成?” 罗文身上一寒,嗫嚅道:“小人??遵命!” 罗文拿上金子,刚要出去,戚光叫住他:“还有,庞师傅留下一个小包裹,你顺便捎给庞公子!” “在哪儿?” “就在庞师傅住的小院子里,门后!” “我刚去看过,上着锁呢。” “我安排人替你开了。” 罗文退出账房,忐忑不安地走向庞师傅缝衣的小院。罗文心里打鼓,步子自也缓慢下来,两只耳朵像兔子一样机敏地竖着,两只眼珠子四下乱转。 一路并无异常,小院依旧黑乎乎的,似无一人。 罗文略略放心一些,上前推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 罗文顿住脚步,目光再次扫向四周,见仍无异常,方才缓缓走入。罗文只顾察看周边形势,不想脚下一物差点将他绊倒。 罗文打个踉跄,感觉有异,弯下腰,就着微弱的月光定睛一看,是渔人、樵人,不过已是两具尸体,好像是刚刚被人杀死的,鲜血仍在汩汩外冒。想到方才陈轸“送他们上路”之语,罗文不由自主地打个寒战。 四周死一样静。 罗文伏在地上,眼珠子四下一转,忽地拔出宝剑,就地一滚,飞身跃上院墙,连跳几跳,蹿到房顶。 这串动作一气呵成,且发生于刹那之间,伏在阴影中的杀手本以为是瓮中捉鳖,因而并不着急,遭此惊变,登时愣住了。待他们回过神来,罗文已从房后橼纵身跃下。 忽地,一人闪现,是丁三,大叫道:“杀人喽,抓凶手啊!” 众打手跟着喊叫起来,府中喊声四起,众杀手纷纷绕至屋后追赶罗文。罗文身轻路熟且武艺高强,七绕八拐,纵身越墙而去。 罗文走后,庞涓一直候在家中。足足候有几个时辰,仍然不见人影。庞涓感觉饿了,到外面弄了点吃的,回房又候,不知不觉中,竟自沉沉睡去。 庞涓一觉醒来时,已是翌日上午,太阳升过树梢,街上不时传来吃早饭的叫喊声。庞涓打来一面盆水,粗粗洗过,正欲出门,听到有小贩在外面叫卖:“卖烧饼喽,刚出炉的新鲜烧饼,不好吃退钱!” 庞涓将铺门微微开启,裂开一道细缝,揉揉睡眼,伸个懒腰,活动一下手脚,看向叫卖人,扬手叫道:“卖烧饼的,过来!” “好咧!”叫卖人应一声,扭身转回。 庞涓摸出一个布币,递过去:“能买几个?” 卖烧饼的朗声叫唱:“一个布币五个烧饼!”收下布币,麻利地摸出五个烧饼,双手呈上,声音极低,“先吃裂口的那个!” 庞涓接过饼,心里一沉。 卖烧饼的转身离开,继续朗声叫卖:“钱货两讫,不好吃退钱喽!”渐渐沿街走远,边走边叫卖,“卖烧饼喽,刚出炉的新鲜烧饼,不好吃退钱!” 庞涓复进铺门,关门检查烧饼,果见一个被撕开过,将之扯开,里面现出一块丝帛。庞涓展看,脸色陡变,急将罗文送来的二十七金纳入袖中,揣上烧饼,一边咬着,一边匆匆走出铺门。 庞涓径直走到北街,在一家兵器坊前停下,步入店内,见各种兵器罗列于架。庞涓挑选了一柄上等好剑,付过钱,走出坊门,径投北城门而去。 庞涓走出北门,来到北郊野外,看到一片林子,直走进去。庞涓一直走进丛林深处,边走边左顾右盼。正走间,一人闪出,正是罗文。 罗文脸色惨白,眼中射出仇恨之光。 庞涓急问:“罗兄,怎么回事?” 罗文从牙缝里挤出:“他们要杀我!” 庞涓大致听罗文讲了事情的缘由后,一阵惊愕:“他们为何要害白公子?” “听陈轸说,他在朝堂上不小心坐了白相国的席子,白相国不高兴,让他下不来台。陈轸还说,白相国总是与他过不去,他忍他很久了。” 庞涓朝旁边树干重击一拳,怒气上冲:“岂有此理!白相国一心为国操劳,魏人哪个不知?陈轸这厮竟用此等下作手段,不是国贼又是什么?” 罗文苦笑:“庞兄,我们顾不上白公子了。陈轸一心想要杀我灭口,而我又把庞叔拖进这摊烂泥里,你说这??这该怎么是好?” 庞涓眉头紧皱,在林子里来回踱步。 罗文双手抱头,不无痛苦。 几个来回后,庞涓顿住步子,看向罗文:“罗兄,家父被他们关在哪儿?” 罗文摇头道:“听戚光说,君上把庞叔请进宫里为王后做衣服去了,我估摸这话儿不实,我敢肯定,庞叔仍在陈轸府里。” 庞涓又一阵沉思后,转对罗文道:“罗兄,既然奸贼正在追杀你,你就逃吧!” “那??庞叔咋办呢?” “在下自去救他!” “庞兄何出此言?”罗文生气了,“庞叔是因在下才进府里,今庞叔生死未卜,在下却逃之夭夭,你叫在下如何做人?” 庞涓颇为感动,揖道:“罗兄深明大义,庞涓认你!你看这样好不?你暂避林中,我设法打听家父下落,探明关在何处。今夜人定时分,你我在奸贼府外会合,先救出家父,再顺手宰掉奸贼,为国除害!” 罗文亦拱手:“在下悉听庞兄安排!” 与此同时,一个人影匆匆走进上大夫府宅,拐进戚光小院。 见是丁三,戚光急问:“有动静了?” 丁三约略讲过,戚光道:“你看清楚了?” 丁三重重点头:“小人不会看错。天不亮小人就到西街,藏在庞家对面铺里,一直盯着那小子。早饭辰光,那小子开门,向一个卖烧饼的买了几个烧饼,之后关门出去,到北街兵器坊买了一把剑,径投北门,七绕八拐,钻进城北老林子里。小人怕打草惊蛇,没敢贸然跟进,回城寻到那个卖烧饼的,果然查出是罗文让他送信,约好在北郊林中密会。” “罗文,庞涓,”戚光中指节有节奏地轻敲几案,“既然这两个人搅和到一起了,就让他们一道上路吧!”从箱里拿出一袋金币,“拿去,给你的兄弟们买碗酒喝!告诉他们,事成之后,戚爷另有重赏!” 丁三接过:“谢戚爷!” “知道如何让他们上路吗?” 丁三阴阴一笑,一脸自信:“小人多带弟兄,将这二人干掉就是!” 戚光白他一眼:“既然姓庞的小子是个武痴,必有几下子,外加罗文,就你们那点儿本事,谁干掉谁还说不准呢!” 丁三有些尴尬:“这??” “听说姓庞的小子是个孝子,可有此事?” 丁三点头:“是哩,庞涓他娘死得早,家中只有他父子二人!” 戚光阴阴一笑,招手。 丁三凑近,戚光附耳低语。丁三点头,脸上现出阴笑。 是夜,人定时分,罗文悄悄来到上大夫府前一块偏僻处,果见庞涓候在那里。 庞涓低声道:“打听清楚了,奸贼后花园里有个地窖,家父就被关在那里!” “嗯,”罗文点头,“那儿的确有个地窖,是冬天存放食物用的,里面拐七弯八,不熟悉路,根本出不来!” “你下去过吗?” “下去过。管地窖的人和我是同乡,我俩还在窖里喝过酒哩!” “太好了!”庞涓兴奋道。 二人各以黑布蒙面,跃入围墙,不多时,来到地窖口处,四顾无人,罗文扭开门锁,径直走进去。 地窖里高大宽敞,各色食品等杂物堆放得井然有序。二人摸到最里面,隐约看到亮光,近前一看,果是庞衡被关在这里。 此地是个死角,外面设有木栏栅,上着锁。栏栅外面燃着两支火把,但无一人看守。火光下,庞衡两手被反绑在一根木柱上。 庞涓飞奔过去:“阿大—” 庞衡也看到庞涓了,剧烈挣扎,呜呜直叫,却发不出声音。显然,他的嘴巴被塞上了。 庞涓血脉偾张,冲上去就要砸门,罗文低声叫道:“庞兄,上当了!” 话音刚落,身后一阵响动,一道暗门“咔嚓”一声关上。与此同时,地窖之内火把齐明,十几人手持枪剑围拢过来。 为首一人,正是丁三。 庞涓扫视一圈,大声吼道:“罗兄,拼吧!” “快,跟我走!” 话音落处,罗文大喝一声,仗剑冲向一个方向。 庞涓紧随其后。 二人合力,各刺死一人,杀开一条血路。庞涓掩护,罗文动作麻利地扭开一道暗门,钻进一条通道。庞涓紧紧跟上,丁三等人紧追不舍。 二人沿通道拐来绕去,且战且退,眼见就要走到通道尽头,在后掩护的罗文吃了武器短的亏,接连被长枪搠中,血流如注,一个趔趄歪在地上。 庞涓回头,惊叫:“罗兄—” 丁三等人紧追上来。 庞涓大喝一声,迎上去,见一支枪头又搠过来。庞涓侧身闪过,顺手抓过枪身,猛地一拉,那人猝不及防,跌到身前,被庞涓顺手一剑扎入后背。 那人不及惨叫,毙命归阴。 庞涓拿起长枪,当道守着。丁三等人不敢再逞强,就与庞涓对峙。 罗文挣扎着站起,趔趄几步,摸到一道暗门,打开,喊道:“庞兄,快,从这儿出去就是林子,右拐就是围墙!” 庞涓只身挡在前面:“你先出去,我对付他们!” 罗文急叫:“快,过来!” 庞涓后退几步,来到罗文身边。罗文猛地将他朝外一推,顺手关上暗门,在里面插牢。 庞涓急了,大喊:“罗兄,罗兄—”使劲推门,却推不开。 罗文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庞兄,快走,让他们封住洞口就晚了!”接着是一阵剑击声和罗文的惨叫声,然后是一声闷响,有人在拔插闩。 庞涓飞身跳出,果然看到一片林子。庞涓钻进竹林,向右拐至围墙边,纵身飞上。 丁三等人追到,越过围墙,早已不见庞涓身影,只好在附近胡乱搜索一阵,悻悻折返。 庞涓逃进林里,伤心欲绝,扎剑于地,泪水夺眶而出。 长哭一阵,庞涓朝城中连拜数拜,泣道:“罗兄—阿大—”咬牙切齿,“陈轸,你个奸贼,此仇不报,”忽地站起,挥剑将一棵胳膊粗的小树拦腰斩断,“庞涓犹如此树!” 起过毒誓,庞涓仰脸望天。 众星闪烁,不见月亮。 庞涓背依大树坐下,渐渐冷静下来,心里忖道:“眼前报仇肯定不行,一来安邑是陈轸天下,二来我人单势孤,纵使摸进府中,也难成事。也罢,我且暂避一时,另寻机缘??可??避往哪儿呢?” 庞涓正自无计,猛地想起罗文说过:“临别时,庞叔吩咐,万一有个啥急事儿,就去寻你季父!”打个激灵,忖道:“季父?早年阿大似乎也对我讲过这个季父,说他住在大梁南街,名唤庞青,是个桶匠。对,我且投奔他去!” 庞涓忽地起身,大踏步而去。 一直守在院中等候消息的戚光看到丁三“扑通”一声跪下,已知端底。 戚光不由震怒,呵斥道:“你个饭桶,煮熟的鸭子也飞了!” 丁三叩首:“小人??该死??” “说个该死有屁用!” “戚爷,”丁三发狠道,“丁三保证,一定将姓庞的小子活捉回来,交戚爷发落!” “哼,”戚光嗤之以鼻,“关在地窑里你都抓不住,这让他逃出去了,海阔天空,就凭你,哼!” “戚爷放心,那小子不会走远!” “哦?” 丁三阴阴一笑:“只要我们关着老家伙,谅他??”顿住。 戚光吸一口气,盯住丁三。 “戚爷?” “唉,”戚光缓和声音,长叹一声,“连这点儿小事你都办不成,叫我怎么向主公交代?今后又怎能托付你大事?” 丁三掌嘴:“小人无能,小人该死!” “好了好了。”戚光摆摆手,来回踱几步,盯住丁三,“听着,前有两个泼皮,这又搭上罗文,再把你的几个兄弟一并算上,庞涓身上就有多条人命。你去弄个场面,明晨报案司徒府,让他们出面缉拿!” 丁三叩首:“戚爷妙计,小人这就安排!” “还有,安排人手照看好庞师傅,不许再出意外!” “小人遵命!” 丁三出来,使人带走庞衡,将现场收拾停当,连夜使人写出诉状,将庞涓如何贪图渔人、樵人赏钱,如何谋财害命,如何被府中护院发现,又如何杀死护院逃走等,写得有鼻子有眼。戚光看过诉状,使人前往司徒府鸣冤。 堂堂大魏都城、森森上大夫府中竟然接连发生几起命案,且所杀之人中还有君上亲自召见并赏赐的模范子民,司徒府亦是震惊。朱威亲自出面,使人前往上大夫府验看现场,确定凶手是庞涓,写出通缉告示,盖上官印,发往各地乡邑。 翌日晨起,庞涓沿着安邑北郊的林子向东遁逃。逃有三十余里,庞涓看到林中有间草舍,想是守林人的,遂上前敲门,却不见应声,就推门进去。 舍中无人。庞涓走到灶台,掀开锅盖,见锅中放着几个窝窝头,还是热的,想是守林人饭后巡林去了。庞涓翻找一阵,寻到一件粗布褐衣和一顶斗笠,遂换下自己的服饰,摸出几枚大魏布币放在灶台,将窝窝头塞进袋里,隐没在林海。 过午时,庞涓已大摇大摆地行走在通往韩国的衢道上。 远远看到一家驿站,庞涓走进,在凉棚下坐下,正要点菜吃饭,一辆马车驶至,两个军卒跳下来,在驿站的公告墙上贴上告示,又匆匆上车,奔向下一个驿站。 几个一同歇晌的路人过去围观。庞涓扒拉完最后一口,抹下嘴巴,在案上搁下两个布币,也走过去。 庞涓抬眼一看,暗吃一惊。告示上赫然画着他庞涓的肖像,连同他的名字、籍贯及所犯罪行等一一在列,罪名是劫财害命,犯罪过程是劫杀渔人、樵人,抢劫魏侯赏金,潜入上大夫地窖,劫走私财,杀死护院罗文等。 庞涓拉下斗笠,离开衢道,转投小路去了。 自得公子卬送来的王服之后,魏惠侯每日临睡之前都要试穿一遍,南面称尊的热情亦日渐升高。到五月初九大朝这日,也就是渔人、樵人宣称凤鸣龙吟之后的次日,惠侯更有一种如火烧身的感觉。 上朝钟声响起,一身睡衣的魏惠侯梳洗已毕,坐在一条长凳上,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一旁的司服取出平日大朝时的朝服,轻声道:“君上,该穿衣了!” 魏惠侯没有睬他,慢慢将脸转向毗人,问道:“今日是大朝吧?” 毗人应道:“禀君上,是大朝!” 魏惠侯站起身子,来回走动几步:“既然是大朝,就叫那个秦使也上朝来!” “臣领旨!”毗人转对执事宫人,“速去驿馆,传君上旨,宣秦使公孙鞅上朝!” 宫人飞跑而去。 魏惠侯瞄一眼司服。 司服持衣服过来,为他穿衣。 魏惠侯白他一眼:“不是这套!” 司服一时怔住,手捧朝服愣在那儿。毗人看明白了,挥退司服,走到放置王服的衣架上,取出王服、王冠,走过来。 魏惠侯大步走到铜镜跟前。 毗人亲手服侍惠侯穿戴。 惠侯对镜左右扭动,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在场众人:“毗人哪,你说,如果寡人就这样上朝,会吓到百官吗?” 毗人叩伏于地:“臣叩见大王!” 司服等众宫人见状,齐齐跪叩:“奴婢叩见大王!” 第二轮上朝钟声响起。 魏惠侯对镜正正王冠,朗声说道:“上朝!” 白圭早在鸡鸣时分就已起床了。听到上朝钟声响过头遍,他习惯性地匆匆穿上朝服,正欲出门,方才想起君上让他三日之内不得上朝的事,只得长叹一声,不无烦闷地在院中走来走去。 上朝钟声响过三轮,老家宰看到白圭仍在院中走动,担心他误了,提醒道:“主公,上朝钟声响过三轮了!” “唉,”白圭长叹一声,“君上要我赋闲三日,今日才是第二日,怎么上朝呢?” “主公,”老家宰笑了,“这正好哩,您太累了,是该好好歇息几日!” 白圭望向宫城方向,感慨万分:“自先君文侯时起,白家世受魏恩,方有今日之荣。先父临终之时,再三嘱我辅佐君上,报效国家。唉,可惜白圭无能,眼睁睁地看着奸贼蛊惑君心,为祸国家,竟然束手无策,有负先父遗嘱啊!” 老家宰揪心道:“主公?” “咦,”白圭陡然想起什么,抬头看向老家宰,“这次回来,怎么没有看到虎儿呢?” 老家宰心头一震,迟疑有顷,吞吐道:“回??回禀主公,公子许是??许是跟人学艺去了!” 见他言语吞吐,白圭知其没说真话,追问道:“学艺?他学什么艺?” “这个??”老家宰更显慌乱,支吾道,“许是习武吧!” 白圭仍要追问,公孙衍匆匆走进,不及见礼,急切说道:“主公,宫中来人说,君上穿戴王服、王冠上朝去了!” “啊?”白圭大惊,身子歪了几歪,公孙衍忙上前扶住。 白圭手捂胸口,喘几口气,渐渐稳住心神,对公孙衍道:“犀首,快,陪我进宫!” 魏宫正殿里,大夫以上众卿候立于朝,黑压压地站满朝堂。 毗人走进,朗声唱宣:“王上驾到!” 听到“王上”二字,众臣尽皆怔住。 就在众人发愣时,身着王服、王冠、王履的魏惠侯已迈步走进,缓缓登上主位。 整个朝廷鸦雀无声,连出气的声音都听不到。 “诸位爱卿,”魏惠侯扫视众臣一眼,朗声道,“自春秋以降,周室失德,礼坏乐崩,诸侯不能安其所,百姓不能乐其业。演至今日,天下战乱更多,民生更苦,百姓犹处火海之中。今凤鸣于龙山,龙吟于逢泽,此乃天降祥瑞于我大魏。寡人决定秉承天意,准允秦公所请,南面称尊,内安诸民,外抚四海,再造上古盛世!” 众臣似乎仍未明白过来,个个呆若木鸡。太子申、朱威、龙贾诸人面面相觑,也不知该做什么。 站在陈轸身边的公孙鞅扫过众臣一眼,知道关键时刻已经来临,当下跨出一步,叩拜,朗声道:“臣鞅恭贺我王,祝贺大魏陛下万寿无疆!” 陈轸、公子卬等亦各跨前一步,叩拜:“(儿)臣恭贺我王,祝我王万寿无疆!” 文武百官这才明白过来,齐拜于地:“臣等恭贺我王陛下!” 魏惠王双手微摆:“众卿平身!” 群臣齐声道:“谢陛下!” 众臣起身,依次按班站定。 魏惠王再次扫过群臣:“诸位爱卿,可有奏本?” 公孙鞅再次出列,拱手:“臣鞅有奏!” “爱卿请讲!” 公孙鞅朗声道:“我王以天下苦难为重,力挽狂澜,南面称尊,实乃天下万民之幸。臣以为,我王当传檄列国,会盟天下诸侯,挑选吉日胜地,祭拜天地,盟誓登基,诏令天下,普天同庆。我王还当依据历代王制扩建宫城,修订典章,广播仁德,恩泽万民!” 魏惠王转向陈轸:“陈轸听旨!” 陈轸出列奏道:“臣在!” “诏命上大夫陈轸为上卿,暂摄大宗伯之职,妥善筹办典章礼仪等一应事务!” 陈轸朗声,叩谢:“臣领旨,谢王隆恩!” 公孙鞅再奏:“臣鞅还有一请!” “请讲!” “秦公膝下紫云公主年方十五,正值及笄芳龄,素来仰慕上将军英名。秦公托臣为媒,欲攀亲王室,嫁予上将军为妃,臣叩请我王恩准!” “哈哈哈哈,”魏惠王长笑几声,“好哇,好哇,寡人准允秦公所请!昔有秦晋之好,今有秦魏联姻,堪称千古佳话啊!” 公孙鞅跪地,叩拜:“臣代秦公叩谢我王隆恩!” “爱卿免礼!” 公孙鞅谢过,回到原位。 魏惠王环视左右:“何人还有奏本?”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一个沉沉的声音:“老臣有奏!” 满朝皆吃一惊,不约而同地望向门外。 公孙鞅心头一震,闭目思虑。 老相国白圭在公孙衍的搀扶下,步履踉跄地走上殿前台阶。 将到门口时,公孙衍松开手,退到一侧。白圭站稳身子,整整衣冠,刚走一步,一个趔趄歪在地上。公孙衍急跑进来,上前扶住。 公孙衍大起胆子,搀扶白圭一步一步地走进殿堂。 全场寂然。 白圭走到公孙鞅面前,老辣的目光直射过去,似要看透他的五脏六腑。公孙鞅感到一股杀气直逼过来,不由得打个寒噤,紧忙沉气运神,护住丹田。 对于公孙鞅来说,真正的大战就在眼前。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设计进行,唯一的对手就是这个突然杀回来的老相国。 白圭缓缓跪下,叩拜于地:“老臣白圭叩见君上!” 魏惠王当然明白他是为什么来的,眉头微皱:“老爱卿欲奏何事?” 白圭朗声奏道:“臣之奏是,君上万不可听信逆贼之言,置天下礼义于不顾,自毁先祖基业!” 白圭这次是真的豁出去了,不再顾及自身安危,开口即出重话。众臣先是一怔,继而无不抖起精神。 魏惠王别过脸去,冷冷说道:“老爱卿,寡人不是要你赋闲三日吗,怎么连这一日也闲不住呢?” “君上,”白圭顿首,“请容老臣一言!天子之位,不是随便就可坐的。周室虽衰,但王权神授,九鼎天铸。自春秋以降,乱象纷呈,列强争霸,强者挟天子以令诸侯,然而,君上可曾见过哪一家敢取天子之位而代之?虽有蛮楚南面称王,巴、蜀响应,但究其根底,蛮楚、巴、蜀本为异族,非我大周一脉。敢问君上,大周列国可有认他们为王的?” 满朝寂然。 白圭目视惠王,态度坚定地自答道:“没有,从来没有!中原列国只尊一个周天子!君上承继先君基业已经多年,当知其中因由啊!” 白圭之言掷地有声,如一瓢冷水当头浇下。魏惠王心头一怔,嘴巴翕动几下,竟是无言以对。 朝堂静得出奇。白圭抬起头来,捋一把雪白的胡子,威严的目光扫过众臣。朝中诸臣无不为白圭的德望和正气震撼,即使魏惠王也作声不得。 堂中传出一声轻轻的咳嗽。 众人望去,是公孙鞅。 公孙鞅知道,此时再不出头,就可能功亏一篑。 “好一个王权神授!”公孙鞅跨前一步,二目逼视白圭,语调虽缓,杀气却是逼人,“请问白相国,商汤代夏之时,王权在哪儿?武王伐纣之时,神授又在哪儿?天下礼乐早已改变,白相国仍然抱着老规矩不放,岂不是因循守旧吗?” 公孙鞅字字如锤,言自成理。白圭心头一震,胡须抖动,竟是无言以对,怔在那儿。 所有朝臣也是无言,显然都被公孙鞅的强大逻辑问住了。 场面越发静寂。 陡然,朝堂上响起一声冷笑。 笑声虽轻,但在这死一般静寂的朝堂上却尤为刺耳。 众人吃一大惊,循声望去,是跪在白圭身边的公孙衍。 公孙衍盯住公孙鞅,直逼其双眼,一字一顿:“秦使强词夺理,咄咄逼人,是欺我大魏无人吗?” 白圭搅场虽为节外生枝,却在公孙鞅的意料之中。平空里这又杀出一人,显然在他意料之外,公孙鞅心头一震,盯住公孙衍:“这位是—” “大魏子民!” “你??”公孙鞅勉强稳住心神,拱手。 “敢问秦使,”公孙衍抱拳还礼,语气逼人,“能让在下道出大良造您屈身使魏的真实用心吗?” “你??”公孙鞅内心慌乱,面上却是镇定,“且说卫鞅是何用心?” “你力劝君上称王,名为臣服,实则使魏沦为山东列国的众矢之的!” “呵呵呵呵,”公孙鞅笑出几声,“听起来吓人哟!大魏之王德威并重,南面称尊,山东列国莫不臣服,怎么会有众矢之的一说呢?” “阿谄之言,是谓捧杀!”公孙衍句句见血,“大良造于重压之下屈身使魏,以阿谄之言惑我君上,捧我君上为天下之主,用心可诛,因为,魏与列国同为诸侯,虽有大小强弱之分,却无上下尊卑之别。魏若称王,上下尊卑立现,列国岂能甘心?魏国称王,列国必生救亡之志,何来臣服之说?列国既不甘心,又不臣服,势必视魏为敌,群起相抗,魏国难道不是众矢之的吗?俟魏与列国争端蜂起,大良造还能甘心臣服吗?即使大良造甘心臣服,秦公他能甘心臣服吗?即使秦公甘心臣服,与魏血仇数百年、更有河西之辱的老秦人还能甘心臣服吗?” 公孙衍一番话点出称王之举的可怕后果,满朝震动。纵使魏惠王,心头也是一震,两眼微微眯起,眼角瞥向公孙衍。 见魏惠王有所动摇,白圭再叩,朗声接道:“君上,公孙鞅蛊惑君上称王,无非是让君上引火烧身,与天下列国为敌,并欲趁我与列国鹬蚌相争之时,坐享渔人之利。公孙鞅用心险毒,罪在不赦。老臣恳请君上诛杀此人,以儆后世歹恶之徒!” 魏惠王脸色阴寒,身子朝后微仰,两眼彻底闭上。 朱威知道火候到了,走到白圭身后,跪叩:“君上,臣赞同白相国所言,恳请君上从长计议!” 龙贾亦跪下叩道:“君上,秦人夺我河西之心从未死去,公孙鞅突然臣服,力劝君上称王,其用心或在河西!臣恳请君上三思!” 更多老臣纷纷出列,跪在白圭身后。望着纷纷叩拜于地的臣子,魏惠王眉头皱起,也终于明白,方才他们跪地山呼“我王”并非真心,此番所奏则是心里所想。 众怒难犯,魏惠王陷入沉思,有顷,抬起头来,目光射向公孙鞅。 所有目光齐射公孙鞅。 公孙鞅慢慢睁开半闭着的眼,眼角斜向公孙衍的门人衣着,不无讥讽道:“堂堂大魏朝廷,当真是什么样的人都能登堂啊!” 时下列国流行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只有士、大夫可以上朝,门人等同于臣仆,不可上朝。同当年公孙鞅在魏相公叔痤府中一般无二的是,公孙衍虽为士子,在相府里却无官职,依旧是个门人。公孙衍一向放浪形骸,原不讲究衣着,更未料到会来朝堂,因而未曾换上士子服饰,仍旧一副门人打扮。方才得以上朝,是因他搀扶相国的缘故。 公孙鞅转移视线这一招极其恶毒,也亏他能在危急关头观察到如此微末的细节。 经他这么一提醒,所有目光就都随着公孙鞅的目光射向公孙衍,也都纷纷注意到了他的衣饰。 白圭、公孙衍的意外搅局本使魏惠王郁闷不已,只因二人句句在理,心里有火,也不好发出。听公孙鞅这么一说,魏惠王眉头紧皱,扭头转向陈轸:“此是何人?” “回禀王上,”陈轸这也逮到机会,“此人是白相国门人,名叫公孙衍,别号犀首。孟津之会天子赐宴那日,他是在场侍酒的下人!” 魏惠王似也记起那日的事,脸色暴怒,拍案叫道:“下人也来咆哮朝堂,令列国耻笑!来人,拿下!” 几个侍卫冲出,扭住公孙衍。 白圭大急,叩首于地,涕泪交流:“君上—” 朱威、龙贾等众臣一齐叩首:“君上—” 魏惠王扫一眼白圭、龙贾和朱威等臣,脸色有所和缓:“公孙衍,寡人念你是相国门生,权且饶你擅乱朝纲之罪!”转对兵士,“轰出去!” “哈哈哈哈—”公孙衍扫视朝堂一圈,一把甩开侍卫,仰天爆出长笑,一个转身,昂首而去。 望着公孙衍大步走出宫门的背影,白圭心如刀绞,颤声喊道:“犀—首—”猛地转身,指向公孙鞅,手指颤抖,“公孙鞅,你??你个魏国奸贼,设圈布套,卖魏求荣,为虎作伥,欲陷君上于不忠不义,置我大魏于刀尖火海,你??你你你??” 老成持重的老相国陡然间暴怒如此,全场无不惊骇。 见老白圭这般语无伦次,公孙鞅晓得自己已是胜券在握,神清气定,不紧不慢道:“白相国一生明智,为何越老越糊涂了呢?请问白相国,公孙鞅本为卫人,何谈魏国奸贼?公孙鞅在魏时一心事魏,在秦时一心事秦,何谈卖魏求荣?秦公以百姓为念,用鞅除旧立新,为民谋利,何谈为虎作伥?公孙鞅事秦十年有余,一向与魏睦邻友好,何曾危害魏人、陷魏王陛下于不忠不义?” 白圭本是务实的生意人,又在狂怒之下出言不逊,自然经不起公孙鞅有理有据地句句反驳,一时语塞,布满青筋的老手哆嗦着指向公孙鞅:“你??你??”转过身,朝魏惠王叩首,“君上,魏、秦血海深仇数十年,秦公怎能轻易忘记呢?公孙鞅设下的是连环计,其意不在睦邻,不在尊王,只在夺回河西啊,君上!” 公孙鞅正欲反驳,公子卬跨前一步:“启奏父王,秦公诚心结盟,主动联姻,如果我们疑神疑鬼,儿臣以为有失大国气度!” 陈轸亦出列奏道:“启奏我王,上将军之言在理。魏、秦唇齿相依,争则两伤,和则两旺。秦公既已臣服,愿尊我为上邦,续秦晋之好,王上若是一味视其为敌,何能威服天下列国呢?” 白圭站起身子,手指颤抖,指向陈轸、公子卬:“你??你你你??你们这群败家子,大魏江山早晚要葬送在你们手里!” 白圭此骂显然捎带了公子卬等,甚至也包括魏惠王在内。惠王震怒,拍案叫道:“白圭听旨!” 白圭打个战,转身,叩拜:“老臣在!” “身为重臣,竟然这般目无寡人,咆哮朝堂,你可知罪?” 白圭老泪纵横:“老臣??知罪!” 魏惠王似也觉得过了,缓和语气:“念你为相多年,治国有劳,寡人权且恕你无罪!只是你年事已高,不宜再居相位。寡人准你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白圭伤心欲绝,声嘶力竭:“君上,君??上??” 魏惠王厉声道:“白圭!” “老??臣??去??也??”白圭挣扎着站起,颤巍巍地晃了几晃,一头撞向近旁的廷柱。跪在他身边的龙贾猝不及防,待反应过来,拦阻已是不及。 “咚”的一声响过,白圭苍老的头颅撞在廷柱上,血流如注,倒于地上。 满朝文武惊呆了。 魏惠王忽地站起,失声大叫:“老爱卿,你—” 龙贾上前一步,扶起白圭,见他额角血流,已然昏厥。 白圭虽抱必死之心,终因年老体衰,脚底无力,撞柱的力度并不巨大,是以没有当场气绝。龙贾按住人中没有多久,白圭就缓过一口悠悠之气。 魏惠王看到白圭活转,嘘出一口气,吩咐毗人派御医疗治,板下面孔拂袖而去。 龙贾等七手八脚地将白圭送回相府,候至黄昏,白圭仍旧昏迷不醒。公孙衍请来安邑几个有名的大夫把脉,然而,此时的白圭已如油尽之灯,纵使神医也徒唤奈何。 眼见天色已晚,相国仍未醒来,看起来也似没有大碍,众臣告辞。龙贾、朱威也因急务处理,匆匆去了。白圭榻边只剩下公孙衍、老家宰二人,过门不到一年的儿媳妇绮漪隔着一道女墙,抽抽噎噎,哭得如同泪人儿一般。 人定时分,魏惠王派来三名御医,一个接一个诊脉,老家宰、公孙衍焦急地看着他们的脸色。三名御医站在榻边,谁也没有说话。老家宰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心急如焚:“你们说话呀,老爷脉象如何?” 一个年纪最大的老御医不无沉重地将目光移向老家宰:“准备后事吧!” 老家宰、公孙衍跪地。 老家宰恸哭:“老爷—” 公孙衍看向老御医:“御医,相国他??还能醒过来吗?” 老御医拿出一粒药丸:“这粒是救心丸,老相国若能服下,或可醒来。至于能挺多久,在下就说不准了。” 公孙衍舀来一碗开水,老御医扶起白圭,将药丸塞进白圭口中,喂一汤匙温开水。白圭嗓子一动,竟是服下了。 御医将白圭重新放到榻上。 约有一顿饭光景,白圭悠悠醒来,缓缓睁眼。 公孙衍声音更咽:“主公,您总算醒了!” 白圭气息微弱,吃力地吐出字眼:“叫龙将军、朱司徒来!” 公孙衍匆匆起身,跑出门去。 白圭看向老家宰:“混小子呢?” 老家宰假装左右看看:“咦,刚才还在这儿,一晃眼就不见了。” “快去,叫??叫他过来!” 老家宰匆匆离开,走入庭院,吩咐护院:“快到元亨楼,叫公子回来!” 护院应一声,急急去了。 元亨楼二楼的大赌厅里人声鼎沸,梁公子、吴公子、白公子等赌兴正浓。白虎额上青筋突起,汗水直淌,目不转睛地盯住桃红手中的骰子,迭声道:“大!大!大!” 桃红一边摇骰子,一边凝视白虎,美目生盼,两手朝赌台轻轻一按,结果是小。白虎极度失望,唉声叹气。桃红伸出玉手,将他面前的金子划给赢家,身体软软地朝白虎身边一歪,樱口微启,将摇骰子的纤手伸到白虎面前,嗲声叹道:“唉,白公子,瞧奴家这手—” 白虎轻轻握住,放在唇边吹一口气,笑道:“呵呵呵,这下好了,再去摇,准赢!”又朝身后小厮打个响指。 小厮打开箱子,拿出五十个金饼,码在案上。 白虎伸出五个手指头,朗声:“押五十!” 白家护院匆匆走进,来到白虎身边,扯一下他的衣襟,吞吞吐吐道:“公子,老爷??老爷他??” 白虎一把推开他:“一边去,老子手气刚要上来,你就来烦!” “公子,老爷他??”护院大急,“他不行了!是真的!真的不行了!” 桃红朝白虎的身上一拱,嗲声道:“什么不行呀,白公子?” 白虎搂住她:“行行行,我的小乖乖!”眼睛瞪向护院,厉声,“什么不行?在这里说此丧气话,找死啊你!滚滚滚,再在这里啰唆,看我把你也押到台上!” 众人哄笑起来。 护院无奈,转身离去。 赌厅的照壁上留有一个窥孔,有一个机关可以开合。透过小孔看过去,厅中一览无余。戚光窥探一时,关上机关,朝林楼主笑笑:“那女娃儿不错,赏她三金!” 林楼主哈腰应道:“小人记下了!” “呵呵呵,”戚光笑道,“真有意思!那边老爷子行将上路,这边宝贝儿子搂美女赌钱,要是排成一出戏,定是好看!” 林楼主亦笑道:“这要是戏,戚爷便是那写戏文的人!” “呵呵呵,你小子高抬戚爷了!”戚光敛起笑,一本正经道,“写这戏文的,只能是主公啊!” 龙贾率先赶至相府,跪在白圭榻前,伸出两手,紧紧握住白圭伸在榻边的一只手,更咽道:“老相国,龙贾来了!” 白圭吃力地伸出另一只手,搭在龙贾手上:“龙将军!” 四只老手搭在一起。 一阵脚步声急,朱威、公孙衍也都赶到了,“扑通扑通”跪在榻前。 白圭看下几人,老泪流出,声音微弱:“君上昏昧,妄自称王,大魏百年基业,眼见毁于一旦!老朽无能,愧对先君哪!” “老相国,”龙贾泣道,“您已经尽力了!魏有今天,是天意。魏没有明天,也是天意!天意难违啊!” “唉,”白圭轻叹一声,“大魏的今天来之不易,白圭??合??合不上眼哪!” 众人泣不成声:“老相国—” “自吴起夺占河西以来,为这七百里土地,秦、魏屡起战端,河西处处可见尸骨。龙将军,你镇守河西多年,应该知道这些。老秦人恩怨分明,有仇必报。河西血仇,他们怎么可能轻易忘记呢?” 龙贾擦把泪:“相国所言,龙贾深有感触。这些年来,龙贾外修长城,内储粮草,处处设防,谨小慎微,无时不防的就是秦人。” “你说这些,老朽全都看见了。可这是昨天和今天,明天呢?” 龙贾眉头渐渐皱起,紧握白圭之手:“老相国??” 白圭凝视龙贾:“老朽有一事欲托将军!” “龙贾恭听!” “公孙鞅所谋,必在河西!如果老朽眼睛不瞎的话,不出一年,河西就有大战。白圭托付你的,是河西的七百里江山!” 龙贾更咽:“龙贾记下了!” “龙将军,老朽知道,这一托难为你了。老朽世代商贾,聚有一点家当。”缓口气,看向老家宰,“黄叔?” 老家宰黄叔应道:“奴才在!” “库中还有多少金子?” “回禀主公,修大沟先后用去八千金,固河堤用去三千金,前年大旱,救济灾民用去一千五百金,库中尚存七千三百金!” 白圭颤声道:“给绮漪留下三百,其余交给龙将军吧。河西防务,离不开这些黄白之物啊!” “老奴遵命!” “朱司徒,”白圭慢慢转向朱威,“八月既望大沟放水,老朽答应去开闸的,看来,此事只能劳烦你了!” 朱威泣不成声:“下官??遵??遵命??” 护院一阵风似的旋回来。 黄叔听到脚步声,急走出来,看到只有护院一人,急了:“公子呢?” 护院迟疑一下:“公子不肯回来!” “你??”老家宰跺脚道,“你这没用的东西!快,多带人去,把他给我捆回来!” “小人遵命!”护院扭身跑去。 白圭剧烈咳嗽,公孙衍轻轻捶背。 白圭大口喘气,喘过几下,感觉稍稍好一些,看向龙贾:“龙将军,贤能乃国之根本,魏国能敌公孙鞅的,眼下只有犀首。老朽屡次举荐,可君上,唉!魏国先失吴起,后失公孙鞅,不能再失犀首了!让犀首先到你那儿去,河西防务,也许用得上!” “龙贾记下了!” 白圭目光转向公孙衍:“犀首—” 公孙衍更咽:“主公!” 白圭转过头,慢慢看向墙壁。 公孙衍顺眼望去,见墙上挂着一柄宝剑,取下来,放在榻上。 白圭手抚宝剑,颤声道:“此为春秋时吴王夫差赐给伍子胥自裁的属镂之剑,子胥就是用它刎颈的。回想子胥一生,呕心沥血,为吴立下汗马功劳,换来的竟是此剑。老朽一生自比子胥,每视此剑,多有感怀。老朽本欲留它急切时效仿子胥,今日看来,用它不上了。如此宝剑,子胥先生尚未带走,老朽自也不能独享,思来想去,只有送给你了。” 公孙衍双手接过宝剑,泣拜:“主公??” 白圭再次剧烈咳嗽,公孙衍轻轻捶背。 咳嗽稍住,白圭的眼睛四下搜索,似在寻觅。 老家宰走进来,白圭急问:“混小子呢?” 老家宰跪下:“回老爷的话,公子跟人习武去了,奴才已经派人去叫,这??这就回来!” 白圭直视老家宰:“说实话,他到底在哪儿?” 老家宰悲泣:“老爷??” “说吧!” 老家宰泣不成声:“在??在元亨楼!” 白圭闭目,两滴老泪滚出,有顷,缓缓睁眼:“叫??叫绮漪来!” 一直守在女墙外面悲泣的绮漪闻听叫她,悲哭一声“阿大—”,一头扑进来。 绮漪年方十六,本为赵国上大夫钟楚之女。钟楚因当廷斥骂赵国权相奉阳君,被以叛国罪抄斩。钟楚无子,只有一女绮漪,年仅两岁。钟楚预知自己大难临头,事前使奶娘抱了绮漪悄悄出走。 奶娘依照钟楚嘱托,带着绮漪历尽千辛万苦,终于逃出赵地,投奔白圭。奶娘不久后病死,在此世上,绮漪除去白圭父子之外,再无亲人。绮漪虽小白虎六岁,二人却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情同亲兄妹,谁也离不开谁。眼见绮漪出落成一代美女,白圭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于去年绮漪及笄之后,就为他们办了婚事。 绮漪进门,跪在榻前,将头埋在白圭身上,啜泣。 白圭伸出老手,轻轻抚摸她的长发:“孩子,没想到虎儿会是这样,是老朽害你受苦了!” 绮漪泣道:“是漪儿自找的。漪儿生是白家的人,死是白家的鬼,无论虎哥混成什么样子,漪儿也都跟着他,无怨无悔!” “听黄叔说你有了身子,可是真的?” 绮漪含泪点头。 “真正好呀!”白圭泪出,“白家的未来,也许就指靠这个孩子了!” “阿大—”绮漪泣道,“虎哥不会一直赌的,他??他是一时心迷,漪儿晓得的,他??他一定会改过自新!” “由他赌吧,”白圭长叹一声,“家业赌光,他就没得赌了!” “阿大,您给孩子起个名字!” “若是上天酬我,你能给白家生个小子,就叫他白起吧,让他从头做起,重振白家雄风!” “漪儿记下了!” 白圭又咳几声,眼睛转向公孙衍:“犬子不肖,皆是老朽之过。犀首啊,这个混小子,老朽托给你了。答应我,带他到河西去,让他死在战场上,不要死在赌??赌??”剧烈咳嗽起来。 白圭越咳越烈,一口气没能跟上,抽搐一下,头歪向一边。 众人齐放悲声:“老相国—” 相府内外,悲悲切切,哭声一片。 就在此时,护院领着几个仆役七手八脚地将白虎扭进院中。 白虎一边挣脱,一边跺脚大骂:“放开我,你们这群浑蛋,看我不杀了你们!放开我!” 头裹白巾、身穿孝服的公孙衍走出来,两眼逼视白虎。 见公孙衍这副模样,白虎惊讶了。 二人对视,有顷,公孙衍冷冷说道:“放开他!” 护院等人松开白虎。 白虎望着公孙衍的装束:“公孙兄,你??你这是??” “主公仙去了!” 白虎显然不相信:“什么?你说什么?” “主公等不到公子回来,已在半个时辰前升天了!” “父—亲—”白虎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惨叫一声,不顾一切地冲进屋子。 就在白圭咽气的瞬间,守在院中老树上的一只乌鸦呱呱大叫几声,振翅飞走。 乌鸦一直飞到魏宫上空,落在惠王书房院中的一棵大榆树上,“呱呱呱呱”叫个不停,似在向惠王报丧,又似在诉说着什么。 书房里,魏惠王正在听取秦使公孙鞅与新提任的上卿兼大宗伯陈轸奏报两国会盟约并大会盟诸侯的事,乌鸦的呱呱叫声传来,极不协和。 按照中原习俗,喜鹊迎春,光临是为报喜,乌鸦食腐,登门是为报丧,因而无论哪家,若有乌鸦落在院中呱呱乱叫,就预示有不祥降临。 “呱呱呱,呱呱呱??”一声接一声,惠王听得头皮发麻,朝外喝道:“来人!” 毗人走进。 “把那个聒噪的东西赶走!”惠王叫道。 毗人应声走出,不一会儿,院中响起扔石头的声音。 乌鸦呱呱又叫几声,振翅飞走。 魏惠王缓过一口气,转对公孙鞅:“方才讲到哪儿了?” “是会盟的事,”公孙鞅轻轻笑出,“遵照我王旨意,臣与陈上卿几经磋商,由上卿执笔,拟出魏秦永世睦邻盟约,共是两份正本,两份副本,奏请我王审核!”将几份精致的盟约双手捧上。 魏惠王接过,粗粗浏览一下,放在几案上,呵呵一笑:“既然是由陈爱卿执笔拟写的,寡人就不细看了。”大叫,“毗人?” 毗人趋进。 “拿玉玺来!” 毗人抱出一个精致的檀香盒子,拿出一个锦包,在惠王几案上打开,现出一方玉玺。惠王细审尚未使用过的洁白玺面,不无感慨道:“这块王玺是新刻出来的,寡人可是第一次用哟!” 公孙鞅拱手应道:“陛下将王玺首用于秦国之事,实乃秦公之幸!” “呵呵呵,”魏惠王朝他扬手笑道,“盖上这玺印,秦公之事,就是寡人之事了!” 公孙鞅再次拱手:“臣代秦公谢陛下抬爱!” 魏惠王亲手蘸上朱泥,在几份盟约上端端正正地各压一印。毗人收过,交予公孙鞅。 公孙鞅接过,再拜三拜,朗声:“今有魏王玺印,盟书也就生效了。臣这就携书回秦,俟秦公盖上玺印,臣即派专使呈奏陛下!” “甚好!”魏惠王微微点头,转向陈轸,“陈爱卿,宗伯之事进展如何?” “启奏我王,”陈轸拱手道,“新朝伊始,典章礼仪正在制订,不日即可颁布。至于庆典,吉日和胜地已由太庙卦师卜出!” “太好了,何日何地?” “吉日是八月既望,胜地是逢泽!” 魏惠王思索有顷,点头道:“嗯,逢泽乃凤鸣龙吟之地,寡人该当前往祭拜!好吧,此事可以定下,爱卿可以起草请柬,知会列国公侯,让他们务于八月既望会于逢泽!嗯,还有,文要达意,阐述明白,就说此番是寡人南面称尊,于逢泽举办南面登基大典,免得列国再有误解,以为又是去朝那个周天子的!” 陈轸拱手:“臣领旨!” 从宫里告退,陈轸、公孙鞅径到元亨楼去,叫来公子卬和公子疾,四人欢宴,庆贺秦、魏结盟成功。 酒过半酣,陈轸举爵:“上将军的婚事,就着落在大良造身上,还望大良造多多费心!” “呵呵呵,”公孙鞅转对公子卬笑道,“上将军,这杯喜酒,鞅是喝定了!” 公子卬举爵:“魏卬谢大良造成全!” 公孙鞅转对陈轸,意味深长:“国不可一日无相。白相国走了,位置空着,逢泽再见时,鞅最想看到的是—”顿住。 陈轸长叹一声:“唉!” 公孙鞅看向公子卬:“鞅这儿成全上将军了,上将军也得成全一下陈上卿才是,他才是大媒!” 公子卬拍胸脯道:“上卿的事,包在卬身上!” 三人相视一笑,一齐举爵,仰脖饮下。 公子卬是个急脾气,说干就干,当日晚间就入宫面君了。 “卬儿,”魏惠王正打算就寝,见他进来,笑道,“这已入夜了,何事急切?” “禀父王,”公子卬急切说道,“国不可一日无相,白相国已故,他的席位不能没有人坐啊!” “你觉得谁坐合适?” “儿臣举荐一人,大宗伯陈轸!” “哦?”魏惠王心里“咯噔”一下,两眼直盯住他,“你且说说,他凭什么居此席位?立过战功吗?拓过疆土吗?治过臣民吗?筹过国策吗?” 公子卬有些尴尬:“这??” “唉,卬儿呀,”魏惠王轻叹一声,“魏乃大国,相乃要枢,大国之相不是谁想坐就能坐的!” 公子卬辩道:“老白圭立过何功?拓过何土?治过何民?筹过何策?” “放肆!”魏惠王变了脸色。 公子卬急了:“父王?” “你怎能这般评述先相国呢?先相国十岁习商,二十二岁聚钱千金,二十五岁治农桑,开大沟,富一国之民,三十岁使寡人府库充盈,四十岁治理百官,使寡人高枕无忧。河西之战,没有先相国筹谋供给,寡人何能战胜秦国?” “这??父王,先相国再好,也是去了,而国不可一日无相啊!” “秦国有相吗?楚国有相吗?” “有呀,秦国是公孙鞅,楚国是景舍!” “你去查查,”魏惠王脸色一沉,“公孙鞅是叫相国吗?景舍是叫相国吗?” “这??”公子卬语塞。 “辰光不早了,你还有什么事?” “没有了。”公子卬别过,不无郁闷地回家,翌日晨起将昨晚之事简要叙过,连叹数声。 陈轸一阵感动,拱手道:“轸谢上将军了!” “唉,”公子卬又是一叹,“是卬无用!” “不不不,”陈轸连连摇头,“上将军讲得恰到好处,至少让轸明白了王上的心思!” “父王什么心思?” “我王虽不拜轸,却也不会拜其他人!” “咦,”公子卬大是不解,“你何以断出?” “我王说秦、楚不设相国呀!若轸没有料错,王上此话当是说给轸听的!” “这??”公子卬挠头。 陈轸朝王宫方向长揖至地,感喟道:“王上是在候轸建功啊!” 公孙鞅凯旋,秦孝公郊迎三十里,携其手同登公辇,辚辚回宫。 途中,公孙鞅将使魏过程讲了个大要,入宫即呈上秦魏盟书。孝公匆匆看过,递给内臣用玺。 内臣转身刚走,公孙鞅就扑地跪倒,长叩于地。 秦公怔住。 公孙鞅声音嘶哑:“君上,臣有罪!” “咦,”孝公越发不解,“爱卿力挽危局,功莫大焉,罪从何来?”伸手去扶。 无论孝公如何拉扯,公孙鞅死活不肯起身,只是跪在地上,口中不停地重复三个字:“臣有罪!” 孝公松手退至几后,缓缓坐下:“公孙爱卿,说吧,你有何罪?” “罪臣斗胆,将紫云公主许嫁了!” “什么?”秦孝公似是未听明白,身体前倾,“什么紫云公主?什么许嫁?” 公孙鞅将头埋在地上,字字清晰:“罪臣自作主张,将紫云公主许嫁给魏国上将军公子卬了!”从袖中摸出聘书与礼单,双手举过头顶,“这是魏室的聘书与聘礼!” 秦孝公惊呆了。 秦孝公回过神来,忽地站起,在殿中急走数个来回,停住步子,手指颤抖着指着公孙鞅,好半天愣是说不出一句话。 公孙鞅泣道:“君上??要打要罚,罪臣甘愿领受!” “唉,”秦孝公苦叹一口气,终于爆发,“公孙鞅啊公孙鞅,你??你你你??你叫寡人怎么说呢!临行之前,你从未提过紫云之事,怎么就??说嫁这就嫁出去了呢?你你你??你不是不知道紫云,她??她她她??你这不是在剜老夫人的心头肉吗?” 公孙鞅仍旧是那句:“臣知罪!” “知罪,知罪!”孝公恨得跺脚,“知罪顶个屁用?这么大个事儿,你总该事先有个商议吧?你可以不计紫云,不计寡人,夫人你也可以不念,可??老夫人那儿,你??你总该有个忌惮吧?宫里宫外,谁人不晓得紫云是老夫人的心肝,紫云的婚事,若无老夫人的旨意,即使寡人也??也不敢轻易许嫁呀,可你??竟然将她许给一个百无一用的绣花枕头!” 公孙鞅将头埋得更低,声音却十分清晰:“百无一用方是大用。舍此一女,可得全局啊,君上!” 秦孝公闭上眼睛。 殿中死一般沉寂。 秦孝公的脚步渐渐移动,在厅中缓步。 秦孝公顿住步子,长叹一声:“唉,你个公孙鞅啊!” 公孙鞅喃喃道:“臣知罪!” 秦孝公挥手:“去吧,寡人??累了??” “臣??告退!”公孙鞅缓缓起身,退出。 第006章|?秦公主为国舍身?魏惠王杀鸡儆猴 秦后宫后花园中,太子嬴驷、公子华、紫云及一拨公子、公主围成一个圈,无不屏住呼吸。大圈正中是一个大盆,盆中两只蛐蛐激战正酣。秦孝公的母亲—年过七旬的老夫人弯腰站在最好的位置,看得揪心。 盆中一只蛐蛐是黑头,另一只头上被抹上粉白色,似乎是唇膏之类。斗有一时,黑头的明显占上风,粉头的渐渐落败。 紫云手指粉头,大叫:“哎呀,彩凤,快咬呀,咬死黑雕!” 小公主们齐声喊:“咬咬咬,咬死小黑雕!” 又斗几个回合,黑头擒住粉头脖子,将它牢牢按住。见粉头遇险,紫云尖叫一声,扑进老夫人怀里。 老夫人急叫:“驷儿,快,快叫它撒手!” 嬴驷伸手进去,捉住黑头,小心翼翼地放进一只盒子里。 盆中那粉头仰天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似是不行了。公子华上前,将它小心拿起,放在掌心。 老夫人看向公子华:“拿过来,让老身看看!” 众公主齐围过来。就在这时,粉头突然跃起,只几下,就弹进旁边的树丛。公子华等几个小伙子忙去寻找。 紫云冲他们急叫:“别找了,别找了!” 公子华回头,不解地看着她:“云妹,为啥不找了?” 紫云眼珠子一转,俏脸一笑:“就让它待在林子里吧,我们换个玩法。” 嬴驷看向她:“云妹,想玩啥,说吧!” 紫云咬牙切齿:“打河西,杀魏人!” 众公主拍手:“杀魏人,对,杀魏人!” 公子华凑近她,故意逗乐:“云妹,谁当魏人呢?” 紫云看向老妇人,嗲声道:“奶奶!”一头扑进她怀里。 “呵呵呵,”老妇人笑着轻拍她背,指点嬴驷几个公子,“当然是你们几个小泼皮喽!”转对众公主,气宇轩昂,“都随老身回去,换上戎装,拿起刀枪,由老身挂帅,夺河西,杀魏贼!” 众公主举拳,齐喊:“夺河西,杀魏贼!” 嬴驷、公子华等互望一眼,各做怪脸。 在不远处的灌木丛后,秦孝公和内臣静静地望着公子和公主们各去换装。待到场中空无一人时,秦孝公泪水流出,掩袖拭去,缓缓闭上眼睛,耳边响起公孙鞅的声音:“百无一用方是大用。舍此一女,可得全局啊,君上!” “百无一用,方是大用??舍此一女,可得全局??”孝公喃声自语。 猛然,秦孝公抬头,看向内臣。 内臣一怔,轻声问道:“君上?” “摆驾大良造府!” 一见公孙鞅,秦孝公就开门见山道:“依爱卿之见,紫云何时出嫁为宜?” 见孝公想通了,公孙鞅拱手:“逢泽之会就是佳期。魏王登基,秦魏联姻,魏王双喜临门,对我更无防范之心!” “何人送亲为妥?” “臣陪殿下!” “何时动身?” “十日之后!” “十日?”秦孝公显然没想到时间如此紧迫,愣怔有顷,转对内臣,“传旨后宫,为紫云公主准备嫁妆!” 内臣拱手:“老奴领旨!”转身离去。 赶赴后宫的途中,内臣越走越慢,眉头紧皱,心中暗暗叫苦:“天哪,这个旨让老奴??怎么传哪?” 后花园中,贵族们的“秦魏大战”激战完毕,魏武卒“尸横遍地”,秦武士无一“负伤”。作为三军统帅的老夫人亲自打扫战场,检视敌尸,踢踢这个,用拐杖捣捣那个,一本正经。 紫云等一应公主跟在身后,着秦武士装,一手执枪或剑,一手持盾,个个满头是汗,风风火火,飒爽英姿。 不一会儿,老夫人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中转满一圈,满意地点头,冲“尸体”们笑道:“呵呵呵,孙子们,战斗结束,爬起来吧!” 所有“尸体”全爬起来,个个龇牙咧嘴。 紫云公主看向老妇人,兴奋地说:“奶奶,我这就把全歼魏寇、收复河西的喜讯告诉娘亲去!” 老夫人走到她身边,轻拍她的肩膀,乐呵呵道:“好呀,快点去,告诉她是奶奶挂的帅!” “好咧!”紫云应一声,飞跑而去。 孝公夫人是韩昭侯胞妹,当年献公为了从魏国夺回河西,与韩结盟,聘娶韩女为太子妃,育子嬴驷。河西之战中献公罹难,孝公即位,立韩女为夫人,次年育女紫云。紫云是正宫正出,又是太子胞妹,在诸公主中自然是地位最高,加之出落得漂亮,嘴巴又乖巧,不仅甚得孝公宠爱,更是老夫人的掌上明珠。 内臣向秦公夫人传旨时,恰遇紫云公主如旋风般冲进宫门。看到内臣跪地更咽,孝公夫人泪眼模糊,紫云惊呆了。 紫云跑到母亲身边,急切问道:“娘亲,出什么事了?” 孝公夫人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放声悲哭:“云儿—” “娘亲,怎么回事呀?” 秦公夫人什么也不说,只将紫云紧紧搂在怀里。 紫云挣脱开,一把扯住跪在地上的内臣:“快说,怎么回事儿?” 内臣更咽道:“公??公主??” “说呀,你??你这是要急死我哩!” 内臣一个狠心,擦去泪,抬头看她,破涕为笑道:“老奴这儿给公主贺喜了!” 紫云惊愕:“贺喜?什么喜?” “君上??君上为公主许婚,再过几日,公主??公主就要出嫁了!” 好端端的突然许嫁,先前亦未听公父说起过,紫云惊呆了。 紫云回过神来,转向夫人,目光征询:“娘亲,这??可是真的?” 夫人点头。 “许??许给哪一家?” “魏室公子,上将军魏卬!” 听到是嫁魏人,刚刚杀完魏人的紫云花容失色,“啊”地惨叫一声,双手捂脸,飞跑而去。 时已近昏,日落西山。 灯光下,老夫人正在仆女侍奉下换衣,卸妆,紫云就如丢了魂似的旋进宫门,一头扑向老夫人,抱住她的两条老腿,大放悲声。 老夫人慌神了:“云儿,云儿,你??你这是咋哩?” 紫云哭了个伤心欲绝,将她的腿越抱越紧。 老夫人坐下来,心疼如割,搂住紫云又是拍又是哄。紫云哭着哭着竟然噎气了,老夫人急急拍背,连拍数下,方使紫云缓过一口气。 就在老夫人摸不着头脑时,孝公夫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你??来得正好,快说,怎么回事儿?”老夫人劈头就问。 孝公夫人“扑通”跪下,泣不成声:“娘—”悲悲切切地将来龙去脉一一诉知。 是夜,秦国先庙的偏殿里,老夫人端坐于席,身边站着侍女,背后是先君献公的画像和灵位。灵位前面默然跪着秦孝公,再后是嬴虔和嬴驷。 四周静寂。 老夫人脸色煞白,满面怒容,龙头拐杖将地面捣得“咚咚”直响。伴着拐杖的落地声,老夫人字字如锤:“魏寇霸我河西,杀我夫君,与我血仇不共戴天,嬴渠梁,你??你个不孝之子,不去报仇倒也罢了,这且说说,为什么还要把老身的云儿嫁给魏贼?” 不明所以的嬴虔、嬴驷总算明白过来,无不惊愕。 秦孝公将头埋在地上,屁股高高撅起,任由老夫人责问,只不作声。 老夫人扭头,看一眼秦国列位先君的灵牌,声音更重:“嬴渠梁,你好好看看,列祖列宗的牌位都在这里,你先父的英灵正在看着你呢!” 秦孝公头叩得更低,仍不作声。 “嘿嘿,”老夫人冷笑两声,目光移向秦孝公,“嬴渠梁,你以为你不说话,就能蒙混过去,是吗?老身问你,听说又是公孙鞅自作主张,把云儿给卖了,是不是?” 秦孝公终于出声,嗫嚅道:“回母亲的话,此事与公孙鞅无关,是不孝子自作主张,托公孙鞅向魏室提亲。母亲要打要罚,渠梁认领!” “你你你??”老夫人怒极而泣,“你净包庇那个外乡人。”手指嬴虔、虔驷,“你睁眼看看他们,公孙鞅今儿责这个,明儿罚那个,只怕老身这把朽骨头,不定哪天也要受他敲打。嬴渠梁,你??你口口声声孝字当头,今儿就在这儿,当着列祖列宗的面,你向老身说说清楚!” 秦孝公再次撅起屁股,任凭老夫人百般斥责,一句犟嘴的话也不出口。 公孙鞅推动变法改制,受到牵连的多是世族旧臣,而这些人中,大多数都与老夫人有所牵连,因而老夫人是一百个不称心。此番借得这个因由,老夫人连哭带诉,将公孙鞅又斥又骂:“他公孙鞅算个什么东西?一个丧家之犬,流窜我邦,偏就入了你的眼,害得老身??亲朋旧友??死的死了,没有死的,哪个能有好日子过?”擦把老泪,看向嬴虔,“嬴虔!” 在公孙鞅实施变法的第七个年头时,太子嬴驷触犯秦法。不杀鸡,无以儆猴,而太子迟早要继承大位,不宜受刑,又不可不罚,公孙鞅遂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师公孙贾,又将太子割发代刑。被公孙鞅劓过鼻子的嬴虔爬前几步,朝老夫人悲泣道:“母亲—” “抬起脸,让你大哥好好瞧瞧你的鼻子!” 嬴虔勾起旧怨,放声泣道:“母—亲—” “劓我儿子,罚我孙子,连我孙子之师也遭黥面,这又??”老夫人拭把泪,接着泣诉,“将我云儿嫁给贼人!”将拐杖狠狠捣向孝公面前的石地板,差点儿敲在孝公头上。 嬴虔、嬴驷无不悲哭,只有孝公默不作声。 老夫人说得累了,抹把老泪,厉声道:“嬴渠梁,你听好,没有老身的旨意,我的云儿你谁也不能嫁!”忽地起身,拄起杖,在侍女的搀扶下嘚嘚嘚地走出殿门。 直到老夫人走远,秦孝公才从地上站起来,沉起面孔扫一眼跪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嬴虔、嬴驷,一个转身,大踏步离去。 一直候在门外的内臣小跑着跟在身后。 快到书房时,孝公放慢脚步。 内臣紧赶一步,小声道:“君上,紫云公主的事儿,要不??缓一缓?” 秦孝公顿住脚步,转对内臣,面孔狰狞:“缓什么缓?传旨,紫云出嫁之事尽快操办!再有,从今日起,无论是朝廷还是后宫,除老夫人之外,谁敢再议此事,杀无赦!” 内臣打个惊怔:“臣??领旨!” 魏惠王向列国发出传檄,邀请众公侯于六月既望会于逢泽,庆贺他的称王大典。因时间紧迫,对于距离较远的国家,如燕、楚、越等,陈轸只是函谕他们知情,而对较近的国家,如秦、齐、韩、赵、中山、义渠及卫、鲁、陈、宋等泗上小国,他则逐个特使传帖。为示隆重,魏惠王特地附上自己亲笔书写的请柬,且在上面用新的王玺压上朱印。 为确保盟会不出纰漏,同时也充分估计可能遇到的抵触,魏惠王特别调动五万武卒,由上将军公子卬统率,先一步抵达大梁。惠王自己也提前十日动身,乘坐王辇,威风八面地开赴逢泽。 惠王的使臣赶至卫都帝丘,呈上请柬。卫成公一看,傻眼了。妥善安排好使臣,卫成公迅即召来老臣孙机商议对策。 孙机是兵家孙武子的四世孙,本为宋国宰辅,因与宋公不睦,于二十年前携二子赴卫,被卫成公任命为宰辅,后改称相国。 孙机读毕魏惠王的亲笔信函,两道长眉拧成疙瘩,许久,望向成公:“君上??” 卫成公的目光落在他饱经风霜的老脸上:“老爱卿,依你之见,这次逢泽之会,寡人是去还是不去?” “老臣以为,君上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先说不去有何不是!” “齐、韩、赵三国可以不去,君上却不可不去!魏罃此举虽说冒犯天下,却也不是我等弱小所能抗阻的!” 卫成公微闭双眼,陷入深思,许久,抬头问道:“听老爱卿之意,齐、赵、韩三国或许不去?” 孙机点头应道:“依老臣所见,莫说是齐、赵、韩三个大国不去,纵使泗上小国,也未必尽去!” 卫成公若有所思。 “然而,”孙机一字一顿,“其他小国可以不去,独君上不能不去!” 卫成公十分诧异:“咦,这又是为什么呀?” “恕老臣妄言,泗上诸国,唯我离大魏最近,且无险可守。若是不去,依魏罃秉性,势必拿我开刀,取杀鸡儆猴之效!” 卫成公再次陷入深思,有顷,猛地抬头:“这是不去的不是。寡人若去,又有什么不是?” “齐、赵、韩三国可以去,君上却不可以!” 卫成公一怔:“此话从何说起?” “魏侯称王,是谋逆篡上。齐、韩、赵三国与魏一样,皆是大夫篡上,非周初封侯,早已坏了名声。君上却是不同。君上先祖是武王胞弟,与周室血脉相连。君上若是去了,就等于赞同谋逆之实,虽可保住一时安危,青史却留骂名,至少也是贻笑于后人!” 卫成公点头:“老爱卿所言极是!寡人思来想去,也是没个决断!老爱卿可有两全之策?” 孙机缓缓道:“君上,您看这样如何?逢泽之会,由老臣陪同太子前往支应。只要多备礼物,言辞逢迎,魏侯也不至于迁怒于我!” 卫成公闭上眼睛,再次陷入深思,良久,猛地睁眼,摇头道:“这是五十步笑百步,不可!” “唉,”孙机长叹一声,“的确是五十步笑百步,可??老臣实在拿不出更好的办法!” 卫成公一横眉毛,毅然决然道:“既然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使太子去也不是,寡人也就豁出去了!老爱卿,你安排使臣,备上厚礼,分别问聘齐、韩、赵诸国!只要他们不去,想他魏罃也不敢拿寡人怎样!” “老臣遵旨!” 孙机回到相府,立即安排几个大夫,备齐厚礼,连夜出使齐、赵、韩、楚四国,名为问聘,实为探听虚实。一切整装就绪后,几人在相府大门外,扬起使节,与孙机拱手作别。 送走使臣,已是人定时分。孙机梳洗已毕,换上睡衣,在榻上躺了有一会儿,忽地坐起,愣了片刻,找件衣服披上,走出寝房,信步来到长孙孙宾的书房。 孙机共有两个儿子,长子孙操是卫国边城重镇平阳的郡守,次子孙安是平阳的郡司马,共同负责平阳防务。孙宾是孙操的长子,早过冠年,孙机将他留在府中,一来处理相府事务,二来也是教导他为人立事。 孙机进门时,孙宾正在几前正襟端坐,秉烛夜读。几案旁边整齐地码放几捆竹简,旁边立着一支叫作笙的排管,是孙宾唯一喜欢的乐器。许是读得过于专注,孙机走到跟前,孙宾仍无察觉,只将两眼聚精会神地盯在竹简上,口中喃喃诵读。 孙机轻咳一声。 孙宾抬头,起身叩道:“宾儿叩见爷爷!” 孙机在对面几前坐下,目光落在孙宾手中的竹简上。 孙宾坐起,冲他笑道:“爷爷,这么晚了,您还不睡?” 孙机目光仍盯在他的竹简上:“宾儿,读的什么书呀,这么入神?” 孙宾将竹简双手奉上:“爷爷请看,是墨子前辈写的,讲的是兼爱!” 孙机翻几下竹简,递还给他:“墨家是方今显学,墨者多是有道高士,此书值得一读。宾儿,依你看来,书中所言可有道理?” 孙宾坐直身子,正正衣襟:“回禀爷爷,墨子前辈所言,全是天下至理:‘诸侯不相爱则必野战,家主不相爱则必相篡,人民不相爱则必相贼,君臣不相爱则不惠忠,父子不相爱则不慈孝,兄弟不相爱则不和调。天下之人皆不相爱,强必执弱,富必侮贫,贵必傲贱,诈必欺愚??’真是句句切中时弊啊!今天下相争,民不聊生,起因就在此处,就在互不相爱。如果人人相爱,天下就会‘强不执弱,众不劫寡,富不侮贫,贵不傲贱,诈不欺愚’,是谓圣人之境!” 孙机长叹一声:“唉,宾儿,爷爷希望你能记住,所有这些,只是如果而已!” 孙宾惊愕:“爷爷何出此言?” 孙机再叹一声,缓缓说道:“因为狼总是想吃羊的,羊也总是想吃草的!” 孙宾抬头望着孙机:“爷爷,出什么事了,能否告诉宾儿?” “我想让你速去平阳,告诉你的父亲和叔父,要他们即刻储粮储水,加固城防,准备应战!” “应战?”孙宾愕然,“爷爷,眼下风平浪静,我们为什么要应战?” “因为狼想吃羊,羊又不甘心哪!宾儿,早点睡吧,明日凌晨动身不迟!还有,告诉你父亲,他还有最多两个月时间,要他尽快组织人力,加固城墙,深挖壕沟,放满水!敌人若打过来,平阳首当其冲!” “敌人?”孙宾眼珠子连转几转,“您是说,魏人?” “唉,”孙机长叹一声,“就算是魏人吧。”看向几案上的排管,“宾儿,爷爷久未听到你的笙音了,来一曲。” “爷爷想听什么?”孙宾取过排管。 “《大武》。” 孙宾点头,吹奏。 寂静的夜空荡起《大武》那金戈铁马的旋律。 因有大沟开通的事,大梁守丞柳雁原本就在逢泽之滨准备了盛大的典礼场面,不说彩旗遍地、礼台高筑、万人观瞻,即使丰富多彩的民间乐舞也足以使人大饱眼福。 上卿兼大宗伯陈轸先一步赶到逢泽,看到这个场面,心中暗喜,朝前来迎接的柳雁问道:“柳大人,一路走来,大梁城中好不热闹,是有什么重大节庆吗?” “呵呵呵呵,”柳守丞不无兴奋地应道,“下官正要向上大夫报喜呢。大沟贯通,白相国卜下吉日,定于八月既望举办贯通大典,祭祷天地。大梁百姓为这大沟辛劳多年,今贯通在即,听闻白相国亲来开闸放水,无不雀跃,家家户户都在为这事儿做准备呢!” 听到“白相国”三字,陈轸心有不快,脸上一沉,但迅即释然。 “太好了。”陈轸象征性地给他个笑,“在下这也晓谕柳大人一事。” 柳守丞怔了怔,拱手道:“上大夫请讲!” “白相国已于旬日前因病仙逝,君上应天下百姓之请,南面称尊,约定列国公侯会盟于逢泽,祭拜天地四方。为此,我王特别诏命轸为上卿,暂摄大宗伯事务,先一步来大梁筹备会盟大典,吉日正是八月既望!” 柳守丞先是愕然,继而起身,叩拜道:“下官叩见上卿大人,恭祝我王万安!” “呵呵呵,”陈轸脸上堆笑,伸手扶起他,“柳大人请起!” “谢上卿大人!”柳守丞起身。 “大王南面称尊,列国公侯会盟,大沟上下贯通,三件大喜事皆在大梁,本卿贺喜你了!”陈轸朝他拱手。 柳守丞还礼道:“下官诚惶诚恐,筹备不妥之处,还请上卿指点!” “柳大人不必客气。三件喜事既然凑在一处,就作一件庆贺。哦,对了,本卿想到一个主意!” “下官恭听!” “白相国来不了,大沟之闸就由我王亲手开启!” “太好了!”柳守丞亦是惊喜。 “待闸门开启,潮头如万马奔腾,必是壮观。柳大人,你可筹备一个仪式,让列国公侯戏潮追头,权作游戏。我们给这个游戏起个名字,”陈轸略一沉思,一拍脑门,“有了,水中有龙,就叫群雄戏龙!” 柳守丞拍手应道:“好好好,好名字!” “筹备去吧,还有二十日,时不我待了!” 公孙鞅正在府中与车希贤讨论军事,景监兴奋地走进来,将魏惠王的请柬“啪”地摆在几案上,看向公孙鞅道:“大良造,魏侯的请柬到了,盛邀君上于八月既望会于逢泽,奉行称王大典!” 公孙鞅接过请柬,粗粗浏览一下,嘘出一口长气,给景监个笑:“这头老熊,总算是上套了!”目光落在檄文上,小声嘀咕,“八月既望?” “下一步怎么走?”景监急切地询问。 “八月既望,还有不到一个月时间,我们该做准备了!” “要君上去吗?” “一国之尊不可轻动,有在下与殿下赴会,足以应付了。还有,公主出嫁之事,万不能拖,免得魏侯生疑!” “下官遵命!” 公孙鞅扭头转向车希贤:“车将军?” 车希贤拱手:“末将在!” “出告示吧,举国征兵!” 车希贤朗声道:“末将领命!” 征兵告示发行至位于咸阳东大约一百八十里的小秦村时,举村沸腾。一个亭长模样的大步走在村子里,边走边敲锣,扯着嗓子吼道:“老秦人都给我听好喽,水井边看告示喽!特大喜讯,大良造要征兵喽!” 位于村中心水井边的告示榜前,几十个热血青壮围着告示,听着一个斯文人宣读:“??大凡青壮男丁,上至不惑,下至弱冠,不分贵贱均可应征。一人服役,全家免赋一年,免税三年。冲锋者赏,后退者斩。割敌一耳,赏一金;割敌三耳,晋爵一级??” 村头新兵招募处,一群小伙子在一张几案前面排队,一个斯文人飞快地在竹简上书写:“秦大川,秦二川,秦三川,段大头,李二鳖??” 初升的阳光透过树梢,照在秦大川等一张张血气方刚的脸上。 整个后宫都在为紫云出嫁一事忙活,只有紫云静静地坐在后花园的小湖边,两眼木呆地望着湖中的云影。 湖不大,但湖水甚深,连通宫外的两条河水。 不知坐有多久,紫云突然站起,朝湖水中一跃而下。 这一幕刚好被前来寻她试穿嫁衣的侍女看个真切。 “公主跳水喽,快来救人哪!”侍女大叫一声,不顾一切地飞跑过来,跳入水中。 所幸的是,侍女会游泳。 侍女一头扎进公主落水处,扯住飘在水中的裙裾,将正在下沉的公主拖上水面。许是因为侍女抢救及时,紫云没出什么大事,不过是呛了几口水。 众多宫人听到喊声赶过来,接着是宫医,再接着是秦公夫人,再后是老夫人,一直闹到天色昏黑,后宫方才安静下来。 这日秦孝公一直待在公孙鞅府中,与公孙鞅、车希贤等几个信臣讨论逢泽之会的事,回到宫中时已是人定。 听闻紫云跳水,孝公顾不及更衣,与内臣匆匆赶往后宫,直入正宫。 夫人寝处传来啜泣,听声音是紫云。 见是秦公,宫正等急迎上来,跪叩。 孝公视作不见,急入内室,见紫云伏在母亲膝上,哭得一抽一抽的。 秦孝公嘘出一口气,在夫人身边坐下,轻轻抚摸紫云的长发。 紫云猛地坐起,一个翻身,跳到一侧,止住哭,不无怨恨地盯住孝公。 “云儿—”秦孝公心如刀绞,轻声道。 “君父,”紫云一字一顿,“我不要嫁给魏人!” “云儿—”秦孝公泪水流出。 “君父,”紫云声嘶力竭,“我不要嫁给魏人!” “好吧,”孝公轻叹一声,盯住女儿,“云儿,你回答为父三个问题,若是答得对,为父就不把你嫁给魏人!” “真的?”紫云打个惊怔,迅速坐直,身体前倾,眼巴巴地盯住他。 “云儿,你愿意回答不?” 紫云连连点头。 “第一个,你是不是老秦人?” 紫云不假思索道:“是。” “第二个,你恨不恨魏人?” 紫云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恨!” “第三个,你想不想打败魏人,收回河西?” 紫云重重点头:“想!” “云儿,你再仔细考虑一下,为父许你反悔一次!” 紫云一字一顿:“云儿绝不反悔!” “如果你不反悔,就必须嫁给魏人!”秦孝公表情决绝,似是在重大国情面前下决策。 紫云惊呆,待反应过来,尖叫道:“为什么呀,君父?” 秦孝公握紧拳头,铿锵有力:“因为君父要与魏人决一死战!因为君父要为千千万万死难于河西的老秦人复仇!因为君父要收回河西!” 紫云先是一怔,继而不解地问:“可??这与云儿出嫁有何关系?” “云儿,”秦孝公的语气稍稍缓和,“为父问你,河西原本是我们老秦人的,可为什么落在魏人手里?” “奶奶说了,是被吴起夺去的!” “几十年来,秦人与魏人激战无数次,只为收回河西,可直到如今,河西收回来没?” 紫云摇头。 “为什么收不回来?” “因为??”紫云想了一会儿,“魏国有武卒,听奶奶说,他们凶得狠!” “是的。”秦孝公重重点头,“如果与魏国武卒硬拼,依你看,我们能够收复河西吗?” 紫云语气坚决:“能!” “为什么能?” “因为老秦人不怕死!” “如果魏人也不怕死呢?” “这??”紫云愣怔有顷,皱眉道,“魏人为什么不怕死?” “如果你是魏人,如果你为河西奋战几十年,死伤数以万计的人,好不容易才从秦人手中夺到河西,愿意轻易放弃吗?” 紫云咬紧牙不吱声了。 秦孝公趁热打铁:“秦、魏百姓都不惜死,都要不顾死活地争夺河西,就只好硬拼了。紫云呀,你愿意为收回河西而让老秦人死光光吗?” 紫云摇头。 “为击败魏人,为收回河西,大良造想到一个计谋,就是把你嫁给魏人,与魏人联姻。你去结亲,魏人就是我们的亲家,也就不会防备我们,魏武卒就会掉转枪头攻打别人,那时,我们就可趁其不备,一举夺回河西!” 紫云眼睛睁大。 “云儿,你嫁给魏人,是为老秦人做牺牲,是让老秦人少流血呀!” 紫云沉思良久,喃道:“云儿??明白了??” “云儿,你??愿意出嫁吗?” 紫云含泪点头。 秦孝公向她张开双臂。 紫云一头扑到他怀里。 父女紧紧拥抱,如生离死别。 通往大梁的衢道上,五万大魏锐卒装备精良,按照行旅建制五人一排(伍),整齐划一地昂首走着,远看就如一条长龙,盔甲及长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辚辚车流前端,一辆装饰精美的战车特别显眼,上将军公子卬一手持枪,一手抚剑,昂首而立,飒爽英姿。上将军的车后是一辆王辇,自封为王的魏惠王微闭双目,专心倾听士兵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嘴角浮出一丝笑意。 大队车马行至大梁,守候已久的大梁街道立时喧闹起来,彩旗飘扬,户户倾巢,万民攒动,众百姓无不喜笑颜开,恭迎王驾。一行由大梁百姓构成的欢迎团队在前开道,锣鼓喧天,管弦钟石齐鸣,头戴各式怪物面具的舞者一边行走,一边载歌载舞,场面极为欢乐。 卸去华盖的王辇缓缓行驶,魏惠王乐不合口,频频向狂欢的百姓招手。 夹道百姓中现出一个头戴斗笠、胡须络腮的人。 是庞涓。 庞涓的目光眨也不眨地盯住走在魏惠王右侧的陈轸,一只手缓缓地摸向剑柄。 在王辇经过身边,陈轸就在面前经过时,庞涓面孔扭曲,额头现出汗珠。 庞涓握剑的手渐渐松开,眼睁睁地看着车辇从他的面前驶过。 是日,魏惠王没有入住大梁别宫,只是从西门进来,在几条主要大街上巡视一圈,就从南门出城,直接赶往大梁东,旨令巡视大沟。 大沟是老相国白圭二十多年的心血,自也是惠王梦牵神往的庞大工程。治国理政数十年,魏惠王深知什么才是国之实力,也深知白圭的治本之策多么务实。 魏惠王弃辇登堤,公子卬、陈轸、柳雁等一行数十人陪护左右,沿堤缓缓而行。 沟虽修好,沟中却无一滴水。许是因了近日旱情,连杂草也长得稀少。 走有几里许,魏惠王登上一个瞭望台,举目远眺,但见长堤蜿蜒,似无尽头。大沟两侧,水田万顷,稻苗茁壮。再远处,逢泽浩瀚,沟渠相连,绿树成荫,蔚为壮观。 “王上,”陈轸也到台上,兴致勃勃地说,“为助雅兴,臣特意为列国诸君安排了一个小小游戏!” 魏惠王从远处收回目光:“哦,什么游戏?” “叫万国戏龙。”陈轸指向远处的水闸和眼前的空沟,“待吉时一到,就由王上亲手开闸,放龙入沟。待龙头扑冲而下,臣就让列国诸君沿此长堤戏逐龙头!” “既为龙头,岂可戏逐?”惠王迎头一盆冷水。 “这??”陈轸干笑一下,“是臣考虑不周!” “呵呵呵,”魏惠王似又想到什么,变脸笑道,“周与不周倒不紧要,紧要的是,寡人或可借此让他们欣赏一下我大魏国的宏图远略!” “王上想得高远!”陈轸顺口应道,“臣敢放言,如此宏大的工程,也只有在我大魏国才能成就!” “是呀!”魏惠王不无自豪地再次望向大沟,由衷赞叹,“这么大个工程,真让寡人感慨万千!一沟锁牢河伯,沟通四水,治服逢泽,使万龙服首,白相国想得深远,功立千秋啊!” “啧啧啧,”陈轸看向大沟,心中也是惊叹,“王上看人看到骨头缝里了,老相国真就是个奇才,经商开埠,发家致富,自古迄今,除陶朱公外,天底下怕是没有人与他争了!”手指大沟,话锋一转,“可惜的是,比起这大沟来,老相国的胸襟仍旧逊了点儿,脾气也稍稍暴了点儿!” 魏惠王轻叹一声:“唉!”看看天色,见日近落山,“不早了呢。” “大梁城中,行宫臣已备好,恳请王上入住!” “还是到逢泽吧,住在行辕里,寡人心里踏实!” 逢泽盟会现场,正中心位置是大魏行辕,两侧分设列国行辕,彼此间隔百步,左右依次是秦、齐、赵、韩、义渠、中山、宋、鲁、邹、卫、薛等,凡是发送请柬的君侯均在此地有预留位置,每个留位的周边均插彩色小旗,中间是一面标识国号的大旗。 魏惠王站在大魏行辕的外面,不无满意地看向列国行辕及随风飘扬的旌旗,若有所思地看向陈轸:“咦,怎么不见楚、燕二国的行辕?” “太远了,”陈轸解释道,“臣担心他们赶不上辰光,就没让设立。” “嗯,”魏惠王心知肚明,直奔要害,“不设也好。楚王向来托大,老燕公确实太老了,走不得远路!” “王上圣明。关键是齐、赵、韩三国,这次盛会,有秦公出面,王上已经赢了!” “呵呵呵,是哩。”魏惠王笑道,“尚余四日,列国方面可有音讯?” “想必都在路上了。王上放心,不出明后两日,保管这里的行辕挤得满满的!” “逢泽潮湿多歧,路不好走。你可安排人手,沿途迎接五十里,免得诸位公侯走错道!” “臣领旨!” 斥候来报,魏君已赶赴逢泽。 孙机不敢怠慢,急赴卫宫,向卫成公奏道:“君上,还有四天辰光,若是赴会,现在就当动身!” “老爱卿,”卫成公看向他,“寡人打问过了,除了宋公,泗上诸君一个都没去!” “诸君是诸君,君上是君上!” 卫成公微微闭目:“老爱卿之意呢?” “臣还是那句老话,去有去的难,不去有不去的难,一切取决于君上!” 卫成公猛地睁眼,语气坚决:“寡人意决,不去!” 孙机拱手作别,站起身子,步履坚定地走出宫门。 孙机府宅中的练功厅里,孙宾光着膀子,挥汗如雨地在场地上耍弄长枪。兵器架上是一十八般兵器。 孙机静静地站在门口欣赏。 孙宾运气收势,将枪放回兵器架,走过来,打一揖道:“宾儿见过爷爷!” “宾儿,你速去平阳,告诉你父亲,就说敌寇不日将至,准备迎敌!” 孙宾迟疑有顷,似乎不相信:“爷爷?” “去吧。”孙机语气决绝,“平阳首当其冲,最是紧要,让他放弃周遭各邑,将所有苍头集中在平阳,妇孺老弱能疏散的就疏散,不能疏散的全部集中!” “这??”孙宾急了,“冬麦熟了,各邑都在紧张收割呢!” “唉,”孙机捋须长叹,“去吧,宾儿,大敌当前,粟米已经不重要了!” 孙宾依照爷爷吩咐,匆匆赶至平阳郡守府向孙操告急。孙操迅速召集孙安等几个将军于府内正厅谋议,气氛庄严。 孙安盯住孙宾,略作迟疑:“宾儿,有这么严重吗?” 孙宾应道:“爷爷这么吩咐!” “可??”孙安急了,“今年雨水顺,收成好,各家各户都在割麦呢,让他们入城??”看向孙操。 一个将军插道:“孙兄说的是,麦子熟了,不让收割,没人肯听,再说,我们又没招惹魏人,他们凭什么??”下意识地顿住,看向孙操。 “诸位将军,”孙操决断道,“相国既有吩咐,就不必多议了,妇孺老弱尽快疏散,青壮苍头白天收割,夜晚入城!边境加派斥候,军卒昼夜戒备,加修城池,违令者斩!” 众将齐拱手道:“得令!” 秦魏官道上,秦旗招摇,锣鼓喧天。秦国使魏人马浩浩荡荡,气势壮观。队伍前面是旗手和吹鼓手,跟后是一长列嫁妆车,再后是兵勇、宫女、舞姬。 一辆装饰精美的送亲车内,紫云一脸肃然,没有眼泪,没有怯弱,俨然一个行将上战场的勇士。五大夫公子疾与左庶长司马错一左一右,护卫在公主车侧。 前面一辆轺车里,公孙鞅双目微闭。后面一辆战车上,嬴驷身披长弓,腰挎利剑,眉宇间充满刚武之气。在他身边,是一脸稚气的堂弟公子华。 大队人马行至韩境,将过郑城时,公孙鞅看看天色,下令造炊。 嬴驷与紫云公主坐在位置最好的一块草坪上用餐。紫云神色静穆,有意无意地用尖刀扎着一块烤鹿肉。再远处,公孙鞅独坐树下,啃着鹿肉,眼睛看着不远处的河水。 公子疾快步走到公孙鞅跟前,拱手道:“大良造,斥候来报,魏王已到大梁,提早整整五日,兴致颇高,上将军公子卬率五万锐卒护驾!” 公孙鞅看向他:“列国可有音讯?” “未出大良造意料,除我之外,莫说是大国不见响应,即便是泗上小国,也有不给面子的!” “是哪家?” “卫室。” “卫室?”公孙鞅吃一惊,半是自语,“公兄怎么敢??”苦笑一下,摇头,看向公子疾,“对了,还有几日行程?” “我们是昨天辰时入的韩境,若是不出意外,三日当可抵达逢泽,误不了!” “附近可有好玩的地方?” “有个白鹭泽,离此地约有七八里。” 公孙鞅看向仍在用刀扎肉的紫云,微微一笑:“公主闷了,让她射只白鹭,开开心!” 一连两日,嬴驷、公子华等天天陪护公主前往白鹭泽射猎,公孙鞅、公子疾等则戴起斗笠,在白鹭泽上静静垂钓。 眼见时辰逼近,公孙鞅却没有要动的迹象,公子疾急了,半是提醒道:“只剩两天了,再不走怕就来不及哩!” 公孙鞅没有看他,眼睛盯住鱼线:“来的都是哪几家?” “截至目前,除了我们,只有宋、中山、义渠三君。” 公孙鞅“啪”地扔下钓竿:“走吧,看戏去!” “看戏?”公子疾若有所悟,扔掉钓竿,追上,“是卫公吗?” “传令,即刻起程,加快脚力。你算准时辰,我们踏点赶到!” “得令!”公子疾应一句,急急走了。 向晚时分,逢泽魏国行辕里,魏惠王神色焦灼,眼睛微闭,耳朵却在竖着,似在倾听什么。帐中寂静如死,只有水漏时不时地发出滴答声。毗人的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水漏,几个随行朝臣也都看向水漏,似乎魏国的未来就悬在这个漏上了。 漏中的水只剩一格了,似乎再有几滴就可滴完。 一阵脚步声急,陈轸匆匆趋进。 魏惠王坐直身子,二目大睁。 陈轸跪地,叩道:“王上—” 魏惠王急切地问道:“诸侯可来齐了?” 陈轸摇头。 魏惠王似是心知肚明,故作气定神闲:“都是哪家来了?” “仍旧是宋公、中山君和义渠君,全都觐见过了!” 听到只有三个小国,气氛顿时紧张起来。魏惠王眉头紧拧,眼睛半闭,呼吸加重,脸色阴沉。众臣面面相觑,无一人接话,生怕魏惠王的雷霆之怒迁到自己头上。 良久,魏惠王缓缓道:“卫公呢?他几时到?” 这么多诸侯均未赶来,魏惠王却单单提出卫公,倒是出乎陈轸的意料。他先是一怔,继而领会:“卫公仍在帝丘,说是在开庆丰宴呢。” 魏惠王脸色更黑了:“他庆什么丰?” “今年风调雨顺,卫国夏粮丰收,卫公—” 魏惠王陡然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 行辕里鸦雀无声,一片阴森。 魏惠王止住笑声,朝几案上猛击一掌:“反了,连这条狗也敢抗命!” 陈轸手扶下巴,沉声应道:“以臣推测,卫公敢抗命不来,想是有大国撑腰!” 魏惠王鼻孔冷哼一声:“什么大国?不就是田因齐嘛!” “我王圣明!据臣所知,最近两年,卫公年年使人问聘齐国,向田齐纳贡!” 魏惠王字字如锤:“孟津大会,田因齐托病不来,打发一个毛头娃娃搪塞寡人。寡人念他还算有心,未曾与他计较。不想此公真还是老母猪拱篱笆,顺杆子拱上来哩!” 陈轸嘴角浮出一丝黠笑:“依臣愚见,我王或可拿卫公祭刀,杀鸡儆猴!” 站在一旁的公子卬早已憋得难受,跨前一步:“儿臣请缨伐卫,十日之内定将姬速生擒,交父王治罪!” 魏惠王闭目不语,有顷,似是想起什么,猛地睁眼看向陈轸:“秦公呢?” 陈轸耳朵一竖,朝外努嘴。 远处隐隐传来车马声。 不一会儿,一名军尉急急走进,叩道:“报,秦国太子嬴驷、大良造公孙鞅驾到!” 众人皆喜。 魏惠王眼睛睁开,精神微振:“宣!” 毗人刚要唱宣,魏惠王又急摆手。 毗人略怔,看向他。 魏惠王转对陈轸,嘴角冷蔑一笑:“嬴渠梁是果真不来了!” “这??”陈轸也是诧异,小声应道,“想必是有啥缘由吧?” 魏惠王脸色再度黑起,缓缓站起身子,声音冷酷:“起乐,恭迎秦国太子并大良造!”将王冠故意拨歪,大踏步走向辕门。 天已入黑,盟会行辕区火把明亮。嬴驷、公孙鞅正自并肩齐行,远远看到魏惠王迎着他们走来,后面跟着宋公、义渠君和中山君,再后是陈轸、公子卬、毗人等臣子。 二人相视一眼,扑地跪下,叩拜。 嬴驷朗声道:“大魏公国秦太子嬴驷叩见我王,恭祝我王龙体安康,万寿无疆!” 公孙鞅朗声接道:“大魏公国秦大良造公孙鞅叩见我王,恭祝我王威服四海,江山永固!” “呵呵呵,”魏惠王干笑几声,大步走过来,一手拉起一个,“二位爱卿,请起!” 嬴驷、公孙鞅起身,齐揖道:“谢王隆恩!” 魏惠王伸手礼让:“请!” 嬴驷、公孙鞅再揖,愈加卑恭道:“臣子不敢,我王先请!” 见二人这般谦卑,魏惠王的心情略略好些,也不客气,在迎宾乐声中头前入帐,嬴驷、公孙鞅一边一个,后面跟着三君及公子卬、陈轸等,络绎趋入。 回到行辕,魏惠王端坐主位,几位君主与臣子分别落席。 魏惠王目光慢慢转向嬴驷,话中有话:“秦公可好?” 嬴驷起身,走至惠王前面,叩首:“嬴驷谢王垂询!公父一意朝王,不想操劳过度,临行之际感了风寒,卧榻数日,高热不退,难以起行。公父深以为憾,叮嘱嬴驷向我王请罪!” 魏惠王故作惊讶:“哦?”身体略略后仰,眉头向上微挑,头歪向一侧,一手托住下巴,眼睛盯视过来,“你的公父贵体欠安,不宜劳动,何罪之有?回去后转告他,就说他的心意,寡人领受了!” 嬴驷再叩:“嬴驷代公父叩谢我王不罪之恩!” 魏惠王摆手:“免礼!” 嬴驷谢过,起身,回原位坐下。公子卬心中有事,二目眨也不眨地盯住公孙鞅。公孙鞅心中有数,回他个笑,转向魏惠王,拱手道:“臣鞅有奏!” 魏惠王扬手:“请讲!” “前番归秦,鞅将我王聘娶紫云公主一事奏报秦公,秦公不胜欢喜,感谢王恩,第二天就为公主挑选嫁妆。因事事亲力亲为,秦公操劳过度,受风着凉。临行之际,秦公不顾病躯走出宫门,挥泪送公主上车。”公孙鞅说着从袖中摸出礼单,“这是秦公为公主亲手置办的嫁妆清单,请王上验看!”双手呈上。 公子卬面现喜色,急切地看向魏惠王。 魏惠王笑逐颜开,抬手将王冠正过,示意毗人。毗人走过去,接过礼单,双手呈上。 礼单密密麻麻,写满几片丝帛。魏惠王眯眼粗粗浏览一遍,放下礼单,环视左右,不无感慨道:“今日看来,实意拥戴我魏罃的,唯有秦公啊!” “呵呵呵,”宋公偃不失时机地拱手,“我王不可偏心哪,宋偃是第一个赶来朝贺的!” 义渠君、中山君亦不甘示弱,纷纷拱手:“是哩是哩,我等皆是实意!” 魏惠王连朝三人拱手,赔笑道:“呵呵呵,是魏罃言辞不周,还望诸君海涵!” 趁着惠王兴头,公孙鞅提起聘亲之事:“紫云公主早闻上将军威仪,一路朝思暮盼,喜乐不尽,殿下本欲将她送往安邑,待此地大典完毕,再由我王主婚,不想公主思慕上将军心切,定要随行前来逢泽,早见如意郎君。由于路途漫漫,天气也不凑巧,臣担心误下时辰,就把脚程促得紧些,结果公主娇体不胜,后半晌已在车辇中睡去,只好待她歇过一日,明晨再来觐见我王。” 魏惠王乐得合不拢口:“好哇好哇,让她好好休息几日,再来觐见不迟!” 公孙鞅拱手道:“臣有一请。” “请讲。” 公孙鞅趁热打铁:“秦人性急,公主更是一路期盼,臣请我王早定吉日,让上将军与紫云公主早日完婚,秦魏再结百年之好!” 魏惠王疑虑尽消,满意地捋须道:“好哇好哇,”看向陈轸,“陈上卿,这事儿交给你了,卜个吉日,了却好事!” 陈轸出列,拱手笑道:“王上,臣让人看过了,明日适合庆典,后日适合婚嫁,正是喜日子!” 魏惠王拍下大腿:“好!”转对公子卬,“上将军,后日既为喜日,寡人就为你二人主婚,你可愿意?” 公子卬出列,单膝跪地:“谢父王成全!父王,秦、魏结亲,看天下列国能奈我何?” 公孙鞅连忙附和道:“上将军所言极是!王上,秦公有言托臣代奏!” 魏惠王转向他:“请讲!” 公孙鞅缓缓说道:“将行之际,秦公执鞅手道:‘公孙爱卿,请转呈亲家,秦、魏既已结亲,就是一家人,就是生死盟友,魏王早晚征伐,无论要人要粮,秦必竭力,甘为马前走卒!’” 魏惠王不无感慨道:“秦公如此识大体,寡人幸甚,幸甚!” “公主不胜长途驱驰,鞅等未能早到逢泽为王效力,甚是抱歉。明日即行大典,列国公侯若是到齐了,臣鞅请求陪同殿下前往拜见,与诸君谋议庆典大事,免出差错!” 众人面面相觑,皆不作声。 魏惠王敛起笑,一字一顿:“他们会到齐的!” 公孙鞅看向宋公偃,故作惊诧:“咦,宋、卫皆为大魏友邻,宋公既来,怎么不见卫公呢?”故意转向魏惠王,“不会是我王没给卫公发请柬吧?” 公子卬半是嘟哝,半是撒气:“早就给了,是人家投了新主子,我们请不动!” 陈轸嘴角浮出一丝黠笑:“一请不来,可以二请嘛!方今天下,相信没有我王请不到的客人!”说着将目光移向魏惠王。 魏惠王火气被撩上来,怒目转向公子卬,声音似从牙缝里挤出:“上将军!” 公子卬跨前一步,朗声道:“儿臣在!” “依陈上卿所奏,点三军五万,二请卫公!” 公子卬声如洪钟:“儿臣领命!”跨前,“儿臣请求父王恩准一事!” “讲!” “待儿臣请到卫公,另卜吉日完婚!” 陈轸陡然一震,瞪了公子卬一眼,转对魏惠王道:“王上?” 魏惠王会意,向公子卬摆下手,笑道:“呵呵呵,卬儿,请客归请客,喜事归喜事,二者可以并举嘛!” 公子卬知错,连忙拱手:“儿臣遵旨!” 一场精心准备的称王大典变成一场结亲喜庆,一连三日,盟会现场无不笼罩在喜庆的氛围里。 婚宴于第二日申时开始,将近子时方才结束。身着新郎服的公子卬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地走进洞房。紫云公主一身新娘装,坐在婚榻上。 “呵呵呵,夫人哪,让你久等了!”公子卬一身酒气,满脸堆笑,脚步踉跄地走到她跟前,张开双臂就要抱她亲热。 紫云起身,躲开。 公子卬跟过来,又要动手。 紫云低声喝道:“别动!” 紫云声音冰冷,脸色严肃,公子卬的酒一下子醒了,盯住她:“夫人?” 紫云转过脸色,嫣然一笑,声音放软,嗲道:“夫君甭急,紫云不是不肯,而是??不想现在就与夫君??”顿住,故作娇羞状。 “咦,”公子卬不解道,“你我明媒正娶,今日是喜日,今宵是良宵,你我该当??”有些猴急,伸手又要摸她。 紫云再次躲开:“紫云还想候个吉时!” “什么吉时?” “听闻将军行将征卫,紫云的吉时就是将军凯旋之时!” 公子卬有些为难:“这??” 紫云又是一笑:“将军不会是??心中没底吧?” 受此一激,公子卬怒上心头:“什么?本将心中没底?”捏拳,“哼,小小弱卫,在本将眼里不过是一摊烂泥,想怎么踩就怎么踩!” 紫云连鼓数掌,笑道:“紫云敬慕的就是将军这个气势!敢问将军,能为紫云约个时辰吗?” 公子卬应道:“旬日如何?” “旬日?”紫云故作惊愕,“将军不会是妄言吧?” 公子卬拍拍胸脯:“你随便问问,本将可曾妄言过?” 紫云再次鼓掌。 公子卬朝帐外大喊:“来人!” 在外面待命的参将走进。 公子卬看向他,朗声道:“传令,三军诸将,中军帐听令!” 尽管上将军深夜急召,众将却因早知有大战在即,争功心切,先前于宴会上摄入的酒精似乎因功名之心而于顷刻间化解。 中军帐里,众将摩拳擦掌,一片肃杀之气。 公子卬威严地扫视众将:“诸位将军,知道此战怎么打吗?” 众将面面相觑。 公子卬目光再一次扫过众将,似要等人发言。 裴英吸口气,跨前一步,拱手道:“请上将军指点!” “我王南面称尊,约诸侯相会于逢泽,共商天下大事,然而,列国诸侯就如商定好一般,一个不来。大国不来也就罢了,连小小的卫国也敢抗命!这是公然蔑视我王,公然蔑视我大魏,公然蔑视我大魏武卒!” 众将恨道:“灭了它!” “哈哈哈哈,”公子卬笑道,“说得好!不过,卫国就如我们囊中的栗子,早晚跑不了它。所以,此番伐卫,我意不在卫,在天下列国!我们是杀鸡给猴看!给哪只猴子看呢?这就要看哪只猴子先蹦跶出来!所以,此番伐卫,本将给出三个字,一个是快,一个是准,一个是狠。我们要用这三个字把卫人打怕,让卫人喊疼,让卫公,也让天下列国,看看不听王命是何后果!” 众将齐喊:“请上将军下令!” “这三个字怎么落实呢?”公子卬说着伸出三根手指头,“落在三个战上!”将放在身旁的地图摆在案上。 众将齐围过来,公子卬指着图:“第一战,这儿,平阳!第二战,楚丘!第三战,帝丘!”抬头,环视众将,“何人愿领先锋,接第一战,取首功?” 裴英拱手,声如洪钟:“末将愿往!” 公子卬看向裴英,目光征询:“裴将军,你拿什么来领先锋、取首功呢?” 裴英指向自己的头颅:“三日之内拿不下平阳,末将愿献项上人头!” “好!”公子卬一拍几案,“啪”地亮出令箭,“平阳有五千守军,加上苍头,不过一万,本将予你一万五千锐士,许你三日破城,如何?” 裴英伸手接过令箭,朗声道:“末将领命!” 公子卬环视诸将:“其余诸将,各带本部人马,分取平阳周遭各邑,迎击平阳援军,待平阳城破,即攻楚丘,下帝丘,看他卫公撑到几时!” 众将异口同声道:“末将得令!” 时下正值麦收,又恰是丰年,卫国田野里一片金黄,无数农人趁着早上天气凉爽,喜气洋洋地忙碌收割。远远望去,在朝霞的辉映下,随处可见人影晃动,割倒的麦子一捆一捆地竖在田里。 魏卫边境的一片农田,忙碌一宵的青壮农人都在忙不迭地装载搬运收获,挥汗如雨。其中一褐衣农人抬头,指向远处,吃惊道:“乡亲们,快看!” 众卫人抬头望去,不远处,一堆烽火冲天而起。 另一着黑衣的农人大是不解,挠头喃喃道:“不会是谁家烧秸秆吧?” “烧你个头呀!”褐衣农人戗他道,“回家问问你爷,秸秆都烧了,你家牲口冬天吃啥?”指向冒烟地方,“那是边关的烽火台,秸秆能在那儿烧吗?” 皂衣农人将肩上一捆麦子“啪”地扔到地上,惊呼:“天哪,孙守丞的告示应验了,快跑呀!” 褐衣农人边跑边叫:“父老乡亲们,魏人打过来了,快去平阳守城啊!” 众农人跟着狂呼,三五成伙地朝平阳方向狂奔。 魏卫边境处,黑压压的大魏武卒方阵,一片又一片,似乎望不到尽头。方阵的最前端,一排战车横在边界线上,十几个将军昂立车中,十几张渴望杀戮和鲜血、急于建功立业的面孔辉映在黎明的晨曦里。 公子卬站在主将高车上,冷酷的目光越过眼前的麦田,一直望向远在二十里开外的平阳城方向。良久,公子卬右手伸向腰中,按在剑柄上,将长剑拔出,向前猛地一挥。 先锋裴英一车当先,冲在最前面。 车轮滚滚,卷向卫国的金黄色田野。 衢道上,马车牛车人力车等组成络绎不绝的送粮队伍,庞涓夹杂其中。庞涓头戴斗笠,腰挂利剑,手搭在牛车上,时不时地助一把力。 平阳城内,警钟长鸣。 卫国将士手持兵器,从各个方向涌向城墙,有条不紊。 天色大亮,日出东方。平阳西城门主楼上,郡守孙操目光冷峻地望着田野、村落相继燃起的滚滚烟火,浓眉紧锁。 远处一大团烟尘渐渐滚近,如蚁般的大魏武卒显现在越来越强的日光里,数不尽的闪亮枪头在阳光下闪烁。 孙宾一身戎装,手持长枪,静静地站在父亲右边。许是第一次经历战阵,孙宾握枪的手微微颤动。孙操左边,站着孙操的弟弟孙安。 几人看有一时,孙操转对孙安:“安弟,这儿我来主阵,你速去东门,那儿地势偏低,利攻不利守,甚是紧要,不可有失!” 孙安转向他,拱手道:“末将得令!”转身快步走下楼梯,策马驰向东门。 孙操转对参军:“写,平阳急报??” 参军飞快书写。 待参军写完,孙操在拟好的急报上署上名字,盖上玺印,交给孙宾,嘱咐道:“宾儿,魏卒犯境,兵马数以万计,情势危急,你速去帝丘,将此急报呈送君上!” 孙宾激动道:“我??我想和父亲一起守城!” 孙操脸色一虎:“听命!” 孙宾站直身子,拱手道:“末将遵命!”接过急报,急奔下楼,跳上战车,径驰东门,箭一般驰向帝丘。 接到战报,卫宫一片慌乱,众臣皆呈惊惧之态,目光纷纷射向卫成公。 卫成公甚是镇静,抬眼逐一扫过众臣,轻咳一声,缓缓道:“大敌当前,诸位爱卿可有御敌之策?” 众臣面面相觑,几乎又不约而同地看向排在左侧首位的当朝老太师—卫成公的公叔。老太师深吸一口气,跨前,朗声奏道:“启奏君上,老臣以为,魏人势大,我不宜硬抗!” 卫成公也将目光移向他:“以公叔之计,当如何退敌?” “古人云,不可战,则降!我虽为公国,但百年来国运衰微,内困于治,外受制于列强,非一日所能图强。今强魏压境,弱不敌强,我之上策当是洞开城门,纳表请降!” 众臣皆跨前一步,朗声附和:“君上,我等赞同老太师所言,为今之计,纳表请降是上上之策!” “君上,”老太师力谏道,“我势单力孤,不可以卵击石啊!” 群情汹汹。 卫成公神色凝重,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将目光缓缓转向太庙令:“太师奏请降顺魏人,爱卿以为如何?” “禀君上,”太庙令跨前一步,“旬日之前,臣夜观天象,有彗星西挂,彗尾横扫长庚,直冲西南。彗星扫庚为不祥之兆。臣使巫祝设坛作法,观以心眼,果见西南戾气上冲,平阳、楚丘杀机伏藏。臣诚惶诚恐,已在数日前表奏过君上了!” 卫成公点头道:“爱卿所奏,寡人看过了。看来魏寇犯境,或是天意。方才太师奏请弱不敌强,要寡人纳表请降,爱卿以为如何?” 太庙令应道:“天降杀机,不可硬抗,臣赞同太师所奏!” 卫成公陷入沉思,脸色渐转阴沉。 朝堂静寂得可怕,所有目光全都落在卫成公的脸上。 卫成公缓缓抬头,转向排在右首的老相国孙机:“老爱卿,您为何不说话?” 孙机拱手道:“老臣的话早就说过了!” “唉,”卫成公长叹一声,“情势果如老爱卿所言,魏罃是在杀鸡儆猴了!眼下魏人兵临城下,是战是降,老爱卿可有定见?” “臣以为,如果要降,就不是在今天。”孙机应道。 “天降杀机,不可不降啊!”老太师急了。 “既然是天降杀机,又怎么能躲呢?”孙机看向太师,盯住他道。 “这??”老太师反被戗住了。 “君上,”孙机转向卫成公,“既然执意不去逢泽,就要准备打这一仗。今战事来了,君上已无退路,唯有一战!” 老相国一席话掷地有声,锋芒直指请降的太师及众臣。 众人面面相觑,大殿里鸦雀无声。 卫成公身子趋前,不无赞赏地凝视孙机。 孙宾跨前一步:“启奏君上,末将孙宾愿引敢死之士与魏人决战!” 卫成公脸色渐趋刚毅,眉头松开,目光扫过群臣,缓缓落在老太师身上,慷慨激昂,拳头捏紧,朗声道:“卫室系大周姬氏血脉,始祖康叔是武王胞弟,卫国更是先祖武王亲封公国,迄今已历七百春秋,二十三世,三十三君!而他魏氏,二百年前不过是晋室家奴,后因忤逆犯上,篡得侯位。方今魏罃再现猖獗,前番孟津欺主,今又逢泽称王,沦为大周国贼,我卫室君臣不行征讨,反来纳表请降,百年之后,叫寡人以何颜面叩见列祖列宗于黄泉之下?” 见卫成公将话讲到这个份上,老太师面色窘迫,白头缓缓勾下。 “卫国虽弱,志不可夺!”卫成公声音铿锵有力,字字如锤,“寡人意决,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自今日始,卫室上下决不言降!诸位中有谁心存二志,寡人也不勉强,愿意出城者,现在可以出城,我们自此君臣义绝,各奔东西!”言迄,朝门外摆手,做出请的动作。 所有朝臣包括太师、太庙令及言降诸臣在内,一齐跪拜道:“我等誓死追随君上,与卫国共存亡!” 卫成公扫众臣一眼,目光落在御史身上,朗声唱宣:“御史大夫听旨!” 御史大夫跨前一步:“臣在!” “诏告全国臣民,人在城在,誓与魏寇血战到底!” 御史大夫走到一边,埋头起草诏书。 卫成公眼望孙宾:“孙将军!” 孙宾应声而出:“末将在!” “引兵士三千,战车三十乘,驰援平阳!” 孙宾拱手道:“末将遵旨!” 孙宾的话音刚落,御史已将诏书拟好,呈上。卫成公接过,看完一长卷诏文,眉头一皱,将诏书扔到一边,要过笔墨,在丝帛上亲笔写下一行字,亲手加玺,交给孙宾。 激烈的攻防战开始了。 离平阳城门不远处,站成三列长排的魏步卒,中间隔出一人间距,接连不断地拿长弓朝天空放箭。飞至高空的利矢落下箭雨,淋向在高处城头的守城卫卒:三排执弓武卒同时搭箭在弦对着天空,第一排射完后立即退到第三排,抓紧时间缓气并重新上箭。第二排射完再与退到第三排的人交换下位置,做同样动作,然后第三排再射,以此类推。 飞箭如蝗,万千箭雨落向平阳城头,可怜守城将士只得用盾牌遮挡住身体。韩国造的利矢时不时透过盾牌的缝隙扎进卫卒的身体,城垛上不时有卫人倒下。 紧接着,一道道云梯附在城墙上,魏武卒如蚁般上攀。大量檑木滚石从城垛上砸下,武卒哀号着滚下。热油泼向梯子,火把扔下,梯子燃起,武卒身上着火,纷纷跳梯摔地。 武卒亦不是吃素的,他们配合长弓兵,时不时有武卒抓住卫卒举盾的时间差,趁机奋力爬上城头,然而,往往是刚上城头,就被卫卒挑落墙下。 就在魏人奋力攻城之时,孙宾引领的三千援军赶到。 距平阳约十里处,孙宾看到一片密林,传令止步,让所有人马隐入林中,仅带一名卫将悄悄赶至平阳东郊的一处墓区。 墓中杂树混生,孙宾与卫将隐于枝杈中,极目远眺。远处是魏军营帐,再远处是平阳城墙。东城门处,魏人攻势正劲,杀声、鼓声隐隐传来,不绝于耳。 卫将盯着平阳城方向,急切道:“杀进去吧!” 孙宾摇头:“不可!” “孙将军,平阳危矣!” “我们是来守城的,不是来与魏人决战的。眼下魏势正猛,强行杀进伤亡必大。再候一个时辰,待日暮时其气必竭!” 卫将连连点头。 二人退出大墓,沿林子快步走去。 然而,让二人始料不及的是,就在离他们不远处的树丛里,悄然伏着另一个身影。 见二人走远,伏着的身影动了一下,斗笠拉开。 是庞涓。 庞涓到大梁后,连续打问多日,叔父庞青下落不明,所幸手头阔绰,衣食无虞,也就由着性子在大梁住下,没想到赶上了这场战事。 庞涓自幼嗜武如命,梦中也想加入武卒,成为征战八方的将军。但庞涓是庞家独子,而魏国征兵规则是独子不征,庞衡更是舍不得他离开,一心要把他培养成缝人,在这乱世里平平安安地靠手艺吃饭。岂料阴差阳错,庞衡竟因一手绝活蒙难,庞涓这又随着辎重车队来到了首战之地—平阳,免不得心花怒放,寻个空儿离开辎重队,守在附近林里正要寻找时机投军,这又意外撞到了前来侦察的孙宾二人,将他们的对话听个清楚。 为确保信息准确,庞涓悄悄跟在孙宾二人身后,一直跟有十余里,见他们隐入一片更大的林中,凑近一看,大吃一惊,密密麻麻数千人,外加三十辆战车,皆在休整。 身为魏人,庞涓不敢怠慢,急急赶到魏军营帐,再无顾忌,举起双手直入辕门。 带剑野人突然闯入,守卫武卒以为是奸细,一拥而上,将庞涓牢牢扭住。 “我要见将军!”庞涓既不挣脱,也不反抗,冲兵士们淡淡说道。 “你是何人?见哪位将军?见将军何事?”一名军尉审道。 “在下姓龙名水,有重大军情求见主将,再迟怕就来不及了!”庞涓的语气依旧平静。 军尉思考一时,点头应允,带他直入裴英大帐。 攻城两日而毫无所得,主将裴英急了,召来几个将军研究下一轮进攻方案。几人正在议事,军尉带庞涓走进:“报,我们抓到一个细作!” 庞涓大声辩道:“我不是细作,我是来报信的!” “报信?”裴英将庞涓上下打量,“你报什么信?” 庞涓指向远处:“那片林子里隐藏了大批卫卒!” 众将皆是一惊,不约而同地看向庞涓手指的方向。 裴英看向墓地的林子,努嘴:“是那片吗?” “不是,再过去!” “再过去是卫水!” “卫水再过去!” “什么过去,再过去的!”裴英眉头拧起,不耐烦地扫庞涓一眼,“说吧,多少卫人?” “我没细数,反正很多,成千上万!” “成千上万?”一名旅帅眯眼道,“卫卒既然来了,躲在林子里做啥?” “他们要—” 庞涓话未说完,旅帅摆手止住,冷冷说道:“你是何人,从哪儿来,报上名字!” “我??我叫龙水,是赵人,从邯郸来!”庞涓迟疑一下,编谎道。 “龙水?赵人?从邯郸来?”旅帅猛地一怔,看向裴英,“看他样子,想是赵国斥候,来探我虚实的!” “押下去!”裴英转对军尉,“待本将攻克平阳,再作处置!” 军尉将庞涓押走。 “诸位,”裴英起身,对几员爱将道,“本将已在上将军跟前立下军令状,三日之内拿下平阳,今天已是第二日,诸位有谁能在天黑之前登上平阳城头,本将记你们首功!” 诸将齐拱手:“末将得令!” 黄昏时分,夕阳如血,照在平阳城门楼上。 裴英亲擂战鼓,魏武卒伴随着主将的鼓声前呼后拥,如蚁般攻城。城头箭矢如蝗,砖石砸下,不少魏武卒倒地。魏卒争功心切,奋勇向前,在长弓手的箭雨掩护下沿众多云梯三三两两地爬上城头。 双方肉搏,平阳危急。 就在双方死伤惨重,战况呈胶着状态时,一队彪悍卫卒从魏军阵后掩杀过来。三十辆战车在前,三千卫卒在后,旗帜翻飞,声震九天,烟尘滚滚,气势如虹,如洪水般滚向城门。 正在攻城的魏人猝不及防,腹背受敌,纷纷避让,溃不成军。 卫国战车在夜色中四处追杀。 一辆战车直驰城门,孙宾冲城头大叫:“我是孙宾,快开城门!” 城门打开,步卒在前,战车守护,三千援兵井然有序地拥入城门。 第007章|?屠平阳魏人失义?守弱邦孙门尽忠 是夜,魏军大帐里,裴英暴跳如雷。大魏武卒眼见就要攻破城门,却被数千援军凭空里杀了个措手不及,功亏一篑。裴英呼哧呼哧喘会儿粗气,冲帐外大叫:“来人!” 参将走进,拱手道:“末将到!” “将那个报信的赵人押来!” 不多久,两个武卒押着庞涓进来。 裴英朝庞涓努下嘴:“松绑!” 一个武卒解去庞涓的绑缚。 裴英起身,走至他跟前,拱手,赔笑道:“是有卫人偷袭,本将委屈你了,说吧,你想讨个什么奖赏?” “谢将军开恩,”庞涓回一揖道,“将军不责,龙水已是感恩。龙水不敢讨赏,若是将军不弃,龙水愿为将军麾下走卒,为将军效力!” “哦?”此人不要讨赏,反要加入武卒,裴英着实惊讶,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嗯,看起来是个当武卒的料。不过,大魏武卒不是那么容易当的!” “龙水晓得!” “说说,你会何种兵器?” “枪刀剑戟,皆有所知。” 裴英指向枪架上自己的长枪:“枪在那儿,使给我看!” 庞涓走到枪架上,看向那枪,竟是傻了。那枪通身为精铜所铸,予头为乌金锻造,寒气逼人,锋利无比。庞涓晓得是将军的枪,迟疑一下,看向裴英。 裴英指下枪:“拿呀,就是它!” 庞涓再无顾忌,伸手拿起,掂了掂,闪几下,就在帐中“唰唰”舞动起来。舞有一阵,只听“嚓”的一声,枪尖划破帐顶,撕开一道大口。 庞涓吓坏了,赶忙住手,不知所措地看向帐上的裂口。 “好枪法!”裴英伸出拇指赞一句,转对裨将,“领龙壮士换上甲胄,编入短兵营!” 短兵营是将军卫士,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庞涓初来乍到即获此待遇,激动不已,伏地叩首:“谢将军厚遇!” 入夜,平阳郡守府中一片寂静。孙安、孙宾与几名将军席坐于位,听着外面由远而近的铜锣声,“哐哐哐,哐哐哐??” 伴随锣声的是一个老人的叫更声:“父老乡亲们,时交一更喽,平安无事喽!” 一阵脚步声急,孙操与几名副将匆匆走进,身上带着血污。 孙操挨个朝众人点头,在主席位坐下。几名副将也都一一落席。 “呵呵呵呵,”孙操冲孙宾竖起拇指,夸奖道,“宾儿,你打得好哇,恰逢其时,恰逢其势,杀敌逾百,仅阵亡十人,真是一场漂亮仗啊,为父祝贺你,为你记功!” “我??”孙宾脸色腼腆。 孙宾初次上阵就将名噪列国的大魏武卒击溃,且毫无邀功之意,众将纷纷投以赞赏的目光,击掌祝贺。 孙宾从袖中摸出卫公诏书:“父亲,君上诏书!”双手呈上。 见是诏书,孙操离席,单腿跪地:“宾儿,请宣诏!” 众将纷纷跟着站起,齐刷刷单腿跪地。 孙宾显然是头一次经历这种场合,迟疑一下,走到众人前面,手捧诏书,朗声宣道:“舍生取义,人在城在!” 众将皆是一震。每一个人似乎都感觉出了八个字的含义。 孙操抬头:“还有吗?” “没有了。” 孙操似是不信:“就这一句?” “是哩。御史大人写出很多,君上嫌长,亲笔重写,就是这八个字!” 孙操纳头拜过,接过诏书,顺手递给孙安:“将君上亲笔谕旨诏告全城臣民!” 孙安接过:“末将听令!”转身匆匆走出。 不一会儿,城中响起巡更老人的宣旨声:“城中百姓听好了,魏人仗势欺人,打上门来。君上有旨,共八个字:‘舍生取义,人在城在!’孙守丞有令,大敌当前,共赴国难,有钱者出钱,有力者出力??” 位于楚地鲁关西南方的尧山深处,是墨家巨子墨子的出生地,亦是墨家大营的所在地。这儿青山起伏,水就山势,风景绝美,草舍林立,大树环抱,小桥流水,曲径通幽,精工奇巧,总体布局宛如一座外圆内方、功能齐备的城邑,里面的每一处设计都是独具匠心,模拟天道。 城邑正中是一座足以容纳千人的正方体大厅,竹木结构。大厅正中,是一座由独木刻成的庞大墨子塑像,发丝衣饰,无一处不逼真。 塑像下面是墨子遗骨的归葬处,也是墨家弟子的瞻仰圣地和培训中心。 塑像前面的平台上,墨家巨子随巢子盘腿而坐。面前空场,坐着近百个墨家弟子。 随巢子前面的几案上摆着一大卷竹简,不消说,是先巨子墨子的亲笔著述。 随巢子侃侃而谈,正向众弟子讲解墨经精要,一个年轻墨者急急走进,欲言又止。 来者是弟子宋趼。 随巢子瞥见,向他招手。宋趼径直走到随巢子跟前,附耳低语。随巢子全身一震,表情陡变,但又迅速恢复镇定。 随巢子闭目思索,将面前竹简收起,长叹一声,缓缓站起,扫一遍在场众人,语气缓慢而又沉重:“诸位墨友,烽火又起了!前面两排,请随老朽赶往卫地,其余学子,继续潜心修行,研习墨道,不可存懈怠之心!” 众墨者全体起立:“敬遵巨子教诲!” 平阳地处沃野,是卫国西部边陲重镇,防御对象是魏国。在国际重大事务上卫公处处示弱,魏惠王也视弱卫为囊中之物,是以平阳多年来并无战事,一片祥和,平阳人也渐渐松懈了备战。但这种情况在孙机主政后有所改变,因孙机特别看重平阳,使深通军事的长子孙操担任郡守,又使次子孙安辅之,似乎将平阳作为封邑了。经过数年经营,孙操将原有城墙加高加厚各三尺,护城河加宽一丈,加深三尺,同时开挖一条大渠,引来卫水环绕外城。近日因有孙机叮嘱,孙操更是抽调人手,将破损的城墙整修完毕,昼夜巡视,加强防务,可以说是严阵以待了。 然而,纵使加上孙宾的三千援兵,平阳城内真正能够作战的兵士不过八千,在装备精良、不可一世的大魏五万武卒面前显得相当单弱。 万没想到的是,裴英连攻三日,先后发起八波攻势,除在护城河和城墙下面留下近三千具尸体之外,并无任何收获。 裴英立下的军令状只有三日。第四日晨起,裴英玩命了,赤膊上阵,天刚蒙蒙亮就发起攻势,直到天黑,不知攻城多少次,除在城下新添千余魏尸外,平阳城依然屹立不动。 夜空朦胧,新月如钩,大战过后的平阳城墙上,没有声音,不见人影,了无生气,似乎已成死城。 城墙下面,大魏武卒默无声息地朝护城河外抬回战死的同伴尸体。护城河早被魏人填出了一道道的渡梁,远远望去,像是一座座浮桥。 没有人伤害他们,城上的卫人也无冷箭射下。 显然,双方都打累了。 一辆战车驱驰在不远处的原野衢道上,车中昂然站着公子卬。 公子卬是接到紫云公主的私信才赶赴平阳的。 渐渐半圆的月亮朗照着公子卬一直紧绷的脸,紫云公主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边回响:“上将军,平阳何时打下来呀,卫公何时请回来呀,上将军何时凯旋呀,紫云不过是随便问问。要不要紫云写信给公父,请公父派来老秦人助阵呀。听说平阳的卫人厉害得很,听说大魏武卒伤亡不少,紫云有点着急哩??” 哼,让老秦人助阵?我堂堂大魏武卒??公子卬一把抓过御手的鞭子,猛地抽向辕马。 战车狂奔。 战车剧烈颠簸,公子卬反倒在这颠簸中慢慢冷静下来。是的,他公子卬从一开始就犯了错误,他不该低估卫人,低估平阳,将之完全交给求战心切的裴英,顾自坐在三十里开外的中军大帐里筹划如何应对列国援军。万没想到小小平阳竟然是颗硬钉子,竟让自己在一个女人面前失了颜面。 公子卬的战车一路驰至裴英的军帐,裴英等十几个将军正在帐中议事,闻讯急迎出来。 公子卬黑丧着脸,扫他们一眼,大步入帐,在裴英的主位上坐下。 诸将跟进来,站作一排,一个个灰头土脸,身上带血,最末一名胳膊上还插着一支箭,看得出没有明显伤到皮肉,似乎只是插在甲衣里,未及拔出或故意不拔。 看着他们的惨状,公子卬坐不住了,忽地站起来,脖子上青筋突起,来回踱步。 公子卬的步子越走越快,陡然顿住,拉长的脸猛甩过来,二目射出两道寒光,直逼站在排首位置的裴英。裴英的头盔掉了,一头乱发,右边耳朵被利器划出一道口子,鲜血刚刚凝结,衣领上一片腥红,看伤情,是在天黑前刚刚落下的。 裴英觉出了他的目光,身子挺得更直,但出气不匀了。公子卬大步走到他前面,猛地揪住他的伤耳,“嚓”地一扯,半只耳朵被扯掉,鲜血迸流。裴英疼痛难禁,牙关紧咬,身子站得笔直,硬是没动。 自裴英开始,公子卬对他们各瞄一眼,走到最后一名,将那支箭猛力一戳。一阵刺痛,那将打个趔趄,迅即站定,身子更挺了。 公子卬走到主将案前,手指颤抖着指向众将,几乎是吼:“瞧瞧,瞧瞧,睁大你们的狗眼好好瞧瞧,瞧瞧你们这副熊样!” 众将羞愧难当,不约而同地勾下头。 公子卬朝几案上猛力砸拳:“小小平阳竟然阻住我大魏铁军,你们知耻吗?知耻吗?” 众将默不作声。 公子卬将目光转向裴英,声音阴冷:“裴将军?” 裴英“啪”地跨前一步,打个立正:“末将在!” “还记得请缨先锋时你是怎么说的吗?” 裴英单膝跪地:“末将无能,请上将军治罪!” 公子卬怒喝:“我问你怎么说的?” 裴英打个惊怔:“末??末将说,三日之内拿不下平阳,末将献上项上人头!” “如今几日了?” “四??四日。” “平阳呢?” 裴英将头埋下:“末??末将服??服罪??” “既然服罪,也就怨不得本将了!”公子卬朝外大叫,“来人,将裴英拉下去,取项上人头示众!” 中箭将军跨出一步,跪叩:“上将军,末将愿与裴将军同死!” 其他诸将亦不约而同地跪地,齐声道:“末将愿与裴将军同死!” “哟嘿!”公子卬惊讶地扫视众将一眼,盯向裴英,“裴英,你打仗不行,人缘倒是不错嘛!” 裴英叩首,悲泣:“上??将??军??” “好吧,”公子卬摆手,“念在众将为你求情的分上,本将权且寄下你项上人头,再给你一日期限,加拨你五千兵马。记住,你只有一天!” 裴将军叩首,涕泣:“末将??得令!” 公子卬向他招手,放缓声音:“过来!” 裴英膝行几步,凑头。 公子卬拿出一些散竹简及杂物,摆在几案上,弄出一个简要的平阳形势,看向裴英:“知道平阳软肋在何处吗?” 裴英拱手:“请上将军点拨!” 公子卬指点几案形势:“这是平阳!西城门是主防区,卫人力量最强,南门河宽,北门坡高,皆是形胜所在,真正薄弱的只此一处,东城门!” “是!” “知道怎么攻吗?” 裴英指向图中平阳城东门:“集中兵力,主攻东门!” 公子卬摇头:“不!兵分四路,佯攻西门、北门、南门,主攻东门,让他们无暇他顾!” “末将得令!” “传本将令,无论何人,先入平阳者,记首功,赏金一百,晋爵三级!” “末将得令!” 公子卬伸出巴掌扫向几案,摆好的城池“哗啦”落地,字字如锤:“凡抗拒者,格杀勿论!” 裴英拱手:“末将得令!” “天黑之前,若是拿不下平阳,”公子卬解下佩剑,“它就是你的归宿!”将剑递给裴英,“你自己裁决!” 裴英双手接剑,声音激昂:“末将??谢上将军赐剑!” 又是一个黎明。 大地仍暗,远处天际现出曙色。 平阳街道上,打更老人一声接一声的锣声由远及近,传遍家家户户。 老人的声音略显沙哑:“五更过了,东方亮了,各家各户该起炕了!??哐哐哐??君上有旨,舍生取义,人在城在??哐哐哐??孙郡守有令,大敌当前,共赴国难,有钱者出钱,有力者出力??哐哐哐??” 东城门楼静得出奇,守城兵士穿着甲衣,抱着枪械,东歪西倒,俱自沉睡。平阳司马孙安抱枪警戒,许是太困,时不时地将头勾下。 一阵车马声由远及近,然后是脚步声踏上台阶。 孙安猛地站起,朝声音处迎上,见是孙操父子,惊喜道:“哥,宾儿。” 孙操、孙宾走上城楼,各持枪与剑。孙操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显然一宵没睡。 孙操走近孙安,问道:“安弟,情势怎样?” 孙安回他一笑:“没大事儿。” 孙操走到瞭望位置,极目望去,陡吃一惊。不远处,魏武卒密密麻麻,正在集结。再远处,两大簇黑影正向这里移动。 孙操转望孙安,询问道:“安弟,还有多少人?” “昨日伤亡惨重,不到两百了!” 孙操长吸一口气,看向孙宾:“宾儿,预备队还有多少人?” 孙宾应道:“九百二十三。” “给东门拨三百人,配足弓箭、劲弩!” “宾儿这就去。”孙宾转身,飞快地跑下城楼。 孙操转对孙安:“安弟,今天我们换换,你守西门,我守这儿!” 孙安惊愕:“为什么?” 孙操给他个笑:“新鲜新鲜。” 孙安扫一眼远处密密麻麻的魏人:“哥,我晓得东门重要,您放心,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安弟不会让魏人踏进城门半步!” 孙操将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上,更咽道:“安弟??” “哥??” 兄弟二人紧紧拥抱。 孙操松开手,凝视孙安:“安弟,你先回家看看弟妹和孩子,这儿我暂时顶着!” “哥,”孙安语气坚决,“家家都有女人,都有孩子,我的职分只在东城门!” 孙操轻叹一声,转个身,疾步下楼。 几个城门方向再次传来魏人攻城的战鼓声和冲杀声。 几日下来,全城百姓似已习惯了这些声音,没有谁像刚开战时那般惊慌。大家仍像往日一样,男人默无声息地拿上守城器械匆匆上城,年轻女人安顿好孩子,或做干粮,或照料伤者。 打更老人打郡守府的前面走过,沙哑的声音渐去渐远。 几十名伤兵整齐地躺在府内临时铺起的草垫上,一个疾医正在检查他们的伤情,洗伤换药。十几个妇女或辅助疾医,或为伤员喂粥。 孙宾匆匆回来,恰巧孙吴氏端出一碗粥走出灶房,看到孙宾急走过来。 孙宾迎上,给她个笑:“娘,您起这么早呀?” “宾儿,快喝!”孙吴氏将粥递上,见他的袖子被箭矢穿个洞,急切道,“宾儿,伤着骨头没?” 孙宾撸起袖子,展示完整手臂,又是憨憨一笑。 “差点儿就射中了,还笑。”孙吴氏嗔怪一声,掏出针线包,为他缝补。 太阳升起,魏人酒足饭饱,开始攻城了。平阳城上空,处处可听到隐约传来的击鼓声与厮杀声。大街上,不时有车辆驰过,车上躺的全是伤员。 司马府离宗祠不远。开战以来,府中只有孙安的妻子刘氏和两个孩子。包括家宰在内的所有仆从均被孙安召去守城,男仆御敌,女仆照料伤员、烧饭送物。 临近午时,孙刘氏挑着两只食篓快步走出府门。没走几步,妮子拉着弟弟孙欣跑着追出。两个孩子站在院门外,静静地凝视孙刘氏走向大街。 妮子轻叫:“娘—” 孙刘氏闻声拐回来,抚摸妮子的头发:“妮子,阿大与阿伯、阿哥他们在打坏人,这都近午了,娘得为他们送饭去,你带弟弟就在院子里玩,哦!” 妮子点头。 孙欣盯住篮子:“娘,我想吃烙饼!” 孙刘氏拍拍他的小脑袋:“宝宝乖,这是烙给大人吃的,宝宝的饼待娘亲回来再烙!” 孙欣咽下口水,“嗯”出一声。 孙刘氏挑起食篓反身又走,没走几步,复返回来,从篓中摸出一个烙饼塞在孙欣手里,在他脸上印个吻,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去。 妮子拉上孙欣又追几步,停住步子,望着母亲的身影渐渐远去。 孙欣迫不及待地咬一口,忽又顿住,撕下一半塞给妮子:“姐,你也吃一块!” 妮子咽下口水,推回来:“姐不饿,你吃吧!” 孙欣将半个烙饼拿在手中:“姐,我先替你拿着!” “阿弟,咱们到大伯家玩会儿吧,那儿人多!” 孙欣兴奋地拍手:“好呀好呀,我要去看大娘!” 妮子关上房门,姐弟手拉手,兴高采烈地朝郡守府里走去。 孙刘氏匆匆赶到东城门时,无数魏人已如蚁般会聚在城门楼下,正猛烈攻城。壕沟早被填平,城墙上架起无数道爬梯。 城门楼上,守军不断倒下,守卒越来越少,箭矢早用完了,仍旧活着的卫卒敲掉城垛上的砖块,一块接一块地砸下。 城门洞下,百多魏卒抬起巨大的原木,一下接一下地撞击城门。 裴英光着膀子,面目狰狞,站在一边挥动胳膊喊号子。巨大的原木随着裴英的叫喊声一次又一次地撞在厚厚的城门上,发出“咚咚”的响声。 城门松动了。 守门兵士已所剩无几。孙安捡拾魏人落下的箭,边朝云梯上的魏人射击边命令军尉:“快,报孙守丞,东城门告急!” 军尉飞奔而去。 孙安对身边为数不多的兵士下令:“快,顶住城门!” 十几个兵士冲下去,在城门后面死命顶着。 然而,一切已不济事。随着一声巨响,巨大的城门轰然倒塌,顶门的兵士全被砸死。魏人发声喊,一窝蜂似的卷进城门。 城门楼上,浴血奋战多日的孙安多处负伤,早已成为血人。一群魏卒爬上云梯,正在朝他逼来。孙安拔出宝剑,在衣服上拭去剑上污血,又拿袖子擦擦眼睛,正要迎敌搏杀,一眼瞥见孙刘氏正吃力地爬上城楼,身后拖着一只食篓。 她的腿上和后心各中一箭,脸色苍白,已经爬不动了。 孙安纵身迎上,抱住妻子,凄然叫道:“他娘—” 孙刘氏凝视他,手指城下,断断续续道:“他大,魏??魏人进??进城门了!” 话音未落,从城门里涌入的魏人已经逼上来,从云梯爬上来的魏卒也追过来,将他们夫妇围在楼梯上。 魏卒挺枪欲刺,裴英扬手止住。 此时此刻,城门楼上已无守卒,只有他们夫妻二人了。 裴英挥手,众多军卒围拢来,一身甲胄的庞涓手握长枪,英武地站在裴英身边。 裴英微微抬手,五六个士兵举起弓箭,瞄向二人。 孙安抱起妻子,扫一眼张弓拉弦的魏兵,轻声应道:“是的,魏人进城门了!” 孙刘氏惨然一笑,眼睛看向食篓:“他大,吃??吃口饼吧,热着呢!” 孙安含泪点头,伸手入篓,摸出一个饼,放进口里。 孙刘氏深情地凝视孙安,看着他咬下一口,一下接一下地咀嚼,缓缓合眼。孙安将孙刘氏轻轻放下,再咬一口烙饼,拿起带血的宝剑,手拭剑锋。 猛然,孙安大吼一声,腾空而起,直取站在几个台阶下的裴英。弓弦响处,孙安连中数箭,但巨大的重量仍旧砸向裴英。庞涓眼明手快,挺枪一拨,孙安就如一只麻袋一般滚下楼梯,毙命。 裴英冷笑一声,面孔狰狞,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传上将军令,平阳活物,凡抗拒者,杀无赦!” 东城门破后,鱼贯而入的魏卒一个一个地都变成毫无人性的疯子,整个平阳城内处处可见各种兽行: —一条小巷里,十几个武卒从巷子两边堵住一群卫人,有青壮、老人与孩子,全部砍杀,只留下几个青年妇女被揪住头发拉走。 —一家院落里,两名魏卒踹门进来,院中的一老一少两个男人被逼到墙角,殊死搏击,皆被刺死。 —一条街道上,几个魏卒追着两个青年,其中一个受伤的钻进一家院子,躲到石碾下面,但其血迹引来魏卒,挺枪搠进,石碾下面发出一声惨叫。 —两个半大的孩子被挑死,一个女人在尖叫声中被剥光衣服。 —一个少女赤脚飞跑,两个魏卒紧追于后,少女瞥见一口井,纵身跳下。 ???? 目睹这一切,庞涓错愕,拿枪的手微微颤抖,耳边响起父亲的声音:“涓儿呀,你不要小瞧这门手艺,一天到晚总是想着舞枪弄棒。阿大只听说舞枪的人死于枪下,舞刀的人死于刀下??” 接踵而至的,是老庞衡被反绑双臂在地牢中的情景。 “阿大呀,”庞涓泪眼模糊,“你看到了吗,他们既不是拿枪的,也不是拿刀的,他们是拿锄头的呀,她们是拿绣花针的呀,他们是拿玩具的呀,阿大呀,可他们没有死在锄头下,没有死在绣花针下,而是死在枪下,死在枪下??” 一群魏卒冲向郡守府。 见庞涓仍在发呆,一个军尉模样的冲他大叫:“喂,你愣怔什么呢,快杀卫人哪!前面是郡守府!” 庞涓回过神来,擦干泪,一咬牙,挺枪与一群魏兵冲向郡守府。 郡守府里,仅有的十几个卫卒死命抵抗,全部战死。庞涓冲到门口,目光扫向院落,院中尽是受伤后接受救治的伤卒。 一群女人惊恐万分。 看到魏卒拥进来,孙吴氏快步走到堆放武器的地方,捡起一把剑,对众女人道:“姐妹们,快,拿起剑!” 众女人纷纷走过去,各持利刃。守更老人带着妮子姐弟,一手一个,躲在府中一处角落里。 魏武卒冲过来,对毫无反抗之力的伤员一通乱搠,孙吴氏等十几个女人被逼进一个死角。魏武卒冲进府中,四处搜寻,将打更老人及两个孩子揪出来。 围住众女人的武卒个个眼里泛出欲光。众女各自横剑,利刃对准自己的脖子。武卒不敢再逼,看向为首的军尉。 军尉眼珠子一转,从老人手里扯过两个孩子,将剑架在他们脖子上,扫众女人一眼,阴阴一笑:“骚娘儿们,放下剑吧,不然的话,看我这就割断他俩的脖子!” 两个孩子哇哇大哭。 庞涓再也忍不住了,大步跨到军尉跟前,眼中射出两道寒光,厉声喝道:“放开他俩!” 军尉愕然,盯住庞涓:“你是—” 庞涓一字一顿:“龙水!” 军尉打量一下他的士卒甲胄,鼻孔里哼出一声:“若是不放呢?” 庞涓厉声道:“不放就是抗命!” 百夫长冷笑一声:“抗什么命?” “上将军的命!上将军命令,‘凡抗拒者,杀无赦’,”庞涓指向老人与孩子,“他们手无寸铁,抗拒了吗?”怒目扫向他,“身为武卒,向手无寸铁的百姓兵刃相向,你们不觉得可耻吗?” 军尉指着庞涓的甲胄,仰天长笑:“哈哈哈哈,你个下等走卒,竟敢指使本尉!”两眼一虎,指向众女人,“你睁眼看看,她们手中拿的是什么?” 庞涓怔了下,迅即回道:“我说的是两个孩子!” 军尉冷笑:“孩子就没有手吗?孩子就没有口吗?本尉说他们抗拒,他们就是抗拒!” “你??”庞涓气得声音打战,缓缓抽出宝剑。 “本尉不杀自己人!”军尉别过脸去,对众兵卒,“轰他出去!” 早已欲火焚身的众兵卒不由分说,将庞涓连拉带扯地推出院门,将院门“嗵”一声关上。 院中,众女人绝望地看向孙吴氏。 军尉的剑尖更紧地逼向两个孩子,目光冷冷地看向孙吴氏:“我再说一遍,放下剑吧!” “妮子,欣儿??”孙吴氏泪水流出,扔下剑。 众女人也都扔下剑。 众魏卒一拥而上,扑向孙吴氏她们。女人们大声尖叫起来。 看到女人们全被控制,军尉“嚓嚓”两声,分别割断妮子姐弟的脖子。 “妮儿??”孙吴氏惨叫一声,昏厥过去。 众女人拼命尖叫,挣扎,哭泣?? 目睹魏卒的兽行,打更老人手指他们,扯起沙哑的嗓子吼道:“畜生!畜—生—”扭转头,疯了般扑向军尉。 一个魏卒伸枪将他绊倒,挺枪欲刺。 军尉摆手止住他,将目光落在他腰里的铜锣上,冷冷笑道:“老家伙,你不拿武器,腰里别着个破锣干什么?” 打更老人爬起来,拿起铜锣,解下槌子,敲锣,“哐哐哐”,声音嘶哑:“全城百姓听好了,君上有旨,舍生取义,人在城在??” “哈哈哈哈,”军尉狂笑数声,指着那群女人,对众魏卒道,“勇士们,那就让他亲眼看看卫国的女人们是如何舍生取义的吧!” 众魏卒齐声叫道:“得令!” 老人扬起铜锣,再次撞向军尉。 军尉轻轻一闪,反手将他扭住。两名魏卒上前替代军尉,将老人的胳膊牢牢扭牢,让他直面兽行现场。 苍天呜咽,大地悲泣! 被军尉赶出郡守府后,庞涓耷拉着脑袋沿大街走着。一路上,闯入庞涓眼睑的无不是魏卒大肆砍杀手无寸铁的卫国平民的场景,妇孺的惨叫声时有耳闻。从内心深处,庞涓感到了某种从未有过的悲凉。难道这就是他心向神往的大魏武卒吗?难道这就是由战神吴起亲手创立、所向披靡的大魏武卒吗? 庞涓就如醉酒般晃荡着。大街上,几乎看不到手持兵器的卫卒了,看到的只有野蛮屠杀。 走到一个街区,前面隐隐传来搏击声,有将军吆喝魏卒朝这方向追杀。庞涓抖擞精神,急赶过去。 是孙宾。 得知东城门告急,孙宾与军尉引着仅有的二百名后备队飞扑过来,恰好遇到大队魏人蜂拥入城。双方在大街上展开拼杀,但区区二百人根本不是杀红了眼的大魏武卒的对手,不到一刻钟,孙宾身边已所剩无几了。 孙宾与军尉且战且退,不久即陷入魏卒的包围中。魏卒越聚越多,卫人不断倒下,军尉中枪惨死,庞涓赶到时,孙宾已陷入重围。 庞涓的目光聚焦在孙宾身上。 身陷重围,孙宾依然杀气逼人,舞动长枪靠墙挺立,目光炯炯。许是被孙宾的杀气逼住,许是众武卒仗恃人多,并不着急刺死一个不惧死的人,只是将他团团围住。 情势正值危急,一辆驷马战车疾驰而至,车上一将几乎成为一个血人,远远叫道:“宾儿,为父来也!” 步卒怕的是战车,尤其是在这仅供二车相错的狭窄街道上。眼见战车直冲过来,魏武卒无不惊惧,纷纷避开。待战车驰过时,孙宾纵身跃上,疾驰而去。 身后一辆魏车紧追过来,庞涓看得真切,纵身跃上。 两辆战车在平阳的主街道上一路飞驰,众武卒纷纷避让。后面车上的一名魏将不时放箭,孙宾、孙操伏在车上,舞剑拨箭。正行之间,一箭射中御手后心。御手惨叫一声,摔下战车。 战车失控。 孙宾急跳过去,控制住辕马。 “父亲,”孙宾把持住缰绳,“我们回府吧,我娘还在家里呢!” 话音未落,斜刺里驰出一辆魏车! 孙宾急扯缰绳,拐向北街。 车上的魏卒放箭,孙操避闪不及,正中胸部,“啊”地大叫一声,歪在车上。 “父亲?”孙宾扭头急叫。 “北??北门??”孙操捂住胸部,拼尽力气道。 孙宾驱车直入平阳北门。 北门早已沦陷,城门洞开,城外的魏人全部入城,孙宾的战车毫无障碍地冲出城门洞,朝野外疾驰。 两辆魏车紧追不舍。 孙操忍住剧痛,弯弓,搭箭,射向跟得最近的魏车辕马,正中眉心。辕马中箭,狂跳,战车冲向路边水沟,侧翻于地。 庞涓所在的战车紧紧追上,车上魏尉搭弓射箭,箭矢“嗖嗖”飞过,幸因车辆急剧颠簸,均未射中。 孙操的箭矢全部用完,情急之下猛地拔出胸上之箭,递给孙宾:“宾儿!” 孙宾回头,失声惊叫:“父亲—” 孙操已是昏厥。 孙宾无暇多想,反身,从父亲手中接过箭矢,弯起弓,射向后车拿箭的人。那人应声落车。 魏车上只有庞涓一人了。 庞涓挺枪站立。 孙宾没箭了,辕马也因没有人控制而放慢蹄子。 庞涓的战车渐渐追上。 御手驾车冲到孙宾车旁,二车并行。 孙宾一手抱孙操,一手握枪,两眼紧盯庞涓,准备殊死一搏。 就在此时,奇迹的一幕发生了! 庞涓的枪抬起来,没有刺向孙宾,而是搠向魏车御手。 御手不及惨叫,歪倒在车上。 孙宾惊呆了。 庞涓放下枪,走到御手位置,控制住辕马,将御手踹到车下。 孙宾紧盯庞涓,似乎想搞明白他的目的。 “看什么呀,快逃呀!”庞涓勒住辕马,转对孙宾大声叫道。 孙宾总算明白了,拱手道:“在下孙宾,敢问义士尊姓大名?” “在下姓名不关你事,快走!”庞涓急了。 “敢问义士,为何放走在下?”孙宾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将两眼紧盯住他。 “无他,看不顺而已!”庞涓脱下甲胄扔在车上,将魏军配给他的长枪搠向路边的草丛,斜刺里落荒而去。 望着庞涓远去的背影,孙宾惊怔少顷,催马离开。 卫室大朝,百官在列。 当浑身是血的孙宾抱着父亲孙操的尸体一步步走进宫门时,所有朝臣惊呆了。 孙宾走到卫成公面前,放下尸体,叩拜于地:“平阳郡守孙操、末将孙宾叩见君上!” 望着孙操伤痕累累的尸体,卫成公张口结舌。 孙宾再叩:“平阳郡守孙操、末将孙宾叩见君上!” 卫成公回过神,指向孙操,手指哆嗦:“孙??孙将军??” “禀报君上,”孙宾因过分伤悲而声音微颤,“平阳郡守孙操、平阳司马孙安秉承君上旨意,率领将士万千余众与数万魏寇血战五日,尽皆殉国!魏人屠城,平阳老幼三万余口??”掩面涕泣,“尽??尽遭魏人??”再也说不下去了。 听到平阳三万军民以身殉国,又听到“屠城”二字,众臣无不目瞪口呆。 站在臣首位置的孙机踉跄几步,扑倒在孙操尸体上。孙宾扶住他,祖孙二人双双跪着。孙机伸出两只布满青筋的老手,轻轻拭去爱子脸上的血污,两滴浊泪缓缓滚出眼睑。 孙宾抹去泪水,无声地凝视父亲早已冷凝的躯体。 卫成公缓缓起身,走到孙操的遗体前面,缓缓跪下。 众臣见状,纷纷下跪,无不啜泣。 卫成公显然被激怒了,眼睛喷火,扯着嗓子吼道:“畜生,畜生,一帮畜生!”猛地抬头,转向帝丘司马栗平,“栗将军,这帮畜生现在何处?” “回禀君上,”栗平朗声奏道,“据斥候所报,魏人主力扎在平阳城北五十里,若是不出末将所料,目标是楚丘和帝丘!” 卫成公一字一顿,字字如锤:“栗平听命!” 栗平拱手:“末将在!” “命栗平为楚丘守丞,摄平阳郡守,引兵五千,驰援楚丘。” “末将领命!” “还有,”卫成公扫射众臣一眼,盯视栗平,“诏告楚丘臣民,他们面对的不是人,是一帮畜生!诏告臣民,寡人与他们同在,告诉他们,要像孙操将军、孙安将军及以身殉国的所有平阳臣民一样,活,要活出胆气,死,要死出豪气!” 众臣激情澎湃,义愤填膺。 栗将军叩拜,声音几乎是呜咽:“末将领命!末将誓与楚丘共存亡!” 卫成公将目光移向内臣。内臣会意,拿出虎符。 卫成公接过,将虎符郑重交给栗平:“栗将军,点兵去吧,卫室宗庙、社稷皆在楚丘,寡人全都托给将军了!” 栗平涕泣:“末将??领命!”拜过虎符,双手接过,转身出宫。 “太庙令,”卫成公转向太庙令,“在太庙里为平阳所有死难将士、百姓设置灵位,以上卿之礼厚葬孙操将军!” “臣领旨!”太庙令拱手。 “诸位爱卿,”卫成公再次扫视众臣,声音缓慢而沉重,“没有退路了,各司其职去吧!退朝!”转对老太师、孙机、御史三人,“三位爱卿留步!” 三人随卫成公来到偏殿,分主仆坐下。 卫成公脸色难看,久久不语。 三臣勾头,气氛死寂。 “三位爱卿,”卫成公打破沉寂,语气沉重而愤怒,“魏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们也都看见了。这些年来,寡人的气也受够了。河水两岸,濮、济之间,西至朝歌,南至黄池,大片土地本来都是我们卫人的,而今全被魏人拿去。寡人自继位始,小心翼翼,左右奉承,委屈不过是为求全。没想到他魏罃得寸进尺,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称王谋逆,且要寡人为他击缶鼓琴!这是当着天下人的面掌掴寡人的脸,掌掴所有老卫人的脸,也掌掴诸位爱卿你们的脸!” 三位臣子无不长叹。 “孙爱卿说得好,是祸躲不过。既然躲不过,终归有个解决。魏罃称王,也是在打天下人的脸。魏罃伐我,也是在伐天下人。然而,迄今为止,魏罃如此行凶,列国却无动于衷,唯有一个解释,就是他们在争礼,他们在要寡人去求!” “是哩。”老太师重重点头,“我们不请,人家出师无名!” 卫成公掏出三封书信摆在几案上,看向老太师:“公叔,您老使韩,”转向孙机,“老相国,您请使齐,”转向御史,“贤弟,你就使赵吧!”将三封书信分别递上。 三人拱手作礼,接过书信,纳入袖中。 “见到几位公侯后,如何说辞,诸位爱卿可有分寸?”卫成公话中有话。 三人看向成公,目光征询。 “不必啰唆,”卫成公声如重锤,“只晓谕他们,卫室君臣愿为天下公义,玉石俱焚!” 老太师不无担心道:“我们去求人,语气还这么硬,这??怕不合适吧?” “就这么讲!”卫成公打断他,“抓紧辰光,动身!” 三人叩道:“臣遵旨!”起身,退走。 “老相国留步!”身后传出卫成公的声音。 已经走到门口的孙机停住步子,踅回来,目光诧异。 “宣孙宾觐见!”卫成公转对内臣道。 孙宾趋进,叩拜。 “老爱卿,”卫成公看向孙机,“您年岁大了,路上颠簸,得有个贴心的人照顾,就让孙宾陪你吧!” 孙宾吸一口气,看向孙机:“爷爷?” “还有,”卫成公没理孙宾,顾自说道,“老爱卿为卫室操劳多年,寡人却未丝毫酬报。前些日,寡人使人前往齐都临淄,在稷山脚下为爱卿购置了一处庄园。此番出使,见过齐公后,老爱卿就??就不必再回来了,留在那儿和孙子颐养天年吧!” 孙机缓缓跪地,连拜三拜,老泪流出:“臣叩谢君上隆恩!眼下国家危难,正是用人之际,臣恳请君上收回成命,容留宾儿为国尽力!” “君上,”孙宾叩首,言语坚定,“末将愿意留在帝丘,抗御魏人,为国尽忠,恳请君上恩准!” “将军请起!”卫成公起身,走前一步,亲手扶起孙机、孙宾,返回来,看向这爷孙二人,泪水溢出,拿袖抹去,“寡人??何德何能,竟得你们孙氏满门忠贞哪!” 孙机、孙宾双双跪地,涕泣:“君上??” 卫成公目视孙宾:“孙宾听旨!” 孙宾拱手:“末将候旨!” “封孙宾为帝丘司马,代栗平之职,统领全城臣民,包括寡人,誓死抗御魏寇!” 孙宾泣拜,朗声应道:“末将领命!” 虽说礼坏乐崩,但在战场上仍旧讲究道义,尤其是对一个想当真正将军的人来说。 早有人将平阳城里的惨状禀报中军帐,公子卬惊呆了,将裴英等将召进中军帐,指着他的鼻子厉声质问:“裴英,听说你把平阳的百姓全杀光了,可有此事?” “末将冤枉!”裴英急辩。 公子卬两眼逼视裴英:“说,本将怎么冤枉你了?” “末将谨遵上将军命令,杀的全是抗拒的人!” “妇女儿童也抗拒吗?” “她??”裴英一咬牙关,“她们抗拒!” “哼,”公子卬喘着粗气,“我晓得她们抗拒什么,你??你们??”气得手指颤抖,挨个指着众将的鼻子,“你们这群龟孙子,这是把本将朝火坑里推呀!” 众将皆跪下来。 “末将不敢!末将??”裴英连连叩首,“末将只想效忠上将军,为上将军赴汤蹈火??可??平阳百姓妇孺皆战,使我伤亡近万,这口气将士们实难咽下,所以才??” “唉,”公子卬闭目有顷,长叹一声,“也怪本将,下令时考虑不周,方有此乱!” 裴英等重重磕头,泣道:“末将??” “裴英呀,”公子卬语重心长,“还有你们,诸位将军,你们无不是我的爱将,可正因为是我的爱将,你们的一举一动就都将记在我的头上!你们妇孺皆屠,做下种种恶事,势必传扬列国,叫天下人如何看待我,如何看待你们,又如何看待我大魏武卒?” 裴英显然晓得错了,叩首,涕泣:“末将??错了,请上将军责罚!” 众将这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纷纷懊悔,叩首请罪:“末将知错,请上将军责罚!” “责罚?”公子卬恨道,“杀都杀了,还怎么责罚?不过,平阳之事,你们必须视作奇耻!从今日起,你们必须记住,战争是战争,妇孺是妇孺,大魏武卒只许枪对枪,刀对刀,战死疆场不回头,再不许屠戕、污辱手无寸铁的妇孺!” 众将齐道:“末将谨记!” “下一步,”公子卬摊开军情图,“鉴于平阳教训,本将决定不再攻城掠地,而是直取要害,枪挑七寸!”指图,“这儿是楚丘,这儿是帝丘,”看向裴英,“裴将军—” 裴英拱手:“末将在!” “你引军一万,佯攻楚丘!” “末将得令!” 公子卬扫向众将:“其余诸位,随本将攻打帝丘,请出卫公!” 众将一齐拱手:“末将得令!” 血洗平阳时,秦国使团全员仍旧住在逢泽行辕里,等候上将军凯旋与公主“完婚”。 公子疾匆匆走进秦国行辕,小声禀道:“殿下,大良造,魏卒破城,大肆屠戕,平阳男女老少三万余口几无幸免!” 太子驷震惊:“哦?” 公孙鞅苦笑一声,摇头:“上将军果是神勇!” “是裴英干的。”公子疾恨道,“裴英血战五日,死伤近万,估计气红眼了,下令不留活口!” “无论是谁干的,”公孙鞅接道,“账都会记在上将军头上,而上将军是魏王爱子,因而又会转嫁到魏王头上,魏罃纵有一百张口也是解说不清了!” “是哩!”公子疾点头,“大良造,下一步该做什么?” “取黑雕来!” 公子疾将写有魏人屠城及卫国形势的情报绑在一只黑雕身上,交给紫云公主,让她亲手放飞。 黑雕升空,在头顶盘旋一会儿后,掉头西飞。 目送黑雕远去,公孙鞅转对太子驷拱手道:“启奏殿下,我们也该起程了!” 太子驷拱手应道:“谨听大良造吩咐!” 公孙鞅转对公子疾,吩咐道:“我陪殿下明晨起程,你保护公主,待上将军凯旋,侍候公主与上将军完婚!” 公子疾拱手:“遵命!” 卫国虽小,财力却厚,换作平常,使团队伍谈不上兴师动众,但也绝不寒酸。 然而,国难当头,出使齐国的使团只有一辆老旧轺车,一匹马,且车上插着好几杆旗子,分别写着“卫、“使”“孙”等字。 如此老车瘦马,孙机却心急如焚,不停地催促老家宰:“能不能再快点儿!” 老家宰扬鞭打马,马儿没快几步,就又慢下来。 “主公呀,”老家宰苦笑一声,“不是老奴抱怨,是??这么远的路,一定得匹好马才能走下来。主公将好马全都留下,硬让这匹老齿上路,怎能走得快哩!守城虽说紧要,可咱无论如何打不过人家,向人求救更重要啊!” “唉,”孙机长叹一声,回他一个苦笑,“你说得是。到齐境没?” “我数了堠记,”老家宰指向前方,“再有三个堠就是关卡了。要是匹快马,也就是吃顿饭的工夫,可这匹老齿,至少还得一个时辰。” “一到齐境,就进驿站换车换马!” 随巢子等一行十余墨者脚踏草鞋,神情阴郁,脚步匆匆地走进空无一人的城门。 平阳城头,残阳如血,废墟片片,烟柱无数。几处明火仍在燃烧,滚滚浓烟从城门洞里窜出。一群乌鸦落在城门楼上,显然吃饱了,“呱呱”地叫着。更多的乌鸦及秃鹫从各个方向飞来,扑落进这座死城。 许是楚丘、帝丘更为重要,许是工程太大,魏人没有顾及毁尸灭迹就撤走了。街道上到处可见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四处流淌的污血多已凝固,紫红的血色在五月晚霞的映衬下越发紫红,森然可怖。 四周静得出奇,一切皆已死寂。 众墨者在尸体堆中穿行,没有一人说话,像是一群哑巴。 随巢子越走越慢,将近城中心时,终于停下脚步,缓缓闭上眼睛,两滴老泪盈出,滑落。 众墨者四散搜寻生存者。不多一时,宋趼疾步赶来:“禀报巨子,郡守府里有个活人!” “快!”随巢子拔腿奔去。 随巢子等匆匆赶至府中,无不震惊。 院子里横七竖八全是尸体,死状各异,赫然在目的是两个孩子。两个孩子旁边,一溜儿躺着十数具女尸,个个衣衫不整,显然在被屠杀前遭到集体奸污。 正对她们的是一个拿着铜锣的老人。 老人一动不动地跪在那儿,像是一尊泥塑。没有哭泣,没有表情,也没有泪水,如血的残阳余晖映在他那似是被刀刻过的额头上。 面对令人发指的兽行场面,所有墨者全都呆在那儿,一如眼前敲锣的老人。此时,莫说是愤怒,即使悲伤也是多余的。随巢子长叹一声,再次闭目。告子解下斗篷,盖在一个女人身上。众墨者纷纷解下斗篷,为她们盖上羞处。 告子走向老人,小声喊道:“老丈!” 老人一动不动。 告子复喊一声:“老丈!” 老人依然不动。 告子心头一颤,伸手试下鼻息,仍有呼吸,遂从腰中解下水囊,双手呈上:“老丈,来,喝口水!” 老人似是没有听见,也似没有看见。 告子看向随巢子。 随巢子在老人跟前蹲下,直视他的眼睛。 老人突然动了一下,缓缓站起,拿起铜锣,扬起槌子,“哐—”一声敲响。 老人连敲三下,张口喊话。 然而,老人的嘴唇早已干裂,嗓子完全沙哑,只见嘴唇在动,却无声音发出,犹如被人割去舌头一般。 老人对眼前的这群褐衣人视而不见,敲着锣,喊着话,迈着僵直的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向府门,时不时地被横七竖八的尸体绊倒,再站起来,敲锣,喊话。 众墨者面面相觑。 宋趼悄问告子:“听出他喊什么了吗?” 告子摇头,看向随巢子。 随巢子缓缓说道:“他喊的是:‘君上有旨,舍生取义,人在城在??’” 众墨者皆为所动。 老人走出院子,越走越远。众墨者皆跟出去。 老人机械地扬槌敲锣,状如僵尸。 告子似乎想到什么,拔腿追去。 随巢子止住他:“让他去吧!” 告子止步,不解地看向随巢子:“巨子,老人他??” 随巢子声音沉重:“他已经疯了!” 一阵更长的沉寂。 众墨者像钉子一样戳在地上,目送敲锣老人渐去渐远。 城中巡视一周,随巢子等开始寻找车辆,将尸体拉到郊外掩埋。 随巢子推着运尸车缓缓走着。 随巢子越走越慢。 随巢子停下,对赶车的告子道:“告子!” 告子将缰绳交给一个墨者,走过来:“巨子?” “附近墨者几时可到?” “百里之内的墨者今夜可到,百里之外至两百里内,明晨可到,超过二百里应该不会迟过后日。” “仅有墨者不够,还要组织民众,抓紧处理。天气炎热,尸体极易腐烂,处理若不及时,引发瘟病就更糟了!” “弟子明白!” “待他们赶到,可选派善于守御者赶往楚丘和帝丘,辅助卫人守城!魏人失去理智了!” “好哩。”告子似是想到什么,“巨子,您布置这些,是要??” “事急矣,为师不得不赶往安邑。” 告子惊愕:“安邑?” 随巢子扫一眼车上的尸体:“种种迹象表明,这儿的一切只是开始!” “啊?”告子震惊,不可置信地看向随巢子,“巨子,弟子愚痴,敢问??”顿住话头,盯住随巢子。 “天下事就如金工结链,彼此连环,一环套着一环。” 告子扭头看向城门:“平阳这儿,什么环呢?” “祸乱天下之环!” 告子长吸一口气。 “自春秋以降,大国不过是称霸。称霸就是尊周,只要尊周,天下再乱也还不至于失序,因为毕竟有个约束。然而,逢泽之会,魏侯称王,却是坏了这个序,打破了这个约束。无序则乱,无德则亡,魏侯打开的是地狱,放出的是厉鬼,天下行将陷入剧烈动荡!” 告子吸一口长气:“可魏侯他??肯听巨子的吗?” 随巢子苦笑:“听也好,不听也好,为师都得走一趟!这儿的杂事,就交给你了。”转向宋趼,“宋趼,你随我去。” 平阳屠城事件很快扬名列国。 “唉,”韩相申不害连连叹气,“魏侯这??称王、伐弱、屠城,三大不义一气呵成,哪里像个王天下的主啊!” “哼,他魏罃想王天下,”韩昭侯拔出宝剑,削去几案一角,“也得先问问我韩武这把剑答应不答应!” “唉,”申不害盯着韩昭侯手中的宝剑,再叹一声,“好端端的生意就这么让他搅黄了??” 申不害感叹,宫尉趋进,跪叩道:“报,卫国使臣到!”呈上使节及国书。 申不害接过国书,拆开:“君上,是卫国太师!” “他来得正好!”韩昭侯扬手急召,“宣卫使觐见!”略顿,“慢!”转对申不害,“老爱卿,走,随寡人出迎卫使!” 帝丘城下,魏兵四面围城,营帐连片。 城墙上,卫兵严阵以待,众志成城。 主城楼下,一辆魏军战车驰至城外护城河处,一个军尉朝城头射出一箭。箭矢落下,有军卒捡起,交给孙宾。是支无头矢,孙宾拆开,取出一信,写在丝绢上。 “启禀君上,”孙宾持信赶至卫宫,向卫成公禀道,“魏军主将送来劝降书!” “不必看了,”卫成公摆手,“原书射回,寡人再送他两个字—‘禽兽’!” 孙宾将书信纳入袖中,拱手道:“末将领旨!” 公子卬眼中冒火,目光死死地盯住回书上的“禽兽”二字,似要将它看穿。 良久,公子卬的拳头重重砸在几案上,声音几乎是吼:“来人!” 裴英闻声进帐。 公子卬一字一顿:“传令,攻城!” 从帝丘到临淄约八百里路程,快马两天就可赶到。孙机主仆马不停蹄,紧赶慢赶,进临淄的西稷门时已是第三日凌晨。 这日适逢小朝,只有几个朝中重臣入宫议事,议的自也是魏、卫战争。在场的有太子田辟疆、相国邹忌、上大夫田婴、上将军田忌及太师、司徒六位重臣。 禀报此事的是上大夫田婴,拱手奏道:“不出君上所料,魏罃以卫公未去赴会、蔑视大魏为由,使上将军公子卬率兵五万,于数日前侵卫!卫公诏令臣民殊死抗御,公子卬五万大军正在攻打卫国边城平阳!” 显然,他们还不晓得平阳城破及屠城的事。 “奇怪!”田辟疆挠头道,“卫公一向胆小如鼠,树叶飘落,他也要闪闪身子!前番孟津之会,魏罃的大嗓门一吼,此人竟就魂飞魄散,连酒爵也碰翻在地!可??” 齐威公面呈微笑,望着辟疆,鼓励他说下去。 “此番逢泽之会,此公却判若两人,非但不去赴会,且在大敌压境之时,竟然独自撑着,至今未向大国求救,真让人??” 话未说完,内臣趋进,禀道:“启禀君上,卫国使臣孙机觐见!” “呵呵呵,”齐威公望着太子笑道,“疆儿,话说早了吧?”转对内臣,“宣卫使觐见!” 一身麻服的孙机迈着颤巍巍的步子走进殿中,叩拜道:“卫使孙机叩见齐公!” 齐威公扬手:“卫使免礼!” 孙机出示使节,呈上国书:“因紧急国事,孙机特奉卫公使命,问聘齐公!” 齐威公故作诧异:“是何紧急国事,寡人能听闻吗?” “魏侯诏令天下诸侯赴逢泽之会,南面称尊。卫公以为魏侯此举有违礼制,是大不逆,拒绝赴会,魏侯震怒,悍然出兵,入犯卫境,卫公特使老朽知会齐公,卫室君臣愿为天下大义,玉石俱焚!”孙机从袖中掏出卫公亲书,“此为卫公手书,敬呈齐公御览!” 内臣上前,接过书信,正欲呈上,齐威公摆手:“宣!” 内臣朗声宣读:“魏罃恃强犯上,先借朝见周室之名调戏天子于孟津,后又自立为王,挑衅天下诸侯于逢泽,今又兵犯吾境,陷我平阳,屠我一城百姓,妇孺无一幸免!如此野蛮行径,禽兽亦不忍为!卫室虽弱,志不可夺,卫室君臣已抱死国之志,以身殉义,与魏寇血战到底!大周子民卫室二十三世君姬速泣血以告!” 众臣听毕,无不肃然。 齐威公沉吟有顷,抬头望向孙机:“孙相国为何身披麻衣?” “回禀齐公,”孙机拱手,声音更咽,“老朽长子孙操、次子孙安镇守卫国边城平阳,于四日前殉义!” 齐威公陡然一震:“平阳呢?” 孙机声音低沉:“平阳臣民誓死御敌五日,魏人有所伤亡,上将军公子卬恼羞成怒,下令屠城,平阳三万臣民,包括妇孺,尽遭屠戕!” “屠夫!”齐威公一拳震在几上,略略一顿,恢复常态,“老相国旅途劳顿,暂回馆驿安歇几日。”转对田婴,“田爱卿,送孙相国去驿馆!” “谢齐公美意!”孙机拱手道,“卫国一片火海,朽人岂能独安?”转对田婴,“老朽之身,就不劳上大夫了!”起身,缓缓退出。 望着孙机颤巍巍的身影退出大殿,齐威公缓缓站起,在后恭送。 众臣纷纷站起,跟在后面。 孙机步出宫门,走下台阶。 老家宰迎上,扶他登上辎车,轻声问道:“主公,这下去哪儿?” 孙机朝前一指:“帝丘!” “主公,您??”望着他苍老疲惫的脸,老家宰泣道,“总得歇息一宵呀!” 孙机缓缓闭目:“车上歇吧!” “齐公他??”老家宰擦下泪,小声问道,“答应出兵了?” 孙机眼睛未睁,声音虽小,语气却是断然:“他会出的!” “好咧!”老家宰催动辕马,车辆缓缓离去。 齐威公送出宫门,朝远去的辎车深深一揖,不无感慨道:“满门忠烈,不愧为孙武子之后啊!” 田辟疆愕然:“孙武子之后?” “是哩。如果寡人没有记错,孙机当是春秋兵家孙武子的四世孙,若是追宗寻根,他当是寡人的子民哪!”转个身,径回宫中。 “公父—”太子辟疆一路追上,小声叫道。 “疆儿?”齐威公扭头,给他个笑。 “此番魏、卫之战,儿臣有惑!” “你有何惑,说来听听!” “前番孟津之会,卫公唯唯诺诺,温如柔兔,此番大兵压境,他却扛起捍卫周室的大旗,誓死不降,猛若斗鸡,前后变化之大,令儿臣瞠目!” 齐威公示意他说下去。 “是儿臣错看卫公了。”田辟疆情绪激动,“儿臣总以为他是个懦夫,看来,兔子急了也咬人,在义与利面前,卫公取舍可歌可泣,让人敬服!” 齐威公仍旧微笑着,鼓励他畅所欲言。 “孟津会上,公父与楚王都未到场,魏罃那厮独占鳌头,目无天子不说,还将儿臣及诸侯视作低他一等,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他魏氏算什么?八十年前,不过是晋公的一条狗,是恃力篡上的乱臣逆贼而已!” 听到“乱臣逆贼”,齐威公本能地皱下眉头,横他一眼。 田辟疆显然意识到说走嘴了,闭嘴不语。是哩,若照此说,在四十多年前,他们田氏也不过是姜氏之齐的一条狗。 “唉,”齐威公轻叹一声,“疆儿呀,看来你还缺少历练啊!” “儿臣不才,请公父赐教!” “什么天下大义?狗屁!天下早已失义,大义只是虚名。他姬速心里头拐了多少弯道道,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为父!魏罃称王是彻底颠覆周室,身为周室嫡亲,卫公不去赴会,自是正理。然而,这个正理再足,也不过是表面文章。” 田辟疆不解了:“不为天下大义,又为什么呢?” “泗上诸国,论富庶莫过于宋、卫。换言之,与宋一样,卫国也是一块肥肉,谁都想吃。魏罃他想一口独吞,怎么可能呢?” 田辟疆吸口长气。 “你想想,姬速生在弱卫,夹在大国中间,问鼎天下,于他来说是个梦,除此之外,他还能为自己争取点儿什么呢?” 田辟疆苦笑一下:“这??” “自平王东迁以来,列国公侯无非是强者恃强争霸,弱者示弱图存。魏罃恃强称霸,诸公侯尚能忍受,因他无论如何闹腾,仍旧是一列侯,大家在名义上仍旧是平起平坐。魏罃称王,情势就变了,因他此时是以王者自居,是要凌驾于诸侯之上。楚王早就是王了,不屑一顾,但韩、赵不同,侯与王之间隔着个公,差了不止一辈,寡人更不会买他的账。魏罃心知肚明,此番伐卫就是做给我们看的!” 田辟疆微微点头:“嗯,卫公认定我们会去救他!” “不仅是认定,他是成心要拖我们入局啊!” “是了,是了!”田辟疆恍然大悟,“卫公的筹划是,他先扛住,做出为天下赴义的样子,坐等我们去救。待我三国合兵击败强魏,卫公就会成为天下公义的捍卫者,周室的拯救者,被天下所有人敬仰!” “是呀,”齐威公苦笑,“这个姬速,不仅不是胆小鬼,反倒是个人精哪!” “只是,这步棋对卫公来说,也是太险了。万一我们不出兵,魏罃灭了他呢?” “呵呵呵,”齐威公笑道,“这就是个赌了。人这一生,总不免要赌几场,是不?” 田辟疆拱手道:“儿臣受教了!” 齐威公看向远处:“疆儿,说起此事,为父问你,如果你是秦公,该当如何?” “这还用说,偷袭河西呀!”田辟疆不假思索,“魏罃以一敌三,要想与我三个大国争雄,必调河西之兵,河西空虚,秦必乘虚袭之,以报六十年前的血仇,这是小儿都能推出的!” “哈哈哈哈,”齐威公笑道,“疆儿呀,如果小儿都能推出,秦公还能叫秦公,魏罃还能叫魏罃吗?” 田辟疆怔住了:“公父?” “你想想,孟津之会,魏侯叫嚣伐秦,为什么不伐了?难道就因为公孙鞅的一番蛊惑吗?不。是他不能伐,是他伐不得。魏有老本,秦是新富,魏侯、秦公皆是人精,皆知强强相搏,必将两伤。秦、魏两伤对谁有利?只对两家有利,一家是熊楚,另一家就是我田齐!” 田辟疆不无叹服:“是哩是哩,还是公父看得深远!” “疆儿,天下险恶,我们都是坐在刀口上的人,看不远能成吗?” “儿臣受教!请问公父,既然如此,我是出兵还是不出兵?” 齐威公果断回道:“出而不战!” 田辟疆叹服道:“出兵是义,不战,是不予魏、秦口实!” “呵呵呵,你能明白就好!” 楚丘原有兵马四千,加上栗将军的五千援军,共有将士九千。兵力虽弱,但有平阳屠城的前案,楚丘军民反而铁成一团,宁可战死,也不愿在赤手空拳时任人屠宰。帝丘亦然。因而,魏武卒虽然骁勇,但在人数众多、毫无退路的卫国百姓面前,寸功难得。公子卬原计划五日破城,结果连攻八日,两座城池依旧挺立。 堂堂大魏铁军,连不堪一击的弱卫城池也奈何不得,公子卬挂不住面子了,责令部将立下军令状,限期三日,要么克城,要么提头来见。 第九日凌晨,天刚破晓,魏军再度发起猛攻,战斗异常惨烈,双方兵士均似杀红了眼。 楚丘城下,战鼓咚咚,喊声震天,大魏武卒一波接一波地疯狂攻城。城上卫兵却无任何声响,甚至连鼓也不敲,所有军士、百姓皆将力气省下,默无声息地将箭矢、砖石、滚木等所有能够伤人的东西砸下城墙。前面的倒下,后面的自动补上。栗将军浑身是血,左臂中箭也顾不上去拔,挺枪直搠登上城墙的魏兵。 帝丘城下,公子卬亲自擂鼓,众魏兵奋勇争先。城门楼上,卫成公全身披挂,手持长矛,冒着矢雨沿城墙巡视。四名力士抬着一口黑漆棺材跟在后面。守城将士看到国君抬棺巡视,无不拭泪杀敌! 战至黄昏,魏人无一处突破,只得鸣金收兵。 天色黑定,在一段较为隐蔽的城墙下面,几个黑衣人轻声向城上喊话。城上兵士急报孙宾。孙宾问过,知是墨家弟子,当即垂下绳索。 墨家弟子攀绳而上。 墨家弟子以善于守御闻名列国,见到他们,卫成公、孙宾等就如吃下一剂定心丸,当下使孙宾陪同他们视察各处城防,按墨家弟子所画图纸,组织城内木工赶制守城器械,同时比照帝丘城门的尺寸,造出多辆专守城门的兵车。 兵车造好之后,卫成公带朝臣观看演示。兵车的前面和上面均安装有利刃和矛尖,后面接在一个旋转的装置上。墨家弟子在车后转动轮盘,前面的兵刃立即活动,或旋动,或刺击,寻常人等休想靠近。即使城门被人撞开,只需将此车塞上,便如铜墙铁壁。 卫成公大喜过望,当即传令安于四门之内,命兵士昼夜守候。城上将士见无城门之忧,心中大定,只将全力放在城垛上面。 三日限期已过,楚丘、帝丘二城依旧是固若金汤。 第三日傍黑,公子卬鸣金收兵,众将像是斗败了的公鸡,一个个脸色黑丧,耷拉着脑袋走至中军帐,排成一溜跪在公子卬面前,齐道:“末将无能,听凭上将军处置!” 法不责众,何况是三军的所有将官!公子卬铁青着脸扫诸将一眼,敲着几案道:“看看看,就你们这副熊样儿,哪一个像是我大魏将军?” 众将互望一眼,果见人人灰头土脸,身上甲衣没有一个完整的。更有两个挂上彩头,一个伤在额头上,另一个伤在胳膊上,好在伤势不重,随军医师草草包扎,立即赶至大帐复命。若是战胜,负伤是件荣誉之事,眼下战败,在这中军帐里,两块白纱就显得分外扎眼。 公子卬扫了二人一眼,手指帐外:“滚滚滚,全都给我滚!” 众将一个跟一个灰溜溜地走出大帐。 第008章|?公孙衍未雨绸缪?魏惠王设局塞贤 位于大梁的魏室行宫里,一个侍女引着公子疾进来。 紫云公主起身迎接,兴奋地望着他:“疾哥,又有好音讯了?” “呵呵呵,”公子疾回她个笑,“对于上将军来说,不是什么好音讯哟!” “疾哥快讲!” “卫人不降,有墨者助卫人守城,上将军久攻不克,急上火了,头疼得厉害,连换三拨疾医,仍不见轻!” 紫云追问:“还有吗?” “韩、赵皆已出兵,齐卒正向西部边境移动,不下五万人!” 紫云压抑住兴奋:“快取黑雕来,将这好音讯传给公父!” 公子疾击掌,一人提只黑雕进来,情报已经绑好。 紫云详细验过,对公子疾道:“疾哥,放飞吧!” 公子疾冲她一笑:“请云妹放飞!” 紫云接过鸟笼,到门口放飞。 看到黑雕盘旋飞远,紫云泪水流了出来。 “云妹?”公子疾小声叫道。 紫云扭身走回,在几案前坐下:“笔墨伺候!” 侍女取过笔墨,紫云写好一函,亲手封起,交给公子疾:“劳烦疾哥,请代我将此信转递上将军。”又对侍女:“收拾行囊,明日起驾!” 侍女兴奋地问:“是去帝丘吗?” 紫云啐她一口:“你个乌鸦嘴,还真以为本公主要嫁给那个连婴儿也不肯放过的畜生吗?” 公子疾小声问道:“云妹要去哪儿?” 紫云一字一顿:“回咸阳!” “这这这??”公子疾急切道,“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 “云妹若回咸阳,我们就功亏一篑了!” “我不想待在此地!我不想嫁给那个畜生!” “云妹,”公子疾轻叹一声,“眼下是最最关键时刻,我们既已走出第一步,第二步就不可不走了!” “疾哥,”紫云紧盯住他,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无论你怎么说,云妹只有一句话,死也不会嫁给那个人,你看着办!” “要不,云妹暂到安邑小住,再观情势,伺机离开!” 紫云略一沉思:“好吧,就依疾哥!” 魏军中军帐里,公子卬头缠白布躺在榻上,几根银针扎在身上,面前摆着帝丘形势图,旁边是一碗熬好的汤药,已经放凉了。裴英等几个将军守在榻边,所有目光聚在地图上。 公子卬与众将正在议战,参将走进。 参将走到公子卬跟前,捧上一封家信。 参将轻声道:“上将军,是夫人的信!” 公子卬拆看。紫云写道:“上将军,屈指算来,约期已过,紫云日日登高顾盼,不见将军身影,未闻凯旋之音。将军失信,紫云心悲,卸妆抹泪,起程西归??” 一阵头疼袭来,公子卬使劲按住额头。 参将凑他耳边,声音更轻:“上将军,夫人已经起程了!” 公子卬咬会儿牙:“她讲过去哪儿了吗?” “讲了,说是安邑。” 公子卬嘘出一口气,闭目,两手再次按在额头上。 马蹄声急,一个军尉急急走进。 “报,”军尉叩道,“齐军出动锐卒六万,已到卫境,正向帝丘进发!” 公子卬眼睛一亮,忽地坐起:“你确定是六万?” “齐人宣称六万,末将不放心,派人数过他们的旗帜与帐篷,可以断定!” 公子卬兴奋道:“主将可是田忌?” “正是。太子监军!” 公子卬将银针拔掉,跳下榻,在厅中兴奋地来回踱步。 “还有,”军尉继续禀道,“韩军三万,主将申不害,借道楚境,正向宋境进发,赵军两万,主将奉阳君,借道齐境,前锋已至甄城,韩、赵二军,预计三日内皆可抵达帝丘!” 众将震惊。 “哈哈哈哈—”公子卬爆出一声长笑。 众将面面相觑。 公子卬猛然敛笑,声音从牙缝里迸出:“本将守的这窝猴子,总算是蹦跶出来了!”扫视众人,“众将听令!” 三军众将:“末将候令!” “退兵十五里下寨!” 三军众将朗声:“末将得令!” 公子卬又转向参将,声音铿锵有力:“写战报!” 预计中轰轰烈烈的称王大典竟然成为一场尴尬,魏惠王面子上挂不住,在公子卬成婚的次日起驾回返,颠簸旬日方过河水,回到安邑。 一回到宫城,魏惠王就大步走进书房。毗人伺候他脱下王冠、王服等,正要伺候他洗澡,惠王摆手止住,走到案前坐下,急不可待道:“查查,可有紧急报奏?” “王上,”毗人为他轻轻捶背,“身子骨要紧哪!” “呵呵呵,”魏惠王伸胳膊活动几下,“寡人这身子骨结实着哩!” “臣鼻子眼儿全不信!”毗人嗔怪道,“从大梁一路赶回,跋山涉水,前颠后簸二十多天,臣的骨架全都颠散了,王上的身体能是铁打的?” 魏惠王乐了:“毗人哪,你哪儿都好,就是太娇嫩了,经不住车马劳顿。寡人不一样啊,想当年??” 魏惠王的想当年尚未说出,当值宫人匆匆走进,欲奏事,又止住。 毗人迎上去:“什么事儿?” “边关急报,”当值宫人膝行至前,双手呈上,“昨夜就到了!” 毗人接过,呈给惠王。 惠王接过,看毕,捋捋胡须:“嗯,好哇,好哇,好哇!” 毗人小声问道:“王上,有好事了?” “是哩,韩武、赵语出兵了!” “出兵?”毗人愕然,“他们出兵何处?” “卫国!” “是去助力上将军的吧?” “助力?”惠王一拳擂在几上,鼻孔里哼出一声,“他们是去救卫!” “这??”毗人不解了,“这是与我王作对呀,怎么能说是好事呢?” “哈哈哈,”魏惠王长笑几声,“你有所不知,寡人候的正是这个!”转对当值宫人,“传朱司徒、陈上卿进宫!” 咸阳秦宫里,孝公面前摆着三封信,一旁是只鸟笼,紫云放回来的英雄雕正在笼中享受御赐美食。侍坐的是刚从逢泽赶回来的公孙鞅。 “呵呵呵,”秦孝公乐得合不拢嘴,“爱卿布下的好局,盘面越来越热闹了!” “是托君上洪福!”公孙鞅拱手笑道。 “照此下去,大事成矣!” “离成尚早!” “爱卿放心,”秦孝公显然心中有数了,“寡人已备敢死之士十万,可以与龙贾一战了!” 公孙鞅心里“咯噔”一下:“敢问君上,他们现在何处?” “正开往边关!” “不不不!”公孙鞅急切阻止。 “哦?”秦孝公倾身征询。 “君上,速命他们回撤!” “这??”秦孝公愕然。 “不仅命他们回撤,臣还请求撤走全部边关将士!” 秦孝公闭目有顷,恍然大悟,转对内臣:“拟旨??” 齐国三军不急不迫,缓缓开进卫境。 斥候驰至,在田忌车前翻身下马,朗声道:“报,魏军闻我援兵到来,已停止攻城,退兵十五里下寨!” 田忌眯起眼睛:“韩军、赵军可有动静?” “回禀将军,赵军三万,借道我境,明日可至卫境,韩军两万,借道楚境,已至宋境,预计三日之内可抵帝丘!” “再探!” “得令!”斥候拱手,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田忌看向田辟疆。 “啧啧,”田辟疆叹服了,“公父神算哪!” “殿下,”田忌不无振奋道,“魏军连日攻城,伤亡惨重,能战之卒不足四万,且师出无名,补给不足,士气低迷,主将无能,部属凶残,平阳屠城更失天下人心,堪称败亡之军,垂死之师。我若此时袭之,必获全胜!” “不可!”田辟疆断然应道,“公父只让陈兵卫境,并未旨令出战!” “这??”田忌不解,“君上不知前方情势,有此判断也未可知。殿下,出击吧,臣立军令状,保证完败魏人,活擒那个畜生!” “纵使将军战胜,也与魏罃结仇了,若是魏人犯我,齐地就会血流成河!” “可??”田忌急了,“殿下,我们与魏人已经结怨了。我们来援,魏卬必搬援兵。待其援兵赶到,殿下您说,我们是战呢,还是不战?” “怨是怨,不是仇呀。”田辟疆诡秘一笑,“临出征前,公父特别吩咐,我们此来,既不是解围,也不是交战,而是顾全一下卫公和孙老相国的颜面!” “这??”田忌显然没有转过弯来。 “田将军,”田辟疆摆手笑道,“甭这呀那了,魏人已经退兵,我们若是硬攻,就过分了。选个合适地方,安营下寨!” “臣??遵命!” 自白相国仙去后,公孙衍就搬出相府,住进自家的小宅院里。 这是一幢两进院子,位于安邑东街一条小巷子里,是当过武卒的祖父在世时魏君赏赐的。十多年前,同为武卒的父亲战死在赵国边界,母亲跟着病故,孤身无依的公孙衍就进白府做了门人,吃住皆在白府,这处宅院也就落寞了,院中长满杂草,房中结满蜘蛛网,害得他连续收拾几天,才算有个模样,可以住人。 这日清晨,日头还没爬上东城楼,就有一人推开柴扉,直走进去。 公孙衍正在忙活着将一匹老马套在一辆只够一人乘坐的小轺车上。 朱威的眼珠子眨也不眨地盯在那匹老马上。 “司徒大人,”公孙衍指着马笑道,“你这大忙人,不忙朝务,一大早就来看我的这匹老马呀!” “公孙兄,你这是—要出远门?”朱威略显诧异地问道。 “大人该不会是来送行的吧?” “去哪儿?” “找死!” “你呀,”朱威“扑哧”一笑,“甭弄玄虚了,什么死不死的,有大事了,咱得屋子里说去!”扯他胳膊,就要拖他进客堂。 “啥大事儿,就这儿说吧。”公孙衍甩开他,将早已打好的随身行李一件件地放到车上。 “韩、赵两国出兵救卫。韩国主将是申不害,赵国是奉阳君。估计齐国不会不动!”朱威不无忧急。 “齐人已经出兵了,”公孙衍给他个苦笑,“主将是田忌,太子辟疆监军!” “啊?”朱威愕然,“你怎么知道?” 公孙衍指指自己的五官:“眼不瞎,耳不聋,鼻子没伤风,鼻子下面还有一张口,怎么会不知道呢?” “明白了,”朱威点头,“是有细作通报你!” “养不起细作,不过几个酒友而已。” 朱威看向他的车马:“这是去哪儿?” “找死呀,不是说过了嘛!” “去哪儿找死?” “河西!” “公孙兄呀,”朱威连连摇头,“战火在卫地,你到河西能找什么死?” 公孙衍拖长声音:“卫地无事,事在河西!” 朱威吸一口气:“此话怎解?” “平阳屠的不是城,是人心。卫公诏令全国,人在城在,誓言玉石俱焚。卫国百姓害怕城破遭屠,必全力死守,众志成城。就公子卬那点儿才具,即使列国不出兵,单是卫人之力,也够他啃上三年两载的!” “这??”朱威挠头,“这与河西有何关联?” “君上伐卫,意不在卫,在的是卫国背后的君侯。换言之,君上候的正是三国出兵!不仅是君上,秦人候的也是这个!”公孙衍刻意顿住话头,看向朱威的表情。 朱威打个寒噤:“公孙兄是说,秦人会??”顿住不说了。 公孙衍点头:“还记得白相国临终前的忧虑吗?朱兄随便想想,公孙鞅是何等样人,秦公又是何等样人,依秦国眼下实力,即使一战,鹿死谁手也难预料,可他们呢?非但屈尊议和,且还罔顾河西血仇,嫁女进贡,低三下四地讨好公子卬,这是下了多大的注啊!可惜呀,你的君上眼睛全让人蒙了,耳朵全让人塞了!” 朱威恨恨道:“蒙君上、塞君上的是陈轸那个奸人!” “不是陈轸,是君上的妄心!” “好吧??”朱威语塞,转身欲走,“在下这就去奏君上,陈明利害!” “唉,”公孙衍长叹一声,摇头,“朱兄呀,你何时才能明白你的这个君上?连白相国他都不听,他能听你的吗?” 朱威默然。 公孙衍起身,走到墙边,取下白相国赠给他的剑,抽出来,拭拭剑锋,插进去,系在腰中:“在下这要上路了,为你的君上擦屁股去,朱兄要不要送一程,不定就是永诀呢!” 见他讲得这么严重,朱威轻轻点头。 公孙衍吆马出门,关上柴扉。 胡同窄小,刚好容下一辆轺车。公孙衍扬鞭催马,朱威跟在车后,二人走出胡同,沿东街径投西门。 朱威送到十里长亭,公孙衍勒马,朝他深深一揖:“送行千里,也须一别,朱兄,后会有期了!” 朱威回个长揖。 “朱兄,”公孙衍又是一揖,“在下自幼孤独,无亲无故,此行或无归期。临别之际,托兄一事!” “公孙兄请讲!” “主公临终时,放不下的唯有二事,一是河西,二是白公子。河西为国事,白公子为家事。主公将国事托付龙将军,将家事托付在下。在下忧心的是,龙将军固然善战,但与公孙鞅过招,恐怕不占上风。在下去河西,是想助龙将军一把。至于白公子??”公孙衍拱手,“在下不忍带去,只好转托朱兄了!” 朱威眼前浮出白圭临终的一幕,耳畔传来白圭的声音:“犬子不肖,皆是老朽之过。犀首啊,这个混小子,老朽托给你了。答应我,带他到河西去,让他死在战场上,不要死在赌??赌??” 朱威思绪回来,点头道:“晓得了。” “白公子浪荡惯了,朱兄最好安排他做点事儿!” 朱威略一思索:“先安排他到刑狱历练,妥否?” 公孙衍深鞠一躬:“拜托!” 白家府宅后花园,白虎在一棵树下独自喝酒解闷。树上吊着一个仆役,白虎喝几口,过去拿鞭子抽打一下,那仆役每挨一鞭,就如杀猪般叫唤几声。 离他们不远处,老管家黄叔闷头蹲在地上,时不时地站起来,嘴巴张几张,但又蹲下。 许是喝足了,打累了,白虎眼角瞥向黄叔。 黄叔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头勾下去。 “黄叔!”白虎大声叫道。 黄叔没有应声,头勾得更低了。 “黄叔,”白虎忽地站起来,大步走到黄叔跟前,恨道,“甭再装了,你不说实话,看我打死这厮!” “说吧,”黄叔抬头,“公子想知道什么?” “我问过一千遍了,先父留给我的金子呢?” 黄叔迟疑一下:“存着呢!” “存哪儿了?”白虎两眼放光,“带我取去!” “公子??您不是说??您不赌了吗?” 白虎眼睛一瞪:“我啥辰光说要去赌了?” “既然不赌,公子要金子做什么?” “咦,我的金子,我想看一眼总成吧!” “若是这么说,请公子放下小厮,跟老仆前往库房!” 白虎将鞭子扔在地上,甩手朝库房走去。 黄叔解开仆役,跟在后面。 二人来到白府最中间一进院子,连开两道铁门,进入一条地道。 地道是巨石砌的,入道几十步,横着一扇用黄铜铸的库门。 黄叔打开库门,现出十丈见方的巨大金库。 库中空空荡荡,只在一个角落孤零零地摆着三只木箱,每一只箱下拴着链条。 黄叔掏出钥匙,打开其中一只:“公子请看!” 白虎指向其他两箱,黄叔分别打开。 白虎指向箱中金子:“一共多少?” “三百金!” “就这点儿?”白虎惊愕。 黄叔点头。 “哼,”白虎指着他鼻子骂道,“你当我是白痴呀!小辰光我就进过金库,这样的箱子码成堆,不下几百箱!说,它们哪儿去了?” “花光了!” “啊?花哪儿去了?” “一部分修大沟,一部分运到河西了!” “河西?运到河西做啥?” “给龙将军用!” “啥?”白虎暴跳起来,“你怎敢把我家的金子交给龙将军呢?” “老奴??”黄叔欲言又止,闭目。 白虎扑上来,踢打黄叔。 黄叔蹲在地上,抱住头,任凭他发作。 白虎正自发狂,一个素衣女子款款走进。 是绮漪。 绮漪飞跑过来,惊道:“夫君??” 白虎看她一眼,又打起来。 “哥??”绮漪死命拖住白虎的胳膊。 听到这声“哥”,白虎心里一颤,停下手。 “哥,你为什么打黄叔呀?你怎么能打黄叔呀!”绮漪带着哭音。 “为什么?为什么?”白虎手指黄叔,气恨恨道,“你问他!” “哥,你想问什么,就问我吧!” “问你?你晓得个屁!” “我什么都晓得。” “好吧,那我问你,我家的金子,”白虎手指黄叔,“他凭什么运到河西,凭什么交给龙贾?” “夫君若问这个,请随奴家来!”绮漪搀起黄叔,头前走去。 白虎迟疑一下,跟出去。 绮漪带着白虎和黄叔径至白家父庙的正殿,殿中摆着神龛,白圭的塑像、牌位及相应祭品一应俱全。 绮漪面对牌位跪下,留下主位给白虎。黄叔跪在后面。 白虎迟疑一下,在主位跪下。 绮漪凝视白圭牌位:“父亲,白虎来了,绮漪在您面前,示给他您的最后叮嘱!” 绮漪起身,走到牌位跟前,从神龛后面取出一个卷筒,掏出白圭的遗嘱,反身回来,复跪于白虎身边,将遗嘱递给白虎。 白虎接过,拆看。的确是父亲白圭的亲笔字迹,只是写到后来,字有些抖:“??为父半生经商,所聚所敛,皆为民脂民膏。来之于民,也须用之于民。八千金修大沟,三千金固河堤,一千五百金赈灾荒以解民难??白家世受魏恩,万死不足以报,以所余七千金捐献河西防务??” “公子,”黄叔更咽道,“那三百金是主公留给少夫人的!” 白虎望着遗嘱上白圭的签字与指印,面色狰狞,喘起粗气,拳头紧捏一会儿,忽地站起,冲白圭灵位跺几下脚,转身欲走。 绮漪扯住他的衣襟:“夫君?” 白虎站住,回头看向她。 绮漪缓缓站起,眼中含泪,凝视他,眼神哀求:“您能不能不去那个地方了?” 白虎的脸别向一侧。 绮漪将他的手拉过来,放在她微微鼓起的肚皮上:“你摸摸,他在动呢!” 摸着她的肚子,白虎长叹一声,一步一挪地走出庙门。 白虎刚出庙门,一个仆役就飞跑过来。 “公子,公子,”仆役边跑边叫,“司徒大人寻您来了!” “朱威?”白虎凝眉。 “对对对,是朱大人!”仆役喘气应道。 白虎快步赶至客堂,果见朱威候着。 “何方来风,竟然吹来了朱大人?”白虎盯住他道。 “这来给你寻个事儿做做,如何?” “哦?”白虎略怔,“什么事儿?” “到刑狱里!” “刑狱?”白虎吃一惊道,“要我到刑狱里做什么?” “白公子有什么不能做吗?” “本公子自出生之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也不会做呀!” “白公子天生就会掷骰子吗?” 白虎脸色涨红,别过脸去。 “白公子,大丈夫立于世,靠的不是骰子。白相国去了,公子该当立事了,守在家里不是个事,早晚都得谋个差事,是不?” “好吧,”白虎略略拱手,“谢朱大人关照!” 朱威回礼,给他个笑:“甭再叫我大人,叫我朱兄!” 白虎再次拱手:“谢朱兄关照!” 二人来到刑狱府,朱威召来司刑,指着白虎道:“这位是白公子,自今日起,就在你处守值,你酌量一下,为他派个差事!” “下官见过白公子!”司刑对白虎深揖一礼。 “白虎见过司刑大人!”白虎略略回个揖,语气倨傲道,“请问大人,你为本公子派何差事?” 司刑看向朱威,表情稍稍尴尬。在安邑,白公子的大名无人不晓,加上朱威事先没打任何招呼,司刑真不晓得该如何安置这个阔公子。 “为白公子取套狱卒服!”朱威吩咐。 “司徒大人,”司刑惊诧了,“您是说??让白公子做狱卒?” 朱威瞪他一眼:“难道你是聋子?” 司刑取来一套粗布狱卒服,双手呈在白虎面前,低声道:“白公子,您请试穿一下,看看大小合身不?” 自小到大,白虎从未穿过粗布衣,眼睛一斜,脸色沉起,拿脚挑起卒服,接上,抖了几抖,“啪”地朝地上一掼,不屑道:“这身粗衣也配本公子穿?” 朱威“唰”地脱下司徒服,弯腰捡过白虎扔在地上的狱卒服,穿上,转对司刑,语气严厉:“为白公子再取一套!” 司刑不敢怠慢,急取一套,双手呈给白虎。 朱威看向白虎,语气缓慢而威严:“白公子,请更衣!” 白虎脸色涨红,一件接一件地脱去身上的绸缎衣饰,换上粗布卒服。 朱威帮他整理几下,微微点头:“嗯,合体!”转对司刑,“司刑大人,请给我们派差事吧!” 司刑声音微颤:“下??下官??” 朱威斥道:“什么下官?眼下你是上官!” “是是是!”司刑忙不迭道,“请二位大人随下官??不不不,请二位随本官巡视囚室!” 司刑在前,朱威、白虎跟后,挨个巡视囚室。 转完一圈,司刑带二人回到府堂。 朱威脱下狱卒服,叮嘱司刑:“从今日起,白公子就在你处当差。白公子干得好,你一并受赏。白公子若出差错,你一并领罚!” 司刑拱手:“下官遵命!” 朱威换上官服,大步走出刑狱。 听到朱威的脚步声渐去渐远,司刑转对白虎,哈腰赔笑道:“白公子,您今日是第一次当值,随便转转就成了,没有什么紧要的事体。公子有何需要,只管吩咐在下就是!” 白虎狠狠白他一眼,“噌噌”几下脱下狱卒服,“啪”地摔在地上,换上原来的华服,重重“哼”出一声,头也不回地走出刑狱。 安顿好白虎,朱威打道回府。 朱威坐在车里,眼睛闭起,刚想打个盹,耳边突然响起公孙衍的声音:“君上伐卫,意不在卫,在的是卫国背后的君侯。换言之,君上候的正是三国出兵!不仅是君上,秦人候的也是这个??公孙鞅是何等样人,秦公又是何等样人?依秦国眼下实力,即使一战,鹿死谁手也难以预料,可他们呢?非但屈尊议和,且还罔顾河西血仇,嫁女进贡,低三下四地讨好公子卬,这是下了多大的注啊??” 朱威心底一惊,陡地睁眼:“停!” 御手停车。 “到哪儿了?” 御手应道:“再过一个街就到府中了!” “掉头,去宫城!” 御手掉头,辎车朝宫城方向驰去。 从平阳到安邑有两条路,一条略远,经由洛阳,走崤道至陕邑渡河,道路平坦,另一条近些,从虎牢关过河,经由轵关陉入安邑,但路狭地险。为赶时间,随巢子和宋趼选了第二条路,原定十日就到,但在过山道时,宋趼踩到一条小黑蛇,被蛇照小腿肚上咬了一口。虽然随巢子紧急施救,没有大碍,却也耽搁几天行程,半个月后才赶到安邑。 将进城门时,宋趼蹲在路边,解下磨破得不成样子的草鞋,“啪”地扔到草丛里,指桑骂槐道:“魏地这草不好,才走一天就成这样了!” “你呀,”随巢子瞄一眼他的草鞋,摇头道,“鞋没打好,反倒怪起草来!”伸出自己的脚,“好好瞧瞧!” 宋趼“扑哧”一笑:“巨子,您的也破了!” 随巢子低头一看,果然破了一个大洞,亦笑起来:“呵呵呵,看来是这草有问题,”从背囊里取出一双新打的鞋子,递给他,“最后一双了,换上吧!” 宋趼嘻嘻一笑:“还是巨子换吧,弟子打赤脚,磨磨老茧子!” “穿上吧,你的老茧子有得用哩!”抬脚走向城门。 二人进城,沿街边走边问,不消半个时辰就赶到了宫城。 这日不上朝,宫门两侧钉子般扎着的八个持戟甲士,为冷清的宫门平添了几分威严。 随巢子走到甲士跟前,深揖一礼,双手递上拜帖:“烦请军士通报魏侯,就说野人随巢觐见!” 众甲士就似没有听见,扎在那儿一动不动。 随巢子略略一怔,正欲再问,一个军尉模样的从宫门内走出来,上下打量二人,目光落在他们的褐衣与磨破的草鞋上,脸色立时不屑,语气蛮横:“喂,老头,何事喧哗?” 随巢子再揖一礼:“野人随巢求见魏侯,烦请军尉通报!”呈上拜帖。 军尉眼睛一横,厉声道:“你个老东西,找死咋的?告诉你,这儿没有魏侯,只有王上!”“啪”地将拜帖打落在地。 宋趼震怒,抢上来就要理论,随巢子摆手制止,弯腰拾起拜帖,再次鞠躬:“烦请军尉通报王上,就说野人随巢求见!”再次递上拜帖。 “什么巢不巢的?”军尉眼睛又是一横,“你个乡巴佬知道什么叫作王上吗?王上就是天子,岂是你个乡野村夫想见就能见上的?” 随巢子轻叹一声,扭身与宋趼走开。 没走几步,一辆辎车驰至,在宫门前停下。朱威跳下车,朝辎车摆下手,辎车驰走。随巢子看到,就又拐回来。 朱威的目光落在随巢子、宋趼身上,打量几眼,转望军尉,询问道:“怎么回事儿?” 军尉行个礼,小声禀道:“回禀司徒大人,这个贱民想见王上,末将让他滚开,可他??”转向随巢子,眉头横起,“老家伙,还不快走,难道是想住大牢不成?” 朱威白他一眼,转向随巢子,态度和蔼:“请问老丈,您从何处来?为何要见王上?” 随巢子深深一揖:“回司徒的话,野人随巢从卫地来,为天下事求见魏侯!” 军尉震怒:“你个乡巴佬,找揍怎的?不是魏侯,是大魏王上!” 朱威冲他摆下手,自语道:“随巢?”看他服饰,似是想到什么,急问,“老先生可是墨家巨子?” 随巢子点头:“正是老朽!” 朱威一揖至地:“晚辈朱威不知前辈光临,失敬!失敬!” 见司徒大人如此礼让眼前这个野人,军尉目瞪口呆。 朱威再揖:“巨子请在茶房稍候片刻,晚辈这就进宫奏报我王!”转对军尉,指随巢子,“这就是闻名天下的墨家巨子随巢子前辈,好生侍候!” 军尉这才回过神来,不无尴尬,拱手深揖:“末将不知是前辈光临,有所冒犯,还请前辈海涵!” 随巢子回他个揖:“是老朽打扰了!” 军尉躬身礼让:“前辈请至茶房小憩!” 朱威此来觐见,心里却在打鼓。他知道魏惠王的脾气,一旦痴迷进去,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且眼下魏惠王对秦公和公孙鞅信任有加,若是禀报河西有事,说死他也不信。 正所谓天遂人愿,正当朱威不知如何劝谏时,墨家巨子偏巧来了。朱威推断随巢子是为此事来的,而依随巢子在列国的声望,魏王不会不听。 心中有了指望,脚底自也轻快。不消一刻,朱威已到前殿,问过当值宫人,得知惠王正在御花园的凉亭里与上卿陈轸对弈,就让他引自己进去。 凉亭下面,魏惠王“啪”地落下一子,捋须长笑:“哈哈哈,陈爱卿,看棋!” “啊?”陈轸故作吃惊,连拍脑门,“怎么会这样?” “认输吧!”魏惠王不无得意道。 “这这这??”陈轸急了,“容臣再想想,不定能出个解着呢!” “哟嘿,”魏惠王美美地捋把胡须,有节奏地用指背敲起棋枰来,“死到临头,还要硬撑,莫不是??” 远处传来脚步声。 惠王顿住话头,看过去,见是当值宫人引着朱威走过来,捋须笑道:“呵呵呵,陈轸呀,你的救星来了!”转对毗人,“有请朱爱卿!” 朱威趋上台阶,叩道:“臣叩见王上!” “呵呵呵,”魏惠王冲他扬手笑道,“爱卿平身!来来来,快给陈爱卿支个解着儿!” 陈轸冲朱威抱拳,夸张地叫道:“朱大人,快快救我!” 朱威起身走到棋枰前,细审那棋,见一大片白子惨遭围困,已回天乏术。陈轸显然也放弃了抵抗,束手待毙。 “呵呵呵,”魏惠王不无得意地抖动一条粗腿,笑对陈轸道,“陈爱卿,莫说是朱威,纵使神仙老子来了,救你怕也难喽!” “唉,”陈轸两手一摊,做认输状,“臣本还存着一线生机,不想王上一枚妙子,硬生生地将这线生机掐断了。” “陈爱卿呀,”魏惠王话中有话道,“你这片孤子,早就是寡人的囊中之物了,寡人本欲容你再活几时,不想你却放着生路不走,自寻绝路,叫寡人如何容你?” “唉,”陈轸长叹一口气,“臣之处境,与那卫公一般无二啊!” “哈哈哈哈,”魏惠王大笑起来,“寡人说的就是这个!对了,我们只顾下棋,竟是忘了正事,卫国那儿可有音讯?” “捷报频传哪,王上!”陈轸喜不自禁,“上将军神勇,大魏武卒锐不可当,连克平阳等十余城邑,楚丘、帝丘已成囊中之物,不日可破!” 魏惠王摆手:“传旨上将军,要他不必着忙。姬速这条老狗,要细火烹着吃!对了,那几只猴子蹦跶到哪儿了?” “韩人已过宋境,赵人已到齐境,”陈轸刻意顿一下,压低声音,“齐人也出洞了!” “好哇,好哇,客人全都来齐了,才好上菜,”魏惠王转对朱威,目光征询,“是不,朱爱卿?” 朱威心里早已翻江倒海,面上却强作镇定:“王上圣明!” “呵呵呵,对了,朱爱卿,你是大忙人,来见寡人,想是有事情了?” “臣向王上举荐一个贤人!” “呵呵呵呵,”魏惠王乐得合不拢口,“好哇,好哇,寡人缺的正是贤人!说说看,是哪一个天下大贤哪?” “墨门巨子随巢子!” “随巢子?”魏惠王一怔,看向朱威,“老夫子何时来的?” “臣也不知,”朱威摇头道,“方才臣路过宫门,碰巧见他守在门外,臣问起来,方才得知他是墨门巨子,是特来觐见王上的!” “哦,”魏惠王眉头略略一紧,转对陈轸,“寡人有些日子没有听人讲起过这个老夫子了,怎么今日冒出头来?” “禀王上,”陈轸拱手应道,“墨者主张兼爱,见不得刀兵。臣估摸,巨子此来,或是替那卫公充当说客!” “嗯,是了,是了!”魏惠王缓缓捋须,眉头拧得更紧,“老夫子爱管闲事,见到寡人,少不得一番聒噪啊!” “王上若是不想见,打发他去就是!” “臣以为不可!”朱威急道,“王上一向礼贤下士,墨门巨子堪称大贤,不远千里赶来觐见,王上若是推诿搪塞,势必传扬天下,有失王上礼贤美誉!” “嗯嗯嗯,”魏惠王连连点头,“爱卿说得是!老夫子既已登门,不见确实不妥,只是这??见面又得忍耐他的唠叨,叫寡人如何是好?”目光缓缓移向陈轸。 陈轸眼珠子一转:“臣有一计,或可支应老夫子!” 魏惠王眼睛一亮:“何计?” 陈轸凑近惠王,附耳低语,惠王连连点头,转对朱威道:“朱爱卿,有请巨子到寡人的书房里觐见!” 朱威素知陈轸,晓得他出的不是好主意,可转念一想,只要王上愿意见面,依随巢子的智慧和德行,必有办法应对,遂拱手退下,回到前殿耳房,引随巢子径至惠王书房。 惠王的大书房坐落在后花园里,是个五进重院,环境雅致,藏书甚多,有专业史官日夜守值。除上朝之外,魏王最爱在此处理朝务。遇到重要客人,尤其是天下名士,他也总在此处召见。畅谈之余,魏惠王的其中一个嗜好就是亲自导引客人参观他的丰富藏书。据说天下典藏,除洛阳周室太学、临淄稷下学宫之外,就是他的书房了。 远远听到脚步声,陈轸满脸堆笑地迎出院门,深深一揖:“晚生陈轸恭迎巨子大驾!” 随巢子拱手还礼:“齐人随巢子见过上卿!” 陈轸闪到一侧,礼让:“巨子请!” “上卿大人请!” 陈轸再让:“巨子请!” 随巢子拱手谢过,走在前面。陈轸、朱威一左一右紧跟。 三人走进御书房客厅,各按席次坐定,主位是魏惠王的,空着。一个宫女走进,在各人几前摆好香茶。 陈轸端起一杯:“巨子,请用茶!” 随巢子亦端起来,小啜一口:“谢上卿大人香茶!” 陈轸拱手:“是王上香茶,陈轸不敢承谢!” 随巢子再拱:“谢魏侯香茶!” “呵呵呵,”听到随巢子直呼魏侯,陈轸眉头微皱,旋即堆笑道,“听闻巨子光临,王上龙颜大悦,特别安排在此雅地与巨子雅叙,请巨子稍候片刻!” 随巢子拱手:“随巢恭候尊驾!” “朱司徒与晚生尚有俗务在身,不能久陪了,还望巨子见谅!”陈轸言毕起身,以眼神示意朱威。 见话被他堵死,朱威迟疑一下,只好站起,向随巢子一揖:“晚辈先走一步,恭请巨子稍候!” 随巢子起身还礼:“二位大人百务在身,老朽不敢有扰!” 二人拱手辞别,随巢子送行几步,复回原位坐下。 朱威二人步出院门,走有几十步远,朱威终归是憋不住,看向陈轸:“敢问陈大人,什么俗务?” 陈轸两手一摊:“没什么俗务!” “咦,”朱威急了,“既没俗务,你这搞的什么名堂?” “呵呵呵,”陈轸笑道,“名堂是,王上兴致忽来,想与巨子雅谈天下学问,我等凡夫在侧,怕是多有不便呢!” 朱威盯他一时,略略拱手:“上卿若是无事,朱威告辞了!”大踏步径去。 望着朱威远去的背影,陈轸嘴角浮出一笑,袖子“啪啪”几甩,哼起小曲儿,缓步走向通往后花园的小径。 御书房客厅中,随巢子端坐于席,一旁侍立沏茶的宫女。 厅中静寂,只有计时的水漏声清晰可闻。 宫女动作极轻地沏着茶,一盏接一盏地呈给随巢子。 茶过三泡,魏惠王仍未露面。 随巢子睁眼看向水漏,见刻度已升上一大截,不知过有几刻了。 随巢子眉头微皱,看向宫女:“请问姑娘,老朽还要等候多久?” 宫女压低声,怯怯回道:“回禀丈人,奴婢不知!” “烦请姑娘禀报一声,就说随巢子候驾多时了!” “奴婢只管茶水伺候贵宾,不敢僭越!” 随巢子略略一想,再不说话,两眼微闭,坐在那儿运气息神。 茶叶又过两泡,茶水已经没味,可宫女只管冲水,不换茶叶,一口一个“请用茶”,其意不言而喻。随巢子心知肚明,品啜一口,略略皱眉,将茶杯放下,再次闭目。 不知又过多久,侧门终于一阵响动,毗人从一道屏风后面转出,向随巢子深揖一礼:“巨子久等了!” 随巢子起身还礼:“野人随巢见过内宰!” 毗人不无歉意道:“真是对不住了。王上有旨,巨子是天下宗师,不可待以常礼。为示恭敬,王上这在后宫沐浴熏香,特使老奴转禀巨子,务请巨子稍候片刻!” 听到“沐浴熏香”四字,随巢子由不得打了个愣怔。 “是这样,”毗人赔个笑,“王上特别敬重您老,听闻您来,定要沐浴熏香才肯相见!沐浴很快,想必这阵儿已经完毕,只是熏香尚需时辰。巨子若是觉得乏味,在下请您欣赏一曲雅乐!” 不及随巢子应声,毗人朝门外击掌。早已有备而来的众乐手络绎走进,选位坐定,伴随着一声锣响,雅乐响起。 在随巢子欣赏雅乐之际,后花园的凉亭下,魏惠王与陈轸开始摆起第三局,棋枰上星星点点,已布有十余枚棋子。 魏惠王的心思显然不在棋枰上,而是正襟闭目,显然在聆听御书房里隐约飘来的雅乐,身下的摇椅也随着缥缈的节拍而前后晃动。一名宫娥手持羽扇站于身后,有节奏地扇风。陈轸坐在棋枰对面,二目微闭,双手按在棋枰上,指节微微起伏,动作和着远处的节拍。 听有一时,魏惠王缓缓睁开眼睛,斜睨陈轸一眼:“听说老夫子颇有耐心,爱卿此计也许打发不了他呢!” “王上尽可放心,”陈轸微微一笑,“臣安排妥了,此曲是《阳春白雪》,他或能忍受,下一曲改作《下里巴人》,老夫子若是能够听完,才算真有耐心!” “《下里巴人》?嗯,这个好!” “不瞒王上,”陈轸压低声,“臣还特别吩咐乐手,变换花样,将那曲子连奏三遍。这且不说,臣又安排巴女,皆着大红大紫,上露酥肩,下露肚脐,跳他几曲巴地俗舞,保管老夫子眼花缭乱,心神不宁。依老夫子当下心境,纵有十分耐心,也必去他九分!” “哈哈哈哈,”魏惠王大笑几声,“你倒是想得周全!”略略一顿,轻叹一声,坐直身子,“唉,虽说有些儿过分,不过也是权宜之计。老夫子是明白人,理应晓得进退!”目光落在棋局上,“爱卿,该你了吧?” 陈轸看向棋局:“王上,是该您了!” “哦?”魏惠王低头审看棋局,缓缓摸起棋子。 御书房里,一曲奏毕,毗人见随巢子依然微闭双眼,端坐如旧,以为他没听进去,拱手说道:“听闻巨子精通音律,还请赐教!” “唉,”随巢子轻叹一声,“音韵不失精美,只是所奏非时而已!” 毗人大是诧异:“所奏为何非时,在下愿闻巨子教诲!” 随巢子点出曲名,一语双关:“宫外赤日炎炎,宫内却是《阳春白雪》,怎能应时呢?” “巨子高论,毗人敬服!”毗人拱个手,“既然此曲不合时节,我们就换一曲合时的!”再次击掌,音乐换作《下里巴人》,节律明显加快,不时伴有钟鼓声。 紧随这种粗俗乐声的是十名巴女,披头散发,文身粉面,衣着怪异,半裸半掩,依序旋进厅中,和乐翩翩起舞。 “唉!”随巢子发出一声长叹,再次闭上双眼,拧紧浓眉。 音乐越响越狂,巴女越舞越劲,随巢子的眉头越拧越紧。 三曲舞毕,音乐戛然而止,巴女造型,亮相。 毗人眼望随巢子,轻声问道:“请问巨子,此曲可否应时?” 随巢子微微睁眼,语调依旧缓缓的:“此曲虽然应时,却是不祥!” 毗人一惊,拱手道:“请巨子赐教!” 随巢子声音里充满悲凉:“宫外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宫内丝竹杂响,巴女舒袖,怎能呈祥呢?” 随巢子闻声知乐,见舞识人,不仅具有大智慧,且又处处连通天下大爱,即使识出受人捉弄,亦无丝毫责怪,这让毗人肃然起敬。 毗人正襟端坐,抱拳深揖:“巨子不愧是天下宗师,毗人受教了!” 随巢子抱拳还礼:“请问内宰,魏侯之香也该熏好了吧?” “这??”毗人面呈难色,“再请巨子稍候片刻,欣赏一曲北地胡舞如何?” “唉,”随巢子凝视毗人,许久,长叹一声,“为人君者当光明正大,大可不必煞费苦心地行此小儿之戏。”看看天色,日已近暮,缓缓起身,“敬请内宰转呈你家大王,随巢告辞了!” 毗人摆手,众巴女、乐手退下。 随巢子朝毗人揖一礼,转身走向院门。 毗人还过一礼,起身陪送,言语尴尬:“巨子实意要走,毗人??恭送!” 走出院门,随巢子顿住步子,回头凝视毗人。 毗人目光躲闪,不敢对视。 随巢子意味深长道:“烦请内宰转呈魏侯,随巢此来,非为卫公,而是为他魏侯!” 毗人吃一惊,看向他,神情多少有些紧张:“敬请巨子详言!” “魏国大祸,不日至矣!” 毗人目瞪口呆。 随巢子一个转身,大步离开。 毗人醒悟过来,飞跑几步,拦在前面,赔笑道:“巨子留步!” “内宰还有何事?” 毗人笑容尴尬:“想必王上熏香已毕了!” 随巢子苦笑一声,轻轻摇头,绕过他,迈步又走。 毗人再次拦在前面,声音恳切:“巨子不远千里而来,必也是为见王上。王上虽有怠慢,却也是为见巨子而沐浴熏香,未失礼节。巨子就这样不见而别,岂不是憾事?” 见他这般说话,随巢子不好再说什么,拱手道:“既是此说,随巢就听内宰的,在此恭候魏侯尊驾了!”于原地垂手而立。 “谢巨子赏脸!”毗人深深一揖,拱手道,“请巨子稍候片刻,毗人这就请迎王上!”一个转身,小碎步走进院子。 毗人快步跑向后花园凉亭。 魏惠王、陈轸皆从棋枰上移开目光,看着毗人踏上台阶。 陈轸问道:“老夫子走没?” 毗人没有睬他,径直走到惠王跟前,在他耳边嘀咕几句。 “哦?”魏惠王打个愣怔,忽地站起,许是坐久了,加上起得太急,打了个趔趄。 毗人伸手拉住。 惠王稳住身子,与毗人匆匆走下台阶。 陈轸目光错愕,站起来,追上几步,又退回来,坐在原位,闭上双眼。 魏惠王从书房的偏门走进,从屏风后大步转出,只几步就跨入院中。 随巢子依旧守在原地,垂手而立。 魏惠王走到他跟前,长揖至地:“有劳巨子久等,魏罃失礼了!” 随巢子还个揖道:“野人随巢见过君上!” “巨子光临,魏罃幸甚。”魏惠王连连拱手,“为聆听巨子教诲,魏罃沐浴熏香,洗耳以待!”伸手礼让,“巨子请!” “君上请!” 二人回到厅堂,分宾主坐定。 魏惠王微微一笑,直奔主题:“承蒙祖上荫佑,魏罃得居中原一隅之地,几欲振作,奈何才疏学浅,力有不逮。先生此来,定有高论教罃!” 经过此番折腾,随巢子心中早如寒冰,见他这般问话,也不再迂回,单刀直入:“听闻君上逢泽会盟,南面称尊,可有诸事?” “唉,”魏惠王长叹一声,“非魏罃真心矣!是列国苦苦相逼,魏罃也是勉为其难啊!” 随巢子淡淡应道:“无论是否出自君上真心,野人以为,君上此举大是不智!” “哦?”魏惠王忖知老夫子要开训了,敛色屏息,倾身向前,“如何不智,魏罃愿闻其详!” “凡尘诸事,皆有根本。野人敢问君上,南面称尊,根本何在?” 魏惠王思索有顷,决定反制随巢子,同时将话堵死,遂板起面孔,晃动身躯,声音清朗道:“根本在于,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周室一家之天下。王天下者,唯德唯威。方今周室既失德又失威,请问先生,魏罃为何不能南面称尊?” 随巢子沉声问道:“野人斗胆敢问,君上德、威,可及魏室先君文侯?” 魏惠王略怔,吸一口气,缓缓道:“寡人不及先君!” “文侯之时,诚拜卜子夏、段干木、田子方三位高士为师,文用李悝、翟璜、魏成子三贤,锐意改制,变法图强,武用乐羊、吴起二将,东灭中山,西败强秦,南却劲楚,拓地千里,插足中原??” 听到随巢子历数魏室先君功绩,魏惠王心中甚是舒畅,眉开眼笑,朗声接道:“先生所言甚是,先君神武,天下无人可及!” 随巢子话锋陡转,两眼直视惠王:“文侯集德、威于一身,却九合诸侯,三朝天子,终其一生,可曾有一日称王?” 魏惠王面色愠怒,但随巢子话及先君,所言俱是事实,一时竟也无言以对,嘴巴咂吧几下,又顿住,表情尴尬。 随巢子顿住话头,拱手,以退为进道:“野人粗鄙,冒犯尊驾了!” 魏惠王嘴巴嚅动几下,勉强压住火气:“魏罃愿听先生高论!” “君上既然南面称尊,必有王者德、威。野民寡闻无知,愿听君上详陈!” 魏惠王嘴唇又是几动,却无一字吐出。 “想必君上自谦,不愿自夸德威。野人不才,可否为君上言之?” “魏罃愿闻!” “古之天下,因德而威;今之天下,因威而德。文侯之时,天下皆弱,魏势一枝独秀,鹤立鸡群,文侯也因之威服天下。及至君上,情势远非昔日可比。莫说大楚,单是沿河列国,秦公有公孙鞅,齐公有邹忌,赵侯有奉阳君,韩侯有申不害。此四君,皆为当世明君,此四臣,皆为当今能臣。四君皆明,四臣皆能,四国因之大治,国力陡起,任何一势都可与魏势比肩。方今天下,魏势虽强,实已无力独占鳌头。恕野人直言,君上之威,早为强弩之末,不能与文侯相比!” 魏惠王被人当场揭去面皮,脸色涨红,口喘粗气,好半天,方才压住火气,不仅未使自己失态,嘴角竟还挤出一丝强笑:“呵呵呵,魏罃已知不及先君了,先生能否谈点别的?” 随巢子似也觉出自己说得重了,轻叹一声:“不知君上想听什么?” 魏惠王的目光落在随巢子的满头银丝和额上突起的皱纹上:“寡人少时即闻先生大名,以为古人。今观先生,依旧精神矍铄。请问先生高寿几何?” “野人老朽,八十有六,早该就木了!” 魏惠王大吃一惊,再视随巢子一眼,咂舌道:“啧啧啧,先生年已耄耋,身体竟还这么硬朗,魏罃不及。魏罃不过五旬,自觉身心大不如前,似成腐朽!唉!” “君上不必自谦!” 魏惠王身子趋前:“先生修此高龄,必得长寿之法。魏罃不才,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长寿之道,莫过于养德!” 魏惠王眉头再皱:“先生是说,寡人之德,竟还不足以长寿?” 听到“寡人之德”四字,随巢子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出平阳惨状,强抑情绪,眉头皱起:“以德立于世者,必秉怜悯之心,必以慈悲为怀,必播仁爱于天下。君上无端而伐弱卫,纵容魏卒烧杀奸掠。平阳满城百姓,无论男女老幼,尽遭屠戕??” 见老夫子又揭自己疮疤,魏惠王再也忍无可忍,脸色紫涨,不待听完,震几怒喝:“不必说了!” 随巢子打住话头,双眼微微闭合。 魏惠王忽地站起,拂袖而去,走至屏风前面,转对毗人,厉声道:“送客!”又一转身,扬长而去。 毗人心情复杂地望着随巢子,深深一揖,低声道:“巨子?” 随巢子睁开眼睛,轻叹一声:“野人还有一言,请内宰转奏君上!” “巨子请讲!”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随巢子起身,拱手,“野民告辞!”大踏步离开。 毗人站在原地,似是没有听见,顾自喃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在后??黄雀?” 毗人口中不停重复“黄雀”二字,脑海中不由浮出韩、赵、齐三国的国旗,接踵而至的,是一只黑雕。 毗人心头一震,拔腿追出。 毗人追出院门,见随巢子已经走远,不见人影。 毗人撒腿狂追,转过前殿,远远望见随巢子的影子,人已快到宫门了。 毗人加快脚步,边追边扬手,大叫道:“巨子,等一等!” 随巢子在离宫门几十步处顿住。 毗人追上,按住一只石兽喘气。 随巢子转过身,盯住他:“请问内宰,还有何事?” 毗人大口喘气:“请??请问巨??巨子,黄??黄雀是谁?” “秦人!”随巢子说完,一个转身,大步如飞,径直出宫。 魏惠王气冲冲地走回凉亭。 陈轸起身迎接,见魏惠王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脚步很重,脸色极是难看。 陈轸显然已经明白原委,跪叩道:“王上??” 魏惠王呼呼走上凉亭,没睬陈轸,直盯面前的几案。 望有一时,惠王抬脚踹去。 几案“嗵”一声倒地,黑白棋子哗地四散开去,滚得满地皆是。 待毗人赶过来时,魏惠王已经坐在他的摇榻上,仍在喘着粗气。陈轸屁股撅着,正在弯腰拾捡散落一地的棋子。 毗人看一眼陈轸,拿起扇子为惠王扇风。 魏惠王终于发出火来,吼道:“老不死的乡野夫子,真该千刀万剐!” 陈轸试探道:“王上,老夫子他??” “哼,”魏惠王怒不可遏,“寡人敬他是墨者,是巨子,望能听到一言教诲,不想却听来一堆腐辞!什么秦、齐、赵、韩,什么四君皆贤,四臣皆能,寡人观四国,泼猴耳,视小卫,瘟鸡耳,何由他在此聒噪!” 毗人停住扇子,“扑哧”一笑。 陈轸吃一惊,不无诧异地望向毗人。魏惠王发火,在场诸人最好一声不吭。似毗人这样深知惠王之人,此时竟然笑出来,匪夷所思。 果然。 魏惠王斜他一眼,斥道:“毗人,你这是在笑寡人吗?” 毗人扔下扇子,叩地,缓缓应道:“毗人不敢!” “既然不敢,你笑什么?” 毗人从容应道:“毗人想起一桩趣事,一时忍俊不禁,方才笑出声来!” 陈轸一向捉摸不透惠王身边的这个近臣,眼见这是巴结毗人的机会,赶忙堆笑圆场:“呵呵呵,内宰这桩趣事,想必是十分好笑了!” “起来吧。”听到毗人说趣事,晓得他是哄自己开心,魏惠王怒气也退下来,但脸仍旧虎着,“既然是桩趣事,不妨说来让寡人听听!” 毗人爬起,拿起扇子,轻轻扇风:“是这样,就在前几天,老奴在后花园里遇到太后,向老人家问安,太后拉住老奴,大谈先君文侯礼贤下士的事,老奴争辩说,若论礼贤下士,王上犹有过之,太后听了,大是不以为然。呵呵呵,老奴何时得空,定将今日之事说给太后,看她有何话说?” “咦,”魏惠王略怔,“今日何事?” “礼贤下士呀!前番白相国当廷顶撞王上,王上非但没有治罪,反而允准他告老还乡,颐养天年。方才墨家巨子为卫公说情,出言不逊,数落王上,王上非但未加责难,反而沐浴熏香,待以宗师之礼。老奴斗胆放言,即使先君在世,礼贤下士之心也不过如此!” 经毗人这么一说,魏惠王心里舒坦许多,也大受触动,长叹一声:“唉,你个狗才,这算把话说绝了!其实寡人心里明白,老夫子此来,无非是替卫公那条老狗说几句软话,化解眼前危难,心中并无歹意。”略一忖思,“这样吧,你代寡人送送老夫子,赏他几金。嗯,还有,再赏他御鞋两双。寡人方才看到,老夫子脚上穿的是双草鞋,破了个大洞,十个脚趾全在外面。耄耋之人了,穿着一双破草鞋奔来走去,也真难为他呢!” 毗人伏地叩拜:“老奴代巨子叩谢我王隆恩!只是巨子早已走远,老奴怕是追不及了!” 魏惠王多少有点遗憾,轻声叹道:“哦??” 毗人趁机进言:“老奴代王上送巨子出门,巨子赠送老奴一句闲话,老奴琢磨一路,百思不得其解!” 魏惠王来劲了:“什么闲话?” “叫什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王上天文地理无所不晓,可否为老奴解说一番?”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魏惠王闭合双目,呢喃几遍,恍然大悟,睁眼道,“毗人哪,老夫子说的既不是闲话,也不是送给你的,你哪里解得。” “咦,”毗人佯作惊讶,“当时只有巨子和老奴在场,并无外人,巨子不是送给老奴的,又会是送给谁的呢?” 魏惠王摇头晃脑,语气颇为自得:“他是说给寡人听的!” “哦?”毗人故意挠头,“老奴愚笨,敢问王上,巨子此言??”顿住话头,看向惠王。 “老夫子这是将卫公比作蝉,将寡人比作螳螂,将齐、韩、赵三国比作黄雀。哈哈哈哈,老夫子自以为料事如神,可惜他未料到,寡人之意本不在蝉,寡人候的正是几只黄雀!” 眼见惠王执迷不悟,毗人暗自着急,眼睛连眨几眨,佯作恍悟:“呵呵呵,王上这么一解,老奴明白了。不瞒王上,老奴方才一直以为,巨子所说的那只黄雀不是齐、赵、韩,而是秦人呢!” “呵呵呵呵,你且说说,你怎么想到是秦人呢?” “呵呵呵,”毗人傻笑几声,拍拍脑袋,“老奴这颗脑袋笨得就跟榆木疙瘩似的!老奴原以为,巨子只说黄雀,没有说是三只,一只黄雀不可能指代三家,所以思忖,许是巨子不放心秦人,认定公孙鞅是曲意求和,故意怂恿我王伐卫,却趁我王于卫境大战诸侯之时,出兵攻占河西!” “哈哈哈哈!”魏惠王手指毗人,一阵长笑,转对陈轸,“陈爱卿,你看看,还甭说,他这颗脑袋,真就是个榆木疙瘩,若想开窍,得拿斧头劈!” “呵呵呵,”陈轸亦笑几声,点头附和,“王上说得是。秦、魏今已亲如一家,不可能偷袭河西!老夫子游走江湖,无非是在危言耸听!” 毗人剜一眼陈轸,心中暗骂:“唉,你个奸人,成心害我王上!”面上却是一笑,“上卿大人说得是。不过,老奴在想,不怕一万,单怕万一,对秦人,王上也该多个防备才是!” “毗人哪,”魏惠王呵呵笑出几声,“说你是个榆木疙瘩,你倒拧上劲儿来了!好好好,寡人听你的,这就防备他个万一!” 毗人拱手道:“王上圣明!” 魏惠王转向陈轸,敛起神:“陈爱卿,经他这么一搅和,寡人倒是想起一事!” 陈轸低声问道:“什么事儿,王上!” 魏惠王诡秘一笑:“黄雀既已露头,寡人也该出动手拿弹弓的童子了,你说是不?” “王上圣明!”陈轸拱手道,“好虎架不住群狼,赵、韩、齐三国全都出兵,上将军那儿必是吃紧,王上该做准备才是!” “拟旨,”魏惠王转对毗人,“命龙贾率河西甲士五万移防大梁,盯好了,无论哪只黄雀胆敢振翅,就将其翅先拧下来!” 原本想让王上迷途知返,谁料反倒弄巧成拙,毗人懊悔不已,目瞪口呆。 见他毫无反应,魏惠王盯住他:“咦?” 毗人回过神,语不成声:“王??王上是要调??调走河西甲??甲士?” “哈哈哈哈,”魏惠王笑道,“是啊!你不是说防备万一吗?这就是万一!对付三只黄雀,若是没有龙将军的河西甲士,如何能行?” 毗人依旧傻着。 魏惠王不耐烦地摆手:“愣个什么?拟旨去吧!” 毗人应道:“老奴遵??遵旨!” “陈爱卿,”魏惠王抬头看天,见日已西沉,天色灰暗,站起来道,“走,随寡人同往膳房,进个便餐。待填饱肚皮,寡人还要与你谋议大事呢!” 翌日,东方现出鱼肚色,鸟鸣声声,世界鲜活起来。安邑城郊野的一棵大树下,悻悻然离开魏宫的随巢子揉揉眼,站起来,伸个懒腰,总算使心情舒畅些,开始收拾行囊,修补草鞋。 宋趼亦醒了,忽地坐起,揉眼问道:“巨子,要走吗?” 随巢子点头。 “回卫国?” 随巢子摇头:“不,去河西!” “河西?”宋趼愕然,“那儿好好的,没听说有什么事儿呀!” 随巢子叹口长气:“很快就会有了!” 是夜,河西少梁郡守府中,灯火明亮。公孙衍静静地坐在几案后面,一脸疲色,似乎还没从旅途的劳顿中歇过神来。 龙贾端着一盆洗脚水走进来,盆上面热气腾腾。 公孙衍却如没有看见。 龙贾放好脚盆,看向公孙衍:“犀首,情势真有你方才讲的那么严重?” 公孙衍微微点头:“只怕更糟!” 龙贾拳头一紧,眉头横起,冷冷一笑:“就让他们来吧。龙贾镇守河西二十三年,等的就是这一天!” “敢问将军,河西能战之士共有多少?” “除去各地城邑守备,能战之士尚有六万!” 公孙衍眉头凝紧。 龙贾惊愕:“六万还少?” 公孙衍点头。 龙贾长吸一口气,良久,低声道:“若是再加两万呢?” 公孙衍吃一惊,似是不信:“哦?两万何来?” “是白相国送的,”龙贾朝空中拱手,“我用白相国捐助的钱新募武卒两万,旬日之前正式起训了!” “好!”公孙衍一震几案,“犀首想去边关看看,请将军恩准!” “这个不急,”龙贾拿来一条擦脚巾,“你驱驰一日,先泡个脚,歇息一宵,明晨动身不迟。还有,我这个老头子陪你!” 公孙衍给他个笑:“谢将军!” 与此同时,魏宫御膳房里满案佳肴,惠王、陈轸正对席就餐。 魏惠王用餐刀割下一小块肉,放到陈轸餐盘里:“子曰,‘脍不厌细’,爱卿尝尝这块,品品它是什么来着?” 陈轸小心翼翼地用餐刀扎起,品尝,咂吧几下嘴皮子:“细软滑润,酥香可口,不像是兽肉,不像是禽肉,也不像是水生之物,这??”茫然摇头,“臣口拙舌笨,还真品不出个名堂呢!” “呵呵呵,让你说对了,是条爬虫!” “哎哟嘿,”陈轸惊愕道,“臣真正没想到哩!敢问王上,何等爬虫能有如此美味?” “叫作钻地龙,”魏惠王说着伸手比画,“有这么粗细,去皮黄焖,味道最佳!” “承蒙王恩,臣得享口福矣!” 一阵脚步声急,毗人小跑过来,径至惠王跟前,小声禀道:“王上,上将军紧急战报!”打开信函,呈上。 “哦?”魏惠王伸手接过,急急浏览,不无得意地将战报连抖几抖,塞予陈轸,“呵呵呵呵,果然不出寡人所料,三只黄雀结作伴儿飞到卫境去了,叠加起来,不下十万人哪!” 陈轸接过战报,看过,拱手道:“王上料敌如神,臣叹服!” 魏惠王转对毗人,斩钉截铁:“对龙将军的旨令拟好否?” “臣已拟好,尚未用玺!” “即刻改之。命龙将军五日之内起河西甲士五万,函谷车卒一万,出征卫境!” 毗人打个寒噤,站着不动。 “没听见吗?发旨去!” 毗人略一迟疑,小碎步离去。 魏惠王神清气爽,一手持刀,一手握箸,夹起一块肉塞入口中,咬嚼几口,咽下:“呵呵呵,真是越吃越香啊!”又夹一块送入陈轸盘中,“来来来,爱卿再尝一块,品个味儿!” 河西大荔边关,与对面秦国边关隔着一条洛水。洛水不宽,顶多两箭地。两岸码头各停几条渡船,水中两条在动,坐满摆渡过关的人。远远望去,魏关森严壁垒,军容整齐。沿洛水左右一线,秦魏双方各有防护,十里一个瞭望塔,二十里一个烽火台。沿河堤筑起一道防御墙,墙后魏卒严阵以待。 洛水对岸,秦国边关清晰可见,但关上不见守卒,只在集市上有人往来。 公孙衍站在瞭望塔上俯视洛水两岸,良久,眉头拧紧,看向龙贾。 龙贾也是一脸诧异。 “将军请看,”陪同的李关令手指远处,“对方关卡一个兵卒也看不见了,不仅是关卡,洛水一线,一夜之间全撤了!” 龙贾看向他:“秦卒何时撤走的?” “昨天晚上还在,今日凌晨,末将发现对面突然不见人了!末将本想观察一日,探看明白,晚上再报将军,不想将军这就到了!” “还有什么?” “末将忖不出名堂,分派几拨斥候扮作秦人过河探听虚实,已有斥候回来禀报,离此关不足二十里有处秦营,步卒约七千,也于昨夜撤走,现在成了一座空营!” 公孙衍问道:“探出他们撤往哪儿了吗?” “有说是西戎犯边,他们开赴西境去了,有说是调往商於道,前往武关换防!” 几人走下瞭望塔,走在军营里。 龙贾看向公孙衍,不无狐疑道:“秦人不会是??真心结盟吧?” 公孙衍给他个苦笑,答非所问:“龙将军,两万新军何时可以投入战场?” “训练才刚开始,离上阵还早呢。” “最快需要多久?” “三个月!” 公孙衍皱眉:“能否让他们在一个月内学会厮杀?” 龙贾怔了下:“一个月内?”两眼盯住公孙衍。 公孙衍郑重点头:“若是不出在下所料,一个月怕也迟了!” 龙贾倒吸一口气,顿步,盯住公孙衍,似乎不相信这个推断。 公孙衍急了:“秦人这是欲盖弥彰,我们真的没有时间了!” 龙贾再无二话,转对参将:“传令,河西城防主将、各关关令、各城邑守丞务于明日午时之前赶往少梁!” 参将拱手道:“末将得令!” 第009章|?受重托犀首担纲?逞顽劣张仪戏师 翌日午后,在少梁城西河郡守府,西河郡十余名将领站作一排,无不神色严肃。 龙贾站在他的庞大几案后面,一脸威严道:“??真正的敌人就要来了,建功立业的时刻近在咫尺,该说的本将都已说过了,该下的令本将也都下过了,诸位将军这就回去,精心筹划,自今夜起,三军进入战时戒备。无论哪一个环节发生过失,无论哪一位将军有所疏忽,本将绝不姑息,一律军法处置!” 众将尽皆跨前一步:“末将得令!” 龙贾转向其中一人:“曹将军!” 曹将军顿足:“末将在!” “加紧整训新募军士,务必于一个月内完成所有技击,确保投入疆场搏杀!” 曹将军拱手:“末将得令!” “诸位—” 龙贾话刚出口,守值军尉趋进,跪叩道:“报,王使到!” 龙贾略略一怔,朗声道:“恭迎王使!”起身,大步迎出。 众将跟着迎出。 龙贾与众将走到府门处,将传旨的御史迎至府中。 御史拱手道:“龙老将军,在下奉旨宣示王命,请将军合符!”取出一半虎符。 龙贾亦从一个密匣中取出代表军权的另一半虎符。 二符契合。 龙贾将王使让至主位,叩道:“西河郡守龙贾恭请王命!” 王使朗声道:“??命西河郡守龙贾于五日之内点河西锐卒三万,函谷锐卒一万,车卒两万,车五百乘,出征卫境,与上将军魏卬合兵迎击齐、韩、赵等犯我之师??” 龙贾、公孙衍、众将无不错愕。 陈轸府门外,朱威候立,其车马停在旁边。 陈轸、戚光脚步匆匆地走出府门,陈轸笑容可掬,长揖道:“哎哟哟,没想到会是司徒大人哪,您可是稀客呀!” 朱威还个礼:“在下冒昧,有扰上卿了!” “同朝为臣,谈何冒昧。”陈轸又是一笑,伸手礼让,“司徒大人,请!” “在下有杂务在身,就不进府了!” “哦?”陈轸略略一怔,“司徒大人有何吩咐,陈轸恭听!” “吩咐不敢,在下此来,是有一事求问上卿!” “司徒请问!” 朱威二目直视:“上卿真的认定秦人诚心睦邻?” “司徒有何惶惑?” 朱威语气坚决:“在下认定秦人有诈!” “哦?”陈轸愕然,“秦人为何而诈?” “为河西七百里!秦弱之时,还曾与我大战数遭,小战不计其数,今秦变法强盛,国力不弱于我,本可与我一战,公孙鞅却突然来使,俯首称臣,缔结姻缘,窃以为不合常理!” “呵呵呵,”陈轸笑应道,“司徒大人过度谨慎了。”压低声,“天下相争,家国一理,国就是家,家就是国。居家为邻,原本没有常理可循,朱大人可曾见过一直在打打闹闹中过好日子的邻居吗?” “可??”朱威急了,“我了解秦人!” “呵呵呵,”陈轸又是几声笑,“在下晓得大人了解秦人。”凑近,声音更低,“难道大人能比王上更了解秦人吗?” 朱威气结:“你??” “朱大人,”陈轸敛住笑,“你我都是臣子,为人臣子,你我都得听主子的,是不?王命征卫,我们只能去征卫,王命睦邻,我们只能去睦邻,是不?” 朱威驳道:“为人臣子,更要向王上力谏!” 陈轸冷冷一笑:“若为力谏,大人当是访错门了,应该直接入宫才是!” 朱威语塞,脸上泛红,呼呼喘气。 “朱兄,”陈轸缓和语气,“那日宫廷之辩,想必您还没有忘记吧?自古迄今,无论风云如何变幻,只有一个是不变的,那就是利益!秦、魏皆是大国,是强国,争则互伤,和则互利。在在下眼里,王上和秦公,哪一个都是明白人哪!” 朱威不想再听下去,一个转身,跳上车子。 马车疾驰而去。 戚光冲马车扬尘“啪啪”甩几下袖子:“什么玩意儿,竟然上门要求主公—” 陈轸横一眼,戚光戛然止住。 望着朱威远去的扬尘,陈轸轻吸一口气,良久,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哼,芽都还没冒出来,真当自己是根葱呢。”转对戚光,“备车,进宫!” 是夜,河西少梁郡守府里,龙贾望着几案上的虎符,忧心如焚,几次起身来回走动,又都坐下。公孙衍端坐于席,两眼闭合,似是入睡了。 龙贾猛地一拳砸在几上:“咦!” 公孙衍眼睛睁开,看向龙贾。 龙贾重重叹出一口气:“唉,犀首呀,老相国说得是,王上发昏了!” “不是昏,是妄想!” 龙贾沉思良久,猛地抬头,不死心道:“犀首,你说秦人??真的会??” 公孙衍苦笑一声,闭上眼睛。 “犀首?” 公孙衍睁眼,看向他。 “我是说,万一秦人真的是??结好呢?” 公孙衍又是一声苦笑,反问道:“龙将军,您是历经百战的人了,两军对阵,您能寄望于万一吗?” 龙贾长叹一声,低下头去。 四周静得出奇,水漏声清晰可辨。 “犀首,”龙贾猛地起身,“走,你我这就驰回安邑,进宫面君!”扯起公孙衍。 公孙衍一把推开,轻轻摇头。 龙贾略怔:“犀首?” “王命既颁,身为主将,您若回宫,就是抗命,身且不保,能救河西否?再说,一个完全昏掉的人,他能听您的吗?” “那??”龙贾急了,“你说怎么办?总不能让我眼睁睁地看着河西七百里葬送秦人之手吧?” “唉,”公孙衍长叹一声,“事已至此,我是真的不晓得怎么办了!” 龙贾在厅中又走几个来回,顿住:“你看这样成不?河西守将中,勇武善战者莫过于张猛和吕甲。在下将两万新兵带走,换下两万武卒并他们二人,交由你全权统领!” 一阵沉默。 “还有,河西另有苍头数万,不少后生自幼习武,熟知兵器。这些后生多是热血青年,国难当头,他们愿意为国效力。你可再征一军,虽说不能用作劲旅,却也能在关键辰光帮些小忙!” 公孙衍微微抬头,缓缓睁眼,拱手道:“谢将军信任!在下可以效死,但无法答应将军统领河西!” 龙贾略显诧异:“为什么?” “名分!” 龙贾语气坚决:“在下这就表奏王上,封你为副将,统领河西!” 公孙衍重重摇头:“将军最好不要表奏!” “为什么?” 公孙衍反问道:“如此重职,王上能交给一个相府门人吗?” 龙贾轻叹一声,再次闭目,沉默。 翌日晨起,东方拂晓,全身披挂的河西武卒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招摇过市,走出东城门,离开少梁。 郡守府的正厅里,一身披挂的龙贾坐于主位,公孙衍仍旧是一身士子服,坐于客席。在其对面,端坐着吕甲、张猛两员虎将。 龙贾拿起郡守印玺、统兵令牌,对公孙衍道:“犀首,没有后路了,请接印玺、令牌!” 公孙衍纹丝不动。 龙贾叹口气:“犀首呀,该说的我都说过了,难道还要老夫跪下来求你不成?” 公孙衍打个惊战:“我??” 龙贾起身,作跪姿,两眼直视他:“犀首,老相国在看着你吧!” 公孙衍两眼泪出,长叹一声,缓缓起身,跪下,闭目接下西河郡守的印玺和令牌。 龙贾转对张猛、吕甲,声音激昂:“张猛、吕甲二将听令!” 张猛、吕甲拱手:“末将听令!” “本将奉命东征,关于河西守御,本将全权交由公孙衍统领,从现在起至本将返回之日,公孙衍暂代西河郡守之职,你二人全力协助!” 二人再拱手:“末将领命!” 龙贾双手解下佩剑,转对公孙衍:“公孙将军,请受御剑!” 公孙衍双手承剑。 龙贾看向吕甲、张猛二将,目光落在公孙衍身上,语气斩钉截铁:“此剑为王上亲授。此剑在,本将在!无论何人,凡不听号令者,斩立决!” 张猛、吕甲相视一眼,表情肃然。 龙贾起身,走到一侧,礼让道:“代郡守,请坐正位!” “我??”公孙衍表情尴尬。 龙贾走过来,将他拉起,连拖带扯地推到主席位上,公孙衍硬着头皮坐下。 龙贾走到公孙衍对面,扑地跪下。 公孙衍、吕甲、张猛三人皆是呆了。 “公孙兄弟,”龙贾声音恳切,“白相国临终之时,将河西七百里江山托予老夫,不想老夫??唉,什么都不说了,河西,老夫??只能转托您了!” 公孙衍亦跪下,泪水夺眶而出,更咽道:“龙将军??” 龙贾声如洪钟:“公孙将军,请受老夫一拜!”叩拜于地。 公孙衍对拜,泣不成声:“龙??将??军??” 张猛反应过来,紧忙起身,跪在龙贾身后。 吕甲略作迟疑,亦跪过来。 龙贾起身,对张猛、吕甲道:“二位将军,河西七百里,老夫这也托予二位了。自现在起,公孙衍的命令,就是本将的命令,你二人不可违背,否则,本将必以军法处置!” 张猛、吕甲朗声应道:“末将遵命!” 龙贾一个转身,大踏步走出府门。 公孙衍在前,吕甲、张猛分别跟后,送出。 望着龙贾的战车渐渐远去,公孙衍突然觉得肩上的担子重得他几乎承受不了,因为压的不仅是白相国和龙贾的重托,更有史家记载,河西是吴起打下来的。成者王侯败者寇,今日若在他的手中让秦人夺回,那么,他的名字就会与吴起的一道留在史册上。唯一的不同是,吴起是征服者,而他公孙衍,只能是失败者。 公孙衍一直在内心深处自比吴起,今日情势将他推至这般境地,是他做梦也未想到的。若有龙将军和他的五万武卒在,与秦人尚可一战。而眼下,公孙衍不寒而栗。 除敌我力量相差悬殊外,公孙衍的最大担忧是,除龙贾留予他一柄仅具象征意义的宝剑之外,他既无君上任命,也无任何正式职衔。可以说,他初来乍到,一无所有,留下来的两万武卒能否听从调遣,实难预知。大兵压境,众心不服,这是用兵大忌。 然而,事已至此,纵使天塌下来,他也只能撑住。 回到府中,公孙衍面对沙盘思索有顷,使郡司马传召众将,定于次日午时谋议防务。 就在河西甲士纷纷开赴大梁的当日,少梁城内某个普通的商肆后院,一个商人模样的人放飞了一只黑雕。 那只黑雕直飞咸阳,盘旋一会儿,落于一处深宅,大声鸣叫。 驯养此雕的是公子华。 听到雕鸣,公子华急走出来,与雕亲热一阵,给它喂足食,解下它腿根上绑缚的密函,急报嬴驷。嬴驷让他将密函直接献给秦孝公。 秦孝公接到函,迅即召来公孙鞅。 秦孝公、公孙鞅显然都很激动,但这激动又被刻意压抑了。 “大事成矣!”公孙鞅给孝公个笑。 秦孝公朝他拱手:“一切皆是爱卿之功!” 公孙鞅拱手还礼:“是君上洪福,臣不敢居功!” “唉,”秦孝公轻叹一声,“大事虽成,可寡人仍有一虑!” “敢问君上何虑之有?” “我已撤去全部关卒和守备,可魏人非但未撤,反而加强防御了。这个说明,龙贾对我仍存戒心,也必然严密布防。”手指密函,“就探报来看,龙贾带走两万新募兵卒,留下两万武卒,在阴晋、洛水、长城一线重点布防,由张猛、吕甲统领,实力不可小觑。两万武卒皆是精锐,能征善战,又据险以守,即使我夺得河西,也必是伤亡巨大啊!” “只有圣君才存体恤之心,秦得圣君,鞅为秦人贺幸!”公孙鞅起身,长揖。 “嘿,”秦孝公苦笑一声,“什么圣君呀,一点儿私念而已。方今乱世,得勇士者得天下。秦人青壮无不是勇士,失之心疼啊!” “不瞒君上,臣所忧虑的倒还不是这个!” “哦?”秦孝公倾身问道,“爱卿所忧何在?” 公孙鞅一字一顿:“公孙衍!” “此人怎么了?” “据臣所知,龙贾将行之际,已将河西府印连同所有令牌全部托给公孙衍了!” “公孙衍?”秦孝公眯眼,坐直身子,“寡人好像未曾听说过他,此为何人?” “一个与臣相差无几的人!” “啊?!”秦孝公探身,“爱卿可知此人?” 公孙鞅微微点头:“臣奉君命使魏睦邻之时,就差点儿栽在公孙衍手里!” 秦孝公吸一口气,微微闭目。 函谷道上,前面战车,后面步卒,河西武卒排成一线长龙,自西而东,蜿蜒而行。 龙贾坐在战车里,正自打盹,军尉驰至:“报,王上犒劳三军,车驾已过渡口,欲在函谷关迎候将军!” 龙贾急道:“快,恭迎王驾!” 龙贾正有一肚子的话要讲给惠王,遂急不可待地驱车赶到函谷关,果见惠王已到关令府,正站在台阶上迎他。 目睹了河西甲士的威势,这又见到龙贾,惠王分外高兴,携龙贾手步入正厅,分主次坐定。龙贾支开众人,一脸忧急地将心中所疑悉数倒给魏惠王。 惠王眉头紧拧,陷入长思。 “王上呀,”龙贾急了,又砸一锤,“秦人靠不住,河西不可弃,陈轸不可信哪!” “唉,”魏惠王重重叹出一口气,“龙爱卿呀,你怎么也说起这些话来?” “王上,”龙贾忧心如焚,搬出白圭,“非臣说,是老相国的遗言哪!老相国不信任秦人,认定公孙鞅是欺诈。臣与秦人相抗二十多年,算是知秦之人,老相国所虑,臣深以为然!老相国临终之时,唯恐河西有失,不仅将河西托付于臣,更将一生积蓄捐于河西防御。河西若失,叫臣怎么对得起老相国的在天之灵啊!” 说到白圭,龙贾数度更咽,掩袖抹泪。 “唉,龙爱卿呀,”魏惠王听他更咽一阵,方才应道,“你说的这些,寡人也早晓得了。说起白爱卿,寡人深深后悔一件事哪!” 龙贾抬头:“敢问王上后悔何事?” 魏惠王环视四周,见厅中并无他人,方才压低声音:“后悔未将寡人的底牌及时端给白爱卿,否则,他就不会误解寡人了!” “底牌?”龙贾心头一震。 魏惠王捏紧拳头,语气激昂:“你以为寡人真的相信秦人吗?你以为寡人真的相信他公孙鞅吗?不,在寡人心里,他们是死敌,寡人从来没有相信过他们!寡人这么做,只是想通了一件事!” 龙贾目光急切。 “爱卿知道,”魏惠王激动起来,声音放大,“自公孙鞅赴秦,秦势日强,秦人变成一块硬骨头,啃起来吃力了。寡人本欲趁秦羽毛未丰,借朝王之名收拾秦人,永除西患,不想公孙鞅前来睦邻,甘愿臣服。人之常情,不打笑面的,不赶送礼的。人家和颜悦色前来臣服,诚意睦邻,叫寡人怎么处置呢?寡人思来想去,正自没个发落,陈爱卿献策借力消力,寡人是越想越妙啊!” “借力消力?”龙贾陷入沉思。 “是啊!”魏惠王不无得意道,“秦公不是自愿臣服吗?秦公不是有粮有枪吗?秦国不是有人有马吗?那就让他为寡人效力去!那就让秦人为寡人打仗去!秦、魏合力,天下何人可敌?” “臣急的就是这个!”龙贾一脸疑惑,“王上真的认为秦公甘愿臣服?真的认为秦人甘愿为王上效力?” “哼,”魏惠王语气决断,“盟约已签,墨香未散,秦公若是毁盟,史官会怎么记他?再说,虎毒尚不食子,何况他秦公?他的女儿刚嫁过来,嬴渠梁即使再无信誉,总也不至于将他的宝贝疙瘩置于火炉上烤吧?” 龙贾闭目,显然是在思考。 “爱卿不必多虑,这一次,你听寡人的。不瞒爱卿,比起秦公来,田因齐更让寡人上火!前番孟津之会,寡人旨在试探秦公;此番逢泽之会,寡人伐卫是假,试探他田因齐才是真章!结果呢,秦公看得明白,田因齐却不识相了!爱卿啊,你这次出征,好好替寡人教训一下齐人,让那个贩盐的学识相点儿。” 龙贾摇头:“臣不乐观!” 魏惠王皱眉:“哦?” “我方增兵,齐也必增兵。赵人、韩人自也不必说了。如果列国尽皆增兵,我就是一对三,即使大家严阵对峙,只在卫地干耗时日,单是粮草,我也耗不起呀!” “哈哈哈哈,”魏惠王长笑几声,“寡人耗不起,那三只猴子就耗得起吗?单说粮草,卫地离我最近,寡人补给最快,这且不说,单是上将军在卫地的收获,少说也可支撑半年,反观那三只猴子,哈哈哈哈??”缓缓捋须,吸入一口长气,“不过,爱卿提醒得恰到好处,眼前局势,还真是消秦之力的好机缘!爱卿此去,就不必急了,选好地势,稳住阵脚,坚固壁垒,将那三只猴子慢火炖着。寡人这就安排陈轸使秦,向秦公借力,一则试试那厮的诚意,二则也正可消耗秦力!” 龙贾拱手:“臣遵旨!” 征东大军走后的次日,将近午时,郡守府门前的车马渐多,各地守丞络绎而至。 公孙衍住在郡守府后院的一处雅致小院,正厅靠墙是个香案,案上是白圭塑像,白圭赠他的属镂之剑被他高高地挂在塑像上方,像前供着祭品,燃着三炷香,轻烟缭绕。 从凌晨起,公孙衍就关门闭户,静静地坐在厅中。公孙衍的面前放着一张几案,案上摆着龙贾留给他的剑。 “公孙衍啊公孙衍,”公孙衍思绪万千,“你饱读史书,你博闻强记,你才华盖世,你心比天高,你志向远大,你自比吴起,可??难道这就是你的宿命吗?河西是吴起打下来的,今日却在你的手中毁掉,叫史官怎么记?史官或将你的名字与吴起的名字写在一起,留存于史,不同的是,吴起是征服者,是赢家,而你公孙衍,只能是替罪者,是输家??” 周围一片寂静,只听到滴漏的声声滴答。 “不,公孙衍,”公孙衍陡地睁眼,凝视白圭遗像,“你不能输,你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儿!你有两万武卒,你有三万城防,你还有不下五万青壮苍头,你有储备已久的辎重粮草,龙将军已将所能留下的全都留给你了,你还奢望什么?” 公孙衍的拳头渐渐捏起,表情渐渐刚毅。 门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是府司马。 府司马叩门,轻声禀报:“公孙大人,张将军、吕将军及各关关令、各城邑守丞悉数抵达,皆在厅中候命!” “晓得了。”公孙衍缓缓起身,拿起案上的剑,开门出去。 公孙衍健步走进郡守府正厅,果见旅帅以上的将军与十几个守丞,依序肃立,打首二人是军将,龙贾留下的河西守军最高军事长官,左侧张猛,右侧吕甲。 在郡府司马的引导下,公孙衍一袭白衣,徐徐走向龙贾主位,端坐于席。 所有目光射向公孙衍。 尽管在相府谋差多年,经历军旅场面却是平生第一次。公孙衍轻咳一声,尽量使自己放松,朝众将拱手一周:“诸位将军,诸位守丞,在下复姓公孙,单名一个衍字,人称犀首,奉先相国遗命来河西效力。前日,龙将军奉王命东征,昨日将行之际,特将河西守备重任托付在下。在下初来乍到,对河西防务尚未完全知情,又受将军重托,心甚忐忑,特召诸位将军、诸位大人到此,共商防御大事!” 众将面面相觑,表情僵硬。 公孙衍给出个笑,再次拱手:“诸位将军,诸位大人,请大家放松些,既为议事,这般紧张,我们怎么议呢?” 然而,诸将中没有谁买他的账,没有人搭腔,即使已经知情的吕甲与张猛,也竖在那儿纹丝不动。 所有目光一直射向公孙衍,射得他心里发毛。 公孙衍再出一笑,环视众将:“诸位中有些在下认识,譬如张猛将军、吕甲将军,大多数在下尚未见过,这想熟悉一下,先点个卯。”从几案下拿出名册,“熟悉的我就不点了。”挨名字看下去,“赵立将军!” 没有应声。 公孙衍提高声音,脸上依然挂着笑:“赵立将军!” 赵立就站在吕甲身边,鼻孔里哼出一声,显然是憋了很久:“末将请问,是该叫你先生呢,还是称你将军?” 显然,这是在公然挑衅了。 场面立时紧张,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公孙衍的笑脸僵住,目光渐渐冷峻,射在赵立的脸上。 “赵立将军,”公孙衍的目光从赵立身上移开,逐个扫过众将,语气放缓,分量却重,“还有诸位将军,你们听好!是的,在下没有名分,在下只是一个相府门人,你们想怎么叫就怎么叫,爱怎么称就怎么称。不过,自今日起,在下是代龙将军行使军令,直至龙将军东征归来!”从几案下摸出龙贾的印玺,轻轻搁在几案上,又从几案下摸出一堆令牌,一字儿摆在印玺两侧,动作像是孩子在摆玩具,“这是将军印绶,这是将军令牌,哪位将军若是不信,尽可上前验看!” 众将愕然。 赵立身子动一下,似要拔腿上前,被吕甲止住。 公孙衍看得明白,斜二人一眼:“既然没有哪位前来验看,在下这就收起来了!”将玺印与令牌一一收回案下,“在下再请诸位观看一物!”从腰间缓缓解下御赐宝剑,抽出来,以手拭锋,“此剑诸位想必见过,”拭毕,轻轻一弹,吹口气,摆在几案上,语速放缓,但冷酷,“如果有哪位敢于违背军纪,不听号令,贻误战机,龙将军再三叮嘱在下可先斩后奏!”看向吕甲、张猛,“吕将军、张将军,在下可否虚言?” 吕甲嘴唇动一下,没有吱声。 公孙衍的系列举动与措辞,绝非一个碌碌无为者所能做出。张猛放下心来,朗声应道:“诸位将军,龙将军临行之际,全权委托公孙将军暂代西河郡守之职,在下与吕将军在场见证,望诸位莫存疑虑,在龙将军返回之前,一切听从公孙将军调遣!” 张猛驻扎在河西多年,颇有威信,话语举足轻重。 众将疑虑顿消,齐声应道:“末将谨听公孙将军!” “犀首感谢诸位信任!”公孙衍朝张猛微微一笑以示感激,目光又扫诸将一遍,神色严肃,“诸位将军,在议事之前,在下先向诸位通报军情。据龙将军与在下近日所察,秦人行将进攻河西,远在一个月后,近在眼前,也许就在数日之内!” 公孙衍之言犹如惊雷,众将无不愕然,面面相觑,旋即交头接耳起来。 公孙衍提高声音,震住场面:“大敌当前,在下敬请各位群策群力,防备秦人攻击!” 几个将军看向吕甲。 吕甲跨前一步,目光不屑:“回代将军的话,末将有疑!” “吕将军何疑?”公孙衍看向他。 “我王已与秦公签订盟约,缔结姻亲,秦人为示诚意,所有关卡尽皆撤兵,百里之内无一卒设防,代将军却说秦人攻击在即,与此大势不合,末将不敢苟同!” 公孙衍反问道:“吕将军可知秦人的这些兵马撤到何处去了?” “开往咸阳以西去了!” “吕将军可是亲眼看到?” “这??”吕甲怔了下,“代将军知道吗?” 公孙衍手指远处:“就在阴晋附近的山沟沟里!” 众将惊愕。 吕甲冷笑一声:“代将军可是亲眼看到?” 公孙衍回以冷笑:“看来,吕将军是想见个分明了!” 吕甲意识到自己越级了,拱手:“末将不敢,末将只想??” 张猛咳嗽一声,止住他。 公孙衍看向张猛。 张猛跨前一步,拱手道:“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龙将军既已授权将军,如何防御,敬请将军下令!” 一语点醒公孙衍。 公孙衍长吸一口气,冲他点个头,重重咳嗽一声:“诸位听令!” 众将齐跨前一步:“末将听令!” “在下代龙将军宣布军令,从即时起,河西进入战时态势,望诸位各司职守,尤其是阴晋、洛水、长城一线要冲,务必昼夜戒备,兵不卸甲,马不离车,发现敌情,即燃烽火!” 众将齐声道:“末将得令!” 走出郡守府,众将及各城邑守丞如释重负,各个长出一口气。 “我呸!”第一个发飙的赵立朝地上狠啐一口。 “赵立,”吕甲拍拍他的肩头,笑道,“你呸个什么?” 赵立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一个相府家奴也来指手画脚,闷杀我也!” “你闷什么了?” “我闷龙将军。”赵立愤愤不平道,“河西守御,何处比得过长城?何处比得过洛水?长城、洛水皆在将军辖下,将军分量可想而知!然而,龙将军东征,不将河西托付将军,却托给一个相府家奴,让人如何不闷?你这也看到了,”手指远处正在驱车散去的诸将,“他们哪一个肯服?” “你呀,”吕甲给他个苦笑,“只知其一,未知其二。白相国临终时,将家当全部捐给龙将军了,龙将军欠下白相国一个大情,不得不还哟!” “这??”赵立愈加不解,“还情也得还给白公子呀,哪能轮上他这个家奴逞狂?” 吕甲盯视他:“赵立,你做旅帅多久了?” “唉,”赵立长叹一口气,“末将这个旅帅还是几年前由将军提携的,末将??” “想不想做个关令?” “关令?”赵立眼睛一亮,“何处关令?” “大荔关关令!” 赵立激动道:“大荔关,那是师帅!” “不想做吗?” “可??”赵立怔了,“大荔关已经有关令了呀!” 吕甲阴阴一笑:“方才代郡守说眼前是战时态势。既然是战时态势,本将就可按战时处置嘛!” 赵立激动不已,拱手道:“末将誓死效力吕将军!” “记住,”吕甲面现不悦,“不是效力本将,是效力龙将军,效力我王陛下!” 赵立“啪”地行个军礼:“谢将军教诲!” 众将散去后,张猛没走。 是公孙衍留下他的。 “张将军,”公孙衍朝张猛深深一揖,由衷谢道,“方才的事,多谢您了。在下第一次经历那种局面,当真是手足无措呢!” 张猛回礼道:“公孙将军不必客气,末将不过是说了应该说的!” “叫我犀首吧,我仍旧听不惯将军这个称谓!” “军旅之内,末将不敢!” 公孙衍苦笑:“在下不知军旅,总以为是在相府呢。” “以公孙将军才气,很快就会适应的。” “唉,”公孙衍叹道,“在下也曾看过一些治军的书,本以为不是难事,岂料事到临头,完全不是那回事呢!”拱手,“还请将军教我!” “教字不敢!”张猛应道,“治军以律,将军只要把握住这四个字就成!” “犀首受教!” “末将建议,将军再次颁令时,穿上戎装!军旅重仪,您一身士服,军将不服也是自然!” “将军提醒得是,”公孙衍又出一叹,“唉,只是在下这??没有名分,言不顺哪!” “名分有了呀!河西将士无不听从龙将军的,龙将军既已授权于您,这就是名分!” “就算是吧。”公孙衍轻叹一声,“张将军,听龙将军说,河西尚有一些可以技击的青壮,据将军估算,多久可将他们召集起来!” “一个月。” 公孙衍摇头。 张猛解释道:“河西刚刚征召两万新卒,余下的青壮要么是豪门贵胄,不愿从军,要么是仆役,未能入籍,不在征召之内!若要征召他们,就得讲个由头!” “唉,将军呀,”公孙衍长叹一声,“秦人就要打过来了,河西就要沦陷了,这难道还不是由头?” “话虽如此,可??”张猛苦笑一下,“眼下我王与秦睦邻,举国诏示,河西人人皆知,将军这个认定,连将帅都不肯信,怎么能鼓舞百姓呢?” 张猛讲到了要害,公孙衍表情痛苦。 “说吧,”张猛问道,“将军欲征多少丁役?” “能征多少就征多少!秦人若打过来,就是举国之力,必以全得河西而后快,龙将军不在,主力东征,就我们眼前这点儿兵卒,莫说是抵敌,即使重点防御,也是不足啊!” “好的,末将这就着手征召!” 距少梁东北约三十里坐落一个小邑,名唤张邑,有约近百户人家。 魏文侯时,吴起属下参将张欢因军功受封于此。张欢之后,其子张耀不谙武艺,却善经营,先后二十年间,置下百余井田产,成为少梁大户之一。张耀辞世,家业传予儿子张豹。张豹偏又承继先祖的禀赋,天生喜爱舞枪弄棒,十八岁时,与结义兄弟张猛应征入伍,成为大魏武卒。十八年前,献公征伐河西,张猛是百夫长,张豹是左军参军。秦魏大战,张豹殉国,张夫人悲恸欲绝,结好绳套,正欲随张豹而去,偏巧年仅两岁的爱子张仪口中喊娘,冲进门来。看到儿子,张夫人这才打消殉夫之念,一心一意照料张仪成人。张家本为富户,又得张猛照顾,日子过得也还惬意,可谓是丰衣足食。 这日后晌,一辆辎车在张家大院门口停下,张家的家宰兼车夫张伯跳下车,垫好凳子,朝车里的私塾先生鞠躬礼让道:“沮先生,到家了,请下车!” 一位先生模样的斯文人小心翼翼地掀开车窗,探头看看。张伯上前搀扶,先生摆手,自己下到乘石上,两足着地。 仪态端庄的张夫人闻声走出,站在门口,深鞠一躬。 张伯指向张夫人,向先生介绍道:“沮先生,这位就是张夫人!” 沮先生冲张夫人拱手道:“在下沮生,幸会夫人!” “劳烦先生了!”张夫人还个礼,对张伯道,“张伯,快到书房里请仪儿出来,就说先生到了,让他前往客房拜见!”转对先生,伸手礼让,“先生,请!” 沮先生走进院门,左右审视张家的宅院,认定是个大户人家,颇觉满意。 张夫人将先生引入客房,刚刚坐下,张伯就匆匆进来,走到夫人跟前,轻声道:“公子不在书房。” “咦,”张夫人惊愕,“午饭后我还到书房查过他,嘱他哪儿也不许去,恭候先生!” “呵呵呵,”张伯笑道,“想是林子里去了,老仆这就寻他回来!”朝先生拱下手,匆匆出去。 婢女斟茶。 张夫人端起一盏,双手递给先生,赔笑道:“先生,请茶!” 张邑不大,没有城墙,甚至连个寨沟也没有,其实就是一个村落。张伯心里有数,径投邑东的一片大林子。 张伯刚刚拐过一条巷子,就见张仪的小厮小顺儿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张伯,张伯—”小顺儿也看到他了,叫起来。 “叫魂呀你,”张伯没好气地斥他一句,“公子呢?” “禀??禀张伯,”小顺儿喘着粗气,“麻??麻烦来了!” “什么麻烦?” 小顺儿喘几下,调匀气:“我们正陪公子在林子里闲耍,有人领着十几个人寻来,点名要找公子。顺儿觉得势头不对,这跑回来搬救兵哩!” “你们在林子里耍什么来着?” “没有耍啥,”小顺儿两手一摊,“一棵楸树上有个大马蜂窝,公子琢磨几天了,今儿说是摘它下来,这还没动手哩,那伙人就??” 张伯嘘出一口气:“公子在哪儿?” 小顺儿往远处一指:“打谷场里!” 张伯随他朝谷场跑去。 没跑几步,小顺儿突然停下,走向路边。 是一群苍蝇正在享用一小堆牛屎。 小顺儿捂死一只,掏出小刀剁作两半,小心翼翼地握在手心。 张伯愣了:“你小子,这是做啥?” “嘘—”小顺儿诡诈一笑,“这是我与公子的事,不定能派用场呢!” 打谷场位于邑东,有十几丈见方。 谷场中心,一个白衣人与一个紫衣人正如斗鸡般盯视对方。白衣人身后只有两个小厮,紫衣人身后则站着十几个人,个个五大三粗,模样凶悍,一看就是能干架的主儿。 盯视一时,二人开始绕对方兜起圈子来。兜过三圈,二人同时止步,各自退后一步,目光始终不离对方眼睛。 无须多猜,白衣人正是张仪,依照时下规矩,要与对方比个高下。 张仪两手一拱:“张邑张仪有礼了!” 紫衣人回以一礼:“吴邑吴青有扰了!” “吴仁兄远道而来,可有赐教?” “赐教不敢!”吴青朗声应道,“听闻仁兄文韬武略无所不知,才名广播,本公子不才,特来讨教!” “仁兄过誉了!”张仪回他个笑,柔中带刚,“张邑乃乡僻之地,在下又是粗人,仁兄是来做客的,倘有招待不周处,还望海涵!” “哈哈哈哈,”吴青长笑几声,“仁兄痛快。在下既是上门讨教,就请仁兄赐招吧!” 张仪伸手礼让:“主随客便,还是仁兄先来!” “看来仁兄是艺高胆壮,在下可就不客气了!” 张仪再让:“请!” “敢问仁兄擅长何艺?” “琴棋诗画、戏游渔猎、枪刀剑戟、御射书数,在下皆有涉猎,仁兄有何擅长,在下皆可奉陪!” 吴青冷冷一笑,转对仆从:“拿弓箭来!” 早有人拿出弓箭,吴青接过,搭上一箭,望见场边百步开外的秸秆垛上有两只麻雀,略瞄一瞄,道:“仁兄请看左侧那只!”弓弦响过,左侧麻雀应声而倒,右边那只惊飞。 众人喝彩。 吴青将弓箭递予张仪,微微一笑:“仁兄,请!” “仁兄这是射艺了!”张仪推过长弓,从袖中摸出一把弹弓,装上石子,看向天空。 不一会儿,一群小鸟从远处飞来,就要飞掠头顶。 “仁兄请看最后一只!”张仪举起弹弓,瞄也不瞄,一弹打去,最后一只小鸟应声掉落。 众人看得愣了,一时竟是无声,待那小鸟挣扎几下,停住不动时,方才欢声雷动。 早有小厮跑过去捡起小鸟,呈递吴青。吴青审看一眼,拱手道:“虽不为艺,却也算是好手段了!” “谢仁兄赏识!”张仪拱手回礼。 “张仁兄,”吴青心中叹服,口中却道,“你我各中目标,第一轮算是平手!第二轮,敬请仁兄点题!” 张仪忖道:“好小子,一静一动,高下已判,在下稳稳胜出,你却说是平手!”眼珠子一转,看向小顺儿,使个眼色。 小顺儿心领神会,指向握着的另一只手,伸出小指,给他个诡笑。 张仪意会,转对吴青略略拱手,朗声道:“既然吴兄谦让,在下就献丑了!” 话音落处,张仪“啪”地抽出宝剑,肃立场中,一动不动,似乎是根木头,只将两眼圆睁,盯向空中。 蓦然,张仪出手,但见剑光一闪,复又入鞘。 包括吴青在内的所有人都看愣了,不明白他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 “这这这??”吴青看向张仪,“仁兄此举可有名堂?” 张仪微微一笑:“吴兄请看地上!” 吴青看向地上,什么也没发现。 张仪指向吴青的左脚:“吴兄左脚,脚后跟处!” 吴青蹲下,细审自己的左脚后跟,仍旧一无所获。 “吴兄是否看到有半只苍蝇?如果在下没有走眼的话,应该是它的下半身,是它的半拉子屁股!” 吴青这才注意到他的脚后跟附近还真有块黑乎乎的小东西,小心捡起,放到掌心细审,果然是半拉子苍蝇屁股。 “仁兄好剑法!”吴青震惊,拱手,“此轮无须再比,仁兄赢了!” “承让承让!下一轮,吴兄请点题!”张仪伸手礼让。 吴青忖道:“没想到你小子讨出这么一个巧,”瞄向张仪的身段,“看我玩你一个硬的!”眼珠子四下一转,瞧到谷场上有个打麦用的长条石磙,桶来粗细,齐腰长短,遂大步走过去。 张仪等也都随他过去,看他又耍什么稀奇。 吴青挽起袖子,两手扣住石磙两头的石臼,大喝一声:“起!”猛力提起,再一撑,扛在右边肩头,转对张仪,“张兄,请看!” 吴青肩扛石磙,在场地中心缓缓转起圈子,跟他而来的仆从及聚拢来的看客无不喝彩。 其中一仆打头喊道:“一圈??” 众仆从跟道:“二圈,三圈??十一圈,十二圈??” 场上气氛热闹起来。 张伯眉头微皱,目光射向张仪,见张仪也是看得傻了。 小顺儿脸色早变,悄声对张伯说:“张伯,该叫公子回去了!” 张伯白他一眼,低声:“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脾气,这辰光叫他,还不如杀了他!” 众仆从继续叫数:“??二十九圈,三十圈??” 听众人数到三十,吴青不再转了,扛着石磙径直走到张仪跟前,大叫一声“嘿”,“咚”地扔在地上。张仪观他脸色,只是微微涨红,气息稍喘,力气远未用尽。 吴青拍打几下手上的灰土,看向石磙,伸手礼让:“张兄,请!” 那边谷场里比试得不亦乐乎,这边张家客堂里,沮生品着茶,时不时地看向窗外,显然候得急了。 张夫人看出端详,抱歉道:“瞧这孩子,不知又野到哪儿去了!” “呵呵呵,”沮生回她个笑,品口茶,“兵荒马乱的,孩子嘛,野些也好!” “让先生见笑了。他阿大走得早,留下我们孤儿寡母苦熬岁月,本指望这孩子能够有点儿出息,谁料想总也收不住他的野性,一天到晚在外惹事,让人担惊受怕。”张夫人亲手为沮生冲水,斟茶。 “敢问夫人,”沮生又品一口,“在下能否看看令郎的书房?” 张夫人起身:“请!” 二人来到张仪的书房,见书架上尽是竹简,一卷又一卷。沮生挨个瞄审一遍,在其中几册上拿手指抹了几下。 看着沾满灰的手指,沮生不无感慨地长叹一声:“咦吁唏,呜呼哀哉!” “先生?”张夫人没听明白。 “可惜了这些好书哇!” “唉,”张夫人弄明白他的意思,大是尴尬,“老身就不瞒先生了,这孩子自幼顽皮,没人能降得住他。前些年,老身也曾请过几个先生,没有一个留得住的。唉,老身??这就指靠先生了!” “夫人放心,老朽在安邑三十年,调教出不少顽冥之徒。要是降不住他,老朽断不敢来!” “太好了,”张夫人应道,“先生只管使出狠招,只要能让我家仪儿有个进取,老身愿付双份薪酬!” 沮生连连摆手:“薪酬之事,夫人休提,能让令郎学有所成,方是大事!” 张夫人拱手:“老身拜托先生了!” 当众装孬显然不合张仪的秉性。眼见吴公子占尽上风,张仪也是豁出去了,当下朝手心吐口唾沫,活动几下手足,躬身弯腰,一手扣住一只石臼,略略一掂,心头顿时一紧。然而,事已至此,张仪顾不得许多,大喝一声,咬紧牙关,用力一挺,竟然也将石磙举过头顶。 在观众的喝彩声中,张仪将石磙扛在肩上,像吴公子一样绕场转圈。众人欢声雷动,齐声报数:“第一圈,第二圈,第三圈,第四圈??” 此时场上气氛更加热烈,所有人,包括吴青,都在数圈,其中小顺儿叫得最响亮:“??第十一圈??” 待数到第十五圈时,张仪脸色涨红,步履沉重而缓慢,牙齿咬紧,额上汗水涔涔,背上也是湿透了。张伯心头一沉,两眼紧盯张仪。见张仪渐渐支撑不住,小顺儿的声音亦逐渐微弱:“??第十七圈??” 张仪额头青筋暴出,步子几乎挪不动了。 小顺儿不待张仪转完下一圈,出于着急而声音拖长,几乎是喊:“第十八—” 张伯一个箭步冲至张仪身后,托住石磙,朗声:“公子,撒手!” 张仪撒手,两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地上,所幸有张伯咬牙托住石磙。 小顺儿这也不数了,与几个小厮赶过来,合力将石磙放到地上。 “哈哈哈哈,”吴青走到张仪跟前,半是哂笑道,“张兄呀,要不要在下小扶一下?” 吴青的话音未落,张仪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 吴青略略抱拳,声音颇是自得:“谢张兄承让!” 张仪盯他看一会儿,绕他转三圈,竖起拇指:“服了,服了,吴兄神力,在下服了!” “呵呵呵,”吴青笑应道,“蛮力而已,不足挂齿。张兄的剑术才见功夫!” “哈哈哈哈,”张仪大笑,“你我各胜一局,加上一个平局,仍旧是个平局。吴兄既然来了,总该见个真章才是。下一轮,是吴兄先请呢,还是??” 一阵马蹄声急,一骑飞至,一个仆役模样的滚下马背,冲吴青大声:“公子,公子—” 吴青正在兴头上,看过去,不耐烦地问道:“六指,什么事儿?” 叫六指的仆役向他招手,比画什么。 吴青急走过去,二人低语。 吴青转回来,冲张仪抱拳:“吴某得会张兄,于愿足矣。官府征役,吴某在册,家父要在下赶回应征,恕不奉陪了!”转身就走。 “吴兄且慢!”张仪扬手叫住他。 吴青顿步,转身看向张仪。 张仪一脸疑惑:“一个月前,不是征过一次了吗?” “听说这次是开大战,龙将军东征,河西兵员就不够了,连不在册籍的仆役都可应征呢!” 张仪大是兴奋,紧紧握拳道:“太好了!” 吴青拱手:“在下告辞,后会有期!” 张仪亦拱手:“后会有期!” 吴青与众小厮快步走去,张仪拱手相送。 张伯走过来,关切地问道:“公子,伤到腰没?” “我这腰好着呢。”张仪给他个诡笑,似是想起什么,急问,“张伯,您去安邑办差,可办妥了?” 张伯点头。 “这人??多大年纪?” 张伯指指自己的白发和胡须,又是一笑:“已经在家等些辰光了,夫人请你快回!” “嘿,有了!”张仪眨巴几下眼睛,一拍脑袋,冲小顺儿叫道,“顺儿,耍什么愣呢,快点过来!” 小顺儿与两个小厮小跑过来。 张仪指着石磙:“将此物抬回去!” 小顺儿看看石磙,吐下舌头,招呼两个小厮,三人各挽袖子,二人扣臼,一人顶在中间,合力抬起,“嘿唷嘿唷”地头前走去。 看过张仪的书房,张夫人与沮生再次回到客堂品茶。又等良久,沮生有点儿坐不住了,东张西望。张夫人也是心不在焉,口中应酬,耳朵听着门外。 就在此时,远远传来张仪的“哎哟”声。 “哎哟”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夸张。 张夫人吃一惊,快步走到院中,见张伯搀着“哎哟”不绝的张仪跨进院门。 张夫人急问:“仪儿,怎么了?” 张仪却如没有听见,顾自“哎哟”。 张夫人正自纳闷,小顺儿几人“吭哧”“吭哧”地叫着号子,将打谷场上的石磙抬进院里,“咚”一声扔到地上。 张伯将张仪搀到屋檐下的软榻上,让他躺下,在他的肩上和腰上不住按摩。随着张伯的揉捏,张仪的“哎哟”声愈发夸张,长一声短一声,抑扬顿挫。 沮生走出来,站在门口打量张仪。 张仪眼角瞥见,“哎哟”声叫得更是欢实。 张夫人皱起眉头,不无狐疑地走过来,抚摸张仪的头:“仪儿,你??咋的了?” 张仪眼睛眯起,龇牙咧嘴:“娘,哎哟,疼死我了!张伯,轻一点儿,对对对,就是这儿,再轻一点,哎哟—” 张夫人转向小顺儿,厉声问道:“顺儿,咋回事儿?是不是让人打了?” “回禀夫人,”小顺儿应道,“公子与另一个公子在打谷场中比试才艺,举??” 不待他说下去,张仪厉声喝道:“滚一边去!” 小顺儿起身就溜。 张夫人低声叫住:“顺儿,过来!” 小顺儿返回来,看一眼张仪,一步一步地挪到张夫人跟前。 “说吧,举什么了?”张夫人放柔声音。 小顺儿看向石磙,刚要开口,张仪飞身跃起,朝他屁股狠踹一脚,骂道:“你个臭小子,叫你滚一边去,还不快滚!” 小顺儿就势打个跟斗,一翻身爬起,飞也似的溜了。 张仪复躺回来,再度夸张地“哎哟”。 张伯再揉。 张夫人显然看出张仪并不打紧,眉头紧皱,对张伯道:“张伯,甭管他吧!不让他逞能,他偏不听,让他疼疼也好,记个教训!”看向张仪,“仪儿,过来!” 张仪站起来,“哎哟”着走到夫人跟前。 见他还在做作,张夫人虎起脸:“娘为你从安邑请来一位德高望重的先生,”见沮生缓步走过来,给他个笑,转对张仪,“就是这位沮先生,快去见过先生,到中堂行拜师礼!” 张仪一动不动,两眼紧盯沮生。 沮生脚步沉稳地走到跟前,一双老眼回视张仪。 二人对视有顷,张仪收起目光,眼睛眯起,走近沮生,一句话不说,绕他转起圈子来,一边转,一边上下打量他。 沮生以静制动。 转有三圈,张仪退后一步,打个拱:“晚生见过先生!” 沮生回礼:“老朽见过张公子!” “老先生是专程从安邑来的?” 沮生捋一把胡须:“令堂专程使人聘请老朽为公子师,老朽不来非礼也!” “娘要晚生向先生行拜师礼,而拜师是要磕头的!” 沮生又捋一把胡须,略显孤傲:“这是自然。” 张仪歪头盯住他,手却指向张伯:“张伯可否通报先生,晚生这个头从来都不是随便磕的!” 不待张伯回答,沮生接话道:“当然,良禽择木而栖嘛!” 张仪“啪”地打个响指:“痛快!先生只须做到一桩事,晚生立马到中堂焚香磕头,行拜师大礼!” 沮生淡淡一笑:“张公子要老朽做何事,请讲!” 张仪朝门外大叫:“顺儿!” 小顺儿答应一声,跑进来。 张仪给他个怪笑:“为先生表演一下!” 小顺儿与张仪早已主仆默契,故意装作不知,傻笑着挠头:“敢问公子,表演什么?” 张仪指石磙,厉声:“你小子,装什么蒜?就表演本公子方才做过的那事儿!” 小顺儿瞧一眼石磙,大步走过去,朝两手啐一口,搓过,一手扣牢一端石臼,大喝一声“起”,奋力擎起,身子趔趄一下,差点儿跌倒。幸好另一小厮眼疾手快,上前扶住。 小顺儿稳住身子,将石磙扛到肩上,仅走几步,不敢再走,用力朝前一掷,石磙“咚”地砸在地上,震得众人脚下一颤。许是用力过猛,小顺儿朝后跌倒。 “呵呵呵呵,”张仪伸出拇指,“好小子,看不出来,有两下子嘛。爬起来吧,晚上本公子赏你一只鸡屁股吃吃!” 小顺儿吐吐舌头,爬起来,溜到一侧。 张仪扭过头,望向沮生,指着石磙,阴阳怪气道:“先生,您老可看清楚了,就照那厮所做,自己搬起来,扛在肩上,”指院中的大树,“绕此树三十圈!只要先生做够此数,本公子立马磕头。若是少走一圈,呵呵呵呵??” 沮生傻掉了,脸色尴尬,表情愠怒,转向张夫人:“这??” 张夫人怒目横瞪张仪:“仪儿,不得无礼!” 张仪转对张夫人:“娘要仪儿拜师,仪儿绝对服从,可仪儿既然要拜的是师,这个师就得胜过仪儿,是不?” 张夫人面现不悦:“仪儿,不可狡辩,先生要教你的是学问,不是蛮力!” 张仪转对沮生,顺水推舟:“先生,我娘说让先生教晚生学问,想必先生的学问胜过晚生了!” 沮生捋须:“若论学问嘛??”眼睛微微眯起,现出得意状。 张仪又打一个响指:“好!”两眼盯住他,“先生有何学问,可否说来听听?” “张公子听好,老朽是百家学问,皆有涉猎,琴棋诗书,无所不知!” “如此说来,先生也知诗了?” “当然,”沮生语气倨傲,“方才说过了,琴棋诗书,老朽无所不知!” 张仪扬手:“就请先生吟首诗吧!” 沮生思忖有顷:“诗有三百,不知张公子欲听何篇?” “先生熟悉哪篇,就吟哪篇!” 沮生暗忖:“这小子出言狂妄,不能让他瞧低了,我且吟一篇生僻的!”闭目有顷,清下嗓子,抑扬顿错,脑袋微微摆动,朗声吟道,“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独为匪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有芃者狐,率彼幽草。有栈之车,行彼周道。” 张仪淡淡一笑:“先生背得虽说一字儿不差,却也不算本领!” “这??”沮生怔了,“如何才算本领?” “先生听好!”张仪略顿,凝神,朗声吟咏,“道周彼行,车之栈有。草幽彼率,狐者芃有。暇不夕朝,夫征我哀。野旷彼率,虎匪兕匪。民匪为独,夫征我哀。矜不人何,玄不草何?方四营经,将不人何?行不日何?黄不草何?” 沮生震惊:“你??你能倒??倒背!” “哈哈哈哈,”张仪放声大笑,模仿先生口吻,“在下三岁吟诗,六岁倒背,十五岁贯通百家学问。至于琴棋书画嘛,先生这要切磋研磨吗?” 沮生额头汗出:“老??老朽??” “哼,叫在下看,先生当是真的老且朽矣!” 沮生满面紫涨:“你??你??你个狂??狂??” 张仪盯住他:“说呀,狂什么呢?” 沮生气结,活活卡死在“生”字上,狠盯张夫人一眼,袖子一甩,大步出门。 张仪却不罢休,阴阳怪气地补上一刀:“老先生,不辞而别,失礼乎?” 沮生却不答话,扬长而去。 张夫人脸色阴沉,对张伯道:“给他一金盘费,让他走吧!” 张伯应过,追出。 张夫人朝兀自得意的张仪狠剜一眼,大步走回后堂。 张仪冲她背影做个鬼脸,突然想起什么,跑出大门,远远望到小顺儿,招手。 小顺儿小跑过来。 张仪吩咐道:“顺儿,套车!” “好哩,”小顺儿朗声应道,“公子,我们去哪儿?” 张仪横他一眼:“让你套车你就套车,问个屁话!” 张家家庙的牌案上依次是先祖张欢、祖父张耀、父亲张豹三个牌位。 张夫人跪在案下,一手捂口,一手按胸,剧烈咳嗽。咳一会儿,张夫人摸出手帕儿捂在嘴上,吐出一口污血,迅即包上。 张夫人小喘一时,仰头望着夫君张豹的牌位和遗像。张豹身穿大魏武卒服饰,英气逼人。张夫人泪水滚落,眼前浮出系列情景: —张猛、张豹在案前盟誓,结为生死兄弟。 —张猛、张豹同穿魏武卒服,飒爽英姿。 —一辆战车停在门外,张猛和一个年龄稍长的御者从车上抬下一口棺木。 —张夫人在梁上悬下绳子,正在套结,门外传来一个脆脆的童音:“娘—” —张夫人泪水流出,松下套结,藏起绳子,开门。 —门外,站着送张猛回来的御者,怀中抱着只有两岁的张仪。 —小张仪出溜下来,扯住她的衣角,朝外面拉:“娘,娘—” —张夫人抱着张仪痛哭。 院中传来脚步声。 张夫人思绪回来,掩袖拭泪。 张伯走进来,在张夫人身后跪下,朝张豹叩首。 张夫人看向他,轻声道:“张伯??” 张伯抬头看她,关切地说:“夫人,听见您又咳了。要不,换个医师?我打听到少梁北有个老先生,专治痨病!” 张夫人深知自己这病已积重难返,无药可救了,朝他苦笑一下:“不用了,偶尔咳几下,不打紧的。仪儿呢,叫他过来!” “没看到他,听小厮说,叫上顺儿出去了。” “去哪儿了?” 张伯迟疑一下,从袖中摸出一个征役告示:“夫人,河西又征役了,是张将军派人送来的告示!” 张夫人震惊:“哦?” “告示上说,不仅仪儿在征,连顺儿他们也须入册,看来,河西怕是有大事了!” 张夫人闭目有顷,猛地睁开:“仪儿不会是应征去了吧?”目光征询。 张伯皱眉道:“吃不准。” “这告示他??晓得不?” “告示刚到,但仪儿也许早就晓得了。” “咦,他怎么晓得的?” “寻他比试的那个孩子叫吴青,是少梁西吴邑的,他家收到告示,来人叫他回去,想必仪儿??” 张夫人神色凝重,眉头紧皱。 “唉,这孩子,”张伯叹口长气,“一心想的就是应征,就是建功立业。上次征役,夫人没遂他的愿,他有多日不开心哪!” 张夫人想到什么,睁开眼:“张将军在不?” “在。龙将军东征,把他留下了。” 张夫人长嘘一口气:“你去找找张将军,仪儿的事,拜托他说个情。无论如何,不能让仪儿犯险,张家就剩他这一根苗了!” “老奴这就去。” 河西某个征役处,一名军尉翻看名册,边看边念叨:“张邑?张仪?” 张仪伸长脖子,似乎也在帮他查找。 军尉由头看到尾,轻轻摇头。 “咦,”张仪一脸错愕,急切道,“你再查查,怎么可能没有我张仪呢?” 军尉再查,两手一摊,给他个苦笑。 张仪抓耳挠腮,一脸急相。 显然,张夫人的顾虑是多余的。张伯匆匆赶至张猛的军将府,未及开口,张猛就晓得他是为什么来了,拱手笑道:“请嫂夫人安心,在下早已交代过了,没让仪儿入册!” 张伯拱手道:“呵呵,谢将军了!” 二人正在说话,一个军尉匆匆走进,叩道:“禀报军将,有个张公子闹着要见您,说是张邑的!” 张伯苦笑一下,看向张猛。 张猛回他个笑,吩咐军尉:“转告张公子,本将视察军营,不在府中!” 军尉拱手:“喏!”疾步出去。 河西大荔关的关门处,关卒正在逐个盘查、登记等候渡船前往秦地的人。 一行人打着“魏”“使”“陈”等旗号行至关门。 关尉核查完一应使节文书,恭手送出关门。 看到关卡盘查得这般森严,陈轸颇为纳闷,走出轺车,冲关尉道:“敢问关尉,边关可有大事发生?” “回禀上卿,”关尉回他个军礼,“我们接到军令,全体戒备,各边关、洛水至长城防线进入战时状态,人不卸甲,马不离车,严格盘查过往人员!” “战时状态?”陈轸凝眉,喃喃重复一句,吸口气,“与谁开战哪?” “防御秦人!” “秦人?”陈轸苦笑一下,“你们关令何在?” “关令调防,新关令刚到,正在交接!” “请他出来!” “这??”关尉一怔,“遵命!”反身急进关令府。 关令府门外,李关令拱手别过赵立,跳上战车,扬尘而去。赵立目送一程,正要回府,关尉跑至,跪叩:“报,王上使臣求见,请将军过去!” 赵立吃一惊道:“王上使臣?何人?” “陈上卿!” “可是陈轸?” “正是。” 赵立吸口长气,忖道:“早听吕将军讲过此人,说他与上将军私交甚厚,更是王前红人,不定哪日就官拜相国呢,今朝若是得攀此人,岂不是??” 这样想定,赵立问道:“人在何处?” “正在关门外候渡!” 赵立责备道:“王上特使驾到,为何不禀报?” “禀报李将军了,”关尉颇觉委屈,“可李将军正在忙于接待将军您,只让属下查验!” “查验?”赵立呵斥他道,“王上特使代表王上,特使驾到就是王上驾到!传令,所有将士出列,奏军乐,恭迎王上特使!” “喏!”关尉跑去传令。 赵立大步走向关门。 不一时,军乐齐鸣,守关将士列队,陈轸在赵立等簇拥下昂首步入关门,走向关府。 赵立将陈轸引入正厅,设宴款待,满案美酒佳肴。 酒过数巡,陈轸端起一爵酒,脸色微醺,眯眼看向赵立:“你是说公孙衍下的令?” “正是此人!”赵立点头,“龙将军叫他犀首,临东征时,将印绶与令箭悉数交给他,让他暂代郡守,向河西臣民发号施令!” “奇怪,”陈轸似是没听见,顾自说话,“他怎么来河西了?” 赵立摇头:“末将不知!” “秦魏睦邻,王上与秦公结为儿女亲家,秦人撤关撤防,此人却如临大敌,这不是来捣乱吗?” “上卿所言极是,”赵立附和道,“不仅是末将这样想,河西所有将士都这么想!” “奇怪,他不过是个相府家奴,一不在册,二未受封,龙贾为什么竟将河西印绶全部交付予他?” “末将晓得!” “哦?”陈轸看过来。 赵立压低声音:“白相国将七千金无偿送给龙将军,龙将军欠下白家的情,将大权交给公孙衍是还情!公孙衍是白相国最信任的人,据他自己说,是白相国临终前嘱托他来河西的,末将推断,为这七千金,龙将军定向白相国承诺过什么,故而才让公孙衍执掌权柄!” “嗯,嗯,”陈轸长吸一口气,冲赵立竖个拇指,“赵将军所言成理!”举爵,“来,为你这个推断,本卿敬你一爵!” “谢上卿谬赞!”赵立双手举爵,一饮而尽,等陈轸也饮毕,为他斟上,“不瞒上卿,什么狗屁犀首,什么狗屁代郡守,末将根本没把他看在眼里!在末将眼里,如此重位,只有一个人合适!” “何人?” “军将吕甲!” “吕甲?嗯,本卿晓得他,听闻他武艺高强,十八岁就建下奇功,是员骁将!” “是河西第一骁将!”赵立不无骄傲道,“在河西,除龙将军外,末将只听吕将军的!今日末将再听一人,就是上卿大人您!上卿大人但有吩咐,末将必全力照办!” “呵呵呵,”陈轸回他个笑,拱手,“本卿有幸!” 赵立亦拱手:“是末将有幸!” 陈轸倾身,压低声:“不瞒赵将军,本卿此番使秦,就是向秦公表达我王的睦邻诚意。你们军人的事儿,本卿不好多讲,但本卿可以透给你一句,秦人既已撤关撤防,我们这般森严壁垒,与我王的睦邻旨意背道而驰哟!” 赵立吸口凉气,有顷,举爵:“谢上卿提醒!” 第010章|?公孙衍孤力难撑?西河郡狼烟四起 秦宫复兴殿的偏殿是秦孝公的兵器厅,庞大的兵器架上摆满各色兵器。排在首位的是一杆长枪,柄是纯银,枪头是合金锻造。 秦孝公拿起它,走到院中场地上,闪几下,舞动起来。但听呼呼风响,秦孝公正舞得起劲,公孙鞅、景监匆匆走进。 秦孝公瞥见,收势,将枪扎在地上,看二人道:“有急事了?” “禀报君上,”景监颇为振奋,“大荔关及洛水一线所有瞭望塔上的武卒全部撤了!” “哦?”秦孝公惊喜道,“为何撤了?” “想是与魏王特使有关。”公孙鞅应道,“魏王特使陈轸于昨日后晌抵关,后被新任关令赵立留宿关府,之后武卒就撤防了!” 秦孝公将扎在地上的枪拔出来,震下地面:“怪道昨晚寡人听到它嘎嘎作响呢,原来是它嗜血了!” 公孙鞅捏拳道:“是哩,良机已至,可以一战了!” “特使陈轸?”秦孝公眯眼道,“这个时辰,他来做什么?” “相助君上。” 秦孝公盯住公孙鞅,恍然大悟:“你是说撤去关防的事?” 公孙鞅摇头。 秦孝公长吸一口气,凝眉苦思一时,仍旧想不出个所以然,便给公孙鞅个苦笑。 公孙鞅走近,压低声,诡秘一笑:“陈轸此来,是将河西七百里拱手送给君上!” “怎么个拱手相送?”秦孝公来劲了,将枪“啪”地扔到地上。 公孙鞅附耳低语。 秦孝公大喜,转向景监:“魏王特使何时可到?” “禀报君上,”景监应道,“魏使距咸阳已不足五十里,按照脚程,两个时辰后可至咸阳东门。” 秦孝公扬手,朗声道:“摆驾,寡人郊迎!” 咸阳东郊十里迎宾亭,彩旗飘飘。 秦孝公与公孙鞅等朝中重臣恭立亭前,迎住魏使车马。 迎宾乐声中,孝公亲执陈轸手登上公辇。随行人员分乘公孙鞅、太子驷、景监等人车驾,缓缓驰向咸阳。 是夜,秦宫膳房里,酒肴丰盛,红袖歌舞,杯盘狼藉。秦孝公与公孙鞅等重臣轮流敬酒,陈轸酩酊大醉。两名美女一边一个架起陈轸前往驿馆歇息。 翌日晨起,秦国大朝,陈轸持节候立于复兴殿殿门外的台阶下。 宣旨内臣唱宣:“君上有旨,宣上国使臣觐见!” 陈轸手捧使节,昂首挺胸,大步进殿。 步入正殿后,陈轸呈上惠王手书的借兵国书。 秦孝公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细读一遍,对陈轸道:“大魏国为我上邦,魏王有命,寡人不敢不从!”转对内臣,“拟旨,奉魏王之命,竭秦之力,发锐卒六万,战车五百乘,辎重车八百乘,拜大良造公孙鞅为主将,国尉车希贤为副将,太子驷为监军,太傅嬴虔督运粮草,听命魏王差遣!” 内臣一边拟旨去了。 陈轸拱手道:“轸代我王谢秦公慷慨相助!” “特使不必客气,”秦孝公回礼,“这是邦国应尽义务!也请特使转奏魏王,魏国乃我上邦,魏王乃寡人亲家,魏国仇雠就是秦国仇雠,魏王所恶就是寡人所恶!” “轸一定转奏我王!” “敢问特使,我三军何时应征,魏王可有旨意?” “我王的旨意是越快越好!” “大良造,”秦孝公转对公孙鞅,“你是主将,我三军最快可于何日出征?” 公孙鞅朗声应道:“三个月。” 秦孝公看向陈轸:“请问特使,三个月如何?” 陈轸皱眉:“这这这??太迟了!” “回特使的话,”公孙鞅转对陈轸,拱手道,“由于秦魏睦邻,我边防三军已奉君上旨意调往西境,或抗御西戎,或防范楚人,仓促之间无法回调。再就是三军远征,劳师动众,粮草辎重不可有误,仓促之间,实难成行啊!” “公孙爱卿,”秦孝公脸一沉,责道,“魏王之急就是寡人之急,你不可迟延,不可推三阻四,须于一月之内调集辎重,两个月内向魏王报到!” 陈轸急了:“这??” “哦,”秦孝公一怔,“两个月也不成吗?” “也有点儿迟呀。” “以特使之见,我何日出征为妥?” “我王旨意是越快越好,轸之意,大良造最好于旬日之内出征!” 秦孝公闭目有顷,看向公孙鞅:“大良造听旨!” 公孙鞅拱手:“臣听旨!” “明日辰时,点咸阳守军三万,旬日之内起程东征,余下三万,于二十日内返至咸阳候命!至于粮草辎重,寡人亲自督办,确保三军供应!” “臣领旨!”公孙鞅略顿,皱眉道,“只是,这三军??怎么个出征呢?” “咦,该怎么出征就怎么出征呀,一切唯魏王马首是瞻!” “即使听命于魏王,也该有个说辞。就山东情势而言,臣以为,齐、韩、赵三军不过十万众,上将军、龙将军合兵一处,亦不下十万众,以十万众对十万众,三国合兵也难抵大魏武卒,再说,三国三条心,劲使不到一处,输赢不战已判,是以臣并不主张马上东征!” “这??魏王??”秦孝公看向陈轸,表情迟疑了。 公孙鞅也看向陈轸:“魏王陛下之所以要我出兵,想是为了防范列国增兵!” “对对对,”陈轸急道,“我王防范的正是这个。” 秦孝公转对公孙鞅:“若是此说,你就待命边境,候魏王进一步旨意!” “臣以为不妥。”公孙鞅朗声应道,“魏王要我出兵,旨在震慑列国,使其不敢贸然增兵。若是陈兵我境,列国非但不晓得我是为大魏备军,且可能误以为是我们两国要开战呢!” “这??”秦孝公面露难色,再次看向陈轸。 “大良造所言成理,”陈轸点头道,“我王请君上出兵,确为震慑三国。” 秦孝公转对公孙鞅:“公孙爱卿,依你之见,该如何出征为妥?” “臣之意,我三军可暂时屯于魏境,恭候魏王东征旨意。” 秦孝公转对陈轸:“特使意下如何?” 陈轸略略一想,朗声应道:“甚好!” 公孙鞅看向陈轸:“请问特使,我三军屯于何处为妥?” “阴晋郊外,如何?” “嗯??”公孙鞅稍作沉思,“阴晋接交函谷道,为军事重点,我大军屯于此处,万一魏王想多了??”顿住,看向陈轸。 “呵呵呵,”因有紫云这个人质在手,陈轸不以为然道,“既为亲国,贵邦又是为大魏出兵,想必我王不会想多!” “如此甚好。只是阴晋郊外地域狭小,而我三军六万,辎重六万,各种车辆逾千乘,若是齐聚于阴晋,单是扎营、饮水、补给、训练等,恐怕都有困难。” “大良造之意,屯于何处为妥?” “在下之意是,可分兵屯扎,三万屯于阴晋之郊,另外三万屯于大荔关之东,具体屯址可由魏王钦定。俟东征王命下达,我即兵分两路,一路入阴晋,由函谷道东出,另一路经由临晋关,过安邑,沿轵关陉东出!” “甚好!”陈轸应道,“待轸禀明我王,请命以大良造妙策行事!” 公孙鞅拱手道:“拜托特使成全!” 在沿洛水的军用驰道上,三辆战车呈“一”字儿驰行。 一行驰至一座瞭望塔前,为首一辆停下,公孙衍跳下车,大步走向塔前。 随从军尉冲塔上大叫:“塔上有人吗?” 无人回应。 公孙衍眉头紧皱,看向高塔旁边的烽火台,也无一卒守值,脸色顿时黑沉下来。 “奇怪,”军尉也是一脸纳闷,“这么重要的哨塔,怎会不见一个守卒?” 公孙衍跳上战车,怒喝:“大荔关!” 大荔关外侧的洛水上,往来渡船不断,船上坐满老秦人。关门与渡口的一片空地被附近老乡侵占,成为一个集市,摆着各色土特产,客商多是坐船过来淘货的老秦人。 军用驰道被各种摊位堵塞,公孙衍一行只得下车,御者甩着响鞭,不住吆喝:“让道让道!” 见是官家战车,摆摊的纷纷挪开摊位。 公孙衍大步走向关门,见关门大开,不见一卒守值。 公孙衍走过关门,眉头紧皱。 公孙衍快步走向关内的营帐区,见兵士们三五成群地散布在树荫下,或说笑,或喝酒,或玩游戏。空旷的草地上横七竖八地支着许多竹竿,竿上挂着细绳,绳上晾着衣物被服。一名军尉模样的怀中抱着两床被褥,懒洋洋地走出帐门,朝草地走过来。 公孙衍脸色黑沉,朝那军尉一扬手,大声叫道:“这位军尉,过来一下!” 军尉望过来,见到公孙衍的主将披挂,扔掉被褥,飞跑过来,单膝着地叩道:“大荔关守尉陆三见过将军!” 公孙衍打量他一眼,语气严厉:“李关令呢?” “回禀将军,”陆三拱手,“前几日调防,李关令调走了,眼下是赵关令!” “赵关令?什么名字?” “赵立将军!” 听闻是赵立,公孙衍立即想起先前军议之事,眉头凝起:“赵立何在?” 陆三略一迟疑,手指一处大帐。 公孙衍面色冷酷:“喊他出来!” “遵命!”陆三起身,奔向大帐。 帐篷里,赵立一身酒气,四仰八叉,正在呼呼大睡。与他同样大醉的还有两个旅帅,皆是副将,睡相难堪。 陆三奔至赵立跟前,摇晃他道:“赵将军,快醒醒!” 赵立仍旧大睡,显然是喝多了。 陆三急了,用力推他。赵立翻个身,嘴里咕噜几句,又睡过去。 陆三去推另外二人,也都烂醉如泥,只好跑出来复命。 陆三刚出帐门,公孙衍一行已经走到。 “赵立呢?”公孙衍问道。 “禀??禀报将军,”陆三迟疑一下,朝帐中努下嘴,“赵将军??他??” 公孙衍十有八九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三步并作两步,跨入帐门。望着三人的睡相,公孙衍脸色紫涨,转对随行军尉:“绑了!” 随行军尉扬手,几个短兵护卫扑上去,将三个烂醉如泥的将军绑缚起来。经这一番折腾,赵立几人终于醒了,挣扎着反抗。 赵立跺脚,狂骂道:“何人在此撒野?喝多了咋哩?” 公孙衍走到赵立跟前,声音冷酷:“赵将军!” 赵立看清是公孙衍,打个惊战。 公孙衍声音更高,更冷,一字一顿:“赵立!” 赵立脖子一横,倨傲道:“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代郡守驾到!” 公孙衍横他一眼,转对军尉:“押往校场!” 军尉推着赵立三人走向帐门。 赵立不停地挣扎,吼叫,咒骂:“公孙衍,你个相府家奴,竟敢在本将地盘撒野!”又冲陆三,“陆三,速叫人来,将这家奴拿下!” 陆三看看赵立,再看看公孙衍,呆若木鸡,不知所措。 公孙衍冷笑一声:“塞上他的嘴!” 军尉顺手捡起一块抹布,塞进赵立口中。另外二将突然意识到什么,软瘫于地。 公孙衍扫他们一眼,转对陆三:“军尉陆三听令!” 陆三拱手:“末将听令!” “鸣号,所有关卒,校场点卯!” “末将得令!” 没过多久,整个大荔关内,号角声声,鼓声咚咚。关内军卒从各个营盘列队持枪,跑向校场。 校场上并排立着三根木柱,赵立三人被绑缚在柱上,赵立的口被塞着。全体关卒荷枪肃立,无不震惊,全体目光射向刑柱上的三将。 公孙衍立于木柱前,冷冷道:“松开他的嘴巴!” 军尉取掉赵立口中的抹布。 赵立遭此惊吓,嘴巴又被塞近半个时辰,酒完全醒了,喘几口气,吐口秽物,两眼不服地盯住公孙衍。 公孙衍犀利的目光射向赵立,冷冷道:“赵立,你可知罪?” 赵立知无退路,干脆豁出去了:“代郡守,本将不知!”将“代”字拉得很长。 公孙衍鼻孔里哼出一声:“本将问你,大荔关共有多少守卒?” “关卒两千!” “既有关卒两千,为何不设关防?” “回代郡守的话,秦军关卡早已撤防,秦兵并无一人,我们设防,防守何人?” 公孙衍厉声道:“我再问你,是何人命令你撤销关防的?” 赵立脖子一横:“无人命令!” 公孙衍冷笑一声:“照此说来,你是擅自撤关了?” “是本将擅自撤关,代郡守想要怎的?” “我再问你,依大魏律令,守关将士擅离职守,擅自撤关,该治何罪?” 赵立哼出一声,头歪向一侧。 公孙衍转向陆三,厉声:“军尉陆三,你可知道?” 陆三看赵立一眼,忐忑起来,吞吞吐吐道:“回??回禀将军,依律当??当斩!” 公孙衍朗声道:“刀斧手何在?” 两名刀斧手应声出场。 公孙衍看向二人,一字一顿:“行刑!” 见要斩杀大将,两名刀斧手互望一眼,迟疑不动。 赵立跺脚骂道:“你个家奴,这给我听好了,本将是在册命官,跟随吕将军出生入死,厥功甚伟,如何处置本将,当由吕将军主断,你不过一个代郡守,敢把本将怎样?” “不怎样!”公孙衍冷笑一声,手一扬,一侍卫端着托盘走至校场中央,盘中放着西河郡守府的印玺、令箭。 公孙衍缓缓抽出龙贾宝剑,扫一眼在场兵将:“诸位将士,你们可都认识这些物事?” 众将士望过来,纷纷点头。 “龙将军东征之时,将西河郡守印玺、令箭,”公孙衍晃一晃手中宝剑,“连同此剑,一并交托本将,授予本将先斩后奏之权!”看向赵立,“你身为关令,居关不守,擅自下令撤销关防,依律当斩!”看向两位副将,“还有你们二位,身为副将,有律不守,盲从主将,同领死罪!” 两名副将面色惨白,异口同声道:“公孙将军,我俩??冤枉啊!” “有何冤枉,从实说来!” 一个副将哭丧着脸道:“李将军在时,我们严守关防,不敢有一日懈怠。三日之前,李将军调防,赵将军就任,责令撤防,我二人不敢擅撤,力劝赵将军,可赵将军坚持撤防,我二人身为副将,不得不服从军令啊!” “哼!”公孙衍冷冷一笑,“军令让你们酗酒至此吗?” 另一副将急切辩解:“我??我们不敢酗酒来着,可昨儿晚上,赵将军朋友访至,拉我二人陪酒,我们皆不擅酒,但关令相邀,我们不敢不陪啊!” 公孙衍吸口气,看向赵立:“赵立,二将所言,可否属实?” 见公孙衍这是动真的,赵立不免惧怕起来,冲着队伍中排在首位的另一副将道:“老穆,前些日少梁点卯时,本将顶撞过他,他这是蓄意报复,快叫吕将军救我!” 叫老穆的将军看向公孙衍,欲走却留。 在场将士本是李关令带出来的,赵立本为旅帅,仗恃巴结军将,赶走李关令,众将士无不憋着一口气,今见报应到了,没有人愿意帮他。 “赵立,”公孙衍冷笑一声,“兵法有云:‘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今日之事,莫说是吕将军,纵使君上亲临,也救不了你!”看向刀斧手,朗声发令,“刀斧手,承剑!” “喏!”两名刀斧手异口同声地应过一声,走上来,跪地承剑。 公孙衍提高声音:“行刑!” 两名刀斧手大步走到赵立身边,解开绑缚,按他跪地。 赵立气焰不再,带着哭腔:“公孙将军,末??末将冤??冤枉啊!” 公孙衍看向他,目光鄙夷:“你有何冤枉?” “公孙将军,”赵立哭丧起脸,半是求饶,半是解释,“末将换防那日,陈上卿奉王命出使秦国,路过此关,嘱托末将说,秦魏已经盟约睦邻,结作姻亲,是一家人了,大可不必彼此设防。陈上卿是王上特使,上卿的言行代表王上,上卿之言末将不敢有拂,这才下令撤防啊!” “赵立,”公孙衍一字一顿,“你死到临头,仍旧执迷啊!龙将军将河西守职移交于本将之时,明令三军,本将代表龙将军!本将在少梁正告各地边关、城邑,河西进入战时戒备,关卡之地,首当其冲,人不卸甲,马不离车。你身为关令,不听军令,却听过路朝官闲言碎语,已是死罪!依照魏律,关卒守值之时不得饮酒,你不仅饮酒,且呼朋引伴,大醉酩酊,又犯死罪。身为边关主将,你知法犯法,目无官长,咆哮犯上,死有余辜!” 赵立语塞,低头服软:“末将??知错??” “现在知错,已是迟了!”公孙衍冷冷一笑,转对刀斧手,声音几乎是吼,“行刑!” 斩过赵立,公孙衍吩咐放开两员副将,责其戴罪立功,提升穆将军为代关令,提升陆三为副将,命其严治关卡,人不缷甲,枪不离手,洛水一线,昼夜警戒。 在赵立死后第二日,陈轸从秦国返回。 奉命盘查的是陆三。 因为前鉴,陆三不敢怠慢,详细核实使团中每个人的身份,对所有行李尽皆查验。 陈轸暴跳如雷,斥责他道:“岂有此理,连王上特使也这般盘查?” “特使大人,”陆三拱手,赔笑道,“凡是过关者都要接受盘查,这是王命!” “你们的关令呢?” “请问特使,您问哪一个关令?” “这还用问?当然是赵立将军!” “赵立将军在关门楼上,大人可退后几步观看!”陆三指向关门上方。 陈轸不解。 陆三带他走到关门外面,指向关门楼顶。 上面赫然悬着赵立的人头。 陈轸心头一震,忙问:“怎么回事?” “赵关令擅自撤关,违犯王命,已于昨日被公孙将军斩首!” 陈轸目瞪口呆。 赶回安邑,陈轸径至魏宫,向魏惠王汇报了使秦经过。 刚说没几句,魏惠王就眼睛发亮,长吸一口气,惊道:“郊迎三十里?”闭目有顷,捋下胡须,“呵呵呵,嬴渠梁倒是在意礼节呢!” “是哩,”陈轸接道,“一口一个上国,听得臣心里美滋滋的。不瞒王上,近年蒙王上恩宠,轸出使列国为数不少,似这般礼遇,轸也是第一次遇到,一开始还不习惯,有点儿受宠若惊呢。” 魏惠王似乎想到什么:“他提没提及前些日生病的事儿?” “提了提了。”陈轸连连点头,“秦公亲携臣手,邀臣同辇而行。途中,秦公不止一次提及逢泽之事,说是天不作美,使他未能亲赴逢泽,一睹圣王南面威仪,引为此生之憾哪!” 魏惠王放松下来,半是自责道:“唉,真是此说,倒是误会秦公了。在逢泽那会儿,不见秦公来,寡人心里还真犯过不少嘀咕。借兵之事,秦公可有推诿?” “借兵之事,臣当日未提,想再看看秦公的诚意!” “嗯,是哩。” “秦公与臣一路上唠唠叨叨,扯些闲篇,待到宫中,天色已是黑了。秦公吩咐摆上大宴,所有朝臣皆来向臣敬酒,纵使臣有些酒量,也是扛不住了,一觉睡到大天亮,秦已早朝。臣紧忙上朝,在朝堂之上正式提请此事,秦公那是一口应承啊!” “哦?”魏惠王身子前倾,“他是怎么应承的?” “秦公准允臣请,托臣转奏王上,原话是,”陈轸略顿,模仿秦公语气,“大魏乃秦上邦,魏王陛下乃寡人亲家,魏国仇雠就是秦国仇雠,魏王所恶就是寡人所恶!” 魏惠王一拍大腿:“说得好!” 陈轸越说越激动:“秦公当廷发旨,出锐卒六万,战车五百乘,辎重车八百乘,自带粮草,拜大良造公孙鞅为主将,国尉车希贤为副将,太子驷为监军,太傅嬴虔督运粮草,恭听我王差遣!” 魏惠王一震几案:“好一个嬴渠梁!” “不过,”陈轸话锋一转,“就在这时,公孙鞅提出了一个难题!” 魏惠王一怔:“什么难题?” “说是以齐、韩、赵眼前援兵,我大魏武卒足以抗衡,无须秦力。我王之所以要秦出兵,旨在威慑三国,使其不敢增兵!” “嗯,公孙鞅看得倒是透哩。秦公怎么说?” “秦公看臣,显然是要听听臣之意,臣到秦国是为借兵,若是秦不出兵,臣岂不有辱使命了?是以臣随机应变,提议秦人可如数出兵,暂屯于河西,以观山东战局。若是龙将军一战而胜,秦兵就可不动。若是三国增兵,山东陷入僵局,王上就可命秦人兵分两路东征,一路出函谷道,一路出轵关陉,既可深入卫境决战,亦可直抵韩赵本土,使其首尾不能两顾!” 魏惠王沉思良久:“嗯,爱卿妙计!”倾身,“他公孙鞅怎么说?” “公孙鞅赞臣想得周全,说是个两全之策,既不劳民伤财,又能使秦魏合体、威服天下。只是秦军已从我边关撤往西境,若是仓促东征,时间拖得久些,要两个月,臣怕他是推诿拖延,就又催促,秦公倒是爽快,提议暂将咸阳守军调出三万,屯于我阴晋郊野,再从回调之军中截取三万,填补此数!” “呵呵呵,”魏惠王乐得合不拢嘴,“看来这个嬴渠梁才是真兄弟啊!”转对毗人,“拟旨,诏令西河郡,辟出营地,好生款待秦兵!” 毗人略有迟疑:“王上?” 魏惠王看向他。 毗人嘴唇动了下,看向陈轸。 陈轸拱手道:“王上,臣有一虑。” 魏惠王转向他:“哦?” “王上的这个旨即使到了河西,怕是也得打个折扣!” 魏惠王眼睛睁大,盯住他:“咦?” 陈轸凑上前,向魏王禀报河西变故。 待陈轸讲完,魏惠王眉头拧紧,显然想不起公孙衍是谁,口中喃道:“公孙衍?” “就是公孙鞅来朝那日在朝堂上咆哮,被公孙鞅当廷羞辱的那个相府门人!”陈轸提醒道。 魏惠王似是想起来了,微微点头:“嗯,寡人记起来了。”眉头又拧,“龙贾为什么将西河郡府大印交给此人呢?” “因为白相国!”陈轸一字一顿。 “白相国?” 陈轸侃侃言道:“白相国之子白虎自幼顽劣,沉溺于声色犬马,终不成器,白相国失望之至,临终之时将七千金私财悉数赠送河西,想想又不放心,遂派门人公孙衍前往河西监管。龙贾东征,将河西印玺交付公孙衍,想也是出于无奈!公孙衍在河西没有根基,是以刻意树敌,夸大秦人威慑,以淫威服众。大荔关的关令赵立将军不服,公孙衍竟以私刑斩之!” “唉,”魏惠王长叹一口气,“这个龙贾,误我大事矣!” “王上,”陈轸落井下石,“有公孙衍在,他是不会让秦人渡过洛水的!” 魏惠王面孔冷峻:“寡人倒要看看,有何人敢在寡人的土地上违拂寡人的旨意!”对毗人,“拟旨!” 是夜,当撤防的王命传至长城守府,吕甲仰天长笑:“哈哈哈哈!”一拳震在几案上,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你个家奴,龙将军给你根烂葱头,竟就插进鼻孔充大象了!” 公孙衍万念俱灰,坐于案前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闷酒。 “唉!”张猛长叹一声,也端一盏,与他对饮。 闷酒不知喝有多少,张猛看向公孙衍,苦笑一声:“公孙将军,怎么会这样?” “张将军,”公孙衍看向他,“求求您,不要再叫我将军了!” “公孙兄,”张猛改口,“真不知王上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公孙衍起身走到墙边,取下白圭赠送他的宝剑,抽出,轻拭剑锋。 张猛盯住他。 “张将军,”公孙衍又拭几下剑锋,“此剑就要派上用场了!” “公孙兄是说,杀敌—” “此剑不是用来杀敌的!” “咦,”张猛吸一口长气,“不杀敌,公孙兄拿它派何用场?” “白相国将河西托付龙将军,龙将军转托在下,河西这若失了,在下纵使活着,有何颜面复见龙将军?又有何颜面再祭白相国的在天之灵?” “公孙兄,你??”张猛急了,“你怎么能往这儿想呢?” 公孙衍一手持爵,一手持剑,喝一口酒,舞几下剑,仰天长啸一声,长吟:“天亡河西,天亡我公孙衍哪!” 张猛端着酒盏,看着公孙衍。 公孙衍连吟数声,将酒爵“啪”地摔向砖地。 “公孙兄?”张猛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公孙衍插剑入鞘,回至席前坐下,声音冷静许多:“说吧,将军想问什么?” “万一??在下是说,万一秦人是真的??”张猛顿住,目光征询。 公孙衍扯出个苦笑:“将军若是相信有个万一,这就跪下,向天地四方祈祷这个万一吧!” “唉,”张猛轻轻一叹,“公孙兄,在下信你!事既至此,我们做臣子的也只能是尽个忠了。” “尽忠?”公孙衍鼻孔里哼出一声,“河西是他魏室的,魏国是他魏室的,在下寄身的不过是个相府,既未受他魏室之封,也未承他魏室之恩,凭什么要为他魏室尽忠?” “这??”张猛怔了,“既然公孙兄不为魏室尽忠,直接走人就是,又何必出此绝命之辞?” “唉,”公孙衍叹道,“雁过留声,云过留影,在下可以不为魏室,却不可以不为千古青史啊。在下蒙恩于相府,老相国临终之时托河西于龙将军,龙将军东征之时又将河西托于在下,在下若是一走了之,龙将军会怎么看我?天下人会怎么看我?史家又会怎么写我?写我忘恩负义!写我是逃兵!” “好!”张猛起身,抱拳,声音激昂,“在下为君臣之义,公孙兄为千古芳名,让我们一同战死河西吧!在下如何死,死于何处,就请公孙兄安排!” “将军抱此死志,在下敬服!”公孙衍抱拳回个礼,领他几步跨到形势图前,指图,“张兄,如果不出在下所料,秦人此来,必欲尽得河西而后快!就眼前情势而断,由于秦人已到阴晋,洛水以南至阴晋的长城已是摆设,而临晋至徵城一线的长城,有吕甲在,也算是不保了!” “这??”张猛辩道,“吕将军是河西第一勇将,麾下武卒是河西装备、战力最强的,秦人想过长城,怕是没那么容易吧?” “诚望如此。”公孙衍苦笑一声,“张将军,即使河西尽失,有两处断不可失,一是阴晋城,二是临晋关!阴晋是函谷门户,若失,则函谷道不保。函谷道不保,秦人就可直入陕、焦,魏国的门户就被堵死,亡无日矣。临晋关若失,秦人就可断我黄河渡桥,切断河西与河东,形成天堑,魏人无望再图河西矣。” “将军所言极是!” “将军镇守阴晋多年,可去阴晋布防,临晋关由在下坚守,你我二人互为犄角,或可为龙将军收复河西留下立足之地!” “少梁怎么办?”张猛急道,“少梁是河西首府,龙将军在这儿经营多年,军械、粮草、府库皆在城中,失不得啊!” “就大局而言,阴晋、临晋关远比少梁紧要,你我分身乏术啊!” “公孙兄有所不知,河西将士的家眷多在少梁,少梁若失,将士们就会顾念家小安危,就会心神俱乱,就会??”顿住。 公孙衍陷入长思。 “公孙兄,就在下所知,临晋关守将仲良虽在吕甲麾下,却与末将来往甚多。仲良是员老将,镇守河西近四十年,战功卓著,资历比龙将军还老。末将亲赴临晋关一趟,交代仲将军,嘱他严加防范。有仲将军在,临晋关当可无虞。至于阴晋,末将全力以赴,少梁还是由您坐镇!只要少梁在,河西就有主心骨,将士们就会安心!” “好吧。”公孙衍决断道,“龙将军留下武卒两万,一万五千在吕甲麾下,另外五千交给将军驻防阴晋。临晋关、阴晋为秦人必得之地,势必全力攻打。记住,命令士卒放近打,不可浪费力气,更不可浪费箭矢,要只守不攻,坚持到龙将军回来!” “末将明白。”张猛重重点头,“只是??少梁这儿?” “将军放心,”公孙衍拍拍胸脯,豪迈一笑,“少梁城高池深,粮多民众,更有你新近招募的近万苍头,外加五千常备守卒,公孙鞅欲杀在下,没那么容易!” 少梁东郊,张猛驱车疾驰。 车马驰过一条土道,旁边一个路牌—张邑。 张猛陡然想起什么,扬手:“停!” 御手停车。 张猛指向通到张邑的土路:“张邑!” 御手拐回来,驰往张邑。 张猛将车马停在张家院门外,急走进去。 张伯迎出,见是张猛,拱手道:“老仆见过将军!” 张猛匆匆还礼:“张伯,嫂夫人在否?” “寻仪儿去了。” “寻仪儿?他哪儿去了?” “还是那桩事儿,”张伯给他个笑,“公子与一个叫吴青的结为兄弟,吴青被征役,公子想是投他去了!夫人得到音讯,气坏了,套上车就去寻他,我拦不住呀!” “呵呵呵,”张猛笑了,“是他阿大的那股血气!” “将军,”张伯伸手礼让,“客堂里请,夫人已去小半日,也该回来了!” “不了。军情火急,在下这要赶往临晋关!” 张伯心底一震:“什么军情?” “秦人就要打过来了。您务必告诉嫂夫人,早作应对!” 张伯吸口长气,老眉冷凝:“以将军之见,该怎么应对才是?” “暂避一时吧,最好是离开河西,明日就走!” “晓得了。” 张夫人回到家时已是傍黑。女仆搀她步下辎车,扶入后堂,为她更衣。 张夫人脸色苍白,又咳起来。 院中传来脚步声,在门外停住。 张夫人听出声音,收起丝帕:“是张伯吗?请进吧。” 张伯走进。 张夫人的胸脯气得一鼓一鼓:“这个仪儿,气死我也!” 张伯回她个笑:“仪儿不肯回来?” “他跟我玩捉迷藏!” “呵呵,这孩子!” “听人说,张将军来过了?” “是哩,老仆正要向夫人禀报。” 张夫人嗔怪道:“怎么不留他吃个饭?有些辰光没见他了。” “翠儿,”张伯转向翠儿,“为夫人准备晚餐!” 翠儿应一声,小跑出去。 张夫人似是察出什么:“张伯,有事儿了?” 张伯压低声:“秦人就要打过来了!” “这??”张夫人震惊,“怎么可能呢?” “张将军就为这事来的!” 张夫人深吸一口气。 “唉,”张伯长叹一声,“不瞒夫人,龙将军领着大军一走,老仆就有个预感,河西怕是要出事儿了。果然!” 张夫人微微点头:“嗯,你这一说,我心里也亮堂起来。大半年来,河西一直闹腾,一会儿准备攻秦,一会儿与秦和好,就跟邻家孩子似的。龙将军走后,河西更是惊惊乍乍,前几天征役备战,今儿又听说秦人出兵是帮咱打仗,究竟是个啥事儿,我这心里不踏实呢。哦,对了,秦人何时打过来,张将军讲没?” “讲了,快则三五天,迟再十天半月,张将军要我们早作应对。” “张伯,你怎么想?” “我问过将军了,将军之意是,最好避一避。老仆也是这意思。” 张夫人陷入深思。 “龙将军不在,大军也不在,我们抗不过秦人。要是能抗过,张将军就不会来了!” “是哩。” “覆巢之下,没有完卵。还是听将军的,避一避吧。” 张夫人皱眉:“怎么避?” “这个老仆想过了。夫人和仪儿明日就走,家中诸事,暂由老奴料理!” “去哪儿呢?” “可到洛阳。一是不算太远,二是天下正都。周天子虽然落势,毕竟还是天子。常言说,天子脚下,必有奇人。仪儿若到那儿,不定就能有个奇遇,至少也可长长见识,待河西平静下来,老仆再去接你们回来!” “嗯,你这主意不错!”张夫人点头,“仪儿从小不知规矩,到天子辟雍学点儿礼乐,或能有所长进!你这就筹备,今宵祭祖,明晨送他起程!记住,莫要告诉他我的病,否则,这孩子??” 张伯怔了下:“夫人不走?” “仪儿长大了,还是让他一个人闯闯吧。” “这??” 张夫人摆手打断他:“去吧。多带几个人,仪儿若是再闹,就给我绑回来。” “不用。” 新卒训练技击营中,张仪与吴青盔甲裹身,一手持枪,一手持盾,正在英姿飒爽地演练攻防,小顺儿带着张伯走过来,远远就冲张仪喊道:“公子,张伯来了!” 张仪扔下枪盾,摘下头盔,冲张伯笑道:“呵呵呵,张伯,是娘让你来的吧?” 张伯摇头:“不是哩。” “咦,”张仪颇觉惊讶,“娘没让你来,你来做啥?” “请你回去。” 张仪给他个怪笑,复又戴上头盔:“告诉娘,我正过瘾哩!” 张伯走到他跟前,悄声:“你张叔来了。” “张叔?”张仪一阵惊喜,摘下头盔,“啪”地扔在地上,“太好了,我正在寻他哩!那帮小子气死人,凭什么单单把我的名字漏掉!”转对吴青,拱个手,“吴兄,在下回去讨个道理,明日再来切磋!” 几人匆匆赶回张邑,已入人定,张仪急不可待地四处瞄一圈,逮住张伯道:“张伯,我张叔哩?” “咦,”张伯故作惊讶,“我离家时他还在着呢。估计是等你不及,走了。” “哎呀,这??”张仪急得直跺脚。 翠儿走近他:“公子,夫人请你过去!” 张仪朝张伯做个苦脸,跟着翠儿直入后堂张夫人住处。 后堂里黑漆漆一片。 “咦,我娘哩?”张仪问道。 “公子,夫人在候你呢!”翠儿给他个笑,头前又走。 二人绕过后堂,来到张家的家庙里。 庙门开着,灯火通明。中堂几案上,每一个先人的牌位前都摆着供品。 张夫人跪在先夫张豹的牌位前,一动不动。 看到这个架势,张仪方才意识到娘亲是真的生气了,吸口气,换了一副笑脸,小声叫道:“娘—” 不待他说下去,张夫人头没扭,低声喝道:“跪下!” 张仪“噌”地跪下。 “给列祖列宗叩首!” 张仪挨个牌位叩首。 叩毕,张仪膝行到张夫人跟前:“娘,仪儿知错了!” “错在哪儿了?” “娘寻仪儿时,仪儿骗了娘,其实那辰光,仪儿就躲在那道屏风后面!” 张夫人没有应声。 张仪摇她肩膀:“娘,大人不计小人过,娘就宽谅仪儿一次,仪儿??这不是回来了吗?” 张夫人扭头看向他,目光征询:“仪儿,娘的话,你可听否?” “听听听,仪儿一切都听娘的!” 这话不知听过多少遍了,张夫人苦笑一声:“仪儿,你长大了!娘管不了你,张邑也盛不下你了。娘思来想去,决定送你去洛阳,到天子的太学里谋个长进!” 张仪震惊。 “明晨就走,让顺儿陪你!” 好半天,张仪才算恍过神来,重重摇头:“娘,仪儿不去!” “你刚刚说过一切听娘的,你阿大这儿在看着你哩!”张夫人冷冷一笑,指指张豹牌位。 “阿大,”张仪看向先父牌位,求救道,“仪儿不想去洛阳,仪儿哪儿也不想去,仪儿只想与阿大一样,当武卒,打秦人,守卫河西!” 张夫人剜他一眼:“乱讲什么?河西有武卒,谁要你来守卫?” 张仪急了:“娘,你有所不知,秦人??就要打过来了!” “乱讲!”张夫人厉声呵斥,“秦魏和睦结亲,怎么可能打过来?” “是代郡守公孙将军说的!公孙将军昨日晚上到我们新兵营了,要我们拿起武器,抗御秦人,守卫少梁,保护父老乡亲,娘,仪儿??不能走哇!” “你乱讲什么?”张夫人愈加严厉,但语气放缓,“仪儿,听娘的,打不打秦人是王上的事,王上与秦人睦邻、结亲,秦魏是一家人,你是听王上的,还是听公孙将军的?再说,你又不在册,到兵营里没个名堂,吃空饷呀!” “我??”张仪语塞。 “不要七想八想了,你心里如果还有我这个娘,明日凌晨鸡鸣就起程,到天子太学里拜个名师,学些礼乐,图个长进,让娘百年之后见到你阿大时有个交代!” 张仪眼珠子连转几转,使出最后一招,扑她怀里,撒泼哀求道:“娘,仪儿不去,不去,仪儿不要去嘛!” 张夫人推开他,语气冷酷:“仪儿,闹也没用,这事儿没个商量,车马、行囊、钱财等一应物事,娘早就为你备妥了!”对张伯,“张伯,你把仪儿送到洛阳,安置妥当再回来!” “好哩!”张伯应一声,转向张仪,两手一摊,苦笑一下,做个无奈状。 张仪回他一个哭丧脸。 翌日晨起,太阳已露头,鸡仍在鸣。 院子里,轺车已经套好,小顺儿满面春风地与几个仆役一一惜别,目光四处搜索翠儿。 翠儿躲在帘后,看着他,目光羡慕。 中堂里,张仪跪在张夫人面前。 张夫人目不转睛地凝视张仪,眼中泪出。 张仪跪前几步,抱住张夫人的腿,更咽道:“娘—” 张夫人轻拂他的长发,泪水滚落。 张伯进来:“夫人,今儿是个好天!” 张夫人没有接话,只是扳住张仪的头,依依不舍道:“仪儿,记住,好好在太学读书,不要想娘!” 张仪哭丧着脸:“娘!” 张夫人转对张伯:“张伯,既然是个好天,就早点儿上路吧。”嗓子一阵奇痒,强力压住,推开张仪,缓缓起身,径回后堂。 张仪追前几步:“娘—” 张夫人掏出手帕捂住口,没有扭头,只是略略一顿,直入后堂。 张仪住脚,泪水流下,冲着母亲隐去的方向,跪下,重重地磕了个响头。 张仪起身,一扭身,一甩头,大步迈出。 后堂隐约传出张夫人的咳嗽与悲泣。 车辆缓缓驰离。 洛水上,秦人将一百多只木船绑在一起,铺起木板,不消一日就架好一座简易浮桥。紧接着,一辆辆秦国战车驰过浮桥,在魏卒的引导下,缓缓驰进大荔关。 秦军一路驰至临晋城,在城外指定区域扎营。大军连渡三日,至第四日傍黑,临晋城外已是军帐点点。 在大荔关至临晋关一线的长城城垛后面,魏军全副武装,各司其职。阳光下,盔甲、枪械闪闪发光。 秦军三万突然就到眼皮下,吕甲心里也有点儿不踏实了,一则他与秦人对峙多年,从感情上接受不了;二则龙将军东征前特别交代;三则公孙衍这般兴师动众,甚至不惜冒着与他吕甲作对的风险,斩首赵立。 思前想后,吕甲召来副将罗铣,问道:“秦军都过来没?” “回禀军将,”罗铣应道,“首批秦军共三万锐卒并三百辆战车、四百辆辎重车,全部入境,两万过大荔关,扎于临晋城外将军划定区域,一万过阴晋关,扎于阴晋城外张将军划定区域。” “嗯,”吕甲点头,“合于王上诏令。秦人可有异动?” “过境人马军纪严明,无一人外出滋事,皆在安顿营帐,未见异动。” 吕甲嘘出一口气:“不过,对秦人我总有点儿不放心呢!” “我也是。”罗铣点头。 “这样吧,”吕甲凝眉一时,“秦人既是来助我的,我当有所犒劳才是。你可带些细作,装几车猪羊鱼鸭,前往秦营劳军,顺便探看虚实,摸清底细!” 罗铣拱手:“末将领命!” 临晋关外的秦人中军帐中挂着一幅巨大的麻布形势图,上面用利刺别着多面魏国小旗。图前站着公孙鞅、车希贤、景监和司马错。公孙鞅拿起笔,在阴晋、临晋、临晋关、少梁四个点上各画一个圆圈。车希贤三人一齐看向这四处地方。 “诸位,”公孙鞅指向阴晋和临晋关,“本次大战,重中之重是这两处,临晋关和阴晋。” 几人点头。 “再就是这儿,”公孙鞅指向少梁,“河西的心脏。我们捅了这个心脏,河西就会全线崩溃。”看向车希贤。 “根据探报,”车希贤指图道,“北起徵城、南到临晋一线长城,皆为将军吕甲统辖,有常备武卒一万五千,其中一万镇守长城,五千镇守临晋关;从洛水至阴晋一线长城并阴晋城为将军张猛统辖,有长城守卒五千,阴晋守卒五千三百,共一万单三百,徵城至少梁一线长城并少梁城为代郡守公孙衍统辖,其中长城守卒五千,少梁常备守卒六千,近日公孙衍又在附近乡邑招募部分乡勇,数量不详。” “诸位,”公孙鞅再指图,“长城既过,其他城邑皆不足虑,唯阴晋、临晋关、少梁三处,我志在必得。我们可兵分三路,”指阴晋,“第一路,阴晋,由国尉任主将,”指临晋与临晋关,“这儿是第二路,由本将主阵,”指少梁,看向司马错,“左庶长,这儿最远,骨头也最硬,就给你啃了!” 司马错朗声道:“谢将军信任!” 公孙鞅指向临晋城与徵城一线长城:“诸位,在分兵之前,首先要啃一块硬骨头,吕甲所部一万武卒。他们近在眼前,也是目前魏人在河西最有战力的一军!” 司马错对河西第一猛将听闻久矣,能与其一决胜负乃是他的长久渴望,遂跨前一步,拱手请战:“末将请战吕甲!” 公孙鞅正要回答,一名军尉走进,跪叩道:“报,河西军将吕甲使人前来劳军!” “何人?”公孙鞅看过去。 “吕将军麾下副将罗铣,共是十辆辎车,皆载猪羊鱼鸭,全是活的!” 公孙鞅闭目有顷,转对景监道:“是吕甲试探虚实来了,景兄,你可出面,好生款待,带他们到各军帐走一圈,再给每人回赠五金并西戎战袍一套!” 景监拱手:“遵命!” 之后的两个时辰里,景监导引罗铣一行详细参观了秦国军营的各个军帐。走访期间,罗铣等与秦国兵卒交流甚欢,闲言杂语、军旅诸事、列国局势之类无所不谈。巡视至营中一块空地,罗铣等还观摩了秦兵的实战演练,演练对象是齐军。 经过这番巡视,罗铣等对秦人的戒备彻底消除,中午与景监等如手足般畅饮,在军乐的伴奏声中与秦军一起载歌载舞,直到天色昏黑,方才带着景监的馈赠满载而归。 次日夜间,长城军将府中,旅帅以上的将军济济一堂。 坐于主席的吕甲手持公孙衍的令牌,扫一眼诸将,朗声道:“诸位将军!” 众将一齐拱手:“末将到!” 吕甲声音冰冷:“这是代郡守公孙衍刚刚送达的急令,本将宣读如下:‘吕将军并麾下所有将士,秦人将于近日袭我河西,兹令你部昼夜防范,人不离枪,一有敌情,即起烽烟,全力抗击,违令者斩!代郡守公孙衍!’” 众将无不肃然。 “罗将军,”吕甲转对副将,“你也讲讲!” “诸位将军,”罗铣对众将拱手一周道,“昨天上午在下奉吕军将之命,深入秦营,名为劳军,实为刺探虚实。接待在下的是秦公宠臣、秦国上大夫景监。上大夫对在下一行毫无隐瞒,凡我等想去之处,上大夫即引我等前去。中午宴请,在下见几个秦人皆已酒醉,套其醉话,秦人皆说奉秦公之命,为我王效忠沙场。”使人抬出一个礼箱,“此为上大夫回赠礼金,另有三十件西戎皮袍,我等不敢私享,全部交由吕将军发落!” 所有目光射向吕甲。 吕甲将公孙衍的令牌“啪”地掷于几上:“诸位这都看见了,我王早与秦人结盟,秦国公主现在就在上将军府中,贵为上将军夫人,秦魏六十年恩怨一朝化解,睦邻结亲,共御中原列国,这是何等美事!然而,我王高瞻远瞩下出的这局天下大棋,公孙衍一介相府门人目力不及,却自作聪明,故弄玄虚,无视王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硬说秦人是图谋不轨,反三复四折腾我等,本将请问诸位,本将该当如何应对?” 众将七嘴八舌: “吕将军,我等早就看那厮不顺眼了!赵将军奉王上特使之命撤关,那厮却以擅自撤关、违反军令为由处斩赵立将军,我等想问问将军,是王命大,还是他的代郡守令大?刑后不过旬日,仍是那厮下令让大荔关令开关恭迎秦人,这又为的哪般?如此来回折腾,赵将军死得冤枉啊!” “是呀是呀,吕将军,赵将军出生入死,战功显赫,他公孙衍算个什么玩意儿,凭着白相国那点金子插到河西发号施令,反复折腾我等,我们不服!” “吕将军,在末将眼里,那厮斩的不是赵立,而是借此贬损将军,为自己树威!” ???? 说到赵立,与赵立私交不错的部属无不愤愤不平。 赵立原是吕甲爱将,今又听到众部属如此这般说,吕甲脸色红涨,咬牙切齿道:“诸位明白就好。公孙衍既然成心与本将过不去,本将也不会善甘罢休!待龙将军回来,本将会把前因后果写出表奏,请诸位做个见证,共同为赵将军申冤鸣屈!” 众将齐声道:“我等愿意做证!” “今日是赵将军二七祭日,”吕甲指向面前的一箱金子,“这只礼箱是秦人的馈赠,罗将军既然不愿私领,我们就拿它置办祭食,共同为赵将军饯行!” “我等恭听将军!” 吕甲随即置办酒席,设置赵立灵堂。众将吆五喝六,因有赵立之事,无不酩酊大醉。 这日夜间,偏巧天气不好,亦或许是天助秦国,向晚时分雷声大作,夜间更是大雨如注,一直下到午夜方停。因将军不在,也无特别叮嘱,又见雨大风急,长城魏卒多从城墙上溜下,钻入长城后面的城堡里卸甲睡觉,只有少数留在城墙或烽火台的避雨处守值。及至黎明前夕,即便是守值的兵士也昏昏沉沉,抱枪入梦。 长城守府里,吕甲与众将更是人人酒气冲天,东倒西歪,呼呼大睡。 就在此时,长城下面,伴随着雨歇与虫鸣,数以万计的秦兵如蚂蚁般沿城墙一字儿摆开,各将绳索抛上城墙的砖垛,攀缘而上。远远望去,但见一个个秦兵爬上城头,悄悄靠近正在酣睡的守值兵士,略略移开耷拉着的脑袋,照脖子就是一刀。可怜不知多少魏卒,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成为梦中亡魂。 也是凑巧,晨曦初照,一处烽火台上守值的魏卒被一泡尿憋醒,伸个懒腰,眼未睁,站到台上,撩开甲衣,朝台下撒尿。 几名秦卒悄悄靠过来,其中一名秦卒持弓搭箭,“嗖”地一箭射来。所幸魏卒刚好尿完,弯腰去系甲衣,箭矢“嗖”的一声从他头顶飞过。魏卒心里“咯噔”一声,抬眼望去,但见长城上到处都是飞跑的秦卒,刀枪闪亮。 魏卒惊呆了,紧忙蹲下,抖着手打火点火。然而,火刚打着,柴却被雨淋湿了,怎么点也点不着。眼见箭矢纷纷飞上,有秦卒在朝烽火台上攀爬,魏卒急了,脱掉甲衣,解下内衣,将内衣燃起,放在柴下。 秦卒爬上烽火台,朝他搠枪。魏卒躲过,握住他的枪头,狠力一提,顺手一剑,正中秦卒的脸,秦卒惨叫一声失足跌下。 更多的秦卒蜂拥过来,箭矢如雨。魏卒光着身子,连中数箭,咬牙拿出一锣,重重一击,扯开嗓子大叫:“秦人偷袭喽,秦人攻上城墙喽,快起来抗敌哟!” 与此同时,烽火燃起来,滚滚浓烟冲天。 凌晨时分,秦人如蚁般顺着云梯爬上临晋城的城墙。守城魏卒多半在睡梦中被杀,城门洞开,大队秦人涌入城中,奔袭魏卒营区。 更多的烽火燃起来,尚未被杀的魏卒奋起抗击,激战爆发。 然而,魏卒多是仓促应战且短兵相接,终归是寡不敌众,纷纷战死。 临晋城军将府外,吕甲的御手被吵闹声惊醒,闻听秦人奔袭,急奔灵堂,上气不接下气道:“吕??吕将军,诸??诸位将军,快起来,秦人打??打过来了!” 吕甲打个惊怔,翻身爬起,听见外面隐隐传来急促而又杂乱的脚步声。 吕甲无暇懊悔,动作极快地拿起枪,朝仍在熟睡的诸将大叫道:“起来,起来,快起来,出大事了,秦人打过来了!” 众将这才纷纷醒来,摸枪抽剑。个别卸了甲的将领,忙不迭地穿甲戴盔。 御手缓过气来,急道:“吕将军,快,车在后院!” 吕甲紧跟御手直奔后院。 大批秦卒冲进灵堂,众将顾不得许多,于仓促间持械搏杀。 更多的秦卒接踵而至,魏将纷纷战死。 吕甲与御手赶到后院,跳上战车。御手扬鞭催马,驰出院门,直冲秦兵。 包围府宅的秦兵猝不及防,被吕甲的战车撞开一条血路。 吕甲东挑西刺,勇猛无比,秦卒挡者不死即伤。 吕甲杀得兴起,专朝秦卒多的地方冲撞,秦卒望而远避。司马错闻讯,亲率三辆战车驰来,与吕甲对阵。吕甲观其装束,得知他非一般秦军将领,挺枪大喝:“魏将吕甲,来将何人?” 司马错对这一刻期盼已久,嗜血的目光直射吕甲,挺枪回喝:“大秦征魏先锋司马错是也!” “啊呀呀—”吕甲吼叫一声,放车冲去。 司马错左侧一将驱车迎上,二车相错,吕甲于眨眼间已将对手挑下战车。 司马错震惊不已,愣在那儿。 吕甲的战车拐回来,直冲司马错。司马错回过神来,挺枪迎战,另一战车夹击配合。一阵混战后,另一车上的秦将也被吕甲挑下。 司马错抖起精神,专心迎战吕甲。 二将连斗十余回合,司马错的长枪被挑飞,情急之下将吕甲的长枪夹在腋下,顺手拔出腰间佩剑,大喝一声,将枪杆斩断。 吕甲弃掉断枪,拔剑反击。 两剑相交,火光闪闪,铁屑飞扬。吕甲早抱死志,犹如恶神;司马错得逢敌手,浑然忘我。双方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一时间难分胜负。众秦卒无不看得傻了,竟然忘了助战,恍如局外人。 又斗几个回合,司马错的头盔被吕甲挑落,明显处于下风,情急之下,大叫助阵,众秦卒方才缓过神来,纷纷围过来。 几辆战车亦闻声驰来。 吕甲不敢恋战,转对御手,喝道:“冲过去!” 御手不动。 吕甲惊道:“袁兄?” 御手仍旧不动。 吕甲细审,见他不知何时已中乱枪毙命,歪在那里。吕甲跳过去,扯起辕马,大喝一声,朝司马错直冲过去。 面对这个亡命狂将,司马错不敢大意,引车急避。 吕甲也不追他,照空隙扬长而去。 众车欲追,司马错摆手止住。 望着远去的一溜烟尘,司马错由衷叹服:“人言吕甲为河西第一猛将,今日得见矣!” 日头升起,少梁城四门紧闭。 主门楼上,军旗猎猎,枪头攒动,一派森严。吕甲孤独一车一人,伫立于护城河外,冲城楼大叫:“我是吕甲,速报公孙将军,秦人背信弃义,偷袭我长城防线,长城失守!” 公孙衍一身甲衣,从城头上缓缓现身,冷酷的目光直射吕甲。 公孙衍挥手,示意开门。随着“吱呀”一声,吊桥放下,城门洞开。 浑身溅满血污的吕甲却从战车上跳下,朝公孙衍深深一揖,朗声说道:“公孙将军,吕甲是向将军致歉来的,吕甲意气用事,不听将军之言,对将军颇多微词,追悔莫及!吕甲敬请将军转呈龙将军,吕甲对不起龙将军,对不起王上,对不起河西!吕甲谢罪!” 言迄,吕甲扎枪于地,朝城头连拜三拜,又朝安邑方向拜过几拜,横剑自刎。 当世无双的猛将就这么死去,公孙衍颇觉惋惜,长叹一声,闭上眼睛。 这是一场不该发生或至少是不该这么早就发生的战争。 随巢子与弟子宋趼站在山顶一块巨石上,远眺着连绵起伏的烽火。 随巢子的两道浓眉渐渐拧起,眼睛微微闭合,一把白须随徐徐的谷风微微飘荡,脑海里依次浮现出燃烧的麦田和房屋、屠城后的平阳街道、宗祠里横遭凌辱的妇女、见证一场兽行后疯癫的鸣锣老人、两具烧焦的童尸、告子疑虑的眼神、魏宫里的劲舞、魏王拂袖而去的身影、龙贾大军东赴卫境、少梁城下秦、魏士兵的格杀?? 随巢子不敢再想下去,一双阅尽人间辛酸、充满悲悯的老眼缓缓睁开,再一次看向连绵不绝的点点烽烟。 “巨子,”宋趼小声说道,“秦人偷袭成功,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了!” “唉,”随巢子轻叹一声,“一切不过是个开始!此端一起,天下再无宁日了!” “这该怎么办?” 随巢子长叹一声,缓缓走下石头,走向林中的山路。 “巨子?”宋趼追上,小声道。 随巢子又出一声长叹,一步比一步迈得沉重。 走有几十步,随巢子的老眉一动,精神一振,脚底运步如风。 宋趼看得分明:“先生?” 随巢子没有睬他,越走越快。 宋趼紧赶几步:“先生,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云梦山!”随巢子的嘴角迸出三个字,步子迈得更快了。 第011章|?魏武卒苦守三城?随巢子求方鬼谷 乌云滚滚,雷声隆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自天而降,倾注在安邑城内。 似乎所有光线都被黑乎乎的云层阻挡住了,整个王宫一片阴黑,魏惠王的御书房里犹如夜半。 毗人拿着两份战报匆匆走进,见天色昏暗,吩咐掌灯。 两名宫人正在掌灯,一道白光划过,也几乎是同时,一声炸雷响起,就如打在房顶上。一名宫人遭此惊骇,跌倒在地,一盏落地铜灯被他带倒,刚好砸在另一宫人身上。随着“哎哟”一声惨叫,那宫人两手抱脚,身子蜷作一团。毗人急忙赶过去,见他脚面鲜血迸流。毗人紧忙招呼其他宫人将他抬走,请太医诊治。 一番惊乱之后,御书房里恢复沉静。 天空出现亮色,暴雨变小。 自始至终,魏惠王一动不动,只是两眼木呆地盯住门外,看着雨下如注。 毗人走过来,给他个苦笑:“唉,这些人净会添乱!” 魏惠王扭过头,注意到了他手里的东西:“是战报吗?” “是战报!”毗人双手呈上,“共是两份,一份是上将军的,另一份是龙将军的。” 魏惠王摆手,闭目:“念!” “上将军战报。”毗人朗声宣读,“齐人虽未出战,但日见骄横,龙将军畏敌不前,置儿臣催促于不顾,屯兵不动。儿臣请求父王诏命龙贾立即出战,击溃齐人!上将军子卬叩请。” “唉,”魏惠王皱了下眉头,“卬儿仍旧沉不住气,真得好好历练一下!龙将军怎么说?” “龙将军战报,”毗人拿起另一卷,“臣遵王旨屯兵于楚丘,循地势与上将军互为掎角。齐、韩、赵三军皆无异动,卫境平稳。臣得探报,齐、赵、韩均不见增兵,亦无增兵迹象,臣由是观之,卫境暂无大事。另,臣得河西急报,秦人已借援我之名渡过洛水,屯兵我境。这是引狼入室,万万不可。王上,秦人不可信,睦邻是假,谋我河西才是真章。臣观齐、韩、赵三军皆无战心,不过是佯兵,有上将军足以抗衡。臣是以奏请王上速命秦人撤回本土,一日不可迟误,臣另奏请王上,臣请引河西三军即刻回归,以绝秦妄念。臣龙贾急奏,叩请我王当机立断,免生祸乱。” 惠王眉头拧紧,半晌,睁眼,看向毗人。 “王上,”毗人面现忧色,“龙将军急奏,该如何回旨他?” “请上卿来一趟。” 毗人略作迟疑:“喏。” “王上,”陈轸赶到王宫,看过两份战报,拱手禀道,“龙贾必是受公孙衍蛊惑,文过饰非,其言不可轻信!” “万一秦人行诈计呢?”惠王似乎余惊未消,“不瞒爱卿,方才一雷就炸在寡人头顶,许是上天示警呢!” “那声雷也炸在臣的头顶,相信也炸在所有安邑人的头顶。”陈轸略顿一下,解释道,“不过,臣之解不同。臣以为,秦人不可能行诈!秦人若是行诈,又何必嫁女?秦人若图河西,为何又将边卒撤往西境?秦魏签过睦邻盟约,秦公若是反悔,史家又将如何写他?龙将军不知王上大局,为私谊偏听公孙衍,实在不该!” “嗯,你说得在理!”惠王点头,“上将军奏请出战齐人,爱卿意下如何?” “臣以为,上将军所请恰到妙处。有秦军六万在后支撑,另有龙将军助力,山东局势一战可定。只要齐军溃败,赵、韩也将不战而退。” “是呀,山东局势不定,寡人心里这块石头就落不下来。毗人,给卬儿和龙将军拟旨!” 毗人刚要动身,外面一阵脚步声急,当值内臣带着河西报急军尉跌跌撞撞地直闯进来。 “这??”惠王看到一身甲衣的军尉,大吃一惊,“何事急切?” 军尉“扑通”跪地,长哭不止。 惠王越发震惊,呵斥道:“快讲呀,发生何事了?” 军尉泣不成声:“临晋关张猛将军??火??火急战报??秦人突袭,长??长城失陷??”双手颤抖着奉呈战报。 惠王、陈轸目瞪口呆。 毗人急走过去,从军尉手中取过战报,吩咐道:“军尉,好好歇息去吧!” “喏!”军尉拱手,转身退出。 毗人打开战报,双手呈给惠王。 惠王这才醒过神来,两手抖着去接战报。许是抖得厉害,战报掉落。 毗人拾起,展开,念道:“临晋关守将张猛火急奏报,五万秦军于今日鸡鸣时分突袭长城,四处攻略。守军皆无防范,长城失守,失陷城邑不知其数??” 陈轸面如土色。 魏惠王两眼一阵发黑,身子晃几下,眼见歪倒,被毗人扶住。 四周死一般沉寂。 毗人搀扶魏惠王坐下,轻声道:“王上,救援河西要紧哪!” 魏惠王伸手,颤声:“传??传??传旨龙将军,火??火速救援河??河西??” “臣领旨!”毗人匆匆拟旨,取符,使人急传旨龙贾。 陈轸“扑通”一声跪倒,声音几近沙哑:“王上,卫境,齐、韩、赵三国??”顿住,低头。 惠王狠狠剜他一眼:“谁拉的屎,谁去擦屁股!” 陈轸脸色煞白,颤声:“臣??叩请议和!” 惠王几乎是咆哮:“不议和,这仗还能打吗?”站起来,脚步踉跄地奔出院门。 “苍天哪!”魏惠王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张开双臂,向着天空,“来人哪!快来人哪!” 陈轸吓坏了,光脚跑出来,带着哭腔:“王上,臣在,臣在啊!” “快,”惠王嗓子沙哑,“召朱司徒!鸣战钟!” 战钟响遍整个王宫。 战钟声里,魏室朝臣急如星火地从各个方向驰至魏宫,齐集朝堂。 “魏成,”魏惠王看向大司马,“安邑现有多少守卒?” “回禀我王,”大司马魏成拱手应道,“安邑共有守卒一万六千三百,一万在城内,余在城外。” “点兵一万,火速驰援临晋关!” “这??”大司马怔了下,“城内守卒还要守护王城,现在农忙,部分兵士回家了,仓促间恐难点齐。” “什么王城不王城的?”魏惠王朝他吼道,“点兵一万,立即出征,驰援临晋关!” “臣遵旨!”大司马匆匆出去。 魏惠王转对朱威:“朱司徒!” 朱威拱手:“臣在。” “诏告臣民,秦人背信弃义,犯我河西,凡在册之徒,尽皆应役!” “臣遵旨!” 秦人这一棒把陈轸彻底打蒙了,浑浑噩噩地回到府中,“咚”一声躺在榻上,大脑一片模糊,甚至连自己是怎么出的宫城,怎么进的府门等等诸事也都记不得了。 戚光担心主人出什么事情,悄悄地守在门口。 陈轸躺了小半个时辰,心里略略静些,感觉门口有人,问道:“是戚光吗?” “小人在!”戚光应声进来。 “府库还有多少金子?” “不足百镒了!” “收拾行囊,把这点儿家底全都带上,分装三只箱子,随本公走趟帝丘!” “是送给上将军吗?” “不是。” “那??”戚光怔了,“敢问主公,派何用场?” “擦屎屁股去!” “屎屁股?”戚光越发怔了,“谁的屎屁股?” “啰唆个屁呀!”陈轸戗他道,“王上的!” 戚光倒吸一口气:“啊?” 河西诸地,在魏人一阵发蒙之后,真正的激战开始了。 秦人利用突袭全歼吕甲部,占据河西大部分城邑。尚未战死的魏人被逼进阴晋、临晋关、少梁三座孤城。 烽烟扬起后,河西魏人才算体会到了公孙衍的良苦用心,无人不同仇敌忾,唯他马首是瞻。 拿下三座孤城是公孙鞅在战争第一阶段的基本战略目标。若不能在龙贾返回之前顺利拿下三地,封死函谷道,与魏形成地缘对峙,结果就将是一场机会均等的恶战。这是公孙鞅、秦孝公都不想看到的,因而在击溃吕甲、拿下临晋城后,公孙鞅火速将大军分作三路,车希贤引左军进攻阴晋,公孙鞅率中军攻打临晋关,司马错领右军直击少梁。 然而,正是在这三座孤城,秦军真正领教了大魏武卒的厉害。 阴晋城外,秦人如蚂蚁般四面围攻。阴晋城上,滚木礌石齐下,箭矢如雨。秦兵死伤一片,连攻数轮,见伤亡太大,车希贤鸣金收兵。 临晋关战事更酣。高大牢固的关墙上面,箭矢如飞蝗般落下。守关老将仲良全身披甲,手持重盾挡在头上,在城墙上来回巡视。不时有箭矢落在盾上,打在身上,发出“啪啪”响声,落在地上。 众武卒各持盾牌蹲地防箭,其中一个没有蹲好,盾牌也没遮实,一小半屁股撅在外面。仲良走过去,照他屁股就是一脚,半是责骂半是嘲弄:“缩进去呀,屁股不要了!” 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屁股未及缩回,一箭飞来,恰好扎在屁股上,又刚好扎进甲缝里,只听“哎哟”一声惨叫,那武卒捂住屁股号起来。 众武卒无不哄笑。 立时有军医跑过来,将他抬下救治。 没走几步,一魏卒奔至仲良跟前,指向垛口:“将军,秦人开始爬了!” 仲良走过去,透过垛口,见果然有一行行的秦卒在向上攀爬。仲良转过身,对躲在垛后的弓弩手吩咐:“盯住他们的屁股,放近再射,射中本将赏肉吃,射不中赔本将的箭!” 众武卒再次哄笑起来。 一场惨烈的保卫战因仲良这位幽默的老将平添了许多乐趣,守城魏卒士气高涨。 秦军右军数万将少梁城三面围定,留下西门一道缺口。 南城主门紧闭,城门楼上不见一人,连旗号也不见一杆。 放眼望去,少梁所有城垛不见一人一枪,似乎是座空城。 司马错吸一口气,命令竖起高台,登高观察。 司马错的视线几乎与城垛持平,仍未看到一名魏卒。 司马错不无狐疑地走下高台。 “主将,”右军副将急切禀道,“别管他们,先攻城再说!” “好吧,”司马错下定决心,“擂鼓!” 鼓声震天,万弩齐发。 秦兵将早已备好的稻草、浮木等扔进护城河中,无数道浮桥架起。 城上仍无一人,好似一切听凭秦卒。 鼓声愈急。 秦卒抬着攻城器械,踏过护城河,竖起数十道爬梯,沿城墙攀扶而上。 城上仍旧不见动静。 眼看就要攀上城头,城上却依旧不见动静,似乎根本无人镇守。 司马错浓眉紧锁,摆手:“停鼓,鸣金!” 秦人鸣金,鼓声陡止,秦卒又从梯子上撤下。 城上仍旧不见一人。 司马错再次登台,细审良久,一咬牙根,亲手拿起鼓槌,擂鼓再进。 秦兵呐喊着,攀梯而上。 就在秦人几乎要攀上城垛时,一盆滚油照梯浇下。可怜秦卒人人捂脸,惨叫连连,纷纷跌下梯子。 紧接着,带火的箭矢射下,扶梯着火,浑身是火的秦兵疼得满地打滚,纷纷扎进护城河里,惨状不忍目睹。 与此同时,城门楼上,一面大旗缓缓升起,旗上现出“公孙”二字。 司马错急令鸣金。 少梁城的第一场激战,魏兵几乎没有任何伤亡,秦兵却在城下留下了数百具尸体。 夜幕降临,临晋关下,激战一天的双方将士都疲乏了。关下秦卒或抬或背,忙不迭地搬运秦尸。关上魏卒或站或坐,懒洋洋地看着关下。 就在此时,关后不远处的河谷里,一群秦卒趁着夜色摸到浮桥上游约十来里处,将无数竹筏一个接一个地推到水中,筏上堆满油、干柴等爆燃物。 秦卒朝竹筏上射出火箭。 竹筏着火,在河水的冲击下形成一个个火球,冲向下游的浮桥。 看守浮桥的兵士惊恐尖叫,但没有谁有能力阻止这些急流直下、燃烧得越来越猛的庞大火筏。 浮桥燃烧起来。 河水对岸,火把点点,一条长龙正在移向渡桥。 是疾驰而来的安邑援军! 就在援军赶到桥边时,浮桥轰然断裂,滚没入河水里。一万援军被隔在河水对岸,只能眼睁睁地“隔岸观火”了。 关上魏卒心情沉重,无一人出声。 老将仲良面色刚毅,长枪紧握,牙齿“咯咯”作响。 临晋城原吕甲的军将府被临时改设为秦军的主将府。 府门外,秦卒林立,戒备森严。 府中正厅,秦孝公端坐主位,公孙鞅、车希贤、景监、嬴驷、嬴虔等一应重臣尽皆赶至,依序坐定。 “君上,”车希贤拱手禀道,“截至目前,开局良好,我方共斩敌一万余,尽得魏人长城并西河郡一十六邑,临晋守将吕甲战败自杀,残众溃散,魏人余众龟缩于少梁、阴晋、临晋关三座孤城,我方正全力围攻!” 虽是旗开得胜,但三地未克,气氛仍旧沉重。秦孝公没有理会车希贤,目光直射公孙鞅。 “君上,”公孙鞅拱手禀道,“河西之战,关键就在这三片孤地。臣已于昨夜将临晋关浮桥焚毁,刚好阻断了安邑援兵。没有安邑援兵,临晋关就是一片孤地,我军早晚图之皆可。眼下的关键是阴晋和少梁。少梁不下,河西不宁。阴晋不下,函谷难封,龙贾大军就可沿函谷道长驱驰援!” 众人皆现焦躁。 秦孝公将目光移向景监:“龙贾兵马何时可抵阴晋?” 景监拱手应道:“估计龙贾今日可获知河西之事,明晨起程驰援,最快也需五日!” 秦孝公看向车希贤:“五日之内,必须攻下阴晋,封死函谷道,堵住龙贾!” “臣领旨!”车希贤拱手。 秦孝公看向公孙鞅:“少梁如何?” “禀君上,”公孙鞅眉头紧皱,“少梁战报,守将公孙衍的布防滴水不漏,司马将军连攻四轮,折兵逾千,尚未寻到任何破绽!” 秦孝公神色严峻。 “少梁有公孙衍,阴晋有张猛,下面这仗不好打了!” “谁说不好打了?”嬴虔瓮声应道,“实在不行,我来!” 见太傅冲公孙鞅发飙,众人也都不吱声了。 公孙鞅低头,一声不吱。 由于类似的情形已如家常便饭,秦孝公只是冲嬴虔重重咳嗽一声。 “公孙衍?”嬴驷似是发现什么,“扑哧”笑了,“呵呵呵,感觉这人与大良造是个对手呢,都姓公孙,都是相府门人,都为相国所器重,又都被魏罃拒用??乖乖,真是不敢想呢,看来二位公孙有得一拼。”目光逼向公孙鞅:“请问主将,此番对决,何人会胜出一筹呢?” 如此沉重气氛下,嬴驷竟然半开玩笑地揭了公孙鞅出身低贱的老底,显然不合时宜。孝公白他一眼,再次咳嗽一声。 “回禀殿下,”公孙鞅不甘示弱,回视嬴驷,朗声道,“鞅与公孙衍何人胜出一筹,当由结局说话。不过,就鞅眼下所知,若是此人真的成为魏人主将,秦、魏将有一场血战,鹿死谁手还真没个定呢!” 秦孝公震惊:“果真如此,爱卿可有良策?” “回禀君上,”公孙鞅转身对秦孝公,“当下急务,还不是对付公孙衍。若是不出臣所料,龙贾不会等到明晨,就这辰光怕是已经往回赶了。在龙贾返回之前,我们只有五天,不,四天,来结束河西。攻克少梁,我们可不必忧心公孙衍。攻克阴晋,我们可控制函谷道,将龙贾彻底堵死在函谷关外!” 众人尽皆点头。 秦孝公环视众臣:“诸位爱卿??” 众臣皆目视孝公。 “听旨!” 众臣齐声道:“臣听旨!” 秦孝公朗声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河西此战,只有主将,没有君上!自今日起,秦国所有臣民,包括在场诸位,也包括寡人,都须听命于主将一人!” 见公孙鞅又被委以变法时的特权,众臣无不震撼,面面相觑。 “听见没?”孝公提高声音。 众臣这才回过神来,齐声应道:“臣领旨!” 公孙鞅起身跪下,叩首:“君上??” 孝公看向他:“主将听旨!” “臣候旨!” “大秦臣民,无论何人怠慢军令,你皆可先斩后奏,不可姑息!” 公孙鞅泣叩,语不成声:“君上??” “除现有人马外,寡人另备大军十万,三日之内抵达洛水,随时候命。另备持械苍头十万,移防咸阳,以备不测之变!” 公孙鞅的声音铿锵有力:“粉身碎骨,不负君上!” 翌日,秦人不惜一切,拼死进攻,双方死伤惨重。 少梁城头,几十名秦卒爬上城垛,抢占一片阵地。正在攻城的秦卒纷纷移动云梯,朝此处爬来。 公孙衍远远望见,大手一挥,一手持盾,一手持枪,直冲过去。 因作战勇猛刚被公孙衍晋升旅帅的吴青见状,吼叫一声,引领逾百人紧跟于后。 短兵相接,没有鼓声,只有金戈撞击。秦卒寡不敌众,纷纷战死。吴青等枪挑石砸,硬将仍在攀梯的秦人打下城墙。 阴晋城下,几十秦兵抬起圆木,喊着号子撞击城门。城门之内,张猛亲自站在一辆守门兵车后面,几十魏卒两眼紧盯即将被撞开的城门。 在接二连三的“咚咚”声后,城门被撞开,成群的秦兵一拥而进。 城门洞外一箭之地,张猛剑尖一指,几十名魏卒“啊—”地发出大吼,推起兵车,径朝城门洞冲去。兵车前面布满兵刃,巨大的冲力及无处可躲的城门洞,使正往里面潮涌的秦兵尽皆惨死。尚未冲进的秦兵急急退却,城门洞再次被封死。 双方正在激战,数百辆战车沿着函谷道滚滚西进,为首一车上,昂然站着老将龙贾。 大队战车驶出仍由魏人控制的函谷口,不及排阵,直冲敌军后阵。 秦军后阵被冲乱,纷纷溃散。 看到援兵,阴晋城门大开,张猛一车当先冲向敌阵。前后夹击下,秦人溃散,车希贤鸣金收兵,整顿队伍,退往秦国边关。 龙贾也不追赶,引军分别杀往临晋关和少梁。 至此为止,这场决定魏、秦命运的河西之战以秦人成功突袭拉开序幕,又以公孙衍、张猛等魏将殊死守城、龙贾及时回援而扳回危局。 双方战成平手,各自稳住阵脚,调兵遣将,在几百里河西拉开了阵势。 随巢子、宋趼日出而行,日落而息,沿轵关陉连行旬日,出南阳,再沿河水一路北上,再有一日就已进入云梦山中。 在山中行有半日,随巢子看到一丛何首乌,停下,挖出几只,吩咐宋趼捡些干树枝,引火燃着,将何首乌放在火中烧烤。 宋趼从肩上取下一双没有打完的草鞋,边打边说:“巨子??弟子有惑!” 随巢子给他一个笑:“为师晓得你憋了一路。说吧,何惑?” “河西烽火正炽,巨子竟然弃之不顾,跑到这深山老林里做什么?” “拜访一个老人。” “啊?”宋趼急了,“巨子,河西正在杀戮,多少百姓需要我们救济啊!” “唉,宋趼哪,”随巢子重重叹出一口气,“你也都看到了,天下这般乱法,就算我等耗尽心力,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啊!” “巨子,”宋趼大为震惊,“弟子从未听您讲起过这样的话呀!” “不是你没听过,是为师??不忍心讲出来啊。”随巢子翻腾几下何首乌,见已烤得差不多了,拿树叶包起来,递给宋趼一只,“走吧,别让这位老人跑了!” “这位老人难道比万千百姓的生死还重要吗?” “是哩。” “能说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是个老先生。” “难道他??”宋趼瞄一眼随巢子已经花白的头发,“比巨子还要老吗?” “是哩,很老很老了。” “老先生??是巨子的朋友?” “唉,”随巢子苦笑,“为师怎么配得上呢!” “啊?”宋趼震惊,“天哪,天下难道还有巨子您不配为友的人?” “为什么没有呢?” “难道他不是人吗?” “是,也不是。” “这??”宋趼彻底蒙了,“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巨子为何这么说他呢?” “因为先生既是个人,也不是个人。” “巨子是说??”宋趼吸一口长气,“先生是个仙人?” “是不是个仙人,”随巢子指指前面一道山垭,“若是你的运气足够好,越过这道垭子,就可以见证了!” 宋趼好奇心顿起,一脸兴奋,脚步加快。 二人越过山垭,走进一道幽谷,但见群山环抱,草木繁茂,清泉流水,鸟语花香,果然是一处美妙所在。谷口立着一块巨石,巨石上苍劲有力地刻着“鬼谷”二字。 随巢子走到前面,细审那刻文。 宋趼指着“鬼谷”二字:“巨子,此处名叫鬼谷,难道它??闹鬼吗?” 随巢子似是没有听见,两眼只是盯住刻文,脸上现出难得的笑。 宋趼不解道:“巨子,您笑什么呢?” “呵呵呵,”随巢子指着刻文,乐了,“是鬼谷先生的手迹,瞧这刻痕,当不超出五年!” “巨子,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 “这个表明,”随巢子抚摸刻文,兴奋地说,“我们这一趟没有白走,鬼谷先生应该就在谷里!” “这??”宋趼挠头,“刻痕已有五年,巨子何以断定鬼谷先生仍在谷里?” “鬼谷先生有个习惯,一旦回到此谷,五年之内是不会出谷的!” “乖乖!”宋趼咂舌。 “走走走,”随巢子似乎是完全忘掉了山外的烦恼,急不可耐道,“我们这就进谷,为师已有多年没有见过先生了!” “好咧!”宋趼应一声,向前走去。 “记住,”随巢子叮嘱,“先生最爱清静,不喜外人打扰。待会儿见到先生,你要少说话,若有茶水,伺候即可!” “好咧!” 鬼谷草庐外面的草地上,一个十来岁的童子正在挑逗几只蝴蝶。 随巢子二人沿路走来,越走越近。童子瞥见,扔下蝴蝶,迎上来,上下打量二人。随巢子朝童子深揖一礼。 见巨子向童子行此大礼,宋趼甚是错愕,亦忙长揖。童子向二人还礼,语气却不谦恭:“请问老丈,您二人来到此谷,是砍柴呢,还是采药?” 随巢子应道:“请问灵童,鬼谷先生可在舍中?” 见他出口即问先生,童子似吃了一惊,盯他看了一会儿,微微点头:“家师在!” “烦请灵童禀报一声,就说有个叫随巢的前来拜谒!” 童子退后一步,将随巢子由上到下又是一番打量,摇头道:“回老丈的话,别的尚可商量,这个不行!” 随巢子皱眉,问道:“哦,为何不行?” 童子目光从随巢子身上转向宋趼,落在二人磨破底的草鞋上,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二人:“瞧这模样,二位当是山外来的?” “那又怎样?” 童子语气不屑:“山外皆是凡俗之人,家师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见的!” “哈哈哈哈!”随巢子乐了,捋须长笑。 童子有些惊讶:“咦,老丈,您笑什么?” 随巢子蹲下来,两眼平视童子,做惊讶状:“请问灵童,尊师都愿见些什么人呢?” 童子声音很大,不无自豪道:“不瞒老丈,家师的访客嘛??”微微闭目,陶醉于一种想象状态:“应该是从大山深处,不不不,应该是从天空飘下来,‘唰’地落在这谷里,全身上下纤尘不染,走起路来飘若浮云,脚都不沾地面!” “呵呵呵,灵童所说之人,当是列御寇了!” 童子似是没有听见随巢子的话,依旧沉醉在腾云驾雾的感觉里。 见他没有反应,随巢子道:“灵童?” 童子恍然醒来,冲二人上下又是一番打量,夸张地连连摇头,给出一个富有乐感的长叹:“唉,似二位这样,褐衣草鞋,一身尘土,走起路来两脚踩在地上,怎么看也像个打柴的,莫说是家师不愿见二位,即使见了,也必是无话可说呀!” 宋趼看出他存心刁难,急了:“喂,你这孩子,你怎么知道尊师与我们巨子无话可说呢?” 童子白他一眼:“这位先生是和谁说话?” 宋趼火了:“和你呀,这儿就你一个孩子!” “这儿没有孩子,本灵童不与站着的人说话,”童子朝随巢子努下嘴,“学学人家老丈!” 宋趼脸色一红,张嘴结舌却无话可说,只好蹲下。 “这就对了。”童子满意地冲他点下头,“方才你问什么来着?” 宋趼不敢张口,看向随巢子。 “呵呵呵,”随巢子被童子逗得乐了,“回灵童的话,小伙子问的是,灵童怎么知道老朽见了尊师无话可说呢?” “这是明摆着的呀,我们家师说话,似您二位想必听不明白!” “呵呵呵,”随巢子缓缓捋一把长须,“这倒未必!” “咦,”童子上劲了,“听老丈语气,是心中不服啊。” 随巢子故意做出不服的样子:“是哩,老朽不服!” “这样吧,”童子眼睛眨巴几下,“童子先问二位一个难题,二位若是答得出,童子即引老丈拜见家师。老丈若是答不出,”两手摊开,做出无奈状,“本灵童也就爱莫能助了,老丈二位是砍柴还是采药,该干吗就干吗去!” “嗯,灵童的提议公平合理,老朽赞同。”随巢子干脆坐下,微微闭目,“请灵童出题!” 童子也坐下来,微闭双眼,学鬼谷子的口吻:“请问二位,什么叫作‘宇宙玄机’?” 随巢子倒吸一口气,情不自禁地“哦”出一声,睁眼看向童子。 宋趼也是傻了,看向随巢子。 童子斜宋趼一眼,目光落在随巢子身上,笑道:“年轻人是不行的,还是由老丈作答吧!” 宋趼鼻孔里哼出一声,别过脸去。 “这个??”随巢子略略有些尴尬,“这个宇宙玄机嘛,就是??这个??这个??就是??”绞尽脑汗地想说辞。 “瞧这样子,”童子盯住他,笑道,“老丈别是答不出了吧?” “敢问灵童,你答得出吗?” “唉,”童子敛起笑容,像大人一样长叹一声,缓缓摇头,“要是本灵童答得出来,何须再问您二位呢?” “这??”随巢子给他个苦笑,“是哩,这道题委实太难了。童子能否换个简单些的?” “好吧,”童子点头,“童子再给老丈一次机会。” “谢灵童!”随巢子拱手,不无慈爱地看着童子。 “请问二位,”童子指着旁边汩汩流淌的小溪,“小溪之水为何只从山上流到山下,不从山下流到山上?” “请问灵童,”随巢子略一沉思,反问他道,“你在烧热水时,热气为何只从锅中飘向屋顶,而不从屋顶飘回锅中?” “热气只从锅中飘向屋顶,而不从屋顶飘向锅中,”童子接连眨巴几下眼睛,喃喃重复道,“嗯,是啊,这是为什么呢?”凝眉陷入深思,有顷,抬头,再次打量随巢子一眼,点头,“嗯,老丈,这辰光看来,您有些意思了!” “老朽有何意思?” “就是??”童子挠头,“就是家师可以见您的意思呗!” “这又为什么呢?” “因为您看上去神神兮兮,说起话来拐弯抹角,跟寻常人有所不同嘛。” “呵呵呵,这么说来,灵童愿带老丈求见尊师喽!” “这个嘛,”童子略显尴尬,“不瞒老丈,童子得去禀报一声,要不然,家师就该责怪我了!”起身,深深一躬,走向草庐,掩上房门。 随巢子半是自语,半是叹喟:“没想到呀,先生竟然收徒了!” “乖乖!”宋趼看着童子的背影,大为叹服。 与草堂连通的山洞深处,鬼谷子闭目端坐,静若雕塑。 童子走近,轻声道:“先生,有个老丈求见!” 鬼谷子似是早就知道,依然闭目:“是不是褐衣草履?” “咦,神了,”童子惊愕道,“先生怎么知道?” 鬼谷子眼睛睁开,长叹一口气:“唉!” “先生,您叹什么气呢?” “你小子呀,净给为师添麻烦!” “这??”童子赶忙解释,“先生,初见他时,我也看不上,后来,倒是觉得他??” “唉!”鬼谷子再出一叹,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出山洞,走进草堂。 草堂的栅门外面,随巢子、宋趼拱手肃立。 房门开启,童子让到一侧,鬼谷子站在门口。 随巢子拱手:“晚辈随巢拜见先生!” 听到“晚辈”二字,宋趼吃一大惊,赶忙跪叩。 “呵呵呵,”鬼谷子看他一眼,向随巢子还礼,“怪道老朽几天来心神不宁,原来是老墨子的高足驾到了!” 随巢子再揖:“晚辈冒昧登门,有扰前辈清修了!” “来都来了,这还客气什么。”鬼谷子退后一步,让开房门,伸手,“巨子请!” “先生请!” 鬼谷子也不谦让,头前走进草堂,在草席上坐定。 随巢子跟着走进,坐于客席,宋趼自是立于身后。 鬼谷子看向童子:“童子,看茶!” 童子沏好三盏茶水,放于案上,候立于鬼谷子之后。 随巢子端起茶杯,轻啜一口,品味,再啜,再品,如鉴赏古董一般:“仙品,仙品,仙品哪!”放下茶盏,拱手,“谢前辈仙茗!仅是此茗,晚辈就不虚此行了!” “呵呵呵,”鬼谷子淡淡一笑,“是巨子口福好,赶得巧了!” 随巢子再品一口:“此茶可是先生亲手所培?” 鬼谷子摇头。 “哦?”随巢子惊愕道,“除了先生,世上还有何人能培出此茶?” “此茶乃天地生成,自然化育,非人为之力所能培养!” “即便如此,采撷之人亦非凡俗!” “这个倒是让你讲对了。旬日之前,列御寇云游过此,此茶乃他所遗!” “唉,”随巢子长叹一声,“听闻列子驾云御风,如天马行空,晚辈无福一睹。晚辈若有此能,不知可省多少草鞋啊!” “呵呵呵,”鬼谷子笑出几声,“若是巨子拥有此能,天下诸侯怕就睡不安稳喽!” 鬼谷子此言有讽喻墨者为天下事四处徒劳奔波之事,随巢子抱拳道:“惭愧,惭愧!晚辈愚痴,见笑了!” 鬼谷子显然已知随巢子来意,以攻为守道:“列御寇留下的不只是茶,还有一个故事,赏心悦目啊!” 随巢子觉出鬼谷子话中有话,倾身问道:“晚辈愚拙,有幸品赏否?” “童子,”鬼谷子转对童子,“你的记性好,就讲给巨子听听!” “我??”童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先生,您是说??”顿住,目光急切地盯住他。 “呵呵呵呵,”鬼谷子笑道,“你小子别是没有记住吧?” “童子当然记住了!”童子兴奋地应一句,跨到随巢子前面,挨鬼谷子坐下,对宋趼招手,“这位大哥,你也坐下!” 墨家规矩极多,等级森严,宋趼哪里敢与巨子并坐,嗫嚅道:“我??” “坐下好听故事呀!”童子指下随巢子身边的草席。 “仙童让你坐下,你就坐下!”随巢子笑道。 宋趼坐下,模样局促。 “随巢巨子,”童子清清嗓音,朗声道,“你二人听好了!”坐直身子,如说书一般:“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阳之北。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惩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聚室而谋曰:‘吾与汝毕力平险,指通豫南,达于汉阴,可乎?’”顿住,斜眼看向随巢子二人,“随巢巨子,您说,北山愚公和他的家人,傻不傻?” 随巢子微微点头:“嗯,是有点儿傻。” “也不是都傻。其妻献疑曰:‘以君之力,曾不能损魁父之丘,如太行、王屋何?且焉置土石?’” 宋趼显然是听进去了,挠挠头,若有所思:“是呀,往哪儿堆放土石呢?” 童子拖长声音:“杂曰:‘投诸渤海之尾,隐土之北。’” 宋趼惊愕了:“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啊!愚公搬山了吗?” “当然搬了!”童子应道,“率子孙荷担者三夫,叩石垦壤,箕畚运于渤海之尾。” “乖乖,”宋趼咂舌,“才三个人哪!” “还得再加一个。‘邻人京城氏之孀妻有遗男,始龀,跳往助之。寒暑易节,始一返焉。’” “这??”宋趼越发惊愕,“一个刚换牙的孩子,能帮什么忙呢?” “唉,是呀。”童子轻叹一声,“河曲智叟笑而止之,曰:‘甚矣,汝之不惠。以残年余力,曾不能毁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 随巢子看向童子:“那个愚公怎么说?” “愚公太息曰:‘汝心之固,固不可彻,曾不若孀妻弱子。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河曲智叟亡以应。” 随巢子微微闭目,陷入长思。显然,鬼谷子已经明了他此来的目的,借这个故事来堵住他的话头。 “这这这??”宋趼仍然沉浸在故事里,惋惜道,“愚公真是一根筋哪,即使子子孙孙无穷尽,但得搬到何年何月才是!” “呵呵呵,”童子笑道,“说搬也就搬走了!” “啊?”宋趼一怔,“怎么搬走的?” “操蛇之神闻之,惧其不已也,告之于帝。帝感其诚,命夸娥氏二子负二山,一厝朔东,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汉之阴,无陇断焉。” 宋趼长嘘一口气,惊叹道:“乖乖!” 童子看向随巢子:“随巢巨子,故事讲完了。” 随巢子睁眼看向鬼谷子,抱拳道:“晚辈谢前辈点拨!” “哦?”鬼谷子假作糊涂,“老朽怎么点拨你了?” “前辈是借北山愚公喻示随巢!”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巨子夸大了,愚公哪里及得上你呀!” “敢问前辈,为何不及?” 鬼谷子反问他道:“请问巨子,何为太行山?何为王屋山?” “太行者,他之喻也;王屋者,我之谓也。列先生是说,大凡人心,皆有二山为障,一是心中有他,二是心中有我。” 鬼谷子连连点头,赞赏道:“所解甚是,巨子心中有道啊!” “谢前辈谬赞!” “在巨子心中,王屋一山早已搬走,唯余太行一山;而在愚公心中,太行、王屋二山俱在!巨子只需移去一山,愚公却要移去二山。移一山与移二山,孰难孰易,一目了然,愚公怎及巨子呢?” “唉,”随巢子长叹一声,“前辈所言虽为大理,却是不合随巢之情。” “你有何情?” 随巢子苦笑道:“愚公心中虽有二山,却矢志移之;晚辈心中虽只一山,非但无志移之,反倒为之烦恼不已,夜不成寐!” “呵呵呵,真是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啊!” “不瞒前辈,”随巢子凝视鬼谷子,直抒胸臆,“晚辈此来,为的正是这座太行山!” 见他直奔主题来了,鬼谷子连连摆手,语气决绝地把话堵死:“太行也好,王屋也罢,早与老朽没有瓜葛。巨子若是单为此山而来,看来只能抱憾而去了!” 随巢子心中一沉,眉尖微动,给出一笑:“呵呵呵,那就不提此山了。晚辈此来,还有一求,望前辈赐教!” “说吧,还有何求?” “先巨子早年收治一个患者。患者脓肿已成,久治不愈,先师引以为憾。仙去之时,先师将他托给晚辈。晚辈奔波数十载,劳心竭虑,仍旧回天乏术!时至今日,患者毒已至骨,病入膏肓,近于不治。先师在世时,曾嘱晚辈,说前辈这儿有救治良方。晚辈原本不想打扰前辈清修,可实在是苦于无奈了!” “呵呵呵,”鬼谷子捋须笑道,“绕来绕去,你这颗济世之心,终是难了啊!” 随巢子改坐为跪,叩首:“随巢恳请前辈以天地大爱为念,教晚辈一个救治良方!” 见巨子下跪,宋趼紧忙改为跪姿,五体投地。 “唉,你呀,”鬼谷子看他一眼,轻轻摇头,叹道,“真就和那老墨子一模一样,非要将那浑黄的河水滤清不可!” 随巢子再叩:“晚辈愚拙,恳请前辈赐教!” “好吧,说说看,你是如何救治那个患者的?” “晚辈所施,依旧是先师成方,先以膏药敷其病灶,以汤药释其毒素,再视其阴阳盛衰,损其有余,补其不足,徐徐调理。可惜的是,调理迄今,患者病情非但未见好转,反而加重,脓肿日大,毒已至骨,随巢苦无良策,苦恼不已!” “你师徒所施,本是救治正方。之所以未见功效,是因为时日未到。慢药出慢效,老墨子之方旨在除根,功效只能彰显于日后,你急个什么呢?” “能得前辈肯定,晚辈心中甚慰。只是囊肿日大,脓毒日多,为害日剧,患者日苦,随巢每每见之,心实不忍哪!” “如此说来,巨子所困,不过是不忍面对脓肿,希望一夕除之!” “唉,”随巢子轻叹一声,“此为晚辈奢望啊!不瞒前辈,若是能一夕除之,晚辈死无憾耳!” “倘若如此,老朽倒有一方,只恐巨子不肯施为!” “前辈请讲,”随巢子眼中放光,“晚辈已经走投无路,无论什么方,都愿一试!” “你可持利刃一把,割开病灶,剜去脓肿,刮骨剔毒!” 随巢子闭目,良久,睁眼,缓缓应道:“重症之人忌用猛药,此为医家常理。前辈此法虽好,怕只怕此刀下去,脓肿未除,患者先已疼死!” “患者也许会疼死。不过,疼死之后,患者仍可醒来。此时,病灶已除,巨子只需外敷生肌之药,内补所失元气,数月之间,伤口或可痊愈。届时再行温养之药,调理阴阳二气,损其有余,补其不足,患者必可恢复如常,身健体康!” 随巢子埋头有顷,拱手道:“前辈之方,化长痛为短痛,堪称绝妙!”略顿,叹喟:“唉,今日看来,晚辈一生所求,皆是方不对症,药未入里啊。” “呵呵呵,”鬼谷子笑着盯住他,赶客了,“良方已出,请问巨子还有什么要求吗?” “有有有,”随巢子连连拱手,“前辈之方快刀利刃,以毒攻毒,实非随巢所长。随巢斗胆求请前辈亲往探视患者,捉刀割瘤,剔骨疗毒!” 鬼谷子语气决绝:“老朽早已不问世间俗务,一意山野逍遥,巨子所请,实难从命!” 随巢子不依不饶:“前辈已经看透症候,开出良方,为何不多走一步,使患者早脱苦海呢?” “人生在世,有乐就有苦。有苦也就有乐。人生苦乐皆由自然,亦皆归于自然,巨子何苦勉为其难呢?” 随巢子急了:“苍生自相残杀,青春死于非命,老弱孤苦无依??天下苦难,早非晚辈言语所能形容,以前辈慧眼,岂能不知?前辈既知,又何忍居此幽谷,独善己身?人生苦乐虽为自然,战乱杀戮却是人祸。既为人祸,当有人治。晚辈乏力,只能恳求前辈了!”再次改坐为跪,叩首于地。 宋趼再挨巨子跪下。 鬼谷子视若无睹,转看门外。 随巢子二人再无言语,一直跪着。 童子看不下去了,小声劝道:“先生,您就应下吧!” “巨子,”鬼谷子横童子一眼,缓缓站起,“你二人早晚跪得累了,就自己起来吧。老朽功课未完,该进洞了!”转个身,头也不回地走进山洞。 见鬼谷子隐没在洞里,童子冲他的背影吐下舌头,做个鬼脸。 随巢子二人依旧跪着。 “唉!”童子轻叹一声,扯拉随巢子的胳膊,“巨子老丈,您就别求他了,童子为您做碗好吃的,补补元气,趁天色看看谷里的风景,晚上就在草堂里歇一宵,赶明儿趁早下山!” 随巢子长叹一声,缓缓起身,在童子的头上轻抚几下,迈起沉重的步子,走出草舍。宋趼冲童子抱拳作别,跟在后面。 童子送到路口,依依惜别。 时已向晚。 鬼谷山道上,随巢子师徒沿来路缓缓走着。 到谷口时,看着刻字的巨石,随巢子的步子越来越慢。 “巨子,”宋趼小声问道,“我们??这就离开此谷吗?” 随巢子轻叹一声,在巨石边坐下。 “巨子,”宋趼心有不甘,“要不,我们再回去,求求老前辈!” 随巢子没有应他,顾自思忖。 “巨子,弟子??有一惑。” “说吧。” “就是童子所讲的那个愚公的故事,山就是山,巨子为什么解作他念与我念?” “此文为列子所撰,列子修身养性,已臻化境,堪称当世真人,此文是喻,非愚公移山,实乃修行要诀!” “修行要诀?这??”宋趼更迷惑了。 “太行、王屋皆为喻体。太者,大也,行者,形也。太行即大形,大形即体大,体大即位尊。君子见尊长,称丈人,鞠躬,叩首,为的无非是蛰伏自己,尊崇他人,是以太行喻的是他念。王屋者,王之屋也,王之屋即宫殿,富丽堂皇,高大空敞,非位尊身贵者不可居之。人皆有私,私者,我也,人人都想独居王屋,唯我独尊,谁也不愿迁就他人,是以王屋喻的是我念。” “乖乖!”宋趼咂舌,抬头看天,“巨子,天色已暮,要不,我们干脆返回草庐,依童子所请住下来,名为借宿,实则??不定老前辈肯回心转意呢!” “唉,”随巢子长叹一声,“你是不知这个老前辈啊。想当年,先巨子与他本为知己,不料中途在救世之道上各有所执,终至不欢而散。先巨子发奋创立墨道,身体力行,鬼谷前辈则蛰伏鬼谷,修道悟真。先巨子与鬼谷前辈道虽不同,却惺惺相惜。许是有感于世道艰难,先巨子临终之时,叮嘱为师,实在想不明白时就来鬼谷讨教。今日之见,如开茅塞啊!”瞟到一处,眼睛一亮,起身走到十几步开外,弯腰摘起一朵蘑菇,细察一时,纳入袖中:“宋趼,我们走吧!” 随巢子大踏步走向谷外,宋趼跟后。 走有一段,随巢子从袖中摸出毒菇,塞进口中,咬掉半只。 没走多久,随巢子突然脚步踉跄,捂住肚子走到路边,扶树站下。 宋趼惊呆了,急奔过去:“巨子,巨子,您怎么了?” 随巢子额上渗汗:“快,扶我坐下!” 宋趼扶住随巢子靠树坐下。 送走巨子,童子站在溪水边的一块石头上,呆呆地望着随巢子二人消逝的方向。 渐渐地,太阳隐山,鸟儿归林。 童子轻叹一声,不无失落地走向草堂,在随巢子曾经坐过的地方又发了一会儿呆,起身走进山洞。 洞中光线昏昧,没有点烛。 童子直入鬼谷子的洞穴,在他对面站定。 洞中一片寂静。 童子开口道:“先生!” 没有应声。 童子声音加大:“先生!” 仍旧没应。 童子急了,扯了扯鬼谷子的衣襟。 鬼谷子睁眼:“童子,你又闹腾什么?” 童子指指自己的心窝:“我??我的心??” “哟嘿,”鬼谷子盯住他,“你的心怎么了?” “被个人揪住了。” “是你的巨子老丈吗?” “不是。” “咦,不是那人,又是谁呢?” “就是那个巨子老丈救不了的患者!” 鬼谷子吸口凉气。 童子缓缓跪下,叩首:“先生,童子求您了,求您出去救救那个患者,割下他的脓肿,剔去他的毒素,再给他慢慢调理,让他恢复元气,要不然,他??他就死了!” 鬼谷子漠然以对。 童子扯了扯他的衣襟:“先生,童子求您了!” 鬼谷子闭目入定。 “先生,”童子急了,点起两根松明子,将洞里照得亮堂,揪住他的衣襟,朝外扯他,“救救那个人吧,童子求您了!” “唉,”鬼谷子长叹一声,“你小子哪能懂啊!天道人道,皆循其道,万物生灵,各有各的运数。你的巨子老丈一心想医治的那个病人,也有他的运数。如今运数不到,你的老丈,还有你小子,再急又有什么用呢?” “先生不是有个医方了吗?” “可为师已将医方讲给你的巨子老丈了呀!” “咦,是哩。”童子挠挠头皮,“奇怪,老丈已经拿到医方了,为什么还要跪求先生呢?哦,对了,老丈说他不擅长动刀。老丈既然不会用刀,先生就去帮他个忙吧!”起身,“天色黑了,山路看不清,估计老丈不会走远,我这就去追他回来!” “你不用追,他已经回来了。” “啊?”童子先是一怔,既而十分高兴,“太好了!我这就迎他去!”拿起一根松明子,撒腿跑出山洞。 童子四处探看,又拿松明子到处照一圈,并无一人,纳闷道:“没见人哪,先生怎么说巨子老丈回来了呢?”略一忖思,点头,“嗯,先生不会骗我,老丈定是回来了,我且往远处寻寻!” 童子沿着小道边走边寻,没走多远,隐隐听到脚步声。 脚步跑得飞快,但因为看不清路,跌跌撞撞。许是看到火把了,一个声音急急传来:“鬼谷前辈,救命啊,鬼谷前辈??” 童子听得分明,飞快迎上,果见宋趼背着随巢子,急向二人招手:“老丈怎么了?” 宋趼喘气道:“吃??吃到毒??毒菇了??” 童子大惊:“天哪,快!”转身在前照路。 几人赶回草堂,童子点起几支松明子,进洞去喊鬼谷子。 童子拖着鬼谷子走出山洞。 鬼谷子走到随巢子跟前,蹲下来。 随巢子口吐白沫,脸色乌青,呼吸已很急促。 鬼谷子摸下脉搏,翻开眼白,又看看舌苔。 “老前辈,老前辈,”宋趼“扑通”跪地,带着哭腔,“您要救救巨子啊,晚辈求您了??” 鬼谷子看向他:“巨子吃的什么毒菇?” “就是这个,”宋趼这才想起毒菇,从怀里摸出半只,“巨子??巨子只吃一半,就??” “唉,”鬼谷子瞄一眼,长叹一声,“已经是根朽木了,竟然还要玩命。” 童子拿过毒菇,打眼一看,惊道:“先生,是穿肠菇啊,巨子老丈他居然??” “是的,”鬼谷子接过毒菇,端详一会儿,看向童子,“这是山上最毒的菇,仅此半只,就可毒死两头黄牛。你的老丈敢吃半只,修为不浅了!” “可老丈他??”见到这时候了师父还在开玩笑,童子急了。 鬼谷子掂量几下毒菇:“他也幸好只吃了半只,不然的话,莫说是老朽,纵使神农再世,怕也救不了他!” “先生,这么说,老丈有救了!” 鬼谷子摇头。 “咦,”童子惊愕,“先生不是说,老丈只吃了半只吗?” 鬼谷子苦笑:“你这老丈一心求死,如何能救?你小子想想看,为师救下这次,他还有下次。这次是只蘑菇,下次不定闹出什么物事,你要为师如何救他?” “先生,”童子连连摇头,“老丈不会的,老丈一定是误食毒菇了!” 宋趼连忙附和:“先生,巨子是误食,真的是误食,我亲眼看着他吃下去的。巨子平时就这么吃,所以我就没有在意!” 鬼谷子看着童子:“小子,你是真心想救巨子老丈?” 童子点头。 “跟我来。” 童子跟从鬼谷子走进山洞。 鬼谷子摸出两粒丹药,一粒黑的,一粒黄的,递给童子:“叫他服下这粒黑的,另外一粒就让他带在身上!” 童子接过药:“带在身上做什么?” “要是他再误食其他毒物,怎么办呢?” “先生说得是!”童子点下头,转身朝外跑去。 鬼谷子叫住他:“慢!” 童子站住,回头。 “待他醒过来,你可告诉他,那半朵菇不是误食。再告诉他,山人要闭关了!” 童子点下头,转身飞跑出去。 翌日晨起,随巢子躺在草堂里的木榻上,气色缓和,眼睛睁开。 守在一侧的童子、宋趼嘘出一口气。 童子走到锅边,舀出一碗热粥,端过来,送到随巢子唇边,关切地说:“巨子老丈,我在粥里加了两味草药,清热解毒!” 随巢子喝下几口,朝童子笑笑。 “巨子老丈,家师让我告诉您,您不是误食蘑菇,您是故意吃的!” 随巢子微微点头。 “巨子老丈,您为什么要吃下这么毒的东西呢?” 随巢子的眼角潮湿了。 见他不愿说,童子替其回答:“巨子老丈吃下毒菇,是想再见家师一面,求家师出山疗治那个病人,是不是?” 随巢子长叹一声,苦笑。 “巨子老丈,您不要再求家师了,家师说他要闭关了。童子晓得,家师是不肯离开这片林子的。家师若是不肯,老丈莫说是吃毒菇,纵使拿铁链子将他锁上,也是没用的!” 随巢子伸手抚摸童子,微微点头。 “童子想明白了。知道原因也好,不知道原因也好,山上的溪水总是要朝山下流,锅中的热气也总是要朝屋顶飘。巨子老丈,凡事得往开阔处想,天下诸事,勉强不得的!” 随巢子早已湿润的眼角滚出泪花。是啊,水下流,气上行。换言之,有人就会有纷争,有纷争就会有战乱,从而酿出千千万万个“平阳惨案”,岂是自己那绵薄之力所能阻之?随巢子轻叹一声,看向宋趼。 宋趼轻声道:“巨子??” “我们??出山吧。”随巢子缓缓起身,下榻。 宋趼扶住他,一步一步地走出门去。 童子将锅中的稀粥全都舀入瓦罐里,提罐追出。 童子一路送行至谷口刻字石处,停下来,朝随巢子缓缓跪下,连拜三拜:“巨子老丈,您多保重,童子不送了!” 随巢子郑重回过一礼,蹲下来,轻轻抚摸他的小脑袋。 童子摸出一粒黄色药丸,递给随巢子:“老丈,还有这粒解药,请您带上!” 随巢子接过药丸,审看:“毒气已解,此药还有何用?” “是家师送给老丈的,家师忧心老丈误食其他毒物,特为老丈备下这粒解药。家师说,无论何毒,此药皆可化解!” 随巢子凝视药丸,良久,长长叹出一声:“唉。”将药重又递给童子:“老丈也请灵童转告先生,就说随巢不需要解药。需要解药的,是天下苍生!”转过身,迈动沉重的步子,头也不回地出谷而去。 童子站在一块高石上,目送二人走远。 童子闷闷不乐地走回来,头一直低着。 正要走向草堂,身后飘来一个声音:“小子!” 童子怔了下,抬头一看,是鬼谷子坐在草坪边的石头上,手中拿着随巢子尚未吃下的半只毒菇,似在把玩,又似在察看。 童子不理他,顾自走到另外一块石头旁,蹲在那儿,两眼盯着不远处的土丘。 鬼谷子瞥他一眼:“小子!” 童子将头扭到另一边,看向小溪。 鬼谷子声音加大:“小子?” 童子小嘴一噘,哼出一声。 “呵呵呵,”鬼谷子乐道,“我说小子,你噘着小嘴哼哼什么呢?是你的老丈的毒没有解开?” 童子摇头:“不是!” “是你的老丈仍旧赖在谷口,不肯下山?” 童子声音大了:“不是!” “那??是你舍不下那粒解药?” 童子扭过头,将脸对着他,声音更大:“才不是呢!” 鬼谷子将头摇得极是夸张:“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说小子,这就是你故意和为师捉迷藏了?” 童子闷闷应道:“小子心里别扭!” “呵呵呵,”鬼谷子捋一把长长的白须,“原来是你小子有心事了!说吧,心里为什么别扭了?” 童子忽地站起,大声数落道:“看人家列子老丈,脚不沾地,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再看人家随巢子老丈,为了一个病人,草鞋都走烂好多双,哪像先生您??” 鬼谷子故作惊愕:“哦,老朽怎么了?” 童子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一天到晚待在这条山沟沟里,啥事都不做,哪儿也不去!小子真的弄不明白,先生住在这儿,一天,一天,又一天,一年,一年,又一年,究竟是为什么?究竟又有个啥能耐?” “哈哈哈哈,”鬼谷子放声长笑,“你个小子,我道是个啥别扭,原来是嫌弃为师了!好好好,”将手中把玩的半只毒菇塞进口里,有滋有味地咀嚼几下,“为师去也!” “先生??”童子惊坏了,一个箭步扑过来,两只小手拼命地去抠鬼谷子的嘴巴。 鬼谷子的嗓眼里咕嘟一声,半只毒菇被他吞下肚去。童子急了,拼命掰开鬼谷子嘴巴,将手指硬朝嗓子眼里掏。 “啊啊啊,”鬼谷子朝他直瞪眼,“你小子,指头快拿出来!” 童子不肯,一边掏,一边哭。 鬼谷子张大嘴,干脆让他去掏。 童子掏不出来,跪在地上,号啕大哭:“先生,小子没有嫌弃您,小子只是??”忽地想起什么,顿住话头,翻身爬起,掏出那粒万能解药,死命塞入鬼谷子的嘴里。 鬼谷子吐出药丸,盯住它细看。 童子心急如焚,带着哭腔:“先生,您快吞下去呀!” “咦,”鬼谷子诧异了,“这粒解药,不是要你交给你的巨子老丈吗?” “小子忘记禀报了。巨子老丈不要这药,老丈还要小子转告先生,老丈不需要任何解药。需要解药的,是天下苍生!先生,天下苍生在哪儿?天下苍生是不是也像老丈那样吃下毒菇了?” 鬼谷子心头“咯噔”一怔,陷入沉思。 “先生?” 鬼谷子将解药放到童子手中:“是哩,天下苍生吃下毒菇了。这粒解药,你就备在身边吧!”缓缓起身,径投草庐而去。 童子手捧解药,不无惊异地望着鬼谷子的背影,挠着头皮,自语道:“咦,奇怪呀,老丈吃下半只毒菇,差点儿死了,先生吃下半只毒菇,竟然什么事儿也没有!”猛地想到什么,“不好,毒菇之毒是慢慢发作的,先生不定??”撒腿就朝草堂里追去。 童子急乎乎地推开柴扉,叫道:“先生,先生—” 鬼谷子端坐于席,闭眼说道:“小子,你又怎么了?” 童子的两眼盯住他:“您??没事儿吗?” “没有呀。” 童子挠头:“可那半只穿肠菇??” “呵呵呵,”鬼谷子缓缓睁眼,“为师守在这座山谷里,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啥事儿也不做,哪儿也不去,也就修了这点儿能耐。” 童子哭道:“先生,小子错了,小子不是那意思,小子是??” “说吧,你小子不是那意思,又是啥意思?” “小子是说,先生为什么不帮帮巨子老丈?” “唉,”鬼谷子轻叹一声,“小子,等长大了,你就会慢慢明白,不是为师不肯帮他,是尘世间的事,原本就如一堆乱麻,不好解啊!” “不好解不等于不能解,对吗?” “你小子,怎能和你的巨子老丈一个腔腔说话?解是乱麻,不解也是乱麻,寻不到头绪勉强去解,只会是越解越乱啊。你的巨子老丈就是这样,解呀解呀,可就是找不到头绪在哪儿,结果呢,解了几十年,这不是越解越乱了吗?” 童子歪头:“这个道理,巨子老丈难道就悟不开吗?” 鬼谷子苦笑:“要是能悟开,他就不是巨子了!你看他,自己解不开,又来软磨硬缠,烦恼为师。人生苦短,为师此生寻觅大道,迄今莫说彻悟,纵使先圣那种恍兮惚兮的境界,也未达到,哪有闲工夫帮他去解这堆乱麻啊!” “先生,老丈不会再来缠了。小子把老丈送到谷口,亲眼看他们出谷走了!” “唉,小子你有所不知,你的这个老丈是这世上最会缠人的主儿,今日让他缠上,为师心里就不踏实了!” 云梦山下,随巢子的体力渐渐恢复,师徒二人一前一后,低头疾走。 不消多久,云梦山已在背后。 前面现出一个三岔道口,走在前面的宋趼停下来,转向随巢子:“巨子,前面是个三岔路口。” 随巢子仍在思考事情,漫不经心道:“哦。” “共是两条路,通往三个方向,”宋趼指向其中一条,“一条是衢道,往北,通朝歌、邯郸,往东,过宿胥口,通卫都帝丘、齐都临淄和魏地大梁等。”指向另外一条,“一条是小路,通太行径,经雄定关南下,既可抵虎牢关,也可再沿轵关陉西至安邑,回到河西。” 随巢子指向小路。 “巨子,去河西吗?” “洛阳!”随巢子头前朝西边小路大步而去。 第012章|?陈上卿巧签和约?公孙鞅代魏选将 秦国袭占魏国河西的消息传到临淄,齐威公震惊了,当即召来田辟疆、田婴与邹忌三人谋议。 “嘿,”齐威公看向田辟疆,摇头苦笑道,“万没想到,这个嬴渠梁,还有魏罃,寡人还真是高瞧他们了!” “公父,”田辟疆倒是兴奋,“秦争河西,对我们最是有利!以儿臣之见,公父可趁龙贾所部回救河西的良机,旨令田将军与魏卬决战,将屠平阳的那窝禽兽灭了!” 齐威公嘴角撇出诡秘一笑:“若是灭了,好戏也就看不成了!” 邹忌听得明白,拱手道:“君上圣明!” “田婴,”齐威公看向田婴,“你这就到田将军帐下,坐等魏使议和!” “如何议法,请君上明示!” 齐威公吐出二字:“宋国!” 卫地衢道上,一行车马有条不紊地走着,旗号上打着“使”“陈”“魏”等字,共是十几辆车,几十名武卒及随员。 将近申时,戚光走到陈轸车边,敲窗说道:“主公,过平阳了,要不要赶急点儿,在天黑之前抵达帝丘?” 窗子没开,只飘出陈轸的声音:“着急去帝丘道歉吗?” “这??”戚光怔了,“不到帝丘,去哪儿?” “上将军大帐!” “好咧!”戚光应一声,匆匆去了。 与帝丘相比,魏军营帐就近多了,待申时过去,使团已至辕门。闻听陈轸到来,公子卬迎至辕门。 进入中军大帐,陈轸的屁股一落客席,就长叹一口气,直抒胸臆:“唉,没想到玩蛇的竟然让蛇咬了!” “哼,”公子卬一拳震几,“公孙鞅那龟孙,待在下河西擒住他时,看不活剥了他!” “不能全怪公孙鞅呀,”陈轸不无懊悔道,“也怪我们过于轻信了。不过,公孙鞅这人也够无耻的,称得上天下第一无信、无赖之人,讲起来天花乱坠,做起来毫无君子气度!还有秦公,即使口说无凭,但他签下的契约呢?墨迹未干哪!难道他就不怕史家?” “什么史家不史家的!”公子卬恨道,“对不讲诚信之人,本公子只有一个字—打!” “闹到这般境地,不打也得打呀!” “卫国这儿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在下就是求和来的!” 听到“求和”二字,公子卬仰面长啸一声:“闷杀我也!” “比起下官来,上将军只是小闷而已!”陈轸感慨道。 “咦,你闷什么?” “鸟起早为食,人摸黑为利,下官虽不图利,却也得在乎个虚名,是不?这些年来下官忙前忙后,本想利用秦人谋齐,东争泗下,在王上跟前立个功业,图个进取,能在老白圭留下的席位上坐上几日,不想这却??”陈轸再出一声苦笑,“里外不是人了!” 公子卬颇为不屑:“虚名算个屁,本公子就想痛痛快快地打个大仗!好不容易熬到与田忌决战,却又让狗日的秦人搅了!” “上将军若想打仗,马上就可遂愿。比起齐人来,与秦人之战才叫痛快!” “是哩!”公子卬一拳擂于几上,“在下明日就回安邑,向父王请战!” “上将军莫急!” “为什么?” “先帮下官一个小忙,上将军再走不迟!” “说吧,怎么帮?” “王上使在下主持和谈,这般情势,在下心里有些发虚。有上将军在,好歹也给下官一点儿底气!” “怎么和谈?” “委曲求全的事,自然是下官来做,上将军能在一边帮我壮壮胆就成!” “成!”公子卬大包大揽。 与三国的仗虽没打起来,但事儿是魏国挑的,魏先求和,不败也是败了。败军难使,要想不辱使命,还真是个难事儿。 陈轸左想右想,决定先从卫国破局。 翌日上午,陈轸使专车请出卫室公叔老太师,引他先在大魏武卒的军营里巡视一周,继而请至公子卬的中军帐,舞乐伺候,虚礼备至。 “公叔呀,”陈轸连连拱手,不无遗憾道,“多年来魏、卫睦邻而居,没有任何隔阂,在下真没想到今年竟发生这等事儿。我王南面,原本是针对齐人的,与卫人并无瓜葛,没想到卫公竟然??跟齐人闹到一块儿,唉!” “唉,”老太师长叹一声,“不瞒上卿,是君上误听了孙机的蛊惑!” “哦?” “孙机祖上是兵家,好战,君上原本是要去逢泽的,老朽及朝臣也都主张他去,只有孙机一人反对。君上一时着迷,听信了孙机,方才酿成卫国百年来的最大惨剧。” “哦,”陈轸大为惋惜,“要是在下早知此情,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是哩,”太师接道,“平阳失陷后,孙机急了,亲去临淄求来齐兵,没想到齐人按兵不动,要不是秦人??”顿住,摇头。 “公叔可知齐人为何按兵不动吗?”陈轸紧盯住他。 “老朽不知。” “理由有三!” “老朽愿闻其详!” “其一是,齐人出兵,压根儿就不想真打,不过是给孙相国一个面子。孙相国表面为卫室效力,实则是齐人。齐人回娘家求救,娘家人总不能不理吧?” “嗯,”老太师点头应道,“上卿所言甚是!其二呢?” “其二是,”陈轸看一下主位上威风凛凛的公子卬,“近六十年来,齐魏交战不下十次,老太师可曾见过齐师胜过大魏武卒吗?” 老太师长吸一口气。 “这其三嘛,”陈轸指向西边,“齐人不敢在沙场上较量,只好使出卑劣手段,暗结秦人袭我河西。我王震怒,已诏命龙将军回援河西,待收拾完秦人,再回来与齐人算总账!” “这??”老太师额头渗汗,看向公子卬,“上将军不去河西了?” “上将军,”陈轸转对公子卬道,“公叔问您去不去河西?” “这个要看卫公!”公子卬两眼逼盯老太师,给出凶相。 “看卫公?这??”老太师吃一大惊。 “呵呵呵,”陈轸笑出几声,解释道,“上将军之意是,如果卫公不糊涂,不扯东扯西,不跟在齐人的屁股后面亦步亦趋,上将军就会撤兵,由在下签订睦邻盟约。如果卫公坚持糊涂,上将军也就只好留在这里,陪卫公玩下去!” “老朽晓得。”太师连连点头。 “公叔呀,”陈轸放低声音,“在下奉魏王使命赴卫,谁也不见,先请见公叔您,就是晓得公叔是个明白人,想请公叔捎给卫公一句话,魏、卫一体,魏室原本不想成为卫室的冤家,烦请公叔劝劝卫公,齐国与魏国孰轻孰重,让他好好掂量掂量,不要再听一个齐人的唠叨,跟在齐公的屁股后面亦步亦趋,否则,事情再闹下去,在大魏武卒面前替齐人挡枪,吃亏的只能是卫人哪!” “老朽晓得??”太师掏出丝绢擦汗。 卫宫太庙的主殿里,卫成公、公叔及公室子弟无不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 四周寂静,唯有卫成公时而絮絮叨叨,时而掩面而泣,谁也听不清他在说道什么。 太庙令召来大巫祝,悄问:“战争结束,魏人议和,这是件大喜事儿,君上为何悲伤?他在说些什么呢?” 大巫祝应道:“君上是喜极而泣,在向先祖之灵彰功哩。” 太庙令嘘出一口气。 诉有小半个时辰,卫成公总算述完,拭把泪,转对内臣道:“摆驾,相国府。” 一行人马在卫士们的前呼后拥下来到相国府,扑面而来的是披麻戴孝,哀乐声声的场景,府中正在大办丧事。 老太师愕然:“不会是孙相国他??”看向成公。 卫成公也是惶惑,急切下车,直进院门。 孙机、孙宾闻报迎出,皆披麻戴孝。 见老孙机在,卫成公重重地嘘出一口气。 “君上,太师??”孙机拱手道。 卫成公看向院中,见并排列着六具棺木,四具大的,两具小的,打个惊怔:“这??”看向孙机。 “回奏君上,”孙机语气伤感,“战事结束了,臣得些闲暇,”指向棺木,“想把孩子们送回老家去。” “是??齐地的甄邑吗?” “正是。臣想让孩子们魂归故土。” “唉,也好。”卫成公抹把泪,转对内臣,“孙氏一门坚守平阳,尽忠报国,功业盖世,可歌可泣,欶封孙机为平阳君,食邑平阳!” 孙机跪地,叩首:“臣叩谢君上,臣斗胆奏请君上收回成命!” 卫成公愕然:“老爱卿?” “臣行将就木,不求封赏,只想告老还乡,颐养天年,恳请君上恩准!” “这这这??”卫成公急了,连连摆手,“这可不行!老爱卿乃寡人背脊,若无爱卿在侧,寡人就会寝食难安,六神无主!” “是君上高看老臣了!” “孙将军,”卫成公捋须有顷,看向孙宾,“你一家多口皆为平阳殉国,这个封号还有封邑,寡人就授给你了!” 孙宾叩首:“末将叩谢君上隆恩!末将斗胆祈请君上收回成命!” “这??”卫成公看向太师。 太师淡淡道:“平阳是个死地。君上将死地封给功臣,功臣怎么能受呢?” 卫成公恍然有悟,将目光移向孙宾:“是寡人的错!孙将军,寡人改将楚丘封赏于你,如何?” 孙宾再次叩首婉拒:“末将不受,是末将不配受,无关死地活地!” “哦?孙将军不配受,何人配受?” “与魏之战,尽忠报国、可歌可泣的殉国将士数以万计,末将不敢贪受!叩请君上将平阳封赏给为平阳死难的万千将士和罹难百姓!” “这??”卫成公面露难色,“他们已经殉国了!” “他们或有后人和家人。” “准爱卿所请!”卫成公略一沉思,转对内臣,“拟旨,凡是在平阳、楚丘、帝丘殉国的将士遗属,可领平阳无主良田一井,房屋一舍!封孙宾为平阳郡守,督行此旨!” 孙宾叩首,朗声应道:“末将受命!末将代所有殉国将士及罹难百姓叩谢君上隆恩!” 卫成公看向孙机:“孙爱卿,寡人寻您不为封赏,是有大事相商!” “君上,”孙机指下棺材,“此地不宜谈论国事,老臣请进宫城面议!” 君臣当下赶往卫宫,卫成公直入正题,看向孙机与老太师:“秦人攻打河西,魏罃顶不住了,使陈轸前来求和,公叔,老相国,咱们议议,怎么个和法为好?” “回禀君上,”老太师拱手道,“臣以为,魏势虽衰,但于弱卫而言,仍是巨兽,且就卧在家门口,随时都可打过来。无论从哪个角度,我们都不宜与魏硬争。魏人前来求和,于我等是个难得的机遇,是以臣主张议和,再签订睦邻盟约!” 卫成公看向孙机:“孙相国意下如何?” “太师所言甚是,”孙机拱手应道,“臣同意议和,但怎么议,得讲个章法。” “怎么个讲法?” 孙机情绪激动,振振有词:“魏人无端伐我,毁我城池,屠我臣民,犯下的暴行禽兽不如,因而我等不可轻易议和,须与魏人订立永不犯境盟约,昭示天下,魏人须对我臣民的损毁予以赔偿。” 卫成公轻叹一声:“唉,这个怕是难哪!” “君上,‘多行不义,必自毙’。魏人恶行已致天人共怒,秦人攻其西,齐、赵、韩伐其东,魏势再强,首尾不能两顾,情势利我而不利于魏,此时我等若不争,将失天赐良机,君上恐追悔莫及。再说,卫人数万将士、臣民的鲜血也不能白流啊!” “敢问相国,”老太师转对孙机,“秦魏相争,如果魏人打赢了呢?” “回禀太师,秦魏之战,魏人必败!” “尚未开战,相国如何断定魏国必败?” “臣以为,”孙机语气坚定,“古往今来,决定胜负者,天道民心。魏无德称王,无端凌弱,屠城淫乱,失道于天下,若胜,不合天理。” “好吧,”卫成公点头,“就依老相国所讲。老相国,你来筹备,将所有损毁之物造册,交给魏使。” 孙机拱手:“臣领旨!” 得知孙机欲将战争损毁物资造册,要求赔偿,陈轸冷冷一笑,将所带金子分作三箱,使戚光拿了一箱,径奔赵军大帐,被赵军主将、赵相奉阳君迎进帐中。 虚礼见过,陈轸击掌,戚光走进,将一只礼箱摆在帐中。 陈轸打开礼箱,指着箱中黄金,对主将奉阳君笑道:“相国大人,区区薄礼是我王特意犒劳相国的,望相国不弃!” “哈哈哈哈,”奉阳君长笑数声,“魏侯的大礼,本相怎能推拒呢?”转对军尉,“喂,小子,验个色儿,过个秤儿!” 军尉夸张地过秤,朗声报道:“禀报相国,是足金,重三十三镒!” “才三十三镒?”奉阳君敛起笑,看向陈轸,“传闻魏侯是个有钱的主儿,这也未免太小气了吧?” “呵呵呵,”陈轸拱手,“让相国讲到了,我王向来是个慷慨的人,这点儿黄物不过是个见面礼而已!”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只要相国率先退兵,我王另有大礼相赠!” “哦?”奉阳君急问,“什么大礼?” “卫国!” “卫国?”奉阳君略顿一下,笑道,“呵呵呵,如果本相的胃口比这个再大一点儿呢?” “哦?”陈轸凑近,“相国还想要什么?” 奉阳君身子前倾,眼睛发亮,一字一顿:“中山!” “哈哈哈哈,”陈轸爆出一阵长笑,“本使临行时,特别问过中山之事,我王吩咐,中山之事,自有中山君操心!” “痛快!”奉阳君击掌道,“本相这就撤军!” 从赵营出来,陈轸径奔韩军大帐,同样向韩军主将申不害送上装满三十三镒足金的礼箱,外加耳语一番。 “卫国?”申不害不可置信地盯住陈轸。 陈轸点头。 “可是你家君上之意?” “正是。相比卫地,魏国更加看重河西!” “嗯,”申不害微微点头,“这倒也是。” “不过,”陈轸直盯申不害,“在下也有一请!” “请讲!” “相国率先撤军!” “明日凌晨即撤,晚否?”申不害微微一笑。 “痛快!”陈轸轻轻鼓掌。 “上卿的这只箱子,在下也就不客气了!”申不害示意守候在侧的军尉。 军尉提起礼箱,大步走向帐后。 齐军大帐里,田忌正在审看地图,上大夫田婴匆匆进来。 “什么情况?”田忌抬头问道。 “回禀主将,”田婴应道,“韩军、赵军于今日凌晨全部撤走!” “哦?”田忌吃一惊道,“不会是得到魏人的好处了吧?” “如果不出在下所料,陈轸今日或来我营!” 话音刚落,守值辕门的军尉飞跑过来,跪叩:“报,魏国特使陈轸求见!” “嘿,”田忌笑道,“说到就到了呀。” “主将晓得如何对付这家伙吗?” “搞外务你在行,说吧,该怎么办?” 田婴附耳低语,田忌呵呵笑道:“我看行!” 齐军营帐区井然有序。军尉在前引领,陈轸、戚光一行跟在后面,在营帐中缓缓而行。正走之间,一阵车马声急,十几辆战车迎面驰来。军尉急带他们避到道旁。 战车从营区驰道上疾驰而过,车上各站一员齐将,皆持令牌。 望着远去的车尘,戚光小声道:“主公,齐营好像有事了,不会也是撤军吧?” 陈轸淡淡一笑:“是做给本公看的!” 不一时,陈轸一行来到中军帐。田忌坐于案后,身边站着几个将军,一片肃杀之气。 陈轸进帐,拱手道:“陈轸见过田将军!” “陈上卿,”田忌略略拱下手,劈头一句,“你不会是来下战书的吧?” 陈轸尴尬一笑,击掌。 戚光进帐,手中提着礼箱。 田忌看一眼礼箱:“此为何物?” 陈轸赔笑道:“是我王犒劳将军的一点儿薄礼,望将军笑纳!” “嘿,”田忌冷笑一声,“你家主子什么时间当上王了?周天子禅让于他了吗?” 陈轸颇为尴尬:“这??” “回去告诉你家主子,鸡就是鸡,鸭就是鸭,猴就是猴,不要动不动就把王字挂在嘴边,贻笑于天下!” “这??”陈轸越发尴尬,“呵呵呵,将军真是直爽人,在下??” 田忌不耐烦地打断他:“既然不是来下战书,上卿还有何事?” “本使受我王,不不不,受君上所使,特来与将军议和!”陈轸从袖中摸出使节,呈上。 田忌从袖中也摸出一道旨令,朝陈轸晃晃:“本将刚刚接到旨令与魏决战,未曾受命与魏议和,不奉陪了!”转对军尉,大声道:“送客!” 陈轸急了:“田将军??” “对了,上卿大人,”田忌“啪”地扔下一封书函,“你既来了,就将这封战书顺便捎给那个屠婴禽兽,告诉他,本将苦候二十余天,方才候来今日,让他点齐人马,三日后与本将会猎于野!”摆手:“送客!” 军尉拾起竹简,交到陈轸手中,指向帐门:“魏使,请!” 陈轸大叫:“田将军—” 田忌扬袖,几名甲士赶来,将陈轸、戚光推出帐门,礼箱也被抛出。 在一行卫兵的押送下,陈轸、戚光灰头土脸地走向辕门。 二人正要出门,一溜几辆辎车直驰过来。陈轸等让到路边,为首的辎车却在陈轸前面停下了。 田婴跳下车,故作惊讶道:“这不是陈上卿吗?” 陈轸抱拳:“陈轸见过上大夫!” 田婴上下打量他,故作诧异:“上卿这是??” “唉,”陈轸轻叹一声,将田忌的战书递上,“上大夫请看!” 田婴接过战书,看了片刻,归还,拱手道:“上卿可否到在下营帐一叙?” 陈轸回礼:“恭敬不如从命!” 田婴引陈轸来到自己大帐,替田忌圆场道:“不瞒上卿,兵者,机也。田将军迟迟未曾出战,原因有二,一是伺机,二是候旨。果然机缘成熟,昨夜将近子时,君上旨令刚好也到,今儿一大早,田将军就在调兵遣将,这不,连在下也被他唤来呼去呢!” “唉,”陈轸做出个苦脸,“果真如此,在下就有辱使命了!” “哦?”田婴问道,“上卿是何使命?” “议和!” “呵呵呵,是这样呀!”田婴笑道,“敢问上卿,这个和打算怎么议?” “卫国之事交由齐公,如何?” “这怎么成呢?”田婴半是揶揄,“卫国之事,当由卫公处置才是,我家君上不是魏侯,什么事都想插一手的!” “呵呵,是哩??”陈轸干笑几声,“上大夫可有提议?” “宋国之事仿照卫国,由宋公自行裁处,也不劳魏侯费心了!” 泗上诸国中,宋国地盘最大,人口最多,也最富庶,堪称齐、楚、魏都想吞并的最大的一块肥肉。几十年来,由于大魏武卒的存在,宋室一直受到魏国排挤,就连祖地襄陵也在吴起时代并入了魏土,齐、楚皆不敢多言。然而,时过境迁,今日田婴开口就是宋,显然也是抓准了时机。 “这??”事关重大,陈轸迟疑了。 “怎么了?”田婴盯住他。 陈轸眼珠子连转几转,拱手笑道:“宋公与我王是亲家,私交甚笃,常有往来,上大夫提议牵扯面甚大,在下不敢擅专,须禀明我王,再作决断,可否?”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田婴呵呵笑出几声,拱手应道,“反正在下近无大事,这就守在营帐里,恭听上卿佳音!” 这分明是在要挟了。 陈轸苦笑一声,再次拱手:“贵军可否暂先撤退?” “唉,”田婴做出无奈状,“在下虽为副将,却是文臣,不便插手军务。譬如上卿您,能役使上将军吗?” “在下也是为贵国着想,若是长久屯兵于此,单是粮草也不是笔小数目啊。” “哈哈哈哈,”田婴长笑几声,“上卿操多心了。此地离齐国边关也就一日车程,于田将军来说,撤与不撤一个样,再说了,无论是屯在齐境还是屯在卫境,人都是要吃饭的,马也都是要吃草料的,对不?” “敢问上大夫,这个提议是您的愿景呢,还是田将军的?” “都不是。” “这??” “是我家君上的旨意。”田婴亮出底牌,语气不容商量,“不瞒上卿,秦人一出兵,我家君上就使在下赶赴卫地,说是假定碰巧遇到上卿您,就托上卿转禀魏侯,要么一战,要么承诺不再插手宋、卫之事!这不,还真让在下碰上了!” “明白了。”陈轸点头,“兹事体大,在下这就回去,禀明上将军,若是上将军同意,在下就有底气,向我王快马奏报!” “在下恭候佳音!” 听完陈轸的叙述,公子卬从牙缝里挤出一字:“打!” “上将军?”陈轸急道。 “哼,”公子卬恨道,“韩人撤走,赵人撤走,单剩下他一个田忌,还真以为本将怕他不成?” “上将军,打不得啊!” “为什么打不得?他有六万,在下立马从大梁各邑再调一万五千,也是六万!以六万对六万,我堂堂大魏武卒还打不过一群缩头乌龟吗?” “上将军哪,眼前的关键是秦人,不是齐人!河西若是收不回来,别说是王上了,单是上将军您,能咽下这口气吗?” 公子卬一拳砸在几案上:“咦!” “在下之意是,”陈轸半是解释,半是裁决,“头疼先顾头,其他慢慢再说。只要齐人撤军,上将军就可班师西进,与秦人一争高低。至于卫、宋二公,让他们逍遥几日又怎么了?只要上将军战败秦人,收复河西,就可挥师东进,兵压宋、卫,那时,我为胜利之师,看宋公、卫公敢不听话?看他田忌敢再出兵?” “本将听你的!” 翌日,在齐营大帐,陈轸与田婴签订协议。 三国援军皆退,只剩一个弱卫了。 陈轸长舒口气,直入卫宫,语气虽不倨傲,却也柔中不失霸气:“启奏卫公,魏、卫两家近年来一直睦邻而居,相安无事,然而,在逢泽之会上,秦人作祟,构陷君上诽谤我王,我王于盛怒之下,才使上将军兴兵讨伐。今日观之,不仅是场误会,且又引发列国兵戎相见,实属不该。今秦原形毕露,犯我河西,我王得知端底,颇为追悔,特使轸来,一为向君上并死难者道歉,二为向列国解释原委,三为与君上订立永久睦邻盟约,保证此类悲剧不再发生。齐、韩、赵三国有感于我王诚意,皆已撤军,轸请君上亦作考虑,以诚相交!” 陈轸轻松地将伐卫的祸水泼到秦人头上,不失为一个好的说辞。卫成公憋了一肚子的责问话,竟是说不出来一句,只好长叹一声:“唉,魏使好口才,什么话都让你说尽了!” “谢君上谬赞,”陈轸再次拱手,“轸不过是说出隐情而已!” “罢了,罢了。”卫成公摆手,看向孙机,“老爱卿,你可有话说?” 孙机冷笑一声,二目直逼陈轸:“大国之事,与弱卫无关,弱卫也无意过问。孙机只想问问魏使,魏卒毁我城池,屠我妇婴,奸淫抢盗,丧失人性,无所不用其极,魏使只说一声‘道歉’,也是太轻巧了吧?” 陈轸似乎早已料到,看向他,悠然应道:“以孙相国之意,这个歉意魏该如何表达?” “亡者有葬,伤者有抚。” “这个自然。”陈轸朝外击掌。 戚光使人抬进齐国人退回来的礼箱,摆在殿中。 “打开!”陈轸朝礼箱努嘴。 戚光打开箱子。 陈轸手指礼箱:“这只箱里是黄金三十四镒,权作抚恤,请孙相国验收!” “哼,”孙机冷笑一声,“数万冤魂,逾万伤残,特使就用箱中之物打发了事?” 陈轸转对孙机,拱手问道:“敢问相国,共有多少伤亡?” “伤亡并财产损毁,君上已经使人详加核实,记录在册,上卿若是需要,我们可以提供!” “册子何在?” 成公示意,一个宫人“唰”地拉开一道布帘,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大堆竹简。 陈轸、戚光目瞪口呆。 孙机指向这些册子:“这些竹简,每一个字上都附着一个冤魂!” “唉!”陈轸目光从竹简上收回,长叹一声,对孙机、成公、卫太师拱手道,“看到这些竹简,轸深为震撼。方才孙相国谈到魏军奸淫抢盗,丧失人性,在下完全赞同。然而,自古迄今,战争就是杀戮,一旦开战,一旦攻城略地,何来人性可讲?”目光盯住孙机:“敢问相国,可否为轸举出一例没有杀戮、没有污辱、由头至尾皆是温良恭谦让的战争?” “唉!”老太师长叹一声。 孙机逼视陈轸:“特使就是这般为禽兽不如的行径辩护的吗?” “相国大人,”陈轸回视孙机,振振有词,“什么叫作禽兽不如?鹰吃兔子时,分过雄雌老幼吗?蛇入鸟巢时,惜过蛋雏吗?狼猎群羊时,挑过拣过吗?莫说是禽兽,即使蝼蚁,一旦陷入争斗,行为也是一样。轸幼时亲眼看到两窝蚂蚁之战,场面真叫惨烈,尸横遍野不说,穴中蚁卵无一幸免。”指向那些竹简:“这些竹简是卫人列出的,如果在下叫上将军也列一个出来,死伤亦不下万人,而哪一个阵亡之士不是无辜的?哪一个没有家小?还有河西,就在旬日之前,秦人入侵,孙相国可去看看,妇幼老弱是否幸免?” 陈轸此言虽为蛮横,却也无懈可击。 孙机气极,颤抖着手指向陈轸:“你??你这是??狡辩??” 陈轸没有睬他,转向卫公,拱手道:“逝者长已矣。君上,三国之军皆已撤离,君上难道不想息事宁人,定要纠结于战争亡灵吗?” “君上,”卫太师附和,“上卿说得是,连齐人都已撤军,我们只能签约了!” “唉!”卫成公长长一叹,缓缓起身,有气无力地对老太师道,“拜托公叔??与他签吧。” 雨后的洛水岸边,道路泥泞,人喊马叫,男女老幼肩挑车拉,络绎不绝的运粮队伍在泥泞中艰难跋涉。 一辆载重骡车陷在泥坑里,一个老丈用鞭子猛抽拉车的骡子,他的两个儿媳和三个半大的孙子在车后全力推顶。车轮晃动几下,陷得更深。 身着便服的孝公、内臣和两名护卫从远处看到,急赶过来。孝公挽起袖子,走到陷得最深的车轮下扎住马步,内臣走到另一轮子下面,两名护卫走到车尾,寻好位置,扎下架势。孝公对老丈道:“老丈,你喊号子,劲往一处使!” 老丈扬鞭,叫道:“一、二、三,起!” 众人“嘿哟”一声,车轮滚出深坑。 老丈朝几人扬手笑笑,赶骡车扬长而去。 孝公看下泥坑,转对两名护卫道:“找点碎石,将此坑填上!” 两名护卫四处寻找石头去了。 孝公抬头,远远望见公孙鞅的车马疾驶而来。 公孙鞅走到近旁,看到孝公一身泥污,心里一酸,跳下车,在泥地上跪下。孝公想去扶他,看看自己手上的泥,又看向络绎而来的民众车辆,急道:“爱卿,你??快起来!这叫众人看见,岂不是??” “君上,您??”公孙鞅站起来,声音更咽,“哪能干起这个来了?” “呵呵呵,”孝公将泥手朝衣襟上连擦几下,拱手道,“寡人也就这点儿能耐,见笑了!” 公孙鞅擦去泪水:“臣有大事禀报!” “呵呵呵,来得好哩,寡人也正要寻你!”孝公指向远处一棵树,“走,那儿聊去!” 二人走至大树下,见地下湿,就蹲下来。孝公从腰中掏出一个装水的皮囊,仰脖饮一气,递给公孙鞅:“来来来,润几口再说!” 公孙鞅笑笑,接过,仰脖饮一气,拿袖子擦把嘴,还给孝公。 孝公接过:“说吧,是何大事儿?” “臣得急报,齐、赵、韩三国撤兵,魏卫签订和约,魏卬已率大军过来了!” “嘿,动作够快的!”孝公吸一口气,眉头凝起,“寡人还在盘算卫境那儿多少出点戏呢!” “是陈轸办的,这人是个歪才!” “是哩。”孝公看向公孙鞅,“还有吗?” “呵呵,”公孙鞅笑道,“有是有,但都不大,还是先听君上的!” 孝公没有笑,眉头拧得越发紧了:“近几日来,寡人心里越来越不踏实了!” “敢问君上揪心何事?” “我虽袭占河西,可魏人仅凭万余武卒,不但守住少梁、临晋关、阴晋三处要塞,还使我伤亡万余,战力惊人啊!” “君上忧的不是武卒战力,而是一个人吧?” “是哩,公孙衍!”孝公点头,“纵观河西守御,如你所判,这个公孙衍当真了得!” “君上圣明,有此人在,可抵十万魏卒!” “寡人揪心的正是此事!魏有如此大才,万一魏罃以他为将,这场大战怕是??”孝公顿住话头,有顷,转过话锋,“爱卿可有对策?” “不瞒君上,”公孙鞅显然成竹在胸,“臣方才留下的话题,也是这个。” “看来,我们君臣连忧患也通在一处啊!说吧,瞧你气色,想必已有妙策了!” “臣以为,公孙衍眼下境遇与臣当年在魏时如出一辙。魏罃昔日不用臣,今日也必不用公孙衍!” “果能如此,”孝公转忧为喜,“当是秦国大幸。正如爱卿所说,有此人在,可抵十万雄兵。眼下敌我对阵,旗鼓相当,决定胜负的不再是兵卒厮杀,而是将帅智谋。依爱卿之见,魏罃若是不用公孙衍,将点何人为将?” 公孙鞅嘴角浮出一丝黠笑:“君上的贤婿!” “公子卬?”孝公一脸惊愕,“不可能!此战于魏而言,也是倾国相搏,魏罃是老谋深算之人,断不至于如此糊涂!” 公孙鞅微微一笑:“魏罃心不糊涂,耳根却软,君上尽管放心好了!” 孝公长嘘一口气:“有爱卿此言,寡人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不过,欲成此事,臣尚需一个机敏之人前往安邑!” “嬴疾不是就在安邑吗?” “公子疾得马上回来,否则,命或不保!” “你是说,公子卬—”孝公猛地打个冷战,“他不会对紫云??” “臣需要一个机敏之人赴魏,一是救出公子疾,守护公主,二是玉成上将军的美差!” “爱卿相中何人了?” “这个人最好与公主相熟!” “女眷吗?” 公孙鞅摇头。 “子华如何?” “就他了!” 陈轸一安顿好卫境的事,公子卬就拔营西征了。与此同时,魏王也抽调大梁诸邑守卒近三万,交由公子卬一并发往河西。七万大军借道韩境,过洛阳,浩浩荡荡,直奔崤山谷道。 将出崤关时,公子卬召来裴英,吩咐他引领大军过函谷,进驻临晋关与少梁待命,自己仅带几十个护卫短兵,与陈轸一起渡河水直入安邑。 公子卬急于赶回安邑是为两件大事,一是处置秦公的女儿紫云,二是盯住父王,莫让征秦主将的大印旁落他手,尤其是龙贾。听陈轸讲,孟津会后,若是真的伐秦,父王极有可能改拜龙贾为将了。 就在公子卬赶回安邑的前夜,被公孙鞅委以重任的公子华扮作仆女模样,在紫云贴身侍女的引领下直入紫云内室。 一见紫云,公子华就盯住她看。 紫云与他对视。 足足几个呼吸的时间,公子华没有移目。 从没有哪个女仆敢这般盯她,紫云怔了,面色愠怒:“你??” 公子华非但不惧,反倒走近她,像幼年在秦宫玩耍时那样扯住她的头发。 紫云本能地一躲,指着他怒喝:“大胆!” 公子华“扑哧”一笑,做出一个她十分熟悉的动作。 紫云先是惊愕,继而盯着他细看,似乎不敢确信自己的眼睛:“你是??华哥?” 公子华将女装扯下,现出真容。 “天哪!”紫云喜极,一头扑进他怀里,呜呜哭起来。 公子华安抚一阵,悄声道:“云妹,你放心吧,从今宵起,我就做你的侍女!” 紫云嗯嗯点头,将他抱得更紧了。 公子华松开她的手,凝视她:“云妹,公子卬的大兵过崤关了,估计明晚可到!” “华哥,快点带我逃吧!” “逃不掉,”公子华摇头,“我见过疾哥了,他们守得极严,尤其是你,他们盯得牢呢。” 紫云急了:“天哪,这该咋办?那个畜生??” “既然走到这步,我们就必须咬紧牙,与魏人一战!” 紫云咬牙:“我想定了,拼我一死,先把那畜生宰了!” “宰不得!” 紫云惊愕:“咋哩?” 公子华嘴角浮出一丝黠笑:“不但不能宰他,我们还要扶他当魏军主将!” 紫云惊叫:“啊?” “只有他当上主将,我们才能战胜魏人呀!” 紫云恍然明白,微微点头。 “现在的关键是疾哥,上将军回来,或会拿他出气,不定还要拿他下油锅呢!” “这??”紫云打个惊战,“这可怎么办?” “我已安排好了,让他今夜逃走,外面有人接应。” 紫云嘘出一口气,忽又想起什么,心头又是一紧:“那畜生回来,会不会??”指指自己鼻子。 “据大良造判断,魏人暂时不会加害于你!” “为什么?”紫云不解。 “因为他们将你视作人质,有可能把你带往河西,拿你来作为筹码!” 紫云咬牙:“那时我就死!” 见她动不动就谈到死,公子华心里一阵绞疼:“云妹,你不许谈死,有华哥在你身边呢,你听我的就是!” 紫云点头。 是夜,两道黑影依次越过公子卬府的围墙。 围墙外面,三个黑影接住他们,一行五人隐入黑暗中。 翌日,通往安邑的衢道上,一辆带篷的驷马辎车疾驰,御手正是戚光。车中公子卬、陈轸相对而坐,随车颠簸。 陈轸探头问道:“到哪儿了?” 戚光应道:“禀主公,快到十里亭了。” “那就悠着点儿,骨头都让你颠散架了。” 戚光收起鞭子:“好哩!” 辎车慢下来。 陈轸缩回头,看向公子卬。公子卬许是想到什么,脸色凶狠,牙齿“咯咯”作响。陈轸盯他一会儿,扑哧笑道:“上将军,不会是在想念尊夫人吧?” “正是!”公子卬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上卿猜猜看,那个贱女人会是怎么个死法?” 陈轸摇头:“轸猜不出!” 公子卬目露凶光:“我要一刀一刀剐了她!” “嘿,”陈轸给出个怪笑,“瞧那细皮嫩肉的,上将军下得了手?” 公子卬鼻孔里哼出一声:“哼,等着瞧好了!” “好是好,”陈轸话中有话,“可这等死法,轸是既不愿瞧也不能瞧啊!” 公子卬听出话音,看过来:“你是说??” “上将军最好让她不死!” 公子卬激愤道:“她是秦人下的一个套,套的是你和我!” “还有王上!” “是哩!”公子卬咬牙道,“所以她必须死!凡是陪她来的,统统得死!” 陈轸没有接腔,颇为叹服地自语:“唉,思来想去,公孙鞅是真正落了一枚好棋子呀!” 见他竟为敌人喝彩,公子卬十分不满:“你??” “不过??”陈轸看向公子卬,“这枚棋子今日却又落在上将军手里!” 公子卬听出话音了,问道:“你是说,那个女人?” “呵呵呵,”陈轸乐笑了,“应该说是上将军夫人!啧啧啧,真是一枚好棋子呀,晶莹圆润,秀外慧中,堪称天生尤物,就看公子打算怎么用喽!” 公子卬拱手:“魏卬愚拙,请上卿指点!” 陈轸附耳低语。 向晚时分,上将军公子卬回到府里,步入正堂。两名侍女侍候他脱去甲衣,换上常服。家宰摆下手,二侍女低头走出。 公子卬在席位上坐下,冲内宰道:“那女人怎样?” 内宰凑前一步:“夫人还好,只是??”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那个陪护她的五大夫带着一个人走了!” 公子卬震惊:“怎么走的?” “逾墙走的。” “咦,溜得倒是快,本将正打算拿他涮肉吃呢!” “想是得知上将军回来,他惧诛,这才逃了!” “哼,”公子卬恨道,“逃得了他,逃不了其他人。传令,将府中所有秦人关押起来,等候处置!” “那??夫人呢?” “那女人除外。对了,将她身边的人全部换掉!” “遵命!” 半个时辰之后,紫云寝宫里冲进一群家丁,为首的是内宰,朗声宣布:“凡是秦人,站到左侧,非秦人,站到右侧!” 众人面面相觑,十来个陪嫁宫女、两个去势内臣及几个杂事仆役站到左侧,右侧只剩下两个宫女,其中一个是公子华。 内宰扫向左侧一排:“将这一排全部押走!” 众家丁拥上,将一排秦人绑缚起来,押往门外。 紫云显然猜到了这一结局,冷冷地看着他们。 内宰走到公子华二人跟前,打量一番,看着另一奴婢:“哪儿来的?” 那奴婢应道:“奴婢是赵国来的。” “何时来的?” “有十多日了。” 内宰审她几眼,转向公子华。 公子华模仿女声:“奴婢是韩国人,前日来的。” “前日?”内宰盯住他,“说,你是怎么来的?” 公子华语带哭腔:“家父欠下赌债,拿奴婢抵押,倒来卖去,奴婢也不晓得怎么回事儿,就到这儿了!” 内宰指向二人:“先去杂役坊安歇,赶明儿起,就到浣洗坊去!” 听到内宰让公子华走开,紫云情不自禁地“啊”出一声,又旋即止住。内宰看过来,躬身道:“禀夫人,上将军有令,夫人宫中所有侍从全部替换!”说完朝外击掌。 七八个侍女及两个内臣闻声走进来。 内宰吩咐道:“好生侍奉夫人!” 众仆役应道:“喏!” 紫云掩面悲哭。 公子卬刚刚洗漱完毕,安排好家事,陈轸就过来约他入宫。 魏惠王没看陈轸,对公子卬感叹道:“卬儿,你回来得好哇!” “父王,河西??”公子卬号啕大哭。 “卬儿呀,”魏惠王安慰道,“眼泪不顶用,起来吧。” 公子卬擦把泪水,起身,在席位上坐下。 魏惠王的目光落在陈轸身上,语气远没有过去亲密:“陈轸,你是怎么让他们退兵的,讲给寡人听听!” “回禀我王,”陈轸拱手道,“臣用了三箱金子,一箱送给奉阳君,一箱送给申不害,仅此而已!” 魏惠王怔了下:“不是三箱吗?” “另外一箱抚恤卫人了!” “哦?”魏惠王倾身,“齐人呢?” 陈轸苦笑一声:“臣见田忌时,他正在帐中调兵遣将,将臣并金子扫出帐门不说,还让臣捎给上将军一封战书,约定三日之后开战!” 魏惠王一拳震在几上:“可恶!” 公子卬摸出战书,双手呈上:“父王,战书在此!” 毗人拿过,递给魏惠王。 惠王接过战书,看都不看便掷于地上,“呸”地吐上一口,看向陈轸:“后来呢?” “臣走到辕门,就要离开时意外遇到田婴,反身进他帐中。” 惠王急切道:“他怎么说?” “田婴狮子大开口,索要宋国!” “你可给他?” “给了!” 惠王手指着他,气愤至极:“糊涂,糊涂,你好糊涂啊,宋国怎能轻易给他呢?” 陈轸嘴角浮出一笑:“臣给了,并不等于王上给了!” “你可签契约?” “签了!” 惠王气结:“那还不是一样吗?” “契约上是臣的签押,并未加盖王玺。再说,即使盖了王玺,他能拿得走宋国吗?别的不说,楚王能让他独吞吗?齐、楚若是为宋开战,王上岂不是??”陈轸刻意顿住。 惠王稍稍气缓,语气缓和下来,指向席位:“平身吧!” 陈轸拱手:“谢王上赐席!”起身坐下。 “父王呀,”公子卬不失时机地插上一句,“为解三国之兵,陈上卿是四处举债啊!” “举债?”惠王愕然,“举什么债?” “三箱金子共是百镒,上卿却未从国库支取一两,若不举债,钱从何来?” “这??”惠王惊诧不已,看向陈轸,“为何不去支取?” “王上,”陈轸泪水出来,“臣有罪呀!罪臣误信奸人公孙鞅,致使秦人袭我河西,酿成大过,四处筹措三箱黄物,权作是补过了!再说,我与秦人决战在即,正是用金之时,罪臣又怎能再从国库支领呢?” “爱卿啊,你??”惠王大为感动,长叹一声,“唉,公孙鞅之事不能全怪你,也是寡人之过!” 陈轸起身,跪叩,悲声:“王—上—” “不早了,”惠王摆手,“你们回去好好歇息两日,寡人还有大事等候二位呢!” 公子卬、陈轸起身,叩拜:“(儿)臣告退!” 走向宫门外时,陈轸不无激动地向公子卬致谢道:“轸谢上将军美言!” “什么美言?”公子卬颇为惊讶。 “‘四处举债’这几个字呀!” “嗨,”公子卬笑了,“本将也只能这么说呀!百镒足金,在安邑城里,除去父王,有哪个臣子能拿得出来?” “还是上将军想得周全。不瞒上将军,在下虽未举债,却也是把元亨楼的家当悉数砸进来了,今得上将军的美言,能让它们发出个响,轸愿足矣。” “待过去眼前这道坎,上卿再想个法儿补回来就是!” “唉,”陈轸轻叹一声,“还补什么呀?能够用在国事上,也是它们的福分!再说,它们也花得值啊!自秦人变卦,在下头顶就悬了块石头,王上方才那几句话,算是让这块石头落地了!” “哦,对了,”公子卬突然想到什么,“父王说有大事等着我们,你忖摸一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应该是拜上将军为伐秦主将!” “果真如此,诚吾愿哉!”公子卬握紧拳头。 公子卬兴致勃勃地回到府中,内宰迎上,轻声道:“主公,夫人那儿整治过了,陪嫁秦人全被关押,其他人也都换走了,这辰光夫人身边清一色是咱府中的人!” “她在干什么?”公子卬问道。 “方才一直在哭,这辰光没听到声音,想是哭累了!” 公子卬微微闭目。 “主公,夜已深了,今宵欲歇何室?韩姬、罗姬、燕姬听闻主公回来,也都在候着呢!” 公子卬起身,牙一咬:“就她吧!” 内宰略一迟疑:“夫人吗?” 公子卬白他一眼。 府宰领悟,迅速转身,朗声道:“来人!” 侍从走进。 “禀报夫人,恭迎主公!” 紫云寝院里灯火通明。 府宰在前引路,公子卬大步走进。所有仆役尽皆跪迎,独独不见紫云。 府宰扫视众人:“夫人呢?” 侍从朝主卧室努下嘴。 府宰正要说话,公子卬摆手道:“你们全都出去吧!”说毕大步走进寝室,顺手掩上房门。 寝室里,紫云一身紧衣,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缩在墙角。公子卬走过来,在榻边坐下。紫云两眼圆睁,盯住他。 公子卬冲她阴阴一笑:“夫人,还记得你我之约吗?” 紫云手指门口:“你??出去!” “出去?”公子卬慢慢地脱下衣服,“本将凯旋了!” “你??”紫云怒斥,“你这畜生,出去,你给我出去!” “哈哈哈哈,”公子卬长笑数声,“畜生?你说本将是畜生,好吧,本将就是畜生,本将这就要看看你是什么?”将衣服脱光,“啪”地扔在地上,面孔狰狞,一步一步地逼向她。 紫云声嘶力竭:“出去??”摸出早已备好的短刀,手却紧张得发抖。 公子卬拍着长满黑毛的胸脯,迎上刀尖:“来呀,刺过来呀!” 眼见他逼到跟前,紫云拼出全身力气刺出。公子卬闪电般伸出手指,牢牢夹住刀刃。紫云拼命抽扭,那刀却如生了根一般。紫云正自惊惧,公子卬另一手伸出,一把捉住她的手腕,稍稍一拉,就将她扯到身前,反手按在榻上,夺下刀,“噌噌”几下挑开她的紧身衣,将她压在身下。 紫云“啊”地发出凄厉的尖叫。 隔壁的奴婢寝房里,一长排地铺上卧着二十多个女仆,全被紫云凄厉的惨叫声惊醒。赵国奴婢忽地坐起,就要冲出,躺在她身边的公子华将她扯倒,按下。 紫云惨叫声声,刺破夜空,公子华两眼怒睁,面孔扭曲?? 次日凌晨,公子卬全身赤裸,身上搭个被角,一声接一声地打着呼噜。紫云拥被而坐,就着透进窗棂的晨曦死死地盯住他。 榻上一片血污,是她的处子之血。 紫云眼中冒火。 紫云的目光移开去,射到地上,射在她的短刀上。 紫云溜下榻,拾起短刀,回到榻前,双手擎刀,缓缓对准公子卬的心脏。 公子卬仍旧均匀地打着呼噜,显然仍在睡梦中。 紫云闭上眼,将刀高高擎起,喘气声越来越重。 刀尖眼见就要扎下,紫云的耳边陡然响起一个声音:“??不但不能宰他,我们还要扶他当魏军主将??只有他当上主将,我们才能战胜魏人??” 紫云的手僵在空中。 紫云的眼中流出泪水。 紫云退后几步,扔下刀,目光痴呆地坐在地上。 曙色里,公子卬眯缝着眼,瞥她一下,嘴角撇出一丝冷笑,背对着她,呼噜声打得更响了。 翌日晨起,七八个黑衣秦人聚在安邑一家杂货铺的后院,坐在中间的是公子疾。 一人脱下鞋子,拆开鞋底,取出一物,双手呈给公子疾:“五大夫,此函为大良造亲笔所写,务必由您亲启!” 公子疾读毕,要来火绳,点着,烧掉。 那人手指摆在地上的两只箱子:“这两箱东西也是大良造筹备的!” 公子疾打开箱子,满满一箱秦国金饼。 “上装,”公子疾转对一个黑衣人吩咐道,“宜阳新贵,贩乌金的!” 那人拿出行头忙活起来。不消一刻,待公子疾步出房间时,没有人能认出他了。人们看到的是一个宜阳新贵,手腕上戴着大金镯,手指上戴着镶有珍珠的大金戒,脖子上挂着又笨又重的金项链,络腮胡子遮掉半个脸面,一身华服,却又总觉得搭配不对,一看就是个没有品味的粗汉子。 早有一辆豪华驷车候在门外。公子疾命人将箱子装上车,一路驰向元亨楼。 驷车停在元享楼门口,公子疾跳下车,朝门楣上望一眼,拿起羽扇,哼着个曲儿,大大咧咧地走到门口。 一看他这身打扮,门人躬身至地,朝远处唱喏:“贵宾驾到!” 公子疾不拿正眼瞧他,随口应道:“驾到,驾到!”扭头朝车上,“小子们,元亨楼到了,抬物事下来!” 车中一阵忙活,几个仆从抬下沉甸甸的两只箱子,随公子疾走进大门。 门人叫来迎宾杂役,安排公子疾于贵宾厅坐定。 一阵脚步声急,林容下楼,径至厅中,朝公子疾深深一揖:“得罪,得罪,在下林容有失远迎!” 公子疾两手略略一拱,算是回礼:“噢,是林楼主呀,在下初七,初来乍到,请多关照!” 林楼主略怔:“初七?” “呵呵呵,大年初一的初,一二三四五六七的七。” “嘿,这名字好听!”林楼主惊叹道,“敢问初爷来自何方宝地?” “哈哈哈,”公子疾大笑几声,“狗屁宝地,就是那个宜阳!” “哎呀呀,”林楼主连连拱手,“真没想到初爷是韩国人,失敬,失敬!”压低声:“听说宜阳遍地都是黑金子啊!” “哈哈哈,”公子疾得意地从袖中摸出一块生铁,“楼主是说这个吧!”“啪”一声拍在几案上。 林楼主捡起来,详细端看,咂舌道:“啧啧啧,就是此物,听说值大钱呢!” “前几年不成,打去年开始,走几趟咸阳,生意稍稍上去了些!” 林楼主打了个颤栗:“咸阳?” “是呀,”公子疾指着两只箱子,“这不,刚从咸阳来,小赚一宗啊!” 林楼主瞄一眼箱子,吸一口气:“看初爷这架势,是做大买卖的!” “什么大买卖,才二十多只炉子。” 林楼主咂舌道:“乖乖,二十多只炉子!” “呵呵呵,小本经营,小本经营!” “敢问初爷,”林楼主深鞠一躬,“您来这儿是??”故意顿住。 “听闻此地好玩,特来耍耍!” 林楼主再次瞄一眼两只箱子:“好哇好哇,初爷若是只为耍耍,算是寻对地方喽!”朝楼上击掌:“桃红!” 一阵轻巧的脚步声下楼,桃红进来,半掩面,酥胸半现。 公子疾看向她,吸一口长气,好像没有见过女人似的,紧紧盯在她半裸半隐的酥胸上。桃红媚眼抛去,拿出羽扇,欲遮还羞。 “哈哈哈哈,”林楼主看个正着,“英雄爱美人,美人配英雄,初爷与小桃红,真就是天作一对儿呢,一见面就对上眼喽!” 桃红娇嗔地发出一个让人酥麻的声音:“楼主—” “呵呵呵,”林楼主笑着指指公子疾,“这位是初爷,从宜阳来的大贵人,好生侍奉!” “晓得哩!”桃红应一声,对公子疾做个撩人的姿势,“初爷,小女子这厢有礼喽!” 公子疾砸吧一下舌头:“乖乖,好一个小骚人儿!” 林楼主朝桃红努下嘴:“还不给初爷斟茶!” “晓得哩!”桃红伺候茶水。 林楼主转向公子疾,拱手:“初爷,您先在这儿歇着,林某这就去为初爷备个场子!” 公子疾两眼只在桃红身上,朝他象征性地拱下手:“客随主便!” 林楼主急急走出,吩咐仆役道:“快,有请戚爷!” 戚光得报,急慌慌赶到二楼密室,林楼主大略讲过一遍,末了道:“看那两只箱子是个金主儿,戚爷要不要亲自出马?” “宜阳人?从咸阳来?”戚光喃喃几声,转对林容,“去,请那位爷过来喝杯淡茶!” “好咧!”林楼主应声而去,不一时,就带着公子疾来到雅室。 公子疾这是第二次来了。 戚光迎到门口,拱手道:“在下戚光有礼了!” “呵呵呵,”公子疾还礼,“早就听闻安邑有个戚爷,今日得见,幸甚!” 戚光笑道:“呵呵呵,哪里哪里,戚某不敢当,是众人抬爱!”两眼直盯公子疾,显然想看穿对方来历。 公子疾回视,毫无怯意。 对视有顷,戚光伸手指向客席:“初兄,请!” 公子疾一拱手:“谢戚爷!”坐下。 戚光斟上茶水,直入主题:“听闻初兄在咸阳发财,敢问所发何财?” 公子疾扫一眼哈腰候在一边的林楼主,欲言又止。 戚光会意,朝林楼主努嘴。 林楼主拱手,赔笑道:“二位爷慢谈,需要什么,吆喝一声就是!”转身退出。 听着脚步声下楼,公子疾冲戚光稍稍倾身,低声道:“在下在宜阳鼓捣几个冶铁炉子,转卖给秦人,旬日前刚刚交货百车,钱货两讫!” “哎哟哟,”戚光佯作惊叹,“初兄能与秦人做生意,定非寻常人啊!” “呵呵呵,侥幸而已!” “敢问初兄,怎么个侥幸法?” 公子疾压低声音:“不瞒戚爷,舍妹伺候秦国太傅,而太傅主管的是钱粮!” 戚光抱拳:“啧啧啧,初兄这是抱上了粗腿呀,在下恭贺!” 公子疾回礼:“惭愧,惭愧!” 戚光话锋一转:“既然初兄如此熟悉秦人,在下另有一事请教!” “戚爷但讲无妨!” 戚光目光犀利:“秦人敢夺河西,难道就不怕大魏武卒吗?” 公子疾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 戚光愣了:“初兄为何发笑?” 公子疾敛住笑:“看戚爷问的!大魏武卒横扫天下,哪家不怕?” 戚光挠挠头皮,佯作不解:“请问初兄,秦人既然惧怕,为何还敢强占河西?” 公子疾趋身,压低声音:“敢问戚爷,大魏武卒听谁差遣?” “将军呀!” “将军又听谁的?” “主将呀!” “呵呵呵,”公子疾坐直身子,“这就是了。秦人不惧武卒,就是算准了魏人主将!” 戚光吸一口气:“乖乖!”倾身,“敢问初兄,秦人算准何人为主将?” “龙贾呀!” “这??”戚光不解道,“初兄之言,在下听糊涂了!” “戚爷何处糊涂?” “主将是王上任命的。据在下所知,王上尚未就此下旨,秦人怎就断定龙贾是主将呢?” “哈哈哈哈!”公子疾指他大笑道,“好一个戚爷,您这真叫‘不干哪一行,不知哪一行’啊!” 戚光拱手:“在下粗鄙,请初兄赐教!” “不瞒戚爷,秦公也好,公孙鞅也罢,赌的就是龙贾。” “龙将军久经沙场,威震列国,大魏武卒无不服他,秦人为何反不怕他?” “呵呵呵,戚爷这是不知军旅呀!两军对阵,知彼知己者胜!龙贾虽善用兵,可他在河西一待二十几年,纵使一只耗子,秦人也摸熟了,早把他吃得透透的。不瞒戚爷,据在下所知,龙将军一放屁,秦人就知他要拉什么屎。这样的仗,能不敢打吗?” 戚光心头一颤,脸上却现出一笑:“哎呀,听初兄此说,戚某才知学问大呀。对了,初兄,您还没有回在下的问话呢。” “什么问话?” “为什么秦人认定王上要用龙贾为主将?” 公子疾摇头:“唉,你呀!公孙鞅是何等样人,难道连这个也算不出来?戚爷您想,魏将之中,谁最了解秦人?龙贾!谁的资格最老?龙贾!谁最熟悉河西?龙贾!谁最有把握对战秦人?龙贾!依魏王之智,还能不晓得这个?” “可??”戚光越发糊涂了,“魏国上将军是公子卬啊!” “嘘!”公子疾打个手势,聆听四周,见没有动静,压低声音,“不瞒戚爷,就在下所知,公孙鞅眼下头疼的正是此人!前番公孙鞅使魏,是上将军看出他可能有诈,差点儿要了他的命!后来,上将军逼他强娶秦公的公主,这不是娶亲,是扣她做人质!听说回秦之后,公孙鞅让秦公骂了个狗血喷头,早晚想到上将军,那叫一个头大呀!不过,公孙鞅此番料定魏王是不会起用上将军的!” “咦,为什么不会?” “因为上将军没有打过大仗,这么大个事儿,魏王怎能放得下心呢!” 戚光眉头锁起:“前番伐卫,上将军不是打得很好吗?” 公子疾又是一声大笑:“哈哈哈哈,看来戚爷是真的不知军务啊。上将军伐卫,是强国打弱国,就如大人打小孩,莫说是上将军,即使戚爷带兵,也照样打胜!可眼下对阵的是秦人,是大国对大国,大人对大人,魏王能不踌躇吗?” 戚光眉头越发皱得紧了:“既然如此,公孙鞅为何又会头疼上将军呢?” 公子疾诡秘一笑:“这个嘛,戚爷得去问问那个公孙鞅了。兵法上的事,想必就跟生意场一样,各有各的路数。许是公孙鞅让上将军吓到了,未战先怯,许是上将军用兵之法,公孙鞅他尚未揣透吧!” 戚光拱手道:“还真瞧不出来,初兄生意做得好,人也摸得透,在下叹服!”朝门外:“来人!” 一阵脚步声,桃红扭着腰身,款款走进,深鞠一躬:“戚爷,初爷,桃红有礼了!” “好生侍候初爷!”戚光缓缓起身,对公子疾赔笑道,“在下尚有冗务在身,这就不奉陪了,望初兄能在此地玩个痛快!” 公子疾伸手揽过桃红的小蛮腰:“好咧!”另一手扬扬:“戚爷慢走!” 辞别公子疾后,戚光径至陈轸书房,将打听到的“机密”大致讲述一遍。陈轸目瞪口呆,半晌,盯住戚光:“此人是何来路,你可吃准?” 戚光一脸不屑:“一看那人的德行,就知是个口无遮拦的货,仗着他妹子发点儿小财,赶到这儿显摆!” 陈轸闭目有顷,半是自语道:“嗯,扯上了太傅,倒是可信。嬴虔本是带兵之人,历战无数,秦公却让公孙鞅做主将,只让他负责粮草,想必嬴虔不会甘心!心里有气,难免会在私下发泄。姓初的既有这层关系,所说或为实情。”看向戚光:“将这些备细写出,随本公面奏王上!” 正午前后,天气闷热。 魏宫御书房里,几盆冰块分搁几处。魏惠王静静地坐着,案上摆着龙贾发来的战报,脑海里浮想联翩: 公孙衍赴河西。 龙贾东征,授命公孙衍。 公孙衍整顿大荔关,斩首赵立。 吕甲不服公孙衍,饮酒。 秦夜袭长城,吕甲赶往少梁自杀谢罪。 公孙衍重点布防少梁、临晋关、阴晋三地。 秦得河西,强攻三地,魏浴血奋战,秦尸横城下。 ???? 龙贾的声音在惠王耳边回响:“??王上,纵观秦袭河西,始于公孙鞅使魏,始于蛊惑君上南面。臣迄今犹记白相国终前之言:‘公孙鞅所谋,必在河西!如果老朽眼睛不瞎的话,不出一年,河西必有大战。白圭托付你的,是河西的七百里江山??’” 魏惠王拿起战报,目光落在最后一行:“臣荐公孙衍担任主将,臣愿辅之,与秦决战!” 魏惠王闭目,自语:“公孙衍?” 惠王眼前再次浮出公孙鞅上朝那日场景,耳边响起公孙衍的声音:“??魏国称王,列国必生救亡之志,何来臣服之说?列国既不甘心,又不臣服,势必视魏为敌,群起相抗,魏国难道不是众矢之的吗?俟魏与列国争端蜂起,大良造还能甘心臣服吗?即使大良造甘心臣服,秦公他甘心臣服吗?即使秦公甘心臣服,与魏血仇数百年、更有河西之辱的老秦人甘心臣服吗?” 公孙衍“哈哈哈哈—”长笑数声,一个转身,挺胸大步,昂然走出殿堂。 魏惠王叫道:“来人!” 毗人趋进。 “朱司徒何在?” “回禀王上,”毗人应道,“朱司徒当在司徒府!王上若想见他,臣这就召他进宫!” “摆驾,司徒府!” 毗人震惊:“王上?” 魏惠王看过来。 “三伏天,赤日炎炎,这辰光又是午后,日头多出几分毒啊!”毗人迟疑。 “摆驾吧。” “王上,臣这就召请司徒,让他入宫觐见!” 魏惠王横他一眼,加强语气:“你啰唆什么呀,摆驾!” “遵旨!”毗人趋步而去。 第013章|?中奸计魏王犯昏?抢天元秦魏争聘 戚光将韩国富商的事备细写出,陈轸浏览一遍,改作奏报,纳入袖中:“备车!” “这辰光,王上怕是??”戚光看看天。 “顾不得了,先进宫再说!” 戚光驾车,载陈轸拐过一道弯,驶入宫前街。 就要到宫门前时,前面传来一阵喧嚣。 戚光紧急停车,急叫:“主公?” “怎么了?” “王驾出宫了!” “啊?”陈轸拉开窗帘,望过去,果见一支宫卫走出宫门,正向这方向走来。 陈轸拉上车帘:“回避!” 戚光刚刚将车让到小巷,大队车马就从眼前滚滚驰过,排在中间的正是王辇。 戚光急道:“主公,怎么办?” “跟上去。” 陈轸一路跟踪,远远望见王辇停在司徒府前,朱威躬身迎出,惠王在毗人搀扶下缓步入府。 陈轸显然猜出是为何事了,急切吩咐道:“快,上将军府!” 车马掉头奔驰。 大中午的见陈轸上门,正在午休的府宰吃惊不小。 陈轸拱手:“府宰,上将军在否?” “在在在,”府宰揉揉睡眼,拱手,“上卿没有歇个晌吗?” “十万火急,在下求见上将军!” “请!”府宰抖擞精神,伸手礼让。 公子华远远瞧见三人从大门口走过来,忙朝“赵女”使个眼色。二人横插过来,候在客堂院门外,寻块抹布擦拭。 三人走过来,府宰顺手招呼公子华二人。 府宰将二人请进客堂,指席位道:“二位稍候,在下这就禀报上将军!”转对公子华:“为贵宾斟茶!” 府宰紧步赶往紫云的院落,见公子卬身体半裸,正斜倚在木榻上欣赏歌舞。 一支八人乐队弹奏秦曲,紫云身披薄纱,优美的身体曲线毕现,一手持剑,一手持彩巾,正在厅中翩翩起舞。 公子卬扬手道:“停!” 乐曲停下。 紫云却没有停舞。 “夫人,”公子卬盯住她,“本公要你停住!” 紫云似是没有听见,继续舞动。 公子卬看向众人,摆手:“全都退下!” 众乐手退出。 公子卬看向为自己摇扇的侍女:“你也退下。” 侍女退出。 厅中再无他人,公子卬转对紫云道:“夫人,可以歇脚了吧?” 紫云停住,看向窗外。 “转过来,看着我!” 紫云转过来,看向公子卬。 “说说,为什么故意与我作对?” 紫云二目如剑,直刺过来。 “哈哈哈哈,”公子卬爆出一声长笑,“好一双俏媚眼儿,本公喜欢!” 紫云低下头,咬紧嘴唇。 “恨我吗?” 紫云没有应声,但如剑的目光再次射向他。 “说说,既然恨我,为什么前天凌晨把举起的刀子又放下了?” 想到当时的情景,紫云不禁打了个哆嗦。 “哈哈哈哈!”公子卬放声长笑。 紫云似乎支撑不住自己,退后几步,靠在墙上。 “夫人,”公子卬止住笑,“你大可不必害怕,本公已经晓得你为何放下刀子了!” 紫云略怔,抬头看过来。 公子卬身子前倾,目光犀利:“因为你的处子之身让本公破了,因为你不再是你了,因为你终于明白,你已经是本公的女人了!” 紫云剜他一眼,别过头去。 “哈哈哈哈,”公子卬复躺回去,“夫人哪,你大可放心,无论你的公父如何言而无信,本公也不会拿你出气,你是你,他是他,我们毕竟是一家人嘛!” 门外一阵脚步声急,府宰的声音飘进来:“禀报主公,上卿陈轸求见,说有火急之事!” “哦?”公子卬“嗖”地起身,鞋也没穿,寻件睡袍套上,光着脚丫子急跑出去。 公子卬急匆匆地赶到客堂,陈轸起身迎道:“上将军,臣冒昧上门,有扰了!” “什么急事儿?”公子卬劈头就问。 “唉。”陈轸轻叹一声,坐在席位上。 “说呀,要把人急死不成?” “如果不出在下所料,上将军的主将之位怕是??唉!” 公子卬惊愕:“发生什么了?” “上将军哪,还记得前日我们回来时,王上怎么说的吗?” “说有大事让我们做。” “你我这都回来三天了,大事在哪儿?” “我也觉得奇怪,正说晚些辰光进宫问问父王呢。” “在下方才进宫,本想向王上禀个急事,还没到宫门口,遇到王辇了。” “王辇?”公子卬一怔,“这么热的天?” 陈轸点头:“是呀!您猜王辇去哪儿了?” 公子卬似是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目光征询。 “是到朱威府上。” “父王去朱威那儿做什么?” “如果不出在下所料,此去或与河西主将有关!” 公子卬倒吸一口气:“你是说,父王会属意龙贾?” 陈轸点头。 公子卬咬牙道:“那老东西能打个屁仗!镇守河西几十年了,他的战绩在哪儿?扳指头算算,哪一寸土地是他打下来的?领着大军浩浩荡荡杀奔卫境,本将还以为他能露一鼻子呢,没想到是个缩头乌龟!这边做缩头乌龟,那边呢,一夜之间就丢了河西!那个叫吕甲的号称他麾下第一猛将,也是他特别留下来镇守长城的,结果呢,一万武卒连声屁也没放,就在城墙上让秦人斩了脑袋!纵使一万头猪,也不至于那般窝囊吧!” “上将军说得是,”陈轸附和,“轸担心的也是这个。打仗是年轻人的事,龙将军实在是太老了。” 公子卬似是想起什么:“对了,上卿方才说有急事奏报父王,能否透露一二?” 陈轸微微一笑:“这个急事儿也与上将军有关!” “上卿快讲!” 陈轸从袖中摸出戚光所写的竹简,递给公子卬。 公子卬阅毕,将竹简递还陈轸:“此物来得恰到好处,只是具押稍有不妥!” 陈轸歪头:“哦?” “在这安邑,谁都知道戚家宰是上卿府中之人,若是换作林楼主??”公子卬顿住。 “咦!”陈轸一拍脑袋,“疏忽,疏忽,轸疏忽了!”连连拱手:“轸谢上将军指点!” 陈轸所料一丝儿不差,魏惠王摆驾司徒府,的确是为主将一事。 一套虚礼过后,君臣二人相对坐下。魏惠王开门见山,长叹一声:“??唉,不瞒你说,近些日来,寡人无时不在想念白相国!寡人深悔未听白爱卿之言,终致此祸啊!” 朱威见王上终于醒悟,掩袖更咽。 魏惠王惊愕:“爱卿,你??哭什么?” 朱威抹泪:“臣苦苦等候的就是王上的这句话啊!” “唉!”惠王又是一声长叹,“爱卿啊,你也是个好臣子,你和白圭,还有龙贾,都是寡人的好臣子啊!” 朱威起身,叩地,涕泪交流:“王上??” 惠王起身,将朱威扶起。 站在一旁的毗人喜极而泣,悄悄抹泪。 二人重新坐定,惠王言归正传:“??不瞒爱卿,白相国撒手一走,寡人遇到大事,还真没有可以商议的人。思来想去,满朝人中,能帮寡人拿个主意的怕也只有爱卿了。” 朱威拱手:“王上错爱,臣实不敢当!” “寡人大中午的上门寻你,只为一事。此番征秦,主将人选事关全局成败。寡人苦思数日,仍难决断,正想听听爱卿之见!” “王上是何考虑?” “朝臣中,能胜任此位的只有二人,一是子卬,二是龙贾。子卬的优势是,任上将军数年,熟悉各地军情,尤其是安邑、大梁等地,兵法韬略也不逊色,可以掌控全局,缺陷是未历重大战阵,与秦人对决稍显稚嫩。龙贾的优势是,十三岁即历战阵,更在十六年前的河西决战中重创秦人,战功显赫,此后一直主镇西河,熟知秦人,勇谋兼备,缺陷是年龄大了,岁月不饶人哪!” “王上所虑甚是。” “爱卿可有建议?” “臣不懂军务,不敢妄言。就王上方才所论,臣在想,能否试试以龙将军为主将,上将军为副将呢?” “寡人考虑数日了,也是这般想法,直到方才??”惠王从袖中摸出龙贾奏折,“爱卿请看这个!” 朱威接过,浏览一遍,将战报递还惠王:“王上之意如何?” 惠王接过:“前是白相国举荐,后是龙将军宁做绿叶也愿让贤,再就是河西守御之战,”看向手中战报:“若是此报属实,这个公孙衍不失为一个大才!” 见魏惠王说出此话,朱威身子前倾,趁热打铁道:“王上可知白相国如何推荐他吗?” 魏惠王眼睛发亮:“爱卿知道?” 朱威重重点头:“当时,臣就在身边!” “快讲!” “白相国的原话是,‘魏国已失公孙鞅,不可再失公孙衍啊!’” 魏惠王吸一口长气。 “白相国还说,方今列国,人才虽多,多为平庸之辈,守土或可有用,争天下则嫌不足。能争天下的,就臣目力所及,这世上只有二人,一个是公孙鞅,另一个就是公孙衍。眼下公孙鞅领兵犯我疆土,能够与他抗衡的,我们再无他人,怕也只有公孙衍了!” “寡人以他为主将,如何?” “王上,”朱威兴奋道,“想想秦公是如何用公孙鞅的!” 魏惠王心里一动:“你是说,以他为相?” “大国不可无相啊!” “可这??”魏惠王眉头紧锁,“眼前之急,是三军主将!” 朱威急了:“听闻秦公已拜公孙鞅为主将,而公孙鞅又是大良造,秦国无相,大良造实摄相事!” 魏惠王闭目,沉思。 陈轸听从公子卬建议,嘱托戚光将奏报又改一遍,主角换作林容。戚光改好,寻林容签押毕,呈给陈轸。 陈轸详审一遍,见再无纰漏,抖几下,看向公子卬道:“有了这个宝贝,上将军的好事,不定就成了!” “陈兄,辰光不早了,”公子卬起身,拱手,催道,“在下拜托!” “唉!”陈轸袖之入囊,缓缓起身,长长一叹,神色黯然。 “上卿为何长叹?” “上将军的事,好歹有个谱,可下官??”陈轸又是一声长叹。 “哦?”公子卬略怔,“上卿何事茫然?” “白相大位空置数月,由谁来坐王上迟迟未定。在下原还有个奢望,就是联合秦人,成就君上王业,未料秦人反复无常,使在下偷鸡不成反蚀米,这点儿奢望也就成了泡影!” “上卿勿忧!” “哦?” “相位一日未定,上卿一日有望,若是定了,反倒不好办了!” “上将军说得虽是,可于在下??唉!” “上卿放心,”公子卬握拳道,“只要魏卬当上主将,战败秦人,上卿就是举贤之功,到那时,魏卬再向父王举荐上卿,你我共佐王上,书写青史!” “果如此,公子大恩,轸没齿不忘!”陈轸深深一揖,一个转身,大踏步走出去。 天黑了。 魏王书房里没有掌灯,黑乎乎一片。 透过窗棂,隐约可见魏惠王端坐的身影。 从朱威那儿一回来,魏惠王就将自己关进书房,这已独坐了两个时辰。 真真切切,魏惠王迎来了他此生中最重要也最纷乱的历史性时刻,一时间心乱如麻,思绪万千。 “不行,我得再理一遍,”惠王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凝神于一,“??首先是孟津之会,然后是约诸侯伐秦,再后是公孙鞅来使,白圭死谏,再后是什么?对,是称王!称王错了吗?千年王业是寡人儿时之梦,今已年过花甲,再不为之,这个梦岂不就只能是个梦了吗?再后??对,是伐卫??卫公难道不该伐吗??阴一套,阳一套,竟敢阴结田因齐?再说,出兵也不单单是为伐卫,而是??再后是什么?是随巢子,对,随巢子。还别说,老夫子确有先见之明,现在看来,老夫子所说的黄雀,指的并不是三只猴子,而是这只黑雕!连毗人都解对了,寡人为什么偏就看不出呢?所谓当局者迷,看来,寡人是真的迷了??” 书房外面,没有灯火,天光微弱,院中渐渐暗黑下来。 毗人坐在门前台阶上,身后是紧关的大门。 负责膳房的宫人走过来,一脸焦急:“王上再不用膳,怕就??” “晓得了!”毗人朝他摆下手,站起来,打开院门,到偏殿点燃一支火绳,蹑手蹑脚地推开书房的房门,点上几盏油灯。 屋子里明亮起来。 魏惠王眼睛睁开,看看毗人,又闭上。 毗人凝视惠王,轻叹一声,掩上房门,退出。 魏惠王的耳畔渐渐响起朱威后晌的力荐声:“??方今列国,人才虽多,多为平庸之辈,守土或可有用,争天下则嫌不足。能争天下的,就臣目力所及,这世上唯有二人,一个是公孙鞅,另一个就是公孙衍。眼下公孙鞅领兵犯我疆土,能够与他抗衡的,我们再无他人,怕也只有公孙衍了??王上,想想秦公是如何用公孙鞅的??” 接着是老白圭的声音:“魏国已失公孙鞅,不可再失公孙衍啊!” 白圭的声音在魏惠王耳畔一连重复数次,越来越响,振聋发聩。 魏惠王陡然站起,在厅中来回走动,口中呢喃:“公孙鞅、公孙衍,同是公孙,同是相国门人,同受为国殉身的老相国器重??”猛地打个激灵,停住步子,朝门外喊道:“来人!” 毗人推门而入:“臣在!” 魏惠王朗声说道:“召公孙衍、龙贾速回安邑!” “公孙衍、龙贾?”毗人怔了,“公孙衍竟然排在龙贾前面,王上这是??” “毗人?” 毗人回过神,朗声应道:“臣领旨!”踏起小碎步出去。 毗人做好谕旨,交给传旨王使。 马蹄启动,传旨宫车渐去,嘚嘚的马蹄声渐渐隐入宫殿拐角。 听着远去的嘚嘚声,毗人不无感慨:“唉,王上还是王上啊!” 毗人转身,正要回走,望见一盏灯笼由远而近,冲御书房而来。毗人驻步,又候一时,见当值宫人,后面跟着陈轸。 膳食搬进了御书房,几案上摆满菜肴。 惠王心情很好,跟前放着一壶一爵,正在大口进膳。 陈轸趋进,叩道:“臣叩见王上!” 魏惠王边嚼边说:“陈轸哪,你来得好哩!” 陈轸再叩:“臣有扰王上进膳,诚惶诚恐!” “呵呵呵呵,什么扰不扰的,来来来,”魏惠王指指对面席位,“坐吧。”对一旁侍膳的宫女:“去,拿箸,拿爵!” 陈轸拱手:“谢王上!”入席坐下。 宫女拿来箸、爵,斟满酒。 魏惠王举爵:“喝!” 二人同干。 魏惠王放下酒爵:“说是你有急事,这大半夜的,是何急事?” “回禀王上,”陈轸压低声音,“臣得到密报,因事关重大,只能冒昧进宫,急奏王上!” “哦?”魏惠王放下夹菜的箸,看过来,“是何密报?” “王上请看奏报!”陈轸从袖中摸出由林楼主重新抄写的竹简,双手呈上。 毗人接过,呈予惠王。 惠王接过,详阅,皱眉沉思。 良久,惠王放下竹简,看向陈轸:“这个林容是何人?” “元亨楼楼主。” 惠王似有耳闻:“元亨楼?” “就是个赌场。那个叫初七的是宜阳人,是个玩家,其妹妹是秦国太傅嬴虔的宠妾,他用这个关系向秦贩卖乌金,赚下大钱,听闻元亨楼好玩,就带两箱金子来了。林楼主是个有心人,与他攀谈,又请他喝酒,那人也是喝多了,醉后吐出这些!林楼主不敢怠慢,报到臣这儿来了!” “哦。”惠王盯住陈轸,“你怎么看?” “臣以为然。秦人与龙将军前后打过数十年交道,对他定是了如指掌,也必期盼龙将军为主将!” 魏惠王将密折“啪”地扔在几案上,长笑数声:“哈哈哈哈—” 陈轸让他笑愣了。 魏惠王瞄一眼密报:“陈爱卿呀,还真别说,寡人要的正是这个呢!” “王上?”陈轸用目光征询。 “不瞒爱卿,”魏惠王倾身说道,“寡人思虑几日,终于想定了,此番征秦,还真不用龙贾为主将呢!” “哦!”陈轸略顿,“敢问王上,欲用何人为将?” “呵呵呵,爱卿猜猜!”魏惠王端起酒爵,举一下,饮下。 陈轸也忙端起:“若让臣猜,一定是上将军了!” “你再猜猜!” “这??”陈轸吃一怔,“不是上将军,有何人能够当此重任?”一气饮下。 魏惠王一字一顿:“公孙衍!” 陈轸一口酒没及咽完,卡在嗓子眼里,又不能在魏王面前吐出,强自憋住,剧烈咳嗽起来。 魏惠王凑近他,几近得意:“怎么样,惊到爱卿了吧?” 陈轸继续咳嗽。 “呵呵呵,”魏惠王不无满意地看着他咳嗽,“寡人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莫说是爱卿想不到,直到今天中午,即是寡人也还没想到呢!哈哈哈哈,看寡人杀他们个出其不意!” 陈轸咳嗽停住,闭目沉思。 惠王见他并不配合叫好,问道:“陈爱卿,你睡着了?” 陈轸睁眼:“臣不敢!” 惠王端起酒爵:“来,为寡人这一决断,干!” 陈轸摆手:“臣不能干,也不敢干!” “哦?”惠王惊愕,“为何不能干,不敢干?” 陈轸端正身子,激昂慷慨道:“为河西七百里,也为十几万甲士!” “哦?说个理由!” 陈轸长吸一口气,直陈利害:“理由有三,一是公孙衍身贱人轻,压不住阵势,如果拜为主将,必不服众。将不服众,如何能驾驭三军?臣闻河西之失,就是因为公孙衍!龙贾将河西守御重任刻意交给公孙衍,未料河西第一勇将吕甲不服!吕甲当面顶撞不说,还处处与公孙衍对着干,致使长城不守,秦人偷袭得逞!” “嗯,这算一条,其二呢?” “文以治立于朝,武以功立于军。公孙衍何功之有?无功而居重位,用人大忌。秦人若是得知我方主将是一门人,士气必振。我方军心不稳,敌方士气大振,只此一起一落,胜负不战已判!” “还有其三?” “公孙衍是否大才,臣疑之。截至目前,公孙衍之才皆是龙将军一面之词,而龙将军受了白圭金子,虽说未用于私,却也欠下一份大情。公孙衍赶赴河西,打的是相府牌子,叫龙将军如何处置?臣不怀疑龙将军的品行,想他不会以公谋私,但这个脸不能不给啊!结果如何?龙将军留下两万甲士,外加各城邑守备武卒,河西兵员虽不富足,也相当可观。可结果呢?短短三日,公孙衍就让河西大部沦陷了!” 魏惠王叹口气:“唉,陈轸哪,叫寡人怎么说呢?你提的这三条,说小了算作偏见,说大了就是歪理呀。” 陈轸震惊:“王上?” “先说这第一,据寡人得报,吕甲失守,是因那日晚上召众将酗酒误事,酗酒是为大荔关令赵立,而赵立之死却是因为你陈轸哪!说是你在过关时,令赵立撤去边防,被公孙衍依律斩首!” 陈轸翻身跪在地上,叩首,涕泣道:“王上,臣冤枉啊!” “你有何冤枉?” 陈轸哭诉道:“赵立的事,臣已禀过王上。臣过边关时,确实见过赵立,可臣并未要他撤去边防啊!赵立擅自撤防是因为吕甲,赵是吕甲爱将,吕甲对公孙衍不满,赵立抗命,实属自然!公孙衍杀赵立,是立威于军,是杀给吕甲看的,非为不设防。再说,当时,秦人率先撤防,作出假象,莫说是赵立,即使??”顿住话头。 “好了好了,”魏惠王摆手,“这一条不说,讲第二条吧,无功而居重位。当年公孙鞅在公叔身边多年,公叔几番荐他,寡人未用,结果让秦人得了便宜,这桩事情寡人想起就心疼啊!” “王上,”陈轸急切辩解,“公孙衍怎么能与公孙鞅比呢?据臣考证,公孙鞅名为公叔门人,实为公叔心腹,王上拜公叔为将与秦大战河西时,公孙鞅亲历战阵,两军阵上公叔占尽上风,是与公孙鞅的暗中运筹分不开的,这也是公叔深知公孙鞅、几番力荐他的原因。而白相国不同,白相国是以商贾起家,治理产业有一套,但要他领兵打仗,就适得其反了。公孙衍跟从白相国做事,也或通些经济,若是治河修沟、交通有无、充实仓廪,王上可以用他,而眼下是与强秦开战,十几万将士啊,王上!” 陈轸所言也自成理。魏惠王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眉头渐渐凝成疙瘩。 见魏惠王有所动摇,陈轸趁热打铁:“王上,臣与公孙衍素昧平生,无冤无仇,臣之所以提出此谏,是为河西!与秦开战,非同小可啊,王上!此战若胜,河西稳固不说,不定王上还可赶秦人出关中,让他们跟戎狄撕咬去。然而,若是不胜,结局就不堪设想了!” 魏惠王揪住心,倾身问道:“那??依爱卿之意,可使何人为将?” “在臣眼里,只有一人,上将军!” 昔日公子卬举荐陈轸为相时的情景在魏惠王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心中“咯噔”一震,面上却淡淡道:“说说你为何荐他!” “臣荐上将军,理由也是三条:其一,上将军年富力强,智勇双全,熟知兵法,且在上将军之位多年,三军信服。其二,上将军虽未历过大战,但就卫境之战来看,进退有度,分寸有握,卫以举国之力相抵,也如龟缩,远在龙将军增援之前,齐、韩、赵三军皆至,却无一擅动。”陈轸手指惠王身边竹简,“就韩人初七所言,公孙鞅已对上将军有所忌惮,而忌惮原因是猜度不透。兵贵密。秦人既已摸透龙贾,王上若用上将军,当是出奇!至于其三,上将军为王上骨血,若做主将,就如王上亲征,三军士气必是高昂啊!” 魏惠王心头一动,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何人来做副将呢?” “龙贾。龙贾熟知河西,也熟知秦人,可谓是知己知彼。有龙将军做副将,河西三军也易调遣。上将军有活力,龙贾沉稳。上将军有奇谋,龙贾善战。二人搭配,必将所向无敌!此为天作之合,还望王上圣断!” 魏惠王沉思良久,微微点头:“知道了!”转向毗人:“旨令发出没?” “已经发出了,”毗人拱手,“这辰光估计已在五十里外。” “再派人去,暂缓召请!” 毗人惊愕:“王上?” 魏惠王大手一扬:“去吧。” “遵旨!” 魏惠王突然想到什么,叫住他:“还有,传旨太庙,明日正午,寡人祭拜先祖!” “遵旨。” 从宫中出来,陈轸长嘘一口气,连夜赶到上将军府中,向公子卬扼要叙述了方才之事,掏出丝绢擦汗,叹喟道:“唉,上将军呀,方才的场面那可真叫惊险,虽说是烽烟未起,却是一场真真切切的大战啊!” 公子卬似是没听见,顾自言道:“为什么父王要去太庙呢?” “这不是明摆着吗?请神明决定主将人选。” “这??” “上将军,”陈轸压低声音,“能否成事,也许就在这个祭拜上!” “哦?” 陈轸附耳低语道:“太庙的卜师是在下同乡,在下请他占过卜,灵验着呢,只要主公点头,在下这就吩咐他莫占偏了!” 神明不可亵渎,公子卬吃一惊道:“这这这??你这不是欺天吗?” “哎呀我的上将军,”陈轸哭丧起脸,“已经火烧屁股了,你还想着欺不欺天!想想看,王上要去占卜,说明在王上心里,上将军与公孙衍各有轻重,决断不下,这才听凭天命。若是卜师卜定的是公孙衍,上将军岂不后悔终生?如果三军不得不听从一个商贾门人的摆布,十几万将士啊,我的上将军!” 公子卬吸口冷气,一咬牙:“好吧,魏卬听你的!” 翌日,安邑太庙中,场面庄严。 所有目光盯在一只龟甲上,龟甲下面是燃烧的荆枝。随着“啪”的一声响,龟甲开裂。大巫祝凑上去,移开龟甲,细审裂纹。 魏惠王急切问道:“横还是竖?” 大巫祝抬头看他,拱手道:“禀王上,是横!” 魏惠王微微闭目,有顷,睁眼,转对毗人:“拟旨,拜上将军魏卬为主将,西河郡守龙贾为副将,太子魏申监军,大司徒朱威督运粮草,公孙衍为中军司马,参知军务,倾国之力,与秦决战!” 毗人拱手:“臣领旨!” 上将军府后花园的荷花池边,紫云一路赏玩,几个侍女陪在身边。 府宰走过来,对紫云笑道:“夫人,天大的喜事,主公被王上拜为三军主将,明日出征河西,特别吩咐夫人同行,请夫人尽快收拾细软!” 紫云先是一怔,继而喜上眉梢:“真是大喜事!” “夫人需要携带什么,老奴这就筹备!” “不需筹备,就让随同我来的那些宫人跟我随行,她们是和我一块儿长大的!” 府宰一脸苦相:“这个不行,主公有吩咐!” “那就换上两个你府中的人,可否?” “好好好,”内宰连连点头,赔笑道,“府中的人,夫人随便挑!” “不挑了,就是那两个最后从我身边换走的人。” 府宰睁大眼睛,似是想起什么:“夫人是说,那个韩人和赵人?” 紫云没好气地说:“我就争口气,不行吗?” “行行行,”府宰干笑几声,“臣这就吩咐!” 翌日晨起,艳阳高照。 安邑直通河西临晋关的衢道上,一行车马浩浩荡荡。其中一辆豪华、结实的庞大战车上,伐秦主将公子卬一身戎装,英武逼人。 战车后面是一辆同样豪华的庞大辎车,车帘里面,紫云公主随车颠簸,气定神闲。 她的对面赫然坐的是仆女打扮的公子华。 因为河西大战在即,秦国政治中心暂由咸阳挪到栎阳行宫,十几年前被迁空的栎阳宫城再次得到启用。 夜色渐晚,凉风习习。栎阳行宫的后花园里,公子疾详细禀报安邑的事,秦孝公、公孙鞅、景监、嬴驷、车希贤诸人听得个个喜上眉梢。 “呵呵呵,”秦孝公不无满意地冲公子疾竖起拇指,“能够哄住陈轸,疾儿好手段呀!” 公子疾憨憨一笑:“是公父谋划有方!” “哈哈哈哈,”秦孝公大笑起来,“你就直说大良造谋划有方好了!” 公孙鞅拱手道:“臣不敢当,是天助君上!” 秦孝公摆下手,指向他的脑袋:“天助寡人,也得借用你公孙鞅的脑瓜子啊!” 景监不无振奋道:“魏卬血洗平阳,屠人数万,可谓是人神共怒,臭名远播,魏王用他做主将,不战已是输了!” 车希贤点头:“此人色厉内荏,过于招摇,该让他吃点儿苦头了!” 公孙鞅微皱眉头:“不能这么看哪!” 几人皆看过来。 “就在下观之,魏卬这人知兵好武,是个难得的将才。眼下做主将虽说稚嫩了点儿,但左有龙贾辅佐,右有公孙衍参知军事,仍旧不可小觑!” “大良造说得是,”秦孝公目光扫过众人,“无论是谁做主将,我们都不可掉以轻心!此战,秦国实在败不起啊!” 众人皆点头。 秦孝公转向景监:“景爱卿,列国都在忙活什么呢?” “禀君上,”景监拱手,“臣已得信,赵压兵中山,中山戒备,韩、燕尚无异动,齐五都之兵撤离卫境后并未分散,屯驻于大野泽,显然是在觊觎宋地,齐上大夫田婴赴宋,楚左司马昭阳闻报,发三军五万屯于苦县,齐、楚为宋较力;楚右司马屈武引兵数万征伐黔中,近闻大捷,得地不下千里!” “唉,”秦孝公长叹一声,不无羡慕道,“还是南蛮子潇洒啊,动不动就是千里!” “呵呵呵,”公孙鞅颇为不屑,“不毛之地,君上纵得万里,又有何益!” “是哩!”秦孝公转对公孙鞅,“魏人拜将了,魏军也在陆续赶往河西,这一战该如何打,下一步如何落子,还得爱卿拿个主意!” “谢君上信任!”公孙鞅拱手道,“臣以为,大国对局,胜负可有四判,一是伐交,二是伐谋,三是伐兵,四是攻城。伐兵与攻城,我与魏兵力相抗,互有克制,难分伯仲。伐谋我略胜一筹,已成功避开公孙衍,使魏卬为将。至于伐交,迄今可谓各有一输,战个平手!” “这个??还请爱卿详解!” “伐交即张义。自平王东迁,天下虽无义战,但出师不可无名,对阵不可失义,否则,民心不凝,天下不服,胜负不战自判。魏罃称王失义,天下共伐之,先失一着,我等约盟在先,偷袭于后,胜之不武,亦失一着。” 公孙鞅讲到这个高度,众人无不震服。 秦孝公沉思有顷:“局已铺开,这个交怎么伐,这个义如何张,下一子该落何处,爱卿可有谋划?” 公孙鞅一字一顿:“天元!” “天元?”秦孝公凝视公孙鞅,“这??爱卿可有解说?” “拿棋局来!” 宫人拿来棋盘与棋子。 公孙鞅摆出棋局,边角摆下定势之子,黑子为秦,白子为魏,指向中空:“君上,棋局既开,边角皆定,决定胜负的就是中腹了。”指天元:“这就是中腹的核心!” 秦孝公眼睛睁大:“你是说,周室?” 公孙鞅“啪”地落下一枚黑子:“正是!” 秦孝公盯住天元,陷入深思。 嬴虔嗓子眼里咕噜出声:“枪就是枪,刀就是刀,一个没用的周室,关它屁事!” 公孙鞅早已习惯了他的刁难,朝他拱手,诡秘一笑:“回禀太傅,此位眼下虽无大用,若是占住了,则是大赢!” 秦孝公盯一会儿棋局,豁然开悟,“啪”地击掌:“妙哇,魏不尊周,我来尊周!” 经孝公这么一点,所有人都明白了,即使嬴虔,也是点头。 秦孝公看向公孙鞅:“说吧,这个子怎么个落法?” 公孙鞅一字一顿:“结亲!” 听到又是结亲,众人皆吃了一惊。 “这??”秦孝公皱眉,“紫云嫁给魏人,寡人今日想起,仍旧心疼!再说,寡人膝下,实在是无女可嫁了!” 公孙鞅微微一笑:“君上为何不想娶一个回来呢?” “娶一个?娶谁?” 公孙鞅手指棋盘天元:“周天子的公主!” “唉,”秦孝公眉头微皱,“眼下千头万绪,百务缠身,寡人哪有闲心去娶亲哪?再说,夫人那儿怎么交代?” “呵呵呵,君上没有闲心,殿下或有!”公孙鞅看向嬴驷,“禀报殿下,臣在魏时,听魏卬畅谈天下美女,赞叹天下绝色仅有二女,一个是紫云公主,另一个是周室的雪公主!” 在公父与众臣面前大谈女色,且矛头直对自己,嬴驷大窘,脸色通红,却又不便说出什么,便将头别向一侧。 公孙鞅见他害羞,微微一笑,转对孝公:“君上,臣之意,可将周室雪公主聘为太子妃!周室虽然没落,可天下人心依然向周,强梁夺势不夺心哪。前番魏侯戏弄天子,今又自立为王,天下诸侯无不心寒。君上反其道而行之,或能收到奇效,陷魏罃于失道寡助之境!” “爱卿所言甚是,”秦孝公朗声应道,“周虽行尸,其名可用!”转对景监,“景爱卿,筹备去吧,聘亲周室!” “此事重大,何人去为妥?”景监目光征询。 秦孝公略略一顿,看向公子疾:“疾儿,你去如何?” 公子疾拱手:“儿臣遵旨!” 秦孝公转对景监,朗声吩咐:“场面要大,聘礼要厚,还要向列国发出喜帖,让天下皆知寡人向周天子聘亲之事!” 景监拱手:“臣遵旨!” 离开别宫后,嬴虔叫住嬴驷,瓮声道:“驷儿!” “公叔?”嬴驷已经走到自己的驷车旁,扭头看向他。 “公孙鞅落这一子,刚开始还真把我蒙了,到后来怎么就越想越觉得不对味儿呢!” “公叔疑虑何在?” 嬴虔压低声:“公孙鞅前番将紫云强行嫁给草包将军,害了紫云一生,今番这又突然为你提亲,意欲何为?周室弹丸之地,三十年前也许还有个空名,此番有魏罃开头,诸侯个个都要称王,连个空名它怕是也占不上了。公孙鞅说聘就聘,将个百无一用的周室公主硬塞给你,这不是逼迫贤侄吗?借口战魏,肆无忌惮,绑架君上,处心积虑地陷害你们兄妹,他这安的什么心?” 嬴驷似已料到公叔会有类似言论,长吸一口气,重重叹出,给他个苦笑,跳上马车。 御手打个响鞭,车子扬长而去。 望着远去的车尘,嬴虔猛一跺脚:“咦!” 秦国欲聘周室公主为太子妃的喜帖很快传遍列国。魏惠王盯着秦国的喜帖,眼睛眯成两道缝。 “据函谷急报,”陈轸禀道,“秦公聘亲使团长约数里,仅是运送聘礼的彩车就达二十余辆,一路上锣鼓喧天,好不闹猛。诸侯聘亲,如此规模甚是少见,是以臣可断定,这里面大有文章!” “什么聘亲?”魏惠王一拳震在几上,“他这是故意做给寡人看的!他这是在天下人面前恶心寡人!” “王上圣明!”陈轸拱手道,“秦公前番拥戴王上南面,与周室分庭抗礼,今番这却结亲周室,显然是故意陷王上于不义!” 魏惠王闭目有顷,睁开眼,询问道:“爱卿可有对策?” “臣之意,针锋相对。秦公能向周室聘亲,王上为何不能?两家争聘,难题扔给周室,至少也可搅得他聘不成!” 魏惠王眼睛一亮:“好主意!” “基于此,”陈轸嘴角浮出一笑,“臣已快马吩咐崤关,让他们寻个缘由拦下秦使,阻他几日行程。待王上旨下,我们一同聘去!” “正合吾意!”魏惠王兴奋道,“你可查过,周天子膝下有几名公主?” “共有七女,五女为嫔妃所生,一女出嫁,二女尚幼,正宫蔡后生女二人,长女是雪公主,年方二八,次女是雨公主,尚待及笄!” “这么说来,秦公往聘的是雪公主了!” “正是。”陈轸压低声,“据传此女国色天香,贤淑聪慧,堪称绝色!” 魏惠王伸手捋须,有顷,阴阴一笑:“嘿嘿,嬴渠梁有太子,寡人也有!既然此女贤淑聪慧,才貌俱佳,不妨为太子续娶一房!” 陈轸阴阴一笑:“据臣所知,天下绝色唯二女子,一是周室雪公主,二是秦室紫云公主。王上已收紫云为上将军夫人,若是再将雪公主纳为太子妃,就是天下美谈哪!” “秦室使何人往聘?” “五大夫公子疾!” “咦,”魏惠王惊讶道,“他不是陪送紫云来安邑了吗?” “嘿,”陈轸半是遗憾道,“二十日前,听闻上将军归来,此人惧怕上将军拿他祭旗,半夜里翻墙逃了!” “呵呵呵,”魏惠王乐了,“嬴渠梁是百密一疏啊,这么大个事情,仅派一个五大夫来,且是个翻墙逃兵,岂不是屈了雪公主吗?”看向陈轸,“陈爱卿,你去!礼品多带,架势扎大,给足周室面子。记住,不惜代价,把雪公主给我聘回来!” 陈轸拱手:“臣领旨!” 魏地崤山谷道的一个驿站里搭着一个简易草棚,棚下是一张木案,案上摆着三道菜,陈轸独自就餐。 副使快步跑来,叩道:“报,已令崤关放行秦使!” “好。”陈轸吩咐道,“我们暂不声张,跟在秦使后面,保持五里间距!” 副使拱手:“遵命!” 洛阳西郊十里亭中,公子疾与几个身边人边喝水边啃干粮。副使抬头看看日头,对公子疾道:“五大夫,看辰光,中午之前就可抵达洛阳西门。” 公子疾道:“绕道东门。” “为什么?”副使惊愕道,“西门既顺又近。” “听说过五行吗?金木水火土,西为金,东为木,金主杀,木主生,我们这是去聘亲,不是去攻城,走东门更有韵味儿。” 副使咂舌道:“老天,走个门也有恁多讲究!” “呵呵呵,学着点儿。” 有车疾驰而来,一人下车叩道:“报,有大队魏人跟在我们后面!” 公子疾正在吃干粮,遭此一惊,噎住了,喝水急冲几下,方才吃力咽下,又喝几口水,顺下气,问道:“多少人?” “具体没数,不比我们的少。车上放着礼箱,张着彩旗,看样子也是来聘亲的!” 公子疾吸一口气,眉头凝住。 副使急问:“怎么办?” 公子疾沉思一时,扑哧笑了,咬口干粮,指向众人:“吃呀,吃饱了才有劲儿轧闹猛!” 听到笑声,副使心定下来,朗声问道:“五大夫,这个闹猛怎么个轧法?” “让锣鼓响起来,让嗓子亮起来!” 副使拖出长音:“好嘞!” 秦使团走后不久,魏使团亦在亭中驻脚。陈轸坐在公子疾歇脚处,仰脖喝水。一车驰来,一人跳下车,叩道:“报,秦人没进西门,沿前面岔道拐向北,往东去了!” “哦?”陈轸吃一惊,自语,“秦人意欲何为?” “似乎是想进北门!” 陈轸“啪”地扔下水囊,吩咐副使:“管他进哪个门,跟上!” 副使拱手:“遵命!”亮起嗓门:“起程喽!” “声势造起来!”陈轸又送一句。 “好嘞!”副使提高声音,“张旗,响锣鼓!” 洛阳南郊,井田里,炎阳似火,天上并无一片云。此时已交六月,从麦茬里长出的秋庄稼绿油油的没了脚跟。 谷田里一溜儿排着起落不已的四把长锄。排在左边的是个年约五旬的壮汉,名唤苏虎,依次挨着的是他的三个儿子。周人干活也是长幼有序,紧挨他的汉子不足三十,是苏虎的长子苏厉。排在第三位的名叫苏秦,身上挂着一柄木剑,颇为怪异。名叫苏代的小伙子排在最后,尚未入冠。 这日老天特别整人,日头越来越毒,风一丝儿都没有。父子四人汗流如雨,八只臂膀机械而有力地前后摆动。 苏秦的心思显然不在庄稼苗上,神情渐渐恍惚,一锄下去,一片谷苗应声倒地,自己却浑然不觉。 听到声音不对,苏虎扭头一看,脸色顿时黑沉,径直走到苏秦身后,心疼地捡起谷苗,瞪向苏秦。苏秦毫无感觉,又是一锄,几棵谷苗再次倒地。 苏虎越看越心疼,顺行看回去,苏秦锄过的一溜四行,隔三岔五就有几棵倒地的谷苗,一些大草依旧直直地长着。苏虎越看越上火,弯腰捡起一把,大步跨到苏秦前面,将庄稼苗扔他锄前,厉声喝道:“瞪大眼瞅瞅,魂丢茅坑里去了?草没锄掉,苗倒让你锄光光!” 苏秦吓一大跳,看向那把庄稼苗,拿袖子擦拭额上的汗水,一副恍然知错的表情。苏虎恨恨地剜他一眼,扭身走回,朝锄把上夸张地“呸呸”连吐两口,造出个声势,继续锄地。 苏秦回过神来,也忙拿起锄头。 刚锄几下,远处隐隐有锣鼓声传来。 苏秦闻声看去,惊呆了。 七八里外的衢道上,一行车马正从北面一条衢道拐向西行,显然要进洛阳。队伍里飘着不少旗帜,锣鼓声正是从那儿发来。 站在他旁边的苏代也停住锄头,看过去,惊讶道:“老天,这是干啥子哩?” 苏秦没有理他。 苏代凑近他,压低声音:“二哥,听声音,好像是聘亲哩!” 苏秦仍旧没理他,只是牢牢盯住那些车马。 苏代咂吧几下,又要问话,瞥到苏虎脸色阴沉,正恶狠狠地盯住他俩,赶忙低头锄草。苏秦却无觉察,依旧手拄锄把,两眼痴痴地凝视远处。 苏虎脸色红涨,目光直逼苏秦,嗓子眼里咕噜几声,几欲破口责斥,又强自忍住。 就在这时,苏秦突然扔下锄把,两条腿就像受到魔咒一般,机械地朝北跑去,完全不顾及脚下的庄稼苗。 苏虎呆了。 眼看苏秦的脚步越来越快,苏虎总算反应过来,厉声喝道:“你小子,哪儿去?” 苏秦根本就没听见,顾自踏着庄稼苗往前走。 苏虎震怒了,扔下锄头,紧追上去。 苏秦飞跑起来。 苏虎又要追,又要避开庄稼苗,距离越拉越大,终于放弃了。 苏虎站在田里,望着苏秦越来越小的背影,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阿大,”也想去看热闹的苏代小声道,“我去把二哥追回来!” 苏虎瞪他一眼,狠狠锄地。 苏代噘下嘴,不无失落地拿起锄头。 洛阳东门的城墙上,苏秦居高临下,远远地观望秦国聘亲使团的庞大车队打着清一色的黑旗,穿着清一色的黑衣,缓缓驰进城门。 秦国使团刚刚驰远,魏国使团也浩浩荡荡地开过来了。苏秦嘴皮子翕动,手指起落,似是在清点魏人的车乘。待魏国车队全部进门,后面再无人马,苏秦奔下台阶,紧跟在魏人后面,亦步亦趋。 多少年来就如死水一潭的洛阳城登时喧闹起来,男女老少全都出来看热闹,无不为他们的公主感到自豪。 看热闹的人群中,赫然出现了随巢子和宋趼。 宋趼的目光落在苏秦身上,悄声:“巨子,看那个人!” 随巢子看过去。 苏秦目不斜视,旁若无人,紧紧跟在魏人车队后面,动作态度不像是个看热闹的,俨然就是魏人中的一员。 “他这是怎么了?”宋趼挠头。 随巢子努嘴:“跟上!” 在这多事之秋,交战两国使臣不期而至,于周室来说,既非礼貌,亦非善意。负责接待宾客的周室大行人等整理衣冠迎出,依据周室仪礼,将率先抵达的秦国使团导引至公国使馆区。 车辆停下,大行人拱手道:“周室行人恭迎远邦贵宾!” 公子疾深揖:“大周公国秦使嬴疾见过大行人,冒昧打扰了!” “敢问秦使,此行是??” “嬴疾奉秦公使命,此来结亲周室,为太子驷聘迎长公主!” 大行人惊道:“长公主?” “就是雪公主!”公子疾双手递上礼单和聘帖,“这是聘帖,敬请大行人转奏天子!” 大行人接过,指公馆区:“这儿是公馆,久未住人了。贵客造访,事发突然,馆内凌乱,尚未备妥,客人可否稍稍候些辰光,在下这就使人整理清扫!” 公子疾再揖:“谢大行人费心,我们自己来吧!” 见秦使初来乍到便喧宾夺主,大行人脸上挂不住了:“这??” “发什么呆,卸车!”公子疾没有睬他,转身对随从喝道。 随从纷纷跳下车,忙活起来。 大行人正自尴尬,属下行人飞跑过来,对大行人道:“报,魏国使臣也到了,怎么安排?” “还能怎么安排?”大行人没好气道,“带他们到侯馆区!” 行人奉命将魏国使团带至万邦驿馆的侯馆区。 戚光环顾四周,小声对陈轸道:“上卿,此处好像是侯馆!” 陈轸脸色黑下来,对行人略略拱手:“本使初来乍到,对此地尚不熟悉,请问行人,”指向馆舍,“能否将这些馆舍简要介绍一下,让本使开开眼界!” “魏使请看,”行人指向一个大庙,“那个是文庙,”指远处正在忙活的秦使,“那儿是公馆区,这儿是侯馆区!” “有没有王馆呢?” 行人心中“咯噔”一下,吞吞吐吐道:“这??” “楚使若来,哪儿歇去?” “在那儿,”行人指向另外一片,“是蛮夷区,专门接待楚、蜀、巴、越等蛮夷使臣。” “哈哈哈哈,”陈轸爆出一声长笑,转对戚光,“我们做一次蛮夷如何?” 戚光会意,指向蛮夷馆区,朗声道:“特使有令,王馆安歇!” 无一人理睬行人,大队车马径投楚国使馆。 看到最后一个魏人走进王馆,苏秦若有所失,轻叹一声,一步一挪地走了。 距他不远处,宋趼看向随巢子。 随巢子显然不是对苏秦感兴趣,半是自语,半是说给宋趼:“秦、楚同聘雪公主,看来,河西的这把火烧到周室来了!” “巨子,”宋趼低声道,“方才在大街上,我听到人们都在传说雪公主呢!” “传说她什么了?” “说她美得很呢,是天下绝色!” “你有所不知,在她这年龄,她的母亲周王后才叫真美!” 宋趼愕然:“巨子见过她?” “为师未曾见过,倒是有个人见过。不仅见过,想必他到现在还念念不忘呢!” 宋趼略略一怔,恍然有悟:“巨子是说,鬼谷先生?” “呵呵呵,”随巢子脸上现出难得的笑,“走吧,先寻地方歇足去!” 万邦使馆虽分几个馆区,其实是一条直直的长街,长约几里。为方便觐见,距王城也只二里多路,步行一刻钟即到。 将行李搬进去后,趁下人打扫、安顿期间,陈轸拿起芭蕉扇,走几步摇一下,信步来到秦国使馆,靠在一棵香樟树上,眼睛时不时地瞄一下秦使馆门,显然是在等候什么。 果然,不一会儿,公子疾就出来了,巧合的是,他手中也拿一柄芭蕉大扇。 望见陈轸,公子疾佯作惊愕,走过来,脸上堆笑,拱手道:“咦,这不是陈上卿吗?” “正是在下。”陈轸亦拱手道,“陈轸见过五大夫!” 公子疾再次拱手:“在下见过上卿!”审视他的衣冠,“您这是??” 陈轸挺直身子:“奉王命使周!” “巧哩!”公子疾也直起腰板,“在下是奉君命使周!” “呵呵呵,”陈轸率先挑战,“不仅是巧,本使还觉得不可思议呢!” “哦?” “如果本使没有记错的话,五大夫当是在安邑侍奉上将军夫人,怎么眨眼之间就成为使周的人了?” “身为人臣,由不得己呀!” “是啊,是啊,”陈轸连连点头,“不久之前,偶然与上将军闲话起来,说是在他回府前的那天夜里,有几个秦人翻墙跑了,敢问五大夫可在其中?” 见陈轸上来就揭这么个短,公子疾先是一怔,继而坦然笑了:“呵呵呵,有这么个事儿!” “啊?”陈轸故作一惊,盯住公子疾,似是不可置信,“这这这??怎么可能呢?听闻五大夫也算是个丈夫,怎么做起梁上之事来了?不是有正门吗?” 公子疾凑近他,假作神秘:“上卿有所不知,大门有大门的好,翻墙有翻墙的妙啊!” “哦?敢问五大夫,翻墙有何妙呢?” “吃里扒外呀!” “吃里扒外”四字,显然是在讽刺陈轸,暗指他在河西之事上吃着魏人的饭,却帮秦人的忙。 “五大夫,”陈轸面孔阴下来,“你这是何意?” “呵呵呵,上卿不必多想,在下并无他意,说的是这个!”公子疾做出个翻墙动作,嘴里叼着一物,两手扒着墙外。 “敢问五大夫口中所叼何物?” 公子疾拿手比画一只火腿的样子:“主人家的一只火腿呀!” “呵呵呵,”陈轸干笑几声,“五大夫真会享受!” 公子疾凑得更近,声音更低:“在下不仅翻了上将军的墙,还顺道去了趟元享楼呢!” 陈轸震惊,手抖着指他:“你??你是??” “上卿想必还记得一个叫初七的韩人吧?” 陈轸倒吸一口气,脸色苍白。 “唉,”公子疾两手一摊,轻叹一声,“可惜那日手气不佳,输了在下一箱金子!” 陈轸却像傻在那儿了,竟是一个字儿也回不出来。 “陈上卿,”公子疾悄声说道,“将行之时,君上特别吩咐在下,万一遇到上卿,一是道声谢,二是捎句话。上卿可愿听否?” 陈轸嘴唇哆嗦。 “君上说,上卿万一在安邑不如意,可到咸阳。上卿是个大才,大才须当大用!” 陈轸总算缓过气来,略略拱手:“轸谢过你家君上!轸也请五大夫转奏你家君上,河水滔滔,在水中淹死的多是水性好的。轸送给你家君上一个小小忠告,不要自以为得意,万一困在潜流里,可就出不来喽!” “谢上卿提醒!”公子疾拱手,“敢问上卿,此来使周,所为何事呢?” 陈轸反问:“敢问五大夫,此来使周,所为何事呢?” “聘周室公主为秦国太子妃!” “呵呵呵,在下也是,聘周室公主为魏国太子妃!” “敢问上卿欲聘何人?” 陈轸再次反问:“敢问五大夫欲聘何人呢?” “秦公所聘,乃周王长女雪公主!” “魏王所聘,也是周王长女雪公主!” 二人对视,不约而同地发出长笑:“哈哈哈哈—” 公子疾收住笑,夸张地摇头:“唉,可惜呀,雪公主只有一个,分不得身哟!” 陈轸亦收住笑,夸张地点头:“是呀,是呀,最终就看花落谁家喽!” 大周御史府宅的后花园里,御史时礼蹲在地上,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旁边站着一个奴婢。家宰带着大行人匆匆走过来,正要禀报,奴婢嘘出一声,朝地上努嘴。 家宰顿住脚步,示意大行人少安勿躁。 大行人一脸着急地冲家宰连打几个手势。 家宰悄悄地走过去,朝地上一看,却是一群蚂蚁在抬一只大青虫。青虫没死,仍在蠕动,但蠕动的动作已经很慢了。 家宰扭头看向大行人,苦笑一声。大行人朝他扬扬手中的聘帖,又指指时礼。家宰凑近,小声道:“禀报主人,大行人有急事求见!” 时礼的眼睛仍在大青虫上:“晓得了,不就是接待秦、魏使臣吗?” “好像不是接待的事!” “哦,让他进来。” “他已经进来了,就在这儿!” “哦!”时礼抬头,看向大行人。 大行人拱手道:“禀报御史,秦公、魏侯皆遣使朝觐,聘亲王室!” “晓得这事了,动静闹得不小呢!可有聘书?” 大行人走上前,呈上聘书。 时礼接过,展开,将两道聘帖浏览一遍,脸色陡变。 大行人气恨恨道:“魏使尤其可恶,下官将他们安置在侯使馆区,可他们自称是王,强行住进楚使馆,气杀人也!” 时礼显然顾不上听这些,将两道聘书收入囊中,转对家宰:“备车!” 时礼急至王宫,宫里却是冷冷清清,几乎看不到人。时礼连寻几处,门皆锁着,没有值班臣子,也没有值班宫人。 时礼略作迟疑,直奔御书房。 周王的御书房大门紧闭,门外站着内宰。 时礼揖道:“请内宰转奏王上,臣有急事觐见!” 内宰苦笑一下,回他个揖:“王上有旨,谁也不见!” 时礼从袖中摸出秦使、魏使的聘书:“内宰请看这个??” 内宰瞧也不瞧,一把推开,顾自说话:“王上有旨,外事可问太师,内事可问两位周公!” 时礼步出宫门,驱车径去太师府。 门人见是御史,又见他神色惶急,知有大事,赶忙禀报。 老家宰迎出。 时礼长揖:“下官求见主公,烦请家宰禀报!” 家宰还个礼道:“主公正在会见远方贵客,请大夫改日再来吧!” “事关重大,火烧眉毛了!” “御史稍等,老奴这就禀报!”老家宰转身进府,不一会儿,急急走出,伸手礼让,“御史大人,主公有请!” 时礼随家宰走进府中,果见客位上端坐一人,年约五十来岁,秃头闪着亮光。年逾古稀、须发皆白的三朝元老颜太师坐于主位,正与光头聊得起劲。 时礼趋前,长揖:“下官叩见太师!” “呵呵呵,起来,起来!”颜太师指着客人道,“给你介绍个大学问人,稷下先生淳于子!” 时礼转对淳于子一揖:“在下见过淳于先生!先生大名,在下久闻了!” 淳于髡还个礼,抬手指指自己的秃头:“呵呵呵,是在下这个老光头扎眼哪!” “禀报太师,”御史顾不上闲扯,转对颜太师道,“下官可否借一步说话?” 淳于髡听得明白,起身笑道:“在自家屋里,怎么能借呢?光头这也坐累了,正想出去溜达溜达!”话音刚落,人已走到厅外。 老家宰跟在后面,与他一道走出房门。 颜太师看向御史:“什么急事儿?” “魏室、秦室遣使来朝,欲聘公主为太子妃!” “好事呀,女大当嫁,长公主这也到了受聘年龄!” “可他们不是问聘呀,是??”御史说着拿出聘帖,“太师请看!”言毕呈上。 颜太师接过聘书,看毕,合上,长叹一声:“唉??” 时礼恨道:“听大行人说,魏使不住侯馆,强行入住楚馆,真把自己当王使了!” “唉,”颜太师又是一声长叹,苦笑,“他没有住进王宫,已算是客气的了!” “太师,”时礼应道,“虽说礼坏乐崩,可我堂堂大周,总该??” 颜太师打断他:“总该什么呢?” “总该??说句什么吧!” “说句什么呢?有什么好说的呢?”颜太师略顿一下,叹道,“唉,都是这个孟津之会害了王上!什么武王伐纣七百年大典,什么天下公侯朝觐天子,他魏罃是个什么货色,方今天下又是个什么情势,诸侯真要朝王,为什么不到王宫来??这些都是明摆的,老朽苦劝王上,要他莫去,可王上不听啊。王上这是没有看透啊!王上这是雄心不死啊!王上醉心于借此振作,这下算是死心了!自打孟津回来,所有朝事尽皆废了,小朝不说,即使大朝,王上几曾临过?老朽本欲再去劝谏,可思来想去,又能劝谏个什么呢?”拿起聘书,缓缓纳入袖中,摇头又叹:“唉,这些个公呀,这些个侯呀,天下都让他们搅尽了,仍旧不知足,连天子这块弹丸之地也不让安生啊!” “太师呀,”时礼急了,“您扯远了,眼前火烧眉毛,该怎么办哪?” 颜太师继续叹气:“唉,扯远喽,扯远喽??”缓缓站起身子,颤巍巍地走向门口,口中唠叨:“老朽的确是扯远喽!想我堂堂天子之国,竟让两个属国拼抢公主,这??这这这??这是什么世道呀!” 时礼以为太师是要进宫面君,紧忙跟上,不料太师尚未走出屋门,就又拐回来,一屁股坐回席上。 时礼惊愕:“太师?” “咦,”颜太师盯住他问道,“方才你说什么眉毛来着?” “回禀太师,是火烧眉毛!” “什么事儿烧到你的眉毛了?” “这??”时礼怔了,“秦、魏两国各自遣使来聘雪公主的事!” “聘雪公主?这是好事儿呀!聘书呢?” 御史哭笑不得:“哎呀,我的老太师呀,聘书方才已经呈给您了!” “呈给我了?”老太师四处寻觅,“咦,在哪儿呢?” 时礼指向颜太师的袖子:“就在您老的袖子里!” 颜太师伸手入囊,摸出聘书,细看一遍:“呵呵呵呵,好事儿呀!” 时礼摇头,叹口长气:“唉—” “咦,人家聘亲,你叹什么气呢?” “我是说??我们该怎么办呢?”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呀!”颜太师悠然笑道,“去,告诉两国媒人,让他们纳上彩礼!” 御史答应一声,转身急去。 望着他的背影,颜太师嘴角现出一笑:“唉,年轻人哪,好事儿就要多磨,你烧个什么毛呢?” 王城附近有条小巷,巷子里家家户户以卖空白竹简为生,门前及院里大多竖着做竹简用的青竹竿。然而,随着周室日衰,做竹简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大部分店门都关闭了。 后半晌时,看完热闹的苏秦觉得肚子饿了,像往常一样走进这条巷子,想寻生活讨口饭吃。 苏秦的生活是到店里劈竹做简,或进书肆抄书。他从十二岁起就在这儿干活了,因而每个店家于他都是熟客户。苏秦干活不讲报酬,有口饭吃即可,因而每逢他来,总有店家争相叫喊,苏秦也总有干不完的活。 这一日却是不同。苏秦倒背木剑,从巷头走到巷尾,竟然没有一家留他劈竹。 天已近昏,不少人蹲在门前吃晚饭,见苏秦过来,时不时有店家邀他。苏秦无不笑笑,扬手走过。店家也不勉强,晓得他从来不吃白饭。 天色黑定,苏秦饿着肚子拐入另一条巷子。这条巷子里有几个书肆,其中一家生意最好,苏秦总有抄不完的书。 店门半开,苏秦敲几声,见没有反应,就径直走进去,穿过铺面,来到后院。 一家人正在吃饭。 见苏秦进来,店主赶忙起身,扬手道:“苏秦,吃饭没?” 苏秦给他个苦笑。 店主朝屋里叫道:“他娘,苏秦来了,还没吃饭哩!” 女主人端着饭走出。 苏秦笑笑,不再客气,双手接过,蹲在地上大口吞食。 “咦,”店主问道,“你阿大不是叫你回家锄草了吗?怎么又来了?” 苏秦给他个笑,继续吃饭。 “苏秦老弟,我得给你讲个事儿。” 苏秦看向他,口中依旧吃着。 “最近生意不好,没有人买书,我也不能再请你抄书了!” 苏秦呆了,正在嚼的饭窝在嘴里。 “唉,”店主长叹一声,“实在没办法了,这书肆下月关门,我打算卖掉铺子,回老家置井田,混个饱饭。” “这??这??这??”苏秦结巴道。 “苏秦老弟,”店主又叹一声,不无感慨道,“你在我这书肆抄书多年,从未讨过工钱。我晓得你的心思,你不在乎钱,你就想抄书。我这不干了,就讲给你一句实在话,甭说抄书了,即使像我这样卖书的,也是没出息呀,上上下下十几辈都在这条巷里卖书,可到我这儿,竟然连几个娃子也养不活了,唉,天子脚下,时过境迁哪!” 苏秦一脸落寞。 “苏秦呀,我也没什么能帮你的。”店主指向墙角,“墙角处有堆竹简,还有你用过的几支笔、砚和墨柱,我就送给你了,算你这些年来帮我抄书的报酬。天子太学里还有七八个学子,你得空可去那里转转,不定能够寻到买主,为他们抄写几卷,赚个营生!” 苏秦放下粥碗,拱手道:“谢??谢??谢??” 填饱肚子,苏秦将一大堆空白竹简分作两捆,削根粗竹做成扁担挑上,揣上笔、墨柱与砚台等物,满载而归。 挑着完全属于自己的竹简,苏秦心旷神怡,一身轻快地走出洛阳城门,走向轩里村。将近伊水时,苏秦的脚步慢下来。苏秦眼前渐渐浮出绵绵不断的待锄禾苗及父亲苏虎横过来的眼神,耳边响起父亲那恶狠狠的声音:“??瞪大眼瞅瞅,魂丢茅坑里去了?草没锄掉,苗倒让你锄光光??” 苏秦打个惊怔,顿住脚步。 苏秦扭转身,开始往回走。 前面就是洛阳的东城门了,苏秦再次驻足。 家是不能回了,进城又住哪儿呢?总不能寄住在人家的屋檐下吧?再说,有谁家的屋檐可以让他栖身呢? 天地苍茫,苏秦彷徨,举目四望,忽然看到左前方有个高坡,坡顶现出一座黑乎乎、孤零零的房舍。苏秦猛然记起这儿有个庙宇,心里一阵狂喜,挑担大步走去。 苏秦走上台阶,看到有个匾额,在星光下看不清楚。不过,从周遭看,显而易见,这是一座久被废弃的破庙。 苏秦推开院门,刚跨进去,忽听“嗖嗖”两声响,两个黑影从庙堂里蹿到院中,继而蹿上围墙。苏秦唬得一声惊叫,跌倒在门槛上,担中竹简碰到门上,发出响声。 四周归于沉静。 苏秦沉定下来,断定黑影是两只狐狸,嘘出一口气。 苏秦站起来,摸黑走进庙殿。 殿里一片漆黑。苏秦摸出火石,引燃火绳,借着微光,看到正殿坐着一尊塑像,像前竟然有盏油灯。苏秦吹着火绳,点亮油灯。 殿里亮起来。苏秦环顾四周,发现是个神庙,神位前面还有被狐狸咬过的供品。 苏秦走出殿门,将竹简拿回来,放进殿里,摘下一扇门板,寻个位置放好。 苏秦坐在门板上,拿出竹简,又拿出笔、墨柱与石砚。 灯光下,苏秦的脸上浮出浅笑。 第014章|?遭逼亲周室狼跋?为道器神龙出山 周王城后宫的后花园中,周室长公主姬雪蹲在莲花池边,望着池水发呆。二公主姬雨蹑手蹑脚地走过来,雪公主浑然不觉。雨公主调皮一笑,在她身后突然“啊”出一声。 雪公主打个惊战,回头,嗔怪道:“阿妹!” 雨公主在她身边坐下,笑道:“嘻嘻,阿姐,观你一个时辰了,坐在这儿恍兮惚兮,想什么呢?” 雪公主朝水里努下嘴。 雨公主看过去,是一簇浮萍。没有一丝儿风,浮萍浮在静静的水面上,水面上映出两个美少女。 雨公主惊讶道:“咦,它何时飘到这儿来了?昨天还在小桥那边呢!” 雪公主长叹一口气。 雨公主看向她:“阿姐是在为它伤感吗?” 雪公主又叹一口气。 雨公主问道:“浮水之物,随波逐流,这是天性,阿姐叹个什么气呢?” “你不懂!”雪公主缓缓站起,若有所失地走向不远处的一处小院,那是她们姐妹二人的闺房。 雨公主冲她的背影做个鬼脸,捡起一块石子扔进水里,激起一圈圈涟漪。 那浮萍受此一激,又移几分。 离二位公主的闺房不远处,就是王后所处的周室正宫。 宫正匆匆走进宫门,王后迎上来,急切道:“王上怎样了?” “还是那样啊,”宫正苦笑一声,“从早上到现在,一个人闷在书房里,谁也不见。” 王后眉头凝起。 “唉,”宫正长叹一声,“娘娘呀,这样下去真的不得了!朝事就不说了,王上闭门忧思,不利于龙体啊。怒伤肝,郁伤肺,思伤脾,百病生于气,天下不天下的都是身外之事,龙体安好才是真章啊!” 王后点头:“你说得是!” “娘娘,王上最听您的,您得想个法子劝劝他呀!” 王后看向宫正:“雪儿、雨儿从先生习琴已有数年,今日天气不错,本宫正想开个琴会,恭请王上考评。” “太好了,”宫正不无叹服道,“看到雪公主、雨公主琴艺长进,王上一定高兴,王上一高兴,就会忘掉那些烦心的事了!” “你这就去辟雍,用本宫的銮驾迎请先生!” “好哩!” 辟雍就是大周的太学,在平王东迁洛阳不久后就兴建起来,春秋时最是红火,盛极一时的守藏室就在院内,守藏史老聃一生中的大多数时间就是在这院中度过。那时节,前来求学的列国士子、公子王孙络绎不绝,辟雍人满为患,哪像今日这般破败不堪,一眼望去,偌大一个学宫,竟是冷冷清清,乱草丛生,只有这高墙大院和一幢幢相接相连的古式建筑,使人隐约联想到昔日的辉煌。 辟雍正门处,没有门卫。大门有些年头了,虽然雄伟,但长满杂草,一片落寞。 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苏秦端坐于地,将一捆竹简码作几案状,上面放着一砚,墨水已经磨好,毛笔在砚中。在旁侧是另一捆竹简,也拆开了。地上插着一根竖起的竹简,上写:“代抄,赠简!” 远处一阵铃响,十来个学子涌出房门,嘻嘻哈哈地走出来。一看就知是帮纨绔子弟。其中一个红衣学子远远看到苏秦,兴奋道:“快看,有稀奇哩!” 众学子闻声围过来,张仪摇着羽扇夹在其中。 一下子来了这么多贵族子弟,苏秦坐得更是端正。方才说话的学子看向插在地上的竹简,纳闷道:“代抄?赠简?这是何意?” 一个紫衣学子指指自己的脑袋:“别是??这儿出毛病了吧?” 红衣学子冲苏秦大声问道:“喂,小子,你代抄什么?” 苏秦不说话,顾自端坐,眼中的怯意被张仪看个真切。 一个黑衣学子朝苏秦阴笑道:“简是赠的,代抄收钱不?” 苏秦摇头。 “呵呵呵,”紫衣学子扬扬得意,“让我猜着了,这人有毛病,这不,代抄也不收钱!” 张仪上下打量苏秦,阴阴一笑:“抄书的,写个字看看!” 红衣学子附和道:“对呀,对呀,写个字看看,字写得不好,白送也不要呢!” 苏秦拿出毛笔,蘸好墨,看向张仪。 张仪指着他:“写个飞!” 众学子嬉笑,起哄:“对对对,写个飞!” 所有字中,“飞”字是最难写的一个。苏秦写出一个“飞”字,许是紧张,手有点儿抖,字没写正,结构更是不对,相当难看。 “嘿嘿,”张仪冷笑一声,“就你这手破字儿,竟然敢在天子太学门前班门弄斧!”抢过笔,饱蘸墨水,在地上“唰唰”几下写出一个漂亮的“飞”字,将笔“啪”地摔在他面前,扬长而去。 众学子哗笑,一哄而去。 苏秦脸色惨白,无地自容。 就在此时,在门口观看已久的老琴师缓缓走过来,在他面前蹲下,捡起笔,饱蘸墨水,递给苏秦:“小伙子,再写一个字。” 苏秦诚惶诚恐,怯怯地看着这个衣冠朴素的老人。 琴师给他一个笑,面容慈祥,目光鼓励。 苏秦点头,目光征询。 琴师指着地上张仪写的字:“就写这个!” 苏秦看看地上,在旁边又写了一个“飞”字。字小许多,也远没有张仪的洒脱,但一笔一画,皆现拙功。 琴师捋须,欣赏一番,微微点头:“小伙子,你的字写得很好呀,尤其是最后两笔,若没下过苦功夫,还真写不出呢!” 听评语,显然是个行家。得到行家认可,苏秦感动至极,泪水盈出。 “小伙子,”琴师声音温和,“请问尊姓大名?” “我??我??苏??苏??苏??”苏秦结巴道。 “呵呵呵,”琴师看出了他的紧张,“就叫你苏生吧。请问苏生,能否为老朽抄上一卷呢?” 苏秦连连点头。 琴师从怀里摸出一捆竹简:“就抄这一册!” 苏秦双手接过,改坐为跪,叩首。 “咦,”琴师不解道,“苏生,老朽请你帮忙抄书,应当谢你才是,你为何磕头?” 苏秦也不答话,又是几声响头。 琴师正要再问,一阵马蹄声急,一辆金碧辉煌的銮车直驶过来,在琴师跟前停住。 宫正下车,冲琴师深鞠一躬。 琴师还礼。 宫正拱手道:“娘娘有请先生!” “谢娘娘盛情!”琴师给苏秦一个笑,上车。 銮车掉头,“嘚嘚”而去。 苏秦呆在原地。 直到銮车无影无踪,苏秦才回过神来,低头细审手中先生交给自己的竹简,竟然是姜太公的《易》,多年来他一直想看而未得的书。 苏秦顾不得抄写,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 像往常一样,显王用过午膳就又一头扎进御书房中,连内宰也被他赶出去,将大门关牢,欲独享一份清静。 但对于显王来说,这世上不存在“清静”二字。正如颜太师所说,自孟津之会后,作为堂堂大周的天子,显王姬扁窝下了一肚子的火。 姬扁不足四旬,作为男人,正是大有作为的年龄。然而,自从姬扁记事起,周室天下就只是名义上的。二十三岁那年,先王崩天,姬扁承继大统,加冕那日,他曾面对列祖列宗的牌位郑重起誓,一定要在有生之年重振周室。 转眼之间,十几年已经过去,周室非但未见振作,反而在他治下每况愈下,仅有鲁公、卫公、蔡公等小国来使朝过,大国公侯早将他抛到九霄云外。继位后的头几年,他也曾有意振作,但周室不过弹丸之地,横竖不足百里,还没有泗上的薛国大。可怜的是,即使这点儿袭土,又在先王手中一分为二,分封予两位叔父,只为他留下一个小小王城,当真是要钱没钱,要人没人,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十几年下来,他的凌云之志早被磨损得所剩无几。偏在此时,魏侯约定众公侯孟津朝王,着实让他欣喜有加。谁想孟津会上,作为堂堂天子的他竟然成为魏侯的戏弄对象,只要想起,就让他羞惭不已! 显王闷头呆坐,不由又将孟津之事从头细想一遍,无名之火又盛一层。火气攻心,显王极是难受,勉强站起来,来回踱步排解。正踱之间,显王瞥见墙上挂着的一柄宝剑,径走过去,将剑取过来,在几案前坐下,拔剑出鞘,一下接一下地在几案上划着道,好像拿在手中的不是利剑,而是孩童的玩具刀。 细看过去,案面早已刀痕累累,不知有几千几百道刻痕。显王刻得既专注,又无意识,动作慢得像是蜗牛移动。 不知是想到什么了,显王眼里盈出泪,动作突然加快,剑刃有力地划过案面,一来一往,吱吱作声,乍看起来不像是用剑,而像是在用锯。“锯”了一时,显王将剑拿在手中,凝神观看。 赫然入目的是剑柄上一行端庄的刻字:“先王愿景,吾将以此剑述之!” 显王清楚地记得,这行小字是他在登基那日亲手刻下的。如今,宝剑依然,字迹依然。周显王睹物伤情,潸然泪下。 显王咬牙,继续使剑。正伤心间,外面传来脚步声,有人小声嘀咕,然后是开门声。显王停下,将剑放于案上,闭目静候。 内宰走进,小声禀报:“王上,娘娘有请!” 显王淡淡应道:“何事?” “雪公主、雨公主近来习琴上心,有所长进,娘娘心情高兴,有意考评二位公主琴艺,特请王上圣裁!” 显王睁眼,脸色和缓,现出慈爱的笑:“哦,是吗?何时?” “就这辰光!” 显王伸出一手给内宰。 内宰拉他起来。 显王走进更衣室,梳洗一毕,由内宰换上王服,戴上王饰,威仪具足。 待二人赶到琴房,里面已是人声鼎沸。王后早在陪位坐下,琴师坐于客席,厅中央摆着一琴一筝,宫正、几名太监及王后、公主身前侍女站于两厢,济济一堂。两位公主席坐于地,面色微红,显然有些紧张。 看到显王,琴房所有人等尽皆叩拜。 显王径至王后跟前,扶她起来,携其手走至主位,扶王后坐下,自己方于主位坐定,摆手叫大家平身。 王后一脸微笑,看向显王,见他点头,转对琴师道:“先生,启奏吧!” 琴师看向雪公主,冲她点下头,微微一笑,目光中含着鼓励与期许。 一身紫纱的雪公主回以一笑,款款起身,到显王、王后跟前各拜三拜,再到琴师面前三拜,方才走到琴前,坐定,两手抚琴,面若桃花,二目流盼,宛如仙女下凡。刚好发育成熟的酥胸前荡着一只黄澄澄的金蝉,为她平添了几许高贵。 厅中静寂无声,所有目光无不射在姬雪身上。 姬雪眼望琴师。 琴师语气郑重:“雪公主,请奏《高山》!” 姬雪二目微闭,双臂扬起,纤指落下。一时间,琴声流溢,鸟语花香。嘈嘈切切,错错杂杂,雪公主将一曲《高山》弹得九曲回环,滴水不漏。 曲终之时,众人齐声喝彩。 雪公主羞涩一笑,朝众人深揖一礼,款款回至原位,坐定。 一身白纱的雨公主却是另一道风景。不待琴师相请,雨公主已是起身,也照雪公主的样子拜过父母和琴师,大步走至筝前,“腾”地坐下,尚未发育完全的胸脯微微一挺,伸手将胸前荡来荡去的乳色玉蝉儿一把捉住,朝胸衣里一塞,伸开手臂,连扬数扬,似要唱歌般咳嗽一声,引得众人失声大笑。 显王怜爱有加,目视王后。 王后粲然一笑:“看这孩子??” 又是不待琴师发话,姬雨“啪”地落下手指,筝弦响处,却是俞伯牙的《流水》。《高山》《流水》都是极难弹的。若是技艺不精,绝对不敢动指,尤其是在显王、王后这些音乐方家面前,纵使一丝儿破绽,也是无个藏处。 姬雨噼里啪啦弹完,琴房里再起一阵喝彩。雨公主拱手谢过,嘻嘻笑着走到姐姐跟前,搂住姐姐的脖颈坐定。 接下来,最要紧的就是天子的评判。一直闭目静听的显王睁开眼睛,望着琴师,面呈微笑:“雪儿、雨儿琴艺大长,先生功不可没啊!” 琴师起身叩拜:“草民叩谢王上褒奖!两位公主慧根天成,一点即通,草民何敢居功?” 周显王将头转向王后,王后会意,转对琴师道:“本宫久未听到先生雅奏了,劳烦先生也弹一曲!” 琴师再叩:“谢娘娘抬爱!不知娘娘欲听何曲?” “就是雪儿、雨儿方才所奏,先生只弹首尾两节!” “草民献丑了!”琴师起身,走至琴边,双目微闭,在一阵静静的沉寂之后,陡然起指,果真非同凡响。 琴师奏完,起身,作礼。 王后对两位公主招手:“雪儿,雨儿!” 姐妹俩款款走来,偎依在王后两侧。 王后一手抚摸一个女儿,轻轻说道:“听到了吧,这才是《高山》《流水》!抚琴在心,不在手!” 雪公主、雨公主各自点头。 王后正欲说话,内宰走进,在显王身边悄语:“王上,太师求见!” 周显王情绪好多了,略一沉思,微微点头:“宣他书房觐见!” 周显王回到书房,颜太师已经跪在门口。 显王走过来,扶他起来,携他走进厅中,分主仆坐下。 看到老太师面色阴郁,显王知道朝中又有大事,且不是好事,盯他看了一会儿,说道:“您来就是有事了。说吧,什么事儿?” “也算是桩好事儿!” “哦?” “秦公、魏侯于前日遣使朝觐!” 一听到“魏侯”二字,显王怒气上来:“他魏罃不是自己称王了吗,怎么又来朝觐?” 颜太师早料到他会有此反应,拱手道:“魏使是上卿陈轸,上呈聘书,攀亲王室,欲聘雪公主为太子妃!” “秦使呢?” “秦使是五大夫嬴疾,亦上呈聘书,攀亲王室,欲聘雪公主为太子妃!” 显王微微闭目,可看出他呼吸加速,胸脯起伏。 颜太师摸出聘书和礼单,放在几案上:“这是二位使臣分别呈送的聘书和礼单,聘礼不菲呢!” 显王伸手,不自觉地摸过几案上插着朱笔的玉筒,呼吸更见急促,胸脯剧烈起伏,身体随胸脯的起伏微微颤动,面部仍在竭力保持镇静。 玉筒被他越捏越紧,似要被他捏碎。 颜太师不急不缓道:“从聘书来看,秦公言辞甚恭,诚意具足,魏使稍显轻慢,且对安置在侯馆表示不满,自行搬入楚馆;从规格上看,秦使位列五大夫,魏使位列上卿;从聘礼来看,秦使聘礼略略输于魏使!” 周显王捏玉筒的手渐渐松开,看向颜太师:“诸侯争聘,是个好事。可雪儿只有一个,如何是好?” “王上勿忧!” “哦?” “二使之来,不为聘亲,只为争风!魏侯称王,构怨于列国,齐、韩、赵三国联兵伐之,秦乘魏人应对三国之时,袭取河西。魏侯醒悟,示好三国,举倾国之力回头战秦,双方尽皆调兵遣将,在河西摆开阵势,大战在即。秦公攀亲王室,想在道义上压制魏侯,魏侯遣使来,则是搅局!” 周显王微微点头:“爱卿可有良策?” 颜太师反问道:“臣问王上,愿否将雪公主嫁予秦室?” 周显王摇头:“秦人无信。” “王上愿否将雪公主嫁予魏室?” 周显王鼻孔里哼出一声,算是作答。 颜太师嘴角浮出一笑:“王上既然不愿将雪公主嫁予任何一家,两家也非实意聘亲,臣只有一策,拖!” 周显王眼睛一亮,急切问道:“怎么拖?” “诸侯求聘公主,虽为国事,也为家事,王上何不征询二位王叔,看看他们是何主张?” 周显王豁然大悟,点头:“此议甚好!”转对内宰:“有请二位王叔!” 周显王的两位王叔,均为周烈王喜的弟弟,一个是二弟,一个是三弟,在辈分上皆为显王叔父。烈王崩前,封三弟于西郊的河南邑,食邑三十里,史称西周公;封二弟于东郊的巩邑,亦食邑三十里,史称东周公。烈王崩前,传大位于姬扁,使两位周公辅政。周室本就七十里,两个王叔各占三十,剩给显王的,就只有洛阳王城及近郊十里了。 就倾向来说,西周公亲秦,东周公亲魏,是以陈轸、公子疾各自递交聘书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求助于两位周公。待周显王传召他们时,陈轸、公子疾都还正在做客。 先说西周公府宅,公子疾将三个箱笼依次打开,里面是各色秦地物产。公子疾更从袖中摸出一颗夜明珠,双手呈上道:“此为公父亲赠,区区薄礼,还望前辈笑纳!” 西周公接过夜明珠,拱手作谢:“秦公也太客气了。唉,说起秦公,老朽倒是有个愿,就是在有生之年到秦地走走,领略一下秦地的名山大川,风土物俗,只可惜??”顿住。 公子疾连忙拱手道:“前辈此愿,实乃秦人之幸啊。待雪公主嫁入秦室,前辈就是殿下的祖父,殿下得知前辈此愿,必使人迎请前辈入秦,亦必竭秦地物产美姬,娱乐前辈!” 西周公捋须一笑:“果是如此,老朽不虚此生矣!” 恰在此时,内宰趋入,拱手道:“禀君上,王上召请!” “呵呵呵,”西周公看向公子疾,“王上召老朽入宫,想必是谋议此事了!” 公子疾起身,给出一笑:“殿下这桩美事就托给前辈了!”笑容敛住,拱手:“敬请前辈转奏天子,当此乱世,秦公聘亲周室,一心只为护卫天子,除逆降恶!秦公已将聘亲之事昭示列国,再无退路。天子若是不明,秦公就会委屈。中原向无二王,魏人已经问鼎,势必不容周室,周室七百年宗祠,除去秦公,无人可保啊!” 西周公听得明白,打个寒战:“老朽??晓得!” 至于东周公,干脆就是乘了陈轸的辎车来到洛阳的。 车子将到洛阳东门,东周公拱手道:“陈上卿,这就入城了,老朽就此别过!” 陈轸回礼道:“轸别无话说,只把殿下的好事儿托给王叔了!” “上卿放心,王上是在老朽膝下长大的,老朽的话,他一定听!” “待好事玉成,魏室另有厚报!” 东周公再拱手:“老朽谢了!” 陈轸话锋陡转:“还请王叔奏明天子,秦魏正在河西开战,谁胜谁负尚未决出,周室若是结错姻亲,惹得魏室不开心,洛阳不定会出什么乱子呢!” 东周公心里一寒:“老朽明白!” 周显王安排两位周公于周宫偏殿觐见,同时召请颜太师,让他参与这桩家事。 落座之后,周显王授意,颜太师就魏侯、秦公使人求聘一事作了简要介绍。早已知晓端底的东、西周公各捋胡须,目光直射显王。 显王回视两位叔父,直截了当道:“仲父,季父,秦、魏皆遣使臣聘迎雪儿,可雪儿只有一个,是嫁予秦,还是嫁予魏,寡人不敢擅专,由二位叔父议决!” 东周公决定先声夺人,他抿一口茶,缓缓说道:“禀王上,女大当嫁,雪儿已到出嫁年龄,有大国争聘,可喜可贺!依仲父之见,雪儿嫁予魏室方为合适。方今天下,魏势最强。前番孟津之会,天下为之震动。周室若能与魏室联姻,就可号令天下!” 东周公上来即提孟津之会,正犯大忌。周显王面上虽无显露,心里却是一寒,目光转向西周公:“季父之见如何?” 西周公横了东周公一眼,朗声驳道:“若与魏室联姻,只怕号令天下不成,连九鼎也将不保!”又转对显王:“依季父之见,雪儿只能嫁予秦室。秦变法改制,国势强盛,如日中天,天下有目共睹。周室唯有与秦室联姻,方可确保千年基业!” 东周公与西周公向来不睦,两家常为琐事怄气,开始几年心虽不和,面上也还过得去,近几年连面子也不要了,一个若是说东,另一个必会说西,见面即吵。颜太师对此心知肚明,之所以建议显王去问二人,冲的也是这个。无论何事,只要这两个人物在场,永远无法达成一致,更不会产生解决方案。而眼下这桩难事,最佳方案就是没有方案,最好的解决就是不去解决。 果然,东周公一听西周公唱反调,震几暴怒:“秦人算什么东西?秦为虎狼之邦,向来不习中原教化。秦公更以暴戾著称于世,大行严法苛政,与我大周宽仁治世之道向来相左。周室若与秦人联姻,岂不是与虎狼结亲?” 西周公冷笑一声,揶揄道:“若论暴戾,秦室何及魏室?魏室本为外姓大夫,弑君犯上,始乱天下。先王封其为侯,意在责其悔过自新,不想魏侯不思悔改,反而愈行愈远。前番约诸侯孟津朝王是假,图谋天下方是其心!果不其然,前后不过数月,魏侯就已现出原形,自称为王,与我大周分庭抗礼。如此乱臣贼子,我当得而诛之,如何能与其联姻呢?” 西周公的陈词直击要害,东周公一时气结,猛喘几口,看向显王:“王上,天下礼坏乐崩,并非始自魏室。自春秋以降,大战数百,灭国数百,天下哪有义字?哪有礼字?如今人心皆坏,岂能怪罪于一个魏室?” 东、西二周公尽皆站起,各自胡子翘动,互指鼻子,越骂越烈。周显王伸出两手,缓缓捂在耳上。西周公瞥见,恨恨地白了东周公一眼,收住话头,坐回席位。东周公回剜一眼,亦坐回席位,看向显王。 见两人不再吵嚷,周显王松开两手,抬头望向颜太师,缓缓说道:“两位叔父争执不下,老爱卿可有两全之策?” 颜太师应道:“老臣无能,并无两全之策,请王上圣裁!” 周显王转向二周公:“既然二位叔父争执不休,太师也拿不出定见,聘亲之事,容后再议。两位叔父还有何奏?” 东周公显然不肯罢休,拱手道:“魏使陈上卿托仲父捎话王上,秦魏正在河西开战,谁胜谁负尚未决出,周室若是结错姻亲,惹得魏室不开心,洛阳不定会出什么乱子呢!” 显王打了个寒战,眼前浮出孟津之会的场景。 西周公朝东周公冷笑一声,转对显王道:“王上,秦使五大夫也有转奏,秦公聘亲周室,一心只为护卫天子,除逆降恶!秦公已将聘亲之事昭示列国,再无退路。天子若是不明,秦公就会委屈。中原无二王,魏人既已问鼎,必不容周室,周室七百年宗祠,除去秦公,无人可保!” 周显王两手再次捂耳,声嘶力竭:“走走走,都给我走!” 见龙颜震怒,三位老臣互望一眼,起身,拱手:“臣告退!” 为国事忙活大半天,颜太师身疲心累,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府中。在厅中小坐一时,想起友人,问家宰,得知到后花园去了。颜太师晓得淳于髡多智,决定听听他的主意,遂打起精神,拿起芭蕉扇,扇着风移步后花园。 树荫下,淳于髡正饶有兴趣地与一个小侍女玩弹子儿。小侍女见是颜太师,赶忙叩地,吓得身子发抖。 淳于髡把她拉起来,抱在怀里,拍她的头安抚道:“别怕别怕!”转对颜太师,劈头一句:“你个朽老头子,看把我的小姑娘吓成什么样了!” 颜太师显然没心情与他说这个,对小侍女皱下眉道:“还不下去!” 小侍女挣脱,起身跑走。 颜太师长叹一声:“唉!” 淳于髡冲他笑道:“看你老头子魂不守舍的,什么破事儿?” 颜太师又是一声长叹:“唉。” “唉,”淳于髡学他一声长叹,“说吧,”顺手捡拾一地的弹子儿:“今朝这点儿兴致反正是让你搅黄了!” “还不是那桩烦心事儿?”颜太师切入正题,“方才在宫里,一个东周公,一个西周公,嘿,那个争呀,那个吵呀,简直就如那些街头卖货的!唉,堂堂周室竟至于斯,情何以堪哪!” “两位叔父争吵什么呢?” 颜太师苦笑:“一个要将雪公主嫁予秦室,一个要将她嫁予魏室,互不相让,差点儿打起来了!” “咦?”淳于髡停下手中的活,盯住他道,“你不是在念拖字诀吗?这正是你想要的呀!” “淳于兄有所不知,这个拖字诀只能顾上眼前一时,不能解决长远呀!” “唉,你们这些咸人哪,净操些没盐吃的心!秦、魏不是在河西开战吗?搁话出去,比武招亲,谁家打赢了,雪公主嫁给谁家就是!” 颜太师苦笑,摇头:“你个光头呀,出的净是些馊主意!” 淳于髡急了:“怎么馊了?” “天子在孟津伤透心了,这两家里,无论嫁予谁家,天子也不情愿呀!” 淳于髡两手一摊:“那就谁也不嫁呀,两边都不得罪!” “唉,”颜太师连连摇头,“这也不成呀。天下被这两家闹得沸沸扬扬,已经不是嫁与不嫁、嫁予谁家的事,事关面子里子,家国尊严了!” 淳于髡点头:“嗯,你说得是!”闭目有顷:“有了!” 颜太师急看过来。 “光头刚从燕地来,与老燕公相谈甚笃,感觉此公与周室倒是投缘。” 颜太师怔了下:“老燕公?”看向他:“你的意思是??” “让燕公也来聘亲呀!” 颜太师连连摇头:“这这这??这个不成,老燕公也太老??” “呵呵呵,你真是个老朽之人呀,怎么也不拐个弯儿?” “什么弯儿?” “既然此事涉及面子里子,你我何不也来凑个乐子呢?秦、魏能来聘亲,老燕公有何不能?有老燕公赶来凑个份儿,这局棋想不热闹都难哩!反正是个乐,谁家也没当真,雪公主最终花落谁家,还不是由天子一人说了算?” “堂堂天子公主,这不是??被人戏弄吗?” 淳于髡连晃几下老光头:“唉,什么天子公主呀,你个老朽之人也不睁眼看看世道。时过境迁,今非昔比,大周撑到今日能不断祠,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喽!” 颜太师长叹一声,低下头去。 “颜兄,想玩玩不?要是不想玩,光头就要起程喽,再到楚地耍耍。”淳于髡说完,动身就走。 颜太师摆手叫住他:“淳于子,留步!” 淳于髡停下脚步:“不瞒颜兄,光头原以为洛阳好玩儿,不想却是乏味之地,还好遇到这个乐子,你却??” 颜太师陷入沉思。 “呵呵呵,老头子,甭多想了,人生在世,无非一个玩字。反正周室已是这样了,你就满足一下老光头的玩心吧!” 颜太师老眉紧拧:“这??待我奏请天子??” 淳于髡苦笑:“奏什么天子呀!秦使奏没?魏使奏没?” “即使如此,也得有个使节吧!” “使节?”淳于髡一拍大腿,“光头有呀!为在途中讨个吉利,临出行时,光头特意向老燕公讨了一个,不想却是废物,这辰光还在我的那辆破车子里睡大觉呢。” “若是此说,”颜太师拱手道,“就有劳淳于兄了!” “呵呵呵,”淳于髡晃下脑袋,“口说有劳是没有用的,我这帮你出力,好歹你得借几个人手和几辆破车用用,锣鼓之类也不能少,看光头玩他们个小花样出来!” 日落西山,天色昏暗。 马蹄嘚嘚,一阵又一阵震天的锣鼓声由东城门响到西城门,又一路响到万邦驿馆。前面是三辆又老又旧的辎车,车后照例跟着看热闹的周人。 周室行人提着灯笼,在车队前面引路,边走边叫:“远邦使臣到!远邦使臣到!” 车队在紧挨秦使的馆舍门前停下。 大行人得报,早在馆舍门前候着。秦馆、魏馆人员闻听声音,各点火把、灯笼出来观看。陈轸、公子疾也都赶过来,不约而同地看向来使的旗号。天光昏黑,也没有风,旗子耷拉着,就着火把也看不清楚。 淳于髡一手拿着芭蕉扇,一手持着使节,在一个老仆役的搀扶下从中间一辆辎车里走下来。大行人迎上,鞠躬道:“大行人恭迎燕国使臣!” 淳于髡将芭蕉扇递给老仆,鞠躬回礼:“燕国使臣淳于髡有劳大行人久等!” “燕使旅途劳顿,请馆中安歇!”大行人指向馆舍,礼让道,“请!” 淳于髡拱手:“谢大行人!”从老仆手中拿过扇子,光头一步一晃,在大行人的陪同下走向馆舍院门。 十几个“燕人”忙前忙后地从车上卸货并搬运行李。 直到此时,陈轸、公子疾方才明白是燕国来使,相视有顷,好奇心起,不约而同地跨前几步,截住淳于髡。 陈轸率先发问,拱手道:“来使可是稷下先生淳于子?” 淳于髡回礼:“听说魏国有个上卿名唤陈轸,可是你喽?” “正是晚辈!”陈轸深揖一礼,“晚辈陈轸拜见先生!” 淳于髡收扇,拱手:“老朽淳于髡见过上卿!”目光瞥向公子疾:“这位是??” 公子疾揖礼:“秦使嬴疾见过淳于先生!” “嬴疾?”淳于髡自语,似是回想,“嗯,听说秦人中有个叫什么疾的颇为伶俐,不想竟就碰上了!”拱手回礼:“老朽淳于髡幸会秦使!” 陈轸试探道:“听闻先生在稷下讲学,怎么这??” “呵呵呵呵,”淳于髡干笑几声,“稷下待久了,闷气,就出来走走,到了燕国。” “可这??”陈轸看向他手中的使节,目光征询。 “吃人酒水,替人跑腿!老朽连吃燕公数月酒水,只好替他跑次腿喽。” 陈轸拱手:“敢问先生,所为何事?” “呵呵呵,”淳于髡笑道,“瞧老朽这点儿能耐,还能做点儿什么事呢?也就是提个亲,说个媒,吃口软饭而已!” “提亲?”公子疾震惊,“敢问先生,可是为燕国太子聘娶太子妃?” 淳于髡连连摇头:“若是为个太子妃,就用不上老朽来跑腿喽!” 陈轸、公子疾不约而同地“哦”出一声。 “先生这是??”陈轸欲言又止。 淳于髡晃着光光的脑壳子:“燕国夫人已薨三年,燕公有意攀亲周室,老朽此来,只为玉成此事!” 公子疾扑哧一笑:“燕公已过半百,雄心倒是不老哟。” 陈轸语带讥笑地附和:“敢问先生,所聘何人呢?” “老朽记不住名字了,”淳于髡摸摸光头,“咦,对了,请问上卿,周室公主中,都有何人及笄?” 陈轸一惊:“可是雪公主?” “对对对,”淳于髡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这么重要个名儿竟给忘了,燕公欲聘的正是这个雪公主!” 陈轸、公子疾不无惊骇。 过了好一会儿,二人同时回过神来,也同时手指淳于髡爆出长笑:“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淳于髡笑得更是响亮,一步一摇地晃进馆驿。 是夜,燕使馆不远处的树影里,两个褐衣人静悄悄地站着。待燕使进馆,人群离散,星光下才现出随巢子的脸。 随巢子赶赴洛阳仍旧是为鬼谷子。天下纷争愈演愈烈,而随巢子自己却如一盏燃烧已久的灯,油将耗尽,精力大不如前。后学弟子中,虽不乏忠于墨道的勤奋者,但要力挽狂澜,他还真寻不到一个合适的人。莫说是他们,即使自己,从受命之日起折腾到现在,累得筋疲力尽,天下非但没有片刻安宁,反倒是越来越动荡。更让他不安的是,他开始怀疑墨道了。他晓得,先巨子将行之际必定也有过这种疑虑,只是没有说出而已,要不然,先巨子不会在将行之际叮嘱他万不得已时前往鬼谷求方,因他知道先巨子早年曾为天下何去何从与鬼谷子争执过多次,每一次都是不欢而散。时至今日,他却真的得请老爷子出山了。 随巢子更加清楚地知道,鬼谷子是不愿出山的。鬼谷子认定道法自然,人世间的事也是自然,该当由着它去。想当年,他与先巨子的争执根源也在这儿。一个在先巨子面前都不买账的人,他这个晚辈后生又如何请得动呢?从鬼谷里出来,随巢子苦思冥想,正自无计,脑海里猛地浮出一个女人,一个可能是鬼谷子在这世上唯一惦记的女人,遂与宋趼大踏步地赶奔洛阳。 这个女人就是周王后。 随巢子原计划直接进宫面见王后,求她进山说服鬼谷子出山救世,没想到一进洛阳竟赶上了这档子事儿,连王后自己也陷入苦恼了。 对于这场不期而至的王室危局,随巢子却是悲中有喜。悲的是,天下欲火直接烧到了堂堂周室,喜的是,他想到了一个请鬼谷子出山的完美计划。 翌日晨起,随巢子寻到一家裁缝铺,左挑右拣,选中一款颇为怪异的服饰,比画几下,要店家当场修改后,穿在宋趼身上。 宋趼显然没有见过这样的衣服,面对铜镜左瞧右看,颇觉别扭。随巢子打量一番,指指袍摆,要店家改得再短一些。 店家改好,随巢子付完衣钱,带宋趼走到街上。 宋趼穿着怪异,引来路人注目。 宋趼极不自在,看向随巢子:“巨子,这??” “呵呵呵,”随巢子却是开心,赏看一时,满意地笑了,“这说明你至少看上去像个蔡人了!” “蔡人?”宋趼诧异道,“蔡国不是早被楚国灭掉了吗?” “蔡祠不在,蔡人在呀。走,我们这就觐见那个蔡人去!”随巢子带上宋趼,大步走向王城方向。 二人走到王城正门,随巢子指着宫门道:“去吧,就说你是蔡人,有要事觐见王后,请军尉通报即可!” 宋趼若有所悟,兴奋道:“是为鬼谷先生吗?” “主要是为王后。” “王后怎么了?” “王后正在过道大坎,你去了,或可助她!” “弟子这??怎么助她?” 随巢子摸出一只锦囊,递给他,低声吩咐。 宋趼收好锦囊,大步走向城门。 这日晨起,颜太师直入宫城,觐见显王,呈上聘书与礼单道:“王上,燕公使臣于昨晚赶到,这是燕使淳于髡呈送的聘书并礼单,礼物虽薄,情义却真!” “燕公?”周王大为诧异,“他来聘什么?” “说起此事,倒是巧了。燕公夫人早薨,未曾续娶。数月之前,稷下先生淳于髡北游于燕,见燕室后宫凌乱,疏于治理,遂问此事,燕公苦不堪言。淳于子劝燕公续弦,燕公说,没有可娶之女。淳于子说,天下公侯不止一家,以燕公之尊,聘个公主当非难事,燕公摇头叹息,说是诸侯虽多,却无遂其愿者。淳于子问之,燕公对曰,小国之女难镇宫室,韩、赵、魏三室,外加田齐,皆为乱臣篡上,不可结亲,楚为蛮夷,秦为狼邦,纵观天下,竟无可娶之女。淳于子说,既是此说,何不求聘周室?燕公忐忑,说天子之女何其贵也,他一个老朽残躯,怎能匹配。淳于子笑说,若是燕公真有此意,他愿走一趟洛阳,玉成美事。燕公喜之不尽,使淳于子为媒,一路迢迢,于昨日傍黑抵达洛阳,今晨呈上聘书并聘礼!” 见又是一个来提亲的,周王眉头凝起:“这??除雪儿之外,寡人并无可嫁之女,他想求聘何人?” “臣也是此问,燕使说,他想求聘的是长公主!” “这怎么能成?”周王苦笑,“燕公比寡人还老,这不是??乱套了吗?” “燕公虽老,辈分却低,刚好匹配长公主,合于礼法!” “可这??”周王仍旧摇头,“害了雪儿呀!” 颜太师长叹一口气:“唉,臣也这么想过。可这??礼法并未规约长幼。长公主既已及笄,天下诸侯皆可求聘。” 周王嘴唇嚅动几下,又合上了。 颜太师压低声:“王上,臣以为,秦、魏争执未果,燕使之来,正当其时。” “这??” “燕使此来,也是求聘。一女三聘,让他们争抢去,王上只奉一个‘拖’字。时间拖久了,秦、魏或会放弃。待两家放弃,燕公那儿也就好说了。否则,河西之争终有结日,到那时,王上怕是连个退路也没有啊!” “好吧,既然如此,你就安排吧!” 颜太师拱手道:“王上圣明!” 周天子从万安殿里出来,回到御书房独坐有顷,越想越是难过。堂堂天子,遇到事儿竟然无人可以商量。两位叔父有等于无,只会添堵。颜太师的主意虽然可行,却是馊主意一个。别的不说,单是想到要将雪儿嫁予老燕公,他这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儿。唉,细想颜太师,也是无奈。大周天下走至今日这般境地,也够难为老太师了。 心中烦闷,显王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王后。又坐一时,他叫上内宰,一步一步地朝靖安宫挪去。 听闻天子驾到,王后及众宫女叩迎。周显王扶起王后,朝内宰、宫正及众宫女摆手。众人知趣,叩首退出。 宫中只余二人时,周显王却又想不出如何开口,只阴沉着脸,在厅内来回踱步,几次欲言又止。 王后看出他有心事,先出声道:“王上心神不宁,可为雪儿之事?” 显然,她已尽知内情。 周显王的步子更显沉重,呼吸加重。 “王上,瓜熟蒂落,雪儿既已及笄,也是该出嫁了!” 周显王停住步子,一脸震怒:“雪儿是该出嫁,可秦、魏哪儿是来聘亲?他们是来??是来??”随手抄起身边玉瓶,摔在地上。 “啪”一声脆响,玉瓶应声而碎。 玉瓶是王后的陪嫁之物,也是王后的至爱。显王陡发雷霆之怒,玉瓶于顷刻间成为一堆碎片,王后承受不住,心中一阵绞痛,泪水盈出。王后拼力噙住,缓缓走到窗前,跪于地上,一声不响地捡拾碎片。 周显王来到王后跟前,“扑通”跪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爱妃,寡人??寡人不是故意的!” 王后没有应声,只是一片接一片地捡拾碎片。 显王愈见内疚:“寡人??寡人真的不是故意的!” 王后仍在捡拾。 “爱妃你说,寡人算什么?寡人是什么?!” 王后抬头,凝视他,柔声道:“您是天子!您是大周天子!” 周显王凄然哂笑:“大周天子?大周何在?《诗》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放眼望去,王土何在?环顾左右,王臣何在?寡人不过是这些逆臣枪头下的缨子,剑柄上的珠子!寡人??寡人窝囊啊!寡人这心里??堵啊,堵啊,每天每夜都在堵啊,我的好爱妃啊!” 王后听得难过,缓缓放下碎玉,纤纤玉手握住显王的大手:“王上,天下又不是只有魏、秦两家,王上觉得不称心,为雪儿另择一家就是!” 显王的脑海里闪过在孟津时老燕公那日见衰老的面容,轻轻摇头:“另择何人?天下公侯,弱国敢怒而不敢言,强国哪一家不是鲜廉寡耻的?哪一家顾念过我周室尊严?魏、秦不必说了,楚人向不服周,庄王时还来问鼎,赵、韩本是大夫篡政,与魏一丘之貉;齐自桓公之后,再无君子,到田氏代姜,齐人也就不知何人了。老燕人虽说尚存正脉,可燕公老迈,燕室弱而偏远,无济于事啊!” 王后轻声安慰道:“这些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王上不必伤悲。王上有志振作,亦当徐徐图之!” 显王凄然说道:“叫寡人如何振作呢?寡人仅存的一丝振作之心,也在孟津之会上随风而去了。爱妃呀,寡人是眼睁睁地看着先王的基业土崩瓦解,眼睁睁啊!” 显王愈说愈是难过,泪水不由自主地顺着腮流淌,滴落在砖地上。 一阵沉默之后,王后轻叹一声,抬头道:“王上,若是一时三刻寻不到合适人家,雪儿的婚事就拖一拖吧!” 周显王擦把泪水:“爱妃啊,眼下不是嫁与不嫁的事,而是??嫁也不可,不嫁也不可。嫁,不知嫁予谁家;不嫁,谁家也不肯善罢甘休!寡人思来想去,左右都难啊。召请二位叔父谋议,他俩各执一端,吵得寡人耳朵生疼。颜太师虽有主意,可他??唉,出的净是些歪招儿,寡人一肚子的苦,竟是无处可诉!” 王后抱住显王,揽在怀中,轻轻安抚,似是在哄一个不肯睡的孩子:“王上,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坎,万不可过于忧心,伤及龙体!至于雪儿之事,容臣妾三思!” “雪儿可知此事?” 王后点头:“王城之内人人皆知了。” “可雪儿不会知道,王城之内谁也不会知道,寡人心里有多苦啊!”周显王长叹一声,摇头起身,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宫门。 听着显王渐去渐远的脚步声,王后脸色凝重,陷入沉思。 公主闺房前的水池边,碧水如镜,水中漂着一簇簇的睡莲,几朵莲花盛开,又有几个打着苞儿的,将水池装点得分外娇娆。 一身英武的姬雪手拿宝剑,在池边舞剑。舞有一会儿,姬雪的动作越来越慢,似是在想心事。 慢慢地,姬雪放下宝剑,走至围栏边,半倚在栏杆上,凝视池中的倒影。 池水中陡然落进一粒石子,池水荡出圈圈涟漪,将姬雪的倒影扭曲开去。姬雪回头一看,见是姬雨不知何时闪在身后,倚在一根亭柱上,歪头凝视她:“阿姐,你在想什么呢?” 姬雪轻叹一声:“阿姐在想,如果我是个男儿身,该有多好?” “男儿身?”姬雨淡淡一笑,“男儿身有什么好?你看看满朝文武,哪一个不是男儿身?再看看太学里的那帮公子哥儿,哪一个不是男儿身?再往远处看,列国公侯,还有数不清的太子、公子,哪一个不是男儿身?可你数数看,在这些男儿身当中,有几个是有出息的?有点才具的,脸上莫不写着虚伪,心里莫不藏着贪婪;没有才具的,不是行尸走肉,就是禽兽不如!” 姬雪“扑哧”一笑:“你这一棒子就把天下的男人全打死了!” 雨公主解气道:“打死他们活该!” 姬雪摇头笑道:“你呀,就是爱钻牛角尖!” “阿姐,那你说说,如果是个男儿身,你想做什么?” “我??我??”姬雪显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一时语塞。 姬雨乐了,模仿姬雪的口吻,替她作答:“重振先祖基业,恢复大周祖制,使天下万民乐业,再无征伐!” 姬雪娇嗔道:“你??” 姬雨走过来,靠在姬雪肩头。 “阿妹,我来问你,如果你是男儿身,此生最想做的是什么?” 姬雨不假思索:“我压根儿就不想做男儿!” “呵呵,你这是只想做女人了!” 姬雨摇头。 “咦,”姬雪惊讶道,“男儿不想做,女人也不想做,那你想做什么?” 姬雨从衣襟里掏出那只如羊脂般的乳色玉蝉儿,轻轻抚弄:“我呀,就想做只自在的蝉儿,想飞就飞,想唱就唱!” “要是人人都像雨儿,天下岂不乱套了?” “要是人人能像雨儿,天下就再也不会乱了!” “好好好,阿姐不与你贫嘴,阿姐问句实在的。雨儿,依你眼力,秦国太子和魏国太子,哪一个更有可取之处?” 姬雨“扑哧”一笑:“说来说去,原来阿姐不是想做男人,是想嫁给男人哩!” 姬雪面色娇羞,嗔怪道:“你??又来了!” 姬雨抿嘴一笑:“好吧,阿姐说的这两个太子,依雨儿之见,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姬雪辩解道:“阿姐指的不是他们两个人!” “那??阿姐指什么呢?” “阿姐想问的是,秦国和魏国,从长远处看,哪一国更利于重振我大周?” 姬雨一下子怔住,好半晌,方才明白姬雪的心事,轻叹一声:“唉,阿姐呀,雨儿说句不该说的,天下早已没有大周了。你看看父王,你看看父王身边的哀哀诸公,你再看看列国诸侯??” 姬雪脸色转阴,泪水缓缓流出,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姬雨:“天下大势,阿姐早就看清了。可阿姐不甘心,阿姐相信大周仍有希望!这个希望哪怕只有一星点儿,阿姐也要奔着它去。雨儿,近几日来,阿姐反复思量,魏国貌似强大,可失道寡助,定不久长。秦人虽说荒蛮,却有后发之力。阿姐若能成为秦国太子妃,有朝一日太子当政,阿姐或可影响未来秦公,大则重振大周,小则为父王分忧解难!” 姬雨甚为感动,泪水夺眶而出:“阿姐??” “唉,阿姐的这份心思,却又说与谁知?” 姬雨抹去泪水:“阿姐,有话你就说呀,憋在这儿又有何用?” “我??”姬雪欲言又止。 姬雨忽地起身:“阿姐,你等好,雨儿这就诉予母后!”说完一溜烟儿跑了。 望着姬雨远去的背影,姬雪先是一怔,继而嘘出一口气,眼中充满期待。 靖安宫里,王后跪在窗前,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什么。宫正和两个宫女各垂脑袋,候在一侧。姬雨飞跑进来,见是这般光景,怔了。姬雨轻步走到王后身后,见王后正在凝视那只玉瓶。 姬雨轻轻叫道:“母后!” 王后正自冥思,见是姬雨,指着旁边的砖地:“坐下!” 姬雨两腿一弯,在王后旁边跪下。 王后手指玉瓶:“雨儿,你看看这个!” 姬雨看向玉瓶,这才注意到它是重拼起来的碎块,震惊道:“母后,这不是您的??嫁妆吗?” 王后点头。 “它??怎么碎的?” “怎么碎的不重要了,雨儿,母后问你,可有物事将它们胶合起来?” 姬雨摇头。 王后泪水流出,缓缓站起,自语道:“是哩,它再也合不起来了!” 姬雨陡然明白,王后指的并不是破碎的玉瓶,而是玉瓶之外的东西,当下心里一动,跟着站起:“母后,雨儿??有话要说!” 王后顿住步子,回头望着姬雨。 “阿姐或有办法黏合,母后可否让她试试?” “哦?” “就在刚才,阿姐对我说,她或能寻到可以黏合此瓶的胶物!” “哪儿寻去?” “秦地。阿姐说,她愿往秦地一试!” 王后陷入沉思,良久,回看玉瓶,苦笑一下:“算了吧。碎了就是碎了,胶起来,它仍是碎了!” 姬雨急了:“母后,阿姐她??” “雨儿,”王后显得甚是疲惫,“要是没有别的事儿,母后想小歇一时!” 姬雨“扑通”跪下,涕泣道:“母后,与其为这破瓶伤心,不如放手让阿姐一试,雨儿恳请母后对父王讲讲,成全阿姐的苦心吧!” 王后泪水流出,轻轻拍她的头:“雨儿,去吧,对你阿姐说,公主就是公主,嫁予谁家,由不得自己啊!” 姬雨抹着泪水走出宫门,耳畔不断响起王后的声音:“??公主就是公主,嫁予谁家,由不得自己啊??” 姬雨走了没几步,猛地擦下眼泪,自语道:“我这就寻父王去!”说完,撒腿朝御书房跑去。 姬雨沿着宫中小径一路跑去,将至御书房时,脚步却又放慢了,正要往回拐,远远望见有人沿小径迎头走来。姬雨定睛细看,是守门军尉和衣装怪异的宋趼。 姬雨好奇心起,隐于树后,待他们走近,斜刺里冲出来,把军尉与宋趼吓了一跳。 军尉缓过神来,看清是姬雨,拱手道:“雨公主吉祥!” 姬雨手指宋趼:“他是何人?” “回禀二公主,是蔡人,说是从云梦山来,有急事求见娘娘!” “蔡人?云梦山?”姬雨将宋趼上下打量一番,对军尉道,“禀报母后否?” “见他是蔡人,又见他事急,末将就引他进来了,这正要去禀报呢!” 姬雨眼睛眨巴几下:“请随我来!” 姬雨引二人至靖安宫外,吩咐道:“你们在此候着,我去禀报!”说完大步走进去。 王后躺在榻上,似睡非睡。姬雨走到榻前,王后睁眼,问道:“雨儿,你又回来了?” “有人求见母后,雨儿带他来了!” “什么人?” “观他衣饰,是个蔡人,想是??”姬雨顿住话头。 王后惊愕:“蔡人?他从哪儿来?” “云梦山。” 王后忽地坐起:“此人在哪儿?” “就在门外。” 王后起身,快步走到梳妆台前,理过云鬓,整好衣饰,走出寝室,来到正厅,在案后坐定,对宫人吩咐道:“悬帘!” 宫人悬下珠帘。 王后端正坐姿,对宫正道:“宣蔡人觐见!” 宫正朗声道:“娘娘有旨,宣蔡人觐见!” 宋趼趋进,隔珠帘叩拜:“草民叩见娘娘!” 王后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缓缓说道:“观你衣饰,似是蔡人。听你言语,却非蔡人!请问高士何人?” “娘娘圣明!草民确非蔡人,这身衣饰是家师特为草民缝制的,说是这样可以觐见娘娘!” “听说你从云梦山来?” “正是。” “尊师所为何事?” “家师要草民捎书一封,呈娘娘御览!”宋趼从袖中掏出随巢子的锦囊,宫正接过,掀起珠帘,呈递给王后。 王后拆开一看,急切问道:“尊师现在何处?” “昨日尚在王城,今日不知何去!” “尊师尊姓大名?” “家师嘱咐草民转奏娘娘,家师是乡野一叟,娘娘不必记挂!” 王后微微点头,转对宫正:“赏高士锦缎十匹!” “谢娘娘恩赐!”宋趼拜谢道,“草民恳请娘娘收回成命,没有家师嘱托,草民不敢受礼!娘娘万安,草民告退!”再拜,退出。 王后也不客套,转对姬雨:“雨儿,送送这位先生!” 姬雨答应一声,追出门外。 宋趼在前,目不斜视,在宫道上大步走着。姬雨一溜小跑,仍旧跟不上,只得扬手喊道:“高士,等等!” 宋趼放慢步子。 姬雨赶上,喘气道:“高士,你??走??这么??快呀!” “这算是慢的!” “啊?”姬雨惊愕道,“天哪,我觉得就像是飞一样!” 宋趼憨厚一笑:“公主真会说话!” 姬雨好奇心起,问道:“你平时就是这样走路吗?” “是哩。” “我怎样才能走得这么快?” “天天走就可以了!” 姬雨看向远处的宫墙,长叹一声。 见她不再发问,宋趼停住步子,拱手道:“公主,如果没有别的事,草民告辞了!”说完转身就走。 “别别别!” 宋趼再次顿住步子,回头看她。 姬雨凝视他,恳求道:“能否让我见见尊师?” “这??”宋趼面露难色,“不行,家师有交代,见过娘娘后就出来!” “他在哪儿?” 宋趼迟疑一下:“我也不知道。” 姬雨急得跺脚:“哎呀,我就看他一眼嘛!” 宋趼果决摇头:“不行!”揖礼,“公主,草民告辞!”一个转身,如飞而去。 姬雨发疯似的狂追,扬手叫道:“先生等等!” 宋趼却在眨眼间拐过一道弯,没有影儿了。待姬雨追到宫门口,人早已出宫。姬雨停下,气喘吁吁,待缓过气来,呆立原地,惊叹道:“天哪,这还是个人吗?” 姬雨走后,王后屏退宫人,再次打开宋趼捎来的锦囊,细读几行偈语:“服下赤丹,怪病连眠,十五日后,续服青玄;欲除病根,鬼谷求仙!” 王后闭目祈祷一阵,焚去书信,取出一块丝绢,咬破手指,以手代笔,书写起来。 王后写毕,端详一阵,寻到一个锦囊,将丝绢小心叠起,塞进锦囊,仔细缝好,朝外喊道:“来人!” 宫正趋进,拱手:“娘娘,有何吩咐?” 王后指一下案上锦囊:“你走一趟云梦山,务必寻到鬼谷,将此锦囊转呈谷中一位白眉仙人!” “白眉仙人?可有名号?” “仙人长居鬼谷,自号鬼谷子!” “老奴听说过此人。” “去吧。”王后摆手,“事关周室安危,万不可泄密!你可多带盘费,越快越好。” 宫正拿起锦囊,纳入袖中,拱手道:“老奴遵旨!”就缓缓退出。 宫正走后,王后独坐一时,从锦囊里倒出两粒药丸,果见一粒为丹丸,一粒为青玄,遂取过丹丸,以温水服下,将另外一粒藏于枕下。 王后端坐几前,微闭双目。没过多久,药力发作,王后大叫一声,歪倒在地。 众宫女听到声响,疾步进来,见王后口吐白沫,昏迷不醒,纷纷惊叫起来。 周宫大乱。 伊洛水边,东周公、陈轸闭目垂钓。 远处响起车马声,不一时,车马驶近,东周内宰跳下车,对东周公禀报道:“君上,君上??” 东周公不耐烦道:“什么事儿?” “启奏君上,”内宰拱手,“王后突患急病,冷热无常,昏睡不醒,王医正在救治,王上六神无主,正召君上入宫呢!” 东周公、陈轸互望一眼。 “突患急病?”陈轸自语一句,看向东周公,“王后可有什么大病?” 东周公摇头:“没听说过。” 陈轸闭目有顷,看向东周公道:“请问王叔,王后如果生病,是否就??” “周室惯例,父母病、丧,子女不聘!” 陈轸猜到原因,长吸一口气:“若是此说,王后之病就是大事了,轸请求探望!” 东周公面现难色:“这个??” “轸没别的意思,只是探望,不定还可救王后一命呢!” 东周公故作惊愕:“上卿也通医术?” 陈轸诡秘一笑:“不见病人,医术再高又有何用?” “若是此说,上卿这就随老朽进宫,奏请王上请上卿诊治!” 陈轸随东周公前脚赶到靖安宫,西周公后脚也就跟来了,随他而来的还有秦使公子疾。双方寒暄刚过,远处再度传来喧嚷声,众人循声望去,是淳于髡晃着光头跟在当值宫人后面,正朝这儿走来。 待淳于髡赶到门前,秦使公子疾、魏使陈轸皆迎上去,似是一下子寻到了爆发点。 陈轸率先开口,瞄一眼公子疾,对淳于髡拱手道:“燕使也是来探视王后之病的吗?” “呵呵呵,”淳于髡晃下光头,“生死病痛,人皆有之,有什么好探视的呢?” “咦,不为探病,燕使此来何干?” “凑热闹呀!” “热闹?”陈轸怔了,“这儿有何热闹?” “呵呵呵呵,”淳于髡扇起芭蕉扇,目光依次扫过陈轸、公子疾,“娘们生病,两个素昧平生的大老爷们竞相探视,世上还有比这更热闹的事吗?” 陈轸、公子疾互望一眼,各露干笑,正自尴尬,内宰走出宫门,朗声宣道:“王上有旨,娘娘病重,正在诊治,不方便见客。王上诚谢诸位使臣善意,敬请诸位暂回馆舍安歇!”宣完转身就走。 陈轸扬手叫住他:“内宰且慢,魏使有话!” 内宰顿住,回头看他。 陈轸拱手道:“魏使请内宰转奏天子,娘娘之病,魏使请诊!” 众人皆惊,纷纷看向陈轸。 内宰上下打量陈轸,诧异道:“敢问魏使,你可通医?” 陈轸语气肯定:“祖传医术,专治疑难杂症!” 陈轸请治娘娘之病,莫说是公子疾,就是淳于髡也蒙了。 内宰略略一顿,拱手道:“魏使稍候,容在下奏报王上!”便转身急进宫中。 听完内宰禀报,周显王全身发抖,一拳震在几案上:“岂有此理!” “王上,”颜太师老眼珠子一转,小声道,“不妨让他进来!” “颜爱卿,你??”周显王瞪他一眼。 颜太师起身凑到显王身边,低语有顷。 周显王转对内宰:“好吧,传他进来!” 内宰出去,待引领陈轸进来时,但见王后榻前横起一道珠帘,显王、颜太师尽皆不在。 珠帘后面,王后静静地躺在榻上。陈轸眼睛睁得再大,也只能看个隐约。 内宰指向珠帘:“娘娘就在帘后,请魏使诊治!” “这??”陈轸急道,“看不见人,叫我怎么诊治?” “后宫惯例,男女有别,王后有恙,凡男性疾医皆悬帘诊视!” “魏使请求把脉!” “为魏使悬丝!”内宰吩咐宫人。 一名宫女将一根丝线缠在王后手腕上,牵到前面,将丝头递给陈轸。 陈轸傻了。 内宰拱手:“丝脉已至,请魏使把诊!” “这??”陈轸尴尬,赔笑道,“这样诊病,轸未曾经历过,只能抱憾了。轸请告退!”便转身退出。 陈轸悻悻走出宫门,公子疾、淳于髡及东、西二周公皆迎上来。 公子疾急问:“王后病况如何?” 陈轸瞄他一眼,苦笑。 “呵呵呵,”淳于髡晃着光脑袋,“魏使看的不是病,是美人吧!” “咦,”公子疾顺势打趣,“淳于先生,您怎么看出魏使不是诊病,是看美人呢?” “呵呵呵,”淳于髡笑着反问,“你见过这么快就看完一个疑难杂症的吗?” “哎呀呀,”公子疾一拍脑袋,似是恍悟,“您老慧眼,在下怎就没想到呢?”看向陈轸,拱手:“敢问魏使,可曾看到王后芳容?听闻王后是天下第一美人哪!” “哈哈哈哈,”陈轸的目光依次扫过二人,长笑一声,压低声音,“要想晓得梨子的味道,最好自己品尝!”说完迈开大步,扬长而去。 宫正乘坐一辆驷马辎车,沿着通往韩、魏的衢道,与御者轮流驾车,日夜兼程,换马不换车,终于在第四日抵达云梦山,正要打听道路,看到两个山人模样的人沿小路朝他们走来,便急急叫住。 来人不是别个,正是随巢子与宋趼。 原来,自宋趼出王宫后,随巢子就带着他运步如风,抄近道直奔鬼谷,刚巧赶在宫正之前来到山口,见他不知路,便亲自冒作采药人引他前往。 随巢子带着宫正走到鬼谷的谷口,朝谷中一指:“前面就是鬼谷,约走五里有个草庐,住着一个白眉老人!” 宫正拱手谢过,径投鬼谷,来到草堂前,轻叩柴扉。 无人应声。 宫正轻推一下,柴扉微启,没有闩死。宫正晓得这里住了人,嘘出一口气,将门又拉上,再敲,同时叫道:“有人吗?” 一阵脚步声响来,童子开门,打量宫正:“你是??” 宫正揖道:“在下从洛阳来,有急事求见鬼谷仙人!” “客人找错地方了吧,这儿没有鬼谷仙人!” 宫正惊愕:“这儿不是鬼谷吗?” “是呀。” “那??”宫正略一沉思,“可有一个白眉老人!” “他是家师!” 宫正再揖:“在下从洛阳来,有急事求见尊师,敬请禀报!” 童子再次打量一番,摇头。 宫正急了:“真的有急事呀!” “家师正在修炼,谁也不见!” “这这这??我有天大的急事呀!” “天大的事?”童子望望天,做个手势,“像天那么大吗?” “这这这??”宫正急得跺脚,“我是说,是非常大非常大的事!” “哦,”童子道,“那就是非常大非常大的事。说吧,什么大事儿?” 宫正面露难色:“这个不能讲的!” “咦,”童子盯着他问道,“不能讲,你来鬼谷做什么?” “我这??是说不能对孩子讲!” “这儿没有孩子,我是童子!” 宫正反驳道:“童子就是孩子!” “不不不,”童子连连摇头,“童子是童子,孩子是孩子!” “唉!”宫正一脸无奈。 一个声音从洞中传出:“远客可是从洛阳来?”声音嗡嗡回响,宫正吓了一跳。 “回先生的话,”童子转身喊道,“是从洛阳来的,说是有非常大非常大的事要见先生!” 鬼谷子的声音再次传来:“请他草堂饮茶!” 童子让开门,拱手,礼让:“客人,请草堂饮茶!” 童子引宫正走进草堂,请他坐于客席。不消一时,鬼谷子缓缓走出,在主席坐定。 宫正看到两道白眉,大喜,起身叩首:“奴婢叩见鬼谷先生!” “起来吧,”鬼谷子摆手,“这儿不是洛阳,不用磕头。” 宫正坐起。 鬼谷子凝视他,直入正题:“说吧,千里迢迢来寻老朽,所为何事?” 宫正拱手:“奴婢为天子正宫宫正,奉娘娘之命求见先生!”摸出锦囊:“这是娘娘亲书,敬请先生拆看!” 鬼谷子接过书信:“娘娘可曾交代你什么?” “娘娘只让奴婢将此书函呈送先生,叮嘱奴婢快去快回!” “你可以回了!”鬼谷子起身,转对童子,“送客!” 童子送客。 鬼谷子拆开锦囊,瞄一眼,竟是王后的血书。 鬼谷子的一双老眼微微闭上,耳畔传来王后的声音:“先生,周室有难,事关社稷安危,二女命运,汕儿百思无解,唯有求助于先生??” 鬼谷子的眼前渐渐浮出曾经的一幕: 蔡宫后花园里,蔡公主汕儿痴痴地望着蓝天。一队鸿雁飞过头顶。 鬼谷子看向那队鸿雁:“汕儿,你想飞翔?” 汕儿看向他,惊诧地问:“先生怎么晓得?” 鬼谷子莞尔一笑:“呵呵呵,说说,为什么想飞?” “我不想住在这高墙里面,我想飞在天上,飞呀飞呀,飞到南国去,飞到北国去??” 鬼谷子凝视她,目光征询:“你愿意跟随老朽,做只大雁吗?” 汕儿盯住他看,郑重点头:“愿意!” “没有锦衣玉食,没有荣华富贵,天当被,地当榻,风餐露宿,你也愿意?” 汕儿目光天真而坚定:“愿意!” ???? 若干年后,身穿嫁衣的汕儿一步一步地走向天子王辇。汕儿走到王辇前,就要登车时,回眸。人群中,鬼谷子赫然现身。 汕儿一个转身,朝鬼谷子飞扑。几人截住她,在她的哭声中,将她架上王辇。 ???? 鬼谷子思绪回来,长叹一声,缓缓起身,走出草庐。 鬼谷子一路走到草庐外的空场上。 童子送客折回,看向他:“先生,方才那人,乍一看,怪里怪气的!” 鬼谷子给他一笑:“怎么怪了?” 童子一脸困惑:“年纪一大把,却不见一根胡子。长着男人身,声音却跟女人似的!” “他是宫人!” 童子好奇心起,睁大眼睛,问道:“什么叫宫人?” “宫人就是??”鬼谷子迟疑一下,“住在王宫里的人!” “啥叫王宫?” “王宫就是许许多多又高又大的房子连在一起!” 童子回头看下山洞,尽力想象:“难道比咱这山洞还大?” “大多喽!你小子,想不想下山去看看王宫?” 童子两眼一亮:“下山?看王宫?”又迅速暗淡下去,摇头:“不想,童子一辈子守在这山洞里,陪着先生。” 鬼谷子目光征询:“你真的不想?” “这个??”童子挠头,“如果先生要下山的话,童子愿陪先生一遭!” “呵呵呵,”鬼谷子乐了,“你小子,嘴巴倒是溜哩!你的心中想的什么,别以为老朽瞧不出来!在这道山沟沟里一蹲六七年,你小子早就憋不住了。走吧,为师成全你,让你见识见识山外的尘世,看你烦也不烦!” “嘻嘻嘻,”童子凑上来,笑道,“先生,凭你咋说,童子跟您下山就是!要带什么不?” “棚架上有个小招幡儿,有些年头没用过了,你去拿下,扛在肩上,或能为你混口饭吃!” 童子回到草堂,不一会儿拿出一面旗幡儿,晃动几下:“先生,是这个不?” 鬼谷子背起两手,朝山道上努下嘴:“走吧!” 童子扛起旗幡儿,兴冲冲地头前就朝谷道里走去。 云梦山的山口附近有一个不大的山丘,丘顶上,一双眼睛牢牢地盯住山口。 是宋趼。 鬼谷子师徒晃晃悠悠地走出来。 “巨子,巨子,”宋趼看得真切,疾步过来,大声叫道,“快看,鬼谷先生出来了!” 正在倚树歇息的随巢子忽地起身,急急走到山顶,眺望山脚下正在蠕动的两团黑影。 “乖乖,”宋趼咂吧几下,“宫正前脚出去,鬼谷先生后脚就跟出来了!” 一丝难得的笑意浮在随巢子饱经沧桑的脸上。 “巨子,”宋趼想到什么,看向他,“弟子有惑!” “说吧,何惑?” “巨子以死恳请,鬼谷先生不为所动。王后娘娘一封书信,鬼谷先生立马出山,前后反差之大,实让弟子费解!” “呵呵呵,”随巢子捋须笑道,“一把钥匙一把锁嘛!” “若此,鬼谷先生出山,为的就不是天下苍生,而是王后娘娘了!” 随巢子又是一笑,反问他道:“王后娘娘难道就不是天下苍生吗?” “可她是天子之后,是天下至贵至尊之人哪!” “呵呵呵,你呀,日日吟咏墨道,临到事上却犯糊涂!” “这??”宋趼尴尬。 随巢子抬头望天,语重心长:“天下兼爱,何来至尊?天下大同,何来至贵?天子、娘娘俱是人,有情有欲,有子有女,有亲有友,有痛有苦,有生有死,有乐有愁??娘娘眼前处境,与天下苍生何异?” “可这??”宋趼仍旧惑然,“鬼谷先生若是只为一人一家,与我墨者何异?只要巨子一声令下,王后之困,可得千百个解,何劳鬼谷先生出山?” “呵呵呵,”随巢子看向他,再次捋须,缓缓说道,“你有所不知,你我纵有千百个解,也不如鬼谷先生一个解啊!” “弟子之惑正在于此!” “这么说吧,天下犹如一团乱麻,娘娘就是这团乱麻的麻头。只要鬼谷先生去抽这根麻头,要想脱身,怕就难喽!” 宋趼恍然明白,深深叹服。 随巢子眺望山下,见两个黑影已经转过山角,走向宿胥口方向。 宋趼看向随巢子。 “走吧,这儿算是有个眉目了。”随巢子大踏步下山。 宋趼跟上:“随从先生去洛阳吗?” “洛阳那摊子乱麻,就让鬼谷先生理去吧!” “我们去哪儿?” “近些日,我的两个眼皮儿总是跳,只要恍惚过去,就会有噩梦纠缠,想是哪儿又有事儿了!” “会有什么事儿呢?” “眼下让为师揪心的只有两个地方,一是河西,二是卫国。” 宋趼不假思索:“一定是河西了!” “河西之事已经摆明,为师的眼皮怎么会跳呢?” “可??”宋趼不解道,“魏国已经撤军,卫国的事儿也是摆明了呀!” “是啊,”随巢子苦笑一下,缓缓点头,“为师希望它能无事。” “先生,”宋趼指向宿胥口,“过河没多远就是卫国,若是有事,这儿早就闹起来了。可我们来往几次,均未听到有任何异动呢!” “好吧,就依你,我们先回大营看看!” 第015章|?平阳城祸不单行?卫成公祭瘟事天 卫境平阳一条街巷上,郡守孙宾大步走在中间,平阳郡的司徒、司空等人左右陪伴,后面跟着一群热切等待分配家产的烈士遗属。每到一户,司徒就将房契交给身边的某个遗属。拿到契约的遗属们无不欢天喜地,跪地叩谢天恩。 一行人走至巷子尽头最后一座院落,跟在身后的只有石碾村的老石匠一家了。 司徒打开竹简,抬头审查门楣上的批号:“呵呵呵,没错,就是这处院子!”转对石匠一家,扎好架势,拖长声音,表情肃然:“平阳郡石邑石碾村子民陂氏一家听旨!” 老石匠招呼家人跪下。 “君上口谕,前番魏寇入侵,石碾村子民陂二槐遵从君旨守护平阳,以身殉国,寡人特赐此宅,彰其忠勇!”念完诏,司徒放松表情,转对老者,“呵呵呵,陂老丈,这处宅院,连同里面的所有财物,从今日起就是你们一家人的了。这是你们的房契,领旨谢恩吧。”说着递上房契。 老石匠接过房契,叩首道:“谢君上恩赐!”转对孙宾、司徒叩首,“谢郡守大人、司徒大人行赏!” 孙宾躬身还礼,面带微笑,和蔼地回道:“不必客气,这是你们应该得的!你们还有一井田地,正由司徒府丈量,待田契做好,报呈大司徒府审核后,宾另择吉日发放!” 老石匠再叩:“谢君上隆恩,谢郡守大人操心!” 一家人跟着叩首。 孙宾上前,一一将他们扶起,揖别。 分给陂氏一家的宅院,原先是户殷实人家,共有三进院落,夯墙瓦顶,画栋雕梁。 天降豪宅,老石匠一家无不欢欣,长子大槐带着两个女人四处察看,大大小小四五个孩子在几进院子里嘻哈叫闹着窜来跳去,唯有老石匠一动不动地站在院中,悲喜交集,望着大宅子垂泪。 大槐他们巡看一圈,见一切皆好,遂领二槐女人和她的一对龙凤胎孩子走过来,见老石匠仍在伤感,晓得他的心思:“阿大,您又在想二槐了吧?” 经他这么一说,老石匠登时落泪。二槐女人小声悲哭,两个孩子紧紧扯住她的衣襟。 “阿大,”大槐看向老石匠,“我想定了,这房子和财物是二槐拿命换来的,理当是弟妹和两个小侄的。待把这儿安顿好,我就带几个娃子仍回村里,有门手艺饿不着。” 二槐女人急了,转对老石匠道:“阿大,哥咋能走哩?哥要是走了,这么大个院子,还有一井地,让我们娘仨咋办哩?” 大槐转对二槐女人,安慰道:“没事的,有阿大陪着你们!” 老石匠沉默少顷,对大槐道:“大槐,你领娃子们后院转转!” “好哩!”大槐引着孩子们走了。 院中只剩公、媳二人了,老石匠望向二槐媳妇,小声问道:“二槐家的,阿大想讨你个心底话。” 二槐媳妇应道:“阿大,您说。” “你哥这人咋样?” “好哩!” “二槐家的,”老石匠轻叹一声,“二槐没了,你还年轻。阿大在想,要是你不嫌弃你哥,就守着你哥过吧。你嫂子是个明白人,想必不会说啥。” 二槐媳妇满面羞红,头低了下去。 “二槐家的,”老石匠猜到她这是默认了,仍旧不动声色,“这事儿不急,你先想上几天,等想好了,再告诉阿大。” “阿大,”二槐媳妇头没抬,声音却出来了,“我不再想了,就听阿大的。” “好呀!”老石匠呵呵乐了,“待这房子整好,阿大给你们办个宴席,请亲朋好友热闹热闹,至于你嫂子那儿,自有阿大解释!” “好哩。”二槐媳妇突然抬头,鼻子吸几下,“阿大,我闻到有股怪味。” 老石匠只顾高兴和伤感,没有在意到这个味道,这听二槐家的一说,一下子就嗅出来了,抬腿走向主屋。 “阿大,”二槐媳妇叫住他道,“几个屋子我都查过了,没有什么,味道也不浓,倒是在这前院里,味道重哩!” 老石匠遂在前院里转一圈,见到处干干净净,没见异样,便抬腿走出院门。 二槐媳妇也跟过来。 二人走至院墙东侧一块空地上,看到有个石碾。石碾是这个街区的人所共用的,但显然久没使用了。 一阵微风从西边吹过来,怪味突然淡了些。 一看到这个石碾,老石匠喜从中来,抚摸碾盘感慨道:“真正巧哩,这个碾盘还是阿大年轻辰光锻出来的呢!” “真是太巧了,”二槐媳妇也是欢喜,“阿大,您咋晓得是您锻的?” “呵呵呵,”老石匠笑道,“凡是咱家锻过的碾盘,阿大都会在碾盘底下刻出一行字,平阳石碾村陂氏,你若不信,趴在碾盘下面就能看到了。” “咋能不信阿大哩。”二槐媳妇笑了笑,四处嗅嗅,“好像没啥味了,我到西边看看。”说着拐向院子西侧。 望着儿媳走远,老石匠满意地笑了。 老石匠显然也想佐证一下是否真的是自己刻的,遂弯下身子,趴在地上,欲钻进碾盘底下察看。 人还没有钻进去,老石匠便惊呆了。 赫然在目的,竟是两具腐尸。 显然,他们是躲在碾下而被魏卒乱枪捅死的。许是隔得时日太久加之天气炎热,腐尸已成两具骷髅,恶臭气味正是从这儿散发出来的。 老石匠退出来,喘几口气,走到一侧干呕几下,回到院里。 二槐媳妇也从西院回来,对老石匠说道:“阿大,我没看见什么。” “嗯,是没有什么,想是远处的??”老石匠冲院里叫道,“大槐!” 大槐闻声跑来。 老石匠看着他道:“宅子这算看过了,你这就带上媳妇、娃子们先回老家收拾行李,我们寻个吉日搬过来。” “阿大,”大槐急道,“您不回了?” “咋能不回哩?”老石匠给他个笑,“我有个朋友,听说他的孩子在司徒府里当差,我想托他问问咱家的那井田,要是还没落定,就求他为咱选块好地段儿,最好是离城近点儿。” “行!” 与小辈们告别后,老石匠走到平阳郊野,挖下一个大土坑。待到夜深人静,老石匠挑着两只麻袋走来,将之扔进坑里,推土掩埋。 埋毕,老石匠在旁边跪下,祷告道:“二位难兄难弟,你们死在老陂氏碾下,又让老陂氏收尸,也算是个缘了。常言道,缘有聚有散,人入土为安。我们的缘分至此尽了,你俩入土虽说迟些,却也算是得个安了。” 一阵冷风吹来,老石匠许是穿得少了,打个冷战,紧忙裹紧衣服,叩首:“二位兄弟,夜已深了,老陂氏还要赶路,就不陪二位了。待再过几日,老陂氏搬进新居,就为你们带些供来,请二位慢慢享用!” 老石匠起身,没走几步,又打一个冷战,抬脚再走,脚下却被什么绊住了,由不得打了个趔趄。老石匠忽然起了惊惧之心,爬起来撒腿飞跑。 天色昏黑,没有月光。 老石匠跌跌撞撞,越跑越急,不知跑了多久,仍旧望不到村子在哪儿。待星光隐去,曙光出现,老石匠不无惊惧地发现,他一直是在荒野里兜圈子,且一直未能离开他刚刚埋起来的那个土堆。 老石匠两腿发软,面孔扭曲,额头汗出。 石碾子村,翌日凌晨,大槐早早起来,打开房门,走到墙角里拿起扫帚,在院落里四下打扫。扫到柴房门口时,大槐听到里面有些响动,吃一惊,推开柴门,赫然见到缩在柴堆里簌簌发抖的老石匠。 大槐扑进去,跪地呼叫:“阿大!” 老石匠脸色铁青,目现青光,已经说不出话了,只用颤动的手指着门外,似在催促他快快离开。 大槐不由分说,将他拦腰抱起,快步走向家里。 大槐将老石匠放到炕上,盖上被子。 大槐刚出房门,二槐媳妇就从她家院子里走过来。 大槐急道:“弟妹,快,熬碗姜汤,阿大病了!” “啊?”二槐媳妇大惊,“阿大啥辰光回来的?” 大槐苦笑一下:“天晓得哩,我见他时,他在柴房里躺着,全身乌青,不会说话了。你先烧碗姜汤,我去寻个医来!” 二槐媳妇跑进老石匠房里,伸手试探鼻息,已气绝了。二槐媳妇拿被子将他蒙上脸,跪地号哭。 好端端的老人一夜暴毙,老石匠一家悲伤欲绝,哭得死去活来,邻居及亲属全被惊动了,无不赶来奔丧。因见老石匠全身铁青,众人皆不知他得的是何怪病,有人说是叫厉鬼抓了,有人说是叫恶魔缠了,里里外外没有一个好说辞。家人也觉得他死相难看,弄来寿衣匆匆给他穿了。刚巧邻居一个老丈有副现成的桐棺,家人出钱买过来,当日将他入殓。 按照习俗,平民死后,入殓三日方葬。村人留他连过两夜,于第三日向晚时分,一路上敲敲打打,将他抬往村南的祖坟上安葬。 送葬途中,一长溜人披麻戴孝,号哭声声,其中四人抬着黑漆棺材走在中间。 前面就是坟地了。 抬在棺木前面的二人,一个约四十多,另一个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年轻人小声对中年人说:“六叔,前日入殓时,我看到里面这人,”朝棺材努下嘴,“就是老陂叔,脸色乌青,吓死我了!” 六叔额头虚汗直出,明显是在勉力支撑。他瞪他一眼:“别再胡说,小心被他听见,收了你的魂!”说完打个趔趄,但又挺住了。 年轻人冲他做个鬼脸,突然呆了,盯住他:“六叔,你??咋的了?” 六叔又是一个趔趄。 “六叔,你脸上咋??咋也发青哩?” 六叔再也支撑不住,两腿一软,歪倒在地,棺木也因此失去一角支撑,滑到地上。 年轻人放下抬杠,大声恸哭:“六叔,六叔—” 众人闻声齐围过来。 年轻侄儿抱住六叔,走到路边。 六叔脸色越来越青,一手紧抵喉咙,一手指着棺材,费尽力气,说道:“是??是??他??” 侄儿陡然意识到什么,两眼发直,惨声惊叫:“鬼呀,鬼呀,鬼抓人喽!”说完疯了般撒丫子就逃。 众人正在惊惧时,披麻戴孝的人群中又有一人脸色乌青,歪倒于地。 众人一看,竟是大槐,一下子全部傻了。 恰在此时,不知是谁又发出一声喊,大家全都慌神了,四散逃去。 此后几日,附近村里死者频频,路上,田边,处处可见全身青紫的尸体。活人都学乖了,各自躲在家中,没人去埋死者。村头一棵大树下面,几个被鬼抓的佝偻在那儿等死,另有一人跪于地上,似在向上天祈祷。 平阳城中,人群惊慌,刚刚来到这座城市尚未安顿下来的人们又都拖家带口地逃出城门。 田野里,年轻男女纷纷逃离疫区,人影晃动。 接二连三的死亡信息迅速传到平阳郡守府,孙宾坐不住了,当即召集府中官吏谋议,谁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孙宾急了,请到一位年长疾医,急切问道:“请问先生,百姓连续死亡,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唉,”疾医长叹一声,“如果老朽没有猜错的话,当是瘟病!” “瘟病?”孙宾惊愕。 疾医不无痛苦地点头。 孙宾吸口长气,转问军尉:“死了多少了?” “回禀郡守,”军尉拱手道,“石碾村不下二十人,具体难以计数,听说是厉鬼抓人,人们一见死人就逃。” “城内可有人得病?” 军尉略作迟疑:“已经死了一个了!” 孙宾倒吸一口气,转对疾医:“先生,这病??可有救治?” “唉,”疾医重重摇头,略顿,“它长着腿呀,它长着嘴呀,它不分青红皂白,是见谁就追,见谁就咬呀,一旦让它咬上??你跑得越快,它也??”顿住。 孙宾长吸一口气,转对军尉:“关闭城门,张贴告示,安抚百姓,各个路口设置关卡,任何人不得乱跑,尤其是罹病的人。”转对御史:“快,急报帝丘!” 信使抵达帝丘时,已是次日凌晨。 这日无朝。孙机几天前吃坏肚子,连拉几日痢疾,身体乏力,正躺在榻上养精蓄神,急报来了。 孙机匆匆阅过,顾不得病体,跌跌撞撞地走向书橱,在书架上翻找良久,一无所得,就又搬来梯子,爬到书架高处,终于在一个角落摸到一卷尘封已久的竹简。 孙机取下来,拍掉尘灰,急不可耐地翻阅一阵,将竹简“啪”地扔到案上,轻叹一声,朝外叫道:“来人!” 老家宰闻声走进。 “平阳出瘟情了,”孙机吩咐道,“速将帝丘的疾医全部请来,我这就进宫禀报君上。” 老家宰疾步走去。 与此同时,瘟情也传到了太师府。 是太庙令禀报的。 老太师倒吸一口气,良久,似是不信任地盯住他:“是吗?” 太庙令点头,声音极轻:“是的,说是死人盈野!” 老太师的眼睛缓缓闭上。 “臣见过大巫祝了,大巫祝说,是天杀!” “天杀?”老太师猛地睁眼,似是不解。 “前些日,君上不顾上天示警,强动刀兵于平阳,上天震怒,方使瘟神降罚!” 老太师吸口长气,两手捂在脸上,上下左右揉搓,边搓边将长气缓缓呼出。 “太师,”太庙令凑上前,“瘟神不比战神,它??不怒则已,一旦生怒,就是生灵涂炭,不分贵贱哪!” 老太师似是没有听见,依旧搓脸。 太庙令本就对相国孙机抱有成见,这下逮到良机,自是不肯放过,恨恨地数落道:“怪就怪那孙老头子,满朝人中就数他折腾,偏巧君上信他,大事小事全听他的,连上天也不敬了!” 老太师停住揉搓,看过来。 太庙令压低声音:“臣之意,我们可借这个机缘,让他靠边儿去!” “哦?” 太庙令凑近,轻声嘀咕。 “唉,”老太师长叹一声,“大灾在即,还想这么多做什么?你去知会大巫祝,请他先向瘟神见个礼,告诉他,一个时辰后,本公或会与君上前往太庙,礼敬瘟神!” 太庙令退后一步,拱手:“臣遵命!” 老太师叫道:“来人!” 家宰进来:“奴仆在!” “去趟宫里,有请君上!” 家宰颇觉为难:“这??” “去吧,”老太师的语气不容置疑,“就说老朽病了,想见他一面!” 太庙令匆忙赶回太庙,见大巫祝正在殿中端坐,拱手道:“在下有扰上仙了!” 大巫祝眼睛没睁,略略拱手,指指对面席位。 太庙令坐下。 “太师怎么说?” “太师吩咐,一个时辰后,君上或驾临太庙,礼敬瘟神!” “哦?”大巫祝陡然睁眼,二目射出冷光。 “禀上仙,”太庙令小声说道,“自相国孙机入卫以来,以力凌人,蛊惑君上远离鬼神,尤其是前番魏人入侵之事,孙机一力主张以弱抗强,致使平阳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天怒人怨,上天震怒,方才役使瘟神下凡。太师希望上仙作法祭天,沟通瘟神,请他不要犯境帝丘,殃及宫城,同时要上仙秉承天意,借此契机使君上敬天事鬼,不再听那孙机蛊惑!” 大巫祝眼中的冷光收拢,二目闭合:“转禀太师,小仙心中有数了!”转对小巫祝:“传令,张灯,结彩,起瘟神牌位,奏礼瘟雅乐,恭迎君驾!” 当孙机跌跌撞撞地走进宫中时,卫成公盯住他道:“老爱卿,您这是??” 孙机奉上急报:“君上,平阳告急,起疫情了!” “疫情?”卫成公蒙了。 “就是瘟病。患者全身青紫,重则一日暴卒,轻则残喘数日而毙。迄今为止,死者近百,民心惴惴!” “这??”卫成公慌神了,“这可如何是好?” “据史书所载,禹时洪水泛滥,雍州闹瘟,历时三月,尸横遍野,死者逾十万计;武王伐纣之时,殷地闹瘟,死者难计其数,国无御敌之兵??君上,瘟祸不比兵祸,兵来尚有将挡,可这瘟祸??臣??” 卫成公带着哭腔:“苍天哪,难道你真要亡我卫室不成?” 当值内臣趋进,拱手道:“报,太师病了!” “公叔?”卫成公看向他,“什么病?” “没说什么病,只说想见君上!” “快,”卫成公站起身,吩咐内宰,“摆驾太师府!”走有几步,似是想起孙机,转对他:“老爱卿,你也去吧,看看公叔!” 孙机体力虚乏,拱手道:“公叔想见的是君上,臣不凑热闹了。” “也好。”卫成公转对内宰,“叫上御医!” 家宰引卫成公进来时,老太师正躺在他的竹榻上,额上裹条白巾,面前案上还放着一只空药碗。 卫成公疾步上前,急切地问:“公叔,您这是??怎么了?” 老太师挣扎着坐起,被卫成公按下,苦笑一下:“君上??” 卫成公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话了,招手御医。御医过来把脉,边把边问:“老太师,都是哪儿不舒服?” 老太师白他一眼:“你这不是在诊吗?” 御医干笑一下:“老太师,请伸出舌头。” 太师伸出舌头。 御医审过,放下他的脉搏,语气肯定:“太师所患,怕是心病吧?” “你诊的是!”太师坐起来,朝外叫道,“来人,赏御医十金!” 御医谢过,知趣退出。 卫成公猜出大概,吸一口气,看着太师:“公叔?” 太师指指心窝:“御医说得是,公叔之病只在这儿!” “公叔,您若有话,但讲无妨!” “平阳出事了,君上可知晓?” 卫成公点头:“知晓了!” “是孙机禀报的吧?” 卫成公点头。 “孙机可有对策?” 卫成公摇头。 太师苦笑:“是啊,瘟神不是魏人,是个神哪!” 卫成公吸一口气:“不瞒公叔,速儿听闻此事,六神无主,正想寻公叔谋议呢。” “唉,”老太师长叹一声,“公叔本欲进宫奏报,可一想到老孙机有可能在,就打消了念头,生出这个馊主意来,劳烦君上亲躬了!” 一个老相国,一个老太师,堪称卫室两大“活宝”,明争暗斗这么多年,连这国难当头仍然??卫成公心中凄凉,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公叔召速儿来,想是已有送瘟之策!” “君上,”太师略略皱眉,“瘟神不能送,该当礼敬啊!” “对对对,”卫成公连连点头,“该当礼敬!请问公叔,如何礼敬方为妥当?” “公叔与瘟神素不相识,如何礼敬,也是不晓哩!” “这这这??”卫成公急了,“连公叔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听太庙令说,大巫祝与瘟神相善,想必晓得!” 卫成公转对内宰:“传旨,有请大巫祝觐见!”略顿一下:“不,寡人亲去太庙!” “敢问君上,”老太师缓缓问道,“是明日去呢,还是这辰光去?” “瘟情火急,寡人候不得了!” 老太师转向家宰:“知会太庙令并大巫祝,恭候君上礼敬瘟神!” 孙机从宫里回来,见厅堂里黑压压地坐满了疾医,少说也有二十多人。 厅中静穆。大家显然也都听说了瘟病,无不神情严肃,气氛消沉。 “诸位先生,”孙机也不多话,直入主题,“平阳疫情蔓延,时不我待了,本相紧急召请你们,是想求个良策,控制疫情!”看向坐在首席的年长医生:“老先生,您先说说!” “唉,”老医师长叹一声,拱手,“相国大人,”指向众人:“我等皆是寻常疾医,所诊多为四时风寒、经络不通等寻常疾患,而瘟病为疫鬼所使,非四时之病,我等委实无力啊!” “可有古方?” 老医师看向众医:“你们谁家藏有治瘟之方?” 众人皆是摇头。 孙机扫视众医:“既然是病,就一定有方,本相恳请诸位回家后盘下自家老底,若有成方,速报相府!” 众人点头,纷纷起身。 卫国太庙位于宫城东南约三里处,从地势上讲,是帝丘城内的制高点。太庙很古老了,始建于三百多年前,是先卫公东迁帝丘后盖起的首批建筑,无论是建筑规模,还是奢华程度,均高于后它而建的宫城。但宫城几经扩建,太庙却在建成后再没动过,沿用至今,看起来有些破旧了。尽管如此,打眼望去,太庙仍旧不失其初建时的尊贵和典雅。 自从太庙建成,国家大小事项,从任免吏员到民事外交,凡不能立断的,历代卫公均到太庙里求大巫祝问卦。这也使太庙变了性质,名义上是卫室的祭祀场所,实际上却是卫国的权力中心,是决策卫国大政的最终裁判所。正因如此,掌管太庙的太庙令在朝中一直炙手可热。而按照祖制,太庙历来由太师管辖,决定太庙令、大巫祝人选的自是当朝太师,因而,太师在朝中往往是一言九鼎,上至卿相,下至大夫,无不对他敬畏有加。 自成公起用孙机为相,太庙的作用明显降低,因为国家大事,无论多么棘手,孙机总有办法应对,且大多应对得还算得体。时间久了,卫成公遇事就找孙机,只在年节祭祀、婚丧嫁娶时才去太庙。太庙的权力大大削弱,太师自然也风光不再。前番魏人打来,老太师看准情势,极力主和,不想孙机却坚持抗战,搞得他在满朝文武面前灰头土脸,面子尽失。老太师本寄厚望于战事的结局,不想又出意外,秦人突袭河西,魏人主动撤兵,孙机死命一战竟然保全了社稷。太庙令、大巫祝等正自失落,偏偏瘟神下凡相助来了! 卫成公驾临时,太庙中已经临时搭起一个祭坛。祭坛四周,点着四个大火堆,坛中供着一幅瘟神巨幅画像,巫乐声声。 小巫祝扮作瘟神模样,在巫乐声中跳大神。只见他全身赤裸,涂满红色,在四周的火光映照下,更见血红了。十二个巫女也几乎没穿衣裳,全身涂着怪色,围在小巫祝身边,随巫乐跟跳。瘟神的画像随同巫乐协动。 见此情景,卫成公及随来的内臣等人,无不惊愕,尤其是卫成公,惊中有惧。 祭坛旁边放着一只大酒坛,酒坛前面摆着十只大碗。小巫祝跳一圈,喝一碗。当喝完第十碗时,碗未放下,他就口吐白沫,轰然倒地。 瘟神画像随之不动。 巫乐非但没停,反而更紧了。 小巫祝缓缓站起,不再跳跃。许是喝多酒的缘故,他步态蹒跚,神态宛如一个君临天下的主。 太庙令跪叩于地,小声禀报:“君上,瘟神驾到!” 卫成公一惊,亦忙改作跪姿。太师等众无不跪叩。 “瘟神”声如洪钟,说出一堆怪字符。 紧接着,大巫祝闪亮登场,叩见“瘟神”。他也是全身赤裸,涂满颜色,喝了酒。 场地上火光耀目,酒气冲天。 大巫祝与“瘟神”相互见礼,彼此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说有一时,“瘟神”突然声色俱厉,不停发怒,大巫祝则礼敬有加,唯唯诺诺。 许是二人交流完毕,小巫祝再次倒地,瘟神画像又动起来,自己飞到火堆上,焚烧殆尽。 卫成公看得目瞪口呆。 祭祀礼仪毕,众人齐至太庙的偏殿。大巫祝坐于主席,卫成公、太师侍坐,太庙令则候立于侧。 卫成公朝大巫祝拱手:“敢问上仙,方才瘟神说什么了?” 大巫祝还过一礼,道:“瘟神生气了!” “瘟神缘何生气?” 大巫祝苦笑一下:“瘟神正在奉命执差,小仙硬召他来,瘟神不高兴呀!” 卫成公吸一口气:“奉命执差?他奉什么命?” 大巫祝端正身子,翻右掌指向上方:“奉天帝之命前往平阳行罚!” 卫成公惊愕:“天帝行罚,可有说辞?” 大巫祝闭上眼,不置一词。 卫成公正自尴尬,太庙令从侧旁跨出,朝卫成公拱手:“回禀君上,恕臣犯言,六月戾气上冲,慧尾扫庚,乃是上天示警。大巫祝嘱臣将上天所示奏报朝廷,朝廷却置上天所示于不顾,强力战魏,致使平阳屠城,楚丘和帝丘被围,生灵涂炭。战事完结,朝廷忙于奖功犒劳,抚伤恤孤,未曾敬天事鬼,及时化散戾气,致使冤魂怨怼,闹至上天,天帝震怒,役使瘟神下凡行罚!” “这??”卫成公辩道,“魏人无端伐我,我乃保家卫国,怎么就错了?” 太庙令语塞,看向大巫祝。 大巫祝缓缓睁眼,看向卫成公:“何为无端?魏侯约会,君上执意不去,亲植祸根哪!” 卫成公激愤道:“魏侯约会是为南面称尊,挑衅天下,寡人堂堂周室公爵,若是去了,何以面对列祖列宗?” “魏侯南面称尊,为天意所使。魏侯祸乱天下,上天另有惩罚。君上未去,拂违天意,引火烧身,上天示警,是君上执意不听啊!” 卫成公吸一口气,低下头去,良久,抬头,看向大巫祝:“是寡人错了。请问上仙,寡人若想补过,该怎么做才是?” “敬天事鬼,忏悔过失!” “怎么敬,怎么事,怎么忏悔,敬请上仙指点!” “自今日起,君上不可回宫,不可离开太庙,日焚香,夜咏咒,牺牲供奉天帝七七四十九日,天帝或可宽谅。天帝宽谅,戾气自散,瘟神也就离去了。” “寡人应允。” “还有,君上事天之时,须唯天命是从,任何朝臣不得觐见!” 如此相当于将国家大权放手于他人七七四十九天,卫成公何等城府,自然心知肚明,眉头紧皱:“这??” “君上?”大巫祝犀利的目光射向他。 卫成公解释道:“寡人若是四十九日不朝,百官或会不知所措,国事??” “未来四十九日,卫国只有一件国事,敬天事鬼。再说,君上只是不朝,仍旧可以旨令百官呀!” “若是疫情肆虐,万民无生,如何是好?” “小仙已与瘟神谈妥,只要君上举国事天,瘟神承诺不扰帝丘,只将其属民带走!” 卫成公略怔:“属民?” “就是罹瘟之人!” 卫成公闭目有顷,缓缓道:“寡人敬从!” 大巫祝拱手:“请君上传旨,举国事天,从小仙号令!” 卫成公转对内宰:“传旨,举国事天,唯大巫祝之令是从!” 在卫成公摆驾太庙后不到两个时辰,十几个皂衣宫人手持令箭走出太庙,各乘驷马宫车,分驰全国各地。 帝丘西门洞开,出入的人络绎不绝。 两辆宫车驰至,众人纷纷让开通道。一车出城,如飞般驰去,另一车在城门处停下。传旨宫人跳下车,看向城门尉:“城门尉听旨!” 城门尉跨前一步,叩首:“末将接旨!” 传旨宫人朗声宣道:“平阳、楚丘瘟神肆虐。君上有旨,自今日始,举国事天,唯大巫祝之令是从!” “末将遵旨!” 宫人的话音刚落,同行的小巫祝即朗声传令:“传大巫祝令,关闭城门,许出不许入,违令者斩!”一枚令箭当空抛下。 城门尉捡起令箭,拱手道:“末将得令!”转对门卒:“关城门!” 吊桥扯起,城门关闭。 平阳郊外,卫魏边境一个临时设起来的关卡,成群结队的人拖家带口地聚在关卡前面。 关卡后面,一排兵卒荷枪执弓,严阵以待。离关卡约一箭远处画着一道白线,百姓聚集在线前,群情激愤。 几个年轻人越过白线,欲冲关卡。关上“嗖嗖”飞来几支箭矢,落在他们面前。其中一个胆大的不听,继续冲前,一矢中其左腿。那人“哎哟”一声,蹲在地上。 一车驰至,一个年轻将军跳下车来,走向关卡。 是平阳郡守孙宾。 孙宾察看一下,走向那道白线。 守关军尉见是孙宾,冲他急喊:“孙将军,去不得呀,那病咬人!” 孙宾听若未闻,继续走向白线。白线后面,所有的目光无不盯向孙宾。 走至白线处,孙宾朝众人深深一揖:“诸位父老乡亲,我是平阳郡守孙宾,此卡是我下令设置的。我们这里发生瘟病,这病长着腿,会咬人,大家跑得越快,跑得越远,这病也就跑得越快,去咬更多的人!所以,孙宾在此恳请诸位乡亲,各回各村,各回各家,以静制动,这病没有腿了,走不动了,也就咬不到人了!” 一个长老模样的人走上前,拱手还礼:“孙郡守,老朽今年六十有九,将近古稀,不惧死了,”指众人,“可他们年轻,他们不想死啊!” 众人齐跪下来:“孙郡守,我们没有得病,我们全都好端端的,我们??不想死啊!” 孙宾看向长老:“请问长老,你们是哪个村的?” 长老应道:“我们是大柳村,不是石碾村,我们村没有一人得病的,可??我们害怕呀,我们要到外地躲一躲!” “若是放走你们,其他人就会跟来,其中或有带病的人,这病就越传越远了!” 中箭的年轻人看向孙宾,恨恨说道:“孙郡守,实话告诉你吧,我们出去,就是想传病的!” 孙宾看向他,惊愕道:“壮士,此话怎讲?” 中箭人面孔扭曲:“我们商量好了,我们哪儿也不去,只到魏地。这病是魏人给的,我们还回去,我们要跑遍魏地,让所有魏狗都得瘟病!” 孙宾倒吸一口气,果决回道:“若是此说,本郡守就更不能放你们过去了!” 中箭人急切问道:“为什么呀?” 孙宾一脸严肃:“魏人也是人哪!” 中箭人将头扭向一边,恨恨说道:“他们不是人,是恶鬼!” 知他已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孙宾不再看他,转向长者:“请问老丈,你们到魏国后,准备住在哪儿?” “老朽有个弟弟住在朝歌,我们想投他去。” 孙宾盯紧他,目光锐利:“敢问老丈,一百年前,朝歌属于哪一国?” 长老脱口而出:“当然属于我们卫国!” “诸位乡亲,”孙宾再对众人长揖,“一百年前,朝歌属于我们卫国,朝歌的乡亲是地地道道的卫国人,他们与我们血脉相连!你们投到朝歌,万一将瘟病传给我们曾经的亲人,于心何忍?乡亲们哪,我们??我们不能这么做啊!” 中箭人仍旧心有不甘,咬牙道:“那??我们就到大梁!” 孙宾没有理他,扫一眼众人:“乡亲们哪,一百年前,大梁也不属于魏国!列国纷争,旌旗变换,没有哪一个城邑,没有哪一方百姓,永远属于哪一国,永久归于哪一君。魏人伐我,屠我平阳,不是魏人的错,不是魏卒的错,只是魏君、魏将一时意气所致!我们若为逃难,尚有情可谅,若为泄愤于他方乡亲,就是不该啊!” 孙宾之言句句在理,众人面面相觑。 “唉,”长老长叹一口气,“我们??就算是逃难吧!” 孙宾摇头:“此时逃难,众乡亲四方奔走,必致疫情加速蔓延,祸殃天下,后果不堪设想啊!” “可??孙将军,您让我们怎么办?难道要我们必须守在死地吗?凭什么是我们?” “这??”孙宾答不上来了,“我也说不清,可??我还是恳请各位暂先回家,备足粮食、水,不要串门,不要乱走,斩断病魔的腿,让病魔??自生自灭!” 见孙宾执意不肯,长老看向众人,仰天长叹。 就在此时,一车驶至,平阳御史下车,向孙宾拱手道:“报,君上旨到,请郡守速回府中接旨!” “父老乡亲,”孙宾朝众人拱手,“在下再次恳请诸位,暂回家去,莫要乱跑!” “孙将军,我们听您的!”长老拱手回礼,转对众人,“走吧,回家去吧!” 中箭人内心悲怆,带着哭音说道:“你们回吧,我一个人去!我的阿大,我的娘,还有我哥嫂一家,全都死在平阳,这下该我了,我??我不想死在家乡,我不想祸害亲人,我要死在魏地,我要让魏人血债血偿!”说着猛地拔出腿上的箭矢,含在口里,吃力地站起,一拐一拐地走过孙宾,走向关卡,袒出胸脯,拍打它:“射吧,射吧,你们就朝这儿射吧!” 几个年轻人跟上他,无不裸出胸脯。更多的人跟过来。 关卒惊呆了,拿弓箭的手开始颤抖。 “唉,”孙宾长叹一声,向关卒摆手,“让他们??过吧!” 关卒远远避开,让出大道。逃难车辆启动,所有的人,包括长老,浩浩荡荡地走过关卡,奔向魏境。 孙宾呆立原地,良久,两手捂脸,不无痛苦地蹲在地上。 待孙宾匆匆回到郡守府时,传旨宫人与传令巫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传旨宫人掏出诏书,朗声宣道:“平阳郡守孙宾听旨!” 孙宾跪叩:“臣孙宾候旨!” “君上旨令,自今日始,举国事天,唯大巫祝之令是从!” “孙宾领旨!” 传令巫人跟着布令:“传大巫祝令,天皇降罪,使瘟神行罚,凡平阳生民,皆为瘟神属民,生者不可游走,死者就地葬埋。凡罹瘟之家,皆不可救赎,当封其门户,待瘟神行罚之后,焚其屋舍,火祭瘟神!违令者,杀无赦!” 府中之人尽皆震惊。 见孙宾发呆,传令巫人道:“孙郡守?” 孙宾缓过神来,拱手道:“臣有辩!” “你有何辩?” “魏人伐我,平阳守卒尽皆死于国难。君上降恩,赐其遗属以平阳屋舍田产。这些臣民皆是烈士遗属,来自卫国各地,尚未落根,又逢此难,若是这般听任瘟神行罚,臣??不忍直视!” 传令巫人冷冷应道:“郡守有疑,可赴太庙向大巫祝论辩!” “恕臣不接此令!” 传旨宫人颇是震惊:“孙宾,你敢违旨?” “臣不敢,只是,据大巫祝令,臣,还有他们,”孙宾指府中众人,“都是平阳生民,也都是瘟神属民,皆在不可救赎之列,此府门户亦当被封。若连府门都出不去,叫孙宾如何接令?如何施令?” 传旨宫人显然没想到孙宾会有此说,看向巫人。 “这??”巫人张口结舌,眼珠子连转几转,“孙郡守,小巫这就回去,向大巫祝禀报实情!”转对宫人:“走!”带头大步走出去。 孙宾略略一顿,看向司徒。 司徒急切问道:“郡守,怎么办?” “暂缓布令,宾这就回宫,面奏君上!” 小巫祝回到太庙,就向大巫祝禀报孙宾不肯听令的事。 “哦?”大巫祝嘴唇未动,声音却出来了。 太庙令急问:“他为何不听令?” “他说他无法听令!”传令巫人应道,“他说,他与平阳府中所有吏员皆是平阳生民,依令皆为瘟神属民,门户当封。门户被封,他连门也无法出,怎么施令?” “这??”太庙令看向大巫祝,苦笑,“真是个刺头!” “特令,”大巫祝面部肌肉微动,“平阳郡守并所有吏员、差役、军卒,皆为朝廷命臣,不为瘟神属民!” “得令!”传令巫人拱手,转身走出。 一阵脚步声急,守值巫人趋进,禀道:“西门尉急报,平阳郡守孙宾请开西门,特此请求!” 太庙令两眼一瞪:“不开!这个刺头从疫区来,万一??” 守值巫人低声道:“听门尉说,他有急务求见君上!” “见君?”太庙令震怒,“他是想把瘟神带给君上吗?” “开门!”大巫祝断然下令,“让他到太庙来!” 太庙令不解地看向他。 大巫祝阴阴一笑:“既然是刺头,他就不适宜待在平阳。”起身:“小仙这就面君去!” 是夜,值勤兵卒一队接一队地走过大街,打更的人敲锣喊叫:“传大巫祝令,举国事天,全城宵禁,臣民不可随意走动,违令者斩!” 夏风习习,月明星稀。太庙的大门外面,奉命前来的孙宾久久跪在台阶下面,一动不动。 天大亮时,庙门“吱呀”洞开,内宰走到台阶上,朗声唱道:“孙宾听旨!” 孙宾叩首:“臣候旨!” “君上口谕,孙宾妄解大巫祝令,擅离职守,私至帝丘,有为瘟神引路之嫌,依令当治重罪,姑念孙氏一门为国尽忠,寡人免你重罪,削平阳郡守职位,闭门思过,不可妄动!” 孙宾心中一震,叩道:“君上,臣有奏!臣—” “孙将军呀,”内宰不耐烦地打断他道,“甭再说了,快点儿回家吧。”转身进门,嘚嘚的脚步声渐去渐远。 孙宾心灰意冷,一步一步地挪回相国府门。 老家宰闻报迎出,兴奋道:“公子,您总算回来了!” 孙宾勉强给他个笑:“回来了。爷爷呢?” “在宗祠里,”老家宰悄声说道,“在那里闷坐一天一夜了,茶饭不思啊!” 孙宾吃一大惊,疾步走向宗祠。 宗祠门大开着。 孙宾站在门口,看向祠里。正堂墙上挂着一排画像,排在最中间的一个身披重甲,面目慈祥,下面摆着一个牌位,上写“先祖孙武子之灵”。两边依次是仙去的列祖列宗,孙宾父母孙操夫妇、叔父孙安夫妇的牌位排在最后边。孙安夫妇牌位的前边立着两个小牌位,是他们的一双儿女。 画像前是香案,案上摆着供品,燃着香烛。 孙机跪在孙武子的画像前面,犹如一尊雕塑。 孙宾站在门口,凝视爷爷。 孙机感觉出来,沉声道:“是宾儿吗?” 孙宾走进,跪在爷爷身边:“爷爷??” “说说疫情!” “最早是在石碾村,一个老石匠死了。老石匠的次子叫二槐,是我阿大的身边短兵,战死在平阳了。他家受君恩分到一处宅院,是宾儿带他们一家认的门户,不想次日老石匠就得暴病死了。听人说,他得的是瘟病,凡是参与葬礼的村人与亲人大多得病,老石匠一家??只剩下两个孩子??” 孙机心里一揪:“两个孩子呢?” “在家里呢,我去看过,是对龙凤胎,可乖巧了!” 孙机打了个惊怔:“你??去了瘟区?” “是哩,”孙宾点头,“身为平阳郡守,宾儿不能不去!” 孙机关切道:“没有事吧?” “没有事儿。宾儿是前日去的,可爷爷您看,”孙宾活动一下手脚,“宾儿哪儿都是好好的!” “呵呵呵,”孙机松了一口气,“观你气色,倒是不错。看来这病不是见人就咬,而是选人来咬。对了,两个孩子怎样?” “也没事儿,就是没人照料。宾儿本想带走他们,可又怕??”孙宾欲言又止。 孙机显然知道他想说什么,郑重点头:“是哩,谨慎为上。平阳城里如何?” “有病人了,我回来之前已死了一个,这辰光不晓得。我已吩咐,凡得病之家不要出门,由府中统一供应水米。” 见孙儿年纪虽小处事却是井井有条,孙机颇为感慨,赞道:“做得好!” “爷爷,”孙宾不无疑虑道,“此番瘟祸,我们真的??熬不过了吗?” “能否熬过,要看天意!” “天意?”孙宾眼中一亮,“爷爷是说,我们仍然有救?” “是哩,”孙机点头,“上天有好生之德,从来不会给人绝路!” “路在何处?” “还记得墨者吗?” “墨者?” “墨者好生,或有治瘟之方!” “爷爷,”孙宾急道,“宾儿这就去寻墨者!” “墨者四海为家,你哪儿寻去?” “宾儿晓得,”孙宾应道,“前番墨者帮我们守城,宾儿结识一个叫告子的,听他说,墨者住在楚地尧山,一过鲁关就到了!” “可??”孙机眉头紧皱,“你若走了,平阳怎么办?” “宾儿已经不是平阳郡守了!” 孙机愕然:“哦?” “方才宾儿前往太庙面君,内宰亲传君上旨意,免去宾儿职位,要宾儿闭门思过!” 孙机长叹一声:“唉!” 孙宾站起:“爷爷保重,宾儿这就走了!” 孙机也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去吧,宾儿,爷爷在平阳迎接你!” 孙宾怔了:“爷爷,您??要去平阳?” “君上免了你的职位,并未免去爷爷的。你这走了,平阳百姓谁去关照?他们都是烈士的家属,他们已为卫室失去了太多,不能再让他们无依无靠啊!”孙机泪水溢出,“唉,大巫祝这般治瘟,你也看到了。帝丘如此,疫区更将是雪上加霜。有爷爷这把白胡子在那儿飘上一飘,他们心里就有安慰,多少能起一线生念!” 孙宾跪地:“爷爷,宾儿??恳求您,不要去了,一切交给宾儿!” “孩子,”孙机慈爱地抚摸孙儿的头,“快寻墨者去吧,这才是大事,疫民的生机或就系在他们身上。爷爷的这把老骨头,硬着呢,它硌瘟神的牙!” 孙宾连拜数拜:“爷爷??您保重!”说罢起身,大踏步走去。 祠内再入静寂。 后院响起孙宾的车马声。 在孙宾夜半出城寻求墨者的次日凌晨,老相国孙机坐着由老家宰驾驭的辎车,叫开西城门,扬长而去。 消息立马传至太庙,太庙令没有直接禀报卫成公,而是在第一时间赶到了太师府。 老太师腰疼有一段时间了,每天都要趴在榻上,接受老医师针石按摩约大半个时辰。太庙令赶到时,老医师正在为他诊治。 “禀报太师,”太庙令哈腰站在榻前,小声禀报,“孙宾是昨夜三更出的城,孙机是今日凌晨日头初升时出城的。” 许是按到病灶了,太师疼得龇牙咧嘴,禁不住“哎哟”一声。医师看得真切,两手紧按灶区,逐渐加力。太师咬紧牙关,隐忍不响。按有一阵,见太师神情放松,医师再度揉捏起来。 太师的目光移向太庙令,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若是下官所料不差,这祖孙二人必是投疫区去了!” 太师吸口长气,轻轻叹出。 太庙令压低声音:“此时去疫区,无疑是找死!” 太师伸手给医师,在医师协助下翻身坐起,重重一叹:“唉!”对医师摆手:“先生,您先在外面歇会儿,我们议个事儿!” 医师揖过,缓步退出,顺手掩上房门。 太庙令压低声:“若是他们真的让瘟神收去,倒是省心!” 太师捋下长须:“见过大巫祝了吗?” “下官就是打上仙那儿来的。” “瘟神何时离开卫境,上仙有说否?” “有。上仙昨晚神游天宫,面奏天帝。天帝谕旨,卫人当有百日瘟灾!” “百日?”太师震惊,“这般行罚,卫地得死多少人哪?再说,万一君上失去耐心,岂不更糟?” “听上仙说,瘟神行罚,非百日不可,急切不得。至于要死多少人,上仙的说法是,只要不使罪人流窜,瘟神就会安心享受他的美餐,闹不出大乱。再说,孙机蛊惑君上不事鬼神,百姓皆受蛊惑,死他几个人,也是应得!” “好吧,就依上仙!”太师长叹一声,盯住太庙令,“孙机出城,奏报君上了吗?” “尚未奏报!” 太师顾不上按摩,当即与太庙令赶赴太庙偏殿,觐见卫成公。 “公叔?”正在念咒的卫成公看到太师,略略一怔,盯住他道。 太师拱手:“臣有急事奏报君上!” “哦?” “孙相国出城了!” “孙爱卿?”卫成公震惊,急问,“他出城做什么?” “臣也不知。” “那??他去哪儿了?” “想是赶赴平阳去了!” “天哪,真真一个老糊涂哩!”卫成公急切吩咐内宰,“快,追他回来,就说寡人有急务!” 内宰转身就走。 “慢!”太师摆手止住,转对成公,“君上,臣已派人前往寻访了。” 卫成公略略一顿,嘘出一口气:“好吧,俟有佳音,速禀寡人!” 太师拱手:“臣遵旨!” 大巫祝免去孙宾的郡守职,下令将疫区内所有百姓尽皆封门,无论是否生病,尽皆交给瘟神处置。 作为祸首的石碾村更是首当其冲。在孙宾被免职的次日,就有一队兵卒开进村落,个个如临大敌,神色凝峻。兵卒冲向各家各户,不由分说,用长枪将所有人赶回屋子,再用木条、铁钉将门窗钉死。 两个兵卒走进二槐家,一个扶住封门的木条,另一个“叮叮咣咣”地拿锤子敲钉。正敲打中,屋里传出小拳头的捶门声与一个女孩子的求告声:“叔叔,不要钉门,我们不出去,我们就在屋里,我和弟弟没有得病,叔叔??我们没有得病呀??” 正在敲钉的兵卒眼中滚出泪花,但没有停锤。 屋里传出一个男孩的声音:“姐,我渴!” 女孩子应道:“桶里不是还有吗?” 男孩子的哭声:“我??我喝没了!” 女孩子更咽道:“叔叔,能给我们一桶水吗?半桶也行??” 敲钉兵卒心里一酸,放下锤子,再也抑制不住情绪,望向正在封门的士兵,眼中泪出:“你们等着,我弄桶水去!” 封门士兵瞪他一眼,眼中却也噙泪:“找死啊你,我们??”沙哑嗓子,更咽:“快??钉??” 敲钉声再度响起。 与此同时,一辆辎车驶出卫境,在衢道上疾驰,不一刻,来到魏国边关。 车上之人正是由帝丘城一路驰来的孙宾。 墨家大本营位于楚国方城之内的尧山,而要想去尧山,最近的路线就是由平阳入魏,过大梁,经由新郑南下鲁关,由鲁关入方城,再到尧山。 关门紧闭。 孙宾朝关上大叫:“请开关门,我要过关!” 守关魏卒叫道:“你是何人?来自何处?” “我是卫人,欲过境赶往韩国!” “若是卫人,请看公告!” 孙宾看向旁边,果然有个闭关公告。 孙宾大急:“我是卫国平阳郡守孙宾,有急务过境,请行个方便!” 守关魏卒大声应道:“孙郡守,这是关令,你是卫公也没有用,请速回,不可在此滞留,否则,我们就放箭了!” 话音刚落,一排弓弩手亮相于城头。 孙宾明白魏国人害怕什么,轻叹一声引车退回,掉头驰回卫境,拐向宋国方向,绕道宋境入楚。 孙机连续拉了几天肚子,身体尚未恢复,拖着病体上路,一路上走走停停,由帝丘至平阳原本不足一天的路程,竟然走了两天,于翌日午后方才抵达平阳北郊。 辎车缓缓爬上高坡,在坡顶停下。 顺坡望下去,一个村庄赫然在目,村中冒起几股浓烟。 “这是何村?”孙机指着浓烟道。 “回禀主公,是石碾村。”老家宰指向坡顶一处石刻路标,“再走十里就是平阳了!” “石碾村?”孙机心里一震,似自语,又似是说给家宰,“听宾儿说,瘟病就是从这村里发出来的。我们去看看!” “好哩!”老家宰驱车下坡,径朝村里驰去。 石碾村里一片冷清,室外除兵卒之外,再难看到一个活人。家家户户的门窗皆被钉死,几处房舍起火燃烧,浓烟滚滚。 三名军卒手拿火把,小心翼翼地走进一家院落。 屋子里隐隐传出哭泣声,为首军卒听了一会儿,挠头道:“是老头子在哭呢,看来,今天走的是他老伴!” 另一军卒接道:“奇怪,昨日儿子死,听到老伴哭,没听到他哭;今儿老伴死,他却哭了。看来,老伴比儿子重要!” “你晓得个屁!”第三个军卒哂笑道,“听说过‘大音希声’吗?人若过于伤心,反倒哭不出来!儿子走时不哭,老伴走时哭,恰恰证实,儿子比老伴重要!” 为首军卒白二人一眼:“这是争执的地方吗?前面还有十几家呢,耽搁久了,小心瘟神爷咬住你!” 第二个军卒大咧咧地应道:“你们放心,瘟神不会咬我们!” 为首军卒盯他一眼:“为啥不会?你长得美吗?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熊样!” 第二个军卒压低声,神秘兮兮道:“上仙说了,我们不是瘟神属民,瘟神不咬我们!” “你晓得个屁!”为首军卒瞪他一眼,“你去问问百夫长,刘三斗是怎么死的?” 第二个军卒目光错愕:“啥?” 第三个军卒打了一惊怔:“三斗死了?” 为首军卒压低声:“昨晚后半夜埋的!” 两名军卒的脸色瞬间苍白。 “发什么呆呀,下一家!”为首军卒努下嘴,走到隔壁柴扉,朝屋里喊道:“喂,有人没?” 没有应声。 为首军卒提高声音:“我再叫三声,有人没?有人没?有人没?” 没有任何反应。 为首军卒转对二卒:“堆柴吧。” 两名军卒跑向院中柴垛,抱干柴堆放于大门、前后窗子及屋檐下面。为首军卒拿火把点了,浓烟四起,熊熊燃烧。 三名军卒又问两家,来到了二槐家的院落。 为首军卒推开柴扉,站在院子中间喊道:“喂,屋里还有人吗?” 没有声音。 为首军卒趋至门口,抬手敲门:“还有人吗?有就吱一声!” 仍旧没有应声。 为首军卒退回院中,朝身旁两名军卒努嘴:“抱柴去吧!” 两名军卒到柴房里抱来干柴,分别堆放。 为首军卒拿起火把走到门前,点上火。火烧起来,浓烟滚滚。第二名军卒走到窗口,正要将火把伸进柴堆,里面传出一阵响动,一只小手从封死的漏洞里颤抖着伸出来,微微晃动,接着是一个嘶哑的声音:“叔??叔??” 军卒大吃一惊,火把掉在地上。 为首军卒看过来,诧异道:“怎么了?” 第二名军卒手指屋子,急叫:“快,快熄火,人还活着!” 为首军卒急了:“快,灭火!” 三人拿起长枪,将柴堆挑开。 然而,两扇木门已被点燃,着起火来。门上即是屋檐,若是控制不住,屋内孩子必被烧死。 两名军卒冷汗直出:“天哪,怎么办?” 为首军卒急中生智,撩开战袍,照火头浇去,大叫:“快,撒尿!” 另外二人也都撩开战袍,朝火头浇去。 火被扑灭,尿臊味弥漫。几个军卒互望一眼,嘘出一口长气。 三人扭身刚要离开,窗口里的小手再次晃动。第二名军卒要走过去,为首军卒横他一眼,重重咳嗽一声。 里面传来一个声音,较前更显微弱:“叔??叔??水??水??” 第三名军卒转身出去找水,为首军卒再出一声咳嗽。 第三名军卒站住,看向他。 为首军卒压低声音,责道:“你们忘了,上仙怎么说的?” 两名军卒打了个寒噤。 为首军卒朝门外努嘴,几人转身走向院门。 后面的小手再次伸到窗外,绝望地晃动着,但已没有声音发出。 三人走到门口,皆吃了一惊。 院门处赫然站着孙机。 一进村子,孙机就来了精神,下车步行。老家宰见马渴了,刚好看到有口水井,赶过去打水饮马。 村中一片死寂。 孙机挨门巡视,见各家各户的门窗皆被钉死,不少房舍冒着浓烟,正自纳闷,望见这边有几个军卒,遂赶过来问个明白。 此时此刻,孙机却是顾不上问询他们了,目光盯在伸出窗外的那只小手上。 孙机绕过三人,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窗前。 窗里再次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水??水??” 孙机从腰里取下水囊,递给小姑娘。 然而,窗口封得太牢,漏洞过小,水囊塞不进去。孙机使出全力将钉着的木条掰断,弄出一个大洞。颤抖的小手接过水囊,拔下塞子,跳下去。 里面传出两个人分别“咕咕”喝水的声音。 不一会儿,窗洞上现出一个小姑娘的脸,声音沙哑:“谢??谢爷爷??” 孙机老泪流出:“孩子,屋子里还有谁?” “是我弟弟。爷爷,救救我们吧,救救我弟弟,爷爷,我们没有水喝了,我们没有得病呀,爷爷??呜呜??” 孙机的声音颤抖了:“孩子,爷爷这就救你们出来!”转对三个军卒,厉声责问:“两个孩子好端端的,为什么不放出来?” 三个军卒互望一眼,为首军卒欺上一步,两眼盯住孙机:“咦,老先生,我还没问你话呢,你反倒过来训起人来!我这就告诉你,大巫祝有令,凡私拆官封者,一律治以死罪!念你年过花甲,也是出于好心,本军爷暂不与你计较,也不问你姓甚名谁,来自何村了,只是奉劝你一句,少管闲事,快快走路,否则,就把你也关进这屋里去!” 孙机非但不动,反而指着门上的封条,一字一顿:“拆掉!” 为首军卒一愣,上下左右打量孙机,见他一身布衣,一脸疲惫,眼睛一横:“嗨,你个怪老头子,本军爷有意放你一条生路,你却不走!这叫什么?这叫不识相!弟兄们,拿下他,关柴房里去!” 两名军卒上来,左右拿住孙机。 为首军卒指向一侧的柴房:“关到那儿去,把门封上!” 二军卒正要把孙机扭进柴房,一辆马车驰至,在门外停下。老家宰跳下车,疾步走进,大喝一声:“住手!” 三军卒怔住。 老家宰对扭住孙机的军卒怒斥道:“还不放开相国大人!” 三卒皆是震惊,面面相觑。 “相??相国大人?”为首军卒蒙了。 老家宰指着孙机:“这位就是孙老相国,你们几个有眼不识泰山啊!” 孙老相国无人不晓,两名军卒松开孙机,三人叩拜。 为首军卒跪地叩道:“小??小人不??不??不知??” 孙机轻叹一声,指向门窗,缓缓道:“拆掉封条!” 三名军卒起身,拆掉封条。 孙机进屋,将饿晕在炕上的男孩子抱出院门。老家宰也走进去,抱出小姑娘。孙机吩咐老家宰:“快,拿干粮来!” 家宰走回车上,拿出几块干粮,匆匆递给孙机。孙机接过,将一块嚼碎,喂在小男孩口中。三个军卒看到,寻来一只大碗,拿水将干粮泡在碗中,喂给小姑娘吃。 小姑娘最是清醒,吃几口干粮,“扑通”一声跪在孙机面前,叩头。 孙机抱起她:“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应道:“阿花!” “你阿大呢?” 小姑娘声音更咽:“我阿大叫二槐,战死在平阳了!” 孙机打个惊怔,耳边响起孙宾的声音:“??老石匠的次子叫二槐,是我阿大身边的短兵,战死在平阳了。他家受君恩分到一处宅院,是宾儿带他们一家认的门户,不想次日老石匠就得暴病死了??老石匠一家??只剩下两个孩子??” 孙机一手揽起一个孩子,不禁老泪纵横:“孩子,孩子,爷爷来迟了??爷爷害你们受苦了??” 阿花伏在孙机怀里,痛哭失声:“爷爷??” 孙机拍拍她的小脑袋:“孩子,莫哭,莫哭,有爷爷在,一切都会好的!”又转对为首军卒:“这个村里,还有多少人家被封在屋子里?” 为首军卒拱手道:“回禀相国大人,大巫祝说,这个村子犯下大罪,瘟神行罚,家家户户都被钉上了!” “荒唐!”孙机怒吼,“你们这就查看一下,仍旧活着的,全放出来,给他们水喝,给他们东西吃!” 为首军卒面现难色:“这??” 老家宰怒目瞪过来:“这什么呢?相国大人叫你放人,还不快去?” 为首军卒拱手:“小人遵命!”说着招呼两名军卒急急而去。 平阳街道上一片死寂,隔几户就有被封门户的。楚丘守丞兼平阳郡守栗平陪着小巫祝一行几个巫人沿街巡视。小巫祝一边走,一边指手画脚。 一行人巡有一时,一个兵卒快速跑来,跪叩:“报,前面拐角躺着一人,似是瘟神属民!” 众人皆惊。 小巫迟疑一下:“走,验验去!” 几人赶至街道拐角处,果见一个罹瘟者缩在墙角,脸上浮出绿色。众人不敢上前,小巫祝声音冰冷:“堆柴,火祭瘟神!” 也许是听到火祭,那人动了一下。 栗平看向小巫祝,急道:“上仙,他还活着??” 小巫祝白他一眼,厉声道:“传上仙令,火祭!” 栗平做个苦脸,对几个兵士下令:“堆柴!” 几个兵士抱来柴草,远远扔到那人身上。一人泼上油,另一人将一支火把掷过去。顷刻间,火焰熊熊。罹瘟者在火堆里轻微蠕动几下,就不再动了。 众人不忍见此惨状,纷纷背过脸去。 小巫祝视若无睹,继续前行。 一车驰至,一个军尉跳下来,对栗平拱手道:“报,相国大人到了石碾村,责令拆除封条,放走瘟神属民!” 众人皆惊。 小巫祝略一思忖,转对栗平道:“带上你的人,奔赴石碾村!” 栗平拱手:“敬从命!” 小巫祝一行赶到石碾村,果见封条全被拆除,仍旧活着的人被士卒们扶到户外,村中心的场地上三三两两躺着十几个人,孙机与老家宰正在给他们喂水与食物。 小巫祝目睹这一切,一时惊得呆了。 栗平疾步走向孙机,半跪:“相国大人??” 孙机正在给一个病人喂水,见是栗平,惊喜道:“栗平!” 孙机站起,迎上去。 然而,刚迈出几步,孙机便觉一阵眩晕,差点儿歪倒。 栗平看得真切,跨前一步扶住:“相国大人,相国大人??” 孙机额上虚汗直冒,在栗平的搀扶下,勉强走到一棵树下,靠在树干上。 栗平关切地问道:“您这??没事儿吧?” 孙机吃力道:“水!” 栗平递上水囊。 孙机连饮几口,喘会儿气,给他个苦笑:“唉,看样子,老朽真是老了,拉几天稀,就顶不住哩!” “相国大人,您??下官刚刚听说您到这里,迎得迟了!” 孙机指向村民:“这些村民中,有的患病了,有的却是无病,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一概封门,怎么能成?” “这??”栗平看向小巫祝,“下官身不由己呀!” 小巫祝惊惧地盯在院中躺着的几个罹瘟者,见孙机看过来,这才转过头,与他对视。 小巫祝的目光死死盯住孙机的脸,盯住他的眼白与额角的汗珠。小巫祝本能地后退几步。 孙机擦一把汗,语带讥讽:“小巫祝,你是瘟神的身边人,害怕个什么呢?” 小巫祝这也回过神了,气恨恨地回道:“孙相国??”指着地上的人和封条:“您私拆封条,擅放罪民,对抗瘟神,是公然违抗君命,罪??”略略一顿,放缓语气:“罪不可恕!” 孙机又擦一把汗,沉声道:“我的罪可恕与不可恕,就让上天决定吧。”旋即指向百姓:“然而他们,顺时应令,劳作营生,温良恭谦,真实纯朴,罪从何来?以屠戕无罪生民来惩罚‘有罪’之人,天道何在?” “这??”小巫祝一时语塞。 孙机声音冰冷:“回去转告大巫祝,让他转禀太师,治瘟当治有瘟之人,不可滥杀无辜。这般治瘟,纵使赶走瘟神,也是伤民。天下至贵者,莫过于生命。若是只为一己之私,草菅人命,实非智者所为!” “你??好好好,小仙我这就回禀上仙!”小巫祝急切转身,与随从巫人跳上马车,疾驰而去。 栗平看向孙机,关切道:“相国大人,天不早了,您老身子骨要紧,我们这就赶到平阳,您老好好将息一下!” “唉,”孙机长叹一声,“你们走吧,老朽哪儿也不去,老朽只想待在这个村子里,”看向院中的村人,“跟他们唠唠嗑儿!” “这??” “栗将军,你给个实话,罹瘟百姓究竟有多少?” “从平阳到楚丘,方圆百里皆有患者。迄今为止,像石碾村这样整村封门的共有八个村落,千二百多户,挑选封门的约三百多户,平阳城中也超过十户了。百姓听闻罹瘟就要封门,纵有病人,也不上报,谁家有死人,多是悄悄埋掉,因而眼下究竟有多少人罹瘟,死掉多少,下官实在说不清楚!” 孙机长叹一声:“唉,前番魏人屠城,平阳虽空,尚有烟火,今日这般封门事瘟,这是灭门哪,这是绝根哪!平阳??曾经人丁兴旺、鸡犬之声相闻的百里沃野,眼见就是无人区啊!” “可??君上旨意,如何是好?”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孙机端正身子,目光坚定:“都到这个时候了,还什么旨意不旨意的??”略顿,苦笑一声:“是君上让瘟神吓糊涂了,听凭一群奸人摆布。没有百姓,何来国家?没有国家,何来社稷啊?” 孙机越说越激动,加之拖着病重之身,连连咳嗽,大口喘气。 栗平轻拍他的后背:“敢问相国,下官该当如何做才是?” “把疫区的人区别开来,有病的集中一处,能救治的就救治,不能救治的,虽可封门,但要予以安抚,要保证他们有水喝,有食物吃,要让他们死得体面。对于那些迄今仍没生病的,当是不会得瘟的人,要给他们活路,不能让他们活活饿死、渴死在自家的屋子里啊!他们多是烈士的家人,他们??不该遭受这样的对待啊!” 栗平涕泣道:“下官??遵命??” 第016章|?偷学艺苏秦背剑?争上风张仪赌师 又是一日晨起,洛阳轩里村苏家院落里天一亮就开始忙活。 看到苏虎、苏厉皆在收拾耧具、锄头,苏代有点儿纳闷,看向苏虎道:“阿大,地都锄过一遍了,今儿做啥?” 苏虎应道:“伊水边你哥新垦的那块地!” “咦,不是锄过了吗?” “是锄过了,”苏虎白他一眼,“可你锄净了吗?你没看到的小草不会再长大吗?” 苏代嘟哝:“哪有田里不让长一根草的?” 苏虎的脸阴起来,正要责备他,苏姚氏从灶房里走出来,急切说道:“他大呀,秦儿咋还没回来呢?这都半个多月了!” 苏虎恨恨道:“偷懒去了!” “他大呀,”苏姚氏为爱子辩护,“秦儿从不偷懒呀,干啥都是出死力的!” 苏虎剜她一眼,喘着粗气:“死力个屁!他这样儿,还不是你个老乞婆宠出来的?” “好了好了,”苏姚氏赔笑,“都怪我,待会儿给你熬碗顺气汤喝喝!” 苏虎没有理她,转对苏代道:“代儿,去,寻那鳖货回来!” “阿大,庄稼差不多锄完了,地里也没啥大活,叫我二哥回来做啥哩?” 苏虎眼一瞪:“叫他回来白吃饭,成不?” “代儿,”苏姚氏小声嗔怪道,“叫你去你就快去,对答个啥?” 苏代冲她龇牙一笑,扬扬手:“去喽!”就跑出门去。 鬼谷子心中有事,怕童子走不久长,就在入衢道后雇了驷马驿车,一路乘至虎牢关。 过关之后,鬼谷子不急了,让童子扛起招幡,优哉游哉,于次日迎黑赶到洛阳郊外。 将到洛阳时,童子一步一扭,显得吃力。 鬼谷子冲他笑道:“小子,走不动喽?” 童子小嘴一噘:“谁才走不动哩!” “那你扭来扭去,扭什么呢?” 童子面露苦相:“左脚打了个泡,疼哩!” “不是给你挑掉了吗?” “又打了一个!” “呵呵呵,你小子,待在山里,你觉得憋气,这下到山外了,好玩不?” “先生,”童子答非所问,“您说天黑之前能到洛阳,天就要黑了,咋还没看到呢?” “寻个高处就看见了!” 童子眼珠子四下一转,用幡子一指:“前面就有一个,还有房子哩!”说完,也不顾脚下疼痛,“噌噌”跑去。 童子一路跑到坡顶,看到一座庙宇,庙门关着。童子极目远眺,果然隐约看到洛阳的城墙与城门楼。 “先生,”童子指着城墙,兴奋叫道,“看到了,是道墙,就在前面,没多远!” 鬼谷子跟着也走上来,望望远处的洛阳城,又转向庙宇,见门楣上写着“轩辕庙”三字,转对童子说道:“小子,看来你是走不动了,这地儿不错,今儿就在这儿歇脚儿!” “好哩!”童子上前就推院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 童子走进院中,见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正殿大门敞开,便扭头道:“先生,有人住呢!” “哦?”鬼谷子也走进来,四下打量几眼,走进殿门。 大殿里,苏秦端坐于地,一扇殿门做几案,挥笔如飞,正在往简上抄写。由于天色渐黑,苏秦的眼睛快要凑到几案上了。 许是过于专注,苏秦对来人视若无睹。 土庙没有偏殿,只有正殿三间,中无隔墙,左右两根粗柱撑着屋顶,甚是空荡。正堂靠墙处坐着一尊泥塑的轩辕帝,面前摆着少许供品。 鬼谷子携童子在轩辕帝前跪下,拜过三拜。 童子的目光依旧盯在苏秦身上,小声强调:“先生,已经有人住了!” “他住他的,你歇你的嘛!” “好咧!”童子应过,将旗幡靠在柱子上,“噌噌”走到院中,抱来许多干草,在东侧麻利地铺出两个软榻。 鬼谷子走过去,在软榻上坐下。 苏秦已经不抄了,坐在那儿,既不看他们,也不与他们说话,两手一下接一下地刮着什么。 鬼谷子的一双老眼落在苏秦身上。 童子忙活完毕,终是忍不住好奇,蹑手蹑脚地走近苏秦,在他前面蹲下。 天色黑定了。童子睁大眼睛方才看清,苏秦正用一把小刀聚精会神地刮着一柄木剑,每刮几下,还用一块破布擦几下,像是在抛光。一把木制剑鞘摆在旁边。 木剑本是儿童玩具。童子心里痒痒的,看有一时,见他仍旧一言不发,一门心思只在刮磨,终于忍耐不住,伸手去摸旁边的剑鞘。 说时迟,那时快,苏秦陡然出手,迅速将剑鞘拿起,瞪他一眼,见对方是个孩子,遂将剑鞘移至膝上,朝童子咧嘴一笑,算是致歉,依旧刮擦他的木剑。 苏秦的过激反应使童子大吃一惊。见他发笑,童子知他并无敌意,正要问个明白,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有人敲门。 童子起身开门,见是一个跟那人差不多高下、差不多相貌的小伙子。 小伙子见是童子,怔了。 童子问道:“你找谁?” 小伙子应道:“找我二哥!” 是苏代。 “哦,知道了。”童子朝殿里一指,“在呢!” 苏代走进殿门,见到果是苏秦,惊喜道:“二哥,我在城里寻你一整天了,直到迎黑才打听出你住这里!” 苏秦头也不抬,依旧在刮他的木剑。 “二哥,阿大要你回去呢!你出来有些日子了,娘也想你哩!” 苏秦不作声,只是埋头刮他的木剑。 “二哥呀,”苏代急了,“你就死了这个心吧!阿大说了,富贵是好,可富贵不是咱庄稼人的!咱庄稼人是啥?是苍头,是臣仆,生就下田干活的命,咋能跟富贵人比哩?阿大还说,人家富贵人打小就习六艺,就读诗,就知礼,可咱呢?打懂事起,就晓得种地!” 苏代一口一个阿大,苏秦听得烦躁,朝他白一眼,起身,将刀具收起,将木剑小心翼翼地插入剑鞘,将抄好的竹简码齐,拔腿朝门外走去。 苏代一愣,紧跟出去。 童子追到庙门口,见兄弟二人已经一前一后走下台阶,走向山下。 童子回到殿里,颇为不解地对鬼谷子道:“先生,山外真是怪人多呀,你看那人,已经是个大人了,还玩木剑!人家对他说话,他一句也不应!” 鬼谷子瞄一眼苏秦所抄的竹简,转对童子道:“看看他的竹简,抄的什么?” 童子走过去,瞧一眼竹简:“是《易》!” 《易》不是寻常人可以读的,鬼谷子淡淡一笑:“呵呵呵,让你说对了,是个怪人。” 天色黑定,苏家中堂里焕然一新,几案漆光闪闪,几盏烛光照得满堂透亮。 苏虎走到里间,弄来一只高凳,站上去,从棚架上取下一个锦绸包裹,仔细解开,现出一个匾额,上刻“天道酬勤”四字。 苏虎小心翼翼地将匾额搬到中堂,在墙上悬好,退至远处端详有顷,觉得满意了,又从几案下面的抽屉中取出列祖列宗的牌位,依序摆好。 见一切布置停当,苏虎大步走到院中,拿回几根剥光皮的荆条,摆在显眼位置。 苏虎刚刚摆好,苏姚氏走进来,打眼一看,吃一惊道:“他大,又不是逢年过节,咋又摆弄起这些物事哩?” 苏虎白她一眼:“不是叫你杀只鸡吗,鸡呢?” “在锅里煮着呢!”苏姚氏小声嘟哝,“他大,你这是为啥哩?” “为你的那个二小子!”苏虎没好气地应道,“我算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根本没往庄稼上放!” 听到是为这事儿,苏姚氏心疼起那只鸡来:“你个糟老头子呀,好端端的下蛋鸡,你怎么能??”眼睛落在荆条上,吃了一大惊,放软声音,半是恳求:“他大,你??你想咋的?” “咋的?”苏虎气呼呼地吼道,“就让他跪在列祖列宗跟前,对天子赐的锦匾起个毒誓!” 苏姚氏嘟哝道:“都是自家骨肉,起啥毒誓哩?” “不让他起毒誓,他就不会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也就不会老老实实地伺候庄稼!” “起誓就起誓,你弄荆条做啥?” “让他长点儿记性!” 苏姚氏急得直跺脚:“老天呀??” “去去去,”苏虎横她一眼,“别在这儿啰唆,看看鸡煮熟没?” 苏姚氏给他一个白眼:“他阿嫂在煮哩!火候不到,急死也是白搭!” “那你就到村口看看那个鳖货回来没?” “晓得了!”苏姚氏没好气地应一声,抬腿走出。 苏姚氏刚到村口,就见两个黑影晃晃悠悠地走过来,紧忙招手叫道:“是秦儿吗?” 说话间,苏秦已经走到跟前,头低着:“嗯!” “秦儿呀,你总算是回来了,把娘想死哩!” 苏秦仍旧低头。 “秦儿呀,”苏姚氏急切地叮嘱,“待会儿到家了,该认错时你就认个错,千万不能与你阿大犟嘴!” 见母亲话中有话,苏代惊讶道:“娘,咋哩?” “你阿大在摆中堂哩!” 苏代心中一震:“摆啥中堂?” “教训你二哥呀!”苏姚氏半是责怪道,“老头子让鬼迷了,又是洗又是涮,从后晌一直倒腾到这辰光,又让我杀了只下蛋鸡,我还以为是来了啥个稀奇客哩,没想到是??” “二哥,”苏代转对苏秦,“要是这样,你还是别回去了吧!” “我??你??”苏秦看下苏代,又看向苏姚氏。 “我编个谎儿,就说没有寻到你!” 苏秦连连点头,在他肩上重重一按,朝苏姚氏鞠个大躬,一个转身,大踏步走了。 望着苏秦远去的背影,苏代眼珠子一转,对苏姚氏道:“娘,我先回,你过会儿再跟上,就装作没见到我!” 苏代大步流星地回到家里,远远看到苏虎守在院门口,忙迎上去:“阿大,我回来了!” “咦,人呢?”苏虎看向后面。 “阿大,别看了,”苏代做出个苦脸,“我在洛阳城里寻了个遍,连一个影儿也没看到!” 苏虎蒙了。 “咦,阿大,家里来稀客了?”苏代装作不知,大步走向中堂,见鸡已摆好,香也燃起,苏厉已在堂前跪着。 “稀你娘个脚!”苏虎这也回过神来,眼睛一横,冲他吼道,“你个白吃饭的,洛阳也就屁大个地方,他能飞到天上去?” “阿大呀,”苏代做了个鬼脸,“是天子之都啊,不能带脏字!” 苏虎自知失言,呼哧呼哧喘会儿粗气:“这个逆子,气死我了!” 说话中,苏姚氏也走回来,见苏虎气得面红耳赤,假作不知:“咦,代儿,你啥时候回来了?” 苏代看向她,做个怪脸:“娘,我刚到家!” “你二哥呢?” “没找到呀。” “他大呀,”苏姚氏转对苏虎,轻叹一口气,“秦儿这辰光还没回来,你看这??” 苏虎呼哧呼哧又喘几口,黑起脸,气冲冲地走到院外去了。 “厉儿呀,”看着他的背影,苏姚氏偷偷乐了,小声对苏厉道,“你也起来吧,先把东西收起来,等秦儿回来了再摆!” “行。”苏厉应过一声,爬起来收拾中堂。 翌日晨起,天刚麻麻亮,苏秦就拿起扫把打扫庙院。里里外外全扫一遍,苏秦将殿门安到门框上,又将捆好的竹简挑在肩上,“咯吱咯吱”地出庙去了。 童子看着他做完这一切,走出庙门,方才小声道:“先生,那人走了!” “小子,你想一直守在这个庙里吗?” 童子摇头。 “那就跟着他呀!”鬼谷子朝庙门外努嘴。 童子紧忙拿起幡子,跟出庙去。鬼谷子优哉游哉,跟在后面。 将近午时,烈日炎炎。 苏家谷田里,苏虎、苏厉、苏代父子三人仍在劳作,挥汗如雨。 正干活中,苏虎冷不丁放下锄头,望着苏代道:“代儿,昨日去王城,看到啥热闹了?” “嘻嘻,”苏代亦停下锄头,“阿大呀,您咋也问这个哩?” 苏虎脸一虎:“问你啥你就说啥,打啥岔哩?” “是是是,”苏代连连点头,“要说热闹,大着哩。秦国、魏国,还有燕国,三国都派使臣来聘娶长公主,满城人都在议论呢!” “唉,”苏虎吸一口气,低头忖道,“近来只顾忙活庄稼了,这么桩大喜事儿,竟是一丝儿不知!”眉头一紧:“怪道那小子没有魂哩,莫不是他??思春了?”豁然开朗:“嗯,定是这般了。这小子前年就已入冠,我在他这年龄,早为人父了!嗯,是了,若是有个媳妇守着,他没准儿就收心哩??”越想越觉得理顺,便将锄头搭在肩上,转对二子:“你俩慢慢锄,我有个事儿,得回去一趟!”说完,大步走了。 苏虎走进自家宅院,将锄头靠在墙上,动作极大。 苏姚氏正与苏厉妻在院子里拧被单,一人握住一头,使劲拧水。 “他娘,”苏虎看向苏姚氏,“过会儿再拧,先到鸡棚、鸭舍抓只鸡、逮只鸭!” “他大,你??”苏姚氏吃惊地望向他,“这又是干啥哩?鸡、鸭都在生着蛋哪!” 苏虎白她一眼:“要你去,你就去,啰唆个啥?” 苏姚氏嘟囔几声,放下手中活计,与苏厉妻一道走到后院,不一会儿,一人拎只鸡,一人抱只鸭,回到院里。 将鸡鸭放下,苏姚氏心疼不已,抱怨的眼神凝视苏虎,嘴唇动几下,似要说句什么,又止住。 苏虎没有理她,自去寻来两根绳子,将鸡、鸭的腿绑上,一手提溜一只,大步出门,走向位于村西头的媒婆麻姑家。 苏虎站在柴扉外面,大声叫道:“大妹子,在家不?” 麻姑听到喊声,系着围裙从灶间里走出,见是苏虎,夸张地嚷道:“天麻麻亮听见几只喜鹊儿喳喳喳叫,妹子就琢磨有稀客,这不,老哥儿说到就到了嗬!”扬扬白乎乎的手,“这在和面哩,我就不沾手了,老哥自己开门,院子里坐!” “好哩!”苏虎推开柴扉,走进院子,将鸡、鸭放到地上。 麻姑扫一眼仍在扑腾的鸡、鸭,明知故问道:“老哥儿呀,恁忙的天,你不下田干活,绑着这俩小东西来妹子这儿,想干啥哩?” “呵呵呵,还能干啥?给大妹子补补身子呀!” 麻姑也不客套,开门见山:“老哥儿呀,直说吧,是哪个?” “托大妹子的福,老大已经结亲,这该老二了!” “唉,老哥儿呀,”麻姑长叹一声,瞄一眼鸡鸭,“这鸡这鸭,你还是拎回去吧,妹子消受不起哩!” 苏虎略显惊讶:“咋哩?” “还能咋哩?”麻姑出口如发连弩,“要是为你家三公子跑个腿儿,大妹子二话不说,可这位老二,说话口吃不说,走路也不拿正眼瞧人,一天到晚心儿不在肝儿上,看着就让人揪心哪!” 见她将话说得这么直接,好面子的苏虎面现不悦:“听说东庄有个少条腿的,大妹子都给玉成好事了呢!” “老哥儿呀,”麻姑儿苦笑,“人家只是少条腿儿??”指心:“这儿不缺眼哪!” 这分明是数落苏秦既口吃又缺心眼,实实在在是个废物。苏虎颇为不悦,脸色阴下来。 “唉,”似乎意识到过分了,麻姑儿略带歉意地解释,“不是妹子不肯帮忙,是这个忙实在不好帮呀!你家老二名声太响,方圆几十里无人不知。莫说是家境殷实的,纵使寻常人家,也不好寻呀。不瞒老哥儿,为东庄做媒时,妹子也为你家老二留了个心眼,顺口打问过几家,可人家闺女宁愿嫁个少腿的,也不肯嫁他!” 苏虎从袋里摸出几块布币,塞给麻姑,脸上堆笑道:“肯不肯嫁,还不全在大妹子这张金口上?这桩好事儿老哥儿谁也不托,就托给大妹子了!” “唉,”麻姑将布币收入囊中,长叹一声,“也只有妹子这人,嘴皮儿硬,心肠儿软。老哥儿既然放下这个狠话,妹子也只好为你家老二豁出去了!” 苏虎躬身揖道:“有劳大妹子了!” 王城大街上,童子扛着招幡儿,两只大眼左转右转,不无新奇地打量着两边连绵不绝的店铺。 鬼谷子被他好奇的举动逗乐了:“呵呵呵,瞧你小子,眼都使不过来了!” “先生,”童子兴致勃勃道,“我们这是到王宫了!” 鬼谷子故作惊讶:“哦,王宫在哪儿?” 童子指着两边的店铺:“这不是吗?” 鬼谷子捋须长笑:“呵呵呵,这哪儿是王宫呀?” “咦,”童子一怔,歪着头,“这些房子又高又大,一个个连在一起,比咱的山洞长多了,不是王宫,又是什么?” “呵呵呵,你小子呀,这些是店铺,比王宫可就差远喽!” “啊?那??王宫在哪儿?” 鬼谷子指向一直走在前面百步开外的苏秦:“跟着那人,不定你就看到了!” “先生,为什么您老让我跟着他呀?” “你不是说他怪吗,让你看看他究竟是怪还是不怪!” “他一直不说话,能不怪吗?” “不说话就一定怪吗?” 童子盯向苏秦的木剑:“他是哑巴吗?还有他的那柄剑!” “剑怎么了?” “剑是木头的!” “剑为什么就不能是木头的呢?” “木头的剑怎么杀人?” “为什么要杀人?” “咦?”童子惊讶了,“剑不用来杀人,要它何用?” “杀心哪!” 童子眼睛忽闪几下:“杀心?先生,心怎么杀?” 鬼谷子指向苏秦:“你问问他,就晓得怎么杀了!” “可他不说话!” “你怎么晓得他不说话?” “从昨晚到现在,就没听见他说过话!” “你没听见就等于他不会说话吗?” 童子似又发现什么,指向苏秦的木剑:“先生,看!” “看什么?” “他的剑是怎么拿的?” “背着呀!” 童子指向街上背剑的人:“先生,看看人家是怎么背的?剑柄朝上,挂在腰里,可他的呢?剑柄朝下,斜在背上!” 鬼谷子故作惊讶:“咦,是哩!” “先生,看,他拐弯了!” 前面是十字街口,苏秦消失在左侧街道上。 童子显然来劲了,加快脚步,追上。 鬼谷子依旧优哉游哉地跟在他背后。 靖安宫里,周王后依旧昏睡,几个御医轮流望诊,无不迷茫。周显王焦急地看向年纪最长的御医。老御医面色沉重,轻叹一声,朝他摇头。 显王抚摸王后的脸,泪水流出。 老御医长叹一口气:“唉,已经是第十五日了!” 王后长睡不醒,最急的是雪公主,坐在木榻上一直抽泣,圆润的肩膀随着她的抽动而微微起伏。 雨公主打外面回来,见姐姐哭得这般伤心,赶忙过来,轻叫:“阿姐??” “雨儿,”雪公主涕泣,“母后??母后若不醒来,阿姐可就??悔死了!” “咦?”雨公主不解道,“母后之病,是秦人、魏人逼出来的,与阿姐何干?” “若是没有阿姐,秦、魏就不会逼亲,父王就不会为难,母后也就不会??” “不管有没有阿姐,该来的,躲也躲不掉!” “雨儿你说,母后她会不会??”姬雪顿住,似乎不敢说下去。 “阿姐,我有主意了!”雨公主眼珠子一转,“母后喜欢听琴,尤其是《高山》《流水》,要不,我们这就为母后弹奏此曲。母后听到此曲,不定就会醒过来呢!” “甚好!”雪公主抹去泪水,转对雨公主,“走!” 苏秦一路走至太学,在门口放下担子。一个守门老丈迎住苏秦,一脸笑容,显然是熟人了。苏秦朝他鞠躬,老人还礼,摆手让他进去。 童子指着苏秦道:“先生,他进那一家了!” 鬼谷子朝太学里努下嘴:“想不想进去看个稀奇?” 童子点头:“想。” 二人走近,果是高门大院,气势巍峨,门楣上赫然刻着“辟雍”二字,童子惊得合不拢口。 “小子,张着口做啥?”鬼谷子冲他笑道。 “啧啧啧,王宫就是不一样!” “这也不是王宫!” “啊?”童子震惊,“不是王宫,这是哪儿?” 鬼谷子指向门楼的匾额:“看那儿!” 童子认不出,指向“雍”字:“辟??后面那个字是啥?” “雍!” 童子挠头:“辟雍,啥意思?” “就是太学。” 守门老丈迎出,看向童子的幡子。 鬼谷子拱手,老丈还礼道:“先生,是要进去看看吗?” “守藏室还在否?” “在在在,进门右转,拐两个弯就到了。” “谢了!” 老丈伸手礼让:“先生,请!” 走进大门,童子左顾右看,一切皆是新奇。 “小子,你东瞅西瞧,瞅啥哩?” “啥叫守藏室?” “就是先圣老聃治学的地方,先圣是守藏史,”鬼谷子指向远近房舍,“这些地方全归他管!” “管啥哩?” “管书呀。那楼里到处是书!” 童子做个苦脸:“童子最烦的就是书了,一看见竹简头就发蒙!” “呵呵呵,”鬼谷子乐道,“说说,你最不烦的是什么?” “花啦草啦鸟啦鱼啦风啦雨啦什么的,再就是一个人待着,跟先生一样。” “看来你是不喜欢守藏室喽!” 童子指向前方,兴奋道:“先生,看那儿!” 鬼谷子顺眼看去,是苏秦。 两百步之外,苏秦端坐于一幢房舍的墙根下,两眼微闭,神情痴迷,双手架在前面,就似抚琴一般,脑袋还一晃一摇的,极是投入。他的那担竹简就搁在十步开外的大树后面。 “先生,他这是做啥?”童子纳闷道。 “你猜猜。” 童子豁然开悟:“他在弹琴!” 话音落处,一阵琴声破空而至,悠扬激荡,绕梁不绝。童子眼睛闭上,倾心去听。 鬼谷子走到树下席地而坐,听有一时,微微点头:“嗯,有点儿长进了!” “什么长进?”童子插进来。 “琴哪,弹得不错了呢!” “哼,”童子不屑道,“比先生可就差远了!” “哦?你且说说,他差在哪儿?” “听他琴声,童子只能看到小鸟、流水、清风、草木,却嗅不到花香,听不出蝶舞!” “呵呵呵,”鬼谷子捋须笑道,“你呀,弹得不咋的,求得却是高哩!这么说吧,他能奏到这个地步,已经无愧为人师了!” “咦,”童子盯住他,“听先生话音,想是认识这个奏琴的了?” “认识。” “这??先生还没见到他的面,怎么就说认识他呢?” “听琴哪!” “先生怎么认识他的?” “早些年,他几番进山,想拜为师习琴!” “先生收他没?” “收了!” “这??他是先生的弟子,童子怎就没见他进过谷里,也未听先生讲过他呢?” “也没有收!” “唉,”童子晕头了,“先生,您一会儿收了,一会儿没收,到底是收了还是没收?” “呵呵呵呵,”鬼谷子发出几声笑,“收是不收,不收是收!” 空空荡荡的天子太学里,琴室大概是唯一有人气的地方,宫廷琴师正在指教十来个学子习琴。这些学子端坐于席,各人面前摆着一把琴,琴架旁边是琴谱。张仪坐在最后一排,两眼眨也不眨地盯视这个据说是天下第一琴的琴师。 琴师弹完《高山》,将琴轻轻朝前一推,双目微闭,侃侃说道:“??古之善琴者,有伯牙,有子期,有钟仪,有师旷。古之琴曲,有《高山》,有《流水》,有《阳春》,有《白雪》。老朽方才所弹,乃伯牙之《高山》??” 琴师讲没多时,众学子已是东倒西歪,昏昏欲睡了。琴师止住话头,重重咳嗽一声:“唉,既然不想听,你们就自己练吧!今天习练《高山》,琴谱就在架上!” 众学子你推我搡,纷纷坐直身子,两手抚琴,丑态百出,琴音杂乱无章,唯张仪端坐不动。 琴师摇头,复叹一声:“唉,朽木不可雕也!” 张仪发出一声哂笑。 琴师睁眼,盯向张仪:“你??为何哂笑?” 张仪朗声回道:“伯牙之曲,学生七岁就已习之,还请先生另教雅曲!” 学子们皆来劲了,瞌睡全醒,哄笑起来。 琴师气结,手指张仪:“你??你这狂生,你且弹来!” 张仪双手抚琴,铮然弹之,果是音韵俱在,与那琴谱一丝儿不差,乍一听无可挑剔。琴师苦笑一下:“好吧,你既会此曲,可以另选曲目习练!” “另选何曲,请先生示教!” 琴师朗声道:“你且听之!” 琴师抚琴弹奏。 琴师刚刚弹完序曲,张仪脱口而出道:“此乃《陬操》,为春秋儒者仲尼所作。先生再换曲来!” 琴师略一沉思,又换一曲,刚弹几下,张仪又道:“此乃《太公垂钓》,周公旦所作。请先生再换曲来!” 想是不曾料到这些败家子中竟然有此高才,琴师吸一口长气,睁大眼睛盯住张仪。 众学子以为先生被难倒了,纷纷起哄。 “先生,听说你是天下第一琴哩,怎么不弹了?” “快弹曲来,我们等得不耐烦哩!” “哈哈哈哈,教不了就撂挑子嘛,赖在这儿混饭吃呀!” “啧啧啧,张兄弟,好样儿的!” ???? 琴师一脸涨红,手指众学子,身体打战:“你??你们??” 正在此时,张仪似是听到什么,打了个手势,口中“嘘”出一声。 众学子停住喧嚷,所有目光看向张仪。 张仪蹑手蹑脚地走到后墙,在一大堆竹简里选出一捆最大的,悄悄移近窗台,轻轻打开窗子,用力掷出。 竹简不偏不倚,刚好砸在苏秦头上。 苏秦猝不及防,抱头惊叫:“哎哟!” 红衣学子听到声音,大叫:“快,窗外有人!”接着“噌”地起身,直奔门口。 众学子纷纷推倒琴架,争先恐后地跑出来。苏秦遭此惊变,未及逃走,众人已涌了出来。苏秦惊呆了,傻傻地低头坐在地上。 红衣学子戏谑道:“嘿,没想到会是你小子,在这里做什么?” 苏秦手足无措:“我??我??我??” 看着苏秦的狼狈样儿,众学子无不开心,纷纷加入,竞相调侃:“瞧这穷酸样儿!瞧这手,又粗又糙,瞧这身衣服,啧啧啧啧,种田的还想学琴!”“是呀是呀,穷小子,琴是尔等粗人所能学的吗?” 有人学着琴师的样儿,捋下还没长出来的胡须:“呜呼哀哉,礼坏乎,乐崩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乎!” 众学子爆出更大的哄笑。 “穷小子,知道我们来这里要交多少钱吗?你一枚铜板不掏就想习练琴艺,这叫偷师,你晓得吗?偷就是窃,偷师就是盗窃,你晓得吗?” “对呀,让这臭小子交钱,不能白偷!” “咦,你不是抄书吗,行头哩?” 众学子开始寻找竹简。 一紫衣学子手舞足蹈道:“找到了,在这里!”说着挑着两捆竹简过来。 红衣学子从他手中拿过一捆,哗地拆开,猛踹一脚,竹简四下乱飞。另一捆也被众学子拆开,竹简满地皆是。 苏秦怯怯地蹲在地上,不敢吱声。 学子们又开始调侃起来。 “穷小子,说话呀,哑巴了?” “偷东西,输理呀,他不敢说!” “来,我喊,大家跟上哟。”红衣学子冲苏秦挥拳头,“小偷小偷小偷??” 众学子齐挥拳头,声波一浪接着一浪:“小偷小偷小偷??” 苏秦面红耳赤,又被逼急了,口吃得愈加厉害:“我??没??没??没??没??” 见苏秦说不出个囫囵话,红衣学子来劲了,惊呼道:“听呀,小偷是个口吃!” 众学子无不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原来是个口吃!” ???? 苏秦将头低下,任这帮泼皮如何嘲笑,只不作声。 琴师看不下去,拨开众人,在苏秦跟前停下,对众学子解释道:“诸位学子,你们误会了,是老朽请他来的!” 听是此说,众学子面面相觑。 “咦,先生,”专与先生过不去的张仪跳出来找别扭了,“这就得有个讲究了!你请他做什么来着?” “请他抄书来着!” “抄的书呢?” 琴师在地上瞄一圈,捡起一册:“就是这册,他是送书来的!” 张仪盯住他,目光逼视:“先生是请他送书,不是请他学艺,对不?” 琴师有点儿尴尬:“这??” 张仪手指苏秦:“他在窗外偷艺断非一日,我留心他好几日了!” 琴师急了:“是我请他来听的!” “先生,你凭什么请他?” 红衣学子跟着附和:“对呀,你凭什么请他?” 琴师手哆嗦着指向众人:“你??你们这群朽木??自己不读书,连别人窗外听一听也不让吗?” “先生,”张仪阴阴一笑,“你讲过不止一次,君子要堂堂正正,先生既然请他来听讲,就该让他堂堂正正地坐到教室里,似这般躲在墙外,不是小偷,又是哪般?” 琴师语塞:“你??” 红衣学子拍拍张仪肩膀:“我说张兄,甭与先生扯嘴皮了,来个痛快的!”说着“唰”地叉开两腿,“穷小子,爱学习好呀,本公子成全你,只要你肯从我这裆下钻过去,本公子就替你交足学费,让你堂堂正正地坐在学堂里!” “钻哪,臭小子!”一黑衣学子走到红衣学子身后,也叉开腿,从囊中摸出一块金子,“连我这裆一道钻了,这块金子就白送你!” 众学子纷纷站作一排,叉开腿,只有张仪原地站着,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场热闹。 苏秦出身卑微却志向高远,显然受不了这等侮辱,呼呼直喘气,额上青筋暴出,头低得更低了。 青衣学子见他不买账,扫一眼众人:“臭小子不肯赏脸,怎么办呢?” 黑衣学子恨恨道:“揍他!不花钱就想听琴,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事?” 众学子齐围过来,纷纷作势要打苏秦。琴师气得胡子乱颤,手指他们:“尔等竖子,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雪公主抱着琴盒,雨公主背着琴,在后宫的小径上急匆匆地走着。将到靖安宫时,雪公主突然放慢脚步。走在前面的雨公主察觉到了,回过头:“怎么了,阿姐?” “阿姐有点儿担心!” “你担心什么?” “阿姐琴艺不精,若是弹误了,母后岂不更伤心?” “这??”雨公主略略一怔,“有了,我们去请先生来,由先生弹奏!” “阿姐正是此意!” 姐妹二人拐向宫门,刚刚步入太学的大门,就听见里面隐约传来一阵大似一阵的喧嚣声。 “阿姐,是先生的琴房!”雨公主细细一听,急道。 姐妹二人加快脚步,继而飞跑起来。 将近琴房时,姐妹二人眼前赫然现出吓人的一幕:众学子各自叉腿,站作一排,苏秦龟缩在地,一动不动。 红衣学子拉长腔:“一二三,钻钻钻!” 众学子合声:“臭小子,钻钻钻!” 黑衣学子拍手打着节拍:“四五六,裆下走!” 众学子附和:“偷艺贼,裆下走!” 青衣学子用脚跺着打节拍:“七八九,不钻是只狗!” 众学子附和:“不钻是只狗!” ???? 张仪似乎觉得他们玩得过分了,大手一扬:“诸位,诸位,且听在下一句!” 众学子停下,目光射向他。 张仪手指苏秦:“此人是个呆子,看在先生面上,暂且饶他这次吧!” “咦,张兄呀,”红衣学子纳闷道,“好不容易有个乐子,你扫什么兴呢?今儿不让这小偷钻一个,本公子就让你钻一个!”将腿叉得更开,众学子发出更强烈的哄笑。 苏秦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嘴唇哆嗦,羞怒惧卑交加,佝偻着身子缩在地上。 张仪的目光落在苏秦屁股下的木剑上,灵机一动,悄悄走到他身后,猛地一抽。 苏秦没有提防,剑被抽走。 张仪拔剑出鞘:“诸位请看,这是个什么物件儿?” 众学子一看,无不哄笑,纷纷扔下苏秦,赏起剑来。 黑衣学子从张仪手中抢过木剑,随手舞几下:“好玩,好玩,真是好玩!” 红衣学子接过来,掂在手中闪了几闪,大笑道:“哈哈哈哈,这也叫剑?就这根破木棍儿,在下一扭就断!诸位看好了!”作势折剑。 眼见红衣学子就要折剑,苏秦陡然蹿起,饿狼扑食般冲上去,将他撞倒在地,反手一把夺回木剑。红衣学子恼羞成怒,打了个滚,翻身爬起,“呀呀”吼叫着一头撞向苏秦。苏秦不及躲闪,被他撞倒在地,众学子一哄而上,将他牢牢压在身下。 好虎架不住群狼,不消一时,苏秦就被他们七手八脚地扭个结实。红衣学子夺回木剑,气喘吁吁地狠踢了苏秦一脚:“你个臭种地的,竟敢在本公子面前耍横?诸位学兄,既然他不肯钻,我们就来个硬的!”说着又“唰”地叉开腿:“来,大家帮他钻!” 众学子纷纷手指苏秦:“对对,不钻也得钻!” 众学子拿住苏秦,将他按倒在地,眼见就要推他钻过去,张仪摆手道:“诸位诸位,钻裆没什么趣味,瞧我来个新鲜的!” 黑衣学子来劲了:“张兄快说,是啥新鲜的?” 张仪转对红衣学子:“仁兄,借他木剑一用!” 那学子将木剑递给他。 张仪接过,晃了几晃:“就是这把剑了!这小子不是视作宝贝吗?我们就给他来一个小子背剑!” 众学子齐声道:“好咧!” 几个学子扭牢苏秦,张仪解下身上腰带,将木剑插在苏秦背后,再将他的两手用腰带反绑在木剑上。 苏秦疼得额头渗汗,狼狈不堪,紧咬牙关,只不作声,怒视张仪。 张仪阴阴一笑:“诸位站作一个圈!” 众学子站作一圈。 张仪发声喊,陡地将苏秦推向对面学子。对方再发声喊,将苏秦推向下一学子。苏秦就这样被他们推来搡去,站也站不住,倒也倒不下。 望着他这狼狈样,众学子狂笑连连。 被晾在一边的琴师,急得不停跺脚:“尔等竖子,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不远处的大树下,鬼谷子闭目而坐,置若罔闻。 童子转对鬼谷子,急道:“先生,他们在欺负那个怪人呢!” 鬼谷子似已入定。 童子扯他衣襟:“先生?” 鬼谷子眼皮都没睁:“做什么?” “去救救他呀!” 鬼谷子故意打起呼噜。 童子正自惶急,一阵脚步声近,雪公主、雨公主飞跑过来,在离他们不远处站下,一边娇喘,一边看向琴室外的喧闹。 一阵芳香袭来。童子揉下鼻子,看向二位公主。 鬼谷子眼角微睁,瞟向二女。 看到不是欺负先生,二位公主嘘出一口气,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琴室外,众学子仍在推搡苏秦,边推边数:“??三十五,三十六, 三十七??” 二位公主走到张仪、琴师的背后,站在离他们仅有几步远的地方。 陡然看到两位公主,红衣学子就像见猫的耗子似的,悄悄离开圈子,溜向一侧。 众学子回头一看,无不如中邪一般,纷纷溜过去,凑作一个堆儿。 苏秦被他们推搡得头晕眼花,突然失去推力,站立不住,跌倒在地。 见学子们撒手,张仪起初不解,继而觉得身后有异,回头一看,整个儿成了只呆鸟。 琴师这也看到了,迎上去,躬身深揖:“老朽见过二位公—” 姬雪截住他,回一揖:“弟子见过先生!” 琴师明白了,再揖:“老朽见过雪姑娘!” 姬雨原本冷傲,此时生了气,俏脸虎起,不怒自威,手指苏秦,两道目光剑一般扫向众人,厉声道:“谁干的?” 众学子面面相觑。 红衣学子看向独立一侧的张仪,众学子也都纷纷看他。 姬雨走向张仪,冷若冰霜,一字一顿:“是你吗?” 张仪舌头竟是僵了,退后几步,嗫嚅:“我??我??” 姬雨杏眉冷竖:“还不快将这位公子解开?” 就如鬼使神差一般,张仪急到苏秦身边,为他松绑。 姬雨扫视众人,呵斥道:“瞧瞧你们这副德行,像是太学的学子吗?滚回琴房去!” 众学子个个就如触电似的,灰溜溜地走回琴室。 张仪解开苏秦,傻愣愣地站在苏秦身边,惶惶不知所措。 姬雨瞪他一眼:“还有你呢!” 张仪打个惊愣,这才明白是在责备他,急急溜向琴室。 姬雪转向琴师,问道:“请问先生,为何闹成这样?” “唉,是老朽无能!”琴师手指苏秦,“这位学子家贫好学,以抄书为生,老朽见他用心,就让他旁听学业,岂料他自忖身贱,只在窗外听讲,不想却被这些学子??唉!” 姬雪心里生出莫名的感动,凝视苏秦一眼,径直走过去,对苏秦深深一揖,语气温柔、祥和:“这位公子,莫与这帮纨绔子弟一般见识!”回转身子,两只如水的眼睛望向琴师:“先生,自明日始,就让这位公子坐进教室听课,一应费用由弟子支出!” 琴师深鞠一躬:“老朽谨听吩咐!” 苏秦翻身爬起,两膝跪地,叩首:“苏??苏??苏秦谢??谢??谢??” “苏公子不必言谢!”姬雪听他口吃,轻声问道,“敢问苏公子家居何处?” “城??城??城东轩??轩??轩??里??” “苏秦!”姬雪念叨一声,又喃喃重复几遍,似要记牢这个名字,又似不是,“苏秦??苏秦??” 苏秦仰脸凝视姬雪,似要记牢恩人的容貌。 苏秦再叩:“敢问姑??姑??姑娘芳??芳??芳??芳名?他日若??若是得??得??得意,苏??苏??苏秦定??定??定??定有厚??厚??厚??” 已到这步境地,还在想着回报,姬雪不由再次望他一眼,见他眉目端正,贱而不卑,更有一身傲气,心中一动,眼光落在被张仪解下后弃在一边的木剑上,走过去,弯腰拾起,端详有顷,看向苏秦:“此剑可是你的?” 见她在意这把木剑,苏秦满脸羞红,低下头去,有顷,微微点头。 “是你自己做的?” 苏秦再次点头。 姬雪将剑抽出,再审一时,插入剑鞘,赞道:“真是一柄好剑!精诚之作啊!”款步走到苏秦跟前,双手将剑递给苏秦,报出名字:“姬雪敬重苏公子勤奋上进之心,望苏公子在此好好习读,早日出人头地,成就功名!” 苏秦抱剑于怀,泪水夺眶而出,连连叩拜:“苏??苏秦谢??谢??谢??” 见苏秦流泪,姬雪轻叹一声,从袖中摸出一块丝绢,弯腰为他擦拭。 苏秦不相信这一切竟是真的,紧闭两眼,泪水更如断线的珠子,越发不可止落。 姬雨显然觉得姬雪过分了,过来扯住她的胳膊:“阿姐??” 许是看到苏秦的窘迫、不屈、感恩和泪珠,许是联想到自己受人摆布、无法掌控的命运一如面前这个口吃,姬雪心中一酸,不仅没有走开,眼中反倒滚出泪来。 姬雪的泪水如珠子般滴落下来,砸在苏秦的额头上。 苏秦觉得有异,伸手一摸,抬头一看,见是姬雪在落泪,以为那泪水是为他流的,不由分说,将头一下接一下地重重磕在草坪上,放声悲泣:“姬??姬??姬姑娘??” 姬雪欲哭不能,欲忍不住,一个转身,捂脸快步跑开。那块丝绢飘落下来,不偏不倚,刚好掉在苏秦怀中。 姬雨急叫:“阿姐—” 姬雪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姬雨怔了下,走到琴师跟前,拱手,悄声:“先生,我和阿姐是来求请先生为母??母亲奏曲!” 琴师拱手:“老朽从命!” 姬雨礼让:“先生,请!” 琴师、姬雨扔下苏秦,匆匆离去。 张仪与众学子躲在琴室里,或隐在门边,或挤在窗台上,无不踮着脚尖,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紧盯草地上发生的这幕。看到琴师、姬雨渐去渐远,众学子总算缓过神来,七嘴八舌道: “乖乖,简直就是天仙下凡!那臭小子真有艳福!” “大家评评看,她们二人,哪个更美?” “这还用说,当然是那个没骂人的!你们知道她是谁吗?” “对呀,她是何人?” “没见过世面了吧?她就是当今天下第一美女,大周天子的长公主,人称雪公主,秦、魏、燕三国争聘的,就是她!” 一语惊煞众学子,所有人都呆了。 琴室里静得出奇,所有人似乎全都屏住了呼吸。 好半天,黑衣学子咂舌:“啧啧啧,怪道方才在下丢了魂呢!那??另外一个呢?” 红衣学子不无得意道:“雪公主之妹,大周天子的二公主姬雨,人称雨公主!” 黑衣学子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环视左右:“不瞒诸位,本公子来此,名为学艺,其实就想一睹天下第一美女的风采!哈哈哈哈,不想今日得偿夙愿矣!” 青衣学子击掌道:“太是了,在下来此,也为一睹芳容。挨这顿骂,值!” 红衣学子手指窗外:“看,那个口吃!” 众人这才想起苏秦,不约而同地望向窗外的草地。 草地上,苏秦缓缓站起,将姬雪的丝绢纳入袖中,将地上的竹简一捆接一捆地捡起来,挑在肩上,如同换了个人似的,倒背木剑,精神抖擞地大步而去。 紫衣学子盯住苏秦:“诸位看清楚没?方才雪公主落泪了,是为这小子!” 红衣学子醋意横生,骂道:“他娘的,便宜这叫花子了!我说诸位,咱们这就出去,追他回来,揍他一顿,出出这口恶气!” 黑衣学子长叹一声:“唉,要去你去吧,本公子这得回房睡一好觉,不定能梦见两个小美人儿呢!”见张仪仍盯着姬雨消失的方向:“咦,张兄,人都没影儿了,你还发啥癔症哩?” 张仪缓过神来,没睬他们,撒腿就朝外面跑去。 张仪跑过鬼谷子师徒所在的那棵大树,不一刻儿,就消失在拐弯处。 童子指向拐弯处:“先生,他在追人家呢!” 鬼谷子缓缓起身:“走喽!” “先生,哪儿去?” “为你挣枚铜板呀!” 姬雨、琴师一前一后,快步走向王城偏门。 张仪尾随于后,紧追不舍,直到二人走进宫门。 张仪怅然若失。 自发病以来,王后在床榻上一躺半月,不吃不喝,昏睡不醒,若不是体内尚存温热,鼻孔尚有气息,整个就如死人一般。 眼见王后日日沉睡,周显王茶饭不思,日日责成御医查出病情,抓紧诊治。宫中御医,有能耐的早到他国谋生去了,留下来的多是庸医,遇到这种怪病,根本无从下手,莫说是瞧出病因,即使脉象,也无一人摸出。当姬雨引领琴师走进靖安宫时,几个御医仍在宫外合议,个个神色茫然,人人愁容满面。 姬雨与琴师走进大门,在珠帘外面摆开琴架。宫正见状,怦然心动,传令众御医暂回太医院讨论,又拐回宫里,安排众宫女守在宫里,吩咐琴师起奏。 人海茫茫,知音难觅。对于琴师来说,王后不仅是衣食之源,更是难得的知音。但凡有事,无论是喜是忧,王后总要使人请琴师弹奏,且每次必点俞伯牙的《高山》《流水》。这两支曲子,莫说是姬雪和姬雨,即使宫人,也多听得熟了,因而,只要琴声响起,只要是这两支曲子,大家准知是琴师到了。 此刻,面对知他用他、不久前还曾有说有笑、而今却浑然无觉的高贵王后,琴师百感交集,两手抚琴,将《高山》《流水》弹奏得淋漓尽致,于清幽中加一丝悲凉,于舒婉中添一分哀怨,听者无不动容。 帘后,姬雨跪在王后榻前,握紧母亲之手,侧耳贴在母后胸上,倾听她的缓慢心跳。在琴师快要弹完时,姬雨听到王后心跳加剧,强而有力,当即激动万分,颤声叫道:“先生,母后有反应了!” 得知王后竟有反应,琴师更是激动,抖擞精神,两手鼓琴,从《高山》起始,直到《流水》,将曲子又弹一遍。《流水》不及弹完,姬雨感到王后的手指在微微颤动。姬雨更紧地握住王后,将脸贴在王后脸上,轻声呢喃:“母后,母后??” 姬雨连叫数声,王后终于从长睡中缓缓醒来,费力地睁开眼睛。 姬雨热泪盈眶,更咽:“母后,您醒了,母后,您终于醒了,母后??” 王后朝姬雨微微一笑,重又合上眼皮。 宫正喜不自禁,急切地吩咐宫人:“快,奏报王上,娘娘醒了!”略顿:“慢,我去奏报!”说完撒腿跑出。 琴声欢快,流水声声,琴师似入忘我状态。 王后睁眼,对姬雨吃力一笑:“雨儿!” 姬雨颤声叫道:“母后??” “雨儿,母后??母后这是在哪儿?” “在宫中呀,您看??”姬雨边说边四处指给她看。 “是吗?”王后环视左右,“是哩。看来,方才所历,皆是虚境!” “母后,您已经昏睡半个月了!” “是吗?”王后闭目少顷,渐渐回到现实中,长叹一声,“唉!” 姬雨指向珠帘之后的琴师:“母后,是先生弹琴,将您召回来了!” 王后微微一笑:“雨儿,代母后谢谢先生!” 姬雨“嗯”了一声,侧耳听了一会儿,小声道:“母后您听,琴声多么欢畅,先生太高兴了!” 王后侧耳听琴,琴师正入佳境,两眼闭合,十指翻飞,完全忘我。 王后听有一时,猛地想起什么:“宫正呢?” “在呢。看到母后醒了,宫正亲去禀报父王。父王无时不在挂念母后,刚刚还在这儿!” “母后知道。”王后嘘出一口气,笑道,“雨儿,母后有件急事,你马上去办!” “雨儿谨听母后!” “你到街上走走,为母后寻访一人。母后估算,他该来了!” “寻访何人?” “一个白眉毛的老丈,眉毛有这么长!”王后拿手比画了个长度。 姬雨吃一大惊:“这么长呀?” 王后点头。 “若是见到他,雨儿要请他入宫吗?” “不用。你什么也不必说,只要见到他在就成!” 姬雨点下头,欲走,却又恋恋不舍。 王后催道:“去吧,雨儿,这事儿要紧,不要对任何人讲!” 姬雨点头,在王后额头轻吻一下,疾步出宫,远远看到周显王、宫正、内臣三人从御书房匆匆赶来。另一条道上,姬雪及几个御医也赶过来。姬雨放下心来,拐向另一条小径,撒腿跑去。跑有一段,姬雨似是想到什么,拐向自己的闺房。 姬雨匆匆跑进,对侍女道:“春梅,快,拿衣饰来!” 春梅看向他:“小姐,什么衣饰?” 姬雨白她一眼:“你笨哪,我要出宫!” 见是出宫,春梅一脸兴奋:“好咧!”便麻利地拿出一套商女服饰,为她穿上,自己也换了一套平民的侍女服。 洛阳市集一角,人声鼎沸,到处是摊位与铺面。 张仪、小顺儿悠然闲逛。正走间,一阵幽香袭来。顺儿夸张地连吸几口气,抬头一看,是姬雨二人脚步匆匆地从他们身旁走过。 张仪在他头上敲一下,一努嘴,脚步加快。 顺儿紧跟其后。 姬雨头戴遮阳斗笠,肩披纱巾,腰悬宝剑,沿大街一路走去,两眼不停搜索。 姬雨二人转过街角至另一街道,春梅惊道:“公??”捂嘴:“快看那人!” 姬雨顺手势看去,是在学宫里遭人羞辱的苏秦。苏秦挑着竹简缓缓走着,木剑倒背,两眼不停地瞄向街道,显然在寻一块适合他摆摊抄书的摊位。 春梅盯住那把木剑,低声道:“瞧那人的剑,是倒着背的!” 姬雨瞄过去,扑哧笑了,遂放慢脚步,将斗笠拉下一点点儿,免得被他认出。 苏秦走到十字路口,停下来若有所思。站有一会儿,他从袖中摸出姬雪的丝绢,放在掌心审看一时,又放在胸口处,闭眼喃喃几句,似在祈祷。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折好,纳入袖中,抬头走去。 前面一处显眼位置摆着个算命摊位,招幡正在风中飘。童子笔直地站着,鬼谷子端坐于地,两眼微闭,似在打盹。行人来来往往,有的直走过去,有的扫视招幡一眼,没有一人停下看相。 童子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实在憋不住了,低下头去,轻声对鬼谷子说道:“先生,童子的肚子叫得越来越欢实了!” 鬼谷子瞥到苏秦走过来,嘴一努:“呵呵呵,你小子运气好,看,送铜板的来了!” 童子看向苏秦,做个苦脸:“啊,他呀!” “站直,打起精神,热情接客!” 童子站直身子,打起精神。 苏秦认出二人,见他们旁边有块空场,遂放下担子,挤出个笑,朝鬼谷子揖个礼,指指旁边空地,希望能在这儿摆上摊位。 鬼谷子似是没有感觉。 童子得了鬼谷子的话,以为他是为占卦来的,热情说道:“喂,这位大哥,是算命还是打卦?” 苏秦看向童子:“我??我??我??”指指旁边空位,“想??想??” 童子将招幡晃几下,发出“嚓嚓”的声音:“客人,请看招幡!” 苏秦看向招幡,见上面书着一副对联:“远观万里鹏程,近判旦夕祸福。” “这位大哥,”童子一心想做这笔生意,“就占一卦吧,我家先生的卦灵着呢!” “我??我??”苏秦再次看向旁边空位。 姬雨的眼睛早已瞟见鬼谷子的两道白眉,压住狂喜,急走过来,在苏秦后侧几步外站定。看到有人算命,路人也有停下来的,不一会儿,苏秦身边围起七八个人。张仪赶到,专门站在姬雨身侧,却又不敢靠她太近。 童子不看别人,只盯苏秦:“大哥,占一卦吧,不定鹏程万里呢!” 许是“鹏程万里”四字刺激了苏秦,苏秦朝鬼谷子鞠一躬,蹲下:“先??先??先??” 鬼谷子眼睛未睁,声音却出来了:“年轻人,欲求何卦?” 许是周遭人多了起来,苏秦愈见紧张:“我??我??” “远可观过去未来,近可求旦夕祸福,大可问人生机运,小可见婚丧嫁娶!年轻人,你欲卦什么?” “就??就??就??就请先??先??先生卦??卦??此生机??机??机??” 苏秦“机”不出来,众人哄笑起来,围观的人更多了。 鬼谷子不由分说:“年轻人,请付卦金!” 苏秦伸手入袖,边摸边问:“请??请问先??先生,多??多少卦??卦??卦??” “人生机运,一金;婚丧嫁娶,十铜!” 苏秦掏钱的手僵住了。 “年轻人,欲占什么?” 苏秦尴尬不已:“我??我??” 更多的行人围拢来,张仪引小顺儿挤到了最前面。 “先??先生??我??”苏秦愈见窘迫,转身欲逃。 鬼谷子沉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年轻人,观你是来求问人生机运的,伸出手来!” 鬼谷子的声音如有一股神力,苏秦情不自禁地伸出左手。鬼谷子搭到苏秦脉搏上,微闭两眼,似在诊病。 这般看相别具一格,众人七嘴八舌起来: “咦,大家快看,打的是看相的幡,干的是把脉的活!” “各位各位,有谁见过把脉算命的?算命先生瞬时变郎中,哈哈哈哈!” 众人跟着哄笑。 张仪早忘了站在一侧的姬雨,两眼圆睁,紧盯鬼谷子搭脉的手。 “诊”有一时,鬼谷子松手,微闭双眼,朗声道:“年轻人,你天赋异禀,贵至卿相,老朽恭贺你了!” 众人无不愕然。 有人手指苏秦,讥笑道:“就他?”捧腹大笑:“哈哈哈哈,贵至卿相?哈哈哈哈,瞧瞧这个乡巴佬吧,还是个口吃,哈哈哈哈,哪位见过口吃卿相?” 众人又是一番哄笑。 有人认出苏秦来了,揶揄道:“咦,这不是轩里苏家的二小子吗?什么贵至卿相呀,他是个出了名的浪荡子儿,不肯种田,一到农忙就逃,他的阿大差点儿让他气死了!” 不知是谁接口道:“没几下子,怎能叫作天赋异禀呢?” 众人的哄笑声更大了。 苏秦不羞不恼,朝鬼谷子缓缓跪下,连拜三拜:“谢??谢??谢先生??吉??吉言!可晚??晚??晚生没??没??没有一金??”摸出一枚铜板,恭恭敬敬地放在鬼谷子面前:“只??只此一枚铜??铜币,不??不??不足以酬??酬先??先??” 鬼谷子微微睁眼,瞥他一下,复又闭上:“年轻人,老朽要的就是你的这枚铜板,至于余下酬金,待你官至卿相时,再付不迟!” 苏秦叩首:“晚??晚??晚生谢??谢??谢??” 人群中猛地爆出一声冷笑,众人视之,是张仪。 姬雨也认出张仪,吃一大惊,忙将斗笠斜在脸上。 张仪显然也早认出姬雨,刻意瞥她一眼,冲鬼谷子略一抱拳,朗声说道:“看相的,你这话讲得也忒大了点吧!” 鬼谷子眼睛未睁,淡淡说道:“年轻人何出此言?” 张仪手指旗幡:“那招幡上写的是,‘远观万里鹏程,近判旦夕祸福’。鹏程万里一时无法验实,谁都可以胡诌。晚生敢问,旦夕祸福,先生可能算准?” “当然!” 张仪眼睛一眨:“若说旦夕,晚生有点为难先生。晚生且问,一月之内,在下可有福祸?” 鬼谷子微微睁眼,看下张仪,复又闭上:“一月之内,倒是无事,有事只在一月之后。” “之后多久?” “从命相上看,是三十日!” “你是说,我两个月之内有事?” “命相如此。” “什么事儿?” “人生大悲!” “你??”张仪勃然震怒,“一派胡言!好吧,我再问你,依你所说的这位贵至卿相的年轻人,一个月之内可有福祸?” “没有。” “两个月呢?” “人生大喜!” 张仪彻底震怒:“什么?我是大悲,他却大喜,”又看向众人:“诸位说说,天下可有这等巧事儿?” 众人皆是不信,七嘴八舌。 “不可能!” “一听就是胡谄!” “哈哈哈哈,这般算命,我也会!” ???? 张仪冷笑一声:“老先生,观你眉毛,想也有把年纪了,这般信口胡谄,却为哪般?”目光瞥向地上的那枚铜币:“哈哈哈哈,在下明白了,想是为了那枚铜币吧!” 童子显然被他最后一句激怒了,二目圆睁,气呼呼道:“哼,谁稀罕那枚臭币!” 张仪看向童子:“你小子,不为臭币,又为什么?命尚未算,先让掏钱,天底下可有这般做生意的?” “我们就是这么做的。对了,你的命已经算过了,掏钱!” “哈哈哈哈,”张仪长笑几声,“掏钱?我的命是算过了,可我这鼻子眼儿全不信哪,我没有信,你又怎么让我掏钱呢?” 鬼谷子睁眼又看张仪一眼,再次闭上,语气肯定:“命数如此,信与不信,年轻人自便!” “算命的且慢闭眼!我再问你,六十日之内,如果先生所言并不灵验,该当如何?” 鬼谷子没有睬他,依旧闭目。 “哈哈哈哈,”张仪再次大笑,“我就晓得你是一派胡言,不然的话,为何不敢接话?” “年轻人,老朽在此候你六十日就是!” “好!”张仪重重点头,转向众人,左右拱手,“诸位看客,你们权且做个见证。六十日之内,若是灵验,在下向这位老先生磕三个响头,付卦金一镒!若是不灵验??”瞟一眼童子身边的招幡儿:“你的这个小招幡儿,在下可就扯下来了!” 童子瞪他一眼:“你敢!” 观众再爆哄笑。 鬼谷子声音沉沉道:“年轻人,待到那时,怕是你就没了这份儿心气!” “哈哈哈哈,”张仪仰天一阵狂笑,又像变戏法似的瞬间止住,冷眼直逼鬼谷子,“君子一言!届满六十日,此时此地,晚生敬候先生!” 张仪出足风头,转身一看,却是傻了,身边佳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不见踪影了。 “闹剧”结束,人群渐散。鬼谷子缓缓站起,显然早已明白苏秦所为何事,呵呵笑道:“年轻人,这块地儿让给你了!”转对童子:“小子,捡起你的铜币,买饼吃去!” “好咧!”童子应一声,捡起铜币,收起招幡。 鬼谷子在前,童子在后,晃晃悠悠地走向一条街道。 苏秦看看鬼谷子留下的地儿,又看向鬼谷子二人远去的背影,眼前浮现出轩辕庙中的情景:三人同住一殿,雄鸡啼晓,鬼谷子依旧不睡,只在那儿坐着。 苏秦忖出鬼谷子是个奇人,不再摆摊了,挑起担子,紧追鬼谷子而去。 所有人都走了,只有张仪守在原地,望着姬雨可能离去的方向,怅然若失。 小顺儿小声道:“主人,人都走了!” 张仪回过神,抬眼望去,见苏秦挑担走开,心中一动,努下嘴,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 第017章|?张仪豪宴戏苏秦?姬雪被逼嫁燕翁 姬雨回到靖安宫,见只有宫正一人,觉得奇怪,问他道:“父王、姐姐和御医呢?” “嘘,”宫正小声应道,“御医说,娘娘需要静养!” 姬雨急道:“母后怎么样?” “娘娘正在候你!” 姬雨急到榻前,见王后气色已有明显恢复,嘘出一口气,轻声道:“母后,雨儿回来了!” 王后缓缓睁眼:“快,扶母后起来!” 姬雨扶王后起来,在她背后垫上枕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母后,雨儿寻到他了,那个白眉老丈!” “快,”王后急不可耐道,“坐母后身边,细细说给母后!” 姬雨坐下,将方才街上所见从头至尾细述一遍。 王后长舒一口气,微微笑道:“这么说来,此人必是了!” “母后,白眉老丈是谁?” “是位得道的高人,住在云梦山的鬼谷,号鬼谷子!” “啊?”姬雨惊得合不拢口,“他就是鬼谷子呀?” “怎么,你知道他?” “是呀,”姬雨一脸兴奋,“琴师不止一次提到他呢!” “哦?先生怎么讲的?” “先生称他为当今琴圣,即使俞伯牙再世,也要矮他半头!” 王后微微一笑:“鬼谷先生岂止是个琴圣!” “母后,难道他是神仙?” 王后点头:“在母后眼中,他就是神仙!” “呵呵,”姬雨笑起来,“是哩,看起来还真有点儿道骨仙风。母后,您怎么晓得他来了洛阳?不会是他托梦于您了?” “是母后求他来的!” 姬雨吸一口气:“母后认识他?” 王后点头。 姬雨来劲了:“母后快说,您怎么认识这位神仙的?” “唉,”王后轻叹一声,“讲起此事,就是母后之憾!”略顿,似是回到过去,缓缓讲出一段往事: 多年前,王后年幼时,肤粗发黄,是蔡宫里出了名的丑丫头。然而,蔡公晚年得女,对她甚是疼爱。十二岁那年,她突患一场奇病,高热不退,黄发脱落,神志不清,昏睡不醒。几个老医生轮流把脉,皆是摇头。 蔡公焦急,在宫门外张榜求医。没过多久,一位白眉老丈揭下榜文,进宫诊治。 白眉老丈细审王后,见她头发掉光,全身出疹,身上无一处好皮肤,不忧反喜,对蔡公说:“此病草民可治,但草民有个请求,望蔡公应允。” 蔡公喜问:“什么请求?” “此女为道之器,从今日起,可叫汕儿。” “汕儿?嗯,这名字好,就叫汕儿吧。” “俟汕儿病好,”老丈话锋一转,“老朽要将她带走。” 蔡公愕然:“带走?带哪儿去?” “带进山林,承道纳丹。” “这??” 白眉老丈双目逼视:“蔡公舍不下吗?” 蔡公眼珠子转了几下,狡黠一笑:“呵呵呵,好说好说,只要上仙能够医好汕儿的怪病,一切都好说!” ???? “母后,”姬雨急道,“老丈治好您了吗?” “要是治不好,怎么会有母后呢?”王后给她个笑,“白眉老丈在母后身上连扎数针,留下几包草药后辞别。将行之际,老丈说他住在云梦山鬼谷,可叫他鬼谷先生,说他一百八十日后来接母后。母后服药四十九日,康复如常,再四十九日,头上长出黑发,全身蜕皮,再四十九日,生出一身柔皮,光滑细嫩,听宫里人说,这叫脱胎换骨。” “后来呢?”姬雨听得入神,急问,“母后为何没有随鬼谷先生进山修道?” “唉,”王后长叹一口气,“因为你外公呀。一百八十日后,鬼谷先生如约来接他的汕儿,你外公却生悔意,再三推托,要求鬼谷先生再候三年。三年之后,鬼谷先生践约再来,你外公却不顾母后再三哭求,将母后献给周室。母后出嫁那日,鬼谷先生就站在宫外,眼睁睁地看着母后含泪走进迎亲的王辇。鬼谷先生长叹数声,扬长而去。仅过一年,楚人灭蔡,你外公他??也就死于战祸了!” “再后呢?” “鬼谷先生再未露面。后来,母后生下你姐妹二人,渐也断去修道念想。三年前,母后梦见鬼谷先生,先生说,他仍旧记挂母后,只要母后愿意,他随时可来接母后进山!母后醒来,想到此生所失,颇多叹喟,哭了整整三日!” “母后,您??还想进山修道吗?” “唉,”王后又是一声长叹,“怎么不想呢?可修道首在抛却尘念,而这尘念母后割舍不下呀!” “母后有什么割舍不下的?” “一是你们的父王,母后既然是他的人了,又怎能舍他而去呢?二是你们姐妹!眼下秦、魏逼聘雪儿,你们的父王左右为难,母后苦无良策,这才求助于鬼谷先生,”王后泪出,“没想到先生他??竟然来了!” “母后,鬼谷先生真的能帮咱渡过难关吗?” 王后重重点头,以毋庸置疑的语气说:“只要先生在此,母后心里就踏实了!”重新躺下:“雨儿,去吧,母后累了。记住,此事不可外扬!” 姬雨点头,在王后额头轻轻一吻,退出。 市集上,鬼谷子师徒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苏秦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看到旁边有家小饭栈,师徒二人拐进去,寻个几案坐下。店家招呼,童子递上铜币,要店家随便上些吃的。店家看一眼师徒二人,拿出几只饼、一盘凉菜和两碗稀粥。 二人吃得很香,尤其是童子,还真饿极了。 苏秦站在离他们几十步外的街面上,搁下挑子,远远地看着。苏秦显然也有点儿饿了,由不得咽下口水。 正在饕餮的童子瞥到苏秦,低声道:“先生,你看那人!” 鬼谷子顾自咬嚼。 “看样子,想必他也饿了。” 鬼谷子似没听见。 童子有些过意不去了:“我们吃的是他的钱!” 鬼谷子仍旧没睬。 见先生始终不发一言,童子迟疑有顷:“先生,要不,给他个饼吧,反正我们吃不完!” 鬼谷子瞪他一眼:“吃你的吧!” 童子给他个黑脸,将头扭到一侧,不忍再看苏秦。 苏秦显然不是为只饼守在这儿的。他要守的是鬼谷子,他怕先生万一不回破庙,就再难寻到他了,而他窝着一肚子的疑要问,一肚子的惑待解。 苏秦正自守候,肩上被人轻拍了一下,扭头一看,是张仪和小顺儿。 因有前面两次交集,苏秦显得慌乱,弯腰深揖一礼。 “喂,”张仪嘴角撇出一笑,“是该称呼你苏卿呢,还是苏相?” 苏秦晓得麻烦来了,朝后退一步:“我??我??” “呵呵呵,”张仪一副油嘴滑舌的样子,“叫苏卿相吧,既有卿,也有相,算是齐全了。”又指自己:“在下姓张名仪,魏地河西人。”动作夸张地鞠个大躬:“河西张仪叩见卿相大人!” 苏秦脸色涨红:“张??张??张公子莫??莫??莫开玩??玩笑!周人苏??苏??苏??” “呵呵呵,是苏秦吧,在辟雍里听到卿相向两位女子亮过家底!” 苏秦脸色绯红,却不敢接腔,将头垂下。张仪朝鬼谷子努下嘴:“看人家大快朵颐,卿相的肚皮怕也按捺不住了吧?” 苏秦不敢接话,挑起担子欲逃。 张仪看向顺儿,嗔怪道:“顺儿,怎么没个眼色,还不快帮卿相大人挑上?” 小顺儿去挑担子,苏秦却不松手。 张仪扯住苏秦,堆笑道:“呵呵呵,苏公子,挑担是粗活,怎能委屈卿相大人呢?让下人挑去!”说完不由分说,将他担子取下,扔给小顺儿。 苏秦不知他意欲何为,紧张道:“张??张??张公子,你??你要做??做??做??” 许是被苏秦这滑稽的样子逗乐了,张仪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在下不做什么,在下不过是请苏卿相吃个便饭。屈天屈地,屈人屈己,不可屈了肚皮,是不?只是??”指向这一溜食摊:“这些饭食太差,只配下人填填肚皮。依卿相之尊,自当换个高雅所在才是。”扭头看向小顺儿:“顺儿,这王城里面,何处可配卿相进膳?” 小顺儿眼珠儿一转:“回主人的话,万邦驿馆附近有家万邦膳馆,说是专以招待列国使臣、达官显贵,在王城里首屈一指啊!” “万邦膳馆?嗯,名字不错,正配卿相进膳。”张仪转对苏秦,拱手,“在下就在万邦膳馆恭请卿相小酌,望卿相赏脸!” 苏秦面色羞红:“我??我??不??不??” “苏卿相,在下诚意相请,您就赏个脸吧,算是在下赔罪了!” “赔??赔??赔什么罪?” 张仪做出诚恳的样子:“方才在太学里,是张仪难为卿相了!” “苏??苏秦不??不??不怪张公??公子!” “苏卿相可以不怪,在下之礼却是要赔的。苏卿相,请!” “嘻嘻嘻,苏卿相,我家主人有的是钱,主人请客,您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何必饿着肚子逞能呢?走吧!”小顺儿挑起挑子,“咯吱咯吱”头前走去。 张仪将苏秦胳膊顺势挽起,连拖带拉,将他推走了。 外面一幕被童子看了个真切。 “先生,”童子急道,“太学里的那个人把那个人拖走了!” “什么那个人那个人的,吃你小子的吧!”鬼谷子慢条斯理道。 张仪拖着苏秦来到万邦膳馆。 万邦膳馆位于文庙对面,是周室接待万邦来宾的核心建筑之一,与万邦驿馆配套,皆归行人府管辖。膳馆场面很大,朝觐期间最热闹时曾有过逾百厨工,同时接待过上千来宾。然而,时过境迁,今日的膳馆门可罗雀,厨师也没几个了,得亏近日的秦、魏使团,馆里总算有了生气,炊火重起。 显然,这儿是苏秦不曾来过的。看到高大的门楼、大门两侧的怪兽及一长排大红灯笼时,苏秦惊呆了。 门口停着几辆辎车,皆显奢华。小顺儿放眼望去,有点儿慌了,将张仪拉到一侧,悄声道:“公子,是否换个地儿?” 张仪瞪他一眼:“滚一边儿去!” 小顺儿眼球儿四处转悠,显然是在寻地儿。 张仪指向一棵大树:“你就守在那棵树下,看好卿相的宝贝儿!” 小顺儿挑起担子,走到树后。 张仪招手:“过来!” 小顺儿一溜烟又跑过来。张仪附耳低语一阵,小顺儿点几下头,回到树下。 张仪转对苏秦,伸手做个大礼:“卿相大人,请!” 苏秦不知他俩在搞什么名堂,退后一步,心慌不已:“我??我??我??” “呵呵呵,”张仪笑着指指几辆辎车,“看到没,能来这儿的非卿即相,正配苏公子进膳!请!” 苏秦愈加后退。张仪不由分说,推着他直入大门。 二人走进膳馆的大厅,但见华灯普照,却无一人。望着由上至下的奢华装饰,苏秦揉揉眼睛,像是做梦一般。 张仪大喊:“人呢?怎么不见人呢?” 行人闻声赶来,打量二人:“二位是??” 张仪斜他一眼:“叫你家主事的来!” 见他衣着华丽,行人鞠个大躬,赔笑道:“这位公子,今天客情大,魏使、秦使,还有燕使,都在迎请贵宾,大行人忙不过来呀!”指左右:“公子请看,连厅里也没人哪,都在雅室里侍候呢!” 张仪眼一瞪:“岂有此理!别人是贵客,本公子就不是了?” “公子息怒,行人这就禀报大行人!”行人匆匆离去。 不一会儿,大行人疾步走来,向二人揖礼道:“大行人见过二位公子。”言毕打量二人,看向张仪:“敢问公子何方人氏?” 张仪回礼道:“在下张仪,魏邦河西人氏!” 大行人吸一口长气:“河西?”连连赔笑,深深鞠躬:“贵宾光临,在下未能远迎,抱歉,抱歉!”目光落在苏秦身上:“敢问张公子,这位是??” 张仪指着苏秦道:“这位是苏公子,今晚在下迎请的贵宾!” 大行人朝苏秦鞠躬:“大行人见过苏公子!” 苏秦不敢接腔,只往后退。 张仪拱手:“在下欲请苏公子在此小酌,请大行人引个雅处!” 大行人面露难色:“不瞒张公子,您事先未订,所有雅舍尽皆客满了!” “什么?”张仪大眼一横,“堂堂万邦膳馆,居然连个雅舍都没有吗?” 大行人眼珠子连转几下,赔笑道:“张公子息怒,在下想起来了,倒是还有一处,只是??” “怎么了?” 大行人苦笑:“不瞒张公子,周室冷清,本馆久未待客,只在近日重新启用,匆忙收拾出几间雅舍,不想今日全部客满。不过,在此旁侧另有一处雅舍,也是接待贵宾用的,张公子若是不急,在下这就使人清扫!” “呵呵呵,不急,不急,在下有的是辰光!” 不消半炷香的工夫,行人将张仪、苏秦引至一处雅致小院。望着处处考究的华丽装饰,苏秦仿佛是在梦境。 行人指着小院道:“二位公子,这处雅舍虽说是刚刚整理出来的,却也并无异味。” 张仪四处打量一眼,转头对苏秦道:“苏卿,这处雅舍可称意否?” 苏秦方才回过神来:“我??我??” 张仪转对行人:“苏卿说,这儿不错,就它了!” “二位好眼力,”行人压低声,“不瞒您说,这处雅舍是专门接待伯爵的,遥想当年,郑伯觐见天子,就曾在此舍饮宴!” “乖乖,”张仪咂舌道,“经你这么一说,本公子这要畅饮了!” 行人兴奋地问道:“敢问张公子欲食何谱?” “郑伯当年都吃什么来着?” “是八热八凉,其中有熊掌、鱼翅、豹唇、麋心四品,皆为天下珍肴!” “还能做出吗?” “这些是本馆招牌,几样珍物四季常备,皆在冰窖存放。” 张仪显然对菜肴不甚了解,不假思索道:“就这个食谱吧!” “好咧!敢问张公子欲饮何酿?” “你这馆中都有何酿?” “清一色大周陈酿!” “多少年陈?” 行人如说绕口令般:“有三年陈、五年陈、七年陈、十年陈、二十年陈、五十年陈,还有一坛八十年陈酿,天下少有,当是酒中极品了!” 张仪手一扬:“就来那坛八十年陈酿!” “好咧!”行人应一声,快步走出。 难得遇此阔少,行人匆匆去向大行人报喜。 大行人不喜反忧,眉头紧锁:“他们能订这么好的菜?” “是哩!”行人兴奋道,“小人说那雅舍是郑伯曾经用过膳的,张公子甚喜,顺口点了郑伯用过的膳食。”又压低声:“还有那坛八十年陈酿哩!” “啊?”大行人目瞪口呆,“算过没,多少钱?” 行人扳扳手指头:“粗算下来,不下四镒!” 大行人咂舌:“乖乖,三家使臣所点,合起来不足一镒!” “这般慷慨的金主,多年没遇了!上不?” 大行人略一沉思,果决说道:“上!” 紧挨张仪雅舍的是魏使雅舍,总共三个人,陈轸、戚光与一个老丈,老丈是从安邑刚刚赶到的魏宫御医。陈轸为他接风。 看样子,酒过多巡了。 陈轸再次斟酒,双手捧爵,切入正题:“天子娘娘的病,在下就有劳老先生了!” “呵呵呵,”老御医捧爵回敬,“都是奉旨,上卿不必客气。上卿能否讲讲王后之病?” 陈轸压低声:“在下怀疑,王后没病!” “哦?”老御医吸一口气,“王后没病为何装病?” “河西对抗,秦与我竞聘长公主,周室夹在中间,难作决断,王后行此苦肉之计,也是难为她了。” “唉,”老御医轻叹一声,摇头,看向陈轸,“老朽此来,若是不为诊病,能帮上卿何忙呢?” “呵呵呵,”陈轸诡秘一笑,“不瞒您老,在下请您老来,不为诊病,只为搅局。”指下隔壁,压低声:“秦公派来御医,说是终南山来的仙姑,也是今日刚到。秦医怎么说,我们也怎么说,秦医怎么治,我们也怎么治!” 给人看了大半辈子病,老御医深知如此有违医道,长吸一口气:“这??” “呵呵呵,”陈轸满脸堆笑,举爵,“庙堂不比医堂,来来来,老先生,喝酒,喝酒,干!” 在其隔墙是秦使雅舍,几案上仅有几道素菜、一壶浅茶。几案旁边,面对面坐着秦使公子疾与终南山来的林仙姑。 公子疾举爵:“在下奉君命使周,代君上攀亲周室,岂料娘娘玉体欠安,得了怪病,周室也就无心亲事了。在下如实禀报大良造并君上,竟至于扰动了仙姑清修!在下代君上并殿下向仙姑致谢,谨以此盏为仙姑洗尘!” 林仙姑举爵回敬,拱手道:“治病救人为医家本务,五大夫不必客气。” 正说话间,一个黑衣人进来,在公子疾身边附耳低语。 公子疾吸一口长气:“魏国张公子?河西?”眯住眼:“盯住他们!” 黑衣人闪出。 膳馆的最中心,也即最奢华的雅舍,被燕使淳于髡包下了。他的客人是他自己,且自带三个女伎,一人操琴,一人鼓瑟,一人手拿竹梆,边打边哼小曲。淳于髡独坐于席,眯起一双老眼,自斟自饮,喝个不亦乐乎。 张仪雅室里,菜肴上齐,苏秦、张仪面前的几案完全摆满仍没放下,余下的被临时放在旁边的一个支架上。 望着眼前他从未见过的美味佳肴,苏秦目瞪口呆:“张??张公子,这??这??这么多,岂??岂??岂不是糟??糟践了?” 张仪没有理他,顾自打开陈酿,酒香四溢。 “哈哈哈哈,”张仪斟满两只酒爵,不无兴奋道,“苏卿相金身玉体,几碟小菜,怎么能是糟践?”举爵:“来来来,开喝!” 张仪不停劝酒,两人一爵接一爵,不到一个时辰,便将一坛八十年陈酿喝得见了底。几案上杯盘狼藉。如此陈酿,酒劲自是奇大,看脸色,张仪、苏秦皆喝高了,尤其是苏秦,由于平时较少喝酒,脸色红中带紫。 张仪摇摇壶,见没酒了,举起坛子,将坛中余酒悉数倒入壶中,斟满一爵,推给苏秦。张仪举爵,醉眼惺忪:“呵呵呵,大周不欺人哪,八十年陈就是八十年陈,真他娘的过瘾!来来来,苏卿,请!” 苏秦酒劲上来,豪气也出来了,举爵:“喝??喝??喝??” 房门裂开一道缝,戚光探进个头。 张仪眼角余光瞄见,以为是侍者,呵斥道:“伸个头干啥?”指空坛:“酒没了,再来一坛!” 门“吱呀”一声洞开,戚光走进,两眼四处扫视。 见他鬼鬼祟祟,张仪再度呵斥:“快拿酒来,看什么看!” 戚光赔笑,抱上空坛子走出,返回自家雅舍,向陈轸附耳低语一番。 “哦?”陈轸看向他。 “一共两个人。一个是咱魏人,说是从河西来,另一个像是周人。都喝多了,河西来的叫张公子,举止张狂,上的是一等好菜,点的酒是八十年陈酿,还叫那个周人为苏卿相。对了,那周人是个口吃,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不明白张公子为什么叫他卿相。” “八十年陈?”陈轸眯住眼,“盯住他们!” 戚光拱手:“老奴明白!” 戚光刚一钻进魏人雅舍,秦国的黑衣人也忙钻进秦人雅舍,禀报公子疾道:“姓戚的进去了,似是斟酒,抱着个空坛子出来,拐进陈轸的地方。” “哦?”公子疾急问,“他们说什么了吗?” “没有听清,估计是一伙儿的。” 公子疾摆下手,那人退出。公子疾转对林仙姑,苦笑道:“唉,都是这些杂事儿,让仙姑见笑了!” 顶级雅室里,淳于髡躺在席上,呼噜声此起彼伏。三个仍在奏乐的女孩互望一眼,停下音乐。不料淳于髡的呼噜声突然停住,眼睛睁开:“咦,光头正听得美呢!” 三个女孩相视一笑,乐声再起。 张仪继续斟酒,斟到第二杯时,酒壶空了。苏秦显然喝高了,神态较之先前更无怯意。张仪酒劲兴起,拍几案,大叫道:“来人哪!” 行人闻声走进。 张仪看向他,一脸诧异:“咦,不是让你们拿酒的吗?” 行人赔笑道:“张公子,还要何酒?” “就方才那酒!” 行人惊愕:“八十年陈只此一坛!” 张仪一拳击在案上:“什么,堂堂大周,美酒才只一坛?” “这??”行人瞧一下他的醉态,随口应道,“张公子息怒,还有一坛七十五年陈的,可否?” “不要!”张仪将铜壶“啪”地扔到地上,发出清脆声响,“去,叫你们当家的来,拿好酒,本公子只要八十年陈!” 行人匆匆出去。 张仪将满满一爵递向苏秦,舌头也不囫囵了:“苏??苏卿相,最后一爵,在下这??这??这??这请??” 苏秦接过酒爵:“张??张??张公子,你??你??你??”竖拇指:“这个??”一饮而尽,将空爵“啪”地搁在几案上:“倒??倒??倒??” 张仪抱拳,阴阴一笑:“卿相稍等,在下这去催酒来!”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出房门。 苏秦冲门外拱手:“张??张公子只??只管前??前??前去,苏??苏??苏秦候你再??再??再??再开一坛!” 张仪离开房间,摇摇晃晃地走出膳馆大门。 行人以为他想赖账,追上,急叫:“张公子,您去哪儿?” 张仪看向他,惊讶道:“咦,不是让你拿酒去吗?酒呢?”身子一晃,“嗷”一声就要吐。 行人上前欲扶。 张仪将他猛力一推:“去去去,快拿酒来!” 行人被他搡倒。 张仪没再理他,一晃一晃地走向大街,边走边松腰带。 行人爬起来再追,小顺儿迎上,拦住行人,轻声道:“我家公子喝多了,这是要出恭哩!” “馆里就有茅房!” 小顺儿苦笑:“你有所不知,我家公子有次喝多了,一头栽进茅房里,差点儿让屎尿淹死,此后喝酒,再也不进茅房了,只在空旷处出恭,且得有小人陪着!” “这??” 小顺儿干笑几声:“呵呵呵,你尽管放心,公子出完恭就回,他朋友还在馆里候着呢!” 行人想到苏秦,陪笑道:“好哩好哩,张公子要行方便,尽管去就是!”便驻足守在原地。 张仪扭头,指楼上,喷着酒气:“你??还不快去拿酒?我??我们再来一坛,要八十年陈酿!” 行人见他醉成那样,摇摇头,朝大门走去。 小顺儿上前搀起张仪,步态踉跄地走向阴影,张仪扭头看到行人已进门楼,一把扯起小顺儿撒丫子就跑。 夜深了,陈轸陪同老御医缓缓走出雅舍,路过张仪雅舍时,见院门开着,里面听不见声音了。陈轸努嘴,戚光闪进去,急向陈轸招手。陈轸走到门口,嗅到酒气刺鼻,进门见苏秦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陈轸苦笑一声,出来走了。 秦室雅舍里,林仙姑早已离开,公子疾独坐。 黑衣人急进,低声道:“张公子跑了,他的朋友酩酊大醉,睡得正香。” 公子疾眯起眼:“魏人呢?” “走了。老光头仍在打着呼噜听曲儿!” “奇怪!”公子疾自语一声,起身,伸个懒腰,“留下二人守在此地。”便大步出去。 张仪也真喝高了,一路上手舞足蹈,长笑不绝:“哈哈哈哈,好酒啊,好酒,真他娘的过瘾!” “嘻嘻,”小顺儿搀扶他走进客舍,扶他躺下,“主人,听这声儿,您没醉,顺儿还以为您喝多了呢!” “当然没醉了!”张仪瞪他一眼,敛住笑,“我倒是想喝醉啊,只是一坛子酒,又得让给那个口吃,本公子??唉!” 小顺儿想起什么:“那口吃??” “哦,”张仪手一指,“去,瞧瞧他!” 小顺儿快步出去,没过多久,又小跑步回来。 “怎么样?”张仪急问。 小顺儿气喘吁吁:“顺儿不敢进去呀,几个壮汉正在打着灯笼四处寻您呢!” “你个猪呀,”张仪指着他骂道,“我问的是那个小子!” “听他们讲,那口吃醉成一摊烂泥,仍在地板上打呼噜呢。他们还说,要是寻不到张公子,明早就把他送官!” “哈哈哈哈,送官好呀!”张仪狂笑起来,“有人不是说他贵至卿相吗?有人不是说他人生大喜吗?本公子倒要看看,这被关进大牢里,他的喜从何来?他的贵又在何处?” “呵呵呵,是哩。主人,还要顺儿做啥?” “端盆凉水,给本公子冲个凉,醒醒酒,本公子要美美地睡上一觉!” 翌日晨起,远处鸡啼。 淳于髡醒过来,睁眼一看,三个女伎玉体横陈,各抱乐器,睡姿迷人。 淳于髡乐了,从扇子上拔下一根羽毛,朝其中一个身上拂痒痒。羽毛拂在哪儿,那女伎哪儿就动弹一下,面部也有反应。 淳于髡来劲了,挠这个,拂那个。几个女伎睡得踏实,任他怎么拂弄,只是不醒。 淳于髡正在乐呵,外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叫喊声:“来??来??来人??放??放??放??放开我??” 淳于髡打了个惊怔,走出房门。 院中,苏秦两手被反绑着吊在一棵树上,木剑仍旧倒背着。 淳于髡打量他。 “先??先??先生??”苏秦求救道,“放??放??放我下??下??” 淳于髡凝视他,似要将他看透:“你是何人?” “洛??洛??洛阳苏??苏??苏??” “哦,你是周人呀。他们为何吊你?” “我??我??我也不??不??不??” 淳于髡眯眼:“你没犯事吧?” “没??没??” “你为何到这里来?” “吃??吃??吃??” 淳于髡听出他是口吃,点下头:“哦,你是吃饭来了!咦??”目光落在他的衣饰上:“你??怎么能到这里吃饭?” “朋??朋??朋??” “哦哦哦,”淳于髡捋须道,“老朽明白了,是朋友请你吃饭。你的朋友呢?” “不??不??不??” “咦?”淳于髡有些惊讶,抬头,“也罢,我先放你下来,再问问他们是何缘故!” 淳于髡上前就要解绳,行人匆匆走来,急急扬手:“燕使,放不得!” “呵呵呵,”淳于髡转对他,“老朽正要去寻你们呢。”手指苏秦:“怎么回事儿?” “回禀燕使,”行人恨道,“是这样,昨晚他与张公子来此吃饭,点下陈酿佳肴,酒足饭饱,那张公子却逃了,欠下巨额餐费,大行人震怒,吩咐将此人送司徒府惩戒!” 淳于髡看向苏秦,目光征询:“可为此事?” “张??张??张??公子不??不??不??不是逃??逃??” “不是逃,他人呢?” “他??他??他会??会??会??回??回??” 一阵脚步声急,两个壮汉走过来。 行人看一眼苏秦,冷冷道:“放他下来,押他送司徒府处置!” 一个壮汉解下绳头,苏秦“咚”一声落地,疼得哎哟一声,龇牙咧嘴。 二人将他推走。 苏秦冲淳于髡大叫:“不??不??先??先??先生救??救我??” 淳于髡扬手:“慢!” 二壮汉停下,不解地看向他。 淳于髡转问行人:“共欠多少餐费?” “足金四镒!” 淳于髡倒吸一口气:“四镒!几个人吃?” “只他二人!” 淳于髡又吸一口气:“都吃什么了?” “熊掌、鱼翅、豹唇、麋心??”行人略顿,刻意提高声音,“还有一坛八十年陈酿!” “啧啧啧,”淳于髡咂舌,“八十年陈哪!”唏嘘几声,看向苏秦:“好你个小子!”摸出一个方方正正的金块,递给侍者:“称一称,够四镒否?” 行人愕然:“这??” 淳于髡摆手:“拿去吧,若是够分量,老朽就将此人带走,若是不够??”晃晃袖袋。 “这??”行人怎么也不解,“敢问燕使何以花重金赎他?” “哈哈哈哈,”淳于髡捋须长笑一声,“老朽带他回去,是要开膛破肚,看看这坛八十年陈酿究竟是个什么味儿!” 行人吓傻了:“这??”不敢接钱。 淳于髡一脸惊讶:“咦?” 行人赔笑道:“燕使且慢,在下这就去禀报大行人!” 不一会儿,行人与大行人急走过来。 大行人朝淳于髡拱手道:“在下见过燕使!” 淳于髡拱手还礼:“老朽见过大行人!” 大行人赔笑:“听闻燕使??”看向苏秦。 “呵呵呵,这是一个奇人哪!” “敢问燕使,奇在何处?” “身为周人,竟以布衣之身、口齿之滞,闯进万邦膳馆与三国使臣同时进膳,且吃的是熊掌、鱼翅、豹唇、麋心,饮的是大周八十年陈酿,难道还不奇吗?八十年陈酿比老朽年龄还长许多,这等口福,这等奇趣,即使老朽走南闯北,也还是闻所未闻哪!” 苏秦羞愧低头。 “惭愧惭愧,”大行人以为淳于髡是在挖苦大周,连连拱手,“是本馆疏忽,见笑于燕使了!”转对行人,厉声喝斥:“愣个什么,快将此人押入刑狱!” “慢慢慢,”淳于髡一扬手,“敢问大行人,你以何罪押此人入狱呢?” “僭越之罪!” “你开膳馆,人家进膳,雅舍是你们腾的,佳肴是你们炒的,陈酿是你们供的,进膳之时不曾僭越,酒足饭饱了,却说人家僭越,你们大周就是这么断事的?” “这??”大行人理屈词穷。 “呵呵呵,若是老朽没有猜错,治人家罪,无非是为这个,”淳于髡将手中金块掂了几掂,走到苏秦跟前,“小伙子,这块金子,老朽借给你了,付膳费去吧!” 苏奏傻了:“我??我??” 淳于髡将金块塞他怀中,一个转身,扬长而去。 苏秦欲动不得,欲追淳于髡,手脚却被绑着,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金块滑出。 大行人、行人望着金块,面面相觑。 行人手指金块,看向大行人,目光征询:“这??” 大行人黑起脸:“松绑!”弯腰拾起金块,大踏步离去。 酣睡一宿后,张仪乍然醒来,打个哈欠,扭头看向身侧,见小顺儿仍在大睡。 张仪一下子弹起,朝小顺儿屁股猛踢一脚:“日头晒到屁股上了,还不起来?” 小顺儿“哎哟”一声爬起来,摸摸屁股,冲他做个鬼脸。 张仪虎起脸:“端洗脸水去!” 小顺儿端来洗脸水。 张仪正在洗脸,猛地想起什么,停下来,看向顺儿:“顺儿,拿钱袋来!” 小顺儿拿来钱袋。 张仪朝袋子努嘴:“数数金子!” “嘻嘻,”小顺儿笑道,“顺儿每天都要数它几遍,金子多得是呢!” 张仪横他一眼:“多少呀?” “一镒单三钱,足够主人再花三个月!” “够了就好,”张仪胡乱洗一把,拿布擦干,换件衣服,“全都带上!”就大步出门。 小顺儿提上钱袋,跟出来:“主人,哪儿去?” “万邦膳馆!” “咦??”小顺儿愕然,“去那儿做啥?不是说??” “说你个头呀!”张仪厉声打断他,“吃了喝了,难道你还想赖账不成?” 主仆二人出门时日头已有一竿子高,大街上行人不绝,早市闹猛。 小顺儿看看太阳:“主人,结巴怕是已被送官了!” 张仪没有应他,但脚步加快。张仪的住处离万邦膳馆并不太远,不消两刻钟,就已赶到驿馆所在的街道。 “公子,快看!”小顺儿一脸惊愕,手指前方。 张仪急看过去,见苏秦正从膳馆里走出来,许是两手被绑麻了,边走边活动两臂,脚也有点儿跛。 张仪吃一惊:“咦,他怎么出来了?” 小顺儿摸摸头皮:“对呀,怎么没被送官呢?” 张仪闪到街边,躲在一棵树后,目不转睛地望着膳馆大门,心里怦怦直跳。 没有人追出来。 苏秦脚步悠然地朝他们的方向走过来,走有一阵,似又想起什么,拐回去,走到小顺儿藏身的树后,寻找一阵,空手出来。 “顺儿,”张仪转问小顺儿,“卿相的竹简呢?” “哎哟,糟糕,”小顺儿一拍脑袋,“昨儿一急,我就给忘了!” 张仪横他一眼:“你小子,赔人家去!” “嘻嘻,”小顺儿摸头皮,斜睨张仪,见他依旧拿眼横他,改作怒,拳头一紧,“他娘的,啥人这么吝啬钱,连几捆破竹简也要来捡!” “破你个屁,那竹简是人家的饭碗,晓得不?” 小顺儿假装叹气:“唉,可惜让顺儿给摔破了!” 张仪做个手势:“嘘!” 不知何时,苏秦已到近前。小顺儿欲出去,被张仪扯住。 苏秦从二人眼前走过,目不斜视。 张仪扯起小顺儿,远远跟在后面。 苏秦拐过几道街,径出东门,沿一条土径一步一步登上洛阳东郊的一处小坡。坡顶上隐约可见一座老庙的庙顶,苏秦推开庙门,走进去。 小顺儿问道:“公子,他进庙里做啥?” 张仪眉头一紧:“走,瞧瞧去。” 二人来到庙外,在一段矮围墙处站下。围墙颇高,张仪踮起脚尖,看起来仍旧吃力。张仪指下地,嘴一努。 小顺儿会意,蹲下,让张仪站到他的肩上。 张仪站上去,还没站稳,小顺儿忽一下就站起来了。墙头并不高,张仪踩他身上刚好露出个头,他这一站起来,张仪的上半个身子就完全暴露在墙头上。张仪急了,猛蹬他的头。小顺儿这才明白过来,紧忙缩下,靠墙蹲着。 张仪偷眼看去,嘘出一口气。殿门外面,苏秦正五体投地,一动不动地跪着,根本没有注意到墙外的动作。 殿里传出收拾东西的声音,继而童子扛着旗幡站在门槛上:“这位客人,你一直跪在这儿干什么呀?” “晚??晚??晚??晚??”苏秦卡在“晚”字上。 “卦已占完了,你还想做啥?” “不??不??不??不??” “你的门板还是你的,没有人动过,想睡你就睡!” “不??不??不??” 童子不耐烦了:“你这不那不,究竟想做什么?” “小子,辰光不早了,该做营生喽!”鬼谷子说完,人已晃出殿门,从苏秦身边走向庙门。 童子扛着幡子,跟在身后。 二人出庙门,沿着小径下坡,投东城门而去。 苏秦爬起来,没有进屋,而是跟出庙门,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 听到声音走远,张仪“噌”地翻墙进院,小顺儿也跟了进来。 张仪走进殿门,巡视一圈,见殿的东侧有两个草铺,西侧是一扇被拆下来的殿门,两端各垫两块石头,其他别无用品。 小顺儿手指门板:“听这小子话音,口吃就睡在这块门板上!” 张仪阴阳怪气地笑起来:“嘿,嘿嘿,嘿嘿嘿??” “主人,您笑啥哩?” “笑好笑之事!” “什么好笑了?” 张仪一字一顿:“老白眉!” 小顺儿不解:“咦,老白眉怎么好笑了?” “他演了一出好戏呢!” 小顺儿挠头皮:“好戏?” “他初到此地,要讨生意彩头,就得有个敲边鼓的。谁来为他敲呢?不二人选就是口吃,明白没?” 小顺儿依旧不解:“可他??付了钱哪!看昨天那景况,老白眉拿他的钱买了饼吃,那小子就只能挨饿,若不是主人??” 张仪打断他,恨恨道:“这正是老白眉的可恶之处!口吃此来,想是讨要他的那枚铜板,老白眉没钱给他,口吃只好跪求,老白眉无奈,只得拉上童子出走,想是讨到生意后再还他的钱吧!口吃跟在后面,或为继续敲边鼓,或为等他还钱!” “嗯,是了。想是昨日主人搅了他的生意,他才故意给公子算个恶卦,吓唬公子!” “恶卦?”张仪一脸不屑道,“哼,我倒要看看他的卦是怎么个恶法!走!” 王城大街上,鬼谷子、童子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苏秦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一直尾随在后的张仪朝小顺儿使个眼色,快步上前,截住苏秦。 张仪故作惊讶道:“哎哟,苏卿,你让在下好找呀!” 见是张仪,苏秦一脸惊喜:“张??张??张公??公子,可??可??可见??见到你??你了!” 张仪连连拱手,语带歉意:“昨日喝多了,出去上个茅房,不想竟然迷路了,不知摸到哪儿,遭风一吹,竟如一摊烂泥,一直睡到方才酒劲儿才过,睁眼一看,嘿,竟然躺在一个苇塘子里,差点儿喂了王八!爬上水塘回家,却又不见这小子,晓得他是寻我去了。紧忙换身衣裳,正洗澡间,猛然想起苏卿,啥也顾不得了,拔腿就朝膳馆里奔,途中遇到这小子,说是苏卿一大早就离开膳馆,不知哪儿去了!在下与小子满大街寻找苏卿,寻出一身大汗,不想苏卿却在这儿!” 苏秦拱手还礼:“谢??谢??谢张??张??公??” “谢个什么呀,走走走,卿相这就请随在下前往膳馆,将所欠餐费一并结清!” “不??不??不劳公??公子费??费心!” “咦,好酒好菜吃了,咱不能赖账,是不?” “结??结??结过了!” “啊?”张仪惊愕不已,看下小顺儿,又看向苏秦,“谁结的?” 苏秦手指自己:“在??在下??” “啊?”张仪又是一惊,“这??多少钱?” “四??四??四??” “四两金子?” 苏秦摇头:“不??不??不是。” “不会是四十两吧?” “四??四??四镒!” 张仪张口结舌:“四??四镒!” “天哪,四镒是八十两!”小顺儿不由看向自己的钱袋,吃了颗定心丸似的长嘘一口气。 “你??”张仪难以置信,“哪儿来的钱?” “借??借??借??” “借的?”张仪更加不信,“谁借给你的?”猛地一拍脑袋:“可是那个算卦的?” “不??不??不??” “这这这,谁能借给你那么多钱?” “燕??燕??燕使!” “燕使?”张仪吸一口长气,看向小顺儿,“乖乖,天底下竟然有这等事儿!”盯住苏秦:“奇怪,他为什么借给你?” 苏秦摇头。 张仪自语:“怪道他们放你出来了呢!”心中忖想:“难道这小子真的是个富贵相?”旋即自嘲道:“不可能的事,我张仪怎么能信这个!” 苏秦拱手道:“张??张??张公子,在??在??在下有??有事,告??告辞!” 张仪亦拱手:“卿相慢走!” 苏秦扭身,大步追去。 张仪眼珠儿一转,心道:“口吃此去,定是去寻那个老白眉。若是听任他们搅在一起,没有大喜也可整出一个,那时节,我可怎么拆穿他呢?”想到这儿,急追几步,扬手叫道:“喂,卿相留步!” 苏秦顿住步子,回望张仪。 张仪跑上来:“敢问卿相,这去何处?” “找??找??找老??老丈!” 张仪阴阴一笑,心道:“还真让我猜到了呢!”换作笑脸:“呵呵呵,敢问卿相,寻那老丈何事?” 苏秦愣怔有顷,摇头:“我??我??我??不??不??不知!” “咦,既然不知,你又何必寻他呢?” “我??我??” “呵呵呵,明白了。我说卿相,那人根本就是胡诌,甭信他的!” 苏秦表情怅惘。 “敢问卿相,家住何处?” “城??城??城东轩??轩??轩里!” “卿相每天都回家吗?” 苏秦摇头。 张仪明知故问:“咦,卿相不回家,夜晚何处栖身?” “轩??轩??轩辕??庙??” “哎呀,”张仪应道,“依卿相之尊,怎么能住在破庙里呢?” “我??” “这样吧,”张仪略一思忖,热切地看向苏秦,“在下居处倒还阔绰,卿相若不嫌弃,就与在下同住,可否?” “这??这??”苏秦有点儿受宠若惊。 “呵呵呵,不要这这这这了,”张仪一把扯住他的胳膊,“走走走,在下的早餐还没吃呢,你我先去填饱肚皮再说!”走几步,转对小顺儿:“顺儿?”努嘴:“去,膳馆里转转!” 小顺儿明白主子要他实地摸底,以验实苏秦所讲,应一声“好咧”,便撒腿而去。 靖安宫里,王后坐在榻上,两眼微闭,神情放松,脸上溢着笑意。姬雪弹琴,姬雨鼓筝,显王坐在榻沿,轻轻握着王后的手,和着乐音轻哼。 就在一家人其乐融融时,内宰趋进,轻声道:“陛下,娘娘,东周公引魏使觐见!” 周显王看向他,脸色阴沉:“所为何事?” 内宰凑近:“魏侯派来宫医,说是??”顿住,看向王后。 周显王会意,不耐烦道:“传谕魏使,娘娘已经痊愈,不劳他们费心!” “王上?” 周显王立马意识到什么,怔了下,看向王后。 王后点头:“王上,他们想来探病,就让他们来探好了!” “可这??”周显王看向王后恢复较好的面容。 王后给他个笑,从枕下取出一粒青玄色药丸,送入口中,要杯水,服下:“传旨吧。” 周显王略感诧异:“爱妃?” 王后再给他个笑:“传吧,让他半个时辰后望诊。” 秦国使馆里,副使绷着一张木头脸,哈腰禀道:“膳馆的事查清楚了,是场闹剧。那个叫张公子的实则是一个纨绔子弟,从河西来,名唤张仪,是太学里的学子。另外一人名唤苏秦,说话口吃,是附近村落的农夫之子,但不思农事,异想天开,整日里在洛阳城中浪荡。不寻常的是,张仪点下四镒黄金大餐,本欲戏弄苏秦,不想却被燕使淳于髡解救。四镒金子非同小可,不明白燕使此举何意!” “四镒巨资解救一个浪荡口吃?”公子疾大吃一惊道,“这个光头倒有意趣!不会是喝多了吧?” “是晨起,喝得再多也该醒了!” “好了,”公子疾摆手道,“若无他涉,此事可以放下。”听到外面的马车声,“快,王叔来了!” 二人急迎出去。 果然是西周公,已经下车了。 公子疾拱手:“有劳王叔了!” 西周公直入主题:“敢问五大夫,何事急切?” “魏使从安邑请到一个医师,已被东周公举荐入宫,为王后诊病。” “哦?” “王叔呀,若是让魏使占了先,我们可就前功尽弃了!” “五大夫是何主张?” “娘娘之病,我家君上也很挂牵,特别请到终南山神医,劳烦王叔荐给天子,不定就能治好娘娘之病呢。” 西周公拱手:“谢秦公费心!” 周王后榻前依旧悬着一道帘子。周王坐在榻沿,身边站着姬雨,挂着利剑。 东周公、陈轸、魏室御医及一个魏室女医官在珠帘前叩首,陈轸朗声道:“大魏陛下听闻大周王后玉体欠安,特使御医诊治,恳请大周陛下允准!” 陈轸声音洪亮,宫中回响着“大魏陛下”几字。 周显王脸色铁青,握王后的手微微颤动。一旁的姬雨杏目圆睁,纤手按向剑柄,左手大拇指已将剑锷微微推出,几欲拔剑出鞘。 宫中一片沉寂。 内宰沉声道:“魏使,此处是大周宫室,天子面前不可妄语!” 东周公似也挂不住脸了,用臂弯轻碰陈轸。 陈轸似是没有感知:“大魏御医请求为大周王后诊病,请王上允准!” 周显王强力压住火气,声音如同从喉管里挤出:“准允魏医切脉!” 宫正声音冰冷:“悬丝!” 两个宫女将一根红色丝线引出珠帘,悬在老御医面前。 老御医闭目摸丝,丝线随着王后的脉动而微微颤动。 宫中静寂如死。 时光一丝一丝地过去,老御医仍在把丝,但额头汗出。 内宰看向老御医:“请问魏医,脉可切好?” 老御医收手,拱手道:“臣已入耄耋,请求为娘娘望诊,奏请陛下恩准!” 周显王看一眼王后,见她点头,转对内宰:“带他进来。” 宫正过来,引老御医、女医官入帘。 老御医看向王后,见她额泛青气,面颊猩红,眼白充满血丝,呼吸极其微弱。女医官伸手把脉,把一会儿,让给老御医。 老御医切脉,面色凝重。 老御医看向女医官,女医官托住王后下巴,使她张口,现出舌苔。女医官翻开王后眼皮,现出眼白。 折腾有顷,老御医深揖一礼,走出宫门。 陈轸追出门外,急切问道:“神医,王后所患何症?” 老御医看向他,眉头紧:“怪异!疑是寒症,又似热症??” “这??是有病还是没病?” 御医断然回道:“有,是怪病!” 陈轸“哦”一声,凝眉有顷,沿宫中小径顾自走去。 二人走出周宫,正在步下台阶时,刚好西周公、公子疾正一左一右地陪着林仙姑走上台阶。 陈轸驻步,俯视公子疾,目光落在林仙姑身上。 公子疾急进几步,距陈轸约两级台阶时驻步,拱手揖礼。 “呵呵呵,”陈轸不无得意道,“五大夫,今朝是你迟到一步哟!” “上卿可知后来居上乎?”公子疾还一个揖,迎头反击。 陈轸略略抖动几下肩膀,看向脚底下的台阶:“呵呵呵,居上的好像不是五大夫吧?” “敢问上卿,您这是一直居上呢,还是在拾阶而下呢?” 公子疾的这一句反击绝妙,陈轸一时想不出应对之辟,嘴角嚅动几下,却无声音出来。 公子疾“噌噌”两步跨到陈轸同一台阶,朝他笑笑,又是几步,跨到陈轸上方,回头笑道:“陈上卿下阶,五大夫就不陪喽!”说完长笑一声,扬长而去。 陈轸目光如两把尖刀射向他,似是要将其开肠破肚,末了气恨恨地哼出一声,转身“噔噔”下阶。 魏使走后,周显王气呼呼地回到了御书房。 内宰奉上茶水:“王上,喝一口润润嗓子!” 周显王咕咕几口饮下,“啪”地将茶盏摔在地上:“欺人太甚!” 内宰安慰道:“世风日下,王上龙体要紧哪!” “传旨,”周显王声音冰冷,“藩邦属臣无论何人,不可再入后宫!” 内宰略略一顿,拱手道:“臣—” “领旨”二字尚未说出,一阵脚步声紧,当值内臣趋进院门。 内宰看向他:“何事急切?” 当值内臣拱手道:“禀王上,西周公、秦使请求觐见!” 内宰看向显王。 显王脸色黑沉:“晓谕秦使,娘娘玉体欠安,寡人概不会客!” 当值内臣苦笑:“臣也是这么回的,可秦使说,他们正是为此而来。秦公听闻娘娘玉体欠安,特从终南山请来仙姑,说是神通广大,或能诊治娘娘之病!” 显王“咚”一声将拳头重重砸在几案上,怒喝:“什么终南山?什么仙姑?藩邦属臣,无论何人,不可再入后宫!” “这??”当值内臣看向内宰,低声道,“是西周公带他们来的,这就候在门外了!” 内宰趋前,轻声道:“王上,魏医诊过了,若是不允秦医,臣恐??” 周显王这才冷静下来,苦笑一声,摆手道:“罢了,晓谕秦使,依大周礼仪,带秦医为娘娘诊病!” 内宰引领秦医径入靖安宫,宫正禀过,掀开珠帘,引林仙姑趋近王后床榻。王后头裹丝巾,似已昏睡。 不同于魏医,林仙姑既不搭脉,也不望闻,而是离王后数步处停步,揖过礼,扎下马步,双目闭合,凝气聚神,以天目审视王后。 几息之后,林仙姑朝王后再揖一礼,告退出来。 公子疾迎上急问:“娘娘所患何病?” 林仙姑淡淡说道:“娘娘无病!” 公子疾略略一想,嘴角绽出一笑,转对副使道:“将仙姑的话透给魏人!” 一直在设法探听的戚光得到确信,禀报陈轸:“主公,秦人有说法了!” 陈轸急问:“怎么说?” “那仙姑断出王后无病!” “哦?她怎么能断出王后无病的呢?” “听说她是终南山大巫,有神通,能用天眼视人,无须把脉,有病无病过目即知!” “终南山大巫?”陈轸叹服地点头,“嗯,巫、医虽有通处,却是殊途,王后之病,俗医皆说怪异,连王上御医也断不出所以,秦人请来巫医,不失绝妙啊!” “哪里绝妙了?”戚光趋前一步,不屑地说,“主公早就断出王后是装病,秦医不过是验实而已!” “呵呵呵,”陈轸不无受用地笑出几声,“无论如何,这事儿拖不得了。河西密报,公孙鞅节节败退,上将军已经收回河西二十余座城邑并过半失地,将秦人压向长城、洛水一线,秦溃不成军,士气低迷,上将军要本公早日赶赴河西,为他谋划大业呢!” “我也待不下去了。府上那摊子事儿,虽说有元亨楼的老林撑着,我仍旧放心不下哪,前几天就想赶回去呢!” “这些都是小事儿,关键是秦使诊出病因,必至周室诘问天子,周天子理屈词穷,或有可能将长公主嫁予秦室!” “这当如何是好?” 陈轸冷笑一声:“哼,轮不上他了!备车!” 陈轸直入王宫,强硬求见天子。内宰顶不住,只好禀报显王。听闻魏使又来,显王气不打一处来,压住火气道:“魏医不是刚刚诊过了吗,又来何干?” 内宰苦笑:“说是奏请国事!” 周显王摆手:“让他去谒见太师!” “臣也这么讲给他了,可他不听,一定要见王上,否则??” 周显王看向他,面色愠怒:“否则怎么?” 内宰又是一声苦笑:“他就撞死在这门上!” 周显王鼻孔里轻轻哼出一声。 “他也不会真撞,可??只要他轻轻碰一下,就会酿成事端!” 周显王不耐烦道:“那就宣他觐见!” “他要求在明堂觐见王上!” “明堂!”周显王震怒了,“区区侯国使臣也配进明堂!芽都没冒出来,真当自己是根葱啊!去,晓谕魏使,若要觐见,最高也是偏殿,不想觐见,随他撞哪儿去!” 内宰朗声应道:“臣领旨!” 内宰传达口谕,陈轸不敢用强,同意在偏殿觐见。周显王喝了会儿茶,压住火气,于半个时辰后赶到偏殿,在东周公、御史及几个当值朝臣的陪侍下,宣召魏使。 陈轸沉脸趋入,跪叩道:“大魏使臣陈轸叩见大周陛下!” 周显王冷冷说道:“魏使平身!” “回禀陛下,轸身不能平!” “为何不能平?” “轸奉魏王诏命,使周聘亲。今至洛阳已是月余,迟迟未见回复。轸有辱使命,故而叩请觐见王上,无论王上允与不允,轸只求一句准话,回朝复命!” 周显王脸色黑沉,看向东周公,见他低头,又转向御史。 御史目光直射陈轸,声音不大却强而有力:“请魏使斟酌辞令,在天子面前称王言尊,是大逆之罪!” “哈哈哈哈,大逆?”陈轸仰天爆出一声长笑,叩首,“轸知罪矣!轸叩请大周天子陛下允准轸之所请,使轸不辱使命!” 御史应道:“王后玉体有恙,迄今未愈,王室上下忧心如焚,不宜计议长公主婚事,此情皆已晓谕求聘诸使。魏使若是诚心求聘,可再耐心等待,待王后玉体康复,再行聘亲不迟!” 陈轸拱手,声音阴寒:“王后之病,轸已奏请魏宫使神医诊治,据神医所断,王后玉体安康,并无大恙!周室若是不屑与魏室结亲,直言即是,大可不必寻此托词!” 陈轸此言无疑是“委婉”地警告周室,若不买魏国面子,就是与魏国作对。在场众臣面面相觑。周显王面孔扭曲,全身颤抖。 御史强抑心中狂怒,正色道:“魏使不可妄语,请遵行宫廷礼仪!” “轸这就遵行礼仪!”陈轸缓缓叩首,朗声道,“魏使陈轸叩请周室天子,寡君诚心与周室结亲,共谋天下和解之道。天子若是执意不允,轸只得回朝复命。天子应该知道,寡君向来看重面子。应天下民意,寡君已于逢泽南面,今与天子同尊。秦人失义于天下,寡君已遣武卒前往征剿,待河西烽烟过后,我王若是亲驾洛阳,那时??”顿住,看向显王。 御史脸色铁青,正欲申斥,周显王的拳头已经“咚”地震于几上,语气虽缓,却是威严:“明日辰时,明堂听宣!”起身,拂袖:“送客!” 得到天子亲口承诺,陈轸、东周公兴致勃勃地走出宫门。 望到二人步下台阶,戚光赶忙驾车迎上,服侍二人上车,坐好,小声禀道:“主公,上将军又来战报了!” “哦?”陈轸看向他。 戚光从怀里摸出战报,双手呈上:“刚刚到的,我这儿还没暖热呢!” 陈轸拆开,匆匆阅过,看向东周公:“王叔,大好消息来了,我左军先锋裴英将军与秦将司马错大战于杜平,斩敌数千,打得秦人是丢盔弃甲,抱头鼠窜哪!” “哎哟哟,”东周公连连拱手,竖拇指道,“裴将军真是虎将啊!” “哈哈哈,我大魏铁军无人可挡!”陈轸扬扬战报,“王叔,麻烦您走一趟颜太师府,将此捷报晓谕太师,让周天子有个掂量,免得明日长公主嫁错了郎!” “好好好,老朽这就去!” 是夜,周显王在御书房里来回踱步,眉头紧锁。 “唉,”颜太师叹出一口气,“眼前局势,上上之策莫过于一个‘拖’字,王上怎就轻易准允了他呢?” “是哩,”周显王顿住步子,有点儿懊悔,“寡人也是气极了!明日魏使上朝,如何应对,还请老爱卿拿个主意!” “王上既已应下,拖字就不宜再用,长公主之事就当有个决断了!” “依老爱卿之意,雪儿聘予谁家为妥?” “河西依旧胶着。老臣本欲拖至河西有个结局,再定长公主终身,可??” “魏人可恶,”周显王打断他,恨恨道,“要不,就将雪儿嫁给秦室吧!” “不可。”颜太师断然摇头,“臣已得报,河西战况并不利于秦人。万一秦国战败,我们就连一条退路也没有了。魏罃既已走出第一步,在逢泽南面称尊,中原无二王,还有什么事他干不出来呢?” 周显王倒吸一口冷气。 “魏室也不可。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如果秦人战胜,王上也不好交代。再说,就此番聘亲,秦室还算知礼,是魏室蛮横搅和。” 周显王额上青筋暴出,激愤地决断:“就嫁燕公!” 颜太师重重一叹:“唉,怕也只能如此了!” 周显王转对内宰,吩咐道:“晓谕燕使、秦使,让他们明日辰时,皆到明堂听宣!” 翌日晨起,大周明堂里,周室大夫以上诸臣按部就班,三国聘亲使臣公子疾、陈轸、淳于髡皆至。 周显王扫视一遍众臣,朗声道:“诸位爱卿,燕、秦、魏三国使臣,听旨!” 所有朝臣并三国使臣尽皆叩拜。 周显王转对内宰:“宣旨!” 内宰朗声宣旨:“??依据大周王制,长公主去岁及笄,该当缔结婚约。今有燕公、秦公、魏侯分别遣使聘亲,周室诸公秉承天意,主婚长公主予燕公姬闵,特此颁诏,告示天下??” 爱女心切的周显王居然将长女嫁往苦寒之地,且是嫁给一个行将就木之人,殿中所有人皆是惊愕,目光纷纷转向燕使。 陈轸、公子疾俱是一震,互望一眼,不约而同地看向燕使。 淳于髡“啪啪”几下舒展衣袖,趋至殿前,三拜,叩首:“燕公使臣淳于髡叩谢天子恩宠!” 周显王声音沙哑:“退朝!”便起身离场。 众臣有的苦笑,有的摇头,有的长叹,陆续离开。 颜太师起身,对淳于髡扬手:“燕使留步!” 淳于髡看向他,深作一揖:“燕使谨听太师!” “燕使请随我来!”颜太师伸手礼让,引领燕使扬长而去。 众人散尽了,堂中只余陈轸与公子疾。 望着颜太师、淳于髡远去的背影,二人各自怅然,悻悻地走出殿门,肩并肩步下台阶,又在台阶的最后一级不约而同地顿住脚步。 二人对视。 公子疾的嘴角浮出一笑。 陈轸拱手:“敢问五大夫缘何而笑?” 公子疾拱手还礼:“在下想起一句秦谚,会意而笑!” “何谚?” “秦谚是,性子再急也喝不得热汤!观今日之事,此谚可应在上卿身上!” 对他的嘲讽心知肚明,陈轸嘴角亦扬起一笑。 “上卿又是缘何而笑呢?” “轸亦想起一句魏谚!” “何谚?” “魏谚是,弄巧成拙。观今日之事,此谚当可应在五大夫身上!” 公子疾轻蔑一笑:“是巧是拙,上卿言早了吧!” 陈轸反唇相讥:“热汤喝得喝不得,五大夫怕也言早了吧!” 两人再度对视,俱出长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公子疾敛住笑,拱手:“陈上卿,河西见!” 陈轸亦拱手:“五大夫,河西见!” 二人摆正身子,步下最后一阶,大步走开。 第018章|?救百姓孙机赴死?设圈套秦军诈败 小巫祝马不停蹄地从平阳一路赶回,交一更时总算来到太庙,向大巫祝与太庙令详细禀报了平阳之事。大巫祝不敢怠慢,急报太师。 小巫祝约略讲述一遍,对老太师道:“相国大人还让小巫特别传话给太师呢!” “哦?”老太师倾身问道,“他要你传什么话?” “相国大人说,”小巫祝轻咳一声,模仿孙机的语气,“治瘟当治有瘟之人,不可滥杀无辜。这般治瘟,纵使赶走瘟神,也是伤民。天下至贵者,莫过于生命。若是只为一己之私,草菅人命,实非智者所为!” 老太师轻叹一声,缓缓闭目。 “哼!”太庙令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不屑道,“孙老头子这是发痴哩,太师莫听他一派痴言!” “唉,”老太师又是一叹,“孙机算是个明白人哪。只可惜,他没弄明白一点,所有生命都是为己的,也都是趋利避害的。就说他孙机吧,走东串西,忙日忙夜,虽不为利,却也是为个私啊!” “这??”太庙令不解道,“他既不为利,怎么又是私呢?” “他不为利,却为名呀。人生名利,名利皆私。” “是哩是哩!”太庙令叹服道,“前番魏人伐我,孙氏一门出尽风头,名噪一时,不想却是害苦了卫人,致使平阳城血流成河!” 老太师转问小巫祝:“哦,对了,老相国深入疫区,身体可好?” 小巫祝凑到太师身边,轻语几句,末了道:“??若不是栗将军搀扶及时,他就倒在地上了!” 老太师眉头立动,转向大巫祝:“请问上仙,观此症候,难道老相国惹怒了瘟神?” 大巫祝转问小巫祝:“老相国是否额头汗出?” 小巫祝点头:“正是!” “是否气喘吁吁?” “正是!” “是否面呈青气,全身发颤?” “正是!” “回禀太师,”大巫祝转对太师,拱手道,“孙相国私拆封条,擅放罪民,已经获罪于瘟神,观此症候,想是瘟神在行罚了!” “唉,怎么会这样?”老太师轻叹一声,转向大巫祝,“老相国是卫国大宝,君上臂膀,不可缺失,老朽前去禀报君上,这儿也麻烦上仙求求瘟神,让他老人家手下留情,莫要带走老相国!” 大巫祝拱手:“太师吩咐,小仙敬从,这就去向瘟神求情!” 老太师来到后殿,卫公已经睡下了。内宰将他叫醒,说是太师求见。卫成公晓得是大事,匆匆穿了睡袍起榻,睡眼惺忪地盯着太师:“这么晚了,公叔还不歇息?” 太师苦笑一下:“本已睡下了,可又让他们吼起来了。” “何事急切?” “老相国有音讯了!” 听到老相国,卫成公睡意顿消,急切问道:“孙爱卿在哪儿?” 老太师侧过脸去,以袖抹泪。 卫成公心里“咯噔”一响:“爱卿快说,孙爱卿他??怎么了?” “唉,”太师长叹一声,“孙相国爱民心切,竟是瞒了上下,视君上诏命于不顾,与其家臣径至石碾村,迫令兵士打开封条,放出瘟神属民。此举惹怒瘟神,瘟神就??”轻声更咽,再次以袖抹泪。 “公叔是说,孙爱卿他??得了瘟病?” “是哩,”太师点头,“孙相国已被划为瘟神属民了!” “这这这??”卫成公急得额头出汗,“公叔,上仙可有救治?” “臣已恳请上仙了,上仙已向瘟神求过情了!” 卫成公转对内宰,急切吩咐:“快,有请大巫祝!” 不一会儿,内宰就引大巫祝匆匆赶至。 “有扰上仙了!”卫成公略作拱手,语气急切地直入主题,“孙相国爱民心切,开罪于瘟神,招致瘟神行罚。方才听公叔说,上仙已去求请瘟神,寡人甚想知道瘟神旨意!” “回禀君上,”大巫祝拱手还礼,“小仙方才为相国大人的事神游天宫,叩见瘟神,瘟神说,孙相国违抗君命,私侵他的领地,放走他的属民,已犯死罪,不可救赎了!” “这这这??寡人身边,不可没有孙爱卿啊!请上仙再去恳请瘟神,务必放回孙爱卿!” “小仙也是这么恳请的。小仙好说歹说,瘟神看到小仙一片诚敬,允准免去相国刑罚,但君上也须允准一事!” “允准何事,上仙请讲!” “君上须将瘟神的全部属民归还瘟神,对擅拆封条、违抗君命的军卒明刑正法,以警示国人!” “寡人允准!” “还有,相国大人从瘟神齿下夺走童男、童女各一名,须此二人献祭!” “就依瘟神!寡人烦请上仙速速献祭,早日从瘟神手里赎回孙爱卿!” 大巫祝拱手应道:“小仙领旨!” 翌日晨起,大巫祝神采飞扬,状若即将出征的将军,对小巫祝下令道:“备车,石辗村!” 小巫祝惊愕道:“师父,您也去?” 大巫祝横他一眼:“为师不去,你能镇住孙老头吗?” “弟子这就备车!” 大巫祝引领小巫祝及巫女十余名,外加内臣、太庙令等几个朝臣,一路敲锣打鼓,焚烟点火,径奔平阳。内臣宣过君上诏书,栗平接旨,引众人赶赴石碾村。 孙机年过七旬,本就人老体弱,自抗魏以来,更是未曾休息过,前些时连拉数日肚子,这又带病奔走疫区,受到戾气,纵使铁打的身子,也是禁受不住的,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地上,脸上泛起青气。 孙机晓得自己染上瘟病了,命令栗平等人带走尚未罹病的村人,自己留在村里,与一些罹瘟者坐在一起。老家宰死活不肯走,坚持陪在他身边。 栗平等人刚走,孙机就昏倒了。老家宰不由分说,将他背到车上,载向村外。 刚到坡顶,孙机就醒过来,见自己竟然坐在车里,老家宰驾车疾驰,说道:“你??怎么回事儿?” 老家宰泪下如雨:“主公,老奴求你了,老奴这就载您到平阳,寻个医生救治!您身子硬朗,能抗过去的!” “扶我下来!”孙机有气无力道。 “主公?”老家宰泪出。 “让我下来吧!”孙机几乎是恳求了。 老家宰只得停车,放好垫脚,背孙机下来。 孙机看下四周,指向旁边一个土堆:“就那儿吧!” 老家宰背他过去,又从车上拿下席子,铺在地上,让孙机就席躺下。老家宰递上水囊,孙机接过,喝几口水,合眼睡去。 孙机脸上的青气更见明显了。 孙宾从魏境返回,直驱宋境,未料宋境也是处处关卡,卫人一个也不许入。孙宾正自无奈,见不少卫人既不走大道,也不走小径,而是漫野里跑去,对方边境根本防不住。孙宾只好弃车,将马解下,骑上就走。光马极是难骑,孙宾连摔数跤,渐渐得些要领,骑行自如,就在天黑之后,寻野地直入宋境,由宋入魏,再由魏入韩。 进入韩境就没人盘查了。第三日黎明时分,孙宾正在韩境的衢道上疾驰,隐约看到一群黑影迎面而来,健步如飞。 双方相向而行,不消一时,就已照面。当看清对方正是自己一心寻找的墨者时,孙宾喜极,翻身下马,“扑通”跪地。 来人正是由尧山墨营闻讯赶来的随巢子一行。 随着大巫祝等人的“光临”,石碾村热闹起来,门户再度被封,村头广场上立起了一个丈高的柴垛。 伴随着一阵鼓声,一身白衣、沐浴一新的阿花姐弟在两个巫人的怀抱中走向祭坛。两个兵士搬来梯子,两个巫人将阿花姐弟放到柴垛上,让他们的腿盘起来,坐得端正。 许是被巫人吓唬住了,许是没有意识到即将发生的是什么,阿花姐弟呆呆地坐在柴垛上,怔怔地看着下面的人群。 几个兵士推着三人走向祭坛。他们是最早为孙机放出村民的三个军卒,各被反绑双手,跪在祭坛前面。他们的身后是一排巫女,巫女后面是小巫祝,小巫祝后面是大巫祝,大巫祝后面不远处,是栗平、内宰、众兵卒等百多人,再后是那个高坡,坡上是孙机的轺车。 巫乐响起,众巫女手拿火把,踏着鼓点,载歌载舞,准备献祭。 孙宾牵马走在前面,身后是随巢子、告子、宋趼等十数个身负背篓的褐衣墨者。一行人走在乡间土路上,所有人的腿脚都是极快的,表情焦虑。 走至一处路卡,孙宾一行被人拦住。 见是孙宾,军尉惊喜道:“孙将军?” 孙宾急切问道:“快,相国在哪儿?” “石碾村。” “他??怎么样?” “唉,”军尉眼中泪出,“相国大人私放瘟神属民,被瘟神咬了。君上为救相国,旨令大巫祝向瘟神献祭,这辰光都在石碾村献祭呢!” “献祭?什么祭?” “就是相国大人救出来的一对童男童女,叫什么阿花!” “天哪!”孙宾惊叫一声,转对随巢子道:“先生,晚辈先走一步!”说着翻身上马,朝石碾村疾驰而去。 众墨者脚步如飞,跟在后面。 祭坛上,鼓点越来越响,巫女越舞越劲。 不远处的高坡上,孙机脸上的青气更多了,昏迷不醒。老家宰守在他身边,目光焦急地望着坡下的祭坛。 一阵更急的鼓点传来,孙机脑袋略动一下,微微睁开眼睛。 老家宰俯下身子,叫道:“主公,主公,您??总算是醒了!” 孙机声音很低,断断续续:“何??何来鼓??乐?” “禀主公,君上为救主公,旨令大巫祝向瘟神献祭。这辰光正在献祭呢!” “献??祭?所??所献何??祭?” 家宰迟疑有顷,更咽道:“是??是??阿花姐弟!” “荒??荒??荒唐!”孙机使出全身的力气挣扎。 老家宰扶他坐起来。 孙机手指祭坛:“快,扶??扶我过??过去!” “主公,您这样子,不能动啊!” “快??放??放掉孩??孩??孩??”孙机头一歪,咽气了。 家宰悲号:“主公??主公啊??” 巫乐戛然而止。 众巫女手拿火把站成一排,候在柴垛前面。 四周静寂。 老家宰的哭声清晰起来。 众人皆吃一惊,扭头看向坡顶。 栗平飞奔上坡,趋至孙机二人跟前,急问:“怎么了?” 家宰泣不成声:“主公仙??仙去了!” “这??”栗平不敢相信,“这怎么可能呢?大巫祝不是讲好了吗?” 家宰指向祭坛:“快,快去告诉大巫祝,主公遗言,取消献祭,放掉两个孩子!” 栗平一个转身,飞步赶回祭坛,扫一眼众人,语气沉痛:“相国大人仙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 栗平看向两个孩子:“相国遗言,取消献祭,放掉两个孩子!” 大巫祝似是没有听见,口中依旧念念有词,有顷,陡喝一声,如魔鬼附身般狂舞起来。 大巫祝疯狂地跳着诡异的舞蹈,声音古怪、凶恶:“吾乃瘟神是也,尔等还不快快跪下?” 小巫祝及众巫女一齐跪下。 内宰及众军士先是愣了,继而也都纷纷跪地。 栗平迟疑一下,亦跪下。 大巫祝一边舞一边狂喊:“尔等听好,罪人孙机蔑视本神,犯吾领地,依罪当死。姑念人主卫君献祭,本神特赦其罪,不想罪人孙机不思悔改,请求取缔献祭,本神忍无可忍,已遵上皇旨意,将其锁拿。本神在此正告各位,无论何人,但凡再敢蔑视本神,不敬上天,本神必使千里卫境鸡犬不宁,白骨盈野!哈哈哈哈—” 一声狂荡的笑声之后,大巫祝一个急旋,栽倒于地。 小巫祝起身,上前扶起大巫祝。 大巫祝悠悠醒来,不无诧异地问道:“咦,你们为何跪在地上?” 小巫祝应道:“回禀上仙,方才瘟神下凡,我等是以跪拜!” “哦?瘟神下凡了?”大巫祝转对一巫女,“他可说过什么?” 那巫女应道:“瘟神说,他已将相国大人锁拿问罪。瘟神还说,今后有谁再敢违他禁令,他必使千里卫境鸡犬不宁,白骨盈野!” 大巫祝倒吸一口气,急急吩咐:“快,起乐,献祭瘟神!” 巫乐再次响起。 乐声中,众巫女各持火把,轮番扔向柴堆。火苗腾空而起,火势趁了顺坡吹下的南风,噼里啪啦燃烧起来。 柴堆中,两个孩子拼命挣扎,尖声哭号。众兵卒不忍直视,纷纷转过头去。 就在此时,一匹快马疾驰而来。战马嘶鸣一声,从火堆前疾驰而过。 就在战马驰过火堆之际,一人腾空飞起,稳稳落在丈许高的柴堆上面。众人尚未明白原委,那人一手一个孩子,纵身跃过火焰,跳落地面。 在场众人看得呆了。 栗平缓过神来,看清是孙宾,既惊且喜,直冲上来:“孙将军!” 孙宾将两个连熏带吓早已晕死过去的孩子放在地上,扑打他们衣服上的火苗:“快,拿水来!” 栗平朝一个军卒吩咐道:“愣着干什么?快递水!” 一个军卒提着水桶跑过来。孙宾接过水桶,将水泼在两个孩子身上。二人遭冷水一浇,醒过来。阿花不可置信地望着众人,弟弟号哭。 大巫祝也回过神来,猛咳几声,眼中射出冷光,跨前几步,声色俱厉:“大胆孙宾,本仙奉君上旨意敬天事鬼,祭拜瘟神,拯救卫人。你胆大妄为,破坏祭拜,逆天犯上,罪不容赦!来人,拿下罪人孙宾!” 众军卒无一响应。 大巫祝提高声音:“还不拿下罪人孙宾?” 所有目光投向栗平。 大巫祝这才意识到自己是使唤不动军卒的,目光便直射栗平:“栗将军,你要抗旨吗?” 栗平看向内宰。 内宰轻叹一声,点头。 栗平缓缓闭上眼睛,对众军卒下令道:“拿下孙宾!” 几名士卒走上去,拿住孙宾和阿花姐弟。 阿花惊恐地搂住孙宾的脖子,弟弟大哭。 大巫祝看向孙宾三人,朗声道:“将罪人孙宾三人,另有三名军卒,抛进火堆,献祭瘟神!” 听到连孙宾也要被扔进火海,众军卒无不惊愕,再次看向栗平。 栗平朝大巫祝跪下,拱手道:“末将恳请上仙以慈悲为怀,赦免孙将军!” “唉,”大巫祝苦叹一口气,做无奈状,“栗将军呀,非小仙不慈悲,实乃孙宾咎由自取!将军你也看见了,孙宾违逆君上旨意,置万千生灵于不顾,冒犯瘟神,罪无可赦!” 栗平再次拱手,恳求道:“末将再请上仙赦免孙将军!” “栗将军,瘟神的话你难道忘记了吗?难道你真的想让卫境尸横遍野吗?” 栗平抬头,看向内宰,见他把头别向一边。 栗平长叹一声,起身,走到孙宾跟前,凝视孙宾。 孙宾气定神闲,递给他个眼神,声音几乎听不到:“拖!” 栗平听得明白,便慢吞吞地走向大巫祝,再次跪下。 大巫祝诧异:“栗将军?” “末将与孙宾之父孙操将军有结拜之义,孙操将军为国死难,孙氏一门仅余孙将军一人。孙宾今已罪不可赦,栗平不敢为他求情,只想以一爵薄酒为孙将军饯行,恳求上仙恩准!” “这??”大巫祝神色为难,扫视一眼众人并众军卒,“好吧,本仙宽延一刻!”转对小巫祝:“拿酒来!” 小巫祝带人跑去。不一会儿,两个巫人抬着一坛祭酒过来。 小巫祝看向栗平:“栗将军,酒来了,请为孙将军饯行!” 栗平看下酒坛,摇头:“不是这酒!” 小巫祝惊讶道:“咦,酒就是酒,你要哪种?” 栗平指着坛上写的祭字:“这酒是给神喝的!” “这??”小巫祝看向大巫祝。 大巫祝皱下眉头:“换酒!” “没有其他酒了!” 栗平转对军尉:“愣着干什么,快拿酒去!” 军尉不知拖字诀,应声而去,不消一刻,就抱着一只大酒坛疾步赶到。 栗平皱着眉头,慢慢腾腾地倒满两碗,一碗递给孙宾,一碗自己端过,举起:“孙将军,在下为你饯行了!”说罢一饮而尽。 孙宾扭头望向一个方位,看到一行褐衣人正快步赶过来,方才嘘出一口气,一口饮下,将酒碗“啪”地摔碎。 大巫祝朗声道:“吉时已至,将所有罪人投放火海,献祭瘟神!” 众军卒再次望向栗平。 “这??”栗平欲言又止。 大巫祝声音阴冷:“栗将军?” 栗平看向孙宾,见他气定神闲,便转对众军卒:“依上仙令,将罪人投放火海,献祭瘟神!” 队列中走出十几名军卒,分别走到孙宾和三个军卒前面,两人推了孙宾,两人分别抱了阿花姐弟,其他人分别推着三名军卒,一步一步地挪向火海。 柴堆熊熊燃烧,火借风势,正见炽烈,远远就可感到一股烤人的热浪。 众军卒走到火前,抬起孙宾、阿花诸人。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远远飘来:“慢—” 听闻喊声,众军卒住手。 几乎是在眨眼之间,随巢子就如一道魅影飘至,从仍在发愣的两名军卒手中抢过阿花姐弟。扭着孙宾四人的军卒见状,纷纷松手,不知所措地站在一侧。 众人尚未回神,十几个身形敏捷的褐衣人如团团旋风倏然而至,齐齐站在随巢子身边,与全身素白的众巫女正相映对。他们的身后是熊熊燃烧的柴堆。死里逃生的两个孩子面色惊惧,紧紧搂住随巢子的脖子。 大巫祝震惊,转对随巢子,问道:“你??你是何人?” 随巢子沉声应道:“野人随巢!” 大巫祝也看出身份了:“可是墨者巨子?” 随巢子将阿花姐弟交给站在身边的告子和宋趼,二目炯炯:“正是老朽!” 大巫祝揖礼:“小巫见过巨子。小巫遵奉卫公旨意,在此向瘟神献祭,拯救卫人,还望巨子成全!” “随巢看到了。”随巢子回揖道,“随巢请大巫祝转呈卫公,就说随巢三十年前就与瘟神相善,是老友了,祭拜一事,随巢愿意代劳!” “这??”大巫祝看向内宰。 帝丘守城,墨者厥功甚伟,内宰全都看在眼里,这见墨者又来,晓得瘟病有治了,面现喜色,连连点头。 大巫祝眉头微皱,转向随巢子:“巨子既有此说,小巫这就返回帝丘,向君上复命!”转身,对小巫祝及众巫女:“起程!” 随巢子拱手:“随巢恭送大巫祝!” 望着大巫祝一行渐行渐远,栗平如释重负,转忧为喜,朝随巢子深揖:“晚辈栗平见过巨子!” 随巢子回揖:“随巢见过栗将军!” “请问巨子如何祭拜?” “将军速做二事,一是搜寻石灰、硫黄、艾蒿,越多越好,二是将疫区百姓集中起来,患者一处,非患者一处,由墨者统一救治!” 栗平拱手:“末将遵命!” 栗平正要离去,孙宾扯住他,急切问道:“栗将军,我爷爷呢?” 栗平缓缓转过身去,伸手指向岗上,脱下头盔,泪水流出。 孙宾面如土色,飞步奔向土岗。 从洛阳赶回安邑的当晚,陈轸顾不上旅途劳顿即入宫禀报,将洛阳之行,尤其是如何与秦使斗法,周室如何无奈,王后如何装病,燕使如何搅局,等等故事由头至尾渲染一遍,直把魏惠王听得目瞪口呆,捋须慨叹:“咦吁唏,精彩纷呈,精彩纷呈啊!” “唉,”陈轸轻叹一口气,半是自责,“也怪臣办事过于急切,终究未能玉成好事,有辱王上使命??”离席,深深一揖:“臣请我王降罪!” “哈哈哈哈,”魏惠王大笑几声,“你搅了嬴渠梁的美事儿,就是大功啊!” 陈轸再揖:“臣谢王上不责之恩!” “唉,”魏惠王敛住笑,“说起这个,倒也难为了周天子!王后装病,天子将宝贝女儿嫁给行将就木的老燕公,等等等等,也都是无奈之举!只可惜,一朵鲜花插在老燕公这根枯木上,想不凋零也是难哪!” “唉,”陈轸亦出一声长叹,“王上体恤之心若此,真乃周室之幸,只可惜颜太师老迈昏聩,周天子不识抬举,白白失去一个攀亲王上的大好机缘!” “算了,不说周室,说说咱自家的事吧。这些日子你不在,寡人身边还真没有一个可议大事的人,也正打算召你回来呢!” “王上厚爱,臣??”陈轸涕泣。 “咦,”魏惠王看向陈轸,“寡人正要与你议事呢,你哭个什么?” 陈轸以袖抹泪:“臣洗耳恭听!” “眼下主要为两件大事,一个是,卫地平阳起了瘟病,鸡犬不宁,不少卫人逃进我土,闹得人心惶惶啊。” “臣听说了。” “你是何主意?” “臣以为,这既是坏事,”陈轸狡黠一笑,“也是好事呢!” 魏惠王眼睛睁大:“哦?” “说它是坏事,是这病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咬,若不严防,后果不堪设想。” “是呀是呀,”魏惠王一脸忧急,“寡人愁死了,可这??怎么严防呢?” “臣之意,凡是卫人皆不得入境,违者格杀勿论!” “边关也是这么做的,可边关太长,田野沟渠处处可入,防不胜防啊!” “对入境卫人,臣之意,寻个山沟,关他们进去,让他们自生自灭!” “好主意!”魏惠王眼睛一亮,朝陈轸竖起拇指,“呵呵呵,爱卿不愧是智多星啊!再说说,它怎么又是个好事呢?” 陈轸嘴角浮起一丝黠笑:“卫地罹瘟,宋地难免其祸。宋地若起瘟情,楚人必惧。眼下我与秦人战于河西,臣最忧心的是楚、齐趁火打劫,扰我后方。卫地罹瘟,齐、楚避之唯恐不及,自也不生他念了!” “嗯,是哩。”魏惠王连连点头,缓缓捋须道,“说起河西,这正是寡人要讲的第二桩事。这包脓看着就要挤出来了!” “在洛阳之时,臣闻上将军捷报频传,真是为我王高兴。公孙鞅耍点小奸小滑也许可以,要在这沙场上真刀实枪,看来不是上将军的对手了!” 魏惠王眉头微皱:“爱卿乐观了!” “哦?”陈轸心里一紧,“出什么差错了吗?” “差错倒是没出,可寡人心里有点儿不踏实了!” “敢问王上何忧?” “卬儿虽说捷报频传,也收复不少城邑,可报来报去,皆为小胜,秦军所伤,不过是些皮毛。寡人所忧有二,其一是,卬儿或因这些小胜而忘乎所以,误了大事!” “嗯,”陈轸点头,“王上所忧,亦为臣之所虑!” “其二是,龙贾身为副将,领的却是右军,卬儿将左军交给裴英,寡人放心不下!” “敢问我王,左军、右军有何不同?” “大魏三军,左为上,右为下,中军主之。观卬儿部署,重车锐卒尽在左军,右军则为老弱步卒。左军过强,右军过弱。左右差异过大,或会使敌有机可乘!” “军务臣本不懂,听王上这么一解释,倒是有点儿开窍了,觉得上将军这般配置,或有奥妙呢。” “奥妙何在?” “想是故意露出破绽,麻痹秦人,诱其攻我右翼,上将军再行反制!” “寡人担心的是,卬儿或是有意排斥龙贾!大战在即,主、副将不和,当是大忌!” “王上多虑了,上将军不是那样的人。再说,上将军已经贵为主将,怎么可能与副将过不去呢?” “诚愿如此。不瞒爱卿,这一战,寡人实在输不起啊!” “是哩,王上把家底全都端出来了!” “还不仅仅是家底!寡人已臻天命之年,老天留给寡人的时光不多了!继位那日,寡人面对先祖英灵起誓,立足中原,号令诸侯,光大先祖基业。二十多年过去了,先祖文侯拓地千里,九合诸侯,天下云起响应。寡人虽也东征西战,却是东得西失,远不如先祖。至于合诸侯之事,你也都看到了,连弱卫也敢阳奉阴违!说句心底话,此番南面称尊,不能全怪秦人,是寡人急切,欲借秦力达成夙愿,不想却又弄巧成拙,闹到这步境地!” 听到惠王提及逢泽之事,陈轸晓得是时候作个了结,便起身,长叩于地:“王上,逢泽之事,不怪王上,是臣失察之错!臣百密一疏,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料到秦公、公孙鞅的低劣人品,竟至于??”叩首,哭泣。 “起来吧,”魏惠王摆手,“此事既已过去,我们君臣就不必过于自责了。” 陈轸起身,掩袖抹泪。 “爱卿呀,”魏惠王看向陈轸,一脸凝重,“寡人赌上家当,他嬴渠梁也赌上了。寡人输不起,他嬴渠梁同样输不起。此番决战,关乎的不只是河西那块地皮,而是秦、魏两家的宗庙社稷、天下格局和列国未来,不可有失啊!” 陈轸言辞铿锵:“有凤鸣龙吟于魏地,王上就是上苍所选。天之骄子,必得天助,臣赌此战必胜!” “诚愿如此!”魏惠王握紧拳头,“这一战既然开打,就得打出个彩来!爱卿回来得甚好,这就赶赴河西一趟,一来看看情势,二来督导卬儿,传寡人口谕,让他谨慎为上,多多请教龙将军,稳扎稳打,不求速胜,但求稳赢!” “臣这就动身!” 河西诸地,大战正酣。 临晋城外,大魏左军严阵以待,主将裴英立于阵中心的战车上,威风凛凛。与裴英对阵的是秦国左军,主将是国尉车希贤。 裴英挥剑,魏阵冲出一辆战车,上前挑战,一名秦将驱车相迎。 双方擂鼓,二车相交,厮杀在一起。 不及十个回合,秦将不敌,被魏将挑于车下。车希贤摆旗,秦阵接连冲出三车。裴英举剑,魏阵亦出两车,六车捉对儿厮杀。 尘烟滚滚,六车胶着。 酣斗不到一刻,又一秦将被挑,战车翻倒,余下二车仓皇败退,秦阵鸣金。 裴英挥剑,魏军承胜掩杀。 尘烟滚滚中,一彪魏军重车斜刺里杀来,冲向城门。秦军大乱,城门拥堵,车希贤引军向北溃逃,裴英紧追不舍。 秦人溃不成军,死伤无数。主将车希贤的头盔、将旗均弃途中。 魏军攻城,破门而入,将魏旗插上城头。 河西的另一战场是在郃阳。 据守郃阳的是司马错引领的秦人部分右军,约一万五千人。司马错东依河水,南依郃水,又在西、北各筑起牢固的营寨,据险以守。与司马错对阵的是龙贾所率的魏军右军,人数不下三万,其中两万是新训的步卒,另外一万是张猛临时招募的新兵,其中就有吴青等人。 这些新兵不是武卒,也都没有经过真正的战争训练,龙贾明白自己的战力,将兵力全部部署在郃阳的西、北两个方向,而将河水、郃水留给秦人,摆明了让其撤退。 然而,十多天过去了,司马错根本没有要撤的打算,反而天天加筑工事,似乎要在此地与龙贾打一场持久战。 与此同时,公子卬亲率的魏国中军在经过一天的持续猛攻后陆续爬上徵城的城墙,秦国守军四散溃逃。几个爬上城楼的魏卒拔下写着“公孙”二字的战旗,换作一面“魏”字旗。 入夜,夏虫啁啾,火烛齐明。 徵城魏军主将府军议大厅里,几案上摆着河西战图,参将分别在临晋、徵城标上魏军小旗。公子卬居中站着,雄姿英发,左侧龙贾,右侧裴英。 形势图上是几个粗大的不同颜色的箭头,青色为魏军,分三个箭头,南路是裴英的左军,由阴晋西部的魏长城一路扫至大荔关,再下临晋城,夺回洛水以南的长城;中路是公子卬的中军,先下临晋关,一路插向西北,攻克徵城;北路是龙贾的右军,由少梁至郃阳。黑色箭头则为秦军,南路是车希贤的左军,由阴晋败退至临晋,退向西梁山地,汇入公孙鞅的中军;一路是公孙鞅的中军,由临晋关一路败退至徵城,再退至徵城西部的山地,与车希贤部会合;一路是司马错的右军,迄今仍在郃阳一线与龙贾的右军对垒。 从图上看,到目前为止,公孙鞅、车希贤的两路大军全被压缩进徵城西侧西梁山的一道长约二十里、宽约十里的大山谷里。谷的两侧是蜿蜒的山梁,如两条胳膊环抱,围出两个葫芦。谷中间标着三个大字—“葫芦谷”。 葫芦谷外,插着许多魏旗,谷周围看得见的通路全被魏旗堵死了,只有西面的山梁是魏国长城,长城之外是魏国的上郡,也有魏旗插着。 公子卬的目光从临晋新标的魏旗上移过,赞许地看向裴英:“裴将军打得好哇!五日两胜,拿下大荔关,攻克临晋城,将公孙鞅的退路彻底斩断,我们这就要瓮中捉鳖了,哈哈哈哈!” 裴英朗声道:“在主将面前,末将惭愧之至!” “呵呵呵,”公子卬笑道,“你五日两胜,还惭愧个什么?” “与末将对阵的不过是秦国国尉、三军副将车希贤,而与主将对阵的则是秦国大良造、三军主将公孙鞅。末将围攻大荔关,激战数日方才拿下,主将克临晋关,两日,克徵城,一日,公孙鞅被主将打破了胆,望风而逃啊!” “哈哈哈哈,”公子卬爆出一串长笑,转对参将,“拿他们的旗来!” 参将拿过两面被践踏过的破旗,一面写着“公孙”,一面写着“车”字。公子卬将旗子举起,各摇两下,扔到地上,看向龙贾,语气明显不屑:“龙老将军,你的右军战绩如何呀?” 龙贾拱手道:“秦人防守严密,末将正在寻思破敌之策!” 公子卬看向地图:“就此图来看,郃阳好像是座孤城了!” “末将晓得。” 公子卬看向裴英:“裴将军,孤城难下吗?” 裴英配合默契,嘴角撇出一笑:“末将未曾攻过孤城,正要向龙将军请教呢!” 见两人一唱一和地针对自己,龙贾老脸涨红。 公子卬看向龙贾:“敢问老将军,攻打郃阳多少时日了?” “一十五日。” “我军伤亡如何?” “上将军请看末将战报!” “哦,对了,我看过战报!”公子卬看向裴英,“这个司马错何许人也,仅引不足两万人马,龟缩于一座破败孤城,竟让我三万大军奈何不得,白白折损三千勇士?” “回禀主将,”裴英拱手应道,“据末将所知,半年之前,秦将中未闻有司马错其人,听说他不过是个千夫长。不久前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突然得到卫鞅赏识,破格拔为先锋,用奸计偷取我长城,困住我河西猛将吕甲,然战不数合,就被吕甲敲掉头盔,差一点儿脑袋搬家!之后此人引军三万攻我少梁,与我八千弱卒激战旬日有余,折兵数千,而我少梁岿然不动!” 公子卬故作惊讶:“咦,同一个司马错,前后差异怎就如此之大呢?” 受到如此含沙射影的羞辱,龙贾强抑情绪,喘气渐粗。 “因由末将已经忖出,只是??”裴英猛地顿住,瞟一眼龙贾。 公子卬犀利的目光射向他,沉声道:“讨论军事,裴将军有话,但说无妨!” “末将妄言了!”裴英瞥一眼龙贾的白胡子,“听说司马错年不过二十五,想是胜在血气上吧!”特意将“血气”二字拖得很长。 经此一连串劈头盖脸的冷嘲热讽,龙贾脸色泛紫,老拳捏得“咯咯”作响。 “呵呵呵,再有血气,难道能抵过我威震八方的龙老将军?”公子卬转对龙贾,夸张地拱手,“敢问龙老将军,郃阳何日可下?” 龙贾哼出一声:“暂时不下。” “哦?怎么不下了?” “郃阳易守难攻,我若强攻,伤亡必大。围而不打,迫使秦人自撤!” “如果秦人不自撤呢?” “郃阳是个小邑,民不足一千,多因战乱逃散,秦人却在此地屯兵两万,如今更是一座孤城,粮草、用水皆不能久,末将断定他们撑不了多久!” 公子卬脸色黑起来:“围而不打?本将问你,是围了还是没围?” “围了。” “可本将听说,老将军只是围了西与北,东是河水可不必说,南面呢?那条郃水深不过胸,宽不过一箭地,将军不会是有意要放秦人一马吧?” “正是如此。” “能解释一下为什么吗?” “困兽犹斗!” “嘿嘿嘿,”公子卬嘴角现出嘲弄,“原来是本将想多了。本将原还以为老将军是诱敌出洞呢,倒没想到老将军是担心秦人会玩命呀!” 龙贾老脸红涨:“主将,你??” 公子卬两手一摊:“没什么呀,本将不过是实地领略了龙将军威震河西的战略而已!”转对裴英:“裴英,你要学着点儿!” 裴英夸张地连连摇头:“末将不能学,也不想学!” “哦?”公子卬故作惊愕,“为何不能学,也不想学?” “末将来此,是杀秦人的,不是来与秦人磨着玩的!” 公子卬夸张地长叹一声:“唉,还是年轻呀,虽有血气,却不会??”故意顿住,看龙贾。 龙贾老脸气得苍白,手指哆嗦:“你??你们??不了解秦人!秦人根本就是诈败!” “诈败?”公子卬看向他,“老将军何以断言秦人是诈败?” 龙贾猜他可能听进去了,便尽力压住怒气:“回禀主将,末将与秦人对阵多年,未见他们如此不堪过!” 公子卬转向裴英:“裴将军,老将军断言是秦人诈败,你怎么看?” “禀主将,”裴英声壮山河,“就末将所察,未见秦人有诈败迹象。末将以为,秦人战力并非秦人扬言的那般可怖。秦人靠玩弄诡计方取我河西,但数万秦军却在我少梁区区数千弱卒面前,逾旬日不下。自上将军担当主将以来,秦人屡战屡败,伤亡不计其数。若是诈败,一次两次可解,每一次都诈,纵观古今战例,末将未曾听闻!再说,有这样置自家将士的性命于不顾而屡战屡败又屡诈的主将吗?” 公子卬转对龙贾,冷冷问道:“龙老将军,您与秦人交战多年,可否见过秦人如此这般丢盔弃甲、屡战屡败、屡败屡诈吗?” 知道再怎么解释也是徒劳,龙贾长叹一声,闭目不语。 “龙老将军,您久经沙场,既然断定秦人是诈,总该给个因由,秦人为何行诈呢?” 龙贾仍不愿放弃希望,睁眼盯住他,目光犀利:“诱我军决战!” “诱我军决战?”公子卬爆出一声冷笑,“如果不用他诱呢?” 龙贾愕然:“主将?” 公子卬鼻孔里哼了一声:“没事可议了,裴将军留下!” 龙贾沉起脸,没有道别,一个转身,径自走出。 夜已深,繁星满天,月牙西挂。 龙贾仰天长叹一声,跳上战车,疾驰而去。 听着龙贾的战车驰远,公子卬冷冷一笑。 “主将,”裴英看向公子卬,一脸期待,“我们是要与秦人决战吗?” “正是!”公子卬一字一顿,“该与背信弃义之人一决雌雄了!” “太好了!”裴英热血沸腾,捏拳道,“末将早就等不及了,怎么决,请主将下令!” “请看此图!”公子卬指图上徵城西侧的葫芦谷,“从这儿到这儿,此谷深三十里,宽十五里,犹如一只大囊,秦军主力尽入囊中矣!” “是哩!此谷虽说易守难攻,可秦人忘却了一点,我大魏武卒正是为适应山地才立起来的,没有山地,将士们还真不过瘾呢!遥想当年,乐羊、吴起率三军攻打中山,足迹踏遍太行山!太行山,高万仞,公孙鞅却想靠一道小小谷地阻我,简直就是笑话!” “裴英啊,我们也不能轻敌!方才龙将军怎么说?困兽犹斗!公孙鞅连战皆败,已将三军引入死地喽!” 兔子急了亦会咬人,裴英也意识到了,担心道:“是呀,是呀,秦人真就是只落入陷阱的困兽了!” “晓得如何屠宰这只困兽吗?” “主将想必已有妙策,请明示末将!” 公子卬手指梁山与郃阳:“秦军主力分别困于两地,郃阳就交给龙贾了,随他如何打去。至于你我??”看向参将:“将本将的决战方略示给裴将军!” 参将展开一张羊皮制作、装饰精美的图卷:“将军请看!” 参将扼要讲完决战要略,退到一侧。 “主将好韬略啊!”裴英盯住地图,表情兴奋,握拳赞赏道,“三面为山,谷口被封死,身后长城反将自己的退路堵住,公孙鞅这般用兵,看来是真的不知军事呀!” 公子卬一脸不屑:“哼,他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呢!” “观这葫芦谷周边的山势,曲曲折折,倒像一条长蛇!” “本将斩的就是此蛇!”公子卬指图,“我们不在外面硬缠,而是杀入蛇口,内部突破!待我攻开葫芦口,就可兵分两路,在杜邑、辛邑穿插突破,将此妖蛇斩为三段,使之首尾难顾,成为死蛇!” 裴英竖起拇指:“好谋略!” 公子卬诡秘一笑:“这只是明处决战,不为奇兵!” “奇兵何在?” 公子卬指向裴英:“就是你,裴英!” 裴英打个礼:“末将听令!” “决战前夜,你起重车三百乘,选锐卒两万,”公子卬指向图上一条红线,沿洛水一线秦国的边界战备衢道,指向大荔关,“由这儿出关,以雷霆之势突入秦境,奇兵袭击!”指几处黑色三角标志:“这些为秦人粮草所在。”又指几处黑色圆圈标志:“这些是秦人的后备兵营,说有不下十万之众,统统都是你的猎物!” 裴英长吸一口气,拳头握紧:“避亢捣虚,堪称旷世奇谋!” “实则为一着险棋,你孤军深入,没人能够助你,只能靠你自己了。” “有将军撑腰,末将无所畏惧!” “不过,”公子卬话锋一转,“此棋看险也不真险!秦国锐卒坚车皆在葫芦谷里,秦境清一色是步卒,且多为苍头,你以甲车锐卒击之,当是以石击卵,只管横冲直撞就是。” “末将心中有数了!只是??”裴英现出忧虑,“末将带走坚车锐卒,这儿岂不??” “呵呵呵,”公子卬笑道,“将军只管前去!本将估算过了,秦人袭我河西时,共出兵九万,攻我河西三城受挫,折兵逾万,后增补三万,前些日连战皆败,折兵一万,余众不足十万,两万困于郃阳,留在谷中的不过八万。本将有中军六万,加左军一万,共是七万,再调临晋、少梁守备约一万五千,以八万五对其八万,绰绰有余。本将另从上郡调拨两万锐卒,防其西窜。我军为乘胜之师,士气旺盛,战力翻倍,而秦军连战皆败,士气低迷,战力大减。两相比较,我军胜算在握。再说,有你这支奇兵,覆其巢,坏其援,秦军必惧。惧则生乱,乱则不战,公孙鞅想求死也难!” 裴英嘘出一口气:“有主将此说,末将就完全放心了!” “你这里是制胜关键,否则,我们这边打起来,公孙鞅吃紧,秦公必拼全力驰援。有援军在侧,公孙鞅残军势必殊死一搏,我即使战胜,也不利索!” “末将明白!” 公子卬将图小心收起,袖入囊中:“长途奔袭,重在密机,此谋连龙将军我都没讲,你务必要缜密备战,悄悄行事,不动则已,动则打他个措手不及,让秦境四处狼烟,遍野哀鸿!” 裴英拱手:“末将得令!” 龙贾回到魏国右军大帐时已是小半夜了。公孙衍仍然没睡,坐在几案前,面前摆着一张军情图,正在思虑。 龙贾气呼呼地走进,在案前坐下,一拳震在几上:“竖子得志,气杀我也!” 公孙衍看过来:“怎么了?” “秦人明明是诈败,可他??他们愣是看不明白,还自以为得计!” 公孙衍滑稽一笑:“将军生气,怕是为郃阳吧?” “是啊!他们冷嘲热讽,笑本将怯战!” 公孙衍微微一笑,半是调侃道:“常言说,秃子不让说光,还真没有说错呢。将军怯战就是怯战,人家议论几句怎么就受不起了?” “什么怯战?”龙贾气恨道,“本将麾下锐卒尽被他调往中军,只留下三万新卒,多数从未历过沙场,训练最长的不过三个月,最短的这才十几日,枪尖上还没见过红呢!” “瞧瞧,这不就是怯战吗?” 与公孙衍相处久了,龙贾早已习惯了他的个性,故而并不生气:“好好好,就算是怯战吧!可本将之谋是围之、困之,逼秦人南撤,与之决战于野!” 公孙衍敛住笑,正色道:“秦人正欲以此兵力牵住将军,怎么舍得南撤呢?” “你是说??”龙贾睁大眼睛盯住他。 “将军随便想想,公孙鞅愿意看到魏卬身边有将军在吗?” 龙贾吸一口气。 公孙衍长叹一声:“唉,可怜大魏逾十万武卒,眼睁睁地就要葬身于西河喽!” 龙贾额上冒汗,急问:“这??可有说辞?” 公孙衍手指地图:“将军请看,公孙鞅让十万秦卒丢盔卸甲,陆续‘溃’入葫芦谷,连后退之路也尽舍弃,置己于死地,这是下了多大的注啊!” 龙贾看过去,点头:“嗯,公孙鞅此举我也不解,近日来一直琢磨!可琢磨来琢磨去,仍旧觉得秦人走的是步险棋,甚至是步死棋。葫芦谷虽说有险可凭,但逾十万人挤在一道谷里,单是粮草也撑不了多久啊!” “在将军面前或是险棋,但在君上的那个宝贝疙瘩面前,就不是了,因为公孙鞅大可不必久撑,魏卬也不可能让他久撑!” “你说得是。听他话音,好像就要与秦人决战了!” 也许认为事情大致按照自己所预计的方向发展,公孙衍不自觉地“哦”了一声,手指地图:“将军请看,葫芦谷三面皆山,林木茂盛,葫芦谷里虽然开阔,却多为林地,既不利于战车驱驰,也不利于长兵器施展。仅此局限,武卒的优势就可消弭于无形。天气炎热,关键是水。若我攻入谷中,只要秦人截断水源,封死谷口,就可置我于死地!武卒铁甲裹身,装备精良,在林中却是短处。反观秦人,背依山岭,甭说居高临下了,即使避而不战,只在林中与我周旋,不出三日,我也必不战自乱。那时??”顿住话头,目视龙贾。 龙贾显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峻,老眉紧锁:“依公孙兄之见,可有破解?” “只有一解,就是效仿将军在郃阳的战法,”公孙衍手指葫芦谷,“深沟重垒,封死谷口,观敌之变。另外,可发锐卒若干,”指向阴晋,“出阴晋,避亢捣虚,直入咸阳。公孙鞅守在山中,内无粮草,外无救兵,老巢若再被扰,必冒死回撤。俟敌回撤,我可在这儿,”再指向大荔关至徵城区域,“这片开阔地带,与敌决战!” 梁山葫芦谷中,坡地、石头、水边、树下等地坐满了百无聊赖的秦卒,个个表情沮丧。这些日子之所以节节败退,大家心里都清楚,不是打不过,而是主将“怯懦”。 一棵大树下,几个亭长凑在一起嘀咕,一个啬夫模样的靠在树干上打瞌睡。 一个亭长抱怨道:“他奶奶的,从出生到现在,在下总共打过三次仗,只有这一次窝囊,一只耳朵没割到不说,反被魏人从阴晋城一路赶到此地,连媳妇儿送的一双新鞋也跑丢了!” 另一亭长附和道:“说他娘个脚,这个山窝窝上不着村,下不着店,除了石头和树,连根毛也没看见,再待下去,我们喝西北风呀!” 第三个亭长看向啬夫:“啬夫,能不能问问大啬夫,要死就死得痛快点儿,这这这??活罪受够了!” 啬夫睁开眼,白他一下,合上又睡。 下级军官如此,上层的将军们也不安分。五六个与公室走得近的将军实在受不了,又惧秦法,不敢妄言,就到监军嬴驷的帐里闲坐。 “殿下呀,”一个老将看向嬴驷,抱怨道,“末将也算是历过几次沙场的人了,从未见过这般战法!别的不说,就说徵城吧,末将不是守不住,而是??正打得过瘾,主将让撤!撤军是要鸣金的呀,主将又不让鸣金,只说让撤。两军阵上,不鸣金而撤,后队走了,前队不败也得败呀!即使让撤,可??可怎能撤进这个山窝窝呢?这是当年先君??” 另一将军附和道:“说得是,葫芦谷是个绝地!河西各邑,得而复失,不是我们守不住,是??是主将不让守啊!主将命令我们都朝这个山窝里撤,可这儿??” 第三个将军鼻孔里哼出一口气:“哼,一个从没穿过甲胄的人来当主将,这是必然的!” ???? 众将七嘴八舌,嬴驷似是没有听见,全部注意力凝在一个大铜盆里。盆里是一只颜色发青的大蛐蛐,正在昂头与他对视。 都到这个时候了,殿下仍有闲情逸致耍蛐蛐,将军们既焦急,又无可奈何。 “殿下,我们不怕死,可??”第一个发话的老将军“扑通”跪下,带着哭音,“十万老秦人哪,上上下下无不惶惶,恳求殿下问问主将,让将士们吃颗定心丸吧!” 众将军们纷纷跪下。 就在此时,一个黑衣人闪进。 嬴驷眼中余光瞥到,向他招手。 黑衣人趋近,单膝跪地。 嬴驷悄问:“公主何在?” 黑衣人应道:“临晋城里,守护甚严。” 嬴驷的目光转到蛐蛐上:“再放黑雕!” “喏!”黑衣人拱下手,起身走出。 中军大帐里,公孙鞅正襟危坐,闭目凝思。 车希贤满腹疑虑地走过来:“主将??” 公孙鞅眼睛都没睁:“何事?” 车希贤低声道:“将士们议论颇多,士气低迷,都对??”欲言又止。 “说啊!” “都对撤到此地不解。” “说什么了?” “说这儿是死地,当年先君??当年先君在少梁西与魏人激战,中箭撤退,就??就薨在这个谷里。” “还有吗?” “多了去了,各种说法都有,甚至对主将也??”车希贤打住话头。 “直说吧。” “说主将只能治国,不懂将兵??” 公孙鞅猛地睁眼,声音冰冷:“懂不懂将兵,也得候到打完仗再说。传令三军,既往不咎,从现在起始,凡妄议军事者,杀无赦!” 车希贤拱手:“得令!” 大荔关外,洛水沿岸,放眼望去,密密麻麻全是秦国预备队的帐篷。 栎阳郊外的一个大军帐里,孝公两眼紧盯地图,时不时地咳嗽几下。 “君兄啊,”嬴虔紧盯孝公,手指地图,瓮声瓮气道,“您再细看,往北非川即山,再北就是义渠的地盘,义渠虽说与我相善,可我三军若是败退而去,义渠作何反应可就难说了!往南是洛水,退路是临晋城和大荔关,却被他拱手送给魏人了。往西是长城,人可以跳下,车马辎重怎么办?再说,西面就是上郡,也是魏人的地盘。三军只剩下往东拼死一条道了!” 孝公再度咳嗽。 “君兄?”嬴虔关切道。 孝公轻咳几声:“不打紧,许是前天夜里受凉了。” “要不,臣弟这就叫御医来?” 孝公笑了下:“不用不用,喝几口水就好了。你说下去。” “我这??”嬴虔迟疑了一下,“臣弟实在想不明白公孙鞅为什么会相中那块绝地,是有意呢,还是无知?就算他治国有一套,可治军不同呀!两军对垒,是枪对枪,是刀对刀,是玩命啊!”他越说越激动:“君兄啊,此番大战,开局多好哇,西河郡十六城六十四邑,我们占去逾八成!只要占下西河,上郡就是绝地,是咱囊中之物,想何时享用掏出来就是!可他公孙鞅呢?人家夺一个,他就扔一个,老秦人何时这般不济过?占下的地盘丢光了,他无处可去,只好引大军龟缩在葫芦谷里!他是不敢回来呀!将士中不少人跟从过先君,早晚望到先君薨去的地方,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听他提到先君,孝公泪水涌出来,拿袖抹去。 “君兄呀,这场大战,我们输不起啊!他那十万将士算是咱的家当了,万一有个闪失,”嬴虔指着外面的帐篷,“剩下这些苍头,不是臣弟瞧不起他们,君兄您也看到了,八百里秦川,能指望这些一直放不下锄头的人吗?三军在将,士卒在技击,在行兵布阵,而所有这些,断非一蹴而就的呀!” 孝公表面镇定,心里却也忐忑起来。 “就眼下而断,公孙鞅断非将才!君兄将十万甲士交到他手里,臣弟实在??”嬴虔更咽起来。 孝公看向他:“贤兄,依你之见,寡人当如何是好?” “闹到这个地步,没有别的办法了,君上当即速诏命公孙鞅回师南撤,南攻临晋,拿下大荔关,我们这里也渡洛接应,合兵一处,背依国土,与魏卒殊死一战!” 孝公闭目思考,良久,抬头:“不妥。寡人既已授权公孙鞅,不可食言!” “君上,您??”嬴虔急了,“您太宠信这个异乡客了,他这要??这要毁掉我大秦啊!” 孝公正色道:“贤弟不可乱语!”起身:“走吧,我们巡视防务去!” 弯月斜挂,夏虫啁啾。 葫芦谷秦军营区里,一行十几人快步走在营帐间,为首之人是公孙鞅和车希贤,后跟十几个短兵。 前面一个稍大的营帐现出火光,隐约传出说话声。 公孙鞅放轻脚步,径走过去。里面传出各种声音: “??晓得为什么吗?秃子不让说光!” 话音刚落,一阵哄笑声响起。 “亏你们笑得出来!我讲个事儿,保证你们背脊骨发凉!” “快讲!” “后晌我奉左更之命前往谷底办差,你猜看到啥了?” “啥?” “葫芦山绝顶的那棵老松树!” “老松树咋了?” “当年先君就薨在那棵大树下面!” 帐中死一般寂静。 “唉,不知怎的,我一看到那棵松树,头顶就冒出一股寒气!” “你怎么知道是那棵树?” 那声音嗔怪道:“我就守在先君帐外,怎么能不知道?” 帐中再现静寂。 公孙鞅脸色阴黑,转对车希贤道:“帐子里的,统统抓起来!”说完扭转头,大步走去。 次日午时,秦营刑场上,秦军千夫长以上将军站作几排观刑。 主席位上坐着公孙鞅、嬴驷和车希贤。 七名秦军将校跪在刑场,每人身后站着一个刀斧手,为首一人正是曾经去过嬴驷帐中、跟先君献公南征北战过的老将军。 老将军抬头,望向嬴驷,声嘶力竭:“殿下??” 嬴驷站起来,转过身,扬长而去。 车希贤扔下令箭:“行刑!” 刀斧手举刀,七颗头颅落下。 谕旨在身,陈轸不敢在家多留,于翌日晨起出发,经重建一新的浮桥过河,直赴临晋关。入关时已是天黑,陈轸就在关里歇过一宿,顺便打问一些河西战况,于次日午时不急不缓地赶到临晋城。 听闻陈轸驾到,公子卬喜出望外,亲手为他放下垫脚,扶他下车。 “啧啧啧,”陈轸盯视公子卬,连声赞道,“果然是王师主将,气度非凡哪!” “哈哈哈哈,”公子卬爆出一声长笑,“请陈兄帐中叙话!”携起他的手直入主将府中。 二人府中坐定,公子卬寒暄几句,转入正题:“陈兄,你可是从安邑来?” “正是。”陈轸呵呵笑道。 “你可见过父王?” “不但见过,还带来了谕旨呢!” “谕旨?”公子卬身体倾前,迫不及待道,“父王是何谕旨?” 陈轸微微闭目,模仿魏王的手势与语气:“传寡人口谕,让他谨慎为上,多多请教龙将军,稳扎稳打,不求速胜,但求稳赢!” 公子卬吸一口气,眼睛眯起:“父王为何传此口谕?” 陈轸微微一笑:“轸也不知,许是有些缘故吧。” “哼,狗屁缘故!”公子卬恨道,“定是龙贾那个老东西密报父王的!” “王上对轸讲,秦人或是诈败!轸不懂军事,就想问问将军,秦人是否诈败?” “上卿,”公子卬一把扯起陈轸,“来来来,你亲眼看看,秦人是否诈败!” 公子卬拖着陈轸走到一张标满双方形势的军用挂图前,神情激动地指着图解说战况,听得陈轸频频点头。公子卬又走到另一侧,拉开布帘,现出墙上所悬之物,皆是秦国将帅旗号,“公孙”“车”等字号赫然在目。 公子卬指点字号:“这是车希贤的,这是公孙鞅的,还有这个头盔,是车希贤的,头盔内侧刻有他的字号!” 陈轸瞠目结舌,不无叹服地出声道:“乖乖!” “上卿随便想想,自古迄今,有这样诈败的吗?公孙鞅费尽心机,方才占我河西,尤其是大荔关、临晋这样的军事要塞,能这么诈败放弃吗?还有,秦人不是不抵抗,是屡战屡败啊!” “唉,”陈轸长叹一声,“今日观之,传言始信哪!” “什么传言?” “多了去了,”陈轸缓缓说道,“说是龙老将军借口防御秦人要钱要粮,实则笼络民心,中饱私囊,欲将河西变作法外之地??” 公子卬瞪大眼睛:“真有此事?” 陈轸苦笑:“既为传言,真假怎么去辨呢?” 公子卬恍然若悟,自语道:“怪道??” “怪道什么呢?” “怪道龙贾围着司马错不打不说,还给他留下一条出路!” “唉,”陈轸摇头,“有什么办法呢?王上信任他呀!” “是他在父王跟前耍奸!待本将收拾了秦人,再回头与他算账!” “将军怎么算呢?” “这??”公子卬挠头皮。 “就查他的账!看看十几年来王上拨下来的钱款用在何处了,看看白相国赠他的银子又都用在何处了!” 公子卬握紧拳头:“好!” 参将急走过来,对公子卬拱手,压低声音:“主将,秦营密报!”说着双手呈上一支箭矢。 公子卬拆矢,取出密函,阅之,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 “可是喜讯?”陈轸急切问道。 公子卬又笑几声,握拳道:“喜讯,喜讯,天大的喜讯哪!” “轸可否分享?” 公子卬将密函递给陈轸。 “啧啧啧,”陈轸阅毕,递回,咂舌道,“公孙鞅不惜当着太子监军的面杀人树威,且杀的竟是秦国先君的帐前护卫,看来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秦军士气低迷,怨气上升,又屯在十六年前先君献公败亡之地,哀思笼罩营帐,实乃天赐良机,决战机缘成熟。本将决定三日之后与秦决战,正在拟写战书呢!” “决战之时,轸提请公子不要忘记一件法宝!” “是何法宝?” 陈轸诡秘一笑:“将军的夫人哪!” 公子卬怔了:“紫云?” “是呀。这场旷世之战,将军若是独享,岂不有失夫人雅兴?再说,紫云公主不辞劳苦,从将军远征河西,或想一睹她的夫君如何沙场扬威,她的父兄又如何拼死一搏呢!” 公子卬闭目有顷,睁开眼,缓缓道:“上卿,这个不妥吧!” “哦?” “不瞒上卿,自委身于在下,紫云乖巧多了。再说,打仗是男人的事儿,让个女人上场,实在是??” “呵呵呵,”见他怜香惜玉起来,陈轸半是调侃地笑出几声,“英雄难过美人关哪!只是,轸以为不然。就算公主已经是将军的人,就算公主颇为乖巧,将军却不该有此怜美之心哪!将军必须要清楚,公孙鞅为何保媒?秦公为何舍弃爱女?为的是行诈计!诈的是谁?是在下,是将军,是王上!将军再想,紫云生于秦宫,长于秦宫,秦公爱若掌上明珠,委身于将军这才几日,她能忘记秦宫吗?她能??”顿住,观察他的表情。 “这??”公子卬语塞。 “将军,轸无意拆散将军夫妻鸳鸯,但两军阵前万不可儿女情长。就当下来说,没有什么能比紫云更能羞辱公孙鞅,击垮秦人的士气了!将军不但要让紫云到场,还要将她展示给秦人,让秦人看看他们的主将如何背信弃义,他们的国君如何冷血无情,连亲生女儿也可舍弃!当然,两军阵上,紫云还是将军夫人,我们对夫人不能有丝毫的不敬与失礼!两相对比,公孙鞅失义失情,士气必泄,将军仗义重情,士气必涨。一泄一涨,胜负判矣!” 公子卬吸一口气,狠下心:“就依上卿!” 当天夜里,紫云公主身边的“赵女”从发髻里取出一封密函呈给公子华。 公子华拆看,耳边传来嬴驷的声音:“??大战在即,云妹安危乃重中之重,拜托,驷!” 公子华将密函置于烛上,焚之。 翌日上午,公子华陪着紫云前往后花园里赏游,边走边道:“云妹,驷哥安排好了,派三十只黑雕接应我们!” “什么时间?”紫云强压心中激动,轻声问道。 “驷哥之意是宜早不宜迟,一旦决战,我们就出不去城了。我的安排是,今晚就走。迎黑时分,云妹换个服饰,扮作下人,与我一道由后花园偏门出府,混入市集,待夜间缒吊出城,有车马载我们到洛水边,那里有船接应。渡过洛水,就是咱的地盘了!” “嗯。”紫云将声音放得很低,“华哥,你说,这次我们??能打赢吗?” “能!”公子华重重点头。 “可为什么魏人总是打胜呢?不是说他??是个草包吗?” “我方是诈败!” “你怎么知道是诈败?” “驷哥说的,驷哥看出公孙鞅是故意诈败!” “公孙鞅为什么诈败?” “诱敌之计!” 紫云轻轻点头:“嗯。” 赵女侍从飞奔过来,低声禀报:“公主,家宰在四处寻您哩!” 紫云看向她:“什么事儿?” “说是主公有命,让您即刻动身前往徵城!” “徵城?”紫云愕然,看向公子华。 公子华吸一口气。 “去就去,”紫云咬牙道,“反正都这样了,看他还能把我吃掉?” 公子华起身:“走!” 临晋距徵城不过几十里路,紫云一行不到天黑就到了。 早有人备好浴盆与热水。赵女侍奉她洗好澡,裹起浴巾,跳出浴桶,在一道布帘后面刚更好衣,守在门外的公子华轻声道:“听声音,是他回来了!” “嗯。”紫云穿着睡袍,步出帘子,走出浴室。 “当心点儿!”公子华小声提醒。 “嗯。”紫云递给他一只胳膊。 公子华搀住她,款款走向寝处。 公子卬果然回来了,端坐于席,几案上摆着茶点。 紫云款款走进,由侧门入,公子华松开她的胳膊,守在门外。 新沐而出的紫云粉面妩媚,款款走向公子卬,在他面前站定。 公子卬不眨一眼地盯住她看。似乎被他看羞了,紫云微微侧脸,头略低下。公子卬给个笑,指指对面席位:“夫人,请!” 紫云回他个笑,走过去,在对面坐下。 “有几日没有见到夫人了!”公子卬笑道。 “夫君当以国事为重!”紫云亦出一笑,应道。 “唉,身不由己呀!夫君请你来,是因为两件事,一是夫君想念你了,二是夫君就要与你的家人决战了!” 紫云以袖掩面,更咽起来。 “你很难受,是不是?” 紫云点头:“嗯。” “请问夫人,”公子卬二目逼视,“你是愿意看到你的夫君战败呢,还是你的家人战败?” 紫云缓缓抬头,一双泪眼盯住公子卬:“夫君想听实话吗?” “当然!” “紫云不想看到任何人战败!” “夫人想的是,可战场就是战场,既然开打了,就不可能双赢!” “若是这样,”紫云含情脉脉地凝视他,“若是必须选择,紫云希望夫君能够战胜!” “哦?”公子卬显然吃了一惊,身体趋前,“能说说为什么吗?” “因为??夫君就是夫君,紫云既已嫁出,就是夫君的人!” 公子卬颇为感动,长吸一口气,两眼紧盯紫云。 “不过,紫云也有一请!” “你说!” “请夫君给公父、兄长,还有紫云的家人,留条活路。如果夫君也能给所有老秦人都留条活路,紫云更是感激!” 公子卬沉思良久,旋即问道:“怎么个留法?” “适可而止,不要赶尽杀绝。” “公孙鞅呢?” “那奸贼,可由夫君随意处置!” 公子卬诧异道:“你说他是奸贼?他可是你家的功臣呢!” “什么功臣!”紫云恨道,“那奸贼蒙我公父,劓我公叔,辱我兄长,杀我亲戚,我和我的所有家人,无不恨死他了!” 公子卬一拳震几:“这就好!” “夫君,今宵还去大营吗?” 公子卬淡淡一笑:“今宵哪儿也不去,只陪夫人!” “谢夫君宠爱!”紫云略显娇羞,起身,“夫君可先沐浴,紫云温壶酒去!” “好哩!”公子卬起身,“今夜良宵,与夫人一醉方休!” 两个仆从侍奉公子卬前往浴室沐浴,紫云伙同公子华、赵女三人前往灶房,公子华烧火,赵仆备菜,紫云亲手温酒。 菜炒好,酒热温,紫云倒入壶中。 公子华从袖囊里摸出一个小黑瓶,递过去。 紫云看向瓶子,怔了:“这是?” 公子华压低声:“蒙药。” “这??” 公子华耳语一阵,紫云“嗯”一声,打开小瓶,倒在手心里,许是嫌多,又稍稍拨掉一些,倾入壶中。 紫云寝处歌舞声声。赵仆及几个乐手奏乐,公子华斟酒,公子卬击节,饮酒。紫云身着紫衣,翩翩起舞,光彩迷人。 不消半个时辰,药效发作,公子卬歪在地上,沉沉睡去。 紫云挥退乐手,与公子华将公子卬抬到榻上。公子华翻找公子卬的袖囊,摸出一个软包,小心打开,陡吃一惊。 紫云问道:“何物?” “嘘!”公子华打个手势,走到灯下抄录。 公子华录毕,将软包原样折起,放入袖囊,蹑手蹑脚地离开。 紫云将公子卬的睡袍脱下,拿被子盖好,自己宽衣解带,睡在他身边。 拂晓时分,远处鸡啼,公子卬缓缓醒来,见自己裸着身子睡在被窝里,紫云亦光着身子枕在他的胳膊肘里,沉沉熟睡。 公子卬一阵冲动,将她紧紧搂住。 紫云被他惊醒,轻叫一声:“夫君??”将脸贴在他的胸口。 公子卬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第019章|?魏卬兵败葫芦谷?犀首夜惊公孙鞅 翌日上午,中军帐里,公子卬正与陈轸谈笑,御史走进。 公子卬看向他:“战书拟好了?” 御史双手呈上战书:“请主将厘定!” 公子卬接过,匆匆阅一下,递给陈轸:“请上卿雅正!” 陈轸接过,看完,眯眼沉思一时,递还给他,竖起拇指道:“啧啧啧,好檄文哪,行文酣畅犀利,所列八罪,宗宗不虚,嬴渠梁、公孙鞅阳奉阴违,出尔反尔,以下作手段取我河西,真就是不仁不义、鲜廉寡耻之徒!” 御史向陈轸拱手:“谢上卿褒奖!” 陈轸看向公子卬:“尊夫人之事,可否也提示一下?” 公子卬略一思忖,转对御史:“末尾加上一段:秦公虽说寡情鲜义,为人无品,所养紫云公主却是可人,甚得本将欢心,即使出征本将也难割舍,随从帐中奉茶,是以生擒之日,本将念及夫人,定不慢待,仍旧奉以翁婿之礼。至于公孙鞅,本为欺世盗名、无信无义之徒,今又为祸秦室,戕毒天下,人神共怒之,虽凌迟之刑不足以报其恶,然则,本将念其保媒之功,生擒之时,特改凌迟为腰斩!大魏三军征秦主将魏卬!” 陈轸再次竖起拇指:“好辞令啊!” 许是认为如此轻佻之辞有损大魏威严,御史略作迟疑,皱眉道:“主将,是照原话写呢,还是??” 公子卬厉声道:“原话!” 一辆接一辆战车从不同方向驰向葫芦谷的最顶端—中军大帐。 其实不是大帐,而是位于山顶上的一个巨大岩洞,洞门外就是那棵名动河西的大松树。洞口有守卫站岗,进洞的石阶上,每隔几阶就立一个持戟勇士,气场肃杀。 公子疾一身戎装,与司马错肩并肩走向洞口,其他十几员战将也都陆续走过来。守洞军尉逐个验过将牌,挥手放进。 众将目不斜视,看得出,大伙的表情仍然沮丧,彼此见面,不打招呼,不停步,显然是上次那位老将妄言被斩的后遗症。 进入中军大帐后,诸将齐刷刷地立于主位前面,站作一排。 端坐主位的是公孙鞅,嬴驷居左,车希贤居右,皆是一脸严肃。 公孙鞅扫视众将一眼,缓缓拿出公子卬的战书,扬起来,轻轻咳嗽一声,声音低沉:“诸位将军,魏人下战书了!” 没有人应腔,也没有任何激动,众将面面相觑一阵,又恢复原状,好像这封战书与他们无关,也好像他们早已猜出魏人会下这封战书。 嬴驷依旧端坐,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见众将皆不积极,公孙鞅略略皱眉,继续说道:“战书是魏军主将写的,诸位将军,难道你们不想知道他都写了些什么吗?” 众将依旧不作声,头皆微低,大帐中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好吧,”公孙鞅又扫众将一眼,“战书本将就不读了。不过,本将以为,战书最后几句,诸位或感兴趣!” 这句话显然有吸引力,众将抬头,齐齐盯向公孙鞅。 公孙鞅轻咳一下,清清嗓子:“??秦公虽说寡情鲜义,为人无品,所养紫云公主却是可人,甚得本将欢心,即使出征本将也难割舍,随侍帐中奉茶,是以生擒之日,本将念及夫人,定不慢待,仍旧奉以翁婿之礼。至于公孙鞅,本为欺世盗名、无信无义之徒,今又为祸秦室,戕毒天下,人神共怒之,虽凌迟之刑不足以报其恶,然则,本将念其保媒之功,生擒之时,特改凌迟为腰斩!大魏三军征秦主将魏卬!” 公孙鞅的声音极其平缓,就像平日里吟咏诗书一般,但字字如锤、如刀,扎在众将心中。 嬴驷显然并未知悉这个,先是愕然,而后呼吸急促,脸色难堪,面孔扭曲。 中军帐里静得出奇,几乎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公孙鞅眼中噙泪,声音更为低沉:“诸位将军,对紫云公主,我公孙鞅无话可说,只有一跪!”缓缓起身,退后一步,跪下。因着戎装,跪得又实,一身重甲发出“咚”一声响。 众将无不惊怔。 公孙鞅声音更咽,字字如泣:“今日之战,紫云公主才是勇士,是率先冲锋陷阵的真正勇士,我公孙鞅向大秦第一勇士致敬!”说毕重重叩首,头盔却碰在主将的几案上,再次发出“咚”的一声。 众将仍旧愣怔,似乎还没有醒过魂来,但显然,激情已被完全调动。 车希贤率先起身跪下,排在众将之首的司马错跟着跪下。紧接着,所有将军尽皆跪下,无不眼中噙泪。 中军帐中,只有嬴驷一人静静地坐在那儿,面无表情地看着所有的人。 公孙鞅起身,扬手:“诸位将军,请平身!” 众将平身。 “诸位将军,此时此刻,紫云公主就在魏人的中军大帐里。身为主将,我公孙鞅要求你们,我公孙鞅命令你们,拿起手中的枪,拔出腰上的剑,击败魏人,夺回河西,为勇士流下的每一滴泪,为勇士受过的每一个委屈,”公孙鞅说着握拳刺空,“复仇!” 众将齐吼:“为公主复仇!为公主复仇!为公主复仇??” 公孙鞅摆手止住:“诸位将军!” 众将屏气凝听。 公孙鞅语气重新恢复平静:“如何复仇,请看战图!”扬手。 身后“唰”的一声,布帘徐徐拉开,现出一幅巨大的由麻布制作的河西形势图。形势图上标着魏军与秦军形势,甚至每一处屯营也清晰可见。三条黑线显出秦国三军的“败退”路线图,三条藏红线显示魏国三军的“追击”路线图。 众将眼前一亮,但又旋即无光。 公孙鞅扫一眼众将:“本将晓得,诸位都想知道,我们为什么一直败退,我们为什么不朝秦境退,而是退到河西腹地,退到这道葫芦谷里,被魏人四面堵住退路。” 众将皆是一振,所有目光盯向公孙鞅。 “车将军,”公孙鞅转向车希贤,“军事上的事,还是由你来说!” 车希贤冲他略拱下手,转对众将:“诸位将军,前面的战事,我就不多说了,只说一句,诸位的每一次溃退,都是主将刻意安排的。主将刻意安排溃退,不为别的,正是为了今日的决战!” 众将一振。 车希贤手指战图上秦境位置:“诸位请看,这儿是八百里秦川,居住着我父老乡民,我们能向这里退吗?我们能将战场放在家门口打吗?”再指梁山一脉:“这里山林茂密,道路崎岖,利于轻兵,不利于重甲,我们一再溃败,就是要将魏卒引到这里决战!” 众将无不吸一口长气,眼前皆是一亮,所有颓废一扫而光,精气神全出。 车希贤再指葫芦山,语气激昂:“十六年前,此山是我先君薨天之处,十六年后,主将特选此地与魏决战,就是想让先君的在天之灵看看他的勇士们是如何斩杀魏人、夺回河西的!” 一听到“先君”二字,众将更是群情激奋,齐呼道:“斩杀魏寇,夺回河西,为先君报仇!” “我说完了,至于如何杀敌,如何收复河西,”车希贤转对公孙鞅,拱手,“请主将颁令!” 众将齐齐站定,直盯公孙鞅,尽皆拱手:“请主将颁令!” 公孙鞅字字如锤,掷地有声:“诸位将军,听令!” 众将齐声道:“末将听令!” “本将决定,背依长城,用一字长蛇阵缚牢魏人!” 众将重复道:“背依长城,用一字长蛇阵缚牢魏人!” “知道如何缚牢魏人吗?” “请主将昭示!” “本将给你们十六个字—避而藏之,游而击之,分而围之,聚而歼之!” 众将重复命令:“避而藏之,游而击之,分而围之,聚而歼之!” “至于这如何避藏,如何游击,如何分围,如何聚歼,众将听令!” “末将听令!” 公孙鞅转对司马错:“司马将军!” 司马错跨向前,拱手:“末将在!” “你引锤卒两万,步卒两万,伏于葫芦谷底的林中,守候魏人前锋的重甲车马!” “末将得令!” 公孙鞅转对另一将军:“李将军!” 李将军跨向前,拱手:“末将在!” “你引步卒一万,截断谷底水流,控制谷中所有水源,能守则守之,守不住则毁之!” “末将得令!” 公孙鞅转对车希贤:“车将军!” 车希贤跨向前,拱手:“末将在!” “你引战车两百乘,锐卒一万,绕道徵城,待魏人全部攻入葫芦谷里,从屁股后面堵住葫芦口,断去魏人退路!” “末将得令!” 公孙鞅转对车希贤旁边一将军:“竺将军!” ???? 就这样,公孙鞅一一向众将颁令,众将得令,陆续离去。 公孙鞅与嬴驷最后离开中军帐,并肩走向监军大帐。 公孙鞅边走边向嬴驷致歉:“诈败之事,臣未事先禀报殿下,还望殿下宽谅!” 嬴驷不无郁闷道:“是放心不下驷吗?” 公孙鞅诚惶诚恐:“臣不敢!” 嬴驷冷冷说道:“那就是驷不配知情喽?” “殿下此言,臣唯有以死谢罪耳!” “既然都不是,好歹驷也是监军,主将为何事事绕着驷?” “此事关此战成败。魏人在军中布有耳目,殿下身边又多忠义、直爽之士,臣是以不敢存丝毫侥幸,对上只奏报君上,对下也只有车希贤一人知情,余皆不知,是以军中多怨,士气多泄,而这也正是臣所期望的!” 嬴驷见已走近自己帐门,驻足,转身,抱拳道:“主将高谋,驷敬服!主将还有吩咐没?” 公孙鞅欲言又止,略略抱拳:“臣??告退!”扭转身,脚步沉重地缓缓走开。 走进帐门,嬴驷见一黑衣人跪地,是他派往联系公子华的心腹黑雕。 嬴驷问道:“人救出否?” 黑雕脱下靴子,用剑尖剜掉一物,取出,双手呈上:“殿下请看!” 嬴驷拿过,拆看,震惊,耳畔传来公子华的声音:“驷哥,情势有变,魏卬昨接妹至徵城。妹强颜欢笑,以药酒蒙翻魏卬,从其衣囊取出一物,弟窃以为密,伪制供兄掌握!大战在即,弟未能冲锋陷阵,手刃魏贼,引以为憾!至于云妹安危,弟必舍生以守!遥祝大捷!弟华顿首。” 嬴驷凝眉有顷,起身出帐。 中军帐里,公孙鞅、车希贤对坐,几案上摆着两封战书,一封是公子卬的,一封是他们拟好的回书。见嬴驷折返,公孙鞅站起,拱手道:“殿下,您来得正好。”走过去,双手奉上战书:“这是臣写给魏卬的回书,请殿下审阅!” 嬴驷没有接,只从袖中摸出密件:“请主将先看看这个!”说完“啪”地扔在几案上,转身走了。 公孙鞅拆看,傻了,久久怔在那儿。 见他表情古怪,车希贤小声问道:“主将?” 公孙鞅似从噩梦中醒来,急切叫道:“快,叫司马错速来!” 公子卬在紫云的温柔乡里度过一个销魂之夜,兴致勃勃地赶到主将府,与陈轸谋划起行将到来的决战。没谈几句,公子卬发现陈轸是真的不通军务,就把他叫到形势图前,不厌其烦地就图讲解,指出魏军将如何进攻,秦人将如何反应等,听得陈轸大开眼界,越发坚定公子卬必胜。 二人聊得正来劲,中军左御史疾步走来,禀道:“禀报主将,秦人战书来了!” 公子卬眼睛仍盯着战图,摆手:“念!” 左御史拆开,朗声道:“上将军战书收悉,鞅再三读之,不胜惶恐。将军于书中历数秦公及鞅之罪状,鞅有口莫辩。今借回书一角,容鞅解释一二。河西本为秦土,六十年前为魏将吴起强借。今秦魏结亲,即为一家。既为一家,秦公自然认定魏王陛下会归还河西。秦公派鞅前来接收,当是分内之事。鞅受君命,不敢懈怠,是以恳请将军将鞅之苦衷诉于大魏陛下,只要陛下归还河西,秦公保证世代听凭驱驰。如果将军执意厮杀,鞅虽不敌将军虎威,也只能操戈相见。鞅不通武学,仅在幼年时读过一字长蛇阵法,明晨日出之时,鞅于葫芦谷口辕门外布阵,恭候将军!秦三军主将公孙鞅顿首。” 公子卬仰天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转对中军左御史:“回复秦使,明晨日出,本将应约破阵!” 左御史退出。 公子卬转对陈轸:“一字长蛇阵也敢叫板,看本将不砸烂他的蛇头!”转对右御史:“召众将中军帐听令!” 右御史走出。 陈轸问道:“敢问主将,可召龙将军否?” “龙贾?”公子卬面现不悦,“召他做什么?郃阳那儿,他的屎屁股还没擦呢!司马错的一万五千秦卒,看他能拖多久。” “在下之意是,决战方略,最好也晓示龙将军。无论如何,他是副将!” “上卿有所不知,此前本将不知虚实,觉得龙贾知晓河西,知晓秦人,是个将才。近日战事,却让本将大失所望。本将甚至怀疑,龙贾的过往战绩是他粉饰出来的!” “即使如此,在下还是请求主将召龙贾议事,”陈轸压低声,阴阴一笑,“否则,他或以此为由,密报王上,为将军添堵!” 公子卬眉头微皱:“也好,免得他在背后聒噪!”见左御史送秦使回来,冲他道:“使快马至郃阳,有请龙将军中军帐谋议大事!” 龙贾接到议战命令,即对公孙衍道:“主将向秦人下战书,秦人回书来了,约定明晨日出决战,摆长蛇阵于葫芦谷口!” 公孙衍放下手中竹简,疾步走到图前,观看。 龙贾一把扯起他:“不要看了,这就随我求见主将,陈明利害!” 公孙衍肩膀一耸,两手摊开:“在下无职无爵,连中军大帐也进不去,如何求见,如何陈明利害?” “我带你去呀!” 公孙衍缓缓闭目,昔日在魏宫与公孙鞅对峙时的受辱场景闪过脑海,惨然一笑:“你带着我,我算什么人呢?是相府家奴,还是右军幕僚?” 龙贾急了:“犀首呀,这都火烧屁股了,你还在计较名分?” 公孙衍苦笑一声:“不是在下计较,是主将计较!主将知会谋议的是将军,在下若去,能插上话吗?再说,在下想说的,将军全都知道了,在下若去,非但不能成事,反倒坏事!” 龙贾略略点头:“也好!”便匆匆离去。 龙贾一路疾驰,于迎黑时分赶到中军,见魏营里灯火通明,秩序井然,一片大战前的忙碌景象。 龙贾急入中军大帐,见帐中除他之外,并无其他将军,忖出战已议过,召他来不过是知会一声而已。 果然,望到龙贾,公子卬就走过来,虚礼一番,拉他来到军情图前,向他讲解决战部署,刻意隐瞒了裴英的奇兵。 “龙将军,”公子卬讲毕,拱手道,“您久经沙场,又是副将,魏卬请您来,是想听听您的意见!” “回禀主将,”龙贾语气急切,“末将以为,此时决战,正中秦人之计啊!” “龙将军,”公子卬嘴角扯出一笑,“你且说说,本将中了秦人的什么计?” “诱敌之计!” “秦人的这个计,前几天你已讲过了,能不能换个新的说辞?” “唉,”龙贾长叹一声,“主将呀,您随便想想,车希贤数万大军,如果真是败退,为什么没有直接退入秦境,反倒沿我长城向北退却?” 公子卬冷笑:“龙老将军自诩历战无数,是真不知呢,还是假作不知?车希贤向北撤退,只有一个目的,靠拢公孙鞅的中军,形成合力,避免被我军各个击破!” “若为形成合力,司马错一军为何死守郃阳不撤?” “哼,这个本将还要问问老将军呢!” “司马错死守郃阳,只有一个目标,拖住我右军!” “你且说说,秦人为何要拖我右军?” 龙贾手指图中魏军中军的位置:“好以全力对付我中军。”再指向葫芦谷:“诱我主力入葫芦谷与其决战!” “老将军是说,我与秦人决战不得吗?” 龙贾看向他,语气坚决:“决战不得!”复指图:“将军请看,葫芦谷三面皆山,中间深谷,林木茂密,不利于我重车、重甲施展,是以我军不宜在山地与其决战。” “老将军是说,我大魏武卒不敢在山地决战吗?如果本将把老将军的话原样晓谕三军将士,老将军介意吗?” 见他故意找碴,龙贾气结:“主将,您??” 公子卬摆手:“好了好了,战书已下,三军已动,老将军若是没有别的,本将这儿正忙着呢!” 龙贾见木已成舟,不禁长叹一声,沉默半响,沉声道:“如果一定要决战,本将请命参战!” 公子卬哈哈笑道:“老将军绕来绕去,原来是为争功啊!” 龙贾气极:“主将,你??” 公子卬略一沉思:“这样吧,待明日日出,老将军就向郃阳之敌发起总攻。只要龙将军全歼郃阳之敌,本将将表奏父王,记您大功!” 龙贾再次长叹:“唉,主将啊,末将征战无数,何时计较过军功?” 公子卬佯装不解:“既然不计较军功,老将军何以要来参战呢?难道老将军在郃阳不是参战吗?” 龙贾急了:“末将请求参战,是为万一??”欲言又止。 “什么万一?” “万一主场失利,末将也好有个接应啊!” 这下捅了马蜂窝,公子卬一拍几案:“好你个龙贾!”呼呼喘几声,强压火气:“本将念你老迈,就作没有听到,也不与你计较长短。若是再无新鲜建言,就回郃阳显示本领去,明日日出,将那司马错擒来!若是老将军畏惧那个后生,也罢,待本将收拾完公孙鞅,自去活擒那厮!”又转对左参将,“裴将军到没?” 左参将拱手:“守候多时了!” “快,叫他过来!” 龙贾脸色黑青,猛一跺脚,头也不回地大步出帐。 深夜,魏国左军大营,一辆辆重甲战车整装待发,裴英站在排头战车前。公子卬紧紧握住裴英的手:“裴将军,明日胜负,本将就看你这儿了!” 裴英眼中噙泪:“末将赴汤蹈火,绝不辜负主将信任!” “记住,一入秦境,格杀勿论!” “末将领命!” 公子卬松手:“起程!” 裴英转身,跳上战车,朝公子卬拱下手,战车启动。 与此同时,洛水岸边,黑压压站着无数秦兵。一只小船靠岸,一人跳下船。司马错看向那人:“君上到了?” 那人点头:“到了!”又转身朝对岸发出一声呼哨。 无数只船与木筏应哨声划过来。 司马错朗声道:“会水的,下河,不会水的,候船!”说毕率先下水,向对岸泅去。 众多秦卒纷纷下河。 回到右军大帐时已是后半夜。 龙贾了无睡意,闷头坐于案前。 公孙衍听到声响,走出来,斜他一眼,在自己的几案前坐下。 帐中一片死寂。 “唉,”龙贾悲叹一声,“有此竖子,魏国气数当是尽了!” “唉,”公孙衍亦出一声长叹,“可怜数百里山水,十几万甲士,数十万百姓,就此葬送于这对父子之手,着实让人心疼啊!” “犀首,”龙贾猛地抬头,“龙贾求你离开此地,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将军难道介意这儿再多一具腐尸吗?” “唉,犀首呀,不是龙贾介意,是??河西不缺腐尸,魏国却缺犀首。龙贾老矣,死就死了,犀首却死不得啊!” “好吧,”公孙衍沉思半晌,起身,“既然龙将军嫌弃,在下这就离开!”说毕几步走到帐边,从帐壁上取下子胥剑挂在身上,转身径出帐篷。 大半夜的,公孙衍这说走就走,龙贾倒是怔了,呆了一小会儿,起身跟出。 公孙衍套上他的辎车,一步一步地走向辕门。 龙贾紧紧跟上,二人并肩走出辕门。 离开辕门老远了,龙贾仍旧跟着。 这是个月夜,道路被天光照得通明。 公孙衍驻步,拱手:“将军,该留步了!” 龙贾长叹一声,拱手:“兄弟,保重!” 公孙衍跳上车,再拱。 “犀首兄弟,”龙贾迟疑一下,“龙贾敢问,你这??欲往何地?” “阴晋。” 龙贾震惊:“阴晋?” 公孙衍苦笑一下:“将军赶客,犀首只能去投奔张猛了!” “犀首,”龙贾瞬间明白了公孙衍的苦心,一阵感动,“龙贾晓得了,你这是??去保住阴晋哪!” 公孙衍再度拱手:“将军保重!”说毕打个响鞭,车马驱动。 龙贾扬手:“犀首兄弟,您更要保重啊??” 公孙衍想到什么,车子没停,只回头大叫:“对了,龙将军,给你推荐个人才,犀首旗下有个叫吴青的堪当大用!” 送走公孙衍,龙贾匆匆返回大帐,凝住眉头,在帐中来回踱步,耳边回响起公子卬的声音:“??老将军绕来绕去,原来是为争功啊??本将念你老迈,就作没有听到,也不与你计较长短。若是再无新鲜建言,就回郃阳显示本领去,明日日出,将那司马错擒来!” 接着是公孙衍的声音:“可怜数百里河西,十几万甲士,数十万百姓,就此葬送于这对父子之手,着实让人心疼啊!” 龙贾猛地顿住步子,叫道:“来人!” 副将走进,拱手。 龙贾看向他:“看来,我们得走一步险棋了!” 副将目光征询:“什么险棋?” “主将今日与秦决战,如果不出所料,负多胜少,我们须去接应,以防不测。” “这??”副将担心道,“若是郃阳之敌得知,在后追击,该当如何?” “你说得是,”龙贾转对参将,“传公孙将军麾下一个叫吴青的到大帐听令!” 参将应一声,不一会儿,带吴青进帐。 吴青跪叩:“报,千夫长吴青听令!” 龙贾看向他:“吴青将军!” 吴青怔了下:“我?将军?” “正是。自今日起,本将任命你为右军左司马!” 吴青叩首:“左司马吴青谢龙将军提携!” “主将明日与秦人在葫芦谷展开决战,本将率右军前往助阵,留给你三千人,牵住郃阳之敌!” 吴青朗声道:“末将得令!” “我们起程后,你可多布疑兵,造出声势,使郃阳之敌不敢妄动!” “末将得令!” “如果秦人看出破绽,强行出击,你就使出本领,想尽办法拖住秦人,万不可死战!” “末将得令!” 龙贾转对副将:“传令诸将,不许造炊,不许弄出声响,带足三日干粮,黎明前出征!” 副将拱手:“末将得令!”遂转身疾步走出。 黎明前,东方微亮,月亮西沉,星光隐没在碎云里,大地更黑了。 大荔关关门“吱呀”一声洞开,裴英一车当先,冲了出去。 紧接着,铁甲战车一辆接一辆,风驰电掣般驰出,扬起的尘土淹没在黑暗里,轰隆隆的奔驰声响彻黎明前的夜空。 天色微亮,葫芦谷的谷口就排满了黑压压的秦兵。魏兵各路人马也陆续赶至,各自运行到位。 魏军主将公子卬坐进吊车,被吊到一个移动的高塔上,居高临下,俯视秦阵。 秦兵一队一行,正在缓慢有序地移动,谷口外围渐渐现出一字长蛇阵的模样。再往远处,不见异常。 审视一番,公子卬摆手,吊车摇下。 陈轸凑近,急切问道:“秦阵如何?” 公子卬淡淡一笑,应道:“如约,一字长蛇阵。” “这阵??厉害吗?” 说到兵法战阵,公子卬的两眼炯炯有神:“此阵看似无奇,其实厉害。若击其首,其尾应,是谓‘卷’;若击其尾,其首动,是谓‘咬’;若击其腰,其首尾皆应,是谓‘绞’!” “乖乖!”陈轸咂舌,“敢问主将如何破之?” 公子卬手指天空,雄姿英发:“降蛇者,鹰也,通常当以鹰爪阵破之!” “鹰爪阵?攫其七寸?” “鹰爪是这样,”公子卬伸出三个手指,前伸,“可分三爪,一爪击首,使其不能咬,一爪击尾,使其不能卷,另一爪冲断其腰!” “既为通常之法,主将想必另有奇招了?” “上卿睁大眼睛,待会儿自有分晓!” 天色大亮,雄鸡啼晓。 秦境一处露天粮仓中,巨大的粮囤隐约可见。几十辆魏军战车直冲过去,眼看就要撞到粮囤,前面突然现出一排铁蒺藜。最前面的战车由于巨大的惯性而停不下来,战马撞在铁蒺藜上,长嘶一声,马倒车翻。 后面战车急急停住。车上魏人未及弄明状况,道路一侧猛然蹿出一排黑影,个个犹如鬼魅,就地滚到战马前面,只听“咚咚”声响,辕马惨叫倒地。未受击的战马惊恐扬蹄,战车剧烈晃动,歪倒,车上魏卒站立不稳,或跌下车,或扶车帮,毫无还手之力。 更多的黑影冒出来,手拿铁钩,朝车上站立不稳的魏卒下半身又捅又钩,魏卒多被钩下,遭乱刀斩死。部分魏卒跳下车与秦卒搏杀,但寡不敌众,亦被捅死。 与此同时,在秦境袭击秦军其他草料场的每一队魏卒多在半途遭到痛击,猝不及防中,战马被敲晕,武卒被钩下战车斩杀。各处粮仓,各处兵营,秦卒无不痛下杀手,屠杀场面惨不忍睹。 而所有这些,左军主将裴英并不知情。 裴英亲率主力甲士七千人,铁甲战车一百乘,冲向此番攻击的最大目标—在栎阳城外屯扎的约十万秦卒预备队及辎重人员的营帐。 四周静寂,没有任何异样。 眼见敌营尽在眼前,裴英长枪一指,一车当先,直冲过去。众将士见主将上前,无不奋勇,数百辆战车就如数百支利箭,轰隆隆驰入营区,分散冲向各个帐篷。 争功心切的魏卒或枪挑营帐,或用战车挂撞营帐。 营区却无任何反应。裴英连挑数帐,发现里面是空的,架满薪柴,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怪味,不觉连声惊呼:“是硫黄、桐油,快,快撤!” 已是迟了。不知何处响起战鼓,随着鼓点,“嗖嗖嗖”,无数支带火的箭矢飞向帐中,大火先从营区四周着起,随风势燃烧。顷刻间,一百辆魏军战车及无数大魏武卒皆淹没在火海里。战马、火人在火海中扑腾、乱撞,马的悲鸣声、人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裴英的战车在火海中横冲直撞,待冲出火海时,连人带车已是烈火焚身。裴英发出“啊啊啊”的声声狂叫,舞动长枪乱搠。 一番扑腾之后,战马倒地,裴英从车上栽倒,在地上翻滚几下,不再动了。 不远处一座土坡上,秦孝公静静地站着,身边站着司马错。 远处是火光熊熊的兵营,大屠杀仍在进行,惨叫声不绝于耳。一名秦将奔至,跪叩:“报,魏军战车九十八辆悉数被烧毁,余下两辆被我俘获,裴英并所有魏卒无一逃出!” “唉,”长期以来一直拿粮换马的秦孝公长长叹出一声,“可惜了那些好马呀!”言毕缓缓闭目。 与此同时,葫芦谷的谷口外面,秦、魏双方的阵势均已摆好。 秦军如约摆出一字长蛇阵,且是沙漠之蛇,南北长约六七里,弯曲有度,将宽大的葫芦谷口堵个严实。左翼为阵首,一百辆战车,右翼为阵尾,一百辆战车,中间为蛇腰,一百五十辆战车。战车后面才是步卒。 魏阵摆出的则是鹰爪阵,两端利爪各一百辆重车,中间长爪是二百辆重车,分别指向蛇头、蛇尾和蛇身。 秦军蛇腰部分,公孙鞅一车居中。 魏阵中爪尖端的战车上,公子卬昂然屹立。 双方擂鼓,蛇有序卷行,鹰爪前伸。 蛇鹰相距约两箭之地,鼓声各住,阵势凝固。 魏阵后面转出二车,一车是紫云公主,另一车是陈轸。两车一左一右,排在公子卬身边。紫云一身红装,站在一辆战车上,左右侍立着两个武卒。 紫云气定神闲。 见到公主,秦阵中一阵躁动,时不时有士卒交头接耳。 秦人擂鼓,公孙鞅一车前冲,在阵列的最前端停住。 魏人亦擂鼓,公子卬驱车相迎,亦在对方一箭之外停住。 公孙鞅甲衣裹身,但手中没持戈矛,空着两手站在车上,只有一剑挂在腰间。公子卬则长枪在手,威风凛凛。 双方互以犀利的目光对视,仿佛要将对方穿透。 公孙鞅率先打破沉寂,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抱拳:“卫鞅见过上将军!” 见他果然未逢战阵,显得沉不住气,公子卬心中暗喜,左手提枪,右手指着公孙鞅:“公孙鞅,提起你的长枪来,本将不杀束手之人!” 公孙鞅再抱拳,假作惊恐状:“在上将军跟前,公孙鞅不敢提枪!” “背信弃义,做贼心虚,是以不敢提枪,是否?” “不是!” “那是何故?” 公孙鞅阴阴一笑,反唇相讥道:“沙场之上,本将不愿枪指妇孺!” “无信之人一派胡言!大魏铁军,人人虎将,何来妇孺之说?” 公孙鞅指向公子卬身后:“将军身后,左妇右孺,难道是卫鞅眼花了吗?” “哈哈哈哈,”公子卬长笑几声,“你不是眼花,是眼瞎!左边一员,是本将夫人。右边一员,是大魏上卿。夫人喜食蛇肉,上卿乐观蛇舞,听闻本将今日戏蛇,皆来凑趣!” 公孙鞅故作尴尬之色,拱手:“若是此说,是卫鞅误会了!卫鞅长蛇已成,请上将军戏之!”说毕掉转车头,径回本阵。 公子卬也转回车头,回归原处。 两军阵上,军旗猎猎,戈戟闪耀,剑拔弩张。 空气压抑,凝重。 紫云凝视着秦军的阵列,紧张不已。 公子卬枪头一指,大喝:“何人愿夺头功?” 一将驱车至前,朗声道:“末将愿往!” 公子卬视之,乃龙贾之子龙豹。 公子卬大喝:“擂鼓!” 一通鼓响,龙豹驱车冲到阵前,挺枪冲秦阵大叫:“大魏虎将龙豹在此,何人前来受死!” 话音未落,秦军阵上,一车冲出,秦鼓响起。 车中一将枪指龙豹,大喝道:“大秦虎将杜宪前来斩你!” 双方鼓声大作,战车交错冲过,只一回合,秦将杜宪倒在车下。 龙豹转到阵中,扬起枪,大叫:“还有何人前来受死!” 话音未落,秦阵冲出一将,又是一回合,被龙豹刺下战车。 秦将面面相觑。 公子疾驱车冲出。 连斩两名敌将,龙豹豪气冲天,挺枪驱车相迎。二车绞在一处,龙豹将一杆银枪舞得上下飞转,公子疾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 秦阵静默,魏阵喝彩。 双方战有十余合,公子疾的长枪被龙豹挑掉,斜刺里退往本阵。龙豹哪里肯放,枪指公子疾大喝:“哪里逃?”遂驱车紧追不舍。 魏阵的喝彩声响彻云霄。 眼见士气大振,公子卬振臂大呼:“擂鼓,鹰击长空!” 战鼓齐鸣,旗手挥动令旗,无数战车犹如三只利爪,分别刺向秦阵的两端及中腰。中间利爪在将近中腰时,突然分出一支,径直冲向蛇头下面的一段,七寸。 秦阵惊惧,蛇的七寸后缩。 公孙鞅急令:“快,鸣金!” 秦阵鸣金,后阵作前阵,争先恐后地逃进谷中。 谷口完全敞开,秦军战车纷纷掉头,退往谷里。 眼见敌军溃退,公子卬挺枪舞向空中:“擂鼓,进击!”驱车率先追去。 战鼓齐鸣。 见主将奋勇,众将无不争先恐后。葫芦谷中,车马奔驰,金戈撞击,扬尘滚滚。 秦人如蚁般溃逃,途中分作两部,步卒逃进树林,淹没在林海里,战车遇路即分流,目标也是山谷两侧的山岭。 魏卒也自动分开,步卒追入林中,重车分流追赶。走在最后的秦卒扭头截住魏人厮杀,杀不过时又逃。战车亦是如此。 远远望去,偌大的战场呈现出一面倒的态势,前面在逃,后面在追,几乎没有玩命的搏杀。秦兵中跑得慢的,或被魏卒刺死,或聚作一堆死拼。 东山林中,二十几个重甲武卒手持长枪,腰挂利剑,肩背硬弓,负重数十斤,但动作依然敏捷,将十几名秦卒困在一块空地上。 秦卒皆是轻装,左躲右闪,死命还击。几名秦卒倒下,余下秦卒合力突向一个方向,刺死一名魏卒,突围而出。 众魏卒紧追不舍。 秦卒逃至一棵合抱粗的大树下,又被魏卒追上。秦卒背依树干,布成圆阵。魏卒四面冲击,与秦卒肉搏。 双方正在酣战,只听“嗖嗖”声响,几支冷箭从树冠里射下,贯穿三名魏武卒的头盔。三名武卒应声倒下。 一名武卒大惊,抬头往上看,刚好一支冷箭射下,扎在他暴露出来的脖颈上,倒地立死。余下武卒惊惧后退,秦卒反追上去。 更多武卒跑过来,秦卒再度被围。更多秦卒亦跑过来助战,双方绞作一团。树上不时有冷箭射下,魏武卒亦向树上回射,有箭手中箭,一人从浓密的树冠里摔到地上,另一人挂在树枝上,扑腾几下,不再动了。 在另一片树林里,两名秦卒与两名武卒捉对厮杀。武卒长枪舞动,秦卒左右腾挪。一名魏卒的长枪被树枝挂住,收不回来。秦卒欺前,持刀刺他。武卒扔掉枪,拔出剑,格开。 双方陷入僵斗。 另一处山坡林中,一大群秦卒在前狂逃,成倍的魏武卒在后追赶。追进树林深处,秦卒忽然不见,魏卒纳闷,四散寻找。 谷底道路上,几辆秦车在山道上狂奔,几辆魏车紧追不舍。路越走越窄,前路没了,尽是树丛。车上秦卒弃车入林。魏车追至,见敌方弃车,魏卒望林迟疑。 环视一番后,魏卒下车,将弃下的秦车聚拢来,掉转车头,往回驱赶。 葫芦谷是个绝谷,谷底有两个山峰,一左一右将山谷锁住,形成一段闭弧。一条高约丈余的城墙由西边山峰蜿蜒前伸,越过一道险峻山垭,伸向东侧山峰。 谷底是一片开阔地,站在谷底往上望,西山峰顶上一棵老松树清晰可见。 公孙鞅引领十余战车并近千秦卒一路逃至此处,下令道:“布阵,一字长蛇阵!” 秦车选好有利地势,掉转车头,再次摆下一字长蛇阵,车头迎向魏车。 公孙鞅稳居中央。两侧伏好弓弩手。 魏车并魏卒陆续追到,公子卬的主将车亦赶了过来。 公子卬扬枪指向公孙鞅:“公孙鞅,看你还往哪儿逃?” “有死而已!”公孙鞅伸手,“拿枪来!” 一名侍卫递给他一杆长枪。 “哈哈哈哈,”公子卬仰天爆出一声长笑,竖起拇指,“有种!”又朝左右命令:“擂鼓!” 魏鼓擂响。 公子卬晃动长枪,一车前冲。 公孙鞅的战车一动不动,公孙鞅持枪挺立车中,静静地望着公子卬的战车直驰过来。 公子卬冲到半途,箭矢如蝗。 公子卬舞枪拨箭,震怒:“公孙鞅,怎么成狗熊了?” “哈哈哈哈,”公孙鞅仰天长笑,“狗熊怎么能与狗打架呢?”将枪一扔:“鸣金!” 秦阵鸣金,公孙鞅及秦卒弃车上山。 公子卬扬枪大喝:“进攻,拿住公孙鞅!” 魏卒争先恐后,弃车追上。 栎阳城外兵营中,到处是烧焦的魏军车马与武卒。 不少秦人在清理战场。 一排几十辆战车列好阵势,司马错站在第一辆战车前。 秦孝公由队首走向队尾,又转回来,对司马错道:“司马将军,你可以走了!” “末将领旨!”司马错拱手致礼,跃上战车,疾驰而去。 通往徵城的衢道上,从郃阳出发的两万七千魏卒无不满头是汗,拖不动步子了。 副将走到龙贾的战车边,拱手禀报道:“将军,再有三十里就到徵城了!” 龙贾看向他:“斥候回来没?” “回来一批,说是我大军在追击秦人,全都进谷了!” “主将何在?” “也进谷了!” “传令,加快行军速度!” 副将面露难色:“将士们急行近二百里,实在??走不动了!” 长途急行乃兵家大忌,故兵法有云:“百里而争利,则擒上将军。”百里尚且如此,何况是二百里,更何况这些军士不是大魏武卒,而是刚刚招募不久的新兵蛋子! “唉!”龙贾长叹一声,看看将士们,意识到自己急昏头了,“传令,就地休整半个时辰!” 就在龙贾右军就地休整之时,徵城西方,尘土飞扬,战车在前,大队秦卒跑步跟后,直插葫芦谷口。 尘烟滚滚中,一面黑色旗帜扬在最前列,现出一个大大的“车”字。 葫芦谷一处山坡上,经历了几个时辰的殊死搏斗后,一群魏武卒汗水淋漓。其中一个武卒从腰中掏出干瘪的水囊,解开囊口,口朝下,嘴接上,却无一滴水滴下,便气恼地将水囊狠狠摔在地上。 不远处传来叫声:“这儿有水!” 众武卒不顾一切,朝声音处奔去。 林深处果然有个小水池。众武卒奔至池边,纷纷舀水喝,有人拿水囊装水。众人如获重生,笑逐颜开,方才战斗的紧张感于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突然,一个武卒捂肚子蹲下,接着滚在地上,另一武卒急叫:“别再喝了,别再喝了,水里有毒!” 话音刚落,一名武卒用枪杆擂向另一名正在喝水的战友的肚子,那战友瞬间将毒水吐出。已经喝下的武卒纷纷用手抠嗓子,竭力将水吐出。 魏国长城从少梁始,沿西梁山的主峰南下,经葫芦谷两侧的山岭再向南,随山势直通大荔关,过洛水后又向南,直达阴晋,构成一道直逼秦境的防线。经过苦战,魏军主力逐渐攻上葫芦谷底部的一段长城,秦卒沿山道及长城且战且退。 公子卬、陈轸在贴身短兵的护卫下意气风发地登上城垛。 一登上城垛,公子卬就急不可耐地放眼南望,但见南方天际冒出无数道烟柱,在蓝天上形成一朵朵黑云。 公子卬候的就是这个,指着那些黑烟不无兴奋地对陈轸道:“上卿请看!” 陈轸顺着他的手势望过去:“咦,怎么那么多烟呀?” “哈哈哈哈,”公子卬放声大笑,“如果不出意外,那些浓烟当是裴将军放的!” “裴将军?”陈轸大为吃惊,“怪道今日没见他的面呢。” “不瞒上卿,”公子卬不无得意道,“昨晚人定时分,本将密令裴英引锐卒两万,重车三百乘,星夜驰奔大荔关,于黎明时分直捣秦境。看来裴将军这是得手了,那些烟云当是秦人的粮草基地,若是运气足够好,裴将军还能捉到秦公呢!” “啧啧啧,”陈轸咂舌,“将军真乃用兵如神哪!” “报,”左参将疾走上来,拱手道,“公孙鞅一伙沿长城逃向了那个山头!”说着指向斜对面的老松树。 “哼,”公子卬鼻孔里哼出一声,“我就晓得他要逃往那儿去!传令,全力进攻,记住,要活的,不要死的!” “末将得令!”左参将快步离去。 “呵呵呵,”公子卬指向远处的老松树,对陈轸道,“陈上卿,看到那棵大树了吗?” 陈轸看向大树:“怎么了?” “十六年前,老秦公就是在那棵树下薨天的!”公子卬长笑数声,“哈哈哈哈,老秦公死也不会料到,十六年后,他的相国公孙鞅,还有他的八万大军,包括他的孙子,竟在他的眼皮底下被我追杀呢!” 陈轸跟着笑几声,猛又想起什么,敛住笑:“哦,对了,尊夫人何在?” “哦,我让她候在谷口听捷报呢。” “呵呵呵,这么好的景致,将军何不请夫人也来赏看呢?一来缅怀一下她的先祖公,二来观赏将军如何活捉公孙鞅,替她一家出口怨气!” “嗯,是了!”公子卬转对右参将,“接夫人来此!” 右参将拱手:“末将得令!” 秦、魏两军皆在葫芦谷两侧的山梁子里搏杀,谷底倒是人少,只有清理道路及运输辎重的魏人车辆。右参将带着十几个短兵避避让让,一路赶去,转过一个葫芦肚,就要接近谷口时,忽见远处扬尘遮天,魏卒都在向谷里奔逃,谷底开阔地带,清一色全是溃退的魏卒,谷底道路全被堵死。 右参将大吃一惊,逮到一个溃兵厉声质问:“怎么回事?” 军尉急道:“报,大批秦人袭击谷口,将谷口封了!” “看到旗号没?” “看到了,是个‘车’字!” “夫人何在?” “我??我也不晓得!” 望着尘烟滚滚的谷口,右参将惊怔片刻,匆匆掉转车头,朝葫芦谷底疾驰。 葫芦谷口,烟尘翻滚处,一名魏将及一群魏卒保护着紫云公主沿谷道飞驰,三辆秦车紧追不舍,追在最前面的是太子嬴驷。几十名黑衣卫士守护在三辆战车两侧。 紫云战车后面的魏卒追赶不上,为躲避秦车碾轧,纷纷蹿向路边。秦卒也不追赶,直追紫云的战车。 魏将站在车上,转身,拉弓,引箭,欲射嬴驷。一直坐在紫云身边的公子华突然发力,从侧后一膀子撞向魏将,魏将猝不及防,翻下战车。公子华一步跳到御手后面,用短刀刺中御手后心,将他掀翻车下。 公子华控制住战车,放缓速度。 秦车逼近,将公子华的战车围护起来。 嬴驷跳下车,飞步上前,激动地叫道:“云妹??” 紫云纵身跳下,一头扑入嬴驷怀里,嘤嘤哭泣。 嬴驷将她抱起,纵身跃上秦国战车,在众短兵的护卫下,掉头回驰。 车希贤率领一万秦卒突然袭占谷口,击溃魏人后也不追赶,只将战车沿谷口呈一字横向摆开,战马卸套,使这些战车构成一道防御工事,再将铁蒺藜等阻挡物安放于战车阵前。 车希贤正在忙活布阵,远远望见嬴驷的战车回来,车上载着紫云公主,他急迎上去,脱下头盔,朝紫云鞠躬。所有将士纷纷脱下头盔,朝紫云行鞠躬大礼。 紫云喜极而泣。 “殿下,”车希贤道,“您带公主速走,这儿交给臣就是!” “好!”嬴驷恨道,“狠狠打,不要放走一个魏人!” 车希贤拱手:“臣遵旨!” 嬴驷朝黑衣人扬手,引三辆战车驰去。 老松树所在的山脊处,峰虽不高,但却是葫芦谷中最险的一段。魏卒沿山脊长城如蚁般进攻。秦卒前赴后继,死战不退。 在正对老松树的一块巨石上,公子卬、陈轸对坐于一处缓坡上悠然喝茶。右参将跌跌撞撞地跑上来,声音因急切、慌张而哆嗦:“主??主将??” 公子卬看向他,悠然问道:“怎么了?” 右参将大口喘气:“不??不好了,秦人??封??封住谷??谷口了!” 公子卬忽地起身:“你说什么?” “秦??秦人??”右参将喘几下气,“大量战??战车从??从背后杀来,封??封死谷口,打的是‘车’字旗,当是车希贤!” 公子卬目瞪口呆。 陈轸脸色苍白:“这??这??这??” 见主将发呆,一旁的左参将急道:“主将,快,鸣金,夺回谷口!” 公子卬这也醒悟过来,朗声道:“传令,鸣金,夺回谷口!”说完捡起长枪,不顾一切地冲下山坡。 听到魏人的鸣金声,公子疾急进城堡,向公孙鞅禀报道:“报主将,魏人鸣金!” “传令,击鼓进击!”公孙鞅站起来,精神抖擞地走出城堡。 魏人的鸣金声与秦人的击鼓声在葫芦谷中交相回响。魏人闻听后路被断,无心恋战,心急如焚地从两侧的山梁上纷纷退向山谷,秦人则将这些日来憋的所有气尽皆释放,如猛虎出山,四处截杀、屠戕。 陈轸坐在公子卬的战车上,紧跟十几辆战车向谷口冲击。公子卬挺枪指向前方,大叫:“传令,稳住阵脚,稳住队伍,冲出此谷!” 看到主将的大旗,魏卒稳定下来,开始聚拢,形成队伍,退向谷口。 谷底里站满嘴巴干渴、又疲又累的魏卒,越来越多的魏卒仍在向谷口涌来。 魏卒开始向谷口冲击,但秦人箭矢如雨,地下布满障碍物。 秦卒纷纷从山上压下来,组织严整,士气高昂,杀声震天,魏卒则失去建制,完全乱套,将寻不到兵,兵找不到将,军心涣散,或垂死抵抗,或掉头逃命,但四面都是秦人,又无处可逃。 十几名魏卒被几十名秦卒围住,一个魏卒跪下来,缴枪投降,秦卒过来照他胸部就是一枪,顺手割下他的左耳。其他魏卒看得真切,没有人再降,拼死力战。 双方在开阔地带互相拼杀,死伤加剧。 徵城东郊,右军将士东倒西歪,各呈睡相。 道边一块空场上,龙贾与几个将军蹲在地上,正在指图谋议,一马疾驰过来,一名斥候翻身下马,急道:“报,葫芦谷口被秦人封死,谷中鼓声震天,我军危矣!” 龙贾忽地站起:“秦将何人?” “打着‘车’字旗!” “诸位将军,”龙贾朗声道,“不必再议了,开赴战场!”又转对副将,“汤将军,你引军一万,控制徵城,严密布防,密切监视秦军动向,即使雷霆万钧,也须守住阵脚,直至本将归来!”转对众将:“其他诸将,随本将葫芦谷救人!”言毕拿起长枪,跳上战车,率先驰去。 右军二万余卒揉着睡眼爬起来,跟从龙贾朝葫芦口狂奔。 葫芦口处,公子卬亲自擂鼓,魏卒前赴后继,向谷口拼死突破。车希贤身先士卒,率秦人死战不退。 陈轸万念俱灰,长叹一声:“天丧吾矣!” 就在此时,谷口外面,一路尘土越扬越近。 紧跟着,杀声震天。 车希贤部背后受敌,防御不及,不少秦卒被斩杀。魏卒看到有人接应,纷纷冲出。两面夹击之下,秦阵被撕开一道缺口。 缺口逐渐加大,魏卒开始搬移路障。 谷中被困魏卒如潮水般涌出。 烟尘滚滚中,左参将看到旗号,又惊又喜:“报,是龙将军!” 公子卬松下一口气,吩咐他道:“快去,务必请龙将军稳住阵脚,营救谷中将士,能救多少就救多少!” 左参将拱手:“末将得令!”便朝龙将军奔去。 公子卬转对陈轸拱手,语气悲壮:“陈上卿,请下车!” 陈轸不知所以,下车。 “请转告父王,就说卬儿不能尽孝了!”公子卬说完,转对御手:“掉头,回驰!”掂起枪,昂首伫立。 战车掉头,回驰。 然而,谷中是越来越多的溃退魏卒,公子卬的战车根本走不动。 陈轸这才明白了公子卬的用意,急切叫道:“公子??”飞步追上,跃上战车。 “公子,”陈轸使出浑身力气拉住公子卬的长枪,带着哭腔道,“使不得呀,万万使不得呀!”又转对御手,厉声:“愣着干什么,赶快掉头,带主将突围!” 御手掉转车头,战车跟随潮涌的魏卒涌向谷外。 阴晋守将张猛站在北城门的门楼上,极目远眺。遥远的西北方,几团浓烟滚滚升腾,在高空形成一大团黑云。 张猛正自诧异,城下的驰道上,一骑一车由远而近,驰向城门。 骑快于车。城门守尉见是刺探消息的斥候,急令放下吊桥,打开城门。 斥候进门,得知张猛就在城门楼上,快步上来,跪叩于地,语气悲壮:“报,我左军主将裴英将军率车三百乘、武卒两万,于今日凌晨奔袭秦境兵营与粮库,中敌埋伏,全员殉国!” “什么?”张猛震惊,“你再说一遍!” “我左军两万锐卒于今晨奔袭秦境,全部殉国!” 张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可是亲眼所见?” 斥候摇头:“秦人奔走相告,皆在庆贺,说是今朝大捷,在栎阳城外斩杀裴将军并两万魏卒,焚毁战车三百辆!” “栎阳城外?”张猛难以置信,“不可能!裴将军在徵城,今朝与秦人??” “听秦人说,裴将军引大军于凌晨之前出大荔关,分散袭击秦国的粮库与兵营,结果被秦公识破天机,设下埋伏,我两万将士全部战死,没有走脱一人!” 张猛长吸一口气,眉头拧作一团,正纳闷间,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军士听着,我是公孙衍,有要事求见张将军,请开门!”听声音是在城楼下面。 张猛听个真切,急站起来,走到一处城垛,朝下俯视,见城门楼下,果然是公孙衍一人一车。 张猛大喜,摇手大叫:“犀首兄,张猛在此!”又对军尉,“快,开城门!”说完匆匆走向楼梯,朝城门下面奔去。 张猛迎上公孙衍,紧紧握住他的手。 公孙衍挣脱开,做个滑稽的苦脸:“张猛将军,快弄水来,渴死我矣!” 张猛朝军尉扬手:“快,拿水来!”扯住他,并肩走上楼梯。 一名军尉赶上来,递过来一碗凉开水。 公孙衍接过碗,“咕咕咕”一气饮下,抿下嘴道:“过瘾!” 二人走到楼台上,在几案前坐下。 张猛急切道:“犀首,事情不妙了!” 公孙衍淡淡应道:“怎么了?” “裴英两万人袭击秦境,中了埋伏,全部阵亡!” 公孙衍依旧淡淡道:“我早知道了。” “咦,”张猛愕然,“你怎么知道?” 公孙衍指指楼下城门:“将军把城门守得这么牢,当然不会知道了!” 张猛一脸尴尬:“这这这??” “这还不是最糟的!” “哦?” 公孙衍指向更遥远的北方,一脸忧愤道:“如果不出在下所料,就这辰光,秦人恐怕正在葫芦谷里大肆屠杀呢!” “这这这??”张猛倒吸一口气,“犀首兄,我们该做些什么?” “将军想做什么?” “我??我们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将士任人屠戕吧!” “唉!”公孙衍应道,“有什么办法呢?屠戕魏卒的不是秦人,而是我们的王上和他的宝贝公子啊!” 张猛打个寒噤:“将军此来,只是想让末将保住阴晋吗?” “眼下秦人还顾不上阴晋!” “那??公孙兄不辞劳苦,一路赶来,总该图个什么吧?” “欲借将军之力,走步险棋!” “什么险棋?” “请将军挑选五千精壮,再调一员虎将,全体轻装,皆着黑衣,带上弓箭与短兵器!”公孙衍摸出龙贾的令箭,“这是龙将军的令箭!” 张猛朗声应道:“末将麾下,没有不精壮的!至于虎将??”拍拍胸脯:“末将如何?” 公孙衍盯住他,重重点头:“要的就是你!让将士们吃饱喝足,日落前待命!” 张猛拱手:“末将得令!” “还有,每人备白巾一条,带一日干粮!” “末将得令!” 向晚时分,夜幕降临。 因葫芦谷中戾气太重,公孙鞅命令三军屯扎于谷口之外。 经过一日苦战,将士们全都累了,顾不上庆功,早早歇息。 中军大帐里,火烛燃起。车希贤兴冲冲地走进来,将一个账册呈给公孙鞅:“禀报主将,战果统计出来了!” 公孙鞅没有接,淡淡道:“说吧。” 车希贤看向账册,朗声禀道:“就眼前统计,葫芦谷内,计左耳45213,俘4120,葫芦谷外,计左耳3433,俘3519,司马错处尚未报来,约计耳二万,合计,左耳68646,俘7639,所获辎重尚难计数,彻底清扫战场要到明日。我方阵亡17980,伤逾两万,司马将军那儿尚未报来,估计阵亡数字逾两万!” “说是紫云公主已被救出,人呢?” “殿下亲自护送她走了,估计已到秦境,当与君上骨肉团聚呢!” “这就好!”公孙鞅嘘出一口气,略略一顿,“魏人动向如何?” “龙贾救出公子卬残部,退往临晋关方向,我郃阳右军得知龙贾西进,已南移截击!” “令他们不要截了,休息一宿,明晨北进少梁,拔下这颗钉子!” “好咧!” “穷寇莫追,先让将士们就地屯扎,明日晨起打扫战场,掩埋尸体。待休整几日,养足精神,再慢慢收拾河西各邑!” “好咧!” 天色黑定,嬴驷载着紫云回到了栎阳别宫。打扫完战场的孝公听闻消息,跌跌撞撞地走进宫门:“云儿,云儿??” 紫云公主飞迎出来:“公父??”大叫一声,扑入他怀里,放声大哭。 孝公抱起她,就地坐下,不停地抚摸她的脸,两行老泪“吧嗒吧嗒”地滴在她的脸上。 “公父,”紫云紧紧偎在他怀里,“云儿??云儿总算见到您了!” “云儿,秦国委屈你了!” “云儿愿意!” “云儿,”孝公强忍住嗓子里的奇痒,轻轻拍着她,“是你救了秦国,是你击败了魏国,公父??咳咳??为你??记功!” 紫云更咽:“公父??” 三更时分,葫芦谷外的秦国中军营区里,军帐一个挨一个,连成一片。四周没有任何防护栅栏,胜利使秦军过于大意了,疲劳又使秦卒睡得太熟了。 整个营区死一般寂静。 一个秦军帐篷里,小秦村的秦大川、二川、三川等十几个同村秦卒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呼呼大睡。夜光中,隐约可见帐篷四周挂着一串又一串的魏卒耳朵。 二川腿脚乱踹,睡他身边的大川被他踹醒。大川一看,原来是几条腿压在二川身上,遂将它们一一挪开。 二川梦呓,声音兴奋:“哥,哥,我又割了三只耳朵,快看??” 大川轻叹一声,侧过身去。 瞭望塔上,秦军的守值军卒无不睡成死猪。 星光朗照,野虫啁啾。 附近葫芦山的密林中,夜风吹拂树叶,发出沙沙声响。五千魏卒严阵以待,潜伏于密林中,将这片安逸恬静的氛围平添了不少肃杀之气。 从这儿望下去,是一大片连绵不绝的秦军营帐。 公孙衍拿出白布,绑上左臂。 张猛亦绑上白布。众军士纷纷效仿,在左臂绑上白布。 公孙衍吐掉衔在口中的草叶,对身边军尉附耳低语:“你带鼓手守在林里,东方一亮就击鼓,直至将士们完全归来!” 四名鼓手不约而同地取下口中衔着的草叶,拱手道:“得令!” 公孙衍低吼:“出击!”便率先冲出林子。 众魏卒个个如离弦之箭,尾随公孙衍射向秦营。 一条条黑影深入秦军营区,冲进帐篷。紧接着,杀声贯耳,惨叫声声,秦营一片大乱,到处都是人影在晃。那些从帐里受惊逃出的秦卒皆无甲衣保护,纷纷成为魏国弓弩手的目标。 黑暗中,魏卒全是黑衣,看起来与穿黑衣的秦卒差不多,秦卒分不清敌我,即使拿起兵器,也是见人就砍。魏卒则分得清楚,只拣没有白巾的杀。 秦大川的帐篷里,三个魏卒摸进来,一手摸头,一剑抹脖子。秦卒挣扎呼叫,帐内大乱,复仇心切的魏卒乱砍起来。 二川惊醒,正要弹起,胸口被一剑贯胸,倒地而死。睡在他身边的秦大川陡然醒来,见一道白光朝他脖子上横来,顺手一挡,咔,整条胳膊被切断。大川顾不得疼,本能地顺势滚向帐篷角落,朝外猛撞。帐篷一角被他拉倒,反而将他裹起。 三名魏卒顾不上追杀他,转身冲出,杀向另外的帐篷。 中军大帐里,公孙鞅睡梦正酣,远处喊杀声起。公孙鞅打个激灵,翻身坐起,正自迷糊,车希贤匆匆跑进,急切说道:“快,魏人偷袭!” 公孙鞅顺手抄起榻旁的宝剑,与车希贤冲出营帐。 此时的营区,到处都是喊杀声,到处都是晃动的黑影和闪耀的白刃,乍看上去,简直像极了那从地狱中跑来凡间索命的黑白无常。 公孙鞅、车希贤根本不知朝哪个方向逃,只能胡冲乱撞。慌乱之间,车希贤脚下一滑,跌进一条深沟。 车希贤大喜,低声叫道:“快,快跳下!” 公孙鞅忙跳下去。 二人沿沟急奔。 跑有一段,车希贤寻到隐蔽处,拉公孙鞅伏下。二人屏气凝神,眼睁睁地看着秦军在屠戕中四处溃逃。 不远处传来张猛的声音:“犀首,中军帐在此!” 公孙衍的声音接续而来:“将士们,公孙鞅在这儿!” 话音落处,附近魏卒皆奔过去,闯进帐中,却空无一人。 附近秦兵听到叫声,纷纷赶来营救。一时间,中军帐四周人影晃动,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双方搏杀约有一个时辰,东方现出鱼肚白,葫芦山上突然响起战鼓声。由于四个战鼓分布在四个地方,加之鼓点密集,在这黎明前的夜空里,听起来就如千百个战鼓在响。 这是大举攻击的鼓声,秦卒愈加慌乱。魏卒也不恋战,从秦营的各个角落朝鼓声方向一路杀去。 不消一刻,鼓声停息,四周陡然安静。 公孙鞅、车希贤从沟里爬出,但见尸横遍野,惨状满目。 公孙鞅双手捂脸,不无痛苦地蹲下。 天色大亮,公孙鞅、车希贤与众秦卒赶到山林察看,只见一地白巾,不少白巾还被用来包扎伤口了,上面满是血迹。 众人正自懊恼,远处尘土遮天,不一会儿,公子疾引司马错疾步赶到。 司马错跪叩:“主将,末将来迟了!” 公孙鞅朝他苦笑一下,再次看向一地白巾,耳边响起受袭辰光张猛的声音:“犀首,中军帐在此!” 公孙鞅喃喃道:“犀首??” 司马错一怔:“公孙衍?” 车希贤点头:“嗯,是他干的,还有张猛!” “张猛?”司马错又是一怔,“他不是在阴晋吗?莫非是长了翅膀?” “唉,”车希贤叹口气,“是呀,谁也不曾料到这个!” 司马错咬牙道:“主将,我这就攻打阴晋去!”说完转身就走。 公孙鞅喝道:“站住!” 司马错顿步,回头,一脸不甘地看着他。 公孙鞅一字一顿:“拿下你的家乡—少梁!” 司马错朗声应道:“末将得令!” 第020章|?陈轸饰非混黑白?姬雨易装卜未来 在龙贾左军的营救下,从葫芦谷里溃败的三万多魏卒有序地向东撤退,公子卬与陈轸一路赶到临晋关时,已是后半夜。 将士们又疲又困,多数睡去了。公子卬却了无睡意,叫来几个小菜,搬来两坛老酒,一爵接一爵地狂饮。 陈轸也在喝,但没有与公子卬对饮,只是偶尔饮一爵,更多时间二目微闭,眉头紧锁,一脸苦相。 “唉,”不知坐有多久,陈轸发出一声长叹,“万千经营,一朝付诸东流,难道这就是轸之命吗?” 公子卬瞥他一眼,扔掉空爵,起身,端起酒坛,仰起脖子,“咕咕咕”一气饮下,将酒坛“啪”地摔碎,从案侧拿起剑,拔出,横向自己的脖颈。 陈轸瞧得清楚,一个箭步冲上前,夺下他的剑。 公子卬血红的双眼直瞪陈轸:“败军之将,有死而已,上卿??为何拦我?” 陈轸坐下,指指公子卬席位:“坐下说话!” 公子卬迟疑一下,坐下。 陈轸拿起壶,倒上两爵,将一爵推给公子卬,端起另一爵一气饮下,看向公子卬,做个苦脸:“喝呀!” 公子卬端起爵,仰脖喝下,涕泣道:“呜呼,哀哉,我??我的三??三??三军啊??我的八万将士啊??” 陈轸苦笑:“公子呀,眼下不是三军不三军的事,是??” 公子卬止住悲哭,看向他:“不是三军,还能是什么?” “是怎么写这个战报。” “我??我来写??”公子卬再次拿剑,又被陈轸夺下。 “葫芦谷败就败了,”公子卬又饮一爵,将空爵朝案上猛地一砸,“可有一事,在下死不瞑目!” 陈轸看向他:“什么事?” “裴英!裴英的三百辆重车、两万锐卒,怎么就??没了呢?若是他??”公子卬顿住,斟酒饮下。 “是呀,”陈轸轻叹一声,“若是他在秦境有个闹腾,这个战报就有写头,至少说,主将也算是有输有赢!” 公子卬“咚”地一拳震在几上,恨恨道:“秦人一定是得到密报了!” “可??怎么得到的呢?” “唉,”公子卬纳闷道,“我也不晓得呀!不瞒上卿,昨夜我一宵没睡,七想八想,最后才想到这上面??他们怎么得到的呢?三军除参将之外无人知情,裴将军应当不会泄密,两万甲士是在决战前夕才从徵城出击,秦人即使察觉,也没辰光去??” “难道是天意?” 公子卬向来不信邪,鼻孔里猛地哼出一声:“哼,什么天意!我根本不信!” 陈轸想起什么,打了个惊怔:“决战之前,公子可否见过夫人?” “见了。” “怎么见的?” “接她过来那日,在下安排完军务,就回府中见她,讲起战事,她极是乖巧,不但希望我胜,还希望我能捉到公孙鞅,为她家人出气,之后,她亲手温酒,为在下助兴!” “后来呢?” 公子卬挠头,拼命回忆:“在下??喝多了!” “喝了多少?” “一坛吧。” “一坛?”陈轸吸一口气,“公子详说!” 公子卬苦笑:“怎么说呢?喝醉了,一觉醒过来,赤条条地躺在被窝里,被那娘们搂着!” “公子方才喝了多少?” “一坛多哪!” “那日一坛可曾喝完?” 公子卬挠头:“应当没有!” “公子方才饮一坛多,这还没醉,那日一坛没有饮完,却??” 公子卬打个惊愣:“你是说??”猛地咬牙:“就是那娘们!” “哦?” “那日我在囊中放着一张决战图,图中标有裴将军入秦境后的所有目标!” 陈轸缓缓闭目。 公子卬一拳擂在案上,悔恨不已:“唉??” “唉,”陈轸叹口气,半是自责道,“是在下该死!” 公子卬咬牙,面容扭曲:“我要生啖她肉,活剥她皮!” 陈轸苦笑:“公子,忘了她吧。一切都是命!” “咦!”公子卬心有不甘,又是一拳,倒酒:“喝!” 外面一阵脚步声紧,左参将飞奔进来,跪叩,声音兴奋:“报,特大捷报,今日凌晨,我军一部袭击公孙鞅中军,秦军死伤不计其数,公孙鞅、车希贤逃走,中军帐被毁!” 公子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怔半晌,方才醒悟:“这??是真的?” 参将重重点头。 公子卬看向陈轸。 陈轸屏住呼吸,对参将道:“是哪位将军建此奇功?” “尚无战报传到,末将不敢确定!” 公子卬不解地问道:“不是龙将军吗?” 参将摇头。 公子卬挠头:“咦,不是龙将军,又会是谁呢?”转对参将:“速去查证!” 参将拱手:“末将得令!”又匆匆走出。 陈轸嘘出一口气,转对公子卬,喜上眉梢:“真叫??天无绝人之路啊!” 公子卬看过来:“此话怎讲?” “公子先查清何人所为,斩敌多少,至于其他,”陈轸略顿一下,阴阴一笑,压低声:“在下自有计较!” 近午时分,浓荫遮日。离葫芦谷不远处的一大片林子中,山顶长城隐约可现。一个山人在林中走走停停,似乎在寻觅什么。 一块巨石旁,山人陡然站住,目瞪口呆。只见眼前不远处,横七竖八地躺着不知多少甲士,个个血污满身,头枕短兵,呼呼大睡。 山人吓傻了,拔腿欲走。猛一转身,见身后站着一个军尉与两个卫士,当下膝下一软,跪地。 军尉冷冷道:“绑起来,塞上口!” 一旁两个军士将他绑起,口中塞块巾。 附近一棵大树下,公孙衍靠树坐着,二目微闭。张猛与参将走过来,公孙衍察觉,眼睛没睁,声音却出来了:“数字出来了?” 张猛应道:“出来了。共三百七十三人未能回来!” “斩敌呢?” 张猛一脸兴奋:“不算那三百七十三人,其他人共斩敌约一万八千余人,人均四人,真他娘的过瘾!” “唉!”公孙衍睁开眼,半是遗憾道,“胜之不武啊!” “哼!”张猛恨道,“他公孙鞅就武了?对待阴人,就得用阴招!” 公孙衍闭目,有顷,呼噜声响起。 临晋关府中,公子卬一脸焦急地在议事厅里来回踱步,等待着夜袭秦营的调查报告。 左参将匆匆走进,拱手道:“报,末将查清了,是公孙衍、张猛引阴晋守军五千人,夜行二百余里,于凌晨之前袭击敌营,斩首逾两万!” 公子卬急切问道:“公孙衍、张将军何在?” “不知道。” “那??你怎么晓得是公孙衍和张猛他们?” “是龙将军说的。” “龙将军何在?” “正在部署防务。大荔关、临晋、徵城等多城邑失守,秦人兵分三路逼向我临晋关,所幸公孙鞅的中军遭袭,士气大挫,秦人不敢逞强了!” 公子卬长吸一口气,看向陈轸。 陈轸闭目有顷,转对左参将:“去,转告龙将军,阴晋守军是奉主将之命才长途奔袭的,不可散布谣言,妄加议论!” 左参将不解,看向公子卬。 公子卬点头:“依上卿所言!” 左参将拱手:“末将遵命!”就转身走了。 公子卬看向陈轸,一脸疑惑:“陈兄这是??” “唉!”陈轸取来笔墨,“这个战报,就由在下帮你写吧!” 安邑太庙里,魏惠王跪在列祖灵位前,身如雕塑,两行老泪滴落于地。在他身后,是太子魏申、司徒朱威等朝臣,皆五体投地,屁股高撅。 陈轸走进,见是这般光景,悄无声息地走过去,跪在最后面。 空气凝滞。 惠王一直在太庙跪到天色黑透,方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宫,守在书房里闷坐。陈轸忖好时辰,带着左参将入宫觐见,将近书房时,悄声吩咐左参将:“半个时辰后,你持战报入见!” 参将点头,转身离去。 陈轸入见,毗人带他进来。 陈轸一进书房就“扑通”跪地,一动不动地叩在那儿。 惠王仍旧闷坐,似乎没有他这个人。 君臣就这么一坐一跪,谁也不说话。 烛光摇动,周围死一般静寂。 半个时辰后,毗人走进,打破沉寂:“王上,河西战报!”又压低声音:“是上将军的!”将战报呈放于案上。 换作是平常,魏惠王早已笑逐颜开地将爱子的战报拆开赏读,此时却如没有听见,仍维持着一张冰块脸。 毗人退后一步,站在那儿。 魏惠王沉声道:“拟旨!” 毗人凑前一步,拱手:“臣候旨!” 魏惠王声音更沉:“赐白绫一匹,让败军之将永留河西,陪伴寡人的八万甲士吧!” 毗人打了个惊战,身子没动。 魏惠王猛地睁眼,斥道:“还不快去!” 毗人“扑通”跪下,悲泣:“王上??” 惠王声嘶:“去呀,拟旨!” 毗人噙着泪水,叩首:“老奴??遵旨!”缓缓爬起,走到一侧拟旨。 陈轸扬手道:“慢!” 毗人停住,擦干眼泪,看向陈轸。 陈轸趋前,跪叩:“王上,臣请阅河西战报!” 魏惠王没有睬他。 陈轸略作迟疑,牙一咬,自行站起,从案上拿起战报,匆匆阅毕,双手持报,叩首,声音激动:“臣有奏!” 魏惠王看向他,语气阴沉:“何奏?” “臣请王上御览上将军战报!” 魏惠王别过脸去:“败军之报,没什么可看的!” “王上,上将军大捷啊!” “哼,大捷?”魏惠王哪里肯信,“寡人的八万甲士一朝覆没,还能有何大捷?” “王上请听,阴晋守将张猛所部奉主将密令,长途奔袭,在葫芦谷外夜袭秦人中军,捣毁敌中军连营二十余里,斩敌三万,伤敌不计其数,秦军主将公孙鞅、副将车希贤仓皇逃脱!” 魏惠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看向他,眼睛瞪大:“什么?” “王上请看战报,上将军刚刚发来的!”陈轸双手呈上战报。 魏惠王接过,急不可耐地浏览一遍,放下战报,一拳震几。 陈轸一怔:“王上?” 魏惠王重重地嘘出一口长气,看向陈轸:“陈轸,你讲讲,河西究竟怎么回事儿?” “王上,”陈轸缓缓禀道,“葫芦谷之战,自始至终,臣算是亲历了。就臣所知,此战失利,非公子之过啊!” “不是他的过,怎么就败了?” 陈轸面露难色:“臣若讲出实情,只怕王上不信!” “说吧,柴是压不住火的!” “那??”陈轸迟疑一下,“臣就直言了!战前数日,臣奉旨劳军,向公子传达王上谕旨,公子讲述战事,颇多叹喟。” “是何叹喟?” “龙将军!” “龙将军怎么了?”魏惠王急问。 “不瞒王上,”陈轸侃侃言道,“上将军屡战屡胜,将秦军主力逼进葫芦谷绝地,可龙将军呢?上将军命他率右军三万围歼秦人右军一万五千,两军对阵于郃阳孤城,接战近二十日,龙将军折兵三千仍撼敌不动!公子决定各个击破,先解决秦人中军,回头再收拾郃阳孤敌,遂令龙将军部西进,参与葫芦谷决战。龙将军虽然从命,却行动迟缓,未能按时抵达,致使我主力进谷后,葫芦谷口遭敌外援封堵。上将军前后受敌,军心不稳。上将军急了,回兵争夺,直到杀出路来,龙贾的右军才到,此时,形势已经不可挽回了!” 魏惠王震惊:“竟然是这么回事儿?” “还有,”陈轸膝行一步,“决战之前,上将军令裴英引左军重车三百辆、锐卒两万,于决战前夜悄出大荔关袭击秦境,焚其粮草基地,捣其后备兵营。为防不测,上将军又令张猛出阴晋之兵前往大荔关,接应裴英。” “避亢捣虚,是奇兵呀!” “是呀,”陈轸慨叹一声,不无惋惜道,“臣得知此谋,甚是叹服上将军用兵之奇。正是由于裴将军抽走军中精锐,上将军才令龙将军的右军支援。也正是由于计算了右军在内,上将军才使出全力攻入谷中,与公孙鞅的主力决战。不想龙将军,唉,想是过于老迈了,行动过于迟缓,误了上将军大事,更不想裴将军所部竟因秦人早有准备而全军覆没,可叹两万健儿寸功未建,死于非命!” 魏惠王倒吸一口气:“如此隐密,秦人怎会知情?” “上将军与臣皆是不知呀!”陈轸给出个苦笑,“臣在琢磨,想是我方出了奸细,将此绝密军情泄于秦人!” 魏惠王缓缓点头:“必然是了。”闭目有顷,看向陈轸:“这个奸细会是何人?” 若是道出紫云之事,公子卬则有沉溺酒色之嫌。陈轸眼珠子一转,眉头锁成两道利刃:“这要详加查证。没有铁证,臣不敢妄言!” “嗯,也是。”魏惠王长叹一声,“唉,真没想到会是龙贾误我!” “不瞒王上,”陈轸情绪激动,“葫芦谷之战,别人都是臆测,唯有臣是亲历啊。上将军身先士卒,臣与上将军同车而行,感同身受。上将军一路追杀公孙鞅,将他团团围困在老秦公薨天的那棵大松树下,只差一点儿就逮到他了。就在此时,后方传来急报,说是谷口让秦人堵了。上将军担心后路被断,影响军心,这才引军回撤。公孙鞅见我回撤,反倒击鼓反击。一来一去,形势就逆转了,我方军心动摇,大部分的伤亡是在此时发生的。王上若是不信,可问三军!” 魏惠王历战无数,知道战场上哪怕耽误一刻,也可能满盘皆输,当即一震几案,怒喝:“龙贾呢?他于何时抵达谷口?” “具体臣也不知。反正,待臣赶到谷口时,封谷秦人已被冲散,我方将士正如潮水般朝谷外涌!上将军想是觉得未能取胜,无颜面再见王上,将战车掉头冲向敌营,欲与公孙鞅同归于尽,恰好被臣看到,死死将他抱住,若是不然,上将军就??”陈轸更咽起来,掩袖抹泪。 魏惠王老泪纵横:“看来,是寡人错怪卬儿了!咦,龙贾这个老糊涂,寡人信他,用他,器重他,指望他在关键辰光力挽狂澜,谁知他竟??”看向毗人:“召龙贾问罪!” 陈轸重重叩首:“王上,臣有一请,还望恩准!” “请讲!” “龙老将军镇守河西数十年,戎马一生。此番怯战,想是出于残年老迈,求个稳妥,并非故意,其情可谅。臣是以斗胆恳请王上,念老将军曾有大功于国,就不要治他的罪了。再说,龙老将军若是辩起理来,想必也有一番说辞,王上即使治罪,他也不服,如此争来辩去,反倒伤了三军的心,对殉国将士也是不敬!” “嗯,”魏惠王点头道,“你说得是。寡人准你所请,许龙贾告老归田,永不叙用!” 陈轸叩首,语气激动:“臣代龙老将军谢王隆恩!” “唉,”魏惠王长叹一口气,自责道,“论起此事,错也是在寡人哪!既用卬儿为主将,就不该再以龙贾副之!” “王上圣明,一语点在痒处了。想是龙贾志在主将,突然降为副将了,一时未能想顺,方才??”陈轸故意顿住。 “好了,”魏惠王摆手道,“不说这个了!河西未来,你作何想?” 陈轸的声音如从牙缝里挤出:“公孙鞅欺我,此仇不报,臣死不瞑目!” “怎么个报法?” “臣尚未想好,不过,当务之急是两件大事。” 魏惠王“哦”了一声,示意他说下去。 “一是上将军那儿,务必要稳住阵脚,力保阴晋、临晋关、少梁三地不失,使我在西河郡有立足之地。只要三地不失,外加上郡仍在我手,秦人即使占据西河郡,谅他也睡不安稳。二是不能饶了公孙鞅那厮,无论如何,臣要让他死在我手上!” “如何制他,爱卿可有长谋?” “臣之道,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公孙鞅他怎么阴我,我也必怎么阴他!” 魏惠王一拳震几,脸上肌肉颤动,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好!” 话音刚落,毗人急趋进来,呈上战报,沉声道:“王上,上将军急报,少梁??失陷??” “啊?”魏惠王惊叫一声,看向陈轸。 “王上,”陈轸急道,“临晋关、阴晋不可再失了!” 魏惠王果决下令:“陈爱卿,你这就赶赴临晋关,要卬儿不惜代价,守住二地!” 陈轸拱手:“臣受命!”便匆匆退出。 翌日,陈轸返回临晋关,向公子卬详细讲述了安邑一行,感慨道:“公子呀,这一劫好歹算是渡过来了!” 公子卬由衷感动:“陈兄再造之恩,叫魏卬何以为报?” 陈轸苦笑:“报个什么呀,公子与在下,本就是一根藤上的瓜!” 公子卬拱手:“陈兄之言,说到魏卬的心坎里了。陈兄,自今日起,你我结为兄弟,有难同当,有福共享,如何?” 见公子卬竟然放下王室之尊与自己结义,陈轸一阵感动,拱手道:“公子乃金贵之躯,轸??高攀哪!” “狗屁高攀!”公子卬摆下手,朝外,“来人!” 左参将走进。 公子卬看向他:“置办酒肴,本将与上卿歃血为盟,结为兄弟!” 左参将拱手:“末将遵命!”便转身欲走。 “等等!”陈轸摆手叫道。 左参将驻步,回头。 陈轸给他一笑:“别对外声张,人言可畏呀!” 左参将回他一笑:“晓得!”便快步走出。 不消一时,一应物事俱已齐备,为不张扬,左参将特别放到公子卬居室的内堂里。陈轸、公子卬双双跪拜天地四方诸神灵,歃血盟誓,饮之,摔盏。 一套简单的仪式完毕后,兄弟二人促膝而坐,陈轸拱手道:“在下虚长几岁,勉强为兄,自今日始,就以兄长之身事弟!” “谢兄长高义!”公子卬亦拱手道,“卬弟也必竭力尽诚,尊事兄长!” “既为兄弟,我们就不说兄弟之外的话。河西之事,虽说渡过一劫,但远未了结,你我尚有许多事情要做!” “不瞒兄长,葫芦谷之败,弟着实蒙了,何去何从,悉听兄长!” “就轸所断,眼前当有三件要务。一是止战。我们打不起了,你我可分别奏请王上承认现实,与秦议和,割少梁并西河郡诸邑予秦。当然,这些眼下已在秦人手里了。只要阴晋、临晋关两处要塞不失,外加上郡,有朝一日待我军养足精神,东西夹击,从秦人手里夺回失地不是难事。二是捂盖。让龙贾告老,擢升张猛,压住公孙衍。三是复仇。河西至此,皆因公孙鞅一人翻云覆雨,如此小人,不死不足以泄你我兄弟之恨,不死不足以慰我八万壮士在天英灵!” 公子卬叹服:“兄长高谋,弟卬敬服,唯命是从!” 陈轸举爵:“谢卬弟信任!” 在随巢子及墨家弟子的安排下,疫区军民声势浩大地送起瘟神来,所有村落烟雾蒸腾,整个疫区弥漫起浓浓的硫黄、艾蒿味道。众兵士和那些尚未染病的百姓四处抛撒石灰粉,大街上、房前、屋后、田野、大路上,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好像下过一场小雪。 石碾村头,在大巫祝祭拜瘟神的空场地上并列着两口大锅,锅中熬了满满两锅中草药,一锅是让患者喝的,另一锅是让常人喝的。几个墨家弟子将药舀出,士卒、村民井然有序地排着长队,等候施药。随巢子与告子、宋趼等几个颇懂医术的褐衣弟子手持银针,一刻不停地为重症患者或放血,或针刺。 不出十日,疫情得到控制,病人明显减少,除去一些因体质过弱而不治的患者之外,大部分患者被抢救过来。卫成公闻讯大喜,使内臣送来库金三百及大批粮食、布帛等物,随巢子也都让栗平用于抚恤并救助罹难百姓。 孙宾遵照老家宰所言,将孙机葬于石碾村村南的高坡上。 在埋葬孙机的第十日黄昏,老家宰、孙宾缓步走向高坡。 站在坡顶,整个石碾村一览无余。 坡顶立着一座新坟,坟头竖着一块墓碑,碑文上写着“甄城孙氏孙武子六世嫡孙卫室相宰孙机之墓。立碑人,嫡长孙孙宾”。 坟头插着无数野花,不少已经枯萎了。 孙宾面对墓碑缓缓跪下。 “爷爷,”孙宾拜过几拜,泣道,“宾儿报您一个喜讯,瘟神走了,瘟神正是被您所期望的随巢子前辈赶走的!爷爷,您好久没有听到宾儿的笙音了,宾儿这就为您奏一曲!”再拜,拿起排管,轻轻吹奏起来。 高坡上响起悠扬不绝的笙音,如泣如诉,如呜如咽,如歌如吟。 “唉!”背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孙宾回头一看,是随巢子。 随巢子缓缓走上前,望着孙机的墓碑又是一叹:“唉,要是老朽早到半日,孙相国就不会躺在这里了!” 老家宰抹泪。 孙宾看向随巢子:“前辈不必自责,爷爷得知这么多人获救,不知该有多高兴呢!” 随巢子看向远方,话中有话:“只怕你的爷爷高兴不起来啊!” “哦?”孙宾抬头看向随巢子,“请问前辈,瘟病走了,爷爷为何高兴不起来?” “瘟病虽说去了,病根却在,你让他怎么高兴?” “病根?”孙宾目光征询,“瘟病还有病根?” “有果必有因,万物皆有根!” 孙宾抬头问道:“请问前辈,病根何在?” “战乱!” “那??战乱之根呢?” “利害!” “利害之根呢?” “私欲!” “前辈是说,”孙宾若有所悟,“若要根除瘟病,就须消除战争;若要消除战争,就须消除利害;若要消除利害,就须消除私欲!” 随巢子点头。 孙宾思考有顷,问道:“请问前辈,如何方能消除私欲?” “天下兼爱!” “如何方能使天下兼爱呢?” 随巢子从天际处收回目光,缓缓转过身子,凝视孙宾。 孙宾眼巴巴地望着随巢子,等候解答。 良久,随巢子发出重重一叹:“唉,将军所问,也正是随巢一生所求啊!” 孙宾转过头去,凝神望向爷爷的墓碑。 是夜,夏虫啁啾。 孙宾一动不动地坐在碑前,闭目冥思,眼前不断浮出往昔景象: —魏国武卒血洗平阳。 —无辜妇孺惨遭屠戕。 —孙操浴血奋战,胸部中箭。 —帝丘城墙上下的厮杀。 —路边倒卧的罹瘟人。 —门户钉死封条的屋舍。 ???? 孙宾的耳边响起孙机的声音:“??狼总是想吃羊的,羊也总是想吃草的??” 接着是随巢子的声音:“??有果必有因,万物皆有根??天下兼爱??唉,将军所问,也正是随巢一生所求啊??” 再接着,是墨家始巨子墨子的声音:“??诸侯不相爱则必野战,家主不相爱则必相篡,人民不相爱则必相贼,君臣不相爱则不惠忠,父子不相爱则不慈孝,兄弟不相爱则不和调。天下之人皆不相爱,强必执弱,富必侮贫,贵必傲贱,诈必欺愚??” 整整一宵,孙宾独坐孙机坟头,思绪万千。 东方现出鱼肚白时,孙宾毅然做出决定,面对坟头,誓道:“爷爷,您安歇吧,您的宾儿寻到道了,您的宾儿决定追随墨者,竭毕生之力奉行墨道,使天下之人强不执弱,富不侮贫,贵不傲贱,诈不欺愚,众生安乐,战祸不生!” 誓毕,孙宾朝坟头行三拜大礼,起身,看向东方。 霞光初照,辉洒大地,映红了他的面容。 二槐家的院落中,孪生子阿花姐弟双双跪在随巢子面前,忽闪着大眼。 随巢子看向姐弟二人,语气凝重:“爷爷再问一遍,你们愿意做个墨者吗?” 阿花姐弟齐声应道:“愿意!” “做墨者要吃很多苦,你们愿意吃苦吗?” “爷爷,”阿花姐弟异口同声,“我们不怕吃苦,我们只想跟着爷爷,爷爷叫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好吧,”随巢子一手按住一个孩子的头,轻拍几下,“爷爷收下你们了。从今天起,你们就是两个小墨者了。” 阿花姐弟叩首:“谢谢爷爷!” “既然是墨者了,”随巢子凝视二人,“爷爷就要为你们起个新的名字。你们的先父叫二槐,槐为木,从今天起,你二人就姓木。”对姐姐道:“阿花,你叫木华!” 木华叩首:“木华谢爷爷赐名!” 随巢子转对弟弟:“阿果,你叫木实!” 木实叩首:“木实谢爷爷赐名!” “木华,木实,”随巢子的目光依次扫过二人,“从今天起,你们也不能再叫我爷爷了!” 二人急了:“不叫爷爷,我们该怎么叫呢?” “叫巨子!” 二人拗口地叫道:“巨??子??” “对对对,”随巢子给他们个笑,“就这么叫!起来,起来,不要跪了,坐好,巨子给你俩讲个故事!” 二人坐好,随巢子夸张地咳嗽几声,正要开讲,柴扉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告子、宋趼、孙宾三人走进。 孙宾的肩上斜挂着一只包袱。 告子趋近,揖礼:“禀巨子,孙将军有事寻您!” 随巢子的目光转向孙宾。 孙宾放下包袱,叩拜:“巨子在上,请受孙宾一拜!” “孙将军何以行此大礼?” “晚辈决心跟从巨子,寻求天下兼爱之道,乞请巨子收容!” “孙将军,”随巢子盯住孙宾,“卫国是天下富庶之地,平阳为卫国大邑。听闻卫公已颁布诏命,赐封你为平阳君。年纪轻轻就割城封君,富贵前程不可限量,这是何等幸事,你为何舍弃富贵前程,反来追随一个毫无所成的老朽东奔西走呢?” “回禀巨子,”孙宾应道,“晚辈愚笨,唯见天下苦难,未曾看到富贵前程。巨子一心只为天下苦难,晚辈感同身受,诚愿为此奔走余生!” “你能看到天下苦难,说明你有悲悯之心。只是,天下苦难仅靠悲悯是不够的,这也是墨派弟子各有所长、精通百工的原由。请问孙将军有何专长?” 孙宾面露愧色:“晚辈天资愚笨,并无所长!” 随巢子微微一笑:“孙将军可有偏好?” “前辈是指??” “就是你这一生最愿意做的是什么?” “晚辈自幼舞枪弄剑,嗜好兵法战阵,这个可算偏好?” “兵法为战而用,战为苦难之源,非兼爱之道。你既然有意寻求兼爱之道,心中却放不下用兵之术,不觉得自相矛盾吗?” “晚辈惭愧。只是晚辈习演兵法,想的不是兴战!” “这倒有趣了。”随巢子笑道,“你习武不为兴战,却为什么?” “武字从止从戈,乃上兵之学。” 能从止戈方面去分析兵法,其根器断不是寻常武者了。 “解得好!”随巢子盯他一时,赞道,“你这叫以戈止戈,以战止战!你且说说,你想怎样做到以战止战呢?” “虎豹虽凶,却奈何刺猬不得!圈羊的篱笆若无破绽,野狼就寻不到攻击的机会!”孙宾朗声应道。 “好好好,”随巢子连夸几句,“不愧是孙武子之后啊!”话锋一转,语气惋惜:“可惜老朽不善兵术,教不了你!” 孙宾震惊,叩首:“巨子??” 一旁的告子看不下去了,求情道:“巨子,您就收下他吧,弟子可传授他守御之术!” 随巢子没有看他,仍旧盯住孙宾,摇头,似是说给孙宾,亦似在提醒告子:“守御之术只可免一城之祸、一时之灾,走不长远哪!” 见随巢子话中有话,告子咂吧几下嘴,止住了。 “孙宾,”随巢子盯住孙宾,“观你根端苗正,内中慈悲,有济世之心,是个大才,老朽荐你前往一处地方。依你根器,或可学有所成!” “晚辈谨听巨子吩咐!” “你可往西走,过宿胥口,进入云梦山,山中有道秘谷,名唤鬼谷,里面住着一位得道高人,名唤鬼谷先生。鬼谷先生学问了得,将军若能拜他为师,或可成栋梁之器!” “既然为巨子所荐,晚辈敬从!”孙宾略略一想,郑重叩首,“容晚辈别过爷爷,这就上路!” 随巢子微微点头,对众弟子道:“走吧,我们也该上路了,这就去别过孙相国!” 一行数人来到村南高坡,共同祭拜孙机。 拜毕,孙宾起身,将包袱斜挂在身上。 随巢子、告子、宋趼、木华、木实姐弟等也都起身,送他上路。 孙宾回身,朝随巢子深深一揖:“前辈保重,晚辈就此别过!” 随巢子还揖:“孙将军,随巢有一语相告!” “敬请前辈指点!” 随巢子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递给他:“进鬼谷之后,若遇意外,你可拆看此囊!” 孙宾接过锦囊,纳入衣袖,再揖:“晚辈谢前辈厚赐!”说罢回身朝告子、宋趼揖过,抱起木华、木实,在他们脸上各亲一口,一个转身,大踏步而去。 随巢子几人站在坡上,望着孙宾渐去渐远,成为一个黑点。 宋趼看向随巢子,不解地问道:“敢问巨子,为何不将孙宾收为弟子,而要荐他前往鬼谷呢?” “非为师不肯收留孙宾,实乃孙宾质性纯朴,慧根具足,是个天生道器,非为师所能琢磨也!” 宋趼若有所悟,点点头:“弟子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巨子下的是个远棋!” “哦?”随巢子盯住他道。 “鬼谷先生不重天下苦难,却重道器,看到孙宾,必喜而琢之。孙宾若得鬼谷先生琢磨,或将成为天下大器。以孙宾质性,若成大器,就将有大利于天下!” “呵呵呵,你呀!”随巢子给他个笑,转对众人,“走吧,这里用不上我们了!” 告子问道:“巨子,去哪儿?” “回尧山。” 龙贾大帐外,右军副将、吴青等二十几名将军齐齐跪着。众人无不愁眉苦脸,不甘之心溢于言表。 一辆战车驶近,张猛跳下车,直走过来。 吴青等众将围住张猛,个个欲言又止。 张猛怔了。 张猛觉得异常,狠盯他们一眼,大步入帐。 帐中设着香案,案上供着牌位,上写“河西所有阵亡烈士之灵”。 龙贾一动不动地跪在灵前,就似一尊雕塑。公孙衍端坐一侧,眼睛微微闭合。 龙贾的脸色一夜之间苍老许多,原本花白的头发全白了。 张猛走到龙贾身后,缓缓跪下,悲声道:“龙将军,少梁丢了,家没了。” 龙贾似是没有听见。 “将士们都在外面跪着,誓要夺回少梁!” 龙贾没应。 张猛急了,稍许提高声音:“少梁丢不得呀,龙将军,末将正是为这个才赶过来的!” 龙贾仍然没应。 “将军?” 龙贾竟如孩子般呜呜抽噎。 张猛吃一惊,转向公孙衍:“犀首?” 公孙衍淡淡应道:“张将军,你拿什么夺回少梁?” “就拿这个!”张猛指指脑袋,“在下,还有所有西河郡将士,宁愿战死少梁城下!” 公孙衍嘴角朝灵案一努。 张猛看过去,迟疑一下,伸手取下,拆看,是魏惠王要龙贾解甲归田的诏令。 张猛愣怔有顷,转望龙贾与公孙衍,这才注意到二人皆着布衣。 一番惆怅后,龙贾、公孙衍并肩走出大帐。 早有一辆篷车停于帐外。 二人跳上车,公孙衍驾驭,篷车缓缓而去。 张猛等将跪地送行。 目送龙将军的篷车走远,张猛等将返回大帐。 望着几案上整齐摆放的将军印绶、甲衣、御赐宝剑及虎符,在场将军无不泪奔,齐齐跪地,泣不成声。 伤悲一阵,吴青等人心灰意冷,回到自己的营帐,纷纷将甲衣脱下,扔掉长枪,大踏步出帐,扬长而去。 在司马错如愿攻克其家乡少梁之后,无论是魏国还是秦国,都没心思再打下去。魏惠王使陈轸为议和特使,秦孝公使公孙鞅为议和特使,议和数日后达成协议,约定于大荔关的关门楼上正式签约。 签约这日,双方代表站在关门楼上放眼望去,洛水激荡,视野开阔。 签约现场气氛静穆。 公孙鞅与陈轸相对而坐,各自提笔,在盟约上签署完毕,交给候在一侧的双方掌玺内臣,分别用过玺,收好盟约。 仪式结束,陈轸直盯公孙鞅道:“盟约签署,你我使命已经完成,在下尚有几句私话,可否借秦使一步?” 公孙鞅转对左右,朗声吩咐:“魏使要与本使聊几句家常,你们都退下吧!” 秦人、魏人各自走到一侧,有序退出。 “陈兄,”看到楼上再无他人,公孙鞅起身,深深一揖,“河西之事,卫鞅多有得罪,抱歉,抱歉!” 陈轸没有还礼,淡淡应道:“身为人臣,各为其主,公孙兄不必客气!” “谢陈兄体谅!敢问陈兄,是何私话与鞅分享?” “记得公孙兄初使魏时,曾到寒舍,一是感谢在下救命之恩,二是提醒在下所处危势,在下记得是四个字,危若累卵。公孙兄洞见,在下深为感慨,今日于此,在下也想提醒公孙兄,公孙兄昔日警示在下之辞,亦适用于公孙兄自己!” 公孙鞅微微一笑:“谢陈兄提醒!” “在下还想提醒公孙兄一句,因果相成。河西之事,公孙兄虽说赢得一局,却胜之不武,种下恶因。这个因总有一天会结出果子的!” “呵呵呵,”公孙鞅笑出几声,“这个倒是有些意趣。回头来看,陈兄可知自己输在何处吗?” 陈轸盯视他,目光犀利:“公孙兄,你觉得在下这就输了吗?” “哦?” 陈轸目光更是犀利:“你觉得你自己这就赢了吗?” 公孙鞅竟是让他问得怔了。 “哈哈哈哈!”陈轸爆出一声长笑,猛地起身,大踏步走出府堂。 签完约,公孙鞅匆匆赶到栎阳别宫,将盟约双手呈给孝公。 正看着盟约,孝公忽然剧烈咳嗽。 眼见咳得止不住,孝公掏出丝巾捂在嘴上。内臣紧急赶至,为他轻轻捶背,递过水盏。孝公抿几口水,继续审看盟约。 公孙鞅倾心听着他的咳嗽声,盯着他的脸色看。 “呵呵呵,不错,不错。”秦孝公把目光从盟约上移开,给公孙鞅个笑,“公孙爱卿,还记得你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吗?” “哪一句?” “就是寡人卧薪尝胆之后,日头初升,寡人到你府上,你向寡人所做的承诺!” “臣??”公孙鞅陷入回忆。 “??臣保证,”秦孝公呵呵笑出几声,替他说出,“不出三年,非但国耻可雪,河西可得,黄河天堑可据,秦、魏之间也将强弱易势,浮沉尽由君上主宰!” “呵呵呵,君上好记性呢!”公孙鞅亦笑起来。 “唉,”秦孝公不无感慨道,“当初爱卿说此话时,寡人心里那个酸哪!几曾想到,不是三年,只不过短短数月,国耻已雪,西河已得,黄河天堑基本在手,秦、魏易势,浮沉尽在寡人之手啊!” 公孙鞅淡淡一笑:“君上乐观了!” “哦?” “我等虽胜魏,元气却伤。前后下来,魏折兵八万,我亦折兵六万。我绝杀裴英两万,而稀里糊涂地死在公孙衍刀下的也是两万,且不包括伤者。” “晓得,晓得,寡人全都晓得。老虎也有打盹的辰光嘛!” 公孙鞅半是自责:“老虎可以打盹,三军主将却不可以打盹。每思及此,鞅痛彻心腑!” “爱卿大可不必自责!寡人之欲只在雪耻,只在夺回河西,今日,此二欲得偿,寡人死无憾矣!而这一切,皆卿一人之功啊!” “君上偏爱,臣万死不足以报!” “呵呵呵,谁都可以死,唯独爱卿死不得哟!”秦孝公再次剧烈咳嗽。 公孙鞅关切地问道:“君上,要紧不?” 秦孝公止住咳嗽:“呵呵呵,伤风而已。” “咳有多久了?” “没几日,这就快好了。”秦孝公目光再次看向盟约,“河西算是告一段落了,下一步,我当如何落子,爱卿可有筹划?” “太子妃!” 秦孝公眉头微皱,旋即一笑:“这个事儿大吗?河西治理,伤亡抚恤,秋收冬藏,等等等等,哪一个也比??”顿住,看向他。 公孙鞅神秘一笑:“这些不需臣来考虑!” “呵呵呵,”秦孝公跟着笑道,“也是。还是那个周室公主?” 公孙鞅重重点头:“正是。” “魏罃称王,周室连个幌子也不是了,太子选妃该当落到扎实处才是!” 公孙鞅端正身姿,拱手道:“敢问君上,秦以何立于天下?” 秦孝公略一沉思:“实力!” “实力又立于何处呢?” “民!” “以何治民呢?” “法。” “以何立法呢?” “威!” “以何立威呢?” “信!” “正是!”公孙鞅朗声应道,“治民首在立威,立威首在立信。君上初行秦法之时,先以立木取信于民。民信的不是法,而是君上言出必行!今日之秦,民皆信君上。君上行新法,民皆守之。君上要民死,民皆赴之。推而广之,君上若威天下之民,自也首在取信于天下之民。” 秦孝公长吸一口气,倾身以听。 “前番聘亲周室,秦室与魏室各张旗鼓,天下为之沸沸扬扬。今雌雄已决,尘埃落定,君上若是不给天下一个交代,叫天下何以看待君上?再说,魏罃之败,正因其称王,此事表明,周室虽弱,但其名尚未全虚!” 秦孝公又吸一口气,屏气等待下文。 “还有,臣出一问,请君上作复!” “请问!” “君上打算世世代代偏安于关中一隅吗?” 秦孝公摇头。 “君上摇头,表明君上心系天下!而天下又在哪儿呢?在魏室吗?在楚室吗?在齐室吗?不,天下哪儿也不在,天下只在周室,天下只在洛阳!就眼前而言,洛阳是天下之中,周室是天下之元,君上抓住这个中,占住这个元,必所向披靡,无往不利,功成千秋,利享万代!” “好!”秦孝公猛力握拳,“寡人这就落子!来人!” 内臣趋至。 秦孝公看向他:“召五大夫嬴疾!” “君上,”公孙鞅诡秘一笑,“只五大夫一人,难表诚意!” 秦孝公看向他:“爱卿不会是说,你亲自去吧?” “非鞅亲去,是太子亲去!” 秦孝公皱起眉来:“这??” “君上,前次聘亲,秦魏起争,周天子无奈之下,已将长公主许嫁燕公。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何况是天子?若想请天子收回婚约,臣之意,非殿下亲去不可!” 秦孝公吸一口长气。 看出他的忧虑,公孙鞅语气坚定:“至于殿下安危,可命司马错引甲士三千护佑!” 秦孝公一脸忧虑:“函谷道、崤道皆在魏人手中,我们若是过兵,魏人肯吗?” “我们是护送殿下迎亲,不是攻关,他们有何不肯呢?” 秦孝公默然。 “君上,我三千甲士过境,魏必全力防范。魏若全力防范,其虚实??”公孙鞅故意顿住,一丝黠笑浮上脸颊。 秦孝公豁然明白,长笑数声,手指公孙鞅:“哈哈哈哈,好你个公孙鞅啊!”又咳起来。 公孙鞅凝视孝公,心里一揪。 洛阳王宫的后花园里,姬雪就如疯了般飞跑。 姬雨远远看见,不晓得发生什么事了,急赶过来。 姬雪一路跑进闺房,伏在榻上号啕大哭。 姬雨跟进来,轻声道:“阿姐?” 姬雪哭得更是伤心。 姬雨急了:“阿姐,出什么事了?” 姬雪猛地抬头,满脸是泪,两手按住她的肩,激动地说:“雨儿,雨儿,秦国打赢了!” 姬雨一头雾水:“秦国?打赢了?” “是呀,他们打赢了,打赢了!我早知道他们会赢的,他们真就赢了!” “咦?”姬雨总算反应过来,诧异道,“秦国打赢了,阿姐理当高兴才是,这哭什么?” 姬雪又伏榻上,再哭起来。 “阿姐呀,”姬雨扑哧笑了,慢条斯理道,“哭顶什么用!雨儿若是阿姐,这就去寻父王!” 姬雪哭声止住。 姬雨朝外努嘴:“去呀,还等什么?” 姬雪猛地起身,拉上姬雨。 姬雨挣脱开:“阿姐,你去就是,拉我做什么?” “雨儿,阿姐??”姬雪脸色一红,扯起她就向外走。 二人走到一处十字路口,姬雪迟疑有顷,改道靖安宫方向。 “阿姐,父王在那边!”姬雨指向御书房。 “我??”姬雪嗫嚅道,“我们还是先寻母后吧!” 姐妹俩进来时,王后正在窗口绣花。 见是两个宝贝女儿,王后放下绣针,一脸兴奋道:“雪儿,雨儿,母后正在想你们呢!” 姬雪没有应话,“扑通”跪下。 王后惊愕:“雪儿?” 姬雪抱住王后的腿,悲泣。 王后拍她头安抚,看向姬雨:“雨儿,你阿姐这是??” 姬雨朗声应道:“阿姐想改嫁!” “改嫁?” “阿姐不想嫁给老燕公,阿姐想嫁给秦国太子!” 王后倒吸一口气,拍姬雪头的手停住了。 “母后,”姬雨急切说道,“秦使、魏使虽说同时聘亲,可雨儿听说秦使在先,是诚意来聘亲的,魏使只是搅局,因为他们要在河西打仗。父王无可奈何,才把阿姐许给燕室。仗打完了,秦人胜了,魏人败了,父王没有理由再将阿姐嫁往燕室!” 姬雪将王后的腿抱得更紧,哭声更加悲切。 “唉,”王后轻叹一声,做个苦脸,“雪儿,还有雨儿,婚姻大事,咱女儿家是分毫做不得主的!” 姬雨一脸不服气:“为什么?” “因为你们是公主呀!公主就是三公做主,三公让你们嫁往谁家,莫说是母后,即使是你们的父王,也是爱莫能助啊!” 听闻此话,姬雪愈发哭得悲了。 姬雨摇头驳道:“母后,这不合理!” “合理也好,不合理也好,这是规矩。你们查查,在这宫里有哪个公主自己决定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呢?” “什么三公?”姬雨气极,“全是一帮老掉牙的窝囊虫!母后,您看好了,雨儿我??到那么一天,宁死也不嫁人!”脚一跺,飞跑出去。 望着她的背影,王后长叹一声,闭目。 姬雪紧紧抱住王后,悲泣道:“母后??雪儿??求您了??” 送走姬雪,王后在宫正的搀扶下走到御书房外,轻轻叩门。 内宰开门,吃一怔,叩地:“臣叩请娘娘圣安!” “陛下可在?” 内宰起身,拱手:“娘娘稍候,臣这就禀报!” “不用禀了,臣妾进去就是!”王后松开宫正,径自走进。 显王正埋首于竹简,许是过于专注,连王后走到身边也没察觉。 王后轻咳一声。 显王抬眼一看,打了个惊愣:“汕儿?” “汕儿叩见王上!”王后作势跪下。 显王急忙起身,扶起她:“汕儿,你??怎么就出来了呢?” 王后笑笑:“今日感觉略略好些,甚想出来走走。出得门来,不知不觉的,竟就走到这儿来了!” 显王携王后走向软榻,扶她躺下:“寡人方才还在念叨你,原说去看看你的,不想抱住一册好书,看着看着竟就??”摇头,转对内宰:“沏茶,菊花香露!” 内宰沏茶。 王后瞄向方才显王读的那堆竹简:“什么书呀,这么好看?” 显王手指竹简:“是本医书。” 王后扑哧笑了:“王上怎有闲情逸致看起这个来了?” “寡人在想,”显王望向窗外,若有所思,“有朝一日,寡人或会离开这座宫殿,到那辰光,汕儿若是有个头疼脑热的,再无御医在身边,寡人怎么办呢?这阵儿看看,不定就能应个急呢!” 显王读医竟为这个,王后心中感动,更咽道:“王上??” 内宰沏好茶水,端上。 显王转过头来看向她,泪出,伤感道:“汕儿呀,万一那天到来,只怕我们??走不出这道门槛哪!” 王后悲哭。 显王坐在榻沿,抱她入怀,轻轻晃着,如同哄着一个孩子。 “王上,”王后拭去泪水,“能出也好,不能出也好,汕儿永远都是王上的汕儿,汕儿与王上生生死死,皆在一起!” 显王搂得更紧:“汕儿??” “王上,汕儿此来,是有一事相求!” “不要说求,什么事儿,你就说吧!” “是雪儿!燕公虽好,毕竟老迈,雪儿她??”王后眼中垂泪。 “寡人晓得,雪儿许燕,本也是个权宜之计。” “汕儿之意是,”王后迟疑一下,“如果可能,就把雪儿改许秦室!” “秦室?”显王略略一顿,点头,“好吧,汕儿既是此想,晚些辰光,寡人就召颜爱卿议议!” 王后连连点头,搂紧显王:“汕儿代雪儿谢王上垂爱!” 从靖安宫出来,姬雨在花园小径上闷闷地走着,耳畔响起王后的声音:“??公主就是三公做主,三公让你们嫁往谁家,莫说是母后,即使是你们的父王,也是爱莫能助啊??你们查查,在这宫里有哪个公主自己决定了自己的婚姻大事呢?” 正烦闷间,一个声音传来:“公主—” 姬雨抬头望去,是春梅,一身村姑打扮,正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姬雨急忙迎上。 春梅跑到她跟前,喘气道:“公主,看到人了,他??在呢!” 姬雨眉宇间的阴云一扫而光,低声问道:“在哪儿?” “老地方!” 姬雨吸一口气:“走!”扯起她就走。 “公主?”春梅朝她衣饰努下嘴。 姬雨会意,扯她拐向闺房,换上一身平民服饰,从后花园的偏门溜出宫去。 二人赶到集市,还没走到丁字路口,就已望见了那个招幡儿。二人放慢脚步,匀住呼吸,款款走至鬼谷子跟前,蹲下来。 鬼谷子端坐,无视二人。 童子照旧竖在那儿,手扶招幡儿,一动不动。 姬雨轻叫:“先生!” 鬼谷子依旧稳坐,似是没有听见。 姬雨提高声音:“先生!” 鬼谷子仍无回应。 春梅扯了扯姬雨的衣裳,附耳道:“方才我来时,他就这般,想是睡着了!” 春梅的声音极低,但仍被童子听到了。 童子嘴角一哂:“嘻,你才睡着了呢!家师这叫神游!” 姬雨抬头看向童子,给他个甜笑:“阿弟,阿姐想求先生一卦,麻烦你把先生的神请回来,好吗?” 童子回她个笑,龇下牙,摇摇头,继续手扶旗杆,笔直地站在招幡下面。 姬雨看一眼春梅,皱眉。 春梅回她个苦脸,转向鬼谷子,大声喊道:“先生?先生?” 鬼谷子仍在神游。 春梅又要喊,童子道:“这位姑娘,你别费心了,先生神游,莫说是你喊,纵使打雷也不会回来的!” 春梅吐吐舌头。 姬雨盯住童子:“阿弟,先生的神何时才能回来?” 童子挠头:“这个说不准哩,不定马上回来,不定要等几个时辰。” 姬雨偷偷出宫,是犯禁的,不能在外面待得太久,闻听要等几个时辰,有点儿急了:“阿弟呀,阿姐还有急事,这该怎么办哪?” 童子做个苦脸,摇头。 姬雨无奈,只得学了鬼谷子的样,掏块手帕铺在地上,坐在那儿守候。 春梅守了一时,觉得无聊,就到附近看热闹去了。 光影移动。就在旗幡的影子挡在姬雨的脸上时,鬼谷子的两道白眉动了。 童子看得真切,小声道:“先生,这位姐姐求卦,等候多时了!” “哦?”鬼谷子睁开眼,看下姬雨,眼又闭上,“姑娘欲求何事?” 姬雨拱手:“先生,小女子前路渺茫,恳请先生指路!” “请付卦金!” 姬雨起身,大叫道:“春梅,春梅!” 无人应声。 姬雨急道:“先生,卦金皆在??我同伴那儿,她逛街去了,请先生略候片刻,我这就去寻她!”说罢起身欲走。 鬼谷子道:“姑娘留步,卦金倒也不急。” 姬雨站住,拱手道:“谢先生!” “前路即未来时运,渺茫即无知懵懂。老朽大可推天下时运,中可推邦国时运,小可推家室时运,不知姑娘所求是何时运?” 姬雨略略一想:“邦国非小女子所求,天下亦非小女子所欲,小女子关切的不过是身家之事,望先生垂示!” “身家时运可由卦象得知,可由面相得知,可由手相得知,可由脉象得知,可由骨相得知,可由心相得知,亦可由解字得知。姑娘意愿由何而知?” 姬雨略一沉思:“烦请先生解字!” “解字又分解形和解意,姑娘意欲解形还是解意?” “解意!” 鬼谷子微微一笑:“姑娘欲解何字?” 姬雨略略一想,伸手从胸衣里掏出那只乳色玉蝉儿:“就解这两个字,玉蝉!” 鬼谷子睁眼,目光如剑,直刺姬雨,将她全身上下扫瞄一遍,落在那只玉蝉儿上。不知怎的,在鬼谷子的目光扫过来时,姬雨感到有股热流涌遍全身,惊骇不已。 “好一只玉蝉!”鬼谷子微微点头,双目闭合,似又神游。 姬雨闭目凝神,恭候。 良久,鬼谷子突然出声:“玉以天地精气化成,品性尊贵;蝉以甘露为生,品性清雅。玉经琢磨而为蝉,为王室之器,不过??”欲言又止。 姬雨心头一凛:“先生但说无妨!” “玉虽尊贵,却为凡俗竞逐之物。蝉虽清雅,却难高飞远走,且须攀枝附叶,方能苟活。” 姬雨面上沉静,心中却是吃惊:“天哪,难道他??真的算出我是谁了?不会的,我这般打扮,与前番迥异,何况那日我一个字儿未吐,与寻常路人无异,他又怎认得出是我呢?看来此人真如母后所说,有些神通,我且拿话试他!” 想到此处,姬雨拱手:“谢先生妙解。不过,先生所解,只是对玉蝉二字的通释。小女子关心的是,小女子所示之玉蝉,时运又将如何?” “此山所成之玉,已是天下猎物;此蝉所附之树,已是根烂身腐!” 见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姬雨倒吸一口凉气,屏住呼吸,急切问道:“先生,这只蝉儿呢?” “至于姑娘所示之蝉,有人正在张罗织网,使它成为笼中之物!” 姬雨心头一凛,心道:“不对呀,成为笼中之物的当是阿姐,怎么是我呢?会不会是他算错了呢?我且问个明白!”遂再次拱手,脸上堆笑:“先生,我家里共有金、玉二蝉,小女子想知道的是,将被关进笼中的是金蝉儿还是玉蝉儿?” “金蝉有金蝉的笼,玉蝉有玉蝉的笼,姑娘此来求断的不是金蝉,是玉蝉,老朽所断,自然当是姑娘所示之蝉了!” “这??”姬雨急了,“她??她??她有办法逃吗?” “飞呀,她不是长有两只翅膀吗?” “先生,天下处处是网,此蝉纵然想飞,也是翅单力薄,更不知飞往何处存身哪。” 鬼谷子睁眼,凝视姬雨,一字一顿:“蝉生于土,附于木,得自在于林。此蝉若是不甘为他人所玩,可飞往大山深处,万木丛中,得大自在于天地之间。” 姬雨嘘出一口长气,目视鬼谷子,正好与鬼谷子的目光撞在一起。 鬼谷子的目光亲切,慈祥,智慧,洞察万物。 姬雨与他久久对视,心神渐渐笃定。 就在此时,春梅急跑过来,刚要说话,见二人这般对视,嘴又合上。 鬼谷子收回目光,老眼闭合。 姬雨跪地,叩拜:“小女子替这只玉蝉谢先生指示前程!”转对春梅:“春梅,拿钱袋来!” 春梅从袖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递给姬雨。 姬雨接过,将钱袋恭恭敬敬地摆在鬼谷子脚边,叩首:“区区薄礼,难表谢意,万望先生不弃!” 鬼谷子一动不动,似是没有听见。 姬雨再叩:“小女子若想再见先生,可至何处寻访?” 鬼谷子仍似没有听见。 童子小声应道:“阿姐若有急事,可到城东轩辕庙来!” 姬雨给他个笑,拱手:“谢阿弟了!”起身,与春梅快步离去。 看到他们走远,童子弯腰捡起钱袋,打开,一脸惊愕。 钱袋里,满满的尽是大周金饼,少说也有二十多块。 “乖乖,”童子咂舌道,“这能买多少饼吃??” 鬼谷子睁眼瞥他一下,轻轻摇头:“呵呵呵,你呀??” ##第021章|?觅大道孙庞再会?赴周室嬴驷续聘 云梦山位于魏、赵、卫交界的朝歌地界,西连王屋山,北接大形山。此处山高林密,人烟本就稀少,自殷商亡后,更是少有人住,因而赵、魏、卫三国谁也不曾在此设官置吏,致使数百里云梦山区成为三不管之地。 孙宾辞别随巢子,经平阳地界径向西走,不消两日,就已来到河口古镇宿胥口。由此渡河就是朝歌地界,再涉过淇水,云梦山也就到了。 云梦山就在前面,孙宾也就不急了,消消停停地穿行在宿胥口的古老街道上。 传闻三百年前,远在周定王时,河水泛滥,就是从这里决口后首次改道,经白马口东行至顿丘,然后北行,汇合漳水,至章武入海。 宿胥口是河水上下百里的最大渡口,也是沟通赵、魏、卫诸地的重要津渡,南来北往的客商甚多,不少人在此经营店铺。因而,自殷商以来,这里就是重镇,最繁华时段常住人口一万多,关税收入更是一大笔财富。此处本属卫国,因受赵、魏两家挤对,卫人已于百年前放弃。卫人撤走后,这里迅速成为赵、魏两国必争之地。魏武侯时,赵、魏在此接连发生三次冲突,双方死伤上万人,直到魏将吴起出马,宿胥口才为魏人所占。 宿胥口每月逢五起集,一月三集,十五为大集,初五、二十五为小集。眼下时过三夏,正是农闲时节,这日又刚好十五,方圆百里都有来赶集的,街道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 长这么大,孙宾还是第一次来到这般热闹的河埠,完全被古镇的热闹吸引住了,一路走一路张望街道两侧的房舍和店铺。 一处高台上悠然坐着三贼,专业的目光一刻不停地在人流里寻觅。其中一贼注意到身着卫人服饰、木头木脑的孙宾,目光落在他的包袱上,轻轻推下两个伙伴,努嘴。二贼会意,溜下台阶,挤入人群。 前面一段更加拥挤。两个贼挤到孙宾跟前,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故意挤挤挨挨,推推搡搡。孙宾毫不在意,依旧东张西望。最先注意到孙宾的那人悄悄跟到孙宾身后,一手麻利地探入孙宾包袱内,摸出钱袋,溜出几步,响亮地打声呼哨。 听到呼哨,二贼离开孙宾。 孙宾浑然不觉。 待到走过这段拥挤的街道,孙宾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抬眼望去,渡口已在前面。孙宾精神一振,迈开大步走向渡口。 沿河大大小小都是码头,两只渡船刚好离岸。河面上又有一只驶过来,靠上码头。船家是对夫妻,男的朝码头上拴牢缆绳,搭上木板,五六个客人依序上岸。 孙宾走过去,扬手问道:“请问船家,何时开船?” “呵呵呵,”船家朝他笑道,“人一够就开。货色买齐了?” “没买啥。” “啥?”船家惊愕道,“今儿逢五,是大集,一个月才有三次,方圆几十里的人都来赶,货色最齐,你哪能啥也不买呢?” “我就想渡河!” “哦,你是要赶路呀,想咋渡哩?” “咋渡都成,就过这河!” 船家见他着急,瞧一眼他的装扮,猜他是个有钱的主,便眼珠子一转,堆笑道:“我晓得你要过河,是包船,还是搭伙?” 孙宾较少出城,显然没听明白:“咋说哩?” “要是舍得掏钱,你就包船,像我这船能坐十人,莫说是装货,就是再上来一匹马也没事儿。” “搭伙呢?” “搭伙就得等人,像我这船是载十人的,今天逢大集,不到十人一般不开。” “好哩,我搭伙吧,反正也不急。” 船家打一哈欠:“要是搭伙,你就得多等一会儿。”又仰头看下日头,“这辰光早,集都没赶美呢,来的人多,走的人少。” “好哩,我在附近转转。” 孙宾折身回到街上,觉得有些饿了,见旁边有家客栈,遂走进去,寻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放下包袱,将剑解下搁在案上。 日已错午,不是吃饭辰光。店中只有一个食客,戴着斗笠,坐在角落,背朝门窗,独自闷头喝酒。 伙计小跑过来,躬身笑道:“客官,想吃什么?” 孙宾边说边做手势:“一斤羊肉,两碟小菜,三碗酒!” “好哩!” “有烙饼没?” “有。” “五只烙饼,带走!” “好哩。”伙计转身去了。 不多久,伙计端上酒菜。孙宾一是饿了,二是怕错过搭伙的船,便大口饕餮,就菜饮酒。不消多久,三碗酒并下酒菜全部吃空。 孙宾将五个烙饼塞进包袱,看看日头:“结账!” 伙计应一声,拿了一张竹简过来,摆在孙宾面前,满脸堆笑道:“客官请看,这是您点的酒菜,共是五个布!” “好咧!”孙宾拿过包袱,伸手进去。 孙宾摸了一会儿,心里“咯噔”一下,忙将包袱摆到桌上抖开,里面除去几件随身衣物之外,并无一铜。孙宾震惊,又在身上、袖中急急探摸一通,分文俱无。孙宾傻了,窘在那儿,以手挠头,似乎在想这是怎么回事。 伙计脸上的笑意渐渐僵住。 孙宾怔在那儿,显然拿不出任何钱了。 伙计朝柜台叫道:“主人,您过来一下!” 店主显然意识到什么了,沉着脸走来。 伙计手指孙宾:“主人,又是一个吃白饭的!” 店主照他脸上就是一巴掌:“你个蠢货,狗眼看人低,这位壮士像是吃白饭的吗?瞧人家这身衣冠,还能付不起你这点儿饭钱!” “在下??”孙宾更窘了,“在下原本有钱来着,包袱里共有三镒金子,早起时还在呢!” “听到了吗?”店家斜伙计一眼,“三镒金子!你个蠢货,见过三镒金子吗?一镒二十两,三镒就是六十两!六十两啊,不是白银,是金子!”又扭头转向孙宾,语气嘲讽,“嘿嘿嘿,我说壮士,你相貌堂堂,却空有一副躯壳,纵想编谎儿,也得编个大的,三镒金子也太少了,至少也得十镒、百镒才是!” 孙宾手足无措:“在下??在下??在下??” 店家摇头晃脑,拖着长腔:“不要再说在下了,在下是你这样的人说的吗?观你温文尔雅,即使爷见多识广,也差点儿让你蒙了!没钱也罢,阿五,这位壮士共欠多少?” 伙计伸出五根手指:“五布!” “五布?”店家眼珠儿一转,“壮士,这么着吧,我们做个交易,你不用出钱了,一个布一个响头,只要你磕下五个响头,你我互不相欠!”说着顺手拉过一张矮凳,张开衣襟坐下,做出收头的架势。 孙宾脸色红得像只紫茄子,手指掌柜:“你??你??区区五布,你??欺人??” “哈哈哈哈,”店家爆出一声长笑,“区区五布?欺人?爷开饭店,你吃白食,反倒说爷欺人!爷告诉你吧,小伙子,爷在此地开店逾三十年,南来北往各路过客,什么鸟人没有见过?磕吧,磕完一个,你喊一声爷,待爷应过,再磕下一个,否则,磕也白磕!” 孙宾指着桌上的包袱:“这只包袱,连同里面的所有东西,权抵五布,可否?” 店家扫一眼摊在那儿的包袱,冷笑一声:“嘿,当爷是个收破烂的!” 孙宾拿过剑,放在几上:“此剑少说可值一镒金子,权抵五布如何?” 店家脑袋连晃几晃:“爷不稀罕破剑,也不要你的一镒金子,爷只要五个布!” 孙宾气结:“你??” 店家阴阴一笑:“小伙子,不瞒你说,爷一辈子伺候人,一辈子喊人爷,今儿个啥都不想,就想听听这声爷从你嘴里出来是个啥滋味儿!莫说是你这个包袱,莫说是你这柄破剑,纵使你脱光身上所有,爷一件也不稀罕!对付你这吃白饭的,爷只有一招:要么五个布,要么五个响头!” 孙宾窘在那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店家目光更现不屑,挪一下凳子,姿势又摆几摆,倨傲地坐了。 孙宾正自不知如何是好,“啪”的一声,一块小金饼飞过来,不偏不倚,刚好落在孙宾的几案上,弹一下,蹦落在地面。 店家吃一惊,扭头看去,正好撞上坐在墙角的那位食客的冷冷目光。 那人不是别个,正是庞涓,在宿胥口已住数日了。 “店家,”庞涓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这块金饼值不值五布?” 店家迭声:“值值值!” “若是值的话,就折算五布吧,权抵这位壮士的饭钱!” “哎哟哟,”店家满脸堆笑,“这位爷呀,您可真是好心人哪!”又转对伙计,厉声,“还不快点把这位爷代付的五个布捡起来!” 伙计弯腰去捡。 “慢!”庞涓缓缓站起,踱到金币跟前,拉下斗笠,“店家,这是五个大布,下人的手贱,如何捡得起呢?” 店家吸口长气,看向庞涓,见他满脸恶相,不由得打个哆嗦,连连鞠躬:“爷说得是,在下来捡!在下来捡!” 店家弯腰去捡,手指刚刚摸到金币,庞涓一脚踩上。 庞涓鼻孔里哼出一声,声音冰冷:“尖酸刻薄之人,在下见过不少,似你这般嘴脸,却是第一次遇到!不过是区区五布,你却百般羞辱这位壮士。见到金子,难道就想一拿了之吗?”说完脚底渐渐发力。 “哎哟??哎哟??”店家疼得连声惨叫。 “店家,你哎哟什么呢?”庞涓更用力了。 店家龇牙咧嘴,做出苦笑:“在下??” “你配说在下吗?” “不配不配,小人不配!” “知道不配就好。晓得该做什么吗?” “晓得,晓得,”店家赔笑道,“小人言语不恭,这就向壮士赔礼道歉!” 庞涓松开脚,店家抽出手指,放在口边连哈几口气,朝孙宾鞠了个躬。 庞涓喝道:“是这样道歉的吗?” “这位爷,”店家看向他,声音发颤,“您??您要小人如何道歉?” “你不是一心想那五个响头吗?就那五个头吧,依你方才所说,向这位壮士磕一个,喊一声爷。五个头磕完,今日的事就算两清了,这五块大布也就是你的了!” 在光天化日之下反向“吃白饭”的人磕头,这要传扬出去,小店必定名誉扫地,在这一带甭想混了,损失岂是一块金饼所能垫上的?店家深明其理,强撑在那儿。 庞涓一脚踢翻几案:“店家?” 店家打个哆嗦。 庞涓似笑非笑,骇人的表情令人生畏:“方才听你说你一辈子给人磕头,一辈子叫人爷,这再多磕几个多叫几声就不行了吗?” 店家声音打战:“我磕!我叫!”便走到孙宾跟前,“扑通”跪下。 孙宾觉得有些过了,打圆场道:“这位店家,记住做人厚道就行,这五个头就不必磕了!”说着起身拉他。 庞涓摆手止住:“壮士,你且坐下!今天这个头,他磕也得磕,不磕也得磕!”又转对店家,“听见了吗?你如此糟践这位壮士,壮士却以德报怨,替你讲情!爷看在这位壮士的面上,五个响头,免你四个,剩下一个,你看着办吧!” 店家重重磕在地上:“壮士爷,适才小人有眼无珠,多有得罪,在此赔礼了!”不待孙宾应声,就从地上爬起,将膝头上的灰土拍打几下,脸阴沉着走向柜台。 伙计跟后溜走,刚走几步,店家扭身,恨恨道:“还不捡起那五个布来!” 伙计一愣,回身捡起金块,小跑步跟上。 恰在此时,厨师从灶房里走出:“主人,没盐了!” 店家接过伙计递过来的金币,顺手摸出两枚铜布,丢给伙计:“打盐去!” 伙计答应一声,跑出门去。 看到伙计出门,庞涓方才转过身来,朝孙宾微微一笑:“这位仁兄,你可以走了!”说着反身回至自己几案,依旧端碗喝酒。 孙宾起身,走过去,朝庞涓深深一揖:“恩兄在上,请受卫人孙宾一拜!” 庞涓放下酒盏,摘下斗笠放到案角,起身还一揖道:“孙兄客气,恩字在下实不敢当!” 孙宾再揖:“恩兄高义,孙宾没齿不忘!请问恩兄??”陡然怔住,惊讶地盯住庞涓。 庞涓略吃一惊,下意识地坐下,将斗笠匆匆戴上,掩住脸。 孙宾轻声问道:“敢问恩兄,可曾当过武卒?” 庞涓眯眼回看,淡淡道:“当过。” “可曾征过平阳?” “征过。” “平阳失陷后,恩兄可曾驱车追过一辆卫车?” 庞涓陡然一怔,移开斗笠,两眼盯住孙宾,昔日平阳攻防战时的情景映入眼帘: —树林里,一身甲胄的孙宾从树上溜下,从他身前走过。 —平阳街道上,孙宾、孙操纵车冲杀,勇猛无敌。 —孙宾驾车,孙操中箭。 —孙操拔出胸中之箭,孙宾以此箭射杀射箭魏卒。 —孙宾一手抱孙操,一手持枪。 ???? 庞涓思绪回来,完全放松,笑道:“呵呵呵,没想到会是你,这天地小呢!” 孙宾“扑通”跪地,叩首:“恩兄??” “这这这??”庞涓拉起他,“孙兄快起!” 孙宾在他对面坐下,拱手:“那日若不是恩兄,在下??” “车上你抱着的那位将军,叫何名字?” “是先父,孙操!” 庞涓肃然起敬,黯然道:“孙将军他??” 孙宾泪水流出。 庞涓会意,半是难过半是仰慕道:“你有一个好父亲,他是在下见过的最勇敢的将军!” 孙宾擦下泪,拱手问道:“敢问恩兄尊姓大名,何方人氏?” 庞涓亦拱手道:“不敢称尊,在下姓龙名水,大梁人氏!”略顿,爽朗一笑,“孙兄,在下求你一事!” “恩兄不可用求,有何吩咐尽管讲来!” “不要再叫在下恩兄,这个词儿听起来别扭!” “这??”孙宾有些尴尬,“好吧,在下就叫你龙兄了。” 庞涓倒酒:“孙兄,你我这是第三次见面了,真是有缘人哪,”举碗,“来,就为你我的缘分,干!” 孙宾端碗,纳闷道:“第三次见面?” 庞涓大笑:“哈哈哈,第一次你不晓得。” “在哪儿?” “你带着人马来救平阳,藏在一片树林里。你还爬树瞭望魏军,又从树上溜下!” 孙宾惊愕:“龙兄,你??你怎么晓得?” “哈哈哈哈,”庞涓又是一阵大笑,“因为你就在我的眼皮底下,还差点踩到我的头呢!” 孙宾倒吸一口气:“龙兄在那儿做啥?” “不做啥。在下喜欢打仗,也喜欢看打仗,看够了魏卒,当然也想看看你们卫卒喽!” “龙兄是??斥候?” “不是。” 孙宾一脸不解道:“可你是魏卒呀!” “那时还不是,只是好奇而已。” “你??没有告密吗?” “告了,可裴英不信不说,还把在下绑起来。结果你是晓得的,他吃亏了。他放掉我,感谢我,送我钱,我不要,他问我有何欲求,我就穿上武卒的甲胄了!” “可??”孙宾又问,“在下仍有一惑,你我素不相识,又是战场对手,龙兄为何要放走在下?” “呵呵呵,不为什么,你们父子皆是勇士,仅此而已!” 孙宾举碗:“在下代先父敬龙兄大义!” 伙计走至小木桥边,看到告示墙前围着一大群人在观看。时至后晌,店中生意正值清淡,伙计也不想着急回去看庞涓的脸色,干脆踅身过去。 伙计走到近处,见墙上挂着一长排木板,板上是清一色的官府告示,几乎全是拿人的。伙计的目光由第一块板看起,一直看到最后一块。 伙计的目光盯住最后一块,上面赫然画着庞涓的头像。许是时间久了,画像略有模糊,但轮廓看得分明。 伙计心中一紧,拉住一个正在新告示前看得津津有味的中年人:“先生,您看下这个,这人叫啥?犯的是啥罪?” 中年人应道:“老告示,早就看过了,此人是个凶徒,姓庞名涓,在上大夫府中行劫,连杀多人,是司徒府追缉的在逃钦犯,谁若举报,上大夫府悬赏五镒黄金!” “五镒黄金?”伙计眼睛睁大,“您再看看,甭看错了!” 中年人瞪他一眼:“这么大的字,还能看错?白丁!” 伙计满怀歉意地朝他打个拱,离开告示墙。走着走着,伙计眼前浮出店中庞涓踩住主人时的一脸凶相,自语道:“难怪此人躲到角落里吃饭,还一直戴着斗笠,原来是个凶徒??五镒金子?天哪,五镒!一镒二十两,五镒就是一百两,不知够置多少个店铺哩!” 想到这儿,伙计顾不上买盐了,拔腿就朝官府里跑。 跑有两百多步,伙计的步子突然放慢,心道:“我这儿报官了,主人会咋想?万一认错,赏金拿不到不说,主人也必不容我,我这??岂不是鸡飞蛋打?三年徒工也白干了!不可,还是回去告诉主人,让他来断!”于是掉转头,又朝客栈飞奔。 伙计一头大汗地进到店里。 店家见他两手空空,脸一沉:“盐呢?” 伙计小喘几下,瞄一眼厅中仍在对饮的庞涓与孙宾,轻嘘一声,拖他走到里屋,附耳低言。 店家震惊,走到厅里,盯住庞涓的背影看一会儿,嘴角撇出一丝冷笑,招伙计过来,低语几句,恶狠狠地甩下袖子,大踏步出去。 看告示的人不多了。店家走到最后一块告示牌前,两眼盯住画像,认定是庞涓无疑,遂摘下牌子,飞步走向官衙。 客栈里,庞涓、孙宾喝完坛中老酒,各自起身。庞涓拿起斗笠戴上,眼睛看着正在打包的孙宾,声音却冲柜台:“伙计,结账!” 见二人要走,伙计急了,支吾道:“这??主人出去了!” 庞涓剜他一眼:“让你算账,与那厮何干?” “这就算,这就算!”伙计从柜上拿过一块竹简,看着上面的符号,又拿过算盘,慢腾腾地拨打一会儿,“一共八个布!” 庞涓正要付钱,一阵脚步声急,店家领着二十来个持械役卒堵住店门。 店家手指庞涓,对为首的军尉说道:“官爷,就是那个戴斗笠的!” 军尉手中提着告示板,指向庞涓,厉声道:“你,取下斗笠!” 庞涓冷冷地斜他一眼,回过头,继续观看孙宾打点包袱。 军尉被激怒了,剑一指:“拿下此人!” 庞涓将手缓缓按在剑柄上,目光鄙夷地扫向众卒。 见他已有戒备,众卒各自拿了兵器,小心翼翼地逼过来。 距离几步时,众卒见庞涓虽未拔剑,但面目凶狠,便住步不前。 孙宾震惊:“龙兄,这是??” 未待他说完,众军卒已经散开,围成一个扇形,几个持长枪的走在前面。 庞涓嘴角撇出一笑,“嗖”地抽出宝剑,朝孙宾拱手道:“孙兄,不关你的事!” 孙宾无暇多想,将包袱挂在肩上,拔剑在手,与庞涓背依背,低声道:“冲出去!” 庞涓将宝剑连摆几摆,大吼一声,气势如虹,声如响雷。 众卒似乎被这声大吼吓坏了,退后一步。 趁他们退后的刹那,庞涓冲向最前面的兵卒。那人举枪刺来,庞涓以剑拨开枪头,另一手握住枪身,猛地一拉,顺势欺上,一剑刺入他的胸脯。 庞涓的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奇快无比,出手就是一条人命,众军卒不曾见过这般凶徒,无不面如土色,纷纷避让。 店家吓呆了,躲在军尉后面。 庞涓挺起手中枪冲向军尉。军尉持枪迎战,身体本能地闪到一侧,使店家暴露在庞涓跟前。 店家吓傻了,正欲逃避,庞涓已到跟前,一剑劈来。店家拿手去挡,惨叫一声,手落于地。庞涓踩倒店家,照其后心就是一剑。 众军卒见他眨眼间连杀二人,无不惊惧。趁众军卒踌躇期间,孙宾仗剑跟上。二人并肩冲到大街上。 军尉与众卒也追出来,将二人远远围定。过路的赶集人见发生械斗,纷纷避让。孙、庞联手,背对背,左劈右刺,众军卒根本无法靠近。 相较平阳与魏武卒之战,这些专门对付百姓的捕卒不值一击。但孙宾并无杀心,左抵右挡,连断对方数支枪头。 见枪头被削,持枪军卒皆是震惊,纷纷弃枪拔剑,避在后面。 庞涓杀得兴起,舞起长枪,将众卒逼得四处躲闪。 孙宾低声道:“龙兄,冲出去吧!” “好哩!右侧!”庞涓大声叫道。 不待庞涓杀到,右边几个军卒紧忙避到街边,让出通道。庞涓、孙宾冲出去,径奔一条小巷。众卒无人敢追,呆在原地面面相觑。 见闹出人命,围观者多起来,纷纷交头接耳,显然是在嘲弄这些军卒。 军尉面上挂不住了,转对众卒,怒喝:“追呀!”说罢,挺枪率先冲上。 众卒跟后,个个叫得响亮,但没有谁真敢逼近。 孙、庞二人拐进一条小巷。 庞涓以枪撑地,纵身跃上墙头,冲孙宾叫道:“孙兄,上来!”伸给他枪杆。 孙宾拉住上墙,二人再上房顶,沿屋顶转入另一条巷子,大踏步而去。 军尉转进空巷,装腔作势地咋呼一阵,返回复命,善后。 孙、庞二人出得古镇,钻入一片林中。 走到一块空地,庞涓住脚,拱手道:“孙兄,请借剑一看!” 孙宾解下佩剑,双手递给庞涓。 庞涓接过,抽出,验看,叹服道:“孙兄好功夫啊!” “龙兄过誉了。”孙宾拱手,“方才一战,龙兄功夫远超在下,宾实敬服!” “不不不,”庞涓连连摇头,“该敬服的是在下。以剑断枪而剑丝毫无损,孙兄腕力了得,在下不及!” “惭愧惭愧。” “哦?” “非在下腕力了得,实乃剑好!” 庞涓细审那剑,果非凡品,咂舌道:“啧啧啧,果是好剑!敢问孙兄,此剑何来?” “祖上所传。” “孙兄的祖上是??” 孙宾略作迟疑:“祖上是祖上,不足挂齿。” 庞涓先是一怔,既而想到自己亦是隐姓埋名,便识趣地点头:“好好好,孙兄不愿讲,在下也就不问了。”又从身上摸出两枚金饼,递过去,“孙兄拿上这个,在下告辞!” “这??”孙宾推托,“如何使得?” “呵呵呵呵,如何使不得呢?钱这玩意儿就如一泡狗屎,可出门在外,没有这泡狗屎还真不行!”庞涓将金饼塞进孙宾衣襟里。 孙宾大为感动:“龙兄??” “聚散是缘,你我就此作别,孙兄保重!”庞涓拱手作别。 孙宾拱手还礼:“敢问龙兄欲往何处?” “这??孙兄还有何事?” “在下倒是无事,只是??在下在想,龙兄可有麻烦在身?” “唉,”庞涓叹喟道,“孙兄既已看出,在下就不隐瞒了。其实在下并不姓龙,也非大梁人氏。在下姓庞名涓,家住安邑,与那奸贼陈轸结了冤家!” “奸贼陈轸?”孙宾愕然,“庞兄所说,可是魏国上大夫陈轸?” 庞涓咬牙切齿道:“正是此贼!” “庞兄缘何与他结作冤家?” “说来话长,”庞涓一吐为快,“此贼阿谀逢迎,嫉贤妒能,陷害忠良,使我大魏终有河西之辱,堪称魏国大奸。此为国事,暂且不说。几个月前,此贼勾结秦人公孙鞅,蛊惑君上称王。家父曾为大周缝人,司制王服,此贼听闻,使人寻上门来。家父以不合王制为由,拒不从命。此贼恼羞成怒,囚禁在下,以在下性命为要挟,强逼家父缝制王服。在下去救家父,此贼暗设埋伏,加害在下。幸有好友罗文舍身相救,在下方才逃过一劫!此贼不甘罢休,将在下诬为杀人凶犯,令官府四处缉拿,欲除后患!在下逃往大梁,隐身军中,本欲建功立业,斩除此贼,这却??” 孙宾打断他,面现愧疚之色:“庞兄离开魏营,是因为我父子吗?” “非也。魏卒陷城后,奸抢杀戮,老少不赦,在下看不顺,方才追兄而出,借故离营!” 孙宾油然而生敬意,拱手道:“庞兄大义,宾实敬服!敢问庞兄欲往何处?” “在下有位叔父,名唤庞青,住在大梁,以箍桶为生,在下往投大梁,正寻叔父时,起了战事。在下投入战事,邂逅孙兄后,再返大梁,打听到叔父的邻居,从他口中得知叔父十多年前就到宿胥口了。在下来到宿胥口,寻问几日,说是他又到赵地邯郸去了。在下本想由此渡河,往投赵国邯郸,不想再遇孙兄。” “如此说来,庞兄是要投奔邯郸去?” “不了。”庞涓断然说道,“方才在下在想,似此一路逃命,终究不是长法!再说,家父仍在奸贼手中,生死未卜。于国于家,于忠于孝,在下都得赶回安邑!奸贼不除,魏祸不已。在下这次想回去,与陈轸那厮见个分晓!” “见分晓事小,救出令尊却是紧要。庞兄若是不嫌弃在下,宾愿同往,或可助兄一臂之力!” 庞涓握牢孙宾的手,激动道:“孙兄??” 在秦孝公的旨意下,嬴驷不得不躬身洛阳求聘。 嬴驷已有几个嫔妃,身边不缺女人,这让他去求聘一个日渐没落的周室公主,自是十二分的不乐意。将行之际,嬴驷与公子华前往太傅府作别公叔。 “什么?”嬴虔惊愕道,“君上命你躬身周室,再聘雪公主?” 嬴驷点头。 “哼,不用问了,肯定是卫鞅怂恿的!” 嬴驷点头。 “他卫鞅意欲何为?”嬴虔言语激愤,“害苦了紫云,又来害你!前番为你聘亲,就算是为了河西,为了打败魏国,情有可原!可这??仗打完了,我们没有理由再去高攀周室了呀,可他仍要聘亲,且定要你躬身前往,意欲何为?” 嬴驷闷头不语。 “他说出理由没?” 嬴驷苦笑:“说是为天下立信,言出必行!” 嬴虔一拳震几:“信他个狗屁!” 知他又要开骂,嬴驷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等待下文。 “驷儿呀,”嬴虔破天荒地没有开骂,反而讲起道理来,“你细想想,他这个信字为的是谁?是他自己!他行新法时,城门立木,当时我让他整蒙了,没想明白,后来才想清爽!是谁立木,是他,是他的大良造府,不是君上!他先是立木,后是杀人,以行新法为名,将我公室里凡是反对他的人全都杀了!更可恶的是,说他坏话的他杀,连说他好话的,他也杀!为什么要杀呢?因为他的新法不容议论!他凭什么不让议论?弓是弯的,理是曲的。理既然是曲的,不议不辩怎么明了?自古迄今,理儿都是辩明白的,只有他不让议,不让辩!他为什么不让议不让辩呢?因为辩了,他的几斤几两就全露馅了??” “公叔,”见他扯远了,嬴驷止住他,“甭说过去了,就说眼前这事儿。驷儿该怎么办?” “不去!”嬴虔忽地起身,“公叔这就去求请君上!” 嬴驷扯住他胳膊:“该求的我都求过了,公父执意要我去!” “咦!”嬴虔重重坐下,朝几案上擂上一拳,“河西一胜,君兄又让这厮迷魂了!” “还有,公父要我随带三千军士护身,还要我在过函谷关、崤关时留意一下魏人的布防!” “哦?”嬴虔老眼眯一会儿,吸一口气,“不会是君上在琢磨函谷关吧?” 自从被处劓刑后,但凡公孙鞅所做决定,嬴虔总是二话不说就抗议,近乎形成了“条件反射”。然而,一旦得知公孙鞅的决定对秦国有利,他就又将功劳想法设法地加到君上身上。私人恩怨是一方面,国家大事上,嬴虔从来不犯糊涂。 “也许是吧。”嬴驷缓缓点头。 “若是此说,倒是可去。只是,雪公主的事儿,能支应就支应,不可当真。周室不是已把她许给老燕公了吗?名义上讲,雪公主已经是老燕公的人,你即使娶来,不但是个二手货,也要落个抢亲的恶名!估摸这也正是公孙鞅想要达到的目的!” “晓得了,”嬴驷转对公子华,“华弟,你陪我去!” “嘻嘻,”公子华眯眼笑道,“听说雪公主还有个妹妹,叫什么雨公主,驷哥这把姐姐娶来,华弟顺手拐她妹妹耍耍!” 见儿子将国家大事视若儿戏,嬴虔狠狠瞪他一眼。 公子华凑近他,嬉皮笑脸道:“阿大,华儿这去拐她来为您老敲腿,成不?” 嬴虔扑哧笑了:“滚边儿去!” 秦魏在大荔关的关门楼上签约之后,张猛因夜袭秦国中军有功,被提升为西河郡守,袭龙贾之职,但此时的西河郡已大部归秦,魏国仅保留临晋关、阴晋城与函谷通道,且临晋关通往阴晋的地盘也让秦国占去,临晋关已成孤地,仅通过一座浮桥与安邑沟通,仍由老将仲良负责镇守,张猛实际只负责阴晋城及函谷道的守备。 秦国殿下亲率三千甲士经由函谷道往周室聘亲,着实让张猛大吃一惊。 张猛拆看国书,眼睛盯在“三千卫士”上,详阅一时,将国书递给副将。 副将阅毕,恨道:“三千卫士?不给他过!” “这个不妥,”张猛道,“太子为储君,储君出行带三千卫士符合列国惯例,并未违犯关则,你有何理由不让过吗?” “要是他们偷袭我呢?” “谅他没有这个胆子!”张猛转对军尉,“传令,准许过关!知会秦人,过关兵卒须遵守关则,枪头朝下,不得在关内以任何名义作任何停留,违者拘押!” 军尉拱手:“得令!”转身出门。 张猛吩咐御史:“以本将名义,速报君上!” 张猛快报连夜递至魏宫,魏惠王急召陈轸道:“秦人又去聘亲了!”朝案上的急报努嘴。 陈轸拿过,吃一惊道:“嬴驷亲往迎聘?” “看来,秦室是志在必得啊!” 陈轸放下急报,拱手道:“王上,臣恳请再赴洛阳!” “算了吧,”魏惠王显然已失去对周室的兴趣,夸张地打个哈欠,“雪公主既已许给燕公,我们再去与秦人抢,让天下人如何看我?” “可??”陈轸心有不甘,“臣这心里堵啊!” “你堵什么呢?” 陈轸语气坚决:“不能让雪公主嫁给秦室!” 魏惠王似是想到什么,一拍脑门:“这个好办,你以寡人名义向周天子禀明利害就是,对了,语气客气些!”刻意将“客气”二字说得特重。 陈轸心领神会,眼珠子一转:“若是此说,王上就不必出面!” “哦?” 陈轸阴阴一笑:“由臣出面,给东周公、颜太师分别写封私函。周室都是一窝虫子,只要唬他一唬,秦国太子就得白跑一趟!” “怎么能是唬呢?”魏惠王语气严厉,“你可晓谕周室,若是为王不尊,出尔反尔,寡人就真拆了他的宗祠!” 陈轸拱手:“臣遵旨!” 淳于髡在洛阳一住数月,渐渐觉得无味了,欲到楚地一游。颜太师苦留不住,只好听凭他去。 淳于髡是个随性的人,早晨说走,不到中午就把车马行李全备妥了,来与颜太师告别。 颜太师的两只狗却是不舍,一边一个扯住淳于髡的袍角。 “哎哟哟,”淳于髡蹲下身,轻拍两只狗头,“你们两个小畜生呀,还是守着你们的老主子吧。老主子虽说老了些,心里却是有你们的,千万不要见异思迁,跟着我这没心没肝没出息的混家子!”说罢起身,朝颜太师拱手,“颜兄留步,光头告辞了!” 颜太师拱手还礼,感叹道:“淳于兄,楚地遥遥,你这一去,不知何日才能再见哪!” “待光头从楚地回来,不定还会来一趟呢!” “唉,你这一走,我这心里就空落落的。” “空落什么呢?” “再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了!” “呵呵呵呵,你不是还有两只狗吗?”淳于髡笑着弯下身,一手拍一只,再次安抚它们,“好兄弟哟,光头要跟你们说再会喽,你俩千万甭信光头的话哟,光头这一去,怕就再也会不上你俩喽!好兄弟哟,这些日来,光头与你俩讲了许多许多的话,可那些话全是假的,光头这就要走了,就把实心话掏给你俩,从今天起,你俩就甭再想念光头喽。光头是个坏东西,光头只会骗人,只会哄人,只会游山玩水,只会寻欢作乐,只会打情骂俏,只会吃喝嫖赌,光头真真就是个混家子哟!光头走后,你俩要好好守住这个老头子,他是个大好人哪,你俩能得颜老头子,是你俩的福分,但凡得空,就拉他出去,早也遛他,晚也遛他,优哉游哉,岂不是狗生乐事!” 两条狗吠声悲鸣,与淳于髡难舍难分。 淳于髡的话显然戳到了颜太师的痛处,老太师非但笑不出来,反倒以襟拭泪。 淳于髡起身,走向轺车,正要上车,一阵马蹄声急,一辆轺车疾驰而至,在大门外停下。一人下车,匆匆走进。 是御史时礼。 时礼拱手,声音颤抖:“报,秦室储君带三千甲士入境,要求入城!” “这??”颜太师吃惊不小,“他们来干什么?” “聘亲。秦使照会说,仍来聘娶雪公主!” 颜太师老眉拧起:“这??” 时礼急切道:“怎么办?” “你怎么想?” 时礼应道:“下官之意,聘亲使臣可以入城,甲士不可!” “就这样吧!” 时礼匆匆走出。 颜太师看向淳于髡,苦笑一下,摇头。 “哟嗬,”淳于髡来劲了,“这是要来抢走老光头的买卖哟!” “淳于兄呀,”颜太师苦笑,“这下你怕是走不成喽!” “不走喽,不走喽,这么好玩的事儿,老光头还去楚地耍什么呢!”淳于髡转对仆从,“去,把行李全都搬下来,还搬回燕使馆!”说完一手抱起一条狗,“走走走,老光头再与你俩耍会儿去!”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苏家打谷场上,苏虎、苏厉各戴斗笠,检查场地上堆成一垛又一垛的粟子,查看是否漏雨。 父子俩正在忙活,苏代披着蓑衣从北面走过来,冲苏虎道:“大—” 苏虎看过来,急切问道:“代儿,寻到没?” 苏代摇头:“半个洛阳城都寻遍了!” 苏虎纳闷道:“不是说他在那个破庙里吗?” 苏代苦笑:“去过好几次了,住着一老一小两个算命的,二哥早就不在了。” 苏虎的脸色阴沉下来。 当日晚间,苏虎再次来到麻姑家,将一只鸡和一只鸭朝院子里一扔,一脸是笑地蹲在地上。 麻姑看一下鸡鸭,叹道:“唉,老哥儿呀,你甭再笑了,两只鸡鸭还是拎回去吧,大妹子实在消受不起!” “咋哩?” “无论为谁家跑腿,大妹子好歹还能混口水喝,只为你家二小子,妹子是连冷水也混不到一口呀!” “大妹子,是老哥儿委屈你了。可??不瞒大妹子,那小子的心越来越野,不把他早点儿套住,就怕他飞上天哩!” “唉!”麻姑终归是个热心肠人,禁不住苏虎苦苦相求,也就答应下来。 心中窝下此事,只要听说哪家有姑娘待字闺中,麻姑必去敲门。没过多久,周围十里八村竟是被她访了个遍。 然而,苏秦的名声实在太大,无论谁家,只要麻姑提到名字,对方劈头就是一句:“可是那个倒背木剑的二公子?”麻姑无言以对,只好点头称是。接下去,对方三言两语就将话头堵死,连茶水也不给一碗,气得麻姑几度落泪。 做媒做到这个份上,任谁也是窝火。偏巧麻姑生就一股不服输的脾气,越是难做之事,越是上劲,天天早出晚归,为苏秦四处奔跑。 姬雪正在梳妆台前打扮,姬雨走进来。 见是妹妹,姬雪停下,回转身抱住她,激动得声音发颤:“雨儿,他来了,是他来了,是太子驷!” “阿姐,”姬雨两眼直盯住她,“你??真的那么想嫁给他吗?” 姬雪点头:“嗯。” “你见过他吗?” 姬雪摇头。 “你了解他吗?” 姬雪摇头。 “你喜欢他吗?” 姬雪迟疑一下,摇头。 见她一连三个摇头,姬雨两手一摊,苦笑道:“阿姐既没见过,也不了解,更谈不上喜欢,你这说说,为什么想嫁给他?” 姬雪没有回答,扭转头,缓缓看向远方。 “雨儿晓得,阿姐要嫁他,只是因为不想嫁给燕公,是不?” “是,”姬雪微微点头,略顿一下,又缓缓摇头,“也不完全是。” “哦?” 姬雪从远处收回目光,看向姬雨:“雨儿,阿姐想嫁秦室,没有其他,只有一求!” “能说给雨儿听吗?” “守护周室,为父王分些忧愁!” “你那么相信秦人?” “说不上相信,”姬雪轻叹一声,“可人这一生,总得赌一次吧。阿姐没有其他资本可赌,只有青春。阿姐查过史籍,秦室对我周室还算忠诚,虽说也有不守本分处,但还不曾谋过大逆。今我周室风雨飘摇,日没西山,魏侯南面,列国不朝,唯独秦人前来聘亲,更有太子躬身亲临,也算诚恳。姐之奢望莫过于此!” 姬雨将头靠在姬雪肩上,喃声道:“阿姐??” 闻知秦人又来聘亲,周显王很是高兴,躬身靖安宫,亲口向王后报喜:“汕儿,有个好音讯,秦国太子又来聘亲了!” “真的?”王后一脸惊喜,“看来,秦室倒是心诚,雪儿若嫁过去,也就不枉她了!” “是哩,秦人若是不来,寡人还真寻不出个理由再提这门亲事,这下好了,寡人这就请太师谋议!” “谢王上关切雪儿!” “什么关切呀!”显王苦笑,“这孩子从小就晓得为寡人操心,寡人总是觉得对不住她呢!”又转对内宰,“宣太师书房觐见!” 内宰拱手:“臣遵旨!” 显王与王后又议一会儿雪儿的婚聘,回到御书房时,颜太师已经赶到。二人对眼下时局简要分析后,皆认为将姬雪嫁入秦室再好不过。 “只是??”显王仍有一丝忧虑,“燕公那儿怎么交代?” “不瞒王上,”颜太师现出一笑,“迄今为止,燕公怕还不晓得此事呢!” 显王大是惊愕:“哦?” “当时秦、魏争聘,臣正苦闷如何应对,游士淳于髡到访,出了这个主意,并以燕使身份助我渡过难关。今争端已了,秦使又聘,且是太子亲临,诚意可嘉,王上若是认可,臣也就无话可说了。至于燕公那儿,待此事了结,臣写封书信,托淳于子捎给燕公。燕公对周室向无二心,能助王上一臂之力,想必也是乐意。” 显王嘘出一口长气:“呵呵呵呵,这就好,这就好。” 向晚时分,夕阳西下,颜太师府的后花园中,灯光亮堂起来。颜太师、淳于髡对饮于草坪,几个乐手抚琴弄曲,场面欢乐。 场面正自热闹,府宰走近,朝颜太师拱手道:“报,东周公到访。” 颜太师眉头一拧:“他来做什么?” “不晓得,看样子像有急事!” “急事儿?”颜太师略略一顿,朝淳于髡,“你先畅饮,我去去就来!” 颜太师回到客堂,果见东周公迎在门外。 颜太师躬身揖礼:“王叔乃百忙之身,今宵怎有闲暇了?” “呵呵呵,”东周公给他一个笑,“还真有个急事儿,太师请看!”从袖里摸出一封密函,尚未拆蜡。 颜太师接过,目光没在信上,而是望向东周公:“这是??” “是魏使陈轸托我捎给太师的私函,说是挺急的!” “陈轸?”颜太师边拆封,边嘟哝,“他又有何事?” “不晓得呢,你拆看就是!” 颜太师拆看,目光呆住。 是夜,颜太师辗转反侧,大半夜没有睡着,翌日晨起,便早早入宫觐见。 阅完陈轸的私函,周显王气得脸色煞白,呼呼直喘粗气。 “王上,”颜太师摇头道,“魏侯既然敢称王,就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出的!” “秦公呢?”周显王盯住他,不死心道,“秦公总该不会由他乱来吧?” “秦师即使肯救,也是鞭长莫及。魏人西有河险,南有函谷关、崤塞,将秦师东出之路尽皆堵了。而魏人不同。魏侯若想兵加周室,魏师可直出崤塞,无人可拦,武卒即使步行,不出两日也就到了。能够出手助我的最近莫过于韩室,可韩侯能够指望吗?” 周显王的声音几近哆嗦:“他魏罃总该有个??道义吧?” “什么是道义呢?”颜太师苦笑道,“在他魏罃眼里,只有胜负强弱,其他还能看到什么呢?前番孟津朝王,说起来好听,可他是朝王吗?逢泽之会,他自己称王了!” “寡人??”周显王一拳震几。 “还有,”颜太师迟疑一下,决定还是直说出来,“这事儿若论起来,他也不完全是胡闹。无论如何,在明面上,雪儿已经许配燕室了,若是我们将她改嫁秦室,就是食言,就是欺他魏室。” 周显王嘴唇紧咬。 “王上,公主事小,宗祠事大。七百年基业,若是毁在??”颜太师以袖捂脸,孩子般悲哭起来。 “老爱卿,你??”周显王抬头,语气近乎哀求,“能否想个主意,寻个其他说辞?” “昨儿晚上,老臣想了一宵,今儿又问淳于子??” 周显王眼里闪出光:“淳于子怎么说?” “淳于子说,雪公主嫁给谁都是个嫁呀!” “他??他怎能这样说话?” “淳于子还说,不要把秦人想得太好。秦人本为蛮邦,缺少教化,近年卫鞅行新法,更是没有把人当人,莫说是苍头百姓,即使公室豪门,一句话说错,一件事做错,就可能以身试法,连坐无辜。如此国度,雪公主即使嫁过去,又能如何呢?身且不保,何言其他呢?天下纷乱,中原倾轧,雪公主嫁给燕室何尝不是个福呢?” 周显王面现难色:“可??燕公老迈??” “唉,王上呀,乱世之人,能得一隅安身足矣!至于燕公老迈,也是雪公主的命定!列国后宫佳丽充室,又有多少青春匹配呢?” 周显王双手捂脸,狠劲搓揉,良久,抬头:“就依你吧!” “臣之意,今日就知会秦使,晓以长公主出嫁之事,至于出嫁吉时,当以甲午日辰时为佳!” 周显王惊愕:“后日?何以如此操切?” “乱麻当用快刀。既然定了,就不宜久拖。秦人三千甲士扎于洛水,拖一日就是一日的变数!他们此来是为长公主,长公主嫁人了,离开洛阳了,他们若是仍然居留于此,天下人可都在看着呢!” 周显王摆手,有气无力道:“筹办去吧!” 王后气色逐渐好转,正在全神贯注地缝着一个香包。显王拖着沉重的步子挪进来,脸色很差。 王后放下手中绣针,迎上来,凝视他:“王上,观您面色不好,哪儿不舒服了吗?” 显王点头。 王后急切吩咐宫正:“快,叫御医来!” 显王摆手止住,指指心。 王后吸一口气:“发生什么事了?” 显王泪出,拿出陈轸的信:“你看看这个!” 王后阅毕,头脑一阵晕眩,踉跄几步就要跌倒。 显王急忙抱住她:“汕儿?” 王后强力稳住心神,勉强睁眼:“王上??” 显王扶她躺到榻上。 王后眼中噙泪:“怎么办呢?” 显王苦笑:“太师说,没有别的法儿,只有将雪儿嫁往燕室??” 王后泪水出来。 显王更咽道:“我的??好雪儿??” 二人相拥悲泣。 二人悲哭一时,见王后神色略有好转,显王道:“汕儿,雪儿那儿,是寡人去讲,还是??” “汕儿去吧。”王后起身,召来宫正,伸给他个胳膊,由他扶着,一步一步地挪向宫外。 衣架上挂着十几套新服,姬雪站在铜镜前,试穿一套,在镜前扭来扭去,脱下,又试一套,幸福溢于言表。 姬雨站在边上,歪头看着她。 姬雪连换几套,穿上一套粉红的,转对姬雨:“雨儿,这套如何?” 姬雨笑道:“这要看你穿给谁看喽!” “给你看!” “要是给我看,就太艳了!我喜欢方才那套,素白的!” “我也是!”姬雪微微皱眉,“可??听说他很挑剔呢!” 姬雨指向衣架上的一套黑色服:“阿姐为什么不试试边上那套黑色的呢?” 姬雪拿起黑色衣裳,穿上,对镜欣赏。雪白的皮肤在黑色衬托下,更见白了。 姬雨鼓掌。 姬雪面容羞涩:“雨儿,你觉得这套好看?” 姬雨摇头。 “咦?”姬雪不解,“既然不好看,你为何鼓掌呢?” “替你的殿下鼓掌!” “你觉得他会喜欢?” “秦国尚黑,你穿上黑色,他能不喜欢吗?” “你??”姬雪娇羞满面,“哪能什么都晓得呢?”面现难色,“不瞒你说,阿姐最最讨厌的就是黑色!” “嘻嘻,”姬雨嬉笑道,“要不了多久,阿姐就会喜欢了!” 姬雪刚要接腔,王后进来了。 姬雪从镜中看到,急转身迎上,惊喜地叫道:“母后!” 王后挤出个笑,在席上坐下。 “母后,”姬雪关切道,“你哪能跑这么远的路呢?有啥事儿,招呼一声就是了!” 王后笑一下,看向姬雨:“雨儿,你去趟辟雍,望望先生!” 姬雨急道:“先生怎么了?” “母后久没见他了,挺想他的。”王后看向宫正。 宫正拿出一个盒子。 王后指着盒子道:“这是燕国贡的老山参,让他补补身子。” 姬雨接过山参,走出去,叫上春梅走了。 王后努嘴,宫正也走了出去。 姬雪感觉有异,看向王后,忐忑道:“母后?” 王后泪出。 姬雪跪下:“母后,出什么事了吗?” “嗯,出了个事儿。” “什么事儿?” “你不能嫁往秦室了!” 姬雪如五雷轰顶:“母后?” 王后轻轻拍她。 姬雪缓过气:“为??为什么呀?” “魏人不让你嫁!” 姬雪急了:“可他??凭什么呀?” “唉,”王后长叹一声,“雪儿,母后也想问问,他们??凭什么呀?” “母后,甭怕他,他已经输给秦国了!他要敢动武,我??我就让秦国殿下带兵打他!” 王后泪出:“雪儿??” “母后,父王怎么说?” “父王和颜太师已经把你嫁往燕室,颜太师已经知会秦使了!” 眼见木已成舟,姬雪绝望地伏在王后怀里,号啕大哭。 王后轻轻拍她:“你的佳期是甲午日辰时,也就是后日??” 姬雪泣不成声:“母??后??” 秦使馆的后院里摆着一只大盆,一大一小两只蛐蛐正在盆中恶斗,嬴驷、公子华紧紧盯住它们,几个仆从分作两拨,各为自己主子的蛐蛐打着气儿。 公子疾从外面进来,疾步走到嬴驷跟前,小声禀道:“驷哥?” 嬴驷没有扭头:“嘘!”朝盆中努嘴。 公子疾苦笑一下,看向盆里。 两只蛐蛐又斗了几个回合,小蛐蛐反倒咬住大的脖子,大的怎么翻腾也摆脱不掉。公子华一拨的看客纷纷喝彩。 公子华得意道:“驷哥,掏钱吧!” 嬴驷一跺脚:“咦!”摸出一块金子,递给公子华。 公子华接过金子,咬一下,吹口气,极尽夸张地炫示胜利。 嬴驷显然心有不甘:“街上买的不行,我自个儿寻去!”说完撒腿就要出去。 公子疾摆手叫住他:“驷哥且慢!” 嬴驷住步,回头看他。 公子疾朝一旁努嘴。 公子华会意,对几个看客:“一边儿耍去!” 几个看客溜到一侧。 确认院中只剩三人后,公子疾悄声道:“周室方才知会,长公主婚约已定燕室,甲午日辰时出嫁,也就是后日。” 公子华扯长声音:“咦?” “哈哈哈哈—”嬴驷爆出一声长笑。 公子疾惶然:“驷哥?” 嬴驷止住笑,转对公子华道:“华弟,走,陪驷哥找蛐蛐去!” 二人径自走向前院,出使馆大门而去。 公子疾跟走几步,望着二人的背影,正自眯眼思索,一个兵士带着司马错匆匆进来。 司马错走近他,急切叫道:“五大夫?” 公子疾看向他:“司马兄,你哪儿去了,我在到处寻你呢!” “想到集市上置办点儿粮草,嘿,比咱秦国贵多了!啥事儿,这么急?” 公子疾从袖中摸出周室知会,递给他。 司马错接过,匆匆看毕,眉头凝起:“咋整哩?” 公子疾苦笑:“在下也是不知。” “这这这??”司马错急了,“兴师动众,连殿下也躬身来了,要是娶不到人,面子岂不丢大了?” 公子疾轻叹一口气:“唉,在下本以为是板上钉钉的事,不想会是这个结局。” “周室有没给个解释?” 公子疾又是一声轻叹:“唉,你还要个什么解释呢?人家已经许给燕室,咱来聘亲,就是要周室食言改嫁,周室送来这个知会,是履行承诺,入情入理,已经把什么都说清了呀!” “嗯。殿下怎么说?” “驷哥长笑几声,与华弟出去逮蛐蛐了。” 司马错眼珠子一转,阴阴一笑:“要不,我把人马拉进城里,在街上溜达几圈,吓吓周室?” 公子疾重重摇头:“不可。” 司马错略显失望:“那??你说怎么办?” “等驷哥回来再议吧。” 嬴驷迈开大步,沿一条街道向东一直走。 公子华追前几步,问道:“驷哥,你这是哪儿去?” 嬴驷指指前面:“昨日看到一片废墟,或有猛夫!” “驷哥要是只寻猛夫,可就赢不了华弟的那只小黑雕喽!” “那??驷哥该寻什么?” “驷哥当寻大智大勇、千里挑一的帅才!” “如此帅才,哪儿可寻?” “在天子脚下,只有一处地方!” “在哪儿?” 公子华指着一个方向。 嬴驷不假思索,头前拐去。 二人紧走一阵,来到辟雍,公子华指着高大的门楼道:“就是这儿!” “啧啧啧,”嬴驷望着大门,咂舌道,“这就是传闻中的太学呀!” “嘻嘻,”公子华得意道,“不瞒驷哥,华弟那只黑雕就是在这里面寻到的,不仅有勇,还满腹学问呢!” 嬴驷急不可耐地走进去。 旁边传出一个声音:“公子留步!” 嬴驷站住,朝声音处看去,是个守门老人。 守门老人正要说话,看到他身后的公子华,紧忙鞠躬,赔笑道:“呵呵呵,秦公子又来捉蛐蛐哟!” “是呀,你这儿的蛐蛐厉害呢!”公子华笑笑,指着嬴驷,“这是我哥!”说罢,掏出一枚铜币递过去。 守门老人接过,满脸堆笑,礼让道:“二位公子,请!” 进入院中,二人顺着荒弃的屋舍及杂草丛一路寻找。正忙活间,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许是被这优美的旋律吸引,嬴驷不由自主地走过去。 公子华指向声音处:“看,弹琴的在那儿!” 嬴驷看过去,见琴室外面,苏秦正坐在草坪上,二目微闭,两手起落,沉浸在琴的世界里。优美的琴声随着他的手势而抑扬顿挫。 “啧啧啧,”公子华咂舌道,“驷哥,华弟从未听到过这么美妙的琴声!” 嬴驷似乎发现了什么,指过去:“你看!” “什么?” “他没有琴!” 公子华定睛一看,苏秦面前果是空荡无物,只有一片草坪。 公子华揉揉眼睛,不无叹服道:“今儿遇到高手了,两只空手也弹得这般好听!” 旁边一阵脚步声响。 嬴驷转头看去,眼睛一亮。 款款走来的是姬雨与春梅。 姬雨一身素服,青春靓丽,身上的每一处都洋溢着说不出的高贵与冷酷。 二人目不斜视,在距他们仅十几步的林荫路上走过,直往琴室方向。 二人走到离苏秦不远的地方,站住。 姬雨看向苏秦,见他仍旧沉浸在音乐里,两手一起一伏,弹得有模有样,身边摆着他的木剑。 春梅低声道:“公主,看他!” 姬雨打个手势:“嘘!”盯住苏秦。 琴声戛然而止。 苏秦的手停下来。 房间里传出琴师的声音:“方才之曲,谓之《大韶》,老朽所弹只是第一奏。昔日儒者仲尼闻《大韶》,三月不知肉味,称其‘尽美矣,又尽善矣’。老朽原也不敢轻弹此曲,应张子要求,这才稍稍卖弄,取笑于天地神灵了。下面还有半个时辰,就请诸位学子自由弹奏吧!” 话音未落,琴室里嘈杂之音响起。 琴师走出教室,看一眼苏秦,走向姬雨,朝她鞠躬道:“老朽见过姑娘!” 姬雨还礼:“小女子见过先生!”又看一眼春梅。 春梅递上礼盒。 琴师接过,不知所以,看向姬雨。 “是母??”姬雨瞥一眼苏秦,“是母亲托我送给先生的,说是燕国山参,让先生补补身子。母亲甚是念你,只是近日家中杂务繁多,待有闲暇,再听先生雅奏!” 琴师泪出,再次鞠躬:“谢??令堂??关爱??” “先生保重,小女子告辞!”姬雨拱手,转身走去。 琴师抱着礼盒,鞠躬送行。 姬雨仍旧从嬴驷的身边经过,依旧视二人如无物。 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嬴驷长吸一口气。 公子华看个真切,小声道:“嘿嘿嘿,驷哥,瞧上这个妞了?” 嬴驷努嘴道:“再废话,人就溜了!” 二人撒腿紧追,一路尾随姬雨走至宫门。 进了宫门,春梅压住激动,小声道:“公主,那两个男的一直追到宫门口!” 姬雨白她一眼:“你看他们干什么?” “我没有看呀。” “没有看你怎么晓得?” “是感觉。我觉得后背脊一阵阵发凉!” 姬雨扑哧笑了:“我早凉了!” 二人正说笑间,迎面走来一溜儿太监,或挑或抬许多箱笼,从库房方向走过来。看到姬雨,众太监全都止步,躬身立于路边,让出主道。 为首太监拱手道:“公主吉祥!” 姬雨看向箱子:“你们抬什么呢?” 为首太监应道:“内宰吩咐为雪公主准备嫁妆,我们依单先从库房里提出!” 姬雨惊道:“雪公主的嫁妆?我阿姐何时出嫁?” “说是后日,内宰要我们明日备齐所有嫁妆,是王上亲自列的单!” “后日?”姬雨怔了下,朝春梅笑笑,拉起她,不无欢快地跑向闺房。 二人一路跑至雪公主的闺房外,隐约听见里面传出哭泣声。 是姬雪的声音。 姬雨怔了下,松开春梅的手,一步一步地挪进房门。 泣声伤悲。 姬雨摆手止住春梅,轻轻走进。 姬雨推开房门,见姬雪伏在榻上,哭得悲切。 姬雨走过去,不无关切道:“阿姐?” 见妹妹回来,姬雪哭得更加悲切了。 姬雨心也伤了:“阿姐?” 姬雪紧紧搂住姬雨。 “阿姐,”姬雨不解道,“他们说你后日出嫁,你不是一直盼吗?哭个什么?” 姬雪更咽道:“他??他们要??要阿姐嫁往燕??燕地??” 姬雨惊呆了:“啊?” 姬雪悲哭起来。 姬雨忽地起身:“我寻父王去!”转身就走,被姬雪扯住。 “雨儿??” 姬雨看向她:“不是说好嫁往秦室吗?” “母后说,是??是魏人??魏人不让嫁秦室??” 姬雨恨道:“他们凭什么不让嫁?” 姬雪又哭起来。 姬雨猛地想起什么,激动地说:“阿姐,我想到办法了!” 姬雪止住哭,看着她。 姬雨目光征询:“阿姐,你想不想嫁往燕室?” 姬雪摇头。 “若是不想,我们逃吧!雨儿和你一道!” 姬雪盯住她:“逃?逃到哪儿?” 姬雨手指外面:“逃到林子里去!” “林子?”姬雪苦笑,“雨儿,甭说梦话了!” 姬雨急切地解释:“不是梦话,是真的!阿姐,你记得有个叫鬼谷子的人吗?” “是先生讲过的那个会弹琴的仙人吗?” “正是。我们逃到他那儿去!” “他在哪儿?” “就在洛阳!”姬雨悄声道,“阿姐,你晓得不,他在云梦山里修道,此番是专为母后来的!” “为母后?” “母后幼时,鬼谷子说她是天生道器,要收她为徒,可外公不肯,硬把母后嫁给父王,母后??追悔至今!” 姬雪愕然:“你怎么知道?” “是母后说的。母后知道先生来洛阳,让我去寻他,我寻到了,他就在宫外的大街上摆摊算命。我想试试他神不神,就偷偷溜出去,寻到他,让他为咱俩算一卦??” 姬雪急切问道:“他??算出来没?” “算出来了。他说你我都是依附在树上的蝉,树要死了,蝉要么自己远走高飞,得大自在于林,要么成为他人的笼中玩物!” 姬雪打个寒噤,不由得摸出自己胸前的金蝉,凝视它,喃声道:“他??肯收留我们吗?” “他是为母后来的,我们让母后出面,他一定收留!” 姬雪闭目思考。 “阿姐,甭多想了,我们这就去求母后!” 姬雪摆手止住,凝眉道:“甭??甭急??你让阿姐再想想??” “好好好,”姬雨急道,“你慢慢想吧,我寻母后去!”转个身,飞步离开。 第022章|?天子嫁女风裹雨?秦人逼亲雪加霜 天色傍黑。 嬴驷坐在万邦膳馆的一间雅室里,案上摆满菜肴。 公子华急走进来,兴奋道:“驷哥,查清楚了!” 嬴驷眼中放光:“哦?” “是周天子的二公主,雪公主的胞妹,雨公主!” 嬴驷深吸一口气。 “芳龄十四,尚未及笄!” “可靠不?” “辟雍守门老丈讲的,不会有错。说是二位公主常来辟雍看望琴师。那琴师是她俩的老师,时常入宫为王后奏曲。” 嬴驷略一沉思:“召五大夫!” 姬雨一阵风般跑进靖安宫,绘声绘色地向王后禀报了鬼谷子的测字过程。 王后惊喜交集,似乎又不敢确信:“先生真是这么说的?” 姬雨点头。 王后嗔怪道:“这么大个事儿,你为何不早点儿告诉母后?” “我??”姬雨俏皮道,“我是偷偷出宫,怕母后责怪,再说,听母后讲得那么神,我还不信呢,出去是想试试先生??” “唉,”王后泪出,“雨儿呀,母后已经拿这一生试过了!” “母后,”姬雨语气坚定,“雨儿想定了,将来谁也不嫁,就从先生修道。道在我身,此生何求?” 王后轻轻抚摸她,欣慰地赞道:“好雨儿!” “阿姐的事,怎么办才是?” “事情闹到这般地步,皆因秦、魏起争,拿你阿姐作为筹码。只要不嫁给秦人,魏人那儿就不好耍横,事儿也就可解了!” “燕国那儿怎么办?” “燕公聘亲,为的不是真娶你姐,而是救周室之难。你们姐妹能有这个去处,燕公那儿应当好说。” 姬雨转忧为喜:“太好了,我这就去将喜讯儿告诉阿姐!” “好,你俩先行筹备。母后这就去求请王上,俟王上允准,母后就去求请先生,让他带走你俩!” 姬雨泪出,跪叩:“雨儿,还有阿姐,谢谢母后!” 姬雨兴冲冲地跑进姬雪闺房。还没告诉她这个喜讯,她已先一步说出了自己的决定—嫁往燕室。 姬雨百思不得其解,情绪激动地抱住姬雪,使劲摇她:“阿姐,你疯了呀!” 姬雪挣脱开她,神色平静道:“雨儿,你坐下。” 姬雨坐下。 姬雪凝视她,郑重说道:“阿姐没疯。你出去后,阿姐左思右想,在你回来之前,总算想通了!” “你想通的就是嫁给一个能当你爷爷的老头子?” 姬雪给她一个笑:“他没有那么老。阿姐查询过燕公,今年五十又五,身长八尺,气宇轩昂,做事干练,德养深厚,北方胡人怕他、敬他,燕国在他的治理下二十年无战事,百姓安居乐业!” 姬雨带着哭腔:“阿姐呀??” “雨儿,你听我说!阿姐??阿姐和你不一样,阿姐耐不住寂寞,阿姐必须生活在人群里,生活在宫殿里,生活在秩序里。阿姐喜欢操心家事、国事、天下事,阿姐??” 姬雨长长叹出一声,苦笑。 “雨儿,阿姐这辈子,也就这样了,阿姐是个苦命的人。母后是对的,女儿家应当知天安命!命运让阿姐嫁给燕公,阿姐也只能嫁给燕公!” 姬雨捂住耳朵:“不听不听,我不要听!” “雨儿,”姬雪掰开她的手,“你不听阿姐也要说完。燕国邻接齐、赵,都是大国,阿姐若是努力辅佐燕公,或可使燕国强盛。燕国若是强盛,燕公或可影响齐公和赵侯。有燕公、齐公和赵侯共同维护周室,魏、秦无论多么凶蛮,也不敢对我大周王室轻举妄动!” “阿姐,你??你这是痴人做梦啊!你这是指蛋为鸡啊!你这是蚍蜉撼树啊!” 姬雪低下头去。 “阿姐,先生说了,我们寄生的这棵大树早已身烂根腐,在这风雨飘摇里,你一个弱女子如何能撑得起它呢?” “是哩,是哩,阿姐撑不起它,阿姐是在做梦,阿姐知道阿姐是在做梦。可??雨儿呀,阿姐千想万想,逃避不是办法,可又实在没有更好的选择,阿姐只能认命!”姬雪悲泣起来,“呜呜呜??阿姐??认??命??” 太学附近有条弄堂,叫贵人居,清一色全是客栈。春秋时太学繁忙,弄堂里住满列国学子。眼下周室衰微,太学荒芜,这里的客栈自也门可罗雀,生意萧条,因而,张仪没花多少钱,就在贵人居里最气派的一家客栈里租下一处小院。 小院是典型的周式四合院,外形华美,内中雕梁画栋,极尽奢华,可惜全都陈旧了。房中随便哪件东西,拿出去就是古董。 张仪自然占据上房,东厢房是小顺儿的,剩下两间西厢房,就让苏秦住下了。 有了这层关系,张仪就请苏秦日日进太学里学琴,学子们也不像此前那样欺负他了。苏秦也是自觉,从来不进琴室,只在窗外偷听。 自苏秦入住,张仪的生活里平添了许多乐趣,不说别的,仅是逗苏秦说话,就是一大享受。由于结巴,苏秦轻易不肯说话,一旦张口,越急越是结巴,越是结巴越好玩儿。再就是,似苏秦这般出身低贱、先天不足之人,偏又心比天高,白日做梦,一心想的是卿相之尊,连举手投足,也表现得与人迥异,简直就是一大怪人。对于生性好奇的张仪来说,还有什么能比与一个怪人朝夕相处而更有趣味呢? 然而,河西战事一日紧似一日,这又听说秦国战胜,少梁成为秦国的了。张仪坐不住,几番要回家探望,却又接连收到张夫人、张伯分别捎来的家书,一再强调家中甚好,叮嘱他好好读书,早日长进。张邑距少梁尚有三十里,亦非军事要塞,母亲与张伯既然都这么说,张仪也渐宽下心来,日日只在洛阳城里逍遥,想等河西风平浪静之时再回家乡。 秦国乘着胜势,使太子再赴周室聘亲,张仪自也关切,天天都使小顺儿打探风声。 这日午间,小顺儿飞快地跑进来,奔向主房,边跑边喊:“主人,主人!” 没有应声。 小顺儿推开房门,探头看看,没人,拐向西厢,见苏秦仍在专心致志地雕刻他的木剑,便急切问道:“卿相,还在铸剑哪,我家公子呢?” 苏秦剑朝后院:“后??后??后??” 苏秦的“院”字还没出口,小顺儿已没影儿了。苏秦笑笑,又埋头于剑。 小顺儿在后院搜索一圈,寻不见张仪,纳闷了,挠头自语:“咦,怎么没见人哪!”抬头看向院中一棵大树,“不会爬树上了吧?”便朝树上大喊,“主人,主人!” 没有任何回声。 小顺儿晓得苏秦不会说谎,这院中也无处可去,遂在树下挨枝儿寻找,终于在最茂盛的一片枝叶里寻到张仪,指他笑道:“哈哈,主人,看到您了!” 张仪略觉失望:“你个兔崽子,藏这儿你也找得出!” “主人,快下来,顺儿探到一个新鲜事儿!” “接住!”张仪将围在身上的树枝掩饰一一扯下,扔下来,“不就是秦国太子又来聘亲吗,还能有啥新鲜事儿?” 小顺儿一一接住,给他个怪笑:“那个过时了,这个新鲜!” “哦?”张仪“噌”地出溜下来,手中拿着几封家书。 小顺儿瞄到家书:“张伯又来信了?” “还有这个呢,拿住!”张仪将一个钱袋子“啪”地扔过去。 小顺儿接过,掂了几掂,砸舌道:“啧啧,沉甸甸的,不会全是金子吧?”打开,果然是十几枚小金饼,便一脸兴奋道,“真是及时雨呀,顺儿正觉得手紧哩!” “紧你个头!”张仪给他个白眼,“秦国人占了河西,拿下了少梁,也肯定占了张邑,你的好日子过到头了,以后得给我省着点儿。” 小顺儿一脸震惊:“那??夫人咋样?” 张仪抖抖几封信:“好着哩。” “翠??翠儿呢?” “咦,”张仪故作惊讶,“家中那么多人,你谁都不问,只问翠儿,啥意思?”眯眼盯住他,“不会是想打人家的主意吧?” 小顺儿脸红了,连连摆手:“不不不,顺儿不敢!” 张仪的脸虎起来:“既然不敢,你问人家做啥?” “嘻嘻,”小顺儿眼珠子一转,“我俩不是??一道来的嘛!” “不打主意就好,翠儿是我娘的小心肝儿,你小子得给我老实点儿!” “是是是,顺儿老实!”小顺儿略顿,“主人,我们是否回去看看?秦人占下张邑,万一发生个啥事儿呢?” “唉,本公子倒是想回,”张仪看信,“可张伯说,娘不让回,娘说家里一切都好,要我在这辟雍里好好钻研学问。就这个破地方,养狐狸还成,钻研学问,钻个屁呀,还好有个卿相可以一乐,要不,非得把人闷死不可!” 小顺儿醉心于最近在洛阳发生的趣事,亦不愿回去,兴奋道:“嘻嘻,是哩。方才回来,卿相仍在雕他的那把木剑呢,啧啧,手艺还真不错。” “甭打岔子了,快说,是啥新鲜事儿?” “雪公主明日出嫁!” “啊,”张仪惊愕,“呵呵呵,看来秦国那小子是个急性子!” “不是嫁给秦太子,是嫁给老燕公!听说可以做她姥爷呢!” 张仪震惊。 天色黑定,没有月亮,星斗满天。 一丝儿风也没有,空气中又潮又闷,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姬雪取下琴盒,在小院里摆好琴架,取出她的凤头七弦琴,小心翼翼地摆放在琴架上。 姬雪在琴前坐下,拿丝绢擦一把额头的汗珠,伸出纤长的手指拢拢额头荡着的刘海。 姬雨倚在门框上,静静地凝视她。 姬雪看向她,轻声唤道:“雨儿!” 姬雨一步一步地挪过来,走到她身边。 房中的烛光透过窗棂射出来,斑驳地映在二人身上。 姬雪的手指急速滑过琴弦,发出一串仓促而清脆的琴声。姬雪听听琴音,将其中一弦稍稍紧了下,又滑一声,觉得音色正了,方才看向姬雨。 姬雨盯住她,眼中噙泪。 “雨儿,”姬雪柔声道,“明日此时,阿姐就在远去燕地的路上,我们姐妹何日再见,只有上天知晓了!” 姬雨的泪水夺眶而出:“阿姐??” 姬雪手指在弦上又滑一下,声音依旧柔柔的:“取你的剑来,阿姐为你弹一曲,你为阿姐伴舞!” 姬雨走进房中,从墙上取下宝剑,回到院中,拔剑出鞘。 姬雪弹琴。 院子里响起姬雨最喜欢的《高山》旋律,既柔且缓。姬雨握剑,神情木然,脚步呆滞,如木偶般随琴音舞动。 姬雪的琴声越来越柔,越来越缓,最后是声声呜咽。两行泪水从姬雪的脸上滑下,滴落在琴弦上,一滴接着一滴。 舞着舞着,姬雨的剑“啪”地掉地。 姬雨一头扑过来,抱住姬雪号啕大哭:“阿姐??” 姬雪搂紧姬雨:“雨儿,阿姐没有什么可求你的,只求将来有一天,你能前去燕地看看??看看你的阿姐??” 姬雨大哭:“阿姐??” 姬雪抚摸姬雨的柔发,声音几乎是呢喃:“雨儿,燕地遥远,阿姐此去,怕是再难回来了。阿姐想念你时,就会将心儿掏给大雁。大雁最是守信,一定会把阿姐的话儿一丝儿不差全捎给你。雨儿,秋天到来时,只要看到南飞的大雁,你可要用心去听??” 姬雨的哭声越发伤悲。 姬雪松开姬雨,缓缓收琴,将它装入檀木盒中,看向姬雨:“阿姐没有什么可再宝贝的了,阿姐四岁习琴,此琴陪伴阿姐一十二年,是阿姐的心,阿姐将它留给你了。无论何时,你若高兴,它就同你一起高兴;你若伤心,它??也会哭的!” 姐妹二人搂作一团,各放悲声。 二人哭有一阵,从姬雨房中走出一个人。 是春梅。 春梅走到姬雪跟前,缓缓跪下。 “阿姐,雨儿没有宝贝送你,就让春梅跟你去吧。在这世上,除了母后、父王和阿姐,雨儿最亲的人就是梅儿!梅儿与雨儿形影不离,阿姐早晚看到她,就是看到雨儿!”姬雨转对春梅,“梅儿,从今以后,阿姐就是我,我就是阿姐,你要守好阿姐,服侍阿姐,莫让阿姐伤心!” 春梅叩首,涕泣:“奴婢??遵命??” 张仪提着苇席,走出房门,走到院里,“啪”地将苇席扔在地上,在席上躺下。 张仪舒舒服服地伸个懒腰,扭头冲西厢房喊道:“卿相,睡熟了吗?” 西厢一阵响动,苏秦也拎一张席子走出来,在张仪旁边铺好,躺下。 张仪凝望天空,不无抱怨道:“这鬼天气,热死人了!卿相大人,你世居天子脚下,阅历多,见过这么闷的天吗?” 苏秦痴痴地望着天空:“回??回??回张公子的话,苏??苏秦见??见??见过!” 张仪来劲了,翻身坐起:“说说,怎么个闷法?” “就??就??就像这??这样!” “这不是废话吗?在下问你是怎么个闷法,就是??这个??就是具体说说,闷成个什么样儿?” “就??就像是在蒸??蒸??蒸??蒸??蒸??” 苏秦卡在“蒸”字上。 这正是张仪想要达到的效果。听他又“蒸”几声,张仪笑道:“哈哈哈哈,卿相兄,蒸字后面是不是个‘笼’呀?” “正??正是!” “嗯,卿相大人所言极是,这种鬼天气,真就像个蒸笼!”张仪躺下去,“卿相兄!” 苏秦没有应声。 张仪略怔,歪头看向苏秦,见他正在聚精会神地凝望夜空。 张仪盯住他看,发现他的两眼只盯住一处地方。 张仪憋不住了:“卿相兄,看到什么宝贝了?” 苏秦指天:“张??张公子,看??看??看到那??那颗星了吗?它??它??它就是在??在??在下!” 张仪顺着苏秦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繁星满天,不知他指的究竟是哪一颗,便着急地问道:“卿相兄,究竟是哪一颗呀?” “就??就??就在天??天河左??左岸,旁边有三??三??三颗星,方??方??方形!” 张仪仔细寻去,果见天河左岸有四颗呈方形排列的星星:“呵呵呵,找到了,这是四颗星呀,请问哪一颗是卿相兄的?” “北??北??北角!” “卿相大人,这一颗不亮,看在下的!” “张??张??公子是哪??哪颗?” 张仪指天:“就是正对卿相兄的那颗!” 苏秦望过去,果见对面的那颗星闪闪发亮,感叹道:“它??它可真??真??真亮!” 张仪不无得意道:“哈哈哈,既然选星,当然要选亮的!大丈夫在世,总不能如凡夫俗子般默默无闻,你说是吗,卿相兄?” 苏秦点头:“张??公子所言甚??甚是!” “咦,”张仪不解,“既然甚是,卿相兄为何偏为自己选颗不亮的星呢?” 苏秦茫然摇头:“在??在下不??不知,在下打??打??打小就喜??喜??喜欢它!” “可它太暗了呀,若是不仔细,还真寻不到它呢!” 苏秦语气坚定:“有??有??有朝一日,它??它会亮??亮??亮??亮起来的!” 张仪纳闷:“唉,卿相兄呀,你可真够怪的。满天星斗,亮星、大星不知多少,你不选最亮最大的,偏选又小又暗的。这也无可厚非,毕竟人各有志嘛。可你既然选了颗小的暗的,却又盼着它大起来,亮起来,真不懂你是怎么想的!” 苏秦略顿片刻,意味深长:“在这天??天??天上,最??最亮的是流??流星,最大的是扫??扫??扫??扫帚星??” 张仪吸一口气,正在吧咂这话的味儿,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小顺儿边跑边喊:“主人,主人??”直朝正房里跑,不曾留意脚下,绊在苏秦身上,身子一扑,重重砸在张仪身上。 张仪“哎哟”一声弹起,将他掀到地上:“你个小子!没长眼睛啊!” 小顺儿爬起来,狼狈不堪:“我的娘呀,还以为是撞见活僵尸了!” “僵你娘个脚,差点儿把你主子压死!” “嘻嘻,”小顺儿赔笑道,“主人哪儿能睡到这儿呢?” 张仪白他一眼:“本公子想睡哪儿睡哪儿,要你瞎操心?对了,让你出去打探细情,你可探到?” “探到了,雪公主于辰时出嫁,走宫前街,出东门!” 张仪长叹一声:“唉,”看向苏秦,“卿相兄??” 苏秦应道:“张??张??公子?” “你说这??”张仪一脸困惑,“把如花闺女嫁给花甲老丈,周天子做的算是什么事儿呀!” 苏秦指天:“天??天??天??” 张仪抬头:“天怎么了?” “要??要??要??要下雨??” 张仪会意:“唉,是呀,天要下雨,谁能挡得住呢?” 话音落处,一道亮光闪过,接着一阵闷雷,院中的树梢颤动起来。 张仪紧忙抬头,再看那天,大片乌云正从西天滚滚压来,所过之处,星斗倏然隐去。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不消一时,但见乌云压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雨点儿竟如珍珠般大小,“唰唰唰”直落下来,所有闷热顷刻间就被扫个无影无踪。 张仪、苏秦匆忙卷起苇席,各回房中。 翌日辰时,小雨仍在下。 一溜儿彩车停在周宫前殿外面的大院子里,在雨地整装待发。东、西二周公及其他王室至亲皆在雨中,打着油伞,等候为公主送行。燕国聘亲特使淳于髡亮着光头,站在一辆驷马青铜轺车旁边,颜太师在一侧陪着。 靖安宫里,王后躺在榻上,显王握着她的手,静静地坐着。王后脸色苍白,眼中无泪,神情近乎痴呆。姬雪一身新娘妆,在姬雨、春梅的搀扶下走进,在榻前缓缓跪下。 姬雪叩首,悲泣:“母??后??” 王后就如没有听见,仍旧呆呆地躺着。 姬雪转向显王,叩首:“父??王??” 显王眼睛闭起,泪水“唰唰”流下,却无任何声音出来。姬雨悲泣,宫中所有人都在抹泪,只有王后一人,静静地躺着,两眼痴呆,一滴泪水也没有。 姬雪跪在地上,只是悲泣。 远处传来挈壶氏的声音:“吉—时—到—” 宫正走过来,悄声:“雪公主,吉时到,该起程了!” 姬雪爬起来,扑到榻上,抱住王后:“母后,母后,你为雪儿说句话啊!” 王后仍旧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显王握着她的手,眼睛闭着,泪水流着,似乎这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姬雪止住泪,转对姬雨道:“雨儿,剪刀!” 一个宫女递给姬雨一把剪刀。 姬雨拿着剪刀走过来。 姬雪将刚梳起的头发松开,目视姬雨,语气坚定:“剪!” 姬雨惊愕:“阿姐?”一动不动。 姬雪一把拿过剪刀,“咔嚓”一声,齐根剪下一大缕,拿手绢包好,跪下,冲父母拜过三拜,泣道:“父王,母后,雪儿不能尽孝了,雪儿走了。雪儿会想你们,雪儿永远想你们。雪儿走后,父王、母后不要伤心,这条路是雪儿自己选的,是苦是辣,雪儿一力承受,雪儿不会责怪你们,雪儿不会责怪任何人!父王,母后,雪儿??走了??” 姬雪泪水盈面,起身,近距离凝视母后,似要把她印在心头。 姬雪凑近王后,在她脸上印上一吻,将包着头发的手绢轻轻放在母后枕边,转头拥吻显王的额头。 姬雪擦去泪,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宫外。 姬雪做这一切时,姬雨木木地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周宫前殿外面,几堆山竹被同时点燃,但因下雨受潮,却只发出“噼噼噼噼”的闷裂声,没有啪啪爆裂。 噼噼声中,锣鼓响起,震天动地。 锣鼓声止,送亲雅乐奏起。 姬雪在内宰、宫正及一群宫人的簇拥下,走向她的彩车,坐进去。 彩车缓缓启动,辚辚滚出宫门。 雨幕里,琴师将琴摆在王宫正门之外,奏着《流水》。细雨落在琴师身上,琴弦湿透,发出的声音沙沙的,如泣如诉。 琴师的周围挤满了人,王室的,公室的,各家大夫的,还有平民百姓,全都过来为公主送行。本该是个喜庆场面,但这琴声把所有人的泪水都勾出来了。 所有的目光都盯住琴师。 彩车里传出姬雪的啜泣。 人群的一角站着嬴驷、公子疾、公子华与司马错,四人静静地观望着这悲伤的一幕。 人群里长吁短叹,七嘴八舌: “唉,说是嫁作秦国太子妃的,为什么又嫁给老燕公了?” “天子糊涂呀,雪公主如花似玉,硬让她嫁个糟老头子,日子咋过哩?” “听说燕地冷呀,冰天雪地,雪公主要受苦了!” “唉,雪公主,雪公主,她这名字应着燕地哩!” “雨下了整整一夜,都没停歇,是老天爷在为公主哭哩!” “秦国太子真没福气,要是能娶到雪公主??” ???? 嬴驷的嘴唇动了动,给公子华一个苦笑。 彩车移动。 一个长长的悲音从宫门里传出:“阿姐—” 所有人为之一振。 嬴驷两眼一亮。 姬雨就如发疯般从宫门里飞跑出来,扑到彩车前面,泣不成声:“阿姐??” 彩车没有停,车轮缓缓滚着。 姬雨扶着车,一边哭,一边跟着走。 嬴驷的腿不由自主地动起来,随同彩车挪步,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姬雨。 蒙蒙细雨,姬雨哭成了个泪人儿。 车轮加快,两个宫人飞步上来拖住姬雨。 姬雨伸出手,冲彩车大喊:“阿—姐—” 彩车中传出沙哑的声音:“雨儿??” 天色放亮,苏秦、张仪走出房门,见昨晚他们躺在地上看星星的地方雨水已经漫过腿肚。 张仪披上蓑衣,小顺儿戴顶草帽,苏秦无物可借,顺手拿起一把大芭蕉扇顶在头上,随二人冒雨赶到主街上。 主街汪洋一片,低洼处的积水竟有齐腰深,人们或拿沙袋、砖土等堵住房门,或拿各式器皿朝外舀水。 三人走进一家小店,点来稀粥、饽饽和一小盘榨菜。稀粥喝过,正吃那饽饽,王宫方向便响起爆竹声,接着锣鼓齐鸣,又过一时,公主的出嫁车马已经走出宫门,沿主街向东城门辚辚驰来。 公主出嫁本是特大喜事,要在往日,王城定要闹翻了的。偏这日时辰不对,下着蒙蒙细雨不说,又闹水灾,家家户户无不忙活舀水,没有闲心观赏公主的排场。 积水已有消退,深处齐膝深,浅处没住脚脖,轺车、彩车、嫁妆车等一溜三十六辆缓缓驰来,街面上水花飞溅。 许是因了蒙蒙细雨,鼓声、锣声远不似往日响亮。大街上几乎没有行人,王城中送行的宫人也怕雨水,送到宫门口多已折回。除了略显沉闷的锣鼓声外,送亲场面甚是冷清。联想秦、魏聘亲那阵子的满街热闹,实在让人叹喟! 走在前面的是吹手和鼓手,接后是卫兵和仪仗,再后是一辆青铜轺车,车中端坐的是头顶光秃的燕国聘亲使臣淳于髡,再接后一辆车上是满头银发的颜太师。颜太师微闭双目,满面哀伤,似乎不是送亲,而是送葬。颜太师之后是长公主姬雪的驷马彩车。彩车之后,是一溜嫁妆车,车后又是卫兵。沥沥拉拉,队伍拖有一里多长。 见车队渐渐走近,张仪三人扔下饽饽,走到街边。 苏秦第一次观看天子嫁女,满心的好奇自是不必说的,两只大眼目不转睛地盯牢这等官家排场。 直到彩车经过门口,舀水的周人这才放下水具,弯腰深揖,向公主致意,送行。屋檐下,几个老太太拿衣袖抹泪。 张仪、苏秦、小顺儿杂在众百姓堆里,弯腰深揖。 旁边屋檐下,一个老太太跪在地上,头顶一筐她刚烙的热饼。 老太太冲彩车叫道:“雪公主呀,这筐热饼是老婢为你烙的,道路远哪,雪公主,你拿上吃!” 车帘打开,姬雪探出头,满眼是泪,向老太拱手致谢。 一个兵士走过去,接过一筐烙饼。 苏秦两眼睁大,看个真切,似乎一下子傻了,头顶的芭蕉扇“砰”地落地。 苏秦盯住姬雪不放。 苏秦认出来了。 苏秦朝彩车大喊:“姬??姬??姬??姬??” 车帘放下,车轮从苏秦跟前辚辚滚过。 苏秦不再弯腰,而是站直身子,朝彩车大叫:“姬??姬??姬??姬??” 车轮滚滚,声音嘈杂,苏秦的“姬”字被淹没了。 彩车继续前行。 陡然,苏秦发了疯似的冲向队伍,追向彩车,边跑边喊:“姬??姬??姬??姬??” 这一次,姬雪听到了。 窗帘重又拉开,姬雪探出头,朝后一看,震惊,两眼盯住苏秦。 彩车仍在前行。 苏秦盯住姬雪,回应她的目光,没了魂似的追着彩车走,似要跟她走到燕国。 走有十多步,苏秦似是想到什么,以不可思议的迅捷从肩上解下木剑,发疯般冲到彩车旁边,跪在地上,双手捧剑,高高举过头顶。 所有人都吓呆了,以为他要行刺公主。 几个卫士冲过来,扭住苏秦,夺下他的木剑。 车辆停下。 淳于髡跳下车,晃着光头走过来,一眼认出苏秦,乐了:“呵呵呵,是你小子呀,这要做啥?” 苏秦盯住他的木剑:“剑??剑??剑??” “哦,你的剑呀!”淳于髡转对卫士,“把剑还他!” 卫士将剑还给苏秦。 苏秦接过,将剑举在头顶,膝行几步,在彩车下面停下。 淳于髡眯眼看着他,显然想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 苏秦举剑过头,剑柄朝上:“姬??姬??姬??姬??” 车帘拉开,伸出一只纤手,是姬雪的。 姬雪拿住剑柄,将木剑拿进车窗,拉上车帘。 苏秦不再“姬”了,只是叩首于地。 淳于髡看明白了,乐了,捋须道:“呵呵呵,你小子,行啊!”走过来拍拍他的肩,“早晚发达了,记住还账,是四镒金子!”转身,上车,“起驾!” 车队再动。 苏秦听个真切,彩车里传出姬雪的啜泣声。 送亲车队早已远去,人群散了,苏秦依旧跪在雨中,叩首于地。 张仪走过来,在他肩上轻拍一掌,半是调侃半是嫉妒道:“嗨,花痴呀你!” 苏秦回过神,喃声:“她??她??她是公??公??公??” 张仪将他从泥地上扯起来,叹服道:“卿相兄,还甭说,今天的事,在下服了!” “服??服??服什么了?” “服你卿相兄啊!” “在??在??在??” “呵呵呵,”张仪摆手止住他,“不要在下了,卿相兄,不瞒你说,那天在辟雍,雪公主为你流下那么多泪,你可知道有多少人恨你。学宫里那些土鳖,愿出十金去买公主一笑,至于公主的眼泪,一滴少说可值百金哪!要是今天这事儿让他们看见,看他们不揍扁你!啧啧啧,方才的事,甭说他们,即使在下也是两眼发直,心中泛醋啊!看得出,卿相兄的确不是凡俗之辈。若是天公作美,能让公主自选郎君,她选中的不定就是卿相兄呢!” 苏秦急眼了:“张??公子,开??开??开啥玩??玩??玩笑,在??在??在??” “呵呵呵,既然是玩笑,就不要当真嘛!还真别说,雪公主,还有她的妹妹,也就是你在辟雍受欺负那日痛骂那帮王八羔子的雨公主,真就是天下绝色!卿相兄既然相中的是雪姐姐,雨妹妹可就是在下的喽!” 苏秦生气地盯住张仪:“人??人家生??生离死??死别,远??远嫁他乡,张??公子却??却寻快??快活,于心何??何??何??何忍!” “好喽好喽,”张仪笑道,“就算在下嘴贫了!走走走,在下赔罪,请卿相兄小酌!” 距他们不远处,在一个不起眼的屋檐下,鬼谷子披着蓑衣,童子戴着油布雨帽,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送走姬雪后,一回到使馆,嬴驷就对公子疾语气坚决地说:“就她了!”说罢捏紧拳头,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驷哥,”公子疾微微皱眉,“臣问了西周公,听他说,雨公主与雪公主大不一样呢!” “怎么个不一样?” “可用两个字概括,孤高!” “哦?” “说她年纪虽小,心却高傲,说话能把人噎死,寻常王公贵胄入不了她的眼,是头难驯的野鹿!” 嬴驷淡淡一笑:“那就驯驯看!” 雨停了,太阳出来了。 通过窗棂透进来的阳光,可以看出已是近午。 王后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显王依旧握住她的手,远远望去,就如两具雕塑。宫宰、宫正、两个御医及所有宫人全都守在宫里,谁也没有说话。 宫中静寂如死。 姬雨走进来,怀中抱着姬雪留给她的凤头琴,身后跟着琴师。 姬雨摆下琴,琴师坐下,调弦。 宫中响起旋律,是姬雪最爱听的《流水》。 听到琴声,王后总算悠悠醒来,眼中流出泪水,纤手握紧显王。 显王抱起她,紧紧握住她的手。 流水声声。 王后的泪水就如涌泉一般,结结实实地哭喊出来:“雪—儿—” 看到王后缓过来,所有人全都哭了。 显王长嘘一口气,如抱孩子般抱住王后,轻轻拍打她。 内宰示意,众宫人退出。 宫门外面,颜太师、西周公并肩站着,各现忧色。 看到内宰等走出,颜太师飞步上前,急切问道:“王后怎么样?” 内宰拱手:“听到琴声,王后回神了!” 颜太师嘘出一口气。 西周公看向颜太师,悄声:“王后好了,能否借太师一步,有桩急事儿!” 颜太师随他走到一侧:“请问王叔,何事急切?” “唉!”西周公长叹一声。 “究竟何事,能透个气吗?”颜太师急了。 “是秦人要见太师!” “雪儿已经出嫁了,秦人还有什么事儿?” 西周公压低声音:“依旧是聘亲的事儿!” 颜太师惊愕:“啊?” 颜太师回到府中,果见公子疾已候多时。 几句寒暄之后,公子疾奉上礼单:“这是聘礼,请太师过目!” 颜太师接过礼单,淡淡道:“长公主早已许配燕室,且已于两日之前知会秦使,今日嫁出了!” “回禀太师,”公子疾拱手应道,“我们此番求聘,聘的并不是雪公主!” “不是雪公主,又是何人?” “雨公主!” 颜太师脸色沉下来,良久,冷冷说道:“雨公主尚未及笄,不到婚聘年纪,秦使难道不知道吗?” “知道。” “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强聘?” “因为周室公主抢手啊!我家君上忧心再出现前番争聘之事,特命本使先行纳彩。为示诚意,又使殿下亲来,还望太师念在我家君上这番诚意上,玉成美事!” “老朽晓得了。秦公聘礼老朽可以收下,待公主及笄之后,老朽再行奏报王上,谋议婚事,如何?” “雨公主年逾十四,及笄在即。秦公旨意是,鉴于前有争聘之事,此番秦室纳彩,欲将公主先行聘至秦室,待公主及笄之后,再择吉日成婚!” “这个不合礼制!” “哦?”公子疾两眼直逼过来,“老太师既然提及礼制,晚辈也就说一说这个礼制!据晚辈所查,淳于子既不是燕室大夫,也不是聘亲使臣,不过一个浪荡天下的游士而已。此人早来洛阳,且就寄居于太师府上。敢问太师,一个游山玩水、走朋访友的士子于一夜之间摇身变为燕室的聘亲使臣,大周礼数何在?这且不说,即使民女出嫁,也需挑选黄道吉日,而天子视若掌上明珠的雪公主出嫁,理当是天大的喜事,可实际上呢,燕室既无一人前来迎亲,也未出一金聘礼,以燕地之遥,来去数千里地,想必燕公还不知道有此大喜呢,老太师却把公主如此这般地匆匆嫁出了!晚辈查过历法,按照大周礼数,今日并不适宜婚嫁,老太师却视天子嫁女为儿戏,辩称辰时宜嫁,将雪公主强行打发!晚辈还查询到,在我殿下抵达之前,宫中并未议定婚嫁之事,更未确定嫁入燕室,而是在我殿下抵达之后,才匆匆嫁出公主,敢问太师,这难道就合乎大周礼制吗?如果不合,是刻意躲避我秦人吗?” 这一番话事实俱在,无懈可击,颜太师哑口无言,老脸红涨,不无羞惭地垂下头去。 公子疾微微一笑,缓和语气:“秦公诚意,还望太师成全!” “唉,”颜太师苦叹一声,“周室已然如此,你们仍旧苦苦相逼,还叫一个行将就木的人来成全,这难道就是天意吗?” 公子疾拱手道:“太师久经风霜,见过不知多少世面,不该这般良莠不分哪!自孟津朝王以来,太师当知,苦苦相逼的不是秦室,而是魏室!孟津之会,秦公忖知魏侯居心叵测,执意不去。魏侯以秦公不去为由,冠以天子之名,裹胁诸侯伐秦。由于魏侯秉持的是天子旨意,秦公欲哭无泪,欲抗不能,只好使公孙鞅赴魏,自辱己身,称臣求和。魏侯见秦公服软了,贼心毕现,不久即于逢泽称王。魏侯叛周,天下震恐,只有秦公不惧强暴,毅然前往周室聘亲。太师啊,聘亲不过是个虚名,拥周护主才是秦公的真心哪!岂料魏侯作祟,使陈轸搅局,太师出于无奈,方使淳于子出面化解困局,秦公虽为不悦,却也理解。所幸天不佑魏,河西大战,秦公最终获胜。战场尚未打扫清爽,秦公就使太子再赴洛阳,续聘雨公主。太师试想,若是不为护主,以秦室之盛,以秦国太子之尊,天下女子何处不能求,秦公为何偏要聘亲一个风雨飘摇的周室呢?” 颜太师沉思良久,亦拱手:“谢秦公诚意!不瞒秦使,雪公主嫁往燕室,确为不得已之举,其中委曲,难以表述。秦室若是执意聘娶雨公主,老朽也无话说,这就奏请陛下,由陛下圣裁,可否?” 公子疾再拱:“晚辈代秦公谢太师成全!” 翌日晨起,颜太师入宫觐见天子。 观他气色不佳,显王迟疑一下,问道:“是秦卒不肯撤走吗?” “嗯。”颜太师点头。 “为什么?” “还要聘亲!” “这??雪儿不是已经出嫁了吗?” “他们要聘雨公主!” 周显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雨儿?” 颜太师点头。 周显王闭目良久:“她还小呢!” “唉,是啊。可??秦公前番聘亲失意,心犹不甘,此番使太子亲来,若是空手而归,更是不甘哪!” “爱卿是何主张?” “仔细想来,诸侯之中,秦室还算维护周室的。遥想当年,西戎威逼,秦非子为周室牧马。周室遭劫,秦庄公护送平王东迁,秦襄公荡平西戎,夺回歧、丰之地,为周室去除了多年西患。到了穆公,秦坐拥关中,称霸诸侯,却也未生逆心,尚能以周室大局为重。此番魏侯谋逆,挟天子名义伐秦,秦之表现也还可圈可点,一是不惧强暴,与我结亲,二是不惜国力,与魏血战。由此种种,臣以为,就眼前时局,既然秦公执意攀亲,于我周室有百益而无一害,何不成全他呢?” “不是有魏人在作梗吗?” “魏人作梗的只是雪公主!河西战前,双方为雪公主争破脸皮。此番秦人再聘,我若将雪公主嫁往秦室,魏侯的面皮受不了,所以才来私信恐吓。秦室改聘雨公主,堪称妙策,一是遂了前愿,堵了天下人的口,二也让魏侯没有话说!” “老爱卿,”周显王不假思索,“你知会秦使,秦公的诚意寡人领了。秦公执意聘娶雨儿为太子妃,是好事,寡人没有不允之理。只是好事就当多磨,雨儿眼下尚幼,望秦公少安勿躁,待她明年及笄,再行婚聘不迟!” 颜太师苦笑一声:“臣对秦使也是这般讲的,可秦使说,雪公主之事让秦公后怕,秦公执意先聘雨公主回秦地,俟公主及笄,再择吉日奉行大礼!” 周显王微微皱眉,摆手道:“寡人知道了。” “王上,臣如何回复秦使为妥?” “你不是很会拖吗?先拖他几日吧。雨儿不是雪儿,即使寡人,也强逼不得啊!” 颜太师拱手:“臣遵旨!” 王后一觉睡到次日午时。 将醒非醒之际,王后额头汗出,全身都在用劲,却动弹不得,折腾好一阵子,终于叫出声来:“雨儿—” 声音巨大,几乎是在嘶叫。 宫女闻讯赶到,见王后已经坐在榻上,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宫女急道:“娘娘?”掏出丝绢为她擦汗。 “没什么,”王后嘘出一口气,“做了个噩梦而已!” “奴婢听见娘娘在叫雨公主。” “是哩。对了,你去望望陛下,要是没事儿,就请陛下过来一趟。” 宫女点头,快步去了。 御书房外,一只秋蝉躲在树叶间“吱吱吱”地鸣个不停。显王的书童仰头看向树冠,咬牙切齿。许是寻不到知了,书童气恼,运足力气,朝树身猛踹一脚。大树只是微微动弹一下,秋蝉的叫声则愈发响亮。 宫女走过来,看他一时,扑哧笑了:“嗨,你踢树做啥?” 书童气呼呼道:“你听,那家伙吱吱吱吱,没个完!” “它吱它的,碍你啥事儿?” “唉,”书童轻叹一口气,“陛下正在难受,这只秋蝉却不识趣,只在此处烦人,你说气人不?” “陛下为什么难受了?” “这个不能说。哦,对了,你不侍奉娘娘,来这儿做啥?” “娘娘做了个噩梦,吓醒了,要我来请陛下过去一趟!” “娘娘做的是啥噩梦?” 宫女附耳悄语:“做啥噩梦不晓得,我就听见娘娘连叫几声‘雨儿’,想是这噩梦与雨公主有关!” 书童震惊:“啊?!” 宫女一脸诧异:“你啊个什么?” 书童叹服道:“娘娘真是个神人哪!” “怎么了?” 书童附耳悄语。 “天哪,”宫女震惊了,“雨公主跟雪公主不一样,是个烈性子,何况娘娘还在病着呢!” 书童伤感道:“说的就是这个!” 宫女略顿一下,撒腿跑进靖安宫,向王后禀道:“娘娘??不好了,秦??秦人执意??要聘??雨公主!” “雨儿?”王后脸色陡变,两眼紧盯她,“你说清楚!” 宫女缓口气:“是颜太师禀报陛下的,说是雪公主嫁走了,秦人改聘雨公主,定要娶她做太子妃。陛下不乐意,但秦人不肯,执意要聘!” “雨儿,雨儿,雨儿??”王后“噌”地下榻,朝宫门急跑。 一切发生得过于迅速,宫女未及反应,王后已经跑到门口。 眼看就要出门,王后打了个踉跄,“咚”一声栽倒在地。 宫女这才回过神来,飞冲上去,一把扶起王后,失声道:“娘娘!娘娘!”又尖起嗓子,“快来人哪,快来人哪!娘娘??” 宫正及众宫人闻声赶至,七手八脚地将王后抬到榻上。 宫正大喊道:“快,召太医,快,禀报陛下!快!快!” 几名宫人分别朝不同方向跑去。 王后昏倒,嬴驷有点儿慌了,问公子疾道:“怎么回事儿?” “唉,”公子疾苦笑一声,“她怎么又来了?该当换个花样才是!” “花样?” “驷哥有所不知,”公子疾应道,“这个王后是个神人哪。前番聘亲,为拖延时日,王后作神弄鬼,昏睡半个月不醒,连魏室来的高医也诊不出个所以然来,若不是大良造请来终南山仙姑,臣弟真就让她蒙了!” 嬴驷急道:“仙姑何在?” “呵呵呵,”公子疾笑道,“为防她再来这一手,臣弟早已使人请到仙姑,就在驿中安歇呢!她这不是病了吗,臣弟这就陪同仙姑前往诊治!”又转对军尉,“有请仙姑!” 林仙姑再进靖安宫诊治王后,见王后面色蜡黄,呼吸细微,双目紧闭,完全昏迷。林仙姑如前番一样,离王后一步之遥发功有顷,收功离去。 公子疾迎上,急问:“请问仙姑,王后她??可是有病?” 林仙姑点头。 公子疾怔了:“仙姑是说,王后这次是真的病了?” 林仙姑点头。 “何病?” “急心风!” “急心风?”公子疾极是不解,问林仙姑道,“前番不是好端端的吗,怎么突然就得了这个病呢?” “忧思过甚,卧床过久,虚火过盛,阳神居不安所,受惊离位!” “是了。”公子疾大是赞同,“敢问仙姑,此病可有救治?” “此为虚病,不会致命,只要休息静养即可。若是无烦无忧,调以汤药,扶阳抑阴,数月之内当可康复!” “多谢仙姑!”公子疾拱手谢过,转对随从,“护送仙姑回馆驿!” 得知王后不过是体虚,并无性命大碍,公子疾带上一箱礼品直奔河南邑求见西周公。 “五大夫呀,”西周公手指礼箱,一脸无奈道,“这箱大礼你还是拿回去吧,老朽收不起了!” 公子疾一脸诧异:“王叔?” “唉,”西周公叹道,“你说,事儿怎会搞成这样呢?本来,让雪儿出嫁秦国,去做太子妃,这是多好的事儿啊。老朽听说,雪儿也是满心愿意,可陛下偏是不听,偏要去信颜老儿的馊主意,逼着雪儿去侍奉一个快要入土的人。你说,好端端的黄花闺女,整天价围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转,这这这??这是造的哪门子孽啊!雪儿嫁走了,你们这又来聘雨儿。这个雨儿,别人不晓得,老朽却是知底,跟那雪儿完全不同,自小就是个没天没地的角儿。你说这??” “晚辈晓得。王叔放心,只要嫁入秦室,晚辈保证,不出三个月,雨公主就会变得有天有地了!” “唉,”西周公轻叹一声,“五大夫呀,说实在话,不是老朽不肯帮忙,是??王后??” 公子疾微微一笑:“王叔想说的是王后之病吧?晚辈此来,就是禀报王叔一个喜讯,王后无病!” 西周公惊愕:“哦?” “王叔有所不知,前番争聘雪公主时,王后突然患病。秦公急天子所急,特别请来终南山仙姑为王后诊治,这个王叔已经晓得了。仙姑有起死回生之术,当场诊出王后是假病。晚辈顾全周室面子,刻意隐瞒,连王叔也未禀报。不想魏侯也派高医,诊出实情,魏使以此诘问陛下,陛下羞恼成怒,才将雪公主许嫁燕室。秦公攀亲护主心切,见事已至此,只得改聘雨公主。秦公实意攀亲护主,谁知王后仍不领情,这又故伎重演,实令晚辈伤怀!” 西周公疑惑道:“五大夫,这次好像不一样!昨日午时,老朽亲去探望,观娘娘病状,断非装出来的!老朽特别问了太医,太医说,王后是真病!” 公子疾轻轻摇头:“晚辈与仙姑刚从王宫里出来,据仙姑所诊,王后仍是假病,只是这一次假得更真而已!” “嗯,”西周公沉思有顷,微微点头,“此事或有蹊跷!风闻王后是个奇人,幼年就得过怪病,让一个名唤鬼谷子的仙人医好了,看来??” 公子疾抱拳:“这事儿王叔知情就是,万一说破,天子面子上过不去不说,即使周室,也是尴尬。晚辈此来,只想请王叔转奏陛下,秦公诚心结亲护主,还望陛下三思!” “好吧,若是此说,老朽这就转奏!” 西周公急急慌慌地赶到宫中,见过显王,将公子疾之言原封不动地倒给显王。闻听秦人诬陷娘娘装病,显王伤心欲绝,指着西周公浑身打战,泣不成声道:“季父啊季父,你??你你你你??你是真糊涂呢,还是得了秦人的好处了?周室已成这种境况,秦人仍在强逼!王后已成这副模样,你们仍在说她是装病!你们非要逼死她吗?先王过世之时,将寡人并大周王室托付给两位叔父,你??你们就是这般辅佐寡人的?”越说越伤心,不禁号啕痛哭起来。 给显王这一哭一诉,西周公也觉得自己过分了,跪地叩首,颤声泣道:“陛下,老??老朽该??该死??” 就在此时,内宰趋进,轻声道:“王上,娘娘醒了!” 显王顾不得西周公,擦干眼泪,匆匆起身,跌跌撞撞地奔向靖安宫。 “汕儿,”周显王将手搭在王后额头,抚摸王后,柔声道,“你??总算醒了!” 王后凝视他,声音微弱:“汕儿怕是??怕是不能侍奉陛下了!” “瞧你乱说什么呀!”周显王握紧她的手,责怪道,“你能挺过来的,你一定能挺过来!” 王后苦笑:“王上??” 周显王抱过王后的头,揽在怀中,一手端过药碗,尝一口:“来,喝下这碗药。听御医说,你只是太虚了,稍稍补一补,就会好起来!” 王后啜一口,看着他:“听说秦人来过,还有三叔公??” “秦人仍要聘亲,想必你已知道了!” “是的,汕儿知道了。” “你怎么想?” “汕儿听陛下的!” “寡人与太师谋议了,太师之意是,诸侯之中,细数起来,秦室还算是忠于王室的,孟津之会,魏侯谋逆,天下诸侯也只有秦公能够顶住。无论秦室聘亲出于何心,与秦联姻至少于周室有益无害。” “陛下怎么想?” “天下都成这样了,还能怎么想呢?雪儿的事,最终仍旧是雪儿选的。雨儿的事,就也交给她自己吧。” 王后将头踏实地靠在显王肩上,激动地说道:“陛下,你??是个好父亲!” “唉,”周显王苦笑一声,“汕儿呀,鸟兽也能护犊,寡人却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护不了,任人欺凌,还谈什么好父亲哪!” 王后凝视他,重重摇头,语气坚定:“这不是陛下的错,您莫要自责!” “好了,”周显王摆手道,“我们不说这个,说说你的病。雪儿走了,雨儿早晚也是个走,寡人身边只有一个汕儿你了,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叫寡人??”语未完,泪先出。 王后给他个笑:“汕儿之病,有个高医或可诊治!” “高医?他在何处?” “就在洛阳。” “太好了!”周显王兴奋道,“怎么才能寻到他呢?” “陛下可出王榜,张于闹市,高人看到,或会揭榜!” 周显王朝外叫道:“来人!” 内宰趋进。 周显王朗声道:“传旨,张王榜于闹市,王后玉体欠安,朝野无论何人,凡能医好王后之病者,赏金三镒,晋爵大夫!” 内宰拱手:“遵旨!” 翌日晨起,童子扫完轩辕庙殿外的院子,将扫把靠在门外,走进殿里。 鬼谷子缓缓起身,伸个懒腰,活动几下身体,拿水漱口。童子扫他一眼,走到轩辕泥塑座下,看向他记下的符号。 鬼谷子瞥他一眼:“小子,扛上幡子,上路喽!” 童子看向墙上的符号,一脸忧虑:“先生,五十九天了!” “什么五十九天哪?” “就是??就是太学里那个姓张的,明天是第六十日,是他和先生约定的日子!” “那又怎么了?” “要是??”童子挠头,“万一先生没算准呢?” “没算准又能怎样?” 童子看向那个招幡儿。 “呵呵呵,你呀,别是舍不下那个破幡儿吧?” “哼,”童子一脸不屑道,“谁说舍不下呢?让他扯掉正好,省得我天天扛着!”说完扛上幡儿,大踏步出门。 靖安宫里,姬雨坐在榻沿,凝视王后。 王后拉住姬雨的手:“雨儿,说心里话,秦室太子求聘,你怎么想?” 姬雨淡淡道:“雨儿所想,早就说予母后了。” “你再说一遍。” 姬雨语气坚决:“从先生进山修道!” “好吧,”王后感慨道,“这也是母后的梦想!” 姬雨担心道:“可父王他??” “你的父王说了,你阿姐的路是她自己选的,你的路,也交给你选!” “母后??”姬雨泪出。 “你们有个好父王啊!” “嗯,”姬雨抬头看向王后,“只是我??舍不下母后,舍不下父王。母后,您也去吧!先生既为母后而来,母后若是不去,先生他??会伤心的。” 王后长叹一声。 “母后,雨儿早就知道,您的心在这道宫墙外面??” “咦,你怎么知道?” “先生能弹那么多曲,可母后只听《高山》《流水》,听了一遍又一遍,听了一年又一年。” 一语伤及痛处,王后的眼圈红了。 “还有,你为阿姐取名雪,为雨儿取名雨,也是为此。天地氤氲,雨雪霏霏。有了雨雪,流水才能淙淙,高山才能生机勃勃??” 王后将姬雨紧紧拥在怀里:“好女儿,你??真是母后的心哪!” “母后,您已失去一次,不能再失去了。先生是冲着您来的,您不能再让先生失望啊!” “雨儿呀,”王后泣道,“你说的这些,母后都知道,母后全都知道。可??母后已经不是十几年前的那个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天真无邪的童真少女了,母后之心已经沾染了尘世间的污浊,而先生想要的是道器!” “什么是道器?” “道器就是童真,就是一尘不染,就是无牵无挂,就是纯净之心!” 姬雨重重摇头:“母后,不是这样的,母后之心永远纯净,母后永远一尘不染哪!” 王后苦笑:“傻孩子,天底下哪有永远的事,甭说别的,单说在这宫里,母后有牵挂,母后割舍不下啊!” “母后牵挂什么?” “你的父王!” “若是这说,”姬雨急了,“雨儿也有牵挂呀!” “你小小年纪,还能牵挂什么?” “牵挂母后,牵挂父王,牵挂阿姐,雨儿什么都牵挂啊??” 王后语塞。 “母后不要发愁,”姬雨眼珠子一转,“雨儿这就去求问先生!”说毕,起身欲走。 “你不用去了,”王后叫住她道,“先生当于今日进宫!” “母后怎么晓得?” “母后请他了!” “母后,”姬雨一脸惊愕,“您晓得先生在哪儿吗?” 王后摇头。 “咦,母后连先生在哪儿也不晓得,怎么请他?” 王后淡淡一笑:“我让你的父王在闹市里张了个王榜,只要先生看到王榜,就会晓得发生什么事了!” “可他??怎么进宫呢?” “先生若是想来,高墙大院挡不住他。先生若是不想来,任谁也请他不动。只要先生知晓我们的困境,就一定会有应对!” “我这就看看王榜去!”姬雨急不可耐了,撒腿跑回闺房,扮作一个公子哥儿,对镜自顾一番,挂剑出门。 周室张榜求医的消息很快传遍洛阳的大街小巷。 公子疾紧急找来司马错,将大致情况描述一遍,大是叹喟:“嗬,我们刚说王后装病,他就公开张榜求医。这个周天子,还真跟咱较上劲了!” 司马错皱眉:“怎么办?” 公子疾略一沉思:“走,瞧个热闹去!” “要不要带几个人去?” “天子脚下,动不得粗呀。”公子疾略顿一下,给他个笑,“再说,用得着吗?” 二人走到门口,迎面碰上嬴驷与公子华提着几个蛐蛐笼子打外面回来。 公子华笑道:“什么热闹呀,动粗呀,你俩这是做什么呢?” “呵呵呵,”公子疾笑道,“周天子在闹市里张王榜求医,我俩这就去见识见识。” 公子华看向嬴驷,眼神示意也想去。 嬴驷调侃他道:“眼痒了还是手痒了?” “嘻嘻,”公子华指下心窝,“是这儿痒了。” “不斗虫子了?” “若是不好耍,咱再回来斗,如何?” 第023章|?苏秦懵懂揭王榜?王后无奈用偏方 麻姑奔波多日,苏秦的婚事仍无着落。 听闻龙口村有家闺女及笄,麻姑特地起个大早,沿伊水东堤向南走去,走有二十余里,来到伊阙。 龙口村就在阙里。 麻姑进村打听,让她惊喜的是,待字闺中的不止一家,而是六家。麻姑一家一家地走访,从村东头一直串到村西头,直忙到天色向晚,凭她一张铁嘴,竟未说动一家。 麻姑挂着一脸干笑走出最后一家柴扉,不无沮丧地走向村东的伊水河堤。 快到河堤上时,麻姑看到有个土墩,也是累了,一屁股坐上去,取出别在腰后的芭蕉扇,连扇几下,长叹一声:“唉,又是白忙!” 话音刚落,眼前一亮,一位浣纱少女出现在河堤上。 麻姑仔细望去,浣纱少女的品相倒是端正,唯有左脚甚跛,走路一摇一晃。 麻姑盯住她看。 少女左手一篮,右手一桶,一歪一歪地走到跟前,朝她点下头,甜甜一笑,又一歪一歪地朝村里晃去。 麻姑又盯一时,回过神来,扬手叫道:“闺女留步!” 少女停住步子,回眸一笑。 “闺女可是这个村的?”麻姑赶前几步,笑盈盈地问道。 少女点头。 “闺女是哪一家的,麻姑儿好似不曾见过!” “俺姓朱,叫朱小喜儿,”少女又是一笑,“俺大叫朱老喜儿!大娘是哪个村儿的?” “哎哟哟,”麻姑一拍脑门,“原来是老喜儿家呀!大娘和你大是熟人哩。小喜儿,麻姑儿是打轩里来的,走得渴了,想到你家寻口水喝!” 小喜儿道:“好咧。” 二人来到村南头,走进一家独院,院外翠竹绿松,院内干净整洁。麻姑打眼一看,心里一阵欢喜,刚近柴扉,就咋呼起来:“老喜儿哥,有稀客喽!” 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应声迎出,见是麻姑,满脸堆笑:“哎哟哟,是大妹子呀,稀客稀客!来来来,小喜儿,快到灶房里去,为你大娘烧碗荷包蛋,打八个!” 麻姑儿一听是打八个蛋,乐了。在这方圆,媒婆上门,主人若是端上八个荷包蛋,就表示有意让她提亲。 见小喜儿拐进灶房,麻姑儿呵呵笑道:“老喜儿呀,妹子就是冲着你家这八个荷包蛋来的!” “不瞒大妹子,你今儿一进村,老喜儿就瞄到了,哪儿也没敢去,只在家里候着。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看看天色不早了,老喜儿正在着急哩,大妹子这儿却露头了!” “呵呵呵,”麻姑笑道,“不瞒老哥儿,大妹子把村子走了个遍,不想老哥儿家住得偏,愣是给漏了。麻姑回家,走到河堤上,偏巧碰到咱家闺女,嘿,真叫个天意哩!”又压低声,“闺女多大了?” “老大不小了!”老喜儿轻叹一声,“唉,人你也看到了,哪儿都好,就是这左脚有点儿毛病,打小落下的。前年就及笄了,可??就为这个,提过几家都没成,看把我愁的!” “怎么不见她娘哩?” “唉,”老喜儿又是一声轻叹,“早走喽。小喜儿命苦,六岁时没娘,家中也没个兄弟姐妹,孤零零的一直守着我过。不瞒大妹子,小喜儿虽说脚跛,却能干得很,里里外外,粗活细活,啥都能做。小喜儿说,她谁也不嫁,就守着我老喜儿过一辈子。可这哪能成呢?她不嫁人,老喜儿的老脸往哪儿搁?再说,老喜儿巴望多年,早就想抱个小外孙呢!不瞒大妹子,近处是没指靠了,老喜儿早想求求大妹子,不拘远近,不拘穷富,好歹为她寻户人家!” 麻姑儿正欲接腔,小喜儿已经端着托盘跛出灶间,上面是两只陶碗,每只碗里盛着八只荷包蛋。 麻姑儿接过一碗,盯住小喜儿又审一番,乐得合不拢口道:“啧啧啧,他俩真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呢!” 回到轩里已是人定,月上树梢,麻姑顾不上疲累,径直走到苏家院子,站在柴扉外,扯嗓子叫道:“苏老哥儿!” 房门“吱呀”一声洞开。 苏虎披件衣服,走出来,打开柴门:“听出来是大妹子的声音。这辰光来,怕是有喜信儿哩!” “呵呵呵!”麻姑笑着走进柴扉,一屁股坐在石几旁。 苏姚氏也走出来,点了油灯,端出一碗薄荷凉茶放在石几上,面对麻姑坐下。 麻姑一手端过凉茶,品一口,见不烫口,“咕咕”一气喝下,另一手伸到腰后,摸过扇子,连扇几下。 苏虎蹲在地上,试探道:“看大妹子乐成这样子,事儿成了?” 麻姑故意叹出一口长气:“唉,一言难尽哪!” 苏虎急了:“大妹子快说,是成了,还是没成?” “当然成了!你听说过有麻姑儿做不成的媒吗?” “哎呀大妹子,”苏虎笑逐颜开,“真是劳苦你了。快说说,闺女是哪个村的?” “龙口朱家,可是个正儿八经的庄户人哪。” “龙口朱家?”苏虎怔了下,“龙口只有一户姓朱的,难道是朱老喜儿家?” “呵呵呵,除了他家,还能有谁?”麻姑儿得意地连扇几下。 “他有闺女?” “老哥儿呀,”麻姑儿嗔怪道,“他若没有闺女,我还忙个啥哩?”又压低声音,“不瞒老哥儿,老喜儿家中并无他人,只此一个闺女,看得就如掌上明珠似的,一心想找个聪明能干的女婿。这不,听说是你苏老哥儿的小子,老喜儿二话没说,当即允准了。我说不急不急,先安排个日子相面,你猜老喜儿咋说?老喜儿说,”麻姑清清嗓子,学朱老喜儿的声音:“‘谁是谁呀,我信不过苏老哥儿咋的?你去告诉苏老哥儿,若是提的别家,我倒要三访四查,只他苏老哥儿,老喜儿啥也不说,只要他不嫌弃我家的小喜儿,这闺女早晚都是他家的,叫他只管拣日子迎娶!’” “唉,”苏虎看着苏姚氏,“说起来还真是缘分!朱老喜儿是我儿时故交,许多年不见,他竟是养出一个小喜儿来!” 苏姚氏忍不住插上一句:“麻姑,闺女咋样?” “呵呵呵,”麻姑回道,“老嫂子呀,闺女真叫没个说的!年方十七,品端貌正,面若桃花,口若樱桃,语未出声笑先出,妹子我是越看越中意啊!” 苏虎问道:“我说大妹子,咱庄户人家,会过日子才是紧要!” “妹子晓得老哥儿想问的是啥。妹子盘问过了,家务活儿样样俱精,养蚕织布更是一把好手。不瞒你说,老喜儿的大小家务,另有五亩桑园,全是闺女一人包揽的!”麻姑凑近苏姚氏,比量一下奶子和屁股,“再说给老嫂子一句,闺女哪一处都惹人哩,麻姑只过一眼,就晓得是个能生养的。老嫂子,你就等着抱孙子吧!” 苏虎、苏姚氏乐得合不拢嘴儿。 苏虎敛住笑:“大妹子,生辰八字也得合上才是!” 麻姑嗔道:“瞧老哥儿说的啥话?妹子是吃啥饭的,方圆三十里,哪家闺女的生辰八字不在妹子的心里头搁着?若是八字合不上,妹子是连门也不会登的!” “嗯嗯嗯,是着哩。照你这么说,这门亲事可以定下!哪天相亲,老哥儿听你的!” 听到“相亲”二字,麻姑笑出几声:“呵呵呵,我说老哥儿,人家朱老喜儿满心儿愿意。你看,相亲这事儿—” “不相亲哪儿能成?”苏虎摇头道,“咱虽是庄户人家,该走的礼数,还是要走的。大妹子,你看这样成不,相亲日子、聘礼全由你定,老哥儿听你的!” 麻姑眼珠子一转,连连点头:“好好好,明日麻姑就去老喜儿家,搞定这事儿!” 次日午时,小喜儿正在织布机上织布,老喜儿收工回来。 小喜儿走下织机,一瘸一拐地走进灶房,端出烧好的饭菜,摆在几案上:“阿大,吃饭。”转个身,再次走向机房。 老喜儿觉出她有啥心事儿,冲她的后背道:“喜儿,你咋不吃哩?” “我不饿。” “回来。” 小喜儿拐回来。 “你的脸色不好,咋哩?” “上午槐花来玩,说是麻姑儿昨儿也到她家提亲,提的就是那个人,她阿大死活不肯,说出一堆坏话,硬把麻姑轰出去了。” “唉,”老喜儿长叹一声,“闺女呀,苏家的二小子阿大早就打听过了,名声是不大好,身为庄户人,却讨厌种庄稼,吊儿郎当的总在王城边上闲逛。可听来听去,阿大觉得没啥子呀。人家一没偷东窃西,二没招蜂引蝶,三没杀人越货,是个文静人呢。有人还看见他在王城书肆里帮人抄书。能帮人抄书,表明他识字。喜儿呀,阿大一个字儿也不识得,只会种田,出死力。要是你能嫁个识文断字的人,这是多大的福呀,阿大为你高兴哩。” 小喜儿脸上溢出笑,迅即又敛住,嗔怪道:“听说他是个口吃呢!” “闺女呀,有个毛病才好哩,要不是这个,咋能轮上咱哪?再说,口吃了,话就少些,你话也不多,过日子正合适。” “嗯。”小喜儿眉开眼笑。 “喜儿呀,别的不敢说,有一点是实的,他阿大我年轻辰光就认识,一道为天子出过役,是个好人,话不多,种庄稼是把好手,再说,苏家还有一井好田,是天子赐的,在轩里村算是户殷实人家,就冲这个,咱能与他结亲,也算是高攀哪!” “嗯。” 外面一阵响动,接着麻姑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听出声儿,老喜儿堆起笑脸迎上。 瞥见桌上的饭,麻姑对小喜儿道:“闺女,给麻姑盛一碗,饿了!” 老喜儿看出端详,对小喜儿道:“再炒个菜,打几个蛋。” 小喜儿应一声,走向灶房。 老喜儿转对麻姑,急问:“苏老哥儿咋说?” “还能咋说?”麻姑一脸兴奋,“听说是你朱老喜儿的闺女,一句话,成了!” “呵呵呵,”老喜儿乐了,“一家人就是一家人哪。” “老哥儿说,不能屈了闺女,得过个相亲礼!” “这??”老喜儿朝小喜儿努一下嘴,压低声,“你提没提过她的这个?”说着指下脚。 麻姑白他一眼:“这个咋能讲呢?” “不讲咋成哩?”老喜儿急了,“人家来相亲,一眼不就看露馅了?” “呵呵呵,”麻姑指指自己的脑袋,“你呀,这儿得拐个弯!” 老喜儿挠头:“咋拐哩?” 麻姑招手,老喜儿凑过头。 麻姑低语一番,老喜儿先是一怔,继而笑逐颜开。 吃过午饭,麻姑风风火火地赶到苏家,对苏虎道:“我对老喜儿说了,老喜儿说,既然老哥儿礼细,咋个过礼,就由老哥儿定!” “哎,”苏虎颇是感慨,“没想到老喜儿仍旧是这么个性子!” “老哥儿是咋个相法,妹子好去张罗。” “大妹子呀,弄这事儿,你在行,你说咋整,咱就咋整,老哥儿全听你的!” “要是这说,我们先定日子。”麻姑扳起手指头,“今儿来不及,明日犯煞星,后日?嗯,后日大吉大利,适合嫁娶婚配!” “那就后日!” “四季四喜,老哥儿就备个四色礼吧。” “哪四色为好?” “老喜儿能喝几口,送他一坛老酒。其他三样活的为好,一只羊、一只鹅、一只鸭就成了!” “是不是寒碜了些儿?”苏虎略略一想,慷慨道,“把鸭换成个牛犊吧,我家栏里刚好有一头。” “真是大礼哟,”麻姑高兴道,“老喜儿不定多开心呢!我这就去,让老喜儿明儿赶个集,备几个好菜!”说完转身就走。 苏虎、苏姚氏送到院门外,目送麻姑走远。 “他大,”苏姚氏想起什么,担心道,“秦儿没回来,咋能相亲呢?” “哼,”苏虎应道,“即使在家,那小子也未必肯去。我寻思过了,后天我去,一则跟老喜儿多年未见,叙叙旧,二则看看闺女。若是中意,咱就安排结亲。若是不中意,咱也好推到秦儿头上,有个退路!” “嗯,你说得是。” 第三日向晚时分,苏虎赶着牛车从龙口村回来。苏厉牵过牛,去后院卸套。苏虎颤步走到屋里,满脸通红,显然是喝高了。 苏姚氏从灶房出来,见他一身酒气,笑道:“老头子呀,瞧你喝成这样,见到闺女没?” 苏虎白她一眼:“废话,不见闺女,能叫相亲?” “咋样?”苏姚氏急问。 “嗬,”苏虎在石几边坐下,哈出一口重重的酒气,“麻姑儿真没瞎吹,闺女真就是??要啥有啥哩。不说别的,单是那个勤劳劲儿,打上灯笼也难寻出第二个。这不,我一到她家,就见闺女坐在机上织布,直到我走,那架织布机就未停过。我看得心疼,对老喜儿说,好歹也让闺女歇一小会儿,你猜老喜儿咋说?老喜儿说呀,唉,不瞒你老哥,闺女打小养就这个毛病了,只要坐到机子上,天不黑定,她就不肯下来!” 苏姚氏笑了,半是调侃道:“瞧你美的!闺女不下机子,是不肯见你这个公公,这叫害羞!” “呵呵呵,管她是害羞还是勤劳,反正这闺女我是相中了!就小喜儿这个性子,对咱二小子再好不过!” “嗯,有这闺女守着,秦儿的野性子,想必会有个收敛!” “说的就是这个。听着闺女一声紧似一声在织机上忙活,我那心里真叫个美呀。临出门时,我对老喜儿说,啥也不说了,这门亲事,正式定下。至于大喜日子,老喜儿要我选,我问麻姑儿哪天合适,麻姑说,这个月最合适的日子是辛丑日!” “辛丑日是哪天?” “就是大后天。” “天哪,”苏姚氏打个惊怔,“那就只有三天辰光了!” “嗯。就二小子这个野劲儿,早过门早好!” “嗯。”苏姚氏担心道,“可庄稼咋办?” “秋咱收好了,怕个啥?剩下是冬耕,早几天晚几天没有大碍。再说,秦儿回来,还多双手哩。” “那就快点筹备,不能屈了秦儿!” 苏虎朝屋里大喊:“苏代!” 苏代应声出来。 “明儿你去洛阳,寻你二哥回来!” 鬼谷子、童子慢悠悠地走在洛阳的闹市口。这儿相当接近王城了,远处的宫墙隐约可见。 路边有个杂货摊,架上挂着各色各样的锦囊,下面摆着各色文玩。鬼谷子走过去,取过几只锦囊并书写之物,收入囊中:“小子,付钱。”便扭头走了。 童子递过一枚大布币,店主找回几个小布币。 童子收好零钱,追上:“先生,买这些东西做啥呢?” 鬼谷子指着远处的宫墙:“小子,想不想进那王宫里遛一小圈儿?” “想死了,”童子兴奋道,“可有兵士守着,不让进呢。” “要是你真想进去,老朽为你想个办法。” “什么办法?” 鬼谷子指向前面:“那儿去,闹市口!” 一老一少走有不到一个街区,童子指向前方:“先生,闹市口到了。” “是喽。”鬼谷子看到一片空地,过去坐了。 童子跟过去,竖幡站在一侧,悄声道:“先生,这就要进宫吗?” 鬼谷子朝告示壁努下嘴:“那儿有堆人,过去看看是何热闹。” 童子“嗯”一声,将幡子插进土里,走过去,挤进人堆。 人堆前面是个临时搭起的台子,台上悬挂一块造型精致的木板,板上“王榜”二字赫然在目,榜上盖有王玺,旁侧有四名持戟甲士守护。 人头攒动,围观者越聚越多,一个貎似斯文的人大声念着榜文:“??朝野无论何人,凡能医好王后者,赏金三镒,晋爵大夫??” 然而,半个时辰过去了,议论者众,却无一人应榜。 就在此时,两个山里行脚医大步流星地赶过来。一个年约六旬,显然是医中高手,另一个年轻些,背个背篓,里面装着草药,一副兴冲冲的样子。 显然,二人是听到求医的榜文,专门过来的。 年轻人走到近前,站在人堆边,踮起脚尖朝榜上看。 有人看到二人的打扮及药篓子,大叫起来:“喂,有医家来了,大家让让!” 众人让开一道缝。 年轻人左右打拱,头前走向榜台。 公子疾、嬴驷几人看得真切,互望一眼,跟进去。 童子在人缝里钻来钻去,拱到了最前面。 年轻人走到榜前,细读榜文。老医家紧跟过去,站他旁侧。 众人或调侃,或起哄,七嘴八舌: “老医师,快揭榜呀,三镒金子,你看一辈子病也挣不到啊!” “对呀,老医师,快揭榜,还有大夫爵位哪!” 年轻人热血上涌,跨前一步,伸手就要揭榜,不想老医师先一步出手,一把扯住他的衣襟,生生将他拉回。 年轻人看着老医师,满脸诧异:“阿大?” 老医师不由分说,连推带搡地将他扯出人堆。 年轻人一脸懊丧:“阿大,您不是说,娘娘的病不难治吗?” 老医师横他一眼:“我说过不难治,可也没说好治呀!” 年轻人显然蒙了,不解地望着他,小声辩道:“阿大,疑难杂症您医好不知多少,想那娘娘之病,又能难到哪儿去?” “我且问你,诊病靠什么?” “这还用说,望闻问切!” 老医师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娘娘玉体,岂是你我草民所能望的?为娘娘诊病,要隔道帘子!望且不能,谈何闻、问?再说切脉。晓得不,为娘娘切脉,是要悬丝的。你有悬丝切脉这本事吗?” 年轻人咂吧几下嘴唇,瞄一眼王榜,不再作声了。老医师扭转头,顾自走去。年轻人回望一眼,乖乖地跟在身后。 公子疾几人相视一笑。 司马错耸耸肩膀,言语中尽是不屑:“我道是哪路高人呢,却是两个庸医!” “呵呵呵,”公子疾笑道,“司马兄,若是不出所料,那个老医师当是医中高手!” “不会吧,疾哥,”公子华诧异道,“你怎么晓得他是高手?” “就凭他的一番话呀。寻常医师哪能晓得悬丝切脉这个说法?前番魏医为娘娘看病,就是那般切的脉!我家仙姑因是女流,方才得以近前!” “既然晓得这些,他又何故兴冲冲地赶来?” “如果不出所料,”公子疾手抚下巴,“当是那年轻人要来,老医师也或是让他实地看看,给他个教育!” 嬴驷叹服地点头。 公子疾转对嬴驷道:“看来,一时三刻不会有人揭榜了,”又指向不远处,“那儿有家酒肆,我们去小酌一盏,如何?” 嬴驷点头,几人转身走向酒肆,刚好撞到匆匆赶来的张仪、苏秦和小顺儿。 苏秦一直在看招幡下坐着的鬼谷子,心思分了去,未及躲闪,结结实实地撞在嬴驷身上。嬴驷猝不及防,被他撞倒。 有人竟敢撞倒殿下,司马错急了,一个箭步冲上去,按住苏秦。公子华紧忙扶起嬴驷。 司马错扬拳就打,却被张仪眼疾手快地托住胳膊。 张仪赔笑道:“兄弟,无意撞上,甭动粗啊!” 司马错何等身手,一个反转扭住张仪,用力极大。张仪疼得龇牙咧嘴,硬是忍住。 司马错冷冷一笑:“嘿,你小子,竟然跟我来这个!” 小顺子见是扭到主人,不顾一切地扑上去,被司马错飞踹一脚,踢倒在地。 被按在地上的苏秦这也反应过来,一肘子回顶司马错的腿窝。司马错腿肚子一软,“扑通”跪地。张仪得力,扑到他身上,按住要打,被公子华揪住衣领,硬拎起来。 显然,张仪三人处于下风。 司马错恼羞成怒,翻身就要开打,嬴驷重重咳嗽一声。 见殿下发声,司马错、公子华住了手。 嬴驷两眼盯住苏秦,给他个笑,态度和气地拍拍他的肩:“呵呵呵,你很会打架嘛!” 苏秦一脸窘相:“我??我??” 嬴驷看向张仪,拱手:“公子好身手哦!” 张仪拱手还礼:“您过誉了!”眼睛转向司马错、公子华,嘴角撇出一笑,“人多不算本事,有种单独练练!”说着解下剑,扔给已从地上爬起来的小顺儿,“顺儿,拿住!”便当街扎下架势。 见对方主动挑战,司马错来劲了,气血上涌:“嘿,倒是遇上个不识趣的!”亦解下剑,递给公子华,扎下架势。 见有人当街打架,观众们围过来。 姬雨夹在人群中,冷冷地看着他们。 有殿下在,公子疾不想生事,一把扯住司马错:“呵呵呵,练什么练呀,司马兄,兄弟们都在等着呢,再不去,酒菜就凉了!”又给公子华使了个眼色。 公子华护住嬴驷,择路走开。 正在兴头上被人搅局,司马错怎会甘心,手指张仪,咬牙切齿道:“你小子,等着!”却被公子疾硬拽着离开人群。 张仪得胜地打个口哨,朝他们离去的方向啐一口,从小顺子手中接过剑,佩好。 见热闹没了,童子踅过来,走到鬼谷子身边。 鬼谷子问道:“小子,看到什么了?” 童子应道:“那个人在打架呢!” “那个人是哪个人哪?” “就是那个??与我们打赌的人,还有那个口吃!” “呵呵呵,不打不相识嘛!” 童子两手一摊,不无遗憾道:“可是??还没有打成,对方就走了!” “你还看到什么了?” “前面张了个王榜,说是王后病了,无论何人,谁要能治王后的病,赏金三镒,晋大夫爵!” 鬼谷子捋须笑道:“呵呵呵呵。” “先生,三镒金子是多少?” “你的袋子里有多少金子?” “大大小小十几块,是那女的给的。” “三镒金子嘛,就是十来个这样的袋子。” “这么多呀!”童子惊道,“那能买好多好多东西喽!对了,啥叫大夫爵?” “就是做官哪!” 童子盯住鬼谷子:“先生,您??不会是要去为娘娘治病吧?” 鬼谷子反问道:“你说呢?” “要叫我说,就甭去了。” “哟嗬,你小子不想进宫了?” “想是想,可??听那个老医师说,给王后治病,难哩,不能看,不能问,连把脉也得悬丝。对了,先生能悬丝吗?” “能能能,不就是吊根丝吗?”鬼谷子一副轻松自如的样子。 童子眼睛眨巴几下:“先生,即使能悬丝,咱也不去!” “为什么呢?” “咱住在山沟里,要金子没用。还有,如果当官了,就得一直住在这儿,是不?” “咦,你不想住在这儿吗?” “嗯。”童子点头,“不瞒先生,童子早想走了,童子想那道山沟沟了。” “你想山沟沟的什么了?” “什么都想,花、草、树、小溪里的鱼??好多好多!”童子一脸向往。 “是呀,屈指算来,我们是也该走喽!” “太好了,先生,哪天走?” 鬼谷子看向离他们不远处的姬雨,声音颇大:“应该就是这几日吧!至于哪一天,还要看运数!” 姬雨听个真切,心里“咯噔”一声。 看王榜的人越来越多。 张仪挤到榜前,细读一会儿榜文,扯上小顺儿挤出来。 “顺儿,”张仪瞟一眼不远处的鬼谷子,低声道,“我且问你,那个口吃跟我们住有多久了?” 小顺儿从袖袋里摸出一块竹板,一拍脑袋:“老天,这上面是五十六天,近三天忘记了,加上,不多不少,刚好五十九天!”又压低声,“公子与他,”朝鬼谷子努下嘴,“约期就是明日!” 张仪弯起指节,照他头上狠敲一下:“狗小子,差点儿误我大事!”又瞟一眼鬼谷子,鼻孔里哼出一声,“哼,迄今为止,我还是我,没有大悲,至于口吃,他又喜在哪儿?不过,还有一日,不定会有啥事儿呢。”眼珠子连转几转,“有了!”冲小顺儿,“顺儿,去,请卿相大人出来!” 小顺儿挤进人堆,拉苏秦出来。 “卿相兄,”张仪不无兴奋地说,“机会来了!” 苏秦愕然:“机??机??机会?” 张仪指下王榜:“看清王榜了吗?” 苏秦点头。 “只要卿相兄揭下榜文,天子就会赏金三镒,晋爵大夫!三镒虽说不为大钱,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却可以富足一生。至于大夫之爵,虽说不入卿,不为相,却也是个进身之阶啊。” 苏秦浑身一颤:“张??公??公子,莫??莫??莫开玩??玩??玩笑,在??在??在下不??不通医??医??医道,如??如何能??能??能??” “呵呵呵,此言差矣!”张仪笑道,“卿相兄,看那榜文怎么说的?‘??无论何人,凡能医好王后者,赏金三镒,晋爵大夫!’明白不,医好了,赏金加官!医不好呢?榜文上并无一个罚字!也就是说,卿相兄大可一碰运气。碰巧了,既富且贵,碰得不巧,想也少不了一根毫发!” 苏秦仍然摇头。 张仪眼珠子又是一转:“不瞒卿相兄,其实在下已知娘娘所患何症,也知如何救治!” “咦?”苏秦惊道,“张??公子既知,何??何不自??自去揭??揭??揭??” “唉!”张仪不无夸张道,“在下虽能断出娘娘之病,也知如何根治,可这治病之人,却是非卿相兄不可呀!” “此??此话怎??怎讲?” “这么说吧,娘娘深居宫闱,心情必是郁闷;郁闷日久,疾患自来。因而在下断言,娘娘所患之症,必是心病!” 苏秦点头。 “心病非药石可治,不然的话,宫中御医个个皆是高手,天子缘何还要贴出王榜呢?” “这??这??这与在??在下何??何关?” “有关,有关,有大关呢。常言道,对症下药,方能除根。娘娘既然久郁成疾,若要除根,首要是散郁解闷。何能解闷?开心一笑!卿相兄饱览群书,想必知那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事。幽王为何要戏诸侯?为博娘娘一笑!眼下什么能博娘娘一笑呢?自是天下最不寻常之人做下天下最不寻常之事!何人最不寻常?依在下之见,就是卿相兄您!卿相兄既为最不寻常之人,所做之事自然也是最不寻常之事喽!” 苏秦迟疑一下:“在??在??” 见他有所动摇,张仪心中暗喜,继续怂恿:“呵呵呵,卿相兄,你甭在在在了,就听在下几句。在下为什么认定你是最不寻常之人呢?原因有三:一是行,寻常人多是金剑正挂,张扬于外,卿相兄却是木剑倒挂,收敛于内;二是言,寻常人言辞流利,大言不惭,卿相兄却是言语迟钝,语出惊人;三是志,寻常人不思上进,安贫知命,卿相兄却是胸有鸿鹄,壮志凌云!有此三者,天底下最不寻常之人,最不寻常之事,除去卿相兄,又数何人呢?” 被他说到痛处,苏秦满面羞红,沉声正色道:“苏??苏秦已??已是人??人轻身??身??身贱,张??公??公??公子莫??莫再取??取??取笑!” 张仪意识到说得多了,抱拳,深揖,语气恳切:“卿相兄,你这说到哪儿去了?事关娘娘凤体,在下岂敢取笑?再说,在下虽爱说笑,正事儿几曾含糊过?卿相兄身为周室子民,理当为周室解难。娘娘贵为国母,国母有病,卿相兄明知有治而不行动,当是不孝。天子有忧,卿相兄能够解忧而不施以援手,当是不忠。卿相兄呀,即使您瞧不上眼前富贵,总也不能行此不忠不孝之事吧?卿相兄,在下所说,实非戏言,还望明察!” 见他讲到忠孝方面,回想自己与家父之间的隔阂,苏秦犹豫了,手扶下巴,歪着头,陷入沉思中。 张仪凑前一步,朝鬼谷子努下嘴:“那位先生不是算出卿相兄六十日之内必有大喜吗?说话间,这个期限也就到了,卿相之喜应该到来。可喜在哪儿呢?在下寻思,大喜也许就在眼前。此为命数,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哪!” “这??”苏秦看向鬼谷子,显然心动了。 “卿相兄若是仍存疑虑,何不再去求他一卦?若是卦得凶,卿相兄就不去揭榜。若是卦得吉,卿相兄不去,岂不是坐失良机?” 苏秦下意识地摸摸口袋。 张仪一把扯起他:“走走走,卦金在下来付!”拉着他大步走到鬼谷子处。 张仪放开苏秦,对跟在身后的小顺儿道:“掏钱!” 小顺儿摸出一块金饼,递给张仪。 张仪接过,蹲下,将钱摆在鬼谷子面前,抱拳道:“老先生,晚生求卦!” 童子给他一个白眼:“上次的卦金还没付呢!” 张仪转对他,淡淡一笑:“小兄弟,上次的卦金待明日约期到时,自然会付!” 童子鼻孔里哼出一声:“哼,只怕你明日不敢来!” 张仪瞟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回道:“小兄弟,谁敢来,谁不敢来,待到明日再说!”又转对鬼谷子,“老先生,今日的卦金晚生已经付了!” 鬼谷子问道:“你欲求何事?” 张仪指向幡子:“这上面不是写着旦夕祸福吗,晚生就占今日吉凶!” 鬼谷子眼睛没睁,声音却出来了:“不是为你占的吧?” 张仪一怔,心道:“咦,他怎会知道这个?定是胡蒙的。”拱手,朗声道,“老先生猜对了,”用手指苏秦,“晚生此卦,正是为这位卿相求的!” “有喜!” 张仪吸一口气,心道:“嗬,这老家伙倒是嘴硬呀,明日就是约期,那喜自然是今日到来,若是不然,他不是自打嘴巴吗?也好,我正可拿此怂恿口吃,让他去揭王榜。只要他敢揭,等待他的怕就不是喜喽!”便转对苏秦,朗声笑道:“哈哈哈哈,卿相兄,听到了吧?今日就有大喜,你还迟疑什么?” 苏秦跪叩:“先??先生,张??张公子定??定要晚??晚辈揭??揭??揭??揭王榜,晚??晚辈请??请求指??指点!” “既然这位公子让你揭榜,你去揭下就是!” 苏秦怔了一下:“娘??娘娘凤??凤体有??有恙,王榜求??求医,晚??晚辈不??不??不通医??医术,怎么诊??诊??诊治娘??娘娘?” 鬼谷子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这是一个偏方,你可呈给娘娘,或对其症!”递给他。 苏秦接过,再拜起身。 张仪心中狐疑,却也想知究竟,又担心夜长梦多,苏秦变卦,便不由分说,一把扯起苏秦径朝王榜走去。 告示台处已是人山人海。 张仪推着苏秦,边走边叫:“诸位闪开,诸位闪开,有神医揭榜来喽!” 观众闻声扭头,所有目光齐射过来,很快让出一条通道。 苏秦被张仪推到榜前,但仍在迟疑。 张仪猛推他一把:“揭呀,神医!” 众人起哄:“揭呀,神医!” 有观众认出苏秦,诧异道:“咦,这不是轩里苏家的二小子吗?怎么成神医了?” 苏秦满脸羞红,转身欲逃,张仪哪里肯放,将他再推一下,苏秦打个趔趄,已到榜下。 观众愈加兴奋,齐声起哄:“揭呀,小子,三镒金子啊!” 眼见已无退路,苏秦眼睛一闭,伸手取下王榜。 四名甲士原本以为是个恶作剧,见他真的揭了,顿时目瞪口呆。 所有观众尽皆呆了。 场面死一般寂静。 苏秦看向张仪,一脸惶恐。 张仪看看周围,看看几个甲士,似乎意识到事儿闹大了,吸了一口长气。 一旁转出一个佩剑的军尉,打量苏秦,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王榜上:“小子,你??既然揭了,就跟我走吧!” 苏秦呆了。 见他仍旧傻傻地站着,军尉转对四个军士,冷冷说道:“押他入宫!” 四名军士将枪戟架起,裹着苏秦径投王宫。 目睹苏秦被甲士押着远去,鬼谷子缓缓起身,沿街走去。 童子收起招幡,跟上。 不远处的姬雨略一迟疑,紧跟二人。 附近酒肆里,嬴驷四人正在小酌,隐约传来喊声:“快来看呀,有人揭王榜喽!” 话音未落,肆中之人“呼啦”一下全都出去了。 几人相视一眼,看向嬴驷。 嬴驷放下酒杯,起身出门,大步走向王榜方向,公子疾三人紧随其后。 军尉在前,四名甲士并苏秦跟后,正走进王宫的朱漆大门。苏秦面无表情,四肢僵硬,一步一步地挪着,就如一个走向刑场的死囚。 越来越多的观众闻信赶来,远远跟在身后。没有哄笑,没有嘘声,没有任何其他声音。众人只是默默地跟着,远远地盯住枪戟架下的苏秦,似乎是在为一个走向断头台的英雄送别。 朱漆宫门缓缓关上。众人怅然离去。 嬴驷四人面面相觑。 司马错一脸困惑,使劲地挠着头皮:“怎么是他?” 公子华匆匆过来,对众人道:“打探清楚了,那人姓苏名秦,附近轩里人,家人以种田为生,他却不思正业,整日在王城外面瞎逛,在这方圆极是有名,好像是,”指下脑袋,“这里有点儿不太够用。揭榜的事,”指下仍在大街上愕然站着的张仪,“是那小子怂恿的!” 公子疾不解道:“为何怂恿他?” “这个还不清楚。” 嬴驷转对公子华道:“搞清楚。” 公子华疾步而去。 嬴驷转头望公子疾:“走吧,酒还没喝完呢。”说完大步往回走。 “唉,”司马错苦笑一声,“瞧这什么事儿呀,周天子简直就是胡闹!” 嬴驷转身,看向司马错,语气坚决:“无论他如何胡闹,这个雨公主本宫聘定了!” 看到嬴驷的决绝表情,公子疾深吸一口气,转对司马错道:“司马兄,你陪殿下喝酒,在下这就拜谒颜太师,转达殿下旨意!” 显然,玩笑开得太大了。 宫前大街空落落的。张仪站在大街的拐角,怔怔地盯住紧关的宫门。 小顺儿莫名伤感起来,悄声问道:“公子,口吃他??还能出来吗?” 张仪似是没有听见。 “公子?” “话多!”张仪瞪他一眼,扭转头,大步走去。 小顺儿紧跟其后。 张仪转身,几乎是吼:“你小子乱跑什么?” 小顺儿尴尬道:“我??” 张仪指指地面,没好气道:“就给我守在这儿,瞪大眼珠子,俟有卿相音讯,即刻报我!” 小顺儿“唰”地打个礼,朗声道:“顺儿得令!” 转眼已是午饭辰光,鬼谷子、童子一路走到他们常去的小客栈里,要来几只豆饼、两碗稀粥,慢悠悠地享用起来。 他们旁边的几案前坐着一身男装的姬雨,面前也是一个粥碗。 童子想到什么,停住咬嚼,看向鬼谷子:“先生,要是这两日就走,得备些干粮才是!” “想备你就备吧。”鬼谷子继续喝粥。 童子走到店主那儿,指向餐桌:“就方才那饼,请多烙些,我们带走!” 店主堆笑:“多少个?” “二十个。”童子将一块金子递上。 店主看下金块,诚惶诚恐道:“钱太大了,我这店小,找不开呢。”赔着笑,“你有布币吗?” “有有有!”童子从袋中摸出一把布币,递过去。 店主收下两个:“够了。” 听到童子说两日内就走,姬雨心里一揪,定睛看向鬼谷子。 鬼谷子也看过来。 二人目光相撞。 童子走回来,悄声道:“先生,我们今天就走,好不?” “呵呵呵,”鬼谷子的目光仍在姬雨身上,“为师明日还有个约呢,你急什么?” “我说的也是这个,”童子忧心道,“那个??万一苏公子他??没有大喜呢?” “呵呵呵,”鬼谷子又是一笑,“你小子呀,净操些闲心。好吧,为师这就打个卦,看看那人有没有大喜!”闭目凝神,扳起指头,有顷,猛地睁眼,眉头紧皱,“哟,糟了!” “先生?”童子凑近,急听下文。 “愣小子怕是要受皮肉之苦喽!” 童子惊愕:“咦,为什么呀?” “因为他不会诊病呀!” “先生不是送他药方了吗?” “送了他,他也得会用才是!” “这??”童子急了,“这可怎么办哪?” 鬼谷子别有用意地瞥一眼姬雨:“宫中的事,为师又能怎么办呢?” 姬雨听得分明,以指节在案上轻叩三下,将一枚布币放在案上,疾步离去。 见她走远,童子笑了。 鬼谷子看向童子:“你笑什么?” 童子得意道:“先生是说给那个人听的!” “晓得那人是谁了吗?” 童子压低声:“就是那个求你测字的姑娘!” “嘿,你小子,眼力不错哟!” “嘻嘻,要是差了,还能跟着先生吗?” “呵呵呵,这倒也是。” “先生,她能救出那个??口吃吗?” “怎么,你小子也想帮他呀?” 童子点头:“想呀,可??我能帮他什么呢?” “你可以帮他不口吃。” “啊?”童子惊道,“这也能呀?”眼珠儿一转,“嘻嘻,先生,怎么帮,小子这就去!” 鬼谷子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递给他:“你可走一趟太学,将此物交给那个弹琴的先生,托他转给口吃就可以了。” “好咧!”童子接过,收起锦囊,出门而去。 靖安宫里,显王坐在榻沿,握着王后的手,一脸愁容。 内宰趋进,拱手,禀报道:“王上,揭榜之人到了!” 周显王急道:“快,有请仙医!” 内宰走出去,朗声道:“王上有旨,有请仙医!” 宫正悬下珠帘。 内宰引苏秦趋入宫中。 许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面,苏秦更蒙了。 内宰带他趋到帘前,拱手道:“仙医,王上、娘娘在此,请觐见!” 苏秦朝周显王跪拜,屁股撅起老高:“草??草??草民苏??苏??苏??苏??”舌头卡死在“苏”字上。 看着苏秦的憨样及口吃状,众宫人欲笑不敢,欲忍不住,个个捂嘴,不敢再看他,只好将脸转开。 周显王眉头大皱,缓缓扬手:“仙医平身!” 苏秦却如没有听见,依旧撅着屁股:“??苏??苏??苏秦叩??叩??叩??” 见苏秦这又卡在“叩”字上,众宫人实在忍不住了,哧哧笑出来。 内宰忍住笑,低声提醒:“仙医,王上要您平身,您要谢恩!” “草??草??草??草民谢??谢??谢??谢??”苏秦这又“谢”个没完。 周显王又一皱眉,盯住他:“请仙医诊病!” 苏秦摇头:“草??草??草民不??不??不会诊??诊??诊??” 周显王愕然,扭头看向王后。 王后悄声道:“他不是那个神医!” “哦?”周显王看向苏秦,“既然不会诊病,你为何揭榜?” 苏秦急了:“草??草民不??不??不敢揭??揭榜,是张??张??张公子让??让??让草民揭??揭??” “张公子?张公子是何人?” “草??草??草民朋??朋友!” “他为何要你揭榜?” “为??为??为娘??娘??娘娘诊??诊??诊??” 见苏秦这般颠三倒四,周显王蒙了:“如此说来,你会诊病?” “草??草??草??草民不??不??不??” 周显王脸色愠怒,看向王后。 王后显然未曾料到会是这个结局,眉头紧皱。 内宰走近,耳语道:“王上,看来这人不是神医,”指头,苦笑,“这儿或有毛病!” 想到他也许是个痴呆,周显王的怒气渐熄下来,轻叹一口气:“唉,都是什么事儿呀!”摆手,“押下去吧!” 内宰厉声道:“来人,将此人押下去!” 两名甲士闻声走进,将苏秦架起,拖向宫外。 内宰跟出宫门,对军尉黑着脸吩咐:“将此人押入天牢,候陛下降罪!” 军尉拱手:“喏!”便动作麻利地将苏秦戴上枷具,押着他走向天牢。 见被上枷,苏秦真正急了,这才想起临行前白眉老者送给他的那只锦囊,大叫:“啊陛??啊陛??陛??陛??” 在这关键时刻,苏秦再次卡在“陛”字上,被四名甲士推搡着走远。 姬雨赶回时,刚好撞上军尉几人从牢里出来,遂拦住他,问揭榜人何在,军尉带她走向天牢。 天牢就在王城里。 一个狱卒带着姬雨进入苏秦的囚室。苏秦脖上的木枷被取下,脚脖子却上了镣铐。 姬雨目光盯视苏秦:“苏秦,你可知罪?” 姬雨仍旧是一身男装,苏秦认不出,惊惧道:“你??你??是??是??是??” “是谁你就甭管了,我在问你,你可知罪?” “苏??苏??苏秦不??不知!” “你犯下的是死罪!” 苏秦震骇,急道:“什??什??什么死??死罪?” “欺天!就是欺骗天子!” “苏??苏秦没??没??没有欺??欺??欺??” “你揭下王榜,却不会诊病,就是欺天!” “苏??苏??苏??苏秦有??有个偏??偏??偏??” “偏方何在?” 苏秦晃动手铐。 姬雨转对狱卒:“打开!” 狱卒开铐。 苏秦从怀里摸出锦囊,递给姬雨。 姬雨接过:“此囊可是一个白眉老人交给你的?” 苏秦惊愕了:“你??你??如??如??如何晓??晓??” “咦?”姬雨不解道,“既有此囊,你为何不呈送陛下?” “没??没??没有来??来得及!” 姬雨会意,吩咐狱卒:“开镣,善待此人!” 狱卒拱手:“谨遵雨公主吩咐!”便弯腰给苏秦开镣。 苏秦惊道:“雨??雨??雨??雨公主?” 姬雨去掉男子头饰,现出女装,将锦囊扬了下:“苏秦,你可在此稍候,此囊由本公主代为转呈!”说完一个转身,飞步去了。 苏秦跪叩:“谢??谢??谢??谢??” 姬雨拿着锦囊急进靖安宫,在王后榻沿坐下,叫道:“母后??” “雨儿,你这是??”王后看向她的衣饰。 “父王呢?” “唉,”王后轻叹一声,“方才有人揭榜,你父王满心高兴,以为来了仙医,不想来人是个呆子。你父王一时气闷,自回书房去了!” “母后,”姬雨急道,“他不是呆子,他是苏公子,是先生托他来的!” “啊?”王后惊愕,“你??你怎么晓得?” “因为先生托他时,雨儿就在现场。” 王后笑了:“你溜出去了?” “嗯。”姬雨点头,“父王张榜,我怕先生不来,出去察看,果见先生就在张榜处,但始终没有揭榜!” “唉,”王后不无懊悔道,“说起这个,都是母后的错。你父王又是赏金又是晋爵,先生何等高洁,怎么会揭这样的榜呢?” “是哩。先生依旧摆他的卦摊,我就在一边看着,正替先生着急,偏巧遇到太学里的一个纨绔学子怂恿苏公子揭榜,出他的丑。苏公子家贫,曾在太学里偷艺,遭到那些纨绔子弟戏谑,恰好被雨儿撞见,是以认识。苏公子不肯去揭,那人左劝右劝,说以富贵,苏公子迟疑,那人便拉他到先生处求卦。先生卜出吉卦,苏公子说他不会看病,先生又交给他一个锦囊,说是药方??” 王后打断她道:“锦囊何在?” 姬雨摸出锦囊,呈交王后。 王后拆开,现出一块丝绢,上面是鬼谷子的字迹。 王后泪出,将锦囊捧在胸前,喃声道:“是先生写的!” 姬雨急切问道:“先生写什么了?” “你自己看!”王后将丝绢递给她。 姬雨接过一看,是几句偈言:“道器天成,鬼谷重生;携蝉归林,可解纷争。” 姬雨放下丝绢,惊喜道:“母后,先生就是来接您进山的!” “嗯嗯嗯,”王后喜极而泣,更咽道,“先生是来接我的,雨儿,先生他??他没有嫌弃母后??” 姬雨扑在王后怀里,兴奋道:“母后,您是天生道器,早晚都可修道啊!” “嗯。”王后擦去泪,“雨儿,先生既有此召,母后就无疑虑了。你去筹备,我们母女一道进山,跟从先生修道!” “母后,要走就得尽快,先生已让童子筹备干粮了!” “是吗?”王后闭目有顷,“你可禀报先生,我们定于后日鸡鸣出宫,日出前赶到轩辕庙!宫中许多事情尚须处置,再说,无论如何,母后也得禀报你父王晓得。” “好咧!”姬雨应一声,兴冲冲离去。 苏家院里人来人往,宰猪杀羊,一片繁忙。 苏姚氏寻到苏虎,忧心道:“他大呀,代儿咋还没回来呢?” 苏虎眉头紧皱:“我也正在急呢!” “后日就是大喜,秦儿要是不回来,这可怎么办呢?” 苏姚氏话音刚落,一阵脚步声急,苏代风风火火地跑进来。 “阿大,阿大—”苏代大叫。 苏虎盯住他:“咋哩?” 苏代喘着粗气:“二哥他??他??” 苏姚氏一脸急切:“快说呀!” “揭??揭王榜了!” 苏虎皱下眉头:“什么王榜?” “娘娘生病了,治不好,天子张了个王榜,说是谁能治好娘娘的病就给谁金子,还晋爵大夫,这榜没人敢揭,后来说是??我二哥揭了!” 苏虎眯住眼睛,心揪起来:“他??人呢?” “让宫中的甲士押进宫城了!” 苏姚氏声音发颤:“代儿,你二哥他??不会有啥事儿吧?” “谁晓得呢。”苏代苦笑,“要是好事,为啥那么多人不去揭呢?” 苏姚氏落泪。 苏虎白她一眼:“你就晓得哭!”又转问苏代,“代儿,你二哥揭榜,你看见没?” “要是看见,哪还能让他揭呢?我只是听到人们哄传,待赶过去时,人全散了,榜也没了。” “听见没,”苏虎转对苏姚氏,安慰道,“道听途说,咋能信哩?再说,二小子再不济,给娘娘治病的榜,他能敢揭?病治不好,是要杀头哩!” 苏姚氏擦泪:“他大呀,万一真是秦儿揭了,该咋办呢?” 苏虎吩咐苏代:“代儿,速去王城,死活把他拖回来!” 苏代面露难色:“我都找他两天了,不晓得他住在哪儿呢!” “他不会离开王城!多喊几个人,在王城周遭撒开网找。记住,寻到他时,不可告诉他结亲之事,免得另生枝节!” “我咋说哩?” 苏虎思索有顷,抬头:“说我就要死了,想再看他一眼!” 苏姚氏啐他一口:“你个老头子呀,喜事儿咋能照丧里说呢?” 苏虎没好气地应道:“不这样说,那小子肯回来?” 大喜临门,龙口村老喜儿家也是张灯结彩,正堂里摆着几个箱、笼,里面装满小喜儿的嫁妆。一位大厨正在忙活,老喜儿做下手。 小喜儿从外面跛进来,看一眼老喜儿,拐进自己闺房。不一会儿,闺房里传出她的悲泣声。 老喜儿吃一惊,走进她的闺房。 榻上整齐地码着八床新被,小喜儿伏在新被子上哭得伤悲。 老喜儿急道:“喜儿,好端端的,你哭个啥哩?” 小喜儿更咽道:“阿大,听她们说,他??他揭了王榜,让甲士押进宫里了。” 老喜儿脸一黑:“啥人说的?” “她们都是这么说。” “没有的事,甭听她们瞎讲!” “要是??要是真的呢?” “要是真的才好呢!”老喜儿应道,“啥人敢揭王榜?真正有本事的人才敢!” “阿大,你是说,他真的揭了?” “真的假的,明天就晓得了!” “咋能晓得哩?” “如果他人在,就说明没揭,如果人不在,那就是揭了!” “为啥?” 老喜儿沉声道:“因为揭王榜又治不好王后,是要杀头的!” 听到“杀头”二字,小喜儿又哭起来。 “唉,”老喜儿长叹一声,“喜儿呀,无论发生什么,咱都得认命。如果没揭,最好。如果揭了,被人杀头了,你就再回来,继续过咱的苦日子。如果揭了没被杀头,你那夫婿真就是个贵人,你能嫁给贵人,是咱祖上积来的阴德啊!” 小喜儿含泪点头:“嗯。” “阿大做事不会拐弯,不被村里人待见。刚好你又落下这个毛病,婆家不好找,不晓得多少人都在等着看咱的笑话哩!闺女呀,你只管黑着眼嫁过去,过出个样儿让他们瞧瞧!” 小喜儿点头:“嗯。” 周显王埋头于医籍,正自浑然忘我,颜太师求见。 显王放下竹简,看向他,观他神色,心中“咯噔”一下。 “陛下呀,”颜太师气得嘴唇直哆嗦,“简直是欺人太甚哪!” “是秦人又找你了?” “除了秦人,还能有谁呢?就在方才,秦使到臣府上了!” “他想怎样?” “他说,殿下看中雨公主了,非她不聘!” “王后不是病重吗?” “臣说了,可秦使咬定王后是装病,是有意做给他们看的。秦使说,娘娘前番装病,是因为魏人捣乱,情有可原,这又装病,就是成心不给秦公面子,让秦室难堪,秦国太子正是为此生气,非要把雨公主聘走不可!” “这这这??”周显王急了,“王后之病有目共睹,他们不是也来仙医诊治过了?” “正是因为诊治过,他们才说王后是装病啊!” 周显王一震几案:“岂有此理!” “唉,我堂堂大周,竟然??”颜太师掩袖抹泪。 “若是寡人不从呢?” 颜太师擦泪,摇头:“秦使也放话了,陛下一日不从,殿下就一日不走,还有,他说他的三千甲士在洛水也待腻了,早想来王城逛逛,是殿下拦住了!殿下也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如果三日之内陛下没有答复,殿下他就??不拦了!” 周显王气极:“他??他这是??” “陛下??”颜太师老泪横流,“是臣无能啊!” 周显王身子前倾:“以举国之力,我们可集多少兵卒?” “打不得呀,陛下。”颜太师几乎是求了,“他这三千甲士俱是一等一的虎狼之师,是从死人堆里滚爬出来的,我们的兵卒虽在数量上可以占优,可??个个养尊处优,早就打不得仗了,且这辰光都还在忙活冬耕,一时三刻怕也??” 周显王以手捂脸,有顷,抬头:“老爱卿,你??意下如何?” “事情僵了,还能怎么办呢?” “你是说,答应他们聘亲?” “不答应也不成呀。老臣恳请陛下好好劝劝雨公主,嫁过去吧。大周社稷??唉,雨公主是个懂事的孩子,她懂的,她不会不听劝的!” 周显王闭目良久,摆手道:“晓得了,你??去吧。”复又拿起竹简。 颜太师轻叹一声,缓缓起身,拱拱手,迈动一双老腿,颤巍巍地退出。 夜幕降临,靖安宫里一片宁静。 姬雨悄悄来到王后榻边:“母后,您与父王讲妥了吗?” “还没呢,我在等他。你备妥了?” 姬雨给她一笑:“没有什么好备的。这里的一切,在山林里全然没用,多带几套能够换洗的衣服就可以了!” 王后笑了:“就凭这句话,你可以进山了。” “父王他??会让您走吗?” “会的。” “为什么?” 王后目光坚定:“因为他爱母后!”说完,嘴角露出幸福的一笑。 “嗯,”姬雨伏在她怀里,“母后,您能得到父王,真是幸福!” “是哩。”王后轻抚她的秀发,“母后此去,什么也不留恋,就忧心你父王一人。” 姬雨想到什么,坐起来:“父王为什么还不来呢?” “照理是该来了,想是有事吧。”王后缓缓起身,“我望望他去。” 王后来到御书房,内宰领她走进。 周显王坐在席上,如一段枯木。 王后缓缓跪下:“汕儿叩见陛下!” 周显王似是没有听见。 内宰趋近,轻声道:“陛下,娘娘来了!” 周显王回过神,抬头看向王后:“你??起来吧。” 王后起身,走到显王身边。 “这么晚了,你还不睡?” “我睡不着。” “为何睡不着?” “在候陛下。” “是吗?”周显王略顿,“有啥事儿?” “是哩。” “说吧。” “陛下还记得那个揭榜的年轻人吗?” “他怎么了?”周显王脑海中渐渐浮出白天的那个口吃。 “他不是捣乱来的,他是神医派来诊治臣妾之病的。” 周显王惊愕:“哦?”看向王后。 “神医托他捎来药方,可他口齿不清,加上紧张,竟然未拿出来,是雨儿到天牢望他,他才献出药方。” 周显王笑了:“太好了。他开的什么方?” “是一个偏方。” “太好了。是什么神医?” “鬼谷先生!” “是你常常念叨的那个鬼谷先生吗?” “正是。”王后悄声道,“他来洛阳了!” “他的偏方是接你进山,对吗?” “对的。还让我带雨儿一起走。” 周显王深吸一口气,声音沉重:“是吗?”缓缓闭目。 周显王的沉重语气及突如其来的沉默,使王后心里一紧。 “陛下?”王后声音极轻。 “去吧。”周显王的声音越发沉重,“你们??都去吧。” 王后不无诧异地凝视显王。 时间凝滞。 不知过有多久,周显王猛地睁眼:“去呀,要走就快走,这还守个什么?” 王后怔了下,缓缓起身,再拜,辞别。 内宰送到门外,王后道:“你跟我来!”便头前走去。 内宰跟上。 走有一段,王后停步,盯住内宰:“发生什么事了?” 内宰悄声道:“后晌老太师来了。” “太师说什么了?” “秦使找他了。秦使说,秦国的殿下看中雨公主,必须把她聘走,否则,他就留在洛阳,他的三千甲士也要进洛阳城??” 王后惊愕:“他??他们想干什么?” “听太师说,秦人生气了。秦人说,娘娘前番装病,是因为魏室捣乱,情有可原,此番装病,就是不给秦公面子,是有意让秦室难堪!” “太师他??怎么想?” “太师的意思是让雨公主嫁给秦人,没有其他办法。秦人素来粗鄙,秦卒如果进城,如果闯进宫里,后果不堪设想啊!” 王后喃声道:“难怪陛下??” “是哩。太师走后,陛下就闷闷地坐在那儿,一直坐到现在,饭没吃,水也没喝一滴。你说这??怎么办呢?” 王后呆立良久,一步一步地挪向靖安宫。 一夜过去了。 凌晨时分,靖安宫的宫人仍在熟睡。 王后动也不动地坐在软榻上,两眼盯住那只随她嫁过来的玉瓶。 玉瓶完美无缺,立在黎明的辉光里,若不细看,谁也看不出它已破碎,是她花费整整一夜将它重新拼接! 靖安宫里,宫正匆匆走进,从袖中摸出一只锦盒,双手呈上:“娘娘,您要的桐油,老奴总算寻到了!” 王后躺在榻上,微微欠下身子,指下妆台:“放那儿吧!” 宫正走到妆台前,寻思有顷,拉开一只抽屉,将锦盒放进去,转对王后道:“娘娘,老奴放在左边的抽屉里了!” 王后点头,转对众宫人:“你们都出去吧,本宫有点儿累,想睡个长觉!” 众宫人纷纷退出。 宫正走在最后,顺手带上宫门。 王后坐起来,从袖中摸出鬼谷子的锦囊,取出丝绢,久久凝视上面的字迹。 王后放下丝绢,眼眶里盈起泪珠,眼前渐渐模糊。 王后打了个愣怔,下榻走到几前,咬破手指,在砚中滴入鲜血,以笔蘸之,在丝绢上又写几行,仔细端详一阵,将其小心折起,放入锦囊,拿针线缝好,走回榻上躺下。 王后朝外喊道:“来人!” 候在门外的宫正听到,趋进:“娘娘?” 王后淡淡一笑:“这些日子本宫生病,也让你受累了!” 宫正一阵感动:“是老奴未能侍奉好娘娘,让娘娘受苦了!” “本宫身体不好,怎能怪你呢?不过,本宫眼下感觉好多了,这下想好好地睡个长觉,你就守在门外,无论何人,莫使他们进来打扰!” 见王后心平气静,气色确实见好,宫正点头道:“娘娘放心,老奴只在门外候着!” 王后从枕下摸出锦囊:“要是陛下来了,本宫仍旧没醒,你就把这只锦囊转呈陛下!”说着将锦囊递给他。 宫正双手接过:“娘娘,这是??” 王后淡淡一笑:“没什么,是个治病的偏方儿!” 宫正转身出去,将门轻轻带上。 宫中静得出奇,水漏的滴水声清晰可数。 王后缓缓下榻,望向那只被显王摔碎、又被她拼接了整整一夜的玉瓶,缓缓跪下,凝视玉瓶,喃声道:“陛下,汕儿??汕儿没有树胶,汕儿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朝玉瓶拜过几拜,缓缓起身,走至妆台前,坐下来,对镜梳妆。 王后将头发重新梳过,绾成显王最爱看的发型,扎好发髻,描眉,画眼睑,然后,打开衣柜,一件接一件地穿起她出嫁那日的华丽服饰,最后才戴上后冠。 待有条不紊地做好这一切,王后复回妆台前,对镜坐下。 镜中映出的是一个风华绝代的大周天子之后。 王后眼前浮出鬼谷子,鬼谷子身后是茫茫林海,高山连绵,泉水叮咚,鱼儿畅游。 一连串的浮想之后,王后从妆台下面拉出抽屉,摸出锦盒,取出桐油,又从另一个抽屉里拉出一块巨大的丝帛。 王后将丝帛缝成一个袋子,涂上桐油。桐油凝结,发出清香,但丝帛袋子依旧柔软。 王后将空盒塞回妆台,缓缓走回榻上,徐徐躺下,拉上锦被,闭上眼睑,将丝帛袋子罩在自己头上,袋口收在脖颈上,用一根绳子扎好。 “陛下,你的汕儿这就走了!”王后在心中默念道,“先生,你的汕儿??这就来了!” 轩辕庙中,童子正在院子里站桩,忽然听到殿中传来先生的声音:“汕儿??” 声音突然而震颤,就像是被锥子扎了心似的。 童子急急收功,跑进殿里,吃惊地看向鬼谷子:“先生?” 鬼谷子似是没有听见,只是不停地重复一个字,像是在呼唤什么:“汕儿,汕儿,汕儿??” 更让童子惊讶的是,鬼谷子流泪了。 童子从未见过先生流泪,然而,此时此刻,童子看得清楚,两行浊泪正从鬼谷子深陷的眼眶里盈出,滑下他饱经风霜的老脸,滴到尘土里。 “先生,先生?”童子吓坏了,跪在地上,摇晃他。 鬼谷子却是不动,就如一具僵尸,一具会流泪的僵尸。 童子乍然明白,先生是神游去了,先生是在神游中遇到了他最伤心的事,且这个伤心的事一定是与“汕儿”相关。 童子嘘出一口气,不再打扰先生,走到殿外,小眉头微拧,自语道:“汕儿?汕儿是什么意思?是一个人吗?是一座山吗?是一条溪吗?”挠会儿头皮,抬头看看日头,猛地一拍脑袋,“糟了,看日头这样儿,再有半个时辰,就是与那小子约定的辰光,先生想必是忘了!忘了最好,若是不然,这这这??光天化日之下,人家真要在闹市里撕幡,如何是好?” 童子正在为那个幡儿忧心,殿中突然响起一个乐声。童子紧忙进去,见鬼谷子拿着一个黑乎乎的石器放在唇边,那怪声就是从石器中发出来的。 鬼谷子一气一气地吹。鬼谷子的气很长,量很足,那乐音悠扬不绝,宛如人哭,又宛如极远地方的某个洞穴在大风天里发出的怪音,低沉而洪荒。 跟从鬼谷子这么些年,童子从未见过先生吹奏这个东西。 童子凑到跟前,两眼睁大,紧盯这个黑色的圆圆的石头。石头开着几个小洞,鬼谷子吹了一个,其余几个,被鬼谷子的老手按着。石头里面显然是空的,要不然,就不会有那么洪亮的声音发出来。 童子盘腿坐下,闭起眼睛,倾心去听。 听有一时,童子似也看到了什么,泪水如那断线的珠子,一串一串地流下来,口中喃喃地重复鬼谷子曾经呢喃的“汕儿??汕儿??”。 第024章|?膳馆苏张醉结义?灵堂父女伤别离 大周天牢苏秦关押处,宫正缓步走进,对司刑传达道:“娘娘口谕,将昨日所押的那个揭榜人无罪释放!” 司刑拱手:“遵旨!” 苏秦一步一步地走出宫门,神态狼狈。 小顺儿远远望见,撒腿就朝贵人居狂奔。 当张仪六神无主似的在院中走来走去时,小顺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扶在门框上喘道:“公??公子,口??口吃他出??出来了!” 张仪蹿过来,瞪他一眼:“咦,你口吃个啥?人呢?” “不??不晓得??顺儿回??回来报??” 张仪蜷起中指,朝他头上连敲几下:“报你个头呀!让你守在那儿,就是要你迎接卿相,你跑回来做啥?” 小顺儿以手护头,嘟哝着驳道:“主人吩咐小人一见口吃就回来报信,小??小人哪儿错了?” 张仪在他头上又敲一下,一脸兴奋道:“本公子说你错了,你就是错了,还敢犟嘴?”说完“噌”地蹿到门外,撒开两腿就朝宫门方向跑去。 苏秦头低着,状态就如喝醉一般,正朝贵人居方向晃悠。 张仪远远望见,迎上去,扯住他,上下左右打量一遍,见他毫发无伤,惊诧道:“神了!真是神了!” 苏秦一脸诧异:“什??什么??神了?” “呵呵呵呵,当然是苏兄你神了!”张仪退后一步,揖个大礼,“苏兄在上,受张仪一揖!” 苏秦打个愣怔,竟是忘了还礼:“张??张公子,方??方才你??你叫苏??苏秦什??什么来着?” “哈哈哈哈,”张仪擂他一拳,爆出一声长笑,“叫你苏兄啊!就冲你今日这股豪气,本公子也该叫你一声苏兄!” 苏秦受宠若惊,长揖至地:“苏??苏秦谢??谢??谢张公子厚??厚爱!” 张仪一把扯起他:“走走走,仪请苏兄畅饮一爵,为苏兄压惊!” 走没几步,苏秦看到一家酒肆,指道:“张??张公子,这??这儿如??如何?” 张仪不屑一顾道:“市井之地,怎么能为苏兄压惊?” “张??张公子想??想去哪儿?” “老地方!” 老地方自然是指万邦膳馆。 接待他们的依旧是行人。得知他们仍要之前的雅舍,仍点之前的菜谱之后,行人不敢怠慢,匆匆禀报大行人:“报,上次那两个小子又来了。” 大行人看向他:“哪两个小子?” “就是点下八十年陈酿并八热八凉共四镒足金却未付一文的那两个小子!” “他们此来为何?” 行人苦笑:“仍是吃饭,仍要在原来那个雅间,仍要曾经点过的八热八凉,仍要一坛八十年陈酿!” “上次是燕使代付,这次由谁来付?” 行人皱眉道:“下官忧心的正是这个。” “这样吧,”大行人略一沉思,“给他们那个房子,就说最近生意清淡,原来点的膳品没有进货,原有的货不新鲜了,只能供应寻常菜品,至于八十年陈酿,也只有一瓶,被他们喝了,剩下的不过是些寻常陈酿,二十年之内的,要吃就吃,不吃就请他们自便。” 行人出去,不一会儿折返回来,兴奋道:“他们说吃,高兴着呢,看来此番意不在吃!” 大行人嘘出一口气:“那就好。” “可??万一他们仍然不给钱呢?” “真不给也就算了。前番燕使给了四镒足金,不是赚了一些吗,大不了补给他们就是。” “好吧。” 行人将苏、张请至先前那个雅舍。不消一时,酒菜悉数陈列于案,张仪斟酒捧爵,毕恭毕敬地敬上:“在下敬苏兄一爵,权为苏兄压惊,请!” 苏秦接过酒爵,诚惶诚恐道:“张??公子??大??大礼,苏??苏秦担??担??担当不??不起!” “苏兄不必客气,且饮下此爵,仪有话说!” 苏秦仰脖饮下。 张仪再次倒满,推在苏秦面前,自己端起另一爵:“仪多有得罪,自罚一爵,算是向苏兄赔罪!”说完一饮而尽,重新斟上,不无感慨,“不瞒苏兄,自你走进那扇朱漆大门,在下这颗心也就跟着进去了。昨儿整整一宵,在下是一眼未合呀!” 苏秦大是感动,朝张仪深深一揖:“苏??苏秦无??无??无能,让??让??让张??公子挂??挂??挂心了!” 张仪举爵道:“有能无能另当别论,苏兄能够毫发无伤地走出宫门,足见福大命大,可成大事!来来来,这一爵,张仪祝苏兄心想事成,万事圆满!” 苏秦亦举爵,与张仪碰一下,木讷地应道:“苏??苏秦谢??谢张公子美??美言!” 苏、张二人开怀畅饮,不消一个时辰,一坛老酒已经喝光,张仪、苏秦均呈醉态。 张仪呼着酒气,朝外大叫:“酒呢!” 一个仆从又抱一坛走进,哈腰赔个笑,转身离去。 “好好好,来来来,”张仪开封,斟酒,推给苏秦一爵,“苏兄,苏兄,苏兄,喝喝喝,不醉不休!” 苏秦醉眼蒙眬:“不??不??不??不??”后面干脆不说了,仰脖饮下。 “哈哈哈哈,”张仪手指苏秦,“好一个苏兄!看仪的!”说罢仰脖饮下。 苏秦抢过酒坛,倒酒。 张仪舌头也不囫囵了:“不??不瞒苏兄,起初在下真??真还瞧你不上,不想苏兄竟??竟然是个人物!张??张仪服??服了!” 苏秦全然没了往日的怯弱,将酒坛放下,手指张仪:“苏??苏秦虽??虽??虽说身??身贱,好??好??好歹也??也是知的。张??张公子说??说出此??此话,又称在??在下兄??兄弟,无论是??是否真??真心,苏秦都??都将铭??铭记于心!” “苏兄,”张仪激动起来,“在下真心,敢对日月!”眼珠儿一转,朝侍奉在门外的仆从扬手,“来人,摆香案,义结金兰!” 仆从们摆上香案,点燃香烛,又在案上摆了两只大碗。 张仪将坛中老酒全部倒进碗里,酒太多,满案子流。 张仪起身,拉过苏秦,双双牵手,径至香案前面,各自焚香,双双跪下。 张仪拿过切肉的刀,划破手指,滴血入酒。 苏秦也划破手指,滴血入酒。 张仪焚香,拜叩天地四方,朗声道:“四方神灵在上,魏人张仪与周人苏秦义结金兰,苏秦年长为兄,张仪年幼为弟。自今日始,张仪诚愿与苏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共谋人生大业!若有背逆,天地不容!” 苏秦亦对香案连叩几下,吃力地说道:“苍??苍??苍天在??在上,苏??苏??苏秦与张??张??张公子义??义结金??金兰,他??他日苏??苏秦若??若得富??富??富贵,定??定??定不独??独享,若有背??背??背??背逆,刀??刀??刀刺我??我??我心!” 誓毕,张仪、苏秦各自端酒,起身,碰碗,仰脖饮尽。 靖安宫门外,宫正奉了王后旨意,尽职地守候。之后的两个时辰,前后共有三人前来探望,一是姬雨,二是西周公,三是内宰。宫正将王后的话重复三遍,一个也未让进。 天色迎黑,周显王放心不下,在内宰的陪同下亲自探视。 宫门依然紧闭,宫正依旧守在门外。 周显王诧异道:“你这是??” “娘娘正在小憩。” “小憩就小憩嘛,你关门做啥?” “是娘娘吩咐。娘娘说,她想睡个长觉,无论何人都不能打扰!” 显王皱眉:“寡人也不能吗?” “娘娘是这么吩咐的!娘娘要老奴将此锦囊转呈陛下!”宫正起身,从袖中摸出锦囊,双手奉上。 显王接过锦囊,看到锦囊封口处细密有致的针脚,知是王后亲手所缝,忙拆开,抽出里面的丝绢,打眼一扫,脸色立变,一把推开宫正,撞开宫门,跌跌撞撞地冲进宫里。 宫正、内宰无不傻愣。 周显王扑到榻前,失声痛哭:“汕儿—” 内宰跟进来,见王后妆饰一新,头被丝帛做成的套子套着。显王急切解袋,手却抖作一团,解不开。内宰急将套子取掉,手搭在王后鼻孔上,人早没气了,摸脉,手腕已凉。 显王伏在王后身上,哭得伤悲。 宫正赶过来,拿过袋子,闻到桐油味道,跪地大放悲声:“娘娘,是老奴害了您啊!” 内宰看向他:“怎么回事儿?” 宫正更咽道:“娘娘午时要老奴寻些桐油,说是派个用场,老奴不知就里,到库房里四处寻找,竟就寻到一罐。老奴拿来交给娘娘,谁想娘娘她—”呜呜咽咽,“娘娘啊,您??您怎能走??走上这条路啊!” 内宰将袋子“噌”地夺过来,纳入袖中,脸色一虎,声音低沉,斥道:“什么路不路的?娘娘是久病卧榻,一口气没有跟上来!快召太医!” 宫正打个惊愣,飞奔出去。 太医赶至,摸摸王后脉相,验过鼻息,跪地,颤声道:“娘娘驾崩了!” 内宰似是不信:“娘娘中午还是好端端的,为何这就驾崩了呢?” “是哩,娘娘患的是心病,发作起来很急的!” “哦。”内宰转对宫正,“拿块白帛来!” 宫正找来一块白巾,递给内宰。 内宰接过,轻轻蒙在王后面上,转对众宫人:“娘娘久病未愈,突发心风,于辛丑日人定辰光驾崩,举国治丧!” 夜幕降临,周王宫里,灯火闪烁。王后暴毙,丧钟鸣响,哀乐声声,悲声一片。 公主闺院里,姬雨在莲花池边正襟危坐,面前摆着琴架,架上是姬雪留给她的五弦凤头琴。 姬雨纤指飞扬,琴声忧伤,《流水》声声传出。 姬雨一边弹琴,一边在心中向姐姐诉说:“阿姐,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啊,阿姐?刮风了吗?下雨了吗?不要着急赶路,天不黑就要歇着??阿姐,雨儿这要捎给你一个喜讯儿,明日凌晨,雨儿和母后就要飞走了,飞进先生的那片林子里,自由自在,远离尘嚣??” 宫中尽是哀乐和丧钟,姬雨却充耳不闻。许是被这悲凉的气氛所感染,一旁的侍女无法再听下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号啕大哭:“公主??” 姬雨微微抬头,泪眼略显诧异地看向侍女。 “公主,娘娘??娘娘她??” 姬雨心头一震,手指剧烈抖动,但仍然在弹,只是泪眼惊讶地看向侍女,目光征询。 侍女放声大哭:“娘娘她??驾崩了??” 琴声刹那间停止,声声哀乐隐约传来。 姬雨蒙了,手指僵在琴上,两只眼睛如痴呆一般盯牢侍女。 侍女惊愕,膝行至前:“公主,您??您这是怎么了?” 姬雨仍旧僵在那儿。 时光凝滞,姬雨的一只手悬在空中,一只手抚在弦上,就如一具僵尸。 侍女迅速站起,趋前,急切地叫道:“公主!公主!公主—” 姬雨仍无反应。 侍女惊呆,退后几步。 姬雨抚琴的那只手动了,缓缓扬起,再扬起,一直扬到不能再扬的高度。 陡然,姬雨的两手如疾风般落下,“啪”地砸在琴上,一根琴弦应声而断,鲜血顺着姬雨的手指汩汩流出。 侍女惊叫一声:“公主??” 姬雨不应,只将十根手指如雨点般落下,两行泪水如珍珠般洒下。凤头琴上溅满了姬雨的鲜血和泪珠,点点滴滴,梅花带雨。 与此同时,燕国的迎亲车队已经行至宿胥口,歇宿在镇上一家最好的驿馆里。 姬雪静静地坐在餐案前,案上摆着几道菜,上面已经不冒热气了。 春梅候立一旁,不无关切道:“公主,再不吃,饭菜就凉了!” 姬雪泪水滚出。 “公主,是不是又想??洛阳了?” 姬雪更咽道:“梅儿,我??我看到母后了??” 春梅惊愕了:“娘娘,公主怎么会看到娘娘呢?她在哪儿?” “她??她就站在我眼前,她??” “娘娘怎么了?她说什么了吗?” “她什么也没说,她只是站在那儿,看着我??” 春梅扑哧笑了:“公主,没事的,是你想念娘娘了!吃饭吧,公主!”说完蹲下来,为她夹菜。 姬雪拭把泪:“你们吃吧,我??我吃不下,也不想吃。”说罢缓缓起身,走向寝处。 酒逢知己千杯少。苏张二人义结金兰,自是开怀畅饮,不消半个时辰,已喝空两坛陈酿,无不酩酊大醉,相互搀扶,脚步踉跄地走出膳馆大门。 大行人、行人及几个仆从站在门口,看着二人。 张仪冲几人扬手道:“结??结??结账??” 苏秦亦扬手道:“记??记??记秦账??账??账下??” 大行人几个摇头苦笑一下,回去了。 “哈哈哈哈,”张仪转对苏秦笑道,“今与苏兄义??义结金??金兰,仪得兄长,痛快!” 苏秦喷着酒气:“苏??苏秦能与张??张公子义结金??金??金兰,就??就??就如做??做??做梦一般!” “不??不许再叫张??公子,叫仪??仪弟!” “不??不??不是仪??仪弟,是贤??贤??贤??贤弟!” “好,就??就贤弟!”张仪又走几步,酒也略略醒些,似乎想起什么,仰天长笑,“哈哈哈哈—” 苏秦一怔:“贤??贤弟为??为??为何发??发笑?” 张仪止住笑,看向他,言辞流畅许多:“苏兄,还记得看相的那个老白眉吗?什么‘远观万里鹏程,近判旦夕祸福’,净是胡扯!” “贤??贤弟何??何??何出此??此言?” 张仪哼出一声:“他说六十日之内,苏兄将逢人生大喜,张仪则有人生至悲。屈指算来,今日届满此数,苏兄喜在哪儿?张仪我又悲在何处?” “贤??贤弟所言甚??甚是,想我苏??苏秦这??这??这般光??光景,混??混??混口饱??饱饭已是不??不易,哪??哪??哪里还??还??还能贵??贵??贵??贵至卿??卿??”苏秦一个趔趄歪在地上,几次欲站起来,皆是不能。 张仪伸手拉他,没拉起来,自己反被拖倒。 二人在大街上仰天躺下,头对头,排成两个头对头的大字,占去了大半个街道。 张仪醉眼蒙眬:“不瞒苏兄,今朝??醉了,待到明日,仪弟定要寻到那个老白眉,看他有何话说?若是说??说得好听,服软求饶,仪弟或可放??放他一马。若是说得不??不好,看我把他的招幡扯下来,踩??踩在脚下!” 苏秦已然呼呼大睡,发出沉沉鼾声。 就在此时,苏代与同村的一个小伙子从远处走过来。 小伙子道:“苏代,都寻老半天了,寻不到呀!” 苏代应道:“寻不到也得寻!” 小伙子笑道:“嗨,寻不到才叫好玩呢,这边新夫人空守炕头,那边新郎官在外逍遥!不是吹的,在咱轩里,还真是黄花闺女进洞房,头一遭哩!” 苏代啐他一口:“遭你个头!阿大在家里大办喜事,兴师动众,我们若是寻不到二哥,叫阿大咋个收场?” 前面现出两个人,小伙子惊叫:“看,前面有两个醉鬼!” 苏代也看过去。 小伙子揉揉眼睛:“左边那个像是你二哥哩!” 苏代喜道:“是二哥!快!” 二人急奔过来。 苏代扳起苏秦,摇晃他道:“二哥,二哥,你醒醒!” 苏秦揉揉眼道:“谁??谁在叫??叫??” “是我,苏代,阿大让你回去!” “我??我??我??不??不??不??” 张仪听得清楚,一骨碌爬起,坐在地上:“请问仁兄,你是何人?为何拉扯苏兄?” 苏代抱拳应道:“在下苏代,苏秦是我二哥。家父想见二哥一面,在下特来请他回去!” 苏秦接道:“贤??贤弟,甭??甭理他,咱??快??快走,我??我要学??学艺??要跟贤??贤弟共??共谋大??大??” 张仪踉跄着站起:“苏兄弟,请问令尊为何要见苏兄?” 苏代稍作迟疑,缓缓说道:“家父说,他要死了,他想再看二哥一眼!” 张仪大惊,揖道:“既如此说,苏兄就交给你了,张仪就此别过!” 苏秦已如一摊烂泥,呼呼大睡起来。苏代让同伴招来一辆骡车,三人将苏秦抬到车上,别过张仪,扬长而去。 张仪踉踉跄跄地走回居处。 眼见贵人居在望,张仪打个趔趄,扶墙而行,嘴里嘀咕着:“人生至悲,莫过于丧父。苏兄之父若死,当是大丧。今日恰满六十日,若是苏兄遭遇大丧,老白眉所言也不为虚!”又走几步,停住脚,自语,“咦,就算老白眉预言应验,也不过应验一半,且这一半还是颠倒的。苏兄所遇,当是人生至悲,何来大喜?”爆出长笑,扶墙又是一番深思,“嗯,若以此说,当是喜丧颠倒。苏兄遭遇大悲,我当应验大喜才是!天已迎黑,我的大喜又在何处?看来,那个老白眉纯属瞎蒙!哈哈哈哈,他的那个小招幡儿,明日我是扯定了!” 小顺儿听到笑声,急急走出:“公子呀,您??总算是回来了!” 张仪劈头大骂一通:“你小子死??死哪儿去了?快,到万邦膳馆结??结账!” 小顺儿搀住他:“公子呀,家里来信了,送信的说,是个急事,小人四处寻您,可寻不到您呀,不晓得您哪儿去了?” “啥??啥个急??急信儿?” “是张伯捎来的!” 张仪酒劲醒去一半,盯紧他,急切问道:“张伯?急信?信呢?” 小顺儿摸出信,递给张仪。 张仪接过,自语道:“难道??是??是个喜信儿?”边说边拆,因醉劲儿太大,手指不听使唤,连拆几次,依旧启不开蜡封。 小顺儿看得着急,一把将信夺过,三下两下开了封,抽出信函递予张仪。 张仪读信后神色立变,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叫:“娘—” 入夜,苏家院落中张灯结彩,仍有不少人在忙活。门外一阵响动,苏代二人架着苏秦回来了。苏秦头低着,仍旧没醒。 苏姚氏闻声迎出:“是秦儿吗?”看到苏秦这个样儿,想起王榜之事,吓哭了,转对苏代,“代儿,这??这是咋哩?” 苏虎、麻姑儿急从客堂里跑出来。 苏虎打量一下苏秦,目光落在苏代身上。 苏代笑道:“大,娘,没事儿,我二哥喝多了!” 苏虎老眉紧锁:“喝多了?在哪儿喝的?” “万邦膳馆!” “万邦膳馆在哪儿?” “就在万邦使馆那道街,膳馆就是专供列国公使吃饭的地方。” “啥?”苏虎哪里肯信,“那地方能轮上他去喝?” 苏代嗫嚅道:“我也不晓得,看见时,他就躺在膳馆外面的大街上,还有一个富家公子,都喝醉了!” “唉,”苏虎气得直跺脚,“这臭小子,丢人丢到公使馆里,还不让列国看笑话?” “呵呵呵,”麻姑乐了,“老哥儿呀,二小子能回来就好,要不然,明天可就抓瞎哩!” 苏虎转对苏代:“愣个啥哩,抬他回去,锁起来,甭让他夜里跑了!” 一辆辎车停在万邦膳馆门口。 微弱的夜光下,张仪烂醉如泥。 小顺儿付完膳费,从大门里走出,大行人、行人等出门送行。小顺儿跳上马车,扬起鞭子响一声,马车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秦使馆里一片沉闷。 打破沉闷的是公子疾,他轻叹一声:“唉,都怪臣弟,过于急切了!” “哦?”嬴驷看过来。 “据林仙姑诊断,王后上一次是装病,这一次是真病,但病不至死,调养调养也就好了。臣以为,既然病不至死,何不借此压一下周室,因而仍旧说她装病。估计王后得知,觉得委屈,气郁加重,这才??”公子疾顿住,一脸自责。 “你是说,”嬴驷紧盯住他,“王后不愿意女儿做我大秦国的太子妃?” “据西周公所说,雪公主愿意,可魏人不让。该到雨公主,魏人无话说了,但雨公主不肯!” 嬴驷咬牙:“这个女人,可恶!” “驷哥,事已至此,该如何办为好?” 嬴驷语气坚决:“她愿也好,不愿也好,本宫认定的东西,就是本宫的!” “臣弟晓得了!” “不过,”嬴驷缓和一下语气,“周室大丧,且缓他几日,再与他们计较!” 公子疾点头:“臣弟遵旨!” 夜深了,雨公主仍旧坐在闺房外面,如一根木头。 侍女走过来,将一件外衣罩在她的身上。 哀乐仍旧响着。宫城外面,不知哪儿响起二更的梆声,两种声音交融,汇成王城之夜的节奏。 梆声消停了。 姬雨缓缓起身,将早已打好的包裹背在身后,抱起凤头琴,一步一步地挪向靖安宫。 靖安宫里,烛光点点,哀乐声声。 宫中央摆着灵榻,王后静静地躺在榻上,身上蒙着一袭白缎。 一身孝服的周显王守在灵榻前,神情木呆地望着灵榻上方的画框。画中的王后抿着嘴,甜甜地朝他微笑,仔细看,那笑容显然是挤出来的。灵榻两侧,顺溜儿跪着大小贵妃、几个王子和小公主,全都孝服在身,悲悲切切。 姬雨抱着琴,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 内宰看到,拿过一身孝服帮姬雨穿了,又在她的头上扎上一条白色麻巾,另一条系在腰间。 姬雨表情木然,既没有哭,也没有动,只拿两眼痴痴地凝视灵榻,就如一座雕塑。 披戴已毕,姬雨重又抱起凤头琴,缓缓走到灵榻前面,在王后身边放下琴,轻轻揭开罩在她脸上的白缎。 王后安静地躺着,两眼闭合,就像平日睡熟时一样,只有两道细眉锁在一起,似是凝结了太多的忧伤。 姬雨伸出双手,轻轻抚摸母后紧锁的眉头,想让它们展开,可它们怎么也展不开,就像被什么拧起来一般。 姬雨将面颊轻轻贴在母后的面颊上,嘴唇对着她的耳朵,嘀嘀咕咕很久,谁也不知她说了些什么。 姬雨抬头,再次抚展王后的双眉。 凝眉舒开了,王后的面容慈爱而又安详。 姬雨俯身亲吻王后,从额头一直吻到嘴巴,然后是她的脖颈、双手。姬雨在王后头下垫个枕头,让她面对自己。 姬雨起身,打开琴盒,在灵榻前面支起琴架,将姐姐的凤头琴摆在架上,端坐下来,面对母亲,轻声抚琴。 尽管只有四弦,琴声反倒添了几丝悲切,长了几分愁韵。姬雨弹的依旧是《流水》,只是这流水此时听来,就如在寒冰下面无声地呜咽,如泣如诉,却不为他人所见。 姬雨就这样坐着,就这样奏着,奏了一遍又一遍,没有泪水,也没有哭泣。 跪在王后榻前的贵妃、小王子、小公主们,不知何时,一个接一个离去。只有宫正、内宰和显王三人依旧跪在榻前,各噙泪水,听着姬雨的诉说。 突然,周显王动了一动,缓缓转过身子,静静地望向女儿。 显王吃力地站起来,挪几步,坐到姬雨身边,轻轻抚摸她的秀发。 姬雨弹琴的手越来越慢,眼睛紧紧闭合,眼中滚出泪花。 姬雨转身,一头扎入显王的怀中,放声大哭:“父王??” 周显王将她紧紧抱在怀中,生怕有谁从他怀中夺走她似的。 父女拥作一团,互相抱着,紧紧地抱着。 蜡烛燃完了,宫正换一根,又换一根。 天色拂晓,远处传来鸡啼声。 姬雨挣开显王,跪在地上,抬头凝视他:“父王!” 周显王淡淡道:“说吧,孩子!” “雨儿不能尽孝,雨儿不能服侍父王,雨儿??雨儿这就去了!”姬雨的泪水流出,起身,一拜,二拜,三拜。 周显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凝视姬雨。 “父王??” 显王淡淡说道:“是去云梦山吗?” 姬雨淡淡说道:“是的。” 周显王慢慢闭上眼睛,声音从喉管深处蹦出:“去吧,鬼谷先生在等你呢!” “父王,您??全都知道了?” 周显王摸出王后的锦囊,交给姬雨:“你的母后说,这是一个偏方儿!”又将头转向王后,略顿一顿,泪水盈眶,更咽,“是一个??偏方儿!”不停地重复,“是一个偏方儿??”越说越伤心,呜呜咽咽,伏在王后的尸体上悲泣起来。 姬雨一看,正是苏秦托她交给母后的锦囊。 姬雨打开,里面是块丝绢,丝绢中间是鬼谷子亲笔书写的两行墨字:“道器天成,鬼谷重生;携蝉归林,可解纷争。”丝绢下面,则是王后用血写成的一行小字:“陛下,欲从先生,难舍君情;欲与君偕行,豺狼不容;君恩社稷,夙愿近忧,臣妾两难,唯有远行;恳请陛下,听妾遗声,雪儿远嫁,已是苦命;唯此雨儿,托予先生??” 姬雨将锦囊捂在胸前,朝王后的遗体缓缓跪下,放声悲哭:“母后,母后,您答应雨儿,您答应雨儿一道走的呀,母后??” 显王转过来,轻轻抚摸姬雨的秀发:“去吧,孩子,听你母后的,投先生去,走得越远越好!” 姬雨抬起泪眼,凝视显王,担心道:“父王,秦人那儿??” 显王抬起头来,声音更咽,悲怆道:“生离死别,国破家亡,寡人什么都没有了,他们还能怎样?他们又能怎样?” 夜空里传来缥缈的埙声,远古,苍凉,悲怆,似是在为王后悲号。 显王拿袖管抹一把泪水,凝视姬雨,轻声吟唱: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 显王的吟咏缓慢,低沉,与那埙声一样,苍凉中不无悲壮。 姬雨含泪和合,父女二人悲怆的声音响彻灵堂: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 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 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 内宰、宫正俱是泣不成声。 远处雄鸡再啼。 姬雨起身,背上凤头琴,挽了包袱,拜过父王,吻过母后,挂上佩剑,一个转身,径出宫门。 晨雾缭绕,洛阳大街上,空无一人。 一身孝服的姬雨目不斜视,快步走向洛阳东门,过城门东出,投轩辕庙而去。 轩辕庙外,庙门虚掩,院中传来扫帚声。 姬雨嘘出一口气,轻轻叩门。 童子开门,手中拿着扫帚。 姬雨揖礼:“请问阿弟,先生可在?” 童子回一揖道:“总算等到姐姐了!” 姬雨吃了一惊:“等我?” 童子指指大殿:“是哩,家师正在候你!” 姬雨走进殿里,见殿里殿外清扫完毕,所有物事摆放齐整,就连轩辕泥塑上的浮尘也被童子扫了个干净。 鬼谷子端坐于轩辕塑像前,眼睛微闭。 姬雨放下琴盒、包裹,跪叩:“姬雨叩见先生!” 鬼谷子依然是两眼微闭,似乎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也没有在意她的存在。 姬雨再叩:“小女子叩见先生!” 鬼谷子嘴角启动:“你的麻衣可是为你母亲穿的?” 姬雨悲哭。 鬼谷子淡淡说道:“你的母亲因道而来,循道而去,可喜可贺,你哭个什么?” 姬雨止住哭声,有些迷惘地看向鬼谷子。 “姑娘此来,欲求何事?” “果如先生所言,”姬雨诉道,“罗网张来,那只玉蝉儿走投无路,欲随先生远遁山林,恳求先生容留!”说毕再叩。 “山林虽有自在,却是寂寞之地,只怕姑娘耐熬不住!” “小女子早已厌倦尘世喧嚣,无心他求,愿从先生终老于林莽,潜心向道!” “老朽观你是个道器,收留你了。你既以玉蝉儿为喻,自今日始,就叫玉蝉儿吧!” 姬雨叩首,悲喜交集:“玉蝉儿谢先生赐名!” “辰光到了,该上路了!”说完鬼谷子缓缓起身。 旭日东升。 童子扛幡儿打头,玉蝉儿跟后,鬼谷子走在最后,一行三人走出庙门,走下土坡,拐上洛阳通往虎牢关的衢道,迎着旭日渐去渐远。 龙口村,老喜儿家的大门外面,迎亲车辆已准备就绪。 小喜儿却仍躲在闺房里不肯出来。 麻姑儿急了,进去催道:“小喜儿,快点呀,日头已经出来了,大伙儿都在候你哩。” 小喜儿忧心忡忡,小声问道:“麻姑儿,他??回来没?” “谁回来没?” “就是??那个人!” “呵呵呵,瞧你问的啥话?人不回来,结个啥亲哩?”麻姑压低声,“不瞒你说,昨儿晚上就回来了,到家已是小半夜,不知和哪个富家公子在喝酒哩,弄得一身酒味,熏得我呀??”捏住鼻子,做个苦相。 小喜儿嘘出一口气:“他揭王榜没?” “啥王榜不王榜的,都是瞎传,要是揭了,人能回来吗?” “嗯。”小喜儿略略一顿,俏脸上现出一丝忧虑,“他??不会嫌弃我是??”看向自己的跛脚。 “呵呵呵,你还没嫌弃他呢!”麻姑学苏秦的口吃状,“小??小??小??小??小喜儿??” 小喜儿扑哧笑了,在麻姑的搀扶下,一跛一跛地走出来。 苏秦烂醉如泥,躺在自家的土炕上正在呼呼大睡,苏代拿着新郎服饰进来:“二哥,还没睡醒呀?” 苏秦动也不动,继续打着呼。 苏代扯他几下,见他仍旧醉着,急了,使劲扯他胳膊:“二哥,快起来,新娘子马上到了!” 苏秦如同木头,任凭他怎么折腾都在沉睡。 苏家院门内,张灯结彩,一派喜气。 全村人都来帮忙了,院中人来人去,甚是热闹。院门外面列着三口铁锅,一口烹猪,一口烹羊,另外一口烹了一只硕大的牛头。 一辆披红挂彩的牛车在锣鼓声中徐徐进村,渐至苏家院落的柴扉外面。苏厉点燃一捆干竹,爆裂的竹节噼里啪啦,声声脆响。 爆竹声中,一行人抬着各色嫁妆走进苏家院门。 锣鼓声更见响亮。 麻姑儿大步走进院里,朗声叫道:“老哥儿,新人到了,快叫新郎官出来迎接!” 苏虎看向苏代:“代儿,你二哥呢?” 苏代一脸无奈地朝屋里努下嘴。 苏虎几步跨进厢房,果见苏秦仍在呼呼大睡,不禁怒从心起,“噌噌”几步走到灶间,舀来一瓢凉水,“噗”地浇在苏秦脸上。 苏秦打个惊战,酒也醒了,睁眼看到苏虎,急又闭眼,连揉几揉,再次睁开,认准了是在自己家中,一时大怔。 苏虎将一套新郎服“啪”地扔在炕上,低声喝道:“人都到了,还不赶快换上?” 苏秦越发惊讶,似乎是在梦中。 苏虎瞪一眼苏代。 苏代过去,匆匆为苏秦穿上新郎服饰。 苏秦一头雾水:“这??这??这??” 苏代悄声道:“二哥,二嫂已到门外了!” 苏秦惊愕:“二??二??二嫂?谁??谁家二??二嫂?” 苏代将苏秦的衣裳穿好,戴上冠带,端详一阵,满意地笑了:“今儿是二哥的大喜日子,阿大为二哥娶媳妇了,新人已在门外,等二哥去迎哩!” 苏秦惊呆了,两眼直视苏虎。 “看什么看?”苏虎白他一眼,“快去擦把脸,到彩车上抱你媳妇进门!” 苏秦豁然明白,手指苏虎,嘴唇哆嗦:“阿??阿??”气得“大”字出不来了,干脆“唰唰”几下将身上的新衣悉数脱下,摔在地上,解下冠带,一一抛到一边,倒头又睡。 院外锣鼓声紧,人声鼎沸。 麻姑儿站在院中,不无夸张地大叫:“新郎官哩,总不能一直把新人晾在车上啊!” 苏虎急了,斜眼示意苏代。 苏代上前硬扯苏秦。 苏秦显然是故意的,睡得呼呼直响。 苏代放开苏秦,看向苏虎,苦笑:“阿大,看样子,二哥的酒劲儿还没过去呢!” 苏虎气恨恨道:“什么没过去!他是装的!”说着上前拧住苏秦耳朵。 任凭苏虎怎么拧掐,苏秦愣是忍着。苏虎扳他起来,稍一松懈,苏秦就又倒下。苏虎没辙儿了,照他屁股上踹几脚,苏秦照睡不误。 院门外面,因了苏秦的名声,看热闹的人越发多了。锣鼓手看到人多,劲头也来了,越敲越紧,声声催促。 观众七嘴八舌: “咦,新郎咋还不出来呢?新娘子等有半个时辰了!” “嘘,听说这小子揭了王榜,要给娘娘治病哩!” “啥?他会给娘娘治病?我鼻子也不信!” “是呀,这阵儿不定仍在天牢里关着,等着斩头呢!” “天哪,要是真被斩了,新娘子咋办?” “一定是了,要不然,这么久了,咋还不出来呢?” ???? 对于众人的闲言碎语,彩车里的小喜儿听在耳里,脸上忧急。 麻姑风风火火地冲进厢房:“新郎呢?” 苏虎气呼呼地指指炕头。 麻姑看过去,急得跺脚:“这这这??这可咋整哩?”瞥到苏代,眉头一动,“嘿,有了!” 苏虎看向她:“什么有了?” 麻姑对苏代道:“苏代,你穿上新郎服,先把新人抱回来再说!” 苏代面色绯红,摆手道:“这咋能成?我是小叔子,哪能去碰嫂子哩?” “嘻嘻,”麻姑笑了,“什么小叔子不小叔子的,新人进门,三天内没有大小,你只管去。再说,你名字就叫苏代,啥叫代呢?就是代你哥,去吧。只要抱进院里,跨进正堂,就算娶进家门了!其他事情,都好说!” 苏代连连后退,使劲摇头:“不成不成!” 苏虎一咬牙关:“代儿,听麻姑的,把你二嫂抱回来!” 苏代欲再推托,见苏虎瞪眼,只好穿上新郎服,跟着麻姑走出去。 当麻姑领着穿着新郎服的苏代走出前院时,人群沸腾,口哨声、起哄声四起。苏代一句话不说,低着头走到彩车前面。 麻姑走到彩车边,对小喜儿小声嘱道:“那小子还醉着,让他弟背你进门!记住,脚不要沾地!” 小喜儿点头,伸手给伴娘。 伴娘扶她走出篷车,双双蹲在车沿上。 麻姑让开位置,低声对苏代道:“人都出来了,快呀!” 苏代两眼一闭,走到车前,不由分说,抱起一人就走,结果却是伴娘。伴娘尴尬不已,挣扎着要下来,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麻姑急了:“苏代,抱错人了!” 苏代一脸尴尬,忙把伴娘放下,回身抱起小喜儿,在众人的哄笑声与更加起劲的锣鼓、唢呐声中走进院门,走进堂间。 苏家正堂里布置一新,明堂燃着喜烛,正中是伏羲、女娲泥塑,泥塑前面是列祖列宗的牌位,上方高悬周天子题的“天道酬勤”匾额。 小喜儿坐在麻姑儿早已备好的软垫上,头上罩着红巾。 麻姑儿走到苏虎跟前,低声道:“老哥儿,人进家了,下一步该是拜天、地、宗、亲,不能代了!” 苏代猛地脱掉新郎服饰,抱怨道:“不代了,不代了,打死我也不代了!” 众人皆笑起来。 苏虎转对苏代说道:“喊两个人,把你二哥拖过来!” 苏代看向麻姑:“麻姑,我二哥还没醒酒,能否再让他睡一会儿,晚点儿拜堂?” 麻姑郑重说道:“不拜天地宗亲,就得不到各方神灵荫佑,这桩亲事就等于没结。再说,这都快中午了,堂不拜,外面的宴席就开不成,众多亲朋早饭都没吃,急等开宴呢!” 苏虎急了:“这咋整哩?” “这样吧,”麻姑略一思忖,“新郎既然没醒酒,就让二人拜个醉堂。” “咋拜?” 麻姑对苏代交代道:“苏代,把这衣服给你二哥穿上,架他过来,按住他拜。” 苏代连连摇头:“这这这??我不干!” 苏虎眼一瞪:“这你娘个脚!”拿起新衣,转对两个年轻亲戚,“你俩,跟我来!” 两人跟着苏虎走到偏院。 厢房里,苏秦仍在装睡,门口守着一个壮小伙子。 苏虎将衣服扔在地上,嘴努向苏秦:“给他穿上!” 几人把苏秦拖起来,穿上。 苏秦仍旧装睡,夸张地打起鼾声。 苏虎怒不可遏:“拖到正堂!” 几人架起他,拖到正堂。 见一切皆已准备就绪,麻姑朗声唱道:“天地四方诸神灵、苏氏列祖列宗在上,今有轩里村苏氏苏虎次子苏秦与龙口村朱氏朱老喜儿独女朱小喜儿喜结伉俪之好,敬请四方神灵、列祖列宗证之、佑之!”又转对新郎、新娘,“新郎、新娘,一拜天地神灵!” 伴娘上前架住新娘,这边几人扭住苏秦,敬拜天地,共是三拜。苏秦被人按下又拖起,脸色极是难看,怒气在聚集,但表相仍是醉态。 麻姑朗声唱宣:“二拜列祖列宗!” 苏秦又被按住,按下再拖起,如是三拜。 “三拜高堂!” 苏虎、苏姚氏过去,并排坐在堂前一个席案前。苏秦再被按住,又拜三拜。 “夫妻对拜!” 新娘子转过身,面对苏秦,深鞠一躬。苏秦硬起腰杆死不鞠躬。几人硬将他的头弯下一些,算是鞠了。 仪式总算是走完了,麻姑朗声高唱:“仪式完毕,新郎、新娘入洞房!” 苏秦呆在那里,脸色乌青,酒精遇到肝火,燃烧了。 锣鼓声再度响起。 拜过天地,新娘已是苏家的人,脚可落地了。也就是说,小喜儿必须自己走进洞房。 苏家共有三进院子,正房苏虎老两口占了,第二进是苏厉家占了,第三进分东西两个小院,苏秦的洞房位于第三进的东小院。这是一段不小的距离。 麻姑再唱:“请新郎、新娘入洞房!” 伴娘走到小喜儿左边,架起她的胳膊,穿过后堂,走向第二进院子。小喜儿只用一只脚点地,但在长裙下面,不是明眼人看不出来。 然而,怕处有鬼,痒处有虱,偏就有个明眼人看得真切,就如发现宝贝似的大叫道:“咦,快看呀,新娘子只用一只脚走路!” 众人惊愕,七嘴八舌道: “一只脚咋走哩?” “跳呀!咦,快看,新娘子真就是在跳哩!” 所有目光全都聚焦在小喜儿的跛脚上。 小喜儿急了,跛脚落地,身子明显歪了一下。 众人又开始叫起来: “哈哈哈,是个跛脚!” “是哩,我也看见了。” 众人皆笑起来。 “这就对了,口吃对跛脚,绝配哩!” “对呀,对呀,天作之合!” 响起一阵更大的哄笑声。 面对众人的冷嘲热讽,苏虎听得耳根发热,怔了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恨恨地剜了麻姑一眼。 麻姑回他一个干笑,转对观众:“有啥好看哩?开宴喽!”忙追上去扶住小喜儿,二人架起她,“噌噌”几下就进了第三进院子。 苏虎恨恨地转向苏代等人吼道:“愣个啥?弄进洞房去!” 几个小伙子扭住苏秦,欲将他强行架出堂门。 苏秦两臂猛地一甩,挣脱出来,转身怒视苏虎,似要喷出烈焰。 众人惊愕。 苏虎怔了,逼视苏秦:“你??你小子,敢这样瞪我?” 苏秦目不斜视,直盯住他。 苏虎憋久的气寻到泄处,一步一步逼近苏秦。 苏秦本能地后退,一直退到正堂中间,但目光丝毫不躲,眼中充满了怨、恨与怒。 苏虎爆发了。 苏虎“噌”地走到门后,抄起顶门棍子,高高扬在空中。 苏秦动也不动,目光依旧盯住他。 苏虎颤着两手,冲上来,劈肩打下。 苏厉急了,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扯过苏秦的胳膊,用力拉开。 苏虎一棍打空,身体失去平衡,一个踉跄,额头撞在案角上,登时鲜血流淌,倒地不动了。 看热闹的眼见闹出人命来,不再哄笑了,一起围上抢救,堂中一片混乱。 苏秦也是傻了,钉在那儿一动不动。 众人把苏虎抬到他的卧房,有人拿出一把草木灰按在他的额头止血,有人去找疾医,皆在忙活。 苏虎发出哼哼声。 苏秦嘘出一口气,见没有人再看管自己,便悄悄挪出屋子,溜出院子,撒腿跑向村外。 颠簸一夜,天色大亮时,车马进入崤道,张仪的酒这时也醒了,坐起来,怔怔地听着马蹄声。 马儿走累了,脚步慢下来。 马停下来,走到路边,啃起树叶来。 小顺儿毫无察觉。 “顺儿?”张仪怔了下,叫道。 小顺儿打个惊战,揉眼。 “车子咋不走哩?” “我??”小顺儿惭愧道,“我睡着了。” 张仪走到驭手位置,从他手里抓过缰绳:“你睡吧,我来!” 小顺儿忙抢回来:“这这这??怎么能让公子驾车呢?” “那你走快点儿!” 小顺儿看看马,面露难色:“马不行了,得吃草料、饮水,也得歇个脚儿!” “咦!”张仪看看马,跳下车子。 小顺儿给马饮水,抱些干草和饲料。 马儿吃起来,小顺儿歪在一边打瞌睡。 张仪掏出信,盯住上面的文字:“仪儿,见信速回,夫人病重,恐不久矣。张伯。” 张仪将信捧在心头,泣道:“娘,您一定要等着仪儿,等着你的仪儿啊??” “什么,雨公主不见了?”嬴驷盯着公子疾,表情愕然。 “是哩,”公子疾点头,“方才臣见西周公从宫里出来,拦住他问询宫中之事,西周公说,所有宫人并满朝文武都在为王后举丧。臣问他雨公主情绪可好,他打了个怔,说是没有看到雨公主。臣怕出意外,使他进去寻找。西周公进宫半日,说是雨公主不见了,所有人都不晓得她哪儿去了,就连内宰、周天子也是不知。” “那??”嬴驷吸一口气,“他们急不?” “急呀。这辰光都在寻找呢!” 嬴驷又吸一口气,声音似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女人??”顿住。 公子疾凝视他,目光征询:“驷哥,如果雨公主跑了,如何是好?” “一个深宫女子能跑到哪儿去?”嬴驷转对公子华,“华弟,放黑雕,无论她跑到哪儿,都给我抓回来!” 公子疾嘴巴动了几下,没有出声。 “疾弟,你想说什么?”嬴驷看得真切,冲他问道,“你”字发音怪怪的。 “回驷哥的话,”公子疾拱手道,“臣弟有两个奏议:其一是,要么不找,要找就动兵马,将三千甲士放入城中,关闭城门,挨家挨户搜查,闹他个惊天动地;其二是,趁机收手,留下话给周室,早晚寻到公主,知会秦室,秦室再行聘娶!” 嬴驷眼睛眯成一道缝:“如果由你决定,你选哪一个?” 公子疾语气坚决:“臣弟倾向于后者!” “要是周室耍我呢?”嬴驷恨道,“偌大一个周宫,随便藏个人不是难题!” “臣已使西周公荐给宫中两个线人,公主若在宫中,不可能藏久。” “如果藏了呢?” 公子疾阴阴一笑:“果真藏了倒是好事!殿下可以奏请君上,以周室失道为由,出兵伐之!那时,周室输理在先,面对我‘正义’之师,还能不唯唯喏喏?” “哼,届时唯唯喏喏怕已迟了,看我绝了他的宗祠!”嬴驷转对司马错,“司马将军,传令,拔营,回秦!” 从家中逃出后,苏秦一气跑到轩辕庙里,却见庙中干净整洁,空无一人。轩辕像前摆着三只烙饼。 许是饿极了,苏秦顾不上其他,拜过轩辕,将供品拿来,一路吃,一路赶向城中,到贵人居的那家客栈里,却见院门紧闭,门上挂着大锁。 苏秦纳闷了一会儿,来到客栈主人家,问他门上为何落锁,张公子何在,主人应道:“张公子昨晚已经搬走了!” 苏秦惊愕:“去??去??去哪儿?” “张公子收到家信,说是母亲病危,连夜回家了!” 苏秦拱手问道:“张??张公子家??家??家在哪??哪儿?” 客栈主人走进房中,拿出一块竹简,道:“这是他们入住时记的,魏国河西,少梁东张邑!不过,听说现在这地方归秦国了!” 苏秦拱手:“谢??谢店??店家!”说罢转身走去。 店主扬手:“苏公子留步!” 苏秦站住。 店主跑向里间,拿出十几枚铜板:“昨晚小顺儿结账,仓促之间,多算了十三枚布币,这交给你,早晚见到张公子,替我还他!”说着将布币递给他。 “谢??谢店家!”苏秦拱手谢过,接过钱,走向大街。 “看来,”苏秦思绪万千,“那日先生所言,当算灵验。昨日刚好届满六十日,我有大喜已是确认,贤弟母亲病危,若依先生所言,怕也是凶多吉少??听那店主所说,河西少梁已归秦人,贤弟家乡也必成为秦地了。秦人野蛮,贤弟脾气又躁,万一有个差错,如何是好??贤弟既已与我结下金兰之义,贤弟之母,当为我母,贤弟之家,亦为我家,于孝于义,我都不能置身事外!再说,贤弟走了,先生也走了,我正没个去处,何不走河西一趟?” 想至此处,苏秦伸手进袋,摸了下店家刚刚给他的一把铜币,信心十足地大步走去。 走有十几步,苏秦站住,心道:“此去河西,不知何日才能回来,该当去与琴师道个别才是。近日先生授课,明为指导琴室学子,实则点拨的是我,让我受益匪浅呢!”想到此,掉头走向辟雍方向。 苏秦匆匆走到辟雍,见守门老丈从门房里出来,紧忙迎上见礼。老人却如没有看见,笑呵呵地躬身候在门侧,给他个背。 苏秦正自惊诧,辟雍里面传来马蹄声,不一会儿,一辆宫车驶出来。苏秦让到道侧,与老丈一样躬身恭候。 宫车渐渐驶近,驶过大门。 突然,宫车在前面十几步外停下,车中传来一个沉沉的声音:“苏公子!” 苏秦吃一惊,抬头望去,竟是琴师。 苏秦既惊且喜,追前几步,跪地叩首:“晚??晚生苏??苏??苏秦叩??叩??叩??叩??” 驭手拿过乘石,琴师吃力地走下,上前将苏秦扶起,退后一步,拱手还个礼,语气哀伤:“老朽见过苏公子!” 见琴师两眼红肿,苏秦大是诧异:“先??先生,何??何??何??何事伤??伤??伤悲?” 琴师抹下泪水,说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哪!” 苏秦急切问道:“何??何人欺??欺??欺??欺负先??先生?” “非欺老朽,欺大周天子也!” 苏秦愈加惊讶:“何??何人敢??敢??敢欺??欺大??大??大??大周天??天子?” “唉,”琴师长叹一声,“前番秦、魏聘亲,逼迫雪公主远嫁燕邦。此番秦人兴兵洛水,再次相逼,强聘雨公主。娘娘原本有病,经不住这些伤悲,已于昨夜驾崩。雨公主不堪相逼,出宫逃走,迄今生死未明,生死未明啊??” 苏秦目瞪口呆,好半日,方才回过神来:“娘??娘??娘娘驾崩?雨??雨??雨公主出??出逃?” 琴师抬头望天,悲从中来:“呜呼哀哉!呜呼哀哉!堂堂大周天子,竟遭蛮夷之邦苦苦相逼,国破家亡,妻子离散,天理何在?天理何??在??”怅然出涕,泣不成声。 “先??先??先生?” 琴师看向他,以袖抹泪。 苏秦忧心道:“雨??雨??雨??雨公主出??出逃,秦??秦??秦人岂??岂??岂肯甘??甘休?” “唉,”琴师又是一声长叹,“该没的没了,该走的走了,他们不肯甘休,又能如何?老朽方才得到音讯,那些秦人,已于半个时辰前拔营起帐,走了!” 苏秦嘘出一口气:“走??走??走了好!”看向琴师,“先??先生,您??您??您这是??” 琴师泪水又出:“娘娘爱听老朽古韵,特聘老朽为宫廷琴师,还要老朽教导两位公主习琴。娘娘仙游,老朽这就去为娘娘再奏一曲,永??诀??” 苏秦恨恨道:“秦??秦??秦??秦人可??可??可恶!” 琴师以袖拭泪:“唉,世道如斯,徒唤奈何?”向他一揖,“苏公子,老朽就此别过,入宫与娘娘诀别!” 苏秦回揖:“先??先生慢??慢走!” 琴师登上轺车,驾车离去。 苏秦追前几步:“先??先生??” 轺车停下。 苏秦追上,一拱手:“晚??辈有??有一求!” 琴师看向他:“你有何求?” 苏秦扑地,五体投地,声音颤抖:“晚??晚辈求??求为先??先生弟??弟??弟子??” 琴师摇头。 苏秦急了,连连磕头:“先生??” “唉,非老朽不收你,乃时过境迁,为琴不足以立世啊。说起这个,差点儿忘了,老朽方才喊住你,原为这个,让秦人一搅,竟就误了!”琴师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苏公子,请收好!”递给他。 苏秦接过锦囊,略怔:“先??先生,此??此为何??何物?” “是一个童子托老朽转给你的,你可拆开来看!” 苏秦拆开,扯出一块丝绢,上有一诀:“口欲不吃,歌唱吟咏!若想除根,鬼谷云梦!” 苏秦放下丝绢,看向琴师,不解道:“先??先生,此??此为何??何意?”又将锦囊递给琴师。 琴师接过,看一眼,吸一口长气,闭目,良久,长叹一声:“唉—” 苏秦越发糊涂了,挠头问道:“先??先生因??因何而??而叹?” “时也,运也!你能有此机运,老朽恭贺了!”琴师拱手。 苏秦仍是一头雾水:“什??什么机??机运?晚辈愚??愚痴,请??请先??先??先生指??指点!” 琴师声音沉沉的:“机运尽在偈中,你慢慢去悟吧!”将锦囊递还给他,再拱手,“老朽告辞!” 车子扬长而去。 苏秦端详锦囊,一脸疑惑,心道:“童子?”眼前浮出童子与鬼谷子形象,眉头一动,“想是那位白眉老先生指点我哩!歌唱吟咏?口欲不吃,歌唱??” 晨起,韩国荥阳的一家客栈里,庞涓拿出钱袋子,倒在几案上,是十几枚一两重的小金饼和一些不同样式的布币。 孙宾洗漱已毕,走过来。 庞涓划拉出十枚小金饼,递给他:“孙兄,你到集市上买辆车,钱不多了,弄个二手的就成,得有点儿看相!” 孙宾笑笑,接过钱,袖入袋中,走出客栈。 不消一个时辰,孙宾赶着一辆新车回到客栈,兴冲冲地走到他与庞涓的住所,敲门。 门一开,孙宾怔了,因为站在门内的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一身宋商打扮。 孙宾吃一惊,拱手道:“仁兄抱歉,在下敲错门了!”退后一步,仔细察看,分明就是他与庞涓的住所,不禁纳起闷来。 络腮汉子盯住他:“仁兄没有敲错!” 孙宾听出声音,笑道:“嘿,是庞兄呀,你不张口,还真认不出来呢!” “呵呵呵,”庞涓笑道,“孙兄再细瞧瞧,这身装饰像不像个宋商?” “宋商?” “是呀,宋商遍游天下,多我一人又有何妨呢?” 孙宾仔细审看一会儿,笑道:“嗯,挺像呢。”看向他的络腮胡须,“这副胡子哪儿弄来的?” “呵呵呵,不只是胡子呢!”庞涓从袖囊里摸出一个袋子,打开,里面是不同样式的假胡子、假发、凝胶及其他杂物。 孙宾叹服道:“没想到庞兄有这几下子!” 庞涓恨道:“都是让那个奸贼逼的!” “嗬,这下到安邑,再没人能认出庞兄了!” “孙兄,”庞涓一本正经道,“打这辰光起,甭再叫我庞兄了,在下仍然姓龙,名水,是名宋商!” “好咧。”孙宾夸张地行个大礼,“在下见过龙公子!” 庞涓拿过一身行头,递过来:“请孙兄试试这个,合身不?” 孙宾一看,是一套粗布褐衣,下人穿的。 庞涓回个深揖,语带歉意:“龙公子不能没个仆从,只能委屈孙兄了!” “好呀好呀,”孙宾一脸兴奋,连连点头,“在下从小到大,还没穿过粗布衣呢!”高兴地穿上,走到镜前左看右看,乐得合不拢口,“呵呵呵,合身,合身,简直像是量身做的!” 庞涓嘘出一口气,给出个笑:“是孙兄体形好,穿啥都合身。” 孙宾学仆从的样子哈腰道:“小人见过主公!” “哈哈哈哈,”庞涓大笑道,“看来孙兄是没有做过仆从呀!应该是这样,”学仆从见主子貌,躬身哈腰,“公子召小人来,有何吩咐?” 孙宾依样画葫芦:“公子召小人来,有何吩咐?” 庞涓昂首,语气傲慢:“车马置好了吗?” 孙宾朗声应道:“禀公子,置好了!”又做手势,“公子,请到院中验看!” 庞涓走到院中,果见一辆新车停在院中。 孙宾手指新车,脸上挂笑:“公子,此车如何?” “好车,好车,好车呀!”庞涓上前抚摸车与马,满是欣赏,“马也不错!”转向孙宾,“这得多少钱哪?” “卖主要金十三两,车八,马五。” “可你只有十两!” “许是卖主急需用钱,见在下诚心,就作十两卖了。” “有这辆车马,嘿!”庞涓不无得意地重重咳嗽一声,拉长声音,“本公子欲走一趟安邑,起程!” 孙宾亦做足姿势,扶庞涓上车:“龙公子,请!” 第025章|?回西河张仪葬母?返安邑庞涓救父 魏惠王静静地坐在书房里,二目微闭,情绪低落。 毗人关切道:“王上,您不能再坐了,得起来走走!” 魏惠王没有理他,端坐不动。 毗人轻叹一声,蹲下来,为他按摩。 毗人为惠王捏到足处,当值宫人趋进,轻声道:“司徒大人求见!” 毗人转禀惠王:“王上,朱司徒求见!” 魏惠王嘴唇动了下:“是吗?”沉吟良久,“让他进来。” 当值宫人引着朱威趋进。 朱威叩首:“臣叩见王上!” 魏惠王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朱爱卿,坐吧。” 朱威起身坐下。 “底子盘过了?” “盘过了。” “还有多少?” “没了。” “啊?”魏惠王倒吸一口凉气,急急睁眼,不可置信地盯住他,“没了?” “非但没了,还欠韩国不少债务,尤其是最后订制的那批甲胄、弓弩等,都还没付呢。”朱威略顿一下,“还有,那些韩国的商贾们,较前蛮横多了。” “晓得了。”魏惠王缓缓闭目,“欠他们多少?” “足金三百多镒。” 魏惠王又吸一口气。 朱威苦笑:“还有伤亡抚恤,这是一笔更大的数额。” 魏惠王转对毗人道:“动宫库吧。” 毗人应道:“支多少?” “暂支五百镒给朱司徒,抚伤恤死。” 朱威叩首:“臣代伤亡将士谢王上洪恩!” 魏惠王摆手:“去吧。” 朱威拱手:“臣告退!”起身,退走。 魏惠王转对毗人,声音不大却强而有力,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了的:“拟旨!封魏卬为安国君,食陕邑五千户,免其上将军职衔;免陈轸上卿、大宗伯职爵,留用上大夫??” 公孙衍披头散发,一副醉醺醺的样子,手里拎着个酒葫芦,从安邑的大街上招摇而过,走几步喝一口。一个赌徒模样的人从后面追上。 赌徒扬手:“酒鬼,喝美没?” “早着呢。”公孙衍将酒葫芦摇摇,做个苦脸,“酒没了。” “去元亨楼呀,那里有的是好酒。” 公孙衍拍拍空空的钱袋子:“钱没了。” “嘻嘻,”赌徒笑着调侃,“装个啥穷,昨儿个你还赌呢。” “赌光了。” “今儿你准赢!” “我梦见会赢,可??总得有本钱不是?” 赌徒从钱袋里摸出一小饼金子:“这是一个足两,借给你做本!”递给他。 “输了咋办?” 赌徒拍拍胸脯,豪爽道:“算我的!” “呵呵呵,”公孙衍接过金子,“成!”将酒葫芦塞给他,“酒得加满!” 在戚光的监督下,两个仆从爬上梯子,将陈轸府门上的“上卿府”匾额换作了“上大夫府”。 匾额刚刚换完,就有仆从来叫戚光,说是主公有召。 戚光匆匆赶到书房,陈轸劈头一句:“匾额换过了?” 戚光哈腰应道:“换过了。” “唉,”陈轸长叹一声,“绕来绕去,绕了一个大圈,这又转回起点了!” 戚光恨道:“王上这是昏了,不分个青红皂白。主公拼死拼活为他卖命,他却??连个匾额也不让挂!” “你这是不知足呀,能给你留个匾额真就不错呢,要是我做王上,你来做我??”陈轸刻意顿住。 戚光吸一口气:“主公会怎样?” 陈轸动作夸张地伸手砍他脖子:“早就宰了你!” 一阵脚步声急,林楼主进来。 林楼主跪叩,双手呈上厚厚一摞账册。 戚光接过账册,摆在几案上,摊开。 陈轸品口香茗,翻起竹简,一行接一行地看下去。 陈轸由头翻到尾,眉头皱紧,“啪”地将账册推到案边。 林楼主打个哆嗦。 陈轸盯住林楼主:“一堆细账,怎么不见个实数?” 戚光厉声:“还不快给主公报个实数!” “禀主公,”林楼主小声辩道,“明天才是足月,主公突然通知小人,小人??未及算呢!” 戚光顺手从墙上取下一只算盘,在案头坐下,两手搁在算盘上,看向林楼主:“愣什么愣,念账!” 林楼主拿过账册,一笔一笔地念账,戚光十指翻飞,上下拨动算珠。陈轸闭目养神,听着他们俩的报帐与拨算盘的二重唱。 账目合有小半个时辰,戚光放下算盘,对陈轸拱手道:“禀主公,账合好了,除去各项开销,本月实赚足金三百六十两,合一十八镒!” 陈轸微微睁眼:“听到了。” 戚光朝林楼主摆下手,林楼主会意,翻身爬起,抱起账册,缓缓退出。 “白家那小子,还有多少家当?”陈轸盯住戚光道。 “禀主公,主房、花园和十几进院子已经赌光,眼下还剩一个偏院,在白家大院之外,是老家宰留下来养老的,眼下小两口搬过去了,三个人挤在一堆儿,还算闹猛。听说他的小娘儿挺了肚子,看起来怪可怜的!” 陈轸再啜一口:“那个偏院,能值多少?” “顶多三十两!” “还不少呢,让他一并押上吧!” 戚光拱手:“小人遵命!” “从本月红利中抽出一百两,随本公出去一趟。” “好咧!” 陈轸站在上将军府大门外面,仰头看着闪闪发亮的“安国君府”四个大字,良久,发出一个长长的“嘘”声。 出来相迎的公子卬看着他:“兄长嘘个什么?” 陈轸拱手笑道:“卬弟高升,贵为君侯,兄长道贺了!” “道什么贺呀,”公子卬苦笑,“在卬弟眼里,除了虎符,其他都是个屁!”特意将“屁”字吐得山响。 “屁也是个响呀!卬弟由公子到君侯,就像是敲锣的爬楼梯,一路朝上响。可在下呢,就如那吹笙的掉井里,一路向下响。” “什么君不君的!”公子卬手指匾额,“府还是老府,人还是旧人,无非是门楣上换块匾额而已!” “人生于世,说穿了,活的还不是块匾额?譬如卬弟,此前可谓是要啥有啥,缺的就是这块匾额。而如今,连匾额也齐全了,可谓是心想事成呢,不像在下,想什么,什么它就偏偏不来!” 知他适逢贬职,情绪低落,公子卬携其手道:“兄长,此地多有不便,咱屋里说去!” 公子卬将陈轸引入客厅,手指客席:“兄长,请坐!” 陈轸坐下,朝外叫道:“老戚!” 戚光提着礼箱进来,放下,朝公子卬打个拱,退出。 公子卬扫箱子一眼:“兄长,这是??” “卬弟还记得元亨楼吗?” “记得呀,我这闲下无事了,昨儿还琢磨得空再去逛逛呢。” “卬弟尚有一点儿本金,”陈轸手指箱子,“这里面是本月的份钱!” “本金?”公子卬惊愕了,“在下不记得投过本金哪!” “呵呵呵,是在下代付的,卬弟自是记不起了!” “兄长啊,你??”公子卬大为感动,“你这是见卬弟没了军饷,手头紧巴,这才编个法儿周济卬弟啊!” 陈轸责怪道:“你我兄弟,瞧你说的哪儿话!”手指箱子,“些微碎银,贤弟莫嫌寒碜才是!” 公子卬打开箱子,吃一大惊:“这么多?” 陈轸拱手道:“托贤弟的福,元亨楼生意还算兴隆!” 公子卬咂舌道:“啧啧啧,兄长不仅善于治国,也精于经营啊!” “唉,在下也就不瞒贤弟了,”陈轸压低声,“所赚之数多半是白家的。” “在下也听说了。”公子卬半是惋惜地轻叹一声,“唉,老白圭一生节俭,怎么会生出这么个儿子,说是连府院、花园全都卖了!” “还有一个偏院呢!” “哟嗬,”公子卬怔了下,“兄长这是要赶尽杀绝呀!” “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哈哈哈哈,”公子卬爆出一声长笑,“好一个父债子还哪,兄长真有你的!”又压低声,“兄长不要一味记恨别人,也得想想被人恨哪!” 陈轸看过来:“哦?贤弟何来此话?” 公子卬敛住笑,手指弯起,在几案上有节奏地轻叩:“听说有个叫庞涓的在逃案犯与兄长有些关联,可有此事?” 陈轸点头:“嗯,有这事儿。” “昨天我到司徒府与朱司徒商议抚恤金发放的事,刚巧遇到酸枣郡急报,说是有人拒捕,在宿胥口伤了不少人。在下询问,得知此人名叫庞涓,是在逃案犯。在下记起那人原是兄长报官的,正说要通报兄长的,兄长这就来了!” 陈轸长吸一口气,拱手道:“谢贤弟关切!” 丁三一溜小跑地来到戚光小院,喘着气哈腰说道:“戚??戚爷??” 戚光白他一眼:“你慌急个什么?” 丁三缓过气来:“说是戚爷急召,小人??不敢怠慢!” “庞涓那厮露头了!” “在哪儿?” “宿胥口!” “宿胥口?”丁三自语,“宿胥口在哪儿?” “唉,真是没见过世面哪!宿胥口在朝歌那边,是河渡!” “好家伙,那么远哪!”丁三惊愕了,“那厮倒是腿长哩!戚爷,小人这就赶去!上次被他走了,小人憋了满肚子闷气,此番定要拿住他,消解此气!” “也不尿一泡照照,就凭你这点儿本事,谁拿谁呀!” 丁三一脸尴尬:“戚??戚爷??” “前番让你好好照看庞师傅,他??人呢?” “仍在地牢里关着,活得倒是好好的,只是??” 戚光的目光直射过来。 丁三指下脑袋:“这个不大好使了!” “嗯,”戚光略怔一下,点头道,“倒也是个好事,免得他胡思乱想,平添许多烦恼。庞师傅来府中有些时日了,该让他回家看看才是!” 丁三诧异道:“这??” 戚光话中有话:“送他回去吧。他的儿子活得好好的,怎能让我们养老送终呢?” 丁三两只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一阵,一拍脑袋:“小人明白了。戚爷是说??” “明白就成!”戚光打断他,“去吧,好好给我盯着。这次若是再办砸了,主公怪罪下来,戚爷就不好替你遮掩了!” “戚爷放心,只要那厮露面,小人就一定拿他回来!” 经过三日奔波,张仪主仆的车马终于在第四日驰入张邑。街道、房舍依旧,唯一变化的是村头飘扬着一面黑色旗。 不久前下过一场雨,道路不好,小顺儿只得放缓车速。 张仪从车上跳下去,朝家里飞奔。 临近家门,张仪望见自家门头也竖着一面黑旗。大门敞开,门两侧各站一个持械秦卒,但张仪一心只在母亲身上,扎身子直朝大门里飞奔。 两个兵士箭一般冲出,将他左右扭住,朝前一推,又朝后一搡。张仪重心失衡,一屁股跌了个仰八叉。 张仪翻身爬起,看清楚是两个秦兵,怒喝道:“你们为何在此?为何不让我进去?” 矮个秦卒朝他眼睛一瞪:“我还没问你呢,你倒发起横来?睁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说着伸手指向门楣。 张仪抬眼看去,见匾额上赫然写着“官大夫崔氏之宅”。 张仪怒不可遏:“什么官大夫?这是我家!我家!!我家!!!” 两名秦兵皆是一愣,互看一眼。 高个秦卒上前一步,打量他:“你是何人?” 张仪挺直身板,朗声道:“本人姓张名仪,前往周室求学,闻慈母病重,返家探望!” “哦,晓得了,晓得了,原来你就是张家那个小子!小伙子,我这晓谕你,二十日前,你家宅院被公府没收,改作官大夫府了!” “你??”张仪震怒,“你们这帮强盗,为何霸占我家?” “霸占你家?”高个子秦卒冷笑一声,“你也不查查史料,六十年前,这块地皮是谁的?是我们老秦人的!我家主公已经查实,你家本住安邑,六十年前,你祖父张欢随强贼吴起强霸河西,在此建邑安家。鉴于张欢只是幕僚,尚无血债,我家主人特许留下你家老小性命,至于田产家财,悉数抄没,你若识相,这就滚回安邑去吧!” 张仪气极,冲上就要拼命,一阵车马声响,小顺儿已到府前,不及停车,就从车上跃下,死死拖住张仪。 小顺儿将张仪扯到一侧,朝秦卒拱手,赔笑道:“我家公子脾气不好,请军爷宽谅!请问军爷,我家老夫人现在何处?” “算你小子识相!”高个秦卒指向左侧不远处原是家奴住的一片矮房子,“你们到那儿看看,或能寻到!” 小顺儿两手拽牢张仪,走向马车,吆马就走。 高个秦卒叫住他们:“二位且慢!” 二人顿住。 高个秦卒走过来,审看马车:“这辆马车可是你家的?” 张仪硬起脖子,朗声道:“不是我家的,难道还是你家的不成?” “既然是你家的,就没收了!”高个秦卒扬手招呼矮个秦卒,一把拽过缰绳,夺过小顺儿的鞭子,就要将车马朝后院马厩里赶。 见他们“赶尽杀绝”,小顺儿大急,就要上去争夺。 张仪扯住他,冷冷道:“顺儿,让他们拿去!” 小顺儿急了:“公子,车上还有行囊呢!” “是吗?”高个秦卒将头伸进车篷,拎出一只包袱,扬得高高的,“你想要的,是这个吗?” 小顺儿伸手就要去拿。 高个秦卒迅即收到背后:“凡是张家的东西,全部没收!”说着“啪”地扔进车里。 小顺儿恨恨地跺一下脚,与张仪转过身子,朝那片矮房走去。 主仆二人疾步走至一排矮小的草房,房门全都关着。小顺儿敲门,一个女人开门,见是张仪主仆,便表情木然地朝张仪鞠个大躬。 小顺儿急切道:“七嫂,老夫人呢?” 女人一声没吱,头前走去。 二人跟她走到这一排中一个最是破败的院落里,朝里面指指。 女人没有进屋,而是扭头走去,显然是想回避什么。 张仪打量房子,显然不相信他的娘住在这儿。 小顺儿上前敲门:“张伯,张伯,我们回来了!” 一阵脚步声急,张伯出来,不及见礼,一把抓住张仪:“公子,快!” 张仪飞步跨进门槛,大喊道:“娘!娘!” 翠儿从里屋走出,朝他招手:“快,夫人在这儿!” 张仪进去,见一个破土炕上,张夫人躺着,已是奄奄一息。 张仪扑地跪下,带着哭腔:“娘,仪儿回来了!不孝的仪儿回来了,娘—” 张夫人吃力地睁开眼睛,看着他,声音微弱而颤抖:“仪儿??” 张仪埋头于张夫人身上,悲泣:“娘,娘啊,娘??” 张夫人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到:“仪??儿??”给他个笑,眼睛缓缓闭上。 “娘,娘,您说话呀,娘!” 张夫人没有再动。 张仪伸手摸着张夫人的手:“娘,娘,仪儿不孝,仪儿回来迟了,娘!” 张夫人仍旧没有声音。 “娘,您再给我笑一下呀,您再看看我呀,娘??” 张夫人没有睁眼,也没任何声音发出来。 张伯感觉不对,急急走进,将手伸到张夫人鼻孔下面一挡,又摸张夫人脉搏,“扑通”跪下,哭泣道:“嫂夫人??” 张仪这也明白发生了什么,发疯般伏在张夫人身上,几乎是号:“娘,娘,娘??” 张家的祖地上,张豹之墓被重新挖开,填上新土,前面赫然立着一块墓碑,上写:先考张豹、先妣张柳氏合葬之墓,子张仪立。 张仪、张伯、小顺儿、翠儿四人跪在坟前。 张仪朝旁边挪挪:“张伯,你们几个都过来!”改跪为坐。 张伯几人挪过来,坐在地上,看着他。 张仪看向张伯:“还剩钱没?” 张伯从袖中掏出钱袋,倒在地上,共有三个小金块和几十枚铜板。 张仪转向小顺儿:“你小子,身上还有多少?” 小顺儿从怀中摸出一只钱袋,倒在地上,共是两块小金饼和几十枚铜板。张仪也从袖中掏出两块金饼和几枚铜板,扔在地上。 众人不解,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张仪缓缓蹲下,从张伯倒出的三块金饼里拿出一块,将其他钱币拢在一起:“张伯身上的金子是我从娘的衣袋里拿出来的,上面有我娘的体温,我留下这一块,”扬下手中金饼,“何时我想娘了,就看它一眼!” 一老二少三个仆从无不愣住,各瞪大眼,看着他。 张仪指着地上的六块小金饼和近百枚铜板:“你们也都看到了,除去我这一块,张家的所有财富,全都摆在这儿了。张伯、顺儿、翠儿,张家已经败落,张仪无能,养不活你们了,拜托诸位各奔前程。这儿尚余六块金饼,你们各取二块,权作谋生资费。剩余这些铜板,我就送给顺儿了。平日里我没少打你,没少骂你,这点儿小钱,就算作补偿!” 三个奴仆似是仍旧未能反应过来,依旧大瞪两眼,凝视他。 “张家蒙难,数十仆从或走或散,或从秦人去了,唯你们三人念旧不弃,此恩此德,远非二块小金子所能报答,张仪恳请三位受仪一拜!”说着张仪朝三人叩首。 直到此刻,三仆方才恍然大悟。 张伯跪地,泣道:“公子,使不得呀,公子,万万使不得呀!” 小顺儿、翠儿皆跪下来。 小顺儿泪如雨下:“主人哪,顺儿没爹没妈,打小跟着公子,没了公子,小人??小人不知咋个活呀,公子!” “公子呀,翠儿也没有家呀,翠儿没有地方去呀,翠儿愿意一辈子伺候公子,为公子烧汤煮饭,求公子莫要赶走翠儿,翠儿求??求求公子了??”翠儿磕头,呜呜咽咽地悲哭起来。 张仪陪哭一时,拭去泪,决然道:“甭再说了,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张家既已败落,张仪别无他途,只有恳请诸位自谋生路了!”又看向张伯,“张伯,你??先拿吧!” 张伯缓缓抬头:“公子,老奴明白,老奴这就去。只是这点金子,老奴不能要。老奴命贱,饿不死。倒是公子不可一日无钱哪!” 小顺儿、小翠各自叩首:“公子,我们走,我们??不要金子!” 张仪眼中泪出:“你们为张家跑前跑后,忙里忙外,这若空空走了,叫我父亲怎么看我,叫我母亲怎么看我,叫我列祖列宗怎么看我?” 小顺儿连连摇头:“我们不能拿呀,公子,我们真的不能拿呀!没有钱,我们??谁也饿不死,可??可公子若是没有钱,拿什么??过日子啊!” 张仪瞪向他:“顺儿呀,你这是打心里瞧不起我张仪啊!” 小顺儿急了,连连叩首:“不是呀,不是呀,公子,小人真的不是呀!” “既然不是,就拿上你的金子,走吧。” 小顺儿又要说话,张伯伸手拦住。 张伯拿起两块金饼,看向小顺儿、翠儿。 二人互望一眼,颤着手各拿两块金饼。 张伯三人朝张仪连拜三拜,又朝新坟拜了四拜,更咽而去。 张仪在后面叫道:“顺儿?” 小顺儿站住,回身看向张仪。 张仪指指留在地上的铜板:“这些铜板,你为何不拿?” 小顺儿使劲摇头:“小人不能拿呀!” “为什么不能拿?” “少主人虽说打过小人,骂过小人,可公子心里一直记挂小人。小人??”小顺儿抹把泪,“小人愿听公子的骂,愿挨公子的打,小人??”更咽不止。 张伯、翠儿各自背过脸去,抹泪。 张仪一阵感动,忍住泪:“顺儿,你不记恨,我也就安心了。这些铜板,我暂收下,权且算作借你的。有朝一日,待我有个进取,一枚铜板,必以一金奉还!” 小顺儿跪叩:“公子,顺儿??走了!” 望着三名忠仆渐渐远去的背影,张仪长吸一口气,对天长吟:“匆匆数十载岁月,较之日月星辰,不过弹指一瞬,何以伤离别!”略顿,“何以伤离别??” 直到张伯三人走进张邑,张仪这才收回目光,潸然泪下。 张仪从袖中摸出那块小金饼,放在手心端详一阵,小心翼翼地装入贴心处的小袋中。 “大,娘,”张仪转对祖坟悲恸道,“你们先叙旧,我先去一趟少梁西,看看吴青兄弟,晚上再来陪你俩说话!”说毕扭转身,大踏步而去。 张伯三人一路无话,低头回到破院里。张伯、小顺儿各坐一块石头,翠儿进屋,不一会儿提着一只小包裹走出来。 张伯看向翠儿:“翠儿,你打算去哪儿?” 翠儿语气坚决:“翠儿哪儿也不去,就跟着张伯!” 张伯看向顺儿:“顺儿,你呢?” 顺儿同样语气坚决:“顺儿也跟着张伯!” 张伯眼睛湿了,擦一把:“有你俩这话儿,张伯心里就踏实了。” 翠儿走到张伯跟前,倚在他身上。 张伯揽过她,轻轻抚摸她的头发:“翠儿,晓得你今年多大了吗?” 翠儿摇头:“不晓得。” “张伯买下你时,你五岁,你在张邑十一年,今年当是十六了!” “谢谢张伯买下翠儿!” 张伯转对顺儿:“顺儿,你多大,晓得不?” “十七!” “你少算一岁,应该是十八。” “小人命贱,多一岁就多受一年的苦!” 张伯心里“咯噔”一下,点头道:“也是。那一年闹灾,你二人身上插着稻草,在少梁大街上被人贩卖,因为你看起来瘦小,没人愿买。张伯看得可怜,就拿东家的金子买下你们了。那一年,顺儿七岁,翠儿小两岁,是人贩说的,人贩有你俩的生辰八字。” 顺儿走过来,跪在张伯跟前:“张伯,没有您,就没有顺儿和翠儿的现在,顺儿、翠儿??无以为报,就为您养老送终??” 张伯一手抚摸一个头,慈父般的目光盯住他们:“孩子,张伯谢谢你们了。张伯有个心愿,你俩可想听听?” 顺儿、翠儿异口同声道:“张伯,您说。” “翠儿十六,已过及笄之年,顺儿十八,后年就是弱冠。笄也好,冠也好,都是富贵人家的礼节,你俩命贱,就不讲这些了。你二人虽说卖身为奴,但能跟着夫人和公子,也算是你们灵敏,有福分。方才公子遣散你们,也就是除了你们的奴籍,从现在起,你俩就是自由人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顺儿摇头道:“顺儿哪儿也不去,顺儿就跟着张伯,为张伯养老送终!” 翠儿点头:“翠儿也是。” 张伯又是一阵感动:“好呀,好呀。张伯的心愿这还没说呢。” 顺儿点下头:“张伯,您说。” “你俩一起长大,彼此知热知冷,算是一对苦命人了。无论命贵命贱,你俩都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张伯有心撮合你们成就百年之好,相互扶持,不知你二人可有此意?” 翠儿羞红了脸,低头不语。 顺儿求之不得,纳头就是三拜,几乎是更咽:“顺儿??谢张伯成全!” 张伯看向翠儿:“翠儿,顺儿愿意了,你呢?” 翠儿将头低得更低,呢喃道:“翠儿但凭张伯做主!” 张伯喜上眉梢:“好哇,好哇,既然你俩都愿意了,张伯就替你们主婚。来,这就祭拜天地!” 二人尽皆怔了。 “来吧,今日就是吉日,此时就是吉时!” 小顺儿回过神来:“这??张伯,怎么拜呢?” 张伯指着前面的空场地:“既然是拜天拜地,就跪那儿吧!” 小顺儿起来,走到场地上,跪下。 张伯对着翠儿:“翠儿,去吧,跪在顺儿身边!” 翠儿迟疑一下,走过去,跪在小顺儿身边。 张伯朗声道:“一拜天地!顺儿,翠儿,先朝北方拜,然后朝东、南、西三方,各三拜!” 小顺儿、小翠儿朝四方各拜三拜。 “二拜列宗!”张伯略顿一下,“这个省了。三拜高堂!”又是一顿,老泪流出,“这个也省了!” 小顺儿却是反应过来,拉一把小翠儿,双双朝张伯跪下,连拜三拜。 张伯抹把泪:“好好好,你们这几拜,张伯收下!接下来,夫妻对拜!夫妻是平礼,互相作个揖就成了!” 小顺儿、小翠起身,对面站了,互揖。 张伯一脸慈爱地望着二人,给他们个笑:“顺儿,翠儿,打今日起,你二人就是夫妻了,张伯祝贺你们!” 顺儿、翠儿双双走到张伯跟前,一人枕住他一个膝头,齐声道:“阿大??” 张伯抚摸二人,老泪横流:“我的好儿子,我的好闺女!” “阿大!” 张伯看看日头:“时辰不早了,你们该上路了!” 二人皆是一怔。 小顺儿不解地问道:“阿大,我??我们不是跟着您吗?” “阿大还有一点儿私债,得去外地一趟,不能陪你们了。” 翠儿急切说道:“阿大,无论您去哪儿,我们都陪着您!”说完紧紧抓住张伯的手,生怕他要跑掉似的。 张伯缓缓松开,给她一笑:“傻孩子,阿大要去的地方很远,一年半载回不来!” 顺儿摇头:“阿大,无论多远,我们都陪着您!” 张伯面露难色:“这是私债,阿大只能独自去偿,你们去了,反倒是无益!” “那??阿大要多久才能回来?” “需要多久,阿大也不晓得。”张伯看向小顺儿,“顺儿,你想带翠儿去哪儿呢?” “顺儿不知。除下张邑,顺儿实无地方可去。” “你晓得曲沃吗?” “是函谷关东面的曲沃吗?” “正是。阿大老家就在曲沃城西,离城三十里,叫石家硲。家中尚有十几亩薄地,几间老房。你们夫妻若不嫌弃,就到那儿安身吧。”张伯说着从胸前取出一只银锁,递给翠儿,“翠儿,你叫张伯阿大,就是张伯的女儿,从今日始,你姓石,叫石翠儿,顺儿是上门女婿。族人见此银锁,就会认下你们!” 翠儿扑他怀里,失声痛哭:“阿大??” 顺儿惊诧道:“阿大,您不姓张?” “现在姓张,十八年前姓石!”张伯看看天,“辰光不早了,你们这就上路吧!”说着拉上翠儿,“走,阿大送你们一程!” 三人于村头告别。小顺儿、翠儿三步一回头,渐去渐远。 张伯站在一个高坡上,目送二人成为两个小黑点。 张伯叹口气,转回身子。 回到破院,张伯关上柴扉,搬起两块石头,走进堂屋,掩上门,闩上。张伯从怀中摸出二金,寻出一块白布包好,咬破手指,用指尖写上“仪儿保重,张伯去也”几个血字,摆在几案上。 张伯将一根草绳吊在梁上,又将两块石头码起,踩上。张伯缓缓闭目,眼前浮出十八年前的场景: 葫芦谷中,张伯驾战车,张豹昂立车中,与他同车的还有一名弓弩手。战车在秦人堆里往来冲突。张豹左挑右刺,弓弩手箭无虚发。 酣战期间,弓弩手中箭,掉下车去。车中只有张豹一人,仍旧往来冲突,秦人不是被战车倾轧,就是被张豹刺中。 又战一时,辕马亦中箭,暴跳,战车撞向一块石头,车侧翻。张豹以枪扎地,腾空飞起,稳稳落在地上,驭手张伯却被重重地甩出去几丈开外。 几名秦卒挺枪扑向没有任何武器的张伯。眼见一名秦卒的长枪就要扎向张伯,张豹不及救助,大叫一声,掷出手中枪,从秦卒后胸贯入。 秦卒倒在张伯身边。 与此同时,张豹拔出剑,大叫一声“石大哥—”,箭步冲到张伯跟前。 几个秦卒围上。 张豹拼命护住张伯,左抵右挡,却苦于兵器过短,又寡不敌众,被一个秦卒一枪刺中胸部。 张伯这也腾挪开来,顺手拔出宝剑,刺入那个秦卒胸膛。 逢此危难之际,一辆战车驰来,是张猛。几名秦卒不敌,溃退。张伯将张豹抱上战车,对张猛急切说道:“快,找医师!” 张猛的战车向回疾驰。不幸的是,张豹气绝在张伯怀里,鲜血染红了张伯的甲衣。抱着张豹的尸体,张伯泣不成声。 ???? 张伯思绪回来,轻声呢喃:“张将军,你的石大哥为你驾车来了!”说罢将头伸入绳套,蹬开石头?? 吴青家的宅院门外守着四个秦卒,比张仪家还多出两个。张仪学乖了,冲其中一个军卒拱手,赔笑道:“请问军士,有个叫吴青的,可在此宅?” 那军卒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见他满脸是笑,一身士子服,客气地应道:“有这么个人!” “在下是他朋友,远道而来,想见他一面,烦请军士叫他出来!” “你是哪儿人,姓啥名谁?” “少梁东张邑人,姓张名仪。” “非常不巧,你的这个朋友出役去了。” 张仪一怔:“出役?什么役?” “苦役呀!” 张仪又是一怔:“什么苦役?他不是??” 军卒打断他:“我们查实了,吴青于四个月前加入魏军,投在龙贾麾下,因为战功而升作魏将,前番秦魏之战,吴青血债累累。所幸大良造宽仁,颁布军令,凡是河西魏卒,凡是离开魏营回乡者,可免死罪,不咎既往,但须为大秦服役一年。这辰光他正在服役呢!” “哦。敢问军士,他在哪儿服役?服什么役?” “这个我就不晓得了,听说是开往山里去了。” 张仪又扯出一笑:“敢问军士,吴青为什么离开魏营呢?” 军卒迟疑一下:“冲你是他朋友,实话对你讲吧,龙贾立下军功,却让魏王免职了,龙贾手下的将士气不过,尤其是河西将士,大多脱下军装,各回各家了!” 张仪不解地问道:“那??吴青不晓得他的家被你们??占了吗?” “晓得呀。” 张仪越发糊涂了:“既然晓得,他为何还要回来?” “一家老小他不能不要吧?” 张仪一怔,旋即拱手道:“谢军士!” “还有什么要问吗?” “待吴青回来,麻烦军士捎给他一句话。” “说。” “就说朋友张仪来望过他了!”张仪说完转个身,大踏步离去。 日落西山,霞光辉映半个天空。一个老丈在前,苏秦跟在后面,走近张夫人所住破院。老丈指着柴扉:“就是这儿了!” 苏秦深揖,拖长声音,唱道:“谢谢老丈!” 老丈隔柴扉大叫:“张伯,张伯,有客人来了,是洛阳的!” 没有人应声。 老丈提高声音:“张公子,张公子?” 仍无人应声。 “翠儿!” 没有人应。 老丈转对苏秦道:“都不在家,想是没有回来呢。你先在屋里坐着,这辰光天黑了,他们应该回来哩!”说毕移开柴扉,引苏秦进院,直奔草堂。 老丈推门,门闩着。 老丈又推几下,惊讶道:“咦,家里有人哪!”连连拍门,却无人回应。 老丈纳闷道:“奇怪,没有人,咋会闩着呢?不对,一定是有人。”使劲再推,门只是晃了晃。 老丈大喊:“谁在家呀,睡也睡不了这么死!”走到灶间,寻到一把切菜刀子,拨闩。 门开了。 老丈一脚跨进去,喊道:“谁在家呀?天还没黑哩,咋就睡死了?” 老丈话音未落,头就撞在一个物体上。那物体晃来荡去,把老丈吓一大跳。老丈退后一步,细审,竟然是个吊着的人,惊叫一声,跌倒在地。 苏秦急进一步,见是一个老者吊在房梁上。苏秦上前托住,解开绳套,将老人放到地上,以手拭鼻,早无气息了。 天色近黑,张家祖地上,张豹夫妇的坟边又添一座新坟,张仪、苏秦并排跪在坟前。 张仪转向苏秦:“苏兄因何至此?” 苏秦拉长声音,就如唱诗一般:“家父逼亲,苏秦不从,伺机逃婚,再至王城。为寻贤弟,一路追踪。寻到贤弟,苏秦心喜,贤弟丧亲,苏秦心恸!” “唉,”张仪长叹一声,“那个白眉老丈,在下真正服了!苏兄,老丈说你贵至卿相,看来亦非虚言哪!” 苏秦唱道:“相者之言姑妄听,敢问贤弟欲何从?” 张仪缓缓转向父母合坟,恨恨道:“秦人十八年前犯我,先父殉国,秦人今又犯我,毁我家园,屠我生民,霸我家财,逼死我母,还有张伯!国仇家恨不共戴天,仪别无他求,唯思报仇雪耻!” 苏秦唱道:“国仇家恨终须报,不在今朝在明朝;贤弟尚无弓与箭,岂可引臂射大雕?” 张仪一阵茫然,看向远方:“苏兄之见甚是。”转回头,看着苏秦,“以苏兄之见,在下该当如何?” 苏秦从袖中掏出锦囊,递给张仪。 张仪接过,展开阅读:“口欲不吃,歌唱吟咏!若欲根治,鬼谷云梦!”若有所思,“怪道苏兄出语即唱,原是得到高人点拨!”又思一时,诧异地望着苏秦,“请问苏兄,你从何处得到此书?” “王城寻弟未果,路遇琴师唤我,转交锦囊一个,自言受人所托!” “琴师?鬼谷云梦?”张仪想起什么,陡然一叹,“苏兄,你造化了!” “造化?”苏秦瞪大眼睛盯住他。 “是这样,”张仪说道,“在下听琴师讲过云梦山,说是山中有个鬼谷,谷中有个鬼谷先生,琴艺出神入化,纵使俞伯牙在世,也是逊他三分。打实里说,就琴艺而言,琴师所弹,张仪已是敬服,那日所以激他,一是使性,二是试他本领。琴师艺高如此,但早晚提及鬼谷先生,他竟推崇有加,嗟叹不已,将他看作神人。只是鬼谷先生不肯收徒,琴师屡次拜他,鬼谷先生皆未允准。苏兄今得此书,莫非??”陡然止住,又怔半晌,一拍脑门,“对了,定是这般!” 苏秦仍是一脸懵懂。 “那个看相老人,想必就是鬼谷先生了。苏兄试想,若是寻常相士,哪有此等神功?此书也必是鬼谷先生所托。也就是说,鬼谷先生有意招收苏兄为徒。苏兄若能拜在鬼谷先生门下,自然修得一身本领,亦必然是贵至卿相!” 苏秦恍然有悟,唱道:“怪道琴师转此信,唏嘘再三叹时运!” “这就是了!鬼谷先生向不收徒,今日却收,此为时也。琴师屡求,鬼谷先生皆是不允;苏兄不求,鬼谷先生反倒主动相邀,此为运也。苏兄有此时运,叫琴师怎能不叹?”张仪朝苏秦连连拱手,“苏兄在上,张仪恭贺了!” 苏秦略一沉思,唱道:“贤弟不嫌苏秦身贱,与苏秦义结金兰;苏秦果真有此时运,又岂能舍弟独贪?” 张仪黯然神伤:“多谢苏兄美意。可??唉,恨只恨那日有眼不识泰山,在下冒昧冲撞了鬼谷先生。在下若是进山,先生一定记恨此事,不会容我!” “贤弟不必灰心,你我同拜师尊;若是先生不容,苏秦不入师门!” 张仪一阵感动,由衷长叹道:“唉,人生如梦,得一知己足矣。张仪得遇苏兄,不枉此生矣。苏兄可先行一步,待仪为先母守满五七之孝,自去鬼谷投奔苏兄!” “你我既为手足,汝母亦即吾母,苏秦当与贤弟,同守五七之数!” 许多人怕是穷其一生也难觅像苏秦这样的知己,此时张仪内心之激动难以言表,只是握紧苏秦之手。二人相互挽着,共同跪向新坟。 夕阳西下,半天红光,远远映出二人的剪影。 按照庞涓指引,孙宾驾车由南门拐向西,缓缓驶过安邑西街。 “孙兄,”庞涓小声道,“前面有家铺面是我家的,上面写着‘庞记缝人’,可以稍稍放慢一点,但万不可停!” 孙宾放慢车速,在街面上辚辚而行,果然看到一家铺面,上面赫然写着“庞记缝人”四字。 庞涓将车帘拉开一条缝,见店门开着,察看周围,并无异常,遂嘘出一口气。 车马缓缓驰过庞记,驰至十字路口。 孙宾问道:“龙公子,前面是十字街口,该往哪儿走?” “右拐,三百步,天顺客栈!” “好咧!”孙宾驱车拐向北街。 车马在天顺客栈前停下。 见贵客到来,两名仆从笑脸迎出,一人扶下庞涓,搬下行李箱,另一人接过孙宾的马缰和鞭子,将车马赶往后院马厩。 一个管事的小二哈腰迎出。 庞涓看向他,故意哑起嗓子:“你们当家的呢?” 小二应道:“元亨楼里快活去了。贵客是要住店吗?” “废话,不来住店,到此何干?来一处僻静院子,就后院西北角的那一进吧!” “呵呵呵,”小二满脸堆笑,“看来客人对小店蛮熟哩,想必是在这小店住过?” 庞涓回他一个笑:“当然住过。三年前本公子来过此处,住的就是那进院子!” “哎呀呀,是老熟客哩!”小二拿出账簿,递过笔砚,“请客人写下尊姓大名,何方人氏!” 庞涓接过笔,“唰”地在账簿上写下“龙公子,宋”几字,递还小二。 小二接过,又是一怔:“哎呀呀,龙公子是宋人哪!宋国哪儿的?” “听声音,你也是宋人?” “就差一点点儿,我老家是卫国平阳的,三十年前搬到安邑了。” “呵呵呵,”庞涓半开玩笑道,“算你命大,要是不搬,就站不到这儿了!” “是哩是哩。龙公子打算住几日?” “三日五日,十日八日,就看生意做得利索不利索了。” “好呀好呀,我们这店,就您点的那个院子最好,每天十布,公子能否付些订金?” 庞涓摸出二金,递过去:“够否?” 小二接在手里:“够了,够了!”拿称称过,“预付足金二两,我这儿先记下!”记过账,伸手礼让,“龙公子,请!” 小二将孙、庞二人迎至客栈后院西北角的一处小院,打开院门。跟在后面的仆从将行李放好。 庞涓摸出一枚布币,递给小二:“这个是赏你的!” 小二接过,哈腰道:“谢龙公子厚赏!龙公子何时用到小人,尽可吩咐!” 庞涓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倒是有件事情麻烦你一下。本公子此番出门,走得慌急,衣服竟是带少了,甚想再做两件,你可晓得附近哪家师傅手艺最好?” “唉,”小二轻叹一声,半是遗憾道,“要是龙公子去年来,小人倒能推荐一个师傅,只是眼下??” 庞涓内心急切,面上却是镇定:“哦,眼下怎么了?” 小二凑过来,压低声:“不瞒龙公子,那位师傅姓庞,都说是个好人,不知怎的竟是家破人亡了。小人听说,庞师傅眼下已成废人,做不成衣服喽。” “废人?”庞涓震惊,“这??庞师傅为何成了废人?” 小二又是一声轻叹:“唉,这事儿小人也是刚刚听说,尚未证实,龙公子权当听个故事。听人说,庞师傅有一手做衣绝活,几个月前却突然失踪。他的儿子四处寻他,结果人未寻到,儿子倒成了杀人凶犯,被人四处缉捕。庞记店门一关数月,几天前突然开门,说是庞师傅回来了。有人见过他,说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成了个活死人了!” 庞涓脸色煞白,愣有一时,强出一笑:“哦,有这等事呀!这么说来,本公子的服饰做不成了。小二,弄点儿吃的,本公子饿了!” “好咧!”小二应一声,疾步走开。 听到小二走远,庞涓“嗵”地关上院门,身子靠在门上,两行泪水“吧嗒吧嗒”直流下来。 好友难受,孙宾感同身受,近前安慰道:“庞兄,小二所言未必属实。令尊也许??” 庞涓抹把泪水,更咽道:“孙兄不必说了。家父落到奸贼手中,能够活到今日,已是万幸!” “庞兄,”孙宾略一沉思,低声道,“你看这样如何,待会儿我去你家探访,落个实信。万一令尊真如小二所说,我们就得马上救他离开此地,寻良医救治!” “就依孙兄所言!孙兄务必小心,他们一直关着家父,近日突然放出,或许有诈!” “庞兄放心,在下小心就是!” 一阵脚步声近,小二敲门:“龙公子,饭菜备好了,请用膳!” 庞涓开门,小二端着一个托盘过来,上面是几盘热菜、几道凉菜和一壶热酒。 庞涓招呼孙宾坐下,斟好酒,夹口菜肴,刚吃进去,立马吐出。 庞涓将几个盘中的小菜尽皆尝过,变了脸色,喝道:“小二!” 小二诚惶诚恐,哈腰候立:“龙公子??” 庞涓拿箸子指点菜肴:“你这炒的什么菜?” 小二哭丧起脸:“公子息怒??” 庞涓斥责道:“本公子来住此店,冲的就是你家的酒菜,可你??你们就拿这样的酒菜待客?你自己尝尝,要么太咸,要么太淡,要么太烂,要么不熟,这这这??让人怎么下咽?” “唉,”小二苦笑一声,“不瞒龙公子,小店的酒菜原本可口来着,只因两个月前换了主人,一切就都变了。新主人不知经营,一天到晚掷骰子,不到一月,就将几个厨师全气走了。小人无奈,只好临时请人支应。他们初来乍到,味道自是做得差些,还请龙公子担待!” 庞涓半是揶揄道:“怪道生意冷清,原来是换主人了!本公子问你,新主人是何人?” “吴公子!” “哪个吴公子?” “就是司农大人的二公子。老主人前往元亨楼赌钱,最后就将客栈押上了!” 庞涓震惊:“那??老主人呢?” “唉,鬼知道哪儿去了。自那日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 “元亨楼?”庞涓故作不知,“是个什么楼呀,本公子不曾听人说起过!” “龙公子是三年前来的,自是不知。元亨楼是几个月前才兴起的,里面那个排场,列国里独此一处,不是富人贵人,甭想进去!” “哦!” 小二压低声:“小人听说,楼里还有一个吸钱鬼,莫说三金五金,纵是十金百金,一进门去,就连影儿也没了!” “嗬,你净唬人,”庞涓拧起鼻子,“本公子只听说天底下有吸血鬼,不曾听说有吸钱鬼。” 小二来劲了,急切解释道:“当然有吸钱鬼了!譬如说老主人吧,小人晓得他从未赌过钱,可那日打元亨楼门前过,竟然是两眼发直,不知不觉就进去了。小人亲眼看着老主人进去,拉都拉不住呀,观他那眼神,血红血红的,只有活见鬼的人才有!” 庞涓手扶下巴,若有所思:“要是这么说,元亨楼里这个鬼,倒是害人不浅哪!” “嘘!”小二声音越发低了,几乎是哑着嗓子,“龙公子呀,比起有些人来,老主人还不是最惨的!” “你且说说,谁家最惨?” “晓得白家公子不?满城里都说,白公子就是被楼里的吸钱鬼迷住了,天天都要提着钱袋朝元亨楼里钻。前后不过几个月,白相国府中的大金库让他输了个干干净净,眼下说是连白家大院也变卖了!” 庞涓心头一震,看孙宾一眼:“如此说来,白公子是让小鬼迷了!小二,你这菜没法吃,倒掉吧,饭钱照算就是!” 小二应过,动作麻利地收起几盘菜肴。 待小二走后,庞涓压低声道:“孙兄,你这就去看下我家,就扮作来做衣服的,不可多停!” 孙宾快步出门。 安邑西街行人稀少,孙宾扮作无事状,晃晃悠悠地走过来,这家停停,那家站站,最后才走进庞记邻居家的豆芽店。 孙宾在里面小转一圈,走出店门,又转到庞记缝人的铺门前面。 门半开着。 孙宾上前,敲几下,大声叫道:“有人吗?” 没有应声。 孙宾又敲几下,仍旧无人应声,遂推开门,走进去。 铺内满目凄凉,一片狼藉,霉味弥漫,墙角、梁柱挂满了蛛网。 裁剪台上,庞衡蓬头垢面,目光痴呆,旁边放着一把剪刀,面前是一大堆布条。 孙宾心里一揪,走过去,在他跟前顿步,凝视他。 庞衡视而不见,头也不抬,似乎孙宾不存在,两只巧手忙个不停,拿剪刀将布剪成布条,再拿针线将布条一针一针地缝合起来。 孙宾看得难受,叫道:“庞师傅?” 庞衡却似没有听见,仍在不停地剪呀,缝呀,口中还嘀嘀咕咕地呢喃什么。孙宾细听良久,总算听明白,庞衡反复呢喃的只是一个字:“涓!” 孙宾心里一酸,回想自家遭遇,泪水夺眶而出。 想到庞涓的交代,孙宾稳下心神,缓缓走出庞记铺门,一脸沉重地沿街向北走去。 庞记对面的杂货店中,两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孙宾。 是丁三与他的下属。 丁三朝下属努下嘴,吩咐道:“你守这儿,我去去就来!” 丁三走出店门,远远跟在孙宾后面。 见孙宾折入天顺客栈,丁三迟疑一下,紧跟过去。 孙宾不见了。 小二迎上,看清是丁三,吃一惊道:“丁爷?” 丁三招手:“你??出来一下!” 小二急急出去。 丁三引他走到一个偏静处,问道:“方才进去的那人是谁?” 小二哈腰应道:“回丁爷的话,是个贵客的下人!” “贵客?什么贵客?何时进来的?打哪儿来?” “回丁爷的话,是昨儿打宋国来的,叫龙公子,几年前曾住过小店,是小店的熟客。” 丁三松了一口气,目光征询:“哦?此人何等模样?” 小二比画道:“个子有这么高,人颇壮实,对了,长一脸络腮胡!” “络腮胡?”丁三纳闷了,自语,“奇怪,既然不是,为何要去庞记?” “回丁爷的话,龙公子曾经问过小人,说是出门走得急,衣服带少了,想再做几件,要小人荐他一家铺子。也是小人口贱,对他提及西街的庞师傅。许是龙公子听进去了,差下人前去探看!” “呵呵呵,是这样啊。回去吧,这事儿到此为止,不许乱讲!” “丁爷放心,小人晓得长短!” “记住,盯住他们。要是觉得哪儿不对劲儿,即刻报我!” “晓得。” “晓得我在哪儿吗?” “晓得!” “哪儿?” “上大夫府。” “晓得就好!”丁三说完转身,大步走开。 小二走进院子,用手“啪啪”拂几下衣袖:“哼,什么玩意儿呀,狗仗人势!”耳边响起丁三的声音:“??盯住他们。要是觉得哪儿不对劲儿,即刻报我??上大夫府??”皱下眉头,忖道,“不行,我得过去看看,这伙人惹不得,万一??” 小二轻手轻脚地走到孙、庞所住小院,附在门上,歪头侧耳正要倾听,门陡地打开。小二猝不及防,身体前倾,刚好栽在庞涓怀中,被庞涓顺手一推,跌倒于地。 庞涓盯住小二,目光冰冷:“小二,你这是做啥?” 小二理屈:“我??” 庞涓两眼一虎,厉声:“当真不说?” 小二浑身颤抖:“我??” 庞涓拎起小二,将他顶在墙上,两个指头掐住他的脖子。 小二上不来气:“我??我??” 庞涓略略松开:“说吧,鬼鬼祟祟,到我门口做什么?” 小二“呼哧呼哧”喘几口气:“龙??龙??龙公子??我??我说??”略顿一下,觉得庞涓同样是个碰不得的爷,干脆让他们互撕去,于是讲出实话,“是??是丁爷,丁爷方才来了,向小人打探龙公子,还要小人盯??盯住公子,小人一时好奇,就??就过来看看!” 庞涓眉头拧起:“丁爷?哪个丁爷?” “就是丁三,上大夫府中的护院,惹不得哩!” 庞涓眼中冷光一闪:“小二,你都对他讲了什么?” “回龙公子的话,小人没??没说什么,只说龙公子是小店熟客。丁爷问龙公子模样,小人说,公子长了一脸络腮胡子。丁爷听了,闷头说:‘既然不是,为何要去庞记?’小人一时口快,就将公子要寻师傅缝制衣服的事儿备细说了。丁爷听了,说是事儿到此为止,要小人不可胡说,还要小人盯住公子!” 庞涓嘘出一口气,换了个笑脸:“呵呵呵,什么丁爷卯爷,本公子不曾听说过!他若再来,你就告诉他,让他掂量些。若是再来骚扰,惹恼了本公子,管他什么爷,有他好看的!” “是是是,小人一定转告。” 庞涓从袖中摸出一枚布币,递给他:“赏你了!” 小二接下,拱手,挤出个笑:“谢龙公子厚赐。公子放心,姓丁的若是再来,不管他说什么,小人定会一字儿不落,全都禀报公子!” “这就对了!”庞涓指向门外,“去吧,做得好,本公子另有重赏!” 小二揖过,退后几步,转身急去。 听到小二走远,庞涓这才关上院门,返回屋里。 孙宾咂吧一下嘴唇,小声自责道:“唉,是在下不小心,让他们盯上了。若不是庞兄多个心眼,险些坏了大事!” 庞涓急切说道:“不说这个了,见到家父没?” 孙宾点头。 庞涓略顿,既期待又害怕:“家父他??怎样了?” “什么都不记得了,在下叫他,他也不理,只在那儿一刻不停地剪布条,再将剪过的布条缝合起来,口中只说一个字:‘涓??’” 庞涓捂脸更咽,孙宾的泪水也流出来。 陪哭一阵,孙宾擦把泪水,抬头看向庞涓:“庞兄,令尊身体似无大碍,病在心智上。在下想,若是见到庞兄,令尊的病也许就会好了!” 庞涓亦擦去泪:“果能如此,当是大福!” “此事不宜久拖,我们得尽快救走令尊才是!” “听孙兄这么说,”庞涓应道,“在下倒是不急了。你去备车,我们先去一趟白府!” “白府?”孙宾惊愕了。 “我想会会那个败家子!” “庞兄打算救他?” “不是救他,是卡死奸贼的脖子。”庞涓略顿,嘴角浮出一丝黠笑,“对奸贼来说,在下不过是条小虾,白公子才是大鱼。在下此去,就是让这条大鱼的骨头卡在奸贼的嗓子眼里,噎死他!” 白家仅剩的别院里,白虎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却只搜出几块碎银。白虎将碎银子“啪”地摔在地上,怒吼道:“黄叔,人呢?” 黄叔走进来,小声道:“公子,有何吩咐?” 白虎大声叫道:“金子呢?” “没了。” “哪儿去了?” 黄叔苦笑一下:“全让公子输光了!” “不是让你卖房子了吗?” “已经卖光了!” 白虎似是不肯相信:“那么多的房子,你都卖光了?” “唉!”黄叔轻叹一声,低下头去。 “院子呢?” “都归元亨楼了!” 白虎指一下所处的小院:“这个呢?” 黄叔抬头,目光哀求:“公子,听黄叔一句,收收心吧,不能再赌了!” 白虎眼睛一瞪,振振有词道:“不赌?大丈夫活在世上,不赌能有什么劲儿?我且问你,这个别院是不是我白家的?” 黄叔点头。 白虎挺直腰板,理直气壮道:“既然是我白家的,你这就去,将房契拿到典当行里,典它一些回来。告诉你,本公子今日赢定了!” “公子呀,若再输掉这处别院,怕就连个落脚之处也没了。别的不说,眼下少夫人这副模样,不能让她流落街头啊!” 听到“少夫人”三字,白虎眼睛一亮,几步跨入内室。 绮漪已在地上跪着,眼神哀求:“虎哥,绮漪求求你,别赌了!” 白虎就如没有听见,绕过她,径直走至妆台,将所有抽屉挨个拉开,寻出一只锦盒。白虎打开锦盒,是满满一盒子的珠宝饰品。 白虎将盒子放进一块缎面里,小心包好,边包边看绮漪:“夫人,今儿晨起,破五更时我梦到一条巨蟒,被我抓住了。蟒为龙,龙为水,水为财,是个好兆头,准赢!” 绮漪两行泪水无声流下:“夫君??” 白虎眉头微皱,伸手将她扶起,搀她坐到榻沿上:“夫人,我不过是将这点物事暂时放在典当行里,一赢钱就赎它回来,一点儿也少不了你的,你只管在家里坐等好了!” 绮漪更咽道:“绮漪说的不是这个!” 白虎一脸诧异:“不是这个?你??你想说啥?” 绮漪两手捂在小腹上,目光哀怨:“是他!夫君哪,你??你马上就要当父亲了,你总得为这孩子想想!” 看到夫人高高隆起的肚皮,白虎垂下头去,脸上露出内疚的神情,在她膝前跪下,将脸贴在她的肚皮上,轻轻磨蹭,嘴唇微微嚅动,似在喃喃什么。 绮漪冲他一笑:“听稳婆说,再有两个月,小白起他??就要出生了!” 白虎的眼中渐现杀气,脸从她的肚皮上移开。 白虎忽地站起,从几案上拿起首饰盒,断然道:“夫人,我赌这最后一次,就为小白起!”说完毅然扭头,义无反顾地跨出房门,扬长而去。 眼睁睁地看着白虎拿着绮漪的嫁妆充当赌资,黄叔两手捂脸,蹲在院中。绮漪捂住肚子走出来,扶在门框上,两眼直直地盯住黄叔。 黄叔叩拜,涕泣道:“少夫人??” 绮漪淡淡说道:“黄叔,叫犀首来!” 黄叔爬起,急慌慌地出院门而去。 公孙衍哼着小曲儿走出元亨楼的大门,走几步就要仰起脖子对准葫芦嘴灌一小口。像之前一样,公孙衍仍是一副疯疯癫癫的样子,旁边仍然跟着两个赌徒,一侧一个,似是扶着他,又似乎不是。 三人晃晃悠悠地走在安邑的大街上,构成一道鲜有的风景。 这道风景拐进一条弄堂,来到公孙衍的小宅院前面。 柴扉前面蹲着一个人。 公孙衍定睛一看,吃惊道:“朱兄?” 那人站起来,果然是大司徒朱威,没穿官服。 朱威扫一眼跟在他身边的两个人,眉头微皱:“他们是??” “哈哈哈哈,”公孙衍长笑一声,指着二人道,“是在下兄弟,仗义疏财了!” 朱威怔了:“疏什么财?” “赌资呀!”公孙衍故意将“赌”字叫得山响。 朱威急道:“你??又去赌钱了?” “对呀,不赌钱能叫爷们吗?” 朱威脚一跺:“咦!” “好兄弟,你咦个什么,不就是小赌一下吗?” 朱威又“咦”一声,扭头欲走,被公孙衍一把扯住:“带钱没?” 朱威转过身:“什么钱?” “金子呀!”公孙衍手指二人,“今儿手气不好,借了二位一人一两足金,正说要去寻老兄你接济呢,你这就来了!” 朱威气恨恨道:“没钱!”说完扭头就走。 公孙衍一把扯住他,一手直入他的袖囊,摸出一个钱搭子,朝地上一倒,“哗”地落下一堆钱币。 “二位兄弟,”公孙衍转对二赌徒道,“这就拣走属于你们的钱。怪就怪你们的运气不好,刚好遇到我兄弟,想要拿走我这个破院,只能等到下次喽!” 二人相视一眼,蹲下,各拣一块一两重的金饼,放嘴里又是咬,又是吹。 公孙衍脸色一黑,厉声道:“钱给了,还不快滚!” 二人不敢多话,起身跑了。 公孙衍蹲在地上,将余下钱币悉数装进袋中,递给朱威。 朱威瞪他一眼,气呼呼地抢过来。 公孙衍缓缓嘘出一口气:“所幸你来得及时,否则,在下就得流落街头喽!”递给他酒葫芦,“喝一口,算是谢了!” 朱威气结:“你??” “哈哈哈哈,”公孙衍爆出一声长笑,“朱兄肚里有火,咱就屋子里发去!”扯他进屋。 二人步入客厅,朱威、公孙衍各在破席子上坐下。 朱威闷气没消,鼓着。公孙衍一手拿着酒葫芦,另一手敲打它,发出有节奏的“嘭嘭”声,每敲五下,就仰脖子喝一口,喝得咂咂山响。 朱威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公孙衍喝酒的动作越来越夸张。 朱威气极:“你??”手指向他,指头隔着几案,差点儿戳到他的鼻子上。 公孙衍慢悠悠地挪开他的手:“你个什么呀,朱兄?是不是心疼你那二两金子了?” “你??”朱威将头瞥向一边,“怎么也学起那个混子来了?” “哈哈哈哈,”公孙衍笑道,“你说的就是白公子嘛,这且说说,在下学他有何不好?” “你??”朱威转过头来,“唉,白相国要是看到你也成了这样,不知该有多伤心哪!” 公孙衍仰头灌一口:“白相国该伤心的只怕不是在下!” “不是你,又会是谁?” 公孙衍缓缓地指向他:“是朱兄你!” 朱威怔了:“啊?为什么是我?” “不为什么,就为你一直糊涂!” “我??”朱威纳闷了,“怎么糊涂了?” “君昏臣奸,黑白颠倒,你身为权臣,却不力谏,你洞晓黑白,却不分辩,不叫糊涂又叫什么呢?” “唉,”朱威长叹一声,“犀首啊,别人不知在下,你还不知?不是不谏,是时辰未到!” “哈哈哈哈,”公孙衍又出一声大笑,“好一个时辰未到!待时辰到时,只怕是鸡飞蛋也打了!”又饮一口酒,“不瞒朱兄,这些日来,在下总算明白了公孙鞅当年为什么会离开安邑,西向投秦!” “公孙兄啊,你我皆是魏人,世代沐浴魏恩,与他卫鞅大不一样,断不可生此念想!” “世代沐浴魏恩的是你朱家,我公孙衍何时沐浴过了?” “公孙兄,你??” “朱兄呀,”公孙衍给他一个苦笑,“不要不服气,睁眼看看你的大魏吧!十数年积聚,一战全没了,河西数百里沃野,一夜易主了??教训如此惨痛,可你的王呢?他的眼瞎了吗?他的耳聋了吗?全军溃败,龙将军拼死保全数万魏卒,却被说成是畏敌避战!既然是畏敌避战,就当是杀头之罪,为什么又不治他的罪?我公孙衍舍身犯死,长途奔袭,结果却成就了他魏卬,使他封侯割地,招摇过市!我的大司徒啊,你说,不让在下喝酒,又让在下做什么呢?八万甲士的血,数十万百姓的泪,仍然浇不醒你的昏君哪,朱大司徒!” 朱威长长一叹:“唉!” 一阵沉默。 良久,朱威抬头,苦笑道:“公孙兄,话说回来,君若不昏,何来忠臣?眼下魏国需要的,正是你这个大忠臣哪!” “你好糊涂呀,我的朱兄!在下何时成为臣了?你的王何时封过在下臣了?还有,陈轸难道不忠吗?魏卬难道不忠吗?朱兄啊,在下求求你,甭在我这儿瞎掺和了!”公孙衍将酒葫芦扔过去,“还是喝一口这个吧!” 朱威拿起酒葫芦,猛喝一气,长叹道:“唉,公孙兄啊,你说得对,但也不全对。我王或会一时发昏,却不会永远发昏。我王或会一时糊涂,却不会永远糊涂。在下确信,河西之事,迟早有一天我王会明白的!” “司徒大人,你就甭再为你的昏君辩解了。河西之事,昏君心里其实就跟明镜似的,他明白着呢!” 朱威一怔:“此言何解?” “纵观河西之战,从开始到结束,根本就败在你的王一人之手,陈轸、魏卬不过是帮凶而已。你让你的王明白,就等于让你的王自说不是。你好好想想,你的王是这样的人吗?几十年来,他认过错吗?没有!他永远都是对的!” 朱威沉思良久:“你说得虽是,却也得反过来想。白相国故去多时,陈轸梦中都在念叨相位,可王上呢,将相位一直空悬不说,这又削了他的上卿之位、大宗伯之职,将他打回原位。就凭这桩事儿,我们就不能说王上完全糊涂。相位一日不定,公孙兄就有一日机会。大魏毕竟是王上的,王上亦断非碌碌无为之君。至于眼下,王上无非是撑个面子。待王上寻下台阶,相信他会重用公孙兄。常言说,善钓者待机起钩,善水者顺流而动。眼下机运不至,公孙兄是明白人,不可过于焦躁啊!” “哈哈哈哈—”公孙衍长饮一口,“咕嘟”咽下。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犀首,犀首??” 公孙衍急迎出来,见是黄叔手扶柴扉,大口喘气。 公孙衍略怔:“黄叔?”忙扶住黄叔,搀他至客堂,按他在几案前坐下。 看到朱威也在,黄叔嘘出一口气,泪水流出。 公孙衍明知故问:“黄叔,啥事呀?看把您老急成这样。” 黄叔抹泪道:“我这是赶巧哩,正好朱大人也在,省得我一个一个找。” 朱威看向他:“黄叔,出什么事儿了?” “是少夫人让我来的。” “少夫人?她??怎么了?” “公子将她的首饰全都拿到当铺去了!” 公孙衍、朱威互看一眼,又不约而同地转向黄叔。 黄叔急切说道:“少夫人苦劝不住,眼泪都要哭干了。少夫人实在没有办法呀,要我来求求你们,求你们??这就过去一趟!” 朱威起身就要过去,被公孙衍一把扯住。 公孙衍看向黄叔:“黄叔,少夫人要我俩过去做啥?” “这个??”黄叔迟疑有顷,“我也不晓得呀,是少夫人吩咐我来喊你们的!” 公孙衍拿起葫芦,朝嘴上又灌,酒却没了。 公孙衍仰面朝天,将葫芦倒下来,朝口中连磕几下,却没有一滴出来。公孙衍将空葫芦的嘴放进嘴巴里,夸张地对葫芦空吸几口,咂吧几下:“黄叔呀,您老不说,犀首也猜得出来。少夫人必是晓得犀首的赌艺好,让我去把公子输掉的钱都赢回来!” 黄叔怔了:“犀首?” “要犀首都赢回来倒是不难,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要进赌场就得有点儿本钱才是!”公孙衍指下空荡荡的屋舍,“您老请看,犀首家徒四壁,实在是拿不出一枚铜子了!” “犀首,你??” 公孙衍没有理他,转对朱威:“朱兄,你府上不是有钱吗?怎么样,先借点儿做本,看犀首这就去把白公子输进去的全赢回来!” 黄叔气血上涌,手指公孙衍,浑身打战:“你??”忽地站起来。 以为他要扬手打人,朱威紧忙站起,将他拉到院里。 黄叔痛心疾首:“朱威呀,犀首怎么会??这样?” “不瞒黄叔,”朱威压低声音,“犀首近来也成元亨楼的常客了,家里的东西全都输光,今儿??若不是在下来得及时,他的这个破院子就??唉!” 黄叔惊愕:“天哪!” 朱威恨道:“元亨楼为祸日甚,我这??” 黄叔转对朱威,眼中放光:“朱威,你不是大司徒吗?如此伤天害理的勾当,就发生在你的眼皮底下,难道就不能把它封了?” “这??”朱威轻轻摇头,“他们一没造反,二没偷盗,三没命案,律令并没有禁止设赌,叫在下怎么封呢?” “那就寻个别的碴儿!” “唉,”朱威苦笑一下,“黄叔呀,这怎么能成呢?在下是执法的,执法要以律令为准,不能知法违法啊!” 黄叔狠狠跺脚:“咦!”仰天长叹,“唉!可怜绮漪,把希望全都寄托在犀首身上,可他??唉??”一个转身,抬脚出门,大踏步去了。 望着黄叔远去,朱威怅然若失。 朱威返回客堂,却不见了公孙衍。 朱威举目四顾:“犀首?” 一个偏处传出应声:“在这儿呢。” 声音落处,公孙衍搬着一只大酒坛走过来,将酒坛当堂放好,拾起空葫芦,递给朱威:“朱大人,帮个忙!” 朱威拿好葫芦,公孙衍从墙上取下一只漏斗搁在葫芦嘴上,搬起酒坛,将葫芦灌满,又将坛口上溢出的酒拿舌头舔了,给朱威做个怪脸,再给葫芦塞上塞子。 公孙衍伸头看看酒坛,又晃几下,满意地点下头,将酒坛子小心封起,搬回里屋,志得意满地走出来,伸手道:“愣着干什么呢,递过来呀!” 朱威不递给他,反倒拧开塞子,将葫芦口放进自己嘴里,仰脖“咕嘟咕嘟”一气喝下。 公孙衍轻轻鼓掌:“好好好,这才像是朱兄!” 朱威放下葫芦,抿下嘴,看向他:“犀首呀,你??怎么能对黄叔那样讲呢?” “依朱兄,在下该作何讲?” “白相国也算是待你不薄,白家过成这样了,少夫人实在苦于无奈,才来求助你我,可你??” “呵呵呵,”公孙衍笑着打断他,“看这样子,朱兄是真心想帮白家呀!” “这能有假?”朱威横他一眼,“可这??怎么帮呀?” 公孙衍敛住笑:“如果司徒大人是真心想帮,在下倒是有个帮法!” 朱威急了:“是何帮法,快说!” 公孙衍微微一笑,勾下手:“葫芦递过来。” 朱威递给他葫芦,两眼紧盯他。 公孙衍接过,慢悠悠地啜一口:“大人这就回家,取一百两足金,待在下吃足老酒,去元亨楼赢他回来!” 朱威急了:“你??唉!”气呼呼地蹲下。 公孙衍慢吞吞地问道:“说呀,在下怎么了?” 朱威白他一眼:“喝多了,净说醉话!” “在下人醉,心却不醉,倒是朱兄,酒没喝够,心却醉了!” 朱威抬头,盯视他:“你??什么意思?” “救白家呀!” “怎么救?” “他在赌场里栽进去的,还能怎么救?” “你??” 公孙衍看向门外,冷冷一笑:“陈轸奸贼,只手遮天,翻云覆雨,为祸一方,还真以为我大魏无人哪!” 朱威听出话音,忽地站起来:“公孙兄,你??把话说明!” “朱大人,你真的以为在下是白公子吗?你真的以为在下是赌输了吗?哈哈哈哈,笑话!” 朱威长吸一口气,盯牢公孙衍。 公孙衍朝外面努嘴:“想救白公子,这就回家拿金子去!” “这??” 公孙衍两眼盯住他:“舍不得吗?白相国生前,也曾待你朱大人不薄啊!” “你??”朱威急了,“要多少?” “说过了呀,一百两!足金!” “我??”朱威面露难色,“我这??家里只有这么多呀!” “哈哈哈哈,”公孙衍得意地大笑起来,“你有多少,我早就给你算清爽了!” “这??”朱威哭丧起脸,讨价道,“给我留个十两,如何?万一让你输光了,一家人都得喝西北风了!” 公孙衍嘴一撇:“不行!统统拿来!” “你??”朱威气结。 公孙衍喝一大口,夸张地说道:“啧啧啧,人哪??”给出一声富有乐感的长叹,“咦吁唏!” 朱威脸色尴尬,两眼眯起,审会儿公孙衍:“公孙兄,不是在下舍不得,是??满城都晓得那栋楼里有个吸钱鬼,凡去赌的没有赢家。再说,你连赌连输??”看下房子,“差点儿就睡大街了!” 公孙衍反问道:“在下若不连赌连输,怎么能看见那个鬼呢?” 朱威眼睛大睁:“哦?” 公孙衍诡秘一笑:“有什么看的,拿金子去吧。要是不放心,大人可躬身走一遭!” 朱威吸一口气,咬牙道:“我去!” 白虎将夫人的嫁妆盒抱进一家当铺,“啪”地摆在案上:“当家的,这是我家夫人的嫁妆,权在你这儿寄放一天,给个价!” 铺主打开,一件一件查看。 白虎拿手指轻敲几案:“看什么看,金是足金,玉是真玉,珠是宝珠,皆是白家珍品,多少金子,给个利索话!” 铺主合上盒子,堆笑道:“敢问公子,是卖,还是当?” “来你这里,自然是当了!” “要是当,足金二十两!” “什么?”白虎大眼一瞪,“一满盒子才值二十两!”打开盒子,将几件重的金饰挑出来,“你称称,单是这金饰就不止二十两!” “呵呵呵,”铺主赔笑道,“公子息怒,公子此来,只是在我这里存放一天,是当,不是卖。要是卖,我就一定给足!” 白虎心中“咯噔”一下,目光征询:“给足是多少?” 铺主五指张开:“足金五十两!” 白虎眉头拧起来,显然在做一个痛苦的决定。 铺主加重语气:“公子要想清楚,若是卖,这盒饰品就不能赎回了!” 白虎眼前浮出绮漪及她的大肚子:“当吧。三十两,如何?” “好吧,看在公子面上,就三十两!”铺主拿出三十块小金饼,放在称上,“公子看好了,足称!”装进钱袋,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枚金饼,“这一枚算是在下赠送公子的,祝公子好运!” 白虎朝他拱手:“谢了,待本公子赢得大钱,还你十枚!”说着攫过金袋,脚步匆匆地走了。 铺主望着他的背影,连连摇头。 白虎就如中了邪一般,抱紧钱袋直奔元亨楼,被人迎入贵宾厅。两个美女笑嘻嘻地走进来,放好果盘与茶水后,一个在他背后按摩头颈,一个在他前面按摩腿脚。 见白虎果然来了,林楼主紧忙上楼,掀开珠帘,对早已候于此处的戚光道:“禀报戚爷,那小子来了!” 戚光微微一笑:“听到声音了。这么看来,他是卖了偏院?” “不是。” “哦?”戚光盯过来,“他可带钱了?” “不带钱他能有脸来吗?”林楼主凑近,“小人探清爽了,那小子于一个时辰前揣了首饰盒子走进当铺。据当家说,那小子将他夫人的首饰悉数当了,得三十一金!” “啧啧啧,”戚光咂舌道,“当家也够黑心的!” “戚爷说得是!白夫人的首饰,随便哪件都值十金八金,那只盒子里的物事,少说当值百金。他倒好,三十金竟就打发了。打发也就打发了,他偏又多出一金来,似乎还??”见戚光把脸扭向一边,林楼主赶忙打住。 戚光转过脸来,竖根拇指:“啧啧啧,这小子是个玩家!”看向窗外,“看辰光,该当开场了吧?” “小赌随时开场,至于申时的大赌,还差小半个时辰呢!” “你什么意思?”戚光的目光射过来。 “禀戚爷,”林楼主凑近,“本楼规矩,十金以下为散赌,楼下大厅随时开场;三十金以下为小赌,楼下雅宾厅每个时辰一开场;五十金以下是中赌,二楼贵宾右厅两个时辰一开场;八十金以下为大赌,二楼贵宾左厅每天一次,申时开场;至于百金以上,视为豪赌,在三楼通天厅,待豪客来时,择吉时开场!” 戚光眉头微皱:“规矩我能不晓得吗?我问你什么意思?” 林楼主略略一怔,哈腰道:“是小人的错!小人的意思是,白公子的三十一金顶多算是中赌,只能安置在二楼贵宾的右厅。方才右厅开场,小人本想安置他进场,可他一本正经地坐在那儿,似乎没有要进场的意思,看样子,他是想在申时到时,进左厅!” 戚光两眼眯成一条线:“你的意思呢?” 林楼主面露难色:“若是安置白公子进左厅,就会坏掉楼上的规矩!不过,规矩是戚爷定的,只要戚爷一句话,小人这就安置!” “安置他在通天厅吧!” 林楼主惊愕:“这??” “顺便转告白公子,就说戚爷今儿来兴致了,陪他玩一把!” 林楼主倒吸一口气:“戚爷,您??亲自出马?” “今日可能是白公子的最后一赌,错过了岂不可惜?” “是是是,”林楼主迭声应道,“戚爷亲自出场,还破下规矩到通天厅,真是给足了那小子面皮!” “不闲扯了。放个告示,凡是赌客,都可进通天厅观赏!再整出个场面,要搞就搞得闹猛一些儿!” “当然,当然,戚爷出场,说什么也不能寒碜!” 第026章|?白虎嗜赌押贤妻?戚光耍奸捕孙庞 元亨楼的正门外,锣鼓喧天,爆竹声声。两个壮汉一人敲锣,一人击鼓。 敲锣人边敲边扯嗓子喊道:“有胆气的爷们儿,元亨楼通天厅豪赌要开场喽,良辰就是今日申时!有钱的,进来生个崽子,没钱的,进来瞧个热闹,来者不拒!公子们,元亨楼开场豪赌喽??” 场面热闹非凡,过往行人有驻足观看的,有捂住耳朵急速走过的。 公孙衍宅院大门外,一身皮货商打扮的朱威拎个皮箱大步走进。 公孙衍盯住箱子:“朱大人,没打折扣吧?” 朱威横他一眼:“你以为我是你吗?” 公孙衍呵呵一笑,朝箱子努下嘴:“打开。” 朱威打开箱子,里面果是码得整齐的大魏小金饼。 公孙衍拿出一个破箱子:“码到这里面!” 朱威扫一眼箱子,估摸一下大小,将自己的小箱子塞进破箱子里,勉强盖上,却合不牢,又捡条绳子捆上,绾个大结。 公孙衍“扑哧”一笑,递过去酒葫芦:“喝一口!” 朱威推拒。 公孙衍将一套早已备好的破衣服扔过来:“换上这个,免得扎眼!” 朱威瞧瞧自己的华服,意识到什么,笑了,接过换上。 白家偏院门外的街巷刚好可以过往马车。孙宾将车停下,正要敲门,庞涓扯他一下。 孙宾顺庞涓的手势看过去,见黄叔正从巷子口处走过来,跌跌撞撞,脚步踉跄,模样犹如醉酒一般。 黄叔走到跟前,扶在砖墙上,有点惊讶地看着他俩。 黄叔小喘几口,转身欲推房门,复又止住,在台阶上缓缓蹲下。 庞涓走过去,打一揖道:“请问老丈,白公子可住此处?” 黄叔抬头,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你是何人?找公子何事?” “在下是白公子的朋友,多时不曾见他,听说他移居此地了,特来寻访!” “朋友?”黄叔悲苦一笑,“白公子已经没有朋友了!老白家也没有朋友了!” “老丈是??” “老朽是谁不关你的事,老朽只想告诉你,若找公子是为赌钱,就到元亨楼去,就这辰光,他准在那儿!”黄叔说完起身,推开院门,大步进去,“啪”地将门关得山响。 庞涓悻悻地站在原地。 孙宾上前,眉头紧皱:“庞兄,怎么办?” 庞涓眉头一横:“元亨楼!” 孙宾二人走后,绮漪打开房门,迈出门槛,见黄叔蹲在院中,两手抱头。 绮漪有点明白了,仍不死心,轻声问道:“黄叔?” 黄叔缓缓站起,走向她,老泪盈眶:“少夫人??” 绮漪身子晃了下,差点儿跌倒。黄叔紧忙扶住她。 绮漪倚在他怀里,啜泣道:“黄叔??” 黄叔轻拍她的头,安抚道:“好孩子??” “我晓得,我早就晓得,再??再没人愿??愿??愿意要他了!” “孩子,不怪别人,只怪老奴呀,是??是老奴??”黄叔更咽起来。 绮漪站稳身体,拿袖子抹了一把泪,抬脚走向大门。 黄叔惊愕:“绮漪?” 绮漪没有理他,腆着个肚子,跌跌撞撞地走进胡同。 黄叔追上:“绮漪呀,孩子,你??你这是去哪儿呀?” 绮漪没有回答,脚步却越来越快。 黄叔紧跟几步,扶住她。 前往元亨楼途中,庞涓对孙宾道:“孙兄,停一下。” 孙宾停车。 “路边有堆碎石子儿,你去捡一些来。” 孙宾一愣,迅即下车,朝车后一看,果然有堆碎石子,便连捧几捧,交给庞涓,又要去捡,庞涓笑道:“呵呵呵,够了够了,有劳孙兄了,上路吧。” 不一时,车马来到元亨楼外。 锣鼓仍在响着,敲锣人仍在吆喝。 孙宾在车马场上停住车子,垫好脚蹬。 庞涓下车,夸张地拎着一只装得满当当的钱袋子,对孙宾低声道:“孙兄,你把车马停在车场,不要卸套,候在那儿就是!” “庞兄,在下不放心哩,万一庞兄??”孙宾顿住。 “我让孙兄守在外面,防的就是这个万一!” 孙宾点头,赶车马去了。 庞涓气宇轩昂,一身阔公子打扮,将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搭在背上,迈步正要进去,满身酒气的公孙衍由对面走过来。 公孙衍步态踉跄,手拿酒葫芦,走几步小啜一口。在他身后几步处,朱威一身小贩打扮,一条方巾搭在肩上,手中提着一只黑不溜秋、没有看相、捆着根旧绳子的箱子,慢悠悠地晃着。 担心有损场面,黑衣门人伸手拦住公孙衍:“去去去,你个醉鬼,这又来了!” 公孙衍喷着酒气,瞪眼:“去哪儿?” 黑衣门人不耐烦地应道:“爱去哪儿去哪儿,这儿不欢迎你!” “早上怎么就欢迎我了?” “现在不是早上,是申时!” 公孙衍眼一横:“你个娘的,狗眼看人低呀,真以为老子没带钱吗?” “带钱了,就拿出来!” 公孙衍冷笑一声,指下敲锣人:“嘿,你给我听听,那人是在放屁吗?” 敲锣人仍在大声吆喝:“??有钱的,生个崽子,没钱的,瞧个热闹??” 黑衣门人脖子一横:“那也没说醉汉可以进来!” “老子醉了吗?”公孙衍夸张地晃晃葫芦,“这个场子老子天天来,这个酒葫芦老子天天喝,偏就今天不成了?” 黑衣门人仍要说话,红衣门人将他拉到一侧:“算了,楼主吩咐过,今儿要的是个闹猛,就让他进去吧,免得他无事生非,坏了场面!” 黑衣门人皱眉:“瞧他这个瘪样,我早就看不顺了。再说,只要他来,满场子酒气,听楼主说,桃红妹子最最闻不惯的就是他身上的那个怪味儿!还有,今日这场是在通天厅,来的都是贵宾,他这味儿??”说到这儿,夸张地捂住鼻子。 公孙衍听得明白,故意抖抖衣服,冲二人哈出一口酒气。 两个门人赶忙掩住鼻子。 听到锣声赶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黑衣门人转身盯住公孙衍,伸手道:“来的都是赌客,亮钱出来,我要查一查!” 公孙衍给他一个白眼:“看门狗,凭什么查我?” 黑衣门人两眼一横,恶狠狠道:“不凭什么,就凭我是只看门狗!这儿是赌场,不是你家后院,有钱进去,没钱就得给我滚!” 公孙衍扬起酒葫芦冲他砸过来:“你??” 见他动粗,黑衣门人退后一步,拔剑。 朱威正要上前,庞涓已跨前一步,冲黑衣门人扬扬手:“怎么了?怎么了?” 观庞涓这身富家公子打扮,两个门人换成笑脸,迎上,揖礼,扬手礼让:“贵宾,请!” 庞涓手指公孙衍:“这位仁兄是在下朋友,不让进场吗?” 黑衣门人收起剑,上前几步,打量他:“官爷是??” 庞涓拱手:“龙公子,定陶来的!” 红衣门人瞄一眼他的钱搭子,礼让道:“龙公子,请!” 庞涓转向公孙衍,伸手礼让:“仁兄,请!” 公孙衍朝他一笑,啜一口酒,大摇大摆地走进院门。 三楼通天厅里,摆着一张颇为气派的圆形赌台,是庞涓曾经掀翻过的。厅里站着数十赌徒,多是安邑城里有些头脸的。 场面气派,堪比魏王大朝时的盛况。 开场锣声响过,美女庄家小桃红领了戚光、白虎、吴公子、梁公子四人鱼贯入场。桃红在庄家位上坐了,白虎四人依序坐好,排序是,白虎坐在首位。 戚光击掌,三个人各提一只箱子,分别走到戚光、梁公子、吴公子跟前,当众打开,将黄黄的金块逐一码出,各码一百金。三百金币分成三堆,放出灿灿光芒。 看到那么多的金子,观众开始唏嘘。 朱威、公孙衍选了个不起眼的位置站下。庞涓站在公孙衍的身侧,两眼紧盯赌台。 看到戚光,朱威心里“咯噔”一声,拿眼看公孙衍。公孙衍示意他不要作声,只管看下去。 与此同时,陈轸黑沉着脸坐在二楼一间雅室里。 一阵脚步声响,林楼主推门进来,扑地跪下:“主公!” “开局了?” “禀主公,开局了!” 陈轸冷冷道:“听说戚光上场了?” 林楼主一脸尴尬:“戚爷兴致忽来,说是??” 陈轸震几怒喝:“胡来!” “这??”林楼主打个哆嗦,“小人去请戚爷下来?” 陈轸白他一眼:“已经上场了,怎么叫?”起身,“带我看看去!” “遵命!”林楼主起身,引陈轸前往三楼。 三楼通天厅的隔壁是一间密室,墙壁上有一处小孔,两眼透过小孔,可以全景俯视隔壁的赌台。陈轸踏上小孔下面的高几,面孔紧贴墙体,隔墙窥视。 林楼主候立于一侧。 通天厅里,白虎瞟一眼三人面前码好的金饼,嘴唇哆嗦,手指微微颤动。 谁都晓得,这场豪赌的真正主角是他白虎,场上所有目光无不射在他的身上。 白虎眼一闭,“啪”地将钱袋提起来,砸在台上。 白虎打开袋口,取出三十一枚金币,一枚接一枚地码在台上。 吴公子故作惊诧:“咦,白兄弟,今儿怎么了?钱堆儿小了,手指儿颤了,若是赌不起的话??”说着作势起身。 白虎横他一眼:“谁的手颤了?开赌!” 小桃红笑逐颜开,字正腔圆,声音甜美道:“元亨楼豪赌开场,首轮参赌人是白爷、戚爷、梁爷和吴爷!四位赌爷,请选择赌具!”拿出两种赌具,骰子和竹牌,并列摆在台上。 梁公子看向白虎:“白公子,老规矩,任由你选!” 白虎一字一顿:“骰子!” 吴公子轻轻鼓掌:“好好好,白公子从哪儿跌倒,就从哪儿爬起,有种!白公子,今儿以几金开赌?” 白虎从码好的钱堆上摸过一饼,推到前面。 吴公子盯住那枚金饼,大笑道:“哈哈哈哈,真没想到堂堂白爷竟然也有赌一金的时候!好好好,一金就一金,反正今儿没有大事,在下就算陪白爷耍耍!”说着,也摸出一金,推到前面,目视白虎,“白爷,押大还是押小?” 白虎略一迟疑:“小!” 戚光推一金:“跟小!” 吴公子毫不犹豫,朗声道:“大!” 梁公子推一金:“跟大!” 小桃红摇骰子,开牌,小! 白虎旗开得胜,众人喝彩,场面哗然。 桃红将吴公子、梁公子面前的一枚金币分别移至白虎、戚光跟前。 白虎面现喜色,将二金推至前面:“押二金,小!” 戚光推二金:“大!” 吴公子跟在他后面:“跟大!” 梁公子看一眼白虎:“跟小!” 桃红再摇,开盘仍然是小。 白虎身心兴奋,拳头暗暗捏紧,将赢来的三金及自己的一个本金一并押上:“押四金!小!” 白虎再赢,推出八饼,再赢,推出十六饼。 隔墙内,陈轸透过小孔看得真切。 混杂于观众中的公孙衍碰下朱威,悄声道:“看见鬼没?” 朱威点头。 “它在哪儿?” 朱威紧盯赌台:“就在押注中。他们三人,总有一人押的是白公子所押的,另外二人所押完全相反。如果三人串通一气,白公子永远是输家,除非他每一次都能押对!” 庞涓听得明白,打个激灵,凑近一步,闭目,竖耳。 公孙衍几乎是耳语:“那个不是鬼!” 朱威惊愕:“啊?” “看到那只骰子了吗?鬼就在骰子里!那妖女无论如何摇荡,关键是最后顶的那一下,上顶,大,下顶,小;左顶,大,右顶,小;前顶,大,后顶,小!” 庞涓听得真切,两眼急急睁开,死死盯住小桃红及她手中的骰子。 四名赌棍酣战不到一刻光阴,白虎面前已经整齐地码起三十二枚金饼,戚光三人的金堆各自残缺。 白虎二目放出贪光,目光盯向他们三人的金子。 小桃红看向白虎,嗲声道:“白爷呀,今儿您交上红运了!” “呵呵呵呵,托你的金口!”白虎拿起一个杆子,将金堆朝前微微一推,“押!” “白爷,押大,还是押小?” “小!” 小桃红轻声道:“白爷呀,您一直押小呢,该押大了!” 白虎吸一口气,拳头微紧,站起,声音从牙缝里迸出:“小!” 戚光推金:“跟小。” 吴公子推金:“大。” 梁公子推金:“跟大。” 小桃红“哗啦啦”晃动骰子,末了朝上一顶,摆在案上,刻意顿住。众人的胃口显然被她吊起来了,目光纷纷聚焦在她手中的骰子上。 桃红揭牌,果然是大。 白虎惊呆。 众人一片唏嘘声。 桃红带着哭腔:“白爷呀,瞧桃红这手!” 白虎跌坐于凳。 桃红嗔怪道:“白爷呀,您怎能一直押小呢?”说着将他的三十二金划到梁公子前面,又转对戚光,“戚爷呀,桃红对不住你了!”也将他的金子划到吴公子跟前。 白虎的心一狠,将身边三十金全部朝前一推:“押!” 隔墙内,陈轸的头终于从墙孔里抽回来,伸了伸酸胀的脖子。 林楼主低语:“主公,听声音,该要收场了!” 见没出什么乱子,陈轸放松下来,脸上露出笑:“呵呵呵,是该收场了!”说完脸又贴上,不知发现什么,腿一哆嗦,歪倒下来。 林楼主眼疾手快,上前去扶,却是迟了,陈轸沉重的躯体砸在林楼主身上,几案也被蹬歪,好在铺着软垫,声响并不算大。 陈轸艰难地爬起。 林楼主亦爬起来,惊愕道:“主公?” 陈轸面色苍白:“朱??朱??” 林楼主一头雾水:“什么猪(朱)?” 陈轸稳会儿心神:“他们怎么来了?” 林楼主越发糊涂了:“谁?” 陈轸没有回答,只扭过头,一脸沉重地走向房门。 林楼主扶正几案,站上去,头伸向孔里,还没顾上看一眼,听到门响,忙又跳下,跟在陈轸后面,引他走向秘道。 通天厅里,“战事”正酣。 此时,明眼人都能看出,“红运”明显不在白虎这边了。 桃红看白虎,俏脸上目光征询:“我的爷,这一次您是押大还是押小?” 白虎吞吞吐吐:“大??不,小??不不不,大??”吸一口气,“小??大??” 吴公子一脸不屑:“白兄,你究竟是大,还是小,给个利索的!怎么婆婆妈妈跟个娘儿们似的!” 白虎闭目良久,拳头朝几案上一砸:“小!” 桃红苦笑:“爷呀,我的好白爷呀,您今天是吃上小了!这个小是嫩呢还是香呢?” 众人皆笑起来。 白虎再次闭目,额头渗汗。 桃红正色道:“我的爷,您好好想想,桃红再给您一次选择!” 白虎语气坚决:“不选了,就小!” 桃红转对戚光:“白爷押小,戚爷呢?” 戚光应道:“大!” 吴公子推金:“跟大!” 梁公子有点儿踌躇不决:“跟小!不,跟大!” 戚光发出一声咳嗽。 梁公子瞥他一眼:“不不不,改一下,跟小。” “押定喽,大家看好!”桃红拿起骰子一阵摇晃,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摇出许多个花式。 白虎睁大眼,眨也不眨地盯住桃红手里的骰子。 桃红摇足了,朝左一顶,轻轻放在几案上。 所有眼睛盯在骰子上。 桃红闭会儿眼,猛地掀开。 是大。 白虎脸色煞白,目光呆滞了。 桃红假作伤心,捂住脸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吴公子兴奋至极,亲自动手,将白虎与梁公子跟前的金饼拨在自己与戚爷名下。梁公子假作气恨地以拳擂案:“唉,我这??悔不该跟了个倒霉鬼呀!” 吴公子看向白虎:“白兄,您这??还要押吗?” 所有目光齐射过来。 白虎猛地抬头,面孔涨得通红,声音如吼:“押!” “在下眼拙,好像没有看到金子,敢问白兄押什么呢?” “我还有个别院!” “听说那别院是黄老头子的,好像与白兄无关吧?” 白虎脖子一梗:“问过黄叔了,就是我家的!” 吴公子鼓掌:“好好好!”转对梁公子,“白大哥住的那个别院,能值几金?” 梁公子哂笑一下:“那个小院子呀,呵呵呵??”说着,一本正经地扳起手指头来。 吴公子看向白虎,伸出一个巴掌:“看在白兄面上,在下出五金!” 白虎脖子一横:“什么五金?少说也值二十金!” 梁公子打个惊怔:“什么?二十金?白兄,你这是想钱想疯了吧?”又转向众人,“白公子的小别院,下人住的,二十金,有要的吗?” 众人面面相觑。 梁公子目光移向白虎:“白公子,你这看见了吧,没有人出价!” 白虎抿会儿嘴:“那??你说多少?” 梁公子两手一摊:“在下不缺那个小院,一金也不想出!” 白虎气结:“你??” “呵呵呵,”吴公子呵呵笑着打圆场,“白大哥的面子,在下买了。” 白虎看过去。 “白兄,你我知交多年,在下不能不给面子。既然白兄开了金口,在下就不还价了!”吴公子划出二十个小金饼,推给白虎,“这是二十金,请白兄出个字据!” 马上有人拿来纸笔,白虎“唰唰”写下字据,画押。 黄叔扶着绮漪跌跌撞撞地走向元亨楼。 绮漪走累了,倚在黄叔身上,大口喘气。 黄叔指向远处的楼门:“孩子,就是那儿!” 绮漪一步一步地挪到那个装饰华丽的楼门前面,站在街心,捧住大肚子喘会儿粗气,抬起两眼,哀怨的目光直射“元亨楼”三个铜字。 他们的身后是孙宾的辎车。孙宾坐在驾位,二目炯炯地盯住元亨楼后面的三层木楼,两耳竖起。 黄叔搀起绮漪走向大门,却被两个门人拦住。 黑衣门人眼睛一横,盯住绮漪:“去去去,快回家去!” 绮漪杏目一竖:“闪开!” “哟嘿,我在这儿守门半年,还是第一次看到有娘们到这儿耍横呢!”黑衣门人横到她前面,声音怪怪的,“这可是大忌!” 绮漪声色俱厉:“闪开!” 红衣门人也横过来,拦死去路。 黄叔拱手:“二位门人,这位是白夫人,请行行好,让夫人进去吧!” 黑衣门人不耐烦地摆手:“白夫人?什么白夫人黑夫人?” 红衣门人悄声道:“就是白公子的夫人!” 黑衣门人横他一眼:“能听不出吗?谁让你来教我!” 黄叔再次拱手:“白夫人有孕在身,家有急事,这是来寻白公子的,求求二位让夫人进去吧!” 红衣门人态度软和,为难地说道:“老人家呀,这个真的不行,我们楼里有个规矩,女人不能进去,尤其是??”指指绮漪的肚子,“像夫人这般怀有身孕的,一进去就冲了楼里的财气,主家忌讳着呢!” 听到“??冲了楼里的财气??”,绮漪两眼一闭,死活不顾,照二人中间闯去。两个门人顾自说话,未曾防范,竟然被她冲开。 闯入大门后,绮漪撒腿就朝主楼飞跑。 两个门人傻眼了,待反应过来,撒腿去追,已是迟了。绮漪拼了命,跑得极快,转瞬就进了主楼的楼门。 两个门人吓坏了,死命冲上,不顾男女之别了,一人扯住绮漪的一只胳膊。绮漪极力挣扎,扯开嗓子叫道:“放开我,你们这群恶魔,放开我??” 更多的人拥过来,七手八脚地把绮漪朝外推。 这一幕恰巧被刚从三楼走下的陈轸、林楼主看见,两人皆吃一惊。 陈轸看向林楼主,脸黑起来。 林楼主赔笑,拱手:“主公先回雅室,小人这就去看看!”疾步下楼。 两个门人扯住绮漪,推出房门,眼见就要推到院子里。林楼主匆匆下来,扫他们一眼,脸色一沉:“怎么回事儿?” 黑衣门人急切回道:“楼主,这女人发疯了,硬闯进来,我俩??拦不住呀!” 林楼主看向绮漪:“什么人?” “是白公子的夫人!”黑衣门人指下她的肚子,“这又??” 林楼主冲二人喝道:“既然是白夫人,还不松手?” 二人立即松手,黄叔赶上前扶住。 林楼主朝绮漪拱手,赔笑道:“白夫人,您请回去吧,此地??” 不待他说下去,绮漪目光如火,逼视他,一字一顿:“让我进去!” 林楼主面露难色:“这??” 楼上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咳嗽,是陈轸的。 林楼主听明白了,转身,礼让道:“白夫人,您真想上楼,请!” “孩子,当心楼梯!”黄叔扶起绮漪,一步一步地走上楼梯。 这一次,白虎学乖了,改为押大。 只可惜,“幸运之神”再也不买他的账,结果出来,是小。 这是自己仅有的资产了,白虎脸色惨白,呆呆地盯住小桃红的手。这只纤手正拿着拨板,将他面前的二十块小金饼划拨到戚光面前。 就在此时,绮漪在黄叔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地走入大厅。 所有人都看到了绮漪。 白虎不敢看她,蹲在地上,隐在案后,给她个背,两手捂在脸上。 绮漪什么都明白了。 绮漪没有伤悲,相反,倒是轻轻嘘出一口气,松开黄叔,在众目睽睽下走到白虎身边,轻轻抚摸他,柔声道:“虎哥,我们回家吧,哦!” 白虎绝望了:“家?家?” “是的,我们回家吧。” 白虎转过身来看着她,带着哭腔:“我??我们没有家了??我??我什么也没有了!” “你有家。” “家在哪儿?” 绮漪手指自己:“你的家在这儿,你还有奴家,还有??”指自己小腹,“还有他,小白起??” 场面静寂,所有目光都在盯住绮漪,盯住这个在这个辰光里依然安静、温柔的女人。 “虎哥,”绮漪扯白虎起来,“走吧,哦!我们离开这儿,离开这个有鬼的地方??” 戚光拍手。 吴公子、梁公子跟着拍手。 “啧啧啧,”吴公子咂舌,“真是个知冷知热的小娘们,白公子好福气呀!” 梁公子夸张地长叹一声:“唉,可惜了,一朵粉嫩嫩的鲜花插在一堆牛粪上!” “白公子,钱输光了,房子输光了,嫁妆输光了,最后一个小别院这也输光了,这么漂亮的小娘们,”吴公子说着盯向绮漪的肚子,阴阴一笑,“还有她肚皮里的小崽子??唉!” 梁公子语带挑衅:“白公子,要不要再赌一场,扳回来?听说白兄昨儿个做了个好梦,梦中是个赢家,这梦??” 吴公子从袖中掏出白虎刚刚画押的契约,阴阳怪气道:“白公子,无论如何,总该将这小别院赢回去吧,总不能让这么漂亮的尤物,还有她的小宝宝,露宿街头吧?” 白虎忽地站起,拨开绮漪,两眼发直,脸色紫涨:“赌!” 所有人都惊呆了。 戚光鼓掌:“好样的,白公子才是个真正的爷们!” 梁公子一拱手:“在下奉陪!只是??赌是要有赌资的,在下这想问问,白公子还能押什么?” 吴公子扫一眼站在一旁的绮漪,嬉皮笑脸道:“白兄,该不会是押上夫人吧?” “哦?”梁公子看向绮漪,夸张地吸一口长气,“这么个知冷知热的漂亮尤物,是个宝贝,相信有人肯出高价!” 吴公子转对白虎,阴阴一笑:“白公子,押吗?” 梁公子看向众人:“诸位,诸位,这都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个尤物,天生丽质,买一送一呀!”说着爆出一阵淫荡的大笑。 满场人尽皆看不下去了,无一人起哄。有些人出于同情绮漪,背过脸去。 绮漪气结,面上血色全无,身子微微晃动一下,吃力地靠在白虎身上。白虎将绮漪扶起,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两眼血红,紧盯吴公子和梁公子,身子前倾,越逼越近,似乎要将二人一口吞掉。 二位公子的笑脸僵住了。 吴公子略向后退:“白??白兄,你??你??你想咋的?” 白虎的血红眼睛从他们身上移开,目光转向怀中的夫人,再转向三人面前的三堆金子,再转向三个赌徒。 白虎的眼珠子在三者之间转动,越转越快。 绮漪陡然意识到什么,惊恐地望着他。 白虎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绮漪急了,颤声道:“虎哥?” 白虎一把拉过她,推到台前,大吼一声:“押!” 人群一下子骚动起来,人们激动起来,嘘声四起,有人还吹起了口哨。 吴公子与梁公子对视一眼,松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由惊惧变为莫名的兴奋。 戚光鼓掌,看向桃红。 桃红会意,嗲声道:“诸位爷,白公子押夫人,现场拍卖,底价一金,有意竞拍者,请出价!”说完拿起铜锣,“哐”地敲下。 吴公子率先举手:“十金!” 梁公子紧跟在后:“二十金!” 吴公子举手:“四十金!”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没有一人应拍。 梁公子举手:“五十金!” 吴公子瞥他一眼,不应了。 桃红扫一眼众人,朗声道:“梁公子出价五十金,谁还竞拍?” 没有人应声。 桃红伸出一指:“五十金一次,”略顿,伸二指,“五十金二次,”伸三指,“五十金??” 戚光慢悠悠地举手:“一百金!” 全场哗然。 “阿大—”绮漪惨叫一声,两眼一黑,“扑通”倒地。 黄叔声泪俱下:“绮漪,孩子??白相爷,白相爷,您睁开眼睛看看哪,苍天哪—”陡然扭身,怒视三个赌徒,吼叫,“你??你们这群畜生—”一头撞向离他最近的戚光。 说时迟,那时快,庞涓一个箭步冲上去,将老家宰稳稳抱住,拖回人堆。 人群一阵忙乱。 观众响起唾弃声,人们纷纷朝白虎吐唾沫。 白虎如梦初醒,跪于地上,将不省人事的绮漪抱在怀中,声泪俱下:“绮漪!绮漪,绮??漪??我的好夫人哪??绮漪??” 桃红视而不见,声音冷酷:“诸位,诸位,静一静,静一静,戚爷出价百金,还有出价的吗?没有,好,一百金一次!一百金二次!一百金三—” 桃红手中的锣槌正欲敲下,人群中冒出一个冷冷的声音:“三百金!” 众人循声望去,是庞涓。 四周一片静寂。 戚光震惊,盯庞涓一阵,轻轻鼓掌:“好哇,好哇,终于有人出头了,好哇,好哇!你的三百金呢?” 庞涓将黄叔推到公孙衍身边,走到台前,指着戚光三人面前的三堆金子:“就在这儿!” 众人更是惊愕。 梁公子、吴公子暴跳如雷,纷纷手指庞涓:“哪儿来的野小子,找死啊你!” 庞涓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 梁公子、吴公子被他的笑声震慑了,互望一眼。 戚光冷冷道:“请问壮士如何称呼?” “叫我龙公子就是!” 戚光眼珠子连转几转,抱拳:“敢问龙公子,何方人氏,做何营生?” 庞涓没有回礼,淡淡道:“在下乃宋国定陶人氏,至于做何营生,也需要在赌场里一一交代吗?” 戚光愣了下,赔笑道:“呵呵呵,定陶富甲天下,龙公子想必是个大玩家了。说吧,你想怎么个玩法?” “刚才怎么玩,依旧怎么玩!” 戚光微微闭目,有顷,点头:“龙公子愿意赏脸,在下奉陪!” 吴公子、梁公子来劲了:“我们也奉陪!” “谢三位了!”庞涓走到白虎位上,坐下。 戚光看向他:“龙公子,请亮出你的本金!” 庞涓慢悠悠地从袋中摸出仅有的三个小金饼,呈“品”字形摆在台面上。 众人又是一惊。 戚光脸色黑沉:“龙公子,你??成心耍我们?” 庞涓摇头。 戚光声色俱厉:“既然不是,就请亮出你的本金来!” 庞涓朝他们身前的金子一指:“这不是吗?” 戚光气结:“你??” 庞涓冷笑一声:“怎么,三金就不是金子了吗?方才不是还赌一金吗?” 戚光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敛住笑,点头,“好好好,龙公子,既然你无此诚意,在下就不奉陪了!”说着缓缓起身,对吴公子、梁公子拱手,“你们玩吧,戚某先走一步!” 吴公子、梁公子也站起来。 三人正要离去,人群里陡然传出公孙衍的声音:“慢!” 戚光三人住步。 公孙衍仰起脖子灌一口酒葫芦,“咕嘟”咽下,抿一下嘴巴,看向桃红:“请问庄家,多少金子方可入赌?” 桃红看向他,见他如此穿着,冷冷应道:“此厅为通天厅,参赌人不可少于百金!” 公孙衍从朱威手中一把抓过那只黑不溜秋的箱子,递给庞涓:“龙公子,你的金子!” 庞涓略怔,打开箱子,里面是个更好看的箱子。庞涓又打开,满满一箱皆是金饼。 众人看呆了。 庞涓朝公孙衍打个响指,将百金一一拿出,码在台前,转对戚光,冷笑道:“戚老爷,可以坐下来吗?” 戚光、吴公子、梁公子三人面面相觑。 所有目光射在他们三人身上。 戚光毫无退路,只得回身坐下。 吴、梁亦跟着坐下。 庞涓看向桃红:“可以开赌了吗?” 桃红看向戚光,见他点头,便将目光移向赌台,朗声道:“本庄家宣布,开赌!”说着从案上拿起骰子。 庞涓扬手:“慢!” 众人一怔。 庞涓看向桃红:“我可以看看你的骰子吗?” 桃红紧张了,不由得看向戚光。 就在她发呆时,庞涓动作麻利地从她手中拿过骰子。 戚光、梁公子、吴公子无不惊恐。 众人也都睁大眼睛,以为庞涓发现了什么秘密。 庞涓将骰子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又在耳边摇摇。 空气冷凝,只有庞涓一人在动。 公孙衍略略皱眉。 就在众人紧张之时,庞涓脸色缓和下来,将骰子摆在自己面前。 小桃红的两只杏眼紧紧锁住庞涓。 庞涓认真查看,一脸茫然,大声地自语道:“咦,人们都说你们元亨楼的骰子里有鬼,可我遍看这个骰子,什么鬼也没有看到呀!” 公孙衍松了一口气。 朱威两眼直直地盯在他的金子上,喃声自语:“你小子,千万要争气呀,这是朱某的全部家当了!” 公孙衍顶他一下,悄声:“你再嘟哝,那小子可就真输了!” 朱威憋住,白他一眼:“输就输了,甭以为在下舍不得!” 桃红抛给庞涓一个媚眼:“龙爷真是好眼力呀,我们楼里的骰子怎么可能有鬼呢?凡是进我们楼的,赌的求的不就是个公正吗?” “呵呵呵,”庞涓回她一个笑,“小美人,就冲你抛的这个媚眼儿,即使有鬼龙爷我也认了!” 戚、吴、梁三人各松一口气,抖起精神对付眼前的赌局。 桃红笑得更甜,声音更嗲:“谢龙爷赏脸!”伸手,“龙爷,请将骰子推过来!” 庞涓将骰子按在手里:“呵呵呵,美人甭急,龙爷正要请教你呢!” “请教不敢,龙爷请讲!” 庞涓扬扬骰子:“既然这个骰子里无鬼,在下愿赌服输!”看向桃红,“在下走南闯北,也历些场面,只你这个楼倒是第一次来,这骰子怎么个掷法,还请美人讲讲规矩!” “方才所赌,龙爷不是看过了吗?” “看是看过了,可在下在其他地方掷骰,都是由赌家坐庄,赌家掷骰,美女不是赌家,却在掷骰,龙爷就有点儿看不懂了!” “这??”桃红尴尬不已,“我们这儿也是由赌家掷骰。至于方才,是白公子坐庄,由小女子代为掷骰!” 庞涓恍然有悟:“哦,”拱手,“谢美女赐教!”盯住她,“白公子为何自己不掷,反让美女掷骰呢?” 桃红略略一怔:“这??”瞄一眼白虎,“白公子觉得手气不好,是以让小女子代掷!” “哦,原来如此!”庞涓恍然,“再问美女,是先押注后掷骰呢,还是先掷骰,后押注?” “先押注,后掷。” 庞涓闭目有顷,转向戚光三人:“三位赌友,你们谁肯坐庄?” 三人一时被他问怔了,面面相觑。 “呵呵呵,既然三位赌友不肯坐庄,在下就代劳了!”庞涓拿起骰子,转对小桃红,“小美人儿,本公子手气一向极好,就不劳你的驾了!”将骰子摇了几摇,转对三个赌徒,“规矩在下明白了,是先押注,后掷骰。听方才语气,戚爷对三金二金看不上眼,想玩大的,”将眼前金子悉数推到前面,“在下就玩个大的,押一百单三金!” 一上来就全部押上,所有人无不震骇,朱威更是将心吊到嗓子眼里,甚至都忘了擦拭早已布满额头的冷汗。 梁公子、吴公子不约而同地看向戚光。 所有目光齐射过来,聚焦于戚光。 戚光牙关一咬,推出一百单三金:“跟!” 梁公子推金:“跟!” 吴公子推金:“跟!” 庞涓拱手:“谢三位赏脸!”执骰在手,“在下既是庄家,就要先问诸位了!”逐个扫向三人,“是押大,还是押小?” 梁、吴再次目视戚光。 骰子在庞涓手中,戚光吃不准了,头上沁出冷汗。 庞涓加重语气,盯住戚光:“戚爷,押大,还是押小?” 戚光牙关一咬:“大!不,小!” 梁公子毫不犹豫:“跟小!” 吴公子迟疑一下:“我押大,对,我押大!” 庞涓看他一眼,淡淡一笑:“吴公子,你可想清楚了,如果在下也跟小,万一是小,你就是一赔三哪!” 吴公子头上汗出。 庞涓目光征询:“吴公子,大,还是小?” “这??”吴公子求救的目光看向戚光,不料他头上也是冒汗,干脆一咬牙,“我??跟小!” “好好好,既然诸位都是押小,在下若是也跟,这骰子就不好玩了。”庞涓朝三人,“诸位都听清楚了,在下押大!” 众人皆是一震。 庞涓开始摇骰子,左摇右摇,上摇下摇,快摇慢摇,就在大家被他摇得眼花缭乱时,他朝上轻轻一顶,置于台上。 尚未揭骰子,戚光三人已是傻了。 小桃红两手捂脸。 时间凝滞。 庞涓朗声道:“揭喽!”揭开。 是大! 众人呆了,连欢呼声也忘了发出! 庞涓转对小桃红,不无得意道:“呵呵呵,怎么样,我的小美人儿,在下手气还算不错吧!”拿起推杆,自己动手,将三堆金子悉数划拉到自己跟前,逐一码好。 未待众人缓过气来,庞涓已将所有金子推到前面。 庞涓扫一眼三个赌徒,拱手:“三位赌兄,在下押四百一十二金,可有人跟否?” 在场诸人,无不为庞涓的气势震慑,鸦雀无声。 吴公子、梁公子目露凶光,不约而同地转向戚光。 戚光正自难堪,一人匆匆走到他跟前,在他耳边低语有顷。 戚光神色一紧,缓缓站起,嘴角挤出一笑,朝庞涓微微拱手:“龙公子胆识过人,赌术高超,在下佩服,服输!在下有点儿小事,先行一步,改日再向龙公子讨教!” 庞涓冷冷一笑:“戚爷何时再来雅兴,本公子何时奉陪!” 戚光也不答话,一个转身,跟从来人匆匆离去。吴公子、梁公子也在众人的嘘声中悻悻离开。 小桃红等收过三人跟前所剩无几的金子,黯然离场。 戚光匆匆走进二楼密室,一眼看到坐的是陈轸,身后站着林楼主,先是一惊,继而“扑通”跪地。陈轸扬下手,林楼主识趣,退出,顺手带上门。 戚光将头叩得山响,涕泪交流:“主公??” 陈轸脸色阴黑:“你哭什么呢?” “小??小人??失??失手了!” “你就为这个哭吗?” “小人??是的。” “你哭错了!” 戚光怔了下,擦干泪,看向他。 “晓得错在什么地方了吗?” “主公?” “我且问你,是谁让你上场的?” 戚光懊悔不已:“我??小人??该死!” 陈轸气得手指直哆嗦:“你??是该死!” 戚光打个寒噤。 陈轸匀会儿气,叹道:“唉,老戚呀,你晓不晓得,你今天坏了我多大的事吗?” 戚光吓得发抖,不知所措地看着陈轸:“坏了??大事?” “你晓不晓得那个龙公子是什么人?” 戚光摇头。 陈轸目光犀利:“他的身边是??”喘会儿粗气,一字一顿,“公孙衍!” 戚光惊愕:“公孙衍?”略顿,一脸茫然的样子,“他??他是哪个?” 陈轸白他一眼:“就是那个拿着酒葫芦的醉汉!” 戚光呆了。 “我问过林容了,近些日来,公孙衍天天进楼观赌,还输了不少钱财。以他的才具,能赌输吗?他是故意输给你们看的!就你们那点儿花花小肠子,他早就摸得透透的了!” 戚光额上汗出。 “还有更要命的!” 戚光盯住陈轸。 “为龙公子拿钱箱子的人,你晓得又是谁吗?” 戚光睁大眼睛。 陈轸一字一顿:“朱威!” 戚光惊叫:“啊?” “你不出场倒还罢了,你这一出场,任什么也都曝在光天化日之下了!你出场不说,还在那儿嘚瑟,所有人都得看你的脸色,而你又是什么人?是头猪也晓得这里是啥猫腻!唉,好好一桩生意,生生让你搅黄了!” 戚光悲哭:“主??公??”叩首,“您??您就杀了小人吧!” 陈轸恨道:“杀你?杀你就能挽回来吗?” 戚光叩首:“主公??” 陈轸拂下袖子,重重“咦”出一声,忽地站起,拉开偏门,脚步重重地走出去了。 几个赌家走出之后,庞涓就从一堆金子中数出一百,装入箱子,将箱子双手奉还公孙衍:“此为仁兄百金,在下原数奉还,敬请点收!” “呵呵呵,”公孙衍接过箱子,“看不出来,龙公子处事,滴水不漏,好手段哪!” 庞涓深揖一礼:“若无仁兄点拨,在下纵有手段,也是无处施展哪!” 公孙衍将箱子顺手交还朱威,朱威乐呵呵地接过来。 庞涓从钱堆里拿走自己的三金,将余下的三百零九金悉数推给白虎:“白公子,这是你家的金子,请收起来吧!” 白虎却似没有听见,仍如痴呆般抱住昏迷中的妻子,将脸贴在她的面颊上。 庞涓提高声音:“白公子,请拿走你的钱!” 白虎仍旧没有理他,一直在轻声呼叫:“绮漪,绮漪??” 黄叔按住绮漪的人中。 绮漪悠悠醒来,睁开眼睛,看到抱住自己的是白虎,便一把勾住他的脖子,泪水流出。 “绮漪,你终于醒了!绮漪??”白虎激动地将她搂在怀里。 绮漪泪如雨下:“虎哥,我们??不赌了,好吗?” 白虎连连点头:“嗯嗯,不赌了,不赌了,虎哥再也不赌了!” 绮漪将脸偎在他的怀里,想站起来。 白虎忙扶她站起。 绮漪凝视他:“虎哥,我们??回家吧!” “回家,回家,我们这就回家!”白虎扶上绮漪,转身就走。 绮漪的脸上溢出笑,傍依着他,移步就走。 庞涓叫住他:“白公子!” 白虎回过神了,转个身,看过来。 庞涓指一下台上的金子:“你的金子!” 白虎惊惧,连连摆手:“不要,不要,我不要金子,我??我要夫人,我只要绮漪,金子是你的,我不要,我不要,我什么也不要了,我只要我的绮漪??” 看到浪子回头,众看客无不心满意足。 黄叔掩袖抹泪。 “白公子,”庞涓朗声说道,“你能有此心,龙公子就放心了!拿上你的金子,带上你的夫人,这就回家去吧。它们原本就是你的!” 莫说是场中赌客,即使是公孙衍与朱威,也都愣了。 白虎怔在那儿,似是没有听见。 庞涓走前一步,在他肩上重重一按,字字如锤:“白公子,赌场无男人!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有多少大事等待着去做,怎么能在赌台上浑浑噩噩一生,任人糟践呢?” 庞涓说话时,有意看向众赌客。 众赌客无不垂首,羞愧不已。 庞涓转对黄叔,指着赌案上的金子:“老先生,你是白公子府上的,这些黄物,你全都收回去吧!” 黄叔愕然,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庞涓再次又是一指。 黄叔看向朱威和公孙衍,二人点头。公孙衍递给他送给朱威的那个破箱子。 黄叔动手,将所有金子装入箱子。 直到此时,白虎才觉得眼前的一切不是梦。 白虎松开妻子,朝庞涓叩拜:“恩公之言,如雷惊心。恩公再生之恩,白虎万死不足以报。恩公在上,请受白虎一拜!” 白虎连叩三首,起身,拔出宝剑,将自己左手无名指伸在赌台上。 绮漪惊叫:“虎哥??” “恩公在上,苍天在上,白虎在此立誓,此生若是再赌一枚铜币,犹如此指!”白虎话音落定,剑已落下,一根无名指应声而断,鲜血迸流。 众人喝彩,响起了洪亮的掌声。 黄叔上前,撕开袖管,将伤指包起。 绮漪回过神来,擦了一把眼泪,面对庞涓叩地,泣拜道:“恩公在上,请受绮漪一拜!” 众人走出大门时已是黄昏。 孙宾牵车迎上,庞涓与白虎、朱威等拱手别过,跳上马车,蹄声嘚嘚而去。 “庞兄,去哪儿?”孙宾扭头问庞涓道。 “客栈。” 戚光一脸沮丧地回到自己小院,派人叫来丁三:“速查一个叫龙公子的,从定陶来,是个商人!” 丁三打个激灵:“此人可是一脸络腮胡子?” 戚光惊愕:“咦,你怎么知道?” 丁三凑前,兴奋道:“上午有人去过庞记,小人尾随那人来到北街,见他踅入天顺客栈。小人从小二口中探知,那人是一个叫龙公子的下人。小人原以为龙公子必是庞涓,追问小二,小二却说他长了一脸络腮胡子。小人晓得庞涓没有络腮胡子,也就没有继续追查!” “络腮胡子?庞记?”戚光猛地睁眼,“他的身架子可像庞涓?” 丁三摇头:“小人看到的只是龙公子的下人,没有看到他本人!” “龙公子?”戚光冷笑一声,“如果是他,混得倒是出息哩!”又转对丁三,“去,到假发铺里,给我也弄一副大胡子!” 丁三搞到一副假胡子,戚光戴上,驱车来到天顺客栈,点来几盘凉菜并一壶酒。 戚光还没动箸,外面便传来车马声,不消一时,庞涓、孙宾双双走进。 庞涓朝小二扬手:“小二!” 小二哈腰对戚光赔笑道:“爷慢用!”便小跑着迎上庞涓二人,“龙公子,回来了!” “烧壶热水,送我房里!”说着,庞涓走向自己房子。 “好哩!”小二应一声,急跑而去。 望着庞涓进去的背影,戚光嘴角浮出一丝冷笑。 回到住处,庞涓坐下小歇。 小二送来热水壶,摆在几案上。孙宾拿出买好的肉菜,摆上。庞涓拿壶倒满两大碗热开水,大口咬嚼,吃得极香。 看他狼吞虎咽,孙宾笑道:“看庞兄吃相,这是饿坏了!” “是哩。”庞涓又吃几口,“咕嘟咕嘟”畅饮半碗水,放下碗,抹下嘴皮子,低声道,“孙兄,此地不可久留,今夜就走!” “庞兄是何安排?” “安邑南城门夜里不关,可随时出入!在下之意是,你对小二说出城办货,可能要到天亮回来。三更时分,你赶车马回来,在我家门口守候,我进去把阿大背出来,连夜走人。” 孙宾一脸担心:“我这去了,庞兄咋办?” “我就守在这里,免得他们起疑。” “既然是出城办货,主人不去不妥。” 庞涓略作沉思:“嗯,你说得是。叫小二过来算账,我们这就走人!” “好哩!” 入夜后,安邑南城门处,孙宾的辎车辚辚而出。车辆刚一出城,黑暗里就闪出几个人,是戚光、丁三几个。 丁三低声道:“戚爷,他们出城了,咋整哩?” “派个腿长的,盯住。” 丁三走到一人跟前,小声嘀咕几句,那人便朝城门方向飞跑而去。 戚光略一沉思:“如果真是姓庞的,这可能是他有意玩的小圈套,夜里一定会来救走他父亲。如果不是姓庞的,也不能便宜了他!” “他要是走了,咋办?” “能走多远?若回定陶,他必走津渡,过崤关。津渡夜里不通,天亮才通航。你这就通告津渡,寻个法儿阻他一程,待他们赶到崤关,再寻个由头办了他!” “小人遵命!” 三更梆响,街上悄无一人。 孙宾、庞涓穿着夜行服,沿街悄悄摸向庞记缝铺。庞涓推门,门“吱呀”一声洞开。 二人闪进店中。庞涓伏在门后,朝街上凝望,侧耳又听一时,确定无人,方才松了一口气,头前摸向内院。庞涓走得很快,孙宾执剑紧随其后。 庞涓走到一个房门上,轻叫:“阿大!阿大??” 无人应声。 庞涓推开门,走进去,漆黑一片。 庞涓转对孙宾,低声道:“孙兄,阿大怕是睡着了。点个火把,我背他出来!” 孙宾吹亮藏于袖中的火具,点亮火把。 火光下,二人大吃一惊:屋子中间,口中塞了布条的庞衡被两个大汉扭住两只胳膊。丁三站在背后,一把亮晃晃的剑架在他的咽喉上。 “哈哈哈哈,”丁三爆出骇人的长笑,“姓庞的,丁某候你多时了!小子们,弄亮堂些!” 几支火把同时点燃,房间亮如白昼。 火光下,丁三如炼狱之恶魔,目光嗜血。 庞涓从腰中缓缓抽出宝剑,目光如电,射向丁三。 丁三回以犀利目光,缓缓取掉庞衡口中的布条。憋得面红耳赤的庞衡急剧咳嗽几下,大口喘气。 庞涓心中一颤,失声叫道:“阿大!” 丁三冷笑道:“姓庞的,你这看清楚了,在下只需稍稍用力,你的阿大??” 庞涓怒斥道:“姓丁的,你这畜生,放开我阿大,否则,我必将你碎尸万段!” 丁三故作惊恐状:“好哇,你过来呀,过来把我碎尸万段呀!” 庞涓执剑就要冲上,却被孙宾拉住衣角。 丁三笑容扭曲:“呵呵呵,姓庞的,在下晓得你是孝子,让孝子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阿大死在自己手里,该是一件有趣的事,是吗?”说着用剑柄在庞衡的脖子上稍稍一勒,庞衡再次满脸涨红。 庞涓剑指丁三:“姓丁的,你??你想怎样?” “不想怎样,”丁三朝庞涓的剑努下嘴,“只想让你扔下手中的那个玩意儿!” “休想!” 丁三冷笑:“废话少说,我数到三,现在开始,一!” 庞涓气得全身颤抖。 丁三拉长声音:“二!” 庞涓颤抖得越发厉害。 丁三阴阴一笑:“姓庞的,我这要数三了,只要三字出口,你就等着在地上捡你阿大的头吧!” 庞涓几乎是吼:“丁三!” 丁三重重咳几声,清嗓子。 孙宾趋前,目视丁三,淡淡道:“扔剑可以,但你必须放开庞师傅!” 丁三瞥一眼孙宾,转对庞涓:“姓庞的,听听你这朋友怎么说。冤有头,债有主,我们一事归一事,只要你肯扔下剑,愿意束手就擒,在下这就放开庞师傅,断不食言!” 孙宾退后,扯下庞涓衣领:“庞兄,救令尊要紧!”说着放下宝剑。 庞涓眼珠子连转几转,弯下身,将剑慢慢放在地上。 丁三厉声:“手放在背后!” 二人将手放到背后。 “拿下!” 身后冲出数人,瞬间就将二人扑倒,牢牢按住,捆起。 丁三再爆一声长笑:“哈哈哈哈,庞公子果然是个孝子。好好好,丁某我话既出口,断不食言,你的阿大,这也请你收好!” 丁三用力一拧,“咔嚓”一声,庞衡连声哼也未发出,脖子便整个断了。丁三顺手一推,庞衡的躯体直冲过来,结实地砸在庞涓身上。庞涓被砸倒于地。 庞涓翻身弹起,跺脚,眼泪夺眶而出,撕心裂肺地吼道:“你??你这畜生??”跃身扑去,被身后诸人牢牢扯住。 “哈哈哈哈,”丁三长笑连连,“我是畜生?哈哈哈哈,姓庞的,你怎么现在才晓得丁某是个畜生,哈哈哈哈??”猛一摆手,“弟兄们,带走!” 一行人拿着火把,由远而近地走向陈轸的寝房。孙宾、庞涓各自被缚,被几个壮汉押着。走在最前面的是戚光和丁三。 戚光轻叩房门。 陈轸披着睡衣走出来,脸色黑沉地扫他一眼:“半夜三更的,又是什么事儿?” 戚光不无兴奋道:“主公,大好消息!” 陈轸打个哈欠:“说。” “我们抓到一个人,主公或感兴趣!” “谁?” 戚光击掌。 丁三等人推搡着庞涓、孙宾走进来。 陈轸打量二人,目光落在庞涓的络腮胡子上,惊愕道:“咦,这不是??龙公子吗?” “主公再看!”戚光几步走到庞涓跟前,“嚓”一声扯掉庞涓的假胡子。 陈轸吸一口气,看向戚光。 “小人查清了,什么龙公子,什么定陶巨商,此人不是别个,正是杀人凶魔、在逃案犯、庞缝人之子庞涓!” 陈轸倒吸一口气:“哦?” “主公,此人二十日前于宿胥口再犯凶案,杀死店主抢劫,拒捕并杀死捕役数名,潜逃回安邑,化名龙公子,于今日后晌—” 陈轸咳嗽一声,戚光止住。 陈轸再次打量庞涓。 庞涓一双怒目反射回来。 陈轸自语道:“庞涓?”点头,“嗯,早该想到才是!庞字去掉广头,正是龙字!” 庞涓骂道:“陈轸,你个狗贼,你个卑鄙小人,你个魏国奸臣??” 陈轸皱下眉头,缓缓道:“掌嘴!” 丁三正要动手,戚光横他一眼。 丁三识趣,推庞涓到戚光跟前。 戚光阴阴一笑:“龙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庞涓一口唾沫吐过来,刚好吐到戚光脸上。 戚光拿袖子抹了,冷笑道:“龙公子,到这个份上了,你还这么张狂!”说完扎下架子,照庞涓的脸腮左一掌,右一掌,足足打有十几掌。 庞涓嘴角流出鲜血。 戚光的手打疼了,刚刚停手,庞涓“啪”一口再吐过来,满嘴鲜血外加一颗牙齿射到戚光脸上。 戚光恼羞成怒,拿袖子擦过,弯腰脱下鞋子,又要掌嘴,陈轸摆手。 陈轸盯住庞涓:“好小子,是条汉子!” 庞涓怒眼瞪他:“陈轸奸贼,庞涓恨不得生啖你肉,活剥你皮!” 陈轸看向丁三:“封口!” 丁三拿起戚光扔在地上的假胡子,一把塞入庞涓口中。 陈轸移开目光,看向孙宾,见他一身仆从服饰,静静地站在那儿,目光祥和,既没有恐惧、愤怒,也看不出任何不安。 陈轸上下审视,微微点头:“观你气度,不似下人。能说说你是何人吗?” 孙宾淡淡应道:“卫人孙宾见过上大夫!” “孙宾?”陈轸震惊,“可是帝丘守尉孙将军?” “正是在下!” 陈轸大吃一惊,不可置信地盯住孙宾,有顷,点头,拱手:“在下久闻孙将军大名。上将军伐卫时,你祖父孙机赴齐求援,你父亲孙操、叔父孙安平阳拒降,孙将军更是坚守帝丘,一门忠勇可歌可泣。” 孙宾的声音依旧淡淡的:“上大夫过誉了!” “唉,”陈轸轻叹一声,“孙将军有所不知,你们一家人,让上将军吃了不少苦头啊!”又转对戚光,“为孙将军松绑!” 戚光上前,伸手去解孙宾的绳索,孙宾闪到一侧。 戚光一怔:“孙将军?” 孙宾看着陈轸:“在下谢上大夫顾念,只是??”看向庞涓。 陈轸看过去:“哦?” “在下与庞公子相交甚笃,情如兄弟,是以不敢独享自由。上大夫若是顾念在下,请先为庞公子松绑!” 陈轸微微点头:“嗯,孙将军义字当先,不愧是孙武子之后!只是孙将军明珠暗投,与此等人渣混在一处,且又甘做他的下人,实为不智!”转向丁三,“带他们下去,好生照看!” 丁三拱手:“喏!”转朝众打手,“带走!” 众打手带走孙、庞二人,丁三拱手退出。 目视丁三等人走远,戚光转对陈轸:“主公,怎么处置?” 陈轸反问道:“你的意思呢?” 戚光目露凶光:“依小人之见,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做出抹脖子的动作。 陈轸摇头:“唉,你就晓得杀人。” “这??” “此事既然牵扯到卫国的孙将军,还是送官为好!” 戚光惊愕:“送官?那是司徒府呀!” 陈轸给他一白眼:“司徒府怎么了?庞涓前番杀死王上御召的渔人和樵人,是钦定凶犯,近日又在宿胥口行凶拒捕,杀害无辜百姓并捕卒,罪加一等,是必死之人,司徒府敢徇私吗?对必死之人施以私刑,既没有必要,又予人口实,如此得不偿失之事,我们能做吗?再说,此人化名龙公子,大闹元亨楼,那么多人都看到了,且朱威在场,是亲眼所见。若是我们以私刑杀之,朱威怎么看?庞缝人死了,就是命案,你们夜半三更闹得惊天动地,邻居焉能不知?邻居报官,司徒府必去追查,这几日的事,能瞒过去吗?朱威与我本就不睦,若是死查,必能查出实情,也必形成案宗,奏报王上,一口咬定我们杀死的是龙公子,是公报私仇,而不是杀人凶犯庞涓,你怎么解释?庞涓死无对证,你们又解释不清,朱威就会查封元亨楼,抓捕林容,你??” 陈轸思虑缜密,听得戚光额头汗出,大是叹服。 “这且不说,还有孙将军呢!孙将军是名门世家,平阳之难更让孙门誉满列国,眼下孙家就剩这么一根独苗,是要上史的!此人若是死在我手,叫史家如何写?” 戚光打个惊战:“小人??” 陈轸发出重重的一声长叹:“唉??”便步履沉重地走回寝处。 翌日晨起,陈轸匆匆赶至安国君府,向公子卬讲了昨夜之事,末了发出一声轻叹:“唉,世上最难料的事,就这么让在下碰到了!” “放掉他吧!”公子卬决断道。 “是呀,”陈轸又是一叹,“孙家这根独苗,怎么也不能死在我的手里!” “这就放去呀!” 陈轸苦笑道:“在下不能放呀!” 公子卬盯过来。 “这个人情是属于卬弟的!” 公子卬这才理解陈轸寻他的用心,朝他拱个手,急不可耐地抬脚出门。 司刑府中,司刑正在伏案阅读案宗,公子卬走进。 司刑头也不抬:“拿水来!” 公子卬瞄一眼,看到炉上有个水壶,便倒好水,端过来。 司刑伸手接过,送水入口,眼睛仍在案卷上,吧咂一口:“安顿好了吗?” 公子卬反问道:“什么安顿好了?” 一听声音不对,司刑一怔,抬头,惊愕,连揉几下眼,忙乱离席,跪叩道:“上??上将军??” 公子卬走到他的席位上,坐下:“起来吧!” 司刑缓缓站起,颤声道:“上将军驾到,他??他们??下官??” “呵呵呵,不关他们的事,是本将不让他们禀报的!” 司刑尴尬不已:“下官??” 公子卬摆手打断他:“长话短说,听说你这儿新来两个案犯,可有此事?” 司刑缓过神来,拱手道:“回禀上将军,有这事儿,是今晨刚到的!”说着指下案宗,“下官正在审阅他们的案宗!” “叫何名字?” “首犯名唤庞涓,半年前在上大夫府谋财害命,拒捕伤人,是朝廷累案重犯,不久前流窜至宿胥口,再次行凶杀人,幸于昨夜被上大夫府的下人擒拿!从犯名唤孙宾,详情下官仍在梳理!” “不用梳理了,这个孙宾是卫国先相国孙机之孙,帝丘守尉,本将伐卫时,与他有过交往,听闻是他,特来看看!” 司刑朝外,朗声叫道:“来人!” 狱吏闻声进来。 “去死牢,提请孙宾!” 第027章|?双雄临难结兄弟?掌囚仗义释恩公 安邑刑狱的最里一排是死囚室,囚牢正面均是碗口粗的木栅,门也是粗木栅,外面挂着大锁。每隔三十步,就有一处守值,四名狱卒分作两班,昼夜轮值。守值时,狱卒可隔着木栅,观察到囚牢里面的任何动静。 最深处的一间囚室里,庞涓、孙宾各戴脚镣,席地而坐。 孙宾闭目养神,庞涓的目光盯在脚镣上。镣铐甚重,是专为死囚设计的特大型青铜镣,看样子有些年头了。 良久,庞涓仍在观察,头也不抬:“孙兄?” 孙宾睁眼,看向他。 庞涓指指脚镣,不无感慨道:“知道多少人戴过它吗?” 孙宾摇头。 “镣上有行小字,是‘重耳监铸’,据此算来,少说也有三百年了。这是死囚脚镣,凡戴它的人,长不过一年,短不过数日。平均起来,一年算作二人,当有六百人曾戴它走向断头台!” 孙宾自幼研习兵法,显然对古玩之类没有兴趣。再说,已到这个时候,庞涓竟有闲心细说这个,孙宾也是服了,送给他个苦笑,再次闭目养神。 “唉,”庞涓轻叹一声,“孙兄,你说,人生在世,如果是这样,就??就是像我们眼下这样,被关在大牢里,再让人戴上此等刑具,过一日,数一日,候着上那断头台,他姥姥的,岂不也是憋气?” 孙宾继续闭目养神。 庞涓恨道:“昨夜硬是让鬼迷了,信了那个狗日的!若是有剑在手,想那几个泼皮??”说到这儿,“咚”一拳砸在地上。 孙宾淡淡回道:“是在下放剑的,庞兄要责,就责在下好了!” 庞涓凝视孙宾,见他平静如常,心中就如一汪搅翻了的池水,暗自慨叹道:“唉,要说憋气,该孙兄才是!孙兄贵为将门之后,平阳郡守,而今却不明不白地随你庞涓蹚进这池浑水,让人关在这死囚室里!即使这般,孙兄尚能平静如水,而你庞涓却在这儿抱恨怅叹,为的哪般??” 紧接着,耳畔响起昨晚陈轸的声音:“??为孙将军松绑!” 然后是孙宾的声音:“在下与庞公子相交甚笃,情如兄弟,不敢独享自由。上大夫若是顾念在下,请先为庞公子松绑!” 庞涓沉吟有顷,看一眼孙宾,心中颇是难过:“在生死面前,即使同胞兄弟,怕也难顾,而孙兄却??唉,虽说我曾于他有救命之恩,但情势不同,我放走他,是率性而为,于我并无生命之忧,而孙兄却??明知是死罪,仍旧赴死,此等情义??” 想到这儿,庞涓忽地起身,站起来,朝孙宾“扑通”跪下。 听到脚镣一阵索索响动,孙宾睁眼看过来,已见庞涓跪在地上。 孙宾一脸震惊:“庞兄,你??这是为何?” 庞涓拱手:“仁兄在上,请受庞涓一拜!”倒头拜下。 孙宾改坐为跪,扶起庞涓,责怪道:“庞兄,你??你这拜的是哪一宗啊!” 庞涓眼中泪出,悔恨交加:“唉,涓身薄命贱,死不足惜,只是拖累孙兄,心实难安哪!” “此言差矣!人活一世,生也好,死也好,皆因一个缘字!宾有缘得识庞兄,又有缘与庞兄共赴死难,当是人生一大快事,何来拖累之说?” 庞涓擦干泪,凝视孙宾:“孙兄高义,涓今日始知。涓家世粗鄙,为人狂妄,兄若不弃,涓请与孙兄在此死地结为兄弟,患难与共,生死不弃!” 听到一番肺腑之言,孙宾一阵感动,拱手道:“得与仁兄义结金兰,共赴死难,宾于愿足矣!” 庞涓环顾四周,苦笑:“可惜此处既无香烛,也无酒肴,我们只能一切从简了!” “有天地、神灵做证,要香烛、酒肴何干?” “既如此说,我们就对天地结拜!” 二人起身,在这狭小、阴暗的死囚室里,相对而立,互揖一礼,面对面缓缓跪下。 狱吏与两个狱卒从远处走过来,其中一个狱卒边走边掏钥匙。 死囚室里,孙宾、庞涓视若无睹,顾自盟誓。 三人远远就听到孙、庞二人的声音: 先是庞涓的声音:“??苍天在上,大地做证,庞涓与孙宾于此牢室义结金兰。庞涓年幼为弟,孙宾年长为兄。倘若苍天有眼,我兄弟二人再生有日,庞涓誓与孙兄生死相依,富贵与共。若违此誓,万箭穿心!” 再后是孙宾的声音:“苍天在上,大地做证,卫人孙宾愿与庞涓结为生死兄弟,有难共当,有苦同吃。若违此誓,天雷击顶??” 狱卒打开牢门,狱吏走到二人跟前,冷冷问道:“二位发完誓否?” 二人扭头看向三人。 狱吏看向孙宾:“你可是孙宾?” “在下正是。” “带走!” 二狱卒不由分说,架起孙宾就走,将牢门重新上锁。 庞涓起身,走到牢门处,隔门冲孙宾深揖:“孙兄,涓弟这里别过了!” 孙宾略略住脚,抬腿又走。 大牢审讯室里,公子卬端坐。 两个狱卒押解重镣重铐的孙宾一步一步地走进来。 公子卬审视孙宾。 孙宾回视他,一脸平静。 二人对视有顷,公子卬脸上现出一笑:“你可是卫人孙宾,平阳郡守孙操之子?” “正是在下。” “为孙将军卸去镣铐!” 狱卒上前欲解,孙宾退后一步,不让。 “孙将军?” 孙宾沉声道:“戴罪之人,不敢卸镣去铐!” “恕你无罪!” 孙宾一字一顿:“罪就是罪!” 公子卬肃然起敬,起身,揖礼:“在下魏卬见过孙将军!” 孙宾回揖:“戴罪之人见过上将军!” “是这样,”公子卬说道,“方才魏卬听闻将军涉及一桩重大罪案,初时不敢相信,待确认无疑,急来刑狱,先放将军出狱,其他诸事,待魏卬弄明原委,禀报王上,由王上圣裁!” “将军好意,戴罪之人心领了。宾既入魏狱,就当听凭魏法处置,敢问上将军释宾,可循魏法?” “这??”公子卬略现尴尬,看向司刑。 司刑做个苦脸,摇头。 孙宾拱手:“敢问上将军,还有何事?” 公子卬长吸一口气,缓缓嘘出。 “上将军若是无事,戴罪之人告辞了!”孙宾回转身,对狱卒道,“请带罪人回到牢室!” 几个狱卒面面相觑。 公子卬一脸惊讶,沉默少顷,转对司刑吩咐道:“带孙将军回牢室,好生伺候!” 司刑转对狱吏:“听上将军的,好生伺候孙将军!” 几个狱卒带孙宾走去。 走到门口,孙宾顿足,转身,看回来。 公子卬迎前一步。 孙宾凝视他:“上将军,您欠平阳一个道歉!”声音不大却带有深深的谴责,足以令人不寒而栗。 公子卬两手捂脸,良久,松开手,转对孙宾:“魏卬??道歉!”缓缓跪下,朝平阳方向重重叩下三个响头。 三个响头叩完,公子卬并没有起来,两眼仍旧望着平阳方向,昔日平阳之战的场景再一次浮在眼前: 公子卬字字如锤:“凡抗拒者,格杀勿论!” 魏卬朝裴英怒喝:“裴英,你说实话,是不是把平阳的百姓全杀光了?” 裴英的声音:“末将谨遵上将军命令,杀的都是抗拒的人。” ???? 此时此刻,在平阳死难者的见证人面前,公子卬就如一个犯了大错的孩子,不作任何辩解,朝平阳方向,伏首于地。 司刑及两个狱卒看傻了,面面相觑。 孙宾转身遥望平阳方向,眼中出泪。 孙宾发出一声重重的长叹,缓缓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向囚室。 牢门开启,孙宾走进。两个狱卒锁上牢门,转身走远。 庞涓看过来,一脸疑惑。 孙宾一言不发,在他原来的地方坐下。 牢中恢复静寂。 庞涓问道:“孙兄,他们??怎么你了?” 孙宾一脸平静:“没怎么。” 庞涓惊愕:“难道不是放你走吗?” “是。” 庞涓急切道:“那你??为何不走呀?” 孙宾语气坚决:“在下不能走。” “哎呀你??”庞涓忽地起来,头上冒火,“你怎么这般糊涂呢?” 孙宾闭上眼睛。 魏惠王与几个宫人正在后花园里合力拔一株正在开着花的小树。树有胳膊粗细,宫人原要用刀砍的,惠王却坚持力拔。在他们的身后,一片珍贵花草已被全部拔掉,一群宫人与宫女皆在劳作,无不大汗淋漓。 陈轸走过来,看呆了。 毗人凑近魏王:“王上,上大夫来了!” 魏惠王扭头看到陈轸,高兴地扬手:“呵呵呵,是陈轸哪,快来帮忙!” 陈轸这才回过神来,赶忙上前,搭上力,将小树连根拔起。 魏惠王拍拍手,察看一下树根,不无感叹道:“唉,老矣,老矣,若是再年轻十年,就这么一棵小树,寡人单手就能拔出了!” 看着一地狼藉,陈轸一脸愕然:“这么漂亮的花草,王上??” “呵呵呵,再漂亮的花草,总也有看腻的辰光!” “哦,”陈轸若有所悟,“王上是想换个品类?” “非也!” “这??”陈轸看向毗人。 毗人悄声道:“陛下要把这儿辟成菜园,以节约宫用!” 陈轸震惊了:“啊?” “呵呵呵,”魏惠王笑道,“陈轸哪,你来得好呢,这就教教寡人怎么种菜!” 陈轸不无尴尬道:“臣??” “呵呵呵,料你也不会!”魏惠王敛住笑,“说吧,你这慌慌急急地进宫,总不会只是来看寡人的热闹吧?” 陈轸拱手:“臣??是有一事奏报!” 魏惠王指向附近一个凉亭:“那儿禀去!” 君臣二人走至凉亭下面,陈轸将孙、庞之事简要禀报一遍。 魏惠王眯眼盯住陈轸:“你能肯定他是孙机的孙子?” “臣审过了。” 魏惠王捋须,自语道:“奇怪,孙门怎么出个人渣?” “就臣所知,”陈轸拱手辩道,“孙宾不是人渣!” “哦?” “臣在途中巧遇上将军,得知孙宾涉案,上将军二话没说,直奔刑狱。臣追上几步,问他情由,上将军说,孙氏一门皆是忠烈,唯有这么一根独苗,死不得呀!唉,伐卫之战,孙宾血守平阳,再守帝丘,是员虎将,上将军看在眼里,又是惜才之人,实不忍心看他死啊!” “嗯,卬儿说得是。”魏惠王点头,“他放出孙宾了吗?” “孙宾不肯出来。” “哦?”魏惠王奇道,“免他死罪,他难道不愿意吗?” “那孙宾说,他既然犯了魏国的国法,就当循法处置!” 魏惠王吸一口长气。 “孙宾搅进的是一桩死案,臣??别无良策,只有入宫奏请我王了!” “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处置?” “臣之意,庞涓系累案重犯,罪大恶极,当斩立决!孙宾虽从庞涓,却是从犯,据臣半夜审讯,庞涓全部招供,说人都是他杀的,孙宾未伤一人,不过是做他的仆从而已!” 堂堂平阳郡守居然屈身做一个平民的仆从,魏惠王愈发惊愕了:“仆从?你是说,他做了庞涓的仆从?” “是哩。”陈轸苦笑一下,“臣也是不解。那庞涓乔装打扮,化名定陶富商龙公子,孙宾想是不知其人身份,受他蒙骗而搅入局中。具体因由,待臣问过孙宾,再奏我王!” “去吧,”魏惠王摆手,“传旨朱威,孙宾协从不罪,庞涓斩立决!” “臣遵旨!” 午时,白虎提了个包裹,兴冲冲地推开院门,冲屋里大叫:“绮漪!绮漪!” 绮漪迎出来,静静地看着他。 白虎大步跨进门槛,举起包裹:“你看!”将包裹小心地放在几案上,打开,里面现出绮漪的首饰盒。 白虎指点包裹:“你清点一下,少没?” 绮漪合上,给他个笑。 “点点,要是少了,看我这就去收拾他!” 绮漪又是一笑:“点过了,没少。” “哈哈哈,谅他也不敢少!” 绮漪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凝视他,有顷,从他的脸上移下,移向他的左手。 绮漪拉过这只手,凝视那只被他斩断、又被医师包扎好的无名指,柔声问道:“它??还疼吗?” 白虎点头。 绮漪嗔怪道:“你??好狠心!” 白虎将她揽在怀里:“绮漪??” 绮漪将他的手导引到她的小腹上,喃声道:“小家伙高兴极了,这在撒泼呢!” 白虎蹲下来,将耳朵贴在她的肚皮上,倾听有顷,点头:“嗯,我听到了!” 绮漪声音更柔:“听到什么了?” “听到他说,你个混东西,你个败家子,这一次总算是活明白了!” “嗯。他还说,阿大,我和娘亲都爱你!” 白虎眼里一酸,缓缓起身:“黄叔呢?” “黄叔怕我吃不好,说去寻个厨工。” “太好了。待黄叔回来,请他到吴府一趟,告诉姓吴的,就说我们这个别院不卖了。给他二十一金,多出来的一金就做利息,让他返还字据。还请黄叔转告他,大家都在这个城里混,最好识相点儿!” 绮漪点头:“嗯。” 白虎在绮漪额头印个吻,匆匆出去。 绮漪追前一步:“他大,你这??” 白虎回头,给他个笑:“他娘,不是去元亨楼!”说完大踏步走出。 绮漪倚门目送,眼角盈出喜悦的泪,两手按向腹部,喃声道:“小白起,你看到了吗?你听到了吗?” 安邑刑狱,高墙大院,戒备森严。 白虎大踏步走过来,几个狱卒拦住他。 一名狱尉从后面走出来,上下打量他:“你是??” 白虎递上名帖,拱手:“在下求见司刑大人,烦请禀报!” 狱尉看一眼名帖,将他打量一番:“没想到您就是大名鼎鼎的白公子呀!” 白虎脸上发涨。 狱尉赔个笑,伸手礼让:“白公子请随我来!” 狱尉引领白虎径至司刑府。 见是白虎到访,司刑急忙迎出,笑眯眯地盯住他。 白虎深揖一礼:“白虎见过司刑大人!” 司刑回揖道:“司刑见过白公子!呵呵呵,白公子,今天什么风呀,竟然把公子您给刮来了!” 白虎表情尴尬:“在下??”欲言又止。 “公子有话,但讲无妨!” “在下??在下此来,是想看看那套狱卒服还在否。” “狱卒服?”司刑拍拍脑袋,“哦哦哦,在下想起来了,白公子问的可是上次穿过的那套服饰?” “正是。” 司刑摇头:“不在了。” 白虎急切问道:“它??哪儿去了?” “不瞒公子,因见公子嫌弃,在下就赏给别人了!甭看它是粗布服,安邑城中,不知有多少人梦中也想穿它呢!” 白虎大失所望:“这??” “公子怎么问起这个来?” 白虎面色涨红,长叹道:“唉,大人有所不知,昨日之事,恍如梦中,今日梦醒,在下有意洗心革面,跟从大人做个狱卒,不想却??”苦笑一声,摇头。 司刑似吃一惊:“哦?”盯住白虎又看几眼,“公子只为此事而来?” “正是。” “若是此说,在下倒可帮忙!”司刑走到一边,拿出一套官服,递过来,“敬请公子试试此套!” 白虎接过,审看一遍,见是上等丝缎,诧异道:“司刑大人,这??这是??” “呵呵呵,甭管是什么,公子试试,看合身不!” 见他不似取笑,白虎脱下自己的服饰,一件一件穿上。司刑动手为他整理衣襟,系上饰带,退后几步,左右审视。 白虎一脸茫然。 司刑满意地点头,转对门外:“来人!” 早已候在外面的两名狱吏走进来。 司刑手指白虎:“这位是新任掌囚大人,自今日始,掌管狱中各牢,你等好生侍候!” 在狱中,掌囚职别仅次于司刑,在朝是下大夫了,比一般狱卒不知高出多少。 白虎始料不及,正自惊愕,两名狱吏跪地叩道:“下官叩见掌囚大人!” “这??”白虎看向司刑。 “公子莫疑,此为司徒大人吩咐,在下不过是奉命而已!” 白虎更是惊讶:“朱大人?” “今日晨起,司徒大人早早来了,交给在下这套服饰,吩咐在下说,今日白公子可能会来。若是公子来了,仍想穿他的狱卒服,就可让他试试此套。不合身也就算了,如果合身,就让他穿在身上吧!”司刑拉他走到镜前,左看右看,乐不可支,“呵呵呵,公子您看,不大不小,不长不短,刚好合身!” 白虎恍如梦醒:“哦!” 司刑转对两个狱吏:“还愣什么?这就陪同掌囚大人查验各牢!” 二狱吏朝白虎揖礼:“掌囚大人,请!” 二狱吏一左一右陪同白虎一间间囚室巡查过来。 一个尖脸的狱吏指向前面一排囚室:“掌囚大人,前面就到死牢区了!” “死牢区?” “就是待决之人的囚禁之地。” 白虎信步走去,见牢中多是空的。 白虎不解道:“怎么没有死囚呢?” “禀大人,五日之前刚决一批,新犯人还没到呢!” “哦。” 三人走向最后一间囚室,远远就看到了孙宾和庞涓。 白虎指向那间囚室:“不是有人吗?” “禀大人,他们是今晨刚刚送到的,尚未判决呢!” “既然没有判决,怎么就关到死牢里呢?” “因为他们犯的是死罪,上大夫府上的戚爷亲自关照,让押入死牢!” 听到是戚光关照,白虎来劲了,点下头,径朝牢房走去。 庞涓看向牢外,见木栅外面站着的竟然是白公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拿手连揉几揉,盯住他不放。 白虎却没认出他来。 二人对视有顷,白虎转身欲走。 庞涓叫住他:“白公子!” 白虎吃一大惊,细看庞涓,迟疑道:“你??认识我?” 庞涓没有说话,只是盯住他,牢牢地盯住他。 白虎近前又看:“你是何人?” 庞涓以为他不认了,阴下脸来,冷冷道:“白公子既不认识在下,在下是何人,自也不关公子之事!” “咦?”白虎觉得耳熟,扭头看向二狱吏,手指庞涓,“此是何人?” 尖脸狱吏应道:“禀大人,他们二人是上大夫府上的戚爷辰时送来的,说是缉捕归案的在逃凶犯,说话这位名唤庞涓,另一位名唤孙宾,是庞涓同谋!戚爷特意吩咐,他们是朝廷钦犯,犯下不赦之罪,待报请陛下批过,即行问斩!” 白虎手指庞涓:“此人名叫庞涓?” “正是。” “所犯何罪?” “禀大人,小人查过此人卷宗,得知此人甚是顽劣!” “如何顽劣?” “此人系安邑西街人氏,其父名唤庞衡,曾是周室缝人。四个月前,此人潜入上大夫府中,因贪图钱财,谋杀曾经听到凤鸣龙吟的渔人和樵人,抢三十金欲逃,被护院罗文发现。此人凶性大发,杀罗文灭口,潜逃至宿胥口,又在那儿拒捕,杀死捕役多人,再次逃逸。官军正在四处捕他,他却潜回安邑,再入上大夫府,再欲行凶,被早有防范的家丁所擒!” 庞涓冷笑一声,盯住白虎:“白公子,你是真的记不起在下了?” 白虎听声音很熟,闷头想一会儿,陡地一拍脑袋:“嗯,对了,几个月前,你是否去过元亨楼,掀翻过那儿的赌台?” “哈哈哈哈,”庞涓长笑几声,“白公子倒是有些记性。白公子再想想看,就在那个元亨楼里,还有一个叫龙公子的,白公子难道忘了?” 白虎大吃一惊,细看庞涓,终于认出他来,失声叫道:“恩??” 后面的“公”字未及说出,白虎猛地意识到什么,紧忙打住,连“嗯”几声,咳嗽一下,朗声说道:“什么龙公子凤公子,在下不曾认识,想必是你记错人了!”又转对两名狱吏,“既然此人如此顽劣,你们可要守得严些。万一让他走掉,上大夫问起来,谁也吃罪不起!” 白虎故意将“走掉”二字说得很重,也很慢,分明是在告诉庞涓,他已心中有数,早晚必来救他。 庞涓是何等样人,听得明白,仰天长笑:“哈哈哈哈,白公子能够记起在下掀翻桌子,在下也就死而无憾了!在下敬请白公子正告陈轸奸贼,就说庞涓即使身首异处,也定会变恶鬼拿他!” 白虎不敢接话,做受惊状,急转身而去。 白虎几人走后,庞涓心情舒畅,情不自禁地哼起小曲儿。孙宾毫不理解,不无纳闷道:“庞兄为何这般高兴?” 庞涓压低声音,一脸兴奋:“孙兄,什么叫作命运弄人,今日见矣!” “庞兄何出此言?” 庞涓声音更低:“方才巡监的那个掌囚大人,孙兄晓得他是谁吗?” 孙宾摇头。 “就是在元亨楼赌光家产的那个白家公子!” 孙宾吃一惊,睁眼看向他。 庞涓再次哼起曲儿,还将手铐敲在脚镣上,发出节拍。 掌囚府紧挨司刑府,是个独门院子。 回到府内,白虎在首席上坐下,满怀心事。 尖脸狱吏以为他受惊了,关切道:“大人,甭怕那个恶徒,”凑近,“谅他没有几天蹦跶!” 白虎吃一惊,略定一下,给他个笑:“是哩,方才还真把我吓一跳呢。对了,依你们估计,他俩还能蹦跶几天?” “重囚一般是秋后斩。眼下秋斩刚过,按照常理,他们可以再活一年,只是??”尖脸狱吏看向一旁的圆脸狱吏。 白虎也看过去。 圆脸狱吏压低声道:“此二人是上大夫府上的戚爷亲自解来的,特别吩咐押入死牢,严加看管,说是不出几日就要问斩,万不能让他逃了。” 白虎满脸惊讶:“为什么?” “说是陈大人今日就要面奏陛下,像庞涓这样的十恶不赦之徒,不可能让他再活一年!” 白虎吸一口气,站起来就要出门。 尖脸狱吏叫住他:“大人,您这是??” 白虎随口敷衍道:“在下想起一事,这下要去司徒府一趟!” “大人稍候片刻,下官为您唤车去!” “唤车?什么车?” 尖脸狱吏给他个笑:“大人的车呀!” 不一会儿,一名身穿狱卒服的中年御者赶来一辆青铜轺车,停在门口。 尖脸狱吏指着御者对白虎道:“大人,他是您的御者,大人何时出行,吩咐一声就成!” 白虎未及说话,御者已拿过一只垫脚矮凳摆在车前,躬身道:“掌囚大人,请!” 白虎踏上凳子,跳入车中:“司徒府!” 白虎的马车驰往司徒府,将要到时,白虎见门外停有一辆辎车,正有二人走出府门,遂叫道:“停!” 御者停车。 走出的是陈轸和朱威。二人互相作揖,陈轸上车,朝正前方驰去。 见陈轸的车子走远了,白虎转对御者道:“走吧!” 车子驰到府门。 朱威显然看到是他了,动也不动地守在门外。 白虎远远停下,跳下车子,疾走几步,拱手道:“下官见过司徒大人!” 朱威走前几步,将他左右打量:“呵呵呵,这套衣服还真合你的身呢!” 白虎却是无心扯别的,直入主题,压低声道:“大人,下官此来,是有急事相求!” “哦?”朱威略顿,伸手礼让,“掌囚大人,请府中说话!” 二人走进府中,白虎“扑通”跪下,涕泪俱下。 朱威怔了,将他拉起:“你这??这是为何?” “司徒大人,还记得昨日之事吗?” 朱威以为他是为自己浪子回头而感慨不已,顿时放下心来,笑道:“记得呀!呵呵呵呵,白虎呀,你能洗心革面,我、公孙衍、龙将军,还有老家宰、绮漪等,甭提多高兴了,打算忙过眼前几日,待我王聘任你的诏书下来,一道前往白相墓地,将这个大喜事儿祭告老相国呢!” 白虎急道:“下官说的不是这个!” “不是这个,又是什么?” “您记得昨日那个龙公子吗?” “记得。那小子是个人才,公孙衍对他赞扬有加,屡次提及他,我正打算访他一趟,荐他到朝中做事呢。哎,顺便问一句,晓得龙公子现住何处吗?” 白虎点头:“晓得。” 朱威起身,扯起他:“这辰光刚好有点儿空,走,我们这就寻他去。” 白虎挣脱开他的手:“只怕大人寻到了伤心!” 朱威略吃一惊:“哦?” 白虎眼中泪出,更咽道:“他就在下官的死囚室里!” “死囚室?”朱威震惊,“龙公子怎么会在那儿?” “龙公子是假的!他姓庞名涓,就是司徒府大半年来一直追缉的在逃重犯!” 显然,这是朱威万没料到的。他长吸一口气,缓缓蹲下,眉头凝成一个疙瘩。 白虎将死囚室中所见略述一遍,朱威沉吟有顷,轻叹道:“唉,不瞒你说,庞家的案子我早就晓得,庞涓是被逼的。那个辰光,公孙鞅与陈轸、魏卬结成一伙,百般蛊惑君上称王,朝中只有白相和我反对。陈轸听说庞涓之父庞缝人曾在周室做过王服,让他缝制,庞缝人认为不合礼制,死活不肯做。陈轸强留庞缝人,庞涓寻到陈府讨人,最终酿成悲剧。陈轸自以为他的这点儿破事儿神不知,鬼不晓,可他哪里瞒得过我去?” 白虎急切问道:“庞家蒙此大冤,朱兄为何不去主张正义?” 朱威闭目有顷,叹道:“唉,叫我怎么主张呢?庞涓杀人是真,刑狱前去查验,人证物证俱在,结作死案。庞缝人被逼做衣之事,因庞缝人、罗文皆死,反倒无从查起,单凭庞涓一面之词,洗脱不清!再说,此事早就惊动君上了,想翻过来,难哪!” 白虎震惊:“惊动君上?” “庞涓杀的渔人与樵人是君上召见过的,庞涓抢走的金子是君上赐给渔人与樵人的,陈府丁役围剿他,他杀死护院罗文等人逃走不说,又在宿胥口犯下重案,这些无不写在案宗上,怎么能翻?” 白虎脸色更严峻了。 “更糟糕的是,王上已经下旨了!” “下旨?” “方才你不是看到陈轸了吗?他刚从宫里出来,直奔我这儿!” “他说什么了?” “传谕!” “王上怎么谕?” “孙宾协从不罪,庞涓斩立决!” 白虎震惊:“啊?” 朱威叹喟道:“从这道谕上看,王上圣明啊!那个孙宾你有所不知,他是春秋名将孙武子后裔,其祖父孙机是卫的相国,我曾与他见过一面,敬服其为人,可谓忠义勇谋俱全,堪与白相比肩。孙机在卫十余年,卫国大治。若不是王上兴师征伐,孙机治下的卫国当是一片乐土。其父孙操为平阳郡守,其叔父孙安为平阳守尉,上将军于平阳屠城时,二人及其属从尽皆以身殉国,为孙氏一门全了名节。不久前听说,平阳发生瘟疫,孙相国前去探望疫民,亦染病仙去。如此算来,孙氏一门,只剩下这个孙宾了!” “朱大人,白虎不能让恩公死,求您救救他吧!” “唉,王上已有旨意了,怎么救呢?” 白虎眼珠子一转:“您可亲自审讯庞涓,向王上禀明实情,就说恩公是无辜的,是被逼的!王上是圣君,定会法外开恩哪!” “唉,白虎啊,该讲的我已讲过了!王上不杀孙宾,一因其是名门忠烈之后,二因其是协从,罪尚可赦。庞涓不同啊!身为首犯,命案累累,所有证据皆不利于他,叫我??唉!” 白虎跪下,叩首不起。 朱威闭目沉思,良久,抬头道:“白虎兄弟,王上旨意是斩立决,我这儿最大的权限是让你的恩公再活三日!你可去寻公孙衍,他点子多,或有办法让他多活些时日!” 白虎爬起就走。 朱威叫住他:“还有??” 白虎住步。 朱威从案下拿出一物,叮嘱他道:“你来我这儿只是为这个,你所讲的,我全都没有听见!”说着递过去。 白虎接过一看,是一张司徒府下发的任命书。 白虎抬头看向朱威,一脸疑惑。 “这是司徒府的临时授命,你的正式任命诏书我已具表奏报王上,当在三日之内下发!” 白虎收起命书,不及告辞,起身出门,急急跳上车子,对御者吩咐道:“快,南街!” 白虎直入公孙衍小院,将事由备细讲述一遍。 公孙衍仰脖子灌一气,抿下嘴巴,将葫芦屁股指向白虎,大笑道:“哈哈哈哈,你呀,司徒大人已经答应你放走你的恩公,还跑到我这儿干什么?” 白虎怔了:“他??没有答应呀!” 公孙衍又喝一口,吧咂几下嘴皮子,夸张地摇头:“唉,你真就是个糊涂蛋呀,不输光家产才是怪呢!” “这这这??”白虎急了,“这与输赢何关?” “想想看,你是掌囚大人,犯人是在你的手里,你去求告司徒大人,大人说你讲的他全没听见,还一再强调给你三日时间,分明就是让你在三日之内放人嘛!” 白虎挠会儿头皮:“这??刑狱守备甚严,叫在下如何去放?” “呵呵呵,”公孙衍略略一想,笑道,“若是此说,在下倒是有个小偏方儿,公子或可一试!”招手,“借只耳朵!” 白虎凑上耳朵。 公孙衍附耳低语,白虎脸上渐渐浮出喜色。 翌日午后,刑狱的所有吏员聚集在司刑府的大堂里,白虎跪在最前面,恭听王命。 王命是朱威宣读的:“??魏王诏命,任白圭之子白虎为刑狱掌囚,爵下大夫,月食禄五石,钦此??” 白虎接旨谢恩。 朱威还有其他事务,宣完诏命就乘车走了,司刑吏员也都散去,各司各的事务。 司刑朝白虎拱手道:“在下恭贺公子了!” 白虎揖道:“承蒙大人栽培!” “呵呵呵,什么栽培不栽培的,公子厚福,掌囚不过是个起步,未来前程不可限量呢!” 白虎再揖:“谢大人吉言!” 司刑指下刑狱:“掌囚大人,走,在下陪你宣布一个王命!” 司刑带上一个狱吏并两个狱卒,径直走向孙、庞的死牢。 听到脚步声,庞涓起身,走到栅栏前,盯牢二人。 孙宾依旧静静地坐着。 司刑叫道:“罪犯庞涓、孙宾听旨!” 庞涓嘴角撇出一笑:“听着呢!” “王上口谕,孙宾协从无罪,即予释放,庞涓首恶累犯,斩立决!” 庞涓仰天长笑:“哈哈哈哈!” “来人!” 两名狱卒闻声跑来。 司刑看向二人:“释放孙宾,晚餐为庞涓添菜上酒,明日午时加酒三碗,为庞涓饯行!” 孙宾震惊。 庞涓再爆长笑:“哈哈哈哈!” 一名狱卒拿出钥匙,打开牢门,走向孙宾,刚要打开他的镣铐,却被孙宾甩开。 狱卒怔了。 孙宾淡淡地看向司刑:“请大人转奏王上,不释庞涓,宾不出此牢!” “这??”司刑一脸茫然。 白虎转向司刑,悄声道:“孙宾与他结拜为兄弟了,有些情义,一朝分离,想必舍不得,在下之意是,干脆让他俩多待一夜,待明日过完刑,再放孙宾不迟!” “也好。”司刑转身离去。 白虎递给庞涓一个眼神,转身亦去。身后响起狱卒的上锁声。 “哈哈哈哈—”庞涓又一次长笑。 回到司刑府,司刑大是感慨:“真没想到,天底下竟有这般重情尚义之人!” 白虎叹服道:“能得孙将军舍生赴义,这个庞涓有几下子!” “是呀。有朝一日若是在下陷入这般绝境,得遇一人如孙将军,死无憾耳!” “大人怎么可能沦到这般境地呢!” “唉,”司刑长叹一声,“许多事,可望而不可求啊!” “呵呵呵,不说这个了,下官另有一事求请大人!” “什么求请不求请的,公子有何吩咐,但讲无妨!” “白虎无尺寸之功却得此位,颇为过意不去,有意置薄酒一席,与众位兄弟交个心!” “呵呵呵,”司刑笑应道,“在此狱中,迎来送往本是常情,吏员升迁调动,均要庆祝。公子浪子回头,又蒙陛下钦点,庆贺理应更隆重一些才是。这样吧,此事交由在下张罗,刑狱所有吏员都可自寻机缘到元亨楼小酌,公子意下如何?” “这个倒好,只是??”白虎伸出左手,现出仍包扎着的无名断指。 司刑一怔:“哦?” “下官放言不再踏入元亨楼半步,斩此指为誓!” 无意之中触到对方的痛处,司刑略显尴尬地笑笑:“呵呵呵,这个在下倒是没有料到。” “再说,下官初来乍到,不能厚此薄彼,想请刑狱所有同仁,尤其是下官的部属,无论吏员狱卒,皆喝一杯,只是??这刑狱重地,须臾离不开人,却是个难!” 司刑思考有顷,打个响指:“这样吧,我们可以叫来酒菜,让大家在狱中热闹一番,庆贺、守值两不耽搁!” “太好了!”白虎摸出十块金饼,双手呈上,“这点小钱,大人暂先拿去操持,何酒何菜,尽由大人做主!若是不够,大人可先垫上,下官后补!” 司刑推拒,诚惶诚恐:“不成不成,为公子庆贺,岂能再用公子的钱?” 白虎面现不悦:“大人若不拿钱,这场酒下官就不喝了!” 司刑勉强接下,赔笑道:“好好好,公子厚意,在下先替诸位仁兄领了。” 陈轸、公子卬正在对弈,戚光走过来,小声禀道:“禀主公,狱中密报,司刑宣读王上谕旨,释放孙宾,孙宾却不肯出,声称若要释他,须先释庞涓!” 陈轸苦笑一下,看向公子卬,将手中棋子晃晃:“嘿,上将军呀,你且说说,这个棋子该怎么落?” “这这这??”公子卬愕然,“这人真是个迷糊!” 陈轸转问戚光:“司刑怎么说?” “司刑的安排是,明日午时处斩庞涓,孙将军既不肯出狱,就让他再陪庞涓一晚!” “也好!” 公子卬看向陈轸,微微一笑:“待明日斩了庞涓,就请孙将军来,你我为他置酒压惊!” “敬听卬弟!” 向晚时分,掌囚府中吆五喝六,杯盘狼藉。白虎原本善酒,只是存下心事,不敢真喝,能搪塞尽量搪塞,不能搪塞的勉强陪饮一爵,不醉却做醉状。 酒过不知几巡,见司刑及众狱吏俱已醉了,白虎将酒菜等物装入一只提篮,晃着醉步,一步三摇地走向死囚室方向。 死囚牢守值处,案上自也摆着酒菜,两名守值狱卒仍在吃喝,醉态毕现。 白虎走过来,朝二人扬扬酒肉。 见是掌囚大人前来探访,二卒跪叩:“小人叩见掌囚大人!” “呵呵呵,二位劳苦了!”白虎笑着放下篮子,“大家皆在畅饮,唯你二人在此守值,本府过意不去,特来敬二位一盏!”说着席地坐下,切肉,斟酒。 二狱卒激动不已,再叩:“小人谢大人恩赐!” 白虎将切好的肉块分别放在二人面前:“这是司刑大人亲手置办的上好鹿肉,呷酒极品,敬请二位品尝!” “谢大人赏赐!”二狱卒起身,吃肉。 白虎看向二卒:“敢问二位尊姓大名,可有家室?” 尖脸狱卒停下吃肉,拱手道:“大人面前,小人不敢言尊,小人姓冯名贵,已有家室并一双子女!” 圆脸狱卒亦停下,拱手:“小人姓陈名淇,亦有家室并三个犬子!” 白虎举爵:“来,本府敬二位阖家幸福,干!” 冯贵、陈淇举爵,诚惶诚恐:“敬字不敢,小人谢大人赐酒!” 三人饮尽。 白虎摸下嘴巴,似是想到什么:“哦,对了,顺便问声,那个死囚睡得可香?” 冯贵应道:“禀大人,方才还在唱歌呢!” 白虎略显诧异:“哦?死到临头还在唱歌?” 冯贵纳闷道:“是呀,小人监过无数死囚,似他这般,见所未见哪!” “那个孙宾可在?” “在在在。真是一对怪人,陛下已经赦他,可他偏偏不走,非要陪死不可!” “嗯,是条汉子!走,今儿是本府的好日子,这也敬他们一爵,权作为死囚饯行!”白虎提上篮子,站起来。 冯贵、陈淇打了火把,引白虎走向牢室。 牢室门上挂着铜锁,牢中了无动静。 冯贵看过去,惊讶道:“咦!怎么不哼了?”见里面仍无回应,便将火把照过去。 白虎隔栅望去,火光下,庞涓、孙宾各自坐着,中间是几个菜与一壶酒,各人面前皆有酒爵。 白虎对冯贵说道:“冯贵,开门!” 冯贵二人将门打开,与白虎一起进去。庞涓、孙宾显然知道白虎的用意,顾自举爵对饮,只不作声。 冯贵对孙、庞二人说道:“庞涓,孙宾,今儿是掌囚白大人的好日子,全牢把酒庆贺。白大人知你二位皆是汉子,特来为二位饯行!” 庞涓缓缓转过头来:“是吗?酒呢?” 白虎斟好二盏,递给冯贵、陈淇:“敬给二位!” 冯贵、陈淇各端一杯酒,分别递给庞涓与孙宾。 就在二人递酒之机,白虎猛地拔剑,刺入陈淇后心。冯贵听到声响,转头见是陈淇闷声倒地,惊得呆了。 白虎拔出宝剑,剑尖对准冯贵胸膛。 冯贵吓得两腿发颤,口吃道:“白??白大人!” 白虎半是内疚道:“冯贵,见到陈淇,你就对他说,是本府对不住你们,你二人的家小,皆由本府养着!”说着,剑尖直透冯贵后背。 白虎从冯贵腰间拔出钥匙,打开庞涓、孙宾的镣铐,拔出他们的佩剑,递给庞涓、孙宾。庞涓、孙宾各自动手,脱下二人的狱卒服套在身上,将囚服换给他们,使其各自躺下,将血迹用干草盖了。 白虎低声对二人道:“二位恩公,快随我走!” “甭急!”庞涓用手指蘸了狱卒的血,在墙上飞快写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陈轸奸贼,血债血还!庞涓。” 待庞涓写完,白虎熄了火把,引领孙、庞二人摸出刑狱,走向大门。 将到大门时,白虎驻足,转对二人,悄声道:“二位恩公,你们头前先行,就作喝醉了,他们若是盘问,不去理睬,只管走去。” 庞涓应道:“明白。” 庞涓、孙宾皆作醉态,相互搀扶着蹒跚走去。白虎忖了距离,摇摇晃晃地跟在后面。 几个门卫也各喝了酒,半醉半醒。望见庞、孙皆是狱卒打扮,醉成这样,遂不加盘问,任凭二人走出。 遁出刑狱,二人在一处阴影下略候一时,望见白虎大步流星地追赶过来。 庞涓悄声叫道:“白公子!” 白虎转过来,三人钻入阴影里,沿街道向城墙飞奔。 因无战事,安邑的城墙上并无兵士守值。三人选到隐蔽处,白虎打开随身包裹,拿出两套衣服,让二人换过,又拿出一条绳索,系在城垛上。 待做完这一切,白虎扑地跪叩:“恩公在上,请受白虎一拜!” 庞涓急急拉起:“白公子快快请起!” 白虎起身。 庞涓责道:“公子拜的是哪一出?若是要拜,也该在下拜公子才是!若无公子,庞涓之命休矣!” “恩公啊,救命容易,救心却难。若无恩公,白虎??畜生不如啊!” 见到如此知恩之人,庞涓一阵感动,紧紧握住白虎的手:“公子能有此悟,我就认你作兄弟了!从今日起,你就叫我大哥!” 白虎叫道:“大哥!” 庞涓手指孙宾:“兄弟,这位是大哥在你的狱中结拜的义兄,孙宾!” 白虎朝孙宾深揖一礼:“孙大哥,白虎谢您了!” “这??”孙宾怔了,“谢从何起?” “谢孙大哥为庞大哥舍生赴义!” “呵呵呵,这不是没赴吗?”孙宾笑着回揖道,“孙宾见过白公子。”似是想到什么,面现忧虑,“白公子,您这样放走我们,若被查出,就是死罪啊!” “大哥放心,白虎已有安排。事不宜迟,白虎就此别过,请二位大哥快走!”白虎从身上摸出一物,塞给庞涓,“恩公拿上这个!” 庞涓接过一看,是只沉甸甸的钱袋。庞涓也不推辞,握牢白虎之手:“好兄弟,后会有期!”说毕退后一步,深深一揖,转个身,率先缒下城去。 孙宾拱手别过,亦缒下去。 目送二人泅过护城河,遁入茫茫夜色里,白虎方才转身,没入黑暗中。 翌日晨起,陈轸练会儿剑,正在简上写着什么,戚光急急慌慌地跑进来,大口喘气:“主??主公,出??出大事了!” 陈轸放下毛笔,斜他一眼:“什么大事?” “庞??庞涓逃??逃了!” 陈轸显然不肯相信:“死囚牢里如何能逃?” “说是昨日夜半,庞涓假作肚疼,骗来狱卒,杀死二人,用他们身上的钥匙打开锁链,穿了狱卒服饰,趁夜色蒙骗门卫,缒城逃走了!” “朱威晓得不?” “朱威听闻此事,大发雷霆,当即发出追缉告示,撤了司刑的职,同时表奏陛下,自请处罚!” “哦?” 戚光凑前一步,低声道:“主公,小人对此甚是起疑。大魏刑狱,壁垒重重,盘查极严,数十年来未曾发生过一起死囚越狱之事,偏是我府送去之人,仅过三日,就让他逃了!” “依你之意,此事与司徒有关?” “小人只是猜度!那??那庞涓还在墙上写下两行血书!” “血书?是何血书?”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陈轸奸贼,血债血还!” 陈轸心头一凛,怔了一会儿,叹道:“唉,看来你是对的,不该将他们送官!”脸上忽又现出恨劲,“朱威这厮,看起来温和,做事却狠,竟敢??” “主公说得是,庞涓准是他有意放走的,主公可向陛下参他!” 陈轸给他一个白眼:“参他要有证据!” “证据就是白家那个小子!” 陈轸一怔:“白公子?” “正是。庞涓在元亨楼里救出他后,当夜被擒,次晨被小人送入刑狱,白家那小子偏就于那日后晌前往刑狱就职,做了掌囚,死牢就在他的辖下!” 陈轸吸一口长气。 “就在昨晚,白家小子狱中大宴,庆贺王上任命,狱中所有吏员尽皆醉倒,那庞涓必是被那小子趁机救走!” 陈轸闭目长思。 戚光略候一时,接着说道:“白虎狱中聚众酗酒,私放死囚,当是死罪。朱威纵容部下,治律不严,亦有渎职之罪,主公不可放过他们!” 陈轸猛地睁眼,白他一眼:“乱讲!” 戚光惊愕:“主公?” “刑狱是朱威的地盘。他敢如此放人,必有应对。再说,你怎么证实龙公子就是庞涓?还怕元亨楼之事闹得不够大吗?这么告诉你吧,庞涓若是得朱威指示私放,你我就动他不得!” 戚光喃声道:“是。” 陈轸缓缓嘘出一口气:“唉,这么告诉你吧,元亨楼的事,朱威与公孙衍尽皆知情。我若告他,他必反咬于我。元亨楼声名狼藉,王上或有所闻,倘若因龙公子涉案而借机追查,岂不坏我大事?再说,朱威是什么人?是国戚!白虎是什么人?是白家独子!甭说我们没有证据,即使证据确凿,王上是重情之人,也必念及故情,网开一面!朱家、白家在魏地盘根错节,势力庞大,你让我等何以自处?” 戚光倒吸一口气。 “事既至此,就不必再提了。至于姓庞的那厮,谅他一条小小泥鳅,还能掀起多大的浪涛?多放些人下去,访得勤些,再得此人,先斩后奏!” 戚光拱手:“小人遵命!” 陈轸目露凶光:“放话出去,无论是谁,只要拿到庞涓脑袋,悬赏百金!” “小人遵命!” 庞涓、孙宾逃出安邑,不走大道,或走青纱帐,或走偏僻小路,晓宿夜行,不消两日,来到一处三岔道口。 庞涓察看路标,惊喜道:“孙兄,这儿是韩境了!” 孙宾嘘出一口气。 “有两条路,一条往北,可到上党,一条往东,可到南阳。孙兄欲往何处?” 孙宾反问道:“贤弟欲往何处?” 庞涓咬牙:“涓弟心中,唯有‘报仇雪耻’四字,余皆不存!” “贤弟心情,宾感同身受。只是眼下时机未到,贤弟若是勉力为之,或欲速不达,大仇未报,反受其害!” 庞涓点头道:“孙兄所言甚是!何去何从,涓弟也真没个谱儿。孙兄可有去处?” “贤弟可愿前往云梦山一游?” “云梦山?去那儿何干?” “不瞒贤弟,在卫之时,宾有幸得遇墨家巨子。宾敬服巨子,诚意拜他为师,不料巨子力荐在下前往云梦山学艺。据巨子所说,云梦山中有位高士,名唤鬼谷子,天下学问无所不知。在下深信巨子所言,特去求拜先生为师,本欲经宿胥口直入云梦山,不料先遇小偷,后遇贤弟,生出许多曲折来!” “不知孙兄求拜鬼谷先生,欲学何艺?” “在下天性愚痴,除兵学之外,并无其他喜好!” 庞涓大是兴奋:“太好了,兵学正是涓弟心中夙愿!” 孙宾指向朝北的上党方向:“那我们就走这条,入上党,经由滏口径入邯郸,由赵地进云梦山,虽说远些,却是安全!” “安全倒是安全,却是绕得远了。”庞涓指往东,“就走这条,经由白陉,直入云梦!”略顿,发下狠,“死过之人,我倒想看看还有何人敢拦?” “就依贤弟!” 第028章|?云梦山四子求师?鬼谷洞先生拒徒 云梦山的秋天,别是一番景色。因是初秋,树叶尚未见黄,天气也未见凉,既没有秋风扫落叶般的悲凉,又不似夏天那般火热,真正是个宜人季节。 这一天,景美溪唱,鸟语花香。沿着山谷一路走来的苏秦和张仪,沐浴着习习秋风,却是无心赏景,快步前行,边走边识别道路。谷口一块巨石上刻着“鬼谷”二字。刻痕苍劲,入石寸深,长满了青苔。 苏秦面石肃立,揖礼。 张仪盯住刻字欣赏一阵,上前抚摸刻痕,叹喟道:“总算到了!”退后一步,揖礼。 此时此地,二人内心如同朝圣。 二人沿着谷中小溪大步走去。张仪步子渐慢,与苏秦拉开距离。苏秦停下脚步,扭头唱道:“贤弟??” 张仪抖抖脚:“我这??腿肚怎么发软哪?” 苏秦拐回来,关切地唱道:“何处不爽,是疼是痒?” “不知道。”张仪蹲下来。 “我看端详!”苏秦作势要检查他的腿。 “不用看,不用看,我是??”张仪指指心窝,“这儿!” 苏秦盯住他,看他的腿,又看他的心,猜不透他究竟是哪儿不舒服。 张仪轻叹一声:“唉,我这??待会儿见到鬼谷先生,该??怎么说呀?” “该怎么说你就怎么说呀!” “我??” 不待他说下去,苏秦扯起他,唱道:“车到山前都是路呀,贤弟只管朝前走呀!” 张仪脖子一梗,牙一咬:“好,在下这就走,大不了让老白眉赶出山门,来个利索!”说着故意甩开膀子,头前大步走去。 二人沿谷中小溪走有二里多地,看到前面豁然开阔,有个山窝,窝中现出一个草庐,草庐前面的草坪上坐着一个小孩,正对太阳席坐,二目迷离,动作宛如一个修行大师。 二人近前一看,正是在洛阳扛幡的童子,心中大喜。 童子眼睛闭合,煞有介事地端坐。 张仪上前一步,揖礼:“童子,请问此地可是鬼谷?” 童子似是没有听见,依旧坐在那儿。其实,他们一进谷童子就看到了,这个动作是他特别为二人准备的。 张仪提高声音:“童子?” 童子睁开眼睛,白他一下,又闭上了。 张仪知他故意卖弄,但也没有办法,只好又揖一礼,将声音提得更高:“童子,在下张仪有问!” 童子终于开口了:“要问什么,问吧。” “此地可是鬼谷?” 童子睁开眼睛,斜眼打量他一番,学着长者的语气缓缓说道:“你们进谷时,可曾看到一块刻字的石头?” “看到了!” 童子鼻子里哼出一声:“那你还问什么?” 张仪一拍脑袋,苦笑道:“唉,一进谷里,人就整个傻了。”转对童子,“请问童子,鬼谷先生可在?” “不在。” 张仪先是一惊,继而嘘出一口气,看向苏秦。 苏秦一急,竟是忘记唱了:“先??先??先生哪??哪??” 见他“哪”不出来了,童子扑哧一笑:“苏公子,先生云游去了。” “什??什么是云??云游?” 童子指指远处的大山:“就是进大山里玩儿去了!” “这??”苏秦看向张仪。 张仪微微皱眉,对童子拱手道:“敢问童子,先生何时回来?” 童子横他一眼,没好气地应道:“先生何时回来,我怎么晓得?” 张仪赔笑:“童子老弟,洛阳城里的事,怪我眼瞎、心塞,这来谷里,是专程向先生,还有你,赔个罪!” 童子满意地点头:“这还差不多,像人说的话!只是,不要老弟什么的,我不是你弟,也还不老呢!” 张仪再次赔笑:“是在下说得不对!童子看好,我这里给你赔个礼!”说着深深一揖。 “这个礼我收了。不过,”童子“嘿嘿”一笑,“你还欠我家先生三个响头和一块酬金!” 张仪摸出一块小金币:“金子在此,请验收。”眼珠子一转,也“嘿嘿”一笑,“至于三个响头嘛,我得见到先生再磕。” “若是此说,你可以不磕,这就请出谷吧,先生云游去了。” “这??”张仪眼球一转,“我们渴了,能给口水喝吗?” 童子指下溪流:“那儿就是!” 张仪苦笑:“还饿呀,怕是走不出这道谷哩!”说完略略弯腰,手捂肚子,脸上夸张地做出饥饿状。 童子看看日头:“嗯,是过午了。”目光转向张仪,“若想讨口饭吃,就直说嘛,拐这么大个弯!”又朝草舍大叫,“蝉儿姐,有讨饭的来喽!” 草舍里没有应声。 “咦,蝉儿姐呢?”童子转对二人,手指草地,“你们就坐在这儿,我去求求蝉儿姐,她一高兴,没准就会给你们盛口饭吃!”说着从地上弹起来,蹦蹦跳跳地跑向草舍。 望着他跑去的背影,张仪缓缓嘘出一口气:“乖乖,幸亏我这脑筋转得快,不然的话,真就让这小子赶出谷哩!” 所幸有张仪在,苏秦长嘘一口气,朝他笑笑,在童子指定的草坪上坐下。 张仪咂吧一下舌头,也寻地儿坐了。 洞穴深处,鬼谷子端坐于席。 玉蝉儿款款走进来,小声禀道:“先生,苏公子与张公子来了。” 鬼谷子轻叹一声:“唉!” “先生为何叹息?” “山外尘世。” “先生之意是??不收留他们?” “童子晓得该怎么做。” “哦。”玉蝉儿转身离开。 童子推开门,刚好玉蝉儿从洞里走出。 童子笑道:“嘻嘻,蝉儿姐,今儿天气特好,我正在晒日头,来了两个讨饭吃的!”说完嘴朝外一努,“呶!” 玉蝉儿淡淡道:“你打发他们吃就是了!” “童子不敢做主!” “为什么?” 童子悄声,语气调皮:“在这谷里,掌勺的是蝉儿姐呀!” 玉蝉儿给他个笑:“嘿,先生没封我掌勺,你倒是封了呀!” “嘻嘻,这是事实嘛。”童子走向锅灶,“我先看看锅里,没有就抓瞎了!”掀开锅盖,“嘿,刚好还有一小点儿!”看向玉蝉儿,目光征询,“蝉儿姐,盛不?” “想盛你就盛嘛。” 童子盛出两碗粥,端到草坪上,对苏、张二人微微一笑:“二位好口福,刚好午饭做得多些,还剩一小点儿,请享用!”说着将粥碗摆在草地上。 苏秦、张仪互望一眼。 张仪表情尴尬:“这??” 苏秦朝童子拱手:“谢谢香粥!”端起就喝。 肚子也确实饿了,张仪亦忙端起。 二人喝粥。 童子坐下来,盯住二人。待二人喝完粥,放下粥碗,童子将粥碗收起,摆在一边,站起来,做送客状:“二位喝完了,该走了吧。我们这儿是清修幽谷,不接待外宾。” “这??”张仪看向苏秦。 苏秦起身,显然已经沉定下来,吟唱:“禀报童子仙人,我们不是外宾!” 见他突然“不”口吃了,童子扑哧笑了:“噫嘻,仙人这称呼童子不敢当哩。说吧,既然不是外宾,你想做啥?” “太学求拜琴师,琴师予我锦囊,锦囊约我来此,还请仙童帮忙!” 童子表情夸张,惊诧道:“哦?锦囊呢?” 苏秦摸出锦囊,双手呈上。 童子接过,却不拆看,只朝草舍大喊:“蝉儿姐,快来,有人捎给咱个锦囊!” 草舍门开,一身山姑打扮的玉蝉儿款款而出,走向草坪。 张仪、苏秦惊呆了。尤其是张仪,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她看。 童子对玉蝉儿道:“蝉儿姐,就是这东西,你看看!”说着将锦囊递给她。 玉蝉儿伸手接过,拆开,读一遍,看向童子:“是哪位公子捎的?” 童子指向苏秦。 玉蝉儿朝苏秦揖礼:“这位公子,玉蝉儿见礼了!” 见她与在洛阳见过的周室二公主一模一样,苏秦慌乱不已,忘了吟唱,又口吃起来:“苏??苏秦见??见??见??见??见??” 玉蝉儿微微一笑,接住他的话:“公子有此锦囊,想必与我家先生有缘。只是眼下不巧,先生云游未归,玉蝉儿不能容留。请公子暂下山去,待先生归来,你们再来如何?” 张仪反应过来,急了:“这??先生何时回来?” 童子拖长声音:“先生出游,向无定期,可能十天半月,可能一年半载,也可能三年五年哟!” 这无疑是“委婉”地下达逐客令,张仪一时惊愕,看向苏秦。 苏秦向玉蝉儿长揖一礼,沉定下来:“恳求仙姑,悲心通融;容留我俩,恭候谷中!” 玉蝉儿看向童子。 童子笑道:“嘻嘻,蝉儿姐,你定。” 苏秦、张仪无不热切地看过来。 被二人如此盯视,玉蝉儿面色微红,指向草庐:“草庐狭小,并无多余房舍,二位何以栖身?” 张仪来劲了:“仙姑放心,这儿山美水美,处处可歇,绝不打扰仙姑雅修!” 童子给他一个白眼:“白天山美水美,自是好过,长夜漫漫,你们哪儿蹲去?” 张仪眼珠子一转:“小仙童,待到晚上,我们就学有巢氏,寻棵大树爬上去,将树枝这么一扳,将树叶编个窝窝,再往那窝窝里一钻,既遮风,又挡雨!” “嘻嘻,”童子斜一眼张仪,“树上倒是好去处,只是这道山沟里有几只花豹,特能爬树,专喜夜间觅食。还有蟒蛇,夜半子时若有一条嗅到美味,爬上树去,公子可就??” 张仪吃他一吓,心惊肉跳,由不得看向谷里,阴沉沉的果是森然。 苏秦转对玉蝉儿唱道:“仙姑好心,苏秦记下。何处栖身,自有办法!” “二位公子执意留下,就请自便!”说完,玉蝉儿转个身,款款走回草庐。 “嘻嘻,”童子对二人笑道,“蝉儿姐答应你们了,你们就自便吧,童子这就戏鱼去!”说完,撒腿跑向溪边。 待二人尽皆不见,苏秦、张仪兀自缓过气来。 张仪凑近苏秦,语气坚决:“苏兄,我敢赌上脑袋,这个仙姑就是雨公主!” 苏秦跪下来,朝四个方向叩首。 张仪纳闷了:“咦,苏兄,你这是磕的哪门子头?” 苏秦朗声吟唱:“感恩四方神仙,护佑公主康安!” “好好好,这个头得磕!”张仪亦忙跪下叩首。 玉蝉儿在草庐里隔窗看向院中,见二人向四方磕头,“扑哧”笑了。 向神明谢完恩后,苏秦看看日头,走到草庐前面,放下包裹,四下打量地势。 苏秦登上一处高坡,审看一会儿,走到离草庐百步开外的一处小山窝里,左审右看,步量数次,回头寻找张仪,见他正在四处溜达。 苏秦朝张仪扬手吟唱:“贤弟??” 张仪跑过来。 苏秦指指脚下:“此处平坦宽敞,可以造屋起房!” 张仪惊愕:“造屋起房?你是说,我们自己盖个房子?” 苏秦点头。 “乖乖,”张仪咂舌道,“怎么不早说呀,我这儿还在到处寻觅山洞呢!”说着朝手掌吐口唾沫,“说吧,怎么盖?” 苏秦朝草舍努下嘴:“贤弟请借斧、锯,随我进林伐树!” 张仪看向草舍:“借斧、锯?”眼珠子一转,“呵呵呵,好差事咧!” 张仪信心十足地走向草庐,上前敲门。 房门开启,玉蝉儿站在门内。 张仪揖道:“我们想在那儿盖个房子,想向公主借斧、锯,好进山伐木!” 玉蝉儿语气冰冷,一字一顿:“你认错人了!”接着,房门“啪”地关上。 张仪急了:“公??”忙改口,“仙??仙姑??” 不待他说下去,草舍内一阵响动,舍门打开,一柄斧子破空飞出,房门再闭。 张仪呆了。 草舍内响起进洞的脚步声。 张仪回过神来,捡起斧子,苦笑一声,将自己的脑袋瓜子狠敲几下,悻悻地走向远处的苏秦。 张仪审看斧子,背上的刻字已是模糊,显然有些年头了。斧刃也钝,还有一处豁口。 张仪皱眉。苏秦拿过斧子一看,大步走向溪边,寻到一块粗石,洒水磨起来。 二人轮番磨斧,不消半个时辰,斧子已是闪闪发亮,锋利如初。二人持斧上山砍树,待天色迎黑,山窝里已堆起十余根木头。 是日夜间,天气甚好,童子借给二人两条草席和一床薄被,他们就在草地上躺下。许是太累了,二人话也未及多说,不一会儿入了梦乡。 黎明时分,秋露甚大,天气骤凉,二人身上尽皆潮湿,硬被冻醒了。 苏秦忖知无法再睡,就与张仪一起上山,及至天黑,大大小小又扛回数十根木头。至第三日,苏秦借来镰刀,割回一捆接一捆的山茅草,将之摊在地上。再后就搬运土石,割截藤条,一连忙活数日,备妥了建房所用的各种材料。 接着又干数日,二人依靠双手,在这个小山窝里搭起两间简易草屋。到第十日黄昏,苏秦爬到房顶,开始铺苫最后一捆茅草。 张仪出身于富家公子,从未干过粗活。此番亲手搭出两间草屋,心中自是欣喜,像个孩子似的走出这个门,串入那个门,而后“噌噌”几步离开草舍,走到二十步开外,眯眼观赏自己的杰作,美得合不拢口。 苏秦环顾左右,见已彻底完工,这才爬下木梯,朝张仪扬手。 张仪飞跑过来,呵呵乐个不住,在苏秦肩头连拍数拍:“行啊苏兄,看不出来你有这个手段!哈哈哈,要是把在下一人搁在这儿,只能学那有巢氏哩!” 苏秦指向预留的门窗位置,看向剩余的草与木料。 张仪看过去,恍然大悟道:“对对对,方才我还在琢磨,这门窗又该怎么办呢?” 童子不知何时已到身边,调侃道:“嘻嘻,叫我说,二位大可不必费心喽!” “咦!”张仪一怔,看向他,“没有门窗能算房子吗?” 童子拖长声音,反问:“有门有窗就算房子了吗?” 张仪应道:“当然喽。是房子就得有门有窗!”压低声,阴阴一笑,“没门没窗是死人住的,叫棺,懂不?” 童子轻哂一声,岔开话题:“棺与不棺,劝二位甭再忙活了,蝉儿姐这请二位吃顿香饭呢!” 二人皆怔。 张仪率先反应过来,看向苏秦,喜不自禁:“呵呵呵,苏兄,仙姑见我们大厦告成,美味犒赏呢!” 苏秦拍打衣服,抖去头上的草屑,腼腆地笑了。 张仪一把扯起他:“抖什么抖,见仙姑,得沐浴更衣!” 二人走向溪边,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高高兴兴地来到草庐外面的草地上。 石几上早已放好一盆粟米粥和两只空碗,盆中放有一勺。 玉蝉儿端坐于草地,给二人个笑:“这些日里,你们一定累坏了,喝碗稀粥吧!”说完看向童子。 童子拿起勺,舀满两碗,摆在二人面前。 张仪端起来,见已不烫了,呼呼啦啦连扒几口,咂咂嘴道:“啧啧啧,香死了!”转向玉蝉儿,“仙姑烧得真好!” 玉蝉儿淡淡一笑:“是你饿了!” 张仪连连摇头:“不不不,是真香!不瞒仙姑,在下从未喝过如此醇美的香粥!” 玉蝉儿扑哧笑了:“一听这话就是饿出来的!” 张仪转对苏秦说道:“是不是饿出来的,苏兄你说!” 苏秦咽下一口,略想一下,放声唱道:“苏秦诚心褒奖,碗中粥美味香!” 张仪得意道:“怎么样,非在下一人之见吧!” 玉蝉儿未及说话,童子看向苏秦:“蝉儿姐的粥煮得再香,也不及苏公子唱得好听!” 玉蝉儿“噗”地又是一笑。 童子却没有笑,好奇地盯住苏秦:“苏公子,你为什么总要唱歌呢?” 童子显然是在明知故问。 苏秦脸色涨红,窘有半晌,方才唱道:“苏秦生来舌根僵,不能说话只能唱!” 童子恍然若悟,缓缓点头:“哦,苏公子说话口吃,唱歌反而不口吃,是不?” 苏秦点头。 “唱歌虽好,总得先编词儿。唱上三日五日,词儿倒是好编。若是唱上一生一世,苏公子得编多少词儿呀!” 此话击在要害上,苏秦长叹一声,垂下头去。 童子盯住苏秦,亦叹一声:“唉,说不成话真不方便,苏公子,想没想过治好它呢?” 苏秦的头垂得更低。 玉蝉儿给童子个笑:“你就放心吧,此病先生可治。先生留给苏公子锦囊,约他来此谷中,不为别事,只为治疗口吃。只是苏公子来得不巧,刚巧先生云游,这才误了!” 经玉蝉儿这么一说,苏秦、张仪俱是一震。他们此来,治疗口吃倒在其次,拜师学艺才是真章。玉蝉儿此话,无异断了他们的去路。然而,锦囊上写得明明白白,二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互看一眼,埋头继续喝粥。 “蝉儿姐,”童子一拍脑门,“经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事。先生临出游时,留给我一包药丸,说是可治舌病。先生别的没说什么,我这舌头又好端端的,不需吃它,因而也就放在一边,渐渐竟是忘了!” 玉蝉儿恍若有悟:“这包药丸想是先生留给苏公子的!取来我看!” 童子跑向草堂,不一会儿提个药包跑过来,递给玉蝉儿。 玉蝉接过,拆开一看,高兴道:“看,这包草药正是先生留给苏公子的,还留有话呢!”说着拿出一片竹简,递给苏秦,“这是先生写给公子的!” 苏秦接过,赫然看到上面是鬼谷子亲笔写下的两行小字:“苏秦舌药,一日一丸;百日药尽,舌病可痊。以吟代唱,日常习练;以说代吟,舌根自软。” 苏秦看罢,“扑通”跪地,望空泣拜,唱道:“先生,苏秦??”泣不成声,将头埋在地上,再也说不出一句。 许是过于激动了,苏秦连拜三拜,仍旧将头埋在地上,久久不起。 张仪见他埋得久了,伸手拿过竹简,看过,一把扯起他,呵呵笑道:“苏兄呀,不要只顾高兴,就忘了先生的话。你看,先生说,要你以吟代唱,日常习练。你唱这么久,当该吟了!来来来,先吟一首诗,就《关关雎鸠》!” 见玉蝉儿、童子都在看他,苏秦点点头,壮起胆子,半唱半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苏秦一口气吟毕,果然不再口吃了。 张仪鼓掌。 苏秦腼腆一笑,朝玉蝉儿揖礼,吟道:“苏秦谢过仙姑!” 玉蝉儿还礼:“苏公子说大了,小女子不是仙姑!”走到张仪身边,将他喝完粥的空碗拿过来,亲手盛起一碗,递给张仪。 张仪接碗的手微微颤抖,凝视她,激动得忘说谢字。 玉蝉儿给他个笑:“张公子,看着我做啥,喝呀!” 张仪这才回过神来:“喝喝喝!”将碗放到唇边,目光依然停留在玉蝉儿脸上。 玉蝉儿视若不见,将苏秦的碗拿过来,亦为他盛一碗,递过去。苏秦接过碗,尚未吟谢,玉蝉儿已将那包药丸递过来。 玉蝉儿看着苏秦,缓缓道:“苏公子,先生留给你的锦囊何在?” 苏秦取出锦囊,双手呈上。 玉蝉儿接过锦囊,纳入袖中:“苏公子,先生在锦囊里应允你的,这已兑现了。二位公子再住下去,就是多余!”指着盆中稀粥,“这锅稀粥,是小女子特意煮来为二位饯行的,请二位慢用!” 玉蝉儿凭空说出此话,苏秦、张仪显然未曾料到,尽皆失色。 张仪呆如木鸡,手中的木碗歪在一边,尚未喝完的稀粥从倾斜的碗里流出来,撒在草地上,他也浑然不觉。 童子急了,叫道:“张公子,你的粥,流光了!” 张仪低头扫了稀粥一眼,再次抬头,直勾勾地凝视玉蝉儿。 玉蝉儿回视,冷冷道:“张公子,你这样看着我,却是为何?” 张仪似也回到现实中,将碗放回石几上:“蝉儿姑娘,若是此说,这碗稀粥在下就不喝了!” 童子指着他的木碗,扑哧笑了:“张公子,你已喝去一碗,这一碗也快见底了,你却说不喝?” 张仪发起倔来:“流到地上的,仍然在地上,喝到肚里的,在下还出来就是!”说着走到一侧,伸手在嗓眼里抠了几抠,生生将喝进去的稀粥全部呕出。 玉蝉儿脸色变了,冷冷地盯住他,待他呕毕,淡淡道:“张公子,这盆稀粥是小女子的心意,公子喝了,是看得起小女子,公子不喝,小女子也无话说。”走到石几前,亲手端起苏秦的木碗,双手递给苏秦,“苏公子,你也不喝吗?” 苏秦双手接过,弯腰朝玉蝉儿鞠一躬,吟道:“苏秦谢过蝉儿姑娘!” “苏公子,只要你喝下这碗稀粥,就是谢了!” 苏秦呼呼几口,喝起粥来。 见她这般反应,张仪真正急了,语不成句:“上??上苍做证,在??在下不是此意,在下不是看不起姑娘,是??是??” 玉蝉儿没有睬他,顾自说道:“张公子,苏公子,看得起也好,看不起也好,都是该的。小女子既不会感激,也不会伤情。只是这道谷中,二位公子再不能住了,也无理由再住下去!小女子恳请二位喝完此粥,就收拾行囊,出谷去吧!” 苏秦已看出来,玉蝉儿这是铁心要赶他们下山。此前他们早已议定进山学艺,还未见到先生,竟然就被赶下山去,确实出乎他的意料。 苏秦放慢喝粥速度,低头思忖对策。玉蝉儿、童子盯住苏秦,显然在候他。待一碗稀粥喝完,苏秦也似想好了,将空碗放回几案上,起身,朝玉蝉儿深鞠一躬:“苏秦再谢姑娘美粥!” 玉蝉儿一脸诧异地看着他:“小女子的话,苏公子尚未回复呢。” 苏秦拖长声音,半吟半唱道:“苏秦这就回复姑娘!”捧起药丸,“先生留下药丸,只说能治在下之病,可药丸是否灵验,仍是未知。此药服下,在下若有不适,又当如何是好?姑娘本性仁慈,在下恳请姑娘再生慈悲之心,容我二人谷中多留一些时日,一则观望此药疗效,二则恭候先生。先生若是真的治愈在下舌病,于在下就是再生之恩,无论如何,在下也得面见先生,向先生致谢才是!” 苏秦的一番话入情入理,玉蝉儿倒也无话可说,硬要驱赶他们,显然已是不妥,遂将两眼望向童子。 童子嘻嘻笑道:“蝉儿姐,让他俩再住几天得了。先生不在,谷里也是冷清,多两个会说话的,也是个趣儿!” 玉蝉儿白他一眼,点头:“好吧。”又转对苏秦,“苏公子还想再候几日,就请自便!”说完转个身,款款而去。 看着玉蝉儿走进草舍,掩上舍门,张仪这才清醒过来,几步跨到石几跟前,将盆中稀粥尽数盛进碗里,一气喝光。 望着他的狼狈样子,童子笑了。 张仪拿袖抹过嘴,叹服道:“嗬,好一个小女子,在下服了!” 翌日下起秋雨,冷风萧瑟。 新草舍里,苏秦生出一堆火,二人烧烤起野山菇来,香味四溢。 张仪吃着菇,望着外面如幕布一般的雨丝,感慨道:“乖乖,得亏了这两间小房子哟!” 秋雨连绵数日,到第六天时,总算停了。 玉蝉儿款款走进鬼谷洞里。 鬼谷子看向她:“蝉儿,雨停了吧?” 玉蝉儿应道:“停了。” 鬼谷子看向跟着走进的童子:“小子,他们进山几日了?” “不多不少,刚满二十一日!” “哦。”鬼谷子伸个懒腰,“届满三七之数了!” 童子走到鬼谷子身后,在他背上、颈上又是捶又是捏,笑道:“嘻嘻,先生,您老这番云游??”故意顿住。 “是该回山喽。”鬼谷子缓缓起身。 童子一脸得意:“我就晓得是。小子这就去晓谕他俩?” “去吧。” 雨后初晴,阳光普照,山谷再次现出生机。 二子草舍前,苏秦背篓子站着,显然在等张仪。不一会儿,张仪走出来,腰上挂柄剑。 童子蹦蹦跳跳地跑过来,见二人这身装扮,问道:“咦,你们这是做啥?” 张仪扬手道:“呵呵呵,你来得好哩,上山采菇不?” “采菇?就你俩?” “对呀!” “希望采到的不是毒菇。” 张仪惊愕:“毒菇?” “半只就可毒死一头牛哟!” “乖乖!”张仪咂舌,“幸亏方才没有吃到!走走走,小童子,这就陪我俩采去,哪些是毒菇,你得盯实些儿!” “没空。” “咦,你还能忙什么呢?” “来给你们捎个喜信呀,”童子压低声,“先生云游回来了!”说毕转个身,蹦蹦跳跳地跑向溪水。 苏秦、张仪互望一眼,竟是傻了。 有顷,张仪率先回过神来,“啪”地扔下竹篓:“苏兄,甭愣了,换衣服!”说着走向自己的小屋。 苏秦这也反应过来,扔下竹篓,跑进自己的小屋。 二人匆匆换过衣服,走向草堂。 离草堂十几步处,张仪顿住步子,一脸难色。 苏秦觉出,吟道:“贤弟?” 张仪指向自己心窝,低声道:“我这心里跟猫抓似的,一揪一揪的!” “贤弟所为何事?” 张仪顾虑重重:“你说,先生他??该不会记恨洛阳之事,赶我走吧?” 苏秦回过身,扯他衣服:“先生何等肚量,贤弟莫作此想!” 张仪心一横:“走,反正已到这一步了!”说着大步上前,敲门。 门开了,玉蝉儿迎出来。 张仪揖礼:“听说先生回来了,我们特来拜见,烦请姑娘禀报!” 玉蝉儿指向刚刚挂起的一道竹帘:“先生正在休息!” 苏秦、张仪隔帘望去,隐约看到鬼谷子帘后端坐,似入冥境。二人对望一眼,就地跪下,叩首。 一个时辰过去了,鬼谷子纹丝不动。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鬼谷子仍旧不动。 傍晚时分,当太阳的最后一道光线隔门射进时,草堂里仍旧静若幽冥。鬼谷子端坐于帘后,苏、张跪于门外,玉蝉儿坐于几后,聚精会神地捧读一册竹简。 夕阳沉山,晚霞映天。 童子提着一篮子鲜菇和一些可食的块根,蹦蹦跳跳地跑回草堂,见苏秦、张仪跪在门口,不无惊愕道:“咦,你俩跪在这儿做什么?” 张仪急打手势:“嘘—”朝草舍努嘴,“先生在休息呢!” 童子白他一眼:“挡住路了,挪一下!” 张仪面现尴尬,往旁边挪挪,闪开个口子。 童子走进屋子,闹出很大的声音。 鬼谷子似乎让他吵醒了,张开两臂,左右舒缓几下,出声吟道:“萧萧兮谷风,幽幽兮山林。缈缈兮有约,悠悠兮尘心。” 玉蝉儿缓缓走入帘后,小声禀道:“先生,山外两位公子求见,已候多时了!” 鬼谷子声音沉沉的:“年轻人,既来求见,就进来吧。”随即旋过身子。 玉蝉儿撤去竹帘,与童子一左一右站在鬼谷子身后。 苏秦、张仪进门,趋至鬼谷子跟前,连拜三拜,伏于地上。 “呵呵呵,”鬼谷子冲二人笑道,“老朽云游几日,今日方回,让客人久等了!” 苏秦吟道:“晚辈冒昧,有扰先生清静,请先生宽恕!” “呵呵呵,”鬼谷子又是一笑,“老朽想起来了,你是洛阳那位有舌疾的年轻人吧!既然是老朽请你来的,怎么能说冒昧呢?老朽云游之前,已将配好的草药留于谷中,童子该当交给你了吧!” “交给晚辈了,晚辈已按前辈所嘱,每晚一丸,服过几日了!” “愿服就好。对你来说,这些药丸虽能软舌,却不紧要!” 苏秦急了:“前辈是说,晚辈舌疾,连这些药丸也不济事?” “是哩。你的舌疾非先天所致,乃后天养成。你心气甚高,却无自信。于你而言,口吃并不是病,失去自信,才是真病。” 鬼谷子一句点破病根,苏秦大是叹服,再拜于地:“晚辈谢先生指点迷津!” 鬼谷子看向张仪:“哦,这位年轻人,老朽也想起来了。你这是追进山来扯老朽的招幡儿吗?” 张仪全身一寒,面现惭色,叩首道:“晚辈不敢!” “既然不是来扯招幡儿的,你寻到此处何事?” “我??”张仪眼珠儿一转,“先生神算句句灵验,晚辈认赌服输,特来奉还先生三个响头!先生在上,请受张仪三叩!”说完,重重叩下三个响头。 鬼谷子微微一笑:“三个响头老朽收下,你可以走了!” 张仪急以臂肘轻碰苏秦。 苏秦吟道:“晚辈还有一求,乞请前辈允准!” 鬼谷子淡淡问道:“是求卦否?” “非为求卦。晚辈此来,疗治舌疾倒在其次,随侍先生、恭听先生教诲才是首要。晚辈恳求先生容留!” 鬼谷子转对张仪:“这位年轻人,你也这么想吗?” 张仪叩拜:“晚辈不才,欲与苏秦一道,求拜先生为师!” “你二人有心求学,可喜可贺。时下学者如林,大家鹊起,有孟轲之流治仲尼儒学,有庄周之流治老聃道学,有随巢之流治墨翟墨学,有公孙鞅、申不害之流宣扬法学,有惠施、公孙龙之流开名实之宗,有淳于髡、邹忌之流以隐语取胜,有桓团之流以诡辩盗名,还有杨朱、彭蒙、田骈、慎到之辈,皆是大家,无不著书立说,开宗立派,列国更是学宫林立,学风骤起,老朽问你,缘何不去投奔他们,反倒来此深山老林,求拜一个山野老叟呢?” 听鬼谷子一连说出这么多名字,张仪以为是要考试学问,豪气陡升,出口应道:“晚辈遍观百家学问,或宣扬大道,或彰显小技,多为矫饰之术,不堪实用!” 鬼谷子态度和蔼:“年轻人,百家学问何以不堪实用,能详言否?” 张仪略一沉思,侃侃言道:“老庄之学远离尘嚣,提倡无为而治,而方今天下,无为则不治,是以大而失用;孔孟之学以仁义为本,以礼乐为准,而天下早已礼坏乐崩,不仁不义,也是难行;墨、杨之学修身有余,治世不足,是以诸侯弃之不用;刑名之学,只求以力服人,难以驰远;名实之争、诡辩之说,皆矫饰做作,不堪取用;至于用兵之要、阴阳之术、商贾之道、农桑之论,凡此种种,虽说有用,无不过于褊狭,不足以救当今乱世!” “所以你就跑进这道山沟里来了?” “正是!”张仪顺口应道,“晚辈听闻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天下学问无所不知,就与苏秦奔波千里,慕名而来,求拜先生为师,乞请先生准允!”再叩。 “呵呵呵,”鬼谷子笑出几声,缓缓说道,“张公子想是听错了。除去算命看相,老朽实无所知,何来经天纬地之才?再说,方才听你所言,百家学问早已尽收胸中,皆有所判,老朽纵使读过几册书,怎能及你?老朽门前流淌的不过是条小小山溪,哪里容得下你这条在天的飞龙呢?” 鬼谷子之言就如一瓢冷水当头浇下,张仪由头顶寒到脚心,一时间呆若木鸡。 苏秦以肘顶他一下。 张仪回过神来,连连叩首,声音发抖:“晚辈失言,敬请先生海涵!” 鬼谷子的声音依旧十分和善:“言为心声,何失之有?”转向玉蝉儿,“蝉儿,天色已晚,可让这位公子在谷中暂歇一宿,明日晨起,送他下山去吧!” 话音未落,鬼谷子人已起身,径入洞中。 张仪大急:“先生??”爬起来就追。 玉蝉儿伸手拦住,淡淡一笑:“张公子?” 张仪又羞又愧,脸别向一侧。 “天色已晚,我们要歇息了!”玉蝉儿伸手指向草舍的柴扉,“二位公子,请!” 张仪悻悻地与苏秦走出草堂。 夜幕降临,繁星满天。 苏秦、张仪低着头,闷声走着。 房门到了,二人不约而同地住步。张仪给苏秦个苦笑,进舍打点行李。苏秦也无多话,转身走进自己房间。 当张仪提着包袱走进苏秦房间时,苏秦已坐在榻沿,旁边放着他的包袱。 张仪急了:“苏兄,你这是??” 苏秦吟道:“与贤弟一起下山!” “哎呀,苏兄,先生只说让仪下山,没说让你下山,你当留在谷中啊!” “贤弟不留,在下如何能留?” 张仪朝嘴巴上狠掴几下,恨道:“都怪在下这张臭嘴,我这??唉,活该呀我!” 苏秦略顿:“敬请贤弟稍候片刻,容在下再求先生!” 张仪苦笑:“只怕苏兄求也没用!” “贤弟何说此话?” “唉,”张仪轻叹一声,“在下原还以为先生是得道之人,或有雅量,谁想竟也??” 苏秦没说什么,快步走出草舍,来到草堂。 草堂里香气四溢,童子正在一块铜板上烤鲜菇,玉蝉儿走过来。童子拿箸夹起一只:“蝉儿姐,尝尝,这种菇先生最爱吃!” 玉蝉儿尝一口:“果真香咧!”凑到眼前,“什么菇?” “猴头菇!” 玉蝉儿从灶台处拿起一只,端详:“嗯,还真像呢!” 童子缓缓嘘出一口气:“方才真解气!” “什么解气?” “先生呀!”童子恨道,“姓张的那小子,我在洛阳就看他不顺眼,不想上天有眼,转来转去,竟让他转到咱这地盘上!就他那副品性,还想跟先生学艺,嘿!” 玉蝉儿给他个笑,拿过箸子:“阿弟,来,阿姐烤!”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与敲门声。 玉蝉儿过去开门,见是苏秦,惊讶道:“苏公子?” 苏秦拱手,吟道:“打扰姑娘,苏秦求见先生,烦请姑娘禀报!” “好咧!”玉蝉儿应一声,燃起一支松明子,端起童子烤好的一盘鲜菇进洞,不一会儿,复走出来,对苏秦道,“苏公子,请跟我来!” 苏秦跟在后面,将进洞时,玉蝉儿转过身,给他个笑:“苏公子,要进洞了,请当心一些!” 鬼谷草堂顺山势修建,堂中有条甬道,直通山洞,草堂、山洞连成一块,浑然一体。苏秦跟在玉蝉儿身后,绕来绕去,前面现出一个布帘。 玉蝉儿隔着布帘,小声禀道:“先生,苏公子来了!” 里面传出鬼谷子的声音:“叫他进来吧!” 玉蝉儿掀开布帘,礼让:“苏公子,请!” 苏秦进去,叩首,吟道:“晚辈叩见先生!” 鬼谷子劈头一句:“你是为张公子来的吧!” “是。” “你有何说?” “晚辈与张公子义结金兰,情如手足,约定同来鬼谷,求拜先生为师。今先生不留张仪,唯留晚辈。晚辈若是独留鬼谷,有违盟誓。晚辈是以斗胆恳求先生,一并留下张公子,乞请先生恩准!” “在此谷中,唯有天道,没有忠义。老朽留你,一是与你有约在先,二是观你天性纯朴,颇有心力,若是苦修勤练,或可成为道器。若你难忘山外忠义,就同张公子一起下山去吧!” 苏秦叩首再吟:“晚辈先天不足,资质愚钝,才学不及张仪,若是留此修炼,或有辱师门,是以愿代张仪下山,乞请先生容留张仪践约修学!” 鬼谷子轻叹一声:“唉,你呀,这修身悟道也是可以拿来转让的吗?”转对玉蝉儿,“蝉儿,这位客人既然先天不足,资质愚钝,无心在此修炼,就让他明日晨起一并走吧!” 玉蝉儿对苏秦道:“苏公子,请吧!” 苏秦黯然神伤,朝鬼谷子叩首道:“先生保重,晚辈告辞!”起身,跟从玉蝉儿缓缓步出洞帘。 天色昏黑,张仪站在草舍外面,见一个黑影远远走来,知是苏秦,迎前几步,急切问道:“苏兄?” 苏秦摇头。 张仪仰天一声长笑:“哈哈哈哈—” 苏秦惊愕,吟道:“贤弟?” 张仪笑毕,径回屋中,将包袱斜挂肩上,走出来,朝苏秦深深一揖,由衷叹道:“唉,我张仪一生历师无数,服谁来着?今番总算寻到一个先生,我这儿虔心敬意,拜他为师,他却支起架子,摆起谱儿来!苏兄,无须待到明日,你我就此分手,张仪下山去也!” 苏秦伸手拦住:“贤弟,山道难走,这又黑灯瞎火的,急也不在一时。且待明日,在下与贤弟一道上路就是!” “怎么,苏兄也走?” 苏秦点头:“在下已经别过先生了!” 张仪震惊,急了:“苏兄,这??这这这??这如何能成?方才在下所言,不过是些气话,苏兄怎能当真?在下看得出来,老夫子肚里确有真货,苏兄能够留下学艺,是上天造化。张仪不是不想拜师,是没有这个福分!苏兄,在下求你了,你我兄弟一场,好歹听仪一言,万不可意气用事,误去一生机缘啊!” 苏秦黯然神伤,缓缓吟出:“贤弟无须多言。明日鸡鸣时分,我们一起上路!” 张仪盯他一时,见他言辞真切,沉思有顷,道:“好吧,在下就依苏兄!时辰不早了,早些歇息,晨起赶路是也!”说着大步回舍。 听到他的房门关闭,继而是包袱落地声,苏秦轻叹一声,步履沉重地走向自己的草舍。 是夜,苏秦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子夜方才困去。 待苏秦乍然醒来时,天色已是大亮,日头已出东山。 苏秦打个惊怔,忽地弹起,冲进张仪草舍,推门一看,已是人去室空。案头摆有一支竹简,写道:“苏兄厚义,仪弟心领。俗云,种豆得豆,仪弟有此遭遇,皆是应得。仪弟先一步下山,望苏兄好好修炼,成就卿相大业。不肖弟张仪。” 苏秦匆匆拐进自己草舍,背起包袱,不及向先生、玉蝉儿辞别,沿谷中小径飞追而去。 云梦山中,谷风萧萧,云锁雾绕。 庞涓、孙宾脚步匆匆地在林莽中赶路。 前面现出一块巨石,二人走到石边,见有几条分岔,遂选一条走去,转一大圈,结果又回到了巨石边。 庞涓走近石头,左看右看,挠挠头皮:“孙兄,这路不对,好像又转回来了!” 孙宾仔细审过,点头:“嗯,就是方才那块石头!” 庞涓皱会儿眉头:“换条路走。” 二人换一条小径,再转一圈,又回到了巨石边。庞涓急了,“噌噌”爬上一棵大树,瞭望一时,指着一个方向:“孙兄,那儿有个人,正朝咱这儿赶呢,问问他去!” “好。” 庞涓出溜下来,与孙宾朝那人走来的方向迎去。 来人正是张仪。 张仪低头走着,脸上写满沮丧,两条腿越走越重,心道:“张仪呀,张仪,难道你就这般灰溜溜地下山去吗?出山之后,你该投向哪儿?河西吗?洛阳吗?洛阳原是你的好去处,因为有你的苏兄,有你的雨公主,可现在??你的苏兄,你的雨公主皆在身后这道谷里,而你却??背道而行,背道而行啊!不,你不能离开他们,你不能离开这道山谷,你必须回去!你这就回头,厚起脸皮,无论如何也要赖在谷里??” 正思索间,前面传来脚步声。张仪抬头看去,薄雾中现出庞涓和孙宾。 二人越走越近,在他前面十几步处驻足,弯腰揖礼。 张仪冷冷地扫他们一眼,将头别向一侧,迈腿继续走去。 庞涓急了,上前拦道:“仁兄留步,在下求问一事!” “何事求问?” “请问鬼谷怎么走?” “鬼谷?”张仪精神一振,细细打量二人,“你们??去鬼谷何干?” 庞涓应道:“拜访鬼谷先生!” 张仪再次打量二人:“二位可是前往鬼谷,求拜先生学艺的?” 庞涓愕然:“仁兄真是神哪!” 张仪眼珠子连转几下:“你们可曾与先生有约?” 庞涓摇头。 “你们可曾见过先生?” 庞涓再次摇头。 张仪喜从中起,眼珠子连转几转:“请问二位尊姓大名,来自何地,为何进山求拜鬼谷先生为师?” “咦?”庞涓面色不悦了,“你怎么这般啰唆呢?我们不过是问你个路,你却问出许多事来,是何道理?” 张仪鼻孔里哼出一声,闪身就走。 孙宾跨前一步,深揖一礼:“在下孙宾见过仁兄!” 张仪回揖:“在下张仪见过孙兄!” 孙宾再揖,照实说道:“在下从帝丘来,这位是安邑人庞涓,在下的义弟。我们兄弟受墨家巨子随巢子前辈指点,特来云梦山求拜鬼谷先生为师,在此迷路了,还望张兄指点!” 听他这般自报家门,张仪全然有数了,心道:“乖乖,我刚要打瞌睡,就有人送上枕头来了!”眼珠子又是几转,拱手,“果是二位贤兄,在下恭候多时了!” 孙宾惊讶道:“张兄这是??” “呵呵呵呵,”张仪乐道,“不瞒二位,在下是奉先生之命,特此迎候二位来的!” 庞涓瞠目结舌:“先生他??怎知我们会来?” 张仪白他一眼,语带讥讽:“真是只井底之蛙!先生前知八百年,后知八百年,似此小事,焉能不知?我这就告诉你吧,先生不但算出你们今天会来,且还算准你们必定迷路,是以昨晚就吩咐在下,要在下今日辰时来此导引!在下乃性急之人,听闻有新人来,过于兴致,竟是迎得早了。前有二人打此路过,在下误以为是二位学友,上前打问,人家却是挖药的,未迎到不说,横遭一顿抢白!在下正自气恼,刚巧二位到了。在下既怕遭人冷眼,又担心错过二位,有负先生重托,是以多问几句,不想却又遭人猜忌!” 庞涓赶忙揖礼:“庞涓愚钝,得罪得罪,望张兄海涵!” “呵呵呵,庞兄不必客气,进得谷来,就是自家兄弟。”张仪伸手做出邀请状,“先生正在谷中恭候二位仁兄,请!” 庞涓、孙宾二人兴冲冲地跟着张仪,往回走向鬼谷。 行路中,庞涓的目光渐渐落在张仪的包袱上,不解道:“张兄,你这包袱??” 张仪没有回头,淡淡回道:“在下的包袱怎么了?” “张兄既然是来迎接我俩的,为什么又带着包袱呢?” 张仪显然有备了,悠然自得道:“在下背后的不是寻常包袱,是只万宝囊,万一仁兄让蛇咬了,被豹伤了,遭盗抢了,在下总得有个应对吧?” 庞涓疑虑愈重,盯紧他的包袱:“观你包袱,似乎还有被褥什么的!” 张仪信口就来:“这是必备品。万一二位迷路,转到云深处,在下接不到人,今已秋凉,长夜漫漫,在下总不能缩在这野地里过一宿吧?” 庞涓仍是不信:“接不到可以再回去呀!” 张仪猛地转身,横他一眼,没好气地回道:“你这点儿德行还想进山做先生弟子,叫我看,还是省省心吧!” 庞涓震怒:“我这??怎么了?” 张仪斥道:“先生吩咐接人,这是多大的信任?若是接不到人,这样空空两手,有脸回去吗?” 庞涓咂巴几下嘴唇,合上了。 张仪还要奚落,望见苏秦闷着个头,背上也挎了包袱,正在脚步匆匆地迎头赶来。 张仪扬手,远远就打招呼:“苏兄!” 苏秦抬头,见是张仪,惊喜交集,吟唱道:“贤弟,你??回来了?” “哈哈哈哈,”张仪一脸兴奋,“回来喽!回来喽!”转对孙宾、庞涓,指着越走越近的苏秦,“他就是在下师兄苏秦,必也是奉了先生之命前来迎接二位呢!” 庞涓目光也落在苏秦的包袱上:“咦,他怎么也背个包袱?” 张仪回头,盯住他:“还要在下再解释一遍吗?” “哦,不用了,苏兄必也是怕接不到人,这才带着行囊!” “聪明!”张仪冲他竖下拇指,“还有,在下提醒二位,这位苏兄是个怪人,张口说话,非吟即唱,出门行走,必挎行囊!出语匪夷所思,但其内涵,却又奧妙无穷,不尽思量!” 庞涓咂舌。 苏秦走到跟前,驻足。 孙宾、庞涓躬身,朝他深揖一礼:“孙宾、庞涓见过苏师兄!” 苏秦怔了,回揖,吟道:“苏秦见过二位仁兄!”又转对张仪,“贤弟,二位是??” 张仪给他丢个眼色:“呵呵呵,不出先生所料,二位仁兄真就是在那处地方迷路的!” 苏秦蒙了,怔怔地盯住孙、庞二人。 张仪手指孙宾、庞涓:“来来来,苏兄,在下引见一下,这位是卫人孙宾,从帝丘来;这位是魏人庞涓,从安邑来。是墨家巨子指点他们来此求拜先生为师的,在山垭口处迷路了,围着一块大石头转呀转的,哈哈哈,若不是在下及时赶到,只怕他们仍在那儿弯弯绕呢!”说着,再次丢给他个眉眼。 苏秦越听越糊涂,又见张仪挤眉弄眼,只好顺着话头,作礼道:“二位仁兄,请!” 鬼谷子正在洞里闭目养神,玉蝉儿走进,小声禀道:“先生,又有二人求师来了!” 鬼谷子应道:“何人?” “一个名唤孙宾,卫国帝丘人;另一个名唤庞涓,魏国安邑人。” “苏秦、张仪可在?” “张仪鸡鸣下山,苏秦睡过头了,半个时辰前醒来,见张仪不在,急急慌慌地追下去。不过,方才二人又折回来,孙宾、庞涓正是他们引入谷中的!” “是了,”鬼谷子缓缓起身,“风云际会呀!” 玉蝉儿走前一步,搀起鬼谷子的胳膊,缓缓走出山洞。 鬼谷子在草堂里坐下,玉蝉儿开门,冲候在门外的孙宾、庞涓招手道:“二位公子,先生有请!” 孙宾、庞涓趋进,叩首:“晚辈叩见先生!” 鬼谷子犀利的目光扫向二人:“听说你们是来求师的?” 因有张仪的介绍,庞涓胆子大了许多,朗声应道:“晚辈庞涓久慕先生盛名,与义兄孙宾特来鬼谷,求拜先生为师,乞请先生收留!” “老朽向来与山外无涉,你说的盛名从何而来?” “这??”庞涓无从应对,瞟向孙宾。 孙宾再叩,接上庞涓的话头:“回禀先生,晚辈孙宾有幸得遇墨家巨子,是巨子推荐晚辈前来拜师的!” 听他提到随巢子,鬼谷子二目如炬地盯住孙宾,良久,微微点头:“嗯,老朽倒是见过这位巨子。孙公子,你且说说,巨子是如何向你推荐老朽的?” “前番卫地闹瘟,晚辈有幸得遇巨子。晚辈素慕巨子倡导的兼爱大道,本欲求拜巨子为师,巨子却婉言推拒。晚辈苦求,巨子不肯,反倒推荐晚辈来此山求拜先生为师。巨子说,先生是得道之人,天下学问无所不知,晚辈若是求拜先生为师,或有所成。晚辈深信巨子,是以进山求拜先生!” 鬼谷子审视孙宾,见他慈眉善目,言语质朴,是个道器,心中暗喜,口中却道:“观你相貌,正是墨道中人,巨子却拒绝收你为徒,可有缘由?” “晚辈天资愚笨,无所专长。墨家弟子人人皆有所长,晚辈自愧不如,是以不敢强求!” “嗯,你能实言以告,可嘉。既然你学无所长,此来谷中,欲求何艺?” “晚辈虽无所长,却有偏好!” “是何偏好?” “兵法战阵!” “呵呵,这倒是个偏好。”鬼谷子略顿,“卫国有个孙机,你可认识?” “正是晚辈先祖父!” 听到“先祖父”三字,鬼谷子心头一凛:“孙机是何时过世的?” “两个月前!” “哦,”鬼谷子闭目有顷,转向庞涓,“这位公子,你来此处,也是求学兵法战阵的吗?” 庞涓叩首:“是。晚辈此来,正是与孙兄同习兵法战阵!” 鬼谷子点下头,缓缓站起身子:“二位学子,老朽久居深山,唯知修道炼仙,不知兵法战阵。你二人还是早点儿下山,另访名师吧!”话音落下,已是迈动两条老腿,朝洞中缓缓走去。 庞涓吃一大惊,偷眼望去,见鬼谷子不似开玩笑,急了:“先生,您不是派人??” 鬼谷子已经走到洞口,转头,吩咐玉蝉儿道:“蝉儿,送客!” “二位公子,请!”玉蝉儿拱手将孙、庞送出草堂,关上房门。 庞涓、孙宾未曾料到是此结局,无不惊愕。在门外愣怔一时,庞涓忽地拉上孙宾,气冲冲地朝苏秦、张仪的草舍疾步走去。 苏秦坐在一块石头上,张仪倚树站着,显然在候结果。庞涓沉了脸,径直走到张仪跟前。张仪盯住他,动作优雅地朝嘴里扔进一颗干果。 庞涓剜他一眼,冷冷道:“姓张的,你不是说,先生算准我们要来,特别派你下山迎接吗?” “呵呵呵,”张仪笑道,“在下的确说过!” 庞涓鼻孔里哼出一声:“姓张的,我这问你,既然如此,方才先生为何不认我们,拒收我们为徒?” “姓庞的,在下好心接你,你却狗咬拉屎的,不识好歹呀!在下的确说过先生算准你们会来,可在下说过先生就一定收你二人为徒吗?” 庞涓怔了,嘴巴张了几张,想反驳却穷于辞令,只得喘着粗气道:“可你??你说是先生让你去迎接我们的!” 张仪给他一白眼:“这不是迎接了吗?” 庞涓急了:“那??先生为何不认我们?” “咦,先生不认你,你该去问先生才是,寻我做啥?” “你??”庞涓语塞,蹲到一边,脸扭向别处,呼呼大喘粗气。 草地上静得出奇,唯有庞涓一声重似一声的出气声。 孙宾拱手揖道:“孙宾恳请苏兄、张兄,望二位兄长在先生面前美言几句,请他老人家收留我们!” 张仪回他一个苦笑。 苏秦回个揖礼,吟道:“孙兄有所不知,我二人已在此谷求拜多日了??” 未及他说下去,庞涓忽地站起,眼睛大睁:“你是说,先生也未收你二人为徒?” 苏秦点头。 庞涓怔了一下,陡然明白过来,转对张仪放声长笑:“哈哈哈哈,这老天,真他娘的公平!哈哈哈哈!” 张仪冷笑一声,反唇相讥道:“有能耐,让先生收下你去!” 庞涓回以冷笑:“你以为在下不能?” 张仪朝草堂努嘴,揶揄道:“去呀,庞仁兄!” 庞涓一个转身,大踏步走向草堂。 孙宾急了,在后叫道:“贤弟,你要怎的?” 庞涓头也不回:“不怎的,在下只是请他出来,求他留我二人为徒!” 庞涓“噔噔噔”走有十余步,脚步放缓,再后停下,缓缓拐回。 张仪哂笑一声:“嗬,庞仁兄,进军鼓声尚未落定,怎么就又鸣金了?” “哈哈哈哈,”庞涓长笑几声,反唇相讥,“有人伸着脖子想捡现成的,在下还没傻到这个份上呢!” “不错,不错,”张仪鼓几下掌,“人贵有自知之明,庞仁兄知进知退,在下服了!” 庞涓正待再驳,孙宾止住他道:“庞兄,张兄,空谈无用,我们来商议一个万全之策!” “嗯,”张仪转对他,竖起拇指,“孙仁兄说得是,在这谷里蛮干行不通,讨论实际方是正题!”指下自己身边空地,“诸位仁兄,都请坐下来吧!” 苏秦、孙宾皆坐下来。庞涓不好再说什么,席坐在孙宾身边。 四人各入冥想。 良久,张仪猛地睁眼:“有了!” 三双目光全射过来。 “先生一日不留,我们就一日不走,和他对耗!” “好主意!”庞涓击掌道,“此谷不是先生买下来的,他能住,我们有何不能?” 苏秦急了,忘了吟唱:“不??不??不??” 张仪看向他:“苏兄,你不个什么呢?” 苏秦缓过气,清清嗓子,吟道:“我们此来,是拜师,不是逼师!” “嗯,”孙宾点头,“苏兄所言甚是,俗事都不能勉强,何况是对先生!” 一阵更长的沉默。 孙宾陡然想起什么,伸手入怀,从紧身内衣里缓缓摸出一只锦囊。 庞涓眼尖,看过去:“孙兄,是何宝物?” 孙宾持囊在手,解释道:“将行之际,墨家巨子将此锦囊交付在下,说是进谷之后,万一发生意外,可拆此囊。今日当应巨子之言,我们不妨拆开看看!” 听到是墨家巨子给的锦囊,庞涓三人俱是兴奋,围过来观看。 孙宾拆囊。 孙宾、庞涓走后,玉蝉儿看向童子:“阿弟,你说,他们几个会走吗?” “若是走了,谷里可就冷清喽!” “冷清才好。这几人中没有一个中眼的!” “嘻嘻,”童子眼珠子一转,“那个叫孙宾的蛮有看相哟!” 玉蝉儿满面羞红,啐他一口:“我根本没拿正眼看他!” 童子嘻嘻又是一笑:“还是阿姐厉害!” “我怎么厉害了?” 童子指指自己心窝:“进谷没多久就学会了用心看人哪!” 玉蝉儿“扑哧”一笑:“瞧你瞎说什么呀!” 不一会儿,草堂外面传来脚步声。 脚步声在门外停住,“噗噗”几响之后,寂静无声了。 童子走向门边,隔柴扉一看,吃一大惊,急道:“蝉儿姐,蝉儿姐!” 玉蝉儿抬头看他:“怎么了?” 童子指向门外:“快看!” 玉蝉儿走到窗前,隔窗望去,见苏秦、张仪、孙宾、庞涓四人正对草堂大门,跪作一排,秋日的阳光刚好射在他们的头顶。 玉蝉儿冷冷道:“想跪,就让他们跪去!” 童子点头。 夜深了,苏、张、孙、庞四人依旧跪在草地上,一动不动。童子开门,扫他们一眼,掩上房门。 草堂灯光熄灭,四周昏暗。 天色大亮,童子起床,伸了个懒腰,缓缓走到房门前面,拉开门闩,定睛一看,急忙闭上,揉揉眼睛,再次睁开。 草地上,四子依旧跪在那儿,头发、额头、衣服上沾满露水。 中午,太阳较昨日更加毒辣。童子于心不忍,端起一锅粥和几只空碗走到四人跟前:“诸位公子,稀饭来了,喝一碗填填肚皮,跪起来才有劲呀!” 没有一人理他。 四人只是跪在那儿,各自闭目。 童子挠挠头皮,将粥端回,换来一盆清水,水中放只空碗:“诸位公子,不吃粥,就喝口水吧!” 依旧没人理他。 童子怔了下,将水端到苏秦跟前,舀出一碗,递过来:“苏公子,饭可以不吃,水得喝呀。来,喝一口润润舌头!” 苏秦闭目不睬。 童子到张仪跟前:“张公子,喝一口吧!” 张仪亦不睬他。 童子依次走到孙宾、庞涓身边,没一人看他。童子叹一声,将水盆放在四人中间,转身走开。 又是一个黎明。 童子再次开门,见四人依旧跪在那儿,身上披满霜露,秋寒袭人。童子急急走至他们跟前,朝盆中一望,那盆清水一滴儿不少。 童子瞪了一双大眼,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们:“嗬,你们这是修仙哪!” 四子纹丝不动。 第四个黎明到了,四子依然如故,个个面色蜡黄,显然撑不下去了。 山中的天气,说变就变。中午时分,谷中狂风大作,乌云压顶,不一会儿,惊雷响起,大雨滂沱,四人淋成了落汤鸡。 草堂里,童子看向玉蝉儿:“蝉儿姐,外面下雨了!” 玉蝉儿冷冷地望着窗外,没有说话。 童子急了,一眼瞥见墙上有件蓑衣,拿起来,推开房门,冲入雨幕。玉蝉儿轻叹一声,转身入洞。 洞中,鬼谷子端坐于地,已是入定。 玉蝉儿掀开布帘,蹑手蹑脚地进来,在鬼谷子身边缓缓跪下。 鬼谷子嘴角微动:“是蝉儿吗?” 玉蝉儿轻声应道:“是蝉儿!” “有事儿?” “是的,先生。那四人一直跪在草堂外面!” 一阵沉默。 “跪满三日了!” 还是沉默。 “没吃一口饭!” 仍是沉默。 玉蝉儿越说越慢,声音也越来越低:“滴水未进!” 鬼谷子的耳朵微微颤动一下,算是有了反应。 一阵更长的沉默。 玉蝉儿泪水滴下,声音越发柔和:“下大雨了,先生!” “唉,”鬼谷子长叹一声,“这个随巢啊!” “随巢?”玉蝉儿一怔,拿袖子拭去泪水,“先生是说,他们这么做,是墨家巨子出的主意?” “这世上只有他才能想出这种苦招儿!”鬼谷子长叹一口气,转对玉蝉儿,“去吧,告诉他们,就说老朽让他们起来!” 玉蝉儿起身,匆匆出去。 草堂外面,山雨越下越猛,四人又饿又冷,浑身打战,无不将头抱了,蜷缩身子跪在雨地里,模样悲壮。 浑身湿透的童子在雨中拉拉这个,扯扯那个,无一人肯动。 童子急了,跺脚哭道:“各位公子,童子求求你们了!” 玉蝉儿站在草堂门口,望四人一时,冷冷道:“四位公子听着,先生让你们起来!” 四人听得分明,身上的刚劲儿一下子卸去,如四摊烂泥般倒在地上。 童子急了,大叫道:“蝉儿姐,快来!” 玉蝉儿跑过来,手足无措道:“天哪,咋办哩?” “先把他们弄进屋里,我给他们换衣服,你去熬姜汤和糊糊!” 童子、玉蝉儿连拖带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四人弄进苏、张二人搭下的草舍里,安顿他们躺下。童子为四子换衣服。玉蝉儿匆匆折返草堂,熬姜汤,烧糊糊。 这场秋雨由大变小,淅淅沥沥地下个不休。 苏秦等喝过姜汤和糊糊,童子又寻来草药熬给他们喝了。四人于半醒半梦之中连过三日,在雨水停歇这日,就又鲜活起来。 第五日上,四子吃过早饭,向童子借过工具,分工合作,或伐木,或割草,或搬土石,不消数日,在山窝子里又搭起两间草舍。 这日午后,新草舍落成。 庞涓扯起三人走到数十步外的草地上,远远欣赏草舍,乐得合不拢口:“呵呵呵,新盖的就是不一样,要模样有模样,要气势有气势!” 张仪瞄上几眼,“嘿嘿”连笑两声,接过话茬儿:“的确是有模有样。不过,要是东山墙不歪那么一丁点儿,西房脊不高出那么一丁点儿,差不多就赶上两间旧的了!” “哈哈哈,我说张仁兄呀,孰歪孰直,孰低孰高,外行是看不出的,得问行家!”庞涓看向苏秦,“苏兄,你得给句公道话!” 苏秦“嘿嘿”傻笑几声,远远看到童子,朝那边努嘴。 庞涓亦看到了,伸手大叫:“小师弟,走快点儿!” 童子一反常态地蹦跳,走得不急不慌,显出很有城府的样子。待他走到,庞涓调侃道:“小师弟,你这把蚂蚁都踩光光了呀!” 众人皆笑起来。 庞涓指向新旧草舍,满怀期待道:“小师弟,来来来,你眼力真,好好瞧瞧这两幢房子,哪一幢更标致一些?” 童子各瞟一眼:“若说标致,都差不离,不过,依童子之见,两幢都得拆掉!” 四子皆怔。 庞涓急了:“咦,小师弟,凭什么我们的也要拆掉?”刻意将“我们的”说得又慢又重。 童子看向庞涓:“不凭什么,中看不中用呗!” 四人面面相觑。 张仪不服,跨前问道:“说话得讲证据,是哪儿中看不中用了?” 童子指向两幢房子:“你们看,朝向不适,方位不对,门户不当,坡顶过缓,两栋四间,无一处合适,怎么中用呢?” 张仪、庞涓、孙宾皆将目光望向苏秦。 苏秦大急,口吃起来:“这??村??村里都??都是这??这么盖??盖新房的!” 童子对苏秦嘻嘻一笑:“苏公子,那是在你们村里,不是在这山沟沟里。” 庞涓再审房子一眼:“小师弟,照你这么说,两幢房子一无是处了?” “有无是处,过个冬夏就晓得了!” 苏秦缓过神来,吟道:“请师弟详解!” 庞涓附和着点头:“对呀,小师弟,你得说说清楚。先说朝向,为何不适?” 童子指着门前山坡:“此处西边开阔,草舍应坐东朝西,你们的房子偏是坐北朝南,出门一堵山。常言道,门前是山,心想不宽。” 苏秦反驳道:“房门朝南开,这是建房的规矩!” “那是你们山外的规矩,在山里没用!” 庞涓一拍脑袋:“对呀,小师弟,说得好!还有什么?” 童子指房基:“此地看起来平,却是正对山沟,一旦下雨,雨水就会顺沟而下,正好冲到此处,让你们的房基一挡,流不出去,就会成汪。” 庞涓一拍大腿:“对呀,前几日下雨,怪道门前一汪水呢!” “你们得感谢上天,下的不过是场秋日细雨。若是夏天的暴雨,嘻嘻??”童子刻意顿住,看向四人表情。 四人面面相觑。 童子指着门窗:“再说这门窗。门高窗大,夏天爽快,冬天却是难熬。”指向房坡,“山里下雨,要么是急雨,要么是淫雨,房坡这么缓,雨水必会渗下。童子敢说,待到夏日,外面大下,房中小下,你们可在房中直接取水喝了。” 四人尽皆傻了,无不瞪大两眼盯向这个稚气未脱的孩子。 庞涓咂舌:“一个小不点儿,咋能懂得这么多!”扫一眼张仪,语调风凉地转对孙宾,“孙兄,咱这栋房子山墙不直,房脊不平,还是拆掉重搭吧!” 张仪白他一眼:“要拆就拆,嘟哝什么?” 童子扫二人一眼:“依童子之见,你们大可不必拆了!” 张仪怔了:“咦,这又为何?” “嘻嘻,反正你们也住不了几日,这般拆来搭去,岂不是自讨苦吃?” 四子无不震惊。 庞涓直盯童子:“小师弟,此话从何说起?” 童子扫四人一眼,面现不悦:“还有,诸位公子不要动不动就师弟长师弟短的。师兄师弟,这不是随便就能称呼的!” 四子越发惊怔。 庞涓急了:“小师弟,请你把话说明白点儿!先生既已答应收留我们,我们年龄大,自然就是师兄。身为师兄,难道不能称你一声小师弟吗?” 童子转向庞涓,“嘿嘿”笑出两声,反问道:“庞公子,先生这么说过吗?”见四人均不作声,接着又道,“哦,对了,四位公子,童子差点忘了,先生有请!”说完扭头走向草堂方向,脚步越发沉稳。 看着童子走远,庞涓转对张仪,小声问道:“哎,张仁兄,小师弟这话,听出意思没?” “哈哈哈哈,”张仪大笑几声,“小孩子说话,难免惊惊乍乍,看把庞仁兄吓的!”转对苏秦、孙宾,“诸位仁兄,走呀,难道要先生亲自来请不成?” 孙宾点头:“嗯,张兄所言甚是,不能让先生久等!” 近几日因为干活,大家穿的都是粗布便服。孙宾礼细,提醒道:“若去先生那儿,我们得换过衣服才是!” 几人赶回房中,各自寻出衣冠穿了,走向草堂。 走没几步,庞涓放缓脚步,小声说道:“各位仁兄,在下有话要说!” 三人停住步子,看向庞涓。 “今日之事,在下实在放心不下。在下有个主意,可防万一。待会儿见到先生,我们几个二话不说,倒头就拜。先生必会发愣,我们趁他发愣,齐喊师父,无论他应也好,不应也好,跟着就行拜师礼,给他来个先斩后奏!” 张仪应道:“行倒是行,这也未免太繁杂了。依在下之见,我们进门先喊‘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接着再行拜师礼,简单明了!” “好好好,就依张兄!” 苏秦吟道:“在下不曾拜过师,怎么拜呢?” 张仪应道:“小礼是一拜三叩,中礼是再拜六叩,大礼是三拜九叩!” 庞涓一捏拳头:“我们就行大礼,三拜九叩,让先生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三人各自点头,齐步走向草堂。 候在门外的童子见四人走来,进屋对玉蝉儿说道:“蝉儿姐,他们来了!” 玉蝉儿迎到门口,揖礼:“四位公子,先生有请!” 四人互望一眼,各自正了衣襟。按照事先商定,苏秦打头,张仪第二,孙宾、庞涓紧随其后,随玉蝉儿鱼贯入门。 鬼谷子端坐正堂,童子立于左侧。玉蝉儿走过去,站在鬼谷子右侧。四子见了,自左至右横成一排,一齐跪地,朗声道:“先生在上,请受弟子一拜!”各行三拜九叩大礼。 四人四条心,拜得甚不齐整。苏秦最实,张仪轻灵,庞涓最粗,磕头声音也是最响。孙宾礼节最细,每拜一次就要起身鞠躬。其他三人俱已拜完,孙宾才开始第三拜,而后又是三叩。 鬼谷子自始至终微微笑着,待孙宾拜完,缓缓问道:“你们可都拜完了?” 四人互望一眼,一齐看向苏秦。 苏秦一阵紧张,勉强吟出声:“回禀先生,拜??拜完了!” “既已拜完,你们还有何事?” 苏秦不知如何应对了,回看三人,讷讷道:“没??没有事了!” “没有事,你们可以离开了!” 四人皆是震惊。 庞涓狠剜苏秦一眼,别过脸去。 张仪急了:“先生,是您召我们来的!” 鬼谷子淡淡应道:“不错,是老朽召你们来的。老朽召你们来,就是告诉你们这句话:‘该出谷了!’” 庞涓自是不依,抬头辩道:“先生,那日在雨地里时,我们分明听到玉蝉儿姑娘说,先生您要我们起来。也就是说,先生您已允准收留我们,为何仍要赶我们下山?” 鬼谷子微微一笑,转向玉蝉儿:“蝉儿,你是如何对他们说的?” “回禀先生,”玉蝉儿轻启朱唇,“婵儿说的是:‘先生让你们起来!’” “听见了吗?”鬼谷子转对四人,“老朽只说让你们起来,几时答应收你们为徒了?你们四人没日没夜地跪在老朽门口,挡住老朽出路。老朽要你们起来,不过是想出去走走,要你们让路而已!” 鬼谷子矢口否认,四人尽皆呆了。 苏秦顿首,情急之下又忘了吟唱:“先生,我??我们四??四人已??已是无处可去了,求??求先生收??收??收??”口吃得收不住。 苏秦此话一出,走投无路的庞涓真就动了感情,叩首于地,失声悲泣:“先生,弟子求您了,弟子被人追杀,真的走投无路了,望先生垂怜,收留弟子吧!” 孙宾、张仪亦各叩头。 鬼谷子敛起笑容:“你们听好,哭也罢,跪也罢,这些都是徒劳。老朽实意告诉你们,老朽这儿,向来不收名利之徒,不收争强好勇之士,你们还是提早下山,另投名师去吧!” 听到鬼谷子讲出此话,孙宾心头怦然一动,抬头问道:“晚辈请问,先生欲收何徒?” 鬼谷子看他一眼,缓缓道:“老朽唯留修道炼仙之人!” 孙宾长出一口气,伏首长叩:“晚辈不才,愿从先生修道炼仙,乞请先生收留!” 孙宾此言一出,苏秦三人皆是一震,目光齐射过来。 鬼谷子微微一笑:“孙宾,你不是要学兵法战阵吗?” 孙宾朗声应道:“仲尼有云:‘朝闻道,夕死可矣。’晚辈若能跟从先生感悟天地大道,实为此生大幸,再学兵法何为?” 鬼谷子转向庞涓:“庞公子,孙宾欲从老朽感悟大道,你是何考虑?” 庞涓眼珠子连转几转,叩首:“晚辈与孙兄情同手足,孙兄心意,亦即晚辈心意!” 不待鬼谷子问过来,张仪亦叩首道:“先生,晚辈也愿修道炼仙,乞请先生容留!” 鬼谷子没有睬他,将头扭向苏秦:“苏秦,他们三人皆欲在此修道炼仙,你为何一言不发?” 苏秦大窘:“先生,晚??晚??晚??” “想必是放不下你那个荣华富贵的卿相之位吧?”鬼谷子脸上依旧挂着微笑。 苏秦面色更窘,叩拜于地,只不作声。 鬼谷子敛起笑容,扫四人一眼,叹道:“唉!” 见他何时口吃不好,偏偏要选在这时候,张仪急了,用肘弯急碰苏秦,低声道:“苏兄,你??” 苏秦仍然将头埋在地上。 张仪彻底急了,大声替苏秦辩解道:“先生,晚辈素知苏兄,其实苏兄早有修道之心,只是??只是口舌不清,一急就说不出了!” 鬼谷子盯住苏秦:“苏秦,是这样吗?” 张仪用肘弯狠顶苏秦一下,苏秦喃喃道:“回??回先生,是??是??是??” 鬼谷子目光逐个扫过四人,大声问道:“这么说来,你们四人皆愿留在山中,伴老朽感悟大道了?” 四人齐叩,朗声道:“我等愿从先生,感悟大道!” 鬼谷子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 四子被他笑得不知所措。 鬼谷子收住笑,缓缓道:“真也好,假也好,你们有此表示,老朽也是快慰!只是,修道尚需道器,而你四人皆非道器,莫说生有他心,纵使真心潜修,也未必成器。老朽奉劝诸位,还是提早下山为好,莫要在此耽搁时光,误去各自前程!” 都已求到这一地步,鬼谷子仍是不肯,四人真正无招了。孙宾忽又记起锦囊所言,扎下架势,再次叩首。庞涓、张仪见了,也都叩下。苏秦依样画瓢。四人再无言语,一如前番雨中一样,各自抱头,俯首撅臀,叩伏于地。 见他们又来这一招,童子急了,对鬼谷子低声道:“先生,以童子之见,不妨留下他们,让他们试一试修道的滋味。若是能修,就留下他们。若是不能,那时再赶他们下山,谅他们也无话说!” 经童子这么一提,四人激动不已,齐声道:“先生,我们愿意一试!” 鬼谷子转向玉蝉儿:“蝉儿,童子欲留他们试试,他们也愿一试,你意下如何?” 四人尽皆抬起头来,四双期盼的目光纷纷射向玉蝉儿。 玉蝉儿面色绯红,嗔怪道:“先生要留就留,不留就赶他们下山,蝉儿唯听先生的!” “呵呵呵呵,”鬼谷子捋须笑几声,转对四人,“好吧,就照童子所言,老朽容留你们再在谷中居留三个月。三个月之内,若是你们能够证实自己是个道器,老朽就会收留你们为徒。若是不能,休怪老朽无情了!” 四人无不嘘出一口长气,伏地叩首:“谢先生收留!” “自明日开始,你们可听童子吩咐!”鬼谷子转对童子,“童子,就依你所修,好好管带几位公子。他们四人能否成器,为师就看你小子了!” 童子走前一步,叩首:“弟子谨遵先生吩咐!” 鬼谷子缓缓起身,玉蝉儿跨前一步,挽上他的胳膊,二人款款入洞。 四子跪在地上,目送鬼谷子、玉蝉儿消失在洞里,方才起身。 苏秦朝童子深揖,吟道:“谢童子成全!” 童子还揖:“苏公子不必客气!” 庞涓走过来,在童子的头上轻拍一下:“嘻嘻,小兄弟,今日得亏你了,走,庞大哥陪你林子里耍去,为你捉上两只小鸟儿玩玩!” 童子后退一步,正色道:“庞公子,你不可再叫我小兄弟,也不可叫我童子!” 庞涓纳闷道:“咦?不叫你童子,不叫你小兄弟,我该如何叫你?” 童子不再睬他,扫他们一眼,煞有介事道:“诸位方才可都听清了,先生要童子好好管带你们。从今日始,三个月之内,你们须叫我师兄!师兄我呢,也尽师兄所能,带你们勤奋修炼,助你们成器。如果你们自甘堕落,不愿成器,师兄可就帮不上喽!” 童子一本正经,说得像个小大人似的。 四子听了,皆是一怔。 张仪瞪了一双惊愕的大眼,绕童子转起圈子来。 张仪连转数圈,收住步子,点头,长揖:“张仪服了。请问师兄,三个月之后呢?” 童子微微一笑:“三个月之内,你们听师兄我的。三个月之后,如果你们还能留在谷中,我们就一起听先生的。不过,依师兄看来,”扫众人一眼,略显沮丧,摇头,“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庞涓面现不悦:“师兄何出此言?” 童子故意拉起长腔,长叹道:“唉,诸位有所不知,修道炼仙不是易事,几位公子未必吃得了这个苦!观你等品性,不消一月,只怕就要嚷嚷着出山呢!” “嘿,嘿嘿嘿,嘿嘿,”庞涓发出几声怪笑,“小师兄,你休说大话,莫说修道有何难处,纵使杀头,庞涓也熬得住!” “熬得住就好!诸位公子先去歇了。明日鸟鸣,你们可在门前候着!” 回到草舍,四人摩拳擦掌,不无兴奋地议论起修道之事。 “唉,”庞涓却出一声长叹,“修道好倒是好,可??我们这??堂堂四个大老爷们竟得受制于一个乳臭未干的童子,却是憋气!” “嘿,这辰光说人家乳臭未干了?”张仪斜他一眼,“就方才那阵势,咱几个跪下给人家磕几个响头也不为过!” 庞涓嘴巴咂吧几下,竟是无话可说。 玉蝉儿搀扶鬼谷子回到洞中,在先生坐定后,小声问道:“先生,您这算收下他们了吗?” 鬼谷子给她个笑,反问道:“这算收吗?” 玉蝉儿若有所悟:“先生是说,先熬他们几日,让他们自行下山?” 鬼谷子又是一笑:“我说了吗?”闭目,进入冥思。 玉蝉儿深吸一口气,缓缓退出。 第029章|?四才子违心修道?小师兄以身言教 翌日晨起,林中鸟鸣。四子无不穿戴齐整,守在门外草坪上。童子迈着一夜成熟的步子走过来。四人迎上。 苏秦揖礼:“苏秦见过师兄!” 童子回一揖,扫众人一眼,朗声吩咐道:“时下入秋,正是山果成熟季节。先生欲尝山鲜,四位公子可去山中摘些野果!” 庞涓乐了:“呵呵呵,这个容易。请问师兄,先生欲尝何种野果?” “先生欲尝之果,自非凡品。诸位可沿这条小溪溯流而上,至小溪尽头可见一谷,山谷尽头可见一壁,壁中央有毛桃数棵,近几日想必熟了,你们可去摘些来,先生爱吃!” “毛桃?请问小师兄,此桃是何模样?” 童子从袋中摸出一桃,递给庞涓:“就是此桃,你们可看清楚了,莫要误摘!” 四人围过来察看此桃,见它果是神奇,大小就如枣儿一般,青中泛黄,长了一身细毛。 待四人看毕,童子继续说道:“师兄这儿再提醒一句,诸位可要记清。此谷名唤野人谷,有野人出没,诸位须小心谨慎,免得让他们抓去,被烤了吃。再有,此谷有群猴子,名唤猕猴,最爱此桃!” 不待四人反馈,童子扭个身,一步一步地走了。童子走有十几步,不再装大人,一弹一跳地撒丫子跑向溪边。 几个成人在后面看得乐了。 四人看看天色,决定马上就走。因有野人之事,庞涓、孙宾、张仪带了宝剑,苏秦手中拿着一根结实的木棒,依童子所嘱,沿门前山溪溯流而上。 走有几个时辰,山越来越大,林越来越密,小溪曲来拐去,不见尽头。将近午时,四人远远听到水声,走到近前,却是一处绝壁。小溪从壁上飞流而下,形成飞瀑,瀑下汇成一个深潭。 四人在潭边各寻石头坐下,一面琢磨如何上去,一面寻思弄些吃的。 张仪抬头看向石壁,咂舌道:“啧啧啧,这处绝壁起码也得七八丈高,如何上去?” 庞涓哂笑:“嗬,回去的路顺溜着呢,张仁兄若是灰心,这辰光拐回去,赶黑刚好到家!草舍里舒服得紧呢!” 张仪鼻孔里哼出一声,忽地站起:“谁先上去,这还说不准呢!”说着一把扯过苏秦,“苏兄,让他们歇着,我俩寻路去!” 二人没有朝前,竟是回头走去。 庞涓看他们一眼,爆出长笑:“哈哈哈哈!”屁股却是不动。 孙宾起身:“贤弟,咱们跟上吧,都是兄弟,莫要走散了!” “孙兄放心,有那野桃子在,散不了。” “这—” 庞涓打断他:“张仁兄让咱歇着,咱就歇吧,何时孙兄歇得足了,在下带你上去就是!” 孙宾看向石壁,皱眉:“怎么上?” 庞涓起身:“孙兄,咱得先吃点儿东西,是不?” 庞涓脱下鞋子,走下瀑布,将剑左挑右扎,弄出几条小鱼,去了肠肚、苦腮,拿水洗过,朝嘴里塞去一条,嚼嚼吃了。 孙宾从小养尊处优,不曾吃过生物,见他吃生鱼这般熟练,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庞涓递给孙宾几条:“吃吧,孙兄,茹毛饮血乃上古之风!” 孙宾苦笑一下,将死鱼推回,看到崖边有些山果,认出一种是山楂,便摘下几个充饥。 庞涓吃完小鱼,走到崖边,寻到一条葛藤,挥剑斩断两根,接到一处,在一端绑上石头,瞧准崖间一棵松树“嗖”地扔上。石头不偏不倚,绕在松树枝上。庞涓放松葛藤,石头自缒下来。庞涓接过,将石头在葛藤上一绕,绾个结,用力一拉,葛藤竟就缠在松树上。庞涓将绳子一端拴在腰间,攀了葛藤,“嗖嗖”几下,身子已在松树上。庞涓收起葛藤,如法炮制,将葛藤再次扔向崖顶一株更大的松树。 庞涓攀至崖顶,将葛藤抛至飞瀑下。孙宾接过,也如庞涓一样拴在腰间,攀了葛藤,径至崖顶。 从斩断葛藤到攀上崖顶,二人前后不到两刻钟。 孙宾站在崖顶,望向崖下,不无佩服地赞道:“贤弟好手段哪!” 庞涓耸耸肩,扭转头:“走吧,孙兄!” 孙宾满脸惊讶:“不等苏秦他们了?” “哼!”庞涓鼻孔里哼出一声,没好气道,“姓张那小子猴精一般,想必已在前面喽,我们得抓紧赶上才是!” “断然不会。再说,即使他们上来,也必在崖顶等候我们!” “有了!”庞涓抽出宝剑,拿剑尖在一块石头上刻道:“苏兄、张兄,见字赶路,桃崖下见!”刻完,笑对孙宾,“孙兄,这下如何?” 孙宾看出庞涓执意先走,只好依他,沿小溪一路走去。 越往深处走,山更高,谷更深,瀑布更险。 庞涓一路披荆斩棘,所行无阻。 二人来到一处崖壁下,水流潺潺,鱼儿畅游,有大鸟在水边啄食。庞涓拿剑削木,缠上藤条,孙宾削树枝为矢。庞涓弯弓搭箭,“嗖”地射去,一只大鸟应声而倒。 是夜,孙宾生出篝火,庞涓烤出美味,奔波了一天的兄弟二人津津有味地吃着野味,谈笑风生地聊着往事,肩并肩沉沉睡去。 行至中午,溪水陡然不见,横在前面的净是大小不等的卵石。 二人大是惊异,详细察看,原来溪水是从卵石下面流走,只闻水响,不见水踪。显然,由此处开始,是暗河了。 庞涓道:“童子说,小溪尽头是野人谷,看来就是此谷了!” 孙宾寻块石头坐下,生起火:“贤弟,我们等等苏兄他们!一路上没见痕迹,他们一定在后面呢!” 庞涓笑道:“呵呵呵,希望能在。” “哦?” 庞涓不屑道:“如果不出在下所料,这辰光他俩不定已回鬼谷,躺在草舍的安乐窝了呢!” “不可能。苏兄、张兄断非等闲之辈!” “孙兄,”庞涓起身道,“他们既非等闲之辈,我们大可不必等下去了,先到谷底如何?” “好倒是好,只是??” 庞涓急了:“只是什么?” “临行之时,师兄曾说此谷唤作野人谷,有野人出没。若是苏兄他们也在,人多胆壮,万一遇到野人,也好有个应对!” 想到童子所嘱,庞涓这也不敢逞能,点头道:“好,就依孙兄。这样吧,我去打点猎物,你生堆火,我们吃美喝足,看那两只蜗牛何时可到!” 话音未落,远处飘来张仪的声音:“前面说话的,可是庞仁兄?” 庞涓吃一大惊,迎上去一看,果是张仪、苏秦二人,各自拄了木棒,许是赶路过急,皆是气喘吁吁。 “哈哈哈哈,”庞涓指着二人的拐杖放声长笑,“二位老叟,我二人已经在此恭候数个时辰了!” 张仪拄杖喘气,叹服道:“服了,服了,张仪服了!” 庞涓得意地问道:“张仁兄服什么了?” “服你庞仁兄呀!我俩紧赶慢赶,却总是迟到半步!” “孙兄在前面生火,你俩先去歇着,”庞涓不无得意地取下背上的自制弓箭,“我这就打几只鸟儿为二位仁兄果腹!” “呵呵呵,”张仪摆手止住,“若是这说,庞仁兄就不必了!我二人之所以走得吃力,”拍拍肚皮,“是吃得太饱了!” 庞涓惊愕:“你们吃什么了?” “猎物呀!”张仪夸张地扳起手指头,“鸟啦兔啦什么的!”转对苏秦,“苏兄,把那几个没吃完的送给二位仁兄尝尝,也让庞仁兄省点儿力气!” 庞涓看向苏秦,见他手中果真提着两只死鸟,且是烤熟了的。 愣怔有顷,庞涓将目光移向张仪的剑与苏秦的木棍,不无惊愕道:“你们??怎么打到它们的?” 张仪从袖中摸出他的弹弓,朝他亮亮,一脸得意的表情。 庞涓愕然。 有四人同行,胆气就壮了。庞涓看看天色,率先走去,张仪紧跟,孙宾断后。四人行至天黑,仍未走到山谷尽头,也未遇到野人。看看天色将晚,他们打些野味,在隐蔽处生起篝火,歇过一夜,次晨又走,午时来到一处地方,两边山势陡然锁住,前面再无谷道,唯有一条绝壁横在面前。 好一处绝壁!四人抬头仰望,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整个绝壁巨大无比,高约百丈,直上直下,就如一堵上天砌就的城墙。再细一看,此壁竟是一块整石,只在六七十丈高处现出一道如绣花针般的缝隙,缝中长出一棵碗口粗的松树和几株如荆棘般的植物。由于离地面过高,他们看不真切这些植物的样子,但忖知它们必是童子所说的野桃树了。 四人目瞪口呆,好长时间过去了,谁也没有说话。 苏秦缓缓蹲下身子,率先打破沉寂,出声吟道:“这么高的地方,又不是只鹰,如何上去?” “乖乖,”张仪纳闷道,“山中这么多果子,先生吃什么不好,偏要吃那几根藤上的!” 庞涓放眼环顾,惊喜地叫道:“你们看!”用手指上面。 众人皆望上去,见绝壁上垂下些许爬藤,星星点点,或长或短,细得就如头发丝一般,荡在绝壁上随风飘动。 “诸位,”庞涓指着爬藤兴奋道,“我们寻个缓坡攀到崖顶,吊着那些爬藤溜下,就能摘到桃子了!” 张仪细审绝壁,连连摇头:“庞仁兄,那是玩命!” 庞涓白他一眼,鼻孔里哼出一声:“怕死的这就回去,孙兄,走,我们寻坡爬去!”说着一把扯住孙宾,往回去寻缓坡。 苏秦看向张仪,目光征询。 张仪回他个苦笑,朝绝壁又看一会儿,咂舌道:“乖乖,还真遇到个不要命的!” 苏秦吸一口气,吟道:“我们也??跟上?” 张仪两手一摊,做个苦脸:“还能怎么办?” 二人尾随庞、孙往回走了一段,散开寻找可以攀援的缓坡。张仪看到一处山坳,拨开荆棘,正在寻路,全身陡然一震,目光落在一株植物上。 那棵植物上密密麻麻地挂满了毛茸茸的桃子。 “乖乖!”张仪伸手摘下一颗,审看一时,朝三人扬手大叫,“苏兄,孙兄,庞兄,快来这儿!” 三人急赶过来。 庞涓看向山坡,摇头。 张仪道:“你摇什么头?” 庞涓的眼睛盯在山上,语气坚决:“这儿不能上!” 孙宾看过去,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庞涓手指山顶:“你们看,即使能上去,从这儿到那处绝壁,得绕一个大弯,还要翻过几个尖峰!” 孙宾审看一下,点头:“嗯,是有点儿绕!” 张仪冷笑一声:“庞仁兄,啥人告诉你是要上山了?” “咦,”庞涓怔了下,看他,“不上山,你叫我们过来做啥?” “把你袋中的那颗桃子拿出来!” “什么桃子?” “师兄给的那颗呀!” 庞涓拿出来,递给他。 张仪接过,审视片刻,将另一手中的桃子排上去,合在一块儿。两只桃子毫无二致,只是大小稍稍不同。 庞涓凝视两只桃子,一脸愕然:“咦,你从哪儿搞到的?” 张仪努下嘴。 三人看过去,见一株树上结的尽是这样的桃子。 三人皆怔。 有顷,庞涓长嘘一口气:“他奶奶的!”连摘几个放在手心。 苏秦、孙宾也各摘一颗,仔细比较。 更让他们吃惊的是,放眼望去,这儿是一片野桃的世界,足有半亩大小,处处桃藤,累累果实挂满枝头。 孙宾凝眉道:“据师兄交代,先生要的是绝壁上的桃子,不是这谷底的桃子,想必两种桃子味道不同吧?” “这个好办!”庞涓将手中刚摘的桃子放进口中,咬一口,又涩又酸,紧忙吐出,做个苦脸,“嗯,孙兄所言不差,这桃儿味道不对!” 三人各摘一颗尝过,无不吐出。 庞涓急了,将童子给的那枚咬开,尝了下,亦吐出来,转忧为喜:“诸位,诸位,就是这个味儿!” 三人分别尝过,再尝树上之桃,味儿并无区别。 “哈哈哈哈,”庞涓审视周围的地势,长笑几声,“诸位仁兄请看,此处极是偏僻,想必先生未曾来过,因而只知崖上有桃,不知此处也有桃。我们可将此桃摘回,就说是崖上之桃,想必先生吃不出来!” 孙宾沉思有顷:“摘回去倒是可以,但只能说是谷底之桃,不能说是崖上之桃!” “孙兄差矣。”庞涓呵呵笑道,“先生有言在先,要的是崖上之桃,不曾说是谷底之桃。我们已经来到崖下,摘回的却是谷底之桃,莫说别的,纵使童子,也会取笑我们!” “二位不要争了,”张仪截住话头,“我们各摘一些回去,谁也不许说是谷底之桃。先生若能识别出来,在下服了。先生若是识别不出,我们谁也不可说破,心中有数即可!” “嘿,”庞涓大赞,冲他竖起拇指,“张仁兄,你这是考先生呀!” “哈哈哈哈,”张仪长笑一声,亦冲他竖下拇指,一脸得意道,“让你说着了!不瞒你庞仁兄,在下考过的先生多了去了,没有一个不中套的!”说着伸手就去摘桃。 见张仪、庞涓定要这样,孙宾、苏秦也别无他法,只得从了,各自寻找中眼的桃子摘下,拿袋子装了,按原路返回。 回程轻快许多。 第三日向晚时分,四人满载而归,将四堆桃子并列摆在草堂外的石案上,叫童子出来验货。 童子盯住四堆桃子审视有顷,从左侧第一堆里拣起一颗,冷冷道:“这是谁的?” 苏秦底气不足,应道:“我??我??” 童子将桃子扔回,指向第二堆:“这是谁的?” 张仪上前一步,拱手应道:“禀师兄,是我的!” 童子指着第三堆,看向孙宾:“这是孙宾的吧?” 孙宾心里“咯噔”一下,脸上表情却是没变:“是。” 童子指最后一堆:“庞涓,这是你的?” “嘻嘻,当然是喽。”庞涓笑嘻嘻地拿出一颗,“请师兄先尝一颗!” 童子盯住庞涓,目光犀利:“可是崖中间之桃?” 庞涓重重点头:“当然!” 童子目光依次扫过其余三人:“还有你仨,摘的可都是崖中之桃?” 孙宾、苏秦互望一眼,甚是尴尬。 张仪不待二人接腔,抢先回道:“当然是喽。” “既然都是,我就拿给先生了!”童子将四堆分别装进四只陶罐,拿块化石在上面标上姓氏,让他们搬进草堂。 翌日晨起,东方现出鱼肚白,林中鸟鸣。童子站在四子草堂外面,面前是一个大篓子,篓中是四只陶罐。 童子冲草舍大喊:“四位公子,鸟叫喽!” 四人显然都已起来,纷纷走出自己的草舍。 童子指向篓子:“这是你们的桃子,各拿各的!” 庞涓看向篓子,怔了下:“先生不吃了吗?” “先生说了,你们谁摘的谁吃,一只也不许留!” 张仪打个惊怔:“这??先生为何不吃?” 童子扫他一眼,逐个看向其他三人,冷冷道:“四位公子请随我来!”说完转身朝前走去。 四子相视一眼,忐忑不安地跟在童子后面,随他拐进一处山坳。 童子指着前面一片树丛:“去吧,看一眼,就会晓得先生为何不吃了!” 四人走过去,目瞪口呆。 横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比野人谷底的要大许多的野桃林,所有枝头无不是果实累累。庞涓摘下一颗尝过,又涩又酸,与他们费尽辛苦摘回来的桃子毫无二致。 童子缓缓走过来。 见四人各自低头,童子哂笑道:“晓得了吗?” 庞涓一脸悔过状:“小师兄,我们知错了!请师兄转禀先生,就说我们这就返回野人谷,定为先生摘下崖上的桃子!” 童子白他一眼,逐个扫过众人:“哼,就凭你们,此生怕是摘不回来了!” 四人眼前浮出陡峭、光滑的石壁,无一人吱声。 张仪心中一动,看向童子:“敢问师兄,先生是否早就晓得我们摘不下来?” “当然!” 张仪不服了:“先生既知,为何还要我们去摘?这不是有意为难我们吗?” “为难?”童子横他一眼,“是你们急于求成,不肯动脑子!” 张仪蒙了:“这??” “敢问师兄,”庞涓也是不服,“那么高那么陡的石壁,叫我们怎么上去?” “你们上不去,有人能呀!”童子应道。 “谁?” “猴子呀!”童子学鬼谷子的语气,“智者善假于物。你们临行之际,本师兄曾经吩咐过,此谷居住着一种猕猴,爱吃此桃,尤其是崖上的桃子。此桃眼下正是成熟时节,成群结队的猕猴往往会于凌晨时分缘藤而下,吃那崖上桃子。猕猴爱闹,往往会一边吃桃,一边摘桃打闹。你们若是心平气定,善于观察,就能觉察此事,届时只需候在崖下,不费吹灰之力,伸手接住那些猴子扔下的鲜桃,就可品尝人间极品了!” 听童子这么一讲,四人无不吸口长气,懊悔不已。 庞涓回过神来,信誓旦旦道:“请师兄转告先生,我们这就去取仙桃!”说罢转身就走。 童子叫住他:“不必了!” 庞涓住步,急了:“这??若是不去,先生就吃不到桃了!” “一年之中,崖上之桃唯有前两日好吃,此时再去摘,已过吉时了!” 张仪若有所悟,由衷感叹道:“唉,张仪服了!敢问师兄,先生不想再吃此桃,总归还想尝点别的什么吧?” “先生新采一款秋茶,需用猴望尖的甘泉水方可冲饮。先生说了,你四人若有愿心,可各汲一桶甘泉之水,供先生冲茶!” 四人皆是振奋。 庞涓急切问道:“请问师兄,猴望尖何在?” 童子指向远处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尖:“就是那个山尖尖,你们可要认准,若是跑错地方,就取不到先生所要的水喽。” 四人看向那个山尖。 “记住,在山尖尖西侧,离尖顶数丈有一孤松,松旁有一山泉。我再说一遍,先生想喝的正是那道泉里的水,不可汲错哟!” 庞涓拍拍胸脯,自信满满道:“师兄放心,这一次,保管错不了!” 半个时辰之后,四人各自背了盛水的木桶离开鬼谷,朝着猴望尖走去。 那个山尖看着不远,走起来却是费时。四人沿谷底一条小径绕来转去,直走大半日,方才到达山脚。 四人抬头望去,倒吸一口凉气。猴望尖就如一根孤柱拔地而起,耸入云际,除去悬崖峭壁之外,竟无一处可攀。 张仪咂咂舌头:“乖乖,莫说是人,纵使猴子,怕也难攀上去!” 庞涓哂道:“废话,要不然,怎能叫它猴望尖呢?” 张仪未去睬他,两眼眨也不眨地盯在靠近山顶的那株孤松上。 四人站在西南侧,刚好望个真切。由于距离太远,孤松就如附在山壁上,小得他们似乎可以伸出手指将它夹起。 庞涓审视地势,长叹道:“唉,泉水冲茶?先生分明是在故意刁难!” 张仪瞥他一眼,慢悠悠地将之前的原话奉还:“要是不敢上去,原程返回呀,甭在这儿丢人现眼!” 庞涓冷笑:“哼,谁丢人现眼,现在说了不算!”扯住孙宾,“孙兄,咱这就探路去!” 孙宾被庞涓扯上胳膊,只好回望张仪、苏秦一眼,抱歉道:“二位仁兄,我们先行一步,若是寻到路径,就喊你们!” “呵呵呵,”张仪笑应道,“不用了,孙兄!我们谁先找到路径,还真吃不准呢!” 苏秦看张仪一眼,头转向前方,吟道:“走吧,我们跟上!” “跟上他?”张仪朝地上啐一口,“我呸!”指向另一个方向,“就走这边,树在那儿挂着,我就不信爬不上去!” 沿山道绕了半天,苏秦、张仪终于到了谷底,抬头望去,那棵松树似乎就在头顶。 张仪指向崖壁,兴奋道:“苏兄,看到了吗,这儿虽陡,但比那个长桃子的地方好多了,至少有石缝可以插脚,有树枝可以攀援,有藤条可以借力!” 苏秦牙齿一咬:“上吧!” 孙宾、庞涓绕山脚转了小半天,竟然找不到可攀之处。 孙宾审视一下山势:“贤弟,我们怕是入错谷了!” 庞涓诧异:“怎么入错了?” 孙宾手指前方:“你看,那一排峰像是锯齿,猴望尖不是孤峰,只是最高的一个齿。所有锯齿连成一片,形成一堵齿墙,我们被挡在齿墙这面,而这面陡峭无比,无处可上,亦无路可走。要是能绕到那道锯齿的背后,或许有路。” 庞涓看过去,审度良久,摇头道:“来不及了,孙兄。我们已走一天,若要绕到山那边,就必须原路返回,再走一天,然后寻路到山后,又是一到两天,万一那边也攀不上去呢?” “这—” 未待他张口,庞涓接道:“再说,我们这么盘腾,肯定让张仪那厮占了先!嘿,那厮一旦占先,于我们来说,后面就是苦日子!” 未料他是计较这个,孙宾没再说话,给他个苦笑。 二人绕山道转到谷底左侧一角,仍是找不到可行之路。 二人正自沮丧,庞涓眼睛一亮,手指远方:“孙兄,看!” 远处山壁上现出一个人影,似乎正在忙活。二人紧赶过去,见那人背个竹篓,篓中装的是刚采的草药。 庞涓扬手喊道:“喂,采药仁兄,在下有礼喽!” 采药人看过来,见庞涓朝他拱手长揖,一脸诧异,扬扬手中的药:“我在采药,有事情吗?” 庞涓指向山壁:“我们想到山顶,麻烦仁兄给指条路!” 采药人指着前面一条不起眼的山沟:“沿着那条山沟,就可攀到山顶!” “还有没有其他的路?” “此山并无他路,即使此路,也只有我们采药人晓得。” 庞涓拱手:“谢仁兄了!”说完头前朝那条山沟走去。 庞、孙二人沿采药人所指的山沟攀援而上。山路极陡,但毕竟是路,个别地方辟有简陋的台阶,绝壁处还插有横木或人工绑捆的藤条,不消一个时辰,二人就已攀到山顶。 站在峰巅,二人极目远眺,景色果是壮美。 孙、庞二人顾不上欣赏美景,赶忙定了方位,走向西侧,寻找童子提到的那棵孤松。待到崖边,但见深渊万丈,看不到任何孤松。 庞涓急了,巡看地势,走至西南侧一处突起的巨石边,选了角度朝这边再望过来,方才看得真切,崖壁上的那棵孤松竟然就在孙宾脚下。原来,松树长在山崖下的一个窝里,深嵌于崖壁上面,站在崖顶看它不到。 庞涓反身走到孙宾处,趴在地上,贴耳于石,听到崖下传来汩汩水声,兴奋道:“孙兄快听,是泉水!” 孙宾贴耳于石,果然听到水声。 “孙兄,你候这儿,我下去汲水!” 庞涓打开他上山途中砍下的两段葛藤,绾出一个死结,接在一处,一端拴在身边一棵松树的树干上,另一端系在腰上,两手攀了葛藤,沿崖壁出溜下去。 一眨眼的工夫,庞涓落到松树上,站稳脚跟,解下腰间葛藤,朝上叫道:“孙兄,就是这道泉了,你拉葛藤上去,放水桶下来!” 孙宾拉上葛藤,系上水桶,稳稳地放下。 庞涓接满一桶:“孙兄,满了!” 孙宾提上去,放下另一只水桶,再提上来,放下葛藤。庞涓攀着葛藤,在孙宾的帮助下爬上山顶。 庞涓擦把汗水,从怀中掏出两块羊皮蒙在桶口,又将葛藤斩下一段,撕作两半,将羊皮牢牢缚在桶沿上。 庞涓做这一切时有条不紊,看得孙宾不无叹服,由衷赞道:“贤弟真是有心之人,连这等细处也都想到了!” “呵呵呵,不值一提!”庞涓沿山巅兜一圈,四望一阵,诡诈一笑,“孙兄,那两位仁兄不知转悠到哪儿去了,连个影子也未见到呢!” “那采药人说,除去此路,猴望尖无处可攀。我们喊上一喊,让他们也沿此沟上来!” “孙兄不可!” “哦?” 庞涓恨道:“姓张的自视甚高,把脸皮看得比天还大,我们若是喊了,他还不羞死?” 孙宾诧异:“张兄不会吧?” 庞涓果决道:“孙兄,今天得听我的,不喊就是不喊,我就看看张仪那厮是如何打到泉水的!”目光落在葛藤上,眼珠儿一转,走过去,将葛藤盘起来,走到崖边,用力甩下。 孙宾惊叫:“庞兄??”急欲阻止,已是迟了。 葛藤顺着崖壁翻滚而下,发出轰鸣。 庞涓拍拍两手,朝崖下啐一口:“哼,姓张的,就算你小子有能耐上来,若无此藤,看你如何取水?” 就在他们所站的石壁下面,苏秦、张仪正沿绝壁吃力地向上攀爬。 山势越攀越陡,莫说是大树,竟是连可以借力的灌木也越来越少。苏秦、张仪手足并用,眼珠子四转,到处寻找可以落脚、插手之处。 “苏兄,”张仪看看日头,忧心道,“这到后半晌了,只怕我们攀不到山顶,天就会黑下来!” 苏秦抬头上望,激动地说:“看,那棵松树!” 张仪也望上去,果然看到那棵孤松,较之先前所见大多了,如一把巨伞悬在头顶数十丈处。 二人信心陡增,继续攀援。 苏秦、张仪仅攀数丈,就被一块绝壁挡住去路。那绝壁高约数丈,莫说树木,连一根小草也未长出。 张仪环顾左右,发现竟无一处可以落脚,长叹道:“唉,苏兄,我们这下走到绝处了!” 苏秦左看右看,眉头皱成一个疙瘩。 二人正自惶惑,头顶“噗”地一响,一物从天而降,在他们头顶的石崖上略弹一弹,掠过近旁一棵松树的树梢,滚向崖底。 张仪看得清楚,惊道:“是藤条!想是庞涓那厮到山顶了!” 苏秦点头。 张仪急了,眼珠四下乱转,指着左侧石壁:“苏兄,快看!” 苏秦看去,一道细细的水流正沿石壁涓涓而下。许是流得太缓,竟连一丝儿水声也未发出。 张仪挪过去,掬一口喝过,咂吧几下:“甘泉哪,苏兄!来,你也尝一口!” 苏秦掬一口,笑道:“是甘泉!” 张仪眉头一动,从背上取下木桶,放到泉水处。 苏秦看得明白,吟道:“这??不成!” “有何不成?”张仪指着泉水,“苏兄你看,眼下我们就在松树的正下方,此水必是从那道甘泉里渗淌下来。山是一座山,石是一块石,泉是一道泉,无非是上下差了这么一点,先生纵然是神仙,想他也未必辨得出来!” 苏秦再次摇头,缓缓吟道:“山腰就是山腰!前面桃子之事已让先生失望,贤弟不可再生他念!” “苏兄不必呆板,先生想喝的是甘泉水,我们汲的正是这甘泉水。再说,我们这不也是被逼上绝路了吗?前无去路,退回去也是迟了。若是两手空空回去,别的不说,单是庞涓那厮,还不得由他讥笑?” 苏秦依旧摇头。 张仪急了:“苏兄不必固执,此番不比前番,先生必然识不出来!” “贤弟为何这般肯定?” “绝壁上的野桃,先生不尝即知是假的,因那绝壁无人能上,而我们偏又摘回四大袋子,即使是猴子,也不可能扔下那么多。依先生的智慧,还能断不出来?此地却是不同,庞涓那厮已在山顶,说明人可攀到山顶。能到山顶,自可汲到泉水。既然泉水可以汲到,先生就须亲口品尝才能辨出真假。同一道水,上下就差这么一点,先生真能品尝出来,张仪我就??真正服了!” 苏秦看看四周,取下木桶,递给张仪,让他也汲了泉水。 两人汲满两桶,各自背上,小心翼翼地按原路返回。 走至谷底,天色已近黄昏。二人正在疾步赶路,张仪忽地顿步,放下水桶,坐下来。 苏秦回头,怔道:“贤弟?” 张仪笑道:“得等等那个姓庞的!” 张仪竟然要等庞涓,这让苏秦颇觉诧异。 张仪诡秘一笑:“呵呵呵,得封住那厮的臭嘴,免得他回去聒噪!” 话音落处,远处传来脚步声,庞涓、孙宾大步流星地朝他们走来。 张仪起身迎上,朝二人扬手道:“孙兄,庞兄,总算是候到了!” 庞涓盯住他,愕然道:“候到?” “呵呵呵,”张仪打了个哈欠,做出一脸疲倦的样子,“是啊。天都黑了,仍旧未能见到二位,苏兄生怕二位有个三长两短的,定要在此守候,如若不然,这辰光我们怕是快到鬼谷了!” 孙宾打一揖道:“谢二位仁兄挂念!” 庞涓急不可耐地走到苏秦、张仪跟前,朝他们的水桶各看一眼,大吃一惊。 张仪故作惊讶:“庞兄,这在看什么呢?” 庞涓不可置信道:“你??你们汲到水了?” “咦,汲不到水,能回鬼谷吗?二位不会是没有汲到吧?” 庞涓看向他,目光犀利:“你们所汲,可是甘泉之水?” 张仪鼻孔里哼一声:“废话!不是甘泉之水,要它做啥?怎么,二位汲的难道不是甘泉之水?” 庞涓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挠着头皮:“怪了,你们没有走到山顶,是如何汲到的?” “呵呵呵,”张仪连笑数下,“要说这个,倒是奇巧哩。在下和苏兄遍寻无路,只好望着那棵孤松硬攀上去。攀呀爬呀,眼看就到松树下面,却被一块绝壁挡住去路。该用的办法我俩用尽了,正自绝望,忽见一根藤条从天而降。想是我们的诚意感动了上苍,那藤条“啪”的一声,竟然挂在绝壁上,一端牢牢卡入石缝,另一端不偏不倚,刚好吊在我们头顶。嘿,我一看,真是喜从天降哪,二话不说,攀了藤条,三两下就攀上去了。你说巧吧,庞仁兄?” 庞涓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苦笑一声,自语道:“是他娘的巧了!” 回到鬼谷,四人将四只水桶整齐地摆在草堂外面。 童子听到声音,迎出来,逐个察看水桶,目光锐利地射向他们。 庞涓、孙宾显然有底气,站得笔直,目光迎住童子。苏秦底气不足,不敢对视,看向他处。张仪心里发揪,装得却是过硬。 童子的目光再一次扫过四人:“本师兄问你们,四个桶里的水可是猴望尖顶的甘泉之水?” 庞涓、孙宾、张仪异口同声:“是。” 只有苏秦没有吱声。 童子将目光移向苏秦:“苏公子,你的水也是吗?” 但凡一紧张,苏秦自然口吃:“我??我??” “嘻嘻,”张仪嬉笑一声,下意识地打断他,“师兄无须多问,苏兄与我始终在一起,我桶中的是甘泉水,苏兄的自然也就是了!” “你说得是。”童子没再和他多话,拿出化石,在水桶上分别写上姓氏,转对四人,“你们可以走了,好好洗个澡,睡一觉,明日鸡鸣时分,老地方等候本师兄!” 许是太累了,四人一觉睡去,醒来时已是日出东山,林中鸟鸣。 童子早已候在门外。 苏秦第一个走出草舍,见到童子,赶忙揖礼,吟道:“师兄早!” 童子还礼:“苏公子,待他们起来,都到草堂里去,本师兄有话要说!”说完转身径去。 童子前脚刚走,后脚张仪闪身出来,悄声问苏秦道:“师兄说啥了?” “师兄让我们到草堂里,他有话说!” 张仪挠会儿头皮:“会不会是水的事?”拳头一紧,“肯定是了!” 苏秦皱眉:“如何是好?” 张仪盯住他:“苏兄没露什么话吧?” 苏秦摇头。 张仪嘘出一口气:“没露就好。我们一口咬定是甘泉之水,看师兄有何话说。” 庞涓开门出来,边走边披衣:“说什么话呀?” 张仪看向他:“嘿,庞仁兄的耳朵倒是灵哩,隔道墙还能听见?” “呵呵呵,隔墙不隔心哪,谁让我们是‘兄弟’呢!” “是哩,是哩,师兄来过了,要我等这就去草堂,他有话要说!” 庞涓连连点头:“好好好,在下等的就是这个!”说罢抬腿就走。 张仪叫住他:“庞仁兄,再急也得洗把脸吧!” 庞涓住步,干笑几声:“呵呵呵,是哩。”扭头又朝小溪走去。 苏秦四人到溪水里洗过脸,穿戴整齐,按照苏、张、孙、庞顺序毕恭毕敬地走进草堂。 草堂里,童子端坐于鬼谷子席位,面前依次摆着四桶水,桶上写着四人的姓氏。玉蝉儿坐在草堂一侧的几案前,手捧竹简,聚精会神地读着什么。 看到四只水桶,四人已知端底。苏秦底气不足,迟疑一下,低头站定。张仪站在他身边,孙宾靠张仪站下,三人皆不吱声,唯有庞涓信心爆满,拱手笑道:“庞涓见过师兄!” 童子板着面孔摆下手,模仿鬼谷子的腔调重重咳嗽一声:“四位公子听好,本师兄现在代先生问话!” 几人先是一怔,继而跪地,朗声叩拜:“弟子叩见先生!” 童子学着鬼谷子的语气,摆手:“起来吧!” 四人再叩:“谢先生!”坐起。 童子指着苏秦的水桶,学鬼谷子的声音:“苏秦,这一桶是你汲回来的?” 苏秦低头,不敢应声。 童子盯住他,声音更沉:“苏秦?” 苏秦将头低得更低,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是。” “你汲的可是甘泉之水?” 张仪担心苏秦实话实说,先一步答道:“回师兄的话,是在下与苏兄一起汲回来的!” 童子冷冷道:“我代先生问话,何来师兄?” 张仪改口:“是是是,回禀先生,是弟子张仪和苏秦一起汲回来的!” “你二人所汲,可是甘泉之水?” 张仪一口咬定:“回禀先生,我二人所汲,正是甘泉之水!” 童子转向苏秦,目光征询:“苏秦,是吗?” 苏秦略略迟疑一下,抬头望一眼张仪,见他直使眼色,便嗫嚅道:“是??是??” 童子缓缓道:“你二人咬定是甘泉之水,可老朽喝起来,分明就是山腰瀑水。是老朽口感不对呢,还是你们所言不实?” 先生连半山腰里的瀑水都能品尝出来,苏秦、张仪大惊失色,相视一眼,翻身叩拜。 苏秦忘了吟,声音发颤:“先??先??先生,苏??苏秦知??知错!苏??苏秦所??所汲,正??正??正??正是山??山腰瀑??瀑水!” 童子扫一眼张仪:“张仪,苏秦所汲是山腰瀑水,你的呢?” 张仪叩首:“张仪知错!恳请先生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必为先生打回甘泉之水!” “唉!”童子摆手,“算了吧。此水虽为飞瀑,却也源出于山顶甘泉。念你二人并非成心欺瞒,又能知错,也就算了。你们四人听着!” 孙宾、庞涓也忙改坐为跪。 “修道重在修心,不在机巧。你四人若想留在山中,就须真心向道,认真体悟,莫生机心!你们汲回来的水,就是你们的机心,拿回去吧,一日一碗,细细品味!” 庞涓瞥向他和孙宾的两只水桶,突然发现上面蒙着的羊皮也未拆除,颇觉冤枉,急切问道:“先生,我和孙宾可是真心汲水,未存机心,先生为何不喝呢?” 童子扫他一眼,缓缓解释道:“庞涓,你既说出来,老朽这就告诉你。你二人所汲,虽说是甘泉之水,桶上却蒙了羊皮,沾了膻味,喝起来还不如那山腰里的瀑水呢!” 庞涓无言以对,傻了。 张仪不失时机地抬起手,在鼻子旁连扇几下:“咦,我说哪来那么大的膻味哩!原来是庞仁兄??”顿住话头,不无挑衅地扫了庞涓一眼。 庞涓气得脸色紫涨。 童子“扑哧”一笑:“好了,先生的话问完了,都起来吧!” 四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起身。 童子望一眼仍在读书的玉蝉儿,轻声问道:“蝉儿姐,你要说什么吗?” 玉蝉儿白过来一眼:“你若没有话说,不说就是了!”说完继续读书。 童子赔个笑,转对四人:“四位公子,师兄我没有再多的话了,你们提上自己的水,回草舍慢慢喝去。记住,一日一碗,把水中的机心全部喝掉!” 四人耷拉着脑袋,提着水桶,一步一步地挪出草堂。 苏秦、孙宾各自进屋。张仪、庞涓灰头土脸地走在最后面。 张仪提着水桶刚要进门,猛然听到庞涓“哈哈哈哈”的笑声。 张仪搁下水桶,看过来。 庞涓亦放下水桶,语调怪怪的:“真正佩服某人,竟把手段用到先生头上,”夸张地咂舌,“啧啧啧!” 张仪嘴角撇出一丝不屑的笑。 “嘿,”庞涓接道,“昨儿个在下一宵未睡,一直在寻思泉水的事,实在想不通呀,天上掉藤条,偏就卡在石缝里,且它竟又不偏不倚,偏偏悬在某人头顶,天底下难道真有这等巧事?啧啧啧,若不是先生功力高深,生生辨出山腰里的水是何味儿,在下真就让人蒙了!” 张仪冷笑一声,反唇相讥:“耍个手段不算本事,放屁脱袍子才让人佩服呢!” 庞涓略怔:“此言何解?” “就是脱袍子放屁呀!” 庞涓震怒:“你??这敢骂我?” 张仪故作惊恐状:“嘿,在下何许人也,怎么敢骂庞仁兄呢?” “不是骂人,你方才说什么?” “在下想说的是,先生好没口福呀!” “先生怎么没有口福了?” “在下与苏兄的水,先生尝了,觉得既不够甘,也不够甜,不愿意多喝,庞兄与孙兄的水不仅甘甜醇美,且还多出一味,先生愣是连尝也不肯尝,岂不是没有口福?” 庞涓气急,却也无话可说。 张仪看向庞涓桶上的羊皮,咂舌:“啧啧啧,好手段呀,绑得真够严实哩!” 庞涓脸上红涨,伸手解开藤条,将羊皮撕下,用力扔向一侧的树丛里。 张仪不慌不忙地走过去,将羊皮捡回,径直走过来,重新盖到桶上:“庞仁兄,扔不得哩!” 庞涓抓起来又要扔:“你管得着?” 张仪扯住他的手,皮笑肉不笑道:“扔不得,扔不得哟!” 庞涓恨道:“为何扔不得?” “方才先生怎么说?先生说,这些水是我们的机心,要我们一日一碗,细细品味,把水中的机心全部喝掉。仁兄若是扔掉羊皮,就等于是扔掉了机心。扔掉机心,这水喝起来就不够味儿了!先生若是知晓庞仁兄喝的是没有机心的水??”张仪耸了耸肩,给他个鬼脸。 “这??”庞涓嘴巴张了几张,竟是无话可说。 张仪绕庞涓的水桶连转几圈:“啧啧啧,庞仁兄这桶水不仅膻味儿足,且是满满当当,一滴儿不少,纵使一日一碗,啧啧,少说也能喝上大半个月!”看看自己的半桶水,摇头长叹,“唉,可惜呀可惜,在下只有这小半桶,味儿不够不说,顶多也就喝个十日八日,让人抱憾哪!” 张仪的风凉话儿出口成章,又自成理。庞涓气得直瞪两眼,却也拿他没办法,便狠狠扫他一眼,提了自己的水桶走进屋去,“砰”一声将房门关得山响。 张仪冲着他的房门哈哈长笑数声,提桶进屋。 草堂里,鬼谷子步出山洞。 玉蝉儿见到,起身,揖礼:“先生,蝉儿见礼了!” 鬼谷子摆手,给她个笑。 童子迎上,笑道:“嘻嘻,先生,我把您的话转达他们了!” 鬼谷子也给他个笑,坐下:“是吗?” 童子得意地应道:“嘿!方才那阵仗,真叫过瘾哪!” 鬼谷子白他一眼:“你小子就晓得过瘾!” “嘻嘻,先生,今天让他们做啥?” “小子,将你进山时吃过的所有苦头,让他们也来一遍,如何?” 童子一脸兴奋:“太棒了!”说着,急乎乎地走了出去。 玉蝉儿忧心道:“先生,偷奸耍滑若此,他们??能修道吗?” 鬼谷子乐了:“呵呵呵,不偷奸耍滑,就不是他们喽!” 玉蝉儿嗔怪道:“先生,这您还笑?” “你这是让我哭吗?”鬼谷子捂脸,哭得抑扬顿挫,“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玉蝉儿“扑哧”一笑,过来给他捶背:“先生,您??” 鬼谷子故作更咽:“怎么了?” 玉蝉儿笑道:“没想到先生竟也??”迟疑一下,悄声道,“这般有趣!” 鬼谷子破“涕”为笑:“呵呵呵,不要捶了,”指对面,“坐下!” 玉蝉儿在他对面坐下。 “陪老朽做个定功!” 童子走向四子草舍,见四子齐刷刷地在屋外站作一排,显然对师兄接下来的考验已做好了充分准备。 童子看向张仪:“这几日可有感觉?” 张仪应道:“呵呵呵,不错不错!” “怎么个不错了?” “不过是筋骨之劳,皮肉之苦,在下受得了!” 童子皱眉:“师兄问的不是这个!” 张仪挠头:“咦,师兄问的不是感觉吗?” “这??师兄我问错了,”童子尴尬地笑笑,“是那个什么??感悟!” “呵呵呵,感悟呀,有有有!” “说吧!” 张仪摇头晃脑道:“就是师兄方才在草堂里教训的,凡事不可再生机心。张仪决心听从师兄所言,每日喝水一碗,将桶中之水全部喝完,彻底去除机心!” 童子鼻孔里哼一声:“若是这般去除机心,恐怕你得守在猴望尖上,将那眼山泉喝干!” 众人皆震。 张仪敛神,紧盯童子,绕他转一圈儿,竖起拇指:“好好好,在下服了!” “你服什么?” “服师兄你呀!人小话大,句句砸人哪!请问师兄,先生还想吃点儿什么,喝点儿什么,”张仪拍下腿,跺下脚,“在下这些日来已将腿脚磨得结实了,任它什么山,只须师兄一声令下,在下必踏足下!” 童子没有睬他,转向庞涓:“庞涓,你是何感悟?” 庞涓端正身子,从容应道:“受益匪浅!” “所受何益?” 方才问张仪时,庞涓早在底下想好对词了,自信满满地应道:“庞涓知道了什么是修道!” “什么是修道呢?” “一是不怕吃苦,二是不可耍滑。” 童子冷冷道:“听你这话,连修道的门还没寻到呢!” “咦,小师兄,门在哪儿?” “跟上本师兄,你就晓得了!”童子转身,率先朝前走去。 四人怔了下,跟在童子后面,走向谷中一条山道。 山道七拐八转,通向一片林子。童子领他们径至山腰处的一片林中,自己率先坐下。 苏秦四人站着不动。 见他们傻愣着,童子扫他们一眼:“坐呀,就像师兄这般坐!” 这算是哪门子的修道,庞涓不可置信道:“这??小师兄,你带我们来,就让我们坐在这儿?” “是呀!” “不是??修道吗?” “这就是修道!” 庞涓赔笑:“呵呵呵,这个容易!”一屁股坐下。 张仪几人迟疑一下,也都坐下。 童子站起来,给他们一一纠正坐姿,包括手怎么放,脚怎么搁。 四人一一听命。 纠正完毕,童子退后几步,再一次审视他们的坐姿,有顷,满意地点点头:“就这般坐着,一直坐到日落西山!” 庞涓自信满满,朗声道:“小师兄只管放心,甭说坐到日落西山,纵使坐到它再出东山,庞涓也不在话下!” 童子冷笑一声:“你们可听清楚了,屁股须像钉子一般扎在地上,眼半睁半闭,腰不可打弯,头不可低垂,口不可出声,四肢不可轻动,气沉心定,纵使泰山压顶,也如平常!” “师兄放心,纵使利刃抵喉,涓也决不擅动分毫!” 童子看向张仪三人:“庞涓利刃抵喉也不擅动分毫,你们三人能否做到?” 三人齐声应道:“保证做到!” 童子意味深长道:“你们的保证,本师兄记下了!本师兄提醒诸位,动易静难!本师兄也请诸位记住,欺人容易,欺心却难!” 四子不再应话,各自端正坐姿,如童子要求。是的,欺人容易,欺心却难。在此打坐,动与不动,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也只能依靠各自的修为。 童子将四人的坐相再次验看一番,正正苏秦的坐姿:“好了,就照眼下这样坐定。记住,忘掉一切。什么忠孝爱恨,什么恩怨情忧,什么美酒佳肴,什么功名富贵,什么朋友仇敌,所有人世间的事,你们都要忘掉。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没有,你们的心里只有一片空灵,空得就像眼前的山谷一样,空得就像头顶的天空一样!归根结底一句话,你们必须忘掉你们自己,只有忘掉,屁股才能坐稳!” 诸如忠孝情忧、美酒富贵之类,这哪像是一个孩子所说的话?四人各自深吸一口气。 许是早料到他们会有如此反应,童子扫他们一眼:“万一忘不掉,本师兄教你们几个小窍门,一是听秋声,二是听心跳,三是听呼吸,实在不行,就数数,倾听树上掉下来的叶子,掉一片,数一个!”说完走回自己位置,端坐。 果如童子所说,这一日极是难熬。前半晌及至正午稍后,四人憋下一股子气,尚能坚持。及至后半晌,张仪腰上瘙痒已久,甚是想挠,又强自忍住。不料那痒竟是极恶之物,张仪越想越痒,越痒越想,竟是被它折磨得龇牙咧嘴,面目狰狞。张仪斜睨另外几人,见他们皆是端坐,便强力咬牙忍住。 庞涓则是另一番景象。这是一片桦树林,因是秋天,桦树叶子开始飘零,一片叶子落在庞涓的脖颈上,且又刚好卡进后领口,微风吹来,叶片簌簌抖动,在他的后脖颈上又刮又蹭,惹得他心火上攻,几次欲伸手拂它,见众人各自端坐,也是强自忍了。 人定时分,鸟儿归林,暮色苍茫。 童子睁开眼睛,轻声说道:“诸位公子,可以收功了!” 四人正欲站起,却是两腿麻木,根本动不了,各自现出苦相。 “躺下,两腿伸直!”童子做样后躺。 四人学了童子的样,朝后躺在地上,将两腿伸直。不一会儿,气血下行,四人两腿一阵麻木,竟如针扎一般。 童子却如无事人似的,缓缓站起,看着他们龇牙咧嘴的样子,嘻嘻笑道:“滋味儿如何?” 庞涓两手按摩着腿,强自忍着钻心的酸痛:“回师兄的话,今儿在下??真的是没有动过哩!” “呵呵呵,”童子指向他的脖子,“你后颈上的那片树叶可以取出来了!” 庞涓这才想起树叶,从后颈上取出,“嚓”一声塞进嘴中,咔嚓几下嚼成碎块。 童子朝他竖起拇指:“庞涓,你今天的成就是,忘记了这片树叶!” 庞涓“呸”地将碎片吐在地上,不无诧异地盯住童子:“咦,小师兄,你一动未动,怎就晓得我的脖颈里有片树叶呢?” 童子没有睬他,转向张仪:“张仪,你的左后腰还痒吗?” 张仪惊呆,盯他一阵,赞叹道:“乖乖,连这个你也晓得?啧啧,张仪服了!” 第030章|?陈轸使秦谋商君?四子闯关育道心 秦宫复兴殿的几案上摊着一张大图,图上画着三个红色的圈圈。 孝公盯住地图,将一块湿巾捂在嘴上,连续干咳。咳有一阵,孝公松开湿巾,看上去,是一团带血的浓痰。 孝公皱下眉头,端起案前一只药碗,眼一闭,一气饮下。 孝公将药碗推到一侧,拿起朱笔,俯身图上。 一阵脚步声急,内宰引公孙鞅趋进,小声禀道:“君上,大良造到了!” 孝公放下手中朱笔,看过来。 公孙鞅叩首:“臣叩见君上!” 孝公抬头,满脸堆笑:“呵呵呵,你走得快哩!” “君上有召,臣不敢不快!” 孝公招手:“来来来,看图!” 公孙鞅趋前,指图,不解地问道:“君上,这是??” “呵呵呵,寡人这在为你选块地儿。” 公孙鞅怔了。 孝公指图:“这三块里,哪一块能中你的眼?” 公孙鞅再看图,一个圈圈画在河西,上面写个甲;另一个圈圈画在关西岐山一带,上面写着乙;最后一个圈圈画在汉中,写着丙。 审看有顷,公孙鞅再次看向孝公,目光诧异。 孝公感慨道:“公孙爱卿,秦国能够富强,能有今天,得力于你一人,寡人分国予你也不为过。有功当赏,而寡人一直未能赏你尺寸土地,不为别的,只为你没有军功,而依据先君规制及爱卿的新法,唯有军功才能割地封君。河西一战,你把这个缺补上了,寡人一直琢磨着要为你划块地儿!” 公孙鞅复跪,叩首,更咽起来:“君上??” 孝公起身,扶他起来,按他坐下,指图:“寡人选来选去,觉得这三块地儿都不错,河西是首选,它是你亲手打下来的。岐山是秦兴之地,由你治理,寡人放心;至于汉中地,虽说偏僻,却为沃野,可自成一体!” 公孙鞅拱手:“谢君上错爱!” 孝公摆手:“不是错爱,是你该得的。”又指图,“选一块吧!” 公孙鞅看图良久,回道:“如果臣一块也选不中,君上不会降罪吧?” 孝公吸一口气:“哦?”看图,“你??”略顿,强作镇定,“不会是相中咸阳了吧?” 公孙鞅诚惶诚恐,五体投地:“臣不敢!” “呵呵呵,”孝公弯腰扶起他,“没有关系,爱卿若是相中咸阳,寡人就搬回栎阳去!” 公孙鞅执意不起,重重摇头:“臣不敢!” 孝公松开,起身,盯着他,一阵诧异:“那??” 公孙鞅缓缓站起:“如果君上定要赐鞅一隅之地,”指图,指尖落在商於,“臣就选此处!” 孝公看过去,愕然:“商城?”一脸疑惑,“这儿尽皆山地,贫瘠不说,武关以西横竖不过五邑,人口不足五千,配不上爱卿的丰硕功绩啊!” “要是君上觉得不够,可以加上这儿,”公孙鞅拿过笔,从商城东侧的武关一路画过於城,直到淅水、涅阳一线,形成一个狭长的圈圈,“共一十五邑,东西六百里!” 孝公不解地说道:“这儿是人家楚国的呀!” 公孙鞅诡秘一笑:“只要君上赐给臣,它就姓秦了!” 孝公看着地图,沉思良久,抬头:“秦楚隔着千山万水,相安无事有些年头了。寡人若取於城,也就启了战端。楚人不比魏人,与魏人,我们说打就能打,说走就能走。与楚人,别的不说,单是调兵遣将,输粮运草,就不是个简单事儿,这仗怎么打?再说,家门口的雪都还没有扫好呢!” 公孙鞅盯住孝公,目光征询:“君上真的一心只想守在关中吗?” “当然不想。”孝公迟疑一下,“这样吧,寡人决定封你为商君,那道谷地的事就是商君你的事,你与邻居之间怎么过日子,自然也是你的事。假使邻里之间产生龌龊,爱卿想借些人手前往摆平,寡人倒是乐于帮忙!” 公孙鞅会意,拱手道:“臣请借五万锐卒!” “准??”奏字未出,孝公喉咙一阵奇痒,面孔扭曲,忙捂嘴剧烈咳嗽。 公孙鞅颤声:“君上?” 孝公咳完,给他个苦笑:“让爱卿见笑了。” 公孙鞅关切道:“御医怎么说?” “御医说是没啥大事儿,”孝公指下案上的药碗,“喝几剂汤药就好了。” 公孙鞅拱手:“君上,大业未成,龙体最是紧要啊!” “呵呵呵,寡人晓得,离死还远着呢。” 诏命下达的第二天,公孙鞅的府宰冷向招呼几个仆从把“大良造府”的匾额拿下,换上“商君府”的匾额。 公孙鞅从府内走出,欣赏匾额。 冷向手指匾额:“主公,您看看正不?” 公孙鞅缓缓捋须,竖起拇指:“不错,不偏不倚。”又转对冷向,“呵呵呵,这个匾额一挂,你们就可改改称呼了!” 冷向眼珠子一转,低声叫道:“君上?” “就限于府内与封地吧,不可张扬!” 冷向心领神会:“臣遵旨!” 公孙鞅割地封君的消息很快传到安邑。 公子卬摊开地图,看向商城,愕然道:“商城?” “据说秦公为他选定三块封地,”陈轸指图,“一是这儿,西河郡,二是这儿,关西岐山,三是这儿,汉中地,”看向公子卬,“那厮却一个也没选中,自请商城!” 公子卬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为什么呀?河西沃野数百里,更是—” “呵呵呵,”陈轸笑着打断他,“贤弟想说的是秦魏‘必争之地’,对不?” 公子卬点头。 陈轸诡秘一笑:“必争之地,他敢讨吗?那片土地下面刚刚埋下魏国的八万烈士,他能睡安稳吗?” “关西呢?” “风鸣岐山,那儿既是大周的龙兴之地,也是老秦人的本根所在,他公孙鞅敢去吗?” “汉中也不错呀。” “汉中是好,可汉中是秦、蜀所争之地,蜀人极是难缠,且公孙鞅是何等样人,岂肯偏安于一隅?” 公子卬越发糊涂了:“商城乃弹丸之地,贫瘠无出,连一隅也算不上,他却??” “呵呵,贤弟,如果我是卫鞅,也会选在商於!” “哦?”公子卬瞪大两眼。 陈轸指图:“贤弟请看,从关中到商城,须穿越终南山,卫鞅在此设立一关,就可切断与关中的联系,自成一统!” 公子卬愕然:“你是说,公孙鞅有反心?” “不是有反心,而是他自知作恶多端,不容于秦,有朝一日山陵崩,他好有个躲处!” 公子卬看着商城的弹丸之地,仍是不解。 “贤弟再看,依卫鞅个性,必不甘居于商城,而是会??”陈轸指向於城,“向东扩展,将整个谷地据为己有!几百年来,这条谷地为秦、楚共有,秦立武关,楚立於关。今卫鞅已得秦地,若是再得楚地,就可坐拥此谷!” 公子卬吸一口气:“陈兄是说,公孙鞅欲据此谷,图二国之利?” 陈轸鼓掌:“不愧是上将军啊!贤弟请看,若是拥有此谷,卫鞅进可借秦势以击楚,东取宛城,南下荆襄,使楚方城不攻自破,退可筑关自立,结楚人以击秦,北出终南,直取咸阳!” 公子卬咂舌道:“啧啧,那厮果是想得远哪!” 陈轸鼻孔里冷冷出声:“哼,想得远?这正说明他恐惧了!他要退缩,他要保身!” “哦?” 陈轸拳头一紧:“他开始怕死了!” 公子卬又吸一口气。 陈轸扯下公子卬的袖子,站起来:“走,进宫去!” 见到魏惠王,陈轸将商鞅获封的事大体讲述一遍,末了说出三个字:“弄死他!” “弄死他?”魏惠王身子略略前倾,两眼眯成一道线,直直盯住陈轸,“怎么弄?” 陈轸目露凶光:“臣就一个字,杀!” 许是认为他在发牢骚,魏惠王打个哈欠:“怎么杀?” “臣去杀!” 魏惠王、公子卬不约而同:“啊?” 陈轸拱手:“臣有三请!” 魏惠王凝视他,目光期待:“哪三请?” “一、臣请使秦;二、臣请调配两个助手;三、臣请割上郡予秦!” “什么助手?” “一个善射者,可百步穿杨!一个善走者,可飞檐走壁!” 魏惠王自语:“善射者,百步穿杨?善走者,飞檐走壁?这个??”眯眼,沉思有顷,看向公子卬,“卬儿,三军可有?” 公子卬平时专于治军,倒是不曾注意这个,迟疑一下:“应该有。” 魏惠王脸一沉:“什么应该不应该?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公子卬声音响亮:“有!” “找到他们,交给陈爱卿!” 公子卬拱手:“儿臣领旨!” 魏惠王转对陈轸,面色略带不悦:“还有一条,割让上郡??” 陈轸嘴角露出一丝黠笑:“王上,臣只是以割让上郡为由使秦,与秦睦邻,并非真正割让!” 魏惠王猜出什么,眼睛瞪大:“与秦睦邻?” “有来无往非礼也。公孙鞅以睦邻为名使我,迷惑我王南面称尊,树敌于天下,以阴计骗我河西,臣请以其人之术回敬之。秦得河西,必觊觎上郡,以取整个河西而后快。我以上郡为饵,秦公必信,公孙鞅亦必不疑。” “寡人准你所请!陈轸,”魏惠王拳砸几案,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寡人要的是公孙鞅死!” 陈轸拱手,一字一顿:“臣受命!” 魏惠王朗声道:“从今日起,寡人恢复爱卿的上卿之爵,待爱卿功成归来,寡人郊迎,为上卿洗尘!” 陈轸起身,叩首:“臣谢我王错爱!” 步出宫门,公子卬责怪道:“陈兄,那么大个事儿,你该事先打个招呼才是!” 陈轸重重摇头:“这个招呼不能打。” 公子卬表情奇怪地看着他。 陈轸苦笑:“如果打了,王上就会以为我俩是串通过了。” 公子卬恍然若悟,叹服地点头。 “军中不乏奇才,你选出二人就是!” “刺杀公孙鞅,人必须选好,否则,功亏一篑不说,不定还要牵连??”公子卬顿住,看向陈轸。 陈轸阴笑:“贤弟放心,什么也牵连不上,因为在下并非真的刺杀他!” 公子卬大吃一惊:“啊?” 陈轸恨道:“贤弟,轸谋事一向堂堂正正,怎么能搞暗杀这等让人不齿之事呢?卫鞅既已封君,杀之就是弑君,又教史家如何写轸?更何况,鞅贼若是死于暗杀,岂不便宜他了?鞅贼若再死于国事,岂不也太成全他了?” 公子卬蒙了。 陈轸拍拍他的肩,给出一笑:“卬弟放心,轸杀公孙鞅,是让他死得其所!” 公子卬仍不放心,眉头紧皱:“可??方才??” “是说给王上听的!只有那样,我王才会解气!” 公子卬四处物色陈轸所需人才,不消十日,张猛送来两名军尉,一个是河西飞腿朱佗,另一个是新军培训营的箭师陈忠。 公子卬叫来陈轸,一行数人来到后花园中。 第一个展示才艺的是陈忠。公子卬让人在百步开外由细丝线吊起一片树叶,那树叶在微风中飘来荡去。陈忠引弓搭矢,略略一瞄,一箭射出,叶片剧烈动荡,箭矢深深嵌入丈许开外的夯土墙中。 一仆解下丝线,飞跑过来。陈轸、公子卬验看,树叶正中断裂,一半飞掉,另一半仍旧连在丝线上。 公子卬问道:“陈兄,箭艺如何?” 陈轸看向戚光。 戚光拿出一张秦弓,数支秦矢。 陈轸转对陈忠:“陈箭师,请试此弓!” 陈忠换弓复射,再中。 陈轸冲陈忠竖起拇指:“果是神矢!”转向另一武卒。 公子卬吩咐道:“朱佗,也给陈大人露一手!” 朱佗身形瘦长,目光也不犀利,乍看之下与寻常人无异。陈轸正自诧异,朱佗陡然动身,一个侧转,如同一只陀螺,陈轸还没弄明白,人已在屋顶,紧接着又是一晃,复在眼前,形同鬼魅。 陈轸鼓掌,指弓、箭,对陈忠说道:“这张弓,还有这些箭,统归你了,具体如何做,”对二人,指向戚光,“敬请二位壮士听戚光安排!” 商君的几案上摊着一幅秦、楚地图,商鞅目光依次扫过车希贤、景监、司马错、公子疾四人,沉声道:“诸位,今天请大家来,只为一件事,就是请大家观看此图!” 几个人头凑过来,所有目光盯在图上。 商鞅指向汉中盆地:“这儿是我们的汉中,”又指安康盆地,“这儿是楚人的汉中,楚人在此建有一城,叫西城,就是最西边的城,”又指上庸盆地,“这儿是上庸,”接着指向上庸西南,“这儿是荆山,荆山脚下就是楚国的郢都!” 几人盯图看一会儿,又看向商鞅,不知他想讲什么。 “再看这儿!”商鞅指向商於谷地的一条水流,“此水名唤丹水,出商洛山东流,到达於城,再东南,到丹阳,”指丹阳,“就是这儿,汇入汉水,而丹阳,即为楚兴之地!” 几人无不吸口长气。 “这儿是大巴山,巴山深处有条溪,叫巫水,巫水出自一座山,叫巫山,巫山里面有道溪,叫宁水,宁水出自一座山,叫宝泉山,宝泉山下有个天下闻名的地方,叫大宁盐场,这个盐场出产大量的盐,叫巴盐,巴人背着这些巴盐,向南入江水,供应楚国,向西翻越崇山峻岭,供应巴蜀,向北越过巴山主岭,进入堵水,沿堵水河谷北下,在这儿(上庸)会聚,向东运往楚国北地,向西运往汉中,向北经由商於道,直入关中!” 提到“盐”字,几人相视,脸上皆起亮光。 商鞅手指猛地戳向於城:“由这儿东下,向南,可经由淅水直入丹阳、邓、襄,向东直入宛城!” 众人目光跟着移向宛、襄。 “若得邓、襄,郢都指日可破,而宛城里出产一种宝贝,堪称天下利器!” 司马错眼睛一亮:“乌金?” 商鞅瞥他一眼,重重点头:“正是!”从案下拿出一块生铁,“就是此物,宛地产的,经过锻造,坚硬锋利,楚人将之铸作犁铧,破土耕作,无往不克!” 司马错盯住商鞅手上的那块生铁:“末将听闻西戎有锻术,可将乌金锻作精钢,若是制成兵器,定是铜戈所不可比的!” 商鞅笑了:“鞅还想说的,司马将军已经说了!” 景监迟疑一下,道:“我们不是有韩地宜阳的乌金吗?” 商鞅应道:“宜阳是有乌金,但宛地所产质量更好,且宜阳乌金必须经过函谷道入秦,而函谷道卡在魏人手里,单是关税就是一笔巨大开支!” 车希贤恍然有悟:“商君不会是想与楚国开战吧?” 商鞅诡秘一笑:“楚国是头大熊,怎么能轻易开战呢?” 车希贤一头雾水:“这??” 商鞅的手指由商城东下,圈起包括於城在内的十个邑:“由这儿到这儿共有十邑,君上将之一并赐给在下了,可它们眼下却在楚人手里,在下有意收回,特请诸位谋议!” 几人皆是一震,不约而同地看向景监。 景监脸上微涨,看向一侧。 车希贤盯住景监:“於城等十邑皆在景氏辖下,只怕景兄??”顿住,目光移向商鞅。 “哦?”商鞅苦笑,“这个在下倒是忽略了!此事改日再议,景兄留步!” 众人散后,商鞅将景监邀至后花园。二人在园中漫步,各有所思。 商鞅问道:“景兄,商於之事,你作何想?” 景监低头不语。 又走一阵,商鞅轻叹一声。 景监住步,看向商鞅。 商鞅亦住步,回视。 二人对视有顷,景监缓缓说道:“公孙兄,你是想听官话呢,还是想听私话?” 商鞅不假思索:“私话!” “不同意。” 商鞅怔了一下:“官话呢?” 景监沉默不语,看向别处。 “景兄?” 景监淡淡道:“商君,下官可以不说出来吗?”说罢略略拱手,一个转身,大踏步离去。 望着他渐去渐远的背影,商鞅眉头拧起。 景监前脚一走,商鞅后脚就到了国尉府,向车希贤下令道:“筹备五万锐卒,由司马错任主将,嬴疾为副将!” 车希贤目光征询:“商君,那道谷地,您真的志在必得吗?” 商鞅盯住他,脸上略显失望:“希贤,连你也认为我是为自己?” 车希贤赔笑道:“在下不是此意,在下是说,楚国方城是景氏地盘,宛城郡守景翠是景兄的亲侄??” 商鞅截住他,冷冷接道:“你就直说,景监的胞兄景舍是楚国当朝令尹!” 车希贤咂吧一下嘴巴,不说话了。 商鞅长嘘一口气,摆手:“好了,你讲的这些在下全都晓得。景兄那儿,你得空劝劝他。既然来到秦国,他就该是秦国的人,秦人不为楚谋,儿女情长非大丈夫所为!” 车希贤拱手:“遵命!” “还有,告诉景兄,无论他作何想,秦、楚必有一争,且此争亦必始于商於谷地,因为,谁能控制这道谷地,谁就在未来大争中占据上风!” “遵命!” 向晚时分,商鞅一行共五辆辎车辚辚驶过咸阳大街,一百名短兵跟在车后。商鞅坐在中间的一辆豪华辎车上,车上无篷。 正行之间,“嗖”地一响,一矢从左侧射来,正中商鞅冠冕,头上表示君侯封爵的几串珠子应声而落。 商鞅未及反应,又是一响,一矢正中头顶,巨大的冲力将冠冕整个掀掉。 商鞅惊骇不已,急急趴在车里,惊叫:“快,抓刺客!” 场面大乱。 车马回到府中时,天已黑定。商鞅黑沉着脸端坐正堂,面前几案上摆着一张弓和两支箭。闻讯赶至的车希贤、司马错、公子疾三人轮番审视所获凶器。 车希贤看向卫队长,指弓问道:“此弓是在何处捡到的?” 卫队长拱手应道:“禀国尉,在房坡上捡到的。末将察看过了,是刺客走得慌急,在房坡上滑倒,此弓失手落下,还捣烂不少瓦片呢!” 车希贤审视长弓:“是张老秦弓。”猛地一震,眼睛凑上一处。 司马错看过去:“看到什么了?” 车希贤指着方才所视之处:“这儿有行小字,我的眼花了,看不清哩。” 司马错拿过弓,凑到灯光下,细审。 公子疾猛地耳朵一竖,打个手势,轻叫道:“嘘!”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拔剑出鞘,悄悄出门。 车希贤、司马错尾随公子疾悄步至府外,仔细察看。 一道黑影从屋顶闪下,公子疾看个真切,大叫:“有刺客!”说罢举剑冲向黑影。 黑影显然未曾料到对方反应如此迅速,以剑还击。一时间,火光四溅,剑屑横飞,正酣战间,车希贤、司马错奔至。冷向也带卫士赶赴过来。 眼见寡不敌众,黑影“嗖”地上房。 司马错冲上屋顶追赶,刺客已闪到屋脊后面,一物从屋顶滚下。司马错蹿上屋顶,追到屋脊,人已全然不见。 在兵士火把的照射下,司马错从屋檐上捡回一只夜行靴。 商鞅走出来,接过靴子,借着火把验看。 火光下,商鞅的脸渐渐变得愤怒、扭曲。 之后数日,咸阳多处府宅被兵士包围,里面的男女被悉数押出,府中军士皆被缴械,上枷。 刑狱内,在一张张沉重的木枷上面,是一个个惊诧且不服的面孔,其中有前太师甘龙的儿子甘茂、前国尉杜挚的儿子杜勇等,大多是在变法期间抗拒过商鞅的旧党成员。 大抓捕过后三日,一行十余辆辎车缓缓驶进咸阳城门,旗幡上打着“魏”“使”“陈”等字样。 陈轸端坐于中间车乘,身边放着使节。 公孙鞅初行变法时,功臣甘龙带头反对,被秦孝公削去职爵。后来,变法兴起,反对变法的人遭到强势弹压,甘龙的府宅落寞,拴马桩旁长起野蒿,在这入冬的风里悉数干枯,一片荒凉。 日将昏时,一辆辎车在门外停下,前国尉杜挚从车上跳下,用力敲门。 门“吱呀”一声洞开,老家宰探出头,见是杜挚,激动道:“杜大人,您总算到了!”忙伸手礼让,“请!” 杜挚走进客厅,见甘龙坐在几案前,神情落寞。 杜挚趋前,拱手道:“甘兄,杜挚见礼了!” 甘龙没有应声,抬手指下对面的客席。 杜挚坐下,盯住甘龙,情绪激动:“他有何凭证?” 甘龙淡淡说道:“刺客留下一张弓,弓上刻着几个字。” 杜挚急切问道:“什么字?” “甘茂之弓,三石六斗。” “甘茂之弓?”杜挚深吸一口气,“既然是这几个字,怎么又扯到我家杜勇了?” “有人告密,说他们是合谋。” “何人密告?” 甘龙给他个苦脸。 杜挚回以苦笑:“我这是昏头了。既然是密告,又怎么晓得呢?” “茂儿若做大事,定会与老朽谋议,这么大的事老朽迄今不知,知他必是蒙冤了!” 杜挚恨道:“定是鞅贼借此陷我,以绝后患!” “勇儿、茂儿之罪如果坐实,依那贼的连坐法,你我诸家室不会有人得脱,你我这把老骨头??唉!”甘龙苦叹一声,看向窗外。 杜挚急了:“甘兄,难道我们就这样坐以待毙?” “无路走了!”甘龙缓缓起身,“你我这就进宫去。”说着朝门外走去。 “进宫有何用呢?”杜挚叹道,“君上早就不待见我们了。” “君上不待见,太后总得赏个脸吧!” 两个退休老臣寻到太傅嬴虔,在他的安排下直入后宫,觐见老夫人。 三人赶到时,太后正听琴师赵良弹琴。赵良真正的身份不是琴师,而是赵室公子,与赵肃侯同宗于赵襄子,辈分上当为肃侯堂弟,自幼住在晋城,从大儒者子思的弟子修习中庸之学,颇得意趣,于两年前入秦,经由嬴虔觐见太后,为她奏琴解闷。 赵良弹奏的是《韶》,他的三个弟子以萧配和。《韶》乐已经奏至尾声,凤来仪,宫正趋至太后跟前,小声奏道:“报太后,太傅带太师甘大人、国尉杜大人求见!” “哦?”太后先是惊愕,旋即乐了,“呵呵呵,来得好哩,快请,老身有些辰光没有见到老甘龙了!” 宫正出去。 赵良停止演奏,朝太后拱手:“有贵宾到访,草民恳请回避!” 太后笑道:“呵呵呵,大可不必,你们都是老身的贵客,正好结个缘呢!” 赵良拱手:“草民遵旨!” 太后转对宫人:“加三个席位!” 宫人刚刚摆好席位,一阵脚步声急,两个老人跌跌撞撞地直扑进来,“嗵嗵”两声叩首于地,涕泣:“太后??呜呜??” 嬴虔跟在身后,脸色也是阴沉。 众人无不傻了。 太后蒙了,死死盯住二人。 甘龙、杜挚呜呜咽咽,埋头于地,只是悲哭。 太后看向嬴虔。 “禀母后,”嬴虔小声道,“商鞅近日抓走不少人,听说有甘茂、杜勇。” “啊?”太后震惊,虎起脸,嗔怪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儿臣??”嬴虔迟疑一下,低头,发出一声长叹,“唉??” 太后猜到什么,举拐猛敲地面,吩咐宫正:“快,叫嬴渠梁来,叫他这就来!” 商鞅大动干戈,抓捕数百人入狱,且多是与公室有关联的贵族,着实让孝公吃惊不小。无论如何,眼下不是变法之初时需要立威。新法已入人心,所有秦人,包括这些公族,没有谁敢再明目张胆地抗法。眼下已抓数百,若照连坐法,面临抓捕的必将数倍于此,这些人多为贵胄,其祖上皆有大功于秦。 然而,刺杀商鞅毕竟是事实,且想杀他的人一定不在少数! 孝公正在苦思两全之法,内臣趋进,说是老夫人请他马上过去。 得知甘龙、杜挚皆进宫了,孝公眉头皱起,沉思良久,吩咐内宰:“叫宫正回禀太后,就说寡人前往商君府上去了!” 内宰面露难色:“这??” 孝公摆手打断他,不耐烦道:“是去为他们求情!” “好哩。”内宰应一声,匆匆出去。 内宰打发走宫正,折返回来,见孝公在自己穿戴服饰,怔了一下:“君上?” 孝公整整衣襟,朗声道:“摆驾,商君府。” 孝公驾到,商鞅出迎。 一下公辇,孝公赫然看到商君府的大门处站着一十二名持戟甲士,心里“咯噔”一声,旋即恢复常态,与商鞅并肩走进府门。 然而,进入府门,更为夸张的是,门内站着甲士,即使是屋顶,也在不同角度设着几个岗哨,各持弓箭在手。 如此兴师动众,孝公由不得打个寒噤。 二人步入正厅,商鞅让出主席,于陪位坐定。孝公恢复坦然,关切道:“听闻有刺客,寡人震撼,这来为爱卿压个惊!” 商鞅拱手:“谢君上关切!一切都过去了。” “刺客抓到否?” “正在查询。臣本欲在查明实情后奏报君上,不料君上竟??” 孝公打断他,意味深长道:“爱卿是秦国支柱,寡人股肱,不能有闪失啊!” 商鞅离席跪地,叩首:“君上恩宠,臣??”更咽起来。 “爱卿请起。”孝公弯腰将他扶起,问道,“是谁在查办?” “司马错在查,车希贤督办!” 孝公转对内宰:“传旨,召车希贤、司马错!” 内宰朗声道:“君上有旨,召国尉车希贤、左庶长司马错商君府觐见!” “叫嬴疾也来!”孝公掏出丝巾捂嘴,干咳起来。 内宰唱宣:“召五大夫公子疾商君府觐见!” 大牢刑讯室内,甘茂被绑缚在刑讯柱上,伤痕累累。一个狱卒手拿烙铜,恶狠狠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司马错坐于问讯案前,冷冷道:“甘茂,招供吧,免得皮肉受苦!” 甘茂抬头,看向他:“要我招什么供?” 司马错扬起手中的弓:“这张弓呀!” “我说过一千遍了,它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上面为何刻着你的大名?” “我也可以在某张弓上刻上你的大名!” 司马错指他,气结:“你??狡辩!” 甘茂重重摇头:“不是狡辩,”喘会儿气,一字一顿,“是招供!” 司马错看弓:“弓上这些字可是你刻上去的?” 甘茂将头瞥向一边,不屑道:“我的字没有那么丑!” 司马错瞥一眼狱卒:“放他下来!” 狱卒放甘茂下来。 “给他笔、简!” 狱卒递给甘茂笔和竹简。 甘茂活动下手腕,看向司马错:“写什么?” 司马错晃下弓:“就写弓上所刻的字,甘茂劲弓,三石六斗!” 甘茂伏案写字。 待他写完,司马错比对甘茂的字与弓上小字的差异,眉头拧紧。 正思索间,一个军尉走到司马错跟前,耳语一阵。 司马错转对狱吏:“送案犯回牢!” 两名狱卒上前,一左一右扭住甘茂的胳膊。 甘茂极力反抗,大声冲司马错喊道:“抗议,本人不是案犯!” 司马错改口道:“送疑犯回牢!”便匆匆走出。 司马错赶赴商君府,车希贤、公子疾已到多时了。 所有目光盯向司马错。 司马错将一片竹简与那张弓摆在几案上,手指竹简,向孝公禀报道:“君上,这是我让甘茂写的几个字,”指弓上的小字,“这是弓上的原字,请君上明审!”呈上二物。 孝公接过,看毕,目光扫向众人:“诸位爱卿,你们也都看看。”说着递给商鞅。 商鞅接过,仔细审视,完后递给车希贤,车希贤察看后再递给公子疾。 待公子疾看毕,孝公扫视一遍众人:“你们怎么看?”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说话。 孝公看向商鞅:“商君,你怎么看?” 商鞅手扶下巴,若有所思:“字迹是有不同!”又看向司马错,“司马错,这张弓你让甘茂看了?” 司马错应道:“看了。” “上面的字也让他看了?” “没有。” 商鞅吸一口气,没有再说话。 车希贤指着弓道:“有个细节,就是弓上面的字体,不完全是秦体,有模仿痕迹,甘家是秦国望族,甘茂若是制弓,上面刻写什么,必是详细审核。” 公子疾亦指向弓:“弓上的那个茂字,似乎多出一撇。” 司马错缓缓点头:“无论怎么上刑,甘茂宁死不肯招供,说他如果刺杀商君,应该是在三年前,而不是现在!” 连司马错也跟着附和,商鞅一脸诧异:“为什么?” “因为三年前,他不赞成变法,现在,变法使秦国强盛,让秦国战败了魏国,收回了河西,他没有理由再刺杀商君了!” 商鞅显然不曾想到这个,恍然若悟:“哦,是这样。” 一直凝眉苦思的秦孝公看向商鞅:“商君,看来此事尚须详审。新法重在公正,若是冤枉无辜,秦民就会不服。民若不服,新法威严就不复存在了!” 见君上也如是说,商鞅只好作罢,向秦孝公拱手:“臣遵旨。”转对司马错,“按君上旨意详加审理,如果确实不是甘茂等人所为,就具表结案吧。” 司马错拱手:“下官遵命!” “这也是个警示。”孝公转对车希贤,“为商君府增派侍卫,确保商君安全!” 车希贤拱手:“臣领旨。” “现在有多少侍卫?” “三百!” “增加到三千!” 车希贤惊愕:“这??超过规制了!” 孝公猛地变脸,站起身来,声音几乎是吼:“什么规制?没有商君,秦国就没有今天,商君安全关乎秦国未来!”许是过于激动,又咳起来。 车希贤震恐,拱手:“臣遵旨!” 商鞅起席,叩首:“臣鞅叩谢君上偏爱!” 是夜,咸阳魏国使馆里,陈轸端坐于主席,戚光、陈忠、朱佗侍坐。 朱佗拱手道:“禀主公,商君查出甘茂诸人不是元凶,已将他们全部放出。” 陈轸大吃一惊:“哦?”吸一口气,“他是怎么查出来的?” “是陈忠留下的那张弓,甘茂不认,说那张弓不是他的,因为刻在上面的字与甘茂的字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是字的写法不一样,尤其是茂字,多出一撇!” 陈轸看向戚光:“老戚,谁写的?” 戚光一脸尴尬:“是??小人写的。” “唉,”陈轸轻叹一声,“你呀,不懂也不问一下,魏字的写法与秦字的写法是大不一样的!” 戚光拍打几下自己的脑瓜子:“小人该死!小人模仿了秦国写法,谁料这茂字??”做个苦脸,懊悔不已。 “哈哈哈哈,粗心了吧。”陈轸笑几声,看向朱佗,“都是哪些人去了甘家?” 朱佗应道:“放出来的人全都去了,齐刷刷地跪下一满院子,这辰光还有不少没走呢。” “该跪呀!”陈轸慨叹道,“他们欠下甘家的是一窝窝的命啊!”又转对戚光,“递上拜帖,太傅府!” 戚光应一声:“好咧!” 陈轸突来乍到,嬴虔吃一大惊,命家宰迎至客厅。 礼仪过后,嬴虔盯住他:“陈上卿,你别是登错门槛了吧?” “哈哈哈哈,”陈轸爆出一声长笑,“在这咸阳城里,除去宫门,就数太傅大人的门槛高了,想登错也得借个胆哪!” 嬴虔揶揄道:“如果老夫没有记错,上卿几番来使,登的无不是大良造家的门槛。那门庭近日换匾,升阶为商君府了,那才是咸阳城里除宫门之外数一数二的门,才值得上卿这样的大人前往叩拜哟!” “唉,”陈轸夸张地苦叹一声,“那道门槛陈轸倒是想登,只可惜人家不再赏脸了!” “哦?”嬴虔倾身,“敢问上卿,可为何事?” “因为河西的仗打完了!” “这??怎么个说辞?” 陈轸苦笑:“于商君而言,仗没打完,就有用轸处,仗打完了,轸就一无用处喽!” 一来陈轸此言在理,二来出于对商鞅的怨恨,嬴虔点头:“嗯,这话实在。上卿有所不知,那厮本就是个过河拆桥的主儿,这不,君上刚刚封他商城,他就盯住人家的於城了!” “哦?”陈轸佯作惊愕,“於城是楚国景氏的辖地,没有景监大人举荐,商君不过是个奔走列国、寄人篱下的家奴,商君若打於城,就是去挖景家的墙脚,这不是有意玩景大人的难堪吗?” “你说得是。陈上卿乃是百忙之人,今日来登老朽的门,总不会只为唠叨别人几句闲话吧?” 见他切入主题,陈轸这也说明来意:“百忙不敢。轸今日拜谒太傅,确为二事,一是私事,轸有心攀个高枝,与太傅结个亲近;二是国事,轸请太傅帮个大忙!” “高枝不敢当,”嬴虔摆手,显然有些不耐烦了,“上卿还是说说国事吧。老朽能帮什么忙?” 陈轸一字一顿:“睦邻!” 嬴虔诧异道:“咦!你不是早就与商鞅在栎阳签过约、睦过邻了吗?” 陈轸神秘一笑:“轸想再睦一次。” 嬴虔扑哧笑了:“有意思。说吧,你还想怎么睦?” “西河郡归秦,上郡孤悬在外,有等于无,轸已说服我家王上,拟将上郡赠送于秦!” 嬴虔来劲了,一拍大腿:“哎嗨!”倾身,“怎么个赠法?” 陈轸伸出右手食指,诡诈一笑:“附加一个小小条件。” “呵呵呵,”嬴虔干笑几声,“是了是了,我就琢磨魏王不会如此慷慨呢!说吧,什么条件?” “请太傅借只耳朵!”陈轸起身,走到太傅跟前。 嬴虔侧头。 陈轸附耳,一字一顿:“魏王想要商鞅死!” 嬴虔倒吸一口气,目光死死地盯住陈轸。 陈轸回到自己席位上,坐下,假作不安状:“太傅大人,这价开得够高了吧!上郡虽说贫瘠,虽说不及西河郡,却也方逾两百多里,于秦更是如鲠在喉啊!” 嬴虔缓过气来,皱眉道:“这??难度有点儿大呀!” “没有难度的事儿,能值得太傅大人劳动贵手吗?再说,太傅大人的这个—”陈轸摸了下自己的鼻子,“虽说无碍大事,因此而起的羞辱,却非大丈夫所能承载啊!” 嬴虔摸向自己的铜鼻子,恨恨道:“上卿大人,老朽与鞅贼势不两立,这是实情,只是,自收复河西之后,鞅贼在朝愈加得志,如日中天,君兄对他百依百顺哪,上卿所求,实令老朽为难!” 陈轸再次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 “上卿为何发笑?” “日过中天,就该往下落了!” 嬴虔听出话音,吸一口气,缓缓嘘出:“上卿有所不知,前几日有人刺杀鞅贼,人未刺到,反倒连累数百口人,君上躬身商君府问安,许他十倍护卫,上卿想要他死,怕是难上加难喽!” “哦?”陈轸吃一惊,“鞅贼侍卫原是多少?” “三百。” “十倍就是三千!”陈轸愣怔有顷,咂舌道,“啧啧,三千侍卫招摇过市,这是天子出巡的规格啊!” “是呀,即使君上巡行,也不过一千二百甲士!” 陈轸兴奋起来:“那鞅贼可接受了?” 嬴虔嫉恨道:“此等显赫,此等荣耀,哪个男人又能拒绝呢?” 陈轸拳头紧起,自语道:“太好了!” 嬴虔愕然:“什么?这个还好?” 陈轸拱手:“恭喜太傅!” 嬴虔一脸诧异:“喜从何来?” “今日看来,不久的将来,上郡就是秦国的了,太傅不战而得上郡,仅此一功,亦可在百年之后用来压枕喽!” 嬴虔愈加不解:“这??”拱手,“老朽愚痴,如何不战而得上郡,敬请指点!” “呵呵呵呵,”陈轸笑着拱手,“指点不敢。轸久未沾酒了,今日能得与太傅畅饮乎?” 嬴虔面朝外,爽朗地喊道:“来人!” 家宰进来。 “筹备酒菜,招待贵宾!” 冬日来临,大雪封山。就在老秦人家家户户享受农闲之时,商鞅将车希贤、司马错、公子疾召至府内,看向车希贤道:“国尉,三军、辎重备妥否?” 车希贤应道:“步卒五万、战车三百乘已于旬日之前屯驻蓝田,待命出征,相应粮草也在陆续运往商城。” “甚好。”商鞅看向司马错、公子疾,“二位能在三个月内拿下於城十邑吗?” 司马错双手握拳:“末将保证一个月内全部拿下!” 商鞅看向公子疾。 公子疾迟疑一下:“若是楚人无备,一个月内当可拿下。” 商鞅看向二人,点头:“二位有此信心,鞅也就放心了。二位听令!” 司马错、公子疾拱手:“末将听令!” “君上不想与楚王撕破脸皮,是以此番出兵,名义上是鞅的个人行为,五万军马也是鞅向君上借用的,因而,对诸位的任命,就不是君上诏令,而是鞅的任命,未来论功行赏,也是以商君名义行使,望二位传谕三军所有将士!” “末将明白!” 商鞅对公子疾下令道:“嬴疾听命!” 公子疾拱手:“末将在!” “本府修改任命,决定以你为主将,司马错为副将,本月十五日祭旗出征!” 公子疾震惊:“我??主将?”看向司马错。 司马错神态自然,拱手:“末将遵命!” 商鞅拖长声音:“嬴疾?” 公子疾略作迟疑,拱手:“末将遵命!” 见二人已无他言,商鞅缓缓说道:“谋在周,行在秘,尤其是此番用兵,须速战速决,打楚人个措手不及,否则,一旦楚人有所防备,山地易守难攻,你们就会吃力了!” 公子疾、司马错齐拱手道:“末将明白!” “还有,加强关防,尤其是武关,对所有过关人员严加盘查!” “末将得令!” 是夜,景监将一封密信装入一锦囊,交给一个家臣:“你扮作楚商,星夜兼程,务于旬日之内赶到宛城,将此信交给景翠!” 家臣点头,纳锦囊入袖,疾步走出。 翌日晨起,景监家臣行至武关,接受盘查,密函被守值军尉搜出。 与此同时,位于秦楚边界的楚国鄀关,守关楚卒正在沉睡,秦兵突然攀上关墙。楚卒惊呼,奔走。秦人追杀,惨叫声连连。没多久,鄀关城头扬起“商”的旗帜。 紧接着,秦卒乘胜追杀,攻克重镇於城。 楚人四散奔逃,秦人四处追杀,处处皆是惨象。 郡守景翠夜半被府宰叫醒,抱怨道:“大半夜的,什么事儿呀?” 府宰颤声道:“主公,出大事了!” 景翠一怔:“什么大事儿?” “秦人??突袭鄀关,攻陷於城,势不可当!” “不可能!”景翠惊愕,睡意全无,几步跨进厅堂,见两个浑身是血的军尉叩首于地,泣不成声,顿时目瞪口呆。 不消旬日,上鄀邑、下鄀邑、上洛邑、析城等城邑的城门楼上悉数升起秦旗。 秦人偷袭之事很快传到郢都。 楚臣济济一堂,楚威王扬起手中战报,声音沉而有力:“半个月前,秦人出兵五万,袭占我鄀关,攻克我上鄀、下鄀、於城、上洛等十邑,兵锋逼我宛、襄!” 众臣震惊,面面相觑。 楚威王扫视群臣:“我当如何应对,诸位爱卿议一议!” 屈丐跨前一步,义愤填膺道:“有什么好议的,打!” 众臣跟着大声附和:“打!” 群情激愤。 楚威王摆下手,众臣安静下来。 楚威王将目光缓缓移向屈匄:“老爱卿意下如何?” 屈匄拱手:“先王之所以将商城等五邑让给秦人,是因我手中握有於城等十邑。今十邑尽失,商於谷地尽归秦有,宛、襄也就暴露在秦人的眼皮底下,伸手可触了。” “爱卿之意是打了?” “臣之意,要么不打,要打就打过蓝田,夺回商城五邑,将秦人锁死在关中!” 楚威王看向景舍:“老爱卿意下如何?” 景舍拱手:“王上,今非昔比,秦变法改制,国力强盛,又在河西之争中大败魏国武卒,取得完胜,其势正盛。此番袭我,必也是筹备良久,而我却应付于仓促之间,老臣以为,眼下开战不得。” 楚威王面现不悦:“你是说,寡人就这么忍了?” “非也。商於谷地为我西北门户,断不可交由秦人掌管!先王一时慷慨,将商城等五邑让给秦人,实为意气之举。秦人却不知足,此番袭我於城,反倒给我一个收回全部商於的借口,是坏事,也是好事!臣是以赞同屈匄,与秦开战,将秦人彻底赶回关内。只是,秦、魏河西之战摆在那儿,与秦之战,我须作长远筹备,不战则已,战则确保完胜!” 楚威王缓和情绪:“老爱卿说得是。”看向众臣,“只是,近日与越交恶,寡人又新得黔西,三军将士东奔西走,这已忙不过来了!”略顿,看向昭阳,“昭爱卿,你如何看?” 昭阳拱手:“令尹说得是。商於皆为山地,易守难攻。秦人之所以得逞,是因我失备。今谷地为秦人所得,而秦人必严加防备。攻有备之师于绝地,若想完胜,兵力当十倍于敌。而眼下我三军近半在黔西,近半在泗下,还有一些在昭关,仓促间难以调配到位,是以臣不赞成立即开战,请我王明断!” 楚威王转对御史,朗声道:“拟旨,旨令景翠严守方城,确保宛城无虞,令屈丐严守淅水,确保襄、邓无虞。黔西之师半数留守,半数于半年之内移兵襄邓。泗下之师半数留守,半数于半年之内移兵方城。吴越为我大敌,昭关之师不可擅动!” 捷报频传,商鞅赶到秦宫,兴奋地将战报呈给秦孝公。秦孝公拆开,阅读,时不时就会咳几下。 看有一阵,秦孝公放下战报,眉开眼笑:“呵呵呵,好啊,打得好啊!” 商鞅激动道:“前后二十一日,於、鄀等十邑尽归君上了!” “呵呵呵,”秦孝公干笑几声,和善的目光中带有些许质疑,“是你商君的地盘,怎么能归寡人呢?” 商鞅愣怔有顷,急切解释道:“地盘是商君的,可商君是君上的呀!” 秦孝公乐得合不拢口:“哈哈哈,爱卿讲得好哇!”从案头拿出一册,“爱卿看看这个!”又咳起来,较之先前更轻,显然是强自压抑。 商鞅接过,翻看。 秦孝公感慨道:“唉,寡人的大业刚刚有个眉目,景爱卿就想告老,这怎么成呢?” 商鞅凝视册子良久,看向他,目光征询:“此物可否交臣处置?” 秦孝公摆手:“拿去吧。景爱卿的这把锁,非得你这个钥匙不可!” 回到府中,商鞅立即唤来府中御史,问道:“景大人的那个家臣押回来没?” 御史应道:“在路上了,估计三天之内可到咸阳。” “传令押送军士,为他去枷,好生款待。” 御史拱手:“遵命!” 商鞅朝外喊道:“来人!” 冷向趋入,拱手:“君上?” “问过御医否?” “问过了,御医不肯说。”冷向从袖中摸出一方丝巾,压低声,“这是宫人从复兴殿里偷偷捡出来的!” 商鞅接过,展开,是一团浓浓的血痰。 商鞅凝视丝巾良久,吸一口长气。 三日之后,商鞅赴上大夫府求见景监。 景监抱病不出。 府中家宰拱手道:“禀报商君,主公近日身体欠安,卧病在榻,医师吩咐静养,实在抱歉了!” “呵呵呵,他的这个病我晓得。这儿有个药方,请您转呈景大人,不定对症呢!”商鞅从袖中摸出一物,递给家宰,起身走了。 家宰来到内厅,禀报景监道:“这是商君送给主公的,说是个药方!”说着,呈上商君所给之物。 景监拆开,里面是他给秦公的辞呈并他写给景翠的密信。 景监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外面一阵脚步声急,已被放回来的家臣惶惶走进,“扑通”跪地,颤声道:“主公??”号啕大哭。 景监缓缓道:“你受苦了。”转对家宰,“带他洗漱,用餐,将养几日吧。” 自那日静坐修道之后,童子带领四人天天到这林子里,换着花样打坐,一日仅吃一顿饱饭。四人入林时,玉蝉儿也没闲着,或在草堂,或在溪边,或在洞中,或独坐,或与先生对坐。 孙宾最先忘了时间,然后是苏秦,庞涓则从来不记,唯有张仪细致,每天回来,就要拿起一块白色的化石在榻边的墙上画上一道,到第一十二天时完成一个品字。先生许以三月为期,小顺儿不在了,他必须自己记下。 然而,待他的第七个品字还剩最后一道时,许是太累了,许是全忘了,他一到榻上倒头就睡,之后再没拿起化石。 两个多月下来,四人壮实的身子皆瘦一圈,远望上去,竟也显出一些儿仙风道骨了。至于静坐的功夫,四人也都磨炼出来,虽说做不到心静如镜,却也能如石头一般端坐一日,处乱不惊。 又是一日晨起,太阳初升,苏秦四人随童子走进林中。四人一如往常,进林之后二话不说,径直走到自己的地方,正襟坐下,各入冥思。 童子却没坐下,而是斜靠在树干上,眯缝着两眼扫他们一眼,缓缓说道:“诸位师弟!” 听到声音,四人各自睁眼,看向童子。 童子目光依次扫过四人:“这些日来,诸位静坐,感觉如何?” 冷不丁遭此一问,四人面面相觑。 童子看向庞涓:“庞涓?” 庞涓略想一下,张口说道:“回禀师兄,在下已能做到纹丝不动!” “嗯??”童子点头认可,话锋一转,“然而,你的心一直在动。” “嘿嘿,”庞涓叹服,“师兄说得是,总是想入非非。” 童子转向张仪:“张仪?” 张仪几乎是脱口而出:“仪能做到心如止水!” 童子微微一笑:“总有风抚,时而惊涛,时而涟漪。” 张仪竖拇指:“张仪服了!” 童子将目光移向苏秦:“苏秦?” 苏秦低头:“我??总??总是想??想事情!” “甚好,”童子重重点头,一本正经道,“证实你还活着!”最后看向孙宾,“孙宾?” 孙宾淡淡道:“有时觉得沉沉欲睡。” “做梦吗?” 孙宾凝眉,若有所思:“似梦非梦。” 童子竖拇指:“厉害,你已接近止水了!” 孙宾木讷地笑了。 童子看看天,给他们个笑:“诸位师弟,今朝天气不错嗬!” 庞涓脱下一件衣服,抱怨道:“怪道热呢,我这先脱一件,免得午时难过!” 张仪扫庞涓一眼,抖抖自己的衣服,一脸得意:“晨起咱家就晓得了,这不,比昨日少穿两件呢!” 早已习惯这对活宝的斗嘴,童子没睬他们,顾自说道:“本师兄夜观天象,未来三日天气回暖,也许会是小动物们入冬前的最后进餐时间,诸位莫让它们失望哟!”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只小罐。 四人皆怔。 童子夸张地晃动罐子。 四人齐看过来。 童子打开封塞,伸手入罐,抓出蜂蜜,走到四人跟前,分别抹在四人的脚脖、手腕、脖颈、腿、胳膊、后背和耳后。 时值深秋,正是蝼蚁、蜜蜂等小动物觅食、收藏食物的最后日子,有这些蜂蜜在此,后果可想而知。 四人无不惊惧。 童子扫四人一眼,郑重说道:“诸位师弟,你等今天若是仍能纹丝不动,仍能心如止水,仍能想事情,仍能沉沉欲睡,本师兄就恭贺你们!” 张仪脸色变了:“师兄,这??蝼蚁若来,岂不将我们活活吞了!” “蝼蚁倒不可惧,”庞涓一脸担心,“前几日在下听到有大黄蜂在嗡嗡飞呢!” 童子白他一眼:“本师兄好像记得有人说过,即使利刃抵喉,也不擅动分毫,不过几只黄蜂,这就惧怕不成?” 庞涓脸上涨红:“谁人怕了?不过来句玩笑话嘛!” “不怕就好!”童子朗声说道,“记住,只要心平如镜,纹丝不动,莫说是大黄蜂,纵使熊罴到来,也不过舔几口蜂蜜而已!” 想到爱吃蜂蜜的灰熊,四人面面相觑,各自抖擞精神,端坐不动。 童子将剩余蜂蜜涂在自己身上,将罐口封了,放在几人中间。 五人端坐。 果如童子所言,这日天气暖和。清晨倒也无事,待到日头升高,天气渐暖,阳光照进林子时,小动物们就开始忙碌起来,先是几只蚂蚁,继而是无数只蚂蚁,兵分数路,有条不紊地一个接一个攀上他们的躯体。不一会儿,五人身上已是黑乎乎一层。纵使他们已有心理准备,但那滋味,真就如受刑一般。又过一时,果有野蜂飞来,落在蚂蚁堆中,飞来飞去的嗡嗡声马上又使他们忘掉了身上的蚂蚁,全神贯注地应对这种体型更大的家伙。 与此同时,鬼谷草堂里,玉蝉儿手握银针,在一块由软泥捏成的假胳膊上一下接一下地扎刺。鬼谷子步出洞穴,站她身边看有一时,在几案前坐下。 玉蝉儿瞥见,走过来:“先生?” 鬼谷子裸出左胳膊放在几上,朝她微微一笑:“蝉儿,这条老胳膊有点儿酸痛,你来扎它一针!” 玉蝉儿震惊:“先生?”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来呀!”晃晃左臂。 玉蝉儿握针的手微微颤动:“先生,我??” “扎云门穴!” 玉蝉儿颤得越发厉害:“我??” 鬼谷子凝视她,鼓励道:“蝉儿,道造化万物,亦造化生命。生命之奇莫过于人,知人者又莫过于医。你决定由医入道,可见你的慧心。由医入道,重在感悟。这些日来你熟读医书,但医书只是告诉你修医之方。而要领会为医之道,须得体悟生命终极之谜。只在泥巴里下针,你是无法体悟的!” 玉蝉儿仍旧怔着。 鬼谷子拍拍胳膊,又是一笑:“扎呀,你想让老朽的胳膊一直酸困下去吗?” 玉蝉儿闭目,稳会儿心神,重新睁眼,轻声道:“先生,我??能下针?” “能能能,就当这只胳膊是你眼前的一堆烂泥!” 玉蝉儿找到云门穴,咬牙扎下。 鬼谷子赞道:“嗯,扎得很棒,再深一点儿,好了,捻,对,就这样捻,对对对,稍向左偏,对,就是这儿,这才是云门穴,捻,继续捻!”说着缓缓闭目,相当享受的样子。 玉蝉儿关切地问道:“先生,疼吗?”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你扎得这么好,怎么会疼呢?捻,继续捻,呵呵呵,很棒,效果甚好,不那么酸困了!” “先生,我??我这是第一次在人的身上下针,且还是在先生身上!” “呵呵呵,今儿让你扎个够!” 待太阳落山、小动物们纷纷撤退之时,五人如往常一样收功,纷纷爬起。苏秦四人无不嘘出一口长气。 这一日,好歹算是熬下来了! “嘻嘻,”望着他们如释重负的样子,童子笑了,“本师兄恭贺你们!” 庞涓将手伸进衣服里,摸一阵子,掏出一只蚂蚁,捻得粉碎,恨道:“你娘的,还真把这儿当家了!” “哈哈哈哈,”张仪大笑道,“怕是庞兄身上曲里拐弯的地方太多,这只蚂蚁迷路了!” 众人皆笑。 庞涓敛住笑,看着张仪:“张仁兄这张利嘴,在下佩服!顺便问句,那两只大黄蜂飞来时,听着它们飞来飞去的声音,仁兄心里怎么想的?” 张仪不假思索:“祈祷!” “祈祷?”庞涓怔了下,“讲来听听,仁兄是怎么祈祷的?” 张仪做祈祷状:“令人敬畏的大黄蜂兄弟,你们若要落下,就都落到在下斜对面的庞仁兄身上,那家伙肌肉壮健,皮肤厚得像堵墙,你们的长枪扎下去,才够刺激,才够成就!你们万不要落在我们的师兄身上,他那一身细皮嫩肉,只会毁掉你们的一世英名啊,大黄蜂兄弟!” 几人笑得前仰后合,童子“咯咯咯咯”岔了气,边笑边按腰“哎哟”起来。庞涓笑着走过来,在童子的背上轻轻捶打几下,见他感觉好些,拦腰抱起,轻轻一抡,托在肩上:“师兄大人,师弟失礼了,背你回去哈!” 披着落日斜晖,庞涓背着童子,一行五人有说有笑,顺着山道返回草堂。 玉蝉儿已经把针下在鬼谷子的腿肚上了。 玉蝉儿下好针,看向门外,见天色近暮,半是担忧道:“先生,他们??能熬过今日吗?” 鬼谷子点头。 “先生是有意让童子折腾他们吗?” 鬼谷子笑道:“童子以身言教,怎么能是有意呢?” 玉蝉儿亦笑:“是蝉儿错了。蝉儿想说的是,他们几个非为修道而来,先生却强使他们修道,或是缘木求鱼呢。” “他们是否真心修道,老朽焉能不知?只是??这些日来,老朽前思后想,觉得那个随巢所言,虽不全对,亦非全错!” “随巢先生说什么了?” “随巢说:‘人生苦乐虽为自然,战乱杀戮却是人祸。既为人祸,当有人治。’眼下世道纷乱,民不聊生,的确有背于天道,该当早日结束才是!” 玉蝉儿大睁双眼:“先生想让他们四人来结束世间这些纷乱吗?” “得看他们的器量!” “依先生所判,他们四人的器量如何?” “皆为璞玉,就看怎么去琢磨了。” “他们??能琢磨出多大的器?” “得看他们是多大的料。” “怎么看出他们料的大小呢?” “观其对道的体悟。悟得多,就是大料,悟得少,就是小料。一点不悟,就不是料!” 玉蝉儿眼珠儿一转:“要是全悟呢?” “可为不器之材!” “何为不器?” “不器就是彻道,彻道之人古称圣人,可洞悉万物奥秘,通晓天地玄机!” 玉蝉儿笑道:“这是先生您了!” “唉,”鬼谷子长叹一声,“老朽苦求一生,只为成就不器。只是,时至今日,此求仍是奢望。老朽时日无多,本欲全心成就,可这世间诸事,怎么也是撕脱不开呀!” 玉蝉儿恍然有悟:“难怪先生执意不收他们为徒!” “缘分本为天道,躲不得哟!” “先生,”玉蝉儿抬头问道,“蝉儿有一点儿不明,世间争勇斗狠,机心奸人遍地皆是,您让他们四人体悟大道,难道大道能够应对世间奸人?” 鬼谷子点头:“邪不胜正,古今一焉。机心之人多为名利之徒,鼠目寸光,不足以成大事。能成大事者,除机心之外,尚需道心!” “先生之意是,四人机心已备,所缺的只是道心。您让他们日日修炼,是要他们感悟大道,养育道心!” “是的,”鬼谷子再次点头,“机心是术,若无道心统御,术越高,行越偏,不仅难成大器,且难保自身。世上多少人沉迷于此,结果祸及自身,殃及他人哪!” 玉蝉儿脑海中浮出张仪、庞涓二人,略略皱眉:“诚望他们能如先生所愿!” 入夜,童子进洞,声音很轻:“先生,三个月的期限到了,明儿是最后一天!” “晓得了。”鬼谷子淡淡应道。 “得让他们闯一道大关!” “好。” “先生想让他们过个什么关?” “你小子是师兄,问老朽做什么?” “嘻嘻,”童子压低声音,“小子早就想好了,带他们去一个我最最害怕的地儿!” “去吧。” “如果他们挺过去了呢?” “带他们回来,行拜师礼!” “太好了!”童子一握拳头,略顿,“嘻嘻,先生,如果他们也拜师了,我还能??做师兄吗?” “你想做吗?” “嘻嘻,挺过瘾的!” “呵呵呵,”鬼谷子笑了,“你小子,人不大,官瘾倒是不小哩!” 次日晨起,童子来到四人舍前,见他们早已等候了。 看到童子背着一个包裹,张仪笑嘻嘻地迎上几步,拱下手,指着包裹道:“师兄,包包里不会全是蜂蜜吧?” 童子摇头。 “咦,”张仪略觉失望,“为何不带了?昨日那滋味儿,初时难受,后来竟是习惯了。再后来,与那些蚂蚁们厮混得熟了,它们嚷嚷着走时,在下还有点儿舍不得呢!” 众人皆笑起来。 “张公子,”童子止住笑,“师兄今日要带你们去处地方,保准够劲儿!” 庞涓急切道:“哪儿?” “猴望尖!” 听到“猴望尖”三字,张仪“噌”一下跑进屋子,拿出水桶径走出来。 童子惊讶道:“张公子,你拿水桶干什么?” “不瞒师兄,”张仪来劲了,“师弟早就盼着这一日呢。前番未能上到尖顶,让某人得先,这口气一直憋着。此番看我第一个攀到尖顶,为先生打回一桶能下肚的好水!” 庞涓不无得意地用舌头发出几声“嗒嗒”,歪头看着张仪。 张仪看向他:“嗒嗒什么,庞仁兄?” 庞涓笑道:“张仁兄,是否需要个向导?” “嘿!”张仪拔脚就要走。 童子叫住他:“张仪?” 张仪住脚,回头,看向他。 “将桶放下!” 张仪放下桶。 童子面对四人,拍拍包袱:“回去打个包袱,带上过冬的衣服!” 庞涓看天,诧异道:“咦,天气不错呀,带衣服做啥?” “待会儿你就晓得了!” 见童子把话说到这里,四人再无他话,各回舍中,如童子一样包上棉衣,径投猴望尖而去。 虽只走了一次,庞涓却已将那条山沟熟记于心,自告奋勇地在前带路,童子、苏秦、张仪紧紧跟后,孙宾依旧殿后。不消一个时辰,五人已攀至尖顶。 时至深秋,山顶寒风凌厉,冷气刺骨,不到一刻,五人在登山时产生的那点儿热能就已不见,便各自打开包裹,穿上棉衣。 张仪指前面道:“请问师兄,是否在此静坐?” 童子应道:“正是。” 张仪寻到个避风处,屁股“噗”一声沉下。 猴望尖山势虽高,山顶不过几间房舍大小,且崎岖不一。庞涓环视一圈,还真只有张仪所坐之处最是舒适,既背风,又安全。 庞涓心里不爽,语带讥讽:“哟嘿,张仁兄倒是选了个好地儿,只是??师兄坐哪儿?” 张仪脸上挂不住,忽地站起。 “嘻嘻,”童子哂道,“此处只可坐凡人,不可坐修道之人!” “嘿,”张仪干笑一声,夸张地拍打几下屁股,“怪道烧屁股哩!”转对庞涓,夸张地打个礼让动作,“庞仁兄,此处正合你用,请!” 庞涓冷笑一声,特别选个突处,迎北风坐了。 童子扫他一眼:“庞公子请起!” 庞涓略怔:“咦,不是在此打坐吗?” “此处亦非修道之人可坐!” 庞涓急站起来,不无惶惑地望着童子:“这??我们该坐何处?” 童子努下嘴,率先走向断崖。 四人怔了下,也跟过来。 庞涓定睛一看,正是此前拴藤取水处。 童子指下断崖:“就这儿,请!” 四人无不失色。此处是断崖,下面悬空,从侧面望去,就如仙人伸出一只巨手。站在崖顶,即使长在下面几丈处的那棵大松树也丝毫不见。 张仪小心翼翼地走到童子所站之处,抓住松枝,探头一望,缩回,夸张地叫道:“天哪,一眼望不到底呀,这要摔下去,纵使一块石头也得碎成千万块。你们谁想坐谁坐,在下恐高,不坐了,不坐了!” “哈哈哈哈,张仁兄,”庞涓爆出一声长笑,大步走向张仪探头处,手指断崖,得意地说道,“前番让你攀上绝壁的那条葛藤就是在下从这儿掼下去的!” 张仪叹服地咂巴几下:“你狠!” 庞涓探头审视绝谷,看向童子,指下崖边:“师兄,不会是让坐这儿吧?” 童子点头:“正是。” “这个不难。”庞涓眼珠儿一转,“你们等着,在下去砍几根葛藤,一头系在腰上,另一头拴住树身,万一摔下,也可有个补救,是不?” 张仪兴奋道:“好主意!庞仁兄,我们一道砍去!” 童子扫他们一眼,转对苏秦和孙宾:“你二人也要拴藤吗?” 孙宾语气平淡:“但听师兄吩咐!” 童子点点头,目视苏秦:“苏秦,为何不说话?” 苏秦没有应腔,却一步接一步地挪到崖边,在离悬崖边沿一步远处坐下。 童子转对孙宾:“孙宾?” 孙宾走到苏秦身边,坐下。 不待童子说话,庞涓忙赶过去,紧挨孙宾坐下。张仪一见,急忙走到苏秦身边,挨他坐下。 童子盯住张仪,调侃道:“嘻嘻,张仪,你不是有恐高症吗?” 张仪讪笑:“禀师兄,那是小时候的事!” “你倒是长得快哩!”童子转对庞涓,故作惊讶,“庞公子,不拴葛藤了?” “回禀师兄,在下去砍葛藤只为拴住某个有恐高症的人!”庞涓朗声应道。 众人皆笑起来。 张仪敛住笑,重重咳嗽一声:“废话少说,坐起!”便正襟闭目。 几人也都正襟,闭目。 童子见他们都坐端正了,缓缓道:“请诸位睁眼,朝崖边再挪半步!” 众人皆是一震,睁眼,往前挪半步,闭眼坐定。 童子又道:“再挪半步!” 四人面面相觑,没有再动。 苏秦壮起胆子,率先朝崖边又挪半步,双脚已在崖边了。孙宾跟上,庞涓、张仪也都横了心,挪到崖边。 童子击掌:“不错不错,只需再往前挪那么一小点儿!” 这一次,四人都不动了。 庞涓急了,额上冷汗直出:“师兄,这??这已挪到崖边,再挪一星点儿,我们就??就掉下去了!” 童子牙关一咬,径自走到崖边,在崖沿坐定,朝前又挪几下,直到屁股刚好坐在沿上,两腿悬出崖外,远望去,两腿就如悬空一般。 童子的耳边响起鬼谷子的声音:“小子,你的心稳了,你的身体也就稳了。你的心有多稳,你的身体就有多稳。你的心若是稳如泰山,无论坐在哪儿,即使狂风骤雨,也摇撼你不得!” 童子微微调整身体,坐踏实了,扫一眼众人,缓缓道:“诸位师弟,忘掉眼前的悬崖,就像往日坐在树林里一样。你们的心稳了,你们的身体就稳了。你们的心有多稳,你们的身体就有多稳。你们的心若是稳如泰山,你们坐在这儿,即使狂风骤雨,也摇撼你们不得!” 四人心服口服,也都豁出去了,俱学童子的样子,一点一点地挪到崖边,坐踏实,将腿悬在空中,迎风坐了。 说也奇怪,四人真就豁出去了,反倒不觉害怕,在悬崖边沿整整端坐两个时辰。 童子斜眼观望四人,见他们全然面无惧色,表情坦然,知他们已入定境,将悬崖忘了。 童子长出一口气,屁股朝后挪挪,起身:“诸位师弟,收功!” 四人回过神来,这才想起是在崖边打坐,丝毫不敢大意,各自一点点儿后移,一直挪到安全之处,方才翻身爬起。 “师兄呀,”张仪怪道,“在下刚入佳境,正欲坐它一十二个时辰,为何就让起来了?” 庞涓附和道:“是呀是呀,在下也是刚刚入味,正在受用呢!” 童子看看日头:“时辰不早了,想必先生已在堂中等候,难道你们要让先生久等吗?” 四人皆是一怔,面面相觑。三个月来,先生避而不见,四人眼前只有童子,差不多已将先生忘了。 张仪走前一步,大睁两眼:“先生?先生等候什么?” 童子给他一个白眼:“等候你们呀!” 四人各吸一口气。 庞涓显然不敢相信:“师兄是说,先生他??他老人家在等我们?” 童子不耐烦了:“是呀!” 张仪给童子个笑,小声试探道:“喂,小师兄,透个风儿,先生他??为什么要召见我们?” 庞涓心中忐忑:“不会是再赶我们下山吧?” 童子诡秘一笑:“回到谷里,你们不就晓得了吗?” 第031章|?悯天下鬼谷收徒?争上风张庞斗法 鬼谷草堂里布置一新,气场庄严。墙上悬挂着一张巨大的阴阳八卦图,几案上并列摆放着先圣轩辕帝、周文王、老子及先师关尹子四个牌位,牌位下面是个青铜香鼎。 鬼谷子端坐于席。 外面传来几人回谷的脚步声。 玉蝉儿走进,轻声道:“先生,他们回来了!” “掌灯。” 依鬼谷子嘱托,玉蝉儿在八个方位点起八根松明子,将草堂照得如同白昼。 玉蝉儿巡视一遍,见一切就绪,便退出来,跪在门外。 四子回到草舍,童子吩咐道:“你们换身干净衣服,梳洗一下,一刻钟后到草堂来。”说完转身就走。 张仪追前一步,扯住童子:“嘻嘻,小师兄,这已经回谷了,总该透个风吧?” “唉,”童子轻叹一声,“师兄本来想给你们一个惊喜,岂料??”瞄向四人,夸张地摇头。 张仪急问:“是何惊喜?” “好吧,”童子道,“你一定要问,就到你的屋子里说吧。掌灯!”说着走向张仪房间。 张仪以为童子只讲给他一个人,得意地瞟庞涓一眼,进屋掌灯。 庞涓急得跺脚。 童子听到声音,扭过身,看向三人:“来呀,都进来呀!” 庞涓急跟过来,苏秦、孙宾跟在后面。 张仪燃上灯,室内亮堂起来。 童子走到张仪的榻前,看向墙上的“品”字。 张仪几人也看上去。 童子看向张仪:“张仪,你写到第六个品字时,怎么不写了?” 张仪摸头皮,讪讪道:“我??呵呵,忘了。” “你忘了,先生可是记着呢!到今日为止,你们刚好修满九十日,虽说没有做到心如止水,却也能暂时忘却某些事情,譬如这些品字。本师兄如实禀报了先生,先生认为你们诚心可嘉,决定收你们为徒了。你们收拾一下,这就前往草堂,行拜师礼!”童子伸出两根拇指,恢复孩童本色,“嘻嘻嘻,本师兄贺喜你们喽!” 许是幸福来得过于突然,四人尽皆怔了。 庞涓最先回过神,一把抱住童子,将他举起。 屋顶不高,童子的头碰到屋顶上,发出咚的一声,童子哎哟一声,叫起来。 庞涓忙不迭地放下童子,揉他的头。 孙宾、苏秦、张仪三人无不是热泪盈眶。 孙宾跪下,向童子叩首:“师兄在上,孙宾谢你了!” 苏秦、张仪、庞涓跟着一齐跪下,叩首:“师兄在上,我们谢你了!” 童子傻了。 见四人长叩不起,童子这才反应过来,亦忙跪下,泪水流出:“诸位公子,诸位大哥,你们??童子??承受不起呀!” 张仪过于激动,语不成句:“师兄,三个??月来,日日??夜夜,张仪??服了!张仪??认你这个师兄!” “张仪,”童子更咽道,“诸位大哥,你们高抬童子了!童子不过是遵师之命,仅此而已!师兄这个称呼也到今日为止,诸位请起,要拜,这就随童子去拜先生,先生早在等候了!” 四人起身,下溪水洗过,换过衣服,童子在前,苏秦、张仪、庞涓、孙宾依序跟后,神情庄严地走向草堂。 草堂的门虚掩着,门外跪着玉蝉儿。 童子吩咐四人跪在玉蝉儿身后,推门进去。 有顷,童子开门出来,候立于门口,一脸严肃。 正厅里,鬼谷子亲手燃起三炷香,插于牌位前的青铜香鼎里,跪地叩首,默默念叨:“弟子王栩叩拜先圣、先师,恳请先圣、先师垂听弟子告白!”连拜三拜,闭目祷告,“先圣、先师曾言,生死、兴亡、福祸、苦乐,凡此种种,皆为自然之道,非人力所能强制也,弟子深以为然。弟子数十年如一日守于鬼谷,视乱世于不见,观纷争于世外,日日修身养性,时时体味天道无常、世道变换,期待自觉自悟之境。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天下纷争日甚,百姓苦难日重,更有墨者屡屡进山论辩,苦劝弟子。弟子深知,人算不如天算,收留四人当是贪念。但天地日月可鉴,弟子拳拳之心别无他求,只为早一日结束列国纷争,使世界清平,使苍生安居乐业,使天、地、人三道一脉贯通!弟子此举,若是不明不智,不自量力,乞请先圣见谅!蝉儿秉承其母汕儿,质纯性洁,智慧敏锐,与童子俱为天生道器,弟子亦留于此,一并收徒!” 鬼谷子祷毕,行再拜大礼,缓缓起身,于师位坐下,转对童子道:“小子,让他们进来吧!” 童子声音清脆,朗声道:“玉蝉儿、苏秦、张仪、孙宾、庞涓,先生有请!” 玉蝉儿在前,苏秦、张仪、孙宾、庞涓依序跟后,鱼贯而入。 童子率先跪下,五人跟着下跪。 六人叩拜,齐声道:“弟子叩见先生!” 鬼谷子轻咳一声,缓缓说道:“玉蝉儿、苏秦、张仪、孙宾、庞涓,你五人愿意跟从老朽,在此谷中修身悟道吗?” 五人俱拜道:“弟子愿意!” “你等五人立意修道,愿心可嘉,老朽秉承天意,收留你等为徒,与童子并列弟子,今日即行师礼!” 五人再拜:“谢先生大恩!” “你等六人可依入山时日排定次序。童子为大师兄,玉蝉儿次之,再次苏秦,再次张仪,再次孙宾,再次庞涓!” 六人齐声:“弟子谨遵师命!” 鬼谷子看向童子:“小子,你起来!” 童子起身,走到鬼谷子身边。 “参礼,你做司仪!” 童子朗声唱宣:“师妹,诸位师弟,拜师礼开始,一拜天道!” 鬼谷子缓缓起身,转过身来,面对阴阳八卦图跪下,三拜九叩。童子、玉蝉儿及苏秦四人紧跟先生,行三拜九叩大礼。 “二拜先圣、先师!” 鬼谷子与众弟子依次叩拜几案上的四个牌位。 “三拜恩师!” 鬼谷子起身,正襟危坐于牌位前面。 玉蝉儿等五人叩拜于鬼谷子面前,行三拜九叩大礼。 礼毕,童子看向五人,道:“玉蝉儿师妹,诸位师弟,请跟着我宣誓!”说完转对鬼谷子,举手过顶,朗声领誓,“先圣、先师在上,弟子愿投鬼谷先生门下,拜先生为师。自今日始,抛弃杂念,跟从先生修身养性,一意向道。若有背弃,天地不容!” 五人异口同声:“先圣、先师在上,弟子愿投鬼谷先生门下,拜先生为师。自今日始,抛弃杂念,跟从先生修身养性,一意向道。若有背弃,天地不容!” 童子面对鬼谷子,朗声道:“禀报先生,诸弟子誓毕!” “先圣、先师在上,”鬼谷子朗声说道,“自今日始,山人王栩听从天命,继童子之后,再收留玉蝉儿、苏秦、张仪、孙宾、庞涓五人为弟子,敦促他们修身悟道,各成正果!”又扫诸人一眼,“诸位弟子,礼毕了,你们起来吧!” 五人谢过,改跪为坐。 鬼谷子逐个扫一眼,微微一笑:“你们拜师是为参悟大道,老朽问你们,什么是道?” 五人面面相觑,谁也不肯先说。 鬼谷子看向玉蝉儿:“蝉儿,你可知道?” 玉蝉儿拱手应道:“回先生的话,先圣老聃有言:‘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先生所说之道,可是此否?” “此为先圣所言,老朽问的是,你可知道?” 玉蝉儿摇头。 鬼谷子转向苏秦四人:“你们四人,谁能知道?” 张仪朗声应道:“回先生的话,道是混沌!” 鬼谷子微笑:“还有吗?” “道是阴阳!” 鬼谷子又是一笑:“还有吗?” 张仪嘴巴张了几张,合上了。 庞涓眼珠儿一转,接道:“道是恍惚,是若有若无!” “还有吗?” 庞涓答不上来。 鬼谷子转问苏秦:“苏秦,你知道否?” 苏秦嗫嚅道:“弟??弟??弟子不??不知!” 鬼谷子再看孙宾:“孙宾,你可知道?” 孙宾摇头:“禀先生,弟子不知!”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你们五人为道而来,却有三人不知什么是道,两人妄称知道,却也只知表皮,且拾人牙慧,非体悟所得!” 鬼谷子一番话说完,张仪、庞涓俱自僵了脸,垂下头去。 玉蝉儿抬头问道:“弟子愚笨,请先生开示!” 鬼谷子冲她一笑:“道乃天地玄机,万物终极之源,先圣称之为无。” 张仪不解地问道:“请问先生,道既是无,弟子又从何处感悟它呢?” “问得好!”鬼谷子冲他点下头,“道虽是无,却能生有。万物皆由道生,此所谓先圣所言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理。” 庞涓插嘴道:“请问先生,道既然是无,我们何处寻找它呢?如果寻找不到,又如何感悟它呢?” “问得好!”鬼谷子亦冲他点头,“宋人东郭子遇到庄子,东郭子说:‘请问先生,道在哪儿?’庄子说:‘道无处不在。’东郭子说:‘你说个实处来。’庄子指着一群蝼蚁说:‘道在这儿。’东郭子惊讶地说:‘道怎会如此卑微呢?’庄子指着旁边的杂草说:‘也在这儿。’东郭子正在惊异,庄子指着旁边的瓦砾道:‘这儿也是。’东郭子难以置信,抗辩说:‘先生怎么越说越过分呢?’不待他的话音落地,庄子就又指着旁边的一堆粪便说:‘看,道在这儿!’” 玉蝉儿恍然有悟:“先生是说,万物皆由道生,道亦在万物之中。万物无处不在,道亦无处不在,我们若要悟道,就要从感悟万物开始!” “说得好!”鬼谷子赞道,“世间万物皆由道生。既为道生,内即有道,因而万事万物之理,亦为道之理。所谓悟道,就是修炼一双慧眼,经由此事之理,见出此道之理,再由此道之理,见出彼道之理,层层上推,终至见道。修炼越深,慧眼越锐,穿透力越强,距道亦就越近。” 庞涓不无兴奋地一拍大腿,朗声道:“先生,弟子知道了!” 庞涓这么快就已“悟道”,众人皆是一惊,诧异的目光纷纷射向他。 鬼谷子微微一笑:“悟道可有四重境界,初为闻道,次为知道,再为见道,终为得道。昔日鲁人仲尼闻道,却不知其所以然,遂不辞劳苦,赴洛阳问道于先圣老聃。先圣论道三日,仲尼由是知道,悟人世之理,立儒家之言。由此可见,‘知道’二字,甚了不起!” 庞涓羞愧不已,脸上发烫,再次垂头。 孙宾问道:“请问先生,世间万物如此繁杂,弟子当从何处开始感悟?” 鬼谷子看向他:“问得好!依老朽的体悟,你们可从最乐于去做的事情开始。只有乐意去做,才能悟得深刻。说及此处,今日倒是机缘,你们可各述己志,选定你们喜爱的入道法门,为师也好因材施教,助你们早日悟道。” 苏秦四人面面相觑,似是没听明白。 鬼谷子看向玉蝉儿:“蝉儿,你先说!” 玉蝉儿脱口说道:“回先生的话,弟子诚愿由医入道,求先生成全!” “甚好!”鬼谷子转对苏秦,“苏秦,你想由何入道?” 苏秦似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一下子怔了,沉默半晌,又口吃起来:“弟??弟??弟??” 见他“弟”不出来了,鬼谷子打断他:“苏秦,你不必慌急,我这问你,你最想做的是什么?” 苏秦反倒更紧张了:“弟??弟??” 鬼谷子给他一笑,示意他放松下来:“慢慢想,你可有愿望?” 苏秦低头一阵,缓缓点头:“有??” “说出来!” 张仪用肘子顶下他,轻声提醒道:“吟哪!” 苏秦却如没有听见:“弟子就??就??就想口??口??口若悬??悬??悬河!” “呵呵呵,”鬼谷子轻笑几声,点头,“是个不错的愿,你可由口舌之学入道!” 苏秦叩首:“谢??谢先生指??指点!” 鬼谷子望向张仪,目光征询。 张仪没有立即说出,反问道:“请问先生,何为口舌之学?” “口舌之学就是开口闭口的学问!” 张仪愕然:“开口闭口也有学问?” “凡事皆有学问。” 张仪略一沉思:“弟子嘴贫,愿从苏兄,由口舌之学入道!” “好。”鬼谷子点头,转向孙宾,“孙宾,你想由何入道?” 孙宾不假思索:“兵学可否?” “兵学亦是学,当然可以。” 庞涓大喜,亦忙说道:“先生,弟子愿从孙兄,由兵学入道!” “甚好。”鬼谷子扫众弟子一眼,朗声道,“你们各抒己志,选定入道之门,老朽心中已是有数。天下学问各有偏倚,学到极处,俱与道通,此所谓殊途同归。学问为术,万术同归于道。医学、兵学、口舌之学,内中既有机巧之术,也有统御之道。术为道御,亦为道用。换言之,术是利器,道是根本。若是只学其中之术,不悟其中之道,终将祸及自身。” 庞涓听得愣了,不解地问道:“先生是说,兵学也有术、道之分?” “任何学问都有术、道之分。就兵学而言,用兵之术在于战胜,用兵之道在于息争。故善用兵者,并不好战。用兵之道,在于不战而屈人之兵,在于化干戈为玉帛,以四两拨千钧。” 张仪急问:“请问先生,口舌之学呢?” “口舌之术在于制人,口舌之道在于服心!” “如何才能做到服心?” “口为心之门户,心为神之门户,若能做到善言,就能直通心神,做到服心。” “先生是说,只要能说会道,就能服心?” “非也,能说会道不为善言!” “何为善言?” “善言者,言则口若悬河,旁征博引,可使人想所不欲想,行所不欲行;不言则神定如山,势若引弓之矢,可使人心神不安,如坠云雾中。此所谓不言即言,无声胜有声。” 张仪豁然开悟,点头道:“先生是说,所谓善言,就是知晓何时言,何时不言!” “正是!” “如何方能做到何时言,何时不言呢?” “悟道。只要悟了道,就能控制口舌,做到何时言,何时不言!” “乖乖,”张仪咂舌道,“口舌里面竟藏有这么大的学问,张仪服了!” “张仪服了”几乎是张仪的标签,众人皆笑起来。 师徒几人有问有答,又谈一时,不知不觉案上烛熄。童子转身欲点,鬼谷子朝他摆手,看向众人:“时辰不早了,你们各去歇息。老朽洞中有一书库,尚有少许存书,皆为先圣、先贤的悟道体验,你们可自行选读,慢慢参悟。” 五人叩首:“谢先生赐读!” “蝉儿,”鬼谷子看向玉蝉儿,“此书库由你掌管,苏秦四人每日许借一次,每次许借一册,晨借暮还!” 玉蝉儿点头:“弟子受命!” 无数次的失望绝望,三个月的艰难煎熬,四人绕来转去,陡然间苦尽甘来,不仅成了鬼谷子的正式学徒,且又各遂心愿,整个过程就像是在做梦一般。 从草堂里出来,已是月明星稀。尽管各自喜出望外,四人却一反常态,一路无话,径直走向他们的草舍。即使是庞涓、张仪也是各自低了头。 这是因为,他们的耳边充满了鬼谷子的声音,也都在各自嚼咬鬼谷子说出的每一个字。 回到草舍,四人各进各的屋子。 苏秦走到榻前,正襟危坐,祭起近日所学,闭目静坐,鬼谷子的声音就如天边滚雷在他的耳边阵阵回响:“口舌之术在于制人,口舌之道在于服心??口为心之门户,心为神之门户,若能做到善言,就能直通心神,做到服心??善言者,言则口若悬河,旁征博引,可使人想所不欲想,行所不欲行;不言则神定如山,势若引弓之矢,可使人心神不安,如坠五里云雾中。此所谓不言即言,无声胜有声??只要悟了道,就能控制口舌,做到何时言,何时不言??” 苏秦正冥思间,门响了,张仪走进。 苏秦似是没有看见。 张仪就着月亮的辉光,寻了地方坐下。 苏秦依旧没有理他,闭目端坐。 张仪忍不住了,重重咳嗽一声:“苏兄??” 苏秦动了下,扭过来,睁眼看他。 “唉,”张仪轻叹一声,“今日之事,张仪真正服了!” 苏秦以为他要说出什么惊人之语,不想又是此话,遂闭上眼去。 张仪走到榻上,扳过苏秦:“我说苏兄,听见没?” 苏秦点头:“听到了!” 张仪叹服道:“你说,先生这儿,”指下自己心窝,“有多深?” 苏秦望向他,没有说话。 “啧啧啧,”张仪咂舌道,“在下方才总算想明白了,先生他??嘴上赶我们下山,其实早就收下我们了,只是在故意折腾我们。如今想来,这番折腾,其实就是在教训我们,在琢磨我们成器啊!” 见他提到这个,苏秦也是有悟,盯住他道:“是哩!” “值了!张仪此生竟能拜到这样的先生,值了,值了!”张仪感慨地握紧拳头,“此生值了!” 翌日晨起,鬼谷洞中,童子摸黑走在前面,苏秦四人紧跟于后。 鬼谷洞穴,洞中有洞,洞口偶尔还会现出一道帘子。 山洞七绕八拐,时宽时窄,时高时低,偶尔还要低头,就如走迷宫一般。 因是第一次进来,几人一路好奇。暗黑中,由于不熟悉地形,走在前面的苏秦额头被撞,哎哟一声揉起来。庞涓正在笑他,脚趾踢在一块石头上,也抱脚直哎哟。 正嬉闹间,前面亮堂起来,现出一支火把。 举火把的是玉蝉儿,穿一身白衣,婀娜多姿。一股幽香袭来,张仪下意识地深吸几下,眼睛都直了。 玉蝉儿站的地方是一个岩穴的洞口,身边有个木栅门,敞开着。苏秦、孙宾、庞涓就着光亮欣赏她身后的高大岩洞,只有张仪两眼直直地锁在玉蝉儿身上。 玉蝉儿指向洞口:“这儿是先生的藏书洞,你们各燃火把,自寻书去。记住,先生吩咐,你们只有一刻钟的选书时间,每人每日许借一册,日落时分归还。若是过时不还,三日内不可再借!” 苏秦、孙宾、庞涓接过童子递过来的松枝,就着玉蝉儿的火把点了,进栅门选书,只张仪动也不动地呆在那儿。 童子走过来,调侃他:“嘻嘻,二师弟,撞见鬼了?” “哦哦哦,”张仪恍过神来,连“哦”几声以掩饰尴尬,“要做什么?” 童子朝洞口努嘴。 张仪看向苏秦三人,赶忙接过童子递过来的松枝,走近玉蝉儿,手举松枝,两眼却盯住她看,松枝没有点在火炬上。 玉蝉儿扑哧一笑:“张师弟,你看在哪儿了?” 张仪尴尬:“我??” “你只有一刻钟的选书时间,现在不足一刻了,过时不候!”玉蝉儿将手中火把塞给他,扯了童子一把,没入洞中。 张仪盯住她的背影,听着她的脚步声走远,方才入洞。 藏书洞连通着几个小洞穴,通风甚好。沿洞壁摆着许多木架,木架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竹简。待到张仪进去时,庞涓已经翻到第五个书架,仍然没寻到要找的书。孙宾驻足在第二个书架前。苏秦停在第一个架前,正在翻阅一卷竹简。过有一时,许是累了,苏秦坐下来,将竹简展开,就着火把,聚精会神地读起来。 张仪后来居上,动作麻利地翻过几个书架,在第六个书架前面赶上庞涓。庞涓展开一卷,似乎中意了,开始翻看。 张仪冲他看有一时,突然发话:“四师弟,寻到什么宝物了?” “四师弟?”庞涓一怔,转过头来,盯住他。 “咦,”张仪故作惊讶,“不叫四师弟,该叫你什么?” 庞涓面现不悦:“之前怎么叫来着?是庞仁兄!” “嘿嘿嘿,”张仪哂笑几声,“之前是个客套,四师弟竟然较真了!” “我这??”庞涓略顿一下,缓缓道,“怎么称你?” “当然是二师兄喽!” 庞涓眼珠子一转:“你哪年生的?” “四师弟是要排年齿吗?还记得给大师兄磕头吗?” “我这??”庞涓只得点头,“好好好,二师兄,庞涓认你了!” 张仪慢条斯理地拍拍他的肩膀:“辈分搁在这儿,不认能成吗?” 庞涓正待发话,洞中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是玉蝉儿的声音:“辰光到了,请拿书走人!” 苏秦、庞涓、孙宾各拿一书,依次走向洞口。 张仪没有寻到合适的书,急急慌慌地在书架上翻找。 玉蝉儿厉声:“张—仪?”刻意将两字之间的声音拖得特长。 张仪回望她,赔笑道:“师姐,我这??稍稍等一会儿!” 玉蝉儿进洞,从他手中拿过火把,冷冷地盯住他。 张仪做个苦脸:“师姐,求你了,就一小会儿!” “哈哈哈哈,”庞涓大笑几声,对玉蝉儿道,“师姐呀,我们可都看着你呢。” 张仪横他一眼:“姓庞的,乱插什么话,这儿没有你的事儿!” 玉蝉儿亦横他一眼:“也没有你的事儿了!”说着,拿火把赶他。 在玉蝉儿的火把驱赶下,在庞涓的哈哈哈长笑声中,张仪不无尴尬地抓起一册,逃出书洞。 山里的冬天,说来就来。接后几日,朔风呼呼刮来,天气说冷就冷了。四人搭建的草舍果如童子预言,户大招风,屋内寒冷刺骨,存不住一丝儿暖气。几人请来大师兄童子参谋,重新选址,一连忙活数日,将草舍重新搭过。 安居之后,四人一道下山,至宿胥口置办粮、油、盐等过冬用的一应物品,肩挑背扛,运入谷中,开始正式的“修道”生活。在大师兄童子的安排下,他们将一日时光切割成若干时段,或练拳,或打坐,或读书,或习琴,或对弈,或采集,或为炊,具体做什么,完全看当日天气,以阴阳之道调养生息,日出即起,日落而息,甚是规律。 洞中藏书甚是丰富,沿洞壁摆了许多木架,木架上放置着各式各样的竹简。若是将它们装进牛车,只怕十车八车也拉不完。要想读完它们,莫说是三年五年,纵使十年二十年,只怕也难。因而,四人特别看重每日晨起的一刻钟选书时间,都想在这一刻钟内寻出特别适合自己的书,甚或宝书。 只有在此时,苏秦、张仪、孙宾、庞涓四人的差别才显现出来。苏秦没有读过多少书,那模样就如一个走进宝库的穷人,望着琳琅满目的各式珠宝,一下子晕了头,随便哪一本都是好书。张仪却是东挑西拣,似乎哪一本都不中意。庞涓一头扎进书堆里,只选有关兵法战阵的竹简,寻到一本即如获至宝,揣进怀中就走。孙宾读书则另有选择,所选大多与兵或道有关。 对张仪而言,借书、还书的这一刻另有意义,那就是接近玉蝉儿。每逢此时,玉蝉儿总是尽职地站在门口,与他们见礼,看他们或选书或还书。只要这一刻过去,无论是谁待在洞里,她二话不说,虎起脸来就将他赶走。 张仪总是第一个进来,最后一个出去,且多数情况下是被玉蝉儿赶出去的。然而,莫说赶了,即使被她骂上几句,张仪也会感到全身舒泰,干什么都有劲儿。 时间过得甚快,四人每日借书、读书、还书,冬去春来夏至,不知不觉,已是半年有余。 某日黄昏,在草堂附近的一片幽林中,苏秦坐在一棵树下,背靠树干,旁边放着一册竹简,闭目冥想。 树林暗下来,太阳落山了。 苏秦打个惊怔,睁眼,看看天色,冲树上喊道:“仪??仪弟?” 没有人应声。 这是一棵就坡斜长的大树,枝叶繁茂。苏秦抬头上望,见张仪就躺在树冠的枝叶里,拿竹简盖着脸,好像睡熟了。 苏秦站起来,仰起头,半吟半唱:“仪弟,日头落山了!” 张仪做个手势:“嘘—” 苏秦奇怪地看着他。 过有一时,张仪掀开竹简,合上,出溜下来。 苏秦没有理他,扭头走向鬼谷草堂。 张仪跟上几步,扯下苏秦衣角。 苏秦住步。 “咦,苏兄,你也不问问我?”张仪诧异道。 “问??问你什??什么?” “问我方才在想什么呀?” 苏秦迟疑一下:“必是在??在想??想书里的事。” 张仪夸张地摇头:“不对!” 苏秦怔了:“不想书,你??能想什么?” 张仪压低声,激动地说:“想师姐!” 苏秦错愕。 “苏兄,你猜我想她什么了?” 苏秦越发糊涂了:“想??想人家什??什么了?” 张仪面色微红:“想她身上的那股香味儿!” 苏秦会意地笑了,扭头又走。 张仪跟上,扯他衣襟,一脸兴奋道:“苏兄,早上她??推我了!” “推?”苏秦回头,一幅污浊画面瞬间在心头闪过。 “就是在书洞里,之前她是拿火把赶我的,可今儿她??是拿手推的!”张仪沉浸在自我陶醉中,“那手软绵绵的,那身香味??醉人哪!” 天色黑下来。 苏秦给他个笑,加快脚步。 张仪跟在后面,情不自禁地哼起小调,一路上想入非非。 二人脚步匆匆地走向草堂还书,赶至门口,见有灯光透过草堂的门窗。 “嘿,庞涓那厮腿倒快哩!”张仪跨步上前,推开房门。 张仪怔了。 庞涓并没回来,反而是鬼谷子当堂坐着,童子、玉蝉儿坐在他的对面,显然也给四子留下了足够位置。 张仪揖道:“弟子张仪拜见先生!” 鬼谷子给他个笑,指指席位。 张仪走到玉蝉儿身边,扑地坐下,眼角瞄一眼玉蝉儿,见她一脸静穆,对他视若无睹,心里一寒,忙朝旁边挪挪,空出点儿距离。 苏秦跟进,拜过先生,挨他坐下。接着是孙宾回来,拜过,挨苏秦坐了,但自己刻意靠边儿,为庞涓留下足够距离。 最后进来的是风风火火的庞涓。 庞涓先是一怔,继而惊喜道:“嗬,先生?”弯个大腰,深揖,“弟子庞涓拜见先生!” 鬼谷子朝他也是一笑。 庞涓眼角一瞄,见有两个空隙,一个在玉蝉儿和张仪之间,稍稍小些,另一个在苏秦和孙宾之间,显然是刻意为他留的。 庞涓斜睨张仪一眼,嘴角撇出一笑,径直走到玉蝉儿身边,挨她坐下。 庞涓壮实,张仪坐时刻意没有留够一个足位,此时从张仪这边望过去,庞涓的腿几乎靠在玉蝉儿的腿上了。后悔已是迟了,张仪白他一眼,忙朝苏秦身边挪挪,为庞涓腾出地方。苏秦也朝孙宾那边挪挪,给庞涓匀下地儿。 庞涓朝张仪笑笑,亦挪一挪,正襟坐定。 鬼谷子的目光逐个扫过他们,语气和蔼:“能让老朽看看你们所读何书吗?” 四人相顾一眼,各将手中竹简摆在前面。 鬼谷子看向张仪:“张仪,所读何书?” “回先生的话,弟子在读一篇论剑的书!”张仪将竹简双手呈上。 鬼谷子摆手示意他放下:“此书是一年前老友列御寇造访老朽时带来的,说是宋人庄周新著。你可读完了?” “弟子读完了。” “能说说书中意趣吗?” 张仪神采飞扬,侃侃说道:“弟子以为,庄先生所言三剑,可谓是三种治世之方。天子之剑,讲求顺应天道,诸侯之剑讲求顺应世道,庶人之剑讲求顺应人道!” “你能悟至此处,甚是难得。如果要你选择,你欲持何剑治世?” “弟子首选诸侯之剑!” “为何不选天子之剑?” “天子之剑讲求天道,天道即顺应自然,无为而治。无为而治适用于三圣时代,不适用于当今乱世!” “诸侯之剑为何适用于当今乱世?” “此剑上应天道,下顺四时,中和人民,若掌握之,可兴王业!” “呵呵呵,”鬼谷子显然对他的回答甚是满意,“解得不错。周武王掌握的就是此剑!”转对庞涓,“庞涓,你所读何书?” 见彩头被张仪夺去,庞涓正自难忍,听到鬼谷子问话,便扬起手中竹简:“回先生的话,弟子所读,乃吕公望的《六韬》!” “甚好。以兵法入道,此书不可不读。你且说说,《六韬》之中,你倚重何韬?” “韬韬皆好,若论倚重,弟子倾向于后面四韬,《龙韬》《虎韬》《豹韬》和《犬韬》!” “你为何不倚重前面二韬?” 庞涓不假思索,率尔应道:“《文韬》讲的是如何治国,与弟子所学有所偏差。《武韬》颇好,只是后面四韬更精彩、更实用而已!” “后面四韬精彩于何处?” “弟子可从中悟出如何去战及如何战胜!”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说得不错,这四韬是教战之术。老朽问你,如果你是一国主将,有邻国来攻,你如何战胜?” 庞涓略想一下:“回先生的话,没有这种可能!” “哦?”鬼谷子惊诧道,“为何没有这种可能?” 庞涓自信满满:“如果弟子是一国主将,只会进攻他国,不会被他国所攻!” 听他言语这般托大,众人皆是一震。 张仪扑哧笑道:“对对对,有庞将军在,谁敢送死?” 庞涓没有睬他,而是神色静穆,坐得更见端正。 “好吧,”鬼谷子微微一笑,“就算是征伐他国,你将如何战胜?” 庞涓朗声回道:“弟子有三招制敌:一是兵强将猛,二是三军齐心,三是出其不意。” “假定你三者兼具,麾下大军也已围定他国都城,你正要一鼓而下之,忽然接到国君的班师之命,你该如何?”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你可以不受,不过,这个君上却不依不饶,一道接一道地连发诏书要求你班师,你敢不受君命吗?” “这??”庞涓一怔,“国君为何定要班师?” 鬼谷子两手一摊,做无奈状:“老朽不知,你该去问国君才是!” 庞涓略一忖思:“弟子明白了。” “你明白何事?” “弟子舍本求末了。明日起,弟子重读此书,细研前面二韬!” 鬼谷子冲他点下头,将目光移向孙宾:“孙宾,你所读何书?” 孙宾腼腆地笑了,将面前竹简双手捧起,呈给鬼谷子。 鬼谷子没有接,只扫一眼:“管子相齐时,不以兵革之利九合诸侯,威震天下,可谓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典范!” 孙宾急切问道:“先生,先祖父也对弟子提及‘不战而屈人之兵’,弟子甚想知晓它出自何典?” “就典出于你的先祖孙武子。孙武子曰:‘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庞涓咂舌:“啧啧,百战百胜亦为不善!”倾身,二目放光,“请问先生,此言既然是典出,就说明存在此书了!” “孙武子的确著过一书,是讲兵法的,可叫‘孙子’,亦可叫‘孙子兵法’,主要讲述用兵之道。” 庞涓急问:“先生,既有此书,弟子能否一阅?” 鬼谷子摇头。 庞涓略显失望:“为什么?” “孙武子写完此书,将之呈送吴王阖闾,阖闾视为国宝,锁于姑苏台,从不示人。后来,越王勾践破吴,焚烧姑苏台,《孙子》也就化为灰烬了!” “勾践真是可恶!”庞涓恨恨地咒他一句,盯住鬼谷子,“只是??弟子仍有一惑!” “说吧。” “那书既已化为灰烬,先生何能脱口而出?” 鬼谷子扫他一眼:“拾人牙慧而已。”又看向一直低头的苏秦,“苏秦,你读何书?” 苏秦的头垂得更低了。 鬼谷子又问一句:“老朽能看一看你的书吗?” 苏秦的声音几乎听不到:“弟??弟??弟??” 张仪急了,拿起苏秦的竹简,呈给鬼谷子:“苏师兄读的是先圣老聃之作,请先生验看!” 鬼谷子摆手,朝苏秦微微一笑:“苏秦,老朽问你,读先圣之书,可有感悟?” 苏秦依旧垂着头,口吃起来:“弟??弟??弟??弟??没??没??” “呵呵呵,先圣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亦即无中生有。你说没有,当是有了。你的感悟既不愿说,老朽也不勉强。”又转向众人,“你们阅读一日,想也累了,将书留在这儿,去吧。” 众人拱手拜过,将竹简在面前摆正,起身离去。 苏秦没有直接回草舍,而是低着头,走向小溪边,看起来心事重重。 张仪瞄他一眼,紧跟过去。 庞涓、孙宾回到草舍。庞涓四望一阵,不见苏秦、张仪,纳闷道:“咦,他俩呢?该他们烧饭了,不让咱吃了吗?” “呵呵呵,”孙宾笑笑,挽起袖子,“咱俩来做!” 庞涓袖子一甩:“这怎么能成?说好一轮三日,今儿该当他俩!什么都好讲,规矩不能坏!” “好吧,你寻他们去,我先把水烧上。” 四人走后,鬼谷子仍旧坐在原处。 玉蝉儿收起四捆竹简,打成一捆,正欲进洞,鬼谷子道:“蝉儿!” 玉蝉儿回头:“先生?” “让小子放去!” 童子从玉蝉儿手中接过,拎上入洞。玉蝉儿在鬼谷子跟前坐下,盯住他。 鬼谷子看向她:“苏秦都看些什么书?” “天天只借一册书,”玉蝉儿笑了一下,“就是方才先生看到的那卷,蝉儿觉得怪呢。” “呵呵呵,”鬼谷子笑笑,点头,“这才是苏秦呀!” “先生,还有一事。自拜师之后,苏秦像是换了个人,头总是低着,腰也挺不直,愈加沉默了,还有他的舌头,前番用药,原本好多了,可近来又口吃起来,见谁都不笑,吃饭总是一个人端到一边,偶尔遇到我也是能躲就躲。我就见他笑过一次,是与童子在一起。” “这是心障!” 玉蝉儿睁大眼睛:“心障?” “孙宾为名门之后,张仪为富家公子,庞涓家境虽说一般,但其父做过周室缝人,也算是列爵大夫,至于你,就更不必说了。你们五人中,唯苏秦出身卑微,人贱身轻,叫他如何抬头?” “咦,”玉蝉儿一怔,“这个出身他早该清楚了呀,为什么却??” 鬼谷子似是没有听见,顾自说话:“身贱人轻尚在其次,紧要的是,你们四人进谷之前已有雄厚根基,六艺俱通,唯苏秦缺少家学,根基薄弱。这且不说,苏秦口吃嘴笨,习的却是口舌之术,更会觉得前路艰难啊!” “可拜师之前,苏秦不是这样!” “拜师之前,苏秦唯有张仪可比,尚有信心。拜师之后,可比之人增多,苏秦自惭形秽,心上就如压块巨石。譬如他的口吃,照说半年前就当痊愈,可你也听见了,方才他拒不发言,出语即吃!” 玉蝉儿急切问道:“可有办法除其心障?” “他障易除,心障却难。” “这??我们总不能看着他??” “苏秦的心障在于无自信。人无自信,他人焉能使其信哉!” 玉蝉儿豁然开朗,点头:“蝉儿明白了。” 孙宾煮好稀粥,盛好几碗,一字儿摆在案上,正待端出,庞涓大步进来。 孙宾笑问:“贤弟回来得巧哩,饭刚烧好。寻到人没?” 庞涓点头:“寻到了。” “在哪儿?” “溪边发呆呢。” “这??他们不吃饭了?” “咱先吃吧,”庞涓端过饭碗,见凉热可口,呼呼就是几大口,“饿到辰光,他们自己会回来的!” “贤弟先吃,我叫他们去!”孙宾拔腿出门。 “孙兄?”庞涓一把扯住他。 孙宾看着他。 “嘻嘻,人家正在说悄悄话哩,你这去了,岂不是坏人好事吗?”庞涓将饭碗塞他手里,“咱先吃起来!” 庞涓呼呼几口喝光一碗,看向锅里,哗地将案上已经凉好的一碗倒进自己碗里,忖道:“姓张的,看我吃光这一锅,让你回来吃个毛!”呼呼吃完几大口,忽又想起什么,将饭扒完,起身,“孙兄,你慢吃,我这寻人去!”便又匆匆走向溪边。 夜虫啁啾,星光闪烁。 正行走中,庞涓望见前面有道移动的白影,吃一大惊,放轻脚步。 “不会是师姐吧?”庞涓心里一紧,跟上几步,忖道,“一定是了!”便动作轻快,猫步向前。 前面白影不是别个,正是玉蝉儿。 玉蝉儿沿溪漫步,耳畔回响的是鬼谷子的声音:“??孙宾为名门之后,张仪为富家公子,庞涓家境虽说一般,其父却做过周室缝人,列爵大夫,你就不必说了。你们五人中,唯苏秦出身卑微,人贱身轻,叫他如何抬头??苏秦的心障在于无自信。人无自信,他人焉能使其信哉!” 正思忖间,隐隐听到前面传来人声。玉蝉儿循声望去,见前面巨石上现出两个人形。玉蝉儿闪到道旁,隐于树丛后面。 距她不远处,庞涓也隐起来。 石上坐着一人,另外一人在绕着石头兜圈子。 不知兜有多久,张仪停住脚步,长叹一声:“唉,苏兄,你叫我如何说呢?你叫我说什么呢?你我相识、相知也不是三日五日了,你的心里是如何想的,在下岂能不知?你心里有悟,方才为何不说?” 苏秦依旧两手抱头,一声不响。 “不是吹的,”张仪责他道,“苏兄,以你的感悟,随便扯几句,保准赛过庞涓那厮!瞧他那副德行,算个什么东西?他那感悟狗屁不是!入门那日先生就已说过,用兵之道在于息争,用兵之术在于战胜,那厮却充耳不闻,竟然在先生面前不谈兵道,大谈兵术,这不是找啐吗?先生真是好脾气,若是在下,看我如何啐他!” 苏秦仍旧闷头,一言不发。 张仪越说越上劲了:“哼,就凭他那点儿见地,竟也敢铆足劲儿地表现!你知那厮为何急于表现吗?他是在讨好师姐!哼,一个街头小混混,真还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哩!瞧他那副德行,早晚见到师姐,一双贼眼滴溜溜儿乱转,嘴巴就跟抹过蜜似的。师姐是谁?是冰清玉洁的大周公主,是天上飞的白天鹅!那厮是谁?是街头无赖,是泥巴坑里跳出来的癞蛤蟆一只!可天下就有这等怪事,癞蛤蟆偏就想吃天鹅肉!什么玩意儿呀?” 苏秦一动不动。 张仪又转一圈,停步,气呼呼道:“苏兄,你评评看,就方才见先生那辰光,孙宾身边空地儿那么大,他偏不去坐,硬生生插进我和师姐中间,那只臭脚丫子差点儿压在师姐的玉腿上,恨得我??”打住话头,恨恨地在鹅卵石滩上又兜起来。 听到话及自己,躲在树丛后的玉蝉儿扑哧一声,急拿手捂住嘴,心中暗骂道:“死张仪,你斗心眼,怎又扯到我的头上?” 庞涓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暗骂道:“姓张的,我是街头小混混,我是癞蛤蟆一只,你他娘的算什么东西?我这??”略略一顿,“大周公主?难道师姐是大周公主?嗯,看起来倒像,寻常女子哪来师姐这气度??呵呵呵,如果师姐真是大周公主,这道山谷就更有趣了??姓张的,今儿看在大周公主的面上,庞某暂不与你计较,看你还能放出什么屁来?” 张仪又绕巨石转了几圈,停下来,似是急了:“苏兄,你抬起头来好不?从前的那个你哪儿去了?还记得那夜我们遥望星空吗?你选的是颗不亮的星,你说,总有一日,你的那颗星会亮起来!你听听,那是何等气势!可眼下,瞧瞧你自己,从早到晚垂着头,从早到晚弯着腰,有事没事躲一边,连喝个稀粥也不敢凑堆儿。再这样下去,你的那颗星怕是今生今世也亮不起来!苏兄,我要求你,从明儿起,”跳上石头,一手扳头,一手顶住后背,“走起路来,抬头,挺胸,就像这样!看到庞涓、孙宾,就像看到两根木头一样!听见吗?” 苏秦毫无反应。 张仪似也泄了气,放开苏秦,跺一下脚:“闷吧,闷吧,闷成死猪吧你!”说着嗵一声跳下石头,“饿死了,我这先吃饭去!”便大步而去。 张仪甩着袖子,脚步匆匆地分别走过玉蝉儿、庞涓藏身的树丛,渐行渐远。 玉蝉儿转出树丛,走向溪边,走有几步,站住,转个身,走向草堂方向。再后是庞涓,转出树丛,望着玉蝉儿渐渐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翌日晨起,旭日东升。四子络绎来到藏书洞,开始了新一天的选读。 不知怎么的,这一日玉蝉儿竟是没来,守在洞口的是童子。 玉蝉儿不在,没了约束,所有人都放开了。张仪若有所失,又不便问什么,闷头走进洞里。庞涓无心借书,只拿冷眼看张仪。 许是想到鬼谷子的话,庞涓顺手拿起归还的《六韬》。张仪选到庄子的另一卷书,站在书架边翻看。孙宾寻到的是《礼》,也在浏览。苏秦从架上寻到三捆竹简,用绳捆了,正要提走,目光落在他连日一直在看的《老子》上。 “呵呵呵,”庞涓走过来,在苏秦肩上轻拍一下,“苏兄,一下子就拿三捆呀!” “我??我??”苏秦嗫嚅着,将三捆放下,急切地拿起《老子》,转身就走。 “别别别!”庞涓扯住他,赔笑道,“反正师姐不在,苏兄想拿几册就拿几册,在下就当没有看见!对了,什么好书呀,得让涓开开眼界!”说着拿过他手中的竹简,翻开,“哟嘿,我说苏兄,你这是要把先圣的这册书嚼碎吃掉吗?”目光瞟向苏秦放下的三捆竹简,解开绳子,翻开,“哦,这是《诗》呀!是哩,诗分风雅颂三卷,三捆实为一书,是在下误会你了!”揖礼,“苏兄,在下道个不是!” 苏秦急切应道:“不??不??” “呵呵呵,苏兄呀,怎么现在还读《诗》呀?这东西在下十岁之前就已熟记于心了!” 一语戳在疼点,苏秦大窘,埋下头去。 庞涓这话说得也确实过分,张仪走过来,挑战似的望着庞涓:“在下耳背,没听清爽,有人在十岁之前将什么东西熟记于心了?” 庞涓候的就是这个,斜他一眼,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想是有人耳朵里塞毛了!好吧,既然没听清楚,在下就重复一遍。在下二岁识字,四岁知《礼》,六岁通《诗》,八岁诵《易》,十二岁读书破万卷!” 张仪冷冷一笑:“在下还以为有人出生之前就会读书呢,原来技止此耳!在下一岁识字,三岁知《礼》,六岁通《乐》,九岁读书破万卷,十二岁时,粗通六??” 张仪的“艺”字没有落下,舌头僵在那儿。 庞涓感觉有异,扭头一看,玉蝉儿不知何时已在门口,脸上不觉一热,忙背过身。 玉蝉儿对张仪冷冷道:“张公子,说下去呀,粗通六什么来着?” 张仪面色大窘,支吾道:“师??师姐,我??我??” 玉蝉儿逼视张仪,鼻孔里哼出一声:“张公子一向伶牙俐齿,今儿怎么也吃起来了?是不是‘粗通六艺’呀?‘粗通’一词也太谦让了吧,应该是精通才是!” 被心仪的女子这般冷嘲热讽,张仪羞得恨不能寻个地缝钻进去。 玉蝉儿将脸转向孙宾:“孙公子是天下名将孙武子之后,六岁知书达理,十二岁精通六艺,二十四岁被封为帝丘守尉,率卫国弱旅血战平阳,固守帝丘二十余日,令五万大魏武卒望而却步。军功若此,孙公子仍然认为自己并不知兵,所以才来鬼谷求学。孙公子,蝉儿说得对否?” 孙宾朝她深揖一礼:“师姐所言甚是。孙宾从血中得知,孙宾远不知兵!” 玉蝉儿从孙宾手中拿过他所选的书:“张公子,庞公子,你们请看,孙公子选的是《礼》,只怕是二位娘胎里就已熟记于心了的!” 藏书洞里鸦雀无声。 庞涓、张仪满脸羞红,低头不语,苏秦更是惴惴不安。 玉蝉儿略顿,目光转向庞涓:“庞公子,怎么背过脸去了?方才蝉儿听到,庞公子是二岁识字,四岁知《礼》,六岁通《诗》,八岁诵《易》,十二岁读书破万卷!庞公子既已读书破万卷,蝉儿请问,‘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诸句出自何典?” 吹牛要掌握力度,不可吹破牛皮。庞涓满脸涨紫,给她个背。 “庞公子,怎么不说话呢?好吧,庞公子既然不肯说,蝉儿这就告诉你,这几句典出于先圣之作,也就是苏公子手中这册他嚼碎了的书!”玉蝉儿目光移向苏秦,“苏公子,你且说说,这册书你诵读多少遍了?” 因自己之故而使得张仪、庞涓遭师姐奚落,苏秦将头垂得越发低了:“我??我??” “好吧,苏公子不肯说,蝉儿就一并代劳。就蝉儿所见,近些日来,苏公子每日必选此书。依苏公子才智,此书当已烂熟于心。对一部书烂熟于心而仍在不懈诵读之人,蝉儿真心佩服!” 玉蝉儿的话音刚落,身后传出一个沉沉的声音:“说得好哇!” 众人转向声音处,见鬼谷子站在门外,皆是一怔,待反应过来,一齐揖道:“弟子见过先生!” 玉蝉儿见是先生,赶忙让到一侧。 鬼谷子走到洞口,当门而立,给玉蝉儿个笑:“蝉儿,你说得好哇!”又转对四人,“你们四人听好:山不在高,在仙;水不在深,在龙;读书不在多,在精,在悟。先圣之书五千言,老朽一生不知读过千遍万遍,迄今仍未彻悟。认识几个字,读过几册书,没有什么好夸耀的!自见者不明,自伐者无功,人生在世,又怎能自作聪明?” 四人深揖:“弟子谨记先生教训!” 鬼谷子冲四人摆手:“去吧!” 四人各拿书本,络绎走出。 苏秦走在最后,走有几步,回望玉蝉儿,见玉蝉儿正在目送他。 二人对视。 玉蝉儿的目光充满期望与鼓励。 苏秦心中感动,朝她深鞠一躬,快步离去。 待四人都出洞后,鬼谷子对玉蝉儿说道:“蝉儿,走,陪老朽听听鸟去!” 玉蝉儿挽起鬼谷子的胳膊,跟在四人身后,缓缓走出山洞。 日头初升,百鸟呼应。鬼谷子、玉蝉儿缓步走在林中小径上,鬼谷子边走边赞她道:“蝉儿,你方才说得好哇!” “我??”玉蝉儿小声应道,“我不过是想帮帮苏公子,去其心障!” 鬼谷子语重心长道:“你帮的不只是苏秦哪!” 玉蝉儿看向鬼谷子。 “你也在帮庞涓和张仪。他们二人,心障不在苏秦之下!” 玉蝉儿一脸诧异:“他们也有心障?” “目中无人,自吹自擂,不求甚解,好高骛远,争风吃醋,自作聪明,凡此种种,不为心障,更为何物?” “先生是说,苏秦的心障在于自卑,庞、张二人的心障在于自负。” “人无完人,是个人就有心障,或表现为此,或表现为彼,程度不同而已。修道之本,就在于去除心障。去除心障,在于自觉,自觉之至,在于觉他。自觉不易,觉他也就更难了。蝉儿,你能帮助他们,既是在自觉,又是在觉他,这就是修道之路啊!” 玉蝉儿若有所思:“先生,蝉儿明白了。蝉儿也有心障!” “能说说你的心障在哪儿吗?” “在于??”玉蝉儿眼珠子忽闪几下,“疾恶!有些人我一看见就觉得恶心!” 如此爱憎分明确实不好,于求道之路是个障碍。然而,她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意识到这点儿,真正是难能可贵。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听你这么一说,真就是个障呢,晓得为什么吗?” “请先生详示。” “你来是修道的,而在道这儿,既不存在善,也不存在恶,你的疾恶也是疾善哪!” “啊?”玉蝉儿惊愕了,“这怎么可能?” “你且说说什么叫恶?” “这??”玉蝉儿真还没有想过这个,思忖有顷,应道,“恶就是恶,就是不善,就是丑,就是假,就是坏!” 玉蝉儿在说出这些字眼时,心中也是茫然。 鬼谷子接道:“什么叫善呢?” “善就是好,就是美,就是真。” “所讲不错,但你怎么来判定什么东西是善的,什么东西是恶的呢?” 玉蝉儿自信满满:“恶的就是恶的,假的就是假的,丑的就是丑的,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呵呵呵,”鬼谷子笑出几声,缓缓摇头,“你一眼看得出来,只是你的眼,在别人眼里,就不一定喽。譬如说,在你眼里,屎溺肯定不美,是丑,是恶,避之唯恐不及,可在花草、苍蝇、屎壳郎眼里,它们就是宝贝,就是营生。世间万物林林总总,许多东西对你可能是善,对他人也许是恶。反之亦然,对你是恶的东西,对他人就可能是善。” 玉蝉儿听呆了,忘记是在走路。 鬼谷子停步,看着她:“蝉儿,你能觉出自己的心障,已说明你慧心具足,是个道器,老朽贺喜你了!” 玉蝉儿亦停步,喃声道:“先生,我??”心中思绪万千,欲言又止。 是啊,是非黑白、美丑善恶,这些问题有谁能讲得清呢?就好比求道,求之弥精,反有可能失之愈多。人这一生,匆匆数十载,大者问鼎天下,小到粟米偷生,到头来,究竟为了什么呢? 苏秦提着竹简,脚步轻盈地走在山道上,耳畔响彻着鬼谷子的声音:“??山不在高,在仙;水不在深,在龙;读书不在多,在精,在悟。先圣之书五千言,老朽一生不知读过千遍万遍,迄今仍未彻悟。认识几个字,读过几册书,没有什么好夸耀的!自见者不明,自伐者无功,人生在世,又怎能自作聪明?” 接着是玉蝉儿的声音:“??对一部书烂熟于心而仍在不懈诵读之人,蝉儿真心佩服!” 苏秦心道:“是哩,他们是人,我苏秦也是人。他们富且贵,但那都是过去的事,在这道谷里,他们和我一样,都是从零开始??是哩,山不在高,在仙。读书不在多,在精,在悟。我之所以天天要读这本书,是因为有些句子我没悟出。我以为是我自己笨,可先生说他也读了千遍万遍,迄今仍未彻悟。连先生都没彻悟的道理,我苏秦??” 苏秦咧嘴笑了,他的脸上首次浮出自信,步子更加轻盈,腰板挺得直直的,大步走着。 日出东山,照在昨晚那块石头上。苏秦跳上巨石,面对溪水,将竹简摊开,眼睛却不看它。其实,这册竹简,他确如玉蝉儿所说,早就烂熟于心,根本不用借出。但他每次都要拿它出来,不是因为没有记住,而是因为,没有此册在侧,他就会觉得少些什么。 苏秦饱吸一口气,面对青山,朗声诵读:“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苏秦一气读下去,突然间一怔,居然不口吃了! 苏秦似是不相信,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耳朵,诵读另一段:“??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依旧顺顺畅畅,无一丝儿打卡。 苏秦兴奋异常,嗵地跳下巨石,几步跨到溪边,看到溪水中漂下一根羽毛,信口乱讲:“山上有树,树上有鸟,鸟长羽毛。夏日暖暖,谷风习习。羽毛掉落,随风而飘。飘入溪水,溪水流啊流,羽毛漂啊漂,溪水绕着高山流,羽毛随着溪水漂??”闭会儿眼,睁开,再对溪水,“水流清清,水下有石,石是鹅卵石,水中有小鱼,鱼儿游得快,岸上草青青??”语速极快,“先圣先生张仪张伯庞涓孙宾周天子玉蝉儿师姐童子大师兄??”跪在溪水中,喜极而泣,“苍天哪,我苏秦不口吃了!我苏秦不口吃了!我苏秦??哈哈哈哈??我苏秦不口吃了??哈哈哈哈??” 苏秦猛地起身,撒腿朝幽林深处跑去,一气跑到一棵大树下面。张仪要学有巢氏,总喜欢待在树上,这棵大树是张仪的书房。 “贤弟,贤弟??”苏秦在树下连叫几声,扭头四顾,竟无一点动静。 苏秦抬头望向树冠,枝繁叶茂,看不真切。 苏秦自语道:“莫不是睡熟了,我且上树看看!” 苏秦爬到树上,见张仪躺在一个大枝丫上,整个面孔被摊开的竹简盖个严实。 苏秦推推张仪,叫道:“贤弟!” 张仪一动不动。 苏秦心头一震,伸手移开盖在他脸上的竹简。 不料张仪双手护牢,陡然出声:“别动!” “贤弟,你怎么了?” “不怎么。” “咦,”苏秦一脸惊讶,“既然不怎么,贤弟为何盖住脸呢?” “脸?”张仪两手捂牢竹简,“在下哪儿还有脸呀?在下的脸全都丢光了!在下无脸见人了!”忽地爬起,两手捉住苏秦胳膊,不无惊愕地盯住苏秦,似乎他是一个怪物。 苏秦惊愕:“贤弟,你??这是怎么了?” 张仪一脸惊讶:“咦,苏兄,你不口吃了?” “哈哈哈哈,”苏秦这才想起来,大笑数声,“在下不口吃了!在下此来就是告知贤弟,在下不口吃了!” “你??”张仪仍不相信,“你这说说,你是怎么不口吃的?” 苏秦摇头:“不晓得呀,好像是突然之间,在下就不口吃了,真的,在下不口吃了,哈哈哈哈,苏秦我从今往后,再也不口吃了!” 张仪兴奋道:“好哇,苏兄,好哇,苏兄,你终于不口吃了!好哇,好哇,真正好哇!哈哈哈哈??在下贺喜苏兄!”说着朝他拱手。 苏秦由衷地感叹:“云开日出,苏秦我终于见到晴天了!” 张仪脸色陡然阴沉,长叹一声:“唉!” 苏秦不解道:“贤弟为何叹气?” “苏兄见到晴天,在下却遇上骤雨了!师姐??师姐她??完了,在下完了!师姐她??唉,你说苏兄,在下怎会鬼迷心窍,与那条疯狗咬上了呢?”张仪恨得咬牙切齿,“一切都是那个王八蛋害的!若不是在鬼谷,看在下怎么揍他!” 苏秦扑哧一笑:“贤弟,真要打架,你俩谁揍谁可就不一定喽!” 张仪冷笑一声:“谁揍谁,苏兄你瞧好就是!” 第032章|?报前怨陈轸设套?觅退路商鞅求和 夜已深,一轮圆月淹没在云层里,给咸阳的角角落落映下灰暗的冷光。 商鞅正在书房里伏案疾书,冷向走进,小声道:“君上?” 商鞅抬头:“冷向呀,你还不睡?” 冷向关切道:“君上,过三更了,你这??” 商鞅苦笑:“睡不着呀!” 冷向看向竹简:“君上这在写什么呢?” “该给这个世上留点儿东西了!” 冷向吃一惊:“这个世上?君上你—”盯住商鞅。 “呵呵呵,睡不着而已!” “辰光有的是,君上还是要当心龙体!” 商鞅打个哈欠,伸个懒腰:“好吧,寡人听你的!”便起身走进寝宫。 就在此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异响,一个隐蔽的暗哨探头观望,嗖的一声,不知何处飞来一支利矢,正中暗哨眉心。 暗哨应声倒地,房顶传来尖叫声:“有刺客—” 商君府上下惊乱,火把齐亮。 商鞅疾步走到户外,面孔冷凝。 冷向跟出来,急道:“君上,是刺客,你快回房去!” 面对这些神出鬼没的对手,众多卫士竟然是手忙脚乱,徒唤奈何。看着他们如临大敌的样儿,商鞅轻叹一声,转对冷向道:“选聘善走的技击壮士,抓到贼人!” 商鞅连番遭遇冷箭杀手,意外地在咸阳引发一阵射热,许多家族皆在习射,连老甘龙等人也不甘寂寞了。 这日晨起,甘龙在自家的后花园里设了个箭场,约来嬴虔、杜挚、公孙贾、赵良和陈轸等老友、新朋现场比射。 现场没有杂人,大家说话也就放松些,一边赛箭,一边扯闲,大多抱怨日子过得紧巴,竞相比穷,因为他们的钱都让公孙鞅以各种名目收入国库花在河西了。 “公孙鞅他凭什么养三千甲士?”杜挚恨道,“三千人每天要开支多少金子?这笔钱从哪儿出?实在搞不明白君上是怎么想的!”看向嬴虔,“太傅,你得空问问君上,他公孙鞅的命就那么值钱吗?就需要所有的老秦人勒紧腰带供养他一人吗?” “唉,”公孙贾长叹一声,“可恶的是那个刺客,什么臭手呀,连发两箭,该中的地方没中,不该中的地方偏就中了!” “公孙兄不服,自去试试,”杜挚竖起拇指,“根据现场测算,箭手离那奸贼的辎车至少一百三十步,且那车是移动的,能射掉帽子就不错了!” 几人就刺客的射艺展开争论,只有陈轸一言不发,一门心思只在射箭上,该别人射时,他也不闲着,两只空手比来比去,还把一只眼闭合,剩下一眼瞄向五十步外的箭靶,口中不时发出啾的一声,嘴角或浮出笑,仿佛他真射中了似的,或皱眉弄眼,脸上写满惋惜。 几人的旁边摆着一个几案,案上放了一个酒爵,爵边是只酒壶,凡是射不中靶者罚酒一爵,由甘龙府上的老家宰持壶执罚。当然,规矩也是老家宰定的。鉴于太师年纪过大,拉不动硬弓,家宰降低标准,将靶子摆在五十步处,只要中靶就算射中,只有脱靶才行罚酒。前面已射八轮,老太师箭无虚发,太傅、杜挚、公孙贾自不必说,即使赵良也箭箭中的,唯有陈轸没有一次射在靶上,被老家宰连罚八爵老酒。 陈轸却毫不气馁,苦练不止。 甘龙、嬴虔、杜挚、公孙贾、赵良再射一轮,皆中靶心,又该陈轸了。 看陈轸射箭是这日的娱乐点之一,所有目光齐射过来,对他的这一轮充满期待。 陈轸却没看到,仍在几步开外,闭只眼睁只眼,两手做出拉弓射箭状,口中不时发出啾的一声。 “呵呵呵,”甘龙捋须笑道,“陈上卿,甭啾啾啾了,又该你喽!” “哈哈哈,是吗?”陈轸几步跨过来,信心十足地朝手心上呸呸几声,弯起弓,搭上箭,瞄了几瞄,嘴上发出啾的一声,箭却仍在弦上。 众人皆笑瘫了。 公孙贾笑弯了腰,指着陈轸道:“陈??陈上卿,你??你喝几爵了?” “在下数着哩,上卿一共喝了八爵!”杜挚笑道。 “区区八爵奈何不了陈上卿!”公孙贾盯住陈轸,半是鼓励道,“陈上卿,给我瞄得准点儿,我赌你这一次中靶!” “你赌多少?”杜挚来劲了。 公孙贾伸出一根指头:“一两金子!” “在下应赌!”杜挚从口袋中摸出一块金子,啪地摆在几案上。 公孙贾摸摸口袋,苦笑一下,转向几人:“忘带钱了,谁能借一两?” 陈轸从袋中摸出一个金块,扔过去:“公孙兄,接了!” 公孙贾接过,啪地列在杜挚的小金块边上,对陈轸道:“陈上卿,你可不能输哟!” 陈轸应道:“公孙兄,你只管放心,输了算在下的!”看向众人,“还有哪位应赌?” 嬴虔、甘龙、赵良三人分别摸出一金,摆在案上。 陈轸看向老家宰:“家宰,你不来一金?” 老家宰笑道:“来一金就来一金!”说着也摸出一金摆上。 陈轸扫射众人:“谁赌在下嬴,举手!” 只有公孙贾一人。 “谁赌在下输?” 余下几人一齐举手。 陈轸又掏出四金,呈一字儿摆好。 “诸位大人,不要后悔哟!”陈轸又朝手心呸呸几声,铆足劲,瞄准,口中发出啾的一声,弦响,利矢飞出。报靶的持靶过来,众人视之,见那箭不偏不倚,刚好扎在靶子下面的插杆上。 按照规矩,自然算是脱靶。 杜挚乐不可支地将公孙贾面前的五小块金饼一并拿走,分发给几人,将自己的一块故意捏在手里,朝陈轸与公孙贾晃上几晃,纳入袖中。 陈轸急道:“哎,别别别!” 杜挚慢条斯理道:“陈上卿,还想赌吗?” 陈轸对持靶的家仆道:“将靶插还原处!” 家仆持靶离去,插回原处。 陈轸看向几人:“谁能射中在下方才射中的那个东西,在下赌金十两!” 众人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地看向老太师。 “陈上卿呀,”甘龙皱眉道,“不能说你不讲道理,只能说你不讲规矩。”指酒,“喝罚酒吧!” 老家宰端起爵,递给陈轸。 “唉,”陈轸轻叹一声,做个苦脸,“赔了金子,还得喝酒!”说完一饮而尽。 众人皆笑。 “诸位大人,”见众人笑毕,甘龙接道,“老朽推荐一个生财之道!” 听到是生财之道,众人来劲了,纷纷看向他。 “老朽刚刚得知,因为几支箭的事儿,那个叫商君的害怕了,四处求聘腿长善走的技击壮士,你们谁有这个本事,就可挣他的金子去!” 众人无不吸口长气。 傍晚时分,陈轸喝得醉醺醺地回到馆驿。 “戚光,”陈轸看向戚光,吩咐道,“安排两个妞儿,犒劳一下两位勇士!” “主公,要他们做什么吗?”戚光应道。 “有请二位!” 戚光召来陈忠与朱佗。 陈轸盯住朱佗:“朱佗,听说你的祖籍在卫地?” “不完全是,”朱佗摇头,“末将祖籍大梁,家父年轻时到楚丘谋生,遇到家母,生佗,之后不久,一家人就随家父搬回大梁了。” “呵呵呵,”陈轸笑道,“在卫地出生,就算是卫人了。” “这??”朱佗欲言又止。 “是这样,”看出他的忧虑,陈轸又是一笑,“近闻商君府招纳贤才,尤其是善走的人,你出生于卫,与商君同籍,又是飞腿,若去应聘??”故意顿住。 “主公之意??”朱佗顿住。 “你去应聘,力争成为商君的贴身侍卫!” 朱佗拱手:“末将敬从!” “晓得去做什么吗?”陈轸笑问。 朱佗做出一个抹头的动作。 陈轸摇头。 “哦?” “你进去后,”陈轸压低声,“非但不能谋杀商君,反要全力以赴地效力于商君,保护商君的人身安全,取得商君的绝对信任!” 朱佗惊愕。 陈轸手指陈忠:“陈忠会全力配合你!你二人如何联络,自己确定一个方式。” 朱佗点头。 陈轸看向戚光。 戚光击掌。 两名美女款款而入。 “辰光不早了,二位歇息去吧。”戚光对陈忠、朱佗微微一笑,看向二女,“好好侍候二位壮士!” 二女应道:“好咧!”便分别走到陈忠、朱佗身边,挽住二人胳膊。 商君府的偏厅里,一名卫士带着朱佗走进来。 冷向打量朱佗,见他相貌一般,也显不出多么孔武有力,便眉头微皱:“请问壮士尊姓大名,来自何方?” 朱佗拱手:“在下姓朱名佗,卫国平阳人氏。” “平阳?”冷向吸一口气,“那??家里还有什么人?” 朱佗摇头:“没了。” “是魏人屠城时没有的吗?” “正是。” “屠城时你在哪儿?” “替人看家护院。” “何处?” “定陶。” “为何来到秦地?” “老主人死了,新主人不待见。” “哦。为何来到咸阳?” “被义兄拖来。” “你义兄何在?” “到山里去了。” “去山里做什么?” “他喜欢山。” 冷向微微点头:“朱佗,你会何艺?” “自幼习武,诸般兵器皆知一二,尤擅行走。” “能展示一下吗?” 朱佗拱手:“敬受命!”说罢,嗖的一声,人已不见。 “朱佗?”冷向四顾无人,叫道。 “在这儿呢。”梁上传来朱佗的声音。 冷向愕然:“你??怎么上到梁上的?” “走上来的。” “你??能飞檐走壁?” “看家护院,防贼防盗,这是必备之技。” “太好了,真看不出,你有这个绝技。会用兵器吗?” “棍。” “能否展示?” 朱佗看看堂中空间,指向院子。 冷向走到院中,见朱佗从腰间抽出一物,是根三截棍。 朱佗舞棍,呼呼生风,指哪儿打哪儿,看得冷向大是叹服。朱佗舞有一通,收棍,插回腰间,面不改色,气不发喘。 冷向鼓掌,道:“壮士想要什么报酬?” “作为卫人,在下慕商君为人,以商君为傲,若是能为商君做事,在下决不议酬,主人若是觉得在下有用,给多少皆可。若是觉得无用,在下一铜不取!” 冷向重重点头:“朱壮士,你就留在府中吧。” 当日黄昏,商君亲见朱佗,问他一些家乡的事,相谈甚笃,将他编入短兵护卫队,负责守护商君的人身安全。 旬日之后,商鞅坐在一辆特别制作的装甲辎车里,在三千甲士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地驰出咸阳,一路南下,前往视察封地商於。 於城等十邑已悉数获取,商於谷地已无战事,楚卒或死或逃,百姓纷纷臣服,作为一国之主,商君该来视察一下自己的国土。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一个不可启齿的原因是,近日接二连三的刺客事件及孝公日甚一日的咳嗽,使商鞅明确地意识到咸阳不再是他的福地。他必须谋划下一步,为秦国,也为他自己。 一路无事。 然而,就在三千甲士在商城的大街上招摇而过时,一矢破空而来,嗖地射在商鞅的辎车上,嵌入车窗的窗棂。 队伍大乱。 众甲士看看房子,想攀,却找不到上去的地方。 就在此时,走在短兵队最后面的朱佗嗖地蹿到房顶,在屋顶上一闪,瞬间不见。 约有一刻钟,朱佗不无遗憾地返回来,提着一把被刺客丢弃的楚弓。再核实箭矢,是楚矢无疑。 显然,这一次的刺客是楚人。 朱佗也因这次事件的快速反应而得到商鞅赏识,到於城时,走在卫队的前面,到上鄀时走在卫队的中间,靠近商鞅的甲车左侧,及至来到下鄀邑,朱佗已经靠在甲车的右侧。战国时期,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军事属于凶事,因此,在军队中尊右卑左,朱佗站在这个位置,就等于是商鞅短兵卫队的侍卫长了。 在赴商於之前,商鞅拟定了三个都城选址,一是商城,二是商洛邑,三是於城。商城是个山间盆地,离秦地最近,秦人经营也最久,周边方圆几十里可腾挪纵深,是最理想的建都之处。商洛邑在洛水上游,靠近商城,相对安全。於城曾为鄀国都城,有现成的宫城与宫殿,尽管小,但即时可用。更重要的是,於城离楚地最近,向南经由丹水,可以直逼楚国龙兴之地丹阳,向东可经由涅阳,直达楚国冶铁重地宛城,堪称咽喉要塞。 将商於谷地一十五邑全部视察完毕,商鞅决定将都城设在於城,便吩咐冷向安排人整理鄀国留下的老宫殿,设计城墙加固方案。 是夜,商鞅就歇在於城原来的楚国守府中。为防不测,冷向安排四人在房顶守望,另有六个侍卫把守在院中不同的地方,商鞅的寝房正门则交给朱佗。 将近黎明时,商鞅被一泡尿憋醒,方便过后,将夜壶放在脚边,歪在榻上又睡,昏昏沉沉中,进入梦境: 孝公薨天,宫中一片缟素,哀乐声声。 商鞅身穿丧服,正在跪地服丧,一群旧党拿着各式凶器追杀过来。商鞅一路狂奔,直至渭水边。尾随在后的旧党男女拿着各式武器狂追过来,将商鞅围到水边。 商鞅不顾一切地跳进湍急的渭水中。 商鞅拼命划水,但怎么也划不动。 渭水里突然冒出许多头,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全是被砍掉的头,颈上仍在流血,水被染得鲜红。 所有的头都张开大口,朝他呼叫:“公孙鞅,还我命来!公孙鞅,还我命来!” 这些头颅开始向他漂去,“还我命来—”的声音由呼喊成为怒吼。 商鞅惊惧,拼命踢腿,两手挥舞,冲它们又推又打,被子被他踢到地上。 头颅越围越多,满河皆是。 无数血盆大口咬向他。 商鞅无处可逃,“啊—”地惨叫一声,滚下榻来。 朱佗呼一声冲进,拔剑出鞘,警惕地环顾周围。 商鞅乍然惊醒,望着持剑的朱佗,惊骇。 朱佗凑近他,急切问道:“主公?” 看清是朱佗,商鞅嘘出一口气,朝外摆手。 朱佗观察房内,见没有什么,便拱手退出。 商鞅坐回榻沿上,长呼吸几下,拿袖子抹去额上汗珠,朝外叫道:“来人!” 朱佗走进。 “掌灯!” 朱佗点上灯,室内亮堂起来。 商鞅对朱佗吩咐道:“朱佗,从今夜开始,你就在寡人寝处守值!” 朱佗拱手:“佗从命!”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鸡啼。 商鞅伸个懒腰:“什么时辰了?” “鸡叫头遍!” “是吗?”商鞅略顿一下,朝外努嘴,“看看公子疾、司马错起来没?如果起来了,请他们来一趟!” 朱佗拱手:“遵命!”便匆匆走出。 大清早就被召见,定有大事。 公子疾、司马错急到商君府,见商鞅脸色苍白,显然是余惊未消,关切道:“商君,你气色不好,没有睡好吗?” 商鞅苦笑一下:“还好。”看向二人,“召二位来,想说两桩事情。” 公子疾、司马错端正坐姿,屏息。 商鞅伸出食指:“第一桩,”看向公子疾,“出具告示,商於十五邑暂缓施行秦法,免除五年赋役,以安抚楚民。” 公子疾问道:“缓多久?” “先三年吧,”商鞅迟疑一下,“不,五年。” 公子疾面露难色:“同为秦民,如果商於缓行,恐他邑不服,譬如河西。” 商鞅白他一眼:“君上既将商於封鞅,商地就当与秦地不同。” 公子疾拱手:“下官遵命。” 商鞅伸出食、中二指:“第二桩,”转对司马错,“拆除现武关,东移,在於城东选址重建,同时,改造峣关。” 司马错问道:“怎么改造?” “双向防御。” “双向?”司马错不解了,看向公子疾,半是自语,“峣关西面是咱自家的土地呀!” 商鞅声音严厉:“执行命令!” 司马错拱手:“末将得令!” 几件大事确定之后,商鞅命令司马错镇守商城,改造峣关,修建城防,命令公子疾镇守於城,按照设计改建宫殿,自己则与冷向返回咸阳。 及至蓝田,商鞅夜宿驿馆,天将亮时再做噩梦,忽地坐起,大叫:“来人!” 朱佗急道:“主公?” 商鞅喘气道:“有??有刺客!” 朱佗怔道:“主公,佗一直守值,未听到任何动静,只有你突然间大口喘气,好像??做噩梦了!”掌灯。 商鞅环视四周,缓缓嘘出一口气:“哦,是吗?”呆坐一会儿,看向朱佗,“对了,明日晨起,挑选五十锐士,全部便装,随寡人进山!” 朱佗拱手:“敬受命!” 翌日晨起,一行五十二人开至终南山寒泉。 将近寒泉谷时,商鞅吩咐道:“你们留在此处吧。” 朱佗审视静幽的山谷,悄声道:“主公,山高林密,万一??” 商鞅看看山林,点头:“好吧。” 及至寒泉子草堂,朱佗命令五十名卫士散布四周,为原本清幽的山谷平添了杀气。 贾舍人迎住商鞅,带他前往草堂。 寒泉子没有迎他,而是坐在席位上等候。 商鞅进门,深揖道:“前辈在上,卫鞅有扰了!” 寒泉子拱手还礼,指着对面席位:“商君请坐!” 商鞅坐下。 贾舍人斟好茶水,退出。 寒泉子盯住商鞅,声音清淡,直入主题:“商君乃百忙之身,此来寒舍必有大事,老朽能得闻乎?” 商鞅一脸苦相:“不瞒前辈,晚辈近日几番遇险,时有惊梦,日不得安,夜不得寝,苦思无解,特来求请前辈指点迷津!” “敢问商君遇到何险?” “刺客。已几番行刺了。” “刺客为何人?” “未曾抓到,据鞅臆测,当是旧党。” “有何惊梦?” “被人追杀。” “什么人?” “什么人都有,多是旧党亡魂!” 寒泉子闭目冥思。 商鞅凝视他,静默以待。 良久,寒泉子睁眼:“归隐林莽吧。” 商鞅似乎没有料到是此指点,略觉愕然。 寒泉子缓缓道:“先圣曰:‘功遂身退,天之道。’你已割地封君,位极人臣,当是功成名遂,可以追寻天之道了。” 商鞅默然以对。 寒泉子闭目。 有顷,商鞅抬头,语气坚决:“非晚辈不知进退,是晚辈退不得!” 寒泉子睁眼看他,目光征询:“为何退不得?” 商鞅苦笑:“一是旧党余孽不会放过晚辈,晚辈无处可退;”略顿,“二是壮志未酬,晚辈不能退!” 寒泉子略作诧异:“敢问商君壮志?” “鞅之志,让秦法长存于世,惠及天下!” 寒泉子轻轻一叹,没有接声。 “前辈因何而叹?” “为痴狂而叹。” 商鞅怔了下,拱手:“晚辈愚痴,敬请前辈详解!” “就老朽所知,除道之外,天地无长存之物,除德之外,无物可惠及天下。”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商鞅拱手道:“晚辈受教!” 寒泉子盯住商鞅:“商君若无大事,”腿收起来,作势起身,“老朽尚有功课要做!” 显然,这是在下逐客令了。 商鞅急道:“前辈??” 寒泉子重新坐好,看向他。 商鞅拱手:“晚辈并非贪生怕死之人,只是大功未竟,大业未定,晚辈眼下死不得,也不能死!然而,旧党余孽处处皆是,防不胜防,时刻想夺晚辈性命。晚辈此来,是想求请前辈指点一个万全之策!” 寒泉子淡淡应道:“回禀商君,就老朽所知,天下不存在万全之策!” “这??” “不过,”寒泉子话锋一转,“天下亦无不可解之事!” 商鞅眼前一亮,急切问道:“敢问何解?” “你可去寻访一人,他或有解招。” “何人?” “孟兰皋。” “孟兰皋?”商鞅沉思有顷,“晚辈可往哪儿访他?” “前些年听说他供事于太庙,近况如何,老朽就不知了。” 商鞅拱手:“谢前辈指点!” 从终南山回来,商鞅入宫觐见孝公,将商於局势悉数讲述一遍,包括缓行秦法,定都於城,改建峣关、武关及各地城防的事。孝公轻咳几声,淡淡说道:“商於既然封给你了,就是你的,如何治理,也是你的事。” 商鞅略是一怔,起身叩首:“商於是君上的,臣不敢独断!” “呵呵呵,”孝公迭声笑道,“好吧,就算是寡人的,你方才所奏,寡人准允!” “谢君上厚恩!”商鞅叩首。 君臣又聊一时,孝公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度咳得上不来气,内臣急来捶背。 商鞅目不转睛地盯住孝公。 孝公咳过一阵,喝下几口水,给商鞅一个苦笑,叹道:“唉,瞧这咳嗽,真还与寡人摽上劲了!” “君上,”商鞅奏道,“臣在返回时,入终南山访仙,得遇寒泉先生。寒泉先生为旷世奇人,神功了得,臣想请先生入宫为君上诊治,请君上准允!” “不瞒爱卿,”孝公缓缓应道,“你说的这位寒泉先生,寡人晓得。寒泉先生志在清修,是不会出山的。再说,寡人之疾寡人晓得,不过是每天咳嗽几声而已,静养几日也就好了!” 见孝公这么应答,商鞅不好再勉强了。为了不影响孝公“静养”,商鞅告辞。 回到府中,商鞅开始审阅他不在府时各地发来的报表,正在审核,冷向进来,压低声道:“君上,孟老先生访到了!” “哦?”商鞅急看过来。 “老先生为太庙后殿执事,司香火供奉,已于去岁离职,在咸阳城外置买一处老宅颐养天年呢。” “有请老先生,备上厚礼!” “向这就去!”冷向转身就走。 商鞅叫住:“慢。” 冷向顿住,转身。 “转告老先生,鞅碍于诸多不便,不能躬身造访,敬请宽谅!” “向记下了。” 孟兰皋家位于咸阳一个偏僻街区,是个老旧宅院,地方不大,但干净整洁。院门两侧种满花卉,柴扉虚掩。 冷向带着几个下人抬着礼品走到柴扉前,冲扉门叫道:“有人吗?” 一个女孩子走出来,隔着柴扉看着他。 冷向脸上堆笑:“小妹妹,请问孟兰皋先生在家吗?” 女孩子扭头,冲屋里喊道:“爷爷,有人找你!” 一头白发的孟兰皋走向柴扉,手里拿着侍弄花草的工具,打开柴扉,打量他:“客人是??” 冷向拱手:“在下是商君府宰,有扰孟老了!” 孟兰皋愕然:“商君府?”将工具交给女孩,拱手还礼,“府宰大人光临寒舍,老朽失迎!” 冷向再揖:“在下奉商君之命,敬请孟老前往府上一叙,些许薄礼为商君心意,望孟老不弃!”转对仆从,“上礼!” 两个仆役从车上抬下礼箱,直入院中。 孟兰皋惶恐:“这??” 府宰微微一笑:“商君还有一言托在下转禀孟老!” “老朽恭听!” 冷向学商鞅的语气:“鞅碍于诸多不便,不能躬身造访,敬请宽谅!” 孟兰皋赔笑道:“商君太客气了!草舍寒碜,冷向大人若不嫌弃,请杯淡茶如何?”说着伸手礼让。 冷向拱手,看到院中尽是花草,不无赞赏道:“孟老这儿才是雅宅呀,只是,时辰已经不早了,商君这在府中恭候呢!” 孟兰皋跟随冷向来到商君府,被商鞅迎入客厅。 寒暄过后,商鞅屏退他人,开门见山,将眼前处境并寒泉先生的指点略述一遍,请其指点迷津。 得知是寒泉子举荐,孟兰皋也就打破顾虑了,凝神盯住商鞅:“敢问商君,是想保身,还是想保法?” “保法何解?” “兰皋给你一个字,斗。” “此字何解?” “商君只管一如既往,甚至变本加厉,与你的对手斗,至于结局,不过如你方才所述,日不得安,寝不得宁,终亦大不了以身殉法。” 商鞅忧心忡忡:“鞅若身殉,法可行久乎?法可行远乎?” 孟兰皋反问道:“多久算是行久?多远算是行远?” “世世代代为久,普及天下为远。” 月圆则缺,昼夜交替,天地尚且如此,何况是他这个“法”呢?孟兰皋一阵苦笑:“法为身外之物,身既死,身外之物久远与否,与君何关呢?再说,新法因君而起,人活百年,终有一死。假使秦公山陵崩,君亦飞升,后继君臣是否延续新法,商君又怎能左右呢?” 商鞅吸一口气,良久,再问:“若是保身呢?” “兰皋也给你一个字,和。” “怎么和?” “退。” “怎么退?” “君可放低身价,诚敬与对手握手言和。” 商鞅双手抱脸,搓揉,抬头:“只怕是积怨太深,无人容鞅啊!” “不试一试,商君怎么晓得呢?” 商鞅拱手:“如何一试,请先生教我!” “兰皋荐你一人,或可居中调和。” “何人?” “赵良!” “赵良?”商鞅思忖一时,“可是那个从赵地来的儒者?” “正是。赵良曾祖为赵简子,与方今赵侯同辈,早年从子思门人习孔儒之道,得中庸妙趣,于三年前赴秦,欲以礼、乐说秦,因秦奉行新法,未能得用,转以琴艺结交太傅,由太傅引见,以器乐得意于老夫人,兰皋亦因之结识其人,知其才具。若得赵良助力,君或可得谅于老夫人。老夫人为公室之尊、旧党之纲,君得此纲,众目皆张!” 商鞅苦笑,轻叹一声:“唉,果能如此,倒是好啊,只是??” “商君何虑?” “先生能否给个万全之策?” “万全之策?” “就是??”商鞅略顿一下,一咬牙,还是决定直说出来,“既能保身又能保法之策!” “商君既已去过寒泉,万全之策,寒泉先生当有所示!” 商鞅眉头紧皱:“寒泉先生要鞅功遂身退。” “商君所以寻兰皋,是不想身退。既然君不想退,兰皋怎么能重复示君呢?” 商鞅低头不语。 “兰皋之族人中有个叫孟轲的,曾出一言,商君或可听听。” 商鞅脸上再现希望:“鞅洗耳恭听。” 孟兰皋缓缓说道:“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盯住商鞅,“于商君而言,何为鱼,何为熊掌,兰皋已述明,请明鉴!” 商鞅缓缓点头,显然听进去了:“先生可否为鞅引见赵良?” “兰皋可引见,只是,”孟兰皋略顿一下,赔笑道,“儒者尤重仪礼,如此大事,兰皋建议商君还是躬身造访为上!” 商鞅拱手:“谢先生指点!” 是夜,万籁俱寂。 商鞅躺在榻上,两眼望着屋顶,耳畔响起寒泉子的声音:“??先圣曰:‘功遂身退,天之道。’你已割地封君,位极人臣,当是功成名遂,可以追寻天之道了??除道之外,天地无长存之物,除德之外,无物可惠及天下。” 接着是孟兰皋的声音:“??法为身外之物,身既死,身外之物久远与否,与君又有何关呢?再说,新法因君而起,人活百年,终有一死。假使秦公山陵崩,君亦飞升,后继君臣是否延续新法,商君又怎能左右呢???若得赵良助力,君或可见谅于老夫人。老夫人为公室之尊、旧党之纲,君得此纲,众目皆张??” 商鞅缓缓坐起,孟兰皋的声音接着传来:“??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于商君而言,何为鱼,何为熊掌,兰皋已述明,请明鉴??儒者尤重仪礼,如此大事,兰皋建议商君还是躬身造访为上??” 显然,商鞅在做一个痛苦的决定。 咸阳秦宫里,秦孝公看着奏折,时不时地咳嗽。 案上放着一碗熬好的药。 内宰凑近,轻声提醒:“君上,药要凉了!” 秦孝公摆手:“端走!” “君上?” 秦孝公不耐烦了:“喝喝喝,寡人喝有两年了,顶什么用?” “要不,再换个医家?” 秦孝公略一思忖:“换谁?” “听老夫人说,甘龙举荐一个医家,专治痨病!” 秦孝公闭目有顷:“不用了。” 商鞅正在审阅案宗,冷向趋进,小声禀道:“君上,赵良他??今天又进宫了!” 商鞅放下案宗:“哦?”略一沉思,“问问宫里的人,他都去了哪儿,做了什么?” “臣遵旨!”冷向压低声,“还有一个不太好的消息,臣使人探过御医了,据御医所说,君上的病??已入膏肓,不治了!” 商鞅闭目。 冷向的声音低到听不到:“说是??熬不过今年??” 商鞅摆手,冷向退出。 对赵良来说,这一天是个重大日子,因为老夫人为他的琴艺演奏请到一个特别听众,储君嬴驷。 陪同嬴驷的是公子华,陪同老夫人的是紫云,现场再无外人。 从某种意义上讲,赵良日日进宫,为的就是这一日。如果自己一力秉承的中庸之学能够入主秦室,替代商鞅的苛法,于赵良将是千古功业,于秦人、于天下将是莫大幸事,于师门,甚至于儒门,都将是光大的壮举。为此,赵良斋心数日,做足功课。 所有目光一齐盯向正在琴台上表演的赵良。赵良着儒服,双手抚琴,二目微闭,良久,无一声弹出。 嬴驷看向祖夫人,目光征询。祖夫人微微闭目。公子华以肘碰下紫云,紫云会意,向祖夫人问道:“祖母,先生怎么不弹呀?” 祖夫人打个手势:“嘘—” 紫云冲她做个鬼脸,看向公子华,做个无奈的手势。 嬴驷闭目。 又过一会儿,赵良仍旧抚琴静坐,毫无动静。嬴驷显然沉不住了,轻声喊他:“先生?” 赵良抬头,睁眼,拱手应道:“殿下,草民在。” “先生抚琴有些辰光了,为何迟迟不弹呢?” “草民在候殿下。” 嬴驷愕然:“候驷?敢问先生,驷能为先生做些什么吗?” “殿下已经做过了。” “哦?”嬴驷盯住赵良。 “草民候的就是殿下的那一个问。” “是抚琴不弹吗?” “正是!” 嬴驷来劲了:“请先生详解。” “在解说之前,良也有一问。” “先生请讲。” “殿下可知琴否?” 嬴驷挠头:“这??琴就是琴呀!” “不不不,”赵良微微摇头,给他一笑,“琴不是琴!” “啊?”嬴驷怔了下,“琴不是琴,琴是什么?” “琴是天地。” “天地?” “琴是八风四气。” 嬴驷大睁两眼。 “琴是龙凤。” 嬴驷蒙了。 “琴是美人。” 见赵良越扯越偏,嬴驷紧盯着他。 “琴是君臣。” 嬴驷彻底傻了。 “琴是政治。” 嬴驷长吸一口气:“这??可有解?” “前些年,良游学于齐国临淄,在稷下遇到一件趣事,殿下可愿闻否?” 嬴驷两眼放光,一拱手:“驷愿闻。” “田因齐承继齐位,耽于声色犬马,九年不理政事,有一个叫邹忌的人听闻齐公好乐,抱琴见君。” 嬴驷不解地问道:“邹忌不是齐国的相国吗?” “那时,他还不是相国,是邹子,与良一样,在稷下游学而已!” “哦。” “邹子上殿时,齐公正在弹琴,引他进来的宫人只好带他到右侧耳房。齐公越弹越来劲,竟是忘了邹子,邹子不顾宫人拦阻,直入殿中!” 嬴驷震惊:“哦?” “齐公弹兴正浓,忽见一个生人进来,大吃一惊,手离琴按剑,盯住他喝道:‘你是何人?’邹子轻轻击掌数声,赞道:‘啧啧啧,弹得好琴啊!’听到赞美,齐公声音软下来,手仍旧按在剑上:‘你是何人?’邹子说:‘琴人邹忌奉旨见君!’齐公这才想起他来,手略略离剑,道:‘既是琴人,你且说说,寡人所奏好在何处?’邹子应道:‘大弦舒慢温和,恰如国君,小弦明快清扬,恰如国相;钩弦有力,松弦轻舒,恰如政令;诸弦相谐,诸音相益,杂糅和鸣,相得益彰,恰如四时,琴人由此而知弹得好琴哪!’” 嬴驷听得紧张,这也嘘出一口气。 “见邹子应对得当,齐公笑道:‘呵呵呵,你这个琴人倒是擅长议论音乐呀!’指下席位,‘坐坐坐!’邹子坐下,拱手应道:‘琴人谈的岂只是音乐,也还包括治国抚民哪!’” 嬴驷急切地问道:“齐公怎么说?” 赵良盯住他,反问道:“殿下若是齐公,该当怎么说?” 嬴驷略略一想,皱眉:“有点儿扯了!” 赵良点头:“是呀,齐公就是这么说的。齐公把笑敛起来,说:‘若是论及音乐,你方才所言也许不错,若是论及治国抚民,怕就与这丝桐没有关系了吧?’邹忌说:‘大有关系呀!’” “邹子怎么答?” “邹子说:‘大弦舒慢温和,如君,小弦明快清扬,如相;钩弦有力,松弦轻舒,如令;诸弦相谐,诸音相益,杂糅和鸣,相得益彰,如时;若能杂而不乱,纷而无扰,可以治昌;若能续而无断,快慢得当,可以存亡:宫商角徵羽五音谐和,天下就会太平;五音若不谐和,天下就会失序;琴人由此可知,治国抚民,不过五音而已!’” 嬴驷脱口而出:“答得好哇!” 这时候紫云说话了:“先生,紫云有问!” 赵良看向她:“公主请讲!” “方才先生说,琴是天地,是八风四气,是龙凤美人,这又怎么讲?” 赵良给她一笑:“公主问得好。”指点面前的琴,“琴者,禁也,为刚正之器,可禁淫止邪,拨乱归正。相传,琴为伏羲氏所作,面圆法天,底方象地。琴长三尺六寸,像三百六十日。琴宽六寸,像六合。前宽后狭,像尊卑。琴有弦有徽,有首有尾,有唇有足,有腹有背,有腰有肩有越。唇名龙唇,足名凤足,背名仙人,腰名美女。越长者为龙池,越短者为凤沼。龙池八寸通八风,凤池四寸合四气。琴有五弦,像五行;首弦为宫,次弦为商,再次为角,再次为徵,再次为羽。大弦为君,次弦为臣,文王、武王各加一弦,以合君臣之恩??” 是夜,冷向回到商君府,径至书房,见商鞅仍在案前审阅文案。冷向悄步趋近,拱手:“禀君上,赵良一整天哪儿都没去,一直在老夫人宫中给殿下讲乐。” 商鞅放下文案,眉头紧拧:“为殿下讲乐?” 冷向点头:“是哩。由午时讲至黄昏,晚上还一起进膳,就在老夫人宫里!” 商鞅闭目,沉思。 冷向凑前,压低声:“君上,要不要??” 商鞅睁眼:“上拜帖吧。” 冷向惊愕:“拜帖?他不过是一介草民,君上请他来就是赏他脸了!” 商鞅瞟他一眼,伏身于文案。 冷向怔了下,急急出去。 陈轸宅密室中,灯光灰暗。戚光、陈忠、朱佗席坐,陈轸在厅中来回踱步。良久,陈轸顿住步,回到席位上,对朱佗吩咐道:“朱佗,你该回去了!” 朱佗拱手,起身。 “记住,守护好商君,莫让他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朱佗拱手:“敬受命!” 翌日晨起,赵良正在后花园中指导几个弟子演礼。赵良宅院的后花园不大,但干净整洁。门人匆匆过来,冲赵良拱手:“先生,有人求见!”说着呈上拜帖。 正在演礼的弟子皆围上来。赵良接过,打开,吃一怔。 其中一灰衣弟子好奇地问道:“先生,谁的拜帖?” 赵良老眉紧锁:“商君,说是今日申时前来造访!” 众人皆是一震,面面相觑。 “先生,商鞅他??”灰衣弟子欲言又止。 赵良将帖子给他:“回帖,就说为师出游去了,今日不在家!” 灰衣弟子揖过,接上拜帖,与门人走了。 赵良对一黑衣弟子吩咐道:“备车!” 黑衣弟子一脸兴奋地问道:“是出游吗?” 赵良白他一眼:“什么出游?太傅府!” 太傅府正厅中,嬴虔、陈轸对弈,嬴虔执黑。家臣引赵良进来。赵良趋前,拱手:“良拜见太傅!” 嬴虔招下手,急切地应道:“哎呀,赵良,什么礼不礼的,快来救我!” 赵良笑一下,凑到棋局上。 嬴虔盯住棋盘,一脸愁容:“方才没看清,一子落错,我这??唉,无论如何,两片里必死一片哪!” 赵良看了一会儿:“该谁了?” “该咱家了!” “太傅可落子于此处!”赵良说着将手指向一处。 嬴虔眼睛一亮:“哈哈哈哈,”啪地落子,“好一个赵良,一子解双征,实在是妙着!” 陈轸长叹一声,将棋子一推。 嬴虔惊讶了:“咦,陈上卿,怎么推棋了?” 陈轸苦笑:“认输呀!” 嬴虔显然不过瘾,连连摆手:“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此局刚入佳境,上卿须得弈完才是!” 陈轸摊开两手做个苦脸:“太傅有高人在侧,即使弈完,轸也是个输呀!再说,轸方才所弈本为险棋,若是吃不下太傅一块棋子,就会崩盘。赵先生一子解双征,轸回天乏术矣!” 嬴虔得意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晓得厉害就成,否则,真还以为我大秦无人呢!”看赵良,“赵良,观你气色,想是有事,说吧。” 赵良从袖中摸出商鞅的拜帖,双手呈上。嬴虔接过,看毕,吸一口气,递给陈轸。陈轸接下看过,对赵良拱手:“轸贺喜先生了!” 赵良一脸纳闷:“喜从何来?” “商君在秦乃一人之下,位极人臣。商君一怒,尸横万千,商君一喜,爵封百千。今商君自降身价,躬身造访,先生门庭生辉,岂止一个喜字可以表述?” 赵良叹口长气:“唉,良自得此帖,不喜反忧,此来本为求助于太傅,不想却见笑于上卿了。” 嬴虔指向拜帖:“据帖上所言,那厮今日申时就要造访呢。” “良已回绝。” “哦?” “良复帖今日出游,将他推了!只是,依商君秉性,他说要来,就一定会来。良如何应对,还请太傅指点!” 嬴虔看向陈轸,目光征询:“陈上卿,弄这些事,你在行,你来说说,赵良该当如何应对为上?” 陈轸淡淡道:“轸只想提说四件事!” “哪四件?” “一、六个月前,商君开始称孤道寡了;二、五个月前,商君开始金甲裹身了;三、四个月前,商君开始夜夜惊梦了;四、三个月前,商君开始聚财敛宝了!” 嬴虔震怒:“什么?那贼竟敢称孤道寡?” 赵良摇头:“既已割封,在其辖地称孤道寡不为逾礼。” 嬴虔纳闷了:“他在哪儿聚的财?” 陈轸应道:“陷楚人十邑,名门大户或死或逃,锾金珠宝不计其数,尽归他一人所有,用以筑建宫阙楼台!” 赵良再摇头:“既已封割,聚敛封地之财,在其封地设宫立阙不算逾矩。” 嬴虔呼哧呼哧喘几下气,寻到词儿:“可他所得十邑,用的是我大秦的兵,流的是我老秦人的血!” 陈轸诡秘一笑:“在轸眼里,用何人之兵、流何人之血并不重要,重要之事只有一个??” 二人紧盯住他。 整个大厅中,空气凝滞。三人如同雕塑般。 良久,陈轸兴奋地打个响指:“商鞅他恐惧了,商鞅他怕死了!” 嬴虔、赵良各吸一口气。 陈轸看向赵良,给他个笑:“呵呵呵,赵先生是明白人,现在当知如何应对了吧?” 赵良吸一口长气,缓缓鞠一大躬:“谢上卿指点!” 吃了个“闭门羹”后,冷向匆匆返回商君府,径至书房,向商鞅禀道:“赵良不在舍中,其弟子说,他出游去了。” 商鞅眉头微皱:“出游几日?” “说是今日。” “再去上帖,明日造访!” “仍旧是申时吗?” “是。” 冷向略顿,缓缓道:“向有一虑,不知当讲否?” “说吧。” “赵良与旧党交往密切,君上造访之事,旧党必知。若是旧党图谋不轨??”冷向顿住,看商鞅表情。 商鞅苦笑一下:“果真如此,倒也不是坏事!” 冷向愕然:“不是坏事?” 商鞅摆手:“去吧。”伏身于案。 翌日,赵良府宅正厅中,赵良一身儒服,正襟危坐,十个弟子左右列五,恭立于后。 墙面上挂着孔子画像,左右两个条幅:上联,仁义礼智信;下联,温良恭俭让;横幅二字,“中庸”。像前摆着一条香案,案上供着香火。香案一角是一滴漏。赵良扭身看向滴漏。 褐衣弟子朗声报时:“申时到。” 赵良起身,郑重道:“出迎商君!” 褐衣弟子一脸诧异:“商君还没到呢?” 赵良提高声音:“出迎!”便率先走出。 众弟子并作两排,紧跟于后。 然而一行人走出宅院大门后,门前大街上却是空无一人。赵良恭立于前,众弟子列于两侧,如雁行阵。站有一刻,街巷仍是空无一人。 褐衣弟子凑近赵良,悄声问道:“先生,要是商君不来呢?” 话音落处,一阵车马响,一辆驷马甲车拐进巷中,在巷口突然停下。商鞅只身走出甲车,徐步前行,身后只跟二人,一是冷向,二是朱佗。二人没带任何武器,冷向拎着一只礼盒,朱佗挑着两只礼箱。 赵良并众弟子迎上。商鞅步子加快,与赵良在巷中相遇,距离五步各自站定。商鞅抢先鞠躬:“卫鞅见过先生!” 赵良长揖还礼:“邯郸赵良见过商君!” 商鞅揖礼:“卫鞅有扰先生了!” 赵良拱手:“商君光临,草宅生辉,何扰之有?”让到一侧,伸手礼让,“商君请!” 商鞅亦礼让:“先生请!” 二人并肩走向宅院,众弟子接过冷向、朱佗的礼盒礼箱,跟在身后。 主厅中,二人分宾、主坐定,各自案上摆有点心并茶水。赵良拱手:“商君乃百忙之身,今日不辞劳苦,躬身草民寒舍,必有指教之处,良洗耳恭听!” 商君拱手还礼:“指教不敢。先生贤名远播,鞅早欲拜访,只是碍于事务,未能成行。前几日,也是机缘巧合,鞅得会孟兰皋,孟老再次提到先生,交口盛赞先生贤德,鞅思贤心切,冒昧登门,欲与先生交个朋友,望先生不弃!” “能得商君赏识,良受宠若惊。若有用到鄙人处,商君尽可吩咐,鄙人必竭诚尽力。至于结朋交友,鄙人不敢奢求!” 商君略略一怔,面色尴尬,强出一笑:“是鞅不配与先生为友吗?” “非也。良自幼修习的是仲尼之学,仲尼有言:‘推贤而戴者进,聚不肖而王者退。’商君任贤用能,谋大图远,鄙人不肖,岂敢有辱商君威名?” 商鞅眼珠子一转:“先生不愿为友,为官可否?如果愿意,”略顿,一拱手,“鞅愿将封地一十五邑悉数托予先生!” 赵良拱手:“谢商君厚义相托!只是,鄙人听说:‘非其位而居之,曰贪位,非其名而有之,曰贪名。’鄙人无德无能,不敢贪位、贪名啊!” 商鞅听出话音,脸色变僵,声音也变调了:“这么看来,先生是对卫鞅治理秦国有所不满喽?” “商君言过了。古人说过:‘善于听取他人,是聪,善于省察自己,是明,善于克制自己,是强。’虞舜也说过:‘谦虚者,受人尊崇。’由是观之,商君大可不必问良,只要遵循虞舜之道就可以了。” 赵良这番话,换而言之,就是数落商鞅固执己见、狂妄自大。商鞅心知肚明,强抑住怒气,驳道:“在鞅来秦之前,秦人尚未开化,行戎狄之俗,父子无别,男女同室。鞅改其陋习,变其粗俗,使其父子有别,男女分居。这且不说,鞅还大兴土木,营造宫殿城阙,使秦国乍一看不弱于鲁、魏。请问先生,鞅教化秦民,使万民顺化,使疲国强盛,苦心经营若此,难道还比不上五羖大夫百里奚吗?” 见他如此执迷不悟,赵良长叹一口气:“唉!” “先生因何而叹?” 赵良面现难色:“商君一定要良说出来吗?” 商鞅大手一摆:“但讲无妨!” “羊皮千张,莫如狐裘一领;千人诺诺,莫如一士谔谔。武王纳言,是以荣昌;殷纣塞听,是以灭亡。敢问商君,是赞成武王呢,还是赞成殷纣?” 商鞅不假思索:“鞅赞成武王。” “若此,良诚愿直言以告,祈请商君不予加罪!” 商鞅嗔怪道:“常言说,美言是花,直言是果,苦言是药,密言是疾。鞅今日造访先生,就是来听先生教诲的。先生直言苦言,鞅当视为良药,怎么可能加罪呢?” 见他自己将话说死,赵良也就畅所欲言了:“百里奚为楚地宛人,以其贤能事于虞国,为虞国大夫。虞君不听其谏,中了晋君假途灭虢之计,百里奚与虞君共同沦为晋俘。晋公嫁女入秦,百里奚作为媵人陪嫁,不堪其辱,伺机逃走,欲回老家宛城。秦穆公听闻百里奚是大贤之才,使人寻访,见他落难于商於谷地,为楚国一个乡鄙养牛牧羊。穆公以追逃媵人名义,用五张羊皮换回百里奚,除其奴籍,尊为上宾,拜为国师,托以国事,后人敬称他为五羖大夫。百里奚相秦七年,举贤用能,内修国政,教化天下,外布恩泽,施德诸侯,郑人敬服,晋人感恩,巴蜀致贡,八戎来朝。百里奚居功若此,但出行不乘车马,酷暑不张伞盖,行动没有仆从,更无甲兵守护。百里奚寿终正寝之日,秦人记其恩,感其德,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舂者不杵。反观商君你,投机赴秦,以宠臣景监见用,以阴狠法术晋阶。你相秦十余载,不以百姓为事,反以严刑苛法制民,大兴土木,劳民伤财,上刑太子师傅,下残黎民百姓,积怨畜祸日甚。这且不说,商君今又称寡道尊,行南面之事,秦室公子不敢与你比贵。诗曰:‘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以诗观之,商君你寿不久矣,因朝野惶惶,无人敢与商君你对目。诗又曰:‘得人者兴,失人者崩。’以诗观之,商君你失人心矣。商君出行,必前呼后拥,从车载甲,力士护佑,矛戟傍车。书曰:‘恃德者昌,恃力者亡。’由此观之,你已危若朝露,想的却是延年益寿之事,这个怎么能行呢?” 商鞅肝火中烧,额头渗汗,强自忍住,挤出一笑:“谢先生直言。依先生之见,鞅何以立身?” 赵良指了一下墙壁:“以仁为本,行中庸之道!” 商鞅看向墙壁上的“中庸”二字:“就鞅而言,如何行施中庸之道?” “归十五邑于秦室,劝谏秦公奉行仁政,养老存孤,敬父兄,序有功,尊有德,废苛法,兴农业,复礼仪,当可保身。” 这无疑是要他废除新法,十数年辛劳就此功亏一篑,商鞅哪里肯依?干笑几声,略一拱手:“先生宏论,鞅受教矣!”起身,“时辰不早了,鞅有冗务在身,改日再来造访先生!” 赵良起身,拱手:“商君慢走!” 商鞅大步走出,再无回头,一路阴着脸走出大门,没踏乘石,一跃而上,声音低沉:“起驾!” 马车启动。冷向、朱佗一左一右,护佑而去。赵良并众弟子一路尾随至门外,拱手送行。 望着扬尘渐远,赵良嘴角浮出一丝不可名状的笑。 回府后,商鞅径至书房,坐在案前,秉笔书写,试写几次,又都停笔。一直坐到深夜,商鞅始终神色凝重,眉头紧拧。渐渐地,商鞅耳边响起白天赵良的声音:“??投机赴秦,以宠臣景监见用,以阴狠法术晋阶。你相秦十余载,不以百姓为事,反以严刑苛法制民,大兴土木,劳民伤财,上刑太子师傅,下残黎民百姓,积怨畜祸日甚??商君今又称寡道尊,行南面之事,秦室公子不敢与你比贵??以诗观之,商君你寿不久矣??归十五邑于秦室,劝谏秦公奉行仁政,养老存孤,敬父兄,序有功,尊有德,废苛法,兴农业,复礼仪,当可保身??” 商鞅猛地爆发,一拳震在几案上,使得一大捆竹简弹起,滚落地上。朱佗闻声冲进,见是这般光景,愕然叫道:“君上!” 商鞅呼哧喘气,恨恨道:“什么狗屁东西,进了几次宫门,真把自己当方家了!” 朱佗再次叫道:“君上?” 商鞅这才反应过来,看向他:“哦,传令,从今天起,不可再叫寡人君上!” 朱佗一怔:“这??” 商鞅朗声道:“传令!” 第033章|?诳阵法张仪戏庞?示道心玉蝉脱衣 天气晴好。 日过后晌,玉蝉儿款款走到草堂外面。 一只蝴蝶翩翩起舞,玉蝉儿童心泛起,追它玩耍。 蝴蝶飞到苏秦四人的草舍旁边,落在一朵山花上。 玉蝉儿正要跟去,嗅到一股怪味,自语道:“什么味儿,难闻死了!” 玉蝉儿仔细查找,怪味竟出自于四人的房舍。 四个房门皆是半关。玉蝉儿走进一间,是苏秦的,里面乱七八糟,鞋子、衣服不知多久没有洗过,全都堆在一个角落。 玉蝉儿捂住鼻子,目瞪口呆:“天哪,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 玉蝉儿将四人的脏衣悉数扔进采菇的篮子里,又将屋舍逐个收拾利索,拿出一只水桶,舀进许多草木灰,提篮子走向小溪。 这日又该苏秦、张仪做饭了。 太阳尚未落山,苏秦惦念做饭的事,率先回舍。 苏秦径直走向自己房门,见房门大开着。苏秦走到门口,怔了下,退到院里,朝房舍又看一下,相信没有弄错,复走进去。 苏秦扫视舍内,挠头:“咦?” 苏秦正在四下寻找衣服,孙宾、张仪、庞涓陆续回来。 孙宾问道:“苏兄,你在寻什么呢?” “衣服!你们快来看看,这像我的房间吗?” 三人急走进来,见房中干净整洁,焕然一新,纷纷称奇。 “啧啧啧,”张仪半是惊愕半是调侃道,“别不是仙女下凡,帮你料理呢!” “呵呵呵,你们也都瞧瞧自家的,是不是也有仙女?” 张仪三人分头跑回自己房间,不一会儿,也都挠头走出。 张仪满腹狐疑:“奇怪,谁干的呢?” 孙宾猛地一拍脑门:“会不会是师姐?” “嗯,”苏秦点头,“一定是了!是师姐拿到溪里洗去了!” 张仪先是一怔,继而失色:“糟糕!” 苏秦看向他:“怎么了,贤弟?” 张仪嗫嚅道:“在下??在下??那个??在下??” “哈哈哈哈,”庞涓意会,大笑起来,“想必是昨夜美景良宵,某个人骏马奔腾了!” 张仪脸色涨红,瞪他一眼,飞也似的朝河边奔去。 “愣什么呢?咱们的衣服,怎能让师姐洗呢?”庞涓扫了苏秦、孙宾一眼,大步走向溪边。 孙宾、苏秦再无话说,大步跟在庞涓身后。 玉蝉儿正在溪水里浣洗,张仪飞奔过来,急切问道:“师姐,我的衣服洗没?” 见是张仪,玉蝉儿白他一眼:“什么你的我的?快来帮忙!” 张仪就如没有听见,跳入水里,在一堆衣服里一阵乱翻:“咦,我的衣服呢?” 玉蝉儿指一下扔在岸边碎石上的一堆衣服:“看看那里有没?” 张仪一眼瞥见自己的睡袍,见已洗好,没拧,正在滴水。 “张仪,”玉蝉儿笑道,“发什么愣?快帮忙呀!” 张仪知她必定什么都看到了,垂头不敢说话。 玉蝉儿提高声音:“张公子,叫你帮下忙,听见没?” “帮忙?”张仪打个怔,“什么忙?” 玉蝉儿朝石上的衣服努嘴:“拧水呀!把那堆衣裳拧干,晾到草地上。这是力气活,我正发愁哩!” “拧拧拧!我这就拧!” 张仪拿过衣服,正在拧衣服时,庞涓三人紧赶过来。 孙宾看向一堆衣服,尴尬道:“师姐,你看这,我们的衣服,怎能让你来洗呢?” 玉蝉儿给他个笑,半是调侃半是告诫道:“唉,你们这些大男人呀,一个赛似一个,乱七八糟,又臭又脏,似乎是几个月都没打理过!倘若以此治理国家,黎民百姓还能有个活头?” 孙宾的嘴巴吧咂几下,陷入沉思。 庞涓瞄一眼张仪,看向玉蝉儿,别有用心道:“师姐,你说我们的衣服又脏又臭,一个赛似一个,终归有个比较吧。师姐你评评看,究底是哪一件最脏、最臭?” 张仪脸色紫红,怒目射向庞涓。 庞涓哪肯罢休,补一刀道:“敢问师姐,哪一件是我张师兄的?张师兄总是衣冠楚楚,最爱干净了,总不会也是那般脏吧?” 张仪的拳头握得咯咯响,咬牙切齿道:“姓庞的,你??不要欺人太甚!” 庞涓看向他,故作惊讶:“咦,张师兄,在下不过是说句寻常话儿,你怎么就激动起来了?” 玉蝉儿盯住二人,一脸疑惑:“庞涓,张仪,你们打什么哑谜?若是闲得无聊,就帮我把衣服漂净,将水拧干,晾到草地我拉起的那根绳子上。天气热了,你们的衣服最好是一日一洗,每天都穿干净衣裳!” 庞涓赔笑道:“好好好,师姐,你只管坐下歇着,这点儿小活,庞涓一人包了!” 玉蝉儿扑哧一笑:“这还像个男人样儿。累死我了,真得歇一会儿。” 玉蝉儿正要上岸,猛见鬼谷子、童子远远站在四人身后,便轻声叫道:“先生?” 四人扭头一看,见是鬼谷子,一齐俯身长揖:“弟子叩见先生!” 鬼谷子没有理睬,只阴脸站着。 童子咳嗽一声,走过来,对四人冷冷道:“四位师弟,这些可是你们的衣服?” 四人垂头不语,尤其是庞涓和张仪,大气儿也不敢出。方才那些吵嚷,无疑全让先生和童子听到了。 童子提高声音:“师兄问你们话呢?” 苏秦抬头:“回师兄的话,是我们的衣服!” 童子的童声一字一顿:“房子脏了,可扫;衣服脏了,可洗;内中要是脏了,就无可救药了!” 众人尽皆低头,不敢吱声,尤其是张仪和庞涓,无地自容。 “拿上你们的衣服,都跟我来!”童子转个身,头前走去。 四人各自抱了衣服,跟在后面。 望着他们走远,鬼谷子轻叹一声,走到石头上坐下。玉蝉儿站在原地,显然不晓得方才为什么闹成那样。 鬼谷子看向玉蝉儿:“蝉儿,来,坐老朽身边。” 玉蝉儿走上石头,在他身边坐下,轻声道:“先生?” 鬼谷子指向溪水:“蝉儿,你看,溪里流着的是什么?” “水。” “可知水否?” “先圣曰:‘上善若水。’” “上善为何若水?” 玉蝉儿沉思一会儿,看向鬼谷子:“水利万物,而不与万物争。” “你说对了一半,水利万物,也与万物争。” 玉蝉儿愕然:“先生,水也有争?” “是的。”鬼谷子点下头,边说边指点,“你看这山,坚强如是,高峻如是,巍巍然不可一世。再看这水,淙淙而来,潺潺而去。可你再看,它竟然将这大山劈开一条裂隙,将山中磐石磨成卵石。先圣曰,‘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如果水不与万物争,如何能攻坚克强呢?” “先生是说,天下万物,无不争?” “无不争,亦无争。” 玉蝉儿越发不解:“这??既无不争,怎又无争呢?” “这就是道之理啊。” “请先生详解!” “万物互为依存,相生相克。相生即不争,相克即争。这就是道。道藏于万事万物之中,无见,亦无不见。万物皆是道体,无争,亦无不争。” “蝉儿明白了,水中有道。” “是的,水与道最为接近!道以善为行,道善万物。水以利为行,水利万物。道以弱制强,无不化;水以柔克刚,无不胜。” “水中之道,可是先圣所说的水之七德,‘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 “先圣所言,表面上看是水之七德,往实上说,是人之七品,你可细细领悟!” “谢先生指点!” “要说谢呀,老朽真该谢你蝉儿才是!” 玉蝉儿不无惊讶道:“谢我?” “现在看来,若是没有蝉儿,这几块璞玉,只怕难以琢磨成器呀!” “先生言重了。蝉儿一个女孩儿家,纵想帮助先生琢磨他们,只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呢。” “璞玉为至刚之物,就如这山,蝉儿你呢,则如这条小溪。” 玉蝉儿娇嗔道:“原来先生收留蝉儿,是来帮你琢磨玉器的。” 鬼谷子摇头,动作夸张:“非也,非也。”又指点小溪,“蝉儿,你看这条小溪,它从高山腹地流出,一路上披荆斩棘,逢山开山,遇石劈石,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它,也没有什么能够让它流连。它有困境,但它在困境中学到的是智慧。它有迷恋,但它永远不会迷失。它从不蛮冲蛮干,它从不停滞不前,它只是日复一日、一刻不停地向前流淌,流淌,直到流出高山,流入大海。” 玉蝉儿望着小溪,豁然洞明:“蝉儿懂了,这条小溪所走的,其实就是修道之路!” “是的,蝉儿,只有在到达大海的那一天,它才会发现,之前所做的所有努力,都是值得的!” 时令进入仲夏,天气热起来。 苏秦四人依旧是天天选书、还书。藏书洞虽说仍归玉蝉儿兼管,但已成为名义上的,因为在借书、还书时间,她已很少到场,全凭四人的自觉。 这日晨起,又是选书时间。 柴扉开着,四人自主入洞选书。孙宾最是干脆,在昨天看过的那一册书架上又拿一册,转身走出。 见孙宾走远,庞涓走过来,在孙宾取书的书架上翻看一时,皆是讲墨道的,遂揣上自己选中的书,大步出门。 张仪看在眼里,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一会儿,搬起一只梯子,在书架的最上面左翻右找,终于翻到一册尘封已久的竹简。 张仪抖去尘土,粗粗一翻:“嗬,就是它了!” 张仪走到一处树荫,见孙宾席地而坐,埋头攻读,遂走过去,朗声笑道:“呵呵呵,孙兄寻了处好地儿呢!” 孙宾回他一个笑,指下对面:“张兄喜欢,就坐吧!” 张仪坐下来,从怀中掏出一册书。 孙宾笑道:“张兄选到什么好书了?” “呵呵呵,”张仪笑道,“真还是册好书,颇有意趣,对孙兄的眼呢!”说罢递给孙宾。 孙宾接过一看,是《老子邻氏传》,果然欣喜,递还张仪道:“好书好书,待张兄读完,在下一定借看!” “仪已读完,觉得孙兄或会喜欢,特来献给孙兄!” 孙宾拱手道:“谢张兄荐书!” “不过,”张仪话锋一转,“在下也有一请,望孙兄答应!” “只要宾做得到,张兄但说无妨!” “庞涓那厮屡与在下过不去,孙兄阅读此书时,万不可使庞涓知晓。这样的好书,他不配读!” “这??”孙宾沉思有顷,“涓弟志在兵法,唯喜兵书,对此书不会感兴趣!” “会与不会是他的事,孙兄只须应下在下就是!” “可宾如何瞒过他呢?宾所读之书,从未瞒过他呢。” “这样吧,”张仪压低声音,“孙兄可择僻静处,细细阅读。晚饭之前,在下自来寻孙兄取书,你看如何?” “好吧。”孙宾应道,“日落之前,你可到东山雄鸡岭半腰上的那棵巨松下寻我。” 搞定孙宾,张仪吹起呼哨,径直来到苏秦攻读之处,见他正襟危坐于一块巨石上,二目微闭,正入冥思。一册竹简放在面前,没有摊开。 张仪走近,站在石下:“苏兄?” 苏秦睁眼,看向他。 张仪一脸兴奋:“我发现一个奇怪的东西,特来请苏兄验看!” 苏秦的好奇心被他挑起来了:“怎么奇怪了?” “说不清楚,特请苏兄验看!” “在哪儿?” “跟我走就是!”张仪前头走去。 苏秦拿起竹简,跳下石头,跟在张仪后面。 一片林荫下,庞涓正聚精会神地拿石块、木棒、树叶等摆来挪去,旁边是一册竹简,简上可见一幅行兵布阵图。 庞涓正在忙活,听到不远处小路上响起一阵脚步声,听说话声音是张仪与苏秦。 张仪的声音:“苏兄,还有一件奇怪的事!” 苏秦的声音:“什么又奇怪了?” 张仪顿住步子:“孙兄!” 苏秦惊讶道:“孙兄怎么了?” “先生许我们每日只借一册书,对不?” “是呀。” “可孙兄今天借了两册!” “别乱扯,我和孙兄一道出去,孙兄只拿一册书!” “苏兄呀,仪能骗你不成?仪这眼睛亮着哩!” “你在哪儿看到的?” “就在东山岭的松树下。我在山上读书,想记个东西,回来拿墨和笔,路过松树,听见树下有动静,细看是孙兄,正在翻书哩,看得可投入了。再一看,嘿,地上另外摊着一册!” 苏秦扑哧一笑:“必是你眼花了,要么是哪本书分作两册,《诗》还三册呢!” “呵呵呵,苏兄说得是。” ???? 听着二人的声音渐去渐远,庞涓打个激灵,纳闷道:“晨时明明见他只拿一册书,怎么会是两册呢?再说,寻常他在附近树下读书,为何今天却换地方?难道是在防我?或是孙兄得到宝书,不肯示人?” 庞涓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忽地起身,将地上的石块与木棒阵图用脚踢毁,提起竹简,朝东山赶去。 待到半山腰处,庞涓蹑手蹑脚,悄悄接近那棵巨松。庞涓探头望去,果见孙宾在那儿,手里捧着一册竹简聚精会神地看着,地上放着另外一册。 庞涓眉头拧紧,计上心来:“看来,张仪那厮所言不虚,孙兄果是拿了两册!观孙兄读得如此上心,想是得到什么宝书了,我且过去看看??不妥,孙兄这般神秘,必也是不想让外人知晓。我若硬去看,孙兄会作何想?”眼珠子转几转,“有了!我且明着寻他,看他藏也不藏。若是藏了,就是有鬼。若是不藏,就是我多心了!” 庞涓悄悄退后,回到路上,朝山下走一程,复上山来,边走边哼着小曲儿,闹出许多声响。 听到庞涓的声音,孙宾暗吃一惊,耳畔响起张仪的声音:“在下也有一请,望孙兄答应??庞涓那厮屡与在下过不去,孙兄阅读此书时,万不可使庞涓知晓。这样的好书,他不配读??” 孙宾忖道:“既已答应张兄,就当信守诺言!”遂将《老子邻氏传》收拾起来,寻个地方藏下,拿起地上的竹简,展开阅读。 庞涓的声音再次传来:“孙兄,你在哪儿,涓弟有事寻你!” 孙宾应道:“贤弟,宾在这里!” 庞涓疾步走过来。 孙宾看向他:“贤弟,什么事儿?” “哈哈哈,”庞涓大笑道,“孙兄藏得好地方呢!” “哪里呢!”孙宾回个笑,笑容尴尬,“贤弟,你有何事?” “倒是没有什么大事,”庞涓扬扬手中竹简,“今儿看到一册好书,里面有个阵法,涓觉得颇有意趣,想与孙兄分享,便急急慌慌地赶到孙兄读书处,嘿,竟是不见了!” 孙宾越发尴尬了:“原本在那儿呢,后来??后来心血来潮,突然想到山上逛逛,逛到此处,觉得不错,就坐下来了。” 庞涓打量四周:“是呀是呀,一个地方待得倦了,就该换个地方。这儿僻静,像是个修仙处。孙兄好眼光呢!”看向孙宾手中竹简,“孙兄读到了什么宝书?” 孙宾递过来:“是《六韬》,师弟早就读过了。” 庞涓接过书,果是《六韬》,心道:“明明是两册书,突然就成一册了。孙兄哪孙兄,在下一直以为你是实诚人,原来竟是真人不露相啊!好好好,算是庞某看走眼了!”将书递还孙宾,“哈哈哈,孙兄慢读,在下不打扰了!” 孙宾拱手:“贤弟慢走!” 庞涓一路哼着曲儿,走下山去。 看着庞涓悠然下山的身影,隐匿于附近树丛里的张仪脸上浮出一笑,啪啪甩几下衣袖,亦哼着小曲儿下山,寻到苏秦,神秘兮兮道:“苏兄,你猜庞涓那厮今儿干什么了?” 苏秦不解道:“干什么了?” 张仪愈加神秘:“借只耳朵!” 苏秦笑一下,探过头来。 张仪附耳低言。 苏秦扑哧笑道:“你这不是捉弄庞兄吗?” 张仪又是一番低语。 苏秦若有所思,轻轻点头:“如此说来,庞兄倒是个有心人!” 张仪一脸不屑:“哼,岂止有心?他这是黑心!” “别是贤弟想多了。”苏秦一本正经道,“庞兄与孙兄,形同你我,亲如兄弟,不可能是黑心!” “好好好,”张仪点头,“在下不与苏兄争执。庞兄是否黑心,苏兄敢否做个验证?” “怎么做?” 张仪招手。 苏秦凑上耳朵,张仪又是一番嘀咕。 苏秦皱起眉头:“贤弟,这事儿做不得!” “呵呵呵,”张仪脸上堆笑,“就当耍儿。在这谷里实在太闷,寻个开心岂不是趣?” 苏秦别过脸去:“想寻开心,贤弟自去寻就是,就不要扯我了。” 张仪将他硬扳过来,郑重说道:“此事非苏兄出马不可!” 苏秦不解:“为什么?” “在下与那厮是冤家,无论说什么,他都不会信的。苏兄不同。若是苏兄对他讲,那厮必听!” 苏秦摆手:“不可不可!贤弟这般耍来,既害庞兄,又害孙兄,使不得!” “苏兄误解了。在下此举,既是帮庞兄,也是帮孙兄,怎么可能害他们呢?” 苏秦一怔:“帮他们?” “苏兄试想,在这谷里,如果庞涓要防一人,会是谁呢?” 苏秦扑哧一笑:“当然是你张仪。你二人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呢!” 张仪重重摇头:“错!” “总不会是在下吧?” “当然不是。” 苏秦深吸一口气:“你是说,他要防的人是孙兄?” 张仪重重点头:“正是。” 苏秦简直不敢相信,眼睛瞪大:“此言何解?” “苏兄请看,在这谷里,师姐修的是医道,又是女儿身,与庞涓不为同道,可忽略不计。你我所学是口舌之术,与那厮风马牛不相及。大师兄虽为大师兄,却是个孩子,庞兄不会防他。唯有孙宾与那厮志趣相投,且师出同门,彼此知底。将来有一天,若是同事一主,就会有主次之分。若是各事其主,就会是疆场对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说,庞涓那厮能不防孙兄一手吗?” 苏秦闭目片刻,缓缓点头:“嗯,此说倒也成理。” “孙兄为人实诚,庞涓若生他心,孙兄必不设防,也必吃亏。我们若是听凭庞涓此心膨胀,岂不是既害了庞涓,也害了孙兄?” 苏秦又想一阵,抬头:“贤弟有何良策?” 张仪在苏秦耳边如此这般,耳语一番。 “这??”苏秦苦笑,“贤弟也是太损了点儿!” 张仪阴阴一笑:“嘿嘿,就当寻个乐子呗!一天到晚闷在这谷里,非得把人憋死不可!” 雨后初晴,空气清新。 林荫下,庞涓闷头坐着,眉头不展。 坐有一时,庞涓起身,绕着树踱步,脑海中思绪万千:“依孙兄为人,当是不该呀!然而,前日之事,该作何解?若不是亲眼所见,我连鼻子也是不信!唉,常言说得好,人心隔肚皮。孙兄向来少言寡语,纵有心事,也难见他吐露。细想起来,对于孙兄,我是真的所知甚少,即使他出身于孙武子之后,也是让陈轸审问出来的??” 庞涓正在琢磨,苏秦提个竹篮子走过来,朝他远远扬手:“庞兄!” 庞涓望向他,亦扬手回应:“是苏兄呀,提个篮子做啥?” “走走走,采菇去。” “采菇?” “方才遇到师姐,她提篮子要去采菇,正要走呢,大师兄把她叫走了。这刚吃过午饭,在下正要消消食,这就提上师姐的篮子,上山采些菇去!” “哈哈哈,”庞涓大笑数声,“师姐总能与涓想到一块儿。近日午后总有一场雷雨,最利于鲜菇成长。不瞒你说,涓一大早就在琢磨哪儿去采呢。走走走,涓与苏兄一道采去,包管师姐吃美吃够!” “呵呵呵,敢情好呢。师姐爱吃桦树菇,我们到桦树林里如何?” “哈哈哈,”庞涓再放长笑,“涓最爱吃的也是桦树菇!” 待苏秦走到跟前,庞涓接过篮子,兴冲冲地前头走去。 山道上,苏秦、庞涓一前一后,沿蜿蜒小径一路走着,一路说笑。绕半天嘴,苏秦总算来到重点:“嗨,说到奇事儿,昨晚在下就遇到一宗!” 庞涓好奇心起:“是何奇事?” “许是着凉了,天将明时,在下肚疼难忍,到林子里出恭。出恭回来,在下刚要进门,突然听到有人说话。” “有人说话?”庞涓吸一口气,“半夜三更的,何人说话?” “在下也是奇怪,侧耳细听,竟是孙兄!” 庞涓两眼大睁:“孙兄?” “嘿,初时以为是庞兄你睡不着了,扯他聊天呢,细听一阵,哈哈哈,原来是孙兄在自说自话!” “自说自话?”庞涓凝眉,“不会是梦话吧?” “呵呵呵,这个时辰,不是梦话又是何话?” 庞涓急切问道:“快说,孙兄讲什么梦话来着?” “初时听不真切,后来听得明白些,大体是:‘李将军,你带三千人左行三百步,排成一字长蛇形,张将军,你带三千人右行三百步,亦排成一字长蛇形!’”话头顿住。 “就这些了?” “哪能呢?孙兄这个梦长得很,又喊又叫的,一会儿调这个,一会儿拨那个,调来拨去,在下让他搞晕了。再说,那阵儿特困,在下哪有闲心听人说梦话。只是方才庞兄讲起奇事,在下这也想起,扯给庞兄凑个乐子。唉,在这谷里,若论读书上心,真还数到孙兄,连梦里也是这般用功哪!” 庞涓若有所思,半是自语道:“照苏兄所说,孙兄想必是在摆阵法了。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定是孙兄读到什么宝书,这在梦里演阵呢。” 苏秦怔了一下:“经庞兄这一说,在下倒也想起来,孙兄的确提到个什么阵法!” 庞涓急切问道:“什么阵法?” “太公八阵!” 庞涓愕然:“太公八阵?你可听清楚了?” 苏秦点头:“应该是吧,那辰光正犯困呢。” 庞涓眉头拧成疙瘩:“太公八阵?” 二人走至孙宾此前躲起来读书的那棵松树附近,苏秦指向前方林子:“庞兄,桦树林到了!” “嗯。”庞涓走进林子,与苏秦分开搜寻蘑菇。 庞涓正在找菇,远处传来苏秦的声音:“庞兄!” 庞涓赶过去。 苏秦手指地上一处图案:“你看,这是什么?” 庞涓看过去,见林中空地上有幅图案。 庞涓横看竖看,看不出名堂。 苏秦挠头:“好像是个虫子在爬呢。想是张仪这小子吃饱了撑的,来此林中装神弄鬼!庞兄,甭管它了,咱还是采菇去!” 庞涓凝视图案,朝他扬下手:“苏兄,你先采去,在下看个稀奇!” 苏秦走了。 庞涓盯住图案,两眼眨也不眨地看有一阵,眉头渐渐凝起,暗自揣摩:“这个想是太公阵法了。前日孙宾神秘兮兮地躲到这片林中读书,昨夜又说梦话,此图必是他所排演的太公阵法。”又盯会儿图案,“难道是他搞不明白,画在地上慢慢参悟的?嗯,一定是了!”苦笑,“嘿,这个孙兄,在大树下偷读,这又钻进林里画图,真够鬼的!也罢,我且回去寻块木板,拿好笔墨,将此图摹下,细细参悟!” 庞涓看好位置,匆匆下山。 看着庞涓隐没在远处山道上,张仪从一片灌丛里钻出,坏坏一笑,上前将这图案抹平,又钻进灌丛。 庞涓拿着一块木板、笔墨走进林里,来到图案处,图案已被抹去。 庞涓先是目瞪口呆,继而面目狰狞起来:“孙兄,你倒是够阴的!” 向晚时分,四子草舍旁的草地上摆着一条石几,两侧各竖两段由断木做成的墩子。石几上已经摆好两碗粥,另有两大盘鲜菇及其他野菜。 孙宾又端两碗稀粥走到外面,一并儿放到石几上,满意地看下自己的手艺,喊道:“苏兄、张兄、贤弟,开饭喽!” 三人听到叫声,从各个方向走过来,各端一碗吃起。 张仪夹起鲜菇,吃一口,看向孙宾:“这鲜菇是谁去采的?” 孙宾目光依次扫向苏秦和庞涓:“是苏兄与贤弟一道采的!” “啧啧啧,”张仪夸张地咂舌,“味道真是不错哩!” 庞涓却是满腹心事,一口未吃。 孙宾看向他,关切地问道:“贤弟,你怎么不吃呢?” 庞涓应道:“吃不下!” 孙宾忧急道:“不会是病了吧?” 庞涓盯住他:“孙兄,你可听说过太公阵法?” “太公阵法?”孙宾摇头,“在下听先生说起过太公兵法,不曾听说过太公阵法。贤弟怎么问起这事儿来了?” “是吗?”庞涓苦涩一笑,“呵呵呵,既然孙兄不知,就当在下没问!”说着端起饭碗,扭头走到远处。 望着他的背影,孙宾怔了:“贤弟?” 庞涓头也不回。 夜深了,万籁俱静。 庞涓躺在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折腾一阵,庞涓坐起来,心道:“估摸时辰,该当是下半夜了,我且听听他去!”起身,推开房门。 借着微弱的月光,庞涓走至孙宾窗口,坐下,屏气凝神,静静等待孙宾的“梦话”。 斗转星移,不知过了多久,庞涓只听到孙宾沉睡的轻微呼噜声,一声接着一声。 许是有点儿着凉,庞涓鼻子一阵奇痒。强忍一会儿,庞涓捂住鼻子,飞快地跑到远处,松开手,痛快地打了个喷嚏。 庞涓揉几下鼻子,走回来,耳朵贴在孙宾窗前,心中忖道:“快说呀,你个人精儿,怎么一句也不说了呢?” 翌日晨起,众人照例走进藏书洞中取书。孙宾拿起一册,第一个走出。庞涓亦拿一册,跟在后面。 山道上,孙宾边走边欣赏山景,庞涓远远跟在后面。 一处树荫下,孙宾选中一处地方,坐下,摊开书册看起来。 “嘿,装得倒是像哩!”庞涓暗忖道,“今日倒要看看,你能撑到几时?”便选个隐蔽处坐下,两耳竖起,细听孙宾的动静。 孙宾时而秉书阅读,时而放下书,闭目思考。 日影移动,不知不觉已到午时。 孙宾从囊中摸出一饼,细口咬嚼,再摸出一个葫芦,缓缓饮水。吃饱喝足后,孙宾从囊中摸出一块手绢,擦拭一下嘴巴,放回囊中。 之后,孙宾斜靠在大树上,闭目沉思。 约过半个时辰后,孙宾起身,走向林深处。 庞涓精神大振,悄悄跟去,一路尾随孙宾至一片灌丛旁,见孙宾钻进去,蹲下。原来竟是出恭。 孙宾出完恭,走出灌丛,重新回到原处,坐下,秉书再读。 日影移动,渐渐西沉。孙宾看看天色,拿起竹简,动身走向山下。隐于暗处的庞涓一脸诧异,纳闷道:“奇怪,怎么一丝儿马脚未见露出呢?难道是那厮有所觉察了?嗯,是的,昨晚不该问他太公阵法,是我急于求成了!” 翌日,还是那棵大树下,孙宾秉书阅读,思考。庞涓躲在隐蔽处,耐心守候。 日近中午,仍不见孙宾有何动静,庞涓愁道:“这般守他,终不是办法。”看下日头,计上心来,“对了,我到那片桦林里再去看看,不定还有什么呢!”便大步走向东山岭方向。 庞涓在桦林里搜寻半日,终于寻到原来的画图处,却什么也没发现。庞涓仍不放弃希望,在附近继续搜寻,眼前陡然一亮:一块空地上现出一个更大的图案。 庞涓急走过去,凝视图案,见那图案由石子、树枝摆出,显然是原图案的变化版。 庞涓暗暗惊叹:“原来如此,差点误下大事!” 庞涓抖起精神,跪坐下来,全神贯注地钻研起来。看有一阵,庞涓眉头拧紧。又看一阵,庞涓眉头越拧越紧。 庞涓起身,来回踱步,纳闷道:“难道不是兵阵?对,绝对不是兵阵!可??它是什么呢?太公八阵,难道这是其中的局部或局部的变化?待我再寻寻看!” 庞涓又在林中搜寻一阵,一无所获,只得再次回到图案前,坐下琢磨。审看有顷,庞涓一拍脑门,自语道:“咦,何不复制下来,问问先生,看他怎么解释?”遂从袖囊中摸出笔墨与一小块木板,将图案细细描下,快步下山。 太阳落山,霞光万道。 没风,天气闷热。张仪躺在自制的软榻上,拿出他用雁翎新做的羽扇扇风。 庞涓走过来,指着他的扇子:“嗬,这扇子做得不错,能欣赏一下吗?” “只许欣赏,不许用哦!”张仪将扇子递给他。 “不用不用!”庞涓接过扇子,端详一阵,笑道,“呵呵呵,扇子是要扇风的,你这扇子能不能扇,总得试试才成!”说完夸张地扇起凉来。 众人皆笑。 童子、玉蝉儿走过来。 看到师姐,张仪忙从软榻上站起。 四子齐向童子、玉蝉儿揖礼:“大师兄,师姐,师弟见礼了!” 童子、玉蝉儿回礼。 “呵呵呵,今天有点儿闷哪!”童子擦把汗,在草地上坐下。 玉蝉儿也寻个地儿坐了。 庞涓走过来,挨她坐下,斜一眼张仪,动作漂亮地朝玉蝉儿扇风。 张仪看得憋气,重重咳嗽一声,冲庞涓道:“借扇的,该还了吧?” “呵呵呵,”庞涓赔笑道,“张兄甭急,在下正在欣赏扇上的乌鸦毛呢!”说着朝自己头上又扇。 众人皆笑。 张仪不由分说,气呼呼地抢过扇子:“你这张乌鸦嘴,只能说出乌鸦毛!告诉你,在下这把扇子,是清一色的凤羽!” 玉蝉儿惊愕:“啊,是凤羽呀,我看看!” 童子扑哧笑了。 张仪斜一眼庞涓,在玉蝉儿的另外一侧坐下,将扇子双手呈递玉蝉儿。 玉蝉儿接过,欣赏扇子。 庞涓怪笑道:“师姐,你瞧仔细,是乌鸦毛没错吧?” 玉蝉儿微微一笑,递给童子。 童子看也没看,拿住就扇起来。 庞涓急了:“大师兄,你仔细瞧瞧,是凤羽,还是乌鸦毛?” 童子连连摇头:“啥也不是,是雁翎!” 众人皆笑。 张仪正在乐和,鬼谷子摇着一把羽扇,缓缓走过来。 见是先生走来,众弟子尽皆起身,长揖道:“弟子见过先生!” 鬼谷子走近,扬下手:“你们在笑什么呢?” 庞涓应道:“回禀先生,在笑张仪,他拿了雁翎来充凤羽!” “呵呵呵,雁翎、凤羽都是羽毛,在道来说,并无区别!” “哈哈哈哈,”张仪大笑起来,不无得意地冲庞涓道,“先生的话,你可听清楚了?” 然而,鬼谷子话锋陡转:“在物来说,却是天上地下!” 张仪做个鬼脸,众人大笑。 庞涓敛住笑,向鬼谷子拱手道:“先生,弟子有惑!” 鬼谷子看向他:“哦,你有何惑?” “何谓太公八阵?” “太公八阵?”鬼谷子略想一下,摇头,“老朽只听说过太公兵法,未曾听说过太公八阵!” 庞涓惊愕:“先生稍等!”说罢走进草舍,拿出他在林中摹来的图案,“先生请审此图。” 鬼谷子接过,审视一会儿,看向庞涓:“此图何来?” “弟子在东山桦树林里看到的,疑其与太公八阵有关,请先生审断!” “此图大是怪异,但肯定不是兵阵!再说,据老朽所知,天下不曾有过太公八阵!” 庞涓纳闷了:“这??” 张仪凑上前:“庞兄寻到什么宝贝,也让我们欣赏欣赏!” 鬼谷子将图递给他。 张仪接过,审看,佯装惊讶:“咦,这不是只仰八叉子的王八吗?还孵着蛋蛋呢!” 玉蝉儿、孙宾、童子等闻听此话,尽皆拢来。 童子审视一番,点头:“嗯,张仪说对了,是只大龟,四条腿,八只蛋!” 孙宾笑道:“呵呵呵,想是师弟寻来让大家开个心呢!” 庞涓接过,仔细再审,果然是只被颠倒过来、正在孵蛋的王八,一时面红耳赤。 “哈哈哈哈,”张仪手指庞涓,笑得前仰后合,“我说庞兄,这几天你一直神秘兮兮的,在下还以为悟出什么阵法了呢,原来弄出一只孵蛋蛋的王八!” 庞涓总算是明白过来,怒目射向张仪,咬牙吼道:“王八蛋,走着瞧!”又转向苏秦,狠狠剜他一眼,“你??哼!”便气冲冲地甩手走去。 苏秦怔了下,急追几步:“庞兄!庞兄??” 庞涓头也没回,朝小溪方向扬长而去。 天色黑定,玉蝉儿挽着鬼谷子的胳膊,在林中小径上缓缓而行。 鬼谷子的脚步越来越慢,渐渐停下,轻声问道:“蝉儿,你可知道庞涓为何生气吗?” 玉蝉儿应道:“想是张仪捉弄他了。” “张仪为何捉弄他呢?” “自进谷之后,他俩就跟冤家似的。先生,这事儿重要吗?” “蝉儿,”鬼谷子郑重说道,“他们四人不可能一直守在山中修道。出山之后,他们若做寻常百姓,倒也无关紧要;若是出将入相,事儿可就大了。他们在谷中的任何言行,都不可等闲视之啊!” “蝉儿明白了。”玉蝉儿点头,“听闻魏相白圭巡视鸿沟大堤,见蚁穴必封之,先生这也是在封蚁穴呢!” “是哩,”鬼谷子肯定她道,“今日差之毫厘,明日失之千里!有些事,看小不小。另有些事,看大不大。” “先生,如何方知它们是大是小呢?” “观其理。人不同于动物之处,在其伪。伪即隐其真心。人心叵测,指的就是此伪。然而,无论如何施伪,人总是会露出端倪的。” “怎么才能断出真伪?又如何看出这些端倪?” “一是观其眼睛,二是察其言行。眼为心之窗,言为心之声,行为心之动。” “即使观出其理,又如何评判其是害是利,是大是小呢?” “察其是否顺应道之理!” “何为道之理?” “道之理即和谐,即顺应,即万物共生,即争与不争。万事万物,顺道者昌,逆道者亡!” 玉蝉儿眼睛扑闪几下,现出灵光:“先生是要蝉儿弄明白庞涓生气的原因,从中悟出道之理吗?” “呵呵呵,不止是悟出道之理,还要导引他们去顺应道之理!” “依先生看来,庞涓为何生气?” “你可去问苏秦!” “苏秦?”玉蝉儿略略一顿,似是不相信,“不会吧。鬼谷之中,若论朴实、谦恭,莫过于苏秦,他怎么会去捉弄人呢?再说,苏秦一向自视轻贱,绝不可能去开庞涓的玩笑!” 鬼谷子笑笑,转个身,抬腿朝回拐。 远远望去,雄鸡岭就如一只打鸣的雄鸡。虽然没有十几里外的猴望尖险峻高大,但在鬼谷周围,它算是最高的山峰了。雄鸡岭的东侧、南侧皆是百丈悬崖,西侧、北侧则坡度平缓,林木茂盛。 玉蝉儿沿着缓坡山路一路走向山顶,边走边四下里搜寻,心道:“孙宾说他在这山上,我都寻到山顶了,人呢?” 就在此时,隐隐传来对话声,玉蝉儿大奇,停住步子,侧耳细听,却是两人在对话,其中一人正是苏秦: 苏秦:草民苏秦叩见上大夫! 上大夫:苏秦?你祖居何方?师从何人? 苏秦:小民祖居洛阳,师从鬼谷先生! 上大夫:鬼谷先生?本大夫未曾听说。观你衣着,哪儿像个士子,分明是布衣之人! 苏秦:是的,小民为布衣之士,师从鬼谷先生,饱读诗书,胸有治国安邦之术。 上大夫:哈哈哈哈,治国安邦?哈哈哈哈?? 那人笑毕,声音戛然而止。 “上大夫?”玉蝉儿怔了,“谷里来了个上大夫,我怎么不知?”正自纳闷,对话声又传过来: 苏秦:洛阳名士苏秦叩见相国! 相国:洛阳名士苏秦?老朽未听说过!你师从何人,岂敢妄称名士? 苏秦:苏秦师从云梦山鬼谷先生! 相国:哦,原来你是鬼谷子高徒,失敬,失敬!听说鬼谷子有弟子四人,个个身怀绝技,文能治国,武能安邦,可有此事? 苏秦:正是。师弟孙宾,乃孙武子之后,与师弟庞涓同学兵法,二人均可统率千军万马,战必胜,攻必克。师弟张仪,其才?? 声音又没了。 玉蝉儿豁然有悟,快步上前,果见崖顶一角坐着苏秦,正在自问自答。苏秦过于专注,对玉蝉儿的到来毫无觉察。 玉蝉儿款款走到苏秦跟前,扑哧一笑:“苏公子,你演得倒是像哩,蝉儿真还以为这谷里来了什么上大夫、相国呢!” 见是玉蝉儿,苏秦大吃一惊,尴尬不已,嗫嚅道:“师姐,你??全都听见了?” 玉蝉儿半开玩笑道:“苏公子声若洪钟,蝉儿在山腰里就听到了!” 苏秦更是发窘,将头低下。 玉蝉儿寻地方坐下,看向他:“敢问苏公子,为什么只去叩见上大夫、相国,而不直接面君呢?” 苏秦将头垂得更低:“这??在下智不如人,不敢奢望!” “嗬,智不如人?苏公子是言不由衷吧?能进这道谷里的人,没一个是傻瓜!” 苏秦转过头,直面玉蝉儿:“言由心生,在下不敢对师姐说谎!无论如何努力,在下都??唉,才不及庞兄、孙兄,智不及张仪。在下想明白了,此生若能得遇贵人,譬如某个上大夫或相国,有个晋升,就心满意足矣!” 玉蝉儿脸色阴沉,凝视着苏秦:“难道苏公子进山修道,为的只是图个晋升?” 苏秦迟疑一下:“也不完全是。” “愿闻公子高志!” 苏秦尴尬一笑:“哪有什么高志呀,贻笑于师姐罢了!” “人各有志,苏公子但说无妨!” 苏秦转头,望向远处绵绵不绝的峰峦,声音低沉有力:“苏秦此生,当于而立之年建功立业,不惑之年封城拜相,天命之年闻达于诸侯,耳顺之年留名于后世!” 玉蝉儿歪头盯住他:“古稀之年呢?” “还是不多想吧!” “为何不多想?” 苏秦给出一笑:“若能活至耳顺,在下死无憾矣!”说罢抬头,看远方。 玉蝉儿轻轻一叹,亦看远方。 苏秦苦笑:“在下晓得,师姐一定会笑!” “蝉儿不敢笑,只是叹而已。” “师姐为何而叹?” “为苏公子的凌云壮志!” 苏秦尴尬,扭头再看远方。 “蝉儿有一惑,请教公子!” “师姐请讲!” 玉蝉儿紧盯苏秦:“方才苏公子述志,蝉儿听来听去,只听出‘功名富贵’四字。蝉儿甚是好奇,对苏公子来说,功名富贵真就那么重要吗?” 苏秦低头。 玉蝉儿追问:“苏公子?” 苏秦缓缓抬头,看向玉蝉儿:“敢问师姐,你挨过饿吗?” 玉蝉儿摇头。 苏秦目光看向远方:“你种过田吗?” 玉蝉儿摇头。 苏秦收回目光,情绪激动,紧盯她:“你知道身无分文地走在王城大街上的滋味吗?你受过富贵人家投过来的鄙夷目光吗?你受过胯下之辱吗??” 玉蝉儿一下接一下地摇头。 苏秦再次望向远方,似乎回到多年前的轩里:“记得那年七月,我们兄弟三人就和阿大站在田头,看着眼前一片连一片的禾苗。那是我们的汗水,是我们一年来的所有盼望。无情的日头火辣辣地射下来,射在已经枯黄的禾苗上,将一片片叶子晒成一条条又细又长的卷儿。枯黄的禾苗下面,是一条接一条的裂缝儿。裂缝儿越来越宽,越来越深,就像深渊,一条接一条,横在我们的心上。我们的心碎了。我们跪在地上,祈求上苍降雨,哪怕只降一滴也好。我们一天又一天地跪着,求啊,求啊。有一天,雨来了。雨终于来了。雨下啊,下啊,下啊,下了一天又一天,下了一天又一天,下了一天又一天??” 苏秦越说越慢,渐成更咽。 玉蝉儿被苏秦的激情彻底感动了,汪洋一片的雨水已经化为她眼中的泪花。 “就这样没了,所有的汗水,所有的盼望,全都没了。留给我们的只有泥泞,满地的泥泞,没完没了的泥泞,深一脚浅一脚的泥泞??” 又是一阵沉默。 苏秦眼中淌泪:“次年就是荒春,我和弟弟来到王城。大街上到处都是卖吃食的摊位,有饼,有肉,有粥??一排接一排,一堆挨一堆,我和弟弟逐个摊位看下去,口水咽干了。那一年,我十二岁,第一次进王城,第一次看到达官贵人。他们穿的衣服真好,他们从那些摊位前路过,对满眼好吃的不屑一顾。师姐,也许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我才知道什么叫富贵。我暗暗发誓,我要离开轩里,我要离开那片土地,我一定要得到那个叫作富贵的东西!” 苏秦的语调里充满向往和坚定,玉蝉儿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撼。玉蝉儿低下头去,陷入沉思。 好一会儿,玉蝉儿缓缓抬头,语调平静:“蝉儿总算明白了!” 苏秦抬头,看向玉蝉儿。 “苏公子用功读书,只是为了寻求功名富贵!” 苏秦垂下头去。 玉蝉儿猛地加力,两眼逼视苏秦:“苏公子,抬起头,看着我!” 苏秦抬头,看她。 玉蝉儿提高声音:“是的,蝉儿没有挨过饿,蝉儿没有踩过没完没了的泥泞。苏公子所历的一切,蝉儿一样也没有历过。”缓口气,一字一顿,“唯有功名富贵,蝉儿看得多了,多得让我恶心!” 苏秦低头。 又一阵更长的沉默。 苏秦抬头,尴尬地苦笑:“师姐,你到这儿,想必不只是来听一个可笑之人所言的可笑之志吧?” 玉蝉儿也缓过来,回他个笑:“哦,是哩。是蝉儿听着迷了,差一点误下正事儿。这几日天气晴朗,星月灿烂,蝉儿想开个篝火宴会,与天地同乐,此来是请公子帮忙!” “禀过先生否?” “禀过了。先生说,今日人定,地母吞月,堪称上天奇相,不可不赏。再说,今日也是??”打住话头。 苏秦盯住她,期待下文。 玉蝉儿看向远方:“今日是蝉儿一十六岁诞辰,刚好也是人定时分,蝉儿想与先生、童子及几位公子共度!” 苏秦一脸兴奋:“师姐二八芳华,恭贺了!师姐,时辰不早了,我们这就下山筹备,定让师姐过个开心生日!”说毕起身。 玉蝉儿回礼:“谢公子了。” 山道弯弯,风景绝美。 苏秦在前,玉蝉儿在后,二人一路下山。两人边走边闲聊,话题扯到昨晚庞涓生气之事,玉蝉儿朝前赶一步,与苏秦并肩:“说起来,蝉儿顺便问一句,昨天那个王八阵是怎么回事?搞得神秘兮兮的。” 苏秦惭愧一笑,将前因后果细述一遍。 玉蝉儿扑哧笑了:“怪道庞公子生气,原是吃了苦头呢!张公子也是,亏他想出这等馊主意!” “唉,”苏秦苦叹一声,懊悔不已,“在下只是觉得张仪所言也有道理,才去开了庞兄玩笑,谁想他会那么当真呢!” 二人在谷底分道,苏秦走向一棵大树,朝树上寻觅一阵,冲树上喊道:“贤弟!” 一根树枝上传来声音:“这儿呢。” 苏秦循声望去,见张仪几乎是吊在一根并不很粗的树枝上。 苏秦担心道:“贤弟,你这??太险了!” “哈哈哈哈,”张仪大笑道,“不险岂不无趣了?”看看日头,“咦,苏兄,这还没到辰光呀,你怎么就回来了?” “有大事了。” “啥大事儿?” “今天晚上是师姐十六岁诞辰!” “什么?”张仪噌地从树上溜下,“师姐生日?乖乖!”便绕树转起圈子来。 “先生说,今晚地母吞月,是难得的天象呢。” 张仪顿住步子:“什么吞月不吞月,不碍我的事。眼下我只思考一事,如何为师姐过好这个生日!” “在下也是这么想,师姐想搞个篝火宴会。” “太好了,”张仪一拍大腿,“篝火宴会最合我意!我来分工吧,你与孙兄进山备货,采些鲜菇、野果之类,我与大师兄筹备食品,布置宴会会场。还得有酒!有了,我瞅见洞里放着几个坛子,据大师兄说是先生亲手酿的酒,这么大个喜事儿,想必先生会拿出一坛来。还有什么?嗯,木柴。对,劈柴这活儿交给庞涓,不能让他吃白食!” “呵呵呵,”苏秦笑着点头,“就依张兄!辰光不早了,我们这得抓紧才是!” 二人寻到孙宾、庞涓,四人合议一番,便分头筹备。苏秦、孙宾采摘山果与野菇,庞涓斧劈木柴,张仪寻到童子,筹备主食,安排场面,设计仪礼。 日近西山。 草堂外面的草地上一溜儿铺着几条草席。草席后面,由绿植、山花围成一个心形图案。草席前面摆着三条几案,上面放着多盘拌好的果蔬、葱油烙饼及杯、盏、箸等餐具。张仪拿扇子扇了几下,满意地审视自己的成就。 张仪走到远处,目测有顷,将手中羽扇搁下,朝远处正在劈柴的庞涓喊道:“四师弟,篝火位置我留好了,就在扇子这儿,听见没?” 庞涓擦把汗,看过来:“听见喽!” 张仪审视场面,心道:“嗯,好像还缺点儿什么!对了,这是属于师姐的日子,我当送她一份大礼才是!”挠头,“送什么呢?”一拍脑袋,“有了!” 张仪拔腿跑向附近一处山坡,采摘鲜花。 张仪走后,庞涓又劈一阵,见足够用了,遂将劈好的干柴捆作两捆,挑过来。庞涓将两捆干柴朝草地上一放,鼻子里哼出一声:“一个篝火也太小气了,看我摆出两个!”言毕顺手捡起张仪的扇子,别在腰里,将柴火捆解开,摆出两堆篝火柴架,又去寻了一些引火的干草塞在柴架下面。 庞涓检查一遍,觉得妥了,拿过水瓢舀瓢凉水,咕咕喝上一气,吧咂几下,走到石几跟前,望着案上摆好的食品,暗自叹服:“呵呵,还甭说,这小子真能倒腾呢!”看看日头,心道,“我得洗个澡去,否则,这身臭汗岂不把师姐熏了?”便大步走向草舍。 暮色降临。 庞涓一手摇着羽扇,一手拿着两件干净衣服,哼着小曲儿走到溪边,放下扇子和干净衣服,解衣,正要下水,陡地停住,自忖道:“这儿离草堂太近,天又亮着,万一师姐过来,却是不雅。有了,我到那个水潭里洗,隐蔽不说,水还深些,洗个痛快。” 庞涓捡起衣服,拿起扇子,沿溪大步走去。 水潭位于小溪上游约二里处。庞涓走到时,日头已经落山,但天色依然亮堂。庞涓拐下小路,走向水潭,陡然听到溪水里传来戏水声。 庞涓打眼一看,大吃一惊。 水中不是别人,竟是全身赤裸的玉蝉儿! 玉蝉儿一手拿梳子,一手撩水,边洗边梳,口中哼着欢快的曲子。 庞涓的热血沸腾起来,身子本能一缩,隐于后面树丛中,静静闭上眼睛。 玉蝉儿却无一丝儿察觉,仍在水中一边悠然洗搓,一边轻哼小曲儿。今日是她十六岁生日,也是一年来她最开心的一日。 庞涓深吸一口气,欲伸头再看,又缩回来。 庞涓知道再看一眼的后果,遂在心头念叨:“庞涓,庞涓,你是庞涓!庞涓,庞涓,如果你不想当个浑蛋,如果你不想做个小人,如果你想成为英雄,如果你想做成大事,你就不能抬头,你就不能睁眼!你就不能偷看师姐!师姐!师姐!师姐啊??” 溪里依然传来戏水声,玉蝉儿的小调依然在哼。 庞涓的眼前一次又一次地浮出玉蝉儿在水中的模糊胴体及她撩水梳头的美姿。庞涓双眼紧闭,呼吸越来越急促,牙关越咬越紧。 庞涓全身抖动,使出全力来抵御这近在咫尺的诱惑! 终于,玉蝉儿的美姿渐渐模糊,玉蝉儿哼出的曲调缥缈开去,渐渐听不到了。庞涓眼前开始浮出鬼谷子、童子、庞衡、陈轸??旋即又浮出战场搏杀,浮出姜太公、孙武子、吴起?? 庞涓的身体松弛下来,身体不再抖动,牙关不再紧咬,眼睛不再紧闭,呼吸渐趋平缓。 庞涓嘘出一口长气。是的,他战胜了自己。 庞涓脸上现出笑,退后几步,转身,悄悄离开。 走有一程,庞涓伸出衣袖,擦了一把因紧张而流出的汗水,同时,本能地拿起张仪的扇子。 陡然,庞涓的目光落在张仪的扇子上,久久凝视它。 庞涓的眼珠儿一转,嘴角露出一丝阴笑:“你小子,几番阴我,今儿也让你喝一壶,看不把你呛死!” 庞涓返回来,将扇子丢在树丛里,将树枝拨弄得哗啦啦响。 响声惊动了玉蝉儿。 玉蝉儿急急蹲入水中,本能地护住胸部,颤声叫道:“谁?” 树丛后面响起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再后就是一片静寂。 玉蝉儿面色绯红,呆若木鸡。 慢慢地,玉蝉儿冷静下来,表情坦然。 玉蝉儿缓缓上岸,大大方方地穿上衣裳,走向发出响声的树丛,一眼瞥到落在地上的扇子。 玉蝉儿弯腰捡起羽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又站一时,玉蝉儿擦过泪花,将扇子纳入袖中,走回谷中。 太阳完全落山。 玉蝉儿快要走到草堂处时,刚好遇到从山道上兴冲冲一路走下的张仪。 张仪手拿一只漂亮的花环,是他一枝一枝精心采拮、爱心编织而成的。 新浴而出的玉蝉儿新衣新裳,湿漉漉的头发,一身清香。 张仪看着她,脸上浮出快活的笑。 玉蝉儿却一脸冷漠,两眼怪怪地盯住他,如同盯住一个恶魔。 张仪的笑容僵住了。 张仪退后一步,声音变调:“师姐??” 玉蝉儿宛如没有听见,只将两眼死死地盯住他。 张仪举起花环,声音发颤:“师姐,你看,师弟特意献给你的!” 玉蝉儿没看花冠,依旧死死地盯住他。 张仪干笑几声:“呵呵呵,师姐,你这??怎么了?”又抖动花冠,“你戴下试试,这是师弟第一次编花环,是特意为师姐你编的,你戴下试试,大小合适不?” 玉蝉儿一动不动。 “师姐,来,师弟为你戴上!” 张仪走前一步,正要为她戴上,玉蝉儿陡地发作,一把夺过花环,摔在地上。 “师??师姐??”张仪带着哭腔,“这??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呀?” “怎么了?怎么了?我让你看看怎么了?”玉蝉儿声音发颤,踏上一步,冲花冠狠踩几脚,两手捂脸,呜呜哭着跑向草堂。 张仪傻了。 待玉蝉儿完全隐没在远处的树丛里,张仪才缓缓弯下腰去,捡起地上被她踩得支离破碎的花环,一脸发呆。 宴会场上,苏秦、孙宾开始分置食物,庞涓在生篝火。篝火旁边还架着一堆爆竹,是庞涓备下的。 玉蝉儿一路更咽着由溪边跑回,拐向鬼谷草堂,咚一声将房门关得山响。 苏秦怔了,转向孙宾:“孙兄,师姐怎么了?” “这??”孙宾吸一口气,“篝火宴会就要开始,她这??” “孙兄,这儿交给在下,你去看看!” 孙宾点点头,疾步走向草堂,敲门:“师姐,请开门!” 没有应声。 孙宾再敲:“师姐?是我,孙宾!请开门!” 里面传来一阵水声,而后是一阵脚步声。 玉蝉儿缓缓开门,表情已然平静,礼让道:“孙公子,请!” 孙宾急切问道:“师姐,方才怎么了?吓我们一跳!” 玉蝉儿缓缓从袖中摸出扇子,语调平淡:“没什么!孙公子,请将此物还给张公子!” 孙宾接过扇子。 玉蝉儿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洞里,在洞口遇到童子。 童子吃力地抱着一只酒坛,一脸兴奋道:“蝉儿姐,你总算回来了。快,辰光到哩!” 玉蝉儿淡淡道:“你们先去。” 童子答应一声,抱着酒坛子走出草堂的门。 坛子实在太重了,童子吃力地一步一步正在往前挪,远远看到张仪拿着破碎的花环走过来。童子放下酒坛,擦把汗,大声叫道:“二师弟,美酒来喽,帮忙抬过去!” 张仪却似没有听见,依旧阴着脸,耷拉着脑袋,一步一挪地走向宴会场。 童子挠头:“咦,你这怎么了?” 庞涓暗自得意,远远看到童子,跑着迎上去:“大师兄,庞涓来也!” 张仪一脸沮丧地走到宴会场上,重重坐下,仰脸躺在草地上,两手蒙脸。 苏秦感觉有异,走过来,关切道:“贤弟,怎么了?” 张仪半是嘟哝:“鬼晓得!” “唉,”苏秦轻叹一声,“蝉儿在那儿伤心,你在这儿拉个长脸,大好辰光,你俩这??弹的是哪一曲呀!” 张仪急了:“若是晓得弹的哪一曲儿,我??” 张仪话未说完,孙宾走过来。 苏秦看向他:“孙兄,问师姐了吗?” 孙宾点下头,转对张仪:“张兄,师姐让在下将扇子还你!” 张仪忽地坐起,接过扇子,自语道:“奇怪,我这扇子,怎么会在师姐手中?” 张仪正自纳闷,庞涓拎着酒坛走过来,童子跟在后面。 张仪上前,问童子道:“大师兄,在下问个事儿,我这扇子为什么会在师姐那儿?” “咦,”童子笑道,“这该问你自个儿呀,怎么问起我来?” 庞涓瞥张仪一眼,阴阴一笑,放下酒坛,夸张地嗅几下:“好酒哇!” 张仪猛地想起什么,盯住庞涓。 苏秦一头雾水:“唉,大好辰光,这都怎么了呀?” 庞涓看一眼苏秦:“怎么了呀?”又转对张仪,阴阳怪气道:“观师姐伤心那样子,想是让人欺负了!” 张仪猜到事情的大概了,脸色紫涨,手指庞涓,恨道:“庞涓,你??” 庞涓白他一眼,慢条斯理道:“咦,在下不过说句平话,又没有提到张仁兄,张仁兄激动个什么?” 张仪手指发颤,气结:“你??” “张仁兄,你什么呢?” “我的扇子是不是你拿了?” “嘿,你的扇子在你手里,怎么扯到我头上呢?” “你??一定是你拿去了!” “哈哈哈哈,”庞涓仰天长笑,“姓张的,你可看见在下拿了?” 张仪喘着粗气:“你??” 庞涓的笑声愈发阴冷:“大丈夫做事,敢做敢当,”凑近他,压低声,“即使是人所不齿之事!” 张仪面红耳赤:“你??你血口喷人!”又转对孙宾、苏秦,“孙兄,苏兄,张仪对天盟誓,如果对师姐有过半点儿人所不齿之举,”手指向天,“张仪就遭天雷轰顶!” 孙宾点头:“张兄,我们相信你不是那种人!” 庞涓夸张地打个哈欠,揶揄道:“是与不是,又没写在脸上!唉,人哪,知人知面不知心,明看是君子,暗中可就说不清喽!” 张仪怒目横扫庞涓,喘气声越来越粗:“庞涓,你??你这小人!” “哈哈哈哈,”庞涓笑得越发扭曲,忽地敛笑,厉声质问,“小人?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张仁兄既然没做人所不齿之事,在下不过说句平话,你干吗揽在自己身上呢?” 张仪再也抑制不了情绪,吼叫一声,一头扑向庞涓。庞涓猝不及防,被张仪冲倒于地。庞涓奋起反击,二人在草地上扭打成一团,连苏秦、孙宾也撕扯不开。 晚宴的辰光到了。 玉蝉儿一袭白衣,挽住鬼谷子的胳膊,款款走出洞口。 外面传来撕打声,紧接的是童子奔向草堂的脚步声和叫喊声:“先生,先生??” 童子推门进来,鬼谷子看向他。 童子指向外面:“先生,庞涓与张仪打起来了!” 鬼谷子苦笑一声:“为什么呢?” 玉蝉儿轻道:“先生??” 鬼谷子扭头看她。 “蝉儿晓得为什么!” “哦?” 玉蝉儿没再说话,款款走出堂门。 鬼谷子、童子跟着走出。 宴会现场,两堆篝火已燃起来,火光照人。庞涓、张仪仍在地上翻来滚去,你撕我打,苏秦、孙宾在旁拉扯,脸上各现焦急。 看到玉蝉儿出来,后面跟着鬼谷子,孙宾、苏秦急了,一人拉一个,死命扯开。张仪、庞涓各喘粗气,互相盯着,恨不得撕吃对方。 玉蝉儿走过来,但二人谁也没有察觉,所有注意力都在对方身上。 童子叫道:“张公子、庞公子,蝉儿姐来了!” 苏秦三人皆看过来,张仪的头看向另一侧。 玉蝉儿冷冷的目光射向张仪和庞涓:“打呀,为什么不打了呢?” 庞涓的头别向张仪看过去的方向,苏秦、孙宾则各自低头。 玉蝉儿目光依次扫过四人:“苏公子,张公子,孙公子,庞公子,你们四人,都看着我,看着蝉儿!” 苏秦、孙宾、庞涓看向她,只有张仪一动不动。 玉蝉儿看向张仪:“张公子?” 张仪打个寒噤,转头看向玉蝉儿。 玉蝉儿声音冰冷:“你们可都看好,看清楚!” 在四人惊愕的目光下,玉蝉儿缓缓松去衣带,身上白衣滑下,落地,现出赤裸之身。 篝火熊熊,火光映照在这个刚满十六岁的处子胴体上,使她愈发美艳,如仙女下凡。 四人先是惊呆,继而急急转身,背过脸去。 玉蝉儿淡淡道:“四位公子,都转过来,看呀,想看哪儿就看哪儿,看好,看清楚,莫要漏掉任何细处!” 四人无一人转过来。 玉蝉儿静静说道:“看呀,看呀,你们为什么不看了呢?” 死一般沉寂,唯篝火熊熊。 玉蝉儿声音轻柔,冰冷,掷地有声:“诸位公子,你们走进这道谷里,是想成为盖世英雄。什么是英雄?在蝉儿眼里,英雄壮志凌云,英雄勇往直前,英雄视死如归,英雄济世救难??英雄不是狗熊!既然不是狗熊,为什么连一个小女子的躯体也不敢看呢?” 童子走上前,从地上捡起衣裳,披在她身上,为她系上带子。 玉蝉儿眼中盈泪,声音更咽:“诸位公子,蝉儿不是英雄,蝉儿没有壮志。自从踏入这条山谷,自从跟随先生,蝉儿之心已经交付大道,不再属于蝉儿了。属于蝉儿的,只有这个肉体。如果哪位公子迷恋它,蝉儿愿意献出。诸位公子,蝉儿是真心的。有朝一日,如果你们真的能够成为英雄,如果你们真的能够拯救乱世,如果你们真的能够救黎民于水火,如果你们真的能够因此悟道,就算将蝉儿此身一口吞去,蝉儿有何惜哉!” 空气凝滞。 玉蝉儿缓缓转身,走到鬼谷子跟前,依在他身上。鬼谷子轻轻抚摸她已经松散开来的一头秀发,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张仪爆出一声惨叫:“天哪!”便发疯般狂奔而去。 苏秦怔了下,怕他出事儿,追在后面。 鬼谷子没有理他们,而是仰视天象。有顷,鬼谷子将目光移向童子:“小子,吉时到,晚宴开始!”便携玉蝉儿之手,走到主席位,坐下。 童子看向庞涓:“庞师弟,燃爆竹!” 庞涓走到篝火边,拿起两根燃烧的木柴,放进爆竹堆里。 刹那间,竹爆声声。 爆竹声隐约传来,张仪却似没有听见,只在山道上跌跌撞撞地奔跑着。苏秦不紧不慢地追在身后。 一气跑到半山腰处,张仪跑不动了,扶住一棵大树,将头重重地撞向树干,更咽道:“师姐,师姐呀,我没有??我没有啊,师姐??” 苏秦走近他,感慨道:“贤弟,有也好,没有也好,都不重要了!师姐那番话不是说给你听的,她是说给我们所有人听的!” 张仪似是没有听见,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我真的没有啊,苏兄??呜呜呜??” “贤弟,就在方才,在下的脸像是被人揭去一层皮啊!一个弱女子心中所想,是拯救乱世,是苍生疾苦,可在下??”苏秦更咽起来,“贤弟啊,你有所不知,就在今日后晌,就在这座雄鸡岭上,苏秦我??我一个大男人,却在对她,对大周公主,对我们的师姐,对一个圣女,大谈功名富贵!天哪,功名富贵??呜呼,我苏秦竟然对一个胸怀天下的圣女嗟尔言志,将功名富贵视作此生所求,何其悲哉!何其悲哉??” 苏秦两手捂脸,不无痛苦地蹲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苏兄??”张仪也蹲下来,兄弟二人抱头痛哭。 爆竹声后,鬼谷子从袖中摸出玉埙,试吹一下:“蝉儿,把你的琴拿来,和老朽一曲!” 玉蝉儿正要起身,童子已抱一物跑过来,兴奋道:“蝉儿姐,你的琴来喽!” 玉蝉儿给他个笑,将姐姐送她的凤头琴摆正。 玉蝉儿端坐琴后,凝视琴,暗暗念叨道:“母后,姐姐,蝉儿长大了,蝉儿满十六了,蝉儿这就为你们弹一曲!” 玉蝉儿抚琴,《流水》响起,鬼谷子的埙跟着奏鸣。一时之间,琴埙和鸣,流水声声。埙声如风掠空谷,琴声如水击山石。 琴埙和鸣远远传至山腰处。 苏秦侧耳倾听一时,起身道:“贤弟,听,是《流水》,先生和师姐合奏,在唤我们回去呢!” “苏兄,在下??”张仪掩面泣道,“在下没脸见师姐了!” “贤弟若不回去,才是没脸见师姐!” “我??那个畜生!”张仪恨声再起,捏紧拳头。 “修道就是修心,过去的既已过去,贤弟就不必记在心上。《流水》要绕《高山》,《高山》要有《流水》。今宵是师姐二八诞辰,贤弟难道不想为她贺个喜吗?” 张仪缓缓抬头,看向谷中的亮光。 苏秦扯起他的衣襟:“贤弟,我们几人中,你的琴弹得最好,为师姐弹一曲,就弹《高山》。弹出你的心。只要你的心是真诚的,师姐何等灵透,一定能懂!” 张仪擦干泪,站起身,与苏秦一道肩并肩走下山坡。 玉兔东升,蹿出山顶。 草地上,火焰熊熊。 火光中,玉蝉儿端坐琴前,纤手起落,琴音如流水,时而潺潺,时而奔涌。 鬼谷子不奏了,捧着埙,静静地看着玉蝉儿,脸上溢着笑。 童子、孙宾、庞涓各自端坐,闭目聆听。 苏秦、张仪缓缓走近。 玉蝉儿两手一挥,戛然弹出《流水》的最后一节音符。 众人听得入神。 一片沉寂过后,鬼谷子率先鼓掌。 孙宾、苏秦、童子跟着击掌。 玉蝉儿起身,向几人深鞠一躬,目光转向在一旁傻傻站着的张仪。 张仪踟蹰。 苏秦推他一下,走到席位上,坐下。 月光如泄,火光辉映。 所有目光射向张仪。 张仪朝玉蝉儿深深一揖:“师姐??我??我??借琴一用!”说罢几步跨到琴前,坐下,闭目,缓缓下指,《高山》响起。 这是张仪一生中弹得最好的一次,一腔激情、真诚、委屈、祝福和着他的泪水尽皆倾泻在几根琴弦上。 在张仪琴声的感染下,童子横笛,孙宾竖笙,苏秦击节,庞涓弹剑,百音谐鸣。 两行泪水缓缓流下玉蝉儿的脸庞。 鬼谷子看向童子:“小子,取剑来!” 童子从来没有见过鬼谷子的剑,一时怔了:“这??” “寻根棍子。” 童子尚未动身,庞涓已将手中剑举手,双手呈给鬼谷子。 鬼谷子接过剑,缓缓站起,对玉蝉儿说道:“蝉儿,老朽为你舞一曲!” 鬼谷子翩翩起舞。 所有人,即使是童子,也未见过鬼谷子舞剑。群情激动,庞涓更是眨也不眨地盯住鬼谷子,生怕漏掉一招一式。 鬼谷子也似乎不想落下一招一式,舞得很慢。奇怪的是,众人未见鬼谷子加快节奏,但渐渐地,众人却是只见剑影,不见人形,而他的每一招式,甚至连剑从哪儿来,又劈向哪儿,无不历历在目。 几个弟子全看呆了。 张仪的双手按下最后一个音符,鬼谷子作势亮相,气沉神定。 没有喝彩,因为喝彩已远不能表达他们内心的震撼。 玉蝉儿缓缓走到鬼谷子面前,深鞠一躬:“蝉儿谢先生妙舞!” 鬼谷子扔下剑,张开两臂:“祝福你,孩子!” “先生??”玉蝉儿扑过去,倚在他的肩头。 众弟子齐声道:“祝福你,师(蝉儿)姐!” 玉蝉儿脱身出来,朝苏秦三人及童子各是一揖:“蝉儿谢过几位公子,谢过师兄!”又转身走到仍旧坐在琴边的张仪跟前,深鞠一躬,“若无《高山》,《流水》无倚。在此吉日良辰,张公子为蝉儿送上《高山》,蝉儿致谢了!” 张仪还礼,颤声:“师姐??” 玉蝉儿双手捧起已被她修复一新的花冠:“谢张公子厚赠!”戴在头上。 张仪凝视花冠,泪水夺眶而出。 天色忽暗。 童子眼快,惊叫:“先生,蝉儿姐,诸位师弟,快看,月亮!” 众人齐朝天上望去。 果然,挂在东山头上的一轮圆月不知何时已缺大半,亮度也明显减弱。原来,方才他们只顾欣赏鬼谷子舞剑,竟是忘了天有异象。 “地母吞月!”苏秦惊叫道。 鬼谷子凝望天空,一脸凝重:“秦国有事了!” 众人皆惊。 庞涓急切问道:“先生,秦国会有什么事?” 鬼谷子似是没听见,依旧盯住正在被地母吞没的月亮。 月亮完全被吞没,成为一块隐约可见的暗饼。 庞涓的目光从天上移向鬼谷子,不依不饶道:“先生,你怎么晓得秦国有事?” 鬼谷子指向天上一股淡淡的黑气:“看到那道黑气了吗?地母吞月,必生杀气。此气直冲秦国分野,老朽是以晓得秦国要出事了!” 众人顺手望去,果见一道黑气从完全吞没的暗饼旁边射出,划过夜空,直垂西边天际。张仪半是惊疑地望着鬼谷子:“先生,此事是凶是吉?” “杀气既出,自是不吉!” 张仪握拳,泄恨道:“不吉就好!” 庞涓刨根问道:“敢问先生,是何凶事?” 鬼谷子淡淡应道:“天机!” 天机不可泄露,因而谁也没有再问,无不仰头凝视那道横贯天宇的黑气,仿佛它是一把夺命的利剑。 第034章|?黑气西杀孝公危?多方角力秦宫乱 天光说没就没了。 在众人的惊诧声中,商鞅走出书房,来到院中开阔处,观看上天异象。 望着被地母一点点吞去的月亮,商鞅眉头皱起。 冷向走过来,小声道:“君上!” 商鞅收回目光,看向冷向:“召天官!” 没过多久,天官赶至。 商鞅劈头问道:“方才的天象你可看到了?” 天官应道:“下官看到了。” “是吉是凶?” “大凶!” 商鞅吸一口气:“是何大凶?” 天官略作迟疑:“这是天机,下官不知。” 商鞅盯住他:“你是不知呢,还是不肯说?” 天官声音微颤:“是??天降杀气!” “杀气?”商鞅沉思一时,摆手,“去吧,不可乱讲!” 送走天官,商鞅吩咐冷向:“问下宫中的人,看有什么事没?” 冷向应一声,急急而去。 一个时辰后,商鞅正自伏案疾书,冷向走进,悄声道:“问过了,宫中一切尚好。” “君上呢?” “仍是老样子,只是咳得更厉害了。后晌看会儿奏折,黄昏时入榻。” 商鞅嘘出一口气,再问:“殿下呢?” “殿下与几个公子在斗蛐蛐,从后晌一直斗到天黑。殿下搞到一只特别厉害的,已经咬死几个对手了,兴致高得很,没准这辰光仍在斗呢。” “司马错从商於回来没?” “回来了。” “有请。另外,请疾公子也来。” 府宰看向天空,惊愕道:“这辰光?” “摆宴!” 不消一刻,司马错、公子疾急如星火地走进府门,被冷向请进商君府的后院。 院中央灯火辉煌,正中摆着四个几案,案上摆满酒肴,商鞅端坐于主位。 看到这个场面,司马错、公子疾皆是一震,对视一眼,看向商鞅。 商鞅手指席位:“请!” 二人入席。 商鞅淡淡一笑,指天道:“今宵月明星稀,天地清爽,鞅兴致忽来,又不愿独赏,特请二位小酌。” 司马错、公子疾各自嘘出一口气。 “呵呵呵,”司马错咧嘴笑了,“末将已经睡下,忽闻商君有召,还以为有啥好事了呢!” 商鞅指他笑了下:“你呀,是不是又想打仗了?” 司马错拱手道:“生错者父母,知错者商君!”说罢端爵,“来来来,既然商君有此雅兴,我们就不啰唆了,先为这天上明月,干!” 场面喜庆,三人举爵。 一番剧烈的咳嗽之后,秦孝公精神怠倦,面色蜡黄,全身似无一丝气力。 内臣忧心道:“君上?” 秦孝公刚喘几下,又咳起来。这一次咳得更加猛烈,咳毕,捂嘴的手帕上是一层厚厚的带血的浓痰。 内臣看得真切,换过新手帕,急道:“君上,臣召太医来!” “太医?”秦孝公苦笑一声,“他们已经诊治几年了!” “可这??”内臣迟疑一下,“听咳声,今晚有点儿不一样!” “是吗?”秦孝公再次苦笑,“对了,有几天没有看到驷儿了,他在忙什么呢?” “跟一个叫赵良的演习礼乐。” 秦孝公眉头微皱:“礼乐?赵良?在哪儿演习?” “在太夫人宫里。听说赵良是个不错的儒者,甚得太夫人看重呢。” “糊涂!”秦孝公急了,“礼乐岂能治秦?” 内臣嘴巴动了下,又止住了。 秦孝公的语气恢复平静:“难道他不斗蛐蛐了?” “后晌还在斗呢。” “和谁斗?” “华公子、厘公子、文公子几个,偶尔还有紫云。” “还是过去的斗法吗?” “有点儿变化。后晌是诸公子各选一只蛐蛐,捉对儿厮杀!” “驷儿的蛐蛐叫何名字?” “殿下的所有蛐蛐都叫黑雕!” “其他人的呢?” “有熊有豹有虎有雁有凤,还有狐狸与大象呢。” 孝公脸色和缓,轻叹一声:“唉,这个驷儿,一天到晚只跟一帮娃娃子厮混,何时才知操心国事呢?” “臣以为,殿下断非等闲之辈,只要担子搁他肩上,准能挑起来!” “那件事儿,你可办妥了?” “依君上吩咐,全办妥了!” “召驷儿吧!” 内臣拱下手,转身,退出。 东宫的正殿里灯火辉煌,嬴驷与公子华、公子厘等公子哥儿目不转睛地盯住两只蛐蛐,心揪着。 斗盘里,嬴驷的黑雕与公子厘的黄熊互相撕咬在一起,你死我活,激战正酣。 嬴驷跳脚叫道:“咬哇,咬哇,小黑雕,飞起来咬哇,咬死大笨熊,快咬哇!” 人与虫正在尽兴,嬴虔阴沉着脸走进来。 公子华瞥见,背过脸去。 公子厘用手肘碰下嬴驷,悄声道:“驷哥,叔父来了!” 嬴驷扭身一看,揖礼:“驷儿见过叔父!” 嬴虔白公子华几个一眼,朝外努嘴:“你们出去一下,我和殿下说个事儿!” 公子华吐下舌头,与公子厘几个溜出宫门。 “驷儿,”嬴虔扫一眼盘中的蛐蛐,“你就这么一天到晚斗蛐蛐儿?” “呵呵呵,”嬴驷嬉皮笑脸道,“斗蛐蛐太好玩了!”指向仍在决战的两只蛐蛐儿,“叔父你看,这只小黑雕,个头虽小,咬起架来绝不含糊,前日咬死两只,昨儿咬死一只,今儿咬死三只!这只大块头叫黄熊,是厘弟的看家宝,这已斗有半个时辰了,嘿,真叫个对手!” “唉!”嬴虔苦叹一声。 “驷儿打算择个良辰吉日,修建一个黑雕台,像这样的小黑雕,驷儿养它一群,到那时,不是吹的,驷儿保管打遍列国!” “驷儿,打遍列国不能仅靠几只小蛐蛐儿呀!” 嬴驷两手一摊:“不靠它们,我能靠谁?” 嬴虔一时语塞,沉默少顷:“驷儿,你是殿下,你该??” 嬴驷摆手打断他:“已经入夜了,叔父该当早点儿歇息才是!” “驷儿,叔父此来,是想说,你??你该干点儿正事才是!” “正事儿?什么是正事儿?” “就是国事呀!” “国事有公父和商君在,家事有叔父你在,何事需要驷儿操心?” “唉,”嬴虔又是一叹,“殿下若是这么想,大秦江山,迟早会是那个外姓人的!” 嬴驷夸张地打个哈欠:“只要公父乐意,让他拿去就是!” 嬴虔急了:“殿下?” “叔父,你到驷儿这儿,没有别的事吧?” “唉,殿下,叔父忧心哪!” “叔父何忧?” 嬴虔凑近,压低声音:“君上咳得越来越厉害,叔父后晌前去探望,君上气色不好,叔父问太医,太医说,君上这病??” 嬴驷不以为然:“不就是咳嗽吗?” “是痨病!” “啊?”嬴驷吃一惊,“这么大的病,公父他??晓得不?” “晓得。” “可??” “君上谁也不让讲,叔父也是后晌才听说。” 嬴驷吸一口长气。 “听太医说,痨病是不治之症。君上能撑这么久,已经相当不易了!殿下呀,你该当家立事了!” “依叔父之见,驷儿该当如何立事?” “从明天始,甭再斗蛐蛐了,得空就守在君上身边,一是尽孝,二是防个万一!” 嬴驷沉思有顷,点头:“驷儿晓得了。” 一阵脚步声急。 传旨宫人趋进,朗声宣道:“君上有旨,宣殿下复兴殿觐见!” 嬴驷一怔,看向嬴虔。 嬴虔急切地指着复兴殿方向:“殿下,快!” 途中,传旨宫人在前,走得很快。嬴驷大步跟上,小声问道:“喂,大半夜的,公父寻我,可有急事?” 传旨宫人应道:“臣不晓得。臣就是个传旨的!” “有谁来过吗?” “没有。” 嬴驷吸一口长气。 孝公咳得上不来气,内臣轻轻捶背。 孝公咳完,显然想起什么,坐直身子,缓缓下榻。 内臣迟疑一下:“君上?” 孝公就如没有听见,一步一挪地走出寢宫,走到正殿。 内臣大叫:“掌灯!” 几名宫人各执灯具,急走过来,将殿中照得通亮。 大殿一角摆着一只巨大的木架,架上是块拼接起来的木板,板上烙着列国形势图。 孝公凑近地图,凝神细看。有顷,孝公拿出朱笔,饱蘸墨水,将商於谷地的十五邑全部圈起,在“商”字旁边,写下一个更大的“秦”字。 秦孝公勉强写完,便剧烈咳嗽起来。 内臣上前,轻轻敲背。 孝公止住咳,目光上移,渐渐落在河西,用朱笔沿河水从北至南画出一道线,一直画到阴晋附近,也写一个大大的“秦”字。 秦孝公后退几步,目不转睛地望着这道红线。 这是秦、魏的时下边界。 远处传来打更声,秦孝公侧耳倾听。 内臣凑近,小声禀道:“入二更了,君上!” 孝公摆手:“搬只脚凳!” 内臣搬来一只脚凳,孝公踏上凳子,凑近地图,目光凝聚在函谷通道上。 孝公的脸色越来越凝重,额头渗出汗珠,握朱笔的右手微微颤抖。 有顷,孝公左腿打个趔趄,身子一晃。 内臣扶住,关切道:“君上?” 秦孝公稳住身子,强自忍住,从阴晋起笔,沿河水南岸的函谷通道画过去,一直画到函谷关、崤关等处,将朱笔重重地圈在函谷关、崤关上。 孝公尚未圈完,两眼一黑,两腿一软,庞大的躯体剧烈晃动一下,从凳上跌下。内臣未能扶住,孝公庞大的躯体重重地摔在地板上。 内臣急将孝公扶起,大叫:“君上!君上—” 孝公牙关紧咬,嘴角流出污血,双目紧闭,不省人事。 一阵脚步声急,嬴驷刚好走进,急冲上来:“公父?” 许是事情过于突然,内臣、宫人无不傻了,怔在那儿不知所措。 “公父!公父—”嬴驷一把抱过孝公,转对内臣,“快,传太医!” 内臣转身出去。 嬴驷叫住他:“还有??” 内臣顿住。 “叫叔父来,还有公子华几个,他们都在我的殿里!” 嬴虔几人赶到时,孝公已经躺回榻上,神志不醒。先一步赶到的几个太医轮番把脉,面色严峻。 嬴虔将年纪最长的太医拉到一侧,叫来嬴驷:“君上这??怎么突然就??”顿住。 老太医泪出。 嬴虔看向嬴驷。 嬴驷问老太医:“可有救治?” 太医更咽道:“殿下,能用的方子我们都用了,”抹泪,“君上能撑到今日,已是??奇迹!” 嬴驷迟疑一下,问道:“公父患的只是痨病?” “单是痨病倒是还能撑些时日。” 嬴驷惊愕:“你是说,公父他??还有其他病?” “痨病把精气神耗尽了,其他病魔就跟着来了,眼下当是中风。” “那??”嬴驷吸一口长气,“公父还能醒过来否?” “臣不晓得,臣尽力!” 嬴驷急了:“快去,抓紧救治!” 太医拱手:“臣遵旨!”便匆匆进去。 嬴驷看向嬴虔。 嬴虔凝会儿眉,果断说道:“驷儿,宫禁!” 嬴驷略一沉思,点头:“有请内宰!” 嬴虔叫来内宰。 嬴驷看向内宰,朗声道:“宣旨,今宵子夜始,宫禁!” 内宰拱手:“臣领旨!” “还有,免禁卫军都尉郑欣桐职,由嬴华接替!” “臣领旨!” 内宰带嬴华诸人疾步赶至宫城禁卫军都尉府,都尉郑欣桐仓皇出迎。 内宰径至厅中,朗声宣旨:“君上有旨!” 郑欣桐叩拜:“末将听旨!” “君上口谕,自今日起,禁卫军都尉郑欣桐归家候旨,另有任命!” 郑欣桐惊呆了。 内宰提高声音:“郑欣桐?” 郑欣桐叩首:“末将??领旨!” “嬴华听旨!” 嬴华叩拜:“嬴华候旨!” “君上口谕,自今日起,禁卫军都尉由嬴华统领,暂行宫禁,没有旨令,任何人不得出入宫门!” “嬴华接旨!” 子夜,一队甲士奔至秦宫正门,分两列立于门口。 宫门紧闭。 大半夜被突然解职,郑欣桐震惊之余,奔至商君府,倚在门框上,大口喘会儿气,拍门。 冷向闻讯赶出,诧异地看着他。 郑欣桐大口喘气:“快,禀??禀商君??” 冷向问明所以,疾入后院,见商君与司马错、公子疾喝得正兴,迟疑一下,远远向商鞅招手。商鞅瞥见,举爵又饮。 冷向急了,直走进来,耳语一番。 商鞅震惊,酒爵咣当一声落地。 司马错、公子疾皆是一怔,看过来。 商鞅回过神来,赔笑,拾起酒爵,斟上,又给司马错、公子疾分别斟满。 二人皆盯住他。 商鞅举爵,感慨道:“司马错,公子疾,你二人皆是卫鞅的最爱,更是秦国的未来!” 司马错、公子疾惊愕,似乎也猜出有事情,着急地望着他。 商鞅把话说明:“鞅叫你们来,一为尽兴,二也是想问你们一句话!” 司马错、公子疾异口同声:“商君请讲!” “十数年来,鞅在秦呕心沥血,只为树立新法。鞅想问你们的是,从心底里说,新法如何?” 司马错不假思索:“这还用问,没有新法,就没有我大秦国的今日!” 商鞅看向公子疾。 公子疾点头:“疾赞成新法。” 商鞅的目光依次扫过二人:“如果有人反对新法,如果有人图谋废除新法,你们会如何做?” 司马错一拳震几:“谁敢这么做,谁就是秦国的敌人,看我宰了他!” 商鞅看向公子疾。 公子疾尴尬一笑:“不会有人这么做吧?” 商鞅郑重说道:“鞅是说如果。” 公子疾摇头:“在疾看来,不会有这个如果。” “哦?”商鞅惊愕了,“为何不会?” “新法在秦已深入人心,是秦人就不会自废武功,而外人又很难插手秦人的事。” 商鞅缓缓摇头,给他一个苦笑:“秦人会不会自废武功,外人能不能插手,公子皆言早了。” 公子疾怔了。 商鞅举爵:“时辰不早了,今天的酒就喝到这儿,来,最后一爵,为公子的‘没有如果’,干!” 公子疾、司马错的心里皆是咯噔一响,互看一眼,举爵饮下。 翌日晨起,东方欲白。 秦宫却宫门紧闭,门外站着两排持戟军士。赶来早朝的文武百官皆聚门外,面面相觑。 商鞅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 文武百官齐看过来。 商鞅扫一眼众人,佯作不知:“咦,怎么都站这儿了?” 有人朝宫门努嘴。 商鞅走到宫门前面,被军尉拦住。 商鞅震怒,喝道:“叫都尉出来!” 旁门开启,公子华走出,冲商鞅揖个大礼:“商君,禁卫军新任都尉嬴华有礼了!” 商鞅假作一怔,还他一礼:“请问都尉,”朝宫门努嘴,“怎么回事儿?” “君上于昨夜子时传旨宫禁,今日不朝!” “哦,是这样。”商鞅转对百官,拱手,朗声说道,“诸位同僚,君上有旨,今日不朝,请大家各回各府,各司其职,候旨上朝!” 众臣不便多议,各自下阶。 商鞅孤零零地站在台阶上,显然是在等待什么。 公子华视若不见,顾自转身进门。 望着旁门哐地关闭,商鞅若有所失,怅然下阶。 魏国使馆陈轸庭院里,陈轸边哼小调,边听戚光禀报,指节有节奏地敲打几案。 戚光声音兴奋:“??说是交子夜时开始宫禁的,今晨的早朝也取缔了,连商鞅都不让进宫门。还有太傅,从昨晚到现在一直都在宫里,依老奴看,八成是??” 陈轸闭起眼睛,指节更响地敲打起节奏,轻声哼唱:“噫吁兮,山陵崩,噫吁兮,与君绝??” 戚光不解:“山陵崩?与君绝?” “呵呵呵,”陈轸笑道,“无知了吧?就是说,秦国的主子这就薨天了!” 戚光倒吸一口气:“主公,”压低声,“不会吧?” “会与不会,你小子等着瞧好了!” 戚光咂舌道:“真要是薨了,商鞅的死期岂不就到了吗?” “到是到了,可他该是怎么个死法呢?你且说说看!” “这这这??”戚光挠挠头皮,“主公,奴才想的只是叫那厮死,可这??死有万千扇门,他该走进哪一道门,叫老奴如何猜得出?” “呵呵呵,猜得出,猜得出!” 戚光一拍脑门:“殿下一即位就抓他下狱,安他个罪,杀他就是!” 陈轸撇嘴:“太简易喽!” “老太师纠集旧党,诛杀商鞅!” 陈轸摇头:“太粗暴喽!” 戚光眼睛连眨几眨:“老奴蠢笨,实在猜不出了!” 陈轸指节轻弹几案,哼唱道:“噫兮,吁兮,噫吁兮,要走那九曲羊肠,要越那火海滚浆,要受那霹雳冰雹,要进那天罗地网,噫兮,吁兮,噫吁兮??” “这这这??”戚光挠头,“主公呀,你这越噫兮,奴才咋就越糊涂了呢?” “哈哈哈哈,”陈轸指他大笑,“你呀,噫兮,吁兮,噫吁兮??” 商鞅焦躁地在厅中来回踱步。 车希贤、公子疾、司马错匆匆走进。 商鞅顿住步子,将一封密函递给司马错:“司马错,你这就进山,亲入寒泉谷,将此信呈送寒泉子前辈!” 司马错接过信,转身急出。 车希贤轻声问道:“商君,宫里出啥事了?” 商鞅语气沉重:“君上危矣!” 车希贤、公子疾皆是一怔。 “征河西时,鞅就察出君上不时咳嗽。河西战后,鞅每见君上,这咳嗽就没绝过。鞅疑君上所患为痨病!” 车希贤、公子疾俱是震惊:“啊?” “昨夜突然宫禁,如果不出所料,当是君上病危!” 车希贤一脸忧急道:“这该怎么办?” 公子疾急了:“疾这就进宫看望公父!”说罢转身欲走。 商鞅扬手喝止:“不可!” 公子疾顿住,不解地问道:“为何不可?” “君上病情再重,也不会宣旨宫禁!” 公子疾怔了:“这??” 商鞅苦笑:“能够宣旨的只能是殿下。” “殿下?”公子疾惊道,“殿下为何要宫禁?” “为防不测。” 车希贤纳闷了:“朗朗乾坤,还能有何不测?” 商鞅一字一顿:“不测就是我商鞅,”目光依次扫过二人,“还有你二人!” 车希贤、公子疾相视,惊愕。 秦国后宫,太夫人的院子正中搭起一个祭坛,坛上摆着香案,案上是各色供品,案后供着一个形容古怪的布人,是假想的病魔。 大巫祝登坛作法,口中念咒。太夫人、秦公夫人、紫云等公主、宫妃依序跪后,皆在为孝公祈祷。 正作法间,一阵乌云袭来,狂风吹起,太阳瞬间被遮没。 大巫祝急急念咒,传令火烧病魔。 火刚烧起,一声惊雷炸响,大雨倾盆而下,火苗被照头浇灭。 大巫祝惊呆。 太夫人以头抢地,在大雨中叩首悲呼:“苍天哪—” 众人皆哭。 复兴殿孝公的病榻边,几个太医跪候在孝公身边,孝公的腿上、头上扎着数根银针。然而,无论太医们如何折腾,孝公仍旧昏睡不醒,呼吸微细。 嬴驷指向众太医,一脸焦躁地责道:“已经三天了,你??你们??” 众太医跪叩:“我等??请罪??” 嬴驷拂袖出去,走到正殿。殿中跪着嬴虔及十几个公室直系男性,公子疾赫然在列。他们明在为孝公祈祷,实则守候孝公醒来,听他遗言。 嬴驷走到最前面,在属于他的席位上跪下。 公子华急急进来,径至嬴驷跟前,低声道:“商君求见!” 嬴驷烦躁道:“不见。” “他带来了终南山的林仙姑,就是给周王后诊病的那个女人!” 嬴驷眼睛一亮,看向嬴虔。 “林仙姑?”嬴虔凝眉,“听说寒泉子有个弟子叫什么仙姑,传闻不少,是不是她?” “正是。”嬴驷点头,“在洛阳时见过她,貌似有些神通。” 嬴虔微微点头。 嬴驷看向公子华:“让他们进来。” 不一会儿,内臣引领商鞅进殿。 嬴驷迎上去。 商鞅躬身深揖,低声道:“臣鞅叩见殿下!” 嬴驷回一揖,声音沙哑:“公父在榻,驷不敢远迎,请商君见谅!” “敢问殿下,”商鞅关切道,“君上龙体??好些了吧?” 嬴驷指向孝公的寝室:“一直在昏睡。” “前日不朝,臣忖知或是君上龙体有恙,甚为忧心,即使司马错赴终南山请来林仙姑。仙姑医术想必殿下已经晓得,臣叩请殿下,允准仙姑为君上诊治!” “谢商君操心。有请仙姑!” 商鞅走出,陪林仙姑进殿。 嬴驷迎上,拱手道:“嬴驷见过仙姑!” 林仙姑鞠躬:“民女叩见殿下!” 嬴驷伸手礼让:“有劳仙姑为公父诊治!” “民女尽力!” 嬴驷吩咐内臣:“请仙姑入内!” 内臣引仙姑径至孝公榻前,几位太医退后,候立于侧。林仙姑距孝公一步处,闭目发功有顷,收功,款款走出。 这样就算是诊过了,几位太医看得目瞪口呆。 内臣引林仙姑走到殿中一间静室,室中只有二人,商鞅与嬴驷。见仙姑进来,嬴驷迎前,拱手:“请问仙姑,公父他??”顿住。 林仙姑还礼:“恕民女不敬,君上已是油尽灯枯!” 商鞅面色煞白,看向嬴驷。 嬴驷没有睬他,仍旧盯住林仙姑,淡淡说道:“还请仙姑施展神功,只要能治好公父,秦国不惜代价!” 林仙姑语重心长:“叶落归根,人去飞天,与代价无关。” 嬴驷出泪,掩袖更咽。 商鞅转对林仙姑,问道:“请问仙姑,君上他??还能醒过来否?” 林仙姑看向他,点头:“小女子或可一试!” 商鞅看向嬴驷。 嬴驷对林仙姑重重拱手:“有劳仙姑!”礼让,“仙姑,请!” 林仙姑迟疑一下:“请殿下屏退杂人!” 嬴驷转对内臣,吩咐道:“叫他们全都出来!” 内臣请出几个太医,带林仙姑入内。仙姑拔下孝公身上的所有银针,扎下架势,面对孝公,微闭双目,运神发功。有顷,仙姑额上汗出,热气蒸腾。孝公面色渐转红润,呼吸渐渐均匀,加重。又过一时,秦孝公的眉头和眼皮分别能动了。 林仙姑收住功,从袖中摸出一粒药丸,转对内臣道:“拿水来!” 内臣端来水,稍稍抬起孝公的头。林仙姑拨开孝公的嘴,将药塞进。内臣喂水,让孝公就水服下丹药,再扶他躺下。 林仙姑转身,款款走出,来到静室。 嬴驷迎上:“怎么样?” 林仙姑应道:“半个时辰后,君上当可醒来。只是??那粒丹药只可使君上延缓三日,至于三日之后,民女??”顿住了。 嬴驷深揖:“嬴驷谢仙姑了!”转对走出来的内臣,“为仙姑安置雅室,好生款待!” 内臣转对仙姑,礼让道:“仙姑,请!” 仙姑跟在内臣后面款款走出。 约过半个时辰,孝公果然悠悠醒转,眼睛眨巴几下,继而闭合,头也微微扭动。 内臣喜极而泣:“君上??” 孝公吃力地问道:“寡人这??怎么了?” 内臣抹泪道:“君上已昏睡三天,这??总算是醒过来了!” “哦,是吗?水。” 内臣伺候他喝水。 孝公轻啜几口:“真舒服!” 内臣泪水又出:“君上??” “驷儿他们??可在?” 内臣指向外面:“都在殿里候着呢!” “商君可在?” “在。正是商君请的仙姑诊好君上的!” “是吗?谢谢仙姑了。有请商君!” 内臣拱手:“臣这就去!” 内臣疾步走到正殿,对众公子道:“殿下,诸位公子,君上醒过来了!” 嬴驷、嬴虔等皆出一口长气,叩首于地。 内臣清清嗓子,朗声道:“君上有旨,宣商君觐见!” 孝公醒来,第一个要见的竟是商君,所有公子,包括嬴虔、嬴驷心头无不一震。有顷,嬴驷缓过神,扭头对公子疾道:“快,商君就在殿外,请他觐见!” 公子疾走出,引商鞅进来。 内臣引他直入孝公寝处。 商鞅趋进榻前,扑通跪地,泣不成声:“君上??” 孝公慢慢伸手,商鞅也忙伸手。两只大手紧紧相握,孝公眼中出泪。 良久,孝公颤声道:“寡人这要走了!” 商鞅涕泣:“君上??” “临走前能见爱卿一面,于愿足矣!” “君上龙体??好着呢!” “呵,”孝公苦笑一下,“好与不好,寡人心里有数。爱卿想必也早猜到了,寡人患的是痨病。唉,寡人本想与爱卿携手再干一件大事,不想上天不怜,这就来唤寡人了!” 商鞅擦把眼泪:“敢问君上是何大事?” “我已东据河水,南扼商於,只要再得函谷、崤塞,就可成为四塞之国,雄踞关中,进可以攻,退可以守。此为万世立业之基,也是爱卿早先谋划的,可惜寡人没有时日了!” “君上所念,也正是臣近日所思。君上放心,臣定当殚精竭虑,谋取函谷!” 孝公苦笑:“眼下看来,函谷已是小事了。寡人见你,是有大事相托!” “君上但有吩咐,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寡人此生大幸,是得商君。秦因有商君,方有新法;因有新法,方有今日之盛。寡人要托的是,寡人之后,无论发生何事,商君都要忍辱负重,勿使新法中途夭折!” 商鞅泣道:“臣??记下了!” 孝公两眼盯住他,许久,缓缓道:“寡人还有一托!” “臣敬听!” “驷儿孱弱无断,贪玩乏术,不知操心,易受左右。寡人将驷儿托付于商君,望商君全力辅佐,教会他治世理国之方,秦国前路是否坦荡,寡人这就指靠在商君身上了!” 商鞅叩首于地,久久没有回应。 孝公怔了:“商君?” “君上重托,鞅不敢不应。只是,鞅有一惑!” “何惑?” 商鞅抬头:“君上嘱鞅守护新法,这又托鞅辅佐殿下。鞅之惑在于,殿下对新法素抱成见,又与旧党过往甚密,如果殿下弃守新法,鞅如何是好,请君上裁决!” 孝公眉头微皱,郑重应道:“一切以新法为上。寡人之后,无论何人鼓动新君,朝新法发难,商君都可依法诛之。至于殿下,如果他敢弃守新法,商君就??废而代之!” 商鞅以头抢地,悲泣道:“君上??鞅本为一介寒生,得蒙君上恩遇,方有今日荣盛。鞅纵使身死万段,也不会做此忤逆之事啊,君上!”不停叩首,磕得山响。 孝公任他磕一会儿,淡淡说道:“商君真心,寡人岂能不知?只是??商君,依你之见,可有两全之策?” 商鞅停止磕头,抬头凝视孝公,拱手道:“臣请在诸公子中择贤而立!” “诸公子中何人为贤?” “在臣眼里,诸公子无一不贤。” “那??商君欲择何人呢?” “公子疾。” 孝公心中咯噔一下,依旧淡淡道:“疾儿贤在何处?” “臣对其他公子所知不多,不敢妄议,唯有公子疾从臣多年,臣对其所学所修所言所行所悟,耳闻目睹。臣可以保证,君上百年之后,若是由公子疾执掌秦柄,君上所愿定能成为现实,秦国亦必将雄霸列国,独步天下!” 孝公闭目有顷,应道:“疾儿确实不错,只是??疾儿为庶出,若是立他为君,就是秦国大事,容寡人再行斟酌,如何?” “臣候命!” 孝公手指榻边:“商君,来,坐寡人身边!” “这??”商鞅诚惶诚恐。 孝公轻拍榻沿,目光坚持。 商鞅迟疑一下,起身,挪过去,坐在榻沿。 孝公看向外面,颤声道:“来人!” 在门外候命的内臣闻声趋进。 孝公看向他:“传太子!” 内臣引嬴驷趋进。 嬴驷叩拜:“儿臣叩见公父!” 孝公执商鞅手:“嬴驷听旨,自今日始,你当以国父之礼侍奉商君,不可怠慢!” 嬴驷迟疑一下,叩拜:“儿臣遵旨!” “驷儿,拜国父!” 嬴驷再次迟疑,沉思少顷,转对商鞅叩首:“国父在上,请受嬴驷一拜!” 商鞅急急下榻,与嬴驷对面而跪,泣不成声道:“万万不可呀,殿下??” 商鞅跪着转身,朝孝公叩首:“君上,一旦山陵崩,殿下即位,就是秦国新君,商鞅卑微之躯,何敢以国父之尊谒见新君?君上,君臣之礼不可僭越,臣斗胆求请君上收回成命!” 孝公淡淡地反问道:“既是成命,岂有收回之理?商君,有你辅佐驷儿,寡人九泉之下,可安心矣。好了,你俩??退下吧,寡人??累了!”便缓缓闭上眼睛。 商鞅再拜,涕泣道:“君上保重,臣鞅告退!” 嬴驷叩首:“儿臣告退!” 二人起身,退出。 商鞅辞别嬴驷,走出宫门,大步下阶,一脸凝重。 冷向迎上,压低声道:“主公?” 商鞅低声吩咐:“请车希贤、景监、司马错速到府中议事!” 冷向拱手:“遵旨!”便快步走开。 商鞅大步走向卫队,朱佗迎上,护他上车。 车队辚辚而去。 商鞅、嬴驷走后,孝公微微睁眼,声音微弱:“有请太傅!” 内臣急引嬴虔趋进。 嬴虔执孝公之手,跪泣:“君兄??” 孝公泪出,抚嬴虔手道:“为兄先走一步,国事家事,这都托给虔弟了!” 嬴虔紧握他手:“君兄??” 孝公拍拍榻边,嬴虔坐下。 孝公抬手,抚摸嬴虔被劓过后装起来的假鼻子。 想到当年施刑的过程,嬴虔潸然泪下。 “虔弟,寡人此生若有什么憾事,就是那年劓了虔弟的鼻子。”孝公长叹一声,“唉,寡人??寡人不该呀!” 嬴虔越发伤心,更咽道:“君兄,是臣弟不肖,是臣弟该受罚啊!” 孝公感慨道:“不是你该受罚,而是寡人要罚你,秦国要罚你。虔弟呀,那时,你不是在代驷儿受罚,你是在代寡人受罚,在代秦国受罚啊!” 嬴虔泣不成声:“君兄,臣弟晓得,臣弟晓得了!” 孝公盯住嬴虔,目光诚挚:“这件事儿不怪商君,相反的是,寡人要罚你时,商鞅屡次求情,说是愿意代为受罚。可你想想,寡人怎么能让商君代你受罚呢?寡人罚你,等于是罚太子,也等于是寡人自罚。寡人若不罚你,新法如何能在秦国推行?没有新法,秦国又何来今日荣盛?” 见孝公仍在替商鞅圆场,嬴虔的嘴巴吧咂几下,点头道:“君兄,臣弟??明白了。” “你能明白,为兄也就放心了。虔弟呀,秦国好不容易才有了这点儿气势,绝不能半途而废!寡人这要走了,可寡人放不下心。寡人放不下心的是两件事,寡人想托你的也是这两件。一是新法,二是驷儿。秦人粗鄙,难以教化,倒是适应商君的1民之法。寡人想过多次,这个法废不得,否则,秦国就只有挨打受气的份了。至于驷儿,唉,这孩子,都到而立之年了,仍旧不知操心国事!” “君兄,依臣弟看来,驷儿未必不知操心国事。驷儿行事独特,即使游猎嬉戏,也不同于寻常之人。虽说驷儿有时像个孩子,可细细想来,驷儿说话做事,确也没有不检点之处。臣弟思量,驷儿是个有主见的人,能成大事!” “听虔弟这么说,寡人稍稍宽心些。有虔弟和商君撑着,驷儿起初几步也许好走。以后的事,就得看他自己的了。顺便问一句,老太师身体可好?” 嬴虔怔了下:“君兄是说甘龙?” 孝公重重叹出一口气:“唉,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寡人一生专断,为护新法,得罪了不少旧人,尤其是对不住老太师呀。寡人时日无多,不能躬身向太师赔罪,只能托虔弟向他转达寡人的歉意了!” 嬴虔略作迟疑:“太师对新法颇有微词,君兄这是??” 孝公摆手道:“去吧,一码归一码。无论如何,太师也是先君旧臣,为秦大小数十战,伤痕累累,身上没有一处好皮肤。寡人记得,当年与魏大战于葫芦谷时,先君不幸中箭,是太师三冲魏阵,舍命救出先君。虔弟可转告太师,就说寡人没有忘记他的功劳,也永远不会忘记。自今日起,寡人恢复他的太师职爵,赏金五十镒!” 嬴虔拱手:“臣弟遵旨!” 嬴虔走后,孝公复召嬴驷。 嬴驷趋至榻前,一动不动地跪着。嬴驷跪有很长时间,孝公仍是一动不动,睡得很安祥。许是想到什么,嬴驷更咽起来。 孝公睁开眼,轻声问道:“是驷儿吗?” 嬴驷涕泣:“公父??” 孝公摸住嬴驷的手,挣扎着坐起。内臣扶起孝公,在他身后垫上锦被。 孝公摆手,内臣会意,退出,顺手关门。 孝公看向嬴驷:“驷儿,就在方才,寡人睡了个小觉,做了个怪梦!” 嬴驷擦泪:“是个什么梦?” 孝公凝神,似在拼命回忆:“寡人梦到了列祖列宗。寡人好像非常年轻,就像在多年之前,比你还小。列祖列宗静静地坐在某个地方,看不出来是在哪儿。他们坐成一排,或朝寡人点头,或朝寡人微笑。后来,坐在中间的老祖宗,就是立下我们大秦的老祖宗秦嬴,站起来,一句话不说,牵上寡人的手,领寡人前往一处地方。列祖列宗全都站起来,默无声息地跟在后面。” 嬴驷惊愕:“去到什么地方了?” “寡人也不晓得,好像是一路朝西走,不是走,是飞。我们飞出咸阳城。飞有几十里,来到一个三岔路口,旁边好像有株大树,树下有口老井。” 嬴驷眼睛瞪大:“老井?” “是哩。先君领寡人走到井边。列祖列宗全都围井站着,然后,他们绕井转圈。他们转了一圈又一圈,寡人记不清转了多少个圈子。后来,列祖不转了,围着老井坐下。就在此时,老祖宗开口说话了。” 嬴驷迫不及待道:“老祖宗说什么了?” “老祖宗指着井口说,嬴渠梁,秦国的前程就在里面,还不取去?话音刚完,寡人后背不知被谁猛推一掌,一下子落下井去。” “公父看到什么了?” “寡人落到井底,正在寻找秦国前程,忽然听到有人在哭。初时,寡人以为是别人在哭,后来觉得声音甚熟,再一听,是驷儿,寡人吃一惊,竟就醒了!” 嬴驷不无懊悔,自责道:“唉,都怪驷儿!” 孝公深吸一口气,意味深长地道:“这是命呀,驷儿,看来,秦国的前程寡人是取不到了,该当驷儿去取!” 嬴驷惊愕地指向自己:“我?” 孝公重重点头:“对,是上天不让寡人去取,让你去呢!” 嬴驷沉思有顷,起身,决然应道:“公父,驷儿这就去寻找那口老井,取到秦国前程!” “驷儿,既然涉及秦国前程,你晓得该怎么去取吗?” “儿臣晓得。”嬴驷拱下手,退出。 半个时辰后,一辆驷马辎车冲出咸阳西城门,疾驰而去。 车希贤、景监、冷向侍坐,所有目光盯住主席位上的商鞅。 商鞅目光依次扫过三人,语气沉重:“鞅叫诸位来,是想晓谕一事,君上??时日无多了!据仙姑所断,可能就在这几日。” 三人面面相觑。 景监问道:“君上何病?” “痨病加中风。” 景监看向车希贤,车希贤看向商鞅。 商鞅语气更加沉重:“诸位想必晓得,一旦没了君上,秦国会发生什么!” 几人皆吸一口长气。 商鞅目光再次扫过三人:“君上痨病鞅是晓得的,出征河西时,鞅数次面见君上,每次都听到相同的咳嗽声,鞅问君上,君上皆是一笑置之,说不过是伤风而已。鞅忙于战事,没有多问。河西之后,鞅又忙于商於战事,见君上从来不提,也就没当回事儿,岂料??”更咽起来,抹泪。 “君上他??”车希贤亦是更咽。 商鞅擦把泪:“三日之前发生一次异常天象,不知诸位看到否?” “什么天象?” “天狼食月!” “这个我也看到了。奇怪得很,天上晴朗朗的,圆圆的月亮看着看着却没了!好像有个巨大的黑饼子把它盖住了。” “那是天狼伸出的舌头。”商鞅伸出舌头,旋即收回。 几人皆惊。 “天狼食月是天界大事,鞅不敢等闲视之,当即请来天官问讯,天官初不肯讲,之后才说,有杀气入秦!” 三人倒吸一口气。 “之后的事你们也都看到了,当夜宫禁,次日不朝,直到今日,鞅见到君上,才知??”商鞅顿住,抹泪。 车希贤急切问道:“若照这说,杀气应的是咱君上?” 商鞅沉声应道:“不是!” 车希贤一脸诧异:“咦,不是咱君上,又应何处?” 商鞅脸色凝重:“既然是杀气,又岂是死一个人的事!” 车希贤听出话音,拱手:“请商君详解!” 商鞅沉默少顷,缓缓道:“诸位也都看见了,君上刚一中风,太傅与殿下就宣旨宫禁,遣公子华取代了郑欣桐,这是为什么?这是防什么?” 车希贤倒吸一口气:“商君是说,殿下他??” 商鞅打断他:“话不能说得太白,鞅想说的想必你们也都明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道不同,很难同谋。鞅为新法劓了太傅,杖了太尉,免了太师,割了殿下的发,杀了不少的人??” 车希贤惊愕:“可这??殿下就是新君呀!” 商鞅重重点头:“这正是鞅所忧心的!” 众人皆是一震,抬头看向商鞅。 商鞅语气激昂:“鞅不惧死,鞅惧的是,有人会废掉新法!”看向车希贤、景监,“新法一旦被废,鞅,你们,还有数以万计鼎持新法的人,十几年的辛苦或将付之东流,数以万计的人头或将落地,好不容易才有起色的大秦基业或将毁于一旦,无数鲜血与性命换来的河西、商於诸地,也或将得而复失!”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车希贤长吸一口气:“依商君之计,该如何做才是?” “唉,”商鞅苦叹一声,缓缓道,“天要下雨,鞅能如何?” “可这??”车希贤急了,“商君,难道我们要眼睁睁地看着??” “如果大家都不想看到,那就议一议吧。” 车希贤急问:“君上他??都说了些什么?” “君上托鞅二事,一是守护新法,二是辅佐新君。” 车希贤不无担忧道:“要是不能并行,怎么办?” “这也是鞅问君上的话。” “君上是何旨意?” “君上给鞅四个字,”商鞅一字一顿,“‘新法为上’!” 几人皆是一震。 车希贤问道:“如果新君不行新法,商君怎么做?” “君上旨意是,尽力辅佐新君,如果新君对新法不利,鞅可废之,在诸公子中择贤而立!”商鞅的目光依次扫过几人。 车希贤、冷向瞪大眼睛。 景监一直闭合的眼睛缓缓睁开:“商君欲择之贤,可是公子疾?” 商鞅点头:“正是。” 景监再次闭目。 商鞅看向车希贤:“若立公子疾,国尉意下如何!” 车希贤拱手,诚惶诚恐:“废立乃君上家事,希贤不敢妄议!” “鞅也不想妄议,这是君上旨意。” 车希贤问道:“立公子疾的事,君上可知?” “鞅已禀明君上。” “君上怎么说?” “君上称贤,召太子进来,拜鞅为国父。由此看来,君上之意甚明,如果太子不动新法,鞅可辅之。如果太子联结旧党,威胁新法,鞅可废之,立疾!” 几人点头。 商鞅声音小而深沉:“此事涉及诸位身家性命,万不可泄密。” 景监问道:“对公子疾也不讲吗?” “公子疾那儿,由鞅来讲!” 离开咸阳城西门后,驷马辎车奔驰数十里,驰到一个三岔路口,戛然而止。车窗打开,嬴驷探出头来,盯向一棵大树。大树左边,果然有一口废弃的古井。 嬴驷跳下车,奔向古井,缓缓跪下,朝古井连拜数拜。 嬴驷起身,望向古井,不见倒影。 嬴驷扔下一枚石子,传出噗的一声闷响。 是口枯井。 嬴驷松一口气,拿出一段绳子拴在驭者腰上,另一头拴在树干上,吩咐他道:“昨夜本宫梦到井底有件宝物,你下去找找,若有,就取上来!” 驭者顺绳索滑下井,寻找一时,叫道:“禀报殿下,什么也没看到,只有淤泥。” “往泥里摸!” 不多时,驭者惊喜道:“殿下,找到了,是只石匣子!” 嬴驷兴奋道:“太好了。装进袋中,系在绳上,拴牢!” “拴牢了!” 嬴驷提上一只石匣子,验看一番,确认孝公梦到的就是此物,耳畔随之响起孝公的声音:“??此事涉及秦国前程,你晓得该怎么去取吗?” 嬴驷环视四周,看到一块百来斤的石头,便拿绳子绑住,朝井底喊道:“我放下个东西,你接好!”眼一闭,朝井底轻轻放下。 嬴驷放有一半,松掉绳子。 巨石砸下,井底传出一声惨叫,再无声息。嬴驷寻来石块扔下,将驭手埋了,把石匣子搬进辎车,摆好,坐到驭手位置,驾车疾驰而去。 秦宫惊变如一石击起涟漪,于一夜间波及咸阳的角角落落。得知细情的甘茂于第一时间赶回家中,将宫中之事细细禀报父亲甘龙。 “你是说,君上醒来,第一个要见的是商鞅?”甘龙盯住甘茂。 甘茂点头。 甘龙闭目深思。 “治好君上的也是商鞅从终南山中请来的仙姑!”甘茂补充道。 外面一阵脚步声急。 老家宰趋进,急道:“主公,太傅大人来了!” “太傅?”甘龙震惊,“他不是在宫中陪护君上吗?” 老家宰压低声:“还带着礼箱!” 甘龙忽地起身,扬手道:“快,迎客!” 在甘茂的搀扶下,甘龙迈着颤巍巍的步子走出府宅大门。 嬴虔拱手:“嬴虔见过太师!” 甘龙回礼:“甘龙见过太傅!”礼让,“请!” 二人携手进院。 将至大厅时,嬴虔松掉甘龙的手,大步走进,站在厅中最正位,朗声宣道:“太师甘龙接旨!” 甘龙悚然一惊,惶惶跪下,叩首至地:“老臣甘龙听旨!” “君上口谕,晓谕甘龙,寡人没有忘记他的功劳,也永远不会忘记。自今日起,寡人恢复他的太师职爵,赏金五十镒,绫缎五十匹,御酒一坛!”嬴虔朝外击掌。 几个仆从抬进几只箱子并一坛御酒,上面皆贴着宫中封条,条上书写“御赐”字样。 甘龙重重叩地:“老臣叩谢天恩!”再拜。 嬴虔吩咐众仆从:“开封,请老太师查验!” 仆从开封。 甘龙起身,止道:“君上亲赐,就不用验了!”转对老家宰,“给诸位厚赏,人人有份!” “好咧!”老家宰应过,吩咐众仆从道,“诸位请随我来!”便走向偏厅。 甘龙心里忐忑,两眼紧盯御酒坛子,小声问嬴虔道:“敢问太傅,君上这御酒??要甘龙现在就喝吗?” “呵呵呵,”嬴虔猜出他是什么意思,笑道,“老太师甭想多了。君上亲赐,并无他意。至于赐物,既已赐给太师,就是太师的,太师是现在就喝,还是永远珍藏,皆为太师之事!” 甘龙嘘出一口气,抹泪,朝宫中方向深深一揖:“甘龙谢君上厚赐!” “老太师保重,嬴虔尚有公务在身,这就告辞了!”嬴虔拱下手,转身就走。 甘龙急道:“太傅留步,甘龙还有一事请教!” “太师有何吩咐?” “听闻君上龙体欠安,眼下可好?” 嬴虔弦外有音:“君上已无大碍。太师也要保重啊!” “保重,保重,”甘龙连连拱手,“甘龙这条老命是君上所赐,不敢不保重啊!” 嬴虔一个转身,大踏步走出。 甘龙送至大门外,目送嬴虔的辎车辚辚远去,转对老家宰吩咐道:“召公孙大人、杜大人、白大人及其他旧人,速来府中议事!” 老家宰转身去了。 “父亲,”甘茂小声说道,“还是我去叫吧,显得尊重一些!” “不可!”甘龙盯住他,“记住,从今日起,你不许插手这些旧人的事!” 甘茂纳闷了:“为什么?” 甘龙白他一眼:“不为什么,你记住即可!” “这??” 甘龙再无解释,转个身,迈着颤巍巍的步子走回府中。 望着父亲的背影,甘茂愕然。 在这敏感时刻,孝公使嬴虔到太师府传旨赐金,这无疑是个天大的消息。陈轸思考有顷,打个响指,对戚光道:“去,将这事儿透给商君!” “好咧。”戚光答应一声,匆匆出去,使陈忠传令朱佗。 朱佗于当日晚间密报商鞅。 商鞅震惊,盯住朱佗:“太傅何时去的?” “后晌,当是申时。” “共有几个箱子?” “三只,还有一坛酒,上面写着御赐。” 商鞅闭目有顷:“你又没出去,怎么知道这个?” “佗有个朋友,是他密告我的。” 商鞅睁眼:“他为何密告你这些?” “是佗让他盯住太傅!” “到冷向那儿支五金,代鞅谢他了!” “不用。” “为什么?” “我们为结义兄弟,佗年长为兄。我们兄弟义字当先,若是给他钱,反增误解!” 商鞅盯住他:“好像你从未提起过这个义弟呢!” “君上从未问过,再说,兄弟之事,不值一提!” “你既然来到寡人身边,兄弟之事就是大事!” “佗晓得了!” “说说你的这位义弟。” “佗这义弟姓陈名忠,煮枣人,与我家隔得不远,曾当过魏武卒,为裴英帐下军尉,平阳战后,他私逃了!” “哦?”商鞅吃一惊道,“他为何私逃?” “真正的大魏武卒决不屠戕妇孺!” “好样的!”商鞅重重点头,语气和缓,“既为同乡,就请他也来府中吧!” “谢君上厚爱!”朱佗拱手道,“佗之意,还是留他在外面的好。” “为什么?” “一则他是逃兵,自惭形秽,心中有障;二则有他在外,佗也多个耳目。君上放心,有佗在此,无论义弟身在何处,也都是君上的人!” “好。你这就去,请他盯住甘府!” 朱佗拱手:“佗受命!” 向晚时分,一辆接一辆的轺车在甘龙府门前停下,公孙贾、杜挚等世族贵胄纷至沓来。老家宰立于门口,笑容可掬地躬身迎客。 甘龙站在院中,一身新装,朝众人逐个揖礼。 “呵呵呵,”杜挚拱手笑道,“老太师,有个大喜讯哟!” “哦,”甘龙盯住他,“是何喜讯儿?” 杜挚压低声音:“那个人??终于??”打个响指。 “哪个人?” “就是那个??主宰一切的人!” “唉,你呀!”甘龙轻叹一声,转对众人,“诸位大人,老朽请你们来,不为别的,是有一事相求。” 公孙贾大声应道:“老太师,要我们做什么,吩咐就是!” “诸位大人,”甘龙眼中出泪,“我们的君上龙体有恙,老朽请诸位来,是求大家共同向上天祈祷,为君上增寿!” 见甘龙竟要为秦孝公增寿,众人莫不惊愕。 公孙贾摸了摸脸上被黥的那个罪字,恨道:“祈寿?为那个昏君?哼,在下恨不得他十年前就死!” “太师呀,”杜挚也是不解,“你怎么也??唉,十几年来,昏君一味偏袒奸贼,诛杀功臣,害得我等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不咒他早死就算便宜他了,太师为何还要我等为他祈寿?” “就为这个!”甘龙走向摆在院子正中的条案,“诸位大人,请看吧!” 条案上面蒙着一块黑布。甘龙揭开黑布,现出三只箱子和一坛御酒,一看就知是宫中赐物。甘龙打开箱盖,两箱是绫罗绸缎,一箱是五十镒金饼。 院中一片唏嘘声。 甘龙激动不已:“就在一个时辰之前,太傅大人亲至老朽府上,宣君上口谕,口谕是,转告太师,自今日起,寡人恢复他的太师职爵,赏金五十镒,绫缎五十匹,御酒一坛!” “老太师,这??”公孙贾盯向御酒,不可置信道,“君上这坛酒里装的是什么药?” 甘龙微微一笑:“诸位大人,有药没药,我们先饮一爵!来,我为诸位开封!”打开封条,倒出一爵,扫向众人,“谁来饮?” 众人面面相觑,无一人出头。 “你们无人来喝,就便宜老朽了!”甘龙一扬脖子,饮下。 杜挚急了:“甘兄??”紧紧盯住他。 众人无不紧盯甘龙。 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哈哈哈哈,”甘龙扬扬酒爵,大笑道,“都看到了吧,酒是真酒,没有什么药。老朽告诉你们,我等出头之日,这就到了!” 杜挚吸一口气,仍旧不可置信:“太师,这??怎么可能呢?” “依老朽所断,只有一个可能,这道旨意不是出自君上,而是出自殿下!” 众人皆是一震:“殿下?” “卫鞅怂恿君上推行新法,戕害忠良,首先反对的是殿下,领头抗法的也是殿下。君上中风,想是上天报应。殿下是个孝子,这正忙于尽孝,只好使叔父前来,以君上名义为我等昭雪冤情,代君上向上天赎罪啊!” 众人纷纷点头。 “殿下既已恢复老朽职爵,就不会不管你们。再过几日,待殿下大位落定,老朽就以太师身份上奏,提请殿下起用旧臣。你们当中,无职的授职,无爵的授爵,虚职的转实,一切都被削去的就恢复一切!” 众人大喜过望,跪地叩首:“谢太师提携!” “老朽乞请诸位大人,看在殿下面上,为君上祈寿吧!”甘龙率先跪地。 众人纷纷跟着跪地。 第035章|?取石匣嬴驷即位?闹嫌隙商君出奔 嬴驷驾车从秦宫偏门驱进,从车上跳下,拎起麻袋,直奔复兴殿。 秦孝公的榻边不知何时挂起一只鸟笼,三只小黄鹂在笼里跳来蹦去。 嬴驷走到榻前,放下石匣子,跪地叩道:“公父?” 孝公睁眼,给他个笑:“寡人在候着你呢。” 嬴驷激动不已:“儿臣按公父所嘱,寻到那眼宝井,在井底淤泥中挖出一只石匣子!” “哦?”孝公喜道,“还真有呢。”指匣子,“快,打开看看!” 嬴驷用剑尖撬开石匣:“公父,匣里什么也??哦,儿臣看到了,有块小石板!”拿出石板,仔细查验,“公父,看到了,板上刻着字!” “什么字?” “周数八百,赤尽黑出;帝临天下,四海咸服。老聃!”嬴驷念道。 孝公自语道:“老聃?”陡然一惊,大声,“再念一遍!” “周数八百,赤尽黑出;帝临天下,四海咸服。老聃。” 孝公急切吩咐:“驷儿,快,为老仙人上香!” 嬴驷将石板置于案上,点起香火。 孝公看向石板:“叩拜老聃!” 嬴驷朝石板叩拜。 “驷儿,”孝公长嘘一口气,“寡人今日方知,老聃昔日为何弃周西行,来到我大秦地界,原来,他老人家早就参破了上天玄机啊!” 嬴驷两眼大睁:“上天玄机?” “驷儿可知老聃此言有何深意?” “请公父指点!” “周数八百,是说周室当有八百年气运。赤尽黑出,是说周室气运将尽,大秦将兴!” “儿臣愚钝,请公父详示!” “驷儿可知秦国为何尚黑吗?” “秦为水德,水色为黑,因而先祖以黑为国色。” “是的。商为金德,国色为白,周为火德,国色为赤,秦为水德,国色为黑。上天造物,使五行相克,克金者必火,克火者必水,是以商为周代,周也终将为秦所代。此所谓‘赤尽黑出’。周数八百,今已七百有余。也就是说,百年之内,周室气数当尽!天下列国,能够取代周室的唯我大秦。此非我愿,实乃天意啊!” 嬴驷倒吸一口凉气,半晌方回过神来,激动道:“公父??” “驷儿,如此王业,可惜寡人无能为力,只能指靠你了!列祖列宗,也只能指靠你了!” 嬴驷叩跪于地,言语激昂:“公父,儿臣一定不负天命,振兴我大秦,君临天下!” 孝公纠正道:“是帝临天下!” “帝临?哦,对的,偈语是这么说,帝临天下,四海咸服!” “驷儿,此为上天玄机,断不可泄于他人。否则,列国若知,必群起伐我,上天不佑,大祸必至!” “儿臣明白。”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此王业,自非一朝可成。驷儿,你可收起此匣,小心供奉,只许传给嗣位太子!” “儿臣谨遵公父之言!” “驷儿,帝临天下、一统六合既然是上天赋予我秦室的使命,就是天命!违背天命,天不容你,望你时时自诫,不可有一日懈怠!” “儿臣记下了。” 孝公闭上双目,似要睡去。 嬴驷将石匣子收起,小心翼翼地藏于复兴殿的密室里,上好锁。安置完毕,嬴驷走出密室,复在榻前跪下。 孝公微微睁眼:“驷儿!” “公父,儿臣在!” “你若即位,如何对待新法?” “新法为兴秦根本,儿臣誓言墨守之!” “你有此言,寡人甚慰。你且说说,新法为何是兴秦根本?” “这个??”嬴驷迟疑一下,“因有变法,我大秦才有今日荣盛,才有河西之收,也才有商於之得!” 孝公苦笑:“这些只是果,不是因。” 嬴驷不解道:“因在何处,请公父训示!” “公父没有辰光了。若得机缘,你可请教商君!” 嬴驷泪出:“儿臣记下了!” “新法既不可废,驷儿可知如何对待商君?” “儿臣已拜商君为国父,当以国父之礼奉之!” 孝公话外有音:“驷儿,你??可知商君?” 嬴驷摇头:“儿臣不知!” “商君陈奏,你可敢不听?” 嬴驷再摇头:“儿臣不敢!” 孝公眉头拧起:“商君任免官员,兴兵征伐,你可敢不从?” “儿臣??”嬴驷迟疑一下,接着摇头,“不敢!” 见他一连三个摇头,孝公不再问了,缓缓闭上眼去。有顷,孝公重又睁眼,看向悬在一侧的鸟笼,凝视里面的三只黄鹂。 嬴驷也望过去,这才注意到鸟笼,一脸茫然地看向孝公,目光征询。 孝公缓缓闭眼,轻轻吟出: 交交黄鸟,止于棘。 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维此奄息,百夫之特。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吟至此处,孝公的眼角滚出泪水。 嬴驷若有所悟,接吟: 交交黄鸟,止于桑。 谁从穆公?子车仲行。 维此仲行,百夫之防。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楚。 谁从穆公?子车针虎。 维此针虎,百夫之御。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孝公的声音越来越慢,越来越弱:“驷儿,三只小鸟虽好,却是寡人之物。它们知寡人,寡人也知它们。没有寡人,你是养不好的。寡人这要走了,既然你养不好,就让它们随寡人去吧!” 嬴驷涕泣:“公父??” “驷儿,听说你养了不少小黑雕,可有此事?” “有。” 孝公给他一笑:“好好养吧。只有自己养的,你才能知它们,它们也能知你。彼此相知,才能谋大事!”说完缓缓闭眼。 是夜三更,秦宫丧钟长鸣,哀乐声声,一片悲哭。 翌日晨起,秦宫正殿里一片静穆,秦国五大夫以上朝臣并公室诸子皆着丧服,依序肃立,甘龙、赵良、杜挚、公孙贾等赫然在列。众朝臣中,商君居中,嬴虔居左,甘龙居右,秦孝公内臣肃立于前,宣读秦孝公的传位诏书。 诏书宣毕,一身丧服的嬴驷缓缓走出,走向主位,南面而坐。 商君、嬴虔、甘龙下阶,率先跪下,叩首。车希贤、景监、司马错、公子华、公子疾等百官跟从跪下,叩首。 嬴驷扬手:“众卿平身。” 商君等众臣平身。 惠文公朗声说道:“商鞅听旨!” 商鞅趋前,跪叩道:“臣鞅听旨!” 惠文公转对内臣:“宣诏!” 内臣从袖中摸出诏书,朗声宣读:“??商鞅内树新法,外御强敌,文治武功,皆为楷模,寡人敬拜为国父,封商君,食商於之地一十五邑,钦此。嬴驷。” 众臣愕然。 商鞅叩首:“臣鞅叩谢君上厚遇,臣誓言效忠君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惠文公起身,步下龙椅,走到商鞅身边,扶起他:“国父请起!” 商鞅站起。 “国父在上,请受嬴驷一拜!”嬴驷深深一揖。 商鞅回揖。 嬴驷礼让道:“国父,请入列!” “臣遵旨!”商鞅走入行列,在百官之首站定。 惠文公缓缓走向龙椅,坐下,转对内臣:“宣读诏命!” 内臣摸出另一诏书:“??拜嬴虔为太傅,拜甘龙为太师,拜赵良为宗伯,拜车希贤为国尉,拜景监为上大夫,拜杜挚为右更,拜公孙贾为左更,拜嬴疾为少上造,拜嬴华为右庶长,拜司马错为中更??” 内臣宣诏完毕,哀乐声响起。秦国君臣朝大殿中央的孝公灵柩,依序敬拜。 商鞅、甘龙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盯向灵柩的上方。 灵柩上方,高悬一只鸟笼,笼中是三只活蹦乱跳的黄鸟。 入夜,商君府的正堂里也摆着孝公的灵堂,商鞅着丧服跪于正中,车希贤、景监等跪于商鞅两侧。 气氛凝重。 商鞅挪个位置,改跪为坐,正对二人,缓缓说道:“今天的情势,二位这都看到了吧?” 车希贤双手捂脸,景监低头。 商鞅接道:“在鞅两侧,一个是太傅,一个是太师,而与你们平起平坐的,是杜挚、公孙贾之流,还有那个赵良,他的底子你们想必也都晓得。” 车希贤、景监各自屏气。 “还有一事,不知二位可否察到?” 车希贤、景监同时抬头,看向他。 “先君头上悬了一只鸟笼!” 车希贤、景监显然也都看到了鸟笼,显然也都不解,不无诧异地看向商鞅。 商鞅不再说话,只将目光锁住二人。 车希贤急了:“是看到有个鸟笼,怎么了?” “你可请教景兄!” 车希贤看向景监:“景兄?” 景监吟道: 交交黄鸟,止于棘。 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维此奄息,百夫之特。 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 “这??”车希贤道,“这诗我知道,讲的是我车家的先祖啊!” “是的,”商鞅点头,“你有三位光耀大秦的先祖,车氏三雄,伯曰奄息,仲曰仲行,季曰针虎,他们为秦立下汗马功劳,也终于因为此功而‘临其穴’!” 车希贤震惊:“商君是说??”顿住。 “据鞅所知,先君从未养鸟,更没养过黄鸟,前日鞅见先君时,先君榻前亦无一鸟。先君昨日走了,头顶今日突然冒出三只黄鸟,其意昭然若揭!” 车希贤打个寒噤:“难道这黄鸟是我三人?” “车兄,你可晓得,穆公薨,为什么会是你的先祖‘临其穴’吗?” “希贤不知。” “因为在跟从穆公的朝臣中,就数他们功劳最大!穆公走了,新君上位,他们三人功高震主,不得不‘临其穴’啊!” 车希贤再次打个寒噤。 “秦有今日,在鞅一人,鞅有今日,在二位鼎持。你二人一文一武,如鞅之左膀右臂。十几年来,我三人抱作一团,休戚与共,福祸同当,树新法扎根于秦,助先君收复河西。功盖日月。然而,天有不测,先君撒手,新君厌恶新法,自然该我三人‘临其穴’了!” “这??”车希贤迟疑一下,“不会吧?人殉早就废止了!” “唉,”商鞅苦笑一声,“车兄啊,车兄,叫鞅怎么说你呢?君要臣死,臣有一百种死法,为什么一定是人殉呢?” 景监长吸一口气,看向商鞅:“商君前番所言之事,可对公子疾讲过?” “只有二位与鞅同心,鞅才能讲。否则,鞅若讲了,白讲不说,反会误事!” “假使没有退路,商君可以一讲。” 商鞅看向车希贤:“景兄让讲了,车兄意下如何?” “记得商君说过,先君谕旨是,只有新君废法,商君才可废立。今新君初立,并未言及废法,我们若是??”车希贤顿住。 商鞅沉声应道:“我们并不是一定废立,但筹备总是该的。” 车希贤仍是踌躇不决:“万一??” 商鞅言语坚定:“鞅这一生,从未做过无把握之事。宫城在嬴驷手里,咸阳却由我们掌握。俟机缘成熟,我们以护新法为由,先捕获旧党,再进宫废立,兑现先君遗言!” “既然是立公子疾,还是先听听公子疾怎么说吧!” 商鞅朝外叫道:“来人!” 朱佗应声走进。 商鞅看向他:“朱佗,有请公子疾!” 朱佗拱下手,快步走出。 步出商君府,朱佗趁夜色疾至魏国使馆,将此重大情报透给陈轸。 “哈哈哈哈,”陈轸长笑数声,“公子疾,哈哈哈哈,五大夫??” “主公,”戚光一脸困惑,“公子疾已经不是五大夫了,是少上造,比商鞅的大良造仅差一阶!” 陈轸敛住笑:“本公笑的不是少上造,是五大夫!” 戚光不解道:“主公笑他什么?” “在洛阳争聘雪公主时,五大夫与本公争来斗去,增趣不少,是个人才。更有趣的是结局,看到雪公主哭哭啼啼地嫁往燕室,五大夫一肚子不服,送给本公一句秦谚!” 戚光好奇心起,眼睛瞪大:“什么秦谚?” “‘性子再急也喝不得热汤!’哈哈哈哈,那碗热汤本公既然喝不得,这就留给五大夫享用吧!” 戚光一捏拳头:“对,烫死他!” “是烫死一窝窝呀!”陈轸转对朱佗,“朱佗,商君府的事就拜托你了,顺便把公子疾也伺候周到!” 朱佗拱手:“佗受命!”起身,出门。 陈轸转对戚光:“什么时辰了?” 戚光看向水漏:“刚交人定。” “摆驾,太师府!” 复兴殿里,惠文公一身丧服,跪于孝公灵前,陪在身边的是公子华。灵柩一侧挂着那只鸟笼,笼中是三只准备陪葬的黄鹂。 惠文公盯住鸟笼,轻声吟咏:“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子车仲行??子车针虎??” 惠文公吟着吟着,耳畔渐渐传来孝公的声音:“??驷儿,三只小鸟虽好,却是寡人之物。它们知寡人,寡人也知它们。没有寡人,你是养不好的。寡人这要走了,既然你养不好,就让它们随寡人去吧!” 惠文公心里忖道:“这三只黄鸟,先君只说带走它们,可它们是谁,又如何带走,先君只字未提。子车奄息已经有了,另外两只又是谁呢?难道是车希贤和景监?若是他们二人,就等于向国人昭示新法失败,从根本上动摇新法,不合先君之意。再说,这二人配称黄鸟吗??如果不是他们,另外二鸟又是谁呢?” 惠文公闭目冥思。 良久,惠文公的眼睛陡然睁开,轻声道:“华弟!” 公子华跪前一步:“君兄,臣弟在此!” “黑雕台之事,筹办得如何?” “禀君上,臣弟正在全力筹备,已养小雕三十六只!” “全放出去,习练翅膀的机缘到了!” “臣弟遵旨!” 惠文公略顿:“晓得放向哪儿吗?” “晓得。臣弟吩咐过了,要它们悉数锁牢商鞅、车希贤、景监诸人!不过??”公子华顿住。 惠文公看向他。 “商君府防守严密,中有高人,水泼不进,昨晚有只黑雕还差点儿折了翅膀!” “先撤回来,换个地儿。” 公子华吸一口气,压低声音:“换哪儿?” “太师府!” 公子华震惊:“太师府?” “还有,”惠文公语气冷峻,“小雕太少了,你可先从宫卫里筛选一批,俟有闲暇,从三军中再选一批,养他千只。不能全是男人,女子也要。可到民间选一批色艺俱佳、愿意为国献身的。养好她们,将她们训练成耳聪目明、能斗善咬的小雕。”拿出金牌,“你可持此金牌前往国库,需要多少财物,支领多少!”说罢递给他。 公子华接过金牌,拱手:“臣弟领旨!” 甘龙府外,阴暗处,两道黑影潜过来,朝府门观察。 一辆车马疾驰而来,下车的是陈轸。戚光将鞭子交给照管的仆人,陪陈轸走进府门。 门内,灯火辉煌。 两道黑影走到偏院,寻个死角,纵身上房。 老家宰引领陈轸二人进入西厢厅,备上茶点,拱手道:“主公已经休息,上卿若无急务,敬请明日再来,若有急务,老仆这就禀报!” 陈轸拱手还礼:“劳烦家老禀报一声,陈轸有扰了!” 老家宰应过,走向后花园,左拐右转,在第三进院子踅进一个厅堂,轻轻敲门。房门闪出一道细缝,恰容老家宰进去。 紧随而至的两道黑影轻轻跳下,蹑手蹑脚地来到这个启而复闭的房门外面。 是一个极其隐蔽的房舍,四周没窗,只有一道房门。黑影伏地蹲下,伸手推门,里面闩着。附近传出声响,黑影紧忙躲到一侧角落,伏地不动。 门内是条通路,通向一间密室。甘龙正与杜挚、公孙贾等五六个同僚在密室里谋议眼前局势。听声音,他们正议到紧要处,老家宰遂在门外站下。 室内,灯光昏暗。 杜挚扫一眼众人,压低声音:“??在下之意是,事不宜迟,我们要赶在国丧期内除掉奸贼!” 公孙贾白他一眼:“怎么除?刺杀吗?前番闹腾几次谋杀,连那厮的一根毫毛都没碰到。眼下更难了,那厮出行必是前呼后拥,一模一样的辎车三乘,商君府更是守护严密,听说连屋顶??”顿住,忍不住看向房顶。 众人也都看向屋顶。 杜挚嘘出一口气:“是得小心些。那厮善用阴术,耳目众多,这辰光更把我等盯得牢呢!” 甘龙应道:“诸位可以放心,在这间屋子里,你们有话尽管说!” 杜挚不无担心道:“不会??隔墙有耳吧?” “呵呵呵,有耳也是白长。”甘龙指向屋子,“此室是老朽静斋,双门双闩,四周皆为厚墙,密不透风,屋顶下架有两层厚板,板与板互相契合,水泼不进,甭说寻常说话,纵使擂鼓,外面听起来也不过是嗡嗡蝇叫。” 众人无不嘘出一口气。 公孙贾回到正题:“除宫城之外,整个咸阳都在车希贤手中,而车希贤是奸贼死党,何况朝中大权皆在鞅贼手中,如何除他?” 杜挚看向一个年轻人:“杜勇,把你的筹备禀报太师!” 杜勇看向甘龙,拱手道:“禀报太师,晚辈已募敢死之士逾百,屯于效野,个个身怀绝技,武艺高强,只要太师一声令下,晚辈定能取下那厮的项上人头!” 甘龙拱手还礼,堆笑道:“呵呵呵,有你们这群后生,老朽放心矣!只是,公孙贾说得是,商鞅身边卫士三千,高手如云,商君府更是防护严密,杀他不易呀!” 杜挚阴阴一笑:“太师勿忧。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如今他在明处,我们在暗处,若想杀他,何愁寻不到机会!” 公孙贾摇头:“谁在明处,谁在暗处,不是由我们凭空说的。商鞅谋事滴水不漏,何况是对我等早有戒备。杜兄,凡事得往缜密处想,否则,我等十几年隐忍,就会功亏一篑!” “公孙兄,你??”杜挚急了,“怎么净泼冷水呢?十几年前,仗恃先君,他为刀俎,我为鱼肉。今日不同,先君乘风而去,新君当朝,我为刀俎,该他沦为鱼肉了!” 甘龙笑道:“呵呵呵,杜挚说得是。只是,除恶之路可有万条,你们为什么定要打打杀杀呢?” 听出老太师话外有音,众人齐看过来。 公孙贾急问:“太师想是已有除奸妙策了?” “妙策不敢。老朽不过是想起一个至理。” 杜挚问道:“什么至理?” “人臣之理。自古迄今,主宰君上的是上天,主宰臣子的是君上。方才杜挚讲到点上了,商鞅能有今日,凭的不过是先君一人。我们欲除此人,自也须借君上之力!” “可??”公孙贾一脸忧心,“就贾所见,今日君上已经不是十年前的殿下了,那时,殿下敢说敢当,公然在朝堂之上抗辩商鞅,为那些屈死的冤魂鸣冤叫屈。近十年来,你们也都看到了,殿下几乎不问政事,天天玩那小虫子,即使在河西与魏大战,据贾所知,他也是寸功未建。今先君薨天,殿下即位,更见优柔寡断,事事请教奸贼不说,还将奸贼拜为国父,礼敬有加!请问太师,如此柔弱之君,让我等如何借力?” “呵呵呵,”甘龙又是一笑,看向他,“公孙老弟,你看到的只是皮毛!老朽所见,才是真章啊!” 公孙贾眼睛一亮:“太师看到什么了?” 甘龙的目光扫过众人:“不瞒诸位,今日老朽奉旨进宫为先君守灵,看到先君灵前挂着一只鸟笼,里面关了三只活蹦乱跳的黄鹂!” 杜挚不解道:“三只黄鹂?三只黄鹂怎么了?” 公孙贾摆手止住他:“嘘,听太师说!” 甘龙接道:“老朽一时兴起,打听左右,听内臣说,三只小鸟是先君所爱,先君走了,舍不得它们哩!诸位大人,你们可知其中深意?” 公孙贾脱口而出:“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杜挚打断他道:“《黄鸟歌》有什么好吟的?秦国上下,小儿也能诵出!” “是的,”甘龙点头,“此诗的确少儿也能诵出,不过,明了其义的怕是没有几人。公孙大人,你能说说《黄鸟歌》的典出吗?” 公孙贾应道:“昔日穆公驾薨,殉葬者一百七十七人,排在最前面的是车氏的三个儿子。车氏三子皆从穆公戎马征战,立下大功无数。他们居功而殉死,秦人无不哀怜,作歌追思!” 杜挚打了个激灵:“如此说来,先君灵前的三只小鸟,难道是??” 公孙贾振奋不已:“这还用说,定是商鞅、景监和车希贤!” “呵呵呵,”甘龙捋一把飘须,“明白就好。新主继位,旧臣功高而不退,当是大忌。商鞅精明一世,却在关键时刻糊涂,真是天佑我辈啊!” “可是,”杜挚仍不乐观,“眼下不是穆公时代,不行人殉了,商鞅若是不生二心,君上他??纵使有心,也不能戕杀功臣呀!” 甘龙敛住笑,点头道:“这也正是老朽召请诸位来此密室的因由。”扫一眼众人,“大家议议,如何才能让商鞅生出二心?”一眼瞥到门口站着的老家宰,冲他叫道,“什么事儿?” “禀报主公,”老家宰应道,“魏使陈轸到访!” “陈轸?”甘龙捋须有顷,对众人打个拱,“诸位稍等片刻,老朽去去就来!” 甘龙随老家宰走到前院西厢,冲陈轸拱手揖道:“没想到是上卿驾到,老朽有失远迎,抱歉,抱歉!” 陈轸拱手还礼:“惭愧,惭愧,这么晚了,晚辈还来相扰,真是冒昧呢!” “上卿是远客,不必客气,”甘龙指向客席,“请!” 二人落席。 甘龙直入主题:“上卿乃百忙之人,至此更深夜静躬身寒舍,必有指教,老朽诚敬恭听!” “前辈此言,折杀晚辈了!今宵天空晴好,皓月当空,晚辈贪吃几盏,竟是困不去了,就叫上戚光巡街解闷,刚好路过太师府,干脆进来讨盏茶喝!” “哈哈哈哈,”甘龙笑道,“好一个悠闲之人。”击掌,“来人,上茶!” 侍女端只托盘上来,在几案上摆放茶水。 甘龙端起一盏,双手递给陈轸:“上卿,请用茶!” 陈轸接过,细品一口:“嗯,老太师的茶果然迥异于大良造的茶呀!” “听口气,”甘龙应道,“上卿是喝过大良造家的茶了!” “也算是喝过几次!” “滋味如何?” “苦甘酸辣咸五味俱全,每每饮之,荡气回肠啊!” “呵呵呵,上卿好口福啊!”甘龙笑过几声,盯住他,“敢问上卿,老朽的茶怎么个迥异了?” 陈轸话中有话:“太师的茶,清雅古朴,朗朗上口,只是茶中滋味,单了点儿!” 甘龙听出话音,倾身道:“老朽愚钝,有心使其五味俱全,却不知该加何味,还请上卿指点!” “指点不敢。依晚辈浅见,老太师只需添加一味,就可镇过大良造的茶了!” 甘龙拱手:“请上卿赐教!” 陈轸亦拱手:“请借太师金耳一用!” 陈轸起身走至甘龙身边,附耳。 陈轸低语。 甘龙倒吸一口气:“你说的当真?” 陈轸阴阴一笑:“如果在下没有料错,就这辰光,公子疾当在商君府上!” 甘龙又吸一口气,拱手谢过。 夜已深。 除去水漏时不时地滴答一声之外,四周一片死寂。 商鞅盯住匆匆赶来的公子疾。 公子疾神态静穆。 二人相视良久,商鞅憋不住了:“公子,你考虑得怎样了?” 公子疾淡淡应道:“考虑好了。” “请讲!” 公子疾苦笑一下,抱拳道:“疾谢商君抬爱。疾虽生于宫闱,却没在宫中长大,自三岁始,就随母妃住在宫外。公父移都咸阳,母妃不肯随移,与疾居留于栎阳,直至十六岁为国驱驰。” 商鞅心中咯噔一响:“公子,你这是??” 公子疾干脆将话说白:“疾是说,疾自幼逍遥,不习惯于宫中拘束,商君美意,恕疾不能接受!” “唉,”商鞅长叹一声,语气恳求,“公子,非鞅强勉,实为情势所迫。先君临终再三托鞅守护新法,而对新法耿耿于怀的不是别人,正是新君。鞅早晓得是这结局,是以拒不受托。先君知鞅心思,亲口嘱鞅,新君若守新法,就辅助他,若对新法不利,就让鞅在诸公子中择贤而立。诸公子各有贤能,但在鞅的眼中,唯公子是尊。公子既为秦公血脉,就当以公室为上,以国事为上,为守护新法计,为秦国未来计,为臣子尽孝计,都要当仁不让。至于宫城约束,公子住久也就习惯了。” “君上新立,万事未举,商君怎知君上不守新法呢?” “近日诸事,公子想必看见了。甘龙、杜挚、公孙贾之流皆登大堂,列于朝,外加叔父,已成朝中大势。自鞅入秦,秦国朝堂表面熙熙攘攘,实际只有二党:一为变法党,以先君为首,鞅为辅;二为废法党,以殿下为首,叔父、甘龙为辅。二力相较,此消彼长。君上得鞅,变法成功,秦国一举收复河西,威震天下。不幸天不作美,先君归天,殿下继立,旧党猖獗,实让鞅心忐忑。鞅非怕死,鞅忧心的是前功尽弃啊!” “秦室立长,何况君上身为太子多年,朝野无不认同。疾为媵出不说,贤能也远不及君上,商君若是让疾强行南面,秦室必乱。乱则弱,弱则前功尽弃!” 商鞅急了,搬出旧事:“公子差矣。先君初行新法,殿下带头违抗,于国是不忠,于子是不孝;为君不党,殿下与甘龙、杜挚、公孙贾之流沆瀣一气,是不君;身为殿下,不以国事为重,玩虫斗蛐,是不立。反观公子,智、勇、谋、仁、义、信、谦??种种美德聚于一身,秦得公子,必大治也!” 见商鞅执着,公子疾迟疑一下,略略让步:“商君偏爱,疾不敢当!至于商君所求之事,容疾斟酌三日,可否?” 商鞅重重拱手:“鞅恭候佳音!” 深夜,车氏宗祠里,车希贤久久跪在车氏三祖的牌位前,宛如一尊雕塑。 车希贤思绪万千,商鞅的声音在耳际鸣响:“??你有三位光耀大秦的先祖,车氏三雄,伯曰奄息,仲曰仲行,季曰针虎,他们为秦立下汗马功劳,也终因为此功而‘临其穴’??先君昨日走了,头顶今日突然冒出三只黄鸟,其意昭然若揭??秦有今日,在鞅一人,鞅有今日,在二位鼎持??十几年来,我三人抱作一团,休戚与共,福祸同当??先君撒手,新君厌恶新法,该我三人‘临其穴’了??君要臣死,臣有一百种死法,为什么一定是人殉呢??宫城在嬴驷手里,咸阳却在我们掌握中。俟机缘成熟,我们以护新法为由,先捕获旧党,再进宫废立,兑现先君遗言??” 商鞅的声音不断加强,重复:“??君要臣死,臣有一百种死法,为什么一定是人殉呢??” “先祖啊,”车希贤默默祈祷,“你们显显灵,指给希贤一条活路吧!希贤不是商君,商君也不是希贤!商君的根扎在卫地,他是只身来秦,不娶妻,不生子,了无牵挂啊!他从一开始就做好了今日的打算啊!他的心中只有法,他是无忧无虑啊!他扯希贤废立,说是先君的临终口谕。不是希贤不想废立,是??是他口说无凭啊!先君若是真有废立之心,为什么只给他一个口谕呢?再说废立,即使成功,秦国也生内乱,若是不成,就是谋逆大罪,是要诛九族啊,我的先祖!还有,还有,自从河西战后,自从封君之后,商君他??似乎变了个人,再也不是之前的那个大良造了,他??唉,希贤苦啊,希贤??这被逼到墙角,走投无路,希贤不得不走先祖走过的路了??” 车希贤泪水模糊。 整整一夜,车希贤就在这宗祠里,思前想后,与祖宗对话。待天色发亮,鸡鸣鸟啭,车希贤方将三个儿子唤至宗祠,令他们依序跪在列祖牌位前,叩首。 案上香火缭绕。 车希贤看向牌位,带头誓道:“列祖列宗在上??” 车氏三子,车卫君、车卫法、车卫国,跟着宣誓:“列祖列宗在上??” “车氏一门永生永世效忠秦室,效忠君上??” “车氏一门永生永世效忠秦室,效忠君上??” “生为秦室人,死为秦室鬼??” “生为秦室人,死为秦室鬼??” “如有悖逆,天打雷劈!” “如有悖逆,天打雷劈!” 誓毕,车希贤坐到主位,满怀深情地看着大小不一的三个儿子:“卫君、卫法、卫国,来,也给为父磕一个!” 车氏三子相视一眼,依序给车希贤叩首。 天色大亮,远处鸡鸣。 灵堂里,公子疾趋进时,惠文公仍在打盹。 公子疾叩首:“君兄!” 惠文公惊醒,睁眼:“疾弟?” “君兄,臣弟有奏!” “疾弟请讲!” “臣弟奏请栎阳一行,请君兄恩准!” “栎阳?” “昨日得报,公父仙去,母妃伤心过度,茶饭不思,臣弟欲回栎阳一趟,一是看望母妃,二是如果可能,就请母妃赶赴咸阳,为公父守灵!” 惠文公点头:“疾弟既有此愿,这去就是。代寡人问媵姨安!” 公子疾叩首:“臣弟代母妃叩谢君上问候!”叩毕起身退出。 公子疾前脚刚走,嬴虔、甘龙即着孝服趋进。 几人坐定,甘龙不由分说,将商鞅与车希贤、景监等谋立公子疾一事详说一遍。 嬴驷神色严峻,两眼一眨不眨地盯住二人。 “这是谋逆呀,君上!”甘龙痛斥道,“先君尸骨未寒,还在这儿看着呢!” 惠文公朝二人略略拱手:“叔父,太师,商君谋逆一事,或为讹传,不足取信!” 甘龙急了:“君上??” “不要再说了,”惠文公摆手止住,“商君贵为列侯,寡人事其为国父,怎么可能谋逆呢?” 甘龙看向嬴虔。 “君上,”嬴虔拱手,“人心叵测。虽说割地封君,贵为国父,但人心是无底的,尤其是商君这样的贪婪之人。就叔父所知,太师一向光明磊落,为人实诚,断不会栽赃陷害,更不会冤枉无辜,请君上明察!” 惠文公看向甘龙:“商君谋反,太师如何晓得?” “臣在商君府中放有耳目,是以得情。” 惠文公两眼一亮:“如此说来,太师拿到商君谋逆的证据了?” “昨夜商君与车希贤、公子疾、景监密谈谋逆,君上若是不信,可召公子疾询问!” 惠文公苦笑:“疾弟已赴栎阳探母,是寡人允准的!” 甘龙、嬴虔皆怔。 “这??”甘龙回过神来,急切说道,“君上可召国尉,审他便知!” 惠文公摆手:“寡人晓得了。” 甘龙、嬴虔肩并肩走出,一人迎头撞上,刚好撞在甘龙怀里。许是劲头过猛,甘龙打个趔趄,幸亏嬴虔及时扶定。 二人定睛一看,居然是一身丧服、一路更咽的车希贤长子,再后是两个比他略小的孩子,走在最后的是公子华。 嬴虔见车家长子仍在更咽,不解地看向公子华:“华儿?” 公子华声音哀伤:“国尉大人??殉身了!” 嬴虔、甘龙震惊,几乎是同时叫道:“啊?” 车家长子呜呜咽咽地悲哭起来。 甘龙张口结舌:“殉??殉什么身?” 公子华应道:“约在凌晨,国尉大人将三个儿子叫到宗祠,要他们宣誓效忠君上。待三子誓完离开,车大人就??拔剑自刎了。家人在车大人身上找到遗书,是写给君上的,说他决定效法先祖,身殉先君??” 甘龙、嬴虔互望一眼,各自惊愕。 公子华引车氏三子来到偏殿。三子跪叩于地,哭成三个泪人儿。 公子华将车希贤身殉之事一五一十地禀报惠文公。 惠文公沉思有顷,看向三个孩子:“抬起头来!” 三子抬头。 “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车卫君拱手:“我叫卫君!” 车卫法拱手:“我叫卫法!” 车卫国拱手:“我叫卫国!” 车希贤竟然给三子取下这样的名字,足见其忠诚! 惠文公眼里泛出泪花:“告诉寡人,你们年岁多少?” 车卫君率先报上:“回禀君上,卫君十九!” 车卫法紧跟:“卫法十七!” 最后是车卫国:“卫国十三,能上战场了!” 惠文公转对内臣吩咐道:“拟旨,国尉身殉先君,赐楠棺一,与先君同穴,车氏一门忠烈,赐金百镒,田五十井,绫绸三十匹,另,卫君入寡人侍卫,卫法入司刑府,卫国入黑雕台!” 内臣拱手:“臣领旨!” 车氏三子泣拜:“谢君上??恩宠??” 惠文公朝内臣摆手:“带他们去吧!” 内臣带车氏三子出去。 惠文公看向公子华,苦笑道:“看来,甘龙所言不虚啊!” 公子华早已觉出事有蹊跷,忙问道:“敢问君兄,甘龙说什么了?” “说商君昨晚与希贤、景监谋议废立!” 公子华震惊:“废立?立谁?” “疾弟。” 公子华倒吸一口凉气。 “今日凌晨,疾弟辞行,赴栎阳去了,国尉这又??”惠文公略顿,又是一个苦笑,“这几人中,还剩一个景监!” “景监密折在此!”公子华从袖中摸出一函,“方才我在宫门巡视,刚好遇到景氏门人呈送此函,嘱臣弟亲手交给君兄,臣弟正要呈交,远远看到车氏兄弟,就带他们来了!”说罢呈上密函。 惠文公接过拆开,看毕,递还公子华:“这下齐了!” 公子华接过,拆看,眉头微皱:“景监要告老还乡?” “景老的乡在楚国,景氏一门利在宛城,商君占了他家的地盘,这又拉他图谋大事,唉,我们的国父火烧心了!” 公子华拱手,激动不已:“商鞅谋反,证据确凿,臣弟请命抓他归案!” 惠文公苦笑:“先君尸骨未寒,商君又是国父,怎么能抓呢?再说,证据又在哪儿?疾弟去栎阳是尽孝,国尉自裁是自殉,景监是告老,没有一字言及谋反。再说,若抓商君,定谋反罪,如何处置国尉?如何处置疾弟?如何处置景老?他们虽然没有同意,但也没有告密呀。按照新法,不告密者与罪犯同罪,处腰斩!还有,商君谋反罪定死,他行的新法,是废还是不废?” 公子华咂舌。 车希贤殉葬、公子疾辞行、景监告老还乡,噩耗接二连三地传来,针一样扎在商鞅心上。晓得大势已去,商鞅关照冷向闭门谢客,由早至晚奋笔疾书。 甘龙回府,使人请到陈轸,将宫中情况大致述说一遍,末了叹道:“唉,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事,不想却功亏一篑!” “呵呵呵,”陈轸笑道,“老太师一生沉稳,这辰光怎么性急起来?” “非老朽性急,是??君上新立,先君尸骨未寒,老朽信誓旦旦地告发奸贼,却??却又拿不出证据!拿不出证据,就坐不实奸贼的案子。坐不实案子,叫君上日后如何看待老朽?说轻了是谗言,说重了就是诬陷。无论是轻是重,老朽都是承担不起呀!” 陈轸诡秘一笑:“老太师若想坐实,倒也不难!” 甘龙盯住他:“哦?” 陈轸缓缓捋须:“听闻老太师有召,晚辈一路赶得慌急,有点儿口渴了!” “呵呵呵,”甘龙赔笑道,“慢待了,慢待了,老朽慢待了!”亲手斟茶。 陈轸接过,咂几口:“好茶!” 甘龙眼巴巴地盯住他,等待下文。 陈轸环顾四周,刻意岔开话题:“今日天气晴好,心旷神怡,晚辈来棋瘾了。老太师,能否把先君赏你的玉棋拿出来,与晚辈手谈一局吗?” 甘龙急了:“这??坐实??” “呵呵呵,”陈轸扬手打断他,“那桩小事儿,犯不上费老太师的心,老太师只管坐等就是!” 夜深了,嬴虔伸个懒腰,正欲入睡,忽觉窗外有异,便敏锐地竖起双耳:“谁?” 话音落处,一道黑影飞身进来,一把明晃晃的宝剑直抵嬴虔胸膛,动作快得使人心颤。 嬴虔躲闪不及,闭目受死。 黑影却不杀他,反而退后一步,瞄见墙上挂着一剑,拿剑挑下,掷他面前:“拿起剑来,在下不杀束手之人!” 嬴虔睁开眼,捡起剑,抽剑出鞘,二目直盯刺客。 二人对视。 嬴虔拱手道:“在下嬴虔,从来不杀无名之人,敢问好汉尊姓大名?” 刺客拱手还礼:“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卫人朱佗是也!” “卫人朱佗?”嬴虔吃了一惊,“嬴虔与朱壮士无仇无怨,亦与卫人向无瓜葛,敢问壮士,为何行刺嬴虔?” “你是旧党之首,乃主公大敌,佗代主公清理障碍,维护新法!太傅大人,请受死吧!”话音未落,朱佗一剑刺来。 嬴虔以剑相迎,二人你来我往,殊死格击。 朱佗剑术了得,但也显然小觑了嬴虔,因为嬴虔的剑术在秦国也是数一数二的,用的又是从越地特购的吴钩,丝毫不落下风。双方由厅中斗到院中,来来往往,越战越勇。朱佗削去嬴虔一只袍角,嬴虔挑下了朱佗的帽子。 兵器相撞声响自然惊动了仆从。一阵脚步声急,众仆各拿器械,赶过来。 朱佗纵身跳上屋顶,消失在黑夜中。 嬴虔捡起地上的帽子,嘘出一口气。 翌日晨起,嬴虔匆匆来到复兴殿,将昨晚之事禀报惠文公,末了呈上刺客的帽子。惠文公接过帽子,端祥一阵,闭目自语:“不杀束手之人,自报姓名,朱佗??” 嬴虔激动道:“臣叔查过了,朱佗就是商鞅的贴身侍卫,剑术着实了得。我与他斗有一刻,虽不输他,却也没占上风。更难得的是其轻功,我那屋檐少说也有丈高,他只轻轻一纵,人已站在屋顶!” 惠文公转对内臣道:“传商君觐见!” 公子疾、车希贤、景监皆已不在,惠文公突然传召,商鞅已经猜到是何结果,顿觉万念俱灰,缓缓闭目,端坐于席。 冷向神情紧张地盯住他。 商鞅睁眼,指着案上捆扎好的一捆竹简:“这捆东西归你了!” 冷向愕然:“归我?” “这是鞅毕生心血,有朝一日也许对你有用!” 冷向跪地,涕泣:“主公??” “拿去吧,寻个地方藏起来!” 冷向悲哭,叩首:“臣??臣不敢受啊,臣??受不起啊,我的主公??我的君上??” 商鞅泪水亦出:“在鞅身边,也只有你受得起了,拿去吧!” 冷向双手接过:“向暂收下,为主公代管!” “备车,我这就进宫去!” 冷向大急:“君上,不能去呀,你去不得呀,君上—” 商鞅长吁一口气:“大势既去,去得去不得,都不重要了。备车吧。” 商鞅来到复兴殿,与惠文公见过礼,同入灵堂参拜孝公。 拜毕,惠文公转对商鞅,伸手礼让道:“国父,请偏殿小坐!” 商鞅还一个礼,瞄到内臣已经守在偏殿门口,遂大步走去,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惠文公略略皱眉,跟在身后。 殿中并无刀兵。 商鞅嘘出一口气。 惠文公在主席就坐,指下客席:“国父,请!” 商鞅拱手:“臣鞅谢君上赐坐!”在客席坐下。 “驷召国父,是有几件大事请教!” “教字不敢,君上吩咐就是!” “第一件事,国尉心系先君,殉身去了。国尉一职,事关重大,何人堪当此任,驷不敢独断,敬请国父举荐!” “君上想必已有人选了!” “没有。” “太傅可任。” 惠文公略怔:“太傅?” “举国之兵,咸阳卫戍,皆系国尉一身。希贤既去,除去太傅,无人堪当此任!” “叔父年岁已高,这??” “君上可暂命太傅兼任,待觅到合适人选,相信太傅自会让贤!” 惠文公微微点头:“好吧,就依国父所荐。第二件事,”拿出景监辞呈,“上大夫景监奏请返乡归楚,颐养天年。嬴驷新立,百业待举,万事待理,朝中正值用人之际,景老却于此时请辞,实出驷之意料。就驷所知,上大夫最听国父的。驷恳请国父劝劝景老,即使颐养天年,秦地也是不错的呀!” 商鞅淡淡应道:“叶落归根,景监思乡,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国父既有此说,驷就允准他了。自入秦以来,景老尽忠职守,单是三番五次举荐国父,就是大功于秦啊。”惠文公转对内臣,“拟旨,准允上大夫景监返乡归楚,颐养天年。赐辎车十辆,足金三十镒。” 内臣拱手:“臣领旨!” 惠文公看向商鞅:“还有最后一件!” “君上请讲!” “国父府中可有一个名唤朱佗的壮士?” 商鞅心中咯噔一下,点头道:“有。他是臣数月之前招募的侍卫。” 惠文公从案下拿出朱佗的帽子:“这个可是朱佗所佩之物?” “正是。”商鞅瞄一眼,怔了下,“它怎么会在君上这儿?” “是太傅拿来的。昨晚人定时分,此人潜往太傅府,行刺太傅,太傅与之搏击,挑下此帽!” “臣鞅??”商鞅震惊,脸色白了,“确实不知此事,请君上查证!若是朱佗,臣鞅同领死罪!” “是否朱佗,又如何行刺,皆为太傅一面之词。国父既不知情,朱佗又为国父家臣,还是烦请国父亲自查证为好!”惠文公将帽子递过来。 商鞅双手接过,拱手道:“臣鞅领旨!” 回到府中,商鞅急召朱佗。 朱佗显然晓得自己做了错事,头垂着。 商鞅将帽子扔给他:“朱佗,是你的吗?” 朱佗轻声:“是。” “说吧,昨晚干什么去了?” “杀太傅!” 商鞅脸色阴沉:“谁让你去的?” “没有人,是我自己想做的。” 商鞅全身颤抖,指他道:“你??为何擅自去杀太傅?” 朱佗目露凶光:“不仅是杀太傅,佗还想杀太师,杀杜挚,杀公孙贾??凡是旧党,凡是主公不喜之人,一个不留!” 商鞅气得跺脚:“你??你在害我!” 朱佗震惊:“主公,佗??佗??”跪地,“佗??”叩首。 商鞅指着他,手指颤抖得越发厉害了:“太傅已经告到君上那儿,君上召本公,要本公处置!” 朱佗抬头:“是佗自己的事,与主公何干?” 商鞅渐渐平静下来,苦叹一声:“唉,你有所不知,按照新法,私械杀人,是不赦之罪,何况你要刺杀的是当朝太傅,君上的叔父!你是本公的人,本公就有连坐之罪,亦是不可赦啊!” 朱佗不假思索:“若此,佗死即是!”一个起身,拔腿就走。 商鞅厉声:“你去哪儿?” 朱佗边走边回答:“进宫,向君上自首!此事与主公无关,是佗一人所为!” 商鞅喝道:“站住!” 朱佗站住,回头。 “唉,”商鞅长叹一声,“一切都是天意,是天要灭鞅啊!” 朱佗跪下,悲哭:“主公??” “你不是有个朋友叫陈忠吗?” 朱佗擦下泪,点头:“是。” “他愿意随从本公吗?” “佗到哪儿,我这兄弟就会跟到哪儿。若是佗为主公赴死,我的这位兄弟也绝不偷生!” “甚好。”商鞅赞道,“世事纷乱,这样的义稀有了。朱佗,鞅且问你,真的愿为本公赴死吗?” 朱佗拱手,激昂慷慨:“士为知己者死,主公知佗,佗有死而已!” 商鞅亦拱手道:“谢义士了!去吧,知会你的兄弟,让他明日晨起在咸阳东郊十字路口候命!” “佗这就去!”朱佗起身,匆匆出去。 商鞅朝外喊道:“来人。” 冷向进来。 商鞅看向他:“有请司马将军!” 冷向拱手,匆匆出去。 陈轸冥思良久,猛地抬头:“看这架势,大戏来了,那厮要逃!” “逃?”戚光惊问,“他往哪儿逃?” “就眼下而言,他只有一个地方可去—商於!” 几人皆是吃惊。 戚光惑然:“如果秦公真的收拾他,那个弹丸之地,他能顶得住吗?” “不要忘了,商於的背后是楚。有商於在手,商鞅就可与楚人讨价。以商鞅之才,以楚人之力,对秦未必是个好事哟!” 几人倒吸一口气。 朱佗打一激灵:“主公之意是,不让他逃往商於?” “哈哈哈哈,”陈轸大笑数声,敛住笑,看向他,反问道,“为什么不让他逃到商於呢?” 朱佗尴尬:“这??” “秦国得商君,秦强,楚国得商君,楚强。商於夹在中间,秦、楚必战!你们说说,两强相争,何人得利?” 朱佗、陈忠恍然有悟,纷纷点头。 戚光皱眉,半是不甘道:“好倒是好,只是??这也白白便宜了商鞅那厮呀!” 陈轸指向戚光,半是嘲弄道:“呵呵呵,你呀,出口就是个小商小贩!” “主公?” “你且说说,商鞅在哪儿得罪你了?” “他??他得罪的是主公!” “不不不,”陈轸夸张地摇头,“他没有得罪本公,他谁也没有得罪。秦魏河西之争,他做了他该做的,本公做了本公该做的,上将军做了上将军该做的,秦公做了秦公该做的,魏王做了魏王该做的,你们说,本公说得对吗?” 显然,陈轸的话超越了这几人的认知范畴,戚光三人无不茫然。 陈轸笑道:“呵呵呵,你们听不懂,本公就不扯了,本公只说一事,商鞅若是逃往封地,最有好处的是魏国!”对朱佗、陈忠,“你二人务必全力以赴,保护他安全抵达封地。单凭此功,本公就可奏报我王,重重奖赏!” 朱佗、陈忠拱手:“敬受命!” 陈轸转对戚光:“明日晨起,他走,我们也走,看看他到底去哪儿!” 戚光拱手:“小人这就筹备!” “还有,商君出行是件大事,莫忘禀报太傅!” “好咧!” 商鞅紧盯司马错,目光犀利。 司马错候有半晌,不安道:“商君召错,可有大事?” 商鞅一字一顿:“鞅想讨将军一句实言!” 司马错诚惶诚恐:“讨字错不敢当,商君有问,错知无不言!” “请将军想想,这几年来,鞅待将军如何?” “这还用说,”司马错蒙了,“没有商君赏识,就没有错的今日!” “如果有人对鞅不利,将军怎么做?” 司马错激动道:“何人敢对商君不利?” “不管什么人,鞅只问将军怎么做?” “但听商君吩咐!” 商鞅重重点头:“鞅没有看错人!” “敢问商君,你讲这些,是想让错??”司马错止住了。 “想必你已看出来了,先君薨天,新君继立,旧党官复原职,磨刀霍霍,以鞅为靶。就在昨日,有人密报君上,说鞅使人行刺太傅。将军想想看,若鞅有心行刺太傅,他能活到今天吗?” 司马错长吸一口气。 “唉,”商鞅叹道,“鞅非贪生,鞅实乃忧心秦法不继啊!那拨人恨的不是鞅,是秦法!将军想想看,秦民素勇,秦民素鄙。勇则好战,鄙则无序。好战而无序,民则不治。若是没有新法约束,秦民早就斗作一团了!还有那些世袭门阀,权重贵胄,无不盘根错节,贪婪无度,秦国有多少钱粮,也都要被他们吃空!这就是他们反对新法、要求藏富于民的原因!他们要藏富于民,不是藏富于苍头百姓之家,而是藏富于这些权贵之家。他们的富一旦藏得多了,就会蔑视宫廷,蔑视君上,就会为利益而彼此争斗。自立国以来,秦国的元气多是这样被耗掉了!” 司马错重重点头:“商君所言甚是!”抬头,“敢问商君,今日召错,要错做些什么?” “到商地去!” “商地?” “君上新立,对鞅存疑,旧党复结,对鞅不利。秦地举国治丧,鞅再三寻思,眼下还不能与旧党交恶,不是鞅惧旧党,而是秦国经不起内耗呀!秦国有今日,实属不易!鞅再三思索,只有暂离咸阳,到封地避几日风头,一观旧党如何闹腾,二观君上对新法态度。然而,国尉身殉先君,上大夫告老还乡,公子疾赴栎阳尽孝,除将军之外,鞅实无可信任之人哪。” 司马错握拳:“错这就护佑商君赶赴封地!” 商鞅重重摇头:“不可!” “为什么?” “就眼下而言,鞅去哪儿都可,唯有去商於,君上不容!” 司马错眼睛睁大了:“为什么呀?那是你的封地呀!” 商鞅苦笑:“正因为是鞅的封地,君上才不容许!” 司马错一脸茫然。 商鞅迟疑一下,干脆将话说白:“这么说吧,鞅向先君讨下这块封地,防的是今日。君上不想看到鞅去商於,防的是明日!” 司马错越听越糊涂,拱手:“请商君详解!” “鞅若不到商於,商於就是君上的,鞅若到了商於,商於就是鞅的。既然是鞅的,何去何从就得由鞅处置。君上控制不了鞅,也就控制不了商於。未来大争,当在秦楚之间,如果君上想有作为,商於谷地他就不会放弃!” 司马错总算听明白了,倒吸一口气,有顷,盯住商鞅:“敢问商君,你不会带着商於归楚吧?” “唉,”商鞅给他一个苦笑,“你怎会有这念头呢?鞅已将毕生交付秦国,于鞅而言,秦国是父母,是妻妾,是子女,是一切,如果换作将军,能舍得这一切吗?” 司马错嘘出一口气:“得商君此语,错心甚安!” “鞅不过是暂借那块弹丸之地,休养生息,待君上醒悟。” “那??商君怎么走?” “迄今君上诏令未至,鞅仍然是国父,仍然辖制百官。我举国大丧,楚人或会趁机袭我商於,你可奉鞅之命,大张旗鼓地赴商於布防。至于鞅,只能步景兄后尘,向君上奏请东走函谷,回卫地养老。” 司马错一怔:“商君你??真要入卫?” 商鞅苦笑:“卫地能容鞅吗?” “那你??” “过函谷,或由曲沃南入宜阳,沿洛水河谷,入商洛谷地,或经由韩地,过楚鲁关,入宛,由宛入於城,虽然绕道,却多平坦。” “好。”司马错点头,“错在商於恭候商君。另,至商於之后,错该做些什么呢?” “以鞅的名义布告安民,整顿吏治,东扼武关,西锁峣关,严阵以待,以防不测!” 司马错拱手:“敬受命!” 凌晨时分,咸阳东郊通往函谷的衢道上,一行五辆辎车辚辚而行,七八个仆从跟在车队两侧。车队没打任何旗号,感觉像是商队。 冷向坐在第一辆车上。 第二辆车的车帘徐徐撩开,商鞅探出头,对走在身边的朱佗道:“你的朋友呢?” 朱佗打了一声口哨。哨声刚落,后方二里开外传来一声回应。 商鞅的脸上浮出笑,窗帘合上。 将近中午,车队走到一个十字路口,道旁竖着几个路标,向南的一条通往商於,向东的通往函谷,向北的通往少梁。 车队没有南拐,径直往东。 朱佗诧异,小声问道:“主公,我们这是去哪儿?” 车中传出商鞅的声音:“函谷道。” 朱佗一怔:“哦?” “怎么了?” “佗以为要去商於呢。” 听他点出商於,商鞅心中咯噔一下,但迅即淡定下来,回道:“不是。” 与此同时,在同一条衢道上,两辆辎车辚辚而行。 陈忠飞步赶至第二辆辎车前,轻敲车窗。 车帘拉开,陈轸露头。 陈忠拱手道:“主公,朱佗禀报,他们没去商於,奔函谷道了!” “函谷道?”陈轸吃一大惊,窗帘缓缓拉上。 车子依然在走,陈忠不紧不慢地跟着车子。 继续走有一刻,陈轸将窗帘拉开:“停。” 车辆停下。 “叫戚光来!” 戚光急跑过来。 陈轸看向他:“商鞅不去商於,走函谷道!” 戚光怔了:“函谷道?他能去哪儿?” 陈轸招手,戚光伸过脑袋。 陈轸附耳低言。 戚光答应一声,回到车上,辎车疾驰而去。 复兴殿里,惠文公正在伏案审阅奏折,公子华趋进,拱手,兴奋道:“不出君兄所料,商君走了!” 惠文公放下奏折,淡淡说道:“是吗?” “今日晨起,臣弟得报,说是商君出行,急至其府查看,见印绶在堂,案上放着一份奏章,是写给君兄的!”公子华呈上奏折,“君兄请看!” 惠文公接过拆看,轻轻嘘出一口气。 “君兄,臣弟这去抓他回来!” 惠文公的语调依旧淡淡的:“你可晓得他是去往哪儿吗?” 公子华不假思索:“那还用说,必是他的封地商於!” 惠文公将书函递给公子华。 公子华阅毕,震惊道:“他回卫地养老?” 惠文公不无赞赏道:“啧啧啧,真正是个人精啊!” 公子华不解,看向惠文公。 “他晓得寡人绝不容许他前往商於!” 公子华纳闷道:“这??怎么办呢?” 惠文公两手一摊:“还能怎么办呢?身为先君之臣,旧党政敌,寡人这又疑他刺杀太傅,他有足够理由离开险地。变法强秦,收复河西,夺占於城十邑,打通楚道,他功盖日月,也有一百个理由颐养天年。如今他又留下书信,挂印封府,正大光明地离秦返乡,反教寡人??” “君兄是说,放他走?” “不放他走,就得杀他。商君有大功于秦,寡人新立,因疑罪而杀功臣,岂不叫列国士子寒心?商君是新法的缔造者,若是被治死罪,又置新法于何地呢?” “可他??”公子华不无忧心道,“会不会到魏国去呢?魏王若得此人,岂不??” “他若想去,就让他去吧!” 公子华急了:“君兄,他是最最知秦的人哪!” 惠文公阴阴一笑:“他知秦,也有人知他,想必是不会容他的!” “谁?” 惠文公的笑容越发阴冷:“那个在河西战后一直赖在咸阳不肯走的人!” 公子华脱口而出:“陈轸!” 日暮时分,夕阳西下。 商鞅一行赶至阴晋地界,前面就是秦国的边关了。 远远看到边关大门缓缓关闭,朱佗如飞般冲到关门处,挥手大叫:“甭关,甭关,让我们过去!” 不知是守关人没有听见他的叫声,还是无视他的存在,关门继续哗啦啦地关闭。 朱佗郁闷地回到车边。 车辆回头。 一行车马在阴晋边关的驿站前面停下,朱佗看到院中竖着一个写着“客满”的木牌。朱佗进去询问几句,又走出来,对冷向道:“客满了!” 冷向皱眉:“附近可有其他客舍?” “问过了,那边有一家!”朱佗指向一个方向。 一行车马驰向客舍方向,不一会儿,停在门外。 店主热情迎出。 朱佗迎上,拱手道:“还有客房吗?” “有有有,”店主脸上堆笑,“最近农忙,客人不多。”瞄车队一眼,“嗬,人还不少哩。” “大生意来了,客舍我们全包!” 店主兴奋道:“太好了。请问客人,你们是打哪儿来的?” “咸阳。” “是故秦人,还是臣邦人?” 朱佗是魏人,不知秦国习俗,怔了下:“什么叫故秦人?什么叫臣邦人?” “咦?”店主惊愕,“你打咸阳来,连这个也不晓得?” “我们这??很少出门,不晓得这些呢。” “故秦人就是祖辈都在秦国的老秦人!臣邦人就是从外地来的,也就是从其他邦国入秦的人。” 朱佗赔笑:“哦,是这么回事呀。我们原为臣邦人,现在是故秦人了!” “既是故秦人,请出示籍符!” “籍符?”朱佗挠头皮,“这这这??我们没有籍符!” 店主重重摇头:“不可能,所有故秦人都有籍符!” “不会吧?难道君上也有?” 店主怔了:“君上有没有,在下就不晓得了,但其他人都得有!” 朱佗返回车队,对冷向道:“店家要验看籍符!” 冷向随他上前,赔笑道:“这位店家,我们原有籍符来着,可??走得过于急切,竟是忘带了!” 店主摇头道:“那就没办法了。所有故秦人都晓得,若出远门,什么都可不带,唯独籍符是必须带的。在秦地,没有籍符,寸步难行,莫说是住不到店,即使投宿民宅,也没有人家敢收留啊!” 冷向倒吸一口气:“这??为什么呀?” 店主郑重应道:“商君之法,行客投宿,舍家须验明籍符,否则坐之!” 冷向一咬牙关:“若是商君本人投宿呢?” “那也得用籍符验实他就是商君呀!” 冷向吸一口气:“臣邦人呢?” “臣邦人入秦,有客符,也得验实!” 冷向拱手:“谢店家!”回到商鞅的车前,苦笑一声,“住不成了。” 商鞅不解道:“为什么?” “要籍符。” “我们没有籍符吗?” 冷向再出一苦笑:“就没办过。” “为何不办?” “规矩是咱府上定的,谁来给咱府办呢?再说,主公出行都是前呼后拥,谁能想到会用上这么个符呢?” 商鞅反倒嘘出一口气:“如此看来,新法已入人心矣!” “心倒是入了,可这??套上咱自家了!” “套就套吧,我们在露天过夜!寻那店家,买他些吃用、草料,生意他不能不做吧!” 就在商鞅一行露宿荒野之时,方才宣称“客满”的驿站里,其实并无其他客人。陈轸悠然坐在他的大客房里,案上摆着几道菜。店家搬进一个酒坛,开过封,退出。 陈忠大步走进。 陈轸看向他:“你那兄弟哪儿去了?” 陈忠拱手,朝一边努嘴,压低声道:“前面那家客栈。” “住进去了吗?” “没有。” 陈轸一怔:“咦,为什么呢?” “没带籍符。” “呵呵呵,这个倒是好玩!” 陈忠走至案前,斟酒,看向陈轸:“主公,怎么个好玩了?” “我们把这驿店包了,方才还觉得对不住他呢,这下好了,即使我们不包,他也住不进来呀!哈哈哈,”陈轸越说越兴奋,笑过几声,举盏,“来来来,开喝!” 二人举盏。 翌日晨起,鸡鸣时分,关门开启。 商鞅一行辎车早早驰到。 关卒拦住辎车,一名关尉扬手道:“下车下车,统统下车!” 冷向从车上跳下,盯住他:“商君的车也要核查吗?” 关尉惊愕道:“商君?商君何在?” 冷向朝后面的车辆一指:“就在车里!” 关尉吸一口气,走向第二辆车,打量几眼:“报,车中可是商君?” 商鞅拉开车帘,探出头来:“你叫什么名字?” 关尉认出商鞅,打个礼:“报,关尉曲靖向商君致敬!” 商鞅扬手:“哦,曲靖,你能认出我?” 曲靖激动道:“禀报商君,葫芦谷大战时,曲靖就在中军营帐,时常看到商君呢!” “真好!柏将军呢?” “曲靖这就去叫柏将军下来!”曲靖转身欲走。 商鞅扬手叫住他:“留步!” 曲靖停下。 “暂不打扰他了,这辰光想必他还在梦乡里呢!” “不会的,将军日日鸡鸣即起!” 商鞅指下车队:“我这出关有点儿急务,待办完公务回来,再与他叙旧!代我向他问候!” 关尉打礼:“曲靖敬听商君!”转对关卒,扬手,“商君出关,免检,放行!” 一行车马过去秦关,不消一时来到魏国的阴晋边关。 一名魏国关尉冲车队扬手:“下车下车,接受核查!” 商鞅一行下车。 见商鞅一副宋国商人打扮,关尉盯住他:“尊姓大名,从哪里来,到哪儿去?” 冷向上前一步,赔笑道:“我们是打宋国定陶来的,在秦地做些生意,这要赶回去呢!” “姓什么,叫什么?” 冷向指商鞅:“东家姓卫,名之后,在下姓苗,名正。”又指朱佗,“他们都是仆从,名姓就不报了!” “不用了。”关尉对关卒,“查验货物!” 众关卒在几辆车上翻腾一阵,一名关卒对关尉道:“是秦地毛皮,还有一些西戎铜器。” “算算多少关税?” 关卒伸出两个指头。 “二十两?” 关卒点头。 关尉对冷向道:“关税二十两!” 冷向苦笑:“都是家用,太多了吧?” 关尉横他一眼。 冷向赔笑,拿出钱袋,交钱。 关尉挥手,商鞅等上车,五辆辎车辚辚东行,驰入函谷道。 函谷关的关楼上,戚光与关令并肩站着,远眺函谷道上渐行渐近的一行车马。望到朱佗,戚光指向几辆车,对关令道:“就是这五辆车!” 关令应道:“明白。” “寻个因由,人车全部扣下!” 关令转对关尉:“照戚爷的话做!” “魏将军,照你估计,安国君何时可到?” “信使明日可到安邑,从安邑来此,至少也要两日!” “好的。你在这儿好好侍候贵宾,在下这迎主公去!”戚光走下关楼。 第036章|?求自保商君结楚?为新法嬴驷探监 商鞅前脚出关,后脚就有黑雕报告公子华。 “阴晋边关急报,”公子华禀报道,“商君已经出关,说有急务,共是五辆车。因是商君,关尉未作核查。商君之后约有两刻,魏使陈轸出关,共是两辆车,四个人,车上没有多余物品,只带随身衣物。” 惠文公诡诈一笑:“呵呵呵,看到了吧?” 公子华竖起拇指:“君兄神算,臣弟敬服!臣弟想请君兄再预估一下,下一步会发生什么?” 惠文公反问:“如果你是陈轸,会怎么做?” 公子华捏紧拳头:“抓他到安邑,交给公子卬,血祭八万军魂!” “哈哈哈,”惠文公笑道,“你呀,怎么净想狠招?” “公子卬恨死他了,不会放过他。魏王若是不用他,就一定会杀他,断不会再放他走!” “再想想,有否其他可能?” 公子华沉思一时,摇头:“臣弟想不出了。” 惠文公歪头看他:“譬如说,把他遣返秦国?” 公子华惊愕:“啊?” 莫名其妙地被扣在函谷关的临时看押所里,冷向纳闷道:“唉,过去此关,就可南入宜阳了,没想到??该死的魏人凭什么说我们带违禁品了?每箱东西都是我精选过的,没有一样违禁!” 商鞅问道:“是不是走透消息了,魏人晓得是我们?” “不可能!”冷向语气坚决,“要是在秦国边关被拦,我服气。这已早过魏国边关,魏人若是晓得底细,我们就到不了函谷!” 商鞅闭目。 冷向急切道:“主公,该怎么办?” “只要查不出我们的真实身份,大不了没收些货物!” 就在此时,一辆战车驰到函谷关,公子卬风风火火地从车上跳下。 军尉迎上,领他直奔梯级。公子卬等拾级而上,陈轸、关令等闻声迎出。 公子卬看向陈轸,急切道:“陈兄,说是逮到卫鞅了?” 陈轸打个手势:“嘘—”迎上,挽起他,携手上城。 几人径至关令府大厅,刚刚坐定,公子卬就又急不可待地问道:“快说,那厮在哪儿?” 陈轸指向一个方向:“好生款待着呢!” 公子卬一拳震几:“好,养肥点儿好宰!” “呵呵呵,卬弟想怎么宰?” 公子卬目露凶光:“一小刀一小刀地剜,让每一个英灵都有分享!” 陈轸夸张地吧咂几下舌头:“啧啧啧,凌迟也不过三千六百刀,安国君这八万刀下去,是要把商君做成肉酱吗?” “做肉酱也是便宜了他!” 陈轸长叹一声:“唉!” “陈兄为何叹气?” “为那八万英灵!” 公子卬大是纳闷:“咦!?” “安国君咦个什么呢?” 公子卬语气激昂:“两军对战,枪对枪,刀对刀,好男儿战死沙场,死无憾耳!然而,此贼由头至尾,不为男儿之事,专做小人勾当,背信弃义,出尔反尔,欺诈坑骗,我八万将士死不瞑目!” “呵呵呵,”陈轸呵呵笑过几声,半开玩笑半是告诫,“如此君子之言,倒是与宋襄公有得一拼哟!” 公子卬面现不悦:“陈兄?” “自仲尼著《春秋》以降,天下早已礼坏乐崩,充满尔虞我诈。莫说是商鞅,即使是那个孙武子,也远非安国君所言。如果真的枪对枪,刀对刀,孙武子又怎么以小胜大,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呢?” 公子卬挠头:“这??” “呵呵呵,在下请安国君来,并非想将商君卸成块块,而是想让两位君上叙叙旧。不管怎么说,商君是安国君的大媒,虽说在战场上闹了点儿不开心,但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是不?” 公子卬听出话音,不耐烦道:“陈上卿,陈兄,利索点儿,你想怎样?” 陈轸招手,公子卬给他一只耳朵。 陈轸附耳低言。公子卬初时愕然,继而释然,冲陈轸连竖几下拇指。 “哈哈哈哈,”陈轸长笑几声,“走吧,卬弟,昔日是他玩我们,今儿个我们也玩玩他!” 商鞅等关押处,房门打开,关尉与几个关卒走进。 关尉手拿简册,大声问道:“谁是卫之后苗正?” 商鞅、冷向站起,跨前几步。 关尉打量他们一阵:“经关令亲自核审,你们所带的货物并不属于禁品,准予放行,因此而对诸位造成不便,我们深表歉意!”朝二人深鞠一躬。 商鞅、冷向嘘出一口气,拱手还礼。 关尉赔笑道:“诸位贵宾,你们的车马及货物我们已经放到关下,敬请验收!” 关尉在前带路,商鞅、冷向、朱佗一行跟后,后面是几个关卒,沿着关内大道径下关去。就在他们走下关口的梯级时,陈轸、公子卬、关令有说有笑地由下而上,照头走来。 公子卬一身戎装,颇为威严。 关令对公子卬、陈轸毕恭毕敬,一边走,一边指指画画,显然是向他们禀报关防。公子卬边听边点头,陈轸则东张西望,似乎在意的是景致。 商鞅吃一大惊,看向冷向。 冷向不认识公子卬与陈轸,莫明其妙,回他一个眼神。 商鞅躲无可躲,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将脸转向一侧。 待双方接近,关尉住脚,啪地打个军礼。 公孙卬手指商鞅一行,假作不知:“他们是??” 关尉拱手:“禀报安国君,他们是宋国商贾,因为涉嫌禁品,暂被拘留!” 公子卬来兴趣了:“禁品?什么禁品?” “这??”关尉迟疑一下,“是涉嫌禁品,就是几件西戎铜货,原是在禁之列,几日前刚刚移出禁单,因而卫商已经不涉嫌禁品,原物返还,末将这正带他们去货场验货呢!” “呵呵呵,”公子卬轻笑几声,责怪道,“你们怎么不仔细一些呢?既然已经移出禁单,你们怎么就不记住呢?眼下我正励精图治,对列国商贾要敬若上宾,不能随随便便就把人家拘留起来了!” 关尉诚惶诚恐:“是末将疏忽,请安国君治罪!” “哪位是东家,本君要代表魏国向他道个歉!” 关尉转对商鞅:“卫之后,安国君有请!” 商鞅被挤到墙角,硬着头皮走出来。公子卬盯住商鞅,显然是没有反应过来。商鞅也不再躲闪,目光盯住公子卬。 二人对视。 陈轸也故作惊愕:“咦,这不是??”看向公子卬。 商鞅表情恬然,嘴角撇出一笑。 公子卬似乎反应过来,冷冷一笑:“什么宋国商贾?如果本君没有看错,眼前之人当是秦国的大良造公孙鞅,如今贵为商君!” 所有关卒无不傻眼。 朱佗走到商鞅身边,显然是要保护他。 公子卬犀利的目光射向商鞅:“公孙鞅,是你吗?” 商鞅坦然应道:“正是。” 陈轸这也似乎反应过来:“哎哟哟哟,这这这??真正是没想到呀,这这这??”拱手,“公孙兄,不不不,大良造,不不不,商君,在下陈轸有礼了!” 商鞅拱手还礼:“商鞅见过陈上卿!” 陈轸转对关令:“关令大人,这位不是宋商,是大名鼎鼎的秦国列侯商君,还不快来见礼?” 关令向商鞅拱手,赔笑道:“真没想到是秦国大名鼎鼎的商君驾到,末将得罪了!” 商鞅象征性地拱下手。 陈轸转对商鞅道:“商君大人,在下本在咸阳为使,听闻东周公贵体有恙,欲至洛阳探望,安国君久未见到在下,听闻音讯,专程从安邑来此喝几盏。在下量浅,正愁不是安国君的对手,呵呵呵,没想到遇到故人了,真正巧哩,走走走,我仨今朝喝个痛快,不醉不休!” 陈轸这么一讲,商鞅这才明白所以,心底一凛,长长叹出一声。 公子卬对关令,厉声:“还愣什么?快备酒宴!” 关令拱手:“末将得令!” 众人来到函谷关的一处凉亭上。亭顶破旧,漏着天,围栏老旧,但周围风景着实不错。款待“贵宾”的菜品极差,酒也不好,是个陈年老坛子,连几案也是缺个角的。 几人坐定,陈轸扫一眼酒席,夸张道:“关令?” 关令从外面进来,拱手:“末将在!” 陈轸指桌子:“瞧瞧瞧瞧,你们就用这案子、这酒席在这破地儿招待贵宾吗?” “禀上卿,”关令应道,“这是我们最好的招待呀!” “哦?”陈轸眼珠子一转,“难道连个囫囵几案也没有吗?” “上卿有所不知,这凉亭,这案子,皆是当年老子过此关时享用过的,客人不够级别,我们还不给他用呢!” “哦。”陈轸指案上,“这几道菜,是给人吃的吗?” “它们全是当年老子享用过的!” “酒呢?” “酒不是了,但坛子是!” “呵呵呵,原来是这么回事呀!”陈轸摆下手,“好了好了,忙去吧!”对商鞅赔个笑,“呵呵呵,还以为慢待商君了呢,原来是最高礼遇!”举盏,“来来来,二位君,为我们在此奇遇,干!” 三人皆干。 陈轸看向商鞅,盯住他的衣裳:“公孙兄,在下有一惑,不知当不当问?” 商鞅淡淡应道:“问吧。” “前几日还见公孙兄在秦风风火火,为秦公治丧,这这这??几日不见,公孙兄怎会这般装束,到此僻壤呢?” 商鞅苦笑:“陈兄,我们还是??喝酒吧!”言毕一饮而尽。 “公孙兄,这几日在下由咸阳一路赶来,发现有件趣事呢。” “什么趣事?” “不少秦兵追来追去,还到处张贴什么告示。” “什么告示?” “在下随便瞄一眼,见上面画的竟然是公孙兄,说什么谋杀太傅。这是怎么回事儿?” 商鞅又是一声苦笑,饮酒。 陈轸故作纳闷道:“若说别的倒还罢了,若说公孙兄谋杀太傅,在下连鼻子也不信,这纯粹是栽赃,是陷害忠良!公孙兄若想杀太傅,还用等到现在?唉,在下思来想去,总算明白,秦国这是要卸磨杀驴呀!”端酒,“来来来,安国君,为公孙兄遭遇不平,干!” 陈轸三人皆饮。 商鞅放下酒盏,看向陈轸:“说吧,陈上卿,想把鞅如何处置?” 陈轸怪道:“看看看,公孙兄怎么说起这话来?我们也算是多年好友了,单是在元亨楼,就喝过不知几场酒,公孙兄有此际遇,在下只有帮忙,怎么能去处置呢?” “那就帮忙吧。上卿想怎么帮?” “在下要赶往东周,没辰光了,只好劳驾安国君送公孙兄一程!” “送在下去哪儿?” “回到秦国呀!这么大的冤案,无论如何,公孙兄都该回去洗白!君子坦荡荡,公孙兄大丈夫一生,总不能让人不清不白地泼一身污水,是不?” 商鞅拱手:“在下自回,不劳相送!” “这怎么能成呢?公孙兄今已贵为商君,割地列侯,没人护送在下不放心哪。再说,能护送公孙兄,也是安国君的荣幸。”陈轸看向公子卬,“安国君,是不?” “正是。”公子卬重重点头,“上卿放心,魏卬一定护送商君安全抵达秦关,以谢当年媒妁之恩!” 将商鞅遣返后,陈轸匆匆赶回魏宫,绘声绘色地向魏惠王讲述了秦国之行,听得魏惠王眉飞色舞,时不时地拍腿、砸几:“快哉,快哉!” “王上,”陈轸讲完,半是彰功,半是感慨,“此番为使,臣总算是不辱使命了!” “哈哈哈哈,”魏惠王笑得合不拢嘴,“不辱使命,不辱使命,你是寡人的好爱卿啊!不瞒你说,你请命出使,要与那公孙鞅斗,寡人真还担心你不是他的对手,没想到你是个大玩家哩,竟然将他公孙鞅玩弄于股掌之上,快哉!” “唉,”陈轸长叹一口气,半是抱憾,半是自责,“前番轻信他,不怪别人,只怪臣有私心哪!” “哦?”魏惠王打了个怔,“你有何私心,说给寡人听听!” “臣的私心在于两处:其一,臣想不动刀兵,使秦人之力为我王所用;其二,那公孙鞅演得太真,讲得也还在理,加之臣高估了他的人品!” “唉,”魏惠王亦是一声长叹,“这个不能怪你,也怪寡人哪!孟津之会,寡人有些膨胀,死活不听白圭之言!公孙鞅正是看准了寡人的心思,才怂恿寡人称王,唉,寡人是一失足而成千古恨哪!” “说起白相国,臣也有不敬之处,今日思之,悔不该呀!” “陈轸哪,”见陈轸的语气极是真诚,魏惠王不无欣慰道,“你能思这个过,寡人甚慰。不瞒你说,白圭之后,卬儿几番举荐你担当大任,寡人都没表态。不是寡人不肯表态,是??是寡人觉得你还稚嫩哪!与白相国相比,你有长处,可仍旧少点儿什么!列国之中,魏也算是大国,大国相位,非同小可!” 陈轸伏地叩首,涕泣道:“王上??呜呜呜呜??” 魏惠王话锋一转:“爱卿今日建此奇功,实令寡人刮目相看!” 陈轸连连叩首,泣不成声:“王上,王上,我的英明王上啊??呜呜呜呜??” “好爱卿,起来吧!” 陈轸起身,抹泪。 “好爱卿,你再说说,这公孙鞅回到秦地,会是怎么个结局呢?” “臣给他预设三个结局!” “哦?”魏惠王身子前倾。 “第一个,他伺机潜逃,不知所终;第二个,他被旧党抓捕,身死名裂;第三个,他逃入封地商於,割地为君!” 话音未落,魏惠王一拳震几:“哼,他想得美!” “敢问王上,如何结局方称心意?” 魏惠王目露凶光,一字一顿:“凌迟处死!” “王上?” “哦?” 陈轸诡秘一笑:“在臣眼里,这三种结局,第一个是成全,第二个是报应,第三个才是妙棋连珠哪!” 魏惠王有点儿蒙,两眼眯起,盯住他:“你是说,他割地为侯,反而是好棋连珠?” “是啊。”陈轸伸出一个指头,“这第一珠,于商鞅是个好结局。无论如何,此人是个能臣,也是天下奇才,算计一生,若是落个身死名败,亦为不公。这第二珠,于楚国是天上飞来的大饼。商鞅以秦之力谋得商於,楚失十邑。商鞅逃入商地,秦人必急,急则攻之。商鞅为求自保,必寻楚援,楚不战而得失地不说,且还多得商洛五城,兵锋直逼秦国的家门口,楚王梦中也会笑醒。这第三珠,于秦国也不是特别坏的事!” 魏惠王愕然:“于秦国也是好事?” “对呀,楚得商地,必思进取。有商於这个毒刺卡在喉咙眼里,秦公必是夜不安寝,亦必厉兵秣马,打通商於通道。国有大敌,君有斗志,于虎狼之国岂不是个好事?” 魏惠王似乎有点儿明白了:“嗯??说下去!” 陈轸略顿一下:“下面是最后一珠,于我大魏了!” 魏惠王眼睛放光:“于我是何好棋?” “臣在稷下游学时,曾听到一个故事,我王可愿一闻?” “请讲。” “齐为负海之国,海边滩涂有一只鹬见蚌而啄之,蚌痛而夹其嘴,鹬不得食,蚌不得水,鹬蚌相争,渔翁并擒之。今有鹬蚌起争,我王何不乐于做个渔翁呢?” 魏惠王恍然大悟:“哦??”竖拇指,“爱卿远谋啊!” 陈轸拱手:“是我王远谋,臣不过是替王说出而已!” “可这??”魏惠王略觉忧心,“商鞅若是去不了商於呢?” “我王放心,轸已吩咐朱佗和陈忠二位壮士,要他们不惜代价,确保商君抵达商於!希望他们不负所托,建此奇功!” “好!”魏惠王转忧为喜,“待二位壮士凯旋,寡人重赏之!” 陈轸拱手:“臣代二位壮士叩谢王恩!” “听爱卿之言,实在快意,只是,秦国之事仍存悬念,爱卿最好再辛苦一趟,使其落定!” 陈轸叩首:“敬受命!臣这就动身!”便起身退出。 望着陈轸渐渐远去的背影,魏惠王轻声感慨道:“真乃国之栋梁也!” 一队魏卒押解商鞅等人径直走向秦国边关。 秦国关卒以为是魏人侵关,紧急关门,严阵以待。一名魏国军尉走到距关门一箭处,冲关楼大叫:“秦人听好,你们的商君在此,请速开关门,恭迎商君!” 话音刚落,十几个魏卒将商鞅等人推到前面。 秦国一阵惊乱,不一时,关门大开,关令柏将军、关尉曲靖率队迎出。 入得关来,商鞅洗了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在关尉曲靖的引领下走进关令府正厅。柏将军摆手,曲靖会意,向商鞅拱下手,退出。 柏将军指向主位,礼让道:“商君,请!” 商鞅也不客气,还个礼,在主位坐下。 “商君,”柏将军在陪位坐定,倾身道,“前番你凌晨出关,待曲靖告诉末将时,你已走远。末将责骂他,他说是你有急务,不让禀报。这??发生什么事了?” “唉,”商鞅长叹一声,苦笑道,“一言难尽哪!” 柏将军压低声音:“如果信得过末将,商君只管讲来!” “其实也没什么。”商鞅又是一笑,“这些年来,鞅为秦国操心过多,有些累了,决定回老家卫地颐养天年。” 柏将军怔了下:“敢问商君,你若颐养天年,为何不到你的封地去呢?” “唉,”商鞅再出长叹,“鞅请那块封地,并不是为了颐养天年啊!” 柏将军愕然:“哦?” “河西战后,先君定要割地封鞅,给鞅三块实地,一是河西,二是关西岐山,三是汉中地,鞅一个都没要,反请商於,你可知为什么吗?” 柏将军略想一下:“是??对楚?” “是呀,未来三十年,秦楚必有大争,商於谷地在谁手中,谁主沉浮啊!” 柏将军长吸一口气,拱手:“末将明白了!”倾身,“是魏人不让你回乡吗?” “有人拦阻!” “谁?” “魏使陈轸!” “他怎么晓得你??”柏将军顿住。 “河西战后,此人常住咸阳,无时无刻不在盯着鞅啊!” 柏将军恍然有悟:“嗯,是哩。商君前脚出关,陈轸后脚就也到了。他有使节,曲靖也没多想,就放他出关了。唉,商君若是晓谕末将,末将就??” 商鞅苦笑:“鞅也是到了函谷才晓得的!” “那??商君有何打算,末将能否??” “既然回来了,就回咸阳吧,一切听凭君上!” 柏将军拱手:“商君高义,末将晓得了!”朝外,“来人,上酒席!” 秦境官道上,一骑飞驰,直奔咸阳而去。 是夜,咸阳复兴殿里,惠文公端坐于席,公子华侍坐。几案上摆着柏将军的急报。 惠文公睁眼,看向公子华。 公子华回视他,目光征询:“君兄,此人又回来了,怎么办呢?” 惠文公淡淡一笑:“回来了好呢!” “好在哪儿?” “好在你的君兄可以安枕了!” “君兄是说,还要用他?” 惠文公盯住他:“你说,这人还能用吗?” “君兄是说??”公子华做个抹脖子的动作。 “呵呵呵,”惠文公诡秘一笑,“君兄既认商鞅为国父,又怎么能去弑父呢?” 公子华怔了:“这??” “不要这那了,传令边关,将商君安全送回咸阳!” 公子华拱手:“臣弟领旨!”便急忙出去。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 朱佗悄悄潜入商鞅寝处,轻声道:“主公,我朋友搞到几套山民粗衣!” 一阵穿衣声悄悄响过,后窗打开。朱佗率先跳下,商鞅其次,冷向最后落地。三个黑影撒腿狂奔,眨眼没入暗夜里。 翌日晨起,远处鸡鸣。关令府后一块宽敞的空地上,关令柏将军正在晨曦下舞枪,曲靖快步跑来,禀报道:“将军,商君走了!” 柏关令收式:“哦?” “撬开后窗走的。” 柏关令又哦出一声,似乎并不觉得诧异。 “追吗?” “追!” “往哪儿追?” 柏关令沉思有顷:“昨日听商君说,他志在回卫。如果回卫,他可有两条路,一是向东入魏,走函谷道,二是向北入赵,走上党。也不能排除他回封地。这样,我们兵分三路,一路往北,一路往西,一路往峣关方向拦截!” 曲靖略怔:“往西?” 柏关令白他一眼:“万一他回咸阳呢?” 曲靖拱手:“得令!” “还有,速报君上!” “得令!”曲靖转身急去。 看到曲靖走远,柏关令望向南面连绵不绝的大山,心中祈祷:“商君,末将能做的就是这个,你保重!” 从边关夜遁之后,商鞅一行三人径入终南山深处。 途经一处山垭,前面现出一个岔道。朱佗拿出山道图,与冷向研究路线。商鞅站在垭顶上,望着一道葱葱郁郁的山谷,眼前浮出与寒泉子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 ???? 寒泉子:“先圣曰:‘功遂身退,天之道。’你已割地封君,位极人臣,当是功成名遂,可以追寻天之道了。” 商鞅:“非晚辈不知进退,是晚辈退不得!” 寒泉子:“为何退不得?” 商鞅:“一是旧党余孽不会放过晚辈,晚辈无处可退;二是壮志未酬,晚辈不能退!” 寒泉子:“敢问商君壮志?” 商鞅:“鞅之志,让秦法长存于世,惠及天下!” 寒泉子:“唉!” 商鞅:“前辈因何而叹?” 寒泉子:“为痴狂而叹。” 商鞅:“晚辈愚痴,敬请前辈详解!” 寒泉子:“除道之外,天地无长存之物;除德之外,无物可惠及天下。” ???? 商鞅思绪回来,泪水盈出。 冷向确定好路线,走过来。 见商鞅泪水滂沱,冷向愕然:“主公,你??” 商鞅擦去泪水,指向那道山谷:“你可知这道山谷?” 冷向摇头。 “这道谷里有一眼寒泉,寒泉边住着一个高人。” “主公要去拜访他吗?” 商鞅长叹一声,想也不想,走向另一条山道。 那条山道,正是冷向、朱佗刚刚确定过的。 几案上放着公子华送来的边关急报,惠文公在厅中走来走去,眉头紧皱。 公子华解释道:“据关令推测,函谷道走不通了,他有可能向北,由少梁东渡河水,经上党回卫!” 惠文公顿住步子,看向他,厉声道:“糊涂!他只有一个去处,商於!” 公子华吸一口长气。 “华弟,你走一趟,速去商於,敬请商君回来,就说朝中有大事相商,看他作何应对。如果商君不在,就把司马错调回,换防到河西!至于商於,寡人另派能臣!” 公子华拱手道:“臣弟领旨!”便匆匆离去。 郢都至宛城的衢道上,马蹄嘚嘚,楚旗招展,战车扬起冲天尘土。楚王终于腾出手来,派遣楚卒开往宛城,欲从秦人手中重新夺回商於。 与此同时,返乡养老的景监一行十几辆车马,在历经六百里山道的长途跋涉之后,也终于抵达宛城西郊。 几辆战车反向驶来。 双方车队停住,各自跳下一人,是景监、景翠。二人相向而走,相距数步时,景翠跪下,激动不已,颤声叫道:“叔父??” “贤侄??”景监急走几步,扶景翠起来。 叔侄二人紧紧拥在一起。 二人亲热一阵,景翠不无兴奋道:“叔父回来得正好,秦国大丧,商鞅失势,眼下是收复商於的最佳时机,”说着从袖中摸出楚王的诏令,“大王已发诏令,三万大军正从郢都开拔,同时调遣叶城、方城、项城等城邑约五万兵马,陆续集结于宛城、丹阳、邓城等地,与秦人决战!” “叔父正是为此而来!” “太好了!宛城、方城小侄已备能战之士五万,邓城、丹阳也有守卒三万,再加外援八万,合兵一十六万,当可与秦一战,彻底收复商於!” “此事颇大,我们叔侄慢慢商议!” 陈轸马不停蹄再赴咸阳,夜访太傅府,候立于大门外面。 嬴虔迎出来,见是陈轸,吃一惊道:“陈上卿?” “呵呵呵,”陈轸拱手道,“这个辰光登门造访,轸冒昧了!” 嬴虔拱手还礼:“不是这个,是??前几日寻你,说是你走了,没想到??” “轸是走了,可走到半路,这又踅回来喽。” “为什么?” “因为在路上遇到了一个人!” “谁?” “指使谋杀太傅的那个人!” 嬴虔倒吸一口气:“商鞅!” “除了他还能有谁呢?轸与东周公相善,近闻他贵体欠安,赶去探望,途经函谷关时撞上几个宋商,仔细一看,嘿,其中一人竟是商君!” “听说那厮逃了,没想到他会??逃往函谷关!”嬴虔携其手径至客堂,与他分主次坐定。 “唉,”陈轸半是遗憾地轻叹一口气,“人哪,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嬴虔急切问道:“那厮要去哪儿?” “说是回他老家颐养天年!” 嬴虔愕然:“什么?他回??卫国?” “是呀,刚好与轸是同路呢。” 嬴虔吸一口气:“可上卿??” “唉,”陈轸又是一声轻叹,“我们正说要上路呢,不想巧遇安国君巡察防务??” “安国君?” “就是上将军公子卬,和商鞅一样,在河西战后被魏王封君喽!” 嬴虔咂舌。 陈轸微微一笑:“嘿,真叫个冤家路窄呀!” 嬴虔的心吊在嗓眼子上:“那厮??可是被公子卬抓走了?” “公子卬当下就要抓他,要将他做成肉酱,祭扫河西英魂!” 嬴虔一拳击案:“上将军威武!” “可上将军未能威武到底呀!” “哦?”嬴虔颇为失望。 “是轸劝阻了他!” 嬴虔面现不悦道:“你??为何劝阻他?” 陈轸半是自责道:“当年商君使魏落难,轸曾救他一命。商君为谢轸恩,向轸磕过头,拜作兄弟。既然是兄弟了,轸怎能眼睁睁地见死不救呢?” “唉,”嬴虔长叹一声,摇头,“你呀??”唏嘘有顷,接问,“那厮回卫了?” “他想的当然是回卫,可上将军不许呀。上将军要他再领兵马,兵对兵,枪对枪,在沙场上决一死战!” 嬴虔兴奋道:“他??回来了?” “回来了,上将军要轸押他回秦,轸只好??” 嬴虔一拳震几:“太棒了!他在哪儿?” “过秦关时,柏将军是他旧部,留他叙旧,请他喝酒,想必这辰光仍在关上呢。” 嬴虔起身:“我寻君上去!” “呵呵呵,太傅不必着忙,”陈轸扯住他的胳膊,“轸奔波一路,正口渴呢!” 商鞅三人扮作山民,一路跋山涉水,抵达商城时终于松下一口气。 向晚时分,三人沿大街径投商君府。 然而,还未走到府门,一阵马蹄声急,几辆车马疾驰而来,在府前停下。几人下车,直进府门,其中一人赫然是公子华。 商鞅吃一大惊,看向朱佗、冷向。 冷向压低声道:“是公子华!” 商鞅点头,吩咐冷向:“府里去不得了,你速去置办车马,连夜赶往於城,与司马错会合!”又转对朱佗,“你打探一下,公子华带有多少兵马,我们在东城门外候你!” “好咧。”朱佗应一声,转身疾去。 天色黑定,一辆驷马辎车在商城东门候立,冷向亲做驭手。朱佗赶至,跳上车。 商鞅看向他道:“问到否?” “问到了,”朱佗拱手,“没带兵马,只这几人!” 商鞅嘘出一口气,看向冷向,打个手势。冷向挥鞭驱车,径出东门。 经过一夜奔波,商鞅三人终于在天亮时分驶进於城。三人下车,在守令府大门外静静站着。 司马错走出,见是商鞅,惊喜道:“商君!” 商鞅伸手,二人紧握。 二人寒暄几句,商鞅道:“走,府中说话!” 二人进门,在厅中坐定,司马错急不可待地禀道:“商君来得正好,有大事哩!” 商鞅盯住他:“什么大事?” “楚军三万正朝丹阳开拔,叶城、方城诸地也有军马陆续至宛,加上宛、邓、襄、丹水诸城邑原有守备,总量不下一十五万,几乎是我四倍!” 商鞅反倒嘘出一口气:“来得好!” 司马错略是一怔。 商鞅给他个笑:“呵呵,人多了热闹呀!” 司马错亦笑起来。 商鞅敛笑:“还有比这更糟糕的!” “哦?” “华公子已到商城,若是不出所料,明日或抵於城!” 司马错吸了一口长气,亦敛起笑。 “他是冲鞅来的!” 司马错面色凝重起来。 商鞅看他一眼:“鞅不会拖累你,不过,朝中情势确实对鞅不利了。” “商君想多了,”司马错急道,“先君既然已将商於之地封给商君,这儿就是商君辖地,错在这里执差,也就只听商君吩咐!” “有将军此话,鞅心安矣!将军放心,鞅不会背叛君上,鞅只是自保而已!” “应对方略,商君可有考虑?” 商鞅一字一顿:“封关,和楚!” 司马错惊愕:“封关?” “封死峣关。只要封死峣关,旧党就奈何鞅不得。至于君上??”商鞅略顿,“先君临终之时嘱鞅守护新法,想必亦嘱托君上了。就鞅所断,君上不会轻易废法。只要新法不废,鞅就有生路!” 司马错担心道:“旧党会不会??” “旧党目标不在鞅,在废新法。鞅不在朝,旧党或会恃宠而骄,要求废除新法。废法即否定先君二十年心血,断送大秦未来,君上必不允准。旧党不甘,或争君上。争多必失,失则不得君心,届时,鞅或有说话处!” 司马错叹服道:“商君远瞩!敢问商君,和楚又作何解?” “我无后援,寡不敌众,战必死!” “楚人看准的正是这个机缘,不会轻易讲和!” “景监是否已到宛城?” “应该到了,听说他一家老小半个月前就过了於城。” 商鞅嘘出一口气:“有景兄在,这仗就打不起来!” “如此甚好。” “你看这样如何?你坐镇商城,封死峣关,君上若派人来,你就让他找我,若派兵来,你就以我的命令为由,尽力挡住。秦人不打秦人,君上想必也不会硬来。至于楚人那儿,我来应对!” 司马错拱手:“末将领命!” 二人议定应对方案,离开商君府,驱车径至於城城墙巡视防务。 二人刚上城墙,一名军尉急奔过来,喘气道:“报,君上特使到!” 不用再问,是公子华来了。 司马错看向商鞅。 商鞅道:“走吧,会会他去!” 二人返回商君府,公子华闻声迎出。 “商君,”寒暄过后,公子华盯住商鞅,直入主题,“朝中要出大事,君上特请商君速回咸阳!” “哦?”商鞅问道,“敢问公子是何大事?” “有人想废新法!” “还有什么?” “就是这个事儿!” 商鞅沉思有顷,拱手道:“请公子回奏君上,若是此事,鞅无须回去!” “商君,”公子华急了,“新法是秦国命脉,也是商君一手立起来的,堪称一生心血,商君若不回去,君上??” “鞅相信君上,只要君上不废,就没有人能够废得!” “君上新立,若无商君在侧??” 商鞅微微一笑:“公子可奏报君上,鞅若回去,非但帮不了君上,反倒为君上添堵!” “添什么堵?” 商鞅略一迟疑,干脆将话点明:“想要废法的那一批人,无不视鞅为眼中之钉,鞅若回去,他们就会咆哮朝堂,要君上杀鞅,鞅为先君的顾命重臣,且被君上拜作国父,君上是杀还是不杀?” 公子华心中咯噔一下,面上挤出一笑:“商君想多了,没有人敢杀商君!” “公子为何这般肯定?” 公子华语气坚决:“只要君上在,就没有人敢杀商君!” 商鞅顺水推舟:“同一个理呀,如果君上能够确保鞅身,自也可以确保新法了!” “这??”公子华眼珠子连转几转,“不仅仅是这事儿,还有魏国!” “魏国怎么了?” “魏王得知先君薨天,蠢蠢欲动,在阴晋、临晋关集结大军,欲收复河西!” “公子可奏报君上,三年之内,魏国不会打来!” “为什么?” “因为魏王打不起了!” “这??”公子华语塞。 “还请公子奏报君上,未来三年,秦国的最大敌人在商於这边,不是河西!不瞒公子,楚王已部署大军一十六万集结于宛、襄、邓、丹阳一线,随时准备入侵商於!公子若是不信,”商鞅指向司马错,“公子可问司马将军!” 司马错点头。 “是吗?”公子华假作惊愕,“嬴华这就回去禀明君上,发大军前来商於,助商君一臂之力!” “谢公子美意!”商鞅拱手道,“先君既已将商於封赏给鞅,保家卫国就是鞅的义务。楚人胆敢侵我,鞅必誓死捍卫。若是需要援手,鞅定向君上乞请。至于眼下,楚人尚未打来,鞅尚可应付。正因如此,也请公子回奏君上,非鞅不听君命,乃大敌当前,商於离不开鞅!” “既是此说,嬴华这就赶回咸阳,奏明君上!” “多谢公子!” 公子华走后的次日,商鞅将一封密函交给冷向,叮嘱他道:“你立即赶赴宛城,将此函呈送景大人!” 冷向收好信,拱手道:“臣受命!” 冷向直入宛城,见过景监,呈上商鞅的书信。 景监安置他歇下,寻到景翠,道:“商君的冷向来了!” 景翠一怔:“他想干什么?” 景监拿出密函,递过去。 景翠读毕,看景监道:“叔父意下如何?” “果真如此,这仗就不用打了!” 景翠担心道:“魏国的河西让我看明白了,商鞅这人靠不住。” 景监反问:“你且说说,这世上有谁能靠住?” 景翠不吱声了。 “大国博弈,只有利害,没有靠得住靠不住。商地是先王送给秦国的,至于於地十邑,百多年来一直是楚、秦相争之地,那时这十个邑叫鄀国,家家户户备着秦、楚两国的国旗,秦人来了挂秦旗,楚人来了挂楚旗,是谓朝秦暮楚。后来魏人夺占河西,秦人无暇顾及这里,鄀国才为我王所灭,真正成为楚地。” 景翠指信函道:“商鞅要求我王将此谷地永远封他!” “世上最了解商鞅的,莫过于为叔了。商鞅在秦得势,靠的是先秦公。今立新君,商鞅在秦已是过街之鼠,但求活命而已。他求下商地,袭占於城,不为别的,只为博个活命的价码。再说,商鞅既没有成家,也没有子嗣,他谋求这块地皮,只是为了保身!” “既为大国必争之地,若为保身,他就不该来这儿!” “你是不知商鞅呀。商鞅谋事,不求安逸,只谋闻达。正因为这儿是块险地,商鞅才会起劲儿。再说,大国博弈,最险处反而最安全。你且看看,多少大国断了社稷,泗上小国的宗庙却大多续着。为什么会这样,贤侄可曾想过?” “这倒也是。”景翠略顿,“以叔父之计,我当如何应对?” “你将商鞅的诉求急奏大王,让大王也封他个商君。商鞅得到此封,秦必伐之,鞅也必求救于楚。楚人入商洛,合鞅之力抗秦,秦人必退。那时,商鞅想赶贤侄,怕也没有那么容易,楚或可不战而得商於!” 景翠大喜,拱手道:“叔父妙策,小侄这就陈奏!” 当冷向马不停蹄地赶回於城时,府门两侧赫然站着八名秦卒,气氛森然。冷向欲入,这些秦卒认不出冷向,持戟拦住。冷向正自疑惑,朱佗从府中走出。 “冷兄!”朱佗迎上,冲兵卒扬下手,带他进府。 “怎么回事儿?”冷向悄问。 “君上将人全换了,这在殿上议事呢!”朱佗应道。 冷向走上台阶,见殿里坐着四个将军及六个长老,正与商鞅议事,便悄声退出。 许是议得差不多了,商鞅瞄到冷向,朝众人拱手道:“诸位将军,诸位长老,我们今天就议到这儿。总体一句话,楚人磨刀霍霍,鞅求诸位各司其职,全力以赴,严阵以待!若是发现有谁懈怠,当以秦法论处,绝不姑息!” 待众人散去,冷向疾步走进,喜形于色:“主公,大事成矣!” 商鞅急道:“快说,怎么个成法?” 府宰从袖袋里摸出密函:“主公请看!” 商鞅拆开,是景监的字迹:“闻知商君安全抵达商洛,监心安矣。商君所求,监已尽知,监已恳请世侄景翠具表陈奏楚王,封商於一十五邑予商君,入楚国封君之列。如果事成,此为殊荣,因楚地封君多为王室宗亲,外姓人少有列封!见字如面,别不多议,景监!” 商鞅合上信函,闭目有顷,睁眼,见朱佗不知何时站在身后,吃一惊道:“朱佗?” “依主公吩咐,”朱佗小声应道,“新的匾额已经做好,要不要验看?” 商鞅摆手:“不必验看,挂上吧。” 朱佗转身走开。 商鞅叫住他:“朱佗!” 朱佗顿步,转过身:“主公?” 商鞅看向二人:“从今日始,鞅称寡,你们称臣,叫鞅君上!” 二人一齐拱手:“禀君上,臣领旨!” 商鞅盯住朱佗:“还有,加强府中守卫!” “臣领旨!”朱佗转个身,大步去了。 望着他的背影,商鞅若有所思。 冷向忧心道:“君上,楚王会不会准允此请呢?” 商鞅似是没有听到,喃声:“寡人心中存个谜团,前番出行,陈轸如影随形,对寡人了如指掌!还有某个兄弟,直到现在不肯露面!” “君上不会是??”冷向看向窗外。 商鞅给他个苦笑:“寡人是不是多疑了?” 冷向心里咯噔一沉,“魏”与“卫”字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君上没有多疑,还是留心为好!” “好吧,你多留个心。不说这个了,景大人那儿,你要盯紧点儿,楚王封君的事不可张扬,尤其是不能让司马错知道!” 冷向拱手:“臣领旨!” 是夜,商鞅呼呼大睡。 朱佗守在他的寝室门外。在商鞅的呼噜声越来越响时,朱佗悄悄溜进,从商鞅的衣服袖袋里摸到冷向带回来的密函,悄悄退出。待朱佗返回、归还密函时,商鞅呼噜依旧。 一得到景监写给商鞅的密函复制件,陈忠就急如星火地赶到咸阳。陈轸阅毕,当即赶至甘龙府上,故作神秘道:“陈轸有心送给太师一桩大功,不知太师有兴趣否?” “什么功不功呀,”甘龙捋一把花白的胡子,“老朽已是行将就木的人喽!” “太师若没兴致,轸就??”陈轸起身,作势欲走。 “呵呵呵,”甘龙扯住他的袍角,“陈上卿既然来了,说说又有何妨?” 陈轸复又坐下,吊他胃口道:“太师只有非常想听,轸才能说。” “你先说说是什么方面的功,老朽才能决定是想听,还是非常想听。” “有关那个谋杀太傅的凶手!” 甘龙急道:“上卿快讲!” 陈轸从袖中摸出一个密函:“无须轸讲,太师看看这个即可!”说罢双手呈上。 甘龙接过,匆匆拆看,是用丝帛写就的密函,先是惊愕,继而吸一口长气。 陈轸用指背轻敲几案:“老太师,此功如何?” “兄弟,这块丝帛能否借给老朽使用几日?” “呵呵呵,太师若有兴趣,轸送给太师就是!” “这??”甘龙略一思忖,“上卿之物,老朽怎能无故贪求呢?你看这样如何,老朽出金五镒,买下此帛,如何?” “这??”陈轸故作迟疑。 甘龙提高声音:“十镒!” 陈轸依旧不动声色:“太师喜欢,拿去用就是!” “不瞒上卿,”甘龙摊开两手,“照理说,事关鞅贼,这点钱远远不够,可老朽府中并无多余的钱,只能出到这个价了!” “唉,”陈轸轻叹一声,“太师这是不知轸呀!轸虽贫寒,但太师可曾听说轸恋过钱财?” “上卿误会了,”甘龙把话挑明,“老朽出钱,不只是买下这块丝帛,还想买下这块丝帛的来历。从今日起,它就与兄弟无关了,兄弟是不晓得这桩事体的!” “若是此说,”陈轸点头允道,“陈轸守口如瓶!” “谢上卿成全!”甘龙拱手,“还请陈大人说说它的来历!” “太师若想知晓它的来历,可问轸的驭手陈忠,他当在偏厅!” 甘龙朝外叫道:“来人!” 老家宰进来。 “取足金十镒交给陈大人,另,有请陈大人的驭手陈忠,叫茂儿也来!” 甘龙得函,即扯太傅入宫觐见惠文公。 惠文公盯住密函,眉头越拧越紧。 “君上,”嬴虔急道,“商鞅到了商於,就是虎入山林哪!” “岂止是虎入山林,”甘龙响应道,“是引狼入室!商於如果姓楚,峣关就是楚国的,峣关之后就是蓝田,蓝田之后就是秦川,除一方城池之外,我几乎无险可守!” 惠文公给他们一个苦笑。 “楚人不是西戎,也不是义渠,是一头灭国无数的大熊啊!” “敢问太师,”惠文公看向手中丝帛,“这张丝帛是怎么到你手中的呢?” “君上可问犬子!” “甘茂?他在哪儿?” “在宫外恭候!” 惠文公转对内臣:“宣甘茂觐见!” 甘茂趋入,跪叩道:“臣甘茂叩见君上!” 惠文公扬起手中丝帛:“甘茂,你是怎么搞到这个的?” “臣有一友为商君做事,甚得商君信任!” “他叫什么?” “朱佗。” “朱佗?”惠文公微微点头,对几人道,“诸位爱卿,商君为先君股肱,先君待他不薄,寡人更是拜他为国父,不想他却不思恩泽,暗结楚王,出卖商於,寡人不可容忍!”对甘茂,“甘茂听旨!” 甘茂叩首:“臣候旨!” “你引大军三万,征讨商於!” “臣领旨!臣请一人同行!” “何人?” “公子嬴疾!” 惠文公略一思忖:“准你所请!” 甘茂、公子疾引领三万秦军直扑峣关,但关门紧闭,守军严阵以待。 甘茂令大军距峣关二里下寨,只身驱车驰到关前,冲城楼大叫:“我是甘茂,请司马将军出来说话!” 司马错站上城头。 甘茂拱手:“司马将军,在下甘茂,奉君上旨意,请求入关!” 司马错朗声应道:“这里是商君封地,商君吩咐闭关,没有商君命令,在下不能为任何人开关!” “商君为君上所封,商於亦为秦地,君上旨意当大于商君命令!” “甘将军,理虽如此,但商君特别吩咐,末将不敢擅自做主。待末将禀过商君,再请甘将军入关!”话音落处,司马错转身隐于墙后。 “司马将军且慢!” 司马错重新露头。 “有一个故人与将军说话!”甘茂回头打个口哨。 远处驰来一辆战车,车上站着公子疾。 公子疾驱车前行,与甘茂并驾。 司马错惊愕道:“疾公子?” 公子疾拱手道:“司马兄,嬴疾可与你说句私话吗?” 司马错还礼:“在何处说话?” “在下请求入关!” 司马错略一思忖:“打开关门,有请公子疾!” 关门开启,公子疾单车入关。 司马错走到关下,将公子疾迎入关府。 公子疾拱手道:“请将军屏退左右!” 司马错摆手,左右退去。 公子疾凝视他:“司马兄,你真的为了商君,连秦国也不要了吗?” 司马错愕然:“公子从何说起?” “司马兄请看这个!”公子疾掏出景监写给商鞅的复制密函,递过去。 司马错接过,拆看,眉头紧锁,耳边响起商鞅的声音:“??鞅已将毕生交付秦国,于鞅而言,秦国是父母,是妻妾,是子女,是一切,如果换作将军,能舍得这一切吗??鞅不过是暂借那块弹丸之地,休养生息,待君上醒悟??” 良久,司马错放下信函,抬头看向公子疾:“公子,这不可能是真的!” “司马兄为何这么说?” “商君对我说,他绝不可能叛秦,他只是针对旧党,他担心旧党废除新法,所以才闭关自守,以观事态!至于楚人,他认为目前不能开战,必须以和为贵!” “你是不相信这上面写的了?” “景大人手迹我见过,这不是他写的。” “是哩,这是抄写。” “如果有人造假呢?假使有人蓄意陷害商君呢?” 公子疾直盯住他:“你相信在下吗?” 司马错不假思索道:“这还用说,你我多次共事,若是连公子也不相信,在下还能相信谁呢?” “就在先君薨天、君兄新立的次日,商君把疾叫到他的府上,谋议废君兄,立在下,说是先君遗旨。他若废君,君兄必不答应,他也必杀君兄,兄弟相残的悲剧就会在宫城上演,司马兄呀,你说,疾能应下吗?疾能踏着亲兄的污血去坐享那个大位吗?再说,疾何德何能去居大位?自出生之日起,疾已知天命所在,商君此谋,是让疾悖逆天命啊。疾不惧死,却惧青史上留下兄弟相残、弑兄篡位的污名啊!” 司马错长吸一口气。 “司马兄,你我跟从商君多年,也都知晓商君。可我们知晓的只是商君的一面,而商君的另一面,在下今日方知!唉,商君强硬一生,终了却是软弱。商君不顾一切推行新法,终了却是违法。商君刑人不眨眼,终了却是惧怕!” 司马错憋了许久的气缓缓嘘出。 “与司马兄一样,疾也钦敬商君的勇毅和魄力。商君待兄不薄,待疾更厚。商君谋议立疾,将心腹之语告疾,更是对疾的信任与厚托。商君不只与疾谋,也一并告知了国尉与上大夫!” 司马错愕然,叹喟道:“难怪国尉身殉先君,上大夫告老还乡!” “是的,疾相信他们都是被商君逼的!” “错明白了。” “商君若受楚封,一十五邑就是楚人的。楚人一旦拥有峣关,就可直入秦川!司马兄,你我都是秦人,不能做秦的罪人哪!” 司马错语气坚定:“请问公子,错该怎么做?” “开关!” 向晚时分,黑云遮天,阴雨霏霏。 於城西城门外,一队秦车不期而至,排在最前面的是司马错的战车。 司马错冲城楼大叫:“开门,我是司马错!” 城门吱呀一声洞开。 司马错对公子疾、甘茂拱手道:“公子,甘将军,你们进去吧,在下??”眼前渐渐浮出在终南山中的往事: ???? “嗯,不错不错!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司马错!” “司马错?哪儿人?” “夏阳人。” “夏阳是个好地方??” ???? 画面暗淡下来,司马错泪眼模糊,豆大的泪珠从脸上滚落。是的,是他司马错亲手将欣赏并提拔了自己的恩人送上断头台! 司马错放声悲泣。 望着哭成泪人儿的司马错,公子疾百感交集,对甘茂道:“甘将军,劳烦你了,疾与司马兄就在这城门楼上听听雨声吧!” 甘茂朝二人深鞠一躬,驱车入城。 天色渐暗,商君府的正殿几案上摆着一个精致的锦囊。商鞅启囊,拿出楚王的封君诏书并一块玉玺、圭臬等封君必配物,盯住它们细看。 冷向跪叩,声音因过于兴奋而更咽:“君上??” 商鞅轻轻抚摸玉玺,眼中泪出。 冷向的泪水也流出来:“从今天始,君上就是实实在在的君上了!” “是啊!”商鞅长嘘一口气,朝他拱手,“辛苦你了!说吧,你想要个什么职爵?” “君上,”冷向应道,“臣不求职爵,只求跟着君上,侍奉君上,君上不弃??” “商国虽小,不可无相,你就做个相吧!” 冷向啼泣,叩首:“君上??” 一阵脚步声急,无数甲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院中。府中护卫未及拿起武器,就被枪械逼住。 听到外面声音嘈杂,冷向吃一惊,起身走出。 刚到门口,就见一队甲士直冲过来,为首一人,正是甘茂。 冷向惊叫一声,跌倒于地,几乎是爬向商鞅。 商鞅震惊:“怎么了?” 冷向手指外面,声音发颤:“秦??秦??” 屋顶一阵响动,一个人影跳进院子,是朱佗。 朱佗手执利剑,横在甘茂面前,厉声喝道:“何人大胆!” 甘茂以剑指他:“在下甘茂!你是何人?” “商君侍卫朱佗!退开!” 甘茂低喝:“拿下!” 众侍卫围上来。 朱佗闪身刺倒一人,又一闪身来到商鞅跟前,急道:“君上快走,秦人来了!” 商鞅这才明白发生什么了,许是过于震惊,身子竟不能动。甘茂摆手,数十甲士涌进屋子,枪头指向商鞅三人。弓弩手拉起长弓。 朱佗横身挡在商鞅前面,毫无怯意。 秦卒渐渐逼近,成扇形将他们围在殿中。背后是墙,无路可逃。 商鞅看清了甘茂。 甘茂从袖中摸出秦公诏书,朗声道:“卫鞅听旨!” 商鞅不动。 “逆臣卫鞅密谋篡政,叛国结敌,枉称国父,罪在不赦,特旨革去商君封号,缉拿归案!” 殿堂里静得出奇。 甘茂扫一眼众卒:“勇士们,拿下逆贼!” 众秦卒逼近一步。 朱佗威风凛凛,持剑怒目。 商鞅缓缓拔剑,闭上眼睛,将剑横在脖子上。 冷向大惊:“君上??” 商鞅用力抹脖子,剑却不动。商鞅睁眼一看,是朱佗把剑抓住了。 朱佗反手夺下剑,扯住他胳膊:“君上,快,随我杀出去!”拖他就走。 商鞅一动不动。 朱佗惊愕:“君上??” 商鞅似乎在一霎时把什么都想明白了,淡淡说道:“朱佗,放下你的剑吧!” 朱佗急了:“君上?” “放剑。” 朱佗放下剑,秦兵拥上,将三人拿住。甘茂走到案前,将案上楚王的诏书并玺印等悉数收走。 得知好友蒙难,陈忠急到陈轸处,声泪俱下:“主公,朱佗他??” “呵呵呵,你哭个什么?”陈轸笑道。 陈忠语不成声:“他??他被押入死牢了!” “起来吧,陈忠,无论押到哪儿,他都死不了!” 陈忠怔了:“为什么?” “因为他是甘家的人!” 陈忠吸一口长气。 商鞅被抓之后,旧党欢欣鼓舞,闹腾了整整一夜。太师府里更是宾朋满座,杯盘狼藉。 酒过半酣,公孙贾捋一把胡须,长笑几声:“哈哈哈,想不到他卫鞅也有今天哪!” 杜挚恨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嗯,”公孙贾看向他,“杜兄说得是!杜兄,你这猜猜,卫贼会是怎么个毙法?” 杜挚目露凶光:“凌迟也是便宜他了!” 公孙贾摇头。 “炮烙!” 公孙贾摇头。 “剥皮!” 公孙贾摇头。 “抽筋!” 公孙贾仍旧摇头。 杜挚纳闷了:“咦,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公孙兄,你且说说,他该怎么个毙法?” 公孙贾阴阴一笑:“依据那厮的新法,谋逆之罪是车裂!” “不仅谋逆,他还叛国!” “叛国腰斩!” 杜挚恨道:“嘿,都很痛快呢,倒是便宜了那贼!” 宴会的另一角,甘龙看向甘茂:“茂儿?” 甘茂应道:“茂儿在!” “那个叫朱佗的,怎么样了?” “一并关在死牢里。” “死牢?”甘龙一怔,“君上可有旨意?” “君上要亲审!” 甘龙吸一口长气:“你??可对他讲过如何供述?” “讲妥了!” 甘龙嘘出一口气:“讲妥就好!” 深夜,刑狱刑讯室里一阵响动,冲进来一队卫兵。在公子华、司刑的陪同下,一身便服的惠文公大步跨进,在审讯席位坐定。 公子华对司刑道:“带朱佗!” 朱佗被带进来,绑在刑柱上。 惠文公看向公子华。 公子华会意,对司刑及众卫兵:“都出去吧!” 众人走出。 惠文公对公子华道:“为壮士松绑!” 公子华走到刑柱前,解开绑索。 惠文公看向朱佗:“你叫朱佗?” 朱佗看过来:“你是??” “嬴驷。” 朱佗震惊:“秦公?” “正是。”惠文公指指前面席位,“壮士请!” 朱佗拱手:“谢秦公!”走过去,坐下,两眼直射过来。 “听说你是甘茂的朋友,能否讲给寡人,你们是如何相识的?” “回禀秦公,佗可以不讲这个吗?” 惠文公一怔,不由看向公子华。 公子华先是震惊,继而生气道:“朱佗,你怎能这般对君上讲话?” 朱佗闭目,没有应他。 惠文公追问道:“朱壮士,能说给寡人为什么不想讲吗?” 朱佗睁开眼,反问他道:“敢问秦公,为何要问这个?” “寡人想听听真实的声音!” 朱佗略一沉思,起身,单膝跪地,行武卒军礼:“大魏武卒朱佗觐见秦公!” 惠文公、公子华俱是震骇。 惠文公回过神来,喃声自语:“大魏武卒?” 朱佗朗声:“正是!” 惠文公吸一口长气,缓缓嘘出,拱手:“嬴驷今日见到了真正的武卒!” 朱佗再礼:“谢秦公褒奖!” 惠文公礼让道:“武卒请坐!” “谢秦公!”朱佗坐下。 “讲讲你的故事!” “朱佗遵旨??” 朱佗遂将自己如何受命及被抓入死牢的过程细述一遍,惠文公、公子华听得张口结舌。 走出刑讯室,公子华不无感慨道:“君兄,真没想到甘茂他??” 不待他说下去,惠文公问道:“华弟,在寡人问及如何得到商君的通楚证据时,如果你是甘茂,该怎么回答?” “我??”公子华挠头皮,“真还想不出呢!” “你绕不开朱佗,你的最好回答就是甘茂所讲!” “可这??欺君了呀!” “是寡人不该那么逼他!”惠文公赞叹道,“哎,倒是这个陈轸,让寡人耳目一新哪!” “是哩,臣弟低瞧他了!” “莫说是你,商君怕也想不到哇!” “下面怎么办?” “就作不知吧。释放朱佗,送他至魏境。” “臣弟想??”公子华迟疑一下,“留他下来!” “忠勇之士,你留他不住的!” “若此,亦当在商君之后再放他走,免得横生枝节。” “就依你意。明日午时看望商君!” 翌日,午时至,几个狱卒抬着几案,提着菜肴走进商鞅的囚室,在商鞅的几案上摆好,退出。司刑亲提一坛陈酿,放好,斟好酒,拱手道:“商君,请慢用!” 商鞅扫一眼各色美味佳肴:“司刑,按照新法,待罪之人都有此等好酒好菜吗?” “回禀商君,在此牢里,即使待决之人,也不可能有此待遇。” “听你话音,是要决鞅了?” 司刑诚惶诚恐:“不是,不是,下官没有接到旨令!” “既没接到决鞅的旨令,你为何超出常规招待一个待罪之身?难道你不知秦法吗?” “下官不敢违抗秦法!”司刑指着案上,“所有这些,皆为君上旨令。” 商鞅声音冰冷:“秦法规定,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是我商鞅?请司刑撤下酒菜,罪人该吃什么,你就送来什么,否则,罪人难以下咽!” 司刑哭丧起脸:“下官不敢。如果撤下酒菜,下官就是抗旨!” 商鞅盯住他,厉声问道:“我且问你,是法大,还是旨大?” “这??”司刑怔了,“下官??天哪,法大,旨也大。两个都大,下官哪一个也不敢违抗啊!” 一个声音从门外传进:“说得好!法大,旨也大!” 话音落处,惠文公健步走进,跟在其后的公子华、车卫君自动守在门外。 司刑叩拜:“臣叩见君上!” 商鞅叩首:“待罪之身商鞅叩见君上!” 惠文公对司刑:“退下,掩门!” 司刑退出,掩上牢门。 惠文公伸手礼让:“商君,请!” 商鞅回礼:“君上请!” 二人席地而坐。 惠文公倒酒,双手端起一爵,递给商鞅,自己又斟满一爵:“商君,嬴驷敬你!”举爵,饮尽。 商鞅举爵:“罪臣谢君上赐酒!”饮尽。 惠文公凝视商鞅。 商鞅回视。 对视有顷,惠文公眼中渐渐湿润,涌出泪水。 商鞅淡淡问道:“君上为何流泪?” 惠文公拭去泪,改坐为跪,声音更咽:“国父??” 商鞅震惊:“君??君上??”也忙跪起。 “驷儿此来,是想求国父一句实言!” “君上请讲!” “你要告诉驷,他们说的,不是真的!” 商鞅淡淡应道:“他们说到什么了?” “说??说国父谋逆,说国父卖秦结楚,说楚王封国父为列侯!” 商鞅语气肯定:“是真的。” 嬴驷带着哭音:“为什么呀,国父?” “自保!” “国父已经贵为商君,还怕什么呢?”惠文公略顿,“是怕那些旧党吗?” “不是怕旧党,是怕君上!” 惠文公心里一抖:“寡人?寡人已经拜你为国父了呀!” “所以才怕。” 惠文公苦笑:“唉,商君哪??”摇头。 商鞅回他一个笑,将酒倒满,举爵:“罪臣敬君上一爵!” 二人举爵,各自饮尽。 “君上能来死牢看鞅,鞅知足矣!”商鞅再次斟酒,举爵,“鞅再敬君上一爵!”饮下。 惠文公端起酒爵,却不肯饮,只是盯住商鞅。 “君上?” “商君,寡人此来,还有一请!” “君上请讲!” “寡人不想你死!” 商鞅眯起眼:“哦?” “你是国父,寡人不想在青史上留下一个弑父的恶名!” 商鞅淡淡一笑:“敢问君上,如何不让鞅死?” “寡人以孝悌之名,特赦国父!” 商鞅先是一怔,继而长笑:“哈哈哈哈??” 惠文公怔了下:“商君笑什么呢?” “鞅在为先君而笑!” 惠文公更加怔了:“为先君?” “有孝子若此,鞅为先君高兴啊!” “商君所笑,不会是这个吧?” “依君上所断,鞅会笑什么呢?” “笑寡人!” “君上何有此断?” “笑寡人妇人之仁!” “有赵良在侧,就是真孝。鞅怎能笑君上的真孝呢?” 惠文公略怔,举爵道:“这爵酒,寡人喝了!”一饮而下。 商鞅拱手:“君上宽仁之恩,鞅谢了!鞅有一问,请君上解惑!” “商君请问!” 商鞅凝视他,郑重问道:“君上要废新法否?” “这??”惠文公一怔,“从何说起?” “请君上直言解惑!” 惠文公语气坚决:“不废!” “君上对先君也是这般说吗?” “是。” 商鞅嘘出一口气:“若是此说,鞅诚意请死!” “蝼蚁尚且偷生,商君为何求死?” “蝼蚁偷生,所以才是蝼蚁。罪臣求死,所以才是罪臣。” “商君求死,必是为个什么。” “只为一个字,法。” “请商君详释!” “依据秦法,鞅犯下的是不赦之罪!” “没有商君,就没有新法;没有新法,就没有秦国今日之盛。所有这些,秦人有目共睹。商君犯罪,相信秦人—” “是‘网开一面’吗?”商鞅接道,“君上,法是罪臣立的,罪臣却不守法,岂不贻笑于后世?” 惠文公尴尬:“这??” “罪臣请死,还有一层意思!” “商君请讲!” “罪臣本为一介寒生,幸遇先君,方展抱负。蒙先君鼎力推动,罪臣得以强力推动变法,使秦大治。事有两面,物极必反。秦国虽有大治,秦人之心却扭伤了。至刚则折,至强则弱。今君上新立,正是疗伤的好时机,不妨以鞅为众矢之的,疗治秦人内伤。” 惠文公惊愕:“这??如何使得?” “天底下没有什么使得,也没有什么使不得。有所得,就当有所弃。君上欲成大事,就得舍弃。眼下舍弃的,就是罪臣。罪臣之智,竭矣;罪臣之力,尽矣。罪臣就如枯油之灯,在秦一无用处不说,反碍君上手脚。如此无用之躯若能抚慰秦人扭伤之心,若能使君上放开手脚,罪臣有何惜哉?” 商鞅如此直抒胸臆,惠文公听得心底发寒,更咽道:“商君??” “君上,罪臣不死,秦法不立;秦法不立,民心不稳;民心不稳,君心不定;君心不定,秦国大业难成啊!” 惠文公起身,叩拜道:“商君高义,驷铭心刻骨。商君有什么交代驷的,驷一定照办!” “方才君上承诺不废新法,罪臣恳请君上誓之!” 惠文公冲四方各是三拜:“苍天在上,嬴驷起誓,在位之日若废新法,天地不容,身死名灭!” 商鞅拱手:“君上有此壮誓,鞅可含笑赴死矣!” “商君想过如何赴义吗?” “依据秦法,臣之罪当有两种死法,一是腰斩,二是车裂!” “若此,商君可有挑选?” “车裂!” “这??”惠文公吸一口长气,“敢问商君,为何选此剧烈方式?” 商鞅反问道:“敢问君上,鞅这一生,何时、何事不剧烈了?” 惠文公微微点头:“商君之后,驷该朝何方行走?” “终南山中有个高人,叫寒泉子,君上或可求他指点!” 惠文公拱手:“谢商君举荐!”倾身,“朝臣之中,何人堪当大任?” “文可用嬴疾,武可用司马错。” “司马错?”惠文公大是惊愕,“他私开峣关,又骗开於城,商君不恨他吗?” 商鞅冷冷说道:“君上问的是何人堪任!” 惠文公慨叹一声:“商君不愧是商君啊!驷还有一问,商君之后,何人可代商君?” “魏人公孙衍!” “公孙衍之才如何?” “就河西之战观之,在鞅之上!” 惠文公这也想起葫芦谷大捷后的那场夜袭,拱手道:“谢商君举荐!” 商鞅举爵:“为秦再得明君,为君上再得能臣,干!” 惠文公缓缓跪下,更咽道:“国父在上,请受嬴驷三拜!” 商鞅没再客气,听凭他连拜三拜。 在惠文公叩拜时,商鞅的眼睛始终斜睨着他。 惠文公拜毕,起身,拱手道:“商君,嬴驷别过了!” 商鞅淡淡说道:“罪臣有一事相托!” “商君请讲!” “冷向从鞅多年,今日却受鞅拖累,面临极刑。恳请君上念鞅薄面,予以特赦!” 惠文公略一沉思:“敢问商君,为何不为朱佗请赦?” “朱佗无须罪臣请赦!” 惠文公吃一惊道:“商君连这个也清楚了?” “清楚。” “既然清楚,你还??”惠文公顿住。 商鞅给他一个苦笑,扯回话题:“鞅将多年心血凝作一物,或对君上有用!” “此物何在?” “君上可问冷向!” 惠文公拱手道:“都说商君薄情寡义,谬矣!此请寡人准了!”说罢转身,大步走出。 商鞅没有起立送行。直到惠文公一行的脚步越走越远,完全听不到了,商鞅方才轻叹一声,拿起箸子,夹起案上的美味佳肴,缓缓送入口中。 第037章|?惠文公一石三鸟?甘太师为国死义 与商鞅“诀别”之后,惠文公回到偏殿,使人从死牢里提取冷向。 冷向戴枷趋入,在惠文公前缓缓跪下。 惠文公看向侍立一旁的车卫君:“去枷!” 车卫君卸去冷向的重枷。 冷向叩首:“谢君上去枷之恩。” “冷向,你可以走了。”惠文公盯住他道。 冷向抬头:“我??走哪儿?” “天宽地大,你想走哪儿就走哪儿!” 冷向吸一口气:“君上不治向的罪了?” “寡人赦你无罪!” 冷向再叩:“谢君上不杀之恩!” “谢商君吧,是他求的情!” 冷向没有抬头:“求情的是商君,恩准的却是君上!” “冷向,你还有什么要说吗?” 冷向抬头:“向有一物,欲献君上!” “何物?” “一册青简。” 惠文公微微点头:“何在?” “存于於城,由老母保管。” “可否为寡人取之?” “向这就去!” 惠文公转对公子华道:“护送冷先生至於城,为冷先生及其母亲办理通关符牒。另,点三万锐卒至於城,交给司马将军!撤销商君封号,改立商县,立府商城,任命司马错为商县县尉!” 公子华拱手:“臣领旨!” 惠文公吩咐内臣:“封公孙贾为太庙令,车卫法为公大夫,依法审理叛国逆臣商鞅!” 内臣拱手:“臣领旨!” 几个兵卒站在於城一个老宅院的院门外面,公子华随同冷向走进院子。 听到响声,一个头发花白的盲人老太以拐杖探地,颤巍巍地迎出来。冷向纳头叩拜:“娘—” 老太兴奋道:“向儿,你总算回来了!鞅儿呢?” “商君在咸阳,好着呢!” “他几时回来?” “禀娘亲,商君说,他过几日就来看你。” “好哇。”老太转向他的身边,“听声音,还有一个人。” “是太傅府上的华公子,此来於城办差,顺道探望娘亲!” 公子华向老太揖礼:“嬴华叩见大娘!”奉上礼箱,“些微薄礼孝敬大娘,恭祝大娘身体安康!” 老太向声音处拱手:“谢公子了!” 冷向对公子华道:“公子稍候!”进屋,抱出一捆竹简,“这捆竹简,烦请公子转呈君上!” “敬从命!”公子华双手接过,从袖中摸出两只关牒,奉上,“冷兄,这是关牒,请你收好!” 冷向接过:“谢公子!” 公子华拱手道:“祝先生一路顺风,嬴华告辞!” 冷向送至门外,拱手作别。 待车辆远去,冷向嘘出一口气,回到院中,对老太道:“娘,你收拾下细软,我们要赶趟远路!” “去哪儿?” “到宛城,景大人邀请你去小住几日!” “好呀,老身方才还在念叨他呢!” 冷向偕同老太驾着一辆篷车向於城边关辚辚而来,被守关秦尉拦住。 冷向出示关牒,秦尉验过,拱手道:“冷大人,所有出关人员,我们必须依法搜查,得罪了!”又转对兵卒,“搜!” “且慢!”冷向走进车里,对老太道,“娘,边关依法搜查,你得下来!”扶老太下车。 几个兵卒里里外外搜查车辆。秦尉亲手将冷向上上下下摸了一遍,连靴子、冠冕也脱下检查。 关尉将瞎老太上下打量一番,转对冷向道:“冷大人,请稍候片刻,下官这去盖个玺印!”说罢匆匆离开,踏上关楼。 关楼上,公子华、司马错对坐守候。 关尉趋进,叩道:“报,末将仔细查验,未见可疑物品,只有随身携带的衣物及旅程盘费,计足金十两,银十二两,圜钱若干。” 司马错看向公子华。 公子华点头。 司马错转对关尉:“放行!” 关尉拱手:“得令!”便转身出去。 不一会儿,关下传来一阵声响,冷向的辎车缓缓出关。 公子华转对司马错拱手道:“商於之地就交给将军了,在下告辞!” 司马错拱手还礼:“请公子转奏君上,只要末将一口气在,绝不让楚人踏足半步!” 从公子华手中接过冷向转呈的竹简,惠文公徐徐展开,见打头一简赫然写着“商君书”三字。 惠文公打眼只扫几行,就两眼发亮,支走众人,手不释卷,直到将长卷全部展完,方才长吸一口气,微微闭目,将眼睛揉了几揉,朝外叫道:“来人!” 内臣进来。 “召公子华!” 公子华趋进。 惠文公盯住公子华:“华弟,《商君书》你可阅过?” 公子华拱手应道:“此乃君兄之物,臣弟不敢擅读!” “它会是孤本吗?” “冷向出关时,臣弟与司马将军就在关上,严令搜查,并未查出什么。之后臣弟使人搜查冷向宅院,亦未见任何疑物!” “冷向会不会全背下来呢?” “这个??” “呵呵,”惠文公苦笑一下,“扯远了。”看向内臣,指竹简,“将此卷抄写两册,一册随葬先君,一册入库藏,至于此册,就放在寡人案头!” 内臣拱手:“臣领旨!”便将竹简拿走。 惠文公的目光瞄向一道奏折,上面赫然写着“报奏依法处置国之逆贼商鞅案”等字,奏请人是公孙贾、车卫法。 惠文公翻开奏折,拿起朱笔,写下“准允车裂”四字。 晴天丽日,阳光普照。 咸阳大街上万头攒动。一队甲士押着一辆囚车沿大街徐徐移动,车上站着枷铐在身的商鞅,身边插着几支素幅,上面写着“叛国”“谋逆”等罪名。 群情激动,囚车上被扔满菜皮、鸡蛋、屎块等,木枷上的商鞅更是蓬头圬面,脸上头上到处是沿途围观的百姓抛扔来的杂物。 囚车一路走到咸阳城外,在渭水滩的刑场上停下。 渭水滩上人山人海,似乎整个咸阳都出动了。 在这同一个刑场,商鞅曾一次性监斩七百个违抗新法的人,然而今日,他却也因谋逆罪而依新法在此受刑。 行刑手将商鞅解下囚车,将其四肢与头部用套索套牢,每一个套索引向一辆驷马战车。五辆战车呈五个方向,每辆车上各有一名驭手。 公孙贾坐于监刑台主位,车卫法作陪。监刑台的左右两侧各有一个观刑台,左侧为首席,坐的是甘龙、杜挚等一应官员,右侧则是以陈轸为首的列国使臣。刑场四周,远远地站满看热闹的百姓。 午时将至,第二通鼓毕,场上死一般静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商鞅身上。 商鞅双眼微闭,表情平静,面部满是污垢。 陡然,陈轸起身,离席,一手持酒壶,一手持碗,缓缓走到监刑台前,拱手道:“二位监刑大人,魏使陈轸有一事相求!” 公孙贾看向他:“魏使所求何事?” “商鞅与轸曾有兄弟之谊,今日永别,轸请以浊酒一爵,为兄弟送行!” 公孙贾扬手:“魏使请!” 陈轸拱手:“谢监刑大人!”便一手提壶,一手持爵,缓缓走向商鞅。 陈轸走到商鞅跟前,缓缓蹲下。 商鞅显然感觉到是他,但眼没有睁。陈轸掏出丝巾,将酒倒进丝绢里,为他擦去脸上的污秽。 商鞅睁开眼睛,看向他。 陈轸席地坐下,斟酒道:“公孙兄!” 商鞅淡淡说道:“陈兄,你来了!” “来了。无论如何,轸得为兄饯个行才是!” “鞅晓得。鞅也候你多时了!” “是吗?”陈轸将酒爵递上,“公孙兄,请张口!” 商鞅张口,陈轸扶起他的头,将爵放他口边。 商鞅一气饮下。 陈轸端起自己的爵,饮下,抹下嘴道:“公孙兄,一壶浊酒泯恩仇,你这喝下了,从今天起,你我的旧账就算扯平了!” “陈兄可以扯平,鞅却扯平不得。” “事已至此,公孙兄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鞅有什么放不下,陈兄应该清楚。从今天起,陈兄夜半醒来,若是看到鞅站面前,大可不必惊慌。鞅不会怎么陈兄,鞅不过是记住了陈兄而已!” “公孙兄能否说说,这都记住在下的什么了?” “鞅都记了些什么,朱佗应该禀过陈兄了。” 陈轸吸一口气,给他个笑,竖起拇指:“公孙兄不愧是公孙兄,在下敬服!”又斟酒,放他口边,“来,为你我兄弟的相知相杀,干!” “相知相杀?”商鞅苦笑一声,“陈兄总是这般高看自己吗?鞅谋的是国,陈兄谋的是家。鞅杀的是心,陈兄杀的是身。” “呵呵呵,”陈轸笑道,“高看也好,不高看也好,这爵酒咱先喝下。” 商鞅喝下。 “公孙兄,”陈轸亦扬脖饮尽,“此爵饮毕,第三通鼓一响,一切就都过去了。”再斟,举爵,“在畅饮此爵之前,轸想透给兄长一桩心事!” “说吧,凡是你讲的鞅都会带走。” “让公孙兄分尸于秦其实不是轸的本愿!轸的本愿是,让秦国废苛法,行仁政,德润天下,恩泽万世!” 商鞅苦笑:“陈兄想得太多了!” “难道不行吗?” “你可以试试!” “轸晓得公孙兄接受不了这个,可公孙兄此前可曾想过自己会在今天身死名灭?” “在下身可以死,名却不灭,倒是陈兄,灭与不灭就难说了!” “公孙兄何以这般笃定?” “陈兄的运气若是足够好,若是还能再活三十年,大可拭目以待!” “就依此约!”陈轸扳起他的头,将酒爵放他唇边,“公孙兄,这一爵,为在下有个好运气,干!” 商鞅饮下,吧咂一下嘴唇:“鞅在冥境等你三十年!” 陈轸饮过,晃一下酒壶,将壶嘴搁在商鞅身边:“在下的所有情意尽在壶中,请公孙兄一并畅饮!” 商鞅咕嘟几声,一气饮下。 陈轸将酒壶啪地摔碎,朝商鞅深深一躬:“公孙兄,一路走好!”说完一个转身,大步离去。 第三通鼓响。 公孙贾扔下行刑令牌:“时辰到,行刑!” 话音落处,五辆车朝五个方向同时发力。 陈轸捂住眼睛。 商鞅发出的“啊—”在空中只短暂地响了一下,就戛然而止。 一切归于宁静。 复兴殿里,孝公灵前的鸟笼依旧挂着,笼中的小鸟去除一只,余下两只相依相偎。 与此同时,通往韩国的驿道上,冷向的辎车辚辚而行。 车中突然传来老太的声音:“向儿?” 冷向停车,跳下来,走到车前,拉开窗帘:“母亲?” “我听到一个声音!” “什么声音?” “一声‘啊’字!” “是谁的声音?” “好像是鞅儿的,对,就是他的!” 冷向泪水出来,吸一口长气,淡淡道:“是娘听错了,这儿是旷野,四周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任何声音!” “是哩,是娘听错了,是娘??太想鞅儿了!”老太悲哭起来。 “娘,你要想哭,就哭一阵子,这儿没人!” 老太却不哭了,拿袖子擦去泪,问道:“宛城到没?” “娘??” “走有十几天了,从於城到宛城,听说只有二百多里。” “娘??” “向儿,怎么了?” “我们不去宛城了。” “不去宛城,去哪儿?” “韩国??向儿的家??” “鞅儿不是封在商地吗,我们为什么要去韩国?” 冷向迟疑一下:“商君他??他??他太忙了,他让向儿照顾你,向儿这把你接回老家??” “鞅儿他??”老太怔了半晌,泪出,“为了他的国,永远不要他的娘了吗?” 冷向更咽:“娘??你有向儿??有向儿??” 老太再陷悲伤,抽噎起来。 冷向轻轻拉上窗帘,走到一侧,遥望西方,眼中泪出,向天默祷:“商君,我的主公,冷向晓得??你上路了??你安心走吧,你的娘就是向的娘,向??养老送终??” 豪餐佳酿,公子华盛宴款待朱佗。 酒过半酣,公子华放下酒具,盯住朱佗道:“在下有句直言,不知佗兄想不想听?” 朱佗拱手:“公子请讲!” “良禽择木而栖,智者择主而仕。魏地居中四战,非英雄成就大事之地;魏王昏庸老迈,亦非英雄背可靠依之主。秦公睿智、年轻,是个干大事的明君,以佗兄才具,若是留秦,定能尽性施展,成就一番大业!” “公子所言,佗已尽知。只是,佗受魏恩多年,魏王未曾负佗,佗亦不忍负主!” “据在下所知,佗兄在魏营服役近十年,历战无数,不过是百夫之长,若在秦营,少说也是个官大夫!” 朱佗不动声色:“少德之人,不敢望高位!” 公子华急了:“佗兄若是无德,何人敢言有德?” “有德之人不听背主之言。今公子言之,佗听之,已失德矣,敬请公子勿言!” 公子华长叹一声:“知佗兄的人,还是君上啊!” “此言何解?” “君上念兄忠义,赦兄回魏,在下惜兄之才,坦言劝兄留秦,君上告诫,忠义之士是留不住的。在下不以为然,今日始信!” 朱佗一阵感动,拱手道:“请公子转奏秦公,特赦之恩,佗没齿不忘!佗在此起誓,有生之年,绝不做害秦之事!” “佗兄之言,在下一定转奏。”公子华举爵,“佗兄,干!” 宴毕,朱佗动身离秦,临行前寻到陈忠,将一个包裹托他转给陈轸。 “主公,这是朱兄捎来的!”陈忠双手呈上。 陈轸急道:“朱佗呢?” “走了。” “哪儿去了?” “他不肯说,想是回魏了吧。” “他??没说别的什么吗?” “想是秦人不让他说。” 陈轸点头:“肯定是了。” 陈轸打开包裹,见里面是一张羊皮,皮上密密麻麻抄写着数不清的小字,为首一行赫然写的是:商君书。 尧山深处是一片接一片的墨家大营。 一个墨者在前引路,冷向牵着商鞅的母亲跟在后面,一步一步地走进主厅。 主厅是一个巨大的草堂,造型甚美。墨家巨子随巢子端坐于席,身后站着宋趼。 引路墨者趋前,揖道:“报,这位客人定要求见巨子!” 随巢子回个礼,盯住冷向。 冷向凝视他:“你就是墨者巨子随巢子?” “老朽便是。客人是??” 冷向拱手:“韩人冷向,曾是秦国商君府门人。” “商君府?”随巢子看向身边的老太,“老夫人是??” “商君生母,卫国先君媵妃戚氏!” 随巢子拱手:“随巢见过卫国夫人!” “夫人不敢当!”卫妃戚氏鞠躬道,“老身见过墨家巨子!” 随巢子走到一侧,亲手摆下两个席位,扶戚氏坐下,又伸手礼让冷向。 冷向挨住戚氏坐下,对随巢子拱手道:“冷向此来相扰巨子,是有一事相托!” “何事?” “商君近日著写一书,堪称毕生心血,向以为奇,密抄了一个副本。商君已将正本献给秦公了,余下这个副本,向思虑再三,决定托于巨子!” “奇书何在?” 冷向转对戚氏:“母亲,请出奇书!” 戚氏将手伸进衣襟,在胸前摸索一阵,扯出一包极其细密的丝帛,递给冷向。 冷向双手呈给随巢子。 随巢子接过,展开。丝帛有二尺宽窄,五六尺长短,由左至右,密密麻麻写着数以万计的小字。 随巢子收起,看向冷向:“既为奇书,冷先生为何自己不留?” “向心已死,留之何益?” “你心既死,为何又不惜千里奔波,进此深山老林,将此书托付老朽?” “秦公得到此书,必视为至宝,珍之藏之,使之难见天日。商君志在天下,非在秦一隅。在向心中,有天下之志者,非墨者莫属。能使此书弘扬于天下者,亦非墨者莫属,向是以冒昧入谷,以此书敬呈巨子!” 随巢子拱手道:“冷先生高义,随巢知矣。”转对宋趼,“为贵宾备餐,洗梳,安排歇息!” “谢巨子。书既呈送,向愿已遂,这就随母去矣!” “这??好吧,”随巢子也不客套,对宋趼道,“安排墨者,护送先生入韩!” 冷向拱手:“谢巨子!” 打更的梆子敲响二更。 魏宫后花园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入夜的宁静。毗人引公子卬沿一条花径,左拐右转,步履匆匆地走向御书房。 就在望见书房时,公子卬放慢步子,扯住毗人的衣襟小声问道:“这个时辰了,父王召我进宫,可有大事?” “老奴不知,安国君,请!”毗人不予回答,伸手礼让。 公子卬吸一口气,硬起头皮跟在毗人后面走向院门。 书房里灯火通明,魏惠王端坐几前,案上摆着各色酒肴,几个宫人侍立。公子卬趋入时,望见旁侧侍席正襟危坐的是司徒朱威。 公子卬心里咯噔一沉,纳闷道:“这厮为何也在这儿?”无暇多想,叩道,“儿臣叩见父王,恭祝父王万安!” “呵呵呵,卬儿免礼,”魏惠王笑着指向朱威对面的几案,“坐!” “谢父王!”公子卬起身走过去,坐定。 魏惠王对侍酒:“上酒。” 侍酒斟酒。 公子卬看向朱威,见他也是茫然。 “呵呵呵,”魏惠王端起酒爵,“这夜半更深的,寡人邀请二位来,不为别的,只为喝爵浊酒!来来来,干!”率先饮下。 朱威、公子卬各自饮下。 “父王,这酒??”公子卬欲言又止。 “呵呵呵,寡人请你们喝酒,是为一个人饯行!” “饯行?为何人饯行?” “商鞅!” 公子卬目瞪口呆,不无诧异地看向朱威。 朱威也是一怔,小声道:“陛下,商鞅他??” “走喽!”魏惠王摸出一封密函,“你们看看!” 毗人接过,交给朱威。 魏惠王看向朱威:“朱爱卿,念出声来,让卬儿也听听!” 朱威展开,念诵:“启奏陛下,秦宫大戏总算演完一出,商鞅今日伏法,被新君车裂于渭水河滩。臣欲在咸阳多住几日,为陛下再演一出好戏,乞请恩准!臣轸叩首。” “啧啧啧,”魏惠王咂舌道,“寡人没看出来,陈轸真还有几下子,是个能臣哪!” 公子卬啪地将酒爵置于几上,爵中酒溅出:“父王,若是为商鞅饯行,恕儿臣不饮!” “呵呵呵,卬儿呀,你为何不饮?” “那贼出尔反尔,死有余辜,我们为何为他饯行?” 魏惠王对侍酒:“为安国君斟酒。” 侍酒上前,将公子卬的酒爵重新倒满。 魏惠王转对公子卬道:“安国君,端起来。” 公子卬看一眼朱威,见他已经端起,只得端起酒爵。 “商鞅赤心为秦,立下盖世奇功。秦人不加报答不说,反而以怨报德,使用极刑戕害忠臣。商鞅虽为大魏公敌,但就人论人,确为大才,秦人不惜,寡人惜之。二位爱卿,来,满饮此爵,为商鞅的冤魂饯行!” 三人同饮。 朱威轻叹一声:“唉,九泉之下,商鞅若能听到陛下作此公论,不知该作何想?” 公子卬不屑地哼出一声:“还能想什么?必是在那儿追悔当年为何有眼无珠、弃明投暗哩!” “呵呵呵。”朱威干笑几声,别过脸,看向惠王。 魏惠王目光依次扫过二人:“二位爱卿,常言道,敌变我变。秦公暴毙,新君登基,旧党东山再起,商鞅横遭车裂,数月之间,秦宫连遭大变,你们说说,寡人该当如何应对才是?” 公子卬拱手,激动道:“父王,秦人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儿臣奏请起兵伐秦,夺回河西,雪我前耻!” 魏惠王看向朱威:“朱爱卿以为如何?” 朱威摇头:“臣以为不妥。” “为何不妥?” “不妥有二,一是秦室仍在为先君治丧,乘丧伐国,不仁。二是伐国先治军,治军先治粮草。今日我军无锐卒,库无余粮,以何伐之?” 朱威点在穴上,魏惠王长吸一口气,看向公子卬。公子卬嘴唇吧咂几下,咽下了。 魏惠王目光移向朱威:“爱卿之意是,我当静观其变,坐等其乱了!” 朱威拱手:“王上圣明!” “嗯,”魏惠王捋须道,“爱卿所言甚是。秦公磨剑一十八年,方得河西。寡人也得学一学他,再忍几时,看看这个毛头小子有何能耐。二位爱卿,眼下之急,不是伐秦,而是励精图治,是卧薪尝胆,是选贤任能。当年寡人错失商鞅,让秦人得之,致使河西易手。今日秦人诛杀贤能,寡人决定反其道而行之,用贤任能!” 朱威起身,叩首:“陛下果能如此,我光复河西指日可待矣!” 魏惠王扬手:“朱爱卿请起。” 朱威再拜谢过,起身坐下。 魏惠王犀利的目光扫过二人:“今召二位来,喝酒饯行倒在其次,谋议大事才是真章。这个大事就是相国人选。” 听到谋议此事,朱威、公子卬皆吸一口气。 “二位爱卿,寡人此生征战无数,有胜有负,多不挂在心上,唯有河西之辱,寡人实在放不下啊!眼下机会来了,秦国没有嬴渠梁,没有商鞅,就如广厦没有栋梁,经不住风暴了。风暴在哪儿?”魏惠王说得激动,拳头咚咚震几,“风暴就在这儿!” 公子卬激动道:“父王,我们—” 魏惠王摆手打断他:“风暴是要掀起来的。由谁来掀?不是寡人,而是,”指二人,“你,你,还有文武百官!可百官由谁来辖制呢?寡人吗?寡人老了,辖制不动了。寡人迫切需要一个大才!” 公子卬、朱威互看一眼,又都转向惠王。 “白相走有数年了,相位一直空缺。不是寡人不想立相,是寡人未能觅到合意的治国大才!” 公子卬急道:“父王—” 许是知他想说什么,魏惠王再次打断他,顾自言道:“大才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寡人要你们细细访查,但得大贤之才,寡人必举国相托!” 朱威拱手:“谢王上信任,臣必竭诚尽力,为我王访得大才!” 公子卬拱手应道:“父王,儿臣以为,大才就在身边,还访什么呢?” 魏惠王看向他:“大才何在?” “就是父王方才盛赞的能臣—陈轸!” “呵呵呵,陈轸倒是一个人选。” 朱威心里却咯噔一紧。 墨家大营的草庐里,随巢子坐在席上,展开丝帛做成的《商君书》,就烛光捧读。 读着读着,随巢子额头汗出,眼睛盯紧书中一段:“??民不贵学,则愚;愚,则无外交;无外交,则国安不殆??重刑而连其罪,则褊急之民不斗,狠刚之民不讼,怠惰之民不游,费资之民不作,巧谀、恶心之民无变也??国强而不战,毒输于内,礼乐虱官生,必削;国遂战,毒输于敌,国无礼乐虱官,必强??” 随巢子眉头微皱,再读,又见一段更犀利的文字:“??能生不能杀,曰自攻之国,必削;能生能杀,曰攻敌之国,必强??夫圣人之治国也,能抟力,能杀力??力多而不攻,则有奸虱。故抟力以1务也,杀力以攻敌也??” 随巢子合上书卷,饱经风霜的老脸上再现忧容,平阳惨案的场景浮在眼前: —院子里横七竖八全是尸体,死状各异。 —两个孩子旁边,一溜儿躺着十数具女尸,个个衣衫不整,显然在被屠杀前遭集体奸污。 —告子一脸疑惑地望着随巢子:“巨子,老人他??” —敲锣老人迈着僵尸般的步伐渐去渐远。 ???? 随巢子思绪回来,长叹一声:“唉,秦国若以此书治国,天下大祸矣!” 魏使驿馆里,戚光使人打包行李,收拾行囊。 陈轸从外面进来,诧异地盯住他:“戚光,这是做啥?” 戚光停下收拾,看向他:“准备回安邑呀!” “谁让你准备回安邑了?” “咦,”戚光怔了,“商鞅不是已经死了吗?” “唉,”陈轸夸张地摇几下头,“你个戚光呀,该忙的不忙,不该忙的瞎忙。快去备车,太师府!” 太师府的正堂里摆着香案,案上供着牌位,上书“三百贤士英灵”,再前面是个精致的祭器,上面摆着商鞅满是污血与灰土的人头。甘龙、杜挚、公孙贾等群聚一堂,祭拜因抗法而在渭水边被商鞅腰斩的亡灵。 大宗伯赵良主持祭礼,气氛凝重而压抑。 陈轸大步走进来,站在香案的前面,久久地凝视商鞅变形、污秽的容貌。良久,陈轸朝这个脏头深鞠一躬。 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甘龙感慨万千:“陈上卿这般重情重义,实出老朽意外!” 陈轸看向他道:“不是在下重情,而是你们祭在这儿的,实在是个不朽的人!” 杜挚等皆是震惊,无不愠怒地看向陈轸。 公孙贾目光逼视:“陈轸,你??说谁不朽?” 陈轸指向商鞅的头:“这个人!” 众人皆怒,纷纷围向陈轸。 甘龙以眼神斥退众人,看向陈轸:“陈上卿,你来此地,说这等话,依旧是因为他是你的兄弟吗?” 陈轸摇头:“非也。” “既然非也,你且说说,他为何不朽?” 陈轸看向甘龙、赵良等:“诸位请随轸来!”说着大步走出。 甘龙等人互看一眼,跟他出来,走进西厢偏厅。甘龙主席,陈轸、赵良客席,杜挚、公孙贾侍坐。 陈轸从袖中摸出朱佗交给他的羊皮,递给甘龙:“太师请看这个!” 甘龙展开,阅读。 甘龙的一双老眉翘动起来,呼吸越来越急促。 “太师,这是商鞅的绝书!” 甘龙急切道:“此书??” “它不是书,只是书的片断,是朱佗寻机抄录下来的。它的正本,洋洋洒洒一厚册子,若是不出在下所料,此时当在秦公案头!” 甘龙长吸一口气,老眉凝起。 “将刑之时,在下给商鞅饯行,商鞅留下一句话,太师或感兴趣。” 甘龙抬头看他:“何话?” 陈轸模仿商鞅话音:“卫鞅身可以死,名却不灭。”又指甘龙手中的丝帛,“他的这个名,当在此书之中!” “上卿讲得是。”甘龙转对杜挚、公孙贾道,“十几年来,老朽一直在琢磨商鞅的法,其中一些,老朽搞明白了,另有一些,老朽百思不得其解。”扬了下手中的羊皮,“今天,看了这块羊皮,老朽得解了!” 杜挚、公孙贾直盯羊皮。 甘龙将羊皮递给赵良:“你们几个也都看看。” 赵良接过,杜挚、公孙贾急不可待地凑过头。三人阅毕,惊诧、愤怒交集,纷纷抬头看向甘龙。 “你们这都看到了吧?”甘龙愤愤说道,“‘王者,国不蓄力,民不积粟。’这是什么东西?国家不积力,百姓不积粟,反而能王天下?‘圣人之为国也,1赏,1刑,1教。’古往今来,哪个圣人是这么‘为’国的?只有他卫鞅!还有这‘民弱国强,民强国弱’,他这是想把秦国带到哪儿去?” “太师说得是,真正可怕的是这几句,”赵良指着羊皮,“‘以强攻强弱,强存。以弱攻弱强,强去。强存则弱,强去则王。故以强攻弱,削。以弱攻强,王也。’” 杜挚来劲了:“嘿,这几句在下正费解呢,请先生解之。” “卫鞅是说,以强民来攻杀强民和弱民,剩下的是强民;以弱民来攻杀弱民与强民,剩下的是弱民。国有强民则弱。国无强民则王。所以,以强民攻弱民,国弱。以弱民攻强民,则王天下。” “这??何谓强民?何为弱民?” “在座诸位,当是强民仆役、鄙夫,当是弱民。” 杜挚以拳击案:“让仆役、鄙夫来治理我等,反而能够王天下,哪来这等浑理?” “还有这句,‘国以善民治奸民者,必乱,至削;国以奸民治善民者,必治,至强。’” 公孙贾恍然若悟:“怪道他府中用的全是奸民!” 杜挚朝案上又是一拳:“真该将他碎尸万段!” 陈轸苦笑:“即使碎尸万段,只要这部书在,只要商君的法令行于秦国,商君就永远是商君,诸位的后世,只能成为大字不识、只会耕种的弱民!” 公孙贾恨恨说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太师,我们要求废法!” 甘龙沉思有顷,抬头,扫视众人,长叹一声:“唉,成为弱民倒在其次,老朽所虑,是我大秦国的长治久安哪!” 杜挚不解了:“大秦的长治久安?” 甘龙转对老家宰:“备驾!” 公孙贾看向他:“太师?” 甘龙从公孙贾手中拿过羊皮:“老朽这去面君!”起身。 陈轸摆手喝止:“太师且慢!” 甘龙看向他。 陈轸指向那块羊皮:“太师此去,千万甭提这个!” 公孙贾看向他,不解道:“咦,为什么不能提?” “一是它来路不正,二是它属于在下。” 甘龙点头应道:“嗯,上卿提醒得是。”将羊皮还给陈轸,“上卿,老朽多谢了!” 陈轸双手接过,拱手:“祝太师驾到功成!” 秦宫偏殿里,甘龙缓缓跪下。 惠文公诧异道:“老太师,方才不是见过礼了吗,你这??”起身,欲拉他起来。 “君上,老臣此跪,只为一请!” “太师何请?” “为我大秦的千年大业计,老朽恳请君上颁诏废法!” 惠文公吸一口气:“废法?废何法?” 甘龙一字一顿:“叛国逆贼所立的新法!” 惠文公缓缓坐下。 “君上,老臣此请,非为家室计,而是为我大秦基业啊!” “老太师,你请坐下,慢慢讲!” “谢君上!”甘龙起身,坐下,“君上,就老臣所察,商鞅是个彻头彻尾的奸贼,以巧言令色迷惑先君,以严刑苛法祸我臣民,钳我臣民之口,辱我臣民之身,虐我臣民之心,致使举国之民敢怒而不敢言,即使先君也被他裹胁,唯他马首是瞻。所幸君上英明,以奸贼之道治奸贼之身,举国欢腾。老臣以为,君上既除逆贼,就当废奸贼之法,否则,奸贼身死,其法长留,岂不是继续祸殃百姓吗?” 惠文公微微一笑:“老太师,说下去。” “奸贼行法十几年,老臣读法十几年,读来读去,读出一身的冷汗哪!” “哦?”惠文公身体前倾,“你是怎么读出一身冷汗的?” “奸贼之法,说来说去,无非二字,1民。何谓1民,就是让举国之民只做一事,耕种。人人耕种,仓库满了怎么办?外战。谁来外战?耕民。如何让耕民外战?使其贫,使其辱,使其愚,使其惧,使其无欲,使其唯命是从。唯谁之命?唯奸贼之命。君上啊,长此以往,臣不敢设想!耕民皆战死,何以续其耕?臣民皆贫弱,何以附远民?臣民皆受辱,何以立其身?臣民皆愚痴,何以筹长策?臣民皆诺诺,何以出诤臣?臣民皆无欲,何以励其志??” 甘龙一连串雷霆之问,听得惠文公额头汗出,以袖拭之。 “君上啊,如果举国之民只知耕战,不知商贾技巧,不知陶艺歌舞,不知博闻辩慧,不知礼乐修行,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邪恶国家啊?以此治世,即使战胜,又能如何?即使得到天下,又能如何?君上啊,竭泽而渔,毁林而猎,断非智者所为!” “老太师,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了。”甘龙略略一怔,应道,“臣只想恳请君上,早日废除恶贼的恶法,使我大秦基业昌盛,国泰民安!” “老太师所请,寡人已经晓得了。新法为先君时所立,若要废之,当是大事,容寡人详加斟酌,如何?” 甘龙拱手:“拜托君上了!老臣告辞!”说罢起身,缓缓退出。 甘龙老迈的身躯缓缓下车,走上太师府前的台阶,拐杖拄在石阶上,发出咚咚的声响。一直守候消息的陈轸、赵良、杜挚、公孙贾等听到声音,迎出来,扶他走进院中。 杜挚急切道:“君上怎么说?” “唉,”甘龙长叹一声,“君上说,法为先君所立,废法是大事,要详加斟酌!” “这??”公孙贾欲言又止。 “君上有君上的难处啊。” 杜挚问道:“什么难处?” 赵良赞同道:“嗯,先君尸骨未寒,君上若废先君之法,就是不孝。” “怎么办?” 公孙贾两手一摊:“还能怎么办?等呗!” 杜挚心有不甘,狠跺一脚:“噫!” “哈哈哈哈!”陈轸爆出一声长笑。 众人皆看过来。 “干着急有什么用?”陈轸笑毕,缓缓说道,“既然君上为难,诸位大人何不想君上所想呢?” 杜挚不解道:“陈上卿,你这是??” “在下之意是,诸位大人可说服朝野上书,奏请废除新法。上书的多了,就可形成民意。民意一旦形成,情势就另当别论喽。” 众人皆是一震。 “嗯,”甘龙捋须,点头应道,“陈上卿所言,并非不可行。君上看到民意如此,或会顺水推舟,恢复我大秦祖制!” 杜挚拱手道:“既然老太师发话了,我等这就分头动起来,知会亲朋好友各上奏本,吁请君上废除新法,恢复祖制!” 几案上码起一堆堆的折子,上面无一不写“废除逆贼恶法,复我穆公祖制”等字样。 惠文公面色阴沉,随手翻过几个折子,眉头渐渐横成一道,缓缓望向侍坐于客席的嬴虔,苦笑道:“他们都要废法,叔父意下如何?” “让叔父讲心底话吗?” 惠文公给出一笑:“当然,你是叔父!” “叔父一如既往,不赞成新法。” 惠文公吸一口长气,眉头凝住。 “不过,”嬴虔话锋陡转,“先君之命不可废,先君临终嘱托叔父坚守新法,叔父答应了。既然答应了,叔父就不再置议。新法是废还是不废,听凭君上圣裁!” 惠文公嘘出一口气,拱手道:“得叔父此话,驷心甚慰。” 嬴虔从宫中回来时,甘龙仍然候在他的府上。 “甘龙兄,”嬴虔摊开两手,做出无奈的手势,“你所说的嬴虔全都知道,只是,唉!” “太傅有何难言之隐?” “你有所不知,先君临终时,嘱托在下辅佐君上,坚守新法,唉,在下??” “太傅答应了?” “这个??君上临终之托,不应也得应啊。” “太傅起誓没?” “誓倒是没起。” 甘龙嘘出一口气:“没有起誓,就没什么好顾忌的!” “我??” “太傅呀,”甘龙打断他,急切说道,“只要奸贼之法不去,秦国就会断子绝孙哪!活到这把年纪,甘龙我算是活明白了,甘龙我算是看清楚了,那奸贼来到秦土,压根儿就不是来帮我们的,而是来祸害我们的。什么叫1民?用那厮的话说,就是所有的老秦人只能耕种,只能打仗,其他什么都不能做!什么商贾交通,什么酒歌醉吟,什么琴棋诗赋,什么五礼六乐,什么狩猎游园??所有的所有,都在被禁之列!而没有这些,过得还叫日子吗?生下来只知耕地,长大后只知杀人,活得还叫人吗?” “唉!”嬴虔轻叹一口气,低头,掩面。 “太傅大人,老甘龙此来非为恳求帮忙,而为掏出几句心窝里的话,因为你不是别人,你是叔父,你和君上是一家人!老甘龙什么也不想,老甘龙只想知会叔父,老甘龙想明白了,老甘龙活腻味了,为了老秦人的子孙后代,老甘龙决定豁出这条老命,誓把这奸贼的奸法废掉!”说毕,甘龙转身,大步径去。 “老太师??”嬴虔由衷感动,追出府门。 走出大门,甘龙没有停留,也没有回头,迈着颤巍巍的步子,在鹰头拐杖咚咚的捣地声中渐去渐远。 望着甘龙远去的身影,嬴虔眼中出泪,心道:“甘龙兄,你有所不知,不是嬴虔不想废法,是君上不想废啊!” 甘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香火缭绕,供品陈列。甘龙、甘茂双双跪叩,门口的光影在一点一点移动。过有至少半个时辰,甘龙仍然不置一辞。 甘茂急了,抬头看他,不解道:“父亲?” 甘龙似乎等的就是他的发问,盯住他道:“茂儿,当着列祖列宗的面,你实意说,君上如何?” “是个明君!” “明在何处?” “从先君治丧迄今,君上断事有据,未曾滥杀一人,亦未曾滥颁一诏,即使处置商鞅,也做到了仁至义尽,没有连坐冷向与朱佗。” “晓得他为何放走冷向与朱佗吗?” “茂儿不知。” “在他眼里,朱佗是我甘府的人,没有他,拿不到逆贼。至于冷向免死,是献出了一册书!” “什么书?” “逆贼的遗书!” “遗书能有什么?” “为父看过部分内容,主要是解释恶法,恐怖至极!” 甘茂深吸一口气。 “之前为父只晓得奸贼的法恶,不晓得为什么恶,这下明白了。茂儿,为我老秦人计,为天下计,这个法都必须废!” “父亲,听公子华说,君上没有废法的意思!” “为父晓得。君上做太子时,一向厌恶奸贼及其新法,俟其上位,诛了奸贼,却不废新法,想必就是为奸贼的遗书所惑,欲步先君后尘。茂儿,这正是为父觉得可怕的!” “果如此,该当如何?” “没有别的办法,为父决定以老朽之躯唤回君上的理智!” 甘茂震惊:“父亲?” 甘龙看向诸多牌位:“茂儿,看看上面,列祖列宗在召唤为父呢!” 甘茂涕泣:“父亲??” “茂儿,为父老身可殉,甘家血脉却不可断!” “这??” “为父之意是,你向君上密奏,就说为父图谋废法!” 甘茂连连摇头:“父亲,这这这??这怎么能成?” 甘龙决断道:“当着列祖列宗的面,你这就奏陈!”说完颤巍巍地起身,拿出备好的竹简与笔墨。 “父亲??天哪??”甘茂号哭。 甘龙声色庄严:“拿起笔来,为了甘家的血脉,写!” 甘茂朝甘龙跪下,拿笔的手剧烈颤抖。 烛光下,甘龙狠劲磨墨,甘茂颤抖着手蘸墨、写字,泪水大颗大颗地滴下。 甘茂再也写不下去了,扔下笔,号啕大哭:“苍天哪—” 甘龙拾起笔,重新蘸好,递给他,声色俱厉:“甘茂,列祖列宗都在看着你呢,来,为父口述,你写!臣甘茂密奏君上??” 翌日午时,惠文公正在捧卷阅读,御史走进来,抱着一厚摞奏章,小声禀道:“君上,这是今日收到的!” 惠文公放下竹简,指下几案。 御史放下。 惠文公挨个翻看,几乎清一色是奏请废法的。 看到最后一卷时,惠文公眼睛一亮,拆开翻阅。奏章上字迹扭曲,上面还有斑斑滴痕,显然是泪水留下的。在奏章末尾,赫然在目的是“??臣甘茂泣血以告”一行。 惠文公合上奏册,微微闭目。 一阵脚步声急,公子华匆匆趋进,禀道:“君兄,出事了!” 惠文公睁眼:“哦?” “宫前聚起一大拨人,吁请君兄废除新法!” 惠文公震惊,看向他道:“是何人聚众?” “老太师。” “还有何人?” “杜挚、公孙贾,赵良及其弟子皆在。” 惠文公闭目有顷,猛地睁眼:“全抓起来,一个不漏!” 一大群市民及官员聚集在宫门前的广场上,杜挚、公孙贾等旧党及赵良等一帮儒生赫然在目。 甘龙站在宫前最高一级台阶上,白胡须在风中飘,声泪俱下:“??种地,开战,再种地,再开战??如此这般,循环往复,难道这就是我们老秦人的宿命吗?我们生儿育女,难道为的就是这个吗?不让我们老秦人读诗书,不让我们老秦人识筹算,国遇大事,谁来运筹?两军对抗,谁来布阵?难道要永远仰仗他们外邦人吗?有朝一日,那些外邦人篡了我们的国,霸了我们的家,欺了我们的妻,辱了我们的女,而我们老秦人却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仓无积储,囊无寸金,有谁敢多说一句话吗?有谁敢动他们一根手指头吗?没有人敢!因为说了,就叫非议;动了,就叫内斗。外加连坐法,苍天哪,我们老秦人的活路在哪儿啊?呜呼哀哉!”仰天长哭。 在场众人纷纷悲哭。 杜挚跳上台阶,振臂高呼:“有血气的老秦人们,我们跪下来吧,我们吁请君上,废除奸贼恶法,还我清平乾坤!”说毕扑通跪下。 众人振臂高呼:“废除奸贼恶法,还我清平乾坤!”一齐跪下。 一阵响动,宫门大开,一队荷枪甲士冲过来,将人群团团围住。 甘龙似是没看见,扑通跪地,仰天长啸:“苍天哪,救救我们老秦人吧!” 就在甘龙等所有聚众者被悉数抓起来的同时,陈忠急急慌慌地跨入魏使馆的院门,冲屋里大喊:“主公,主公—” 陈轸与戚光急走出来,看向他:“怎么了?” 陈忠手指外面:“老太师他们??被秦公抓起来了!” 陈轸、戚光皆是震惊,互看一眼。 “老戚,”陈轸缓过神来,“快,收拾行囊!” 戚光颤声应道:“好??好咧!” 陈轸转对陈忠:“知会秦室,就说国有急务,魏王召轸!” 公子华得到知会,匆匆走进,向惠文公禀道:“陈轸跑了!” “哦?”惠文公平静地看向他,“何时走的?” “迎黑时分,说是国有急务,王上召他!” “跑就跑吧。” “他??”公子华心有不甘,“他把我们全搞乱了!” “呵呵呵,华弟呀,你看清爽,乱了吗?” 公子华挠头。 车卫法拿着案册趋进,叩道:“禀报君上,聚众抗法案审结,甘龙、杜挚、公孙贾三人俱认罪,从众二百一十三人,其中公大夫以上二十七人,多为世家名门,儒者赵良及其徒子计一十三人,俱已收押,另收押连坐者计九百七十八口,涉二百一十一户,如何处置,请君上圣裁!” 惠文公看向他:“依法该当如何?” “妄议朝政,聚众抗法,依法当处腰斩,连坐者同罪!” 惠文公略略皱眉,果决说道:“甘龙三人斩首,从者并连坐人等,剥夺家财,发配西陲戍边,许其戴罪立功!儒者赵良及其徒人,驱逐出境!” “这??不合新法!” 惠文公一字一顿:“合旨!” 车卫法怔了下:“臣??领旨!” 惠文公转对内臣:“甘龙之子甘茂大义灭亲,密奏有功,晋爵一级,赐田三十井!” 内臣拱手:“臣遵旨!” 就在宫门外面的广场上,也就是甘龙聚众闹事的地方,临时搭起了一座监斩台。 监斩台上,行刑官车卫法端坐于主席,监斩官是嬴虔与公子疾,分坐两侧,中大夫以上官员全部肃立观刑,官加一级的甘茂赫然在列。 甘茂的眼睛死死盯在甘龙身上,似乎要把他记牢。 列国使臣依旧列席,只是不见了陈轸。 行刑台上,甘龙、杜挚、公孙贾三人被绑,跪地。 行刑台下,站着数以千计已习惯了新法的咸阳市民。 午时已至,第一通鼓毕。 紫云公主如飞般跑进祖夫人宫中,急急叫道:“祖夫人,我哥要杀老甘龙了!” “啊?”祖夫人打个惊怔,“这驷儿,老身不是告诉他不要杀吗?” “他还是要杀。” “在哪儿?” “就在宫门口!” 祖夫人将拐杖捣得当当响:“荒唐!叫嬴驷过来!” “来不及了,方才我已听到鼓响!” “老天爷呀!”祖夫人忽地起身,“快,扶老身去见那个小煞星!” 复兴殿里,内臣从笼中取出第二只死鸟:“君上,还剩下最后一只!” 惠文公怔怔地看着他手中的死鸟。 公子华趋进。 惠文公看向他:“华弟,辰光到没?” 公子华拱手:“该是第二通鼓了!” 惠文公起身,拿起佩剑:“走,为老太师送行!” 公子华惊愕:“君兄?” 惠文公没有应声,大步跨出。 惠文公在前,内臣陪着,公子华、车卫君一左一右护在两侧,刚走出殿门,远远望见紫云搀着祖夫人急走过来。 惠文公一怔,假作没看见,拐弯给她个背,大步走去。 祖夫人拐杖捣地,大声叫住:“是驷儿吗?” 惠文公只好住脚,转过身,迎向祖夫人,跪叩:“祖夫人!” 祖夫人气呼呼道:“你还是要杀老甘龙?” 惠文公起身:“祖夫人??” “你还要在宫门口杀?” “驷儿??” 老夫人不由分说:“老甘龙是你公父都没杀的人,你能杀他吗?去,给老身放人!” “驷儿??这就去!”嬴驷转个身,匆匆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紫云怔怔说道:“祖夫人,君兄他??” 祖夫人以拐拄地,泪出:“唉,越来越像那个不称心的逆子了!” 宫道上,第二通鼓声传过来,嬴驷加快脚步。 公子华赶前一步,小声问道:“君兄,放人吗?” 惠文公转对内臣:“传旨,从今日起,所有妇人不许出后宫一步,包括祖夫人!” 内臣拱手:“臣领旨!” 刑场上,第三通鼓响。 车卫法正欲扔下令签,宫门大开,远远传来公子华响亮的声音:“君上驾到!” 车卫法等离席,所有朝臣及观刑人皆朝惠文公叩首。甘龙三人也各睁眼,看向这个年轻的君上。 惠文公健步走下台阶,走到监斩台上。 台上台下,无数目光射向惠文公。 惠文公在车卫法的主席位站定,没有坐下,挥拳有力,声如洪钟:“臣民们,今天,上天降威,诛杀逆臣甘龙、杜挚、公孙贾三人。寡人借此机缘,向天下臣民一诉衷肠!”略顿,挥拳,“二十年前,卫人商鞅离魏赴秦,辅佐先君,变法强秦。我大秦推行新法十余载,民富国强,一战光复河西,二战轻取商於,威服列国。秦国能有今日,皆商君之功。先君薨天,寡人以国父之礼善待商君。然而,逆臣甘龙、杜挚、公孙贾三人,一向视新法为敌,视商君为眼中之钉、肉中之刺,在多次谋杀商君未果之后,借寡人新立、举国大丧之时,串联朋党,栽赃陷害商君,逼迫商君四处奔逃,最终走上结楚卖国之路。然而,甘龙等人意不在商君,而在商君之法。及至商君遇难,甘龙诸人越发肆无忌惮,频繁密谋,屡屡上奏,以三朝老臣、有大功于秦之资历胁迫寡人废除先君新法,恢复旧制!臣民们,无规不可以成方圆,无法不可以立盛世。商君之法非商君一人之法,乃兴我大秦的根本大法,先君毕其一生,殚精竭虑,方使新法深入民心,秦人循依。今先君尸骨未寒,甘龙诸人竟就这般结党聚众,咆哮朝野,目无寡人,堪称不忠不义!是可忍,孰不可忍。寡人别无选择,只能依法处置!” 众人面面相觑。 “臣民们,如果大家眼睛不瞎,耳朵不聋,定能看得见,听得明,若无新法,我大秦能有今日之盛吗?臣民们,难道你们愿走回头路,愿让大秦再度国弱民贫,如羔羊般任人宰割吗?” 群情激动,异口同声:“不愿意!” 惠文公猛一挥拳:“答得好!寡人在此向先君在天之灵起誓:在寡人有生之年,先君之法,永不改变!” “先君之法,永不改变!” 行刑台上,背后各插一个“斩”字号牌的杜挚、公孙贾面如死灰,不服地看向甘龙。 杜挚对甘龙道:“老太师,你听听,与那奸贼是一丘之貉啊!” 公孙贾轻叹一声:“本还以为教过他几日,他该念点儿师徒之谊,没想到这是一个比其父还毒的人!” “蛇生蛇,蝎生蝎,有其父必有其子!” 甘龙睁眼,半是内疚地轻叹一声:“唉,是老朽拖累二位了!” 杜挚、公孙贾泪水流出:“能与甘兄一路同行,我等于愿足矣!” “老朽聚众抗法,是为秦国,你二人舍生赴义,也是为秦国。秦国或由此法所兴,却也必为此法所累!那一天,我们是看不到了,但我们的后人一定能看到!” “太师远瞻,我等叹服。为国死义,我二人无怨无悔!” “还记得先君跟前的三只小鸟吗?老朽总算看明白了!此君不动声色,一石三鸟,算是能君,只斩我三人,而没有连坐其他,算是明君!无论如何,大秦得一个能君明君,我老哥仨也可安心上路了。” 公孙贾恍然若悟:“太师是说,你也是先君笼中的其中一鸟?” “我们哪一个不是先君的笼中鸟呢?” “第三只鸟会是谁?” 甘龙朝台上努嘴:“看,有人记挂老朽,饯行来了!” 公孙贾看去,嬴虔正向惠文公嘀咕什么。惠文公应一声,离开监刑台,大步回宫。公子华等侍从紧跟而去。 嬴虔手执酒爵,侍从提着酒坛,一步一步地走下监斩台,走上行刑台。 二人径至甘龙跟前。 嬴虔从侍从手中拿过酒坛,亲自斟满,捧至甘龙口边:“老太师,嬴虔为你饯行来了。” “老朽谢过太傅!”甘龙张口,饮完。 嬴虔又倒一爵:“这一爵是代君上的。”看向三人,“君上说,为了大秦的千年昌盛,他只能对不住几位老臣了!” 甘龙饮下。 “老太师,你有什么未了之事,交给嬴虔吧!” “请太傅转奏君上一句,终有一天,君上会追悔今日!” “嬴虔一定转奏。” “还有一句闲话,太傅或可一听!” “太师请讲。” “记得先君灵前的三只小鸟吗?” “记得。” “两只小鸟已经死了,下面该是第三只。” “谢太师提醒!”嬴虔拱手,转向公孙贾、杜挚二人,各倒一爵,让他们分别饮下,转过身,步履沉重地走回监斩台。 望着嬴虔的背影,公孙贾张口结舌:“太师,你是说,第三只鸟是太傅?” 甘龙缓缓闭上眼去。 公孙贾看向他,似是不信:“这不可能!此子再毒,总不能连他亲叔也??” 甘龙睁眼,轻叹一声:“唉,能与不能,你我是看不到了!” 鼓声再响。 车卫法掷下令箭:“时辰到,斩立决!” 三个刽子手快步跨上行刑台。 鼓点紧密。 大刀砍下,三颗人头落地。 监斩台上,甘茂双手捂住几近崩溃、扭曲的脸。 入夜,嬴虔在静室独坐,反复掂量甘龙就义前的劝诫:“??记得先君灵前的三只小鸟吗??两只小鸟已经死了,下面该是第三只??” 嬴虔老眉越拧越紧,自忖道:“唉,嬴虔呀嬴虔,你怎么看不透呢?一朝天子一朝臣,商君、太师,还有你,无不是前朝老臣,哪一个都是功高盖世,哪一个麾下都有一拨人,让君上怎么放开手脚呢?你总以为驷儿不懂国事,看来是你老了,眼神不够用了!” 嬴虔自语一时,缓缓起身,拄起一根新做的拐杖,敲打着走向宫城。 惠文公正在捧读《商君书》,宫值太监端着一只玉盘,盘上摆着十余个宫妃的牌子,走进来请他点牌。惠文公随便拿起一只,摆手打发走太监,刚刚埋头于书案,内臣引嬴虔趋进。 惠文公转对嬴虔,指席位礼让道:“叔父,请!” 嬴虔搁下拐杖,坐下:“有点儿晚,臣这??还以为君上歇息了呢!” “才交一更,离歇息尚早!” 嬴虔看向他手中的竹简:“君上得读什么宝书了?” “是商君临终前写给驷儿的,”惠文公大是感叹,“是个能臣哪!”看向嬴虔,“对了,叔父,你这么晚还不歇息,想必是有要事?” “后晌臣代君上向甘龙饯行,甘龙托臣转奏君上一句话,算作遗言!” 惠文公倾身:“老太师怎么讲?” “甘龙的原话是,终有一天,君上会追悔今日!” “今日什么?” “甘龙没说。” 惠文公闭目有顷:“想是今日的所选和所弃了!” “也许是。” “唉,”惠文公愈加感慨,“细细想来,老太师是个真正的忠臣哪!” 嬴虔拱手:“君上此评,足可告慰甘龙三人的在天之灵了!” “叔父,你得空去趟甘府,告诉甘龙的在天之灵,就说他在大街上所讲的每一句话,嬴驷全都听见了,”惠文公从案下拿出一册,“全都写在这上面,一个字儿也没落下!你告诉甘龙,嬴驷会将他的话放在案头,”摆在《商君书》旁边,“时时回味。” “臣一定转告。” “你再告诉甘龙,嬴驷之所以坚持商君之法,一为守成,二为尽孝,三为大秦国的宏图远略。宏图在何处?在关外。远略在何处?在关外。然而,我东是三晋,南是大楚,出关之路皆被封堵,若无商君之法,莫说是图远,即使图存,即使收回河西,也是不易!老甘龙句句要为老秦人着想,难道我老秦人一定要世世代代蜗居关中吗?老秦人粗鄙不化,最好相斗,没有商君之法,就不可能结作拳头,若是结不成拳头,图存尚且不能,又以何图远?” 嬴虔长吸一口气,缓缓点头:“君上远略,臣知矣。臣一定转告甘龙!” “还要告诉甘龙,甘龙、杜挚、公孙贾三室之人皆是忠良,无论徙至何处,寡人都会惦念他们!待到用时,寡人自会既往不咎!” “臣一定转告!”嬴虔从袖中摸出一折,“臣另有一奏,恳请君上恩准!”说着双手呈上。 惠文公打开,看向他:“叔父,你要告老?” “唉,驷儿,说句实在话,叔父老矣,近年来总是头昏耳鸣,记不住东西。君兄在时,叔父尚无感觉。君兄这一走,叔父一下子就觉出了。叔父是真的老了,近些日来,叔父总是思念君兄??”嬴虔说着说着,悲从中来,眼圈红了,以袖遮面。 惠文公鼻子一酸,朝嬴虔缓缓跪下:“叔父心事,驷儿知矣。叔父不是老了,叔父是觉得驷儿稚嫩,需要磨炼,想把这千斤重担全都搁在驷儿肩上,好让驷儿早日磨出老茧来!” 嬴虔对面跪下:“君上,叔父此前错看你了。秦国能有君上,大业必成!” 惠文公直视嬴虔:“谢叔父夸奖!叔父掌管府库粮草,皆为国之重器。敢问叔父,何人可继此职?” “甘龙之子,甘茂。” 惠文公点头:“再问叔父,商君临终之前,向驷儿举荐疾弟和司马错,依叔父之见,此二人如何?” “无论何人荐举,这二人都可大用!” 惠文公拱手:“谢叔父!” 甘茂举家治丧,甘龙的灵柩摆在正堂,但门前冷落,除家人之外,几乎没有前来吊唁的亲友。 甘茂眼中无泪,怔怔地跪在棺前,盯住棺木发呆。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老家宰引着嬴虔走进来。 老家宰凑近,拱手,小声:“少主人,太傅大人来了!” 甘茂抬头,看了下嬴虔,依旧怔怔地看向棺木。 嬴虔献上祭品,在灵前跪下,连磕几个响头,敲着甘龙的棺木道:“甘龙兄,你还没有完全睡着吧,嬴虔这又给你捎话来了,是君上口谕。君上的口谕是:‘细细想来,老太师是个真正的忠臣哪!’君上还说:‘甘龙、杜挚、公孙贾三室之人皆是忠良,无论徙至何处,寡人都会惦念他们!待到用时,寡人自会既往不咎!’” 甘茂拍打棺木,如爆发般号啕大哭:“父亲,我的老父亲啊—” 向晚时分,秦宫正门广场,公子疾跳下马车,正要走向宫门,一辆辎车驰来,在他跟前停下,下车的是司马错。 公子疾惊喜道:“司马兄?” 司马错同样激动:“疾公子!” 二人紧紧握手。 公子疾担心道:“司马兄,商於没事了吧?” “没有。楚人见我守得严密,不敢轻动。” “你这是??” “君上急召,要我日落之前赶到,我这??”司马错看看日头。 “呵呵呵,走,在下陪你。” “君上也召公子了?” “是哩。” 内臣引公子疾、司马错走进正殿。 二人趋至惠文公跟前,跪叩。 “呵呵呵,二位请坐!”惠文公笑着指向两个空着的席位。 二人起身,见公子华、甘茂已赫然在席,遂朝他们拱手见礼,在对面席位坐下。 惠文公依次扫过四人:“四位爱卿,从今日起,你们就是寡人的左膀右臂、股肱之臣了。” 公子华自然一笑,司马错等三人面面相觑。 惠文公转对内臣道:“拟诏,任命嬴疾为上大夫,爵中更,司前上大夫景监职;任命司马错为国尉,爵右更,司前国尉车希贤职;任命甘茂为司徒,爵左更,司太傅嬴虔职,掌管府库粮草!” 三人叩首,齐声:“臣等鞠躬尽瘁,誓死为国,不负君上并前辈厚托!” “这几封任命,明日大朝时宣诏。至于今晚,寡人召请诸位,不是为了要封你们官,也不是想听你们许什么愿,而是要与你们共组队伍,共商国是。寡人看中的是头狼,你们有幸成为寡人选中的头狼,如何组建你们自己的狼群,就由你们自己决定。你们各自提供一个名单,交给寡人,待寡人审核后另择时机任命!” 三人拱手:“臣遵旨!” 第038章|?魏惠王石潭求鲲?三英才炫技逐相 三日之后,陈轸一行数辆马车渐渐抵达安邑城郊,“魏”“使”“陈”等旗帜招展。戚光驾驭居中一辆辎车,陈轸靠厢坐着,二目微闭,开始发福的身躯随着车辆的颠簸而上下晃动。 车辆越来越慢,渐渐停下。 陈轸以为到安邑了,拨开窗帘,探头看下四周,见仍在途中,诧异道:“老戚?” 戚光站在车辕上,向前眺望:“禀主公,是几辆牛车挡在前面,不肯让路!” “嘿,还有这事儿?”陈轸美美实实地伸个懒腰,“正好坐乏了,下来走走!”说毕跳下车,朝前走去。 戚光跟后。 车队前面果然是五辆牛车一顺溜儿不紧不慢地卡在大道中间,刚好将路堵死。后面四辆没有驭手,车中满载书简。最前面一辆是个篷车,车篷却没安,车上放着两个箱子及一些随身被褥等物。一个约四十多岁的中年士子坐在一床被褥上,手捧一册竹简。 两个军卒扯住走在最前面的一头黄牛。 陈忠上前,眼神示意士子让道。然而,那士子显然见多了世面,对陈忠及两个军士不屑一顾。 陈忠急了,对他略略拱手:“这位先生,你挡道了!” 士子瞥他一眼,慢腾腾道:“你这军士好生无礼!你走你的道,我走我的道,谈何挡道?” 陈忠辩道:“好生无理的是你!你的牛车走在前面,占住大道中间,难道不是挡道吗?” 士子夸张地摇头:“谬矣,谬矣!好生无理的是你!我的牛车在先,你的马车在后。我的牛车走在前面,你的马车走在后面。我的牛车在向前走,你的马车也在向前走,你凭什么说我的牛车挡了道呢?” 陈忠显然让他搅晕头了,愣怔半天,这才转过弯来,学其样子放慢节奏:“你??这么说吧,我们的马车跑得快,你的牛车走得慢;走得慢的牛车挡在跑得快的马车前面,跑得快的马车无法超越,走得慢的牛车就叫挡道!” “谬矣,谬矣!”士子晃动脑袋,“飞鸟不动,飞矢不行,何况是牛车马车?” 戚光黑起脸,上前喝道:“什么飞鸟不动?什么飞矢不行?今儿我偏就叫你动,偏就叫你行!来人,把他的牛车给我掀到路边儿去!” 众士兵得令,一呼啦冲上去。 士子急了:“嗨嗨嗨,这就是你们大魏国吗?这就是你们的礼仪吗?你们这是强盗!” 兵士哪管这个,开始站位,准备掀车。 士子扔下书简,从车上跳下,指着众兵士大叫:“强盗,强盗,你们是群强盗!” 众兵士齐喊号子,作势发力:“一、二??” 陈轸重重咳嗽一声:“慢!” 众军士停住。 陈轸走前几步,打量他,缓缓道:“客人可是宋国的惠子?” 惠施瞄他一眼:“子不敢当,在下正是宋人惠施。” 陈轸抱拳长揖:“魏人陈轸多有冒犯!” 惠施瞄一眼身后的旗子:“可是魏国的那个上大夫陈轸?” “正是在下!” 惠施打量他,良久,慢悠悠道:“啧啧啧,好像与传闻中的陈轸不大一样啊!” “怎么个不一样了?” “传闻中的陈轸是陈人,眼前这个却是魏人,名实不符,怎么能一样呢?” “嘿嘿,这个??”陈轸尴尬了,“在下确为陈人,只是现处魏国,所以是魏人了!” “是现吃魏国的饭吧?” “这??” “呵呵呵,”惠施捋须笑道,“吃谁的饭,就姓谁,这也是世间常情嘛!为名实相符,上大夫最好改叫魏轸。” 陈轸猛地想起在洛阳时公子疾曾经调侃自己吃里爬外,越发尴尬,心里窝火,却在部下面前不好发作,亦不想在此恋战,遂拱手道:“先生,抱歉,在下奉王命使秦,因有急务回安邑复命,从人赶路心切,惊扰了先生大驾,还望先生海涵!”说罢深鞠一躬。 惠施回了一个拱手礼:“听上大夫口气,是想走在惠施的前面喽!” 陈轸再揖:“有劳先生相让!” 惠施摇头晃脑:“相让可以,但须上大夫与惠施切磋几个命题。” “久闻先生学富五车,善辩名实,在下早欲讨教,只是今日事急,你看??”陈轸晓得辩不过他,故意看天,显出有急事的样子。 “呵呵呵,”惠施脑袋又是一晃,“在下只听说过心急,未曾听说过事急。上大夫大人,好事不从忙中起哟!” 陈轸怔了下,硬起头皮:“惠子有何命题,在下讨教!” 惠施摇头晃脑:“惠施以为,天与地同尊同卑,山与泽同高同低。” “这??”陈轸挠头道,“于理不合呀!” “惠施以为,物方生方死,马生卵,鸡长三足。” 陈轸喃喃重复:“物方生方死,马生卵,鸡长三??” 惠施嘴角浮出淡淡一笑:“惠施以为??” 见所有从人都在看他,自己却无言以对,陈轸火气上涌,顾不上斯文了,打断他道:“什么乱七八糟的,简直是个疯子!”转对戚光使个眼色,气冲冲地走向自己的辎车,跳上去,钻入车篷,扯上帘子。 戚光对众兵士道:“愣个什么,给我掀车!” 众人不由分说,将惠施的几辆牛车连拉带拖,扯到道边。 使团车马疾驰而过。 惠施跳下牛车,弯腰捡起几捆掉落于地的书简,望着远去的尘土,嘴角现出一丝苦笑,缓缓摇头道:“唉,陈轸呀,原还以为你有些才具,是个人物,今日观之,技止此耳,不过有些小聪明而已。小聪明配上此等器量,怎能当得起栋梁呢?” 魏国安邑陈轸府院,护院丁三听到车马声,小跑着赶到大门。 见是陈轸,丁三叩地,既激动又急切:“主公呀,小人总算把你给盼回来了!” 陈轸诧异地盯住他:“哦,出什么事了?” “小人也不晓得,从昨儿到今儿,安国君府上三次来人,打问主公何时回来,看那样儿是有急事,小人这??正打算派人去咸阳请你呢!” 陈轸略一沉思,转对戚光:“老戚,带上礼箱,去安国君府!” 稍事准备,戚光载陈轸赶到安国君府。 府宰迎出大门,对陈轸拱手道:“呵呵呵,上卿算得准呢,若是再迟些日子,只怕??”故意顿住。 陈轸急切道:“府宰,是何急事儿,能否透个一二?” 府宰压低声音:“是上卿朝思暮想的事儿!” 陈轸屏住呼吸:“你是说??”顿住。 “不瞒上卿,近些时日,我王几次提到立相,我家君上更是几番举荐,王上??”府宰捋须。 “王上怎么说?” “王上说,陈爱卿倒是一个人选!” “难道王上还有其他人选?” “有与没有在下不知,倒是听我家君上说,王上对上卿近日在秦的所作所为颇为满意!” 陈轸嘘出一口气:“都是托了王上的福,得了安国君的光,陈轸不敢居功!” “呵呵呵,该居功的时候一定要居功。在秦国,拜相封侯看战功。魏国不同。白相国没有上过一次战场,不是照样拜相了吗?” 陈轸拱手道:“谢府宰勉励!安国君这在府上吗?” “陪王上翠山钓鱼去了。” “几时去的?” “昨日申时。看这样儿,今宵又回不来了。上卿若是无事,明日可以进山面君。” 陈轸拱手:“谢府宰指引!” 翠山石潭钓鱼台上,魏惠王、公子卬、朱威三人各持钓竿,埋头垂钓。 朱威的浮漂动也不动,魏惠王、公子卬的浮漂不停抖动。公子卬连连起钩,钓上的多是寸长小鱼。魏惠王眼中虽馋,但迟迟没有起钩。 魏惠王的浮漂再次抖动,公子卬瞧见,憋不住了,急切道:“父王,已经咬上了,起钩呀!” 魏惠王一动不动。 见朱威的浮漂也抖动了,公子卬看过去,叫道:“朱司徒,你的也咬钩了!” 朱威淡淡应道:“回禀安国君,不过一条小鱼而已。” 公子卬看向自己桶里的几条小鱼,脸色一沉,将安好鱼饵的钩子狠狠甩入水中。 陡然,惠王的浮漂被一股强力拽走。魏惠王瞧准时机,抖钩,钓上一条近尺长的鲤鱼。 公子卬拱手道:“儿臣恭贺父王钓到大鱼!” 魏惠王乐呵呵地将鲤鱼取下,小心翼翼地放入桶中,换好饵食,甩钩入潭,看向公子卬,半是得意半是教导:“卬儿,晓得不,这才是钓鱼。” “儿臣谨记!” 惠王的钓竿刚甩下去,浮漂又见异动。魏惠王再次起钩,又钓一条鲤鱼。惠王再甩钩,浮漂再动,惠王再钓一条鲤鱼。 惠王喜不自禁,不无得意地将眼角瞟向朱威的浮漂,看到浮漂也被一股大力拉动,朱威却如熟睡似的,眼睛半闭,纹丝不动。 惠王急了:“朱爱卿,有大鱼咬钩了!” 朱威伸出另一只手,做个叩首动作:“回禀王上,不过是一条鲤鱼而已。” 惠王看向自己桶中的三条鲤鱼,沉思不语。 公子卬看向朱威,不无讥讽道:“哟嗬,朱司徒难道欲钓北冥之鲲吗?” “回安国君的话,朱威只敢钓鱼,不敢钓鲲。” “请问司徒,何人可以钓鲲?” “北冥之鲲,当由真人钓之。此潭之鲲,当由王上钓之。” 惠王心中一震,盯住自己的浮漂沉思有顷,转问朱威:“朱爱卿,寡人欲钓此鲲,该如何放钩才是?” “鲲藏于渊,鱼浮于表。王上欲钓此鲲,不妨将钩下得深些。” 惠王收起鱼钩,将浮漂上移数尺,换上一块特大鱼饵,用力甩入潭水深处。 就在这时,毗人疾步走来。 惠王眼角瞥到,问道:“人呢?” 毗人凑近,小声禀道:“老奴又晚一步,殿下不在宫中,说是出去了。” 惠王眉头皱起:“前日出去,昨日出去,今日这又出去,他都在干什么呢?” “这??”毗人迟疑有顷,“殿下想是有他自己的事!” “什么事有国事重要?去,旨令他速来!” 毗人拱手:“老奴遵旨!” 安邑东市的一块空场地上,五辆牛车一溜儿摆开,每头牛前摆草一筐,五头老牛悠然吃草。四辆车上皆是满满的书简,惠施端坐于中间一辆的几大捆竹简上,进入冥思。车辕上竖起一根木杆,杆上挂着一块木板,板上写着“观物十事”: 一、至大无外,至小无内 二、深千里,无厚 三、天与地卑,山与泽平 四、物方生方死 五、万物皆同皆异 六、宇宙无穷亦有穷 七、今日适越而昔来 八、连环可解 九、大地中心在燕之北、越之南 十、天地一体 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众人无不盯住木板,七嘴八舌: “诸位,诸位,谁能解一解第七事,今日适越而昔来?” “你想解什么?” “就是这??讲的啥?” “说出来你也不懂!” “你就说说嘛!” “其意是,今日你刚刚到达越国,可在昨天,你已经从越国回来了!” 此解一出,观众无不蒙了。 “我说这??怪道看不懂哩,这不是见鬼吗?” 观众笑起来,嚷得越发欢了: “你们看第八事,连环可解。谁有连环,让他解解看!” “什么第七第八,第一个谁能看懂,解说解说!” “第五事,万物皆同皆异!要是万物都是一样的,岂不是没有长短粗细、高矮胖瘦了吗?” 众皆哄笑。 “照他这么说,鸡就不是鸡,是狗;马也不是马,是牛。真是可笑!” “唉,瞧他这几车书,此人想是读出毛病来了。” ???? 观众们的闲言杂语,惠子就似没有听见,只是端坐,冥思。 距此地百多步有一处雅致的建筑,门楣上书“眠香楼”三个朱字,大门两侧,几只红灯笼高高悬着。 二楼一间雅室里,一身士子打扮的太子魏申抚琴弹奏,一名绝色女子鼓瑟相和,两个女子在和鸣声中翩翩起舞。 几人正入佳境,远处的哄笑声却时不时传来,坏了气氛。 太子申皱眉:“来人!” 从人走进。 太子申看向他:“外面为何喧哗?” 从人拱手道:“禀报主人,刚刚来了一个怪人,赶了五辆牛车,上面装的都是书,车上插着一个怪牌子,引众喧哗了!” “怪牌子?什么怪牌子?” “写的全是字,好像是鸡有三足,引众人发笑。” “鸡有三足?”太子申沉思有顷,起身,朝鼓瑟的女子拱手道,“天香,请稍候片刻!”便转身离开。 天香送他一个笑,起身,鞠躬,送行。 空地上,看热闹的闲人越聚越多。 太子申带着仆从直走过来。 一褐衣观众瞄见他的士子打扮,叫道:“大家请让一让,有学问的人来喽!” 众人扭头,见太子申果然不同凡响,纷纷让开。 太子申走到牛车前面,盯住木牌上的观物十事。 所有目光射向魏申。 太子申显然也是不解,朝惠施抱拳,揖道:“先生,晚生求教!” 惠施选在此地摆摊,候的显然就是太子。见他发问,惠施的眼皮微微睁开一道缝,斜睨他一眼,未予理睬。 太子申再揖:“先生,晚生求教!” 惠施仍旧没有理他。 有人看不下去了,大声叫他:“怪人,有大学问的人论理来了,快睁眼!” 众人起哄,嬉闹声不断。 惠施纹丝不动,眼睛未睁,中气甚足:“请讲!” 那人兴奋道:“快听呀,怪人开口了!” 更多观众围拢上来。 太子申盯住惠施:“请问先生,观物十事,可有破解?” 惠施的眼睛依旧闭着:“天地万物,有立自有破;观物十事,有观自有解。” “请问先生,何为‘至大无外,至小无内’?” “万物皆同,何分大小?” 太子申沉思有顷:“‘其深千里,无厚’,又作何解?” “万物皆同,何有厚薄?” 太子申又是一番沉思:“‘天与地卑,山与泽同’呢?” “万物皆同,何论高低?” 太子申如坠雾中,憋得脸色通红:“那??请问先生,如何理解‘物方生方死’呢?” “万物皆同,何言生死?” 太子申思考有顷,拱手:“何为‘万物皆同’呢?” “至大无外,千里无厚,天地同卑,生死同时,万物有何异哉?” 太子申茫然道:“先生这样颠来倒去,互为问答,晚生愚笨,当真是越听越糊涂了。” 惠施缓缓睁眼:“这位士子,变化之理原本如此,非惠施饶舌也。” “惠施?”太子申吃一大怔,拱手再揖,“先生可是宋国治名实之学的惠子?” 惠施拱手:“正是在下!” 太子申一脸兴奋,正要再说,一人挤进,在他耳畔低语数句。 太子申略怔,朝惠施拱手,赔笑:“先生,晚生有个急务,他日再行讨教!” 太子申随来人匆匆走出人群,走向一辆轺车。 太子申跳上轺车,疾驰而去。 惠施收回目光,闭目,再入冥想。 戚光驾车,悠然行在通往翠山的衢道上。一辆宫车从后面疾驰而来,欲超车,而陈轸的车却走在正中。 宫车驭手打个响鞭,大叫:“前面的,让一让,让一让!” 戚光听到声音,回头见是宫车,紧忙让道。 宫车从旁疾驰而去。 宫车车帘没拉,戚光透过车窗,瞄到了太子申,扭过头,小声对陈轸道:“主公,是殿下!” “跟上!” 戚光扬鞭加速,马车疾驰。 太阳快要落山了。 石潭钓鱼台上,几人仍在垂钓,魏惠王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在浮漂上。浮漂静静地浮在水面,随微波起伏。 魏惠王感到怠倦,伸个懒腰,看向朱威道:“朱爱卿,此潭别是无鲲吧?” “回禀陛下,”朱威应道,“钓鲲非同钓鱼。鱼见饵忘生,鲲视情赴义。王上以情、意属之,想必此鲲也在观望,看王上之情是否真,之意是否切!” “寡人之情是否真,寡人之意是否切,此鲲又怎会晓得呢?” “既然为鲲,就非凡物,莫说是王上情意,纵使王上起心动念,他也能感知。” 魏惠王纳闷道:“寡人这??已经情真意切了呀!” “王上来此初衷,不是为鲲,而是为桶中鲫鲤。王上钓上鲫鲤,欣欣然,此鲲想必早已看在眼里了。” 魏惠王拿起水桶,将桶中三鲤哗地倾入潭水,看向朱威:“寡人腾空此桶,诚意求鲲,实意用鲲,如何?” 朱威看向水桶:“此器可容鲫鲤,不能容鲲!” 魏惠王沉思有顷,决然道:“好吧,如果真有此鲲,寡人就以社稷相托,如何?” 朱威拱手,激动道:“我王真有这般情意,此鲲必定上钩!” 公子卬总算是听明白了,转对朱威,脸色阴沉:“请问司徒,此鲲究竟是谁,明说出来就是,莫要在此鲲来鲲去,吊人胃口!” 惠王盯住朱威:“朱爱卿,此地并无外人,但说无妨。” 朱威迟疑有顷,拱手道:“既然我王诚意相求,臣就直说了。在臣眼里,此鲲不是别个,是公孙衍!” 公子卬不由得打个惊战。 惠王看向水桶,自语道:“公孙衍?” 公子卬盯住朱威,心中暗骂:“好你个朱威,这不是想置我与陈兄于死地吗?” 惠王显然没有想到又是公孙衍,一时怔了,两眼直盯水桶。 公子卬这也向桶瞄去,仰天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朱司徒绕来绕去,我道是个什么鲲呢,原来是条泥鳅!” 朱威两眼盯住惠王,急切道:“王上?” 惠王显然也觉失望,放下渔竿,缓缓站起身子:“辰光不早了,若是此鲲,就留待他日再钓吧!”说罢转个身,大步离去。 公子卬也扔下钓竿,给朱威个白眼:“这个棍(鲲)留给你了!”便也紧追而去。 惠王、公子卬没走几步,毗人引太子申疾步过来。 太子申跪地叩道:“儿臣叩见父王!” 惠王沉脸问道:“这几日都干什么了?” 太子申支吾道:“儿??儿??儿臣??” 惠王厉声:“说呀!” “逛市集去了。” “市集?所为何事?” “儿臣??儿臣只是随便逛逛??想??” “随便逛逛?”魏惠王呵斥道,“自河西陷落,寡人日夜忧思国事,恨不能在一日之内重振大魏雄风,收复失地。可你呢?身为太子,一无用心,四处浪荡,寡人使人三番五次寻你,你却??” 太子申再叩:“儿臣知罪!” 惠王鼻孔里重重哼出一声,拂袖而去。 惠王、毗人一路走向翠山别宫,见陈轸远远跪在地上。 惠王顿住步,看向毗人:“所跪何人?” 毗人看过去:“想必是陈上卿,方才臣接殿下时,看到后面是他的车!” “是陈爱卿吗?”惠王大声叫一句,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 陈轸手脚并用,膝行迎接:“王上,是臣,臣回来了!”说着连连叩首。 惠王走到近前:“陈爱卿呀,寡人盼你多时了!”扶起他,亲热地挽起他的手,“走走走,咱屋里说去!” 公子卬也跟过来。 陈轸抽出手,对公子卬一揖:“臣轸见过安国君!” “哈哈哈哈,见过,见过,你来得正好哩!”公子卬热情地挽起他的胳膊,跟在惠王身后,走进宫门。 这个夜晚,翠山别宫灯火通明,食品丰盛。惠王主席,公子卬陪坐,两双眼睛只在对面的陈轸身上,聚精会神地听他畅谈此番使秦的精彩叙述。 陈轸侃侃叙毕,末了轻叹一口气:“??唉,王上呀,商鞅真也算是一条汉子,车裂是他自选的,说是要死个壮烈!臣请饯行,公孙贾允了。臣举酒到他跟前,此时的他,已被绑缚于五车之交,满脸是灰土。臣将酒水洒在袖上,为他洗面,好让他走得体面??” 惠王急切问道:“商鞅他??没说什么?” “他哭了。他??他说出了此生最悔恨的一桩事。” “是什么?” “离开魏国,离开王上,投秦哪!” 惠王长长叹出一口气。 公子卬不屑地说:“死到临头方才明白,他也是够蠢了!” “唉,是呀。”陈轸长叹一口气,“商鞅活得糊涂,死得却是明白。商鞅劝臣,无论如何都要守在魏国,都不要离开王上。他说,魏王是个好君王,是他错投了主子,经营一生,却落个这般下场,活该啊!” 惠王眼睛湿了,泪水流出。 陈轸斜惠王一眼,更咽几下,愈加动情:“王上呀,臣伤感啊,臣伤悲啊,臣的眼泪是止不住地往下淌啊。臣说,公孙兄的话,轸一定转奏王上。臣将一壶酒全都喂给商鞅了。臣说,公孙兄,喝吧,喝下去吧,你一喝下去就一了百了了。臣说,待会儿要是疼了,公孙兄就叫出来。” 惠王的泪水流得更多。毗人递过来手绢,惠王接过,擦拭。 陈轸从袖中摸出一块羊皮:“这是商鞅的绝命书,是用他的心和血写的,臣请王上??御览!” 毗人接过,递给惠王。 惠王接过,扫一眼,递还毗人:“收起来,寡人慢慢欣赏!”盯住陈轸,“商鞅叫出来没?” “当然叫出来了!五辆车子一动,商鞅就发出一声惨叫,就像这样,‘啊—’。”陈轸夸张地学商鞅惨叫,叫到一半,声音戛然止住。 公子卬显然不过瘾,纳闷道:“咦,怎么不叫了呢?” 魏惠王白他一眼:“他还能叫吗?”又看向陈轸,长长一叹,“唉??” 公孙衍正在自己的书斋里秉烛疾书,朱威走进来,神色沮丧地坐在他的对面。 公孙衍蘸下墨水,在砚上拭几下,看向他,扑哧一笑:“司徒大人,嘴噘得那么高,可以拴头驴了!” 朱威回他一个苦笑:“写什么呢?” “没事儿干,练练字。” “唉,你呀,唉!”朱威接连轻叹,摇头。 “你摇什么头?” “再这般颓废下去,公孙兄怕就真正没事儿干了!” “嘿,”公孙衍将笔尖触到简上,又顿住了,抬头看他,“瞧你闹的,在下不晓得该写啥了!” 朱威惊讶道:“咦,你不是练字吗?” “练字也得讲个章法呀!” 朱威听出话音了:“什么章法,在下瞧瞧!”说着伸手拿起一块竹片,就灯细看。 公孙衍眼睛闭上。 朱威看完一片,又拿第二片,接着是第三片、第四片。 “怎么样,在下的书法有长进吧?” 朱威不可置信道:“公孙兄,这些全是你写的?” 公孙衍猛地睁眼,白他:“不是我写的,也总不至于是你写的吧?” 朱威指着一片片写后尚未串起的竹简:“就这些?” 公孙衍歪头,努嘴:“那些全是。” 朱威顺着看过去,见公孙衍身侧整齐地码起九册已经串好的竹简。朱威随手拿起一册,迫不及待地读起来。 读有一阵,朱威放下竹简:“这就是你练的字?” 公孙衍笑笑。 朱威吸一口长气:“你得给它们起个名字!” “随你叫去。” “你打算写多少?” 公孙衍指指案上的散简:“一共十册,这是最后一册。” “就叫‘兴魏十策’!” “是十册!” 朱威断然道:“是策,不是册!” “好吧,就叫策。” “你何时动念写这个的?” “方今天下形势万变,列国奇招频出,朝令夕改,唯独魏国因循守旧,依然在沿用六十年前文侯所定规制,早已不合时宜,流弊甚多。近段时间在下心血忽至,参研列国成法,针对魏国时弊,写出这些文字,见笑于朱兄了!” 朱威寻到绳子,将九捆竹简摆进去,眼巴巴地望着公孙衍。 公孙衍被他看得怔了:“盯住我做什么?” “写完呀,写完了我好串连成册,拿去呈献王上!” 公孙衍起身,从朱威手中拿回竹简:“省省心吧,我的朱大司徒,还是让这些竹片留在这儿吧!” “这??”朱威怔了,“不给王上看,你写这些干什么?” “耍字呀!” 朱威急了:“公孙兄,眼下正是关键时刻,王上前日召在下去翠山钓鱼,不为别事,只为磋商相国人选!” “选上谁了?” “公孙衍哪!” “哈哈哈哈,”公孙衍仰天长笑,“公孙衍怎就不晓得呢?” 朱威长叹一声:“唉,只差那最后一口气!”说着一拳砸在几案上,“若不是安国君那个搅屎棍子,在下就??” “呵呵呵,我说朱兄,你就甭再费劲了。在下早就说过,我们这个王上,走不到山穷水尽,他是醒不过来的!” 朱威决然道:“在下这就寻殿下去!” 公孙衍扑哧一笑:“朱兄是去与殿下谈论风花雪月、琴棋诗画吗?” “唉,”朱威复叹一声,“你呀,死也死在傲慢上。殿下再不济,也是殿下,对不?王上虽说龙体强壮,可他毕竟老了。老秦公薨天,王上深有感触。此番钓鱼,殿下未至,王上大是不悦,使毗人四处寻他呢。” “呵呵呵,看来不见殿下,朱兄是心不死呀!好吧,见到殿下,你想干什么?” 朱威指下竹简:“将这十策呈给殿下,看殿下是何说辞。” 公孙衍将案上在写的竹简随手摸出一片:“就给他这一片吧。” “就这一片?” “他若看得懂,一片足矣。若是看不懂,十册何益?” 夜深了,安邑东市的那块空场地上,五辆牛车整齐地停着,五头牛卧在地上悠然倒沫。一辆马车辚辚驶来,车上跳下一人,是东宫内宰。 内宰对牛车叫道:“有人吗?车里有人吗?” 惠施从一辆车的篷子里钻出来,睡眼惺忪。 内宰嘘出一口气,深鞠一躬:“是惠施先生吗?” 惠施跳下车,看向来人。 内宰又鞠一躬:“你是从宋国来的惠施先生吗?” 惠施回礼道:“正是在下。你是??” 内宰拱手:“在下是东宫内宰。” 惠施拱手:“惠施见过内宰!” “在下奉殿下旨意,邀请先生至东宫小坐!” 惠施拱手道:“惠施谢殿下厚爱!” 内宰吩咐随员:“将先生的牛车寻地儿安顿了。”又转对惠施,礼让,“惠先生,请!” 是日夜间,惠施入住东宫,与太子申促膝而谈。二人从观物十事谈起,不知不觉中天已拂晓,远处鸡啼。 太阳升起时,太子申仍无困意,扯惠施的手并肩走到东宫后花园的凉亭下面。一名侍女端来两只铜盆,二人洗过脸,漱了口,另一侍女送来早餐。畅谈一夜,也是饿了,二人正在享用美味,内宰走过来,对太子申拱手道:“启禀殿下,朱司徒求见!” 太子申皱眉:“本宫正在会客,让他改日再来。” “臣讲了,可他??说是急务,定要面奏殿下!” 太子申放下餐具,转对惠施赔笑道:“先生稍坐,申去去就来!” 太子申匆匆赶到前殿,与朱威见过礼,直入主题:“朱司徒,何事急切?” 朱威反问他道:“殿下记得昨日之事否?” “记得。”太子申心头一凛,“本宫一直纳闷儿呢。司徒可知父王所为何事?” “王上想请殿下钓鱼!” “钓鱼就是钓鱼,父王何以雷霆震怒呢?” “殿下可知王上欲钓何鱼?” 太子申摇头。 “鲲。” “鲲?”太子申皱眉,“什么鲲?” “就是国相。王上明为钓鱼,实为商讨由何人继任白相国的空缺。” “相国的事,父王决定就是,怎么扯在本宫身上?” “王上若是能够决定,何须待到今日?” “这??司徒有何见教?” “安国君一心推举陈轸为相,臣以为不妥。陈轸是何德行,殿下心中明白。若是此人为相,魏国危矣!” “以司徒之见,当以何人为相?” “公孙衍!” “司徒既有人选,直接荐给父王就是!” 朱威轻叹一声:“唉,臣已举荐多次,可王上??” “司徒之意是??” “臣思来想去,唯有求助于殿下。殿下,公孙衍之才,堪比秦国商君啊!” “司徒既已荐过,本宫就爱莫能助了。司徒若无他事,本宫还有客人在后花园中等候呢。”太子申起身,双手揖礼,做送客状。 朱威急了,从袖中掏出那片竹简:“臣恳请殿下看过这个,再作定论。” 太子申接过竹简,纳入袖中,转对内宰道:“送客!” 送走朱威,太子申匆匆返回凉亭,向惠施两手一摊,苦笑道:“抱歉抱歉,总有烦冗之事扫兴!” 惠施捋须笑道:“呵呵呵,是什么烦冗之事,可否晓谕惠施?” “相国的事。” “相国怎么了?” “不瞒先生,自白相国故去,朝中无相,众臣无人节制,父王事事躬亲,颇为疲累。父王久欲拜相,却未遇到合适相才,方才拖至今日。” “大王不是要拜陈轸为相吗?” “朱司徒就是为此着急!” “王上欲拜相,有人愿做相国,这是好事呀,朱司徒着的什么急?” “朱司徒认为陈轸是祸国乱臣,不可为相。” “依朱司徒之见,谁可为相?” “公孙衍。” “朱司徒是想让殿下举荐公孙衍吗?” “正是。” “殿下应允了?” 太子申摇头。 “呵呵呵,这么说来,司徒大人是白走一趟喽!” “他留下一片竹简,说是公孙衍写的。” “草民能否一阅?” 太子申从袖中摸出竹简,递给惠施。惠施瞄一眼,递还。 太子申接过,问道:“此人写得如何?” 惠施脱口赞道:“好字!” “先生之意是??” “草民的意思是,若是此人肯做相国,殿下不妨向王上举荐!” 在嬴虔归田后几日,惠文公依据司马错、公子疾、公子华、甘茂等人提供的用人名单,将各地郡守、官大夫、千夫长以上官员来了个大换血,或升或降,或调动或移防,几乎无一例外地整肃一遍。 惠文公在做这一切时一气呵成,既没有拖泥带水,也没有草率行事,无论从哪一个环节都可看出,他是早有预谋的。此举显然是在告诉所有官员,他们的生杀荣辱已经掌控在新的君上手中。 就这样,在秦孝公薨天后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惠文公左右开弓,连出杀手,环环相扣,除商君,铲旧党,更换朝臣,看得列国眼花缭乱。 经过令人瞠目结舌的一系列大开大合,惠文公将先君孝公薨天后的混乱局面整治一新,完全掌控秦国的内政外交。 虽然如此,惠文公并没有高枕无忧。他静静地坐在几案前,内心深处感到某种惶恐。 惠文公知道自己惶恐的是什么。 这个什么就是,他还缺个商君。 先君有商君,因而明白秦国该向何处去,又该如何去,而他却一无所有。公子疾、司马错、甘茂之辈,虽说皆是人才,但任何一个都不能像商君那样在更大的范围内把握国政,更不用说在危难面前力挽狂澜了。 与商君相比,他们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在这个层面上的只有一个人,魏国的公孙衍! 然而,惠文公的当务之急却还不是公孙衍,因为他还有一件更为紧迫的大事。 这件大事就是,秦国该向何处去?秦国犹如一艘巨船,正在全速航行时,掌舵的船长突然倒下,跟着船长离去的还有一系列老水手,他们中有观星的,有观海图的,有摇桨的,有扬帆的,有抛锚的。此时的海面上,到处都是风浪,到处都是暗礁,他这位新的船长、新的舵手费尽心机,总算使大船稳定下来。眼下,全体船工上下一心,万象更新,但作为船长和舵手,惠文公清楚地意识到,船中不缺摇桨的,不缺扬帆的,缺的是观星的和观海图的。找不到北斗星,看不清海图,定不下东南西北,这艘巨船就不知驶向何处,更不知何时起风浪,何处有暗礁! 将近三更,惠文公仍无睡意,正襟危坐,再次捧起《商君书》,秉烛赏读。 许是看得累了,惠文公放下书册,闭目揉一会儿,思绪回到狱中,耳边响起商鞅的声音:“??终南山中有个高人,叫寒泉子,君上或可求他指引??文可用公子疾,武可用司马错??就河西之战观之,(公孙衍之才)在鞅之上??” 惠文公收回思绪,朝外叫道:“来人!” 内臣趋进。 “召司马错、嬴疾!” 三日之后,惠文公、司马错、公子疾、公子华、车卫君一行五人已经走在寒泉谷道上。五人皆着布衣,呈蛇形疾走。 谷口大树下面,贾舍人当道而立。 惠文公一行五人走近。 贾舍人深深揖道:“贾舍人遵先生吩咐,在此恭迎诸位大人!” 惠文公大吃一惊,目光依次扫过公子疾、司马错。几人不期而至,惠文公特别吩咐不可走漏风声,而先生竟然?? 公子疾、司马错也是震惊。 司马错回过神来,还礼道:“有劳贾先生!” 贾舍人伸手礼让:“诸位大人,请!” “贾先生,请!” 贾舍人头前引路,几人走过寒泉,走向草堂。 寒泉子候在门外,对惠文公长揖道:“君上驾临寒舍,草民有失远迎,得罪,得罪!” 惠文公还礼:“嬴驷见过前辈!” 寒泉子伸手礼让:“君上,诸位大人,请!”便头前引路。 惠文公四人跟在身后,走进客厅,车卫君留在院门外守候。 众人分宾主坐下,惠文公急不可待,朝寒泉子拱手问道:“请问前辈,你怎么晓得是嬴驷造访呢?” 寒泉子拱手还礼:“君上为非凡之体,一进终南,就有紫气冲天,祥云笼罩,草民是以晓得!” “先生真是神人哪!” 贾舍人沏好茶水,退出。 寒泉子指茶水:“君上,诸位大人,请用茶。” 惠文公品啜一口,吧咂几下:“好茶呀!” “呵呵呵,”寒泉子笑道,“看来君上是知茶之人哪。” 惠文公听出话音,拱手:“请问前辈,此茶可有讲究?” “此茶长于寒泉之畔,共有茶树八棵,均为先师关尹子躬身种植,入口圆润,入喉清香,入腹留香,早饮醒脑提神,午饮益气养肝,晚饮安眠忘忧,确非寻常茶品可比!” 惠文公油然而生敬意,叹喟道:“此等好茶,嬴驷可否带一些日日品尝呢?” “君上贵为一国之尊,自可日日品尝。只是,此茶非寻常茶品,非寒泉之水不能冲泡。君上若有雅趣,可使百姓络绎取之!” “若是此说,也就罢了。” “为何罢了?” “只为一时口福而役民取水,所泡之茶无论多么清香圆润,驷都无法下咽哪。” 寒泉子微微点头:“君上爱民若此,当是秦人之幸!” “先生美言,驷愧不敢当。不瞒先生,嬴驷此来,是有俗事相扰。” “呵呵呵,”寒泉子似已断出他要问什么,“草民意趣只在山水之间,君上可否随草民后山一游?”说毕起身,伸手礼让。 惠文公略怔,看向司马错。 司马错努嘴。 惠文公起身,跟在寒泉子身后。 公子华刚要起身,司马错递个眼色。 公子华明白,呵呵笑一下,继续品茶。 寒泉后山的小道上,峰回路转,环境清幽。寒泉子走在前面,一路走,一路指指点点,不厌其烦地向惠文公介绍树木风景。 走至一棵巨树下,寒泉子席地坐下。 惠文公亦坐下来,看着他。 寒泉子一脸笑意,盯住惠文公:“君上此来,可是因为商君?” 惠文公抱拳道:“正是。商君在日,驷求问秦国前路,商君说,驷但有迷茫,可至寒泉求问先生。驷今日不请自来,有扰先生清静,实属唐突!” “呵呵呵,《诗》曰:‘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寒泉子指着山林,“依照此诗,此山此林皆为君上产业,”指自己,“草民自然也是君上臣民,君上但有吩咐,直说就是,大可不必客气。” “先君早逝,驷受命于多事之秋。秦地偏狭,秦民粗俗,国无积蓄,民生多艰,又逢天下纷乱,列国互争,内忧外患,层出不穷,驷稚嫩浅薄,羽毛未丰,每每思之,夜不成寐,心惶惶然。” “敢问君上何事惶然?” “天下大势。”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今日天下明合实分,终将走向明分实合。至于合于谁家,当为天机,草民不便妄言。不过,就眼下而论,一切正如君上所见,列国虽众,成大势者不过七家。燕弱而偏安,赵北有胡忧,南有魏、韩掣肘,难有施展,魏、韩夹于大国之中,疲于自保,可成大业者,唯齐、楚、秦三国。” 惠文公屏气凝神:“请前辈详解!” “楚国人口众多,地大物博,腹地广阔,当有大成;齐国有渔盐之利,桑麻之富,教化之治,当为秦之劲敌。” 惠文公慨叹道:“唉,近百年来,秦人总以三晋为敌,尤其是魏,今日看来,是格局小了。” “非格局小了,是时过境迁。今日之魏,东西分割为二,中无连接,为封国大忌。这且不说,魏国更居中原腹地,四邻皆敌,三强环伺,势必成为案上鱼肉,如何能成大事?” “驷当以何策应对齐、楚?” “三国角力,势均力敌,只可智取,不可强图。此所谓恃力者亡,恃智者昌。君上当以伐交为上,伐国次之。” “嬴驷所虑,正在于此。秦人一向恃力,所缺者,智也。先君在时,有商君辅佐,智、力兼具。今商君身殉,驷唯有蛮力,苦无英才啊!” “英才是时势造出来的。天下大势走到这儿,自有英才应运而出。依草民之见,君上缺的不是英才,而是识别英才的慧眼!” “前辈之言,如开茅塞。”嬴驷拱手,“前辈在上,驷有一请!” 寒泉子拱手:“君上不必客气,有话请讲!” “前辈慧眼千里,驷不胜叹服。嬴驷不才,欲拜先生为国师,早晚聆听先生教诲,敬请先生允准!” “草民谢君上器重。只是,草民久居山林,早已不习驱驰,还望君上见谅!” “这??” “君上勿忧。草民有徒二人,一个姓竹,一个姓贾,皆在山中修行多年,可以识人。君上如若需要,草民就使二人下山,为君上识才。” 惠文公大喜,起身长揖:“驷谢先生相助!” 寒泉子起身,回揖:“草民顺天应命而已,君上不必言谢!” 寒泉之行令惠文公眼界大开。寒泉子所言,也与先君梦中所示契合。 从寒泉归来,惠文公所做的第一件事是走进复兴殿密室,抱出那只他从枯井里用一条人命换回来的石匣子。 说实在的,从内心深处讲,惠文公不止一次怀疑过这只石匣子的真伪,认为是先君使人事先埋起来的。今日看来,这种怀疑不仅可笑,且也是对上天的不敬。 惠文公将石匣子恭敬地摆好,燃过香烛,拜过石匣,面匣而坐,陷入深思。 惠文公的耳边再次响起先君孝公的声音:“天下列国,能够取代周室的非我大秦莫属。此非我愿,实为天意!” 孝公的声音刚刚淡去,寒泉子的声音又强起来:“楚人口众多,地大物博,腹地广阔,当有大成;齐有渔盐之利,桑麻之富,教化之治,当为秦之劲敌??三国角力,势均力敌,只可智取,不可急图??恃力者亡,恃智者昌??伐交为上,伐国次之。” 惠文公沉思良久,慢慢收起匣子,复藏于密室,反身回到御书房,站在列国形势图前,聚精会神地凝视由烙铁在木板上烙成的情势标志。 看有一时,惠文公的眉头微微皱起:“是的,恃力者亡,恃智者昌??伐交为上,伐国次之??伐交?” 惠文公正在沉思,内臣趋进:“君上,上大夫求见!” 惠文公睁眼:“宣!” 公子疾趋进,叩道:“启禀君兄,西戎进献宝马二十匹,义渠进献宝马三十匹,已于昨日抵达军马场!” 马也是惠文公的最爱。 “太好了,看看去!”惠文公起身,走有两步,转问内臣道,“竹先生、贾先生可都安顿好了?” 内臣拱手:“安顿好了,暂住驿馆。” “请二位先生和国尉也到军马场,看看寡人的宝马。” “臣领旨!” 惠文公等兴师动众地赶到马场时,内臣已与竹远、贾舍人等在那儿等候了。 在大司马的陪同下,一行几人缓步走过排排马厩。见有人来,这些战马无不蹬蹄喷鼻,兴奋异常。 惠文公甚是满意,指着它们笑问竹远:“竹先生,你看它们如何?” 竹远拱手应道:“回禀君上,匹匹都是良马!” 惠文公似吃一惊:“难道没有一匹堪称宝马的?” “那就要看君上如何看待这个‘宝’字了!” “请先生详解!” “君上若以驾车游乐、骑射田猎为宝,它们匹匹可称宝马。君上若以日行千里、驰骋天下为宝,它们也就最多配称作良马了。” “说得好哇!”惠文公朝竹远深深一揖,感慨道,“不瞒先生,寡人请二位来此观马,等的就是先生这句话。寡人新立,矢志振作,可惜胯下马力不济,难以图远。寡人为求千里之马,夜不成寐。此番进山,请到二位先生,实乃寡人洪福。常言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今有二位伯乐在侧,寡人复何忧哉!” 竹远还礼:“君上寄此厚望,实让草民惶惶然!” “寡人诚意求马,但寡人愚拙,既不知马,也不识马。今请先生来此,就是请教求马之途,敬请先生赐教!” “求马之途,无外乎二。一曰劳师动众,遍访天下;二曰修好马厩,备足草场,使马无拘束之感,有驰骋之所,坐等千里马上门。” “劳师动众,寡人力不能及。”惠文公略一思忖,“先生,你看这样如何,寡人这就诏告天下,列国士子凡有一技之长者,皆可赴秦一展抱负。凡来秦士子,寡人必虚位以待,量才重用。寡人另将列国驿馆辟出一方,扩建为士子街,增设馆驿,专门款待天下士子!” “君上诚意若此,天下宝马必定接踵而至。” “寡人所求,不是良马,是千里宝马。至于能否求得,这就仰仗二位的慧眼了。” 竹远拱手:“君上求贤若此,修长敢不效力?” 惠文公转对甘茂:“甘茂,修马厩、建草场的事就交给你了,自今日起,你须听命于先生,为千里宝马备足驰聘之所!” 甘茂拱手:“臣领旨!” 从马场返回,惠文公叫住公子疾,吩咐道:“疾弟,你得出趟远门,出使安邑!” 公子疾略显惊讶:“出使安邑?” “呵呵呵,”惠文公笑道,“先君薨天,魏王不计前嫌,特使陈轸吊唁,寡人甚为感怀。有来无往非礼也,寡人这让疾弟使魏,一代寡人答谢魏王盛情,二向魏王转达寡人问候,就说寡人愿与魏王尽释前嫌,缔结睦邻盟约,互通关贸,惠泽两国。” 公子疾拱手:“臣受命!” “此行还有一个使命。” “臣弟愿闻。” “公孙衍!” 公子疾略一思忖:“劝说公孙衍赴秦吗?” “不是劝,是请。记住,明请不行,暗请;软请不行,硬请。言而总之,此行只能有一个结局,不惜代价,使公孙衍离魏赴秦!” 公子疾朗声:“臣受命!” “还有,陈轸是个人才,可以成全他的梦想。” “他的梦想是做魏国的相国!” “成全他。”惠文公转对公子华,“华弟,你也去,助你疾哥一把,务必请到公孙衍!” 公子华拱手:“臣弟受命!” 魏王大朝,殿中群臣肃立。 魏惠王端坐于龙椅,俯视群臣,声如洪钟:“宣旨!” 毗人朗声宣旨:“上卿陈轸听旨!” 陈轸出列,叩首:“臣候旨!” 毗人宣道:“近半年来,上卿陈轸奉王命两番使秦,不负使命,厥功甚伟,着赏足金百两,锦缎五十匹,乐工十人,驷马轺车一辆!” “臣叩谢王上隆恩!臣有一请,请王上恩准!” 惠王扬手:“陈爱卿请讲!” “臣斗胆祈请王上收回成命!” “哦?”惠王倾身,“陈爱卿,不会是嫌弃寡人赏赐不够吧?” 陈轸再叩:“身为王臣,王赐一羽,臣不敢以为少,王赐千金,臣不敢以为多!” “既然不敢,为何又要寡人收回成命?” “老秦公归天,新君即位,商鞅作乱,民众恶其法,旧党甘龙等人力诛商鞅,聚众于宫门之外,迫新君废商鞅苛法,乱象纷呈。秦国生乱,于我是难逢良机。今我光复河西在即,一金一铜,一布一丝,皆当用于光复大业,臣尺寸之功,不敢受赏!” 惠王大是感动,起身,下阶,走到陈轸身边,亲手将他扶起,重重地按在他的肩上:“好爱卿,说得好哇!自白相走后,此等忠良之言,寡人久未闻矣!” 陈轸涕泪横流,更咽道:“王上??” 魏惠王松开他,走回王位:“寡人一言既出,焉有收回之理?有功不赏,何以励臣民之志?陈爱卿,还是请受赏吧!” 毗人走到陈轸跟前,将领赏的牌子并御旨交给他。 陈轸接牌、旨,叩首:“臣接旨,臣叩谢王上厚赏!”转向公子卬,“昔日白相国以七千金捐予龙贾,助河西之防。轸无白相国之富,谨以此赏捐予安国君,以助军资,用于光复河西大业!”说毕走到安国君身边,将牌、旨双手送呈。 公子卬接过牌、旨,以袖抹泪:“魏卬敬受!” 朝堂众臣表情不一。 朱威看向白虎。 白虎怔怔地看着眼前一幕,长吸一口气。 在陈轸受到魏王嘉奖的次日,辰时,太阳升起,将毒不毒。 陈轸光着身子躺在后花园中,用一块布帛遮住羞处,眼上蒙着一块丝帛,躺在草坪上晒太阳,两只脚的大脚趾在暖暖的阳光下惬意地碰来碰去。 身体惬意,心也就闲不住了,近日发生的美事儿一桩接一桩地浮现在陈轸眼前: —翠山别宫外,惠王急上前几步,扶起陈轸,携起他的手。 —别宫内,惠王目不转睛地盯住陈轸,听他讲述秦宫的事。 —惠王拿袖子抹泪。 —回安邑途中,惠王与陈轸同坐王辇。 —朝堂上,惠王下阶,走至陈轸身边,将他扶起,两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上。 —惠王的声音:“??陈爱卿呀,寡人盼你多时了!??啊?甘龙竟在宫门口聚众闹事?他不想活了吗?秦公怎么办???自白相走后,此等忠良之言,寡人久未闻矣!” —毗人的宣诏声:“??陈轸奉王命两番使秦,不负使命,厥功甚伟,着赏足金百两,锦缎五十匹,乐工十人,驷马轺车一辆!” 陈轸思绪回来,感慨不已:“王上将我陈轸比作白相国,表明王上总算是看明白了我陈轸的能耐,表明这些年来我陈轸的心思没有白费??唉,王上啊,王上,你有所不知,我陈轸岂能只是个老白圭呢?他老白圭除了会赚钱,还会做什么?他能口若悬河,左手云,右手雨,将偌大一个秦国玩弄于股掌之上吗?他能在数月之内逼商鞅入死地,使甘龙、杜挚、公孙贾之流死于非命,还差点儿就废了秦国的新法吗?至于他能赚钱,这有什么了不起?这方面我陈轸难道比他差吗?他辛辛苦苦几十年,不过就赚那么点儿金子,我陈轸轻轻松松一个元亨楼,就把他的家财悉数倒腾过来!他老白圭永远不晓得,在这乱世,重要的不是钱,是人。人生最悲之事,就是所托非人!他把金子托给龙贾,河西不是照样失了?他把家业托给白虎,家业不是照样败了?如果他把相位、家产一并托给我陈轸,河西能丢吗?家产能败吗??” 想着想着,陈轸噘起嘴唇,情不自禁地哼起家乡小调。 陈轸正在哼唧,戚光跑过来,压低声道:“主公,有事情了!” “什么事情?” “秦使到访!” “秦使?”陈轸忽地坐起,扔掉眼上蒙布,“谁?” “正使公子疾,副使公子华,前脚刚到安邑,后脚就到咱的府上!” “在哪儿?” “就在客堂里歇着,说是要见主公!” 陈轸眼珠子连转几下:“晾他们个半晌,好茶伺候着,就说本公宫中去了!” “好哩!”戚光应一声,疾步而去。 陈轸复又躺下,用布将眼蒙上,忖道:“秦人来使,意欲何为?公子疾合于常理,公子华呢?公子华是个蛐蛐哥儿,从儿时起就跟从嬴驷,算是当朝红人,秦公让他来使,必为大事!这个大事会是什么呢?管它什么狗屁大事,秦人此时来,于我陈轸或倒是个好事呢!”想到这儿,一骨碌爬起,将布摘掉,“我得先去一趟宫里!”将衣服穿了,慢悠悠地走向后院。 陈轸入见时,魏惠王正在御书房里捧读陈轸带回来的《商君书》。 惠王越读眉头拧得越紧,读到后来,一拳击在案上,将一旁侍奉的毗人吓一大跳,疾步过来。 魏惠王恨道:“什么玩意儿?” 毗人诧异道:“王上?” “你看看!”惠王将羊皮卷儿啪地扔给他。 毗人没有提防,没有接到,羊皮落到地上。 毗人捡起来,看一会儿,不解道:“它怎么了?” “怎么了?”惠王略顿一下,气似乎消下去,“寡人再细看看!”又伸手讨要。 毗人递给他。 惠王捧起又读,眉头又拧起来。 就在此时,陈轸求见。 惠王放下羊皮,惊喜道:“他来得好哩,快请!” 毗人引陈轸进来。 惠王趿着鞋子迎到门口,陈轸当门就跪,被惠王扯住。 “呵呵呵,虚礼免了,寡人正要寻你哩!”惠王拉他走到客位,按他坐下,自己坐回原位。 “王上召臣??”陈轸顿住。 惠王将那块羊皮扬了下:“这些你可看过了?” “看过了。” “你怎么看?” “臣以为,商鞅所述,既有对的地方,也有??” 惠王一拍几案:“什么对的地方?完全是不通人性!” 陈轸略怔:“王上?” “唉,”惠王轻叹一声,大失所望,“商鞅这般虔心敬意,寡人原还以为他送个宝物呢,不想却是一堆狗屎!别的不说,就说这1民吧,让百姓种地没错,难道让士大夫也去种地吗?所有臣民都去种地了,谁来酿酒?谁来织锦?谁来奏乐?谁来歌舞?谁来教兵打仗?若是寡人也照这么做,后花园就得是个菜园子!还有,不让百姓读书,难道也不让士大夫读书吗?满朝皆无识字之人,谁来筹策?寡人若是颁诏布令,谁来宣读?” 陈轸眼珠子转几下,起身,叩首:“臣有罪!” “咦,”惠王惊讶道,“你何罪之有?你不带回此书,寡人能看明白秦公吗?能看明白秦法吗?秦室不恤其民,必遭其殃!寡人再不才,再失德,也不能不惜臣民哪!” “我王圣明!”陈轸再叩,“我王不以商鞅之法治国,是魏人之福,更是天下人之福!” 惠王将羊皮卷递给陈轸:“抄上几份,散给朝臣们看看,让他们明白什么叫秦法,更让他们明白活在秦国是个什么滋味!” 陈轸接过,震惊:“王上,这??怕是??” “抄去。”惠王猛地想起什么,“哦,对了,你来求见寡人,是有什么事吧?” “秦公派使臣来了!” “什么人?” “一个是公子疾,另一个是公子华,”陈轸压低声,“皆为秦公兄弟,是其心腹!” “总该有个使命吧?” “他们刚到,臣还没有见到人,具体使命,尚未得知,不过,如果不出臣断,秦使此来,当为示好!” “示好?” “新君即位,内乱不止,这又结怨楚国,秦公睡不好觉了!” “他拿什么示好?” “臣求见王上,正是为此。如果秦使是来示好的,让他们如何示,臣请王上旨意!” 惠王一字一顿:“寡人只有一个旨意,归还河西!” 陈轸拱手:“臣领旨!” 陈轸回到府中,戚光迎出。 陈轸劈头问道:“秦使何在?” 戚光应道:“等不及,走了。” 陈轸转对驭手:“馆驿!” 车马驰到秦使馆门外,陈轸下车,公子疾迎出。 陈轸深深一揖:“抱歉抱歉,陈轸抱歉!” 公子疾还一揖:“上卿公务在身,是在下冒昧了!” 陈轸赔笑道:“唉,自从咸阳回来,宫里宫外,这儿吼,那儿叫,忙得在下黑不是黑,明不是明,真想倒头睡它三天!” “能者多劳啊,陈上卿乃栋梁之材,多忙一些也是该的!” “什么栋梁不栋梁的,圣人劳心,庸人劳身,在下不过是庸人而已。” “上卿过谦了!”公子疾礼让,“馆中请!” 二人并肩步入馆舍。 刚在正堂里坐定,公子华从偏厅走进来,沏上茶水。 陈轸盯住公子华:“这位可是??华公子?” 公子华拱手:“嬴华见过陈上卿!” 陈轸赶忙站起,拱手道:“哎哟哟,我说眼熟呢。好像在你家府上见过一面,可那时你是公子哥儿,今日官服在身,在下真还不敢认呢!” “嘻嘻,今朝仍旧是个公子哥儿!”公子华笑过几声,轻声问道,“听说上卿最会快活,可知这安邑城中,哪儿有快活处?” “哈哈哈哈,”陈轸长笑数声,“让公子见笑了!公子爱快活,来这安邑是寻到地方了。”敛笑,压低声音,“公子是想斗蛐蛐儿,还是想??”刻意顿住。 “蛐蛐儿早玩腻了,还请上卿引见一个好玩儿的!” “敢问公子欲玩何物?” “这安邑都有何物好玩?” “好玩之物数不胜数,就看公子的嗜好了。若是好田猎,公子可到翠山;若是好赌钱,公子可到元亨楼;若是好美人儿,公子可到眠香楼??” 公子华来劲了:“眠香楼不错,说说它!” “呵呵呵,公子果是风雅!在这眠香楼里,列国美人儿应有尽有,少至豆蔻佳人,长至半老徐娘;纤有弱不胜衣的细腰,丰有珠圆玉润的美体!” “可有国色天香?” “有有有,无香能叫眠香楼吗?”陈轸压低声音,“不瞒公子,里面真还有位美女,就叫天香,那可真是国色啊,貌美就不说了,琴棋诗画也是无所不精。有谁若得此女春宵一度,不枉此生哟!” “听上卿此话,难道此女??” 陈轸神秘一笑:“不瞒公子,此女从不接客,是以??”顿住。 公子华诧异道:“咦,这倒奇了,本公子走遍天下,不曾见过香楼女子不接客的。上大夫这就请讲讲,美人天香何以不接客?” “这??在下不方便多说。” “哈哈哈哈,”公子华朗笑几声,打个揖道,“嬴华谢上卿提醒!”拐进里屋,不一时,换一身公子哥儿服饰出来,“二位在此细聊,嬴华瞧个稀罕去!” 陈轸起身送行:“公子慢走!”又冲公子疾一笑,竖拇指,“没想到华公子这般风风火火,真是性情中人哪!听闻华公子与秦公相处甚笃,形影不离,公子疾能得华公子做副使,面子可是不小哟!” “唉,”公子疾略显纳闷,“什么面子不面子呀。君上要在下使魏,华弟听说安邑好玩,定要在下带他耍一趟。在下知他玩心太重,怕他误事。华弟急了,直接求到君上,君上缠不过他,只好发话。嬴疾别无选择,只得带他来了。” 陈轸抱拳:“公子鸿运高照,从五大夫一跃三级,在下道贺了!” 公子疾抱拳回礼:“惭愧惭愧,惹上卿见笑了。眼下秦国山中无虎,只能让在下这只小猴子暂时蹦跶几日。” 陈轸长叹:“唉。” “敢问陈兄,何以出此长叹?” “无论如何,公子还有地方蹦跶,不似在下,在这上大夫位上一坐七八年,再也挪不动窝了。” 公子疾听出话音,故作惊讶:“咦,陈兄不是已经贵至上卿了吗?” 陈轸苦笑:“上卿是个虚位,要人没人,要钱没钱,不似公子,呼风就是风,唤雨就是雨!” “呵呵呵,上卿说反话了。在下听说,相国这个位子,魏王是一直在为上卿留着呢。” “什么留不留的,白圭故去这都两年多了。” 公子疾敛笑:“陈兄是说,此事另有隐情?” “既然公子问及,在下也就不瞒了。”陈轸压低声音,“就在近日,朝中有人再次举荐公孙衍为相!” “哈哈哈哈,”公子疾大笑几声,不屑道,“我道是何人向陈兄叫板呢,原来是公孙衍!据在下所知,此人不过是个相府家奴,如何能成?” “此人倒没什么,关键是那个朱威,三番五次地举荐,王上又偏听他的!要不然,这相位在下早就坐上了!” “陈兄若是想坐相位,在下可助一臂之力!” “公子怎么助?” “除去此人!” 陈轸迟疑有顷:“公子是说??朱威?” “朱司徒是王亲,在下岂敢!” 陈轸吸一口气,抱拳:“在下谢过公子了。敢问公子,此事若成,叫在下何以回报?” “成全在下使命!” “敢问公子是何使命?” “不瞒上卿,君上新立,内乱不止,君兄无心亦无力与魏为敌,特使在下重修旧好,睦邻而居。”公子疾深揖一礼,“上卿若能在魏王面前多多美言,让疾不负使命,疾也就心满意足了。” 陈轸回揖:“轸尽力。” 向晚时分,一身富家哥儿打扮的公子华晃晃悠悠地走近眠香楼,摇着羽扇望向张灯结彩的大门。 鸨母瞄见,满脸堆笑地迎上:“公子看起来面生,是第一次来哟!” 公子华摇几下羽扇:“听说贵楼芬芳满园,本公子这想饱个眼福,一睹芳菲呢!” “啧啧啧,公子算是寻对地方了。”鸨母礼让道,“楼中请!” 迎客厅里灯火通明。 鸨母引公子华走到赏花台上,请他坐下,击掌道:“各位香花,迎客!” 音乐响起。 一个白衣女子在前,二十几个花枝招展的美人随后,从一个方向徐徐走向花台,沿二楼正面一段挖入式弧形走廊的雕栏一溜儿排开,搔首弄姿,各展媚态,眼神儿一道道勾下来。 鸨母指着她们:“公子请看,这些花花草草,可有哪一枝入眼的?” 公子华瞄去一眼,把手中羽扇啪地合起,两眼闭合。 鸨母摆手,众女子礼貌地弯腰鞠躬,唱声喏,在音乐声中依序退场。 鸨母朝公子华竖根拇指:“公子果是眼高!”再击掌,朗声,“四季香出场迎客!” 音乐再次响起,四个更加漂亮的美人踏着节拍,在一个紫衣女子的引领下,从另一方向徐徐登场。四女皆素服淡妆,怀抱琴瑟笛箫,在弧形花台上依序站定,各摆姿势,不无腼腆,媚眼勾向公子华。 鸨母指点四女:“公子爷,此乃春夏秋冬四季香,色艺俱佳,名闻天下,堪称眠香楼里的招牌了!” 公子华审视四人,良久,仍无表态。 “公子爷,可有哪一季中眼的?” 公子华看向她:“听说还有一香,可否一睹芳容?” 鸨母摆手,音乐声中,四季香回转。 鸨母凑近公子华,压低声音:“看来公子爷是个行家!老身这就为公子直点地香了!”击掌,朗声,“公子爷点名地香,有请地香薰香接客!” 音乐声再起。 鸨母笑吟吟地礼让道:“公子爷,雅室请!”说着起身,头前走去。 公子华跟在鸨母后面,走上二楼,沿走廊步入一处宽敞、奢华的雅室。 鸨母礼让公子华坐下,殷勤地说:“不瞒公子爷,地香原是龙门山的里氏公主,数十年前,里氏本为望门,后来家门不幸,日渐破败。公主父母早逝,随从兄长过活。兄长携带家产离开龙门山投奔安邑,本欲谋份差事,不料差事未能谋上,却欠下元亨楼一屁股赌债。兄长无奈,只好将她卖予本楼。地香姑娘品性高洁,寻常男子概不接待,似爷这般人品,奴家看上去觉得有缘,这才点她!” 外面传来脚步声,地香款款进门。 公子华抬眼望去,果见此女不俗,身材婀娜,面容娇俏,举止端庄,衣着得体,怀抱一把凤头古琴,一对清澈的大眼灵动、勾人。 地香两膝微弯,朝鸨母唱喏:“地香见过母亲!” 鸨母指公子华道:“地香,这位公子爷远道而来,你可好生侍奉!” 地香瞟一眼,见公子华一表人才,芳心大动,深鞠一躬,声如莺啼:“地香见过公子爷!” 公子华怦然心动,摇几下羽扇,转对鸨母:“美人果是标致,爷开眼了!”合上扇子,转脸,闭目。 地香颇是尴尬,脸色红红地对鸨母道:“母亲,若无他事,地香回房去了。”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款款出门去了。 鸨母目瞪口呆:“我的公子爷呀,连这样的妙人儿,你也相不中?” “听说贵楼还有一香,人呢?” “公子爷说的可是天香?” 公子华连晃几下扇子:“呵呵呵,你这楼里总不该藏着掖着吧?” “公子爷果是雅人,只是??”鸨母欲言又止。 公子华脸色微沉:“只是什么?” “不瞒公子爷,”鸨母凑近公子华耳边,压低声音,“天香名花有主,概不接客!” 公子华摸出一只钱袋,啪地摆在几上:“就这袋中黄物,本公子买她两个时辰,受她几个媚眼,听她几句甜言,可否?” 鸨母打开钱袋,见是十几块小金块,摸出一块,咬一下,眉开眼笑:“我的娘乖乖呀,公子爷就是公子爷!爷,你在这儿候着,奴家亲去请她下来!” 公子华抖几下钱袋,摆动扇子:“本公子难道就不能一睹美人的香闺吗?” “能能能!”鸨母连连点头,将钱袋收起,赔笑,“奴家这就引公子爷上楼,”礼让,“公子爷,请!” 第039章|?二公子魏宫搅局?公孙衍失意赴秦 夜深了,魏惠王躺在榻上,似睡非睡。 负责宫值翻牌的宫宰走进来,端着一堆后、妃的牌子。 宫宰挑出一个牌子,小声禀道:“王上,按照轮值,今宵该歇于燕妃宫,时辰已到,燕妃这在恭候呢!” 魏惠王似是没有听见。 宫宰将燕妃牌子收起,声音更小:“各宫室的牌子老奴全都带着,王上欲幸何宫何室,请翻牌!” 魏惠王翻了个身,给他个背。 宫宰又要说话,毗人咳嗽一声。宫宰退出。 魏惠王复转过来,仰躺着。 毗人笑道:“王上想到什么好事情了?” 魏惠王忽地坐起:“你说实话,申儿近日都在忙什么呢?” 毗人吃一怔道:“臣??不晓得呢。” “听说他总是朝市井里走呢?” “王上,”毗人轻声说道,“殿下躬身市井,体察民情,这是好事哩!” 魏惠王闭目有顷,面上松和下来:“果真这样就好了。你可访查一下,看看他都体察了什么民情!” “好咧,臣明日就使人访查。” “还有,进早膳时,叫申儿也来!” “好咧!” 翌日晨起,毗人在前,太子申在后,脚步匆匆地赶向御膳房。 太子申小声叫道:“内宰?” 毗人顿步,回头,拱手:“臣在!” “父王召申,真的只为早膳?” “是哩。” “父王问过你什么没?” “问过了。” 太子申表情紧张:“父王问你什么了?” “问殿下是否常到市井里走动?” 太子申盯住毗人,额头汗出:“你??怎么回的?” “毗人回的是,殿下躬身市井,体察民情,这是好事哩。” 太子申拱手:“谢内宰成全!” 毗人冲他一笑,礼让:“殿下得走快些,辰光到了,王上在候你呢!” 二人赶到御膳厅,魏惠王果已候坐。 太子申趋前,叩首:“儿臣叩见父王!” 魏惠王笑了下,指对面席位:“申儿,坐下用餐。” 太子申忐忑坐下,迟迟不敢提箸。 魏惠王提箸,夹起一块蛋卷放到太子申碗中:“申儿,尝尝这个。” 太子申起箸,将蛋卷塞进口中,不及咬嚼就一口吞下,因咽得过急,蛋卷卡在嗓眼里,噎得太子申伸着脖子,面红耳赤。 毗人端过一杯清水,服侍太子申喝下。 “呵呵,”惠王扑哧笑了,“申儿,你平日也是这般吃饭的?” 太子申缓过气,回他一笑:“回父王的话,是儿臣饿了,吃得急些。” “申儿,自今日始,就与寡人一道用膳吧。” 太子申不无吃惊地望着惠王。 惠王略显诧异:“哦,你不乐意?” 太子申以指叩案:“儿臣谢父王厚爱。” 惠王向他碗中夹些菜肴,不无慈爱地盯住他:“申儿,吃吧。” 太子申宽下心来,腼腆一笑,夹起一只鸽蛋,轻轻放在惠王面前:“父王,请。” 惠王夹起鸽蛋:“呵呵呵,申儿这只鸽蛋,父王吃了。”便将鸽蛋一口吞下,没有咀嚼,直接咽下肚去。 见惠王对他方才的慌急这般回应,太子申心底一酸,眼中盈出泪花。 惠王递过丝绢:“申儿,擦擦,吃饭要紧。” 太子申接过手绢,擦干泪,埋头吃饭。 早膳过后,惠王、太子申在石径上信步漫走,毗人跟在后面。 惠王边走边问:“申儿,听说你近日常在市井走动,可都见了什么稀奇?” 太子申也早想好了应对:“回禀父王,儿臣遇到一个奇人。” “是何奇人,说给寡人听听。” “申儿若是说了,只怕父王会笑掉大牙。” 惠王来劲了:“哟嘿,快说,快说,为父等不及了!” “此人赶了五辆牛车,车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书简。此人一到安邑,就将五辆牛车一字儿停在东市,在车辕上竖起一个牌子,上面写着观物十事,真叫个惊世骇俗呀!” “观物十事?十个什么事儿?” “第一事,至大无外,至小无内;第二事,深千里,无厚;第三事,天与地卑,山与泽平;第四事,物方生方死;第五事,万物皆同皆异;第六事,宇宙无穷亦有穷;第七事,今日适越而昔来;第八事,连环可解;第九事,大地中心在燕之北、越之南;第十事,天地一体。” 惠王思忖良久,看向太子申:“对这十事,你作何想?” “儿臣想不明白,向他讨教,他讲出许多道理,儿臣不服,与他论辩,可辩来争去,那人口若悬河,头头是道,儿臣??”太子申略顿,干笑,“不得不服了!” “呵呵呵,服就对了。你说的这人,当是宋国惠子。” 太子申不可置信地盯住惠王:“父王也知此人?” “听说过他。惠子名叫惠施,治名实之学,三年前在齐国稷下与一个叫公孙龙的人辩证名实,将公孙龙驳得哑口无言。公孙龙也算是闻名天下的铁嘴,竟然败给了惠子,可见惠子学问精深哪!” “父王日理万机,竟还熟知百家学问,实让儿臣叹服!” 惠王长叹一声:“唉,申儿呀,你该明白,这个家不好当呀!坐在那把椅子上,寡人不仅要掂量柴米油盐,也要熟知百家学问。”又走几步,猛地想起什么,“说起此事,倒是提醒了寡人。惠子经此一辩,也算是天下名士了,此番游学我邦,寡人不能不见一面。申儿,你知会惠子,就说寡人近日抽个机缘,向他讨教名实之论。” 太子申兴奋道:“儿臣一定知会惠子。” 惠王停住步子,望着太子申:“还有一事,寡人这想听听你的主张。” “儿臣恭听。” “自白相国辞世,相国之位一直空悬,百官无人节制,内政、外务诸事烦冗,寡人手忙脚乱,深感力不从心。” “父王欲置相国,选出一个就是了。” “申儿呀,选相拜将是邦国大事,马虎不得啊!” “父王想必已有合意人选了吧?” 惠王苦笑:“唉,白相国在时,寡人倒没觉出什么。白相国一走,寡人真还找不到可以替他之人。卬儿推举陈轸,朱爱卿反对。朱爱卿举荐一个叫公孙衍的,卬儿看不顺眼。朱爱卿与卬儿都是寡人倚重之人,他们这般互扯,倒让寡人难断,想听听你有何举荐。” “儿臣听人说起过公孙衍,说是白相国生前也曾举荐过他,想必此人有些才具吧。” “公孙衍跟从白相国多年,白相国举荐他在所难免。你还听何人提起过他?” “一些朝臣。” “哪些朝臣?” “这??”太子申迟疑有顷,“儿臣记不起了。不过,儿臣以为,百闻不如一见,公孙衍是何才具,父王召他一问便知!” 惠王沉思有顷,转身,朝毗人招手。 毗人赶前几步。 惠王吩咐道:“你亲去访查公孙衍,试试此人才具。” 毗人拱手:“臣遵旨!”便转身就走。 太子申叫住他:“内宰?” 毗人顿住。 太子申从袖中摸出那片竹简,递给他道:“本宫捡到一片竹简,听说是公孙衍写的。内宰早晚访查时,可顺便还他。” 毗人心领神会,纳入袖中,拱手:“谢殿下引见!” 从使馆回来,陈轸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耳畔一直萦绕着公子疾的声音:“陈兄若有此意,在下或可助一臂之力??除去此人??” 陈轸忖道:“若能除去公孙衍,且是由秦人除去,当然是好,我陈轸怎么说都是嘴。可??他们怎么除呢?会不会他们没有把人除去,反倒泼我一脸脏水?秦国之事,尤其是甘龙的事,秦公想必看我不爽,万一他们是为此报复我呢?无论如何,我得有所警觉才是!” 翌日清晨,陈轸起得迟些,走到后花园时,戚光的一套拳法将要打完。 陈轸歪头欣赏一时,轻轻鼓掌。 听到掌声,戚光收住势,迎上道:“主公!” 陈轸伸给他个拇指:“有长进!” “是主公教导有方!” “有个动作还得再练!” “哪个动作,请主公示教!” 陈轸扎下架势,打出一个摆腰:“就是这个,是甩腰,不是甩胳膊!你要以腰带动胳膊发力!” 戚光连打几次,陈轸满意,点头。 戚光鞠个大躬:“老仆谢主公指点!” “呵呵呵,本公不是来指点你的,是有桩急事。” 戚光敛神:“老仆敬听吩咐!” “不瞒你说,眼下又到关键辰光了。此番若是再顶不上,我这一生怕也就到此为止了!” “主公一定成功!”戚光语气坚定。 “咦,你为何这般肯定?” “王上躬身两次扶主公上座,且让主公坐在相国位上,这意思不是明摆着的吗?” “呵呵,”陈轸笑了,“话虽这么说,但雨滴不落到头上,只打雷不算下雨。” “听主公话音,是否还有岔巴?”戚光问道。 “是哩。”陈轸微微点头,“就是那个公孙衍,你得给我盯牢他,看看都有啥人朝他家的房门里钻!” “主公,”戚光眉头一横,“真要是那小子挡道,依小人之见,将他做掉不就得了!” “你呀,”陈轸白他一眼,“其他都好,就是整日里想着做掉别人,这就过了!常言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为人处世,要给自己留足后路。你想想看,公孙衍不是孤身一人,有多少人都在守着他,巴着他!尤其是那朱威,去年就恨不得让他坐到相位上。在这节骨眼上,我们稍出差错,就会鸡飞蛋打,前功尽弃!再说,连个庞涓你们都做不掉,莫说这个公孙衍了!你还不晓得此人厉害,别的不说,单是他手中的那柄吴钩,也足以把你们震住。那是老白圭赠给他的,据说当年伍子胥也曾用过,削铁如泥!” 戚光吧咂几下嘴巴,不敢再说什么。 “去吧,告诉丁三他们,无论看到什么,只须记在心里,莫要给我多事!” “小人遵命!” 戚光随即安排丁三与一帮能干的泼皮游荡在公孙衍的宅院附近,自早至晚,一刻不停地守着那扇破旧不堪的柴扉。 错午时分,一个眉清目秀的陌生男子径走过来。瞧那样子,此人似是从未来过,观望许久,又问过一个路人,才在柴扉前面停下,连敲几下柴扉,见无人应声,就哑起嗓子,朝里喊话:“有人在吗?” 公孙衍趿拉一双木屐走出院门,将他打量一番,也似不认识他。 来人深揖:“是公孙先生吗?” 公孙衍点头:“仁兄是??” 来人从袖中摸出一片竹简:“在下无意中得到这片竹简,听说是先生的,特来奉还!” 公孙衍接过一看,正是自己交给朱威的那片,心头一震,将他又是一番打量,还过一礼:“此物确为在下所有,几日前不小心丢了,幸遇仁兄,多谢多谢!” 来人正是易过装的毗人。 毗人还礼道:“先生不必客气。在下有一不当之请,望先生成全。” “仁兄请讲!” “在下读了简上文字,颇感兴趣。可这一片前后不搭,让在下心痒难耐。在下甚想一阅其他竹片,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这些竹简不过是在下信手乱写,仁兄既有雅趣,就请寒舍雅正!”公孙衍打开柴扉,伸手礼让。 毗人连连拱手:“谢谢,谢谢!”走进院中。 二人来到正堂,见地上摆着一大堆竹简,看得毗人两眼发直。 公孙衍显然仍在书写,几案上摆着空简与蘸在墨水里的羽笔。 “仁兄请坐!”公孙衍指着一块残破的席子礼让道。 毗人就如没有听见,蹲在地上,拿起一册阅读起来。 毗人读完一捆,拿起第二捆。 公孙衍坐在案前,秉笔不写,眼角时不时地瞄他一眼。 许是蹲得累了,毗人席地坐下。 公孙衍起身,走到院中,从灶房里倒出一碗凉水,摆在几上:“寒门困顿,没有好吃好喝,只有凉水一碗,仁兄请便!” 毗人真也渴了,接过凉水,咕咕一气喝下,放下碗,揖道:“谢先生的好水!”又指地上竹简,“先生写得实在精彩,可惜在下杂务在身,不能一览全书,细细赏读。在下有一请,还望先生成全!” “仁兄请讲!” “在下想把这些竹简带回家中,借阅数日,细细赏读,不知妥否?” 公孙衍略作迟疑:“这??” 毗人略略一想:“你看这样如何?在下先借一册,赏毕即行奉还,另换一册。”又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摆在几上,“这只玉佩权作押物。” 公孙衍拿起玉佩,递还给他:“在下胡思乱写,仁兄不嫌聒噪,拿去读就是。”说着拿绳子扎起两捆,共是四册,“只是这些物事太重,仁兄不便携带,可暂拿四册。待仁兄读毕,倘若不嫌烦冗,有心续读,使人来取即可。” 毗人拱手:“谢先生慷慨赠阅!在下告辞!”说着提起两捆竹简,转身出门。 公孙衍送至院门柴扉,挥手送别。 毗人一手提一捆竹简大步离去。 望着毗人渐去渐远,公孙衍正欲回门,一辆马车疾驶而来,离他二十步左右戛然而止。 公孙衍扭头望去,见一人从车上跳下,朝驭手略一摆手,驭手挥鞭,驱车马远去。 从车上跳下的是公子疾。不过,他也换作便装,一眼看上去,似是一个收老货的商贾。 公子疾走到公孙衍门口,朝公孙衍打个揖道:“请问先生,此处可是公孙衍府上?” 公孙衍点头。 “敢问先生,公孙先生可在?” “在下就是,仁兄是??” 公子疾又是一揖:“在下秦矢,久闻先生大名,素慕先生高义,冒昧相扰!” “仁兄客气。”公孙衍还礼道,“在下与秦兄素昧平生,秦兄登门,敢问有何见教?” “在下好古,日前购得一剑,说是吴钩,传闻为吴王阖闾所佩,后赐功臣伍子胥。在下甚喜,但心有忐忑,听闻先生识剑,特此求教,有扰先生清静了!” 公孙衍淡淡一笑:“在下愿意一睹!”礼让,“寒舍请!” 公孙衍将公子疾引至正堂,分主宾坐下。 公孙衍倒上一碗凉水:“秦兄,请用水。” 公子疾正襟危坐,恭恭敬敬地接过大碗,如品茗一般轻啜一口,吧咂几下:“啧啧啧,好水呀!” 公孙衍微微一笑:“能够喝出白水滋味的,定非等闲之辈了。仁兄可出宝剑一观!” 公子疾打开随身携带的锦盒,取出一剑,双手递给公孙衍。 公孙衍接过,观察有顷,弹敲几下,再向剑锋吹一口气。 公子疾盯住他,目光征询:“公孙先生,此剑如何?” “赝品。” “啊?”公子疾大吃一惊,急道,“先生再审审看,在下出到百金,方才购得此剑,不可能是赝品!” “秦兄请看,此剑外形虽如吴钩,但剑锋有异。真正的吴钩锋而不刺,利而不耀,剑气逼人,所向之处,削铁如泥,杀人可不见血。反观此剑,剑锋闪亮,却无剑气,只可用于观赏,不可用于搏击。” 公子疾接过宝剑,再三视之,似乎不愿相信。望到院中有个石案,公子疾跨前一步,举剑砍去,石案现出一道白痕,剑却一断两截。 公子疾啪地扔掉断剑,悔恨交加:“果是赝品!唉,在下此生无他,唯爱吴钩,不想却受此骗,一掷百金,于顷刻之间化为乌有,竟连吴钩之面也难觅见。世间人情,唯此难堪耶!” 公孙衍淡淡一笑:“秦兄若想见识真正的吴钩,倒也不难。” “哦?”公子疾先是惊喜,随即又现失望,“不会又是赝品吧?” 公孙衍走到墙边,取出白圭赠送的属镂之剑,置于几上:“请看此剑。”轻轻一抽,一股寒气破鞘而出。吹口气,剑身嗡嗡。弹之,铮铮作响。 公子疾赞不绝口:“好剑,好剑哪!” “这才是属镂之剑,本为一代剑师干将所铸,此处刻有干将的铭文。后来,此剑落入吴王阖闾之手,破楚之后,阖闾将其赐给子胥。再后来,子胥以此剑自刎而死。”公孙衍持剑走至石案前,挥剑劈下,石案一角被削,剑完好无损。 公子疾拱手:“公孙兄,此剑肯脱手否?在下愿出千金!” 公孙衍收起剑,拱手还礼:“此为先师遗赠,纵是万金,在下也不会卖!” 公子疾再一拱手,赔笑:“在下无知,冒犯先师,望公孙兄恕罪!” “秦兄既然不知,也就不必客气!” 公子疾瞥向地上的竹简:“公孙兄这在读何宝书呢?” “不过是在下随手所写,哪里是宝?” “哦?既为公孙兄所著,在下恳请一阅,可否?” “秦兄自便。” 公子疾拿过一册,正襟危坐,敛神翻阅。公子疾读过几片,肃然起敬,赞叹:“好书啊,好书!只是??”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放错地方了。” “依秦兄之见,该当放于何处?” “该当放于君上案前,化作旨令!” 公孙衍哑然,半晌,发出一声轻叹。 公子疾瞟他一眼,慨然叹喟:“唉,束之高阁的书,即使再好,又有何用?深藏鞘中的剑,即使再锋利,又有何用?” 公孙衍又是一声轻叹:“唉,在下心事,秦兄尽知矣!” 公子疾放下竹简,抱拳:“公孙兄,在下冒昧打扰,还望海涵。时辰不早了,在下尚有琐事在身,这就告辞。” 公孙衍送至门口。 公子疾微微一笑,再揖一礼,朗声:“在下告辞,公孙兄留步!” 公孙衍拱手:“恕不远送!” 公子疾走出几步,瞥见摆鞋摊的丁三,已明就里,再次回头,朗声道:“公孙兄,好剑当有好用啊!” 魏宫御书房里,惠王正在批阅奏章,毗人满载而归,将两大捆竹简搁在地上。 惠王看看毗人,又看向竹简,略显吃惊。 毗人跪叩:“臣奉旨探访公孙衍,特此复旨。” 魏惠王目光落在两捆竹简上:“此为何物?” 毗人起身,解开,取过一捆,走到惠王跟前,摊在几案上,拱手道:“禀王上,这是公孙衍近日在写的《兴魏十策》,臣特意借回四策,供王上御览。” “《兴魏十策》?你可看过?” “臣粗粗浏览一些,未看真切,还待王上审评。” 魏惠王摊开一册,刚看两行,精神为之一振,遂正襟危坐,屏气凝神,埋头细读起来。 毗人退出,守在殿门外面。 向晚时分,丁三返回陈轸府,将公孙衍家的事情大致向陈轸讲了一遍。 陈轸惊愕道:“说说前面那人?” “他走走停停,一路打探公孙衍家,上前叫门,与公孙衍寒暄几句,看样子并不熟。后来二人进屋,他在公孙衍家足足待有一个多时辰,一手提溜一捆竹简出来,一路走到胡同口,有辆很漂亮的车马在候他。他坐上马车,一路驶去,我们一路狂追。” 陈轸急切问道:“后来呢?” “马车停在王宫后花园的宫墙外面,那儿有道后门。那人跳下车,提上两捆竹简,径直进去了。” 陈轸倒吸一口凉气:“那人多大年纪?是何模样?” “不年轻,但也不见老,中等个头,不胖不瘦,白净,眉清目秀,没胡须,长得像个娘们,看上去像个寺人(太监)!” 陈轸知是毗人,脸色变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戚光忐忑道:“主公?” 陈轸回过神来,陡然问道:“丁三,他的手里提着两捆竹简,你可看清爽了?” 丁三语气坚决:“回禀主公,他就从小人跟前过,小人看得清清楚楚。竹简全是新的,上面的绳子也是刚串起来的。” “晓得了。”陈轸摆手,“去吧,继续盯他!” 丁三拱手:“小人遵命!”退出。 戚光不无忧虑道:“会不会是元亨楼的事?那小子早就弄清底细了,这是要在关键当口禀报君上,坏主公大事哩!” 陈轸陡然想到河西,打个寒噤:“不是元亨楼的事!备车,秦使馆驿!” 天色黑定,秦使驿馆大门外,一阵车马声响。 门卫禀报,公子华对公子疾道:“陈轸来了!” “我先洗澡,你唱上半场。”公子疾转身入内。 “好咧!”公子华转身迎出,对陈轸拱手道,“不知上卿光临,嬴华迎迟了!” 陈轸还礼:“早说来看看你们的,不想公务烦冗,抱歉抱歉!” 公子华礼让:“请!” 二人走进客堂,分宾主坐下。 陈轸问道:“上大夫呢?” 公子华应道:“后晌出去,跑出一身臭汗,这在浴盆里泡着呢!” “疾公子辛苦!” 公子华略显不悦:“他这瞎忙乎,却是坏了在下好事!” “呵呵呵,公子是何好事,能否给在下分享一二?” 公子华眉飞色舞道:“就是上卿推荐的那个楼呀!” “哈哈哈,看来公子是嗅到香了!” 公子华颇为得意:“嗅到了,嗅到了!春夏秋冬四香,还有地香、天香,本公子是无一遗漏,全都领略过了,尤其是那天香,果真是天姿国色啊!” “啧啧啧,”陈轸不无叹喟道,“安邑城里,寻常富家子莫说是见天香,纵使想瞧地香一眼,也是不易。即使在下,尽管去过几趟,也是连天香的影子都没看到哩!” “哈哈哈,在下也就这么点儿能耐!” 陈轸压低声,半是羡嫉半是调侃道:“公子能否说说,你是怎么领略到天香的?” “在下与她对弈,给她讲各种蛐蛐,她开心极了。她一高兴就弹琴,叫来地香鼓瑟,春夏秋冬伴舞,嘿,那阵仗,真叫个香艳!玩累了,我们就坐在那儿,天南地北地唠嗑儿,好不逍遥自在。” “都唠些什么嗑儿?” “大至天下邦国,小至卿相百姓,我们是无话不唠呀!” 陈轸吸一口长气,倾身问道:“敢问公子,她都聊到哪些卿相大人了?” “殿下呀。听话音,天香对殿下情有独钟,早晚提及殿下,天香是粉面含羞,媚眼生盼,但在提到安国君时,她的语气就全变了。” “她怎么议论安国君的?” “听语气,她还没有见过安国君呢,好像是殿下对安国君颇多微词。” 陈轸心头一紧:“殿下什么微词?” “殿下说安国君葬送河西,说他冒领公孙衍的军功,说他将河西之败归咎于副将龙贾,说没有龙贾,河西只会败得更惨??” 陈轸浑身冒汗,似是自语,又似是提问:“咦,殿下怎么关心起政事来了?难道他平日是装出来的?” “这个上卿该问殿下。” “是哩,是哩。” 外面传来脚步声,公子疾一身睡衣进来。 公子华瞥见,叫道:“疾哥,你总算洗完了。陈上卿候你多时哩!” 陈轸迎上,拱手:“陈轸见过疾公子!” 公子疾还礼,尴尬地看下自己的睡衣:“这??” “呵呵呵,这才见真情呢!” “疾哥,陈上卿,你俩唠嗑儿,我到外面遛个弯儿!”公子华冲陈轸拱个手,匆匆去了。 公子疾朝陈轸苦笑一下,与他分别坐了。 陈轸盯住他道:“听下人说,疾公子后晌见了个人!” 公子疾笑了下:“你的下人很厉害呀!” “感觉如何?” “听闻公孙衍有把属镂之剑,在下买了个膺品登门求教,被他识破。他让在下品鉴了真正的属镂之剑,就此交了朋友。在下看到几捆竹简,征得他的同意,随手翻看,见没有开篇,随即问他,他说让人拿走了。在下问他被何人拿走,他说不知。如此宝书,竟然交给一个连他自己也不知的人,此人倒是有趣!” “什么宝书?”陈轸屏住呼吸。 “如何治理魏国,是他自己写的,叫什么‘兴魏十策’。在下看了剩下的几策,真是个大才子呀!魏国若是照他这般治理,想不富强都难!” 听到写的不是河西战事,陈轸刚刚嘘出一口气,猛又想起丁三的话,惊得更是呆了:“天哪,《兴魏十策》?” “唉,”公子疾半是遗憾地轻叹一声,“不瞒陈兄,就在下浅见,此人不该住在那个破院里!” “他该住在哪儿?” “白家的那个大院子。”公子疾压低声,“听说现在是上卿的了!” 陈轸似是没有听见。 “陈兄?” 陈轸回过神,长长一叹:“唉!” “陈兄为何长叹?” “疾公子,你可知提走前面几策的是什么人吗?” 公子疾摇头。 “王前幸臣,毗人。” “哦?这么说来,那些竹简已经摆在魏王的几案上了?” 陈轸点头。 公子疾紧锁双眉。 陈轸盯住他:“如果在下没有记错,前几日公子亲口答应在下,承诺除去此人。事急矣!” 公子疾拱手道:“上卿放心,在下承诺之事,绝不放空。只是,如何除掉此人,在下尚须上卿配合!” 陈轸拱手:“公子请讲!” 公子疾招手,陈轸伸过一只耳朵。 鸡鸣三遍,旭日东出。 太子东宫的后花园中一丝风儿也没有。 莲池里,一泓清水如明镜一般,零零星星地点缀着几叶睡莲。惠施凝视清水中匆匆掠过的云影,慨然长叹一声,脱口吟道: 不动之水动兮,乱世流年! 不惑之人惑兮,万事蹉跎! 渐走渐近的太子申听得真切,脱口赞道:“好句子呀!” 听到声音,惠施转过身来,揖道:“野民见过殿下。” “‘好一个不动之水动矣??不惑之人惑矣??’,佳句呀!” 惠施苦笑一声:“何来佳句?望水兴叹而已!想我惠施已是不惑之人,仍如一片浮云掠水,划波无痕,由不得伤感哪!” “依先生之才,便作这水中之鲲,也是该的。” “纵使水中之鲲,若无北冥之水,也只能屈死于河湖之中!” “先生勿忧,北冥之水近在眼前了。” 惠施略怔:“殿下?” “魏申已将先生荐给父王,先生大名,父王早有耳闻,说要寻个机缘向先生讨教学问。昨晚魏申与父王共进晚膳,问及此事,父王约请先生午后进宫,听先生高论!” “午后?几时?” “申时。父王喜欢在这个时辰召见臣下。父王博闻强记,熟知天下学问,相信与先生有话可说。” 惠施深揖道:“谢殿下举荐!” “不客气,申不过是为国荐贤而已。”太子申指向远处,“先生,我们园中走走!” 太子申、惠施在林荫下并肩而行。 “先生,”太子申走有一程,顿住步子说道,“申有一事求教!” “教字不敢当,殿下请讲!” “近日安邑城中沸沸扬扬,说河西大战之时,公孙衍早已看出秦人谋划,但主将公子卬不听他与龙将军的警告,一意孤行,轻敌冒进,终致河西惨败。公孙衍率阴晋守军夜袭敌营,斩首不过万余,公子卬却冒功请赏,夸大战果,反将战败污水泼在龙将军头上!” “还有什么?” “唉,这事儿已经够大了。先生,你说申该怎么办呢?若是捅上去,在卬弟是弥天大罪,在申是灭亲。卬弟与申乃一父所生,父王又将如何处置亲子?若是瞒而不报,八万将士就会死得不明不白,河西七百里也会丢得无声无息。更加可怕的是未来!卬弟如此胆大妄为,颠倒黑白,如果继续执掌兵权,三军将士必离心离德,朝臣亦将清浊不分,再有大战,悲剧岂不重演?” “唉,世人皆言太子只谙风月,不问国事,只读死书,不理活人,看来是只知其一,不明就里啊!” “唉,先生有所不知,父王事事专断,卬弟处处能干,我魏申又能派何用场呢?” “老聃曰,‘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以此形容太子,当不为过。” “先生过誉了。河西之事,先生可有万全之策?” “殿下是听何人说破此事的?” “这??”太子申面色微涨,“是魏申的一个知己。” 惠施微微一笑:“可是眠香楼里的红粉天香?” “是虞国公主!” 惠施略显诧异:“哦?” “她先祖就是虞公。”太子申辩护道,“对了,先生何以知晓此事?” “不瞒殿下,草民在宋国就听说了。” 太子申长吸一口气,不再作声。 “草民不知的是,如此机密之事,虞公主何以晓得?” “眠香楼里无人不晓。” “唉,流言蜚语,或招杀身之祸啊!” 太子申惊愕:“朗朗乾坤,几句闲言就有杀身之祸?” “草民姑妄言之。” “依先生之见,河西之事就这么算了?” 惠施半是调侃道:“殿下是真的关心国事呢,还是因为虞国公主?” “先生呀,”太子申苦笑一下,“身为太子,申怎能置国事于不顾呢?再说,此前父王事事专断,既不听申言,也不让申插手。眼下父王有所转变,申也该为国家操点儿心了。” “殿下能作此想,乃魏国之幸。以草民愚见,河西之事涉及国家社稷、王室声誉,最好压起。只是,草民有一虑,不知殿下愿听否?” “先生请讲!” “听闻安国君与陈轸交友。安国君本为莽夫,能在河西战败后移花接木,不但保住自身,且还割地封君,必出于陈轸之谋。陈轸意在国相,而草民观之,此人多机巧之术、权谋之算,非正道中人,远非大贤,为相不宜。殿下可荐公孙衍,一可为国举贤,二可多个帮手!” “申已举荐了。父王因申举荐,才使内宰访查,抱回两捆竹简,听说父王读得废寝忘食呢。” “既有此说,是草民多虑了。” 日头升起,白虎让车马停在公孙衍宅院所在的巷道口外,下车步行过来。 仍在打鞋的丁三瞟过来一眼,认出是白虎,紧忙低下头去。 白虎这也认出丁三了,打个怔,又盯他一眼,从他摊位旁边走过,直入公孙衍的院门,推开柴扉,直走进去。 公孙衍仍在案头埋头书写。 白虎走到他身边,在他对面坐下,问道:“公孙兄,你只晓得伏案疾书,可晓得大门外面的事?” 公孙衍潇洒地写完最后一字,将笔唰地一掷,不偏不倚,刚好插在笔架上。 白虎却对这个卖弄视若不见,两眼只盯在他身上。 公孙衍回他一个笑:“白兄弟指的可是那几个泼皮?” “你晓得?” 公孙衍嘴角撇出一笑:“我还晓得编草鞋的叫丁三,原是东市街痞,现为陈轸府上的守门狗!” 白虎松下一口气:“公孙兄晓得就好。”顺手拿过他写的竹简,瞄到最后一行,“完了?” “你来得巧哩,刚巧大功告成,在下这就请兄弟喝一壶去!”公孙衍说完,起身去搬酒坛。 白虎叫住他道:“公孙兄且慢,我这儿有事情哩!” 公孙衍复坐下来,盯住他。 “近几日眠香楼传出风声,张扬河西之事,矛头指向公子卬,说他冒功邀赏,嫁祸龙将军??” “好事呀,早该抖一抖了!” “扯到殿下了!” 公孙衍看过来:“哦?” 白虎附耳低言。 “身上带钱没?” “要多少?” “一块金子足矣!” “想去眠香楼?” “呵呵呵,字写完了,这去品口香犒劳一下!” “何时去品?” 公孙衍看下外面:“就现在。” “在下送你!我倒要看看是哪个龟孙子跟在我们后面。” 公孙衍将竹简摆好,锁好房门,佩上宝剑,与白虎并肩走出。 丁三仍在打草鞋,面前蹲了两个等着拿草鞋的。 公孙衍关上柴扉,与白虎并肩走向胡同口。 丁三望着二人的背影,努嘴。 两个“买”鞋的站直身子,一人拿双草鞋,一前一后地跟出胡同。 白虎的大车就候在胡同口,白虎、公孙衍一出胡同就跳上车,疾驰而去。 二人紧追几步,见追不上了,沮丧地站住。 车中,白虎的目光落在公孙衍的一只破鞋子上,是左脚,鞋底大脚趾处漏了个洞。 “公孙兄,”白虎半是揶揄道,“该换双鞋了,那个洞可以钻进老鼠!” “不知有哪只敢钻进来!” “就凭你这鞋,即使进了眠香楼,怕是也得让人轰出来!” 公孙衍笑了:“轰得出轰不出,你等着看!” 不一会儿,车子在眠香楼的大门外面停下。公孙衍向白虎拱手作别,大步走进楼里。 鸨母迎上,鞠躬道:“恭迎贵宾!” 公孙衍拱手。 “敢问贵宾,是点香呢还是选香?” “点香、选香何解?” “点香一般为熟客,直接点选中意的香艳,这选香嘛??”鸨母顿住,看他表情。 公孙衍给出一笑:“那就选香吧。” 鸨母朝楼上啪啪啪击掌三声。 十几个女孩络绎走出,一字儿排在选香台上。公孙衍指向一个怀抱琵琶的,鸨母看过去,朗声:“菊香张香!” 御膳房里,满案佳肴。 太子申按惠王吩咐早早侯立,却迟迟不见惠王身影,脸上现出焦躁。 执事太监远远望见惠王、毗人、公子卬三人沿一条林荫小径迤逦而来,转对太子申,兴奋道:“殿下,来了!” 太子申迎出,在门外哈腰恭立。 魏惠王走近,扬手:“申儿,让你等久了!” “儿臣也是刚到!”太子申脸上挂笑,走前一步,搀住惠王,走进。 魏惠王在主席位上坐定,指席位招呼众人:“都是自家人,随便点儿。卬儿,你坐这边,申儿,你坐那边,还有你,”指毗人,“坐寡人身边。” 众人各自坐了。 “寡人后晌还有大事,酒就不喝了。”魏惠王提箸夹起一块狍子肉,送进口中,“来来来,都动手,边吃边唠!” 三人本就是惠王最亲近的,又见惠王这么说话,也就没了拘束,各自提箸,学了惠王的样子,各夹狍子肉送入口中。 惠王看向公子卬:“卬儿,刚才你也算是看过几行,这就说说,此书写得如何?” “呵呵呵,”公子卬随口应道,“要叫我看,文笔不错,写得也有条理,只是??” “只是什么?” 公子卬迟疑一下,打住话头,笑着敷衍:“儿臣不过看了几行,又是没头没尾的,哪儿知道好歹?” “哈哈哈哈,”惠王大笑起来,“卬儿,你就直说‘儿臣只喜欢舞枪弄棒,看不懂这些曲里拐弯的东西’也就得了!” 毗人、太子申皆笑起来。 “呵呵呵,”公子卬借坡下驴,憨笑几声,“儿臣的心思,尽让父王猜透了。” 惠王转向太子申:“申儿,寡人昨日得到一部好书,你得空了,定要好好读读。” “敢问父王是何好书?” “叫‘兴魏十策’,寡人连读四策,策策切中要害啊!” “如此好书,是何人所著?” “你不是向寡人举荐那个叫公孙衍的吗?就是他写的!” 听到公孙衍这个名字,公子卬大是震惊,口中正在咬嚼一块野鸡肉,竟是忘了。 魏惠王瞥见,扑哧一笑:“卬儿,你这是发啥呆呀?” 公子卬回过神来,将口中鸡肉吐到一只痰盂里,回身道:“回父王的话,儿臣得知刚才读的是本好书,竟是着迷了。” “哈哈哈哈,又哄寡人开心!你啊,自幼是见枪就开心,见书就头疼,何时能被竹简迷住,太阳就得打西边出来!” 众人又是一番大笑。 惠王转对毗人道:“毗人,待会儿你就去趟公孙衍家里,将余下几策悉数拿来。” “好哩!” 午膳过后,毗人紧忙赶到公孙衍的宅院门外,却见柴扉关着。毗人透过柴扉望进去,见堂门紧闭,上面落着一把铜锁。 毗人轻叹一声,原路折返。 公子卬前脚进门,陈轸后脚跟到。 见到是陈轸,公子卬顾不上见礼,急切道:“哎哟,陈兄,你来得刚好,在下正要去寻你呢。” 陈轸笑道:“卬弟不急,咱屋里说去!” 二人携手走进客堂,分主次坐定。 “出岔子了!”公子卬急不可待道,“申哥向无主见,此番却向父王荐举公孙衍,父王信他,派毗人前往公孙衍家中取来两捆竹简,是他撰写的《兴魏十策》。父王读得爱不释手,不但荐卬读,且要申哥也读,瞧这样儿,看来是真要起用公孙衍呢!” “唉,”陈轸长叹一声,“公孙衍若是做了相国,下官倒没什么,只怕卬弟??” “在下急的也是这个。河西之事,他全知道。如果父王召见他,必会问他河西之事,他对在下怀恨在心,也必和盘托出,这??可如何是好?” 陈轸苦笑道:“只怕不用他来说破,王上就已知道了。” 公子卬震惊:“陈兄,此言何解?” “下官听说,安邑城里已有流言,说的正是河西之事。” 公子卬惊呆了:“流言?是何流言?” “说是卬弟不听龙将军和公孙衍之言,硬要与秦军决战,结果中了商鞅的诱敌之计,全军覆没。说公孙衍夜袭敌营,建下奇功,卬弟却为保自身,贪此奇功为己有,又将河西之败归罪于龙老将军??” 公子卬面色惨白。 “唉,在下??”陈轸又是一声轻叹,欲言又止,沉重地摇了摇头。 “这些流言从何处来?” “眠香楼。” “眠香楼?”公子卬怔了下,“她们如何知道?” “她们讲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亲临其境一般。在下初时也很纳闷,如果她们早知,为何现在才有流言?在下使人多方打探,其中曲折,总算是理清了。” “是何曲折?” “卬弟有所不知,在下奉王上之命监视秦使,发现他们睦邻是假,策反是真!” “策反?策何人的反?” “公孙衍!” “啊?” “近几日来,公子疾频繁接触公孙衍,还易装潜至其家,与那厮闭门密谋多时。与此同时,他的副使公子华频频光顾眠香楼,几乎是每日必到,每次点的都是天香!” 公子卬如梦初醒:“是哩,必是秦人将河西之事讲给天香,天香又??”打个冷战。 “据在下所知,殿下眼下尚且不知。” “你怎么知道?” “近日来,在下使人紧盯眠香楼,未见殿下去过。” 公子卬嘘出一口气:“此事若让申哥晓得,可就包不住了。” “殿下今日不去,明日难保不会去啊!” “陈兄可有良策?” “陈轸已有一策,叫嫁祸!” “怎么嫁?” 陈轸招手,二人附耳低语。 公子卬愕然:“端掉淫窝?秦人?” 陈轸阴阴一笑:“若是查不出,一了百了。若是查出,你我岂不是更有说辞?” “好!” 眠香楼一楼一间雅室里,琵琶声声。 菊香一边弹奏,一边哼着曲子。公孙衍端坐于席,眯眼听着,时不时吃一口老酒。 院内一阵喧嚣,听声音是贵宾至。鸨母迎接,众女下楼,簇拥至楼上,径入天香房间。紧接着,地香与春夏秋冬四香络绎走进天香房,房里传出多名女子嘻嘻哈哈的笑声。 公孙衍问菊香道:“菊香,那边何人喧哗?” 菊香压低声道:“是华公子来了!” “华公子?哪儿来的华公子?” “小女子不晓得呢,可会耍蛐蛐儿了,天天来,把她们全都迷住了!” “耍蛐蛐儿?”公孙衍恍然有悟,暗自忖道,“当是秦国的公子华了!原来如此!” 这日申时整,太子申引惠施穿过林荫,走向御书房。 魏惠王闻报,与毗人出迎。 魏惠王大步上前,与惠施相距数步,站定。惠施深揖,魏惠王拱手还礼,进前一步,满脸是笑地携惠施手走进书房。 二人由申时聊至黄昏,由御书房移至后花园凉亭,畅谈名实之学,越聊越是热乎。 太阳落山,云蒸霞蔚。魏惠王的目光从半天落霞中转回来,看向惠施,转过话锋,把话题扯到正事上,拱手道:“听先生畅谈名实之学,魏罃如闻天书,耳目一新,受教了!” 惠施拱手回礼:“教字不敢当!惠施所谈阔大愚痴,王上能屈尊以听,已是惠施大幸!” “先生不必客气。寡人还有一些琐碎国事求教,望先生指点。” “王上请讲,惠施恭听。” “周室衰微,天下分崩离析。魏自先祖文侯以来,行仁布义,替周室安抚天下。时间久了,寡人甚感疲累。为使名实相符,寡人秉承天意,于去岁南面。不想列国均萌二志,与寡人为敌。更有秦人包藏祸心,混淆是非,施奸计夺我河西。如今魏室四邻皆敌,寡人独力难支,情势尴尬。请问先生何以应之?” “王上所问,亦为名实之事。” 魏惠王愕然:“啊?”倾身,“连这也是名实?” “呵呵呵,是呀,王上所为,无非是让名副其实,原本无可厚非。至于列国为此起争,却是意不在此!” 惠施将魏侯乱礼称王解读为使名实相符,倒让魏惠王耳目一新,急切问道:“请问先生,列国意在何处?” “草民以为,大国也好,小国也罢,名实之争,不过是个借口。对于诸侯而言,真正紧要的只有两件大事。” “两件什么事?” “第一是时,第二是势。” “请先生详解。” “时即天时,势即国力。昔日文侯独步天下,并不是文侯拥有三头六臂,而是文侯善用天时,善借外势。然而,文侯所用的是当时的天时,文侯所借的是当时的外势。今日天下,早已时过境迁,王上亦当顺应今日时势,改变应策,方能用时借势,立于不败之地!” 惠施显然是站在一个更高的角度俯视天下了! 魏惠王长吸一口气,屏气凝神:“魏罃愚昧,请先生详解今日时势!” “正如大王所知,今日之时是,周室更衰,列国更强,天下更乱。今日之势是,列国骤减,成大势者余七,可称七强,魏仅居其一。就七强而言,魏国最先变法更制,是以最先富强,为霸迄今。魏国之后,跟从变法更制者有四:一是楚国,有吴起更制;二是韩国,有申不害变法;三是齐国,有邹忌变法;四是秦国,有商鞅变法。此四国在变法更制之后国势皆增,今非昔比,任何一国都有与魏相抗之势!” 魏惠王沉思有顷,皱眉道:“照先生之说,寡人只能听任列强欺凌了!” “非也。” “魏罃当以何策应之?” “顺时张势,借势打势。” “请先生详解!” “顺时即承认现状,承认他国之势,不可恃力强图;张势即兴本务实,充实国库,强大国力;借势即结交友邦,利用他国之势,不可四邻交恶;打势即利用外势,打击敌势!” 魏惠王叹服,拱手道:“先生所言极是!依先生之见,寡人眼下可借何势,可打何势?” “战国七势,魏居中。居中而四战,国必危。依惠施观之,齐势之争在泗下,楚势之争在越,因而齐、楚与魏并无大争,其势可借。韩、赵与魏同为三晋,本是一家,唇亡齿寒,实无利害,其争皆在秦势,二国之势可用。燕国与魏远隔赵、中山,其势可忽略不计。王上大争,只在秦势。” 魏惠王起身,朝惠施深深一揖:“听先生之言,如开茅塞。”坐下,“魏罃还有一问,如何方能借力众势呢?” “迁都。” 魏惠王怔了:“迁都?迁往何处?” “大梁。” “为何是大梁?” “赵之都在邯郸,韩之都在新郑,齐之都在临淄,楚之都在郢。此四都,均离安邑甚远,不利沟通。只有秦都咸阳离安邑甚近,秦、魏一旦交恶,秦军朝发而夕至,不利于王上借助外势。王上若是迁都大梁,与四国睦邻而居,秦国必不敢动!” 就在这时,毗人趋进,拱手道:“王上,陈上卿求见!” 魏惠王谈兴正浓,不耐烦道:“对他讲,寡人有事,让他明日再来!” “臣讲了,可上卿说,他有急事,刻不容缓!” 魏惠王嘟哝道:“这个陈轸,真是扫兴!”又对毗人,“宣他进来!” 毗人应一声,走下凉亭。 魏惠王朝惠施拱手:“先生所言,与罃甚合。只是迁都一事,事关重大,容罃仔细斟酌,再行定夺。今天色已晚,罃还有琐事缠身,择日再行请教先生!” 惠施起身,离席跪叩:“惠施告退!” 宫人引惠施走出来,毗人带陈轸走过来,二人相向而遇。 看到迎面走来的是惠施,因有先前那次并不友好的邂逅,陈轸吃一大惊。 小径不宽,宫人看到是上卿,紧忙让到径外,在草地上站了。惠施却如之前牛车挡道一般,居中站着,动也不动。 陈轸心中有事,犯不着在此时与他对耗,遂干笑一笑,拱手道:“陈轸见过惠子!” 惠施还礼:“惠施见过上卿!” “先生这是??”陈轸欲问又止。 “与魏王议论名实!”惠施扎下架势,“上卿这是又要借路吗?” “轸有急务觐见王上,改日再向惠子讨教!”陈轸打个拱,主动绕进径外草地,匆匆走向御书房。 天色渐暗,御书房里,烛火燃起。 陈轸趋进,跪叩:“臣叩见我王!” 魏惠王指向惠施坐过的席位:“免礼,坐吧!” 陈轸起身坐下。 “听说爱卿有急事,什么事儿?” 陈轸拱手:“禀王上,是秦使之事!” “秦使?” “臣奉王旨接待秦使嬴疾,发现他别有图谋!” 惠王微微皱眉:“有何图谋?” “臣在接洽时,留有心眼,使人暗中跟踪他,发现他活动频繁,先后去过龙贾府、朱威府,前日又乔装商贾,私入公孙衍宅。二人关门闭户,密谈多时,临别时,嬴疾再三叮嘱他,‘好剑当有好用’!” “好剑当有好用?”魏惠王眉头紧皱,半是自语,“此为何意?” “臣起初也猜不出,没有放在心上,然而昨晚,臣偶然发现一个天大的秘密,方才彻悟!” 魏惠王眼睛瞪大:“天大的秘密?” “嬴疾副使嬴华多次前往眠香楼寻花问柳,臣初时并不在意,昨晚突然得知,眠香楼里有流言传出,说是河西战败,皆是我王之错,与龙将军无关。说是王上处罚龙将军,无非是寻个替罪羊而已!” 魏惠王脸色黑沉:“都是何人常去眠香楼?” “这??臣不敢说。” “什么?还有你陈轸不敢说的?” 陈轸低头,不再吱声。 魏惠王一拳震几:“陈轸,你吞吞吐吐、遮遮掩掩,难道是想欺瞒寡人不成?” 陈轸翻身跪叩,涕泣:“臣不敢!臣??” “既然不敢,就直说出来。” “这??回禀陛下,那人是??是??殿下!” 魏惠王震惊,手颤着指向他,浑身哆嗦:“你??信口雌黄!” 陈轸连连叩首,泣下如雨:“臣不敢说谎啊,王上!殿下这半年来,隔三岔五就易装前往眠香楼,安邑城中无人不晓!” 魏惠王痛苦地闭上眼睛,耳中响起毗人的声音:“??王上,殿下躬身市井,体察民情,这是好事哩!” 陈轸泣诉:“听说殿下溺爱楼中一名女子,名唤天香。那女子自从结识殿下,再不对外接客,似对殿下情深意??” 魏惠王厉声喝道:“不要再说了!”起身,扔下陈轸,拂袖而去。 望着惠王的背影,陈轸嘴角浮出一丝不可名状的笑。 翌日晨起,一个卖豆芽的伙计挑着两只篓子,哼着一首小调走到眠香楼的侧门。小伙放下篓子,上前敲门:“喂,开门,开门,新鲜豆芽来喽!” 没有应声。 “开门,开门,豆芽来喽!” 门依然紧闭。 伙计嘟哝道:“奇怪,人死光了咋地?”用力一推,门吱呀一声洞开。 伙计挑篓进门,见到眼前一幕,失声惊叫:“啊—”扔下篓子,夺门而逃。 不一会儿,一队捕卒并数个捕吏各持兵械从大街上奔来,跑在最前面的是白虎。 待到日头升起,街道两端拉起警戒绳,眠香楼被更多的捕卒包围起来。 一辆车马驰来,朱威跳下车,匆匆走进警戒线。 白虎从楼里匆匆走出,拱手道:“禀报司徒,楼上楼下无一活口,多在熟睡中被杀,验得四十二尸,女三十三,男九,中有五男疑为留宿嫖客!” 朱威双眉紧锁,进楼,挨个房巡查一遍,但见各房里玉体横陈,血迹斑斑,场面惨不忍睹。 遇难者中,唯独不见天香。 一名捕吏提着一只浸满鲜血的鞋子从外面进来,跑到朱威跟前,呈上鞋子:“报,在一楼后窗下面寻到这只鞋子,疑是嫌犯逃离时丢失的。” 朱威接过鞋子,仔细端详后交给白虎。 白虎接过,审视有顷,惊愕道:“啊?” 朱威看向他。 白虎压低声音:“是公孙兄的!” 朱威震惊:“不可能!” “我敢肯定,是他左脚上的。他昨日来过这儿,我送他,他穿的就是这鞋,我还为这个破洞打趣他呢。” 朱威眉头皱起,思索片刻,果决道:“白御史,拘捕公孙衍!” 白虎急了:“这事儿摆明了,是有人陷害他!” “我晓得是陷害。从现场看,不可能是一人作案。再说,如果掳走天香,案犯也不可能跳窗逃走。我在这里搜索其他证据,你去拘捕犀首。可告诉犀首,不必害怕,白的就是白的,黑的就是黑的,让他只管跟你走!无论如何,刑狱尚在我们手里,我们一定能查明真相,还他一个清白!” 白虎拱手:“下官遵命!” 白虎引着十余名捕卒急投公孙衍宅第。 白虎的步子越走越慢,思忖道:“敢在安邑杀死这么多人,定非寻常人所为。若是不出所料,此事或与安国君、陈轸相关,也可能涉及殿下。他们敢于这般陷害公孙兄,必定留有后手。且事涉王室,即使朱兄查明,又能怎样?恩公庞涓一家的冤案已经摆在那儿,朱司徒的话听不得!” 白虎停住步,吩咐手下捕卒道:“诸位军士,我们这去捉拿公孙衍,可诸位应该晓得公孙衍的武功,尤其是他手中有把削铁如泥的利剑,仅凭我们几人恐怕拿他不住。你们这先回府,带上盾牌、弓弩,多叫一些军士,我们再行拘捕!” 众捕卒听得心里发寒,急随白虎奔向司徒府。 与此同时,公子华跑步来到公孙衍宅前,不及敲门,一把挪开柴扉,径闯进去。 公孙衍正在院中练剑,见有不速之客闯入,收住步子,手握剑柄,目光直射过来。 公子华拱手道:“是公孙先生吗?” 公孙衍没有还礼,冷冷说道:“是在下。有这么做客的吗?” “事急矣,先生大祸临头了!” 公孙衍冷笑一声:“大祸临头?在下没有招谁惹谁,何来大祸?” “眠香楼里发生命案,官府疑是先生所为,这就拘捕先生来了!” 公孙衍心里一凛:“你是何人?” “先生记得一个叫秦矢的人吗?” “记得。” “在下乃秦矢兄弟,奉秦兄之命前来救你!” 公孙衍正自疑惑,一人飞跑过来,递给公孙衍一封书信,又快速跑走。 公孙衍拆开书信,是白虎手迹:“眠香楼发生命案,陈四十二尸,唯天香一人逃走。现场发现一只带血的鞋子,查实是公孙兄的。朱司徒知是刻意栽赃,但这是现场的仅有证据,是以吩咐在下拿你。此事牵扯重大,在下以为,公孙兄还是暂避为上,详不及述,半个时辰后,在下再来捕你。” 公孙衍呆了。 公子华催道:“公孙兄,事急矣,否则来不及了!” 公孙衍仍旧没动。 “眠香楼是何场所,何人常去眠香楼,公孙兄当有所知。在大魏都城,在大王脚下,有人敢进眠香楼杀人,且栽赃于公孙兄,这是寻常人做得到的吗?公孙兄,想想河西之事吧,在这安邑,你是斗不过他们的!” 公孙衍闭目。 “公孙兄,纵有冤屈要申,也不在此时啊!” 公孙衍牙关一咬,走进屋中,带上余下的几捆竹简,步出柴扉,急急走向胡同尽头。 大街上,公子华扬鞭催马,疾驰而去。车马迎头撞上白虎带来的缉捕军士,足有三十人之多,甲衣长枪弓弩样样不缺,招摇过市,赶赴公孙衍居住的胡同。 公子华将车让到一侧。 公孙衍拨开车帘,看着白虎及他的甲士奔跑而过。 司徒府尚未发出缉拿令,公子华载着公孙衍一路无阻地驰出安邑,来到白家祖地。公孙衍将余下的几卷《兴魏十策》供在白圭墓前,连拜三拜,声泪俱下道:“犀首有负相国重托,特此请罪来了!”泣毕,点起火把,将三捆竹简付之一炬。 望着熊熊燃烧的烈焰,公孙衍泣诉道:“恩师呀,你都看见了吧,非犀首不思报魏,是魏一次再一次地负犀首啊!” “公孙兄,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得尽快离开。” “唉,该去哪儿呢?事出仓促,在下真还没有想过。” “公孙兄家乡何处?” “阴晋。” “我们就去阴晋吧!” 公孙衍沉思有顷:“也好,张猛将军与在下相善,或会容留!” 就在公孙衍出走的这天夜里,惠王在书房里再次捧读公孙衍的四册竹简。 烛光渐熄,毗人拨亮油灯。惠王看得累了,闭目揉眼,看向毗人:“毗人哪,今日去过公孙衍家没?这四卷寡人读有三遍了!” “今儿在翻查有关大梁的书,臣还没顾上呢。明儿一早就去,想必先生不会出门!” “毗人哪,”惠王望着他,一本正经道,“如果你是寡人,这要立相,现有三个人选,一个是陈轸,一个是公孙衍,还有一个是惠施,你选哪一个?” “臣不是王上,臣是王上的仆!” “寡人是说如果。” “没有如果,臣不敢当!” “呵呵呵,”惠王眼珠子一转,“好吧,就是这三人,如果让你选一个做朋友,你会选谁?” 毗人不假思索:“公孙衍!” “为什么?” “因为他写的几册书,王上看了一遍又一遍,陈轸没有写过一册书。” “惠施呢?他不是有个观物十事吗?” “臣不晓得他呢,”毗人挠挠头皮,“他的那个观物十事,臣看不懂。” “呵呵呵,是了,你当然看不懂哩,那是大学问哪!” 当值内臣趋进,拱手:“禀报王上,朱司徒求见!” “哦?”惠王略略一怔,“请他进来。” 朱威趋进,叩道:“臣叩见王上!” “免礼。坐吧。” 朱威起身坐下。 “朱爱卿,这么晚来见寡人,当是有事了!” “王上圣明。昨天夜里,眠香楼发生血案,陈尸四十二具,楼中之人除天香之外,无一活口!” 惠王震惊:“眠香楼?四十二尸?天香?凶手呢?” “凶手逃逸,臣正在搜索证据,追捕嫌疑!” “可有嫌疑?” 朱威瞄到案上竹简,迟疑一下:“现场发现一只鞋子。” “是何人的鞋子,查出否?” “公孙衍的。” 惠王更是震惊:“啊?!” 朱威话锋陡转:“不过,臣已断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你怎么断定?” “公孙衍行事端正,向与娼家无涉,更与眠香楼无冤无仇,没有杀人动机,此其一也。现场所捡鞋子虽为疑犯所有,但就臣在公孙衍舍中所查,另一只鞋子洗过后依旧晾在窗台上,根据鞋子湿度推测,当是昨晚所洗,而血案发生于后半夜,依血迹推断,将近凌晨,且现场发现的这只鞋子是干的,有炭火烘干迹象。臣以为,疑犯不可能只穿一只鞋子前去行凶。”朱威说着拿出两只鞋子,一只带有破洞,上有血迹,另一只干干净净,“再说,即使只穿一只鞋子,疑犯也不可能选一只破的!此鞋是在一楼窗台下面捡的,窗台离地面六尺余,如果疑犯掳走天香,断不可能由此逃走,也没有必要这么做。想必是有人偷走他的鞋子,烘干,在作案后有意扔在那儿,或栽赃陷害,或混淆视线!” “你说得是。”见朱威分析得有条有理,惠王点头道,“去,把公孙衍带来,寡人亲自审他!” 朱威为难道:“这??他??” “他怎么了?” “逃了!” 惠王失声惊叫:“啊?!” 是夜,子时已过,魏惠王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惠王从榻上坐起,耳边回响起陈轸的声音:“公子疾副使公子华多次前往眠香楼寻花问柳,臣初时并不在意,昨晚突然得知,眠香楼里有流言传出,说是河西战败,皆是我王之错,与龙将军无关。说是王上处罚龙将军,无非是寻个替罪羊而已??臣不敢说谎啊!殿下这半年来,隔三岔五就去眠香楼一趟,安邑城中无人不晓啊??听说殿下溺爱楼中一名女子,名唤天香。那女子自从结识殿下后,再不对外接客了,似对殿下情深意??” 魏惠王忖道:“想是申儿对寡人有所不满,向那女子倾诉,待秦使到,那女子又诉予公子华,致使流言传出。朱威几番推荐公孙衍,申儿这又举荐他,公孙衍想必是感恩戴德。许是公孙衍察出眠香楼或对申儿不利,痛下杀手也未可知??” 朱威的声音也响起来:“公孙衍行事端正,向与娼家无涉,更与眠香楼无冤无仇,没有杀人动机??此鞋是在一楼窗台下面捡的,窗台离地面六尺余,如果疑犯掳走天香,断不可能由此逃走,也没有必要这么做。想必是有人偷走他的鞋子,烘干,在作案后有意扔在那儿??” 与之截然不同的是公子卬的声音:“儿臣查证了,公孙衍于案发前一日午后,曾去眠香楼嫖宿,于向晚时分离开,有证人在!” 魏惠王整理思绪,再次忖道:“如果卬儿所言是实,朱威为何隐瞒公孙衍去过眠香楼这个事实呢?满门遭屠,为何独独走掉一个天香?难道这事儿与申儿有关?再就是卬儿,他三番五次举荐陈轸,在他们得知朱威荐举公孙衍后,或心生不满,图谋陷害也未可知??” 想来想去,仍旧是一头雾水,魏惠王干脆起榻,在寝房里来回踱步。 不知不觉中,远处已有鸡鸣。 公子华的车马不急不缓地驶入阴晋城门。 公子华、公孙衍下车,均作韩商打扮,沿街行走。远远望见前面一块告示墙前围了很多人,公子华压低声道:“公孙兄,看看去!” 二人走至告示墙前,见新挂一张木板,板上赫然有公孙衍的肖像及籍贯等。二人观看有顷,悄悄走开。 公子华轻声道:“公孙兄,有告示在此,再投张将军怕就不妥了。” 公孙衍长叹一声:“唉,你说该怎么办?” “前面就是秦地,秦兄在栎阳有些经营,是几个小作坊,生意还好,先生不妨去那儿看看,小住几日,再图进取。以先生之才,以天下之大,在下相信先生必有建功立业之地!” 公孙衍似已猜透,苦笑一声:“就依小弟吧!” 第040章|?议商君四子施辩?用机心庞涓失算 尧山深处,墨家大营里一片繁忙。 这儿既是墨家的总部,也是墨家的培训基地。从列国招收的新墨者都被送到这儿,作至少一到三年的集中训练。 木工坊里,几个新墨者正在习练木工工艺,有老墨者居中指导;讲经坛上,一群新墨者席草地正襟危坐,持册在手,一个老墨者手足并用,侃侃施教。 石板道上,不时有墨者匆匆路过,走进丛林深处的墨家大厅里。 一块大草坪上,一群小墨者(战争孤儿)正在习武。小墨者个个墨装在身,英姿勃发,或习击剑,或习飞刀,或习射箭。一个中年执教墨者在他们中走来走去,时不时地纠正他们的姿势。 从平阳来的木实、木华姐弟赫然在目。 姐弟俩各持木剑对击,一进一退,一击一挡,配合极其默契。 墨家尊者屈将子带着三个孤儿走过来。木实正对屈将子方向,许是分心了,木华寻到空当,一剑刺中木实。剑尖虽被削平,但被狠狠地戳到身上亦是疼痛刺骨。木实结实地倒在地上,疼得哭起来。 木华扔下剑,扶起他,心疼地说:“弟弟,弟弟??” 执教墨者冷冷地看着木实:“木实,爬起来,拿起剑!” 木实爬起来,边擦眼泪边拿剑。 执教墨者将木剑递给木华:“木华,再打!” 木华看一眼木实:“我??” 执教墨者厉声道:“打!” 木华再打,木实不再分心,以剑格击。二人来来往往,配合得天衣无缝。 屈将子停住步子,盯住二人观看。 执教墨者迎上几步,揖道:“弟子见过尊长!” 屈将子拱手还过礼,指着三个孩子:“这女孩子是魏国来的,父亲战死在河西,母亲病死,家里没人了,愿意做墨者。这男孩子是楚国来的,家居商於,父母没了,也没有亲戚认养,这一个是宋国来的。全都交给你了,好好培训他们。” 执教墨者拱手:“弟子遵命!” 屈将子的目光落在木华、木实身上:“这两个孩子长得倒是挺像呀!” “禀尊长,他们是孪生子,龙凤胎。”执教墨者转对木华、木实,“停!” 木华姐弟停下,看过来。 “哦?”屈将子盯住他们,“叫何名字?” 木华、木实怯怯地看着他。 执教墨者厉声喝道:“尊长问你们话呢,回答尊长!” 木华鞠躬道:“弟子木华见过尊长!” 木实跟上:“弟子木实见过尊长!” “呵呵呵,”屈将子冲姐弟俩笑道,“说说看,你们从哪儿来的?” 姐弟俩齐声应道:“卫国平阳。” 屈将子审视二人,微微点头:“嗯,不错,”转对执教墨者,“这两个孩子,给我留下!” 执教墨者为难道:“这??” “怎么了?” “他二人是巨子收留的,他们的名字也是巨子起的!” 屈将子眼珠子连翻几翻:“是吗?” 一个墨者飞跑而来,径至屈将子跟前,鞠躬道:“屈将尊长,巨子有请!” 屈将子拱手应道:“屈将遵命!”转个身,快步随来人走向草厅。 墨家议事大厅位于墨家大营的正中,依山就势,由竹、木、山草等构成,可同时容纳一千人,中间无一立柱,工艺精美。 大厅中,墨者屈将子、告子、宋趼、高孙子、胜绰、田俅、唐姑、史定、相里子、相夫子、邓陵子等数十尊者围坐于席,巨子随巢子居中端坐。 随巢子朝与会墨者拱手一圈道:“诸位同道,随巢传请大家回山,只为聚议一事!”说着从袖中摸出冷向送来的丝帛,二尺来宽,七八尺长短,缓缓展开,抖落给与会墨者。 所有目光唰地射向丝帛,上面整齐有序地写满墨字。 “诸位墨者,谁还没有看过它,举手。” 几个刚到的墨者举手。 随巢子将丝帛递给宋趼:“你们到那边阅之,阅完再来参加聚议!” 宋趼接过丝帛,将之递给其中一个墨者。那墨者手捧丝帛,招呼几人一边去了。 随巢子扫视众人:“你们是全都看过了的,它叫‘商君书’,是秦国商鞅的家宰冷向千里迢迢送给我们墨者的大礼。他为什么要送给我们墨者呢?因为义。” 听到义字,众墨者无不敛神、凝目。 “冷向是带着一个盲妇来的。那盲妇年逾七旬,是商鞅的生母,先卫公的媵妃。商君受死,冷向以子礼事媵妃,堪为大义。商君之死使冷向心灰意冷,赡养商君生母亦让他无心于天下,故而赠送此书,寄厚望于我墨者,使此书弘扬天下。他的这个厚望是怎么寄的呢?随巢在此转述冷向的原话:‘??商君志在天下,非在秦一隅。在向心中,有天下之志者,非墨者莫属。能使此书弘扬于天下者,亦非墨者莫属,向是以冒昧入谷,以此书敬呈巨子!’” 众墨者无不动容。 “不瞒诸位,随巢得到此书,连读数日,既兴奋,也遗憾。兴奋的是,此书中相当一部分,譬如说重耕、节欲、尚俭、轻葬、祛斗等等,与我墨道趋同。遗憾的是,此书中的另一部分,譬如说1民、杀力、弱民、重罚、连坐、愚民等等,与我墨道相左。对于冷先生厚望,随巢前思后想,难以决断。” 众墨者纷纷点头。 “据冷向所讲,商君已将此书献予秦公。若是不出随巢所料,秦公必奉行之。秦公奉行之,结果必是举国1民耕田,民弱国富。富必杀力,杀力必伐国,天下灾难必至。由是观之,对于此书,我等墨者不可等闲视之。随巢苦思无解,这才急召诸位前来,谋议应策??” 自此时起,众墨者七嘴八舌地一连争论三日,或赞同之,或反对之,各执己见,生不出任何结论。 到第四日,众墨者纷纷离去,只有屈将子坐在地上迟迟不走。 随巢子看向他。 屈将子拱手道:“屈将有一请,望巨子恩准!” 随巢子朝他笑笑,示意他说出来。 “屈将看上两个孩子,想把他们带走。” “是木华、木实吗?” 屈将子眼睛大睁:“咦,你怎么晓得?” “如果不是他俩,你无须求到我这儿!” 屈将子挠头:“呵呵,是哩。” “你不来求,我也会让你带走他俩!” 屈将子再度惊愕:“为什么?” “因为他们有更大的使命!” “呵呵呵,”屈将子憨憨一笑,“这就对了!”便高兴地离去。 随巢子将《商君书》收起,纳入袖中,转对宋趼:“宋趼,收拾一下,随为师走一趟!” 宋趼问道:“去哪儿?” “云梦山!” 鬼谷里,鸟鸣声声,水流潺潺。 随巢子二人走近草舍。 宋趼敲门,见无人应声,看一眼随巢子,扭头又敲。 仍无应声。 二人退到草地上,正自纳闷,随巢子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四子草舍,脸上浮出欣慰的笑。 就在这时,童子从小溪上游回来,手里拿着一大把野菜。远远看见随巢子,童子惊喜地扬手大叫:“随巢爷爷!”边叫边大步跑过来。 随巢子、宋趼肃立,朝童子拱手。 童子走近,还个礼,高兴道:“随巢爷爷,你走之后,童子可想你了!” “呵呵呵,爷爷也想你呢。尊师可在?” “家师一早就与师姐进山云游去了。”童子指向大山深处,“就是那个方向!” 随巢子看过去,苦笑一声:“他不是云游,是躲老朽哩。” 童子急切说道:“不不不,肯定不是,家师时常念叨爷爷呢!”又压低声,“童子琢磨家师是与师姐采药去了,天黑前肯定回来!” “呵呵呵,不打紧的,爷爷慢慢候他就是。对了,孙宾可在?” “你说三师弟呀,在在在,你稍候,童子寻他去!” “一起去吧,反正无事,爷爷正想在山中转转呢。” 童子引路,三人上山。走有一程,童子冲一个方向叫道:“三师弟,三师弟!”离开山道,走向一块巨石,“咦,孙师弟呢?” 不远处转出庞涓。 庞涓打个礼道:“大师兄!” 童子回礼,急问:“孙宾呢?他不是常在这儿吗?” 庞涓瞄向随巢子:“方才还在,半个时辰前上山去了。”指远方,“就在那上面,雄鸡岭!” “谢四师弟!”童子转身欲走。 庞涓扯住他,朝山道上的随巢子二人努一下嘴,压低声音:“他们是谁?” “是随巢爷爷,要寻孙宾哩!”童子转身去了。 庞涓暗忖道:“随巢子?墨家巨子?孙宾几番讲起他呢,他这进山,想必是为孙宾来的!不成,我得跟上看看去!”便悄悄跟在后面。 童子带着随巢子师徒一路走到雄鸡岭,果然寻到孙宾。 孙宾跪下,激动道:“巨子前辈,真没想到会是你!” “呵呵呵,”随巢子弯腰扶起他,乐得合不拢嘴,“早说来看看你的,一直拖到现在。来来来,老朽这得好好看看你!” 随巢子、孙宾就地坐下,相互凝视。 “随巢爷爷,你与孙宾在这儿说话,我带宋大哥山后玩去!”童子扯上宋趼走了。 随巢子看一眼童子,转对孙宾,满意地捋须道:“孙宾呀,观你的精气神,已经沾上鬼谷里的仙气喽!” 孙宾目光没有离开随巢子,忧心道:“巨子你??憔悴多了!” “还好,还好!”随巢子苦笑一下,“孙宾,来,给老朽讲讲你所修何艺,修到什么境地了!” 孙宾迟疑有顷:“晚辈??跟从先生修道!” 随巢子吃一惊道:“修道?不会是修仙道吧?” “不是。先生许晚辈由兵学入道。” 随巢子嘘出一口气:“呵呵呵,这就好!说说看,你的兵学修到什么程度了?” 孙宾尴尬应道:“还没入门呢。” “呵呵呵,你越这么说,老朽越放心哪!对了,说说你的几个同窗!” “第一个是晚辈义弟,叫庞涓,他修得可好了,比晚辈强十辈,读书既快又好,兵法战阵无所不精,晚辈此生怕是难以赶上了!” “呵呵呵,老朽信你。如果不是器,鬼谷先生就不会收入谷中。还有何人?” “还有苏师兄和张师兄。苏师兄叫苏秦,洛阳人,是晚辈见过的最朴实、最坚定的人了,心存一念,必实践之!再一个师兄是张仪,论聪明,论学问,不在庞师弟之下。还有师姐,是晚辈见过最有慧心的人!” 随巢子捋须笑道:“呵呵呵,真正好呢。苏秦、张仪,还有你的师姐,他们所修何艺?” “苏师兄、张师兄同修口舌之学,师姐是由医入道。” “口舌之学?”随巢子捋须有顷,缓缓点头,“有意思!真没想到,几年不见,鬼谷里竟就人才济济呀!孙宾,能否为老朽引见他们几人?” 孙宾看看日头:“好哩,晚辈这就去请他们。” 孙宾与随巢子又聊了一些别后的话,才起身下山。 孙宾叫回来苏秦、张仪和庞涓,几人绕着随巢子席坐于四子草舍外面的草坪上,几人就各自关心的话题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起来。苏秦、张仪、庞涓三人最关心的是山外情势,尤其是张仪与庞涓,对秦、魏之战及战后情况百问不厌。随巢子一一答疑,末了将话题有意引到商鞅之法上,想听听他们对秦国新法是何解读。 庞涓朗声应道:“晚辈对商鞅之法不感兴趣,晚辈想知道的是,在葫芦谷之战中,商鞅是怎么扭败为胜的?还有裴英的两万车甲锐卒,怎么连个响也没放就被秦人吃掉了?晚辈再三推演战况军情,魏军的筹谋没有大错,排兵布阵还算恰切,以龙贾军牵扯司马错军合乎战局,车甲锐卒避亢捣虚更是一步好棋,可为什么竟就溃败了呢?敬请前辈解惑!” 随巢子似也看出他一门心思只在打仗上,苦笑一下:“兵法战阵,邦国军务,老朽一概不知!” “这??”庞涓愕然,看下孙宾,又看向张仪,目光征询。 张仪朝随巢子拱手道:“敢问前辈,难道秦国百姓愿意听任这个恶法吗?” 随巢子看向他,饶有兴趣道:“你何以认定商鞅之法就一定是恶的呢?” 张仪语带不屑:“虎狼之秦,能出好法?” “这是私判,不足立论。” 张仪略略一顿,侃侃说道:“仪闻秦法,什伍连坐,无罪而领同刑,以此治世,合乎理吗?” “嗯,算是一个。还有吗?” “民惧连坐,必密奏,亦必致父子反目,兄弟相残,夫妻乱礼,主仆弃义,人与人唯法立命,而不知人间伦常,以此治世,合乎情吗?” 随巢子微微点头:“亦算一个。还有吗?” 张仪越说越激动:“重耕1民,废商工技艺,绝歌舞宴乐,以此治世,合乎性吗?” 随巢子再次点头:“嗯,还有吗?” 张仪一时想不出了,以肘轻顶一下苏秦:“苏兄,你来!” 苏秦冲随巢子拱下手,憨憨一笑,却没说话。 随巢子将目光移向他,微微笑道:“呵呵呵,苏秦,你可有说?” 苏秦又是憨憨一笑:“晚辈未赴秦地,不知秦法,不过是听些传闻,不敢妄议!” “就这些传闻,你持何议?” “秦以为,商君之法或有可取之处。” “说说看,可取之处何在?” “鲁国孔子曰:‘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晚辈以为,秦国以法量刑,以功论赏,公族庶民,同赏同罚,如水平准,以此治世,合乎公平之理。秦法初行时,城门立木,小子得赏;太子违法,太傅劓鼻。隶仆可晋将军,世家可沦隶仆。似苏秦这般卑微出身之人,在秦可有进取之望矣。” 张仪吧咂几下嘴皮子,嗓子眼咕噜几下,却没发出声音。 随巢子盯住苏秦:“可取之处,还有吗?” 苏秦摇头。 随巢子看向孙宾:“孙宾?” 孙宾正待发话,一阵脚步声近,童子、宋趼提着煮好的粟饭走过来。童子边走边兴奋地叫道:“随巢爷爷,诸位师弟,开饭喽!” 大山深处,鬼谷子坐在一块山石上,看着西下的落日。玉蝉儿坐在几步远处,身边是个背篓,里面装满各种草药。 玉蝉儿端详着手中的一株草药,兴奋地说:“先生,真没想到,我竟然采到了黄金子(金柴)!” “你与它有缘分呢,此药挑剔地方,极是难采。” “呵呵,是哩。”玉蝉儿看下日头,“先生,我们该回谷了。”说着背起篓子,走向山道。 鬼谷子却如没有听见,屁股依旧吸在石头上。 玉蝉儿扭过头,扑哧一笑:“先生,你这是有心事吧?” “是哩,有个爱寻事儿的人今天当到,没准儿这辰光就在谷里。” “是随巢巨子吗?” 鬼谷子轻叹一声,目光继续盯住夕阳。 “记得先生说过,该来的一定会来,这是道呀。” 鬼谷子给她个苦笑,缓缓起身:“既然是道,就回去吧。” 鬼谷子回到草堂时,已交一更,随巢子果然就在堂中候着。 二人见过礼,随巢子直入主题,将秦国发生的事大要讲述一遍,又从袖中摸出冷向的丝帛:“王兄请看,这就是商君留下的!” 鬼谷子眼睛没睁,缓缓说道:“它怎么了?” “它倒没什么,只是随巢忧心而已!” “你忧心什么?” “就随巢所知,此书已到秦国新君手中,新君已经稳坐君位,如果不出所料,定会护持、力践商君之法。若秦公并未来秦公均依此书治秦,举国1民耕战,那么,天下将无可御者,列国将不复存在!” “这又怎么了?” “依据此书,耕为战,战为杀力。秦国仓实力多,必然以力征伐列国,列国必然不甘,也必然以力抗拒,不久的将来,天下必将是血流漂杵啊!” “是哩。” “可反过来,随巢在想,这个也许正是王兄前番言及的除囊肿之法。天下有此一疼,或得长治久安,也未可知!” “是哩。” “若此,随巢又有一虑。” “请言所虑。” “天下若一统于秦,就会奉行秦法,四海1民。1民必耕,耕必多力,多力必杀,而四海又无可杀者!” “唉,”鬼谷子给他一个苦笑,“你呀,左也虑,右也虑,近也虑,远也虑,虑来虑去,大不利于养生啊!观你印堂发暗,囊肿或已入身矣!” “若是天下无生,随巢养之何用?” “好吧,人生百态,各有生活,多说无益。你来此谷,只为此书吗?” “正是!” “你想做什么,就直说吧。” “想将此书留给王兄!天下何去何从,随巢再不虑矣。随巢已心力交瘁,无力虑矣!” “既然想留,你就将它留这儿吧!” 随巢子将帛书郑重呈递鬼谷子。 鬼谷子接过,轻轻纳入袖中,缓缓起身,径入洞中。 一场角逐相国之位的剧烈争斗,在眠香楼众香艳的血泊中及公孙衍的仓皇出逃中拉下帷幕。 半个月后,魏宫大朝。因有特别谕旨,中大夫以上文臣武将悉数上朝,黑压压地站满整个朝堂。朝堂两侧,右侧排首的是太子申,左侧空缺,原是白圭相位。右侧紧挨太子申的是安国君公子卬,左侧是上卿陈轸。公子卬之下是其他几个公子,右侧陈轸之下是朱威、白虎等一应朝臣,皆按职爵排序。 陈轸似乎有所预感,穿戴齐整,脸上溢着笑。公子卬甲衣在身,一如既往地威风凛凛。魏惠王依旧如往日那样神态威严地坐于王位。 相形之下,太子申显得颇是凄落。许是因为天香被害,他在自责(惠施早就向他发出预警,他却置若罔闻),许是因为父王昨晚为天香之事厉言斥责了他,许是兼而有之,自上殿之后,太子申的双眼就无神地盯在地板上。 大朝处理的第一件事是眠香楼命案。朱威跨前一步,将整个案情陈述一遍,末了说道:“??综合观之,臣以为,此案疑点重重,或为有心人栽赃陷害。” 朱威陈奏完毕,整个殿堂鸦雀无声,气氛沉重。 魏惠王问道:“可有证据?” “臣正搜寻。” “既然被人栽赃,嫌犯为何不留下来自证清白,反而畏罪潜逃呢?” 朱威被问住了,嗫嚅道:“这??” “朱爱卿,寡人知你与嫌犯过往甚密,不会是有意偏袒吧?” 朱威大急,叩道:“王上??” 魏惠王大手一摆:“好了,朱爱卿,寡人还是知你的。起来吧,此案你不宜再查。”看向陈轸,“陈爱卿!” 陈轸跨前一步,拱手,朗声应道:“臣在!” “眠香楼命案,由你接手追查。无论牵涉到谁,一经查出,严惩不贷!” “臣遵旨!” 朱威、陈轸各就其位。 魏惠王扫众臣一眼,缓缓说道:“诸位爱卿,今日大朝,眠香楼案算是一个序曲,下面才是正题,寡人诏告两桩大事!” 众朝臣皆是一振,尤其是陈轸,笔直地站着,目不转睛地紧盯惠王。 魏惠王的声音铿锵有力:“国不可久无国相。自白相国故去,寡人一直在物色相国人选。时至今日,这个人选,寡人寻到了。寡人要诏告的第一桩大事是,拜相!” 许是紧张过度,许是期盼太大,在此关键时刻,陈轸的嗓眼里突然一阵奇痒,终归未能忍住,咳出声来。尽管这声咳嗽极是轻微,朝堂里的所有目光仍被吸引过来,似乎新的国相已经诏告,就是他陈轸。 魏惠王却转向毗人,缓缓说道:“宣惠施上殿!” 毗人朗声唱宣:“王上有旨,宣宋人惠施上殿!” 众臣皆吃一惊。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一身士子服饰的惠施昂首入殿,伏地叩首:“宋人惠施叩见大王!” 魏惠王对毗人道:“宣旨!” 毗人从袖中摸出诏书,朗声唱宣:“宋人惠施听旨!” 惠施再叩:“惠施候旨!” “宋人惠施,上达天文,下通地理,深晓名实,熟谙时势,堪为天下大贤。寡人祈告上苍并先祖,自今日起,敬拜惠子为魏国相国,总领文武百官,兼理内外朝政。钦此。” “惠施领旨!” 魏惠王看向毗人。 毗人捧起相国印玺,并御旨一道,双手呈予魏惠王。 惠王手持大印、御旨,朗声说道:“惠相国,请接旨、承印!” 惠施再拜,起身,接过旨、印,双手捧了,再行三拜大礼,起身,笔挺地立于白圭曾经站过的地方。 一阵眩晕袭来,陈轸身子连晃几晃,方才稳住。 魏惠王瞥他一眼,视而不见,缓缓说道:“诸位爱卿,寡人诏告第二桩大事:徙都大梁!” 众臣似乎被这两大旨意震晕了,无不目瞪口呆,连惠王宣布退朝都没反应。 是夜,陈轸将自己关在房中,搬来两坛老酒,自斟自饮,一口接一口地朝肚子里灌着。 一阵脚步声急,戚光引公子卬破门而入。陈轸视而不见,端起快要见底的酒坛,扬起脖子灌。 公子卬夺过酒坛,啪地摔在地上,两眼直盯住他。 酒坛破碎,残酒四溅。 陈轸看向戚光,醉意蒙眬:“老戚,再??再拿一坛!” 戚光没动。 “老戚?” 戚光看向公子卬,目光求救。 陈轸提高声音:“老戚,你他娘的??聋了?” 戚光仍旧不动。 “本??本公自??自己拿去!”陈轸站起来,晃几下,栽倒。 公子卬扶住他,看向戚光:“老戚,拿坛酒来,我陪陈兄喝个够!” 陈轸软倒在公子卬怀里,竖拇指道:“好好好,真??真兄弟也!”一把抱住他,悲哭,“呜呜呜呜??” 公子华、公孙衍离开阴晋,一路赶到栎阳,在一家客栈安顿下来。 公孙衍的屁股还没暖热榻铺,公子华走进来,苦笑道:“公孙兄,非常抱歉,秦兄说好在此恭候的,不想临时出个急事,于昨晚赶赴咸阳去了。秦兄留下口信,要我们明日晨起赶到咸阳,他在那儿为兄长接风!” 公孙衍淡淡一笑,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 翌日晨起,二人不急不慌地驰往咸阳,天黑入城,驰往一条街道。 街道两侧尽是客栈,许多是新立起来的,有不少仍在建造。 公子华指着街道对公孙衍道:“这条街是两个月前才奉秦公诏令改建的,叫东来街!” “为何起这名字?” “老聃过函谷关入秦,关尹喜望见紫气东来,祥云笼罩。听闻此街是专为列国士子而设,秦公取此名,当是为纳贤招士了!” 公孙衍感慨道:“看来秦公抱负,不逊先君哪!” “呵呵呵,这个自然。大河之水,后浪推前浪,秦国之君,一代更比一代强!”公子华指着前面一家客栈,“到了!” 车辆在一家看起来相当豪华的门庭前停下。二人跳下车,公孙衍抬头看向门匾,上面苍劲有力地写着三个大字,“英雄居”,落款人为嬴驷。 公子华指着门匾道:“这家客栈为秦兄的一个友人所开,秦兄让公孙兄暂时落脚于此。” 公孙衍拱手:“谢秦兄了!” 听到车马声,贾舍人迎出。 公子华拱手道:“小华见过贾先生!” 贾舍人深揖还礼:“舍人见过华公子!” 公子华指公孙衍道:“这位就是秦兄的友人,公孙先生。公孙先生欲在贵栈小住几日,店钱暂记秦兄账上!” 贾舍人对公孙衍长揖:“舍人见过公孙先生!” 公孙衍回揖:“犀首见过贾先生!” 贾舍人礼让道:“公孙先生,请!” 进入英雄居的大门,里面别有洞天,是一处连一处的小院落,每一个院落都很别致。贾舍人带公孙衍在里面转了几个弯,来到一处院门前,推开院门,指着小院落道:“这个小院略略偏僻些,不知公孙先生能相中否?” 公孙衍拱手:“甚好!” “小院里起居用物应有尽有,先生取用自便。倘若先生还有需要,就请敲打门外的铃铛,自有人前来服侍。” “谢了!” 公子华对公孙衍拱手道:“一路奔波,公孙兄想必累了,暂先歇下。小华这去禀报秦兄,晚上请兄小酌!” 公孙衍还礼道:“谢贤弟照应!” 公子华、贾舍人离开小院。公孙衍关上院门,察看院子,见景致甚雅,院中有主房三间,中为客堂,左右寝卧。另有耳房,左右各一,左为书房,摆有几案,右为灶房,可自行造炊。 公孙衍走进书房,在几案前坐下,闭目养神,慨叹道:“唉,想我公孙衍半生与秦为敌,末了却重走商鞅的老路,在这英雄居里逢场作戏,半推半就地等候秦公临幸,造化真也弄人!” 向晚时分,公孙衍听到有人敲门,迎出来,是公子华。 公子华拱手道:“公孙兄,秦兄请你小酌!” 公孙衍还礼:“恭敬不如从命!” “公孙兄,请!” 不消一时,二人转到一处更大的雅院,果然是公子疾候在门口。 望见公孙衍,公子疾迎上前,长揖至地:“公孙兄,久违了!” 公孙衍深揖还礼:“秦兄,久违了!” “得知公孙兄一路平安,在下总算放心了。” “大恩不言谢,秦兄救命之恩,在下铭记于心!” “公孙兄记错了,在下不过是个办差的,不敢贪功!” “哦?” “一力搭救公孙兄的不是在下,而是在下的主人!” 公孙衍心知肚明:“敢问秦兄,你家主人何在?” “听闻公孙兄安全抵达,我家主人喜不自禁,亲来洗尘,就在厅中恭候!”公子疾伸手礼让,“公孙兄,请!” 客堂里灯火辉煌。 公孙衍、公子疾、公子华三人走进,惠文公、竹远并肩恭立,拱手迎接。 公子疾对惠文公拱手道:“禀报主人,公孙先生请到了!” 公孙衍抱拳:“衍见过主人!” 惠文公朝公孙衍打量一番,拱手还礼:“久闻先生大名,今日见面,果是英俊!来来来,”指着竹远,“我介绍一下,这位是竹远先生,在这客栈里,他才是主人!” 公孙衍对竹远拱手道:“在下见过竹先生!” 竹远回礼:“修长见过公孙先生!”又指客席,“公孙先生,请!” 众人按席次坐定。 竹远击掌,贾舍人指挥众仆端上菜肴美酒,摆满几案。 惠文公亲斟一爵,双手递给公孙衍,自己也倒一爵:“诸位,都请端起!” 众皆端起。 “我借竹先生薄酒一爵,恭迎公孙先生赴秦,为公孙先生压惊洗尘!” 公孙衍举爵:“衍谢主人盛情!” 众皆举爵,饮下。 惠文公放下空爵,望着公孙衍:“公孙先生志存高远,此来秦地,敢问壮志?” 公孙衍苦笑:“落魄之人不敢言志,但混一口饱饭而已!” “若是此说,我就不拐弯了。我在咸阳有些经营,先生若不嫌弃,一起创业如何?” “敢问主人经营何业?” 惠文公看一眼竹远,见竹远点头,转对公孙衍,一字一顿:“天下大业!” 此言等于自亮身份,公孙衍也就不再打哑谜,起身,趋行至惠文公前面,正襟,跪叩:“外臣公孙衍叩见秦公!” 惠文公起身,扶起他,不无感慨道:“公孙衍哪,公孙衍,寡人思卿,不知几多时日了,今日终得相见,喜不自禁哪!”扶他坐下,再斟一爵,“公孙爱卿,来,寡人代表秦室,恭迎你!” 公孙衍双手举爵,感叹道:“衍何德何能,得蒙君上如此厚爱?” “驷别无他好,独爱宝马,先生乃天下宝马,叫寡人怎不生爱呢?” 公孙衍又是一声叹喟:“唉,旬日之间,衍由魏入秦,出死入生,可谓是,两个君上,两重天哪!” 惠文公郑重说道:“嬴驷保证,秦国的这块天,任由爱卿翱翔!” 三日之后,公子华带着公孙衍来到商君府前。公子华亲手取下孝公题写的“商君府”匾额,换上一块由惠文公亲笔题写的“大良造府”。 公孙衍看着匾额,长叹一声:“唉,曾几何时,在下与商鞅对杀于魏,今日竟然坐了他的位子,住了他的府宅!” 公子华从梯子上跳下,半是调侃道:“嘻嘻,公孙兄别不是还想拥有商君的几房妾室吧?那可全都是君上赏赐的,一个赛似一个。” 公孙衍回他个笑:“说起妾室,你把天香藏哪儿去了?” “咦?”公子华愕然,“你怎么晓得天香是我藏起来了?” “在下早就晓得了。” 公子华叹服道:“神呀!你是何时起疑的?” “在你载我出逃的路上!” “这么说,你早晓得我是谁,也晓得我要载你到秦国来?” “晓得。”公孙衍苦笑一声,“在下若不愿来,就凭华弟是带不走的!” “老天,”公子华咂舌道,“在下还搞得曲里拐弯、抑扬顿挫呢!”夸张地摇头,“唉,在行家面前耍聪明,这不是让公孙兄笑掉大牙吗?” “在下笑不出来!” “为什么笑不出?” “为我自己。” “呵呵呵,”公子华识趣地干笑几声,“咱就不说这个了。”又压低声,“方才提到天香,公孙兄莫不是对她有些微兴致?” 公孙衍淡淡应道:“没有。” “好吧,”公子华略显扫兴,“公孙兄何时起兴了,晓谕华弟就是!别的不敢吹,在下保证天香公主把公孙兄侍奉得服服帖帖!” 公孙衍眼前浮出太子申,轻叹一声,给他一个苦笑。 潭水清澈,光线暧昧,庞涓、玉蝉儿双双在潭边洗衣。 玉蝉儿停住手,看向庞涓,目中含情:“涓哥??” 庞涓看过来,不无惶恐道:“师??师姐??” 玉蝉儿扑哧一笑:“就叫你一声哥,瞧把你吓的!” 庞涓紧张地四下望望:“让他们听到可就??” “放心吧,这儿没人。”玉蝉儿嫣然一笑。 庞涓盯住她:“师姐,你??真好看!” 玉蝉儿歪头:“是真心话吗?” “我发誓,是真心话。” “天太热了,我想洗个澡,你背过身!” 庞涓依言背过身去。 “你可以转过来了。” 庞涓转过来,见玉蝉儿已是全身赤裸地浸在潭水中,只留头在水面,一头秀发散在溪水中,就如一条黑色的飘带。潭水清澈见底,她的每一寸裸体清晰可见。 庞涓热血沸腾。 玉蝉儿像条鱼儿一般在潭水中欢愉畅游。 庞涓如痴似呆。 玉蝉儿游到潭中央,招手道:“涓哥,下来呀,我们一起游!” 庞涓迟疑道:“我??” “快下来呀??” 庞涓牙一咬,扑通一声下水,缓缓游向玉蝉儿。 玉蝉儿迎向他。 二人抱在一起?? 正待缠绵,一阵敲门声将庞涓唤回现实,是孙宾的声音:“师弟,天大亮了,该上路哩!” 庞涓打个惊怔,乍然醒来,方知是梦,从榻上坐起,一脸失落、惋惜。 敲门声再度传来:“师弟,师弟—” 庞涓不耐烦道:“晓得了,这就起来!” 这日轮到孙、庞下山采购日用。 一路无话,庞涓闷闷地在前面走,孙宾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 出云梦山没走多远,前面横出一条宽阔的衢道,向右拐,去渡口,向左拐,去朝歌。庞涓想也未想,迈腿径投朝歌方向。 孙宾怔了。 见庞涓越走越远,孙宾急了:“师弟,你这要去哪儿?” 庞涓抬头一看,急返回来,不无尴尬地朝孙宾摊开两手,苦笑一下,算是知错了。 孙宾笑道:“师弟一路好沉闷呢。” 庞涓长叹:“唉!” “有何心事,可否说说?” 庞涓再出长叹:“唉,这事儿不说也罢。”说罢头前又走。 走没几步,庞涓终是憋不住了,停住步,转过头,望着孙宾,抱憾道:“孙兄,晨起那阵儿,你喊我时,我正梦着一个人。” “梦到何人了?” “一个不该梦到的人。” “既然是梦,就没有什么该不该的!” “孙兄,你不晓得的,在下真的不该梦到她!” “谁?” “在下说了,孙兄不许笑我!” 孙宾扑哧笑了:“究竟是谁,弄得师弟神神秘秘的?” “师姐!” “呵呵呵,这有什么?在下前几日也曾梦到她哩,在梦中,她教在下扎针,她伸出胳膊,要在下朝她的胳膊上扎。她那细胳膊嫩肉的,在下哪里敢下针哪!” 庞涓叹道:“你这是寻常之梦,没什么好奇怪的,在下这梦??” 孙宾敛笑:“师弟之梦怎么了?” “唉,龌龊得很。” “呵呵呵,”孙宾意会道,“这也没什么呀!梦里的你与醒着的你是两个人,不是一回事儿!” “孙兄有所不知,对于别人,许是两回事儿,可对在下来说,真还就是一回事儿!” 孙宾算是听明白了,略吃一惊:“师弟不会是??相中师姐了?” “不是相中,是??天天想她??尤其是夜静更深之时??”庞涓想起先前调侃张仪“骏马奔腾”的那场闹剧,强抑住尴尬。 “说实在话,”孙宾微微点头,“师姐是个真正高贵的人儿,莫说是你,但凡是个男人,只要见到她,就不会相不中她,更不会不去想她!” “孙兄说得是。可在下??你晓得的,在下是真??真的不该想她,我??唉,我??我??浑哪!”庞涓蹲到地上,挥拳捶打自己脑袋,懊恼不已。 “贤弟呀,”孙宾劝慰道,“常言道,管天管地,管不住心。人是你的,心是你的,在这世上,你可以相中任何人,你更可以去想任何人,没有什么浑不浑的!” “孙兄有所不知,我??是真的浑哪!”庞涓又用拳头捶打脑袋,被孙宾扯住。 “贤弟之心,在下理解。贤弟若是真心欢喜师姐,尽可对她表白就是。若是贤弟不便出口,逮到机会,在下就替你捅开这层茧儿。愿不愿意在她,相中她,想她,欢喜她,爱她,这些全是贤弟的事,你说对吗?” “孙兄,你??你这是误会在下了!” 孙宾不解道:“误会?” 庞涓情绪激动:“不瞒孙兄,在下一心欲做大事,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是机缘凑巧,在下幸遇孙兄,进这鬼谷,得拜先生为师,可??在下这都干些什么了呢?这??唉,师姐羞我,羞得好哇。想想师姐,一心向道,为了道,她什么都可舍弃,而我庞涓??唉,只要想到那日晚间她所讲的,在下就??唉,浑哪我!”再次捶头。 孙宾既叹服又感动:“师弟??” “不瞒孙兄,在下想这一路,直到方才,决心算是下定了!”庞涓扑通跪在地上,仰天起誓,“苍天在上,庞涓起誓,自今日起,庞涓坚决斩断情丝,再也不想师姐,一力潜心学业,若有悖逆,犹如??”眼珠子四下一转,看到一棵小树,拔出宝剑,几步走过去,嗖地斩断,“犹如此木!” 说也奇怪,起过毒誓,庞涓顿觉神清气爽,赶到市集,与孙宾购毕日用物事,见天色将晚,遂各自挑担,沿街走向河堤。 正走之间,庞涓似是想起什么:“孙兄,糟了,师姐要我们买几个顶针儿,我这??竟就忘了!” “呵呵呵,在下买了,在我袖囊里呢。” “太好了。”庞涓指向前面一棵大树,“我们就在那棵树下安歇!” 二人走到树下,放好东西,拿出铺盖儿摊在地上。 孙宾看向河水及水中映出的渐渐消退的西天红霞,又抬头看向头顶的巨大树冠,对庞涓赞道:“师弟会选地儿,真正不错呢!” 庞涓拿出一只酒坛并两个酒盏,几包熟菜,摆到地上:“孙兄,来,将就点儿,咱兄弟喝它几盏!” 二人举盏,对饮。 庞涓饮完一爵,指着大树道:“孙兄可知此树为何人所栽?” 孙宾摇头。 “吴起将军!” 孙宾愕然:“哦?”仰视大树,“嗯,听说魏、赵争夺渡口时,吴起来过此地!” “岂止是来过?魏、赵在此相持数年,宿胥口几番易手。魏侯急了,使吴起亲征。吴起仅带两千武卒,尚未赶到,赵人就逃了。吴起不战而得渡口,特植此树纪念。后来,此地人就叫它吴起树!”庞涓举盏,“来,我们兄弟为吴起将军,干!” 二人把酒临风,一气饮下。 天色渐黑,弯月斜照,银光洒在河面,别是一种壮观。 庞涓酒足饭饱,豪情大发:“方今天下,孙兄服谁来着?” 孙宾不假思索:“先生。” “这个自然,在下也服。在下是说,除先生之外,你还服谁来着?” “这就多了,譬如说墨家巨子前辈—” 庞涓摆手打断:“在下不是问的这个!在下是问,天下领兵打仗的将军,孙兄服谁来着?” 孙宾略略一想,屈指:“齐国田忌、秦国商鞅、楚国昭阳和屈丐、魏国龙贾、赵国奉阳君、燕国子之、韩国申不害??” “哈哈哈哈,”庞涓一阵大笑,不屑道,“我说孙兄,你说的这些人,没有一个是在下服的。你且说说,他们有何战绩值得一提?” “河西之战,商鞅击败魏武卒一十二万,算不算战绩?” “公子魏卬好大喜功,徒有其名,算不得英雄,与他对阵,莫说是商鞅,纵使昭阳、屈武、龙贾、田忌之辈,任何一人都能取胜!” 孙宾笑了:“若是此说,宾就不晓得了。敢问师弟服谁来着?” 庞涓望着水中粼粼月光,缓缓说道:“方今天下,在下真还找不出可服之人。若是连故人算上,在下倒是敬服一人,”看向大树,“就是栽下此树的吴起将军!” “呵呵呵,吴起将军威震天下,无人不服!” “听说孙兄先祖孙武子号称天下第一兵家,孙兄是何观瞻?” “听先祖父说,先祖用兵,善于以弱胜强,以少胜多,以数万吴兵屡击强楚,溃敌数十万众,在下叹服。至于先祖是否天下第一兵家,在下不敢妄言!” “孙兄你说,若是孙兄先祖孙武子与吴起将军对阵,谁能取胜?” 孙宾略略一怔,笑了:“这是不可能的事!” 庞涓来劲了,追问:“假定可能的呢?” 孙宾沉思有顷:“先祖当胜!” “哈哈哈哈,”庞涓长笑数声,半开玩笑道,“原来孙兄也是护短呀。好吧,孙武子乃孙兄先祖,孙兄怎么说都合情理!” 孙宾却是一本正经:“非在下护短,纵使孙武子不是在下先祖,在下也会这么说!” “孙兄何以有此把握?” “先祖用兵一生,从无败绩!” “若以胜败论,吴起将军也不逊色于你家先祖呀!就在下所知,吴起在魏魏强,在楚楚强。在魏之时,大战七十六,全胜六十四,和十二,无一败绩。西服秦,北却赵,东扫齐,南御楚,拓地千里。至楚之后,更是东征西伐,拓地数千里呢!” “纵使均无败绩,也是不可比的!” “为何不可比?” “先祖著有天下第一兵书,却不曾听过吴起将军有何著述!” 庞涓语塞。 孙宾举盏:“呵呵呵,可比不可比,谁胜谁不胜,都不是实的,师弟不必较真。来来来,你我共饮此酒如何?” 庞涓缓缓举起酒爵,两眼望向一泓河水,若有所思。 回到鬼谷之后,庞涓心上多了一事,在鬼谷子的藏书洞里东找西翻,寻找数日,竟是觅不出有关吴起兵书的任何踪迹。 一日午后,庞涓正自寻思此事,看到鬼谷子漫步过来。 庞涓心中一动,迎上去,叩拜于地:“弟子叩见先生!” “庞涓,老朽说过,若无大事,不必行此大礼!”鬼谷子摆手让他起来。 庞涓再叩:“先生,弟子有惑。” 鬼谷子就地坐下:“说吧,你有何惑?” 庞涓改跪为坐:“先生如何看待孙武子?” “千古名将。” “吴起将军呢?” “千古名将。” “既然都是千古名将,他们二人若在沙场相见,何人将占上风?” “孙武子将占上风。” “这??”庞涓震惊,“为什么?” 鬼谷子显然不愿作答:“你要问的就是这个吗?”作势欲起。 “弟子还有一问!” “说吧。” 庞涓眼珠儿一转:“听说吴起将军曾经著过一部兵书,可有此事?” “你听何人所说?” “这个??弟子在安邑时,听人谣传的。” 鬼谷子微微点头:“确有此事。吴起曾著一书,叫‘吴起兵法’。” 庞涓惊喜交加:“太好了!先生见过此书吗?” “吴起生前与老朽有过一面之交,老朽有幸一睹。” “既有此书,弟子搜遍书架,为何寻它不出呢?” “此书命运,与孙武子之书一般无二。吴起于晚年写就此书,欲献楚王。书尚未献,楚王驾崩。吴起担心为奸人所得,亲手将书焚毁。” 庞涓震惊道:“焚毁了?那??先生何以晓得是他亲手焚毁的?” “吴起焚书之时,老朽就在身边!”鬼谷子站起来,沿小路继续前去。 庞涓起身,紧追几步:“先生,那本圣书真的就无一册传世吗?” 鬼谷子头也不回:“应该没有吧。纵使有,也当是有缘人得之。” 庞涓心中一动,止住脚步,折返回来,席地而坐,陷入苦思,暗暗琢磨鬼谷子的话:“吴起生前与老朽有过一面之交??担心为奸人所得,亲手将其焚毁??焚书之时,老朽就在身边??应该没有吧。纵使有,也当是有缘人得之??” 庞涓忖道:“先生为何说出‘应该没有’呢?就词义而言,‘应该没有’当是‘有’。对,此书肯定在,且就在先生手中,不然的话,他的那个‘有缘人’又作何解?” 想到这儿,庞涓眼前一亮,忽地站起,不无兴奋地在草地上来回走动,心中再忖:“若是所料不差,《吴起兵法》就在先生手中。在这谷里,什么都是虚的,这个才是真货!然而,如何方能得到这个真货呢?” 庞涓复坐下来,再入冥思。 鬼谷子有个习惯,如果不在洞中冥思,就会在后晌申时沿小溪边的小径散步,陪同他的有时是童子,有时是玉蝉儿,有时他则孤身。鬼谷子的散步极其规律,总是在申时走出洞口,沿溪上行,走约半个时辰,然后折返,又走半个时辰,在申时结束时返回洞中。 这日申时,鬼谷子像往常一样沿溪走去,正行之间,听到前面林中隐隐传来诵读声:“师曰:‘术为道御,亦为道用。道为根本,术为利器。’师曰:‘用兵之术在战胜,用兵之道在息争。故善用兵者,不战而屈人之兵。’师曰:‘不战而屈人之兵者,不在沙场力争,而在善谋,在运筹帷幄。善谋者运筹帷幄,可决胜千里,可化干戈为玉帛,可以四两拨千斤。’师曰:‘服天下者,始于服己。’师曰:‘思不在周,在慎;谋不在密,在阴;言不在多,在精。’师曰:‘山不在高,在仙;水不在深,在龙;读书不在多,在读精,在领悟??’” 鬼谷子微微一笑,循声走去,见是庞涓手捧一册竹简,正在反复吟诵。 瞄见鬼谷子,庞涓诵得越发投入了:“师曰:‘先圣老聃之《道德》一书,老朽一生不知读过千遍万遍,至今仍未完全彻悟。认识几个字,读过几本书,何自夸哉?’师曰:‘自见者不明,自伐者无功,人生在世,万不可自作聪明??’” 鬼谷子听他一时,转身离去。就在鬼谷子将离非离之际,庞涓已经放下竹简,就地叩拜:“弟子叩见先生!” 鬼谷子只好折返回来:“庞涓,你方才所诵,出自何书?” 庞涓将手中竹简捧在手中:“是先生的日常教诲。弟子迟钝,只有行此笨方,将先生日常所言整理成册,时时吟诵!” “呵呵呵,你倒是个有心人。不过,老朽所言,仅是口中吟咏并无益处,重要的是记在心里,时时感悟。” “弟子谨记先生教诲!” “若能谨记,你或有大成。” 庞涓再叩,伤感道:“先生,若是眼下这样,弟子只怕是一事无成,有辱师门了。” “你为何认定自己一事无成?” “弟子才学疏浅,心气却高,自幼时起,最是崇拜吴起将军,以吴起所建功业为毕生所求。可??弟子心有余而力不足,听闻先生与吴起将军曾是好友,必知吴起,弟子乞请先生能对弟子偏言几句,弟子好谨记于心,终生参悟!” 鬼谷子盯他一时,点头:“难得你如此好学。说吧,你想知晓吴起何事?” “弟子恳求先生传授《吴起兵法》!” “这么说来,你是认定老朽手中有《吴起兵法》喽?” 庞涓再叩:“弟子愚笨,恳请先生将此书授予弟子,弟子一定悉心钻研,谋求大成,不负师恩!” 鬼谷子盯他又看一时,点头:“好吧,天下圣书,当择有缘人授之。你既然认定此书,也算是个有缘人了。你且回去,沐浴,熏香,于今夜子时,入老朽洞中。” 庞涓连连叩首,喜极而泣:“弟子??谢先生栽培??” 鬼谷子转过身,沿溪大步而去。 望着鬼谷子渐去渐远的背影,庞涓心花怒放,嗵一声弹起,两手紧握,着实狂喜一阵,方才迈开大步,喜不自禁地返回草舍。 庞涓哼着小曲儿来到溪水里,将全身上下洗了个干干净净,即便头发也拿皂角搓过,换上干净衣服,返回舍中。吃过晚饭,他又寻到童子,寻因由讨来数支香火,在人定时分,关门燃香,虔心敬意地叩伏于地,静候子夜降临。 庞涓做得有条不紊、一丝不苟,但仍然瞒不过有心之人。嗅到他屋中溢出的阵阵清香,张仪心中的疑团越发加重,躺在榻上大睁两眼,高竖两耳,全神贯注于庞涓的房舍,听他在搞什么名堂。 一直熬到月至中天,张仪听到庞涓的房门发出轻轻的声响。不一会儿,庞涓的脚步沿门前甬路渐去渐远。和衣而卧的张仪听得真切,悄悄起床,如鬼魅一般跟在后面。 远远看到庞涓走向鬼谷草堂,推开房门,闪身进去,张仪惊得合不拢嘴,连忙寻个隐蔽地方,紧紧盯住堂门。 洞中点着一支松明子。鬼谷子正襟危坐,几案上摆着两捆竹简。 庞涓趋前,跪叩:“弟子叩见恩师!” 鬼谷子指一下几案:“庞涓,这就是你一心想要的《吴起兵法》!” 庞涓心里咚咚直跳,两眼盯住鬼谷子,声音战栗:“先生??” “如果想读,你就拿去吧。” 庞涓抬头:“先生,听你说过,吴起将军已将书简焚毁,此书可是真本?” “吴起写有正副两册,付之一炬的是正本,这册副本,他赠给老朽了!” 庞涓抑住激动:“先生是说,此本已是世上孤本?” “就老朽所知,当是孤本。” 庞涓涕泪交流,重重叩头:“弟子谢??先生了!” “你若示谢,就谢吴起吧。” 庞涓怔了:“吴起将军?” “是的。吴子赠书之时,嘱托老朽,此书若要授人,只可授给魏人。老朽今将此书授你,不过是圆吴子的夙愿而已。” 庞涓纳头叩拜:“吴子在上,请受庞涓一拜!” 鬼谷子郑重说道:“庞涓,此书许你精读三日。三日之后,此时此地,你当归还。” “谢先生授书!”庞涓再拜起身,提起两捆竹简,毕恭毕敬地退出洞门,回转身,沿原路返回,走出草堂,带上堂门。 庞涓提着两捆竹简,脚步轻轻地折返草舍,掩上房门。接着,房中亮灯,窗户随即又被什么小心堵上。 张仪蹑手蹑脚地摸过来,隔着窗棂的一丝缝隙看进去。香仍在燃着,烛光下,庞涓手捧竹简,正伏案苦读。 张仪纳闷道:“咦,这厮从哪儿搞到这两捆书简?难道是先生授给他的?” 旭日东升,鸟儿欢唱。 庞涓吹熄灯,打个哈欠,将竹简收起,藏到榻下。庞涓躺下,拿被角搭在肚皮上,刚要合眼,一阵响动,孙宾、苏秦、张仪尽皆起床,走到空场上,相互招呼。 庞涓打个激灵,开门出屋,下溪洗脸。 天气晴好,诸子照例进洞,在玉蝉儿的监管下选书、读书。庞涓选中两捆寻常读本,提回宿舍,将藏起来的竹简拿出来,将刚提回来的藏进去。 门外传来孙宾的声音:“师弟?” “来喽!”庞涓应一声,提上竹简,开门出去。 二人在山道上并肩走着。 庞涓边走边问孙宾:“孙兄,你在哪儿看书?” 孙宾指下前面:“老地方,就在那块石头下。” “孙兄真会选地方。”庞涓指向山顶,“涓到岭上,那儿敞亮!” 庞涓却没走到山顶,而是在雄鸡岭的半山腰闪进林中,寻到一棵几人合抱粗细的老树,靠树根坐下,展卷咏读:“吴起儒服,以兵机见魏文侯。文侯曰,寡人不好军旅之事。起曰,臣以见占隐,以往察来,主君为何言与心违??” 时光飞逝,转瞬已是中午。昨夜一宵未睡,这又诵读半日,庞涓撑不住,渐渐头疼起来,只好放下竹简,靠在树身上小憩。刚睡过去,庞涓猛又打个惊愣,睁开眼睛,将两捆竹简抱在怀里。 竹简在怀,庞涓睡意反而去了。庞涓信手展开一卷,哗啦啦翻到最后,放到一边,再展另一卷,哗啦啦再翻到最后,头皮一阵阵发麻,掩卷自语道:“此书一共四十八篇,我已背诵半日,仅能诵出六篇。先生许我只读三日。三日中背诵四十八篇,不知要吃多少苦,万一漏记一句,岂不可惜?”闭目思忖一时,猛又睁眼,“咦,为何不抄写一册,有个依据,容后细细参悟呢?” 想到此处,庞涓眉头舒展,起身寻到一个树洞,遂将竹简在那洞中藏好,拔腿赶回草舍,拿上笔墨及他们自制的竹简,返回树下,一一抄写。 一直抄至天色昏黑,庞涓仅抄写一半。庞涓略略一想,将《吴起兵法》原册带回,而将抄写的竹简、笔墨等物置于洞中,又在洞口放些枯枝,左右四顾,见绝对安全,方才提着竹简,哼着小曲儿走下山去。 这一晚,庞涓因有抄本妙策,没再想那兵法,睡得特别踏实。次日晨起,庞涓依例还书、选书,而后回舍换掉竹简,悠悠哉哉地赶往东山。因心中有鬼,一路上他还左拐右转,绕了几个大弯,方才赶至树下,发现东西一样没少,周围亦无其他痕迹,心踏实下来,坐下继续抄写。 如是两日,庞涓终于将所有竹简抄写完毕,穿线成册。为方便携带,庞涓将字写得甚小,原本两捆竹简,串成册后只有一捆了。庞涓细看一时,在上面题上“吴子”二字,以别于原著的《吴起兵法》。 庞涓再度欣赏一阵自己的杰作,脸上浮出微笑,拿起新简,放在鼻下嗅一会儿,叹道:“真香啊!” 看看天色近晚,先生所许的三日时辰已到。庞涓将新写的竹简小心翼翼地放进树洞,弄来枯枝碎石作了掩饰,然后拿起正版《吴起兵法》,哼着曲儿下山。 走没几步,庞涓猛地驻足,忖道:“此书为世上孤本,今为我独有。孙宾与我皆习兵法,先生今日予我,不定哪日,也或交给孙宾。若此,孙宾岂不是与我平分秋色了吗?孙宾虽为兄长,人也朴实,然而,兄弟归兄弟,宝书归宝书。前番他得宝书,也是到这东山上,背了我偷偷阅读。既然他已防我一手,我怎么能做傻事呢?再说,此书既落我手,岂容他人染指?”想到这儿,眼珠儿一转,提上两捆竹简,反身朝雄鸡岭的崖顶走去。 庞涓站在崖边,迟疑不决,显然在做一个痛苦的决定。思虑有顷,庞涓脸色阴狠,咬牙道:“欲成大事,断不可有妇人之仁!”举起竹简,狠狠摔在岩石上。 哗啦一声,竹简散开,满地皆是。 庞涓捡起散简,一股脑儿抛下万丈深崖。看着竹片纷纷扬扬地飘下深崖,庞涓轻叹一声,拍拍两手,转身下山。 待他走远,树林里钻出张仪。 这几日来,张仪就像一只幽灵,书也无心再读,只在暗中盯住庞涓。张仪走到崖顶,寻觅一时,捡起地上未被庞涓看到的两片竹简,纳入袖中,嘴角浮出阴笑,反身下崖,来到庞涓藏书的树洞前面,撩开伪装,从洞中摸出庞涓精心抄写并串装成册的《吴子》,端详一阵,出口赞道:“这厮的手艺倒是不错哩!” 张仪提着竹简,哼着曲儿回走几步,瞄到地上有团黑乎乎的东西,昂着头,以为是蛇,心里一惊,退后几步。 “嘘,嘘!”张仪强作镇定,跺脚。 那物一动不动。 张仪迟疑有顷,冲它踢泥土、落叶,那物依旧不动,凑近一看,竟是一堆野猪屎,还挺新鲜。张仪嘘出一口气,刚要走开,心里打个激灵,眼珠子连转几转,弄来一把树叶,小心翼翼地将野猪屎拾起来,走回树洞里,塞入庞涓藏书的树洞。又寻到一根树枝,将现场搅乱,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所有脚印抹去。 是夜子时,鬼谷洞里,松明子一直亮着。 庞涓趋进,两腿一软,跪在地上,涕泪交流道:“先生??” 鬼谷子瞄他一眼,见无竹简,且又这般表情,淡淡一笑:“是未能读完吗?” 庞涓将头磕得咚咚直响,泣不成声:“先生,弟子??弟子愧对先生,弟子该死!弟子??呜呜呜??” 鬼谷子淡淡说道:“说吧,发生何事了?” 庞涓泣诉道:“今日后晌,弟子本在雄鸡岭的断崖上捧读。许是读得倦了,就在一边打盹,将竹简放在崖边。不想谷中陡起一股旋风,将整部书简吹下深谷。弟子惊恐,赶到崖下山沟中寻找,竟然踪影皆无,不知被风吹到哪儿去了。弟子晓得酿下大错,又寻半日,天色昏黑,竟是寻不回一片,只得回来,听凭先生发落??” 鬼谷子缓缓闭目,重重叹出一声:“唉,不想吴子毕生心血,竟就这般随风而去!” 庞涓叩首,泣诉道:“先生,弟子??该死!明日晨起,弟子再到崖下寻找。若是寻不回宝书,弟子??弟子??就跳下那个绝崖,身祭吴起将军!” 鬼谷子又叹一声:“唉,庞涓呀,丢就丢了,何必再说这些?” “先生如此器重弟子,弟子却不争气,先生是打是骂,弟子甘愿受罚!” 鬼谷子盯视庞涓:“庞涓,为师问你,熟读这三日,你能否记诵?” “弟子不敢懈怠,三日来用心记诵,虽未记全,倒也记个大要,有所领悟。” “记住了就好。去吧,老朽累了。” 庞涓叩拜:“先生保重,弟子??告退!”便起身退出。 庞涓的脚步声渐去渐远。 鬼谷子轻声叫唤:“蝉儿。” 玉蝉儿走进来,看着他,拱手道:“先生?” “明日晨起,你与童子到雄鸡岭的断崖下,看到零散竹简,悉数捡拾回来。” 翌日午时,玉蝉儿、童子各抱一捆竹简走进草堂。 鬼谷子端坐堂中,显然在候他们。 玉蝉儿将竹简放在鬼谷子跟前,拱手道:“先生,能找到的全都找到了。”又寻到绳子及穿线的钩棒,欲将散落的竹简串连起来。 鬼谷子摆手止住:“不用了。”转对童子,“把它们抱到草堂外面,烧掉。” 童子看下两捆竹简,不舍道:“先生,我留下来烧灶头,成不?” 鬼谷子语气决绝:“不成。” 草堂外面的草坪上,童子打起火石,燃起干草,就要朝火苗上堆放竹简。 玉蝉儿止住他:“慢!” 童子停下,望向鬼谷子,眼神哀求。 玉蝉儿不解道:“先生,如此圣典,烧之岂不可惜?” 鬼谷子似没听见,对童子:“放上吧。” 童子放上竹简,干透的竹简遇到火焰,顿时熊熊燃烧,顷刻化成灰烬。 玉蝉儿心犹不平道:“先生,庞涓、孙宾俱习兵学,此书只有庞涓读过,孙宾却不曾读,先生为何将之烧掉?” 鬼谷子仍似没有听见,轻叹一声,转身进洞。 望着他的背影,玉蝉儿蒙了。 远远望见火焰,张仪走进庞涓草舍,故作诧异道:“咦,庞师弟,你快来看,大师兄好像在烧什么东西呢。” 庞涓走出来,看向草堂前面。 张仪眼角斜他,嘴角现出诡诈的笑。 火焰熄灭,童子提水桶越过草坪,走向小溪。 庞涓快步追上,小声叫道:“大师兄!” 童子驻足,扭头:“四师弟,叫这么亲热做啥?” 庞涓低声探问:“大师兄提这水桶干啥呢?” “下溪提水,压住火烬。” “为什么要压住火烬?” “火烬不压住,万一来阵风,吹到屋顶可就糟了!” “是哩。敢问大师兄,你们在烧什么呢?” “竹简呀。” 庞涓吃一惊道:“竹简?哪来的竹简?” “嗨,今儿一大早,蝉儿姐就扯我赶到崖下,捡回来几捆子碎竹简。不晓得啥人缺德,好好的书放着不读,扔到那崖下,星星点点,到处都是,累得我腰酸背疼哩!” 庞涓听傻了,顿住步子,暗自纳闷:“先生既然拿回来,为什么定要烧掉呢?依先生为人,若是不想授给别人,这世上任谁也取不去。若是想授,即使烧掉也是枉然。可先生他??为什么一定要烧掉呢?他大可不必烧呀!”转个身,慢慢回走,“可事实是,先生烧了。大师兄不会骗人,所烧必是真的。看来,先生是铁心烧掉此书!还有,先生让大师兄在光天化日之下抱到外面去烧,分明是做出样子给人看的。此书是授给我的,先生自也是做给我看的。先生为何这么做呢?难道先生真的猜透了我的心,真心将此宝书授给我一个人吗?抑或是,先生见我没有还书,生气了,这才故意将书烧掉??”越想思绪越乱,苦笑,“管它呢,是先生自个儿烧的,又不是我烧的。再说,烧掉也好,否则,此书留在谷中,我真还睡不安稳呢。”想至此处,顿觉释然,“好了,先生这里风吹云散,我这也该瞧瞧宝贝去!”便脚步轻快地转身上山。 庞涓急奔至那棵“藏宝”大树,见现场狼藉一片,显然有人来过。庞涓脸上血色尽失,飞步赶到树洞跟前,伸手入洞,摸出的却是一坨猪屎。 庞涓心急如火,顾不上污秽,将洞中东西全部掏出,扔到外面,又在洞里探寻多时,只摸出笔墨砚台及几片他用剩的空白竹简。 树洞容不下一个人,庞涓尽皆探寻一遍,再无一片竹简。庞涓如疯子般在大树周围狂寻,实在想不明白这竹简为何竟不见了。 折腾小半日,庞涓渐渐冷静下来,折回树洞前,仔细观察、思索,整理思绪:“此地极是偏僻,是我不久前才发现的,鬼谷里不会有人晓得。再说,近日我未曾露出一丝儿破绽,孙宾、张仪、苏秦三人应该不知。”看向手中残留的猪粪,瞄一眼现场的狼藉之状,打个惊怔,“树洞里哪来的猪粪?会不会此地是个野猪窝,野猪回来,见巢穴被占,一怒之下,方将竹简叼了去?嗯,有这可能,待我寻寻看!” 又寻一时,庞涓果然发现了野猪的蹄印,一阵狂喜,抽出宝剑,一路追踪。 蹄印在一道山溪旁边不见了。庞涓就水洗过猪屎,在一块石头上坐下,闭目忖道:“除先生之外,鬼谷中并无他人知晓此事。难道是先生吗?会不会是他将兵书予我之后,放心不下,暗中跟踪我,见我抄写副本,心生不满,悄悄取去。似乎不对,先生是有道之人,怎会做此下作之事?会不会是先生让师姐干的?也不会。如果是师姐,她断不会在洞里放上猪屎。这种事情,只有张仪才干得出来,可兵书之事,先生是绝不会让张仪晓得的。会不会是大师兄呢?也不像,大师兄向来坦荡,绝不会做出这事儿。再说,他与师姐好不容易才将竹简捡回,先生为什么一定要烧掉它呢?” 庞涓挺身站起:“我且问问先生,看他是何话说!” 庞涓走向草堂,见玉蝉儿站在门外,朝她揖道:“请问师姐,先生在否?” “在。” “请师姐禀报先生,庞涓求见。” 玉蝉儿淡淡说道:“先生正在候你。” 庞涓吃一惊,吸口长气,忐忑不安地走进草堂。 鬼谷子端坐于席,果然是在候他。 庞涓跪下叩道:“弟子叩见先生!” “起来吧。” 庞涓惶恐道:“弟子不敢。昨日丢失宝书,弟子难受不已,一宵不曾睡去。方才听说师兄、师姐已将吹落的竹简寻回来了,弟子略有所安,特向先生请罪!” “就丢书而言,有罪的是风,不是你,你请什么罪?” 庞涓心中咯噔一沉,强作镇定:“先生说得是,可??书为弟子所借,弟子??” 鬼谷子轻叹一声:“唉,庞涓哪,为师候你来,不为责备你,只是想让你记住几句话:‘无心犯错,错再大,也是小错;有心犯错,错再小,也是大错。大错也好,小错也罢,若肯悔改,也都不怕,怕的是将错就错,一错再错。’” 庞涓叩首,涕泣:“先生教训,弟子铭记于心!” “你能记住,也就够了。” “先生,弟子有一事不明!” “说吧。” “听说先生竟将寻回的竹简付之一炬,弟子实在想不明白!” “何处想不明白?” “《吴起兵法》是兵学圣典,先生为何定要??毁掉它呢?” “好吧,你既然问到,老朽就告诉你。吴子赠书之时,曾对老朽留言,此书许传一人,许读三日。老朽传授于你,也已许你熟读三日,就算是兑现了诺言,此书再无用处了。老朽焚之,不过是将其返还给吴子而已。” 庞涓松了一口气:“原有这个说法,弟子不知。弟子只是觉得,如此好书,毁掉可惜了。” “庞涓,你听好,好书在于好读,好读在于好悟。心存杂念,只读不悟,再好的书,亦是无用。” 庞涓叩拜:“弟子谨记先生教诲!” 离开草堂,庞涓寻到一幽处,就地仰躺,脸上罩着一片青叶,默默为自己的心机懊悔不已:“先生焚书原为这个理由,看来是我多心了。唉,也是我自作聪明,只因留有抄本,读时就不用心,好不容易得到宝书,却是未能好读,只有前面六篇尚有记忆,余下四十二篇,竟是没个影儿了!” 庞涓陡然一惊,翻身爬起,再次忖道:“不成,我得尽快将这六篇抄写出来,否则,若再忘掉一些,岂不可惜?” 庞涓回到草舍,闩上房门,磨墨弄简,绞尽脑汁拼命回忆,默写:“图国第一吴起儒服以兵机见魏文侯文侯曰寡人不好军旅之事起曰??” 正写之间,外面传来脚步声。庞涓打个惊愣,凝神细听,是张仪吹着口哨,吧嗒吧嗒的木屐声由远而近,直冲草舍而来。 庞涓凝聚心神,顾自伏案疾笔。 张仪的脚步声不急不慢、不偏不倚,径直来到他的房门外面。庞涓听得真切,又是一怔,搁下笔。 房门被张仪推了一下。庞涓扭头,给他一个白眼。 张仪又推几下,推不动,改推为敲,声音怪怪的:“庞仁兄??” 见张仪是铁了心寻他,庞涓躲无可躲,急忙掀开被子,将竹简尽藏其中,假作惺忪状,边揉眼边开门:“谁呀,困死我矣。” 张仪跨进屋子,打眼扫向卧榻,见不似睡过的样子,又见砚中有新墨,心中已知几分,呵呵笑道:“我说庞仁兄呀,若是鲁国的仲尼老夫子在此,你猜会发生何事?” 庞涓怔了:“发生何事?” 张仪指榻:“见仁兄光天白日里睡大觉,老夫子必是连连摇头,长叹一声,‘吁,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然后上前,挽袖舒襟,一把抱起被子,出门扔到屋顶上去。”说罢挽袖,上前欲揭被子。 庞涓急前一步,挡住他,浮出几声奸笑:“嘿嘿,嘿嘿嘿,老夫子是何等修为,哪似张仁兄这般嘴脸?再说,张仁兄如何能将在下比作宰予?宰予日日贪睡,在下却是黄花闺女进洞房,头一遭呢!” “呵呵呵,这倒也是。”张仪阴阴一笑,“几日来庞仁兄魂不守舍,想必是有何心事,害得连觉也睡不安稳了?” “呵呵呵,”庞涓斜他一眼,“张兄若是有事,这就快说。若是无事,在下还想再睡半个时辰呢。” “哦,是哩,在下只顾捉宰予,差点忘了大事。” 庞涓急道:“什么大事?” “山外的大事!” “山外?”庞涓眯眼,“山外什么大事?” 张仪摇几下扇子,神秘一笑:“天机不可泄露!”说罢转身出门,扬长去了。 庞涓拔腿追出,扬手:“张兄??” 第041章|?争函谷秦公谋魏?占草花庞涓出山 新年伊始,天地回暖,秦川大地迎来又一个春天。就在这乍暖还寒、万木萌动时节,河西少梁发生一起规模颇大的乡民暴乱。 发起者是从龙贾麾下解甲归来的吴青。 河西失陷后,像张仪家一样,吴青一家横遭劫难,家财尽被霸占不说,吴青的父亲因为抗拒而被秦人处死,一家老少沦为仆役。吴青思念家,也对魏王与公子卬失望,在龙贾解甲后不久,就与河西数千武卒一道还乡。针对这些还乡的武卒,秦公特别颁旨赦免,但要求他们到终南山服役一年。其实不是服役,而是接受换位改造,每天除训练之外,更多的是学习秦法,学做秦人。 一年之后,吴青返回家中,却得知他年仅十一岁的妹妹死了。从一个女仆口中得知其妹是被霸占他家的秦国官大夫在大白天里强暴后出血不止而死的,吴青血气上涌,召集几个好友将官大夫一家悉数杀死,然后乘夜色逃出少梁,窜进西梁山为盗寇。此事在少梁引起轰动,他的旧部大多面临与他相同的命运,听闻他反出少梁,无不视其为英豪,纷纷追随,不出半月,吴青哨聚千余人,踞守山林险要,专门打劫、惩治那些霸占魏武卒家财的秦人。吴青他们熟悉地势,忽聚忽散,又有人缘,秦人奈何不得,闻之色变。秦国新设置的河西郡府几番派捕卒清剿,均被吴青击溃。若要动用军队,就必须秦公虎符。河西郡守只好报奏国尉府。 少梁是司马错的老家,早有人把事情起因通报过来。司马错新官上任,又是家乡的事,包庇不得,就具表陈奏,请旨清剿,使河西早日安定。 听完他的陈奏,惠文公眉头略皱,将他搁在一边,转脸望向别人:“诸位爱卿还有何奏?” 其他朝臣见状,也就纷纷奏事。惠文公逐一处置完毕,宣布退朝。 秦法连私斗也容不得,更不用说造反打劫了。然而,这么大的事,惠文公竟然不置一辞,率先退朝,当朝搁了司马错的面子,着实让司马错猜测不透。 见朝臣纷纷退去,司马错紧追几步,扯住公孙衍的衣襟,小声问道:“大良造,这辰光得空不?” 公孙衍止步,笑道:“国尉有话,但说无妨。” “请大良造到下官府上一叙。” 公孙衍随司马错来到国尉府,分宾主坐下。 司马错将河西危势扼要讲说一遍,不无急切地望着公孙衍:“大良造,如此紧要之事,君上竟然不管不问,在下??”打住话头,眼神迷茫。 公孙鞅偷袭河西后,公孙衍镇守少梁多日,吴青是其麾下得力干将。可以说,没有吴青的忠勇,他不可能守住少梁。然而,时过境迁,公孙衍贵为秦国大良造,吴家却受秦人欺凌,或死或走,吴青更是落草为寇,着实让人叹喟。此时被问,公孙衍不便多说,只替吴青辩解一句:“吴少爷养尊处优惯了,平素也爱争强好胜,此番想必是被逼上绝境,不然不会走到这一步。” 司马错恨道:“这些魏国遗少,当初就该斩尽杀绝!” 公孙衍见他言语决绝,不好再说什么,正欲托故离开,司马错求道:“大良造,此事急切,下官特请你来,是想求你拿个主意。这事儿半时也拖不得,此端一开,河西就无宁日了。” 公孙衍略一思索:“司马将军,君上没有当场下旨,说明君上未想清楚。此事牵涉的恐怕不是一个吴青,而是河西的整个治理方略,在下以为,将军还是等一等再说。” 司马错拱手道:“下官遵命!” 二人又扯一些军务,公孙衍方才脱身回府。 刚至府门,公孙衍就感到有些异样,因为门口比平日多出两个卫士。公孙衍扫他们一眼,大步进门,见院中钉子似的竖着两排卫士。公孙衍已知因由,急急走进正堂,果见惠文公和公子疾已在守候。 公孙衍趋前几步,叩首道:“臣叩见君上。臣不知君上驾临,回来迟了,请君上恕罪。” “呵呵呵,”惠文公摆手笑道,“大良造免礼。寡人不告而至,若要论罪,当是寡人请罪才是。” 公孙衍起身,正襟坐下。内臣反客为主,沏好茶水,端至公孙衍几前,退至门外。 惠文公笑道:“时光过得真快,眨眼之间,爱卿来秦已是半年。秦地民风粗犷,鲜知礼义,爱卿过得惯吗?” “谢君上关爱。前些时日,臣前往各处郡县巡访,对秦地民风甚是惊叹。” “有何惊叹?” “臣所到之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邻人之间鲜有争执,州府衙门也少诉讼,据说民间争执,多在进公府之前就已化解,这在魏国简直是不可思议!” 惠文公又是一笑:“这都得益于先君的新法。秦人缺少教化,记不住礼义,只能记住法文。按照先君之法,他人之财,左手得之,斩左手,右手得之,斩右手。” 公孙衍应道:“这也正是臣所担忧的。” “哦?”惠文公一怔,“爱卿有何担忧?” “法令过于严苛,初行时尚可,行久不变,势必伤民。民若伤及皮毛,尚无大碍,若是伤及根本,就不可行远。” “依爱卿之意,难道商君之法有不切实际之处?” “正是。”公孙衍脱口应道,“就譬如这一条,他人之财,左手得之,斩左手,右手得之,斩右手,就有模糊之处。他人之财若是得之于义,不妨得之。再说,即使得之不义,得多少斩手,得多少不斩手,理当有个区分。再譬如连坐法,一人犯罪,累及全家不说,还要祸殃九族,罪及诸邻,这就有些过了。还有盗寇,也应分清层级,而后判其该受何刑。重农轻商,也似不妥。奖励耕植固然重要,假若没有商贾,货物就无法流通,民间就不能互通有无,国家也收不到相应赋捐。” 惠文公眉头微皱,沉思有顷,缓缓说道:“爱卿所言甚是,但在先君薨天之前,寡人曾对先君起誓保持新法。今先君尸骨未寒,寡人擅动新法,似不稳妥。” 公孙衍略略一怔,离席跪地,叩道:“臣冒犯先君,罪在不赦!” 惠文公摆手道:“不知者不罪,爱卿请起!” 公孙衍再拜道:“臣谢君上不罪之恩!” 看到公孙衍重回席位,惠文公微微笑道:“听闻爱卿写过《兴魏十策》,后又将其烧了,可有此事?” “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值一提。” 惠文公轻叹一声:“唉,如此好书,竟这样毁了,寡人甚感惋惜!” “君上不必惋惜,臣书中所述,净是魏国之事,不合秦国之情。” “爱卿错了,”惠文公笑道,“秦魏比邻而居,寡人若不知魏,岂不成了瞎子?” 公孙衍也是一笑:“听君上说话,真是一件快事!” “寡人闻知魏国前相白圭治国有方,爱卿随从白圭多年,定然熟悉这些方术。先君新法虽说不可变更,爱卿倘有治国良策,只要是利国利民,寡人倒还可以做主。” “若是此说,臣倒有一些想法。” “爱卿请讲。” “秦得河西和商於,新增方地千余里。新法虽说奖励耕织,然而,仅凭秦国原有属民,势必力不从心。臣以为,君上可以诏告天下,凡是愿意赴秦垦荒种地的,可免其一定年限的赋役。三晋之民多有不堪重负者,一旦闻知,必携家带口,赶赴秦地垦荒??” 公孙衍未及说完,惠文公已是兴奋地一拳砸在几案上,脱口赞道:“善哉此言!地是死的,民是活的。天下在民而不在地,有地无民,等于无地,有民无地,却可以夺地。” “君上圣明。”公孙衍接道,“这样一来,秦国荒地得拓,三晋良田荒芜,只此一进一出,胜负判矣。” “是是是,”惠文公连连点头,“爱卿这叫釜底抽薪,甚妙!这样吧,”转向公子疾,“疾弟这就拟道诏书,寡人加玺,明发天下。爱卿可以这样拟文,凡列国赴秦垦荒之民,寡人不问地位贵贱,一律以秦民看待,凡在秦地恳田二十亩者,免赋役十年,超出二十亩,每增加十亩,增免一年,超出一百亩,按斩敌三首记功一次,赐爵一级,超出两百亩,按斩敌五首记功一次,赐爵两级。嗯,还有,对于那些一无所有的贫民,只要申请,寡人借以粮食、工具,三年之后待其丰收,照所借之数偿还,寡人不取任何利息。” 公子疾应道:“臣领旨。” 公孙衍震惊了。他不过是提出一个设想,至于如何去做,真还没有细想。惠文公竟在片刻之间做出决断,且考虑得如此细微,似是早有预谋一般,着实让他叹服。 公孙衍还没有回神,惠文公的声音又传过来:“这是大事,更是国策,就由二位爱卿共同承办。” 公孙衍、公子疾拱手,齐声应道:“臣遵旨。” 惠文公话锋一转:“公孙爱卿,寡人今日到你府上,却不是为这事来的。” “可为河西之事?”公孙衍顺口说道。 “不完全是。”惠文公语气中不无忧虑,“不过,河西之事的确严重。寡人粗略算过,单是魏国权贵就有数百家,哪一家都有十数口,若再算上仆从,只怕不下十万众。河西被魏人治理六十年,民众已习魏制,陡然让他们改行秦法,的确是难。爱卿熟知河西,可有妙策?” “臣听说先君变法是分两步走的,第一步行过数年,再行第二步。” 惠文公眼睛一亮:“爱卿是说,河西改制也分两步走?” “臣以为,对待河西之民,不可强制,可先怀柔,让他们有条活路,尝到做秦民的好处,然后再行秦制。对于那些魏国权贵,更要怀柔。这些人大多知书达理,多才多艺,是民中精英,若将他们一概铲除,于国于民都是伤损。而且,今后若是再征魏地,魏民因无退路,必上下一心,誓死抵抗。” 惠文公沉思有顷,缓缓点头:“就依爱卿所言。寡人这就颁旨,凡是魏国权贵,只要服从秦法,愿做寡人的顺民,寡人归还其原有财产的一半。至于这个带头起事的吴青,听说爱卿与他相熟,烦请爱卿修书一封,招抚此人。吴青若是愿意接受招抚,寡人不仅既往不咎,且也归还他家一半财产。如果此人愿为寡人做事,寡人就视才量能,给他一件事做,爱卿意下如何?” 公孙衍跪地叩道:“臣代吴青及河西臣民,叩谢君上隆恩!” 惠文公扶起他道:“爱卿请起,要谢,也该寡人谢你才是。无论是魏人、秦人,只要住在河西,都是寡人的子民,寡人总不能让自己人去打自己人吧!” 公孙衍由衷叹道:“秦国有君上,真是秦人之幸!” 惠文公笑道:“寡人有爱卿,也是寡人之幸!还有,公孙爱卿,寡人此来,是另有一件大事请教爱卿。” “臣恭听。” “你见过惠施吗?” 公孙衍摇头道:“臣听说过此人,只是未得机缘相见。” “爱卿都听说他什么了?” “此人能言善辩,在稷下时向公孙龙叫板,二人激辩两日,听众盈门。后来听说他在安邑当街摊出《观物十事》,臣正欲求教,他却被太子殿下请入贵门了。” “今日看来,此人还不只是能言善辩,而是一个大才哟!” “什么大才?”公子疾扑哧笑道,“他的《观物十事》,臣也听说了,净是胡扯。这是一个怪人,魏王用他治国,只怕越治越乱了。” 惠文公眉头微皱,白他一眼,缓缓说道:“看事不能只看表面。惠施为相,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迁都,此举大不寻常!” 公子疾辩道:“魏王迁都,分明是害怕我们打过河去。” 惠文公走到地图前,指图说道:“你们看,魏国国土分为两块,一块在中原,以大梁为核心,另一块在河东,以安邑为核心,中间被韩国拦腰切断。中原千里沃野,人口密布,农商发达,而河东多为山地,并无回旋余地。魏都东迁,一可壮大国力,二可避我锋芒,三可与山东列国角逐中原。古人有言,得中原者得天下,魏避实就虚,中原逐鹿,从长远来看,不失为一步好棋。” 公孙衍不无叹服道:“君上看得深远,臣拜服。” “不过,”惠文公话锋一转,“魏都如果东移,河西这边就鞭长莫及了,在寡人则是机遇。二位爱卿,你们说说,寡人又当如何把握这一机遇呢?” 公子疾接道:“臣认为,我可趁机收复阴晋。” “收复阴晋?”惠文公点头道,“嗯,阴晋是要收回,只是??怎么收回,你们二位可有高见?” “臣认为,”公孙衍应道,“阴晋并不紧要,紧要的是东出之路。”手指地图,“君上请看,秦偏居关中,东出之路只有两条,一是出临晋关,二是出函谷关。出临晋关要强渡河水,虽可在此架桥,桥梁却是易毁之物。再说,大军渡大河,历来为兵家所忌,一则容易半渡受击,二则是过河之后,不得不背水而战。函谷之路却无须渡河,我若直接控制函谷关、崤关,就可直达洛阳,制约周室,同时卡断韩国的武遂之道,进可直逼中原,退可卫护关中。” “不瞒爱卿,”惠文公接道,“寡人所思也是函谷。若得函谷,南有武关,东有函谷关和河水两道天险,秦即成为四塞之国,寡人可以高枕无忧矣。只是,”略顿一下,“函谷关、阴晋均由魏将张猛镇守。从河西之战看出,此人是个将才,不好对付。阴晋、函谷均是险地,易守难攻不说,又能互相策应,若要取之,的确棘手。公孙爱卿可有良策?” “臣有一计,函谷、阴晋唾手可得。” “爱卿请讲。” 公孙衍侃侃说道:“继续利用魏侯称王之事。魏侯称王,最不舒服的是韩、赵两国。两国原来害怕魏国,但河西一战,大魏武卒威风不再,名分之争就显示出来了。臣以为,君上可派使臣奏请周天子,以周天子的名义诏令魏王放弃王号。魏王必定不肯,此时,君上就以讨逆为名,结约赵、韩二国,征伐魏国。若是三国同时起兵,魏王就将应接不暇,无力照顾函谷。至于这个张猛,臣自有办法应对。” “爱卿所言甚是。”惠文公点头,“这件事儿可以定下,由公孙爱卿筹划方案,疾弟安排朝见周室,出使赵、韩等一应事宜,共约伐魏。可对韩、赵承诺,伐魏之时,韩人所占土地,归韩,赵人所占土地,归赵!” 数日之后,惠文公连颁数诏,一是奖励流民赴秦垦荒,二是安抚河西的原有贵族,归还其原家产的一半。公孙衍特别捎书给吴青,向他指明出路。吴青看到活路,也就放下武器,接受招抚。为示诚意,吴青使属下将自己绑了,亲至咸阳向惠文公请罪。 惠文公大喜,迎出殿外,亲手为他解下绳索,携其手上殿,当殿赦免他无罪,诏令将其部众选出精干的改编为秦卒,晋封他为官大夫兼千夫长,摄少梁守尉。 与此同时,三路使臣浩浩荡荡,分别奔向洛阳、邯郸和新郑。 就在秦国万象更新,紧锣密鼓地准备伐魏,谋取函谷关、阴晋之时,魏惠王却在为一件大事发愁。 这件大事就是钱。近年来,魏国大事连连,先是孟津之会,后是大兴土木扩建王宫,再后是伐卫,再后就是河西之战,既动干戈,又兴土木,哪一样都要花钱。尤其是河西大战,不仅使老相白圭捐助的七千金打了水漂,更将魏惠王积蓄多年的家底耗了个八九不离十。这要举国迁都,魏惠王明显感到捉襟见肘。 魏惠王将建造新王宫的重任交给了司徒朱威,因他既管役使,也管钱粮,是建宫造园的不二人选。大梁本为魏侯别宫,已建有宫室、宗庙等,只是规格较小而已。经过筹备,朱威提出一个省钱方案,就是将原来的别宫修缮和扩建,改造成王宫。 然而,当朱威呈交改造方案后,魏惠王大失所望,震几拍案地将他责备一通:“你这宫城连卫公的都不如,哪里能叫王宫?你叫列国公侯如何看待寡人?你朱威安的什么心?是成心要寡人难堪吗??” “回禀我王,”待惠王责毕,朱威拱手应道,“不是臣不往奢华处建,是库中没有多少钱了。” “没有多少钱?”惠王眉头微皱,“没有多少是多少?” “河西库存皆被秦人掠走,其余库存所剩无几,又多用于抚伤恤死,全耗尽了。就臣所盘,眼下只余足金一百来镒,是近两年的税赋所得,臣得留作不时之需。” 百镒仅为两千两,这在惠王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以前白圭在时,库中积金不下数万,银、铜不可胜数。白圭走后仅两年多,国库竟就空成这样,惠王真正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想到战后之时,自己确曾动用宫库发放抚恤,惠王不好再说什么,眨巴一下眼睛:“看来宫殿你是修不好的,还是抓金子去吧。陈爱卿!” 陈轸跨前一步:“臣在!” “修筑宫殿的事,由上卿府督办。” 陈轸应道:“臣领旨!” 陈轸未能如愿当上相国,正自失落,意外得到这项肥差,也算是秃头长了副络腮胡,亏中有补了。十日之后,陈轸呈奏了新的修筑方案,就是比照洛阳周宫规制,在大梁新建一座大魏王宫,将现有离宫改建为东宫,由太子居住。 惠王看过方案,甚是满意,夸奖几句后,抬头问道:“陈爱卿,按照大周规制建造宫城,约需多少花费?” “臣初步估算,若是全部完工,约需足金三万两!” “三万两?”惠王目瞪口呆,“这么多金子,哪里搞去?” “回禀王上,”陈轸微微一笑,“臣已考虑过了。大周宫殿不是一朝一夕建起来的,是数代天子积劳而成。臣以为,我王可先筑一个正殿、两个偏殿及必要的后宫,在规模上不亚于安邑王宫,暂先安置下来。其他设施,待日后有了积聚,再根据需要慢慢构筑。” “嗯,甚好。”惠王点头赞道,“依爱卿所说,先建这些又得多少金子?” “足金五千两。” “五千两?据朱司徒盘查,库中可用之金只有两千两!” “不是还有散钱布币吗?折合下来,少说也抵千两!” “还差两千两呢!” “臣有一策,或可筹足此数。” “爱卿请讲!” “眼下赋税为十抽一,这是先君文侯时所定税制,早就与列国现行税制不合了。” “哦?”惠王心中一动,“爱卿这就说说列国的现行税制。” “赵国是十抽一点八,韩国是十抽一点六,楚国是十抽一点五,齐国是十抽一点四,秦国是十抽一点三。” “依爱卿之见,寡人当抽多少为宜?” “眼下为非常时期,臣以为,可按十二税制,即十抽二。王上若是改行此制,一年可增收赋税三千两。” 惠王陷入沉思。 “王上,”陈轸缓缓说道,“可暂抽三年,待缓过气来,再颁旨缩减!” “好吧,”惠王抬头应道,“就依爱卿所言。” 魏惠王没有廷议,直接颁诏将十一税制提升到十二税制,朝野大哗。这且不说,为修宫室,陈轸又奉旨向各地征调各类工匠近万人,苍头逾十万众,工程尚未动工,已闹得民怨沸腾。 朱威急了,当即赶往相府求见惠施。惠施听完朱威提到税制的事,缓缓说道:“就我所知,这十一税制的确低了点儿。” “相国有所不知,”朱威急道,“魏国行的虽是十一税制,但另有兵革税、茶税、丝麻税等近十个税种,累加起来,早已超过十抽二这个极限。这还只是王上征的明税,也叫国税,实际征收时,各地吏员均有附加,据下官所知,附加额至少也在十一上下,再加上向土地领主所缴的地租,种田的隶农原本已经所得无几,今又明码加税,叫他们哪里还有活路?再说,眼下秋收在即,我王却在此时征民,岂不是雪上加霜吗?” 惠施闻听此言,方知事态严重,长叹道:“唉,在下本想从长计议,这才提议迁都,不想??却成了害民之举!” “相国大人,这样下去,魏国真就完了,我们得赶快想个对策才是。” 惠施闭目深思。 “相国大人,事急矣,我们这就求见王上!” 惠施左想右想,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就与朱威入宫觐见。然而,二人未及张口,惠王就将话口堵上:“两位爱卿可是为赋税一事来的?” 朱威叩道:“王上——” “朱爱卿,”惠王摆手止住他,“你要说什么,寡人早已忖知。不过,你们来得正好。”指着一旁的两捆竹简,“这两捆竹简二位可以看看!” 毗人走过去,将两捆竹简拿到朱威前面。 朱威打眼一瞄,正是公孙衍《兴魏十策》中的前四策。 “唉,”惠王轻叹一声,“公孙衍虽说为人所不齿,先是因色杀人,后又叛离寡人,但一事归一事,所写之书倒是可读。不瞒爱卿,寡人昨夜又读一遍,里面许多东西涉及农、商,实乃兴国根本。你俩拿回去好好琢磨,将书中可用之处选挑出来,拟定一个条陈。宫室要修,兴国根本也不能丢,惠爱卿,你说是吗?” 惠施叩道:“王上圣明。” “惠爱卿,若是没有别的事,与寡人弈一局如何?” 惠施听出话音,拱手道:“回王上的话,臣奉旨读书,不敢懈怠,待有空闲,再来讨教。” “好好好,”惠王笑道,“惠爱卿雷厉风行,寡人就不留二位了。” 惠施、朱威拜辞惠王,各提一捆竹简退出。 走出宫门,朱威不解地看向惠施:“相国大人,方才为何一言不发?” “唉,”惠施叹道,“木既已成舟,能说什么呢?这两捆竹简,你都拿回去吧,就按王上之意理出个条陈,请旨推行。眼下你我只能亡羊补牢,能补多少,就补多少吧!” “下官遵命。” 在陈轸的督促下,经过大半年的紧张施工,王宫正殿、偏殿的土木工程基本完成,下一步是装饰和环境美化、后花园、后宫工程等。魏惠王放心不下,于这年夏季亲临现场视察。看到基本落成的宫殿,魏惠王甚是满意,要陈轸加快进度,力争在秋后迁都。陈轸要求追加五百两,魏惠王当即吩咐毗人从宫用里拨出。 三个月之后,在中秋节这日,陈轸回到安邑,奏报魏惠王宫殿落成。魏惠王大喜,带太子申、公子卬、惠施、朱威、陈轸等重臣前往太庙,一是祭告先祖,二是请巫祝占卜,择选吉日迁都。 祭完先祖,大巫祝启动仪式,正欲占卜,留在宫中守值的执事御史快马赶到太庙,将传檄呈送魏惠王道:“启禀我王,秦公传檄!” 魏惠王多少有些惊愕:“传檄?他传什么檄?” 毗人接过传檄,呈送惠王,惠王看过,脸色由惊转怒,继而涨成紫褐色,“啪”的一声将木檄摔在几案上。木檄在案上弹跳一下,落在惠施跟前。 众臣不知发生何事,面面相觑。 魏惠王震几怒道:“诸位爱卿,你们也都看看!” 惠施慢慢捡起木檄,见上面写道:“嗟尔魏罃,身为周臣,欺天罔上,擅自称王,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周臣嬴驷奉大周天子诏命,奉劝魏侯迷途知返,自弃王号,负荆至周室请罪。倘若执迷不悟,一意孤行,嬴驷将顺承天命,率天下之民讨逆平乱,以正天道!秦公嬴驷。” 惠施看过,传给太子申,太子申传给朱威,朱威传给公子卬,公子卬传给陈轸。 见诸臣逐一看过,魏惠王冷笑一声:“哼,一个乳毛小子,屁股尚未坐稳,就敢这么对寡人说话!” 公子卬忽地起身,热血沸腾,吼道:“父王,儿臣请命征伐秦国,誓获此贼,以报河西之仇!” 魏惠王沉着脸白他一眼,转过头去。 公子卬拉不下脸,正不知如何是好,陈轸接道:“王上,臣有奏。” 魏惠王转过头来,看向陈轸:“爱卿请讲。” “以臣观之,此檄文不是秦公所拟。” “爱卿可详言之。” “惠文公即位不足两年,在秦地位尚未稳固,更没有公孙鞅、车希贤、甘龙、嬴虔一帮老臣辅佐,断然不会向我王挑战。前时秦公差信臣公子疾前来求和,可为佐证。至于这个檄文,听其语气,倒像是逆贼公孙衍所拟。” “嗯,说下去。” “臣以为,公孙衍犯下灭门重罪之后,畏罪叛逃至秦,被秦公任命为大良造,接替公孙鞅之职。公孙衍无尺寸之功却任高位,难以服众。公孙衍心中明白,因而急于建功立业,一是报效秦公的知遇之恩,二是借此压服众臣。公孙衍跟从白圭多年,熟知我国,方献此策。秦公年轻气盛,虽无孝公之才,却也想树孝公之功,就与公孙衍一拍即合。” “爱卿可有应对之策?” “臣以为,我西有河水天险,东有函谷雄关,以秦人眼下之力,奈何我不得。我王尽可置若罔闻,听凭秦人咆哮。待我王东迁大梁,腾出手来,再与秦公理论不迟。” 魏惠王将头转向惠施:“适才陈爱卿所言,惠爱卿意下如何?” 惠施接道:“回禀陛下,上卿所言失之偏颇。” 这是惠施首次在公开场合否决陈轸。 陈轸拉长脸,盯住惠施。 “何处失之偏颇?” “此番秦公谋我,不可等闲视之。据臣所知,秦公已经派出使臣,结好赵、韩两国,共谋伐我。我虽有河水之险,崤、函之固,然而,假使秦、赵、韩三国同时兴兵,以眼下我之国力,难以应对。” 惠王震惊道:“秦人结好赵、韩?” “是的,”惠施点头道,“赵、韩两国已与秦人签过盟约。” “惠爱卿,”惠王半是责怪道,“你既已知晓此事,早该禀报寡人才是。” “臣知罪。臣也是刚刚得知,本欲在上朝时奏报,不想却提前被王上召到太庙了。” 惠王吧咂几下嘴唇,不好再说什么,遂环视众臣:“诸位爱卿,你们说说,秦人谋我,意欲何为?” 朱威拿起檄文,缓缓说道:“回禀我王,从檄文上看,秦公这是逼迫我王放弃尊号,重新对周俯首称臣。” 惠施亦道:“三国谋我,皆曰讨逆。所谓讨逆,其实就是对我王南面一事心怀不满。” 魏惠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哼,满也好,不满也好,寡人既已称王,就无回头之理。诸位爱卿,你们可有应对之策?” “启禀父王,”公子卬禀道,“儿臣以为,公孙衍若要谋我,必图阴晋。西河主将张猛与公孙衍私交甚厚,不宜在那儿镇守。儿臣奏请父王调回张猛,另委他人。” “嗯,”魏惠王点头,“安国君所言在理,可调张猛前往大梁,应对韩、赵,只是这西河一线,谁人可守?” “儿臣愿往!” “你还是待在寡人身边吧!”魏惠王摇头,“惠爱卿,西河一线,你看何人镇守比较合适?” 惠施不假思索:“龙将军!” “父王不可,”公子卬急道,“若论与公孙衍私交,龙贾远胜张猛。” 魏惠王凝眉有顷:“西河防务一事,容寡人斟酌之后,再行定夺。”又转向惠施,“眼下三国谋我,爱卿可有对策?” “臣有一策,或可平息这场兵事。” “爱卿快说!” 惠施侃侃说道:“虽是三国谋我,但真正起意的只有秦国。我王请看,”拿过笔墨和一块麻布,在几案上摊开,“唰唰”几下画出一幅形势图,边画边说,“秦国囚居关中,西为戎狄,北为义渠,皆是秦国属国。西南是巴、蜀两国,皆有重山为障,东南是楚国,秦人已经抢得武关,夺得商於谷地,南顾无忧。秦公所忧者,唯有我国。秦公若想高枕无忧,或图大谋,就必须东出有路。秦人东出之路无非两条,一是经函谷关、崤关至洛阳,二是经临晋关渡河水。就眼下而言,两条出路无一不卡在我王手中。因而,臣以为,秦人的最大敌人不是别人,正是王上!反观赵、韩两国,与魏非但没有利害冲突,反倒是利益相关,唇亡齿寒。赵、韩之所以跟从秦国起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名分。三家分晋之时,魏、赵、韩同为诸侯,如今王上贵为天子,而赵、韩两家仍是诸侯,其心如何能平?赵、韩此前之所以惧我,是因为魏武卒强大。河西失利,赵、韩惧我之心全无,更认为应与我王平起平坐了。” 惠施从大处着眼,小处入手,讲得头头是道,有条有理,众人无不叹服。即使陈轸和公子卬,也不得不服。 魏惠王点头道:“依爱卿之见,寡人当以何策应对?” “臣认为,王上可有三种方略:其一是,增拨重兵镇守函谷关、阴晋、西河一线,防备秦人;其二是,发展生产,扩军备战,招募贤才,增强国力;其三是结盟齐、楚。有齐在侧,赵不敢动。有楚在侧,韩不敢动。两家不动,秦人图我之心必懈。” 魏惠王震几叫道:“好方略!” 陈轸驳道:“惠相国所言,句句在理。三大应对方略,前两个皆非难事,最后一个,却是不通之路。” “是啊,”魏惠王看向惠施,“陈爱卿所言甚是,楚国不说,单是田因齐,就是个难缠的角儿,寡人与他已经多年不来往了。” “其实,”惠施却似没有听见,“真要结盟的话,单有一个齐国也就够了。”觉得不妥,补充一句,“至于齐公难缠,臣倒有一计,可让他主动与我结盟。” “爱卿何计?” “亦尊田因齐为王。” 魏惠王惊道:“你是说,让寡人与田因齐平起平坐?” “王上,”惠施点头应道,“方今战国,重在实力,不在名分。所谓称王,不过是个名分。周室为王,可天下哪一家真正将其视为共主?既然列国所争不过是个空名,我王又何必独占此名呢?如果齐公也来称王,赵、韩就会出师无名,结果只有两个,要么自己宣布称王,要么与魏、齐两个大国为敌。如果天下大国皆来称王,我王就不会成为众矢之的。届时,天下相争,就会只拼实力,不论道义了。” 魏惠王沉思许久,目光转向毗人:“召太庙令!” 毗人出去,不一会儿,太庙令进门叩道:“臣叩见王上。” “大巫祝定下吉日了吗?” “回禀我王,吉日已经定下,是九月九日。” “好日子!”魏惠王点头赞道,“九九重阳,寡人要的就是这股阳刚劲儿!”转向众臣,“诸位爱卿,重阳节迁都,分头筹备去吧。惠爱卿——” “臣在。” “与寡人对弈去。” 君臣二人来到后花园的凉亭下面,毗人摆开棋具,惠施端坐,正欲摸子,惠王却道:“秋景不错,惠爱卿,我们就沿池边走走!” 惠施起身,跟在惠王后面,二人沿池漫步。 魏惠王停住步子,望着池中的云影道:“方才爱卿一席话,一扫寡人心头阴霾!不瞒爱卿,当初寡人听信公孙鞅诡言,不顾白圭反对,一意称王,追悔莫及!可你知道,覆水难收,寡人一旦坐上这个王位,想下来竟也寻不出个台阶,只得将错就错了。爱卿此计,甚妙!甚妙啊!” “我王有此胸襟,实为魏国之福。” “爱卿方才所提的第二条,寡人也听进去了。今得惠子,出谋划策的人算是有了,寡人所缺的,是治军大才。常言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河西之战,教训惨痛啊!” 魏惠王透出心底之语,惠施深受触动:“王上??” “唉,”魏惠王长叹一声,“不瞒爱卿,寡人眼下哪里有心与你对弈?这约你来,为的就是商议此事。卬儿的确读过一点兵书,可他狂妄自大,目中无人,既不容他人,又不能治军,此为将兵大忌。身处战国,朝中却无治兵大才,实让寡人夜不安寝、食不甘味啊!” “王上若是真心求贤、用贤,何愁得不到良将?” “唉,”魏惠王又叹一声,“说起来易,做起来却是难啊!惠爱卿,到何处去觅良将,你可要替寡人多睁一只眼哪!” “王上,魏国所缺的也不只是一个将才。方今天下,弱者灭,强者存,强弱因势而异,势因人而异,人因才而异。因而,臣以为,得人才者,得天下。” “得人才者,得天下。”魏惠王重复一句,连连点头,“妙啊!爱卿说得实在妙啊!得人才者,得天下!”略顿一时,抬头转向惠施,“请问爱卿,寡人如何才能得到天下英才?” “天下虽大,英才却是屈指可数,不仅王上想得,列国君主也都想得。齐公在临淄设稷下学宫,秦公在咸阳辟东来街,皆为争夺人才。” “学宫也好,东来街也罢,皆未体现尊贤重才。这样如何?寡人在大梁设立招贤馆,列国士子凡有愿意赴魏的,无论在此长住短停,一切吃用全免。若是愿意留下,寡人就量才录用。若是不愿,寡人就发给盘缠,礼送出境。” “王上,”惠施长揖至地,“诚能如此,天下士子必纷至沓来,王上何愁将兵乏才?” 魏惠王诚聘将才的诏书迅速被制成榜文,张贴在魏国各个城邑。 这日再次轮到庞涓与孙宾下山购粮。二人刚至宿胥口,就见多人围在告示墙前观看。庞涓晓得不是通缉他的,便加快步子挤至墙前,细读榜文,怔了。 墙上并列两张榜文,一张是九月初九魏国迁都大梁,另一张是新都大梁开设招贤馆,诚聘天下贤才。 孙宾赶到,见他一副痴痴的样子,笑道:“贤弟,看到什么了,这么着迷?” 庞涓回过神,一把扯开孙宾:“走吧,不过是些无聊的事儿,跟咱沾不上边。” 二人又逛一时,见天色昏黑,便寻了客栈安歇。 翌日晨起,二人办过货物,庞涓也不似从前那样自己扛挑,而是请来两个脚力,将购到的粟米等物分作两担,让他们分别挑了,他和孙宾则袖起两手,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庞涓本是多话之人,一路上竟是无话,低了头默默走路。眼看就要走到鬼谷,连孙宾这样沉稳的人也有点憋不住了,扑哧笑道:“贤弟,你好像有啥事儿?” 庞涓应道:“没啥事儿。” “打昨晚到现在,贤弟像是变了个人,怎能说是没啥事儿?” 庞涓放慢脚步,对走在前面的两个脚夫道:“二位兄弟,留步。” 两个脚夫停下来,放下担子,回望庞涓。 庞涓从袖中摸出四枚刀币,打发二人回去。 望着两人走远,庞涓这才坐到石头上,对孙宾道:“孙兄,你算算看,你我进山,满三年了吧?” “是满三年了。”孙宾点头道,“记得我们是中秋节前进山的,眼下已是九月。” 庞涓似乎并未用心去听孙宾的答话,顾自说道:“你说,我们整日在这谷里,一天到晚要么读书,要么静坐,难得见上先生一面。纵使见面,先生也似没有话说。看来,要学兵法,在这谷里??”打住话头。 孙宾怔了一下,想到告示墙的事,扑哧笑道:“贤弟何说此话?莫不是昨日在宿胥口看到伤感之事了?” “与那个无关。”庞涓站起身子,“辰光不早了,走吧。”说着走到货担前,选一副重的挑在肩上,径自走去。 孙宾也就挑起另一副,跟在后面。 接后数日,庞涓心事重重,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 九月既望,月上东山。 鬼谷四子吃过晚饭,躺在草舍外的草坪上,正自欣赏圆月,张仪眼尖,小声叫道:“快,先生来了!” 众人起身,果见鬼谷子与玉蝉儿、童子一道,打小路徐徐走来。 四人跪叩于地,齐道:“弟子叩见先生!” 鬼谷子在他们跟前盘腿坐下:“坐坐坐,蝉儿、童子,你们也都坐下。” 众人围定鬼谷子坐下,眼巴巴地望着他。 “你们看着我干什么?”鬼谷子笑道,“今晚为季秋之望,月明星稀,云淡气清,大家理应共赏明月才是!” 众人齐笑起来,各自纷纷抬头,观赏明月。 赏有一会儿,鬼谷子转对童子:“小子,去,拿老朽的琴来。” 童子起身奔向草堂,不一会儿,抱着一把老琴走来。谷中三年,四子从未见过鬼谷子弹琴,也没人见过他的这架老琴,无不惊奇,尤其是擅长琴艺的张仪和玉蝉儿,更将脖子伸得老长,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鬼谷子。 鬼谷子望着明月,徐徐调弦,说道:“今夜月光澄明,更胜昨日。老朽特别为这明月弹奏一曲。”话音落处,琴弦已动,琴声荡起。 童子闭起两眼,竖起耳朵。玉蝉儿也将两眼闭合,用心感受。 鬼谷子弹得很慢,只是偶尔抬一下指头,轻轻落下。在四子看来,鬼谷子似乎不是在弹琴,甚至他已将琴忘了。 渐渐地,他们也把琴忘了,甚至把眼前的鬼谷子忘了,各自闭目,陷入琴声带来的冥想。 玉蝉儿在不知不觉中,眼前豁然一亮,但见一轮明月挂在天上,几朵白云朝明月徐徐飘来,又渐渐飘去。在白云的衬托下,月亮走得很快。一群大雁飞到身边,徐徐落下,近得她几乎可以伸手触摸。山风吹来,一阵又一阵。一棵桂树正在盛开,桂花的清香一阵阵传来,沁人肺腑。溪水流过山涧,涧水边,一只山獾两耳竖起,探头探脑,突然猛地蹿往一片树丛。是一片松林,松鼠窜上窜下,一刻不停地收拾松子,准备过冬。枫叶红如鲜血,在风中沙沙作响,一片红叶在秋风中飘然落下,旋飞着飘到她的前面。眼看就要旋到她的脸上了,她本能地伸手,欲将红叶接到手中,却什么也没有接到。 玉蝉儿乍然一惊,睁眼观看,眼前根本没有红叶,只有鬼谷子微闭两眼,仍在缓缓弹琴。玉蝉儿正自惊异,忽听庞涓嗖的一声蹿起,口中大喝:“哪里走?” 鬼谷子陡然一震,琴声戛然而止。众人皆吃一惊,各从恍惚中醒来,纷纷将目光盯向庞涓。庞涓这才明白过来,看到自己的怪样,脸上一阵尴尬,苦笑一下,回到原地坐下。 鬼谷子将琴推到一边,望着庞涓淡淡一笑:“庞涓,你看到什么了?” 庞涓嗫嚅道:“弟??弟子没??没有看到什么。” 鬼谷子缓缓说道:“你看到了。你看到一条大虫。” “先生,”庞涓大惊,“你??你怎么知道?” 鬼谷子笑道:“老朽说得对否?” 庞涓大是叹服,连连拱手:“弟子果是看到一条大虫,正欲将其缚住,大虫却转身逃了。弟子一急,冲上前去就要擒它,不想却??惊扰了先生。” 鬼谷子盯住他又问:“除去大虫,你还看到什么?” 庞涓料也瞒不过先生,只好说道:“弟子看到了众兽逐鹿。” 鬼谷子笑道:“所以你要擒获这只大虫,骑上它逐鹿中原。” 庞涓起身叩道:“先生真乃神人,弟子所见所想,丝毫瞒不过先生。” “起来吧。”鬼谷子摆手,“老朽不是君王,在这谷里,不要动不动就行大礼。”又转向孙宾,“孙宾,你看到什么了?” 孙宾应道:“弟子看到秋风瑟瑟,一个老妇站在村口,正向远处眺望。” “她在眺望什么?” “眺望她的两个儿子。他们去为君上戍边去了。” “望到了吗?” 孙宾低下头去,悲伤地摇头:“他们已经战死了。” 鬼谷子许久无话,有顷,转头望向张仪:“张仪,你呢?” 张仪应道:“弟子看到的只是一轮明月。” “明月上都有什么?” 张仪脸色一红,垂下头去,嗫嚅道:“月上有??有棵树,树下有一女??女子,她??正在翩翩起舞。” 张仪的眼角瞄向玉蝉儿。 庞涓看得真切,讥讽道:“怪道张兄说话拖泥带水,原来是从先生的琴声里听出美女起舞来了,在下佩服。” 张仪正欲怼他,鬼谷子转向苏秦:“苏秦,说说你看到什么了?” 苏秦略怔一下,拱手应道:“弟子看到许多东西,先是这山林,接后是许多宫殿,一个接一个,弟子想进去,可有人不让。弟子无奈,徘徊在殿外的台阶前面??” “就这些了吗?”鬼谷子问道。 “风很冷,嗯,还有乌鸦,一群又一群,在殿前飞旋。” 鬼谷子点头,望向玉蝉儿。 不待鬼谷子发问,玉蝉儿笑着先发问道:“先生所弹何曲,堪称天籁?” 鬼谷子亦笑一声:“老朽兴之所至,随手弹来,哪里会有曲名?若是你定要起个名字,就叫它‘月光’吧。” “此名甚好,蝉儿可否习之?”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你已知音,自可习之。”又转对四人,“你们进谷已经三年,老朽未曾听闻你们的平生大愿。今宵明月当空,何不各述己志,也让老朽分享一二。” 四人面面相觑。 鬼谷子转向孙宾:“孙宾,你先言之。” “回先生的话,”孙宾两手拱起,“弟子所愿是:天下太平,政治昌明,耳不闻战鼓之声,目不睹烽火之警,众生和睦相处,百姓安居乐业,各享天伦之乐。” 鬼谷子笑道:“此志可处圣道之境,不足以处当今乱世。”又转向庞涓,“庞涓,你有何志,可否言之?” “回禀先生,”庞涓拱手应道,“弟子只有一志,就是留在谷中,随侍先生。” 鬼谷子摇头道:“此志是你特意说给老朽听的,不是你的真心。” “先生责得是,”庞涓脸色涨红,咳嗽一声,缓缓说道,“弟子此生唯有一愿:辅佐天下明主,统领百万雄兵,战必胜,攻必克,威服列国,称霸天下,建不世之功业,留英名于青史。” 鬼谷子微微笑道:“嗯,此志可处战乱之世,你得逢其时了。不过,方今天下,列国纷乱,各国君主无不施展拳脚,或图霸,或求存,依你之见,何国之君可称明主?” 庞涓不假思索:“秦公。” “这么说,你若出山,是要辅佐秦公了?” 庞涓摇头。 “你欲辅佐何国君上?” “弟子欲去辅佐魏王。” “良禽择木而栖,名士择主而仕。魏侯先弃公孙鞅,后弃公孙衍,可知其不会用人;秦谋河西,魏侯不知是计,却妄自称王,四邻皆战,结果丧师丢土,可知其不会审时度势。既不会用人,又不会审时度势,可知其不为明主。” “先生所言甚是。” “既然知其不为明主,为何还要辅之?” “弟子生为魏人,当为魏室尽忠。” “此亦非你真意。” “先生圣明。弟子愿佐魏王,原因有三。魏王不会用人,魏必无人,弟子必有驰骋之地,此其一也;魏国雄踞中原,四邻皆战,与庞涓秉性相合,此其二也;魏王先失公孙鞅,后失公孙衍,必生追悔之心,此时若得弟子,必全心全意,不生疑心,此其三也。” 庞涓一口气说出三个响当当的理由,可见谋算之精。众人听了,无不吃惊,纵使鬼谷子,也似未曾料到,沉思有顷,方才点头道:“嗯,此三因也算在理。”抬头望向空中,看到月入中天,起身道,“时辰不早了,你们歇息吧。”说罢,径自走去。 玉蝉儿、童子起身,跟在鬼谷子后面,走向草堂。 张仪怔了,用肘顶了一下苏秦:“苏兄,你我尚未述志呢,先生这就走了?” 苏秦长舒一口气:“走了倒好。说实在的,真叫在下述志,在下都不知该说什么。” “太可惜了!”张仪瞥一眼庞涓,“在下倒是想好了,就等先生来问,谁知先生屁股一拍,竟是走人了。” “呵呵呵,”庞涓笑问道,“张兄既已想好,何不说来大家听听?” “说给庞兄想也无妨。”张仪亦笑一声,“在下之志是:统领明主一人,指挥无敌将军,战必胜,攻必克,服列国,王天下。” 听到张仪要指挥无敌将军,庞涓愣怔半晌,方才长笑几声:“哈哈哈哈,张兄之志,果然是气势如虹。只是这君主一人与张兄,究竟是谁统领谁呀?” “嘿嘿,”张仪冷冷一笑,沉声应道,“庞兄是明白人,何须在下说二遍?你们赏月吧,在下睡觉去了。”站起身子,拍拍屁股上的草叶子,转身径去。 庞涓又是一怔,望着张仪的背影叫道:“喂,姓张的,纵使你能统领君主,无敌将军也不会听你的!” 张仪已到草舍门口,回头,再次嘿嘿冷笑两声,跨进屋中,将门“嘭”一声关上。 庞涓略略一想,冲着张仪的草舍又是哈哈几声长笑:“在下明白了,想那君主必是个女流。那无敌将军,便是张兄了。” 庞涓这话显然带有挑衅性质,好在这日张仪的肚量出奇之大,并未冲出房门与他较真。苏秦、孙宾相视一眼,各自起身。 快要走到门口时,孙宾扭头,关切地对庞涓道:“小半夜了,贤弟还不睡觉?” 庞涓起身回舍,在榻上辗转反侧,折腾约有小半个时辰,仍难入眠,索性起身下榻,推开房门,走到户外。 时已子夜,月过中天多时了。庞涓在草坪上盘腿坐下,闭目养神,本欲将近日的纷乱思绪整理一番,不想却是越理越乱。坐有一时,庞涓忽地爬起,沿门前小道缓缓走去。 不知不觉中,庞涓竟然走到草堂前面。也是机缘所至,庞涓蓦然抬头,看到远处草地上竟也盘腿坐着一人。月光下面,那人一动不动,宛如一尊雕塑。 庞涓紧走几步,见端坐的不是别人,竟然是鬼谷子。庞涓大奇,因为先生打坐,从来都是在洞中,似今日这般在月光下打坐,不仅他未见过,也未听童子提起过。 离鬼谷子约十步远时,庞涓担心影响先生入定,便止步不前,迟疑一时,正欲转身离去,先生开口道:“是庞涓吗?” 庞涓近前,缓缓跪下,叩道:“弟子庞涓叩见先生。” “坐吧。” 庞涓盘腿坐下,盯住鬼谷子。 鬼谷子两眼微闭,根本没有看他。 坐有良久,鬼谷子一直不说话。 庞涓试探道:“夜静更深,湿露下沉,敢问先生为何在这露天里打坐?” “老朽是在等你。” 庞涓惊得呆了:“等我?” “你不是来了吗?” “我??我??弟子??”庞涓说不下去,更咽起来。 “庞涓,老朽晓得你有心事,说吧。” “先生,”庞涓泣道,“弟子是??是想??” “你想下山,是吗?” 庞涓改坐为跪,叩道:“弟子不孝,不该生出这般念想。” “是聚是散,皆是缘分。你想下山,下山就是了。” 庞涓再拜于地,泣道:“先生??” “听你所言,可是想去魏国?” “先生圣明。前几日弟子前往宿胥口,意外得知魏王徙都大梁,在大梁设立招贤馆,正向天下招贤纳士。” “是哩,眼下三国谋魏,魏国正值用人之际。” “三国谋魏?”庞涓惊道,“是哪三国?” “是秦、韩、赵三国。” “先生如何知之?” “知之即知之。” 庞涓吸一口气,心中忖思:“此生得遇先生,真乃天赐机缘。今日看来,先生学问,依然高深莫测。一旦别去,就等于断了求学之路。万一先生还有宝物,我若错过,岂不是抱憾终生吗?” 想至此处,庞涓眼珠儿一转,拱手问道:“先生,弟子虽然有意下山,可又觉得学业未就,下山之后万一狼狈,岂不是有辱师门?弟子是以前思后想,是去是留,难有主见,还望先生点拨。” “你已得了吴起的用兵精要,若善用之,山外当是无人可敌,怎会有辱师门呢?” 听出鬼谷子话中有话,庞涓暗吃一惊,急忙问道:“先生是说,山外无人可敌,在这谷内却有胜过弟子的?” “是否有人胜过,你自己应该清楚。” 庞涓再忖:“弟子当然清楚。在此谷里,能够与我交手的唯有孙宾。就眼下而言,他所知的,我无所不知。我所知的,他却一丝儿不知,我们两个,谁高谁下,已是摆明了的。” 忖至此处,庞涓信心十足,再次叩道:“弟子谢先生栽培。先生教诲之恩,弟子万死不足以报。弟子父母双亡,自进鬼谷,即视先生为父。弟子忧心的是,出山之后,山外驱驰不胜繁重,弟子若想再见先生,恐怕艰难。弟子??弟子是真的舍不下先生哪!”说到后面,竟更咽起来。 “你有此心,老朽已知足了。” 庞涓擦拭一把泪水:“弟子谨听先生之言,近日便下山去。” “下山之后,第一子该如何落下,你可心中有数?” “弟子欲去大梁求见魏王。” 鬼谷子摇头。 庞涓大怔,急道:“弟子恳请先生点拨。” “先圣曰:‘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你将此言颠倒过来,或可成功。” 庞涓将老聃之言颠倒过来,喃喃有声:“将欲张之,必故歙之;将欲强之,必故弱之。” 鬼谷子缓缓问道:“其中道理,你可明白?” 庞涓念咏一时,豁然开朗,拱手道:“弟子明白了,谢先生指点!” “你能明白就好。”鬼谷子缓缓起身,作势离开。 庞涓急道:“先生,弟子还有一请。” 鬼谷子复坐下来:“说吧。” 庞涓不无忐忑,小声问道:“弟子下山,前路渺茫,能否得意,还求先生点拨。” “此系命数,”鬼谷子应道,“你既有求,老朽可以点拨。明日晨起,你到山中摘取山花一枝,老朽为你占一卦。” 庞涓叩道:“谢先生。” 许是过于兴奋,许是睡得太晚,翌日庞涓醒来时,太阳已经升起老高。庞涓睡眼惺忪地在榻上发会儿怔,猛地想起先生所嘱,不及洗漱,拔腿就朝山上走去。 “先生要我晨起摘花,日头已出东山,快要照进这谷里了,我该抓得紧些才是。”庞涓一边想着,一边加快脚步。 时入季秋,百花早已开过,又因山中高寒,野菊含苞,不能算花。庞涓四处寻觅,急切之间,竟是看不到一枝。 庞涓离开山路,向丛林深处走去。又觅一时,庞涓眼前一亮。 一块石壁的僻阴处,一株草花开得正艳。 庞涓急上前几步,看清是株马兜铃,花开两簇。 “倒是怪了,”庞涓自语道,“此花夏华秋实,眼下已是季秋,当是结果辰光,如何这才开花?也罢,我且折它下来,看先生如何判决。” 庞涓将它连根拔起,拿在手中观赏。 赏有一时,庞涓自语道:“此花开得虽艳,却是寻常花草,位卑身贱,不为大器,待我再寻一株名贵之花,让先生占个好卦。”遂将草花扔在地上,向前寻去。 又寻多时,再也看不到一株。庞涓原本不信命相,这又寻得气恼,遂将一脚踩在石上,自忖道:“先生什么都灵,只此故弄玄虚,却是可叹。大丈夫凭本领吃饭,小女人凭脸蛋得宠,天下之事,都是人为的,哪有什么命相?此花便不去找,又能如何?” 这样想着,庞涓干脆一屁股坐在石上。坐有一时,见太阳越升越高,庞涓直起身子,按原路折回。经过原先弃花之处,庞涓不由得停下步子,盯住地上的马兜铃花又看一阵,弯腰捡起。 经过一番折腾,又经阳光曝照,两簇草花尽皆萎了。 “也罢,”庞涓将草花又是一番端详,纳入袖中,“先生既有交代,空手回去也是不恭。我且将此花带回去,好歹是个搪塞。” 回到山下,庞涓来到溪边,洗漱一番,整好衣冠,走向草堂。 草堂里并无他人,只有鬼谷子盘腿端坐,显然是在候他。 见先生这般认真,庞涓反倒踌躇了,欲再出去寻花,又觉不妥,只好硬起头皮近前叩道:“弟子叩见先生!” 鬼谷子劈头问道:“你的山花呢?” “回禀先生,时值季秋,百花开过,弟子寻有多时,竟是看不到一株山花。” “看不到山花,你的袖中却是何物?” 庞涓震惊,心道:“神了,连此袖中之物,先生也能看出。”迟疑一下,从袖中摸出那株已是半萎的山花,双手呈上,顺口解释,“这株草花不为大器,弟子本来不屑摘它,后来实在寻不到其他山花,方才带它回来。鉴于此花非弟子所愿,弟子是以没有示予先生,还请先生见谅。” 鬼谷子接过山花,端详一阵,递还庞涓。 庞涓接过山花,见鬼谷子闭目端坐,显然是在运神聚功,遂将草花放在一侧,叩首于地,静候先生卦辞。 鬼谷子冥思有顷,睁眼说道:“此花共开一十二朵,昭示你荣盛一十二载。此花采于鬼谷,生于阴,见日而萎,鬼旁著委,喻你成功之地当在魏国。” 庞涓心中忖道:“昨晚我已讲明去魏应聘,成功之地自然是在魏国,此事何劳再占?” 鬼谷子话锋一转:“不过,你拔后弃之,弃后复拾,心怀二志,又在老朽面前藏而不露,昭示你日后必将欺人,亦终将受欺。” 庞涓再次忖道:“常言道,兵不厌诈。这个世道,我不欺人,人便欺我,此话又是哄人。” 鬼谷子似已猜出庞涓心中所想,略略一顿,轻声叹道:“再容老朽饶舌一句,此花名叫马兜铃,马喜食之,羊却不喜,是以老朽送你一句偈语:‘遇羊而荣,遇马而绝。’” 庞涓再拜:“先生所占,弟子谨记于心。” 鬼谷子追问一句:“你谨记什么?” “遇羊而荣,遇马而绝。” 鬼谷子轻叹一声,起身说道:“记住就好,你可以下山了。” 庞涓对鬼谷子的背影连拜三拜,见先生入洞,方才起身,正欲出去,忽又看到地上的山花,弯腰捡起,一边端详,一边走出草堂。 走有一时,庞涓将那株半枯的山花“啪”地甩到路边:“什么荣盛一十二载?什么马喜食之,羊却不喜?如果猪也喜食,又该如何?想必是先生见我执意下山,心中不快,这才拿话唬我。抑或是先生故弄玄虚,断不可信!” 庞涓回到自己的草舍,开始收拾行装。他翻找衣物,拿出两件像样的放进包袱,又从床底取出一只布包,打开来,正是那捆他凭记忆抄写出来的《吴子》。 庞涓翻看一阵,轻声叹道:“唉,可惜只有六篇。要是一部完整的《吴子》,该有多好!” 庞涓将竹简小心翼翼地包进衣服,放进包袱,复将包袱放好,出门拐进孙宾房门。 房间里空无一人。 庞涓略略一想,顺路而去,走到一处僻静山坳,见孙宾正在闭目冥想,身边并无竹简。 “孙兄!”庞涓直走过去。 “贤弟?”孙宾见庞涓一脸沉郁,颇觉惊讶。 庞涓扑地跪下:“师兄在上,请受师弟一拜。” “贤弟,你??”孙宾忽地站起,一把扯起他道,“你这是怎么了?” “孙兄,”庞涓缓缓说道,“在下是来辞别孙兄,这要下山去了。” “啊?”孙宾猝不及防,怔在那里,半晌方道,“贤弟,这??这么大的事情,你该早点告诉愚兄才是。” “在下也是临时决定的。” “怪道这几日贤弟心神恍惚,原来是为此事。” “是的,”庞涓点头承认,“在下心神恍惚,是因为主意未定,这一定下,谁都没说,第一个就来告诉孙兄。” “谢贤弟看重。先生晓得不?” “在下已经别过先生了。” “啊?”孙宾又是一惊,“贤弟何时动身?” “明日鸡鸣时分。在下也想知道,孙兄打算何时下山?” “唉,”孙宾长叹一声,“似我这般呆笨之人,虽然进山三年,却是处处懵懂,哪里能及贤弟,仅此三年,就已学有大成。至于出山之日,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 “孙兄不必自谦。”庞涓安慰他道,“孙兄为人为学,一丝不苟,在下愧不能及。在下急于出山,无非是山外热闹,在下浮躁之心无法按捺,蠢蠢欲动而已。不像孙兄,沉稳若定,大器晚成。” “贤弟说外话了。就用兵而言,列国之中,贤弟无人可及,建功立业必是早晚之事。” “谢孙兄吉言。在下临别,还有一事相求。” “请贤弟直言。” “先生学问,高不可测,纵学一世,也是学不完的。在下急于求成,仓促下山,心中却是忐忑。在下走后,先生若有绝学秘籍传给孙兄,万望孙兄看在你我结义的情分上,教知愚弟一二。” “贤弟客气了。贤弟放心,愚兄若有所学,一定转述贤弟。” 庞涓复叩于地:“就孙兄此言,请受庞涓三拜。” 孙宾再次将他扶起:“贤弟??” 庞涓推开他,拜了三拜,起身握住孙宾之手,泪如雨下。 二人伤感有顷,孙宾道:“贤弟在此稍候,在下这就告诉苏兄、张兄,还有师兄与师姐,今晚为贤弟饯行。” “不必了。”庞涓摇头,“鬼谷之中,在下割舍不下的唯有二人,一是孙兄你,二是师姐。其他人,大可不必惊动。” “这样不好吧。我们几人好歹也是共学三年,贤弟要走,无论如何也该打声招呼才是。” 庞涓再次摇头:“自古迄今,成者王侯败者寇。庞涓此番出山,是成是败,尚未可知,有什么可以惊动的?再说,张仪那厮,不见也罢。” “好吧,”孙宾见庞涓执意不肯,只好说道,“在下就听贤弟的。” 这日晚间,玉兔初升。玉蝉儿在草地上摆好琴架,面月而坐,凭记忆弹奏鬼谷子昨夜弹过的《月光》曲。 一曲弹完,身后响起击掌声。 玉蝉儿一惊,回首视之,是庞涓。 庞涓深揖一礼:“师姐,庞涓有扰了。” 玉蝉儿还过一礼:“玉蝉儿不知庞公子在此,丢丑了。” 庞涓叹道:“师姐仅听一遍,就能弹得出神入化,庞涓是个粗人,心中唯有敬服。” “谢庞公子夸奖。夜已深了,庞公子有何指教?” 庞涓听出玉蝉儿是在逐客,轻叹一声:“唉,庞涓不敢。庞涓此来,只是想看师姐一眼。” 想起昔日溪中之事,玉蝉儿心中一凛,乍然变色,冷冷说道:“玉蝉儿依旧是玉蝉儿,一丝儿未变,庞公子不是早就看过了吗?” 庞涓沉声应道:“师姐依旧是师姐,庞涓却不是庞涓了。” 玉蝉儿倒是惊讶了:“庞公子何出此语?” “庞涓来此,”庞涓再揖,“除看望师姐之外,也是诚心告诉师姐一言:此前的庞涓虽有冒犯师姐之处,却无冒犯师姐之心。今后的庞涓纵有冒犯师姐之心,却再无冒犯师姐之处了。” “庞公子,此言何解?” “庞涓已经拜别先生,将于明日鸡鸣下山谋生,此来是向师姐作别的。” 玉蝉儿又是一怔,缓缓起身,朝他拱手道:“玉蝉儿恭祝庞公子一路顺风,心想事成!” “谢师姐吉言。”庞涓亦还一礼,“师姐,庞涓内藏一言,今日不吐,怕是再无机缘了。” “庞公子有话,但说无妨。” “今对明月起誓,庞涓此生若爱一个女人,就是师姐!” 庞涓表白得如此大胆,玉蝉儿猝不及防,一时窘在那儿,脸红半晌,方才定下心来,再揖道:“玉蝉儿谢庞公子厚爱!” 庞涓再次还礼:“庞涓本是龌龊之人,不配师姐高洁之躯,但天地日月可鉴,庞涓挚爱师姐之心,真真切切。自今而后,庞涓无论身居何处,师姐但有驱使,庞涓唯命是从。若有背逆,天地不容!师姐,请保重!” 话音落处,庞涓弯腰鞠个大躬。由于弯得过低,他的头几乎就要触到地面了。 大躬鞠完,庞涓扭转身子,大踏步远去。 望着庞涓渐去渐远的身影,玉蝉儿竟是呆了,心中扑通乱跳一阵,方才长出一口气,定下心神,喃喃说道:“庞公子,你也保重!” 翌日凌晨,远处雄鸡刚刚啼完第一轮,庞涓就背起包袱,悄悄拉开房门。 打开房门时,庞涓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门外草地上,赫然站着孙宾、苏秦、张仪、玉蝉儿和童子。 远处,鬼谷子站在一块巨石上,似一尊沐浴在晨曦里的雕像。 孙宾走过来,从他手中接过包袱,挎在背上。 庞涓本是血性汉子,看到此情此景,禁不住泪水滂沱。 庞涓举袖抹把泪水,走到鬼谷子跟前,跪地叩道:“弟子不孝,不能服侍先生了。弟子下山,若有得意,必来探望先生。” 鬼谷子微微一笑,扬手道:“去吧。” 庞涓拜过三拜,起身走向苏秦,揖道:“苏兄,庞涓先行一步了。” 苏秦深揖还礼:“在下恭候庞兄佳音。” “谢苏兄吉言。”庞涓转向张仪,也是一揖,“张仁兄,鬼谷三年,庞涓有所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张仪跨前一步,一把抓过庞涓的大手,狠劲一捏,发出一声富有乐感的长叹:“唉,庞兄这一走,张仪在这谷中,也就落寞无趣了。” 众人皆笑起来。 庞涓收住笑,转向童子,盯住他看有一时,慢慢跪下:“大师兄在上,请受师弟庞涓一拜。” 庞涓正欲拜下,童子扯起他道:“庞师弟,你这大礼,大师兄承受不起!” 庞涓起身,揽过童子,将他拉到胸前,摸向他的头顶,比画一下道:“大师兄,只此三年,你就蹿到师弟的下巴上了。” 童子笑道:“再过三年,你我孰高孰低,可就难说了。” “好好好,”庞涓亦笑起来,“三年之后,师弟一定再来谷中,与大师兄一比高低。” “师兄恭候!” 庞涓转过头去,目光聚在玉蝉儿身上。好一会儿,庞涓竟是一语未发,只将目光死死盯住她,看得玉蝉儿心中发毛,正自不知所措,庞涓一句话没说,毅然转身,快步离去。 孙宾背了包袱,跟在身后。 二人别过鬼谷,径投宿胥口方向。 出得山口又走一时,眼看就要走到宿胥口,庞涓停住脚步,拦住孙宾道:“孙兄,你我终有一别,不必再送了。” “贤弟,”孙宾顿住步子,迟疑一下,诚挚说道,“出山之后,万一遇到难处,可到卫国去找楚丘守丞栗平将军。只要你说是在下朋友,他一定帮忙。” “哈哈哈哈,”庞涓爆出一声长笑,“孙兄多虑了。庞涓纵使不才,断也不会到蕞尔小邦乞食。” 孙宾脸上一阵发烫,干脸僵在那儿。 庞涓亦觉失言,赔笑揖道:“孙兄盛情,在下心领。孙兄与涓义结金兰,亲如手足。此行在下若是晋升有门,有所施展,必在魏王面前举荐孙兄,你我二人共扶魏室,同立功业,敢问孙兄意下如何?” 孙宾这也得了台阶,缓过神来,还一揖道:“贤弟厚情,宾感激涕零。魏是大国,在下才疏学浅,不敢有此奢望。” “此言差矣。你我师出同门,在下若有驰骋之地,孙兄就有用武之所。” “纵使如此,在下也怕难以从命。” “此是为何?” “贤弟生长于魏,魏是贤弟根本。在下若到魏国,却是无本之木,随水浮萍了。” “听孙兄之言,难道欲回卫国?” “先祖本是齐人,将来若有机缘,在下或会前往齐国。” “孙兄此言差矣。”庞涓连连摇头,“凤凰当栖高枝,蛟龙当入深渊。方今天下,士子早为列国共有,何分国籍故土?齐背海而踞,欲进不能,欲退无路,形如死地。魏国地处中原,为天下中枢,正是你我腾挪之所。若有孙兄与涓并驾齐驱,天下何人能敌?” 孙宾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应道:“在下既愚且拙,只怕非但帮不上忙,反会拖累贤弟。” “孙兄说出此话,便是外人。这事我们说定了,只要庞涓得意,必然进山相请孙兄。” “贤弟厚情,孙宾先领了。” 庞涓朝孙宾深揖一礼:“孙兄,保重!” 孙宾将包袱取下,扣在庞涓背上,回揖一礼:“贤弟一路顺风!” 庞涓且走且远,时时扭头。孙宾且追且止,心有牵绊。 二人依依不舍,一直走到河渡头,孙宾直送庞涓踏上渡船,看着渡船驶入河心,变成一个小点,方才长叹一声,反身回谷。 第042章|?驱夜鼠孙宾得书?用险策庞涓谋齐 这日晚间,四子宿舍前面的草坪上,孙宾、苏秦、张仪百无聊赖地仰躺着,遥望东山迟迟升起的月亮。 三人谁也没有说话,草地上死一般静寂。 张仪终于憋不住了,坐起叫道:“我说二位,你们说句话行不?不就是少了一个庞涓吗?” 谁也没有理他。 张仪急了,将苏秦硬扳起来:“你给我起来!” 苏秦被他强拉起来,望着他:“说什么?” “说什么都成,只要不这样闷着。” 苏秦扑哧一笑:“没有了庞兄,看把你急的。” “说真的,那小子在这儿,我这拳头总是痒痒的。他这一走,真还别扭。你说,就他肚里的那点货色,这就急吼吼地下山,行吗?” “这个得问孙兄。” 张仪转向孙宾:“孙兄,庞涓牛气冲冲地一路下山,不会被人家再赶回来吧?” 孙宾亦坐起来:“庞师弟机敏善断,又有悟力,此番下山,定有作为。” “孙兄,你说实话,他真比你强?” “从他近日言谈可以看出,孙宾此生,只怕难以及上了。” “是啊,是啊,”张仪随口应道,“庞兄得了宝贝,孙兄却两手空空,自然难以及上。” 恰在此时,玉蝉儿从鬼谷草堂走过来,听个真切,晓得张仪已经知悉先生赠送庞涓《吴起兵法》的事了,心中一凛,顺口问道:“张公子,庞公子得了什么宝贝?” 张仪自知失言,掩饰道:“看他那神秘兮兮的样子,就跟得了个宝贝似的。师姐请坐。” 玉蝉儿走到近前,并膝坐下,笑道:“听你那么说,蝉儿真还信了呢。三位公子??” 张仪应道:“师姐有何吩咐,直说就是。” “先生让蝉儿传话,说是夜闻鼠声,甚恶之,要你们轮流守值,为先生驱鼠!” 三人面面相觑,有顷,齐声道:“弟子领命!” 张仪眼睛眨巴几下,问道:“师姐,谁先轮值?” “先生吩咐过了,首夜是苏秦,次夜是张仪,再次夜是孙宾,轮值从今夜起始。时辰不早了,苏公子,请!” 玉蝉儿站起来,转身走了。 苏秦亦站起来,对孙宾、张仪揖道:“孙兄,贤弟,在下守值去了。” 苏秦跟从玉蝉儿走进洞中,见鬼谷子一动不动地端坐于洞室。 玉蝉儿禀道:“先生,苏公子来了。” 苏秦趋前叩道:“弟子叩见先生。” 鬼谷子眼睛微睁,缓缓说道:“不知何处窜来一只硕鼠,扰乱老朽心智,使老朽无法入定。你可守于此处,硕鼠若来,为老朽驱之。” “弟子遵命。” “几上是些竹简,若是困倦,你可读之。” 苏秦叩道:“弟子叩谢先生。” 鬼谷子眼睛闭合,渐渐入定。苏秦眼角一瞄,看到一根棍棒,悄声走去,拿在手中,守在离鬼谷子几步远处,眼耳并用。 苏秦一丝儿不敢懈怠,一直守到后半夜,并无半点异音,硕鼠不见踪影。将近天亮时,苏秦觉得困倦,打声哈欠,猛然想起先生所嘱,走到几边,果见几案上摆着一捆竹简,打眼一看,竟是姜太公的《阴符本经》。 看到是部宝书,苏秦困意顿失,正欲展卷阅读,又恐惊动先生。犹豫片刻,见先生仍在定中,且先生事先又有嘱托,也就小心翼翼地展开竹简,就灯光阅读起来。 不知不觉中,雄鸡啼晓。 鬼谷子睁开眼睛,伸个懒腰。 苏秦叩道:“弟子依先生嘱托,守值一夜,不曾见那硕鼠。” 鬼谷子笑道:“许是有你在,硕鼠不敢来了。你守值一宵,定也困倦了吧。” “弟子依先生所嘱,得读宝典,并不觉得困倦。” “不困就好!回去歇息吧。有张就应有弛,觉是一定要补的。” 苏秦叩道:“谢先生关心!弟子告退!” 苏秦走出草堂,正欲拐向溪边洗脸,树后传出一个声音:“苏兄??” 苏秦打个愣怔,扭头一看,却是张仪,笑问道:“贤弟,你躲此处何干?” “恭候苏兄啊。” 苏秦怔了:“等我?” “在下甚想知道,苏兄是否逮到了硕鼠?” 苏秦摇头。 “嗯,”张仪点头道,“这个在下已有所料。这么说来,苏兄整整守值一夜?” 苏秦点头。 “没有迷糊过一眼?” “是哩。” 张仪不相信地望着他:“就这些了?” “还有,在下读到一本宝书。” 张仪两眼放光:“在下等的就是苏兄这句话。不瞒苏兄,昨晚听师姐一说,在下就已猜出,先生是要放货了。敢问苏兄读的是何宝书?” “姜太公的《阴符本经》。” “《阴符本经》?”张仪呢喃一句,点头,“是册宝书,在下早有听闻,只是无缘拜读。苏兄,你该好好歇息一阵,劳顿一夜,身体要紧哪。” “谢贤弟关切。”苏秦扬下手,赶往小溪里洗脸。 望着苏秦的背影,张仪自语道:“看来是我张仪多虑了。苏兄仍旧是苏兄,不奸不滑,断不似庞涓那厮。” 次日夜间,该张仪轮值。几案上依然摆着《阴符本经》。 张仪喜极,通读一宵,丝毫不觉困倦。 第三日夜间,该孙宾轮值时,几上却是空空荡荡。鬼谷子双目紧闭,寂然入定。孙宾守在一侧,手执棍棒,两眼圆睁,两耳竖起,一夜守候硕鼠。直到天亮,并无鼠踪。 第四夜,又是苏秦轮值,几上摆的仍是《阴符本经》,所不同的是,此《阴符》不同于彼《阴符》,上面写满了鬼谷子的详细注解。苏秦大喜,又是一个通宵奋战。 第五夜,张仪轮值,几上所摆仍是昨夜苏秦所读的带注《阴符》。张仪早已从苏秦口中探听明白,因而并不惊奇,细读一个通宵。 第六夜,再次轮到孙宾轮值,几上仍旧是空空荡荡。孙宾仍如前一次轮值一样,手执棍棒,一直守到天亮。 孙宾轮值两夜,夜夜空值一宿,玉蝉儿看不过去了。 翌日凌晨,孙宾走后,玉蝉儿、童子陪同鬼谷子走到草堂后院的草坪上,习练鬼谷子自创的吐纳功法。练有一个时辰,三人收势,玉蝉儿道:“先生,蝉儿有一事不明。” 鬼谷子微微一笑:“不是不明,是不平吧。” 玉蝉儿笑了:“先生已经知道了。” “先说这《吴起兵法》。”鬼谷子解释道,“此书重在技战,庞涓多存机巧之心,正可习之。孙宾为人厚实,习之无益。再说这《阴符本经》。此书重在修心养志,苏秦也好,张仪也罢,自进鬼谷,心神游移未定。心若不定,志必不坚。习口舌之学,心志不稳,当是大忌。此书二人习之,正是修本补缺。孙宾生性谨慎,心定志坚,若是再读《阴符》,非但无助于他,反倒误他大事。” 玉婵儿完全叹服了:“传闻仲尼有教无类,因材施教,蝉儿今日知之。只是??先生总也不能让孙宾夜夜守鼠吧?” “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孙宾自有孙宾的造化,但待机缘而已。” 如此又值一轮,再次轮到孙宾。这日夜间,孙宾仍然手执木棒,一丝不苟地守候在鬼谷子身边。如此守值一夜,眼见天明,孙宾并无倦色。鬼谷子一如既往,端坐于地,身心完全入定。 鸡叫头遍时,孙宾听到异响,定睛细看,果见一只硕鼠在石缝里探头探脑。见无动静,老鼠嗖嗖几下爬上鬼谷子几前的一张桌子,钻进一个抽屉。不一会儿,抽屉中传出硕鼠牙齿咬木的咯咯声。孙宾轻手轻脚地移到桌边,猛地拉开抽屉。 老鼠受惊窜出,孙宾眼疾手快,一棒打去,正中鼠腰。老鼠吱地惨叫一声,扑地死去。 鬼谷子眼睛睁开,看过来。 孙宾叩拜于地:“先生,此鼠果来骚扰,被弟子一棒打死了。弟子不意惊扰先生,乞请先生恕罪。” 鬼谷子扫一眼地上的死鼠,点头应道:“烦扰我者,正是此鼠。你替为师消除此鼠,何罪之有?” 孙宾叩道:“谢先生不责之恩。” “孙宾,庞涓下山,你可有感念?” “师弟学有所成,必能有所作为。” “听你说来,你是认定庞涓学有所成了?” “师弟下山之前,曾与弟子几番论兵,弟子自知不及师弟远矣。” 鬼谷子笑道:“庞涓品性浮躁,三年所学,只是雕虫小技而已。” 孙宾惊道:“孙宾迟钝,还望先生教诲。” “先圣曰:‘大巧若拙,大智若愚。’为人之道不在聪明,用兵之道不在战胜。庞涓自作聪明,争强好胜,看似大才,终是平庸。你不存机巧之念,没有斗狠之心,当可铸成大器。” “弟子愧不敢当。” “还记得庞涓与你争论谁是天下第一兵家之事吗?” “弟子一时好胜心起,与他争执。后来,弟子细想此事,甚觉荒唐。” “能知荒唐,可见你有慧心。不过,就老朽所知,你的先祖孙武子可称天下兵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孙宾叩道:“孙宾代先祖谢先生褒奖。” “可知老朽为何称孙武子为天下兵圣吗?” “先祖善于用兵,常能以少胜多,以弱胜强。” “非也。孙武子可称兵圣,不是因为他善战,而是因为他善于不战。” 孙宾怔道:“善于不战?” “正是。孙武子深谙用兵之道,非一般兵家所能比肩。纵使吴起,也只能等而下之。”鬼谷子从几下取出一卷竹简,“此为孙武子的用兵精要,老朽每每读之,总是唏嘘再三,拍案惊叹哪。” “先生,”孙宾圆睁两眼,盯向那捆竹简,“这不会是先祖的《孙武兵法》吧?” “正是。你一意守值,心无杂念,诚挚可嘉,当读此书了。”鬼谷子拿起竹简,递给孙宾。 孙宾双手接过,叩道:“弟子谢先生厚赐。” “据老朽所知,”鬼谷子缓缓说道,“此书当为世上独本。孙武子厌倦战事,用毕生心血著成此书,献于吴王后隐退。吴王视此书为宝,深锁于姑苏台中。越王勾践灭吴之时,火焚姑苏台,此书也就失传了。好在孙武子著述时留有副本,此本几经周转,终为老朽所得。老朽一向谨慎,未曾轻授。今见你心底忠厚,又是孙武子后人,便知此书的出头之日到了。” 孙宾再拜道:“先生恩德,弟子没齿不忘。” “记住,”鬼谷子谆谆叮嘱,“得此书者,善用之为天下利,不善用之为天下害,故心术不正者不可习之。你拿回去,细心研读,三日后还我。” “弟子谨遵师命。” 孙宾将《孙武兵法》拿回房中,关门,焚香,摆上先祖灵位,拜过数拜,正襟危坐,展卷阅读。 孙宾遵守鬼谷子所嘱,于第三日晚间手捧宝书,再进草堂。 刚进草堂,就见鬼谷子坐在几前,已在候他。 孙宾叩道:“弟子拜见先生。” “起来吧。” “谢先生。先生所赐之《孙武兵法》,弟子已读三日,特来奉还。”孙宾将《孙武兵法》双手捧起,呈给鬼谷子。 鬼谷子扫一眼竹简:“你可记牢?” “弟子熟记于心了。” 鬼谷子翻开竹简,随口读道:“孙子曰:‘凡治众如治寡??’” 孙宾接后诵道:“孙子曰:‘凡治众如治寡,分数是也;斗众如斗寡,形名是也;三军之众,可使必受敌而无败者,奇正是也;兵之所加,如以石投卵者,虚实是也。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终而复始,日月是也。死而更生,四时是也。声不过五,五声之变,不可胜听也;色不过五,五色之变,不可胜观也;味不过五,五味之变,不可胜尝也;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孰能穷之哉??’” 鬼谷子摆手止住,又翻几下:“军争为利,军争为危??” 孙宾接下诵道:“举军而争利则不及,委军而争利则辎重捐。是故卷甲而趋,日夜不处,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其法半至。三十里而争利,则三分之二至??” 鬼谷子放下竹简,点头赞道:“你用心如此,孙武子在天之灵,可以告慰了。孙宾,把书拿上,跟我来。”说罢起身头前走去。 孙宾手捧《孙武兵法》,紧跟于后。 二人来到外面的草地上,鬼谷子指着一个土坑:“将竹简放到这里。” 孙宾将手中竹简放到土坑里。 “回去拿个火把。” 孙宾走进草堂,点上火把,走过来。 鬼谷子指向竹简:“烧吧。” 孙宾怔道:“先生?” 鬼谷子淡淡说道:“《孙武兵法》已印你心,这些竹简留在世上,也是无用,烧吧。” 孙宾实在不忍烧去,依旧眼巴巴地望着鬼谷子:“先生?” 鬼谷子再次重复:“烧吧!” 见鬼谷子如此决绝,孙宾知道求也无用,只好说道:“弟子遵命。” 孙宾将火把放在一边,跪于地上,将竹简摆正,朝之连叩三个响头,含泪祷曰:“先祖在上,不肖后人孙宾遵先生之命,将圣典归还先祖,请先祖查验。” 祷毕,孙宾拿过火把,轻轻放到竹简上面。不消一刻,天下宝典《孙武兵法》就在一阵噼噼啪啪的烈焰声中化成一堆灰烬。 鬼谷子看一眼仍在风中明灭的余烬,抬头看向孙宾:“孙宾,自今而后,天下第一兵典只在你的心中。不过,仅能背诵一无用处,唯有悉心揣摩,悟其理,晓其义,得其道,方为彻悟。” 孙宾拜道:“弟子谨记于心。” 从宿胥口渡过河水,庞涓迈开大步,不消几日就已来到魏国的新都大梁。 大梁本是魏国别都,人口稠密,物产富饶,商贾云集,此时成为都城,热闹自是不必说的。庞涓几经打听,寻到白虎的府宅,上前叩门,开门的是老家宰。 为防意外,庞涓仍然戴了斗笠。 老家宰看有一时,竟然认不出来,怔道:“先生是??” 庞涓取下斗笠,笑道:“家老,你再看看。” 老家宰又看一时,仍旧摇头。 庞涓微微一笑,从袖中摸出一副络腮胡子戴上。 看到络腮胡子,老家宰惊喜地叫道:“哎呀呀,看我这双老眼,连恩公也认不出了!恩公,快快快,府里请!” 老家宰引领庞涓走进府中,边走边叫:“少夫人,快出来,你猜是谁来了?” 绮漪早已听到声音,迎接出来,见是庞涓,又惊又喜,当院跪下,叩道:“奴家见过恩公。” 庞涓还过一礼:“弟妹快起。” 绮漪起身,朝厅中礼让道:“恩公,屋里请!”又转对家宰,“家老,快叫夫君回来。” 老家宰应一声,走出厅外。 绮漪泡上茶水:“恩公,请用茶。” 一个不到三岁的孩子从外面冲过来,站在绮漪身边,一双警惕的大眼直盯庞涓。 绮漪轻抚孩子的头:“来,这是我们家的恩公,给恩公磕个响头。” 孩子打量庞涓一眼,走过来,在庞涓跟前跪下,叩头。 绮漪催道:“叫恩公。” 孩子小声叫道:“恩公。” 庞涓上前一步,抱起孩子,呵呵笑道:“不用问了,你一定是白小少爷!告诉伯父,叫什么名字?” “白起。” 庞涓重复道:“白起?” 绮漪接道:“是他爷爷临终前为他起的。” 庞涓连连点头:“起者,自立自强也,是个好名字。” 说话间,白虎已如一阵风般旋进院里,冲进客堂,纳头拜道:“白虎叩见恩公!” 见白虎回来,绮漪遂朝庞涓深鞠一躬,拉上白起走出。 白虎、庞涓相向而坐,一边品茶,一边畅叙别后情势。正说着话,绮漪端了几个菜肴,家宰抱着一坛老酒,在几案上摆好。 绮漪笑道:“几个小菜虽说粗陋,却是奴家亲手所烧,这坛酒也是奴家亲手所酿,请恩公品尝。” 庞涓拱手道:“庞涓一来就劳动弟妹,心实不安。” 绮漪还过一礼:“恩公大恩,奴家纵使粉骨碎身,也难报答。恩公慢用,奴家告退。”便鞠躬退出。 白虎倒满一爵,递给庞涓,自己也倒一爵,举起:“恩公,请!” 二人各饮一爵,白虎接道:“恩公,朝廷情势大体上就是这些。近三年来,王上独断专行,偏信公子卬、陈轸,拒听忠言,逼迫公孙衍奔秦。魏之能臣,莫过于公孙衍。熟悉魏者,也莫过于公孙衍。今日公孙衍谋魏,秦、赵、韩结盟,我危在旦夕矣。” 庞涓话锋一转:“陈轸那厮好像不在大梁?” “是的,”白虎点头,“半个月前使齐去了。王上从相国惠施所谋与齐结盟,陈轸请缨使齐。” “惠子所谋,倒是高深。” “唉,齐、魏一向不睦,你说,齐公他??能够赞成相王吗?” “呵呵,”庞涓笑道,“无把握之事,陈轸那厮能请缨吗?” 白虎松下一口气:“如此说来,魏国有救了。” 庞涓微微一笑:“魏国非但有救,还要雄霸天下!” “恩公说笑了。”白虎笑不出来,“就现在这个样子,能不亡国,就是魏人大福呢。” “呵呵呵,”庞涓搬过酒坛,倒满两爵,“来,白兄弟,为大魏雄霸天下,干!” 二人干过,白虎放下酒爵,拱手道:“据在下所知,朝中最为紧缺的是用兵大才,今日王上举国招贤,为的也是此事。恩公进山修习兵学,学到一身本领,若去应征,必受重用!” 庞涓反问他道:“公孙衍不是也有一身本领吗?” “恩公说得是。”白虎苦笑一下,“不过,今非昔比,在下可将恩公引荐给朱司徒,再由朱司徒引荐给惠相国。惠相国若肯推荐,王上必委恩公以重任。” “若是惠相国不肯推荐呢?” “这??”白虎一怔,“惠相国见到恩公,不会不推荐的。” “白兄弟,”庞涓摇头道,“你的好意,在下领了。只是在下此来,却不是向王上讨要官位的。” 白虎颇是诧异:“恩公来大梁,不为应聘,却为何事?” “只为看一眼白兄弟。” “恩公盛情,白虎领了。敢问恩公欲至何处?” “齐国。” “齐国?”白虎惊道,“难道恩公不愿为魏效力?” “将欲强之,必故弱之。” “将欲强之,必故弱之。”白虎重复一遍,茫然不解,“恩公,此言何意?” “哈哈哈,”庞涓大笑数声,“这是先生的临别赠言,在下思索一路,越想越妙,妙不可言哪!” “恩公?” “不提此事了。”庞涓摆手,“白兄弟,在下此来,还有一事相托。” “恩公请讲。” 庞涓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待陈轸回来,替在下盯牢他,莫让那厮逃了。” 白虎满腹狐疑,但还是点点头:“恩公放心,这个不难。” “不难就好。”庞涓再倒两爵,缓缓举起,“魏国大难,不可不救!杀父之仇,不可不报!来,白兄弟,为这两件大事,干!” 齐国都城临淄的主干道上,一辆轺车正朝相国府疾驰。陈轸坐于车中,微闭双目,表情悠然。戚光坐在他的对面,一脸忧郁。 “主公,”戚光总归憋不住了,忐忑问道,“邹相国肯见我们吗?” “呵呵呵,”陈轸睁开眼睛,不无得意道,“我们送他大礼,他何能不见?” “老奴打探过了,邹相国并不爱财。” “他不爱财,却另有所爱。放心吧,没有十足把握,这趟差事,本公如何敢来?” 轺车驰至相府门前,戚光下车,将名帖递给门人,顺手塞给门人一块金饼。门人自不怠慢,一路小跑地进去通报。 邹忌迎出,与陈轸见过大礼,请入客厅,分别落座。 邹忌开门见山:“上卿此来,敢问有何见教?” “不敢言教。”陈轸回道,“在下是想送给相国大人一份厚礼。” 邹忌笑道:“在下久未收礼了,敢问上卿是何厚礼?” “一份功劳。” “功劳?”邹忌皱起眉头,“什么功劳?” “就轸所知,齐公梦中也在念叨宋国。宋国地处泗下,沃野千里,人口众多,是盘肥肉哟!” “宋国怎么了?”邹忌眉头拧得更紧。 “在下此来,是将宋国拱手送给齐公,若是相国玉成此事,岂不是一件大功?” “嘿嘿,”邹忌挤出一丝冷笑,“上卿此来,就为这个吗?” “难道相国不喜肥腻吗?” “如果本相没有记错,三年前上卿已在卫地将这功劳送给田忌将军了!”邹忌淡淡一笑。 “在下是送了,可我家王上没有答应呀。不瞒相国,在下回朝,被我家王上好一顿臭骂,若不是安国君美言,在下这颗脑袋早就不在项上了。”陈轸凑前,压低声,“就在不久前,楚上柱国昭阳约宋公田猎,宋公不敢去,求救于我家王上,我家王上就使在下去了,在下与昭阳会于襄陵城外,畅饮三日,结作挚友了!” 邹忌吸了一口长气,盯住陈轸:“既然魏侯不肯答应,上卿如何来送这份功劳呢?” “我王那时不肯答应,眼下肯了。” “哦?”邹忌倾身征询。 “唉,”陈轸长叹一声,“我王也是迫于无奈呀。秦人与韩、赵结盟,我王三面受敌,压力巨大呀!” 邹忌微微点头。 “我王拜惠施为相,惠相国提议与齐、楚睦邻,徙都大梁。如今都已迁徙,该睦邻了,我王就将这份重任交给在下。在下使齐,本想去找田将军,可三年前的事,在下有点儿后怕。思来想去,在下只好来求相国!” 邹忌显然信了,盯视陈轸:“魏侯弃宋,除睦邻之外,还有何求?” 陈轸一字一顿:“相王!” “相王?”邹忌心里咯噔一声,盯住陈轸,良久,拱手道,“好吧,上卿的大礼,本相暂先收下。上卿还有何事?” 陈轸亦拱手道:“谢相国成全!在下告退!” 翌日,陈轸以魏王特使身份上朝,向齐威公递呈国书,禀明魏王有意尊齐公为王,如果齐公愿意,两国可以相约会盟,互尊王位。 国事礼毕,陈轸告退。 望着陈轸渐退渐远,消失在殿门之外,齐威公哈哈长笑数声,转对众臣道:“诸位爱卿,魏罃坐王椅,看来是烧疼屁股了,被秦人逼得先失河西,后徙都城。可秦人仍不放他,听说近日又在结盟韩、赵,三面伐魏。魏罃急了,使这陈轸来朝,拉寡人与他一道去蹚浑水。你们议议,这池浑水,寡人是蹚呢,还是不蹚?” 田忌跨前一步,禀道:“启禀君上,这池浑水蹚不得!” “田爱卿,你且说说,为何蹚不得?” “魏国强盛时,视我为敌,今日落势了,却来结盟,这是临渴掘井,非其真心。再说,魏侯称王是背道而驰,眼下已落得众叛亲离,遭列国唾弃。如今魏罃已成落水之狗,此番是来拖君上下水,加害君上的!” 齐威公点头,目光移向邹忌:“田爱卿以为,魏罃是临渴掘井,是来加害寡人的,爱卿意下如何?” “回禀君上,”邹忌跨前奏道,“臣以为,君上可准允陈轸所请,与魏相王。” “请爱卿详解。” 邹忌侃侃言道:“我东临大海,西接三晋,北有燕,南为泗上诸国。燕地高寒,土地贫瘠,图之无益。三晋均是大国,且西有强秦,不可急图。唯有泗上诸国,地广土肥,人口众多,且国小兵弱,是可图之地。三晋之地,魏居中。我若联魏,北可制赵,南可牵韩。有三晋在,亦无秦忧。只有西线稳固,我方可全力南图,与楚争夺泗上。” 说实在的,魏惠王南面称尊,齐威公心中最是不平,早有并王之意,只是碍于天下道义,无法出口。面对魏王搭好的梯子,邹忌的解释正合心意,齐威公连连点头:“嗯,相国所言甚是。只是??寡人若是也如魏王那般南面称尊,岂不是天下并王,寡人也成众矢之的了吗?” “君上,”邹忌早有应对,“纲常早乱,天下并王并非今日奇观。早在春秋初年,荆楚就已称王,继而是巴、蜀。时至今日,列国称王已是大势所趋,魏侯不过是先行一步而已。荆楚可以称王,巴、蜀可以称王,魏侯可以称王,君上为何不可称王?” 齐威公将目光扫向众臣:“诸位爱卿,邹相国奏请寡人南面称尊,你们可有异议?” 田婴跨前奏道:“臣赞同君上称王。” 齐威公转向他道:“爱卿说说,你为何赞同?” “臣以为,”田婴应道,“韩侯、赵侯本与魏侯平起平坐,现在低人一头,心中不平,这才追随秦公伐魏。魏罃刚愎自用,一旦跨上王座,断不会退缩。因而,臣以为,若是不出意外,赵侯、韩侯为求地位平衡,不久也将称王。未来数年,列国并王将是大势所趋。君上先行一步,一可卖给魏侯一个人情,二可向天下昭示君上能够左右天下局势,三可制约韩、赵。” 齐威公将目光转向太子:“辟疆,你也说说。” “儿臣以为,公父即使决定称王,也不可轻易答应陈轸。” “臣赞同殿下所言。”邹忌顺口接道,“眼下是魏侯有求于君上,君上何不向他讨个好处?” 齐威公道:“讨何好处?” “坐实宋国!” “坐实宋国?”齐威公眯眼自语,看向邹忌,“怎么坐实?” “君上可约魏侯会猎于宋,在徐州相王,当宋公之面,坐实宋国之事,签署齐宋盟约,出兵宋境,助宋共御楚寇!” “好!”齐威公猛力击案,转对田婴,“田爱卿,你知会陈轸,如果魏罃答应邹相国所言,寡人就与他会于徐州,相王!” 田婴应道:“臣遵旨。” 接后几日,陈轸与田婴几经磋商,议定两国互结睦邻盟约,齐威公南面称尊,明年三月与魏惠王春猎于徐州,互尊王位。 陈轸使齐不仅使齐威公得到梦寐以求的王位,更让魏惠王实质出让宋国利益,齐威公喜之不尽,特别在后花园设国宴款待陈轸,赠他黄金百两,锦缎三十匹,另送惠王美女十名,齐盐十车,咸鱼十车,以表诚意。 陈轸不辱使命,在齐地游玩一月,又到海边看过大海,方才心满意足地带着齐女并赐物凯旋,一路上车马滚滚,旌旗招摇。 车马行至齐国关卡,关吏验过陈轸等人的关文,摆手放行。戚光催动车马,刚过边关,突然间两眼圆睁,表情愕然。 陈轸笑道:“老戚,你怎么了?” 戚光手指关卡处,惊道:“主公快看,是他,戴斗笠的!” 陈轸顺手势望去,果见一人头戴斗笠,肩挎包袱,正在过关,一时却又想不起是谁,问道:“什么人?” “庞涓!” 说话间,庞涓已经通过关卡,摘下斗笠,扭过头来,如炬的两眼直射陈轸和戚光,目光阴寒,嘴角似笑非笑,似怒非怒,显然在向二人挑衅。 庞涓一个转身,沿着官道大踏步远去。 陈轸回过神来,擦把汗水,点头道:“不错,是他。此人扬言三年之后回来寻仇,果然这就来了!不过??”眉头微微皱起,“既来寻仇,当去大梁才是,此人为何反向齐国跑?” “主公,”戚光不假思索道,“此人是朝廷钦犯,魏国各地都在缉拿,他不敢去呀!” “你呀,”陈轸苦笑一声,“既然是亡命之徒,又有哪儿他不敢去呢?” “主公说得是!”戚光应道,“老奴这就加强守护,再向司徒府报案,让官府协助追查。” “不要再提司徒府了!”陈轸吩咐道,“找几个亡命徒,寻到那厮,先斩后奏。” “遵命!” 进入齐境,庞涓再无顾忌,扔了斗笠,大踏步径奔齐都临淄。 不消数日,庞涓来到城中,寻到一家离宫城较近的客栈住下,换过衣冠,直入齐宫,不料刚到门口,就被膀大腰圆的持戟卫士拦住。 一名军尉走出,庞涓揖过,递上拜帖:“请军尉转呈君上,就说名士庞涓求见。” 军尉接过拜帖,略扫一眼,递还庞涓,将他上下打量一时,语气不屑道:“庞名士,似你这般,当到稷下学宫去。” 庞涓急了:“这位军尉,在下有紧急国事,须面君陈奏。” “庞名士,”军尉愈加不屑,“君上有旨,凡是来齐士子,须到稷下学宫讨论学问。庞名士若有真才实学,自有祭酒、学宫令荐你进宫面君。” “哈哈哈哈,”庞涓爆出一阵长笑,“稷下所养不过是一群酒囊饭袋而已,岂能与我庞涓谈论学问?” 军尉震怒,眉头一横:“你这厮好不识趣,本尉诚心待你,你却目中无人,蔑视我稷下学宫。快滚,滚迟一步,本尉抓你送监!” 庞涓扫他一眼,在又一声长笑中扬长而去。 接下来几日,庞涓发现军尉所说一丝儿不差,凡是来齐士子,必过稷下一关,否则,齐公一律不见。庞涓赶赴稷下,一看竟是傻了,学宫里人如潮涌,名士济济,列国学子数以千计。更可恨的是稷下还有一个规矩,但凡士子,若想求见君上,须得学宫令举荐,若想求见学宫令,须得祭酒举荐,若想求见祭酒,须得稷下先生举荐,而若想让稷下先生举荐,就须得过先生这一关,或拜先生为师,或与先生立题论辩。一想到要与那些百无一用的学界名流进行没完没了的争辩,庞涓的头皮就一阵发麻。 就在庞涓束手无策时,店家透给他一个例外:若得相国邹忌推荐,齐公也会破例召见。 庞涓赶赴相府,向门人递交拜帖,顺手塞入三枚铲币。门人朝他笑笑,接过拜帖,鞠一躬道:“庞子稍候,小人这就禀报主公。” 不一会儿,相府家宰随门人走至。 庞涓跨前一步,揖道:“魏国士子庞涓见过家宰!” 家宰还礼:“在下见过庞子。听闻庞子欲见主公,敢问何事?” “这??”庞涓迟疑一下,“事关齐国安危,在下只能面禀相国。” 家宰朝庞涓又揖一礼:“庞子稍候,容在下禀报主公。” 庞涓还礼:“谢家宰成全。” 邹忌正在批阅各地奏报,见家宰进来,抬头问道:“哦,有事了?” “回禀主公,魏国士子庞涓求见。” “魏国士子?”邹忌略略一怔,“不是有稷下吗,他来此处做什么?告诉他,那儿才是士子该去之处。” “小人说了,他说,他有大事求见相爷。” “是何大事?” “小人问他了,他说,事关齐国安危,一定要面禀相爷。” “事关齐国安危?”邹忌皱皱眉头,略顿一顿,看向家宰,“齐国眼下并无安危之说,寻个理由,打发他去吧。” “小人遵命。” 家宰退出后,邹忌轻叹一声,摇头道:“什么齐国安危?进我邹门,也该寻个好理由。” 庞涓再吃闭门羹,心中郁闷,在客栈又住数日,眼见相王之期越来越近,而他的第一步尚未迈出,不免着急起来。 这日后晌,约近申时,庞涓百无聊赖地走在宫前大街上。走不多时,看到前面有家酒肆,庞涓肚中也觉饥饿,遂走进去,叫小二端上几盘小菜,抱出一坛老酒,一边酌饮,一边苦思面君之计。正吃之间,街面大乱。庞涓探头观看,见是一行军卒正在清理行人。 庞涓惊异,喊道:“小二,过来!” 小二跑过来:“客官,你召小人?” 庞涓指向外面:“鸡飞狗跳的,怎么回事?” “客官有所不知,君上方才去太庙占卦,这阵儿想必回来了。” “去太庙占卦?”庞涓心中咯噔一响,问道,“占什么卦?” 小二压低声音:“说是君上要南面称尊,这去太庙是要择个好日子!” “好小子!”庞涓掏出几枚铲币搁在案上,“结账吧,余下的赏你。”说着放下箸子,目光专注地盯住窗外。 果然,片刻之后,大队车马护拥齐公车辇沿街驰来。太子辟疆、相国邹忌、上将军田忌、上大夫田婴等齐国重臣各自乘车随驾。 庞涓看得真切,见齐公车辇渐驰渐近,陡然出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客栈,当街跪下。众卫士一阵惊乱,七手八脚地将他拿住。 擅拦君上车驾即是死罪,这是谁都知道的。 一场虚惊过后,齐威公探头车外,见太子辟疆过来,问道:“是何人拦驾?” 田辟疆禀道:“禀公父,是个士子,看样子不像刺客。” “带他过来!” 田辟疆传令,几名甲士扭庞涓过来。 庞涓跪地,因两手被绑,无法叩首,便象征性地点头三下,朗声:“魏国士子庞涓叩见齐公!” “庞涓?”齐威公打量他,“你知道拦阻寡人车驾是死罪吗?” “禀君上,庞涓知道。” “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拦阻?” “若是能救齐国于大难,庞涓何惜一躯?” “齐国大难,”齐威公怔了,“什么大难,寡人怎么没有听说呢?”又扭头转向邹忌,“邹爱卿,齐有何难?” “回禀君上,”邹忌这也想起前几日的事,拱手奏道,“臣想起来了,这个狂徒几日前曾至臣府,也是这般口出狂言,让臣打发了。不想此人胆大包天,竟然冒死拦阻君上大驾!” 庞涓爆出一声冷笑:“连相国大人也出此话,可见齐国当真是无人了!” “大胆狂徒,”邹忌怒喝,“你死到临头,还敢在此饶舌?” 齐威公却来劲了,盯住庞涓:“寡人问你,天下显学,皆集稷下,著书立说者数以百计,更有士子数千,可谓是人才济济,你为何说我大齐无人呢?” 随行众臣无不怒目而视庞涓。 “回禀君上,”庞涓昂然应道,“无视天下形势,与赵、韩、秦三国为敌,是为不明;与将死之魏结盟相王,而弃口边肥肉,是为不智。齐国不明不智,众臣无人劝谏,是以无人。” 齐威公长吸一口气,转对左右:“为庞子松绑,随驾回宫!” 此地离宫不远,齐威公不消一时回到宫中,在殿上坐定,吩咐内宰:“有请庞子!” 宫人带庞涓上殿。 庞涓伏地叩道:“魏人庞涓叩见君上。” “庞子免礼。”齐威公略略摆手,倾身道,“寡人愚钝,适才庞子所言,还请详解。” 庞涓扫一眼陪侍臣子:“请君上屏退左右!” “诸位爱卿,”齐威公转对众卿,“散朝!”又转对田辟疆,“疆儿留步!” 邹忌等臣领旨退朝,田辟疆走近威公,立他身边,手握剑柄以防不测。 “庞子,”齐威公转对庞涓,“可以开口了吧?” “君上,”庞涓拱手,“方今天下,是战是和皆由实力说话。庞涓斗胆请问君上,魏之实力比赵如何?” 身为草野士子,庞涓开口即向君上质问,这是犯上。辟疆虎目圆瞪,正要呵斥,威公摆手,平和应道:“河西战前,魏强赵弱,战后相差无几。” “再问君上,赵之实力比韩如何?” “韩国原不如赵,自申不害为相以来,韩国大治,眼下实力可以等同。” “君上所言,是单指战力。”庞涓如霹雳般直指威公软肋,“国之实力,并不全在战力,还应涵盖物力和智力。河西之战,秦非胜在战上,而是胜在物力和智力上。公孙鞅变法十年,秦国库充盈,保障有力,加上公孙鞅等人智谋过人,方有大胜。反观魏国,战前修鸿沟,建王宫,伐弱卫,致使财力枯竭,兵员疲惫。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魏王用人不智,终致大败。” 庞涓所言,齐威公心中虽已有数,仍想听他后面的话,便点头赞道:“嗯,说下去!” 庞涓侃侃言道:“秦有公孙鞅,国大治。韩有申不害,国大治。赵虽无治,但赵人强悍,且近年并无大战,实力有增无减。唯有魏国,国无能臣,军无良将,库无储粮,魏王却视而不见,仍然穷兵黩武,就像一个病人,已患绝症却不自知,仍在肆意放纵,近日更是大兴土木,比照周制修建宫城,役民非时不说,更是横征暴敛,民不聊生。君上,今日魏国情势,莫说是秦人谋魏,单是韩、赵结盟,魏人已无还手之力。这些君上难道看不到吗?” “庞子所言,寡人略知一二。” “君上既知,为何却要冒险与韩、赵翻脸,而与垂死之魏结为盟友呢?” 齐威公看向辟疆,见他也是两眼大睁,一脸惊愕。 “依庞子之见,寡人该当如何应对?” “弃魏!” “弃魏?”齐威公以手托腮,微闭双目,陷入长思,良久,睁眼问道,“适才听闻庞子提到口边肥肉,请问庞子,这块肥肉可是宋国?” “以君上之势,宋国不过是一只小鱼小虾而已。” 将肥腻的宋国视作小鱼小虾,齐国父子皆是呆了,相望一眼,不约而同地看向庞涓。 “请问庞子,”威公直入主题,“这块肥肉不在宋国,又在何处?” “魏国!” “啊?”齐威公失声惊道,“庞子,你??这是妄言吧。瘦死的骆驼当比马大,魏国虽然逊于往常,但武卒仍在,子民仍众,忠勇之士遍布乡野,即使秦人也不敢妄动,也要约盟韩、赵两家,三面图之。” “哈哈哈哈!”庞涓爆出一声长笑。 “庞子是笑寡人吗?” “正是。”庞涓敛起笑,拱手应道。 威公挂不住脸面,冷冷问道:“寡人何处好笑?” “笑君上言过其实了!”庞涓沉着应对,“常言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时过境迁,今日之魏早非昔日之魏,魏国是否瘦死的骆驼,身为魏人,草民当比君上更有体悟。” “庞子请讲。”威公倾身向前。 “魏国内情,”庞涓再次拱手,“一如庞涓方才所述。涓所未述者,军力也。列国所惧,无非是大魏武卒。大魏武卒装备精良、战力超强的不过八万,河西一战,八折去六,余下两万,尽在函谷、河东屯驻,严防秦人,无暇他顾。其余甲士虽众,多是乌合之众,守城御民尚显不力,更不必说越野征战了。重要的还不是兵卒,而是治兵之人。龙贾之才,若在齐国,无非是员寻常战将,但在魏国,出龙贾之右者,已是无人。即使这位龙贾,魏王竟也弃之不用,以草包公子卬治兵,以佞臣陈轸治政,致使朝中无人,言路不通,仓无积粟,军无战心,贤士他投,众叛亲离。今日之魏已如案上肥肉,盘中珍馐,就看何人下手快了!” 庞涓一通话说毕,威公、辟疆无不震骇。说实话,他们的目力所及,不过是泗上诸国,即使做梦也未曾打过魏国的主意。然而,在这战国乱世,又有什么不可能呢?秦人一战而得河西七百里,逼魏宫东迁。大魏雄风说没就没了。如果趁此机会分掉魏国,不但宋国尽在囊中,西出之路也是畅通呢。 想到这些,威公长吸一口气,抱拳道:“庞子之言,果是不同凡响。只是,数十年来,列国虽有争执,但齐、魏一向和睦,寡人与魏罃来往不多,面子却也未失。前番陈轸来使,诚尊寡人为王,寡人已经承诺魏罃,不日即与他相会于徐州。君子一言九鼎,寡人德薄,此生却也未曾食言。庞子之言虽善,寡人却是难以奉承。” “只要君上有愿,天下未有不可行之事。” “庞子有何两全之策?” “未来大势,列国必入并王时代。君上德行远胜魏王,魏王可王,君上理该南面而尊。依草民之见,君上大可遵从承诺,南面称尊,与魏王会徐州相王。魏王争强好胜,会盟之时,必对君上炫耀其宝,君上可当众哂之。” “哦?”齐威公大感兴趣,“寡人何以哂之?” 庞涓沉声应道:“魏王之宝,无非天下奇玩。君上之宝,却是治国贤才。魏雄霸日久,骄气日盛,致使小人塞贤,君耳失聪,先不用公孙鞅,后不听白圭,再不用公孙衍,终有今日之衰。君上却是反之,尊士养士,知人善任,将天下之才尽揽于稷下,更有贤相邹忌、良将田忌、贤大夫田婴等忠臣良将,终有今日之盛。相王之时,君上不妨以人才大宝羞辱魏王。如果魏王肯听君上劝讽,自此重用人才,励精图治,说明魏国尚有振兴之志,君上就可与之结盟。若是魏王恼羞成怒,不听劝讽,魏国亡无日矣。君上非但不可与其结盟,反当先下手为强,莫让大魏被秦、赵、韩三国悉数瓜分。” 庞涓从大处着眼,细处入手,合情合理,齐威公越想越觉得在理,点头赞道:“庞子之言,鞭辟入里,切中实务,寡人听之,如闻圣贤哪!” 庞涓叩道:“君上美誉,草民愧不敢当。” “只是,寡人有一事不明,求问庞子。” “草民知无不言。” “庞子身为魏人,何以不去事魏,反来投奔寡人?” “公孙衍弃魏投秦之事,君上可曾听说?” 威公点头。 “再问君上,稷下才士不下三千,可都是齐人?古往今来,良禽择木而栖。身为魏民,草民事魏之心早已凉透,这才弃魏至齐,投奔君上。” “说得好!”齐威公竖拇指赞道,“上天以庞子赐齐,实乃寡人之幸。寡人欲拜庞子为上卿,早晚随侍左右,指点寡人,不知庞子意下如何?” 庞涓起身拜道:“草民叩请君上收回成命。” “哦?”齐威公略吃一惊,“上卿之位,难道还留不住庞子吗?” “君上言重了,”庞涓拱手应道,“齐国为大国,君上为贤君,上卿为重爵,庞涓一介草民,仅凭几句话语,便得如此恩宠,纵使九死也不足为报,如何能嫌爵小职微呢?” “既然如此,庞子还有何忌?” “草民有些私务未了,还请君上宽容。” “敢问是何私务?”齐威公探身问道。 “杀父之仇!”庞涓泣道,“草民世居安邑,先父曾为大周缝人,魏国上大夫陈轸妖言惑乱魏主称王,逼家父缝制王服,家父不从,遭陈轸杀害。三年前草民就立下誓言,必手刃陈轸奸贼,为家父报仇。待草民报过父仇,必来报答君上厚遇!” “原来如此,”威公长出一口气,连连点头,“庞子既与陈轸有此芥蒂,寡人就不勉强了。来人!” 内臣应道:“臣在!” “赏庞子黄金一百,轺车一辆。” 庞涓再拜道:“草民甘冒死罪,再请君上收回成命。” “这??”齐威公直盯庞涓,“爵位不受,金子也不受,你叫寡人如何赏你?” “草民拦驾死罪,君上不加责罚,就是对草民的最大赏赐。” “呵呵呵,”齐威公笑赞道,“庞子是雅士,寡人倒是俗气了!今宵风清月明,寡人预备薄酒一席,邀庞子共赏明月,可否?” 庞涓连拜三拜:“能与天下贤君共赏明月,诚为草民此生之愿也。” 齐威公起身,亲执庞涓之手:“庞子,请!” 之后两日,齐威公与庞涓拉东扯西,从庞涓口中得知与陈轸的恩怨及如何进云梦山从鬼谷子修习三年兵学的事。齐威公在儿时就听过鬼谷子的事,只将之视作传奇,从庞涓口中得知真有其人,大是感慨。 齐威公安置好庞涓,召邹忌、田忌、田婴等重臣谋议魏国现状与列国情势,认定庞涓的提议不是不可行。尤其是田忌,前番赴卫数月竟是未打一阵,更是憋了一身的劲,急不可待地要与大魏武卒一决高下。田婴也将自己探到的有关庞涓的细情禀报齐公,证实庞涓之父庞衡确实被陈轸所害,庞涓为报父仇,几入陈轸府闹腾,后被举国通缉,等等。得到各路细报,齐威公对庞涓之恨才再不起疑,遂依庞涓之策,悉心筹划相王诸事。 时年二月底,春意盎然,万象更新,齐威公在卜定吉日诏告天下,于临淄齐宫南面称尊,又三日,如约前往徐州,与魏惠王会猎、相王。 徐州位于宋国地界,宋国更是这次魏、齐两国的礼让之物。 两个大国君主在自己境内会猎,宋公偃受宠若惊,密令宋国三军严阵以待,同时派人秘密使楚,将齐、魏会徐州相王之事悉数透给昭阳,既堵楚人口实,又防齐、魏不测之变。 做完这一切,宋公偃亲赴徐州,动员国力,悉心做好相王诸事。当然,宋公偃也不是无端来劲,一则他确实不知自己是被作为礼品相赠的,二则他也有意借齐、魏相王之际,揩油称尊。在他看来,既然是相王,只要在场,就都是王了。因而,他也悄悄置备了王服王冠,只待相王时穿戴。 齐威王提前三日赶到,住进泗水旁宋公偃为他搭起的行辕里。第三日中午,魏人亦至,议定当晚由齐王做东设宴,为魏王洗尘,宋公偃作陪。 傍黑时分,魏惠王与上卿陈轸、安国君公子卬一道缓步走近齐国行辕,六十四名齐国乐手坐于辕门之外,阵容庞大,齐奏迎天子之乐。齐威王头戴王冠,与先一步赶到作陪的宋公偃、齐国上大夫田婴、上将军田忌等大步迎出辕门,与惠王见过礼,手牵手入帐。宋公偃没敢穿王服,计划在二王酒酣饭饱、志得意满时乘兴提说此事,为相王大礼做个铺垫。 宴会开始。齐威王、魏惠王并坐主位,宋公作陪,齐、魏随行大臣各按爵级分坐两侧。各人面前皆置一几案,案上摆满美酒佳肴。 齐威王举爵道:“魏王远道而来,因齐特备薄酒一爵,为魏王洗尘。因齐先干为敬!”说完仰头一饮而尽。 宋公与齐国陪臣跟饮。 侍女斟酒,魏惠王亦举爵道:“齐王顺应天意民心,南面称尊,可喜可贺。魏罃今借齐王甘醇,衷心祝贺齐王,祝贺齐国!”说毕也扬脖一饮而尽。 宋公偃与魏国陪臣跟饮。 齐威王击掌,众乐手奏起齐地雅乐。 一曲毕后,齐威王转对惠王,笑问道:“请问魏王,齐乐如何?” 魏惠王脱口应道:“传闻孔子闻齐乐,三月不知肉味,今日信之!” 齐威王微微一笑,再次击掌,音乐再起,六十四名美女出场,随乐起舞。一曲舞毕,众舞女退场。齐威王再次转向魏王:“请问大王,齐女如何?” 魏惠王赞美有加:“传闻齐地出美女,今日信之!” 齐威王爆出几声长笑:“哈哈哈哈——” 魏惠王看向齐威王:“请问齐王何以发笑?” “哈哈哈哈,”齐威王又出几声长笑,道,“传闻魏王识美而不知乐,田因齐今日信之!” 当着宋公及臣属之面让人奚落,惠王面色微红,强压火气,略略拱手道:“请问齐王,此言何解?” 齐威王应道:“史书确有记载,仲尼至齐闻乐,三月而不知肉味,不过,仲尼闻的是《韶》,非齐乐也。魏王方才所听,才是真正的齐乐,靡靡之音,何能与《韶》比肩?因齐以此揣知魏王知美而不识乐。” 魏惠王细细一想,确是自己未加细审,随口出错,面色尴尬,一时却也寻不出合适之语回敬,只好干笑数声作陪。 齐威王再次举爵:“来来来,因齐敬魏王一爵,为齐、魏两家睦邻友善,干!”举爵饮干。 在场所有人尽皆举爵饮下。 侍酒再次斟好,魏惠王亦举爵道:“魏罃回敬齐王,为齐、魏并王天下,干!”一饮而下。 宋公偃与魏国诸臣也都饮了。 看到他们饮完,齐威王却将酒爵缓缓放下。 田忌等齐臣也都纷纷放下酒爵。 魏惠王大是惶惑:“请问齐王,为何不饮此爵?” 齐威王沉声应道:“因为大王所言不实,田因齐不能畅饮!” “敢问齐王,”魏惠王又羞又惊,“魏罃所言,何处不实了?” “方今天下,并王称尊的前有周,后有楚,再有巴、蜀、吴、越诸国,最后才是魏、齐,魏王怎么能说是齐、魏并王天下呢?” “这??”魏惠王再度语塞,愈加尴尬,面色涨红,只好再倒一爵,高高举起,“好吧,魏罃就为周、楚、魏、齐等国并王天下,干!”再次饮尽。 齐威王及齐国陪臣这才举爵饮了。 魏惠王连遭奚落,心中不畅,闷头坐在那儿,既不说话,也不饮酒。魏国群臣也都闷闷不乐,面现愠色。唯有齐威王眉开眼笑,与众卿频频碰酒。 宋公偃本欲此时提说并王的事,见此情势,只好作罢。 闷坐有顷,魏惠王决定扳回面子,抬头问道:“听闻齐国富足,多产奇珍异宝,魏罃心甚慕之。今日兴甚,齐王能否出示一二,让魏罃一开眼界呢?” 齐威王折腾半日,等的就是这个,当下转过头来,抱拳笑道:“齐国珍宝数不胜数,不知魏王欲看何宝?” 魏惠王脱口问道:“有径寸之珠吗?” 齐威王摇头。 “有夜光宝石吗?” 齐威王摇头。 “有象牙宝塔吗?” 齐威王摇头。 “有天山乳玉吗?” 齐威王再次摇头。 魏惠王不再发问,志得意满地举爵自饮。 齐威王身子前倾,轻声问道:“这些东西,魏宫可有?” 魏惠王候的就是这个,身子略朝后仰,捋一把修剪得体的胡须,不无得意道:“魏国虽说贫弱,这些却是不缺。宫中有径寸之珠十,魏罃用之戏美;有夜光宝石五,魏罃用之代烛;有象牙宝塔二,魏罃用之镇卷;有天山乳玉一,魏罃枕之入眠。” 齐威王听了,微微一笑:“这些东西,田因齐真还一件都没有。” “哈哈哈哈,”魏惠王长笑数声,半是奚落,“这些均为寻常之物,齐王之宝,想必稀罕多了。” 齐威王敛住笑容,正襟危坐,缓缓说道:“田室之宝,确实与魏王之宝有所不同。” 魏惠王大是不屑:“敢问有何不同?” “大王请听,”齐威王正襟危坐,细数家珍,“田因齐有贤臣名叫檀子,镇守南疆二十八年,楚人不敢犯土;有贤臣名叫盼子,镇守西疆二十五年,赵人不敢越境半步;有贤臣名叫黔夫,镇守北疆二十二年,燕人望之生畏;有贤臣名叫种首,治民一十九年,齐境道不拾遗,夜不闭户;有贤将名叫田忌,驰骋疆场一十六年,历战十二,十一胜一平,无一败绩;有贤相名叫邹忌,治理国事一十三年,齐库盈仓满,积粟可支十年,朝无积案;有贤大夫名叫田婴,治稷宫一十二年,收纳天下士子三千,著书立说者不计其数。”略顿一顿,目视惠王,字字铿锵,“田因齐本为无能之辈,只因视众贤为宝,才得以日日莺歌燕舞,夜夜高枕无忧。” 齐威王说出的每一个字皆如一把利刃,将魏惠王的面皮一刀刀割去。魏惠王听得面色紫涨,呼吸急喘,全身颤抖。魏臣更是面面相觑。 全场静寂,空气便如冷凝了一般。 蓦然,魏惠王忽地站起,将手中之爵掷于地上,看也不看齐威王一眼,拂袖而去。公子卬、陈轸等相视一眼,惶惶然追在后面。 见魏人悉数退席,宋公偃迟疑片刻,亦拱手道:“齐王陛下,辰光不早了,宋偃告退。” 齐威王摆手,见宋公及其随行臣子纷纷离席,陡然长笑数声。田婴、田忌等也都跟着爆出长笑,声震夜空。 笑声止住,齐威王转向田忌:“田将军,仓促之间,能战之卒可征多少?” 田忌朗声应道:“回禀陛下,不征可点五万精兵。” “如果兴伐,多少时日可以出征?” “若是伐楚,田忌须备兵三十日;伐赵,备兵二十日;伐韩,备兵十八日;伐燕,备兵十五日。” “伐魏呢?” “十日足矣!” 齐威王闭目端坐,陷入冥思。 魏惠王怒气冲冲地旋入自己行辕,一边大口喘气,一边在帐中来回踱步,耳朵里充塞着齐国君臣的声声狂笑。踱有一阵,魏惠王终于爆发,将身边之物一件接一件抓起,狠狠摔在地上。 公子卬、陈轸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魏惠王渐渐平静下来,颓然走到几前坐下,目光转向陈轸,声音阴狠:“陈轸,这是怎么回事?” 陈轸叩头如捣蒜:“王上,臣??臣不知呀!臣使齐时,一切均已讲妥,齐王甚是高兴,赐臣诸多财物,这这这??怎么会是这样呢?” “寡人有点儿明白了,”魏惠王捏紧拳头,声音从牙缝里挤出,“田因齐此来是存心羞辱寡人的。卬儿!” 公子卬叩道:“儿臣在。” “传旨,拔帐回魏!” 公子卬目视陈轸。 陈轸大急,叩首:“王上,相王大典尚未举行呢!” “相什么王?”魏惠王冷笑一声,将几案震得山响,“难道你嫌寡人所受羞辱还不够多,是吗?” 陈轸泣道:“王上??” 魏惠王转向公子卬,喝道:“还不传旨?” “儿臣领旨!” 陈轸回到自己帐篷,闷坐一时,转对戚光道:“齐王态度大变,里面定有蹊跷。你马上赴齐,拜访邹相国,查查此弯绕在何处,我陪王上回魏。” 戚光点头。 翌日晨起,天尚未亮,魏惠王及其随行的五千人马没有向任何人辞行,拔帐回国。 中午时分,齐威王起帐回齐,坐镇临淄,以魏惠王背约、不辞为由,命田忌点兵五万伐魏,同时传檄天下,约盟赵、韩、秦三国,共诛不道之魏。 以一人之力挑动这起列国大战的庞涓就如来时一般,身背包袱,腰挂宝剑,站在临淄城外西南十里的稷山上,远远望着齐国三军步调齐整地走出齐都临淄,络绎远征魏境,嘴角浮出一丝浅笑。 至此为止,出山之后,庞涓在鬼谷子的点拨之下弈出的第一枚棋子完美落定。 然而,庞涓知道,真正艰难的是下一枚棋子。他已知道下往何处,但何时落子,如何落子,落子时的节奏、轻重,哪一步都至关重要,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 魏国大梁,刚刚落成的魏国王宫里,空气里弥漫着木香味和油漆味。 夜已深,魏惠王了无睡意,闷闷地坐在书房里,痴痴地盯住面前的几案。几案上是一只黄玉盘,盘中是颗鸡蛋大小、精美绝伦的夜明珠。这是他时时引以为豪、日日不离身边的宫中大宝之一。 魏惠王久久地凝视它,似乎要将它看穿。 不知过了多久,魏惠王慢慢地抬起右手,将夜明珠拿在手中,捧到眼前,轻轻抚摸它。 魏惠王的耳边渐渐响起齐国君臣的狂笑:“哈哈哈哈??”狂笑一声接一声,似乎没完没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魏惠王的脸色渐渐涨红,猛然扬手,将夜明珠砸向玉盘。随着“啪”的一声脆响,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与盛放它的玉盘一道,于顷刻间成为块块碎片。 魏惠王喝道:“来人!” 被惠王的怪异举动吓得不知所措的毗人跌跌撞撞地走到跟前:“王上,老奴在!” 魏惠王一字一顿:“召惠施、朱威即刻觐见!” “老奴领旨!” 当惠施、朱威睡眼惺忪、跌跌撞撞地赶到魏宫时,魏惠王的火气已降下去,正在眯眼望着几案上的珠石碎片。 看到两位重臣叩在面前,魏惠王微微抬头:“两位爱卿,平身。” 惠施、朱威谢过恩,忐忑不安地分坐两侧。 魏惠王缓缓问道:“看到这些碎石块了吗?” 二人点头。 魏惠王长叹一声:“唉,都是它们害了寡人哪!” 惠施、朱威互看一眼,谁也没有说话。 魏惠王油然感慨:“寡人自来世间,只会羞辱他人,未曾受到他人羞辱。此番徐州之行,这一课算是补上了!现在想来,田因齐羞辱得好哇,寡人连做二十多年的梦,让他一下子羞醒了!” 惠施应道:“王上,亡羊补牢,未为晚矣。” “唉,”魏惠王长叹一声,“这么晚了,寡人却是睡不着,坐在这儿思来想去,总算明白一个理儿:错不可怕,怕的是不肯认错。这些年来,寡人一错再错,却死要面子,不肯认错,终于酿成今日大错。今天晚上,寡人并无他事,只想面对一地碎石,向天下认错。寡人请二位爱卿到场,只是做个见证。” 惠施、朱威听闻此言,复跪于地,泣道:“王上??” “惠爱卿说得好,亡羊补牢,未为晚矣。寡人召二位来,还有一事,就是补这破牢。二位爱卿!” 惠施、朱威齐道:“臣在。” “你们所拟的改制条陈,寡人也都看了,玺印这也加盖了,放手做去。昔日勾践卧薪尝胆,十年而雪奇耻大辱。寡人不如勾践,二十年总也够了吧!” 惠施道:“王上有志如此,魏国不治,当无天理!” 话音刚落,毗人急急走进,将一道边关急报呈送魏惠王:“王上,边关火急军情!” 魏惠王拆函阅之,面色渐变。 惠施、朱威对视。 惠王将信函慢慢递给惠施。 惠施阅过,面色也是变了,顺手递给朱威。 “田因齐,”魏惠王陡地将拳头砸在案上,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你??欺人太甚!” 惠施急道:“王上?” 魏惠王转对毗人,一字一顿:“敌寇袭境,敲响警钟,通告百官,紧急朝会!” “老奴遵旨!” 不一会儿,连续不断的敌寇犯境钟声从魏宫传出,响彻大梁上空。大梁城里一片惊乱,百官各从睡梦中惊醒,穿好冠带,驰向王宫。 三更时分,百官毕至。 魏惠王面色冷凝,目光严厉地扫视众臣,连扫几遍,沉沉的声音略显沙哑:“诸位爱卿,听到这钟声了吗?” 百官异口同声:“听到了!” 魏惠王说得非常缓慢,却极具感染力:“这是敌寇犯境的钟声!寡人自继承大统以来,立政二十二年,征伐的钟声听过无数,敌寇犯境的钟声却只听过两次。第一次是秦人,从西边来!这一次是齐人,从东边来!”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魏惠王的声音依旧缓缓的:“诸位爱卿,寡人年岁日高,百姓生活日苦,魏国不想打仗了。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田因齐自封为王,盛情相邀寡人。为求睦邻,寡人不计身价,应邀赴徐州为他捧场,不仅未得好遇,反而受他百般羞辱。寡人尚未找他算账,他倒领兵打进寡人的家门口了!” 众臣面面相觑。 魏惠王突然抬高声音:“田因齐羞辱寡人,寡人可忍。田因齐兴兵犯境,羞辱我堂堂大魏,你们说,寡人还能忍吗?” 众臣齐声吼叫:“誓抗齐寇,为王上雪耻!” 魏惠王声如洪钟:“不是为寡人雪耻,是为你们自己雪耻!是为魏国雪耻!诸位爱卿,任何来犯之寇,无论他是秦人、齐人、赵人还是韩人,都是寡人的敌人,也是魏国的敌人。寡人举倾国之力,宁可粉骨碎身,不做亡国之奴!” 百官齐道:“誓死追随王上,保家卫国!” 魏惠王将目光落在朱威身上:“朱司徒,除去各地守备,还能征调多少兵马?” 朱威跨前一步,朗声禀道:“回禀王上,可征调铁骑一万,武卒四万。另有苍头十万可供征役!” “好!”魏惠王一挥拳头,“诸位爱卿,齐将田忌率兵五万来袭,寡人也有精兵五万,哪位爱卿愿意领兵御敌,雪寡人之耻?” 公子卬用肘顶下陈轸。 陈轸迟疑有顷,出列奏道:“王上,臣保举一人,可迎战齐寇!” 魏惠王看他一眼:“爱卿保举何人?” “安国君!” 所有目光落在公子卬身上。 公子卬精神一抖,出列奏道:“启奏父王,儿臣愿意挂帅出征,代父王教训齐人!” 魏惠王看也不看他,面向众臣:“还有何人领兵御敌?” 有安国君出语在前,众臣不好再说什么,面面相觑。 魏惠王转向公子卬:“安国君听旨!” “儿臣在!” “封安国君为大将军,张猛为副将,太子监军,点兵五万,迎战齐寇!” “儿臣领旨!” “王上,”朱威急了,跨前一步,“张猛驻守函谷,秦人不可不防啊!” “甚是。”魏惠王思忖有顷,朗声道,“魏赫听旨!” 公子赫出列,朗声道:“儿臣候旨!” 魏惠王:“予你两万锐卒,接替张猛,镇守阴晋、函谷关,谨防秦人,不可有失!” 公子赫道:“儿臣领旨!” “这??”朱威急了,正欲再奏,惠施扯下他的衣角。 “卬儿,”魏惠王看向公子卬,“军情火急,你速去准备,辰时点兵,卯时出征!” “儿臣领旨!” “还有,”魏惠王盯住公子卬,嘱道,“田忌精通阵法,用兵诡诈,你当小心布阵,不可轻易出击!” “儿臣谨记!” “陈轸领旨!”魏惠王看向陈轸。 陈轸跨前,拱手道:“臣在!” 魏惠王看向他:“你为随军参谋,督促安国君稳扎稳打!” “臣领旨!” 退朝之后,百官纷纷走出宫门。 朱威紧走几步,赶上惠施:“相国,王上又让安国君挂帅,你??怎就不吱一声呢?” 惠施反问他道:“不让他挂,你说让谁去挂?” “张猛。” 惠施摇头:“张猛是员骁将,做先锋可以,做副将已是高看他了。” 朱威细思一阵,竟也无话可说,喃声说道:“可??相国大人,田忌是名将,公子卬不是他的对手。” “唉,”惠施长叹一声,“要是有对手,齐王他能这么急就出兵吗?” 第043章|?陷困局魏王四战?遇黑羊庞涓受命 公子卬迫切需要一场胜仗以挽回河西之战的面子,否则,在三军中他就抬不起头来。齐人犯境无疑是个绝好的机会,再说,河西败给商鞅,而商鞅不是将,是靠诈术取胜的。如果能在两军阵上枪对枪、刀对刀地完胜田忌,他的鼻子眼儿就都是嘴了。 魏是大国,尤其是魏武卒,几十年来所向披靡,战力惊人。眼下虽说落势,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魏国的实力仍旧不可小觑。齐威王、田忌皆不是莽撞之人,足足经过一个来月的筹备、调度,方才起兵伐魏,五万大军沿济水北岸经大野泽杀向魏境。 公子卬探得明白,于辰时点兵,卯时传令三军,亲率中军主力约两万人开往边境,迎战齐军,同时任命龙豹为左军主将,提拔陈忠为副将,任命副将张猛兼任右军主将,提拔朱佗为副将,让他们各带本部人马,在黄池会合。 张猛本为西河守将,一年前被调到大梁,魏都东迁后,又被调回河西,主守阴晋与函谷,管辖阴晋、陕、焦、曲沃诸邑并函谷要冲。几番折腾,好不容易喘下一口气来,这又受命征齐,张猛无奈,只得部署好函谷防线,点齐安邑、陕、焦诸邑能战人马一万五千,启程东征。 旬日之后,公子卬的中军与龙豹的左军共三万五千开到宋地煮枣,与齐军相遇。双方接战,齐军气势冲天,挑战者连斩三名魏将。魏将面面相觑,无应战者。左军主将龙豹震怒,亲自上阵,复斩三名齐将,双方各胜一阵,鸣金收兵。 此番大战事起突然,齐军仓促征魏,魏人仓促应战,双方皆未做好充分准备,尤其是魏人。接下来数日,双方没再冲阵,各自安营扎寨,等候粮草与兵员,运筹制胜良策。 于公子卬来说,最紧要的还不只是对阵齐人,而是整合三军。河西之战,心腹爱将裴英及其部下锐卒尽皆战死,公子卬的嫡系所剩无几,而龙贾统领的河西旧部对公子卬无不失望至极,尤其是在龙贾被贬、公孙衍被逐之后,三军将士伤透了心。尤其是张猛,因为他最清楚幕后的一切,得知公子卬又拜主将战齐,心中的抗拒没得说的。公子卬通知他五日内抵达战场,张猛拖到第十日才带着人马赶到。公子卬训斥他,张猛回击出一连串理由,反驳得公子卬哑口无言。再就是龙豹,河西战后,猛将吕甲、裴英尽皆战死,龙豹脱颖而出,成为三军毫无争议的第一猛将,更因作战勇猛而在魏武卒中威望日升。公子卬手下无人,不得不用龙豹,但龙豹对公子卬的不满却是彻骨的。 大战未举,军心不稳,堪称大忌。三军聚齐,公子卬尚未理出头绪,田忌战书已到,约期斗阵。公子卬自认为对阵法颇有研究,闻知田忌善阵,早想与他一决高下,当即回下战书。 三日之后,田忌在约定场所摆出一阵,公子卬登上塔车,识出是鱼鳞阵。此阵重在正面进攻,弱在尾翼。公子卬传令魏人摆出偃月阵,加强正面防御,同时密令龙豹、陈忠引军五千绕道齐军后方,攻其尾翼。双方摆好阵势,于午时开始擂鼓,不料齐阵只擂鼓不进攻,而魏人的阵势主要在防御,也不进攻,因而现出的战场奇观是,双方鼓声大作,却无一卒搏杀。 真正的搏杀在齐阵后方。 为不闹出动静,龙豹命令魏卒脱去重靴提在手中,引五千步卒绕道三十余里,在林莽的掩饰下,秘密运动至齐军尾翼。听到前方战鼓齐鸣,龙豹传令武卒摆出箭矢阵攻击。不想齐人候的正是这个,后翼布满强弩、蒺藜及长枪,矢头遇挫。见势头不对,龙豹鸣金撤退,却是迟了,背后一阵烟尘起,数十辆战车从后面疾冲过来。战车是步卒的克星,尤其是对进攻不成、将退未退的阵形更具杀伤力。可怜五千武卒纷纷成为碾压对象,齐军后翼也顺势包抄上来,形成合围。 龙豹、陈忠及身边短兵构成一阵。龙豹奋起神威,当一辆齐车冲过来时,侧身闪过,顺手握住敌方刺来的枪头,一扯一拉,将他扯下车来,同时借力跃上齐车,拔剑刺死弓弩手,顺手将驭者踢下战车,控制住战马。其他齐车看到,纷纷围上,十几辆齐车反将龙豹围在中间。战车动弹不得,龙豹在齐卒的乱枪下左抵右挡,寡不敌众,连中数枪,歪倒在车上。就在齐卒乱搠龙豹之时,几个枪手纷纷中箭倒地,接着是驭手。齐卒正自惊惧,几人疾奔过来,为首之人是副将陈忠,手持劲弓,边跑边射,身边跟着几个长枪手护卫。 陈忠箭无虚发,连射齐车驭手,多辆齐车失控。余下溃散。陈忠几人冲到龙豹抢到的战车前面,跳上车,驾车疾驰。齐车见状复聚过来。陈忠又射几人,齐车皆不敢追,眼睁睁地望着他的战车驰往远处的树林。 可怜五千魏卒,皆被围猎,千余魏卒放弃抵抗,束手就擒。 首阵失利,折兵五千,左军主将龙豹战死。公子卬郁闷至极,闭门思索两日,摆出一阵,下战书给田忌,约他冲阵。 公子卬摆出的是太公八卦阵,吊诡的是,公子卬故意将八卦阵中的生门与死门颠倒过来,即生门为死门,死门反为生门。 魏军阵势摆好,田忌登高观阵,连瞧数日,寻到了破绽,使两员勇将各自引军五千反从两道死门攻入。公子卬见阵势被识破,紧急鸣金,阵势不战自乱,田忌乘势挥军掩杀,公子卬军溃退二十余里方才止住,若不是张猛拼死殿后,后果不堪设想。 魏军沿济水退至平丘,总算稳住阵脚。 公子卬大帐点兵,折兵两万,旅帅以上的将官阵亡过十。 眼见取胜无望,公子卬再也不敢隐瞒军情了,将战况报呈魏王,请求增兵。 魏惠王得报,急召惠施、朱威,震几怒道:“不让他攻阵,他偏不听,三战三败,折兵两万,竟还有脸要求寡人增兵!” “王上息怒,”惠施奏道,“军情紧急,可暂调守军两万驰援平丘,再征苍头补充守军!” “唉,”魏惠王长叹一声,“有此竖子,多少兵马也是无用!”转对毗人,“拟旨,调他回来!” “王上,”惠施止道,“三军不可无主啊!” 魏惠王略一思忖:“让副将张猛暂代主将。”握拳恨道,“田因齐是明欺我无人哪!” 朱威奏道:“臣保举一人,可抗田忌!” 魏惠王眼睛一亮:“爱卿保举何人?” “龙老将军!” 魏惠王的眼睛暗淡下去,半晌方道:“龙老将军虽是对手,可也太老了。” “王上,有龙老将军坐镇,军心必稳;军心若稳,齐必不撼。齐人长途奔袭,补给艰难。齐不撼我,军心自乱,持久必退!” 魏惠王看向惠施,见他点头,摆手道:“好吧,就让老将军出马!” 朱威领命,起身欲走,魏惠王摆手:“慢!” “王上?” 魏惠王缓缓起身,长叹一声:“还是寡人去请吧!” 龙家宅院里,正堂已被改成灵堂,几个女人跪在地上呜呜咽咽。 一个年约十三岁的男孩子眼中却无泪水,只将两只大眼久久凝视供在案上的一柄满是血污的宝剑和头盔。 突然,那孩子噌噌几步蹿上灵堂,取下头盔和宝剑,动作麻利地戴上头盔,拿起宝剑,飞也似的冲出院门。 这一幕被不远处的老家宰看到,大叫一声:“天哪,小少爷拿剑跑了!” 几个仍在伏地悲泣的女人抬头一看,头盔和宝剑不见了,一下子呆在那儿。 一个女人尖叫一声“虎儿”,晕厥于地。 另一个女人拔腿就朝门外追去,边追边喊:“虎儿,虎儿,快回来!” 龙虎早已跑到大门外面,刚好撞在已经下车、正向大门走来的魏惠王身上。 朱威眼明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前,将龙虎拦腰抱住。 看到他身上带血的宝剑和头盔,魏惠王面色发白,额头沁出汗珠。 朱威急问:“虎儿,你怎么了?” 龙虎拼命挣扎:“朱伯父,你别拦我,我要去杀齐人,替先父报仇!” “先父?”朱威震惊,“你父亲他??” 朱虎泣道:“朱伯父,先父他??战死在煮枣??” 魏惠王定下神来,以袖拭汗:“朱爱卿,这是谁家的孩子?” 朱威已从龙虎的话里明白发生什么了,泪水流出:“回禀王上,是龙老将军的孙子。老将军的爱子龙豹是左军主将,为国捐躯了。” 魏惠王掉下泪来,上前拉过龙虎:“孩子,来,随寡人寻你爷爷去。” 魏惠王、朱威跟着龙虎来到后院的演武场上,远远看到草地上插着一支丈八长枪,长枪下面,白发苍苍的龙贾席坐于地,双目紧闭。 朱威上前一步:“龙将军,你看谁来了?” 龙贾依旧一动未动。 “龙将军,是王上,王上看你来了。” 龙贾依旧闭着眼睛,好半晌,两行泪水流出,缓缓说道:“朱大人,莫开玩笑了,老朽只想静一会儿。” “龙将军,”朱威声音更咽,“朱威??朱威怎能在这个时候开玩笑呢?你睁眼看看,王上真的看你来了。” “王上不会来的。”龙贾缓缓摇头,“龙贾老了。” 朱威又要说话,魏惠王摆手止住,在龙贾对面盘腿坐下:“龙将军,魏罃愧对你了。” 龙贾打个愣怔,睁开一双老眼,看到果是惠王,忙跪地叩道:“王上??” 魏惠王起身,扶起他:“老将军免礼。” 龙贾更咽:“王上??王上,真的是王上??” 魏惠王以袖拭泪:“老将军,令郎为国捐躯,过在寡人哪!” 龙贾泣不成声:“王上??” “唉,”魏惠王长叹一声,“一路上细听朱爱卿之言,寡人始知河西真相。八万精兵,几百里河山,寡人的多年心血,竟在数日之间毁于不肖子之手,寡人却不自知,竟然听信不肖子之言,迁怒于老将军。龙老将军,寡人??寡人当有今日之辱啊!” “有王上此言,龙贾九死无憾矣。老臣有一言,早想讲给王上。” “寡人今日来,就是想听听老将军的声音。” “魏为四战之地,四邻皆强,不可轻动刀兵啊,王上。老臣守疆多年,只明白一个事实:魏之敌,不在齐人,不在赵人,更不在韩人,只在秦人!” “惠相国也是这么讲的。寡人听取相国之言,亲赴徐州,本欲结好田因齐,共抗秦人,不想却又自取其辱。田因齐兴兵犯境,寡人是可忍,孰不可忍哪!” “纵使抗齐,也不可使安国君为将。” “唉,”魏惠王叹道,“事已至此,不说他了。老将军,前方战事,如何是好?” 龙贾朗声道:“老臣不才,愿替王上分忧!” “老将军,如果寡人所记不错的话,你该年届花甲了吧?” “臣刚刚活足一个甲子。” “寡人本该让你颐养天年才是,可??” 话音未落,家宰领着一名军尉急急走进。 “报,边关火急军情!”军尉双手呈上三份急报。 魏惠王逐个拆看,拆一个,扔一个,神色大变。 朱威从地上拾起急报,匆匆一看,对龙贾道:“秦兵夜袭函谷,函谷失守,阴晋守军回救,在潼关遭到伏击,阴晋失陷,阴晋守军八千、函谷守军五千悉数以身殉国。南线,韩军两万犯我舞阳,北线,赵军三万犯我朝歌,守军皆在苦力支撑。龙将军,我们当真是四面皆战了。” “这正是龙贾担心之事。”龙贾应道,“王上??” 魏惠王看向他:“老将军请讲。” “还能征集多少兵马?” 魏惠王的目光移向朱威:“朱爱卿?” 朱威迟疑一下:“最多四万。” “王上,”龙贾转向惠王,“将这四万交给老臣吧!” 魏惠王点头,正襟危坐:“龙贾听旨!” 龙贾叩拜:“臣在!” “封龙贾为大将军,总司全国兵马!免公子卬大将军职衔,押送大梁问罪!” “臣领旨!” 受命于危难,龙贾点齐四万兵马,分作三路,一万增援陕、焦、曲沃三邑,确保崤关不失,一万增援朝歌,五千驰援舞阳,自带一万五千赶赴平丘。同时,魏惠王使毗人亲至平丘,将公子卬押入囚车,解回大梁。 龙贾与张猛合兵一处,依地势扎下阵势,任凭齐兵每日叫阵,坚守不战。 田忌原本只带五万人马,经此几战,折兵亦近两万。因是仓促征伐,后勤供应捉襟见肘,渐显不支。田忌正自着急,齐威王加派援军三万,大量辎重随之而来。 田忌得到后援,发起猛攻。张猛所部连败数阵,士气低落,龙贾带来的一万五千全是守御兵卒,多数没有上过战场,加之装备不足,在齐人猛烈攻击下,左抵右挡,终是不敌。龙贾传令张猛带兵撤过济水,自率五千兵士断后,不想齐人突出奇兵,截断后军,反将龙贾团团围住。 到处都是冲杀声。龙贾立于战车上,舞动长枪左冲右刺,连挑数将,终归体力不支,多处受伤,身边魏卒渐战渐少,情势万分危急。就在龙贾万念俱灰,欲拔剑自刎时,西南方杀声震天,朱佗、陈忠率死士冲入,救出龙贾部众,杀开血路,冲到济水岸边。朱佗保护龙贾涉水,陈忠断后。 齐人追至岸边,见陈忠亲率一排弓弩手站在水中,个个弯弓搭箭。齐兵中有人识出陈忠,晓得他的箭法,无人再敢下水。 这场大战,双方人马尽皆拼命,直杀得天昏地暗。 济水岸边一棵高大的槐树顶部,庞涓静静地站着,望着朱佗等保护龙贾仓皇涉济水,微微摇头,叹道:“龙老将军,你是真的老了!” 张猛引众退至黄池,沿济水南岸布防,使快马向大梁禀报战况。 魏惠王凝视战报,目光呆滞,良久,抬头扫向惠施、朱威、陈轸和太子申,不无哀伤地长叹一声:“唉,诸位爱卿,难道寡人真的走到山穷水尽、割地求和这一步了吗?” 几人面面相觑。 陈轸跨前一步奏道:“王上,臣访到一个异人,说有奇策破敌。” “快,”魏惠王急切叫道,“宣他觐见!” 陈轸击掌,毗人领进一个术士。 术士趋前,叩道:“草民叩见大王。” 魏惠王打量他几眼:“听说上仙有破敌良策,可否说来?” “启奏王上,”巫士应道,“魏国开挖鸿沟,截断龙脉,戾气上冲于天,触犯战星,战星降罪,魏国故而屡战屡败。” 朱威震怒,正欲发作,却见惠施微闭两眼,面上一无表情。 朱威强自忍住,看向惠王。 惠王非但没有怒容,反而听进去了,连连点头:“嗯,上仙所言有理。大魏武卒数十年来所向披靡,可自开挖鸿沟以来,真还是屡战屡败呢。请问上仙,可有破解之法?” “草民有一方,可破解此厄。” “上仙请讲。” “再出战时,王上若得黑山羊之血祭祀将旗,大魏武卒就将重获神力,扭转战局。” “朱爱卿,”魏惠王转向朱威,“速找黑山羊来!” “回禀王上,”朱威锁起双眉,“中原之地,山羊皆是白色,臣不曾听说有黑山羊。” “是吗?”魏惠王略略一顿,转对毗人,“拟旨,张榜天下,无论何人,有进献黑山羊者,赏金一百两!” 一只羊即赏金百两,朱威瞠目结舌。 “王上!”惠施慢慢睁眼。 “相国请讲。” “王上既赏百金于羊,何不再赏几金于人呢?” “惠爱卿所言甚是。”魏惠王再下旨意,“再加一榜,无论何人,凡能击退来犯之敌者,寡人不问出身,册封大将军,食邑万户!” 陈轸带术士回到府中,刚刚落席,就见一辆马车在府前停下,戚光风尘仆仆地走进府中。 陈轸劈头责道:“怎么现在才回来?” “回禀主公,”戚光伏地叩道,“两国交战,齐人盘查甚紧,小人绕道韩国,方才脱身。” “查出因由了吗?” “查出了,就是那个姓庞的。是他拦下齐王车驾,不知嘀咕些什么,齐王就此变卦了。” “庞涓那厮??”陈轸眉头紧皱,“人呢?” “齐王封他上卿,被他婉言谢绝。又赐他百金,他也坚辞不受。” “什么?”陈轸大是震惊,“谢绝上卿之位,不受百金之赐!此人有何本领,竟然如此逞能?” “小人打探过了。过去三年,庞涓在云梦山中拜到异人为师,想是学到一些本领。” “异人?什么异人?” “小人不知。” “云梦山?”陈轸喃喃重复一声,转对术士,“上仙可知此山居何异人?” 术士略想一下,抬头道:“莫非是鬼谷子?” “鬼谷子?”陈轸怔了,“在下未曾听说。上仙可知此人?” “略有所闻,”术士点头应道,“多年前曾听家师讲起,说此人已经得道,本领了得。”略顿一顿,有些纳闷,“据家师所讲,鬼谷子不问世事,向不收徒,怎又突然收徒了呢?” 看来情势远比预料的严重。陈轸变了脸色,看向戚光:“那厮不在齐国做官,也不受齐王厚赏,必是寻仇来了。戚光!” “小人在。” “速去安排,多派人手盘查那厮,府中昼夜巡防!” “主公放心,”戚光咬牙恨道,“只要此人敢到大梁,小人定叫他身首异处!” 大梁闹市区,两张榜文一左一右悬于告示墙上,一张是求羊的,一张是求贤的。羊赏百两黄金,贤列将封侯。榜文两侧,各有四名卫士持戟而立,观榜者人头攒动。 人群里,一身富商打扮、头戴油毡帽的庞涓挤到榜前,细读榜文,大吃一惊,忖道:“先生临别赠言‘遇羊而荣’,这羊真就来了!嗯,既有此语,我且不忙揭榜,再候一时,看有黑山羊否。” 正在此时,丁三领着几个凶徒匆匆走来。快要走到时,丁三喊住众人,嘀咕几句,众人分头挤进人群,挨个验看。 庞涓斜眼看到,嘴角浮出一丝冷笑。 告示墙前,众人挤挤搡搡,大呼小叫,七嘴八舌: “俺不识字,听说这里悬赏百金,大王要的是啥金贵物件?” “黑山羊,你家有吗?” “黑山羊?千里马才值五十两金子,一只羊如何能值一百两?” “喂,这位大哥,你再看看,白山羊要不?我有五十只白山羊!” “榜上写的是黑山羊,若要白山羊,还用张榜吗?” 众人哄笑起来。 旁边一个白须老人听得明白,径上前去揭下羊榜。众人雀跃,看守羊榜的四名卫士拿住老人。 一名卫士道:“老丈,你家可有黑山羊?” “瞧你说的!”老人白他一眼,“要是没有羊,我老汉哪敢揭这王榜?我那头黑山羊是老羊前年生的,村人都说黑羊不吉利,拉到街上也没人要,过年时,老汉本想杀它,却也害怕冲撞灾星,就放了它,一直养到现在。大王若要,你们随老汉拿去就是。” 四个卫士大喜,押解老人去取黑山羊。 望着远去的卫士和老人,庞涓自语:“看来,该我撕榜了。” 庞涓走上前去,正要去扯另一张榜文,其中一个见过庞涓的打手大叫一声:“快,他在这儿!” 几个凶徒闻声赶来,散成扇形围向庞涓。 众人大惊,纷纷躲开。 庞涓早已今非昔比,根本没将这几个瘪三放在眼里,瞧也不瞧他们,径自走向榜文。为首一人举剑冲上,眼看就要刺中庞涓,庞涓闪电般抽出宝剑,身子一闪,一道白光过去,那人不及叫喊,已是身首异处。其他凶徒见状,反身欲走,庞涓赶上,“唰唰”两剑,又有二人倒在地上。丁三见抵不住他,带着剩下的两人撒丫子跑了。 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看守榜文的四名卫士看得呆了,正自发愣,庞涓飞身榜前,伸手一扯,将那榜文揭到手中。 众卫士回过神来,持戟围拢过来。庞涓将剑“啪”的一声掷于地上。四卫士一拥而上,将庞涓拿住,簇拥他走向王宫。在场的戚光目瞪口呆,不敢近前。 众卫士将庞涓押到王宫,牵羊的老人也赶到了。早有人报知朝廷,魏惠王听到两榜均有人揭,大喜过望,传召二人觐见。众卫士押着庞涓二人走进殿中,陈轸见是庞涓,心头一凛。 庞涓扫一眼陈轸,又看一眼老汉手中所牵的黑山羊,底气十足,嘴角浮出一丝冷笑。 庞涓二人走到殿前,叩道:“草民叩见陛下。” 魏惠王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在那只黑山羊上,捋须点头:“呵呵呵,黑得像炭啊!来人,赏老丈百两黄金!” 老丈叩道:“草民谢大王赏。草民孤老一人,常居山野,要金子无用,请大王收回。” 老丈拒领重赏,倒让惠王大吃一惊:“老丈不必客气,寡人悬赏在先,怎能言而无信呢?” 老丈再叩:“大王言出必行,草民心领了。大王定要赏赐,草民愿将赏金转赠前方杀敌勇士。” “好!”魏惠王震几而起,连声赞道,“好好好,寡人代前方将士谢老丈捐赠!御史大夫!” 御史跨前奏道:“臣在。” “将老丈的忠君义举载入史册,晓谕全国臣民!” “臣遵旨!” 老丈又叩:“大王,草民告退。” 魏惠王朝老丈深深一揖:“魏罃恭送老丈。” 御史示意,两名卫士引领老丈及黑山羊徐徐退出。 既有黑山羊,又有好臣民,魏惠王心情甭提多高兴了,面带微笑地转向庞涓:“请问贤士尊姓大名,家居何地?” “回禀大王,”庞涓叩道,“草民姓庞名涓,安邑人氏。” “好好好,”魏惠王愈发开心了,“庞子原是寡人子民,真是天助我大魏呀。众寇犯境,齐师猖獗,寡人张榜求聘退敌贤才。庞子自揭榜文,必有退敌良谋,寡人洗耳恭听!” “回禀大王,莫说是击退齐师,纵使我王荡平天下,庞涓也视若寻常。” 庞涓言辞托大,即使惠王也是一怔:“哦?” 陈轸瞧准时机,出列奏道:“王上,臣有奏!” “爱卿请讲。” “此人是奸细,王上不可轻信!” “哦?”魏惠王倒吸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盯向庞涓,而后转向陈轸。 “臣查明,正是此人为齐王出谋划策,才使齐王改变初衷、羞辱我王!” 魏惠王震惊:“真有此事?” “千真万确呀,王上!”陈轸得了话语权,侃侃说道,“此人原为安邑无赖,为人凶狠,三年前杀死王上曾经召见过的渔人和樵人,抢走王上犒赏的金子,不想却被臣的护院罗文发现,他又杀死护院并数名家丁,逃之夭夭。数月之后,此人潜回臣府,再次图谋不轨,被臣拿住送官,押入死牢,不料他又从刑狱里逃走,不知去向。臣奉诏出使临淄,返回途中,亲眼见他潜往齐境。王上会徐州与齐相王,齐王态度大变,臣起疑心,使人赶赴临淄,由相国邹府里查出真相,是此人当街拦下齐王车辇,被齐王带至宫廷,密谋多时。齐王封他为上卿,被他谢绝。齐王又赏他百两足金,他也推辞不受。此后数日,此人一直待在齐王宫中,与齐王朝夕相处。齐王态度大变,想是受到此人蛊惑!” 陈轸一口气讲出这些,莫说是魏惠王,即使朱威、惠施等朝臣,也是惊得呆了,无数道目光如看奇人一般射向庞涓。 “大胆狂徒!”魏惠王拍案喝道,“难怪寡人在徐州受辱!来人,拿下逆贼!” 众卫士上前拿住庞涓,将他五花大绑起来。 因有鬼谷子的偈语“遇羊而荣”,又有鬼谷里的三年历练,庞涓非但未显惊惶之状,反倒仰天长笑数声:“哈哈哈哈——” “逆贼,”倒是魏惠王怔了,“你已死到临头,因何发笑?” “庞涓在笑魏国。”庞涓朗声应道,“朝无能臣,国无良将,小人当道,贤臣塞言,四面受敌,存亡系于一线。庞涓应诏揭榜,前来相助,却遭杀身之祸。如此国家,岂不可笑?” “大胆狂徒,”陈轸厉声喝道,“杀人越狱当是死罪;卖魏求荣、里通外敌,当是灭门;咆哮朝廷,嘲笑大王,当诛九族!”又转向魏惠王,拱手,“臣奏请王上,速将此贼推出午门,凌迟处死,以儆效尤!” “准奏!”魏惠王摆手,“将逆贼庞涓推出午门,凌迟处死!” 庞涓又出一声长笑,高声叫道:“魏国上昏下昧,何能不亡啊!” 魏惠王愈加震怒,大声喝道:“将此贼推出去!” 众卫士推动庞涓,眼看就要走出殿门,后面传来一个声音:“慢!” 卫士停步。 惠施出列,徐徐奏道:“王上,臣有奏!” 魏惠王余怒未消:“说吧!” “庞涓说得是。王上张榜求贤,庞涓揭榜应征,合情合理。如果王上就此杀之,只怕天下士人闻之心寒哪!” “这??”魏惠王冷静下来,语塞。 “王上,按照大魏刑律,庞涓是否有罪,应由司徒府三堂会审,方能定夺。莫说是个揭榜士子,纵使苍头百姓,生死大事,凌迟酷刑,也不可据一面之词匆忙定之。” 惠施所言有理有据,不急不慌,众臣莫不点头称是。 “王上,”陈轸急了,“庞涓集数罪于一身,实为十恶不赦之徒,依律当斩。如果放他,就是姑息养奸啊!” “请问陈上卿,”惠施突然转向陈轸,一反往日温恭之色,义正词严,“如果庞涓卖魏求荣,何以放着齐国的上卿之位不做?上卿贵为王使,得百金欣然受之,招摇过市,沾沾自喜,庞涓身为子民,却视百金如粪土,又作何解?齐军屡战屡胜,魏军屡战屡败,庞涓如果真心卖魏,为何不去顺势助齐,反来逆势揭榜退敌呢?” 陈轸面红耳赤:“你??” “陈上卿,”惠施一字一顿,不依不饶,“国家有难,我等身为朝廷重臣,应替王上分忧,不可嫉贤妒能,混淆视听,误国害民哪!” 惠施犀利的言辞如重锤一般一字一字敲打下来,陈轸只觉得骨头缝里一阵冰凉,当下跪叩于地,泣道:“王上,臣??臣??一片忠心,日月可鉴啊!” 魏惠王这也看出个中蹊跷,摆手说道:“陈轸,你退下吧!” “王上??”陈轸磕头如捣蒜。 “退下!”惠王转头,不再看他。 陈轸泣道:“臣告退。”缓缓起身,一步一步地退出朝堂。 陈轸退到殿门处,庞涓声音阴冷、低沉:“姓陈的,你给我等着!” 陈轸打个寒噤,转个身,匆匆去了。 看到陈轸走远,魏惠王转对卫士:“为庞子松绑!” 卫士松绑。 庞涓上殿,叩拜于地:“庞涓谢大王不杀之恩!” “庞子受惊了。”魏惠王放缓语气,“大敌当前,庞子有何退敌良策,可否言于寡人呢?” 庞涓环视朝堂:“大王可否屏退左右。” “诸位爱卿,退朝!” 众臣退朝。 魏惠王转对惠施、朱威:“惠爱卿、朱爱卿留步。”说完引着三人径至御书房。 惠王坐定,庞涓扑地跪下,叩道:“草民庞涓叩见王上!” “庞子请起。”魏惠王微微摆手,“此处再无外人了,惠相国、朱爱卿是寡人的左膀右臂,庞子有话,但讲无妨。” “谢王上。” 庞涓起身,朝惠施深深一揖:“庞涓谢相国大人出言相救之恩。” 惠施还过一礼,问道:“请问庞子,你与上卿可有过节?” “回相国的话,”庞涓应道,“先父原是周室缝人,三年前,陈轸请先父为王上缝制王服,先父以为不合礼制,坚拒不做,陈轸遂将先父囚于私牢,庞涓去救先父,不想中他埋伏,死战得脱。在外浪迹数月之后,庞涓再次潜回,欲救先父,陈轸以先父性命要挟,将涓擒住,然后又不守诺言,杀死先父,将涓投入大狱。庞涓无奈,只好越狱潜逃,进山拜师学艺??” 庞涓一席话,听得魏惠王目瞪口呆,许久,方才缓过神来:“难怪陈轸欲置庞子于死地,原有这个因由!” “启奏王上,”朱威见时机已到,拱手奏道,“臣已查实,眠香楼灭门一案,实系陈轸勾结秦使所为,后又栽赃嫁祸于公孙衍,逼迫公孙衍逃至秦国。” 魏惠王怒从心头起,将拳头重重砸在几上,咬牙喝道:“陈轸逆贼,寡人待他不薄,他却屡害寡人,罪不容赦!朱爱卿,捉拿陈轸一门,押入死牢,抄没全部资财!” 朱威领了旨意,安排抓捕陈轸去了。 魏惠王转向庞涓,深揖一礼:“寡人受奸人蒙蔽,差点误杀忠良,请庞子宽恕。” 庞涓泣拜:“大王查办奸贼,为涓报杀父之仇,便是涓再生父母。自今日始,涓之躯属于王上。只要王上一声旨意,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魏惠王起身,亲手扶起他:“庞子有此忠心,寡人幸甚!魏国今已危在旦夕,庞子可有良谋?” “危在旦夕?”庞涓重复一句,略顿一顿,做惊讶状,“王上何说此话?” “唉,”魏惠王长叹一声,轻轻摇头,“庞子也都看到了,齐从东方来,秦从西方来,赵从北方来,韩从南方来,魏国四面皆战,寡人既无可战之卒,更无御军之将,岂不是危在旦夕呀?” “王上过虑了。”庞涓拱手道,“就眼前局势来说,魏国非但没有危在旦夕,反而是适逢良机,可喜可贺呢!” 听闻庞涓此言,即使惠施,心中也是一震,两眼直盯庞涓。 魏惠王不可置信道:“寡人适逢良机,可喜可贺?” “正是。”庞涓侃侃言道,“昔年文侯之时,西有强秦,南有蛮楚,北有悍赵,东有劲齐,四邻觊觎,形势一如今日一般岌岌可危。然而,文侯振臂一呼,乐羊举枪而天下惊,吴起挺戟而诸侯惧,大魏历世三代,开疆拓土,东征西战,成就数十年霸业,天下莫不唯命是从!” 庞涓重提先君的赫赫功业,魏惠王听得心情激动,转而想到眼前处境,却又黯然神伤,摇头叹道:“唉,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眼下强敌犯境,寡人??”说不下去了。 庞涓朗声道:“大王,在草民眼中,并无强敌。” 魏惠王抬头望着庞涓,口中不由自主地“哦”出一声,不无疑惑地看向坐在左前侧的惠施。 惠施眼睛微闭,似乎没有看到他的疑惑,也没有听见庞涓在说什么。 庞涓端起摆放在几前的一杯茶水,轻啜一口,抬头望着惠王,朗声说道:“在草民眼中,大王所说的强敌,不过是一堆行尸走肉!” 见庞涓言语愈加托大,魏惠王愈加疑惑,再次“哦”出一声,身子朝后微微一仰,眼睛也如惠施一般微微闭上。 庞涓并不急于说话,端起茶杯,再次轻啜一口,细细品过,缓缓放下茶杯:“请王上屏气凝神,听草民一言。” 魏惠王的眼皮抬也不抬:“说吧。” “草民以为,”庞涓把握住节奏,“眼下四邻犯境,却无一处可惧。赵、韩与魏同为三晋,唇亡齿寒之理,他们不会不知。此番出兵,无非是逼迫王上放弃王号,断无灭魏之念;秦人旨在打通东出之路,今得阴晋、函谷,于愿已足,不会再有大举。唯齐公不识时务,欺魏无人,视我为案上肥腻,欲一口吞之。王上只需击溃田忌,其余三国必将不战自退。” “庞子所言甚是,可??”魏惠王睁眼看向庞涓,“如何击溃田忌,正是寡人所愁之事。” “草民敢问王上,是想活擒田忌呢,还是要了他的脑袋?” 魏惠王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盯住庞涓:“庞子?” “王上,”庞涓神态郑重,“草民在候旨意呢?” “这??当然是活擒了!” “王上若是信得过草民,草民定在一个月之内将他绑缚殿前,听凭王上处置!” 魏惠王目瞪口呆,良久,看向惠施。 惠施睁开眼睛,望向庞涓:“方才听庞子说,庞子越狱之后拜师学艺,敢问庞子师从何人?” “禀相国,”庞涓朗声应道,“庞涓越狱之后,前往云梦山修习兵法,得鬼谷先生亲传。” 惠施震惊:“可是云梦山中的鬼谷子?” “正是恩师!” “王上,”惠施转对惠王,“据臣所知,云梦山鬼谷子堪称天下第一奇人,文韬武略无所不通,庞子能够拜他为师,适才所说,或非戏言。” “哈哈哈哈,”魏惠王长笑数声,“田因齐虚上卿之位,未得庞子。寡人得之,实乃魏之大幸。请问庞子,若破齐人,你需多少兵马?” “三万足矣!” “这??”魏惠王惊道,“齐有大军七万,田忌更是名冠列国,庞子你??” “军无戏言!” “好吧!大梁尚有守城锐卒三万,寡人全部予你!” 庞涓起身,三拜之后,缓缓说道:“草民谢王上隆恩。只是??” “庞子请讲。” “大梁守军尚需守护大王安全,草民不敢擅用。” “唉,”魏惠王长叹一声,“不瞒庞子,除此之外,寡人实在无兵可调了。” “龙将军处不是尚有雄兵数万吗?” “唉,”魏惠王复叹一声,摇头道,“据龙将军战报,前方将士已不足四万,且连战皆败,士气低落,不堪大用了。” 庞涓微微一笑,拱手道:“草民恳请王上,暂将龙将军麾下兵马调拨三万,交给草民!” “你是说??”魏惠王吸一口气,“就用龙将军的溃兵?” “在草民眼中,并无溃兵。” “好。”魏惠王略一思索,对毗人道,“拟旨,封庞子为龙将军帐前先锋,准允统兵三万。破敌之后,另行封赏。” 陈轸匆匆回到府中,戚光、丁三已迎上来,正欲禀报庞涓之事,却听陈轸急切吩咐:“快,取几箱金子来!” 见主公一脸惧色,戚光已知出事,再无多言,匆匆走进库房,使人抬出几箱金银珠宝,套上两辆轺车,放好乘石,轻声问道:“主公欲去何处?” 陈轸跳上车子:“韩国,快走!” 戚光略想一下,跳上装金子的轺车,转对候在一边护送的丁三道:“主公出使韩国,我也得去。家中之事,托付你了。” 丁三应道:“戚爷放心。” 戚光拉紧缰绳,扬鞭喝叫一声,驾车直奔南门而去。 二人走后不到半个时辰,白虎引兵至,将上卿府四面围定,破门而入。丁三急带家丁赶来,见到这个阵势,惊道:“白少爷?” 白虎喝道:“拿下!” 众兵卒不由分说,一拥而上,拿住丁三和众家丁。丁三一边挣扎,一边大叫:“反了!反了!你们睁眼看看,这儿可是上卿府,你们还想活命吗?” 白虎冷笑一声:“拿的就是上卿,搜,一个也不许放过!” 众兵丁答应一声,四下扑去。不消一刻,上卿府中所有人员皆被押送过来。 一个军尉禀道:“报,府中人丁全部在此,不见陈轸、戚光!” 白虎走到丁三跟前:“陈轸何在?” 丁三硬着脖子,死也不说。 白虎盯他一眼,转问一个家丁。 家丁两腿打战,结巴道:“不久前出??出门去了。” 白虎厉声问道:“哪儿去了?” “说是出??出使韩国。” 白虎对军尉道:“快,通报四门,查他往哪儿逃了,务必追捕归案!” “下官遵命!”军尉急急出去。 白虎对着仍旧站在原地的众军卒道:“愣什么?抄家!” 众军卒应一声,四下扑去。 陈轸、戚光驰出南门,行不过数里,来到一个十字路口,陈轸猛地想起什么,对戚光道:“老戚,姓庞那厮师从云梦山的鬼谷子。我想去趟山里,摸清他的底细,你带这些珠宝先走,过韩境前往洛阳,寻个客栈等我,一月之后我们在那儿会合。” 戚光点头。 陈轸跳上后面一辆车子,驱车向东驰去。 陈轸走后不到半个时辰,身后有马蹄声传来,戚光回头一看,但见烟尘滚滚,两辆战车追上来。戚光脸色陡变,驱车狂奔,将到边关时终被追上,解回大梁。 与此同时,司徒府出具告示榜,四处缉拿陈轸。 济水宛如一条宽大的银带,在黄池北侧打了个弯,向东南流去。 济水两岸,魏军沿南侧,齐军沿北侧,各呈“一”字形排开。 齐军阵前,先锋赵冲引领数千甲士擂鼓叫阵。魏军辕门前面,一面写着“大将军龙”的大旗在辕门外面随风飘动。大旗下面,一个巨大的藏青色“免战”牌高高挂起,魏军副将张猛两眼冷漠,手中的长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一排将士全副武装,手持弓弩,全神贯注地望着河水对岸的齐军。 向晚时分,张猛望见齐军收兵,正欲回营,一行数车疾驰而来,在辕门前勒住马头。张猛认出其中一人是毗人,传令开门。 毗人引庞涓等走进辕门,直赴中军大帐。 帐中,身负重伤的龙贾躺在榻上,几名军医候在一边,小心翼翼地为他清洗伤口,敷药煎汤。龙贾脸色蜡黄,额上汗水流淌,似在强忍创口剧痛。 张猛走进,在龙贾跟前轻声道:“龙将军,王上使内宰看望您来了。” 说话间,毗人已进帐中。 龙贾挣扎一下,尝试坐起。 毗人疾步上前,按住他道:“龙将军,请躺下。” 龙贾躺下,喘气道:“龙贾有负王上重??重托,愧对王??上??” 毗人安抚道:“老将军,王上特命在下看望将军。” 龙贾泪水流出:“唉,老了,龙贾老了。龙贾对不住王上啊!” “龙将军安心静养,”毗人从袖中摸出诏书和调兵虎符,“王上已委派先锋将军一名前来助战,这是诏书和虎符,王上要将军暂将帐前兵马调拨三万交给先锋庞涓,由庞将军先驱破敌。” 龙贾心头一怔,含泪道:“末将领旨。庞先锋??人呢?” “就在帐外。” 龙贾喘息一下,转对张猛:“有请??先锋将??将军!” 张猛朝帐外叫道:“大将军有请御敌先锋进帐!” 一身戎装的庞涓走进帐中,在榻前叩道:“末将庞涓叩见大将军!” 龙贾轻喘几下:“庞??庞将军,免??免礼。” 庞涓依旧跪在地上:“末将谢大将军厚爱。” 龙贾转对张猛:“张将军,为庞将军介绍情势。” 张猛应过,转对庞涓道:“庞将军,田忌大军七万,沿济水北岸下寨。我军连败数阵,士气大挫。眼下虽是汛期,但这一带河床甚宽,水流平缓,深不过胸,齐兵可涉水而过。眼下情势??” 庞涓截住话头:“张将军不必多说,眼前情势,在下尽知。” 张猛怔了,看向龙贾。 龙贾眉头微皱,喘气道:“张将军,点兵三万,交给庞将军。” 张猛迟疑一下:“回禀将军,除去伤残,我能战之士,已经不足三万了。” 龙贾轻叹一声,微闭双眼:“既然如此,就全部交给庞将军吧。” “末将遵命!” 庞涓朝龙贾拱手,朗声说道:“末将谢龙将军信任!龙将军安心养伤,庞涓誓于旬日之内,将齐将田忌绑缚入帐,请大将军发落!” 听闻此话,龙贾睁开眼睛,凝视庞涓半晌,缓缓说道:“庞将军,老朽累了。” “大将军静心养伤!庞涓告辞!”庞涓再拜,缓步退出。 望着他的背影,龙贾缓缓摇头,轻叹一声:“唉,若是公孙衍说出此话,老朽或可相信。” 先锋帐外,军乐声中,两名军卒将一面写有“先锋庞”的藏青色大旗徐徐升起。 见旗子完全升起,庞涓转对候于一侧的参将道:“在旗下搭个祭坛。” 参将应过,吩咐军卒在旗杆下面搭起一个简易祭坛,庞涓使人牵来那只准备献祭的黑山羊,将它拴在祭坛下面,并在它跟前放上一篮青草。 看会儿黑羊安闲吃草,庞涓脸上浮出笑,迈步走进三军副将张猛的营帐,单膝跪地,朗声禀道:“禀报副将,先锋庞涓准备就绪,可以点卯了!” 张猛点头,传令诸将至先锋帐前点卯。 不消半个时辰,三军诸将纷纷赶到先锋帐前,不无狐疑地走进帐中。 副将张猛坐于主位,庞涓作陪。一阵鼓响,张猛拿过花名册逐一点将,点毕,朗声说道:“诸位将军,传大将军令!” 诸将“唰”地站定,而后单膝跪地。 张猛朗声说道:“大将军令,自今日起,三军将士悉听御敌先锋庞涓调遣,违令者斩!” 众将皆吃一惊,纷纷将目光投向庞涓。 庞涓站起身子,朝诸将拱手:“御敌先锋庞涓见过诸位将军。” 众将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望向张猛,无一人理睬庞涓。 庞涓正自尴尬,张猛迟疑一下,缓缓离开主位,走到众将前面,在首位站下,单膝跪地:“末将张猛叩见先锋将军,请将军发令!” 众将见状,只好齐声说道:“末将叩见先锋将军,请将军发令!” 庞涓走过来,亲手扶起张猛,又将诸将一一扶起,朝众人深鞠一躬,朗声说道:“庞涓谢诸位将军抬爱!” 众将皆道:“请先锋将军发令!” 庞涓朗声说道:“庞涓无令可发,只求诸位将军一句回话!” 众将异口同声:“请将军发问!” 庞涓沉声问道:“诸位将军,想打一场大胜仗吗?” 三年来,魏军几乎是每战必败,三军诸将无不憋着一肚子火,哪个不想打场胜仗?然而,打胜打败不是想与不想的事,在诸将看来,庞涓此问简直可笑,因而谁也没有开口。 见无人应声,庞涓提高声音:“诸位将军难道不想打胜仗吗?” 又是一阵沉默。 场面正自尴尬,一条腿上裹着伤带的左军副将陈忠冷冷应道:“回先锋将军的话,这里没有一人愿打败仗!” “好!”庞涓看他一眼,朗声接道,“既然无人愿打败仗,自今日始,庞涓定与诸位只打胜仗!” 此言简直是将牛皮吹上了天,众将再次缄默。 右军副将朱佗冷笑一声,揶揄他道:“先锋将军,如果能够只打胜仗,大家做梦也会笑醒的!” 听闻此言,诸将纷纷交头接耳,言语表情不无嘲弄。 庞涓斜他一眼,缓缓说道:“庞涓以苍天的名义保证,诸位一定会在梦中笑醒。” 朱佗直盯住他:“末将敢问一句,先锋将军拿什么保证?” 庞涓抬起手来,指指自己的脑袋:“就拿这个!” 众将见他押上脑袋,谁也不再说话。 庞涓略略一顿,缓缓说道:“诸位将军,你们也许听说了,不久之前,王上在大梁张悬王榜,招募破敌之人。在下不才,斗胆揭榜,得蒙王上恩宠,授予先锋职衔,受命破敌。”又指下自己脑袋,“诸位将军,自揭下王榜之时起,在下就押上这个了!” 王榜之事早已闹得沸沸扬扬,众将大多知晓。揭下王榜而不能破敌,即使疆场战不死,未来结局也只能是一个。 见众将再无他话,庞涓轻轻咳嗽一声,接着说道:“诸位将军定想知道,在下本为一介草民,何德何才,竟敢冒死去揭王榜?” 这也正是众将想知道的,无不瞪大眼睛看向庞涓。 “不瞒诸位,”庞涓扫视他们一眼,侃侃言道,“一个月前,在下路过宿胥口,感觉困乏,就在一棵大树下小酣。刚刚躺下,似睡非睡之际,在下突然看到一人从天而降,正自惊异,那人径直飘落于在下跟前,端坐于地,缓缓说道:‘庞涓,听说你一向敬服本将,今日见到本将,还不叩拜?’在下定睛一看,来人竟是在下平生最最崇敬的吴起将军,当即叩拜。吴起将军又道:‘庞涓,魏国有难,魏王不日将在大梁张榜求募破敌贤才。本将受上天之命,晓谕你去大梁揭榜,辅佐魏王陛下,重振大魏雄风。’在下叩道:‘吴起将军,晚辈无德无才,不敢去揭王榜啊!’吴起将军道:‘庞涓勿忧,本将授你一书,保你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说着吴起将军从袖中摸出一书,抛给在下。在下接过一看,见是一册宝典,叩头就拜。待在下叩毕,抬头看时,吴起将军已飘在空中,渐去渐远了。在下还有许多话欲问将军,见他飞升,心中大急,脱口大叫,谁料这一叫,竟自醒了。抬眼再看,树旁竟然立着一块碑文,上写‘吴起之树’四字。在下以为只是一场好梦,正自嗟叹,猛然觉得怀中有一异物,拿出一看,嘿,真还是册竹简。诸位将军请看。”从袖中摸出一卷竹简,啪地摆在几案上,“就是此物!” 庞涓讲得绘声绘色,众将听得入迷,无不瞪大眼睛盯向那捆竹简。 庞涓将竹简细细摊开,卷首赫然写着“吴子兵法”四字。 庞涓将竹简全部展开,再缓缓合上:“诸位将军,吴起将军晚年曾著兵书一部,秘不示人。临难之际,将军担心此书为奸人所得,含泪将其焚毁,世人不知。今魏国有难,吴起将军特将此书传授于涓,要在下辅佐王上,重建王业。” 宿胥口确有一棵吴起树,魏人无不知晓。庞涓将此故事讲得有鼻子有眼,且又甩出一本宝典,众将纵使不信也是很难。 “庞??庞??庞将军,”站在末尾的一个将军结巴道,“几??几年来我??我们每战必??必??必败,窝??窝囊啊!只要庞??庞将军能领末??末将打上一次胜??胜??胜仗,末将纵??纵使身??身??身碎万段,死??死亦无??无憾!” 是裴英麾下的结巴猛将范梢。 若在平时,只要他一开口,就是一片笑声。然而这日,众将竟无一人笑出。 “你是范将军吧?”庞涓盯住他问。 “末??末??末将正??正是!” “范将军,”庞涓朝他抱拳,又朝众将拱一拱手,“诸位将军,庞涓求请诸位在回营之后,转告各自麾下的每一位勇士,就说从今日始,大魏武卒将战无不胜,因为吴起将军的在天之灵无时无刻不在护佑我们!” 众将齐道:“战无不胜,振我武卒雄威!” “诸位将军,苍天在上,庞涓在此起誓!”庞涓跪地,一手举起,朗声誓道,“自今日始,庞涓誓与众将士生死与共,有阵同陷,有难同当,有苦共吃,有福同享,效忠大王,敬尊吴起将军,重振武卒雄风!” 众将齐声起誓:“我等愿意跟从将军,生死与共!” 庞涓起身,扫视众将一圈,目光威严,又从袖中摸出一封战书:“诸位将军,在下修此战书,三日之后,与田忌河滩斗阵!” 听到庞涓又要斗阵,情绪刚被调动起来的将军们无不面面相觑。 张猛迟疑一下,小声禀道:“先锋将军,田忌精通阵法,前大将军与他几番斗阵,不曾赢过一场。龙大将军所摆之阵,也被田忌找到破绽。庞将军若再斗阵,岂不中其下怀?” “张将军,诸位将军,”庞涓淡淡一笑,将竹简略略一扬,“吴起将军亲授在下奇阵,专擒田忌!诸将听令!” 听到吴起将军亲授奇阵,众将振奋起来,跨前一步:“末将听令!” 庞涓逐个扫视诸将,声若洪钟:“帐外祭旗!” “什么?”龙贾大急,“庞将军向田忌约下战书,主动挑战?”说着挣扎着就要坐起。 “龙将军,”张猛小心翼翼地扶龙贾重新躺下,“您不能动啊!” 龙贾喘息几下,盯住张猛:“快说,还有什么?” 张猛迟疑一下,接道:“庞将军不仅向田忌下达战书,且还约他三日之后在河滩斗阵!” 听到“斗阵”二字,龙贾长叹一声,闭上眼睛,喃喃说道:“唉,又是一个公子卬啊!” 张猛亦叹一声,不再作声。 又过一时,龙贾睁开眼睛,望向张猛:“知道他欲布何阵吗?” 张猛轻轻摇头:“点卯之后,庞将军拿出一本《吴子兵法》,说是吴起将军托梦于他,要他揭榜退敌。然后就??就带众将到帐外杀黑山羊祭旗。祭完旗,他什么也没有说,只让众将回营听令。” 龙贾惊道:“三日之后就要斗阵,他??难道什么也不准备?” 张猛点头道:“眼下尚看不出。” 龙贾沉思有顷,吩咐道:“庞将军若有举动,速来报我。” “末将交代过了。” 话音落处,中军参将急急进来,禀道:“报,庞将军传令了!” 张猛急问:“所传何令?” “传令司粮草的李将军,要他将所有军粮倒在库中,腾空一万条麻袋,等候调用。” “什么?”张猛惊道,“他要把军粮倒在地上?” “正是。”中军参将接道,“不仅如此,庞将军还征用二十车干石灰、一千柄木锨、一万条丝纱??” 张猛不解地看向龙贾,喃声自语:“二十车干石灰粉、一千柄木锨、一万条丝纱??”转头望向参将,“还有何令?” “庞将军还??”参将迟疑一下,“还要一千桶屎溺。” “什么?一千桶屎溺?”张猛彻底蒙了,愣有多时,抬头再问,“他还要什么?” 参将摇头。 “大将军,”张猛转头望向龙贾,“他??他要这些玩意儿,有何用意?” 龙贾闭上眼睛,陷入沉思,有顷,看向参军:“诸位将军呢?” “回禀大将军,众将得令后莫不惶惑,是否遵从,皆要末将请示大将军。” “告诉诸将,”龙贾缓缓说道,“三军既已交予庞将军,就应听从庞将军调遣!” 张猛急道:“龙将军??” 龙贾闭上眼睛:“去吧。” 张猛转对参将:“传令诸将,大将军令,一切听从庞将军调遣!” “末将得令!”参将转身退出。 见参将走远,张猛一脸惑然地望着龙贾:“龙将军,庞将军他??” “嗯,”龙贾若有所思,“如此部署倒是怪异,想是庞将军有所奇谋!”略顿一下,轻轻摇头,“以三万疲败之卒向田忌七万大军挑战,纵有奇谋,也是凶险。张将军??” “末将在!” “速将庞将军用兵之法密奏王上,让王上加固大梁城防,以防不测。另外,预留三千弓弩手,设伏于黄池北门外面的槐树林中,万一庞将军兵败,掩护入城!” 张猛应过,疾步出帐。 龙将军密奏传至宫中,魏惠王阅过,啪一声掷于几上,大叫一声:“竖子误我!” 惠施捡起战报,逐行看去。 呆坐一时,魏惠王不无沉重地连连摇头,颓然叹道:“唉,什么黑山羊?什么鬼谷子高徒?是天亡寡人哪,惠爱卿!” 惠施已将战报仔细读毕,叩首于地,奏道:“王上??” 惠王不由分说,摆手打断他:“惠爱卿,不必再说了。”又朝外大叫,“来人!” 毗人急至:“臣在。” 惠王一字一顿,字字铿锵:“取寡人的战袍来!” 毗人目光惊愕,两眼发直。 “你愣个什么?”惠王瞪他一眼,几乎是吼,“去呀!” 毗人打个哆嗦,正欲退出,惠王又道:“还有??” 毗人止住步子。 “擂鼓鸣钟,诏告大魏臣民,无论男女老幼,悉数上城!寡人纵使血染甲衣,也要与田因齐决一死战!” 第044章|?庞涓吸疽得军心?田忌中计遭羞辱 济水向东流至黄池西南约三十里的唐邑时,拐向北偏东,到黄池西北约十里处再次东拐,正东流向煮枣,河床也于此处变阔,宽约数里。水浅流缓,若是不下暴雨,河水不过齐腰深,即使在中心河道,也至多漫过头顶。 这样的河水适于涉渡,齐将田忌看中的正是这一点,吩咐齐卒在堤下两侧的滩地上构筑营寨,搭建帐篷,并在堤顶挖出一长溜灶台。一到开饭时间,缕缕炊烟袅袅升起,连绵十数里,颇为壮观,显然要从气势上压倒魏卒。 齐军连战皆捷,眼看就将兵临大梁,齐威王颇为兴奋,特使太子辟疆前往劳军。辟疆一行押送辎重赶至济水,田忌闻讯,接应十里,迎入中军大帐。二人叙话不及半个时辰,辟疆就急不可待地视察军营,观赏济水。 赤日炎炎,甲盔闪闪,三军将士挺枪持戟,威风凛凛地站在阳光下面,一眼望去,军容极是严整。辟疆一身戎装,与大将军田忌并肩缓行,一营接一营地巡视过去。 二人沿河巡视完毕,缓步登上搭建在堤顶的瞭望高台。 登上台顶,放眼望去,堤上堤下净是齐军营寨,密密麻麻,错落有致。稍远处的河道上,沙滩片片,水草簇簇,间或有白鹭在水边飞落。对岸河滩却是空荡,既无一兵一卒,也不见任何营寨和壁垒。再往上是河堤,堤上除了成片的荆棘之外,再就是连绵不断的老槐林。 辟疆观望一阵,指着空荡荡的滩头:“田将军,对岸怎么无人防守呢?” 田忌笑笑,指着远处的河堤:“殿下,请看那儿!” 顺着田忌的手指,辟疆果然望到树林中隐约现出魏国武卒构筑的防御阵势,堤顶似乎还有一排排的机械连弩,咂舌道:“嗯,龙将军果是老辣,若不是将军提醒,辟疆真还看不出呢!” “殿下不必自谦。魏军连遭败绩,不敢用强,就将兵力隐于暗处,使我难知虚实。殿下刚至此处,自然不知这些情势。” “大将军知己知彼,胜券在握了。请问大将军,我何时可与魏军交战?” 田忌指着河水:“臣使人探过,中心河漕虽只宽约数丈,河水却能漫过头顶,千军万马若是同时抢渡,水流激荡,必然上涨。兵士中有许多不会游水,纵使会游水的,因有甲衣、兵器在身,怕也撑持不住。” 辟疆沉吟一下,抬头说道:“若是长耗下去,莫说别的,单是粮草,只怕也拖不起。” “殿下勿忧。”田忌把握十足,“臣夜观天象,近日魏境并无雨水。眼下酷热难当,暑旱已久,河水一日浅过一日,旬日来水位已降尺许。若是不出臣所料,不出五日,水位必会再降尺许。那时渡河,莫说龙贾重伤在身,纵使他身强体健,臣也手到擒来。” “嗯,”辟疆点头道,“如此甚好!魏武卒骁勇善战,所向披靡,若不是魏王失德于天下,招引秦、赵、韩三国围攻,父王断然不会与魏交恶。田将军,此阵胜负非同小可,父王因此夜不成寐啊!” “臣请殿下转奏王上,就说旬日之内,臣必破魏阵,直驱大梁,三月之内,定押魏罃凯旋,由王上问罪!” 辟疆正欲说话,遥见对面堤上飞下一骑,直冲河边,当即转头,目不转睛地盯住那人。 田忌与众将也都看到了,目光齐射过去。 来骑驰近,众人看清是魏军的传令军尉。 军尉冲到河边,在水边稍作犹豫,策马涉入河水,在万众注目下走到河心。河水漫至马头,马已蹬蹄浮游,不一时,越过河中心,马蹄踏地。 军尉勒住马头,朝岸上大叫:“齐将看好,大魏先锋庞将军特下战书!”说着取出长弓,搭上响箭,“嗖”一声射出。 响箭在一阵呼哨声中落至岸边。早有兵士捡起,交给闻讯赶至的军尉。军尉持箭,飞也似的直奔高台,大声禀道:“报,魏军先锋庞将军战书!” 魏军连遭败绩,竟然敢下战书挑战,且又恰在太子殿下劳军之际,田忌心头咯噔一沉,眼角扫向一侧的参将。 参将稳步下台,从军尉手中取过响箭,回到台上,双手呈予田忌。 田忌接过响箭,拔出箭矢上的响哨,取出一团丝帛,上写“田忌大将军亲启”,拆开细看,果是战书: 传闻大将军百战不殆,名冠列国,在下既惊且叹。在下所惊者,似大将军这般庸才,如何也能名冠列国?在下所叹者,大将军百战不殆之说,今日将要终结于济水岸边!为此一惊一叹,在下奉劝大将军,若是三日之内罢兵回齐,纳表请罪,大将军不仅可保一世英名,清清济水也可免于血污;大将军若是一意孤行,定要决出高下,在下将于甲午日辰时以雄师三万列于济水阴岸,设阵恭候!大将军只须识出吾阵,在下即刻请降;大将军若是不识,在下放言在此,无论大将军有何闪失,休怪在下冒犯!何去何从,还望大将军自裁,在下恭候回书! 大魏三军先锋庞涓恭呈 田忌阅完,脸色由白而青,由青而紫,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辟疆盯住他道:“田将军?” 田忌将战书呈予辟疆。 辟疆看过,心头一震:“庞涓?此人不去寻仇,怎竟成了魏军先锋呢?” 田忌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看来,”辟疆转向田忌,苦笑一声,“田将军怕是遇到对手了!” “对手?”田忌冷笑一声,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我田忌的对手尚未生出呢!”略顿一顿,“哼,小小先锋也配下战书,向我主将挑战!殿下看好,三日之后,臣一定踏破敌阵,将姓庞这厮活擒过来,碎尸万段!” 辟疆却似没有听见,两眼依旧落在庞涓的战书上,半是自语,半是征询:“奇怪,此人谢绝父王恩赐的高位、重赏,不去寻仇,却来充当一个小小先锋,与我对阵,究竟是何用意?” 田忌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转对身边参将:“回复庞涓,凭他摆出什么阵势,待甲午日到,叫他伸长脖子守于阵前,恭候本将前去斩首!” “末将得令!” 黄池城西北角的一块场地上搭起许多帐幔,被辟作战时诊所之一,数百名受伤武卒或躺或坐,十几名随军疾医正在施救,间杂其中的是几十名志愿护理的女人和苍头。两个收尸的苍头守在门口,只要疾医判定死亡,他们就会即刻行动,将亡者抬出院子。 这是一个充满疼痛与哀伤的场所,然而,没有人喊疼,也听不到呻吟。大魏武卒个个都是血性汉子,何况还有女人在场。 一行数人走进院子,打头的是庞涓,跟后的是中军参将和随身护卫。 看到将军到来,满院竟无一人响应,似乎他们是一群不速之客。庞涓知道,魏军屡战屡败,将士心中颇多怨气,尤其是这些因将军无能而负伤在身的兵士。 中军参将跨前一步,大声叫道:“诸位将士,王上钦点的御敌先锋庞涓将军看望大家来了!” 听到“王上钦点”四字,众伤员的表情更加冷漠,有人歪头重重地“呸”出一声,将脸转到另一边。只有旁近一个正在为伤者诊治的疾医起身见礼,被庞涓摆手止住。 庞涓没有像其他将军那样恼羞成怒,更没有显出一丝一毫的盛气或震怒,而是神色静穆,面容和蔼,眼神里充满关怀。他没说一句话,只将可亲的目光挨个扫过所有伤员,而后缓步走在伤员之间的过道里。 庞涓的沉静和关切的目光开始收到效果,众人目光纷纷射向他,就连那名别过脸去的兵士也转过头来,看他究竟要干什么。 一个老女人坐在地上,怀抱一个一动不动的兵士。庞涓看到,折身向她走去。几个年轻女人跪在老年女人身边,个个表情哀伤,双目紧闭,口中似在喃喃祷告,显然是在与这位行将远行的兵士诀别。 庞涓走到老女人跟前,面朝兵士,在几个年轻女人后面缓缓跪下,紧闭双眼,口中念念有词,显然也在为他祈祷。参将及随身护卫互望一眼,相跟着跪下。 抱着兵士的老女人眼中出泪,在死者耳边喃喃说道:“孩子,你睁眼看看,御敌先锋庞将军为你送行来了。” 女人连叫几声,那名兵士依旧是一动不动。一名疾医走过来,拿手指在兵士的鼻孔处探试一下,见他已经气绝,忙从袖中摸出一块白布罩他脸上,朝外摆手。守在门口的两名苍头抬着门板走过来,从老女人怀中抱起死亡兵士,轻轻放到门板上。 庞涓缓缓起身,肃立,朝门板上的兵士连鞠三躬,目送他被一步一步地抬出院子。 全场鸦雀无声,所有目光盯住庞涓。 庞涓回转身,再沿通道缓缓行走。 又走十数步,庞涓看到一个疾医正在为一位大腿受伤后感染的兵士挤脓,拐过去。受伤的是右腿,脓包鼓得跟个白馒头似的。庞涓站在旁侧,看着疾医一下接一下地朝外挤脓,乳黄色的脓水被挤出来,滴进地上的陶盂里。兵士牙关紧咬,两眼紧闭,额头汗出,似在强忍钻心的剧痛。 挤有一刻钟,脓包已被挤瘪。疾医望着伤口,显然在想如何才能将残余的脓水弄出来。 庞涓弯下腰去,扎好架势,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对准伤口吸吮。传说昔日吴起吮疽吸脓,众人无缘亲见。此时此刻,庞涓为亡卒跪祷,为伤卒吸脓,却是在场人人目睹的不争之实。 所有的人都震惊了,所有的心都震颤了,所有的眼睛都湿润了。被他吮吸的士兵更是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庞涓吸足一口,将脓水吐到盂中,再吸一口,又吐到盂中。如是再三,直到伤口里再无脓水,庞涓方才住口。早有人送上清水,庞涓连漱几口,在兵士的肩上轻拍两下,呵呵笑出两声,半开玩笑地说出了来到此地的第一句话:“小伙子,你这脓水又腥又臭,味道不咋地呀!” 兵士不顾疼痛,翻身跪地,号啕大哭:“庞将军??” 庞涓将他拉起来,扶他躺好,板起面孔,提高声音,一字一顿,吐字清晰:“瞧你这点出息!大魏武卒,只流血,不流泪!” 全场震撼。 齐军大帐里,田忌独对几案,闭目凝思。 十几年来,田忌南征北战,威震泗上,扬名列国,击败过楚将昭阳、赵相奉阳君和韩相申不害,唯独未与大魏武卒交过手。田忌一心想与号称天下第一铁军的大魏武卒对阵,君上却处处避让,一直未曾给他机会。三年前魏惠侯称王伐卫,田忌奉命救援,本是一次交手良机,君上竟又命他按兵不动,结果将首败武卒的机会拱手让给秦人。好在上天有眼,齐、魏在徐州相王时闹翻,威王怒而伐魏,总算让他一偿夙愿。入魏之后,田忌大显神威,两败公子卬,重挫龙贾,使不可一世的大魏武卒在短短的一月之内成为残兵败将。眼下魏卒已无还手之力,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他田忌都是胜券在握,只需一声令下,七万大军就可踏过济水,直捣大梁。 然而,田忌用兵,向以稳健著称。常言道,哀兵莫逼,穷寇勿追。田忌既想一举全歼龙贾,又想使自己的损失降至最小,这才迟迟没有下令渡河。在田忌眼中,对岸龙贾的三万武卒不过是只煮熟的鸭子,早吃晚吃都是一样,这也是田忌并不着急的原因。 龙贾重伤在身,魏军已成哀兵。对于魏人来说,为今之计,上上之策是弃守济水、黄池,死保大梁,谁想魏人非但不退,反来下书挑战,且又约他河滩斗阵,着实让他吃惊。 更让他吃惊的是这个庞涓。知敌莫过于知将。对公子卬、龙贾、张猛诸人,田忌早已成竹在胸,但对这个横空出世的庞涓,除去在临淄听到的此人翻手云覆手雨之类传闻,他是一无所知。 大战前夕不知对手,堪称用兵大忌。田忌越想心思越多,忽地起身,快步走到大帐一侧,两道目光如炬般射向军用沙盘。 沙盘比较粗糙,是随军谋士及参将等依据附近的地形地势临时堆砌起来的。田忌一眼望去,济水两岸的山丘地势赫然在目,显要地段还插满竹签,竹签上标着驻守此处的双方兵种、数量及将官姓名。涉过济水,不足十里就是黄池,黄池离大梁也就两百余里,如果没有阻碍,急行军一日即到。 田忌盯住沙盘沉思良久,嘴角浮出一丝冷笑。无论这个名叫庞涓的先锋有何能耐,若以三万溃败之师挑战七万乘胜铁军,且所能依赖的不过是一条完全可以涉渡的济水,听起来都像是一桩笑谈。 但与公子卬迥然不同的是,田忌永远都是田忌。即使对此近乎笑谈之事,田忌也不敢大意,因为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什么可能性都会发生。情势已呈一面倒,魏军竟敢主动挑战,不是主将发疯,就是内藏阴谋。 想到“阴谋”二字,田忌打个寒噤,嘴角上浮出的那丝冷笑也悄然隐去,代之以两道渐皱渐紧的浓眉。 对,一定藏有阴谋!魏军屡战屡败,余众不足四万,除去伤残,能战之士不足三万。庞涓只是魏人先锋,却敢在战书上宣称,他将以三万雄师摆阵迎敌。这个细节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魏王增兵三万,要么是主将龙贾已将三军全部移交庞涓。 想到此处,田忌心中一动,大声叫道:“来人!” 参将闻声走进:“末将在!” “再派细作渡济,一探庞涓底细,二探魏王是否增援黄池。” “末将得令!” 参将正欲出帐,田忌又道:“还有,将堤上高台加高三丈,再竖一根吊杆。” 参将再应一声,退出大帐。 庞涓望过伤兵,又选重要地段巡查一遍,正欲回帐,副将张猛使人传道:“庞将军,大将军有请!” 庞涓跟来人急至龙贾军帐,跪于榻前:“先锋庞涓参见大将军!” 伤情显然加重了,龙贾喘息一阵,手捂胸口,艰难地点头:“庞将军,免??免礼。”眼珠转向张猛,“张猛。” “末将在!” “取大将军印绶。” 张猛取来大将军印,捧在怀中。龙贾接过印,从枕下摸出虎符,一并捧在手中,眼望庞涓:“庞将军,请接符、印!” 以虎符调兵是列国惯例。虎符分为两半,一半授予将军,一半由国君亲自掌管。国君调兵时,就遣特使奉符至兵营与将军核对,两片虎符只有合而为一,将军才许发兵。因而,虎符是将军权力的象征。至于将军金印,则是管束并差遣部下的主要凭证。虎符对上,金印对下,无论是谁,只要拥有符、印,就可统帅三军。龙贾将符、印全部交给庞涓,就等于将大将军的权限完全转让了。 这是庞涓始料未及的,毕竟自己刚至军营,寸功未建呢。 愣怔有顷,庞涓叩道:“龙老将军,末将??这??此事万万不可!” 伤处又是一阵剧痛,龙贾强自忍住,捧符、印的手微微颤抖,艰难说道:“庞将军跪亡吸疽,老朽弗??弗如。王上慧眼识才,三军再得良将,老朽死??亦瞑??瞑目!” 庞涓啜泣:“龙将军??” 龙贾的呼吸越发艰难,似已使尽全身力气:“国家已到存??存亡关头,庞将军不可推辞,老朽这就奏??奏请王??王上,举??举荐庞将军统??统领三??三??” “军”字没有说完,龙贾一阵痉挛,虎符、大印滑落榻上。 张猛震惊,跨前一步扶住:“龙老将军!龙老将军??” 龙贾再也没有应答。 庞涓以手试鼻,见老将军已经去了,大放悲声:“龙将军——” 天地默哀,长角悲鸣。 得知龙将军仙去,三军将领纷纷赶赴大帐。 张猛当众宣布龙将军遗嘱,将大将军的符、印双手呈送庞涓。 庞涓再次推辞,张猛与众将跪求。鉴于大敌当前,庞涓允诺暂代大将军职,但将印、符坚决交由副将张猛保管,仍以先锋名义将龙贾为国捐躯的前后经过表奏魏王,言语甚恭。 众将看在眼里,对庞涓愈加敬服。 与此同时,张猛也以三军副将名义将龙贾的遗嘱及庞涓跪亡吸疽之事快马另奏。翌日午时,魏惠王诏命紧急驰到,正式任命庞涓为大将军,统率三军。 庞涓拜过诏命,方从张猛手中接过符、印,移居中军大帐,将“大将军龙”的旗号撤下,换为“大将军庞”,传令诸将帐前听令。 庞涓跪亡吸疽之事早在军营不胫而走,庞涓的“大魏武卒只流血不流泪”的训词更令将士们血脉偾张,纷纷手持血书,赤膊赶至各自将军的帐前请战。三军诸将得令后,无不手提成捆血书走进大帐,见到庞涓,“唰”地跪地,各将麾下血书举过头顶。 庞涓走到众将跟前,将血书一一收起,供在几案上,复将众将逐个拉起,朗声说道:“庞涓感谢诸位,感谢三军将士!自今日始,庞涓愿与诸位一道,卧同榻,食同席,行不乘车,战不旋踵!” 庞涓的话音刚落,张猛走到众将跟前,在上首站定,跨前一步:“末将张猛求战,请大将军颁令!” 众将各自跨前一步,齐道:“末将求战,请大将军颁令!” 时机成熟,庞涓将目光逐一扫过所有将军,声如洪钟:“诸位将军!” 众将齐吼:“末将在!” 庞涓犀利的目光再扫众将一遍:“秦、齐、韩、赵四国犯我,数万将士为国捐躯,齐寇虎视眈眈,我王忧心如焚,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一条路:保家卫国,击败敌寇!” 众将再吼:“我等誓死追随大将军,保家卫国,击败敌寇!” “诸位将军,”庞涓朗声说道,“七万敌寇就在济水对岸。兑现诸位诺言的时刻近在眼前。诸将听令!” 众将热血沸腾,再爆吼声:“末将在!” 庞涓的目光再一次扫过诸将,缓缓落在中间一将身上:“李将军,本将要你准备的物事,备妥否?” 李将军跨前一步,大声禀道:“回禀大将军,一万只麻袋悉数腾出,如何处置,请大将军下令!” “好!”庞涓拿出一支令箭,“你领军士两千,将所有麻袋运往唐邑,于唐邑上游狭隘处装沙石截流。大后日卯时,望见下游白雾升腾,烽烟冒起,即决坝放水。泄密者死!” 李将军朗声应道:“末将得令!” “去吧。”庞涓将令箭递过去。 李将军接过令箭,大步走出。 庞涓的眼睛刚望过来,李将军左侧一将跨前一步:“报,末将已备石灰二十车、木锨一千柄,如何处置,请将军下令!” 庞涓从几案上再拿一支令箭:“你带军士一千,将石灰研成细粉,各持木锨一柄,于大后日卯时前往河堤后面的槐林埋伏,泄密者死!” 那将应声诺,双手接过令箭,转身走出。 庞涓的目光落到左边一将身上:“冯将军!” 冯将军应声跨出:“末将在!” “你带军士一百,扮作苍头,在唐邑下游十里处再截济水!” 冯将军显然不解,盯住庞涓:“再截济水?” “是的,再截济水!”庞涓亦递给他一支令箭,“你可招募附近百姓,就说要在那儿拦水灌田。可敲锣打鼓,造出声势,场面越热闹越好!” 冯将军略略一想,豁然开朗,大声回道:“末将得令!”接过令箭大步走出。 庞涓的目光缓缓看向站在最后的范梢:“范将军!” 范梢跨前一步:“末??末??末将在!” “你的物事可备齐了?” 范梢略略迟疑一下,涨红脸道:“回??回??回大将军的话,末??末将已??已备屎??屎??屎溺千桶,如??如何处??处置,请大??大??大将军下??下??下??” 范梢结巴半晌,后面的“令”字终归未能说出。众将欲笑不能,欲忍不住,怪相纷呈。范梢更是面孔通红,将头越埋越低。 庞涓晓得他是不想接令,轻轻咳嗽一声,拿起一支令箭递给他:“范将军,你带勇士一千,各持瓢勺,将粪桶的桶口封好,莫要走了味道,于大后日卯时伏于河堤外侧的荆棘丛中,等待号令!” 范梢大急,声音恳求:“大??大将军,末??末??末将恳??恳请大将军收??收??收回成命,末将想??想??想上阵杀??杀敌,不??不想撒??撒这臭??臭??” 范梢“臭”不出来,众将再也忍不住了,齐声哄笑。 庞涓亦笑出声,对范梢道:“范将军,你若不干,一桩大功就是别人的了。” 范梢怔了一下,瞪大两眼盯住庞涓:“什??什??什么大??大功?” “活擒田忌!” 范梢又惊又喜:“末??末??末将得??得令!”急急拿过令箭,乐不可支地转身出帐。 看到范梢走远,庞涓扫视余将一眼,朗声说道:“诸位将军!” 众将齐吼:“末将在!” 庞涓从大将军的几案前缓缓站起:“各带本部人马,明日辰时,随本将前往河堤后面摆兵演阵,以号旗为令,旗进人进,旗退人退,违令者斩!” 众将齐道:“末将得令!” 济水北岸,外出探听虚实的斥候陆续返回。田忌详细问过,得知魏惠王悬赏招贤、庞涓揭榜应聘并被魏惠王封为三军先锋等事,同时得知,魏惠王虽拜庞涓为先锋,却未拨给他一兵一卒,庞涓是只身赶赴黄池的。 田忌思忖良久,对辟疆谋议道:“殿下,依臣推测,魏王此举只有一个解释,就是眼下尚不完全信任庞涓。” 太子辟疆未及说话,参军再领一个斥候进来,进一步证实了田忌的猜测:“报,大梁及附近城邑从昨日起进入守备状态,所有城门关闭,闲杂人等不准出入。魏王身穿战袍,躬身登城巡视防务。” 斥候退出之后,辟疆抬头看向田忌,目光狐疑:“这??魏王若是不信任庞涓,庞涓何来三万大军?” 田忌微微一笑:“回殿下的话,这个臣也想过了。臣以为,必是龙贾身负重伤,临危授命,将三军大权临时交予庞涓。” 辟疆眉头仍皱:“此战关系魏国存亡,龙将军久经沙场,岂肯将三军轻托他人?” “龙贾伤重,无力指挥三军。大战在即,三军不可没有主将,而魏军之中,龙贾一时真也找不出合适将才,托给庞涓也是该的。”田忌略略一顿,“再说,庞涓是魏王钦命先锋,万一战败,龙贾也好有个托词。” “此说成理,”辟疆微微点头,“既如此,大将军可有因应之策?” 田忌正欲回话,一阵马蹄声急,又一斥候回来:“报,魏军大将军龙贾已于昨日不治而终,魏王任命庞涓为大将军。” 田忌震惊,看一眼辟疆,摆手道:“知道了!” 斥候刚刚退下,负责监测河水的军尉急奔过来,进帐禀道:“报,济水急退尺许!” 济水于一日之内急退尺许,显然是个反常现象。 田忌眉头急皱,对辟疆道:“走,看看去!” 众人赶至河边,果见水位退下许多,标杆上的水位标志整整下降一尺,等于过去旬日的下降总和。 田忌抬头望天,并无一丝儿云,一轮日头火辣辣地当头照着。 辟疆转向测水的军尉:“多久未下雨了?” “回殿下的话,一个多月。” 时值三伏,月余滴水未下,济水陡降也是可能的。辟疆看向田忌,见他眉头紧皱,两眼直直地盯住河水,诧异道:“田将军?” 田忌指着济水:“殿下请看,水是浑的。” 辟疆定睛细看,河水果然浑浊,不解道:“这??河水浑与不浑有何蹊跷?” “回殿下的话,”田忌应道,“河水急退,又陡然浑浊,只有一个解释,有人正在上游筑坝,欲截流淹我。” “哦?”辟疆震惊,“若此,我当何以应对?” “殿下放心。”田忌冷蔑一笑,“水来土掩,即使魏人筑坝,臣也有对策。”将头转向跟在身边的参将,“使人溯水而上,探察是否有人筑坝!” 参将答应一声,急急而去。 不消半日,斥候回禀:“报,有魏人在上游二十里处敲锣击鼓,拦河筑坝。” 田忌详细问过筑坝地点,长出一口气:“都是何人?” “皆是苍头。”斥候应道,“听他们说,田里的庄稼快要旱干了,是里长要求他们筑坝,引水灌田。” “甚好,盯住他们!” 斥候应诺,退出帐外。 “田将军,”辟疆凝眉道,“魏人在这节骨眼上筑坝,无论是否苍头,我们都应提防。” “呵呵呵,”田忌嘘出一口气,笑道,“殿下可以放心了。如果魏人截流淹我,断不会这样明目张胆,更不会让苍头沾手。再说,即使筑坝淹我,也不能选在那处地方。此地水段臣多已探过,那儿水宽且深,仅凭附近百姓之力,莫说是三五日,纵使旬日也难筑好。我三军渡河不消半日,待他坝成,大军只怕早到大梁了!” 听他讲得在理,辟疆点头道:“如此甚好。有魏人拦住水势,倒好涉渡。” 正说话间,济水对岸人声喧闹,不一会儿,参将禀道:“报,魏军在济水对岸的河堤后面调兵遣将,似在排演阵势!” 田忌最爱观阵,急至堤顶高台。高台早依田忌吩咐重新搭过,比前几日高出三丈不说,台顶更竖一根两丈高的木杆,杆顶装有滑轮。田忌攀至台顶,坐进吊篮,下面数名兵士拉动绳索,滑轮将吊篮嗖嗖几下吊至杆顶,田忌如同坐在半空中一样。 田忌视力极佳,这又居高望远,对岸情势尽收眼底。河堤后面,但见旌旗招展,无数兵马奔来走去,竟如穿梭一般。田忌看约半个时辰,方才理出头绪,断定魏人摆的是雁翔阵。雁翔阵形如呈“人”字飞翔的大雁,以箭矢、连弩、标枪为主要兵器,最适合平原、坡地防御。田忌又看一阵,见对岸阵形并无变化,微微一笑,示意下塔。 第二日,天刚破晓,对岸又闻人喊马嘶。 田忌再入吊篮,见对方已改阵势,此番摆出的是新月阵。顾名思义,新月阵形如一轮新月,兵力呈弧形配置,左右对称,中间厚实的月轮利于防守,两边尖尖的月牙利于侧翼进攻。此阵较雁翔阵又进一步,当是攻中有守,守中有攻。田忌又看半个时辰,见对方阵势不再变化,摆手下塔。 回至大帐,辟疆迎出帐外,问道:“庞涓所演何阵?” 田忌应道:“看阵势倒也平常,昨日是雁翔阵,今日改为新月阵。” 辟疆略懂一些阵势,见田忌报出此等阵名,放下心来,口中却道:“庞涓既敢下书斗阵,想必有些手段,将军还当小心提防才是。” 田忌笑道:“殿下有所不知,行兵布阵非小儿之戏,取的是合力,要的是真功,非三五日所能成就。魏兵连溃数阵,将军麾下建制混乱,缺员过半,若要布阵,唯有拼凑。无论何阵,只要拼凑,就是乌合之众。再说,庞涓初到军营,寸功未建却发号施令,必不服众。将不服众是用兵大忌,如何能成阵势?” 辟疆见田忌说得在理,更为放心,与田忌有说有笑地走进大帐,商讨如何破敌。 甲午日说到就到。 凌晨,万里无云,济水滩上,东南风习习吹拂,使人神清气爽。因有恶战,多数将士枕戈达旦,天尚未亮就已披甲执锐,整装聚至河边,人人摩拳擦掌,准备涉过济水,建功立业。 田忌使人再探济水,报说水面较昨日又浅一尺,使人探往济水中心,仅至肚脐,莫说是人,便是战车,也可轻松驰过。 田忌的眉头稍稍一皱,旋即松开。如此水势,三军过河不消半个时辰。纵使上游放水,流到此处,也是迟了。三军只要过河,取胜当是十拿九稳的事,因而田忌也未考虑使用诸如迂回包抄、偷袭之类奇巧之术,只想硬碰硬地与大魏武卒血战一场,让对手输个心服。 天虽大亮,但离庞涓约定的破阵时辰尚早。田忌略一思索,为稳妥起见,与田辟疆再次走向堤顶高台。 田忌登上高台,如昨日一样坐进吊篮。 晨曦中,田忌远远望去,见魏军正沿济水滩头布阵。田忌审看有顷,发现此阵与昨日所摆又有变异,形如一只插翅的猛虎,虎头伸在滩头,虎尾放在堤后,似乎还在微微摆动。 田忌观察有顷,缓缓下塔,辟疆迎上急问:“田将军,魏军所摆何阵?” “禀殿下,”田忌应道,“今日改作虎翼阵了。此阵乃上古阵法,传为轩辕帝大战蚩尤时所布,世人知者不多。这厮三日连摆三阵,倒是有些手段。” “哦?”辟疆惊道,“既是如此,何以破之?” “呵呵呵,”田忌笑道,“殿下放心,这些都是花架子。臣既识此阵,自有破解。”转向参军,“传令,三军成龙腾阵,龙口迎虎头,听鼓声涉渡!” 参将答应一声,转身传令。半个时辰过后,用于破阵的四万大军、两百乘战车已呈龙腾阵势列于济水滩头。 卯时至。 田忌抱拳辞别辟疆:“臣先驱破阵,待捉住庞涓,攻占黄池之后,再来迎接殿下!” 辟疆回礼:“祝大将军旗开得胜!” 田忌跳上战车,拔出宝剑,朝前一挥,济水北岸鼓声大作,四万大军在数里宽的河面上呈龙腾阵涉入济水。一时间,济水里千军万马,浪花飞溅,气势恢宏。 眼看齐军涉至河漕,魏营军阵非但未朝滩头推进,反而由滩头后退三百步。 田忌正自纳闷,前番下战书的军尉再次驰至岸边,冲田忌鼓舌叫道:“齐人听好,庞大将军有令,大魏武卒乃仁义之师,不袭半渡之旅,尔等尽可安心涉渡,待阵成后决战!” 这是对齐人的公然蔑视。 田忌震怒,纵马催车,率先朝对岸冲去。众将看到,个个奋勇,人人争先,不消一刻,先锋部队就已涉过济水,仍依龙腾阵在滩头列好,龙口直对魏阵的虎头。 魏军再次后退百步,为齐人空出更多滩头。待齐三军渡毕,阵势列成,双方同时击鼓。 一通鼓毕,两军主将依据先礼后兵的惯例,各驱战车驰至阵前,距一箭地停下。 庞涓长揖:“在下庞涓见过田大将军!” 田忌抱拳略还一礼,枪尖指向魏军阵势:“庞将军所摆之阵形同儿戏,何敢向本将叫阵?” 庞涓再揖:“庞涓有言在先,大将军只要识出此阵,庞涓即刻束手就缚,听凭大将军处置。” 田忌爆出一声长笑:“庞将军好不知趣!此为虎翼阵,本是齐地小儿之戏,有何难哉!” 听到“虎翼阵”三字,庞涓哈哈大笑,朝后略一摆手,魏军阵中立时旌旗飞舞,阵脚快速移动,两只虎翼消失,虎头缩回,整个是不伦不类,不知是何阵势了。 见新阵已成,庞涓再朝田忌拱手:“大将军怕是看错了,此阵不叫虎翼阵。因与方才稍有变化,庞涓许大将军观阵一刻。若是大将军能在一刻之内识破本阵,庞涓依旧如约受缚,听凭大将军处置。” 言讫,庞涓再次拱手,拨转马头,驱车径回本阵,在阵前推出一只水漏,开始计时。 田忌怒火上攻,却也发作不得,只得驱车回阵,登上一辆特制的高车,居高临下,审视魏阵,果见此阵十分怪异,依他见识,全然不知。 田忌正在苦思冥想,计时已到。 庞涓驱车冲到阵前,朝田忌抱拳:“田大将军,一刻已过,可识吾阵否?” 田忌以善阵闻名天下,此时却在两军阵前,当着双方将士之面,连一个无名之辈所布之阵也识不出来,顿觉颜面尽失,又羞又急,虽是尴尬,却也不失名将风范,驱车上前,略略抱拳:“此阵怪异,在下不识,请问庞将军所布何阵?” 庞涓回揖:“此阵乃吴起将军亲自布置,大将军不识,也是自然。” “吴起将军亲自布置?”田忌怔了,沉思良久,抬头望向庞涓,“庞将军休要骗我。吴起将军已死多年,如何能成此阵?再说,但凡吴起将军所布之阵,在下无所不晓,只不曾见过此阵。” “哈哈哈哈,”庞涓长笑数声,“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大将军不知之事,岂止这个?吴起将军梦中授我兵书,传我奇阵,大将军如何能知?” 田忌暗自吃惊,也是好奇心起,略顿一顿,抱拳问道,“既为吴起所布,请问庞将军,此为何阵?” 庞涓又是一声长笑,笑毕方道:“此阵名曰王八屎溺阵,专以活擒田大将军!” 原来,庞涓真也是个精怪,推知田忌善识阵势,灵机一动,想起在鬼谷中张仪串通苏秦戏弄他时所画的怪图,计上心来,依样摆出。至于屎溺这一灵感,完全出自他在寻找兵书时从树洞里摸到的那堆野猪屎。 这一个王八孵卵的阵图原是张仪的恶作剧,根本就是涂鸦之作,叫田忌如何识得出?庞涓当场说破阵名,连自己也忍俊不禁,孩子似的连爆数声狂笑,拨马转回本阵。 田忌哪里肯受这般羞辱,脸色紫红,仗剑怒道:“庞涓竖子,你??看本将如何擒你!”又转对鼓手,“击鼓!” 鼓声大作。齐军发声喊,势如潮水般掩杀过去。魏军武卒似乎经不住如此冲撞,纷纷退避。数万齐军卷入魏阵,却如入无人之境。 田忌昂首挺枪,催动将士奋勇冲杀。数万大军眼看就要冲上河堤,忽见沿堤槐林中腾起团团白雾,烽烟冲天。时下东南风正盛,风吹雾动,疾速飘来。见到白雾,正在溃退的魏人急从袖中摸出丝纱罩于头顶,脸朝下伏在地上。齐军正自纳闷,白雾已至,顷刻间将整个滩涂笼罩。田忌猛觉两眼刺疼,方知中计,急令退兵,已是迟了。一时之间,兵士揉眼,战马悲鸣,数万大军就似盲人瞎马,在济水滩头乱冲瞎撞。 白雾飘过,空气再现清澄。魏人鼓声大作,正在溃退的武卒转身杀来。齐兵已无招架之力,不战自乱。数百战车、逾千战马、数万步卒堆挤在宽仅三里许的河滩上,又都没了视力,你拥我堵,你撞我冲,自相践踏,死伤不计其数。 就在此时,一阵恶臭飘来。齐人尚未明白是何缘由,但见漫天屎溺由天而降,浇得他们一身一脸。这些屎溺均被魏卒搅成糨糊状,又臭又滑腻,一旦黏在手上,连枪也拿捏不稳。许多军士更因视物不清而撞入魏营,或遭斩杀,或缴械投降。 魏军将士杀声震天,越战越勇。田忌悔恨不已,惊惧交加,顾不得眼睛刺疼,跳下战车夺路而走,未走几步,惊叫一声,跌入一个大坑。 坑中臭气冲天,屎溺没膝。田忌长叹一声,举剑自戕,却被伏在坑沿的范梢伸钩打落。紧接着,魏军众卒齐伸钩手钩牢甲衣,将田忌拖上坑沿,不由分说,拿绳索绑了个结实。 看到一身屎溺、两眼迷离、五花大绑的田忌,众军士兴高采烈,齐声大叫:“范将军活擒田忌喽!范将军活擒田忌喽!” 听到喊声,齐军越发惊乱,眼睛未受伤害的拼力护着眯眼的朝济水退却。远远望到形势不利,对岸齐军下水接应。一时间,济水两岸,齐军就如两大群戏水的鸭子一般“扑通扑通”地跳入水中。 见齐兵下水,魏兵非但不追,反而设法将仍在岸上找不到北的散兵驱入水中。因水面不深,齐兵在水中一路狂奔。逃有一程,见魏人并不追赶,兵士们松懈下来,急不可待地泡进水里,或洗眼睛,或洗屎溺,或洗创伤。一时之间,宽阔的济水上人影晃动,水流里满是屎尿和血污。 众将士在水中一边洗涮,一边大骂魏人手段下作,胜之不武。他们或吵或嚷,或骂或咒,谁也没有留意从上游一泻而下的哗哗水声。等到有人看到滚滚扑来的洪峰时,一切都已迟了。在上游三十里处遭到截流三日的济水一朝决坝,势如奔牛,顷刻间就已涨满半漕。可怜数万齐兵再遭此劫,在一丈多深的大水中乱踢乱蹬。不消半炷香辰光,济水下游十几里长的河面上,但见浮尸具具,惨不忍睹。 洪水刚一退下,魏国武卒就急不可待地冲下河滩,涉过济水,全力追击溃敌。众人正追得起劲,突然听到鸣金声。魏军退回,诸将纷纷驰至庞涓处,不解地问道:“我等正欲活擒田辟疆,大将军为何鸣金?” “呵呵呵呵,”庞涓笑道,“大魏武卒乃仁义之师,怎么能赶尽杀绝呢?” 众将却是笑不起来,皆是疑惑地看向庞涓。 庞涓敛起笑容,对张猛道:“张将军,你领兵五千打扫战场,清点俘虏!”转对参军,“传令各部,人不解甲,马不卸鞍,偃旗息鼓,兵发朝歌!” 众将瞬间明白鸣金原委,无不振奋,齐声叫道:“末将得令!” 三军将士掉转马头,风驰电掣般朝宿胥口方向席卷而去。 三日之后,魏宫大朝,司徒朱威手捧两份战报,朗声奏道:“启奏我王,大将军庞涓于黄池大捷,斩首一万一千五百,溺毙两万五千三百,生俘一万三千二百人,活擒齐将田忌,走齐太子田辟疆,余众仓皇溃逃;朝歌大捷,斩首一万三千六百,俘敌六千一百五十,走赵相奉阳君,余众仓皇溃逃。韩国犯境之敌,闻风惊退。秦军从陕、焦二邑撤围,弃守曲沃,龟缩于函谷关内,闭关不出!” 朝堂一片欣喜。 “好!”魏惠王重重一拳砸于几案,“寡人这口闷气,总算吐出来了。朱爱卿!” “臣在!” “为大将军修筑彰功台,举国庆贺三日,大赦天下!” “臣领旨!” 旬日之后,庞涓凯旋,魏惠王效迎三十里,邀庞涓共登王辇,大梁民众夹道迎接,人山人海,直将庞涓簇拥至新近落成的庆功台前。 庆功台鼓乐喧天。魏惠王端坐台中,庞涓偕三军众将行至台前,叩拜:“末将叩见我王陛下,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看着威风凛凛的庞涓,魏惠王不无满意地抬手道:“爱卿平身!” 庞涓朗声:“谢陛下!” “大将军听旨!” “末将在!” “大将军力挽狂澜,力退强敌,功盖日月,赏黄金五百两,锦缎一百匹,赐府宅一座,仆役五十名!” “谢王上隆恩!” 魏惠王扫一眼众将,审视庞涓拟出的立功受赏名单:“其余将士,寡人准允大将军所请,转批相府,依军功大小,各行封赏!” 众将军叩首:“谢我王隆恩!” 魏惠王再次颁旨:“上卿陈轸陷害忠良,草菅人命,其罪当诛。鉴于此贼已畏罪潜逃,为正法纪,准允司徒所奏,诛灭陈轸全家,凌迟其家宰戚光、护院丁三,没收陈轸所有家财,上交国库,府邸转赐大将军庞涓!” 庞涓叩道:“谢王上隆恩!” 凯旋当晚,庞涓来到刑狱,走进那间曾经关押过他和孙宾的死牢,看到戚光、丁三各戴枷锁,色如死灰。 庞涓扫一眼戚光,冷冷一笑:“嘿,这不是戚爷吗?” 戚光平素仗着陈轸的势耀武扬威,此时沦到这步境地,知道生路已断。然而,奴才就是奴才,看到庞涓,明知求也无用,戚光仍旧两膝一软,跪地自打耳光:“庞大将军,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庞涓冷冷地望着他,等他打得累了,方才说道:“你是该死,再打!” 戚光急了,膝爬几步,跪于庞涓脚下:“大将军,大人不记小人过,大将军大人大量,高抬贵手,饶小人一命,小人愿为大将军结草衔环,以报再生之恩!” “唉,”庞涓长叹一声,“真是想不到啊,时过境迁,连戚爷也肯跪地求饶,啧啧啧!”转对白虎,“白兄弟,戚爷既然下跪了,庞某就不能不赏面子。凌迟那日,脖颈以上的三百刀就不要剐了,留他一个囫囵脑袋,免得祭我阿大时,吓坏他老人家!” 戚光颓然倒地。 庞涓冷笑一声,一脚将他踢到墙角,目光望向丁三:“姓丁的,戚爷都已下跪了,你为何不跪?” 丁三晓得求也无用,干脆充了汉子,硬住脖子叫道:“姓庞的,今日落于你手,丁爷就没有打算活着出去。要杀就杀,何必废话?” 庞涓点点头,冷冷说道:“说出这句话,还算有种!”转对白虎,“白兄弟,这是一条汉子,骨头硬,皮厚,将戚爷脖颈之上的三百刀转他身上。三千六百刀外加三百刀,共是三千九百刀。记住,剐完之后再剜心,剜心时,他的心要跳,在下要他的心活祭先父!” 是夜,戚光惧怕凌迟,跪求丁三将他掐死。丁三掐死戚光后,将其囚衣解下,绾个结,于黎明之前自挂栅门,须臾自尽。陈轸一妻三妾并两个无辜孩子,皆遭诛杀。 田辟疆领着残兵败将溃入齐境,狼狈逃回临淄。 正在进膳的齐威王惊闻噩耗,将一口米饭噎在嗓眼里,憋得满脸紫红。辟疆急上前一步,又是捶胸,又是敲背,见威王仍然缓不过气来,急得跪地大哭。 内宰闻讯赶到,又捏人中又捶背,忙活良久,威王总算缓过一口气,顺口吐道:“庞??庞??” 辟疆欲扶威王,被他一把推开,急回正殿。不待召请,相国邹忌、上大夫田婴等几个朝中重臣已闻讯赶到,候旨觐见。 威王宣召,邹忌等臣跪叩觐见。威王望着他们,目光诡秘,大半日,竟无一言出口。邹忌等臣不好起身,只得五体投地,臀部朝天,与威王对耗。 门外光影移动尺许,威王终于长叹一声,神情颓然:“寡人??十年心血,毁于一旦了!” 闻听此言,邹忌诸人更不敢出声了,只将屁股翘得更高。 威王复叹一声,摆手:“诸位爱卿,你们??起来吧。” 几人谢过恩,惶惶起身,缓步走至各自几案前面坐下,不约而同地看向威王。 威王环视众臣,再叹一声,缓缓说道:“今日之败,过在寡人,不在你们。” “王上,”邹忌拱手奏道,“据臣所知,黄池之败,过不在王上,过在田将军一人。田将军自恃天下名将,小胜数战后骄傲轻敌,方招此辱。” 威王又叹一声:“事已至此,过错在谁都是一样。诸位爱卿??” 众臣齐道:“臣在!” “你们议议,为今之计,如何方好?” 众臣面面相觑。 “王上,”邹忌奏道,“臣以为,既有开头,就该有个结束。我军虽败,国势却无大伤,仓廪仍然充盈,再征大军十万亦非难事。反观魏国,连年征战,早已油尽灯枯,仅凭庞涓一人之力,终是螳臂当车。依臣之计,我王可再发大军,另择良将,与魏一决雌雄!” “王上不可!”上大夫田婴急奏,“纵观整个过程,庞涓设计精细,用兵奇诡,并在大胜之后,放我溃兵不追,转而长途袭赵,致使奉阳君猝不及防,险些遭擒。庞涓用兵能至此境,断非平庸之辈!” 齐威王长吸一口气,重重点头:“爱卿所言甚是。今日观之,庞涓才是世间大宝,田忌不是此人对手。为今之计,爱卿可有良策?” “回禀王上,”田婴接道,“魏军新胜,士气正炽,我军士气一时尚难恢复。依臣之意,我当以退为进,示弱求和,恳请魏王放回田将军及被俘将士。魏王一向托大,王上若肯示弱,他或会答应。” 齐威王转向辟疆:“上大夫要寡人示弱求人,疆儿意下如何?” 田辟疆应道:“儿臣以为,上大夫言之有理,请父王圣裁!” 齐威王不再说话,闭目有顷,两手按住几案,吃力地站起。 内臣过去搀上,扶他走向宫殿一侧的偏门。众臣看到,起身叩送威王。 辟疆看到,齐威王一下子老了,每走一步都很沉重。 就在没入偏门时,齐威王回过头来,看向田婴:“准卿所奏。具体如何,你办去吧。” 田婴叩首:“臣领旨。” 三日之后,齐威王诏命上大夫田婴使魏求和。 田婴携带数箱金银珠玉及边境十邑的版图、户籍等,星夜兼程,赶赴大梁,在使馆住下,稍事休息即驱车拜访大将军府。 庞涓已于数日前搬入新府,也即陈轸的上卿府。在戚光的苦心营造下,府内可谓极尽奢华,亭台楼阁、堂榭厅室、塘池园林、花鸟虫鱼等应有尽有,庞涓要做的不过是将大门之外的上卿府匾额换作“大将军府”而已。 田婴赶到时,大将军府中正在祭奠亡父。田婴二话没说,从门人处讨来一套麻服穿上,要舍人引他前往宗祠。 祭台上排列着三只青铜托盘,左边盘中盛着戚光的脑袋,右边盘中放着丁三心脏,唯独中间一盘空无一物。 田婴走进宗祠,但见人影晃动,哀乐声声,祭礼已近尾声。 田婴素衣麻服,在台前叩拜。 田婴祭毕,庞涓过来见礼,邀他至几前坐下。田婴望着祭坛,指中间空盘道:“请问大将军,中间一盘为何空置?” 庞涓应道:“那盘是在下留给奸贼陈轸的。前番忙于战事,让那厮走了!” 田婴佯作不知,顺口问道:“听闻陈上卿与大将军有隙,看来不是谣传!” “岂止是有隙?”庞涓咬牙恨道,“是杀父之仇!仲尼曰,‘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陈轸那厮就算跑到天涯海角,在下也要揪他回来,血祭先父!”略略一顿,看向田婴,“上大夫此来寒舍,不会只为打听在下仇家吧?” 田婴拱手道:“此地非说话之处,在下能否借大将军一寸光阴?” 庞涓引田婴走出宗祠,来到客厅,分宾主坐下,抱拳道:“上大夫,此地可否说话?” 田婴还礼:“在下此来,只有一事,就是祭拜令尊。”说完朝外击掌。 两名下人抬着一只礼箱走进,摆好,退出。 田婴指着箱子:“些微薄礼,难成敬意,权为令尊置办祭品之用,望大将军笑纳。” 庞涓打开,见金玉珠玑摆满一箱,遂合上箱盖,微微笑道:“庞涓谢上大夫大礼。”又扭头冲身边的下人,“上茶!” 下人上过茶,田婴品一口,放下茶杯,望庞涓轻叹一声:“唉!” 庞涓问道:“上大夫为何叹气?” 田婴又叹一声:“方才祭拜令尊时,在下看到中间那只空盘,心中颇多叹喟。” “上大夫有何叹喟,可否说给在下听听?” “大将军沉冤多年,今朝得雪,何其快哉!陈轸虽逃一死,其妻小及戚光、丁三却举族遭屠,何其悲哉!” 庞涓听出他的话外之音,缓缓说道:“上大夫有话请讲。” “此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大将军为报父仇,手刃陈轸、戚光一族。今齐有将士数万惨遭屠戕,万千家庭破亡,如果齐人都如大将军般申冤复仇,魏国岂不血流成河了?” “哈哈哈哈,”庞涓长笑几声,“上大夫谬矣!陈轸乃大魏国贼,戚光、丁三之流乃民间恶瘤,庞涓除之,是为国除奸,为民除害,魏国人心无不大快,岂能与疆场死伤相提并论?” 田婴应道:“战死疆场自然另当别论。只是,齐逾万将士已经放下武器,正被将军徒手关押,如果他们有家难回,死于非命??” “这??”庞涓佯作吃惊,“上大夫是说,他们的家人也会找我庞涓寻仇?” “正是。” 庞涓凑前一步:“依上大夫之意,该当如何?” “田将军等将兵犯境,虽获死罪于魏,却也是奉旨行事,还望大将军念及他们的父母妻小,准予宽赦。这些将士若能苟全性命,必感大将军恩德,传扬大将军仁义美名。” “上大夫所言甚是!”庞涓思考有顷,重重点头,“上大夫放心,在下保证田将军等日有三餐,夜有席枕,毫发无损。不过,其死罪能否宽赦,实非在下所能决断。上大夫可向我王恳请,只要王上宽免,在下定为田将军置酒饯行。” 田婴揖礼:“大将军仁厚之心,必有好报!” 庞涓还礼:“谢上大夫吉言。” 翌日,魏王大朝,宣召齐使。 田婴叩见,魏惠王扫他一眼,揶揄道:“上大夫不会是来下战书的吧?” “回禀魏王陛下,”田婴再叩,“寡君听信谗言,冒犯大王神威,不胜追悔,特别托臣朝见大王,诚心致歉,永修盟好。” “哈哈哈哈,”魏惠王仰天长笑数声,“你家寡君诚心道歉,寡人还能说什么呢?不过,寡人甚想知道,你家寡君拿什么来表示他的诚心呢?” “回禀大王,”田婴朗声应道,“寡君愿将边境十邑献予大王,求大王宽赦田忌将军及被俘将士,使他们能够合家团圆,免受骨肉离散之苦。”说着从袖中摸出边邑十城版图,“此为十城版图,请大王验看。” “不成不成,”魏惠王连连摆手,“记得徐州相王时,齐王豪言视其边邑治臣为大宝。治臣已然为宝,城邑岂不是宝上之宝了吗?寡人何德何能,怎能夺人宝上之宝呢?” “这??”田婴怔了,“敢问??大王欲求何物?” “徐州相王时,寡人诚心拥戴田因齐为王,田因齐却不知足,向寡人讨价还价,逼迫寡人舍弃宋国。” 田婴略想一下,拱手应道:“回禀魏王陛下,临行之时,我王吩咐臣道,宋国之事,齐国再不插手,听凭魏王处置。” “卫国之事呢?” 田婴心头一怔,思忖有顷,咬牙说道:“只要魏王不计前嫌,田婴这就使人禀明王上,卫国之事,也听凭魏王陛下。” “哦?”魏惠王眉头一竖,“这点儿小事还要奏明田因齐?” 田婴心里一横:“卫国之事,齐国听凭大王处置。” “好!”魏惠王转对朱威,“朱爱卿,拟旨,晓谕卫公,就说他这弹丸之地,不配为公,自贬一爵,易公为侯!还有,让他在三十日之内,将平阳方圆五十里之内的版图献来。我诸多将士在城下殉国,该当有个说法!” 朱威跨前一步:“臣遵旨!” “哈哈哈哈,”魏惠王看向田婴,爆出一声长笑,“好好好,田因齐既然有此诚意,寡人亦当以诚相待,赦免齐国战俘。”转对庞涓,“庞爱卿,田将军可在你处?” 庞涓跨前奏道:“回禀王上,齐国战俘田忌已在宫外候见。” “宣他觐见!” 庞涓朗声:“臣领旨!”转对外面,“王上有旨,宣齐国战俘田忌觐见!” 几名军卒扭着田忌走到殿上。 众臣看过去,无不乐了。 田忌被人强穿一身妇人之装,脂粉涂面不说,口中更被塞了一团女用丝绢。 魏惠王先是诧异,后也大笑不止。 田忌又羞又怒,但被两名力士扭住胳膊,动弹不得,只将两眼怒视庞涓。 庞涓缓缓走到田忌前面,将他口中的丝绢取下,讥笑道:“田大将军,请着此服回去面奏齐王,让他好好看看,这就是他所夸耀的齐国大宝!” 听闻此言,魏惠王解气,连声叫道:“对对对,寡人也请田将军转告田因齐,就说魏罃有言,齐国之宝,魏国一样不缺。送客!” 众军士松开田忌。 田忌羞愤交加,一头撞向廷柱。 田婴眼疾身快,箭步冲上前,将田忌死死抱住,泣道:“田将军??” 田忌跺脚大叫:“放开我,放开我,我??我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哼,”庞涓冷笑道,“田将军,庞涓原还敬你是条汉子,放你回去,是要等你上门寻仇,不想将军竟是这般无趣,寻死觅活,行娘儿们之事,枉费庞涓一片苦心了!” 田忌气结,手指庞涓,跺脚大叫:“庞涓竖子,你??你个卑鄙小人,他日落入我手,看我生啖你肉,活剥你皮!” “哈哈哈哈,”庞涓长笑一声,竖拇指道,“这才像个将军!纵观列国,田将军虽然战败,却也还算庞某对手。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迟,庞涓在此候你十年!” “庞涓竖子,你??你伸长脖子,等着!”田忌一个跺脚,转身出宫。 第045章|?陈轸落难走鬼谷?庞涓得势攀高枝 与戚光分开之后,陈轸驱车朝东疾驶。行有数里,陈轸弃掉轺车,卸下辕马,斜刺里朝东北落荒而去。 陈轸快马加鞭,于次日傍黑越过魏界,进入卫境,在楚丘暂避数日,易装扮作卫国商人,置办一辆新的轺车,雇了个仆从,复入魏境,天傍黑时赶到宿胥口,寻了僻静客栈住下。 天刚放亮,陈轸匆匆吃过早点,信步走到街上,正欲打探早班渡船,忽见大道上尘土飞扬,遮天蔽日,成队的魏国车马如旋风般卷到这里,迎头一面大旗上赫然可见“大将军庞”几个大字。 陈轸吓得面无血色。庞涓正在黄池与齐人对峙,为何跑至此地?难道是来抓他的?仅此几日,难道庞涓已取代龙贾,跃升为大将军了?陈轸屏气凝神,尽力使自己沉定下来,运神思忖。依自己几日来的行踪,庞涓只要不是天神,断然不会知晓。再说,纵然他是天神,知晓他在这儿,也大可不必为他一人而兴师动众。 断定庞涓不是为他来的,陈轸心里顿觉踏实,快步返回客栈,隔窗观望外界动静。 不消一刻,大队车马风驰电掣般卷入宿胥口。众武卒四散开去,将整个小镇围困起来,四处征调渡河船只。 一连数日,陈轸与南北客商一道,从早至晚躲在客栈里,看着庞涓的大队人马秩序井然地渡河,再看着他们高歌凯旋,押送难以数计的赵人辎重与俘虏。与此同时,宿胥口也风传起大将军庞涓如何得到吴起将军的庇佑,两战两胜,大败齐人和赵人,俘获田忌诸事。 待魏军完全撤走,宿胥口重归平静,客渡恢复。陈轸与店家结过账,吩咐仆从驰向渡口,行至街中心的告示墙边,见许多闲人皆在围观告示,凑上去看,赫然入目的竟是他的画像。见告示榜上只写他一人,陈轸断出戚光已经被抓,不免惊出一身冷汗。 陈轸车马驰至渡口,刚好有渡船靠岸。陈轸要求包船,船夫爽快地应允,侍候他上船,不消半个时辰,将他的车马载至对岸。 陈轸过去河水,西行十余里,向南拐入云梦山中,寻到一个农家,吩咐仆从在一个乡民家中歇了,聘请乡民带路,一路顺当地走向鬼谷。 时入盛夏,鬼谷里却是清凉。 将近中午时分,玉蝉儿正在草堂里看书,忽然听到外面传来童子的声音:“蝉儿姐,蝉儿姐!” 玉蝉儿放下书册,缓缓走到门口,见童子引领陈轸走到草堂前面。陈轸换回一身官服,毕恭毕敬地站在草地上,抬眼看她。 童子手指陈轸:“蝉儿姐,这位官人欲见先生。” 玉蝉儿站在门栏外面,不冷不热地望着陈轸。 陈轸躬身揖礼:“魏国上卿陈轸见过仙姑。” 数年前作为魏国特使逼聘姬雪那阵儿,陈轸虽在洛阳居住数月,却未见过玉蝉儿,更未料到此时站在他面前的这个漂亮仙姑竟是当年让他逼得家破人亡的大周公主,因而这才自报家门。 玉蝉儿面色一沉,冷冷的目光剑一般逼视过来,既不还礼,亦无客套话语,而是单刀直入:“上卿不在朝中办差,到此深山野林何干?” 陈轸听出玉蝉儿语带讥讽,浮出一笑,再揖:“回仙姑的话,在下奉魏王陛下之命,特来拜见鬼谷先生。” 听到“魏王陛下”四字,玉蝉儿更是愠恼,冷冷说道:“上卿来得不巧,先生云游去了。” “那??”陈轸一怔,“先生几时回来?” 童子听出玉蝉儿的话音,晓得她不待见来客,顺口接道:“这位官人,先生云游向无定数,少则三五个月,多则三年五载。官人若要求见先生,就要耐心一些。” 陈轸轻叹一声:“真是不巧。”略顿一下,转向玉蝉儿,“请问仙姑,听说庞将军曾在这儿跟从先生学艺,可有此事?” 玉蝉儿脸色阴沉:“这里没有庞将军,上卿若无他事,小女子就不陪了。”说罢转身走进草堂,顺手掩上房门。 陈轸未曾料到受此冷遇,竟是愣了,不无尴尬地看向童子。 童子劝道:“这位官人,蝉儿姐要你下山,趁天色尚早,赶快走吧!” 陈轸回过神来,望着童子:“请问仙童,这位仙姑是何人哪?” “是蝉儿姐。” 陈轸再问:“蝉儿姐又是何人?” 童子眉头一挑:“蝉儿姐就是蝉儿姐呀,你这人不会是白痴吧?” 陈轸苦笑一声,改口问道:“再问仙童,鬼谷先生既然不在,这条谷中岂不是只有你和你的蝉儿姐了吗?” “当然不是!” 陈轸要的就是这话,追问:“敢问谷中还有何人?” “还有我的三位师弟!” 听到只是童子的师弟,看到童子的年龄,陈轸大失所望,顺口问道,“那??庞将军你可认识?” “庞将军?”童子怔了,“哪一个庞将军?” “就是庞涓,听说他曾在此地学艺。” “呵呵呵,”童子笑过几声,随口说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他。告诉你也无妨,庞涓也是我的师弟,怎么,你要找他?” 陈轸大吃一惊,不可置信地望着童子:“什么?庞将军竟是你的师弟?” 童子两眼一瞪:“这又怎样?” “这??”陈轸挠头连连,“仙童小小年纪,如何能是庞将军的师兄?” “嘿嘿嘿,”童子哂笑几声,“庞涓不仅是我师弟,且是排在最末的一个。官人还有何事?” 陈轸眼珠儿一转,朝童子深揖一礼:“请问仙童,在下能否见识一下仙童的三位师弟?” 童子略想一下,摇头:“蝉儿姐只说要官人下山,不曾说要官人见识三位师弟。” “这??”陈轸眼珠儿又是一转,“是这样,庞将军有话,要在下捎给他的师兄。” “捎给哪一位师兄?” “就是??与他最好的那个。” 童子想了一下:“你是说的孙宾吧?” 听到“孙宾”的名字,陈轸心中咯噔一响,旋即笑道:“对对对,是叫孙宾。庞将军要在下务必寻到孙将军,有话捎给他。” 童子思忖有顷,点头道:“既然官人有话捎给孙师弟,请随我来。” 童子引陈轸来到四子草舍前面。 童子冲孙宾的房门叫道:“孙师弟,有人寻你!” 没有应答。 童子推门,转对陈轸道:“孙师弟不在,想是林中去了,不到午时,是回不来的。” 陈轸害怕孙宾追究安邑牢狱之事,原也不敢见他,但也不能空来一趟,正自无个处置,旁边一门“吱呀”洞开,张仪探出头来:“大师兄,何人来寻孙兄?” 童子一看,指着陈轸道:“这位官人有话捎给孙师弟。”又转对陈轸,“这位是张师弟,要寻孙师弟,就让他带你去吧。”转个身,就蹦蹦跳跳地朝草堂方向跑去。 陈轸朝张仪揖道:“在下陈轸见过张??张子。” 张仪倚在门上,揶揄道:“子不敢当,叫我张仪就行。官人可是魏国朝中大红大紫的那个什么??上卿大人?” 听到对方出语风凉,想到自己眼下处境,陈轸不免脸上发热,点头应道:“正是在下。” 张仪缓缓走出,背了两手,歪起脑袋盯住陈轸,绕他连转数圈。 陈轸正被转得心里发毛,张仪忽地站定,点头道:“嗯,瞧你这模样,有点儿像。不过,陈大人不在魏国当差,来此何干?” “这??”陈轸支吾一声,“在下赴卫地办差,顺道来此谷中一游。” “哦,原来如此。”张仪略显夸张地后退两步,双手抱拳,回揖,“河西草民张仪见过魏国上卿大人。” 陈轸长揖:“陈轸得见张子,幸甚,幸甚!” “有‘幸’即可,‘甚’就不必了。”张仪指下草地,“上卿大人,请坐。” 陈轸看看草地,又看看头顶火辣辣的太阳,正自犹豫,见张仪已在太阳底下坐定,只得坐下。 张仪问道:“听说上卿大人欲寻孙兄,可有大事?” “见到张子也是一样。” “那就说吧,上卿大人有何贵干?” “庞子可是张子师兄?” “你是说庞涓?” 陈轸点头。 “呵呵呵,在这谷里,他称不了兄。” “庞子出山,一战而败齐军,二战而败赵军,天下为之震惊。魏王陛下对庞子甚是嘉许,听闻庞子师从云梦山的鬼谷先生,特使在下来此,盛情相邀先生,陛下欲以国师之礼相待。” 张仪微微一笑:“先生答应上卿了吗?” “在下来得不巧,听仙姑说,先生云游去了,在下引以为憾。” 张仪晓得是玉蝉儿记恨陈轸,这才诓骗他,咧嘴笑道:“呵呵呵,是不巧哩!既然你家陛下盛请先生,为何不使庞涓前来,反要劳动上卿大人呢?” 陈轸应道:“张子有所不知,庞子眼下贵为大将军,听说陛下还要封他万户侯,一日也离不开他呢。” “哈哈哈哈!”张仪爆出一声长笑。 “张子为何长笑?” “哈哈哈哈,”张仪又笑数声,“就庞涓那厮??哈哈哈哈??大将军?万户侯?一日也离不开?哈哈哈哈??这个魏王着实可笑!” “听张子此话,”陈轸惊道,“庞将军??难道天下还有胜过庞将军的?” 张仪敛住笑,身子前倾,压低声音,字字都是分量:“实言相告,在这鬼谷里面,只要是个活物,就胜庞涓几分。” 陈轸目瞪口呆,半晌方道:“张??张子,莫不是开??开玩笑吧?” 张仪轻轻哼出一声:“谁有心开玩笑呢?这么说吧,上卿大人,庞涓所学,不过是先生的一点儿皮毛,先生用兵的真功夫,全都传给孙宾了。” “孙宾?”陈轸略顿一下,“就是那个从卫国来的孙将军?” “正是。怎么,上卿认识他?” 陈轸自然不敢说出当年送孙宾入狱之事,略一迟疑,摇头。 “呵呵呵,”张仪笑道,“谅你不知,想是大师兄漏与你的。”略顿一下,“这样吧,在下告诉你。晓得武圣孙武子吗?孙宾就是他的嫡亲后人,在此谷中与庞涓同习兵法。” “哦!”陈轸故作惊讶,“孙子既有如此才华,何不下山求取功名呢?” “这个嘛,”张仪淡淡一笑,“孙宾自然不是庞涓,刚学一点儿皮毛,就要急匆匆地下山卖弄。”略略抬头,“咦,上卿大人,你不是有话要捎给孙宾吗?” 陈轸笑道:“其实也没什么,该说的,在下都对张子说了。” “看来,”张仪沉着脸应道,“上卿来此并无要事。既无要事,张仪就不陪了。”说完从草地上爬起,拍拍屁股,抬腿离去。 陈轸也爬起来,口中急道:“张子且慢,在下还有一事求问张子。” 张仪扎住步子:“说吧。” “张子也在此处修习兵学吗?” “修习兵学?”张仪连连摇头,“不不不,打打杀杀有何意思?” “那??”陈轸一怔,“敢问张子所修何艺?” 张仪凑前一步,在他耳边神秘兮兮道:“上卿大人听说过道吗?在下随从先生修的是道!” 话音落处,张仪并不揖别,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一条小道,眨眼间没影儿了。 望着张仪转瞬即逝的背影,陈轸连声嗟叹,咂舌道:“啧啧,鬼谷士子,领教了!” 下得山来,陈轸站在三岔道口,左右踟蹰,不知该去何方。原本与戚光约好会于洛阳,然而眼下,再去洛阳就没必要了。 齐国也是去不得。齐、魏相王是他穿的线,岂料相王不成,反倒闹出一场大战,齐王战败,一肚子闷气没个撒处,此去投奔,岂不是撞他口上?再说韩、赵,这些年来陈轸一力鼓噪魏侯称王,韩侯、赵侯早把他恨得牙齿痒痒的。不能容他的还不只是赵、韩,纵使偏远的燕国,也对孟津之事记忆犹新,何况燕国夫人又是大周室公主姬雪,见到他,岂不将他一口吞掉? 眼下能够投奔的,也许只有昭阳。然而,昭阳不过是楚国的上柱国,池子太小,他陈轸再不济,亦断非池中之物啊! 陈轸思来想去,竟是无个去处。正自惶然,去往朝歌方向的大道上现出一辆轺车。 轺车辚辚而来,在陈轸身边戛然而止,车帘开启,车窗后面两只略显浑浊的老眼眨也不眨地看过来,有顷,一张大嘴咧开,嘿嘿笑道:“道边之人,可是魏王陛下的特使大人?” 陈轸打个惊愣,顺眼望去,但隔着车帘,看不清来者何人,听声音并无恶意,遂抱拳应道:“正是在下。先生是??” 一只光光的脑袋从车窗里伸出,嘿嘿又是一笑:“这个光头你可认识?” 陈轸深深一揖:“晚生陈轸见过淳于子!” 淳于髡从车上跳下,打量他的一身布衣,还个礼道:“特使大人怎么换装了?” 陈轸苦笑一声,摇头叹道:“唉,什么特使大人,凤凰落架不如雉,晚生眼下落架了,莫说是雉,连只草鸡也不如了!” “呵呵呵,”淳于髡显然已知陈轸的境遇了,“只要是凤凰,即使落架,也与草鸡大不一样哟!”将他上下又是一番打量,“譬如说我们的陈上卿!” “唉!”陈轸又出一声长叹。 “光头从邺城、朝歌一路走来,看到净是缉捕特使大人的告示。光头想不明白,堂堂特使大人,究竟是为何事弄到这般田地哟?” “唉,一言难尽!” “那就来它个十言百言!”淳于髡呵呵笑道,“反正光头有的是辰光。”眼珠子四下一转,指着远处一棵大树,“光头车中有坛老酒、几斤鹿肉,你我因陋就简,到那老树下美美喝上几爵,权为特使压惊如何?” 陈轸晓得淳于髡,正想求他拿个主意,遂拱手道:“先生盛情,晚生恭敬不如从命。” 淳于髡从车上搬下酒坛,让陈轸抱上,自己拿过两只铜爵和几包鹿肉,大步走到树下,在荫下席地坐了。陈轸倒满两爵,淳于髡取出佩刀,将鹿肉切成小块,递给陈轸一块,自己扎一块塞进口中,边嚼边说:“说吧,这个半日,光头的耳朵就交给你了。” 陈轸嚼过几块肉,连喝几爵老酒,打开话匣子,将几年前如何与庞涓结怨,又如何遭他陷害,被逼出逃一事备细讲述一遍。陈、庞之间的恩怨过节儿经陈轸口中说出,自然成了另一番曲折。 淳于髡细细听完,点头笑道:“看来,上卿这是遇到对手了。” “唉,”陈轸慨然叹道,“这厮不过是一个街头混混,哪想到他能成就今日,一战成名不说,魏王对他更是言听计从,将晚生的多年辛劳忘了个干干净净。庞涓得势,与朱威、白虎结作一伙,公报私仇,陷害晚生,晚生一人难敌六手,纵使浑身是口,此时也说不清了!” “江山代有贤才出,各领风骚三五年。上卿在魏独领风骚远超五年,难道还不知足吗?” “什么独领风骚?”陈轸苦笑一声,“晚生在魏,不过一个弄臣。前几年,朝政全在白圭手上,晚生好不容易熬走白圭,这又来了个惠施。唉,晚生心中之苦,只有晚生知道呀。” 陈轸说到伤心处,落下泪来。 抽噎一时,陈轸抹把泪水,看向淳于髡,长叹一声:“唉,想我陈轸,处处谨小慎微,时时努力精进,只想在魏有所进取。十几年如一日,晚生一心只知伺候魏王,不想一朝不慎,竟遭小人暗算。魏王明知晚生遭到暗算,仍旧不念前情,实在令人心寒哪!” “呵呵呵,”淳于髡非但未表同情,反倒笑出几声,“上卿今日能看明白,也不算迟。人生浮华,无非功名利禄,食色享乐,忙忙碌碌,碌碌忙忙,数十年光景一过,凭他何人,也是个灰飞烟灭。不瞒上卿,光头此生,既不独仕一国,也不独尊一君,因的便是看明白了这个。” “敬请淳于子指点迷津!” “常言道,狡兔三窟,奸鸟三巢,能女三嫁,策士三跑。你我策士便如乡间媒婆,东家有求跑东家,西家有求跑西家,哪管什么忠贞爱君之类浑话,只要是有吃有喝有玩有乐,活个逍遥自在就成。” “淳于子所言甚是。只是庞涓害我一家性命,此仇不可不报,还请淳于子帮我!” “帮你?”淳于髡扑哧笑道,“我老光头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如何帮你?” “请问淳于子,此来宿胥口,可是要到魏国去的?” “正是。”淳于髡点头,“前番适周,光头于无意中为老燕公玉成一桩好事儿,老燕公感念光头辛苦,留光头在北国连住两年,日日珍肴,夜夜笙歌,真也是个逍遥自在。去岁仲秋,光头玩得腻了,辞别燕公前往赵国,在邯郸住满一年,这又玩得腻了,正欲再走,偏巧奉阳君兵败朝歌,赵侯惧怕魏王报复,特地召见光头,要光头为他跑一趟大梁,在魏王面前美言几句。光头有几年未去魏地了,听说惠施在梁为相,甚想与他论辩名实,于是答应赵侯,替他跑趟差事,不想在此遇到上卿。” 陈轸放下酒爵,改坐为跪,朝淳于髡连叩三个响头。 “陈上卿,”淳于髡惊道,“这是为何?” “既为此事,”陈轸叩首于地,“晚生欲求先生帮个大忙!” “呵呵呵,”淳于髡捋须笑道,“帮忙好说!光头草民一个,受不起大礼,上卿快快请起!” 陈轸起身,坐定,斟满一爵,双手捧给淳于髡:“晚生敬谢先生!” 淳于髡又是一笑:“你请光头帮忙,再拿光头的酒相谢,上卿倒会算计!” 陈轸从怀中摸出一块乳白色的玉璧,小心解下,双手捧至淳于髡面前:“晚生走得仓皇,身上并无他物,只有这块随身玉璧,虽不名贵,却也是魏王所赐。晚生敬献淳于子,还请先生笑纳!” 淳于髡接过玉璧,仔细验过,赞赏道:“啧啧啧,是块好玉,可博美人一笑了。听闻上卿库纳万金,珍宝无数,果然是名不虚传哪!” 陈轸长叹一声:“唉,轸已混到这步田地,还说什么金玉珠宝呢?” 淳于髡将玉璧放在手中,一边把玩,一边抬头问道:“说吧,你要光头如何帮你?是要魏王杀掉庞涓吗?” “晚生不敢。不过,晚生访得一人,可制庞涓。晚生想借先生之口,荐给魏王。” “哦,何人可制庞涓?” “他的师兄孙宾。” “孙宾现在何处?” 陈轸指指不远处的山峦:“就在那片山林里。不瞒先生,晚生刚从鬼谷出来。” 淳于髡望着远处的山峦,轻声叹道:“唉,鬼谷子真也是个怪物!凭他那身本事,到哪里也能混个肚饱肠圆。他却偏偏不干,生生躲在林子里受苦。”又抬头望向陈轸,“不过,光头还是听不明白。如果孙宾可制庞涓,上卿为何不将他荐给秦人或齐人,以齐、秦制魏,反而将他荐给魏王呢?” “淳于子有所不知,”陈轸阴阴一笑,“如果晚生将孙宾荐给秦公或齐王,非但不制庞涓,反倒是在成全他了。” 淳于髡惊问:“哦,此话怎讲?” “淳于子想想看,无论孙宾至秦也好,至齐也罢,必受秦公、齐王重用。秦、齐若得孙宾,必谋魏国。秦、齐谋魏,魏王岂不是更加离不开庞涓,更要重用他了?两国大战,庞涓若胜孙宾,功莫大焉。庞涓若是战败身死,那也是死于国难,名垂千古啊。” 淳于髡沉思有顷,点头道:“嗯,上卿所言在理。” “不瞒淳于子,晚生跟随魏王多年,深知魏王为人。魏王不识贤才,却刚愎自用,好大喜功。有此昏王,纵有众贤,也难以相安为国。孙宾之才远胜庞涓,二人更是同习兵法,同从一师。若是同朝为将,二雄必有一争。两雄相争,强者胜,如果不出意外,庞涓势必受制于孙宾。晚生的今日,也必将是他庞涓的明日。只待那时,晚生再去寻他庞涓复仇,看他还能逃往哪儿?” 淳于髡掂掂玉璧:“听上卿妙算,与那庞涓真就是一对妙人儿!不瞒上卿,若要光头杀那庞涓,只能将这玉璧还你。若是只将孙宾荐给魏王,光头这就收下它了。”说罢乐呵呵地将玉璧纳入袖中。 陈轸揖道:“晚生再谢淳于子大恩!事成之后,晚生另有重谢!” “呵呵呵,”淳于髡笑道,“这点儿小忙,顶多就值这块玉璧。上卿若是再谢,就是谢重了。光头一生,虽说是贪财恋色,又爱喝点老酒,却也是无功不受禄,能做多大的事,就收多大的礼,这是规矩,想必上卿是知道的。” 陈轸倒满一爵,递给淳于髡,笑道:“有劳先生了。这爵老酒,算是晚生敬你的!” “这酒光头喝了。”淳于髡接过酒爵一口饮下,在嘴上抿一把,“顺便问一句,上卿下一步该去何处?” “不瞒先生,”陈轸现出苦相,“晚生在这路口徘徊良久,思来想去,真还没个去处。先生可有指教?” “上卿何不前往咸阳投奔秦公?” “晚生也曾想过。”陈轸微微摇头,“秦公已用公孙衍为大良造,晚生与那厮有些过节,若去秦地,岂不又受他挤对了?” “呵呵呵,”淳于髡又笑几声,轻轻摇头,“上卿这是只知其一了。依光头看来,正是由于这个公孙衍,上卿在秦或得大用呢。” “哦?”陈轸睁大眼睛,“晚生愚昧,请先生详解。” “依上卿资质,何须光头饶舌?上卿只管前去,光头担保你富贵无忧。” 陈轸略一思忖,似有所悟,朝淳于髡深深一揖:“晚生谢先生指点!” “呵呵呵,”淳于髡笑道,“这个指点,却是要讨谢礼的,不过,这个谢礼不是眼下就讨。待上卿在秦混得好时,光头或会上门。” “先生说笑了。晚生在秦倘若得居一锥之地,必使人相请先生!” 淳于髡倒满一爵,递给陈轸,自己也倒一爵,端起:“好,为上卿在秦飞黄腾达,干!” 二人饮尽。 陈轸放下酒爵,望向淳于髡:“晚生另有一事相托。” “请讲!” “先生到大梁后,若是见到庞涓,就请捎给那厮一句闲话:‘早晚若打喷嚏,就是陈轸在惦念你呢!’” “嘿嘿,”淳于髡笑道,“这句话倒是有味,老朽替你捎上!” 陈轸想定去处,遂绕道赵境,经韩上党,再沿汾水渡河入河西,再渡洛水,一路餐风宿露,历尽辛苦,终于在两个月后抵达咸阳,在东来街上寻好客栈住下。 获知陈轸来到咸阳,公子华急至大良造府,小声禀道:“陈轸那厮到咸阳了!” “哦!”公孙衍略觉惊讶,“何时到的?” “昨天晚上,就住在东来街。为置大良造于死地,陈轸不惜制造满门血案。今日此贼自送上门,不知大良造做何打算?” “唉,”公孙衍叹道,“害人者,终将害己。此人跋扈之时,是想不到会有今日的。” “大良造所言甚是,”公子华应道,“这叫一报还一报。大良造不必劳心,只须点下头,在下自有处置。” 公孙衍略略一想,摇头道:“落水之狗,何必打之?再说,陈轸也算是列国名士,如何处置,当由君上决断,我等身为臣子,岂可公报私仇?” 公子华竖拇指道:“大良造胸怀博大,嬴华敬服!” 公子华直入宫中,将陈轸入秦并公孙衍的言行一五一十禀报惠文公。 “华弟,看明白公孙衍是个大才了吧?”惠文公道。 “呵呵呵,”公子华笑了,“早看明白也,只是没想到他的肚量会有那么大!若是华弟,哼,奸贼落我手里,看我不收拾死他?” “你以为公孙衍不想收拾陈轸?”惠文公诡诈一笑。 “哦?”公子华惊愕道。 “以公孙衍个性,是断不会轻易放过陈轸的,只是他初来乍到,根基不稳,身边没有一个可靠的人,你又那般急吼吼地登门问他,他会以为你是在套他话的,所以才把话搁明,将皮球踢到寡人这儿!” “君兄圣断!”公子华拱手叹服,“敢问君兄,如何处置这个陈轸?前些日子,陈轸坏了我们不少事呢!” “华弟想过如何处置他吗?” “就用他对待商君的办法,送他回魏,交给庞涓处置!” “呵呵呵,你呀,”惠文公指指他的头,“遇事要多动动脑筋!” “那也总不能把他供着敬着吧?” “非常好!”惠文公轻轻鼓掌。 “君兄?”公子华呆了。 “如果不出所料,”惠文公指向外面,“就这辰光,姓陈的或在你家府上,与公叔对弈呢。你若不服,可以回家看看!” 话音落处,当值内臣趋入:“禀报君上,太傅与魏使陈轸宫外求见!” 公子华咂舌。 惠文公朝公子华笑笑,吩咐内臣:“宣太傅、陈轸书房觐见!”又转对公子华,“随寡人出迎!” 嬴虔、陈轸刚刚转到御书房,一眼望见惠文公与公子华候立于门外,大是震惊。尤其是陈轸,受宠若惊,急上前几步,扑通跪地。 惠文公沿着甬道大步迎上。 陈轸叩首道:“外邦草民陈轸叩见君上!” 惠文公扶起他:“陈上卿请起!寡人闻报已迟,未能远迎,还望陈上卿海涵!” “君上,”陈轸的泪水夺眶而出,更咽道,“陈轸落难至秦,已经不是上卿了!” “呵呵呵,”惠文公笑道,“寡人说你是,你就是呀!” “这??”陈轸怔了,看向嬴虔。 “拟旨,”惠文公转对内臣,“封宋国士子陈轸为客卿,爵同魏国上卿,参与政务,主司邦交,赐陈上卿府宅一处,足金一百两,仆役三十名!” 内臣应道:“臣领旨!” 陈轸挣开惠文公,再次跪地,号啕大哭:“君上啊,轸在魏一十三年,鞠躬尽瘁侍奉魏君,从未受过如此恩遇啊。今轸落难至秦,尺寸之功未立,君上却??降阶以迎,封爵赐第赏金,此等恩遇,叫轸??呜呜呜??” 惠文公再次拉起陈轸,握住他手,语气郑重:“爱卿乃天下大贤,寡人寤寐求之唯恐不得。今爱卿适秦,寡人纵使郊迎三十里,也不为过啊!” “我的??好君上啊??呜呜呜??”陈轸越发伤感,哭了个抑扬顿挫。 这日宫中由司马错当值。天色傍黑,司马错守值已毕,驱车直驰上大夫府,将陈轸觐见秦公的前后经过一五一十地讲给了公子疾。 “什么?”公子疾震惊,“君上已拜陈轸为上卿?” “是客卿,爵同魏国上卿!”司马错郑重点头,“陈轸见老太傅,在老太傅的引荐下直接觐见君上。君上闻知他来,降阶出迎,当场封他上卿,另赐宅第一座,赏金百两,奴仆三十,其他赐物若干。” “这??”公子疾挠头,“怎么可能呢?” “君上这??”司马错跺脚道,“这不是昏头了吗?多少将士浴血奋战,求一宅之赏而不可得,陈轸他??唉,疾公子,在下是百思不得其解啊!” “司马兄讲得是,”公子疾应道,“陈轸本是十足小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魏有今日之衰,都是此人害的,君上怎能良莠不分,糊涂至此呢!” 公子疾的话音刚落,身后就有声音传来:“是哪一个在说寡人糊涂啊!” 二人皆吃一惊,扭头见是惠文公,急急叩拜:“君上恕罪!” 惠文公走上来,一手扶起一个:“起来!起来!两位爱卿何罪之有?” 司马错却是不肯起来,再拜道:“臣私底下妄议君上,罪该万死!” “呵呵呵,”惠文公爽朗笑道,“先君在世时,闻过则喜。寡人虽说不及先君,总也不至于受不住一句闲言吧。国尉大人,还是起来吧!” 司马错应道:“谢君上不责之恩!” 惠文公大步走到主席之位,坐定,招呼公子疾、司马错两旁坐了,笑道:“不过,心里有话,还是说到当面的好。”看向公子疾,“上大夫,你且说说,寡人何事糊涂?” “回禀君兄,”公子疾拱手应道,“君上常言,人才是兴国之本。陈轸不是人才,而是一个投机钻营的奸才,嫉贤妒能,心狠手辣,在国祸国,在家祸家,当人人得而诛之。君上不加责罚不说,反过来还大加封赏。臣弟担心,天下贤才或会因此而寒心哪!” “疾弟,”惠文公呵呵笑道,“寡人的确说过人才是兴国之本。你且说说,什么是人才呢?” “这??人才就是贤才呀!” “不不不,”惠文公连连摇头,“人才是人才,贤才是贤才。人才包括贤才,也包括歪才。贤才也好,歪才也罢,从大处说,都叫人才,都有用处,关键是何人用之,何时用之,如何用之。奸邪之徒,如陈轸之流,嫉贤妒能,心狠手辣,可说是一肚子的坏水,寡人虽说不能用其成事,为什么不能用其败事呢?” “败事?”公子疾不解了。 “就是坏事。”惠文公望向二人,“打天下不容易呀,有时需要直才,有时需要歪才。有时需要成事,有时更需要坏事。” “臣弟还是不明白。” “你们呀,”惠文公看向司马错,见他更是一头雾水,苦笑一下,“是真不明白呢,还是假作糊涂?来,寡人问你们,就眼下而言,秦之大敌何在?” 二人异口同声:“魏国。” “何人执掌魏国?” “魏罃!” “何人最知魏罃?” 公子疾一拍脑门,连连拱手:“君兄圣明,臣弟心服口服!” “好呀,”惠文公笑了,“一个服了,还有一个。”转向司马错,“司马将军,你不是百思不得其解吗?寡人问你,前番四国攻魏,魏却绝处逢生,这是何人之功?” 司马错朗声应道:“庞涓。” “纵观黄池、朝歌二战,庞涓以疲弱之兵,三万之众,于五日之内辗转三百里,毙敌五万,俘敌两万,击溃齐、赵两支大军,活擒天下名将田忌,司马将军可否及之?” “臣不及。” “列国诸将之中,可否有人及之?” 司马错摇头。 “庞涓以布衣之身横空出世,拦齐公御驾,坏齐、魏相王,先将魏国置之死地,然后生之,此等气势,此等谋划,列国臣子可否有人及之?” 司马错再度摇头。 “田因齐奇其才,拜他上卿,赏他百金,却被庞涓一口回绝,司马将军可知原委?” “臣不知。” “因为庞涓有个仇人,叫陈轸。陈轸害死庞涓生父,庞涓诛杀陈轸全家,两人各胜一场,算是斗完一个回合。寡人收留陈轸,就是想看他们的下一个回合!” 司马错拱手拜服:“君上神算,臣心服了。” “心服就好。”惠文公语气铿锵,“上卿之位,在魏、在齐也许显赫,在秦却是虚职。至于黄金、美女、府宅之物,贤才不屑一顾,歪才趋之若鹜。歪才趋之,能为之死,寡人有何惜哉!” 庞涓正在大将军府中与副将张猛商议崤关及沿河对秦防务,门外一阵喧哗,门人入报:“报,有乡民求见大将军!” “乡民求见?”庞涓怔了,与张猛一起走出大门,果见十几个乡民跪在地上。 见到庞涓,为首老者连拜三拜,泣道:“大将军,求您开开恩哪,求您了!”又是一串响头。 众乡民尽皆叩首。 “老丈请起!”庞涓走前一步扶起老者,“我就是庞涓,你有何求,请讲!” 老丈抹泪述说。 原来,老丈年逾花甲,膝下二子,长子应征,次子耕种。去年秋天,次子患病辞世,长子名唤青牛,编在范梢将军麾下。三日前,青牛偷食军粮,犯下死罪,定于今日午时斩首,范将军通知老人赶去收尸。老人闻讯,急与众乡邻赶到范将军帐前求情,范将军却说法不容情,青牛犯下军法,依律当斩。老人求告无门,有军卒不忍,要他向大将军求情,说是只要大将军开恩,青牛死罪或可得免。老人一听有望,当即与众乡民赶到大将军府,为子求情。 “偷食军粮?”庞涓怔了,问道,“军营里一日三餐皆有供应,你儿子为何偷食军粮?” “唉,大将军呀,”老者泣道,“我这孩子力大贪食,一人要抵三人饭量,一餐能食牛肉十斤、烙饼二十只、米饭五碗,寻常饭食填不饱肚子啊。” 庞涓抬头看天,已近午时,不及再问,急令备车,与张猛朝城北范将军营地疾驰而去。 离营地尚距二里,二人已闻三通号鼓。庞涓急了,紧抽战马,战车如飞般驰往刑场,远远看到青牛两手被绑,埋头跪在行刑台上,刽子手扎好架势候于一侧,大刀已经抡起。 范梢端坐台上,一脸严肃。属下三千将士列队观刑。 眼见大刀就要落下,驰至两箭地之外的张猛大叫:“范将军,刀下留人??” 众将士大吃一惊。 刽子手扬刀望向范将军。 范梢正自惊愕,战车驰到,庞涓、张猛跳下车,快步走上刑台。 范梢起身叩拜:“末??末将叩??叩??叩见大??大将军!” 庞涓没有睬他,径直走到青牛身边,对刽子手喝道:“松绑!” 刽子手松绑。 庞涓拉起青牛,将他上下打量一遍,见他面如赤铜,身长八尺,体壮如牛,内中大喜,拍拍他的肩头问道:“你就是青牛?” 已经闭目受死的青牛显然不晓得发生何事了,两眼懵懂地看向庞涓。 张猛大喝:“青牛,大将军救你性命,还不谢恩?” 青牛被他喝醒,打了个惊怔,这才看清跟前之人是大将军,叩首:“青牛叩谢大将军救命之恩!” 庞涓转向范梢:“范将军,青牛有饭量,你可知道?” “末??末??末将知??知道。” “既然知道,为何不给他增加饭食?” “回??回大??大将军,末将增??增??增加来着,他吃??吃??吃??双份。” “青牛要吃三份,双份如何能够?” “原??原来三??三份来着,可??近日李??李将军克??克扣军??军饷,每日仅??仅供八??八两二钱,谁??谁都吃??吃不饱,末??末将这??这才减??减??减他份??份额。” 庞涓的脸色阴沉下来,目光缓缓转向张猛:“传李通!” 不消一刻,负责粮草的将军李通疾驰而来,纳头拜道:“末将李通参见大将军!” 庞涓脸上现出杀气,冷冷问道:“李通,你可知罪?” “回禀大将军,末将不知!” 庞涓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你死到临头,还说不知!” “末将不知!”李通重复一遍。 “本将问你,为何私扣军饷?” “回禀大将军,末将没有私扣军饷。今年大旱,河东夏粮颗粒未收,国库储粮被司徒大人调用赈灾,军中储粮仅余万石,后来虽又收缴齐、赵军粮万石,却又供养齐、赵活口一万八千,消费殆尽。末将苦思无策,只好减少供给,否则,两个月之后,三军将士就将无粟可炊。” 庞涓心头一凛,眉头紧锁,沉吟有顷,再次问道:“此等大事,你为何不报?” “末将早已具表上报,大将军如若不信,可问张将军。” “确有此事。”张猛点头应道,“末将也曾多次向司徒大人谈及此事,司徒大人亲领末将赴国库验看。近年王上用兵频仍,役民过重,国库确无余粮。大将军近来一直忙于大事,末将暂就压下了!” “糊涂!”庞涓指他鼻子,几乎是吼,“什么是大事?三军无粮,这才是大事!”略顿一下,转对李通,“李将军,此事怪不得你,是本将错了!从今日始,三军恢复正常供养。王上赏赐本将黄金五百两,全部予你,速向列国购买军粮,暂缓燃眉之急。至于数月后的粮饷,本将另有筹划!” 庞涓竟然拿出自己的赏金购买军粮,在场将士,包括张猛,无不跪倒,叩拜涕泣。 “全都给我起来!”庞涓手指众将士,高声责骂,“哭,哭,哭,你们就知道哭!你们还是大魏武卒吗?把这点儿力气攒起来,练出本事,用到沙场去!” 众将士“唰唰”站起,齐吼:“谨遵大将军令!” 庞涓扫视众人一眼,满意地点点头,大声道:“好样的!”又转向青牛,“青牛,听闻你有些力气,能否向本将展示一下手段?” 青牛答应一声,两只铜铃般的大眼珠子一转,走到监斩台前,两手扳牢台角,大喝一声:“起!”能容纳二十余人、不下千钧的庞大监斩台整个被他掀翻在地。 “好一个猛士!”庞涓脱口赞道,转向张猛,“张将军,似这等猛士,军中可有?” 张猛应道:“据末将所知,各营均有。但如青牛这般力气的人,末将也是第一次看到!” “将他们集中起来,组成一旅,编入中军,饭食特别供应!” “末将得令!” “青牛,”庞涓走到青牛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走,本将请你吃个饱饭!” 庞涓用五百赏金进一步收买了军心不说,又意外获得灵感,为武卒整编出一支虎贲之师。 返回途中,庞涓与张猛相对而坐,畅谈如何组建这支夺旗陷阵锐师,继而是如何改组现有武卒体制,回归吴起治军之初的思路,重新组建一支战无不胜的大魏铁军。 二人越谈越投机,不知不觉中,战车已驰到大将军府前。 马蹄慢下来。 然而,战车尚未停稳,不知何处陡然冲出一人,直冲车马跑来。庞涓正自吃惊,两个门人箭步冲出,一侧一个,将那人死死扭住。 庞涓跳下车,缓步上前。 两个门人脸色煞白,急切说道:“启禀大将军,这个乞丐午时上门乞食,小人打发他了。不料此人吃饱喝足,仍不肯走,说要求见大将军。小人知他胡闹,将他赶走。谁知此人不识好歹,不知何时又溜回来,悄悄躲在角落里,让大将军受惊了。” “呵呵呵,”庞涓笑道,“不过一个乞丐,看把你们吓的。放开他吧。” 门人松手。 庞涓细审那人,年约二十,眉清目秀,褴褛褐衣难掩一身英武,两只大眼炯炯有神,心中暗喜,点头问道:“小伙子,你是何人?为何守于此处拦阻本将?” 小伙子问道:“大将军可叫庞涓?” 庞涓应道:“正是。” “草民庞葱,奉家父之命,特来投奔大将军。” 庞涓心头一动:“令尊是?” “庞青。” 庞涓心头一阵狂喜,面上却声色未动:“庞青是做什么的?” “是个匠人,箍桶。” 庞涓急道:“他??人呢?” 庞葱垂下头去,有顷,泣道:“家父走了。” 庞涓震惊:“你是说??叔父他??死了?” 庞葱悲哭起来。 庞涓两手捂脸,良久,伸手扯住庞葱:“来,府里说去。” 庞葱跟着庞涓走进府中,在庭堂坐下,将庞青一家如何以箍桶为生,如何于十八年前离开大梁,如何在宿胥口住有两年,母亲因何而死,他们又如何搬往赵都邯郸等陈年旧事细述一遍。就在两个月前,庞青病重,弥留之际向庞葱提及他有一个伯父,名唤庞衡,早年失散。就在此时,奉阳君兵败朝歌,邯郸城中到处风传魏国大将军庞涓的故事,其中有人提到庞将军的父亲名唤庞衡。庞葱听得仔细,回家说给庞青,庞青疑心是他侄儿,叫庞葱详细打探,得知庞衡曾为大周缝人,断定庞涓是其亲侄,挣扎起身,欲回大梁见亲侄一面,了却多年心愿。父子租车起程,行不及一日,庞青受不住车马颠簸,咽气于途。庞葱痛不欲生,卖掉随身所有将父亲葬了,一路乞食,赶往大梁。 待庞葱讲完,庞涓确认他正是堂弟,悲喜交集,抱住他痛哭失声。哭有一阵,庞涓吩咐仆从为庞葱换过衣衫,摆酒接风。酒宴之中,庞涓也将这些年来的经历细述一遍,尤其提到仇敌陈轸如何于四年前害死庞衡,自己又如何受他追杀及如何赶赴大梁和宿胥口寻亲诸事。庞葱听毕,免不得又流一番眼泪。 待到酒宴撤过,庞涓问道:“葱弟,你有什么愿望,尽可告知为兄。” 庞葱应道:“在这世上,葱弟唯有兄长一个亲人,能与兄长朝夕厮守,就是葱弟的最大心愿。” 庞涓沉思有顷,使人将众门人、仆从全部召来,朗声宣道:“自今日始,庞葱为本府府宰,府中大小诸事,皆决于府宰,你等小心伺候,谨听吩咐!” 众仆从拜过庞葱,诺诺领命。 庞葱的意外投奔为庞涓增加一喜。 是夜,庞涓辗转反侧,久未入眠。回顾出山之后的所有过程,幸运之神几乎是处处惠顾,顺畅得连他自己也不相信是真的。前后不过十个月,他步步走险棋,步步得侥幸,从遭人通缉的落难士子摇身变作威震列国的大将军,以三万疲败之师,五日两胜,连败两支强敌,斩首近五万,俘获近两万,纵使孙武、吴起用兵,也未见有此战绩。更重要的是,他在武卒中深得军心,成为军魂。吴起吸疽却未跪亡,他不仅跪亡吸疽,这又快马救冤,破私财购饷,三军如何能不对他五体投地? 三军既得,外事搞定。堂弟意外投奔,家事也算定了。外有三军,家有嫡亲,庞涓可谓志得意满,出山之后的第一局大棋圆满落定。 第一局旗开得胜,下面一局就该落子定势了。 可??对手是谁?该定何势?第一枚子又该落于何处? 庞涓越想越是睡不去,干脆翻身坐起,拿出在鬼谷时在林中修来的功力,收拢心智,陷入冥思。 东方破晓,庞涓缓缓睁眼,脸上浮出一切笃定的浅笑。 逢泽位于大梁东南,距南城门不足五十里。泽中有一岛,方约二里,岛中心有一土山,名唤龙山,高约十数丈。昔日陈轸鼓噪的凤鸣龙山,说的就是这儿。 龙山立于浩渺烟波中,得水汽滋润,林木葱郁,景色秀美,两年前又有凤鸣传闻(迄今为止,魏惠王仍然深信不疑),因而在移都大梁之后,龙山很快被辟为王室圣地,惠王在此建立别宫,设立祭祠,驻卫士守护。 在别宫深处有一处院落,高墙厚门,密不透风。门外反挂两把铜锁,周围五十步内不见人迹。 黑漆大门的重锁里面是一处四合式庭院,院内摆设虽说简陋,却也应有尽有。 这是奉魏王钦命特设的一处冷宫,专门关押犯有重罪的王室子女、宫妃等。无论是谁,一旦被打入此处,就等于被判终身监禁。 此处有吃有喝,有睡有坐,唯一没有的是生气。庭院里荒草蔓延,树影婆娑,看不到任何活物。 此时此刻,蓬头垢面的前大将军公子卬面几而坐,无神的大眼死死盯住几案上的紫色陶壶。 静寂,死一样的静寂。即使不远处泽水击打石岸的澎湃声也被一圈又高又厚的砖墙阻挡,传到耳边时微弱得他几乎无法听到。 公子卬本为刚烈之人,可以赴汤蹈火,可以冲锋陷阵,可以不吃不喝,却不可以忍受寂寞。而这样的静寂他已忍耐两月有余,终至极限了。 又坐一时,公子卬猛然爆发,忽地站起,一把抓过石几上的紫壶,啪一声摔向厚厚的砖墙,又几个大步跨到门口,猛力拍打大门,声嘶力竭道:“来人哪!快来人哪!” 四周一点声音也没有。 公子卬朝大门猛踹几脚,仍无一人。公子卬眼珠一转,看到窗台上靠着一根木棒,跑过去拿在手中,用力砸向大门,“哐——哐——”的噪音震耳欲聋。 公子卬砸了不知多少下,彻底绝望了,将木棒扔在地上,倚门瘫坐下来,口中咒道:“这帮狗娘养的,本公子有朝一日出去,看不揍死你们!” 不知过有多久,公子卬拖着沉重的步子挪回厅堂,盯住堂中简陋的摆设发呆。 突然,公子卬眼珠瞪起,歇斯底里般再次发作,将几案上的所有物事一件件拿起,又一件件摔碎。能摔的东西摔完了,再从地上捡起,重新摔下。 然而,无论公子卬如何发作,四周依然静寂如死,这个世界似乎再也无人在意他的存在。 许是力气用尽了,许是意识到一切皆是徒劳,公子卬渐渐停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四周再次陷入死寂。 就在公子卬万念俱灰之时,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咚咚??咚咚??” 脚步声越来越近,公子卬的心越跳越快,两眼死死盯住黑漆院门。 在一阵“哗哗啦啦”的开锁声后,大门“吱呀”洞开,威风凛凛的庞涓迈步走进。一名军尉和几名军卒手持武器紧跟于后。 公子卬傻了,两眼如痴如醉地盯牢庞涓的大将军盔甲。 两个月前,这身盔甲真真切切地穿戴在他的身上。 庞涓一步一步地走进院子,在厅堂的门槛外面停住脚步。 军尉跨前一步,朗声说道:“启禀公子,大将军看你来了!” 公子卬却无任何反应,依旧痴痴地盯视庞涓身上的盔甲。 庞涓跨前一步,扑通跪下,连拜三拜,朗声说道:“末将庞涓叩见安国君!” 公子卬打个惊怔,似乎这才反应过来,翻身爬起,连爬带跪地越过门槛,一把抓牢庞涓衣襟,苦苦哀求:“庞大将军,快??快放我出去,求你了!” 庞涓看他一眼,慢慢站起,眼睛四下一转,但见满目落寞,一地狼藉,不由得感慨万千,转向军尉大声责道:“你——”目光扫向众军卒,“还有你们,就是这样子侍奉安国君的?” 军尉和众军卒全被吓傻了,一齐跪下,面面相觑,欲辩又止。 庞涓的眼睛盯向军尉,厉声喝道:“愣个什么?还不快喊人来,打扫庭院,将这一应物事全换新的,再传两个奴婢过来,好好侍奉安国君!” 军尉急道:“这??大将军,王上旨令??” “照做就是!”庞涓摆手,“王上那儿,本将自有交代!” 军尉应声诺,急带众卒离去。 看到军卒走远,庞涓再次面对公子卬跪下,泣泪道:“末将来迟,让安国君受苦了!” 公子卬跪前一步,紧紧握牢庞涓之手,涕泪交流:“大将军??” 次日下午,在王宫后花园的凉亭下面,魏惠王端坐于席,全神贯注于面前棋局。 有顷,惠王的目光从棋局上移开,缓缓射向对面的庞涓,脸上浮出微笑:“庞爱卿,你可看清楚了,若是后悔,寡人许你悔一步,重新落子。” “谢王上恩赐。”庞涓应道,“臣既已落子,断无悔棋之说。” “好好好,”魏惠王淡淡一笑,“庞爱卿既肯舍弃,寡人就不客气了。”话音落下,举起一子,缓缓落于棋盘,将庞涓的一条大龙彻底围死。 庞涓投子:“王上,臣认输。” “爱卿弈得好棋啊!”魏惠王鼓励道,“不瞒爱卿,寡人弈棋无数,唯赢爱卿一局,实属不易!来来来,再开一局!” 庞涓拱手道:“王上,恕臣无礼,臣连输三局,无心再战了!” “嗯,”魏惠王点头,“寡人也观你精神恍惚,不似往日。爱卿可有心事?” 庞涓起身,叩首:“我王圣明,臣之心的确在感念一事。” 魏惠王将棋局推到一侧:“爱卿有何感念,可否说给寡人听听?” “昨日清晨,臣正欲出门,忽见院中落下雏鸟一只。臣玩心忽起,将其捕捉,关入笼中。晚上回来,臣想起雏鸟,便去观看,却见两只老鸟绕笼而飞,一鸟鸣声凄惨,另一鸟吃力地将尖嘴伸进笼中,一点点地给雏鸟喂食。臣动下恻隐之心,放走雏鸟。雏鸟出笼,小鸟一家三口欢叫蹦跳,绕房三周,方才飞离,场面令人泪出!” 庞涓前往龙山探望公子卬之事,魏惠王早得密报,知他是在为公子卬求情,长叹一声:“唉,庞爱卿,你不必说了。逆子之事,实属罪有应得,寡人这般处治,已是从轻发落了!” “王上,”庞涓再叩,“安国君之错,多是受到奸贼陈轸蒙蔽。今无陈轸,安国君必会明辨是非,重新做人。” 这么解释再合情不过了。想到自己也曾受那陈轸蛊惑,魏惠王长叹一声,点头应道:“唉,爱卿所言亦是在理。依爱卿之意,如何处置逆子方为合适?” “回禀我王,”庞涓抱拳应道,“安国君武功高强,善于战阵,更是治军大才,勇名远播列国,臣是以斗胆恳请我王赦免安国君之罪,复安国君大将军职爵,臣愿为安国君副将,助安国君治军教战,重树大魏武卒雄风,横扫列国,辅佐我王成就王业。” “不成不成,”魏惠王连连摆手,“这个绝对不成!” 庞涓再叩:“恳请我王准允臣涓所求!” “庞爱卿既有此求,”魏惠王略一沉思,应道,“寡人可以赦免这个逆子,至于职衔,就让他出任中军参将,跟从爱卿学习治军,戴罪立功!” 其实,这也是庞涓早就预知的安置,但他口中仍在坚持:“王上?” “爱卿不必再言!”魏惠王语气决绝,“让他做中军参将,寡人也是看在爱卿的面子上!” 庞涓略略一顿,又是三拜:“臣谢我王厚爱!王上万安,臣告退!” 望着庞涓渐去渐远的身影,魏惠王身子微微后仰,长出一口气,对毗人不无感慨道:“此人既能想寡人之所想,又无贪心,真是一个纯臣啊!” 毗人赞道:“是王上慧眼识才!” “就你会说话!”魏惠王笑了,“你走一趟,带那逆子回来。寡人不想见他,你可叮嘱他,让他跟从庞爱卿,好好习练治军之术。” “臣领旨。” 毗人手持魏惠王的金牌令箭赶赴龙山,为公子卬解除圈禁。在公子卬再三要求下,毗人透露,为他求情的是大将军庞涓,并说庞涓不但在王上面前为他求情,且还自愿将大将军之位让出,愿为副将。 毗人的披露使公子卬心潮难平。这些日来,他一直记恨庞涓,以为是庞涓夺了他的主将之位,此番救他是别有用心,听闻此话,方知是自己想多了。 回至府中,公子卬顾不上梳洗,也顾不上更衣,即召车驾去大将军府中答谢,谁想刚刚出门,竟见庞涓的车马照面赶来。 看到公子卬,庞涓跳下车,跪地叩道:“臣涓叩见公子!” 公子卬急急迎上,将庞涓一把扶起,朝他深深一揖,声音更咽:“大将军大恩,魏卬终身铭记!” 庞涓还礼:“公子说哪儿话!臣闻知公子回府,即刻赶来为公子压惊!” “魏卬回来,第一要事就是登门拜谢将军,谁知刚一出门,将军却先一步到了,这??这叫魏卬如何是好?” “呵呵呵,”庞涓笑道,“公子与臣,是心想一处了!” 公子卬也笑起来,伸手让道:“大将军,府中请!” 庞涓转身,摆手,庞葱与一仆从抬下一只箱子,走过来。 公子卬以为是贺礼,急道:“这这这??照说是魏卬谢将军才是,你这??” 庞涓又是一笑,指着箱道:“这点薄礼是臣特为公子备下的,待会儿公子验过,自会收下。” 公子卬的胃口被庞涓吊起,急不可待地携庞涓之手步入客厅。 庞葱二人抬箱子跟在身后。 看到箱子在厅中摆好,庞涓跨前一步,亲手打开,指着箱中道:“公子请验看。” 公子卬走过来,伸头一看,箱中别无他物,只有一件带血污的甲衣和一柄宝剑,依旧散发出一股隐隐的臊臭味。 看到公子卬又是捏鼻又是皱眉,庞涓笑问:“公子可识此物?” 公子卬摇头。 “公子难道连田忌的披挂也记不起了?” 公子卬惊道:“这是田忌的?” “哈哈哈哈,”庞涓长笑数声,“前次黄池大战,田大将军一不小心,竟然掉进公子爱将范梢布下的陷阱里,滚出一身屎溺不说,还想拿这把破剑自杀谢罪。幸亏范将军眼疾手快,以钩打掉此剑,将他钩出陷阱,救下他一条小命。” 黄池大战的故事,公子卬早就听说了,只是庞涓在讲述此事时,转弯抹角地将擒获田忌的功劳记在他头上,却让他大感意外,甚至多少有些尴尬,点头道:“好好好,你这两件大礼,魏卬全部收下!”话锋微转,拱手,“田忌这厮诡计多端,害魏卬不浅,谢大将军替魏卬出了这口恶气!” 庞涓连忙摆手,真诚说道:“此功属于范将军,范将军又是公子亲手栽培出来的,涓不敢居功!” 公子卬听出庞涓是出自真心,非故意搪塞,抑或逢迎拍马,真正服了,吩咐仆从抬下礼箱,摆上铜制茶具,亲手沏茶,正欲请庞涓品尝,大门外面一阵车马声响,门人奔至,高声唱报:“瑞莲公主驾到!” 听到“瑞莲公主”四字,庞涓怦然心动,正欲说话,公子卬已经起身,略显抱歉地朝他微微笑道:“胞妹光临,庞将军稍候片刻,待魏卬迎接。” 公子卬刚刚步出厅门,一位少女已是风一般卷进院子,二话不说,一头扎入他的怀中,伏肩泣道:“二哥??” 公子卬将她轻轻抱住,抚摸她的头,喃喃说道:“莲妹??” 二人相拥。 亲热过后,公子卬松开瑞莲,牵着她的纤手走进客堂,指着躬身相迎的庞涓道:“莲妹,来,二哥给你引见一个盖世英雄,威震列国的庞大将军!” 庞涓就势叩拜于地:“臣涓叩见公主!” 瑞莲公主显然没有料到这里还有其他男人,脸颊绯红,欠身还礼:“大将军免礼!” 庞涓再叩:“臣谢公主厚爱!”起身站定,二目如炬,直视瑞莲公主。 瑞莲久居深闺,除宫中太子与诸公子之外,很少接触其他男人,自是抵不住庞涓火一样的目光,顿时两颊绯红,低头不语,发育成熟的浑圆玉体不无胆怯地靠向公子卬,娇羞之态惹人怜爱。 庞涓收住目光,揖道:“公子、公主,你们兄妹许久未见,慢慢叙谈,臣涓告辞。” “庞将军,这??”公子卬急道,“总该喝口茶吧!” “来日方长,公子不必客气。”庞涓又是一揖,大步走出厅门。 公子卬送到院中,庞涓回头,再度看向瑞莲公主,见公主也在偷眼看他,便给她一个笑,再次揖过,大踏步离去。 公子卬又送一程,在大门外面与庞涓作别,转身回至厅中,对瑞莲道:“你看这人,说走就走,怎就如此见外呢?” 瑞莲公主脸色一红,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公子卬:“宫里风传庞将军神武,我还以为他是铜头铁身的汉子呢,不想这看起来像是一个书生。” 公子卬笑道:“莲妹要是相中庞将军,二哥为你保媒!” 瑞莲公主脸色顿红,跺脚嗔道:“二哥,人家好心望你,可你??” “好好好,”公子卬笑道,“算二哥多嘴。来,看二哥给你带回什么宝贝了?”叫仆从提上一只木桶。 瑞莲朝桶中一看,惊喜道:“鲜鱼?” “呵呵呵,”公子卬得意地笑了,“是二哥看着渔人从大泽里钓上来的。莲妹是只狸猫,二哥还能不知道?”又转对仆从,“交给膳房,清蒸两条,其余的火炙。” 瑞莲急补一句:“清蒸时,莫忘姜葱。” 见过瑞莲公主,庞涓竟又多出一桩心事。回到府中,庞涓谢绝任何访客,闭目端坐半日,召庞葱备上车马,投相国府而去。 惠施得报,迎出大门。 庞涓长揖至地:“晚生庞涓有扰先生了!” 自凯旋之后,庞涓这是第一次拜访相府。庞涓见面即以晚生自居,不称相国而尊先生,倒让惠施颇觉意外,抱拳还礼道:“大将军是稀客,惠施请还请不到呢,何谈打扰!” 庞涓谢道:“那日在朝堂,若不是先生出言搭救,晚生几成刀下之鬼,何有今日之荣?先生活命大恩,晚生无以为报,今日上门,但求先生受晚生一拜!” 庞涓跪叩于地。 惠施扯起他道:“大将军,使不得!”伸手礼让,“大将军,府中请!” 庞涓拱手让道:“先生请!” 二人携手入府,在厅中分宾主坐下。 庞涓打探四周,但见恬淡雅致,无一丝儿珠光宝气,顿生敬意。不一会儿,婢女沏好清茶,叩跪于地,举案齐眉。 惠施端起一杯,呈递庞涓:“大将军,请用茶。” 庞涓谢过,双手接过,轻啜一口,品之,别是一番滋味,啧啧数声:“观先生雅室,如至鬼谷草堂;品先生香茶,如品鬼谷先生清茗。” “大将军言过了!惠施乃尘世粗俗之人,何敢望鬼谷先生项背?” “先生不必过谦。先生大名,晚生久闻。先生远见卓识,晚生由衷敬服。别的不说,先生至魏之后,如春风化雨,于无声处使国家大治。今日我王远小人,近贤臣,定新都,行新政,皆是先生之功啊。” “呵呵呵,”惠施浅笑几声,摆手道,“大将军越说越过了。若论本领,惠施何及大将军哪。回头思之,大将军出山之后的这一局棋,当真是步步精妙啊!” “晚生不才,谢先生褒奖!” “听说这几日,大将军就又落下一枚妙子。” 庞涓忖知惠施是在暗指他攀结公子卬之事,稍显尴尬,干笑道:“晚生拙劣,做什么都瞒不过先生。” “唉,”惠施轻叹一声,微微点头,“老朽看得出来,大将军这也是无奈之举。魏国不同于秦国,要想成就大业,若无根基,单凭本领,真也是行不通呢。” 庞涓亦叹一声,拱手道:“自出鬼谷之后,能知晚生者,唯先生耳。”略略一顿,起身至惠施前面,叩拜于地,“先生在上,请受晚生一拜!” 惠施非但没有拦他,反倒微闭双目,坦然受之:“要惠施做什么,大将军可以说了。” 庞涓拜过三拜,方才说道:“恳求先生为晚生玉成好事!” “玉成好事”四字,显然出乎惠施的意料。 惠施微微睁眼,看一眼庞涓,点头应道:“嗯,大将军事业有成,是该立室了。这是人生美事,本相愿意效劳。请问大将军看上的是哪家女子?” 庞涓一字一顿:“瑞莲公主!” 惠施圆睁两眼,将庞涓凝视良久,重又缓缓闭上:“我听到了。” 庞涓再拜:“晚生谢先生成全!” 第046章|?庞涓乘龙喜连喜?魏王贪才礼聘贤 初秋时节,微风徐来,吹动一池荷叶。 荷花池边的凉亭下,魏惠王躺在一张摇椅上,双眼闭合。毗人守在一边,也在打盹。两个宫女侍奉于一侧,一个轻轻晃动摇椅,另一个手拿蒲扇,一为扇风,二为驱赶可能骚扰的飞虫。 迷迷糊糊中,魏惠王乍然看到庞涓走过来。 魏惠王欠身,笑道:“庞爱卿,来来来,坐寡人身边。” 庞涓一句话不说,脸色阴郁地走到跟前,两膝跪地,两眼泣泪:“臣叩见王上!” 魏惠王惊道:“庞爱卿,你??你为何流泪?” 庞涓再拜后泣道:“王上,臣是??是来向王上辞??辞行的??” 魏惠王大急,一把扯住庞涓衣角,声音都变了:“辞行?爱卿欲至何处?” “秦国。” 魏惠王震惊:“这??这如何能成?庞爱卿,寡人待你不薄,爱卿为何心存二志呢?” 庞涓应道:“常言说,凤凰栖高枝,蛟龙归大渊。王上虽然待臣不薄,可魏国已如强弩之末,难成大事。秦国如日中天,将来必成王业。秦公多次使人求聘,王上所赐,秦公不仅一样不缺,且还承诺封疆分土。在臣来说,封疆分土倒在其次,成就王业,才是臣此生所愿哪。” 魏惠王急道:“寡人也想成就王业,爱卿不能走,寡人也想成就王业啊!” 庞涓几番摇头:“王上想高了。王业上秉天命,下合地理,中承民意,非王上所能成就。”再拜三拜,缓缓起身,“这些日来王上对臣多有恩宠,臣只有来世再报了。”言讫,拔腿就走。 魏惠王大急,死死扯住庞涓衣袍,大叫道:“庞爱卿,你不能走哇!庞爱卿??” 庞涓拔出宝剑,割断衣袍,两腿一纵,腾空而起,飘然西去。眼见庞涓越飘越远,魏惠王急出一身冷汗,拔腿狂追,边追边喊:“庞爱卿,庞爱卿,庞爱卿——” 魏惠王紧追不舍,不防脚底一滑,一跤跌地。魏惠王挣扎欲起,却怎么也爬不起来。魏惠王无望地看着渐成黑点的庞涓,声嘶力竭地大叫:“庞爱卿——” 魏惠王正自绝望,忽听有人叫他:“王上!王上!” 魏惠王睁开眼睛,忽见眼前并无庞涓,只有毗人与两个宫女跪拜于地,模样惶急。魏惠王打了个怔,朝四周巡看一遍,缓缓嘘出一口长气。 毗人小声道:“方才王上一直呼叫庞爱卿,庞爱卿怎么了?” 魏惠王拿衣袖擦拭一把额上的汗珠,再次闭目:“没什么,寡人梦到他了。” 宫女起身,再次轻轻摇动躺椅。 魏惠王又躺一时,不敢再睡,抬头问道:“后晌可有大事?” 毗人应道:“王上原说去东湖荡舟,臣已安排好了。” 魏惠王摇头:“不荡舟了。摆驾相国府。” “臣领旨。” 一个时辰之后,魏惠王摆驾出宫,一行人马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径至相国府门前。早有使臣报信,惠施迎出府门叩拜,被魏惠王一把扯起,携手步入客堂,见过君臣之礼,各自入席。 魏惠王轻啜几口清茶,不由得将午后之梦从头至尾细述一遍,末了叹道:“唉,惠爱卿,你说这??寡人怎会做此噩梦呢?庞爱卿也是,说走就走,竟是一点儿也不顾念君臣情分。寡人拉他衣袍,他还割袍断义。” 惠施正襟危坐,微闭两眼,静静倾听。 魏惠王一口气讲完,见他仍旧一言不发,急道:“惠爱卿,你倒是说话呀!寡人常听人说,梦是先兆,你说这??有朝一日,庞爱卿会不会真的学那公孙鞅和公孙衍,辞别寡人,投奔秦人呢?” 惠施微微一笑,轻轻摇头。 魏惠王长出一口气,仍有点儿放心不下,眼望惠施:“庞爱卿之才,可追吴起。先君文侯自得吴起,雄霸天下数十年。寡人好不容易得到庞爱卿,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生出二心才是。惠爱卿,你抽空可去望望庞爱卿,探探他的口风。无论庞爱卿有何要求,你都要奏报寡人。” 惠施睁开眼睛,盯住惠王:“我王真想留住庞涓,使他不生二心吗?” 魏惠王急道:“这能有假?没有惠爱卿,寡人食不甘味;没有庞爱卿,寡人睡不安稳哪!” “既然如此,臣有一策,可留庞涓之心。” 魏惠王喜道:“哦,爱卿快说,是何良策?” “招他为婿。” 魏惠王一愣,似是没有反应过来。 “王上若是以公主赐婚,庞涓就是王室贵婿,跃身国戚。秦公纵使金玉满堂,想必他也不会动心了。” 魏惠王总算明白过来,重重点头:“爱卿此策,倒是绝妙。只是,按照惯例,公主当嫁君侯,庞涓虽说有才,出身却贱,这??” 惠施笑道:“周室礼乐早已崩溃,王上不必因循守之。再说,王上已经守制了呀。如果臣没有记错的话,王上在出招贤榜时,曾明诏天下,凡能退敌者,封大将军,封万户。依庞涓之功,当有此封,王上何不??” 惠施打住话头。 魏惠王沉思良久,拍脑门道:“怪道有此惊梦!是哩,公孙鞅建下尺寸之功,秦公却封以商地。庞爱卿有大功于魏,寡人何吝之有?惠爱卿,你看这样如何,寡人明日即颁诏令,封庞涓为武安君,食邑黄池,赐婚公主,择日成亲。” “王上圣断。” 魏惠王低头思虑有顷,越想越觉顺畅,咧嘴笑道:“嗯,上朝一家人,上阵父子兵。寡人有此爱婿在侧,何忧天下刀兵?” 惠施眉头微皱,正欲劝谏,猛见惠王沉住面孔,若有所思地望过来:“惠爱卿??” 惠施抬头:“臣在。” “这桩好事,不过是寡人一厢情愿,不知庞爱卿可有此意?” 惠施笑道:“此等美事,庞涓身为人臣,焉有不从之理?” 惠王连连摇头:“话不能这么说。寻常姻亲,不算大事,庞爱卿却是不同。万一庞爱卿另有所爱,寡人岂不是强人所难了吗?” “王上既有此意,臣保媒。” “好好好,”魏惠王连说三个好字,“此事托给爱卿了。”略顿一顿,“只是??” “王上还有何虑?” “寡人身边,及笄公主有两个:一是瑞梅,夫人所生,年方二八;二是瑞莲,妃所生,年方十五。依爱卿之见,寡人赐婚何人,方为合宜?” “王上可赐婚瑞莲公主。” 魏惠王略显惊讶:“两位公主皆是寡人心肝,爱卿为何嫁幼不嫁长?” “回禀王上,公主有莲,庞涓有水。莲得水而生,水因莲而贵。涓莲婚配,相得益彰,是天作之合。” 魏惠王美美地捋了一把胡须:“嗯,此事可以定下,烦劳爱卿张罗。” “臣领旨。” 接下来的半月里,魏惠王连颁两道诏令,庞涓如同做梦一般,先是封疆晋爵,庞府改换门庭,成为魏国第一个异姓君侯,后是魏王赐婚瑞莲公主,惠相国保媒。 庞涓大婚之日,莫说是大梁,整个魏国也都震动了。各邑守令、诸府官员、世族大户、豪强大贾等,无不收到一张由庞涓亲自签具的丝缎请柬,纷纷具礼致贺。武安君府前锣鼓喧天,车马如流,更有看热闹的,送礼的,帮忙的,维护秩序的,将远近几条大街堵了一个严实。 却说淳于髡辞别陈轸,渡河水来到宿胥口,在老镇上游玩几日,偏巧遇到卫国一个相识,受邀又至帝丘小住月余,又到宋地定陶赏玩一些奇珍,方才重返魏境,自大梁东门入城。 适逢庞涓大婚。 淳于髡行至宫前街,越走越是艰难,后来竟是动弹不得。 淳于髡跳下轺车,拦住一个老人:“请问老哥,发生何事了?” 老人将淳于髡上下打量一番,连连摇头:“唉,连这等大事你也不知,看来客官必是外地来的!告诉你吧,今日武安君大喜,整个大梁连地皮都动了,好个闹猛哟!客官要想看热闹,这就赶去。客官若要赶路,还是趁早掉头,绕道走吧!” “武安君?”淳于髡颇是惊讶,“魏国不是只有安国君吗?” “呵呵呵,”老人笑道,“你说的是老皇历喽!陛下刚刚颁下诏命,晋封大将军为武安君,今又赐婚,武安君府,双喜临门,整个大梁都动起来了!” “再问老哥,武安君新妇是哪家女子?” “哪家女子?”老人慨叹一声,“哪家女子能有这般洪福?” 淳于髡笑道:“难道他娶了天仙不成?” 老人也笑出来:“不是天仙,也差不多哦。”凑近一步,“武安君所娶新妇,不是别个,乃当今陛下的千金公主!”咂舌几声,“啧啧啧,老汉我七十有三,也算是年逾古稀,似今日这种排场,真还是第一次遇上!” 淳于髡点点头,冲老人抱拳道:“谢老哥喽!” 别过老人,淳于髡将轺车赶至街边一家客栈,让小二安排一间房舍,略一思索,脱下游士衣冠,从随身箱包中取出一套叫花子衣穿上,亮出油光可鉴的大脑壳子,空了两手来到街上。 淳于髡随人流走到武安君府前,见新人早被迎入府中,看热闹的人流开始消散,各路贺客纷至沓来,在府前停车卸马,手持请柬,箱抬贺礼,熙熙攘攘,嘻嘻哈哈,相跟着走进府门。 淳于髡跟在两个贺客后面径走过去。府门两侧各站几个负责礼仪的门人,但有客来,就将腰身弯成九十度,笑脸迎送,同时验看请柬和礼单,唱报:“马空大人贺金二十,白璧一双;黄池令夜明珠一颗;御史大人珍珠一串,玛瑙手镯一对;太史大人青玉独角兽一只;邺城令贺金五十两??” 府门后面摆着两张黑漆几案,后面各坐一位主簿,一边听着门人的唱报,一边在竹简上轮流书写。因贺喜者太多,他们的两手几乎是一刻不停,连额角上的汗珠也顾不上揩去。 淳于髡大摇大摆地抬脚就进,却被站在首位的门人拦住。 门人小鞠一躬,客气地笑道:“老丈留步。” 淳于髡圆睁两眼,似是不解地瞪着他:“留步?留步如何吃到喜酒?” 门人又是一笑,从袖中摸出一枚铜币,递过来道:“前面有家客栈,老丈可将这枚铜币拿去,若要吃酒,就到那儿吃去。” 淳于髡接过铜币,反复验看半日,冷笑一声:“真是狗眼看人低。老朽要吃的是喜酒,你却拿这个打发,当老朽是叫花子呀!”说着随手一抛,将那枚铜币扔在一丈开外的砖地上,“啪”地发出一声脆响。 淳于髡一惊一乍,呵斥门人,顿时引来一群看客。前后赶到的贺客也都纷纷止步,观望这场热闹。 因是大喜之日,门人虽遭辱骂,却也不敢还口。众门人见状齐围上来,将淳于髡上下左右又是一番打量,确认他是赶来闹事的乞丐,遂有门人阴起面孔,不冷不热道:“老丈既是来吃喜酒的,可有请柬?” 淳于髡白他一眼:“老朽不远千里赶来贺喜,何来请柬?” 那门人微微拱手:“武安君有令,无论何人,若无请柬,皆不得入内。老丈既无请柬,就请离开此地,免得闹出尴尬。” “哈哈哈哈,”淳于髡仰天大笑数声,“尴尬?老朽走南闯北,什么怪事都曾遇到,唯独不知何为尴尬,今日有幸,倒是要见识见识喽!” 听他言语托大,众门人又都吃不准了,一时僵在那儿,不知如何收场。早有门人报知家宰庞葱。庞葱一路小跑过来,将淳于髡一番打量,见他气沉心定,断非一般人物,遂趋前一步,揖道:“晚生庞葱见过先生。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淳于髡也将庞葱一番打量,眉头一挑:“小伙子,老朽是谁并不重要。武安君今日大喜,老朽本欲讨杯酒喝,却被这帮门人拦住,扫去雅兴,却是可恼!” 庞葱赔上笑脸:“这些下人有眼无珠,先生高人雅量,权且饶恕他们这次。但有得罪之处,晚生向先生赔罪,望先生莫与这些下人一般见识。” “嗯,”淳于髡微微点头,“你年纪轻轻,嘴巴倒是乖巧。看在你的面上,老朽暂不与这帮下人计较了。至于喜酒,老朽这也无心喝了。不过,老朽有一句话,你可捎给武安君。” 庞葱赔笑问道:“先生有何指教,晚生一定捎到。” “不不不,”淳于髡连连摆手,“此话与老朽无关。不久前老朽在宿胥口遇到武安君的一个故人,是他托老朽捎来的。” “一个故人?敢问先生,他是何人?” “陈轸。” “陈轸?”庞葱心里一揪,急问,“他说什么了?” 淳于髡晃晃光脑壳子:“此人说:‘早晚若打喷嚏,便是陈轸惦念着你呢。’” 话音落处,淳于髡一个转身,晃着光头,大步远去。庞葱惊愣有顷,似乎想起什么,急追几步,扬手叫道:“先生留步!” 淳于髡顿住步子,转过身来:“小伙子,你还有何事?” 庞葱拱手道:“敢问先生如何称呼?” 淳于髡微微一笑:“你可对武安君说,老朽是他朋友的朋友。”略顿一下,抬手指指光亮的秃顶,“还可告诉他这个。” 是夜,长庚西挂,玉兔东升,客人渐退,洞房花烛。庞涓喝高了,在白虎、庞葱的架扶下摇摇晃晃地走进新房。 白虎扶庞涓席地而坐,揖道:“恩公晚安,白虎告退。” 庞涓一把扯住白虎的衣袖:“白??白兄弟,别??别走。” “恩公有何吩咐?” “什么恩公?”庞涓喷着酒气大声呵斥,“我庞涓在这世上只有两个亲人,一个是你,白虎兄弟,另一个??”手指庞葱,“是我葱弟。”略顿一顿,盯住白虎,“白虎兄弟,从今往后,你我之间没有恩公,只有哥,只有弟。你是我的小弟,我是你的大哥,”又转向庞葱,“还有你,你俩都是小弟,一个是堂弟,一个是义弟。堂弟、义弟,都是庞涓亲弟,武安君府就是两位小弟的家。庞葱不说了,白虎兄弟何时若来,拔腿只管来。何时要走,抬脚尽管走,不必拘礼。大哥心里有苦,先找你们诉。大哥若有好事,先与你们分享。” 白虎、庞葱双双跪下,泣道:“大哥??” 庞涓一手拉起一个:“看看看,都是爷们儿,哭个什么?来来来,今日大哥人生得意,当与二位兄弟分享。”转对侍女,“拿酒来,我们兄弟三人再饮一坛。” 白虎看一眼庞葱,揖道:“大哥,来日方长,这一坛美酒,且待明日再饮。今日是大哥良宵,花好月圆,我们做小弟的就不打扰了。” 庞葱小声道:“大哥,夜已深了,嫂夫人还在洞房里候着呢!” 听到嫂夫人,庞涓点头:“好好好,两位小弟既有此说,此酒留待明日。” 二人再次揖过,转身退出。 庞涓起身,歪歪斜斜地送出几步,又被白虎、庞葱扶回,强按他坐下,再次退出。 庞涓似是想起什么,抬头叫道:“葱弟,听说下午有人在门口闹腾,可有此事?” 这个大好时辰,庞葱哪里肯说实情,随口支吾道:“哦,没??没什么,不过是个秃顶老头。大哥晚安,小弟告辞。” 庞葱转身欲走,庞涓却道:“慢!”挠头思索一阵,转向白虎,似是自语,又似是问他,“秃顶老头?会是谁呢??” 白虎转问庞葱:“此人可是五十多岁,身材高大,方脸,高鼻梁?” 庞葱点头:“正是。穿一身丐服,想来讨盏喜酒。” 白虎转向庞涓,笑道:“小弟认识此人,复姓淳于,单名髡,是闻名列国的滑稽游士,多年前曾被聘为稷下先生,这种事情,也只有他干得出来。” “呵呵呵,”庞涓笑道,“若是此人,大哥也曾听人说起过。几年前他替燕公求聘大周公主,在洛阳斗败奸贼陈轸呢!这是高人,待过几日,白兄弟邀他来府,大哥请他将这喜酒喝个够。” 白虎答应下来,与庞葱再次别过。 庞涓回到内室。两名侍女过来,为他脱去新郎服,换上亵衣。许是酒精仍在作用,庞涓感到胸中一阵燥热,吩咐侍女打开窗户。 秋夜清凉,仅穿一袭亵衣的庞涓被外面的冷风一吹,情不自禁地打个寒战,继而是一声响亮的喷嚏。 走出数十步开外的庞葱听到这声响亮的喷嚏,心头一凛。 大婚之后的第三日,庞涓召来庞葱,将大婚之日所收礼金细细盘点,共得一千二百金,余为玉石珍宝。庞涓吩咐庞葱,将所有珍宝变卖,又得千金。庞涓留二百金交给庞葱,让他照管府中日用,将余金再次转交李将军,令他向列国购买军粮。 庞涓趁大婚之机广发请柬,大收贺礼,早在朝野引起非议。然而,当大家得知所收贺礼悉数用于军饷时,朝野无不震动。这日散朝,魏惠王特别留住惠施,邀他来到后花园中,在他最是喜爱的凉亭下相对而坐。 “惠爱卿,”魏惠王不无感叹道,“听闻庞涓将大婚贺礼用于军饷,寡人这心里五味杂陈哪,寡人乐呀!不瞒爱卿,前番寡人赐他五百金,被他用去购买粮饷,寡人心里还在打鼓,以为他不过是做做样子,收买人心。现在看来,庞爱卿才是真心爱军之人哪,当年吴起也不及呀,寡人错看他了!” “是王上鸿福!”惠施也是赞叹,“武安君治军有方,一心为国,确为大将之才。只是,眼下国库无存,民心不稳,军饷一事关系重大,单靠武安君一人东拼西凑,不为远谋。” “爱卿所言甚是。”魏惠王收住笑,点头应道,“寡人特别留你,为的也是此事。寡人问你,可有长远之计?” “长远之计在于农桑,但兴农振桑,非一日可成。今年大灾,民无所积,国无所储,臣以为,权宜之计是举国节俭,诏令大户人家仿效武安君,有款捐款,有粮捐粮,举国一心,共渡国难。” “爱卿此策甚好!”魏惠王略一思忖,转对毗人,“毗人,节俭之事,就从寡人做起。自明日始,寡人每日减去一餐,每餐一荤一素。王后及所有嫔妃,膳食比照寡人,月供减半。” 惠施起身叩道:“王上身先,臣民必起而效之,难关可渡矣!” “唉,”魏惠王长叹一声,“回想过去那些时日,寡人如同做梦一般。自得爱卿,寡人也似心明眼亮,不再糊涂了。爱卿治国有术,却不能治军,寡人为此夜不成寐。不想天佑寡人,恰在此时,庞爱卿揭榜应聘,使寡人得偿所愿,尽揽天下能臣。寡人虽得庞爱卿,但仍有担心,惠爱卿此番保媒成功,寡人才算卸去心事,高枕无忧矣。” 惠施正欲说话,当值内臣走过来,叩道:“启禀王上,游士淳于髡求见!” “淳于髡?”魏惠王略怔,“这个老滑稽不是在为老燕公跑腿吗?传话给他,就说寡人正在议事,让他改日觐见。” “臣领旨!” 惠施伸手止住,抬眼望向惠王:“王上,据臣所知,淳于子已于去岁离开燕国,游乐于邯郸。今日到此,想必是受赵侯所托,为睦邻而来。” “哼,”魏惠王脸色陡变,“这个赵语,寡人一向对他不薄,他倒是好,看起来唯唯诺诺,关键时刻却是歹毒。寡人袭卫,他结齐联韩,与寡人作对;秦、齐来袭,他趁火打劫,兵犯朝歌。仗打败了,他又想着求和。天下的便宜事,全都让他算计尽了!” “王上息怒,容臣一言。” “爱卿请讲。” “王上,上述诸事怨不得赵侯。据臣所知,赵国实权尽在奉阳君手中,奉阳君与秦人关联甚密,此番兵犯朝歌,必系奉阳君之意!臣请王上斟酌。” 魏惠王沉思有顷,转对毗人:“宣淳于髡书房觐见!” 毗人叩道:“臣领旨!” 送走惠施,魏惠王即到御书房,屁股刚刚落席,又觉不妥,起身到铜镜前正了正衣襟和王冠,走出大门,站在门前台阶上,抬头望向门前花径。不一会儿,就见毗人引淳于髡穿过林子,径走过来。 看到淳于髡的鲜亮光头,魏惠王心里一乐,呵呵笑着步下台阶。 见惠王降阶相迎,淳于髡跪地叩道:“草民淳于髡叩见魏王!” 魏惠王疾步上前,扶起他道:“淳于子请起!” 淳于髡拱手谢道:“草民贱躯,何劳魏王远迎!” “呵呵呵,”魏惠王笑过几声,“淳于子大名,寡人久闻。淳于子光临,寡人闻报已迟,仓促之间,未及远迎,还望淳于子海涵!淳于子,请!” “魏王先请!” 魏惠王携住淳于髡之手,并肩走上台阶,步入书房,分宾主坐定。 毗人沏茶后退出。 魏惠王指茶礼让:“淳于子,请用茶。” “谢魏王香茗。”淳于髡端茶杯轻啜一口,惊道,“敢问魏王,此谓何茶?” 魏惠王亦啜一口,缓缓说道:“此茶产于王屋山断肠崖,每年清明时节,由寡人亲使玉女百名,启朱唇含之,是谓玉女茶。” “啧啧啧,”淳于髡忙将鼻孔凑近茶杯,连嗅数下,慨叹,“如此香艳之茶,草民一气牛饮,岂不是暴殄天物了。” “呵呵呵,”魏惠王乐了,“骏马当配金鞍,名士当喝香茗。淳于子乃天下名士,非此茶不能般配也!” “魏王羞杀草民了!” 魏惠王直奔主题:“听闻淳于子学识渊博,智慧过人,这些年来游走列国,救急解难,美名播扬天下,此番不辞劳苦,奔波至魏,可是受人所托,解人所难来了?” “魏王圣明,”淳于髡捋下胡须,晃起光头,“草民两条贱腿,一日不走路脚底就会发痒,是以草民要不断游走;草民这张笨嘴,一日不说话舌根就会发僵,是以草民要不停说话;至于有人传扬草民救急解难,纯属溢美之词,草民因要仗之混口饭吃,也就听凭他们说去。” “哈哈哈哈,”魏惠王大笑几声,“好说辞啊!早闻淳于子言辞幽默,是滑稽游士,今日一见,实非虚传哪!” 淳于髡又啜一口香茶,抬头道:“是草民口无遮拦,让魏王见笑了。” “呵呵呵,”魏惠王笑道,“还是口无遮拦的好!寡人耳边不缺唯唯诺诺,缺的就是先生这口无遮拦。淳于子,你还没回寡人的话呢。此番使魏,可是受人所托,解人所难来了?” “不不不,”淳于髡连连摇头,“眼下并无战事,天下太平,各家宫廷莺歌燕舞,何人有难?不过,草民来此,受人所托却是真实。” “敢问淳于子受何人所托?” “赵侯。” “呵呵呵,”魏惠王不无得意地扬下手,“寡人早就料到了。说吧,既然不为求情而来,赵语还有何事劳动淳于子?” “赵侯感激魏王大恩,托草民致谢来了!” “致谢?”魏惠王怔了,“寡人败他于朝歌,斩他万余,俘他数千,他不来复仇,倒还致谢?” “对对对,”淳于子连连点头,“赵侯正为此事致谢。” “请言其详!” “魏王有所不知,当初奉阳君请旨出兵,赵侯一千个不乐意。可奉阳君一意孤行,咆哮朝廷,赵侯出于无奈,这才准奏。魏王大败奉阳君于朝歌,差点儿擒他于马下。奉阳君灰头土脸,一路逃回邯郸,连续数日不敢上朝。赵侯心中窃喜,却又不便表露,只好暗托草民向魏王致谢。” “哈哈哈哈,”魏惠王又是几声笑,“听你这么说来,是寡人错看赵语了。淳于子何时回去,请转告赵侯,就说寡人说了,前面旧账一笔勾销,他那几千残兵败将,也请淳于子一并捎回。” 淳于髡起身,行三拜大礼:“草民代这些被俘的赵人妻女,叩谢魏王体恤大德!” “好吧,”魏惠王正正衣襟,“你这几拜寡人收下。淳于子请起,寡人还有大事请教。” 淳于髡再拜后起身,重回几前坐下,抱拳道:“魏王有何大事,尽可告知草民,草民知无不言。” 魏惠王抱拳还礼,缓缓说道:“魏国地处中原,西有强秦,东有富齐,北有悍赵,南有蛮楚,更有韩、燕、中山、卫、宋环伺于侧,处境尴尬。寡人自承大统以来,食不甘味,夜不安寝,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有所闪失,辱及列祖列宗。淳于子是大贤之才,定有良策兴我大魏,寡人恳请淳于子赐教!” “赐教不敢。草民以为,魏王所虑,无非二字。” 魏惠王身子趋前:“什么字?” “人才!” 魏惠王微微点头:“请淳于子详解!” “自古迄今,得人才者,得天下。治国安邦,首在人才。昔日文侯之时,文用翟璜、魏成子,武用吴起、乐羊,更拜卜子夏、段干木、田子方为国师,朝堂之上,名士济济,数年而有大治,独霸天下数十载,列国无与争锋。” “先生所言极是!”魏惠王连连点头,“不瞒先生,徐州相王时,田因齐羞辱寡人国无贤才,后又引兵犯境,也是欺寡人朝中无人。不想寡人身边也有二人,一是惠子,一是庞子,反倒令他田因齐引火烧身,自取其辱。先生游历列国,所见甚广,不知寡人身边这二位爱卿,可算人才?” “哈哈哈哈!”淳于髡爆出一声长笑。 “哦?”魏惠王大是惊愕,“淳于子何故长笑?” “草民非笑二人,是笑大王!” 魏惠王心头一沉,面上依旧挂笑,只将身子略向后仰:“寡人有何好笑之处?” “大王久居深宫,不知外面变化。若此二子也算人才,天下岂不是人才泛滥了吗?” 两位大贤遭他这般蔑视,魏惠王脸上挂不住了,敛起笑容,咳嗽一声,语气严厉许多:“听闻淳于子是天下名士,寡人这才洗耳恭听。不想淳于子并无名士风范,满口乱语,辱我朝中大贤,却是可叹!请问淳于子,天下学问过惠子者,可有几人?” “就草民所知,”淳于髡侃侃言道,“天下士子贤过惠子者,比比皆是。惠子持名实之论扬名于外,但他在游历稷下时,竟被一个叫公孙龙的后生驳了个哑口无言。在稷下学宫,学问如公孙龙者数以百计。纵观天下,大贤之才并不在稷下,而在乡野僻壤。宋有庄周,邹有孟轲,齐有随巢子,此三子,皆为饱学之士,各有建树,可称天下大贤。名山大川之中更有隐士、高人不计其数。别的不说,单是终南山的寒泉子、云梦山的鬼谷子,皆有扭转乾坤之才,比惠施不知高出多少!” 魏惠王心头冷冷一笑,暗自忖道:“哼,天下之才,若论学问,胜过惠子者,自有许多。可这老滑稽有所不知的是,公孙龙之流,只会夸夸其谈,孟轲、随巢子学问虽大,志向却远,所论过于空泛,于寡人并不实用。庄周之才,多为养生之论。至于高人、隐士,无不以修仙炼道为毕生所求,纵有才识,也只想付诸山林,不肯予我。唯有眼前这个惠子,既能讲学问,又能切中时弊,颇称我心。也罢,此话且不点破,看这光头还有何语?”想到此处,抬头再问,“天下善战过庞子者,又有几人?” 淳于髡再爆一声长笑,身子前趋:“草民敢问大王,庞涓师从何人?” “云梦山鬼谷子!” “大王可知鬼谷子身边尚有多少学生?” 这倒是魏惠王未曾想过的,当即摇头:“寡人不知。” “这就是了。”淳于髡晃几晃光头,“别的不说,单是修习兵学的亦非庞涓一人。据草民所知,庞涓师从鬼谷子仅三年,所学不过皮毛而已。” 魏惠王倒吸一口凉气:“听淳于子之言,云梦山中难道还有胜过庞爱卿的?” “这个自然。别的不说,天下兵圣孙武子的六世玄孙孙宾,此时就在山中,与那庞涓一道修习兵学。据草民所知,谷中诸人,唯有孙宾得到鬼谷子绝学,是横扫千军之才!” 魏惠王朝淳于髡拱手揖道:“闻先生之言,魏罃眼界大开。魏罃孤陋寡闻,适才冒犯先生之处,还望先生海涵!” 淳于髡还揖:“是草民妄言犯上,大王不加责罚,草民已知足了。” “先生也是大贤,如蒙不弃,魏罃愿拜先生为国师,早晚聆听教诲!” “草民身贱,只爱游玩,不习衣冠,还望大王成全!” 魏惠王略想一下:“来人!” 毗人走进:“臣在。” “赏淳于子足金三十两,锦缎二十匹,轺车一辆。” 淳于髡起身叩道:“草民谢大王重赏。” 自淳于髡来过之后,魏惠王像是换了个人,一连几日,茶饭不思不说,连正常的上朝也免了。 膳食房中,几案上摆着一荤一素两个菜肴,是毗人在传旨节俭时特意吩咐厨师做的。一荤是熊掌、豹心,做一盘,一素是百菇山珍,亦做一盘。旁边摆着一碗羹汤,是燕窝炖山参。 魏惠王在几前端坐,拿起箸子,夹起一块熊掌,放进口中,咬嚼几下,吐出来,转夹一块豹心,放到唇边,既不吃进去,也不弃掉,只是僵在那儿,心底里仍在回荡淳于髡的声音:“据草民所知,庞涓师从鬼谷子仅三年,所学不过皮毛??谷中诸人,唯孙宾得鬼谷子绝学,是横扫千军之才。” 魏惠王忖道:“淳于髡名噪列国,所言一定不虚,想必孙宾之才,真在庞涓之上。我有庞涓,已是天下无敌,若是再得孙宾??” 想到这里,魏惠王“啪”地扔掉箸子,吓得在一侧侍奉进膳的几个宫女扑通扑通全跪在地,花容失色,瑟瑟发抖。 毗人急走过来,小声问道:“王上有何吩咐?” “召武安君!” “臣领旨!” 张猛依庞涓所嘱,从各地军卒中精选出三千奇能之士,列作名册呈报庞涓。 庞涓一一审毕,不无感慨地对张猛道:“不瞒张将军,在涓小时,大魏武卒是多么神圣,身为大魏武卒又是多大的荣耀啊!然而,所有这一切,在涓亲历平阳屠城之后,灰飞烟灭。张将军哪,作为军人,涓渴望杀戮,涓渴望喋血,但那一定是在战场上,一定要让对手拿起枪!可那时,在平阳,唉,光天化日,杀孺奸女,禽兽不如啊!涓看得心寒,涓为大魏武卒沦落至此而痛心不已。就在当日,涓脱下甲衣,涓暗下决心,有朝一日,涓若有缘再穿甲衣,一定要整顿武卒,再建铁军,树吴起时代的大魏武卒雄风!” “这个日子,末将看到了!”张猛心情激动,“能在将军麾下,是末将此生之幸!” “在下依据吴起将军梦中所嘱,详细列出大魏武卒的军风军纪、作战奖惩诸项行为要则,请将军作为命令宣示三军,照此整顿,严格训练,凡违规则者,以军法处置!”庞涓从案下拿出一册厚厚的竹简,递给张猛。 张猛双手接过:“末将得令!” 外面一阵脚步声急,宫中来人宣召庞涓。 庞涓赶到御书房,叩首:“儿臣叩见父王!” “贤婿平身。”惠王朝他笑笑,指向旁边的席位。 “谢父王!”庞涓起身坐于席位。 “听闻孙武子后人孙宾与爱卿同在鬼谷修习兵学,可有此事?”惠王紧紧盯住他,劈头问道。 庞涓一下子蒙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惠王会突然问出这个。 “贤婿?”惠王倾身,目光征询。 “回禀父王,”庞涓回过神来,拱手禀道,“确有此事。孙宾与儿臣于同日进谷,同随鬼谷先生修习兵学。” 魏惠王又问:“贤婿出山,孙宾为何仍在谷中?” 庞涓心头又是一怔,眼珠子一转,顺口应道:“孙宾年齿长于庞涓,虽肯用功,记忆却差,在学业上稍逊儿臣一筹。同一篇文章,儿臣咏读三遍即可熟记,孙宾却要咏读十遍,是以先生准允儿臣下山,独将他留于谷中。” 庞涓此说与淳于髡所言相去甚远,魏惠王眉头微皱,略顿一下,直言道:“寡人听说,孙宾已得鬼谷子绝学,是横扫千军之才呢。” 庞涓心头收紧,眼珠子又是一转,从容应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儿臣下山已满一年,孙宾是否长进神速,儿臣委实不知。” “嗯,”魏惠王脸色稍缓,点头,“贤婿所言也是。”目光热切地盯住庞涓,“寡人欲得孙宾,贤婿意下如何?” “父王所欲,亦为儿臣所愿!”庞涓郑重应道,“儿臣与孙宾有八拜之交,亲如兄弟;儿臣下山之时,曾与孙宾有约,如果儿臣得意,就邀请孙宾一同下山,共事父王!” “呵呵呵,太好了!”魏惠王面色大悦,半是责怪道,“贤婿既有此愿,早该奏报为父才是!” “儿臣未奏,原因有二,”庞涓沉下气来,缓缓回道,“一是儿臣刚刚用事,贸然举荐,恐人议论儿臣结党营私;二是孙宾本为齐人,家庙皆立于齐。在鬼谷之时,孙宾曾多次对儿臣提及此事,说他有朝一日学有所成,想回齐国效力。如今齐、魏交恶,儿臣担心他身在魏地,心念齐国,于国家或有不利??”本欲再说孙门与魏有血仇之事,话至口边,又吞回去。 “嗯,”惠王微微点头,“贤婿所虑甚是。不过,国家正值用人之际,如果孙宾能助贤婿一臂之力,当是国家大幸。至于孙宾心念齐国,也是常情。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孙宾若来,只要寡人待以诚心,想必他也不会负寡人。” “父王宽仁纳贤之心,儿臣已知。儿臣明日即别大梁,赶赴鬼谷,邀请孙宾共谋大业!” 惠王闭目沉思,有顷,摆手止道:“眼下国事繁多,朝中不可没有贤婿。再说,贤婿与莲儿新婚燕尔,尚有许多俗礼不可省却,眼下不宜远行。这样吧,贤婿可修书一封,由寡人使申儿前去鬼谷,一是迎聘孙宾,二是代寡人答谢鬼谷先生!他为寡人培育两位大贤之才,功莫大焉,寡人请以国师之礼待之。” 庞涓起身叩道:“儿臣代恩师鬼谷先生、师兄孙宾叩谢父王隆恩!” “呵呵呵,”惠王摆手笑道,“去吧。若有空闲,叫莲儿回宫看看。几日不见,寡人甚是想念她!” 庞涓再拜:“儿臣代内子叩谢父王记挂!” 庞涓辞别惠王,回至府中,也如魏王一般茶饭不思,独坐于书房,越想越是烦闷,干脆起身,在厅中踱来踱去,自语道:“真是蹊跷!鬼谷子择徒授艺之事,天下鲜有人知。我虽说过师从于鬼谷子,可从未提及另外三人,王上如何知道孙宾的?这且不说,王上非但知道,且肯定孙宾已得鬼谷子绝学,是横扫千军之才。细听话音,王上深信孙宾之才优秀于我。这就怪了,孙宾所学,比我庞涓相差甚远,料定他再学三年,也不及我。难道先生另有绝学,只在我走之后独传孙宾,使他顿悟??” 庞涓沉浸于思虑之中,没有注意到悄悄进来的瑞莲公主。新婚燕尔,蜜月初度,公主一时也离不开夫君。前面见他突然被召,这又见他心情郁闷,眉头不展,瑞莲以为有大事了,到他跟前,不无关切道:“夫君?” 庞涓吓了一跳:“夫人?” 瑞莲的纤手搭在庞涓身上,柔声问道:“夫君在此走来走去,自言自语,有何心事,能否说予臣妾?” “谢夫人挂记。”庞涓淡淡一笑,“其实也无大事。适才父王召涓,问及鬼谷诸事,涓向父王推荐师兄孙宾。父王爱才心切,要涓礼聘孙宾下山,共创大业。此为涓之心愿,涓心激动,是以自语。” 瑞莲嘘出一口气,顺口说道:“这是喜事,值得庆贺呢。” “呵呵,”庞涓心不在焉,“是个喜事,值得大贺。” 瑞莲像个淘气的孩子,缠住这个话题不放:“你们师兄弟,也有一年没有见面了吧?” “是啊是啊,是有一年了。”庞涓随口应一句,陡然意识到他所面对的是大魏公主,旋即轻叹一声,“唉,不瞒夫人,涓自离鬼谷,就如一个迷途的稚子。所幸得遇父王和夫人,才算有所傍依。” 瑞莲感动,埋头于庞涓怀中:“夫君??” “唉,”庞涓又叹一声,“若得孙兄在此,涓就多了一个手足兄弟。不瞒夫人,得此佳音,庞涓真是喜不自禁哪!” 瑞莲抬起头来,扑哧笑道:“夫君跟旁人就是不一样!” 庞涓一愣:“有何不一样?” “别人遇到喜事,总是眉开眼笑;夫君遇此喜事,却是眉头紧皱,连声叹气,似有浩茫心事。” “夫人真会说笑。”庞涓也笑起来,“常言道,物极必反,涓是喜极而叹了。” 二人说笑一阵,瑞莲转换话题:“方才夫君叩见父王,父王没说别的?” “父王说,他和母后甚是想念你,要你得空回宫一趟。” 瑞莲泣下:“几日不见父王和母后,臣妾也是挂念。明日臣妾回宫看看,夫君意下如何?” “好好好!涓与夫人同去。涓早就想去后宫探望母妃,叩谢她的大恩大德!” “咦,”瑞莲目光诧异,“母妃有何恩德于你?” 庞涓眼望瑞莲,微微笑道:“母妃为涓生出如此贤惠、娇美的夫人,恩德当比天大,比海深!” 瑞莲再次将头埋进庞涓怀里,不无娇羞:“夫君??” 庞涓性起,将她搂紧,解她衣带。 二人正要缠绵,庞涓猛又想起一事,一把推开瑞莲:“夫人,有个小事,涓去去就来。” 瑞莲点头,松开他,将松下的衣带扣上,抬起一双妙目:“夫君只管忙去,臣妾候你就是。” 庞涓来到前院,找到庞葱,小声问道:“葱弟,方才想起一事,大婚那日,有人上门闹事,似听白虎说是淳于髡。那日大哥喝多了,不及细问,究竟怎么回事?” “那日下午,”庞葱应道,“门人急报,说有人在门口闹事,想吃喜酒。小弟赶去,见是一个光头,后来才晓得他是淳于子。小弟观他相貌,知他断非寻常人士,邀他赴宴,他却不肯,只说有人托他捎话给大哥。因是大哥喜日,小弟不能扫兴,就把那话压下了。” 庞涓心头一沉:“何人捎话?所捎何话?” “是仇家陈轸,他捎的话是:‘早晚若打喷嚏,便是陈轸惦念你呢。’” 庞涓牙关咬起,拳头捏成一团,之后慢慢松开,爆出一声冷笑:“嘿嘿,奸贼敢说此话,还算一个男人!” “大哥,让奸贼溜掉,是个祸害,我们得防着他一些!” “溜掉也好!”庞涓鼻孔里轻哼一声,“人生在世,若无对手,活着也是无趣。只是与他相斗,脏了大哥的拳头,却是可惜!”略顿一下,话锋陡转,“那个秃头哪儿去了?” “近些日来,小弟使人盯他来着,得知他于前日觐见王上,听说王上赏他不少黄金、丝帛等物,赐轺车一辆。” 庞涓一拳砸于几上:“这就是了!” 庞葱诧异道:“就是什么?” “陈轸让大哥打的喷嚏!” 翌日,魏宫大朝,魏惠王的目光落在庞涓身上:“庞爱卿,礼聘孙宾之书,可否修好?” “回禀王上,”庞涓跨前一步,“臣已修好,请我王御览。”说着从袖中取出竹简,呈给惠王。 惠王细阅一遍,颇为满意,转向太子申:“申儿。” 太子申出列奏道:“儿臣在。” “鬼谷先生居于荒山野岭,竟为寡人育出庞爱卿、孙爱卿这样的大贤之才,甚是难得。寡人本欲亲往谢之,因国事烦冗,无法脱身。你代寡人前去,赐鬼谷先生黄金百两,丝锦五十匹,礼聘孙宾,拜谢鬼谷先生的育英之恩。” 太子申叩道:“儿臣领旨!” 退朝之后,太子申叫住惠施,拱手道:“先生留步!” 惠施顿步,抱拳还礼:“臣见过殿下!” “魏申觉得此事怪异,特向先生求教。” 惠施问道:“何处怪异了?” “父王用士,向来没有如此主动,为何独对孙宾行此大礼?” “王上自比文侯,毕生之愿是称霸列国,南面而王。河西一战使王上之梦几乎破灭,所幸得到庞涓,雄心再起。听闻孙宾之才更胜庞涓,自然是心向往之。” “这个倒是。”太子申点头,“魏申还有一事不明。孙宾为庞涓师兄,礼聘孙宾,当由庞涓前去才是,父王为何不差庞涓,反使魏申躬身前往呢?” “这正是王上的高明之处。” 太子申一怔:“高明之处?” “庞涓一战成名,封侯拜将,权倾朝野,贵为国戚,又与公子卬结在一起,在朝形成势力,必对殿下不利。而未来继承大统的,只能是殿下。王上不善识人,却善权术,此举正是给殿下机会。假使孙宾才具胜过庞涓,王上自会重用。孙宾是殿下礼聘来的,于殿下就有知遇之恩,其中利害,不言而喻。” 太子申大是叹服,拱手道:“先生一语道破玄机,魏申茅塞顿开!” 太子申一行车马浩浩荡荡,径投云梦山而去,一路晓行夜宿,三日之后抵达宿胥口,早有地方官员安排客栈住下。歇过一日,太子申随带亲信数人,渡河前往鬼谷。 因有向导领路,不消多时,太子申一行赶至鬼谷。行至谷口,太子申吩咐众人守在谷外,仅带四个抬谢礼的随员,毕恭毕敬地走进谷中。 谷中热闹早被童子发现。看到太子申数人走近草堂,童子迎上,当路而立。 太子申揖道:“请问童子,鬼谷先生可在?” 童子打量他一番,还礼道:“请问客官,为何欲见家师?” “请童子转告鬼谷先生,就说魏国太子魏申求见。” “请太子稍候。”童子返回草堂,报告玉蝉儿。 玉蝉儿入洞,小声禀道:“先生!” “可是有客人了?” “是魏国太子,抬着礼箱,求见先生。” “非来求见老朽,是来求聘孙宾的。” “先生之意如何?” “这是孙宾之事,让他与孙宾谈吧。” “蝉儿知了。” 玉蝉儿款款走出草堂,距太子申五步停下,揖道:“小女子见过魏国太子殿下。” 想是未料深山野谷里竟然有这么一位绝世美女,太子申一下子愣了,痴痴地站在那儿。 玉蝉儿再次揖礼:“小女子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申醒神,急急还礼:“魏申见过仙姑。请问仙姑,鬼谷先生可在?” “先生闭关潜修,恕不见客。” “这??” “殿下一路辛苦,如蒙不弃,请至草堂喝杯清茶。” “魏申谢仙姑款待。” “殿下,请。” “仙姑,请!” 二人一前一后步入草堂,童子沏好茶,摆上几案,候立于侧。 太子申抱拳:“敢问仙姑芳名?” 玉蝉儿回揖:“殿下可叫小女子玉蝉儿。殿下,请用粗茶。” 太子申略品一口,盯住玉蝉儿,赞道:“青山绿水,佳人香茗,好一处洞天福地!” 玉蝉儿脸色微沉,缓缓起身:“殿下若为游山玩水而来,茶后可登前面山巅,那里风景更佳。小女子有事要做,恕不奉陪了。”说毕略略一揖,转身就走。 太子申自觉失言,起身急道:“仙姑留步!” 玉蝉儿停步,转身:“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申揖道:“前些时日,魏四面受敌,情势垂危。先生爱徒庞涓力挽狂澜,使魏转危为安。父王感念先生教化之恩,特使魏申进谷面谢!”说着,朝外击掌,几位随员抬着两只装满黄金等物的礼箱进来,放置地上,打开箱盖,退出。 太子申指向两只箱子:“父王赐鬼谷先生黄金百两,玉璧两双,夜明珠一颗,珍珠十串,锦缎五十匹。些微薄礼,不成敬意,望仙姑笑纳!” 玉蝉儿看也不看两只礼箱,敛神正色:“小女子代先生谢过你家父王美意。鬼谷本是清净之地,盛不下这等贵重物品。先生有言,庞涓既已出山,就与鬼谷无涉。请殿下带上这些宝贝,回去转呈你家父王。” 见玉蝉儿一口回绝,太子申急道:“此为父王心意,姑娘执意不收,倒叫魏申为难!” 玉蝉儿冷冷接道:“请殿下转告你家父王,为君之道,当与民相安。财物取之于民,亦当用之于民。这些金子,这些珠宝,皆为民脂民膏,来之不易,自当用于该用之处,莫要随意抛撒。” 太子申肃然起敬:“仙姑玉言,振聋发聩,魏申一定转禀父王。魏申还有一事恳请姑娘!” “殿下请说。” 太子申从袖中摸出魏惠王的诏书和庞涓的书信:“此为父王亲写诏书,烦请姑娘转呈先生。此为庞将军捎给孙宾的书信,烦请姑娘转呈孙宾。庞将军还有一些叮嘱,魏申须当面转告孙宾。” 玉蝉儿微微点头:“魏君写给先生之信,小女子代收了。至于庞涓之信,殿下还是当面交给孙宾吧。”转对童子,“童子,带殿下去见孙宾。” “好咧!”童子应过,转对太子申微微一揖,“殿下请!” 太子申还一揖:“童子请!” 童子领着太子申走到四子草舍前面,大声叫道:“孙师弟,有人寻你!” 孙宾刚好在家,应声走出,见到太子申等,怔在那儿。 太子申揖道:“魏申见过孙子!” 孙宾还礼:“孙宾见过魏子!”又指向草地上的几只石凳,“魏子请!” “孙子请!” 二人分别坐下。 太子申取出庞涓书信,呈给孙宾:“庞将军托魏申捎给孙子书信一封,请孙子惠阅!” 孙宾双手接过:“有劳魏子了!” 孙宾展开庞涓书信,只见信中写道: 孙兄,涓仓促下山,步履艰难,幸蒙魏王厚爱,终得驱用。弟时刻未忘临别之言,今立足已稳,特荐兄于王上。魏王闻兄之贤,食不甘味,寝不安枕,特使殿下奉诏入谷,邀兄共赴大业。此等恩宠,堪比太公渭水之遇。望兄莫失良机,奉诏下山,与弟并肩齐驱,共辅明主。 弟涓?拜上 孙宾读毕,方知对面而坐的是魏国殿下,叩道:“孙宾不知殿下光临,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太子申扶起他道:“孙子不必拘礼!申奉父王诏命,驱驰至此,只为迎聘孙子,望孙子成全父王美意,即刻下山,与申同赴大梁,建功立业。” “魏王美意,殿下盛情,孙宾受之有愧!” “孙子不必客气。时辰不早了,不知孙子何时可以下山?” “这是大事,宾难以自决。山中苦寒,殿下请先下山安歇,待我禀过先生,回复太子如何?” “也好。”太子申略一沉思,点头,“申在宿胥口恭候孙子,三日之内若是不见孙子前来,申就再次进谷恳请。” “三日之内,孙宾一定回禀殿下。” 太子申揖道:“魏申告辞!” 孙宾回揖:“宾恭送殿下!” 是夜,鬼谷草堂里,张仪连点六根松明子,照得满堂光亮。张仪、苏秦、孙宾、玉蝉儿、童子五人齐集于堂。太子申送来的两个礼箱赫然摆于堂中,童子将两只礼箱打开,苏秦、张仪伸头看去,但见一只箱中黄澄澄的满是金锭,另一箱现出珠玉和锦缎,码得甚是齐整。 童子见过铜币,也见过小块金子,未曾见过码成堆的金锭,更未见过这么多的锦缎,遂指箱中之物望向苏秦:“苏师弟,此为何物?” 苏秦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之多的金子,早已两眼发直,见童子问他,回过神来,说道:“回师兄的话,这些是金子,那些是珠宝和锦缎。” “这些金子好做什么?” 众人皆笑起来。 “回禀师兄,”张仪笑道,“在这天下,金子所向无敌,没有它做不成的事。” 童子从箱中拿出一只金锭,左看右看,又在手中掂了几掂,将头转向玉蝉儿:“蝉儿姐,难道此物比先生还要厉害?” 众人又是一番大笑。 玉蝉儿止住笑,拉过童子,悄声说道:“别听张仪瞎扯。在这谷里,此物一无所用,还不如溪水里的卵石呢。” “什么殿下!”童子随手将金锭扔回箱中,扑哧笑道,“真想感谢先生,就该拿些好东西来,拿来这些,吃不能吃,用不能用,掂起来分量却重。” 众人越发笑得厉害。 孙宾却是蹲在地上,自始至终未能笑出。 见大家笑够了,孙宾起身,朝大家拱手道:“大师兄、师姐、苏兄、张兄,请诸位莫谈金子了。在下千思万想,是去是留,实无定见,恳请诸位拿个主意。” 张仪应声叫道:“没什么好说的,依张仪之见,孙兄只管前去。” 孙宾望向张仪:“张兄何说此话?” “就凭这堆金子。”张仪手指箱子,“魏王重金求士,殿下亲迎,足见魏国重视人才。庞涓那厮算什么玩意儿,可魏王不但封将拜爵,还将宝贝女儿嫁他。看来,前番河西一战,真将老昏君打醒了。魏国地处中原,若能振作,或如庞涓那厮所说,真能够左右腾挪,是孙兄的用武之地呢。” 苏秦连连摇头:“依在下之见,魏不可去。” 孙宾扭过头来:“请苏兄详言。” “也凭这堆金子。”苏秦看向金子,“这些年来,魏国大兴土木,连年征伐,国库早空,民不聊生,魏王却视而不见,出手这般阔绰,依旧是挥金如土,可见其不察民情,不恤民生。君不知民,必困。君不恤民,必窘。由此看来,此君不可辅也。” 苏秦竟然说出此话,倒让玉蝉儿内中一动,不由得看他一眼,目光赞赏。 孙宾点头,看向玉蝉儿:“师姐可有定见?” 玉蝉儿笑道:“刚才张公子、苏公子之言,各有道理。以孙公子之才,无论辅佐何国君主,均会有所成就。只是??”略顿一下,“孙公子若去魏国,蝉儿唯有一虑。” 孙宾急问:“师姐是何忧虑?” 玉蝉儿迟疑一下,再笑一声:“也没什么,蝉儿是说,孙公子过于仁厚,若与庞公子同朝为官,只怕难有出头之日。” “对对对!”张仪迭声急道,“师姐此言正中我心。方才在下只顾想大,未曾想小,将庞涓这厮的人品忽略了。庞涓这厮只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孙兄还是莫去魏国为好!” “呵呵呵,”孙宾笑道,“若是此说,倒不打紧。庞师弟与宾情义甚笃,至于名利,宾向无所争,相信不会与他为此生隙。” “孙师弟,”童子插言道,“说来说去,你自己究竟是去还是不去?” “这??”孙宾迟疑半晌,“回师兄的话,师弟实在无法决断,请师兄为师弟决之。” 童子两手一摊:“这是大人的事,童子如何能断?” 众人皆笑起来。 童子扫他们一眼,一本正经地转对孙宾:“既然诸位皆不能决,师弟也不知何去何从,依师兄之见,可以进洞求问先生。” “回大师兄的话,”孙宾应道,“听师姐说,先生正在闭关潜修,师弟不敢打扰。” 张仪笑道:“先生此说,必是打发那个太子的,孙兄只管去问。” 孙宾看向玉蝉儿。 玉蝉儿点头应道:“张公子说得是,先生没有闭关。只是??眼下时辰已晚,先生当是入定了,孙兄若问,可于明日晨起再来。” 翌日晨起,孙宾走到草堂,玉蝉儿引他进门,见鬼谷子已在堂中端坐,看那样子,是在候他。 孙宾拜过,将庞涓之信双手呈上。 鬼谷子扫过一眼,随手丢在几案上,微笑着看向孙宾。 孙宾叩道:“师弟下山之时,曾与弟子有约。今日师弟履约,特邀弟子前去,弟子若是不去,当是失信;魏王亲派殿下礼聘,待弟子以诚。弟子若是不去,当是失礼。魏人于数年前入侵卫境,血洗平阳,先父母、叔父全家及数万无辜百姓死于国难,弟子若去仕魏,就等于忘却前仇,当是不孝。今日之事,弟子反复思量,终难决断,只好烦扰先生。” 鬼谷子闭上两眼,半晌,慢慢说道:“放下信、礼、孝不论,你的真心归于何处?” “弟子愿随先生幽居鬼谷,修仙炼丹,潜心求道。” 鬼谷子凝视孙宾,有顷,点头道:“你忠厚质朴,心无杂念,有此愿心,必能成就。只是天下纷乱,战争频仍,众生犹在火海之中。你既习兵学,就当顺应天命,止乱解争。待天命有成,再来遂此愿心。老朽只在林深谷幽之处,候你功成归来。” 孙宾叩拜:“弟子唯先生之命是从。” “你是否赴魏,尽在你心,老朽并无决断。至于朋友之信、君王之礼、事亲之孝,皆为个人恩怨,修道之人理应忘却,唯以天下大道为念。” 鬼谷子一番话如醍醐灌顶,孙宾豁然开朗,纳头叩道:“弟子明白了。” 鬼谷子眼望孙宾,脸上浮出慈爱的微笑:“你明白什么了?” “弟子决定了。弟子这就下山,助师弟一臂之力。” 鬼谷子心头一颤,随即定下来,微微点头:“你既已做出决定,那就去吧。” “弟子此去,是福是祸,还望先生点拨。” 鬼谷子盯他一时,吩咐道:“先圣曰:‘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是福是祸,皆由天命,非人力所能扭转。你可觅山花一束,老朽为你占之,或可有所警示。” “弟子遵命!” 孙宾起身,正欲出门觅花,恰好看到玉蝉儿手提一罐清水进来,走至先生堂前靠墙处。那里摆着一只高脚铜鼎,鼎中插着一束她昨日所折的野菊花。 玉蝉儿换过鼎中之水,将花重新摆好。 百花之中,孙宾偏爱菊、梅,心里一动,径走过去,取出来,双手呈给鬼谷子,叩道:“先生,弟子就占此花,请先生验看。” 鬼谷子摆手:“放回去吧。” 孙宾谢过,起身将菊花复归入鼎,再至鬼谷子跟前,跪下。 鬼谷子双目微闭,运神发功,有顷,睁开眼睛,神色凝重,面呈忧容,两眼凝视孙宾,久久不语。 孙宾心头一沉,轻声道:“先生??” 鬼谷子盯住他道:“你可认定此花?” 孙宾应道:“弟子认定。” “好吧,”鬼谷子闭起眼睛,缓缓说道,“你既认定此花,老朽就以此花占之。此花长于野谷,开于仲秋,不与百花争艳,喻你心志高远,与世无争;此花生于磐石之间,清香怡人,经霜不落,喻你品性高洁,神定志坚;此花为玉女所爱,又为玉女所折,备受玉女侍弄,喻你将得美人真心;此花自在长于谷中,却横遭残折,喻你当有飞来劫难;此花虽经残折,却被供养于宝器之中,喻你虽有劫难,却无大碍;供养之器为青铜之鼎,供养之水为山中清流,喻你将来受到器重,可得善终!” 孙宾听到前景若此,愣怔良久,叩道:“弟子谢先生吉言!” 鬼谷子又叹一声:“既占此花,你的名字需改一字。” “恳请先生为弟子改之!” “将‘宾’字改为‘膑’字,或可使你有所进取。” 玉蝉儿纳闷,小声问道:“先生,‘宾’字改为‘膑’字,如何就能进取?” “此为天机。” 孙膑再拜:“弟子谢先生更名!” 鬼谷子略顿一时,话中有话:“孙膑,你与庞涓同朝事主,凡事当要多个心眼!” 孙膑叩道:“弟子记下了!” 鬼谷子在几案下面摸出笔,玉蝉儿递上墨水。鬼谷子提笔在一块丝帛上书写一时,装入一只锦囊中,封好,递给孙膑:“老朽予你锦囊一个,垂危关头,当可启之!” 孙膑双手捧过锦囊,泣泪叩首:“弟子谢先生宝囊!” 鬼谷子凝视孙膑,良久,缓缓说道:“孙膑,你可以走了!”说罢起身,径入洞中。 孙膑朝鬼谷子的背影连拜数拜,失声泣道:“先生??” 第047章|?议国策孙膑展才?抑魏势陈轸献谋 太子申与孙膑同乘一车,在护卫甲兵的前簇后拥下,奔驰在酸枣地界的宽阔官道上。 时值金秋,田野里却看不到丰收,唯见荒芜片片。 日头正值头顶,照理该是午餐时间。然而,放眼望去,官道两旁的远近村落,竟是看不到一缕炊烟。 一辆牛车从一条小道辚辚而来,走进官道。 拉车的是头瘦牛,车上装着他们的全部家当及耕具,几件破被褥上坐着一个老太,老太怀里抱着一个两岁大的女童。一个老人手持鞭子,走在瘦牛身边,一个四十来岁的壮汉跛着一条腿,与一个弱冠少年紧跟车后,各自将手搭在车厢上,似是在为老牛搭把劲儿。再后面,走着一个中年妇人和一男一女两个半大孩子。 无须再问,这是一家外出逃荒的人,且刚刚出门,因为赶车的老人几步一回头地看向官道附近的一个村落,其他诸人,无不频频回顾,眼圈红红的。 看到大队官家车马照面驰来,老人忙将牛车让到道边,家人也避道旁。 “殿下,”孙膑摆手道,“请停一下!” “停车!”太子申叫道。 车队停下。 孙膑下车,走到老人车前,躬身揖道:“请问老丈,你们可是此地住户?” 老人回揖:“回官人的话,草民世居此处。”手指不远处影影绰绰的一片房舍,眼圈微红,“就是那儿,小梁村。” 孙膑的目光转向小梁村,凝视有顷,转对老人:“看样子,你们是一家人吧。” 老人点头,指点众人:“这是犬子,那是长孙,边上两个孩子是他的弟弟和妹妹,车上的是贱内和小孙女,低头的是儿媳。” 孙膑看看一家老小,又看向他们车上的破烂家当,心中一酸,声音几近更咽:“请问老丈,你们欲去何方?” 老人长叹一声:“唉,这年头,又能到哪儿呢?还不是讨口饭吃!” 孙膑指着车上的耕具:“既然是去讨饭,老丈为何带着耕具?” “官人有所不知,我们这些贱民,不种地谁给饭吃?” “老丈是说,你们这是要外出种地?” 老人点头。 “敢问老丈,欲去何处种地?” “远喽!”老人指着西边的天际,“就是那儿,河西,老魏地!听说那儿有活路,村里人都去了,草民这也过去看看。” “这??”孙膑震惊,“河西离此隔山隔水,少说也有千余里,你们??你们为何不在此处耕种,要走那么远呢?” 老人上下打量孙膑,缓缓说道:“看来官人不是本地人,一点也不知情啊。不瞒官人,草民世居小梁村,今年却是住不下去了。近几年来,官家频出告示,家中壮丁,以前是三抽一,去年改作三抽二,田里所收,以前是十抽三,去年改作十抽五。今年大旱,颗粒无收,一家老小连吃的也没了,可官家仍出告示,赋税照纳。官人你说,这日子叫草民怎么过呢?” “这??”孙膑心里一揪,“外出种地,赵地、韩地、楚地、燕地哪儿都可,你们为何偏去秦地?” “官人有所不知,”老丈应道,“听人说,秦公诏令,垦荒归己,十年不抽丁,五年不纳税,逾过这一期限,丁四抽一,赋十抽一,小梁村四十多户,全都去了,没有一家回来的,草民是最后一家呀。唉,全怪草民恋窝,误了家人哪!”目光转向小梁村方向,“小梁村养我育我几十年,列祖列宗的尸骨皆在村头,一朝弃之,叫草民??如何舍得!” 老人泪如泉涌,扑通跪地,朝小梁村方向连拜数拜。 孙膑眼中噙泪,转对跟在身边的太子申:“殿下,请借二金一用。” 太子申转对军尉:“取五金来!” 孙膑接过,将五金双手捧予老人:“老丈,此行路途遥远,这点盘费您且收下,莫让家人途中饿了肚子。” 老人不可置信地看看孙膑,又看看太子申,抖颤着双手接过金子,连拜三拜:“请问恩公高姓大名!” 孙膑扶起他:“老丈不必问了,赶路要紧!” 老人朝众人大叫:“来来来,快给恩公磕头!” 一家人全都过来,纷纷跪地,纳头叩拜。孙膑阻拦不及,只好将他们一一扶起。太子申又令车队避于路旁,让这一家人先走。 老人再三拜谢,方才赶起牛车,辚辚而去。 望着渐去渐远的这一家子,太子申轻叹一声:“唉,再这样下去,老魏人真就走光了!” 想到车上的两箱聘礼及苏秦在草堂中的评议,孙膑轻叹一声,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太子申:“苏兄说得好哇,君不知民,必困!” 大梁城东南,在逢泽与大梁之间是大片略显起伏的丘坡地带,庞涓的中军屯扎于此。 辕门之内,旌旗猎猎,杀气腾腾。三千虎贲之士站成五个横排,个个膀圆腰粗,壮如铁塔,披甲执锐,目不斜视地望着从面前五步开外缓步走过的魏惠王。 大将军庞涓、中军参将公子卬一左一右,护卫于后。 魏惠王仪态威严,二目炯炯,两脚虎虎带风,从左端巡至右端,又从右端巡至左端,不无满意地欣赏着他的这支威武之师。 巡完一个来回,魏惠王走向中间一处高台,立于台上,大手一挥,声若洪钟:“将士们,寡人看到你们了!” 三千壮士“唰”一声单膝跪地,齐吼:“赴汤蹈火,誓死效忠陛下!” 魏惠王摆手:“众将士平身!” 三千将士又是一声齐吼:“谢陛下!”“唰”一声起立,整齐划一。 魏惠王朝候立于一侧的庞涓点头:“真是一支铁军啊!” “回禀陛下,”庞涓跨前奏道,“这三千甲士是从大魏三军里一一挑选出来的,皆为力可抵牛、各怀绝技的虎贲之士,冲锋陷阵、折旗夺帅不在话下,小可慑敌心神,大可一战而定全局!” “好好好,”魏惠王连声赞叹,“寡人梦中所想之事,今日总算看到了!”略顿一顿,似不相信,“你说他们力可抵牛,各怀绝技?” 庞涓看向公子卬。 公子卬跑步走至队列前面,朗声喝道:“青牛,出列!” 站在队首的青牛应声而出,如铁塔般走到列前:“青牛在!” 公子卬又道:“牵牛来!” 早有军士牵着一头硕壮无比的犍牛走至列前。 看到犍牛,青牛径走过去,双手执牢牛角。犍牛见牛角被执,勃然大怒,奋蹄前冲。青牛死死执牢牛角,寸步不退。人、牛角力,犍牛不支,渐渐后退。青牛赶前一步,猛喝一声,两臂发力,犍牛号叫一声,歪倒于地。 众将士无不喝彩。 魏惠王张口结舌,好半天,方才手指青牛,脱口赞道:“好壮士也!” 几名军士赶到,七手八脚地拉起犍牛,将它牵走。 青牛朝惠王拜过数拜,重返队首。 魏惠王转头看向庞涓:“庞爱卿,三千军士皆有这等本事?” “各有各的本事,我王若是不信,可以亲试!” 魏惠王走下观台,在队列前面再次巡视一遭,抬手指向最后一排的一名小个子兵士:“你,出列!” 那名军卒应声出列,单膝跪地,叩道:“一等甲士罗威叩见陛下!” 魏惠王听他声音洪亮,微微点头:“你有何手段,示给寡人看看!” “罗威遵旨!” 罗威起身,使人拿过几块青砖,摞在一起,略一运气,举掌劈下。一摞青砖从中间应声而断,众人又是一番喝彩。 之后,魏惠王随机指点几人,果然是各有能耐,有力举石磙的,有刀枪不入的,有攀爬旗杆的,有斧断巨石的,当真是力士云集,各怀绝技,看得魏惠王眉开眼笑,雄心勃起。 观摩完三千虎贲,庞涓引领惠王走进中军大帐,在一个巨大的木架前面停下。惠王正自诧异,庞涓伸手扯下罩在木架上的巨大锦缎,现出一架庞大的军用沙盘。沙盘以模具形式将魏国周边国家的形势军情逼真地缩微,上有明显的国界、城邑、山河、湖泽、守备、仓储、要塞、守军数量及守将等,均插有竹签标牌。 魏惠王未曾见过此等沙盘,惊喜交加,连声赞道:“好宝贝,天下列国,一目了然哪!”又转对庞涓,“庞爱卿,你是怎么搞起来的?” “回禀父王,儿臣使人四处勘察,比照列国形势,与工师一道设计出来的。有些地方还很粗糙,可能与事实有所出入,但大体如此,可用于教战。” “好一个教战!”魏惠王大是感慨,“有爱卿这般用功,天下何愁不平?” “父王!”庞涓看准时机,拱手奏道,“儿臣尚有一求,求请恩准!” “爱卿有何要求,尽可言来!” “父王若要平定天下,仅凭臣一人之力与三千虎贲远远不够。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招募武卒,重建大魏铁军!” “好好好,”魏惠王朗声应允,“此诚寡人夙愿也!”思忖有顷,“不过,这是一件大事,马虎不得。如何招募,如何重建,爱卿可先拟个奏本,回朝后廷议。” “臣领旨!” 魏宫大朝。 看到众臣按班站好,魏惠王扬手说道:“诸位爱卿,寡人颁布两道诏书!”转对毗人,“宣诏!” 毗人跨前一步,摸出诏书,朗声宣道:“司徒朱威听旨!” 朱威跨前一步:“臣在!” 毗人宣道:“司徒朱威二十年如一日,勤勉朝政,忠诚可嘉,晋封上卿,统领司徒、司农、司空、司寇、司马、司工六府,辅助相国,统筹农商,改除政弊,固本强国!” 众臣皆吃一惊,即使朱威,也似没有准备。 大家面面相觑一阵,齐头看向相国。 谁都知道朱威是魏惠王最信任的臣属。自白圭辞世,六府权力实际上已在朱威手中,今日明旨下达,不过是名实相符而已,不算稀奇。稀奇的是,魏王突然封他为上卿,袭陈轸之爵。而在魏国,上卿就跟左师、右师、太傅、少傅一样,多年来一直是个虚爵,即使幸臣陈轸,也多是让他兼管外交斡旋,并未给他实权。魏惠王此时晋封朱威为上卿,又使他辖制六府,显然是将上卿用作实爵,等同于副相。这在魏国几乎就是改制,而能影响魏王改制的,眼下只有一人,就是惠施。 惠施站在百官之首,微闭双目,似在打瞌睡。 一阵惊愣过后,朱威叩道:“臣受命!谢王隆恩!” 毗人摸出又一道诏书:“司徒府御史白虎听旨!” 白虎应声而出:“臣在!” 毗人宣道:“司徒府御史白虎治狱严明,年无积案,民无沉冤,功绩卓著,晋封司徒,辅助上卿,统筹司徒府一切事务!” 白虎叩道:“臣领旨!谢王隆恩!” 魏惠王微笑,摆手:“二位爱卿请起!” 朱威、白虎再拜:“谢王上!” 二人起身,退于原位。 “诸位爱卿,”魏惠王扫视众臣一眼,缓缓说道,“寡人立位二十八年,唯有今年感觉畅快。畅于何处?畅于诸位爱卿同心协力,共赴国难。畅于惠爱卿高瞻远瞩,运筹国策。畅于庞爱卿治军有方,威服列国。畅于朱爱卿多方筹措,保障供给。”略顿一顿,“诸位爱卿,寡人何德何福,得蒙诸位鼎力加持?寡人何威何能,得蒙诸贤倾心辅佐?” 整个朝堂鸦雀无声,众臣皆将目光投在惠施、庞涓、朱威三人身上。 “诸位爱卿,”魏惠王缓缓站起身子,声音缓慢而低沉,“寡人明白过,也糊涂过;威风过,也失意过。河西惨败,列国围攻,大魏由盛而衰,其中原因,你们口中不说,心里却是明白。寡人口中不说,心里也是明白。这个原因,就在寡人身上!所有的过错,都是寡人一人之错。错在哪儿呢?错在亲小人,远贤臣。陈轸是小人,寡人亲之。白圭是贤臣,寡人远之。朱爱卿屡屡劝谏,寡人不听。事过境迁,寡人每思往事,心如刀绞。”略顿一顿,将声音提高,表情激动,“寡人有错,寡人知错,寡人今日在这里认错。寡人之所以认错,是寡人不想再错!今日上朝,寡人一吐心中块垒,一是希望诸位做个见证,二是恳请诸位荐贤举能,使大魏朝廷尽是惠爱卿、庞爱卿和朱爱卿,举座皆贤!” 魏惠王一番话情真意切,发自肺腑。朝堂上只听“扑通扑通”一阵乱响,满朝文武,包括惠施在内,无不跪倒于地,失声泣道:“王上??” 魏惠王猛然站起,声音清朗:“诸位爱卿,平身!” 众臣起身。 “诸位爱卿,”魏惠王慷慨激昂,“大魏要振作!寡人要振作!你们也要振作!大魏如何振作?富国强兵!寡人如何振作?洗耳恭听!诸位如何振作?直言敢谏,勇于承担!寡人承诺,当廷议政者,无论作何言论,寡人必倾心听之;直陈寡人之过者,无论作何言论,寡人必虚怀纳之。” 话音刚落,庞涓跨前叩拜,声音更咽:“王上,臣有奏!” 魏惠王缓缓坐下,态度和蔼,面现微笑:“庞爱卿请讲!” “王上虚怀若谷,海纳百川,可追上古贤王。臣为一介草民,蒙王上恩宠,得一隅驰骋。臣愿竭股肱之力,披肝沥胆,誓报王上知遇之恩!” “爱卿免礼!”魏惠王褒扬道,“爱卿治军有方,御敌有术,是百年难遇的将才!寡人因有爱卿,方有今日之畅啊!不瞒爱卿,寡人阅军归来,思起三千虎贲,梦里也是笑醒啊!” “三千虎贲谢王上勉励!”庞涓朗声接道,“臣以为,方今战国,如同林野,弱小必为强壮所食。自古迄今,不战而胜者无,不胜而王者鲜。我地处中原,强邻环伺,虽得一时之安,却不可高枕无忧。” “爱卿所言甚是。爱卿有何良谋,但说无妨。” “强国首在强军,强军却非三千虎贲所能成就。据臣所知,昔日吴起治军,有良将数百,车卒五万,武卒十万。军中之卒,皆可以一敌十,驱百里而能战。臣不才,愿为我王再建铁军,小可保家卫国,大可伐国谋天下。”庞涓从袖中抽出一捆竹简,双手捧起,“臣拟征募青壮八万,征购良马一万匹。臣坚信,只要教战得力,不出三年,大魏铁军当可横扫列国,威服天下。这是臣所拟表奏,请我王御览!” 听完庞涓的强军需求,众臣面面相觑。 毗人走过来,接过竹简,双手呈予魏惠王。 魏惠王展开,粗粗浏览一遍,看向庞涓:“爱卿所奏,亦为寡人近日所思。只是,征募如此之多,当是国家大事,容寡人细加斟酌,另行决断。” “臣恭候我王圣裁!” 魏惠王再扫众臣:“何人还有奏本?” “臣有奏!”朱威跨前一步,拱手奏道。 “爱卿请讲!” “近年征战频频,今夏又逢百年大旱,多地秋粮颗粒无收,仓廪已空,库无存粮,民无隔夜之食。朝廷五年三次征丁加赋,地方府县加征暴敛,百姓不堪其苦,不少边民背井离乡,逃离魏地,致使大片田园荒芜,民间已无可征之丁!” 魏惠王眉头紧皱,沉思半晌,抬头望向朱威:“朱爱卿,有多少边民逃离?” “回禀我王,约二十万众!” “二十万众!”魏惠王忽地站起,神色大变,“有这么多?” “王上,”朱威缓缓说道,“二十万只是各地府丞的统计。地方府丞惧我王责罚,想方设法隐瞒不报。据臣粗略估算,逃离边民当有五十万众,约占魏民十分之一成。”说着从袖中摸出一捆竹简,双手奉上,“臣阴使多人赴边地访查,据此写出奏本,请王上御览!” 毗人下来拿过,呈在魏惠王几前。魏惠王拿起竹简,匆匆浏览一遍,将竹简放下,神色黯然,沉默良久,抬起头来,声音沙哑:“诸位爱卿,退朝!” 下朝之后,庞涓回府闷坐有顷,使人召来庞葱,刚要吩咐什么,又摆手将他打发,起身径到前院,见自己的车马尚未卸套,不及召唤驭手,自己跳上,扬鞭出府。 庞涓驱车径至白虎府邸,门人报说白虎查看新府邸去了。庞涓问过新府址,驱车赶至,远远看到白虎正与头发花白的老家宰站在门外指指点点。 新府宅有十亩上下,亭台楼阁一样不缺,虽说赶不上安邑时的白府大院,也没有时下安国君府、武安君府奢华,但还算得上大梁城中屈指可数的几处豪宅之一。此宅原还轮不上白虎,是魏王特别赐给朱威做上卿府用的,朱威不想搬家,只将门前的匾额换过,禀过魏王,将府宅让给白虎了。 听到身后车马响,白虎回头见是庞涓,叩拜于地,“恩公”二字尚未出口,庞涓就已飞身下车,将他一把扯起,厉声斥道:“司徒大人,你这是干什么?” 白虎揖道:“下官白虎见过武安君!” 庞涓沉下脸,斥道:“白兄弟,你??叫我什么?” 白虎迟疑一下,轻声喊道:“大哥!” 庞涓转怒为喜,扑哧笑道:“这就是了!”又抬头打量宅院,微微点头,“嗯,此处宅院有点儿气势,与白兄弟般配!” 老家宰乐得合不拢嘴,感叹道:“唉,老奴万未料到白家还能有今日,苍天有眼哪!” 庞涓笑道:“白兄弟,如此豪宅,当领大哥观赏一番才是!” “大哥请!” 庞涓将马鞭交给老家宰,与白虎走进大门,沿府中林荫小径走有一圈,对各处房舍评点一番,来到后花园中。 庞涓指着草坪上的几只石凳道:“此处不错,小坐一时如何?” 白虎看出庞涓心中有事,笑道:“大哥请!” 二人坐下,庞涓话入主题:“白兄弟,今日朝中之事,你不觉得有些怪吗?” “是有些怪。”白虎点头,“小弟不过是司徒府御史,下大夫,照理上不得朝,昨晚内宰临时传旨,要小弟今日上朝。小弟不知何事,上朝路上心里一直打鼓,谁知王上竟将如此大任委于小弟,小弟实在??” “不不不,”庞涓连连摇头,“大哥不是指的白兄弟。依兄弟才具、门第,即使去做上卿,也是该的。” “大哥高抬小弟了。大哥既然不是指的这个,可为何事?” “朱上卿与大哥素无瓜葛,大哥也甚佩服上卿为人,可他今日竟在朝堂之上突然向大哥发难,委实蹊跷!” 白虎笑道:“朱上卿没有别的意思,大哥怕是误会了。” “误会?”庞涓冷笑一声,“大哥要征丁,他说边民流失,无丁可征!大哥要扩军,他说国库已空,赋税过重!这不是摆明与大哥过不去吗?” “大哥有所不知,”白虎解释道,“数月以来,库无存粮,民无积粟,上卿一直苦恼不已,多次在小弟面前言及此事,断不是针对大哥发难的!再说,今日上卿所言,小弟也没有听出有丝毫贬损大哥之意!” “白兄弟,”庞涓摇头,“你是好人,总是把人往好处想。库无存粮,民无积粟,大哥不是不晓得。可你知道,振农固本是远图,强军却是近忧,一时也迟缓不得。万一秦人乘我饥荒,兴兵伐我,我当何以应之?再说,即使上卿所奏只为流民,与大哥无关,那他也得选个机缘,为何偏在大哥奏请重建武卒这个节骨眼上起奏此事呢?” “这??”白虎迟疑道,“别是凑巧了!” 庞涓重重地哼出一声:“就算凑巧,凑得也是太巧了!” 白虎的嘴巴张了几张,不再说话。 庞涓语气略略缓些:“许是大哥想多了!”站起身子,扑哧笑出一声,“白兄弟,今日是你大喜,走,大哥请你小酌一爵,也算庆贺!” 白虎亦站起来:“谢大哥美意!只是,昨晚犬子突发高热,折腾得绮漪一宵未睡,小弟放心不下呢。待过这几日,小弟定邀大哥来此新府,痛痛快快地喝上一爵压宅酒!” “小白起病了?”庞涓急道,“这可是大事!走走走,大哥这也望望他去!” 二人回至门口,正要上车前去白虎的旧宅,一车驰至,近前一看,是庞葱。 庞葱跳下车,急急禀道:“大哥,太子回府了!” 庞涓一怔,急切问道:“孙兄可来?” “来了,就在太子府中!” “白兄弟,”庞涓朝白虎拱手道,“孙兄来了,小白起那儿,大哥只得改日探望,你要告诉他一声,就说庞伯惦记他呢!” 白虎亦拱手道:“小弟代犬子谢大哥惦念!大哥慢走!” 太子东宫,孙膑与太子魏申刚刚话及庞涓,内宰禀道:“启禀殿下,武安君求见!” 太子申起身笑道:“看,说到武安君,人就到了!” 孙膑与太子迎至门外。 见面礼毕,庞涓、孙膑各自退后,互相凝视良久,才冲到一起,紧紧相拥。 庞涓声音更咽:“孙兄,一年未见,想煞小弟了!” 孙膑泪水盈出:“愚兄也是无日不在思念贤弟!一年未见,贤弟瘦多了!” “唉,”庞涓长叹一声,“不瞒孙兄,出谷之后,涓每走一步,都是在登猴望尖哪!” 太子申笑道:“二位爱卿久别重逢,可喜可贺。来来来,府里说话!” 庞涓朝太子申深揖一礼:“臣有一请,恳求殿下恩准!” 太子申还过一礼:“武安君请讲!” “殿下远行云梦山,旅途劳顿,臣就不扰了。臣与师兄经年未见,有万千话语待叙,恳请殿下准允孙兄暂住臣府,以叙别后之情!” 太子申微微一笑,目光转向孙膑:“孙子,我们路上早就说好了,你来之后暂住我府。这??” 庞涓急切看向孙膑:“孙兄!” 孙膑朝太子申揖道:“殿下盛情,膑心领了。膑恳求殿下准允贤弟所请!” “呵呵呵,”太子申笑过几声,慨然允道,“何处安歇,孙子自便。明日待魏申禀过父王,当为孙子安排宅院。” “膑谢过殿下!” 庞涓别过太子申,携孙膑之手登上马车,一路驰往武安君府。庞葱早率众仆恭候于院中,见二人进来,叩拜迎接。 庞涓携孙膑之手,引他观赏府宅,指点道:“孙兄请看,这一进是库房,共一十二间;这一进是客房,共一十五间;两边厢房是仆从居所;左边一排是膳食房,小弟的主房就在前面,是三进院子??” 孙膑频频点头:“贤弟府宅,果然雄伟!” 庞涓笑问:“孙兄可知此府原是谁的?” “不会是陈轸的吧?” “哈哈哈哈,”庞涓长笑数声,“真就让孙兄猜中了,此府正是陈轸宅邸!奸贼陈轸畏罪潜逃,王上震怒,凌迟了戚光和丁三,将此宅赐给涓弟。涓弟几经改造,去其奢靡,除其淫逸,方有今日模样。”又指主房,“主房到了,孙兄请!” “贤弟先请!” 二人携手并肩,接连走过两重大门,方进客厅。早有侍女沏好茶水,迎跪于地。二人分宾主坐下,庞涓让道:“孙兄,请用茶!” “贤弟先请!” 两人同时举杯,各啜一口,放下茶杯。 孙膑揖道:“临别之际,大师兄、师姐、苏兄、张兄他们,无不托膑问候师弟!” “涓谢他们了。先生可好?” “先生也好,就如贤弟在谷中时一样。” “孙兄下山,先生没说什么?” “先生将在下名字更改一字。” 庞涓大是诧异:“哦?更改何字?” “改在下的‘宾’字为‘膑’。” “这??”庞涓眼望孙膑,“‘膑’字不祥,孙兄可知先生为何改之?” “在下不知。”孙膑摇头,“先生之言,在下不敢有违。” “呵呵呵,”庞涓笑了,“既是先生所改,就有道理。不瞒孙兄,先生学问高深莫测,涓由衷敬服。涓下山之际,先生也曾送涓几字,叫‘遇羊而荣’,结果真还碰巧了,涓之得用,果真就与一只羊有关,哈哈哈哈??” 庞涓只提前面四字,将“遇马而绝”刻意隐去,孙膑自然不知,当下亦笑几声,不无叹服道:“先生堪称真人,但有所言,字字珠玑。” 庞涓附和一句,抬头望着孙膑:“说到这里,涓有一问,还欲请教孙兄。” “贤弟请讲,膑知无不言。” “传闻孙兄得先生秘传,可有此事?” 孙膑迟疑一下,点头。 庞涓面色有变,趋前问道:“请孙兄详言。” “贤弟出山之后,先生使我们三人驱鼠,膑打死一鼠,得授一书。” “哦?”庞涓眼睛大睁,“敢问孙兄,是何宝书?” “是膑先祖孙武子的《孙武兵法》。” 庞涓深吸一口凉气,缓缓吐出,沉吟许久,方才叹道:“唉,先生之宝,层出不穷啊!敢问孙兄,先生可曾对你提及《吴起兵法》?” 孙膑摇头。 庞涓似已明白,复叹一声:“唉,小弟下山过早,与此宝书失之交臂了!” 孙膑劝道:“贤弟莫急,待有闲暇,膑必将胸中所知,一一讲予贤弟。” 庞涓跪叩于地,连拜三拜:“孙兄果有此意,于涓便是再生之德,涓没齿不忘!” 孙膑跪地对拜:“你我金兰结义,便如骨肉兄弟,贤弟何说此话?” “好好好,涓弟不说。今日车马劳顿,孙兄还是早点儿安歇为好。来人!” 庞葱走进:“主公有何吩咐?” “孙兄的馆舍安顿妥否?” “回主公的话,安顿已毕。” 庞涓起身,转对孙膑:“孙兄,请!” 相国府中,惠施盘腿坐于池边草坪,正自打盹,太子申由花径走至,在他身边坐下。惠施微微睁眼,见是太子,起身叩道:“臣叩见殿下!” 太子申扶起惠施:“先生免礼,魏申有扰了。” 惠施重新坐定:“殿下几时回来的?” “刚刚回来。” “请问殿下,云梦山之行,感觉如何?” “鬼谷果然是人杰地灵之处,即使一个童子,亦非寻常之辈。” “哦?”惠施颇是惊讶,“这么说来,殿下见到鬼谷子了?” 太子申摇头:“鬼谷先生正在闭关潜修,申无缘拜见。” “这就是了!”惠施微微一笑,缓缓说道,“莫说是太子,纵使陛下亲去,此人也是断不肯见的。孙膑可曾下山?” “是的,魏申将他请回来了。” “此人如何?” “与武安君不同,为人谦恭,从不谈兵,乍看上去,不似习兵之人。” “嗯,”惠施微微点头,“果真如此,当是大家。他现在何处?” “原拟定歇于魏申府中的,武安君闻讯,将他请走了。” 惠施彻底闭目,半晌,微微睁开:“这个武安君,开始让人头疼了。” 太子申惊异:“先生何说此话?” “此人要把魏国变作一座兵营。” “这如何能成?”太子申急道,“此番前往云梦山,魏申一路所见,田园荒芜,百姓流亡,怎能再堪征战呢?” “唉!”惠施沉默许久,长叹一声,“魏国多事啊!” 魏惠王正在用餐,毗人轻步进来,不无兴奋道:“王上,殿下回来了!” “呵呵呵,回来就好。”魏惠王淡淡应一句,伸手提箸,夹牢一块肥肉送入嘴里,大口咬嚼起来,似乎这事儿平淡无奇,不值一提。 毗人略怔,悻悻地站在一边,脸上的笑容也僵起来。 魏惠王又嚼几口,似是意识到什么,猛然扭头,欲说话,满口肥肉,欲咽下,尚未嚼碎,也似等不及,急得唔唔几声,“呸”一声吐出,喷了毗人一脸一身。 毗人吃此一吓,擦不敢擦,躲不敢躲,怔在那儿。 魏惠王腾出口舌,急问:“你方才说什么?申儿回来了?” 毗人一时惶急,竟是说不出话来。 魏惠王两眼大睁:“孙子来了吗?” 毗人点头。 魏惠王忽地站起,几步走出御膳房,口中叫道:“快快快,宣他书房觐见!”不及毗人答话,就又停下步子,扭头,“孙子人在何处?” 毗人总算缓过神来,急上前一步,小声禀道:“孙子已去武安君府上。” “备车,”魏惠王急道,“寡人亲去迎他!” “王上,”毗人略加迟疑,“天已黑了,王上若是兴师动众,恐有不便。再说,孙子既来大梁,王上欲见,也不急在眼前一时,臣??”见惠王摆手,赶忙止住。 魏惠王似也冷静下来,缓步转回,点头道:“嗯,你说得是。贤婿与孙子也有一年未见了,让他们叙叙旧也好。你去安排,明日晨起,宣二人前殿觐见!召申儿来!” “殿下已在书房外面,等候复旨。” 魏惠王大步走向御书房。 翌日晨起,庞涓奉旨引领孙膑驰往魏宫。 远远望见宫门,庞涓笑道:“孙兄你看,王上、殿下都在那儿迎你来着!” 孙膑看去,果见魏惠王、太子申、毗人及宫中近侍三十余人,站在宫门外面的台阶上,引颈候望。看到他们的车马,魏惠王迈步走下石阶,迎至阶下。 孙膑对庞涓道:“贤弟,停车!” 庞涓叫庞葱停住车马,与孙膑下车,并肩迎向惠王。 双方在宫门外面约五十步处相遇,孙膑、庞涓屈膝跪下,各拜三拜。 庞涓再拜,叩道:“臣叩见父王!” 魏惠王点点头,随口说道:“爱卿免礼!” 孙膑亦叩:“草民孙膑叩见魏王!” 魏惠王却不答话,只将笑意堆在脸上,两眼微微眯起,上下左右打量孙膑,好像他是来自异域的稀客。孙膑不见复话,只好五体投地,动也不动地叩在那儿。 过了片刻,魏惠王陡然意识到什么,急上前几步,伸出双手将孙膑扶起:“孙子请起!” 魏惠王扶起孙膑,拉住他又是一番打量,点头赞道:“嗯,好仪表,既有儒雅风度,又有轩昂气势,果是名家之后啊!” 孙膑揖道:“王上褒奖,草民愧不敢当。” 二人顾自说话,不知不觉中,庞涓竟被晾在一边。 庞涓又跪一时,见惠王仍然没有记起他,只好悻悻爬起,不无尴尬地候于一侧。 听到惠王赞誉,庞涓偷眼望去,果见孙膑身上有股浩然之气,与在谷中时大不一样,心中微微一凛,跨前奏道:“父王,此地风寒,莫要伤了龙体!” 魏惠王朝庞涓看一眼,呵呵笑道:“爱卿说得是,此地不是礼贤之处。”又转向孙膑,拱手一揖,“孙子,宫中叙话!” 孙膑还礼:“陛下先请!” 魏惠王一把携住孙膑之手,径自走去。庞涓悻悻一笑,与太子申并肩跟后。 来到前殿,分君臣坐定,魏惠王转向孙膑,拱手道:“寡人望孙子之来,如渴思饮哪!” 孙膑抱拳回揖:“草民初来乍到,无尺寸之功,却蒙王上如此垂爱,实在惭愧!” 魏惠王再揖:“孙子为天下大贤,寡人本当亲去云梦山恭迎大驾,无奈国事烦冗,一时走不开,让申儿代劳,已是失礼了!今蒙孙子看重,躬身至魏,寡人未能郊迎三十里,这又失礼了!” 孙膑感动,起身叩拜,声音略是更咽:“王上??” 魏惠王再次起身,亲手将孙膑扶起,携他至席,按他坐下,复到自己席前坐定,目光慈爱地望望庞涓,看看孙膑,感叹道:“不瞒孙子,寡人自得庞爱卿,国威大振。闻孙子与庞爱卿同窗共读,已有大成,寡人心中挂念,夜不成寐。《诗》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此之谓也!今得孙子,寡人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孙膑抱拳道:“王上知遇之恩,草民必结草以报!” “孙爱卿,”魏惠王抱拳还礼,话入正题,“魏地处中原,有齐、楚、秦、赵、韩五大强敌环伺,堪称四战之地。寡人自承大统以来,东忧西患,无一宁日。前几年,秦人自西来,夺我河西数百里,占我函谷要塞,威逼我崤关和河东。前不久,齐人自东来,兵锋胁迫大梁。幸有庞爱卿中流砥柱,方使寡人转危为安。痛定思痛,寡人决定恢复先王铁军,重组大魏武卒,再振大魏雄威。这是大事,唯庞爱卿一人,独力难支,爱卿此来,适逢其时啊!” 庞涓从这几句话里探知惠王基本赞成自己的扩军奏案,心中大悦,面上却是声色未露,只将目光缓缓移向孙膑,希望他能推波助澜,尽快促成此事。 孙膑缓缓应道:“王上壮志,草民不胜敬仰。草民有一言,不知当讲否?” “爱卿但说无妨!” “先圣老聃曰:‘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老聃又曰:‘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大军之后,必有凶年。’是以草民??” 孙膑接连引出老聃之语,庞涓已知话头不对,连使眼色,又打手势,不让他再说下去。孙膑看见,止住话头。 魏惠王身子微微前倾,盯住他:“孙子,说下去!” 孙膑看一眼庞涓,迟疑有顷,继续说道:“草民以为,先圣之言,不可不察。自古迄今,圣人治世,没有一人是靠兵强马壮打出来的。” “这??”魏惠王略显不快,收回前倾的身子,“请问孙子,兵若不强,马若不壮,倘若有人打上门来,寡人何以拒之?” “回禀陛下,”孙膑抱拳应道,“治国必以兵备,但兵备当以息争为旨,不宜恃强好战。草民先祖孙武子说过:‘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魏惠王凝眉有顷,微微点头:“听孙子之言,寡人耳目一新。关于治军用兵之法,寡人择日讨教。孙子听旨!” 孙膑起身,叩首:“草民候旨!” “封鬼谷士子孙膑为客卿,赐客卿府一处,仆从三十名,黄金一百两,锦缎三十匹。俟有功绩,另行封赏!” 孙膑再拜:“臣谢王上封赏!臣告退!” “爱卿慢走!” 返回途中,庞涓埋着头,一句话不说。 快要走到武安君府,庞涓终于出声,摇头长叹:“唉!” 孙膑抬起头来:“贤弟,膑适才所言,哪儿不妥吗?” “唉,”庞涓又叹一声,“孙兄如何能在王上面前说出不战之词呢?” 孙膑略怔一下:“贤弟,膑心有所想,口就??” “孙兄啊,”不待孙膑说完,庞涓摆手打断,“身为将帅,若不征伐,王上养之何用?” 孙膑惊愕:“贤弟??” “好了,好了,”庞涓再次摆手打断他,“小弟恳求孙兄,此等话语,今后莫要再说。否则,朝中就会有人将我鬼谷士子看作贪生怕死之辈,于先生面上无光。” 孙膑不无茫然地望着庞涓。 庞涓爆出一笑,朝孙膑肩上轻拍一掌,面色和悦起来:“好了,孙兄,莫提这些不快之事。明日若无大事,随涓弟大营里瞧瞧!” 孙膑点头:“唯听贤弟吩咐。” 翌日晨起,庞涓如约邀孙膑驰入城南中军大营,请来司徒白虎作陪。 如前番惠王视察一般,庞涓再次展示了三千虎贲的威势。 看过力士的表演,庞涓不无得意地望着孙膑和白虎:“这些将士,不知两位入眼否?” 白虎大是叹服:“看庞将军带兵,真是没个说的!有这样的勇士冲锋,何阵不陷?” 庞涓笑道:“三千虎贲各有所能,勇冠三军,皆为折旗夺帅之士!” “嗯,贤弟此念甚好。”孙膑亦是赞道,“打蛇先打首,擒贼先擒王。这些勇士若能一举掳获敌方将帅,或可免除更多刀兵!” “哈哈哈哈!”庞涓爽朗笑道,“承蒙孙兄夸奖!好一句‘擒贼先擒王’!小弟养他们,为的就是擒王!”略顿一顿,手指前面营帐,“孙兄,白兄弟,前面就是中军大帐,请!” 几人走进中军大帐,公子卬迎出,领他们走至一侧,伸手揭去罩于其上的锦缎,现出沙盘。 望着如此精妙之物,莫说是白虎,纵使孙膑,也是惊奇。 庞涓笑道:“孙兄,此盘为小弟亲手设计,专供诸将教战之用!” 孙膑叹道:“贤弟用心良苦,在下敬服!” “唉,”公子卬长叹一声,半是讨好庞涓,半是遗憾道,“回想当年河西之战,魏卬若是有此沙盘,公孙鞅如何能胜?” 眼下的庞涓,跟一个月前已经不同,不仅身为主将,在军营里高出公子卬两头,且在爵位上也不逊色于他,因而言语举止早不似先前谦恭,听闻此话,非但不领情,反倒从鼻孔里轻轻哼出一声,阴阴笑道:“河西之战当是败在本将身上,如何能怪安国君?” 白虎却未听出话音,盯住庞涓:“河西之战与庞将军并无瓜葛,庞将军何有此说?” “怎能与本将无关呢?”庞涓不无揶揄,“若是本将五年前就已摆出此盘,他公孙鞅如何能胜?” 公子卬面红耳赤,窘在那里。 庞涓似也觉得过分了,神色敛起,一本正经地对白虎道:“司徒大人尽可放心,河西之仇一定能报!”又转向公子卬,“待本将征伐秦国,活擒嬴驷一事,就由安国君亲为!父仇子还,老秦公虽说死了,只要擒住小秦公,安国君照样解恨!” 公子卬借了台阶,勉强笑笑:“大将军如果伐秦,卬愿为先锋!” “不是如果,”庞涓脸色虎起,语气斩钉截铁,“在本将心中,伐秦只是迟早之事!”说着顺手抄起放在沙盘上的教战竹杖,指着沙盘,“诸位请看,从这里到这里,都是秦土。秦、魏本是天敌,这又多了河西之辱,这一战非打不可!不过,秦已夺占河西,据函谷、阴晋,尽取要塞,伐秦当是一场苦战!”看向孙膑,“为此,涓拟备战三年,征募大军二十万,决战秦土。秦人之中,司马错虽然善战,却是匹夫之勇,唯公孙衍是个对手。不过,有孙兄在此,你我联手,想他公孙衍??”顿住话头,冷笑一声,将杖头指向河西,“我可兵分两路,一路收复此地,擒住公孙衍,另一路直捣咸阳,使其首尾不能相顾。缚住嬴驷之后,我可将老秦人全部赶出关中,让他们扶老搀少,到西方戎狄的大草原上替我王牧羊去!” 庞涓一番大话出口,诸人面面相觑,公子卬更是大张嘴巴,目光呆呆地盯住沙盘上的竹杖。 “破秦之后,”庞涓陡然将竹杖划向韩地,“大军回师,顺手取韩。韩侯是只老狐狸,又有申不害在,实力不可小觑。前番四国谋魏,唯有韩人佯攻,可见其谋算之深。好在申不害已老,韩又无险可守,取韩当无大碍。”目光望向孙膑,“至于如何取韩,涓也想好了,首先卡断武遂之道,就是这儿,使韩南北不能两顾,分兵轻取上党、宜阳,活擒韩侯于此,就是新郑。不过,只要此人早晚听候我王差遣,涓也不想过分难为他。” “取韩之后,”庞涓再将竹杖移向邯郸,“我可稍事休整,再取赵地。赵国权臣奉阳君有勇无谋,大权独揽,取赵当是举手之劳。”竹杖移向临淄,“齐公倘若仍无大才,依旧用那田忌,只怕此番他想做妇人,也没那么容易了!” 话及此处,许是想起田忌着妇人之装时的窘态,庞涓爆出一声长笑,笑毕,才又移动竹杖,朗声说道:“涓之大敌是这儿,楚国!孙兄请看??”将竹杖绕沙盘上最大的一块地盘画了一圈,“从这儿到这儿,楚地如此辽阔,纵使我有三十万大军,也显不足。然而,楚地虽阔,楚人却是不济,门阀林立,互相不和,正好我各个击破。如果不出意外,我可于五年之内,将楚人赶过江水。江水以南,多山地丘陵,虽然不富,倒也不缺山珍奇玩,楚王若有诚意,涓可奏请王上,许他在江南做个大王,让他每年进贡,娱乐我王。一旦大国慑服,燕、卫、宋及泗上诸国,皆会望风而降,无须再动刀兵!”略顿一下,扫视众人,踌躇满志,“回想吴起之时,在魏大小七十六战,无一败绩,拓地千里。涓虽不才,愿为我王拓地万里,使列国诸侯鱼贯而入大梁,北面而事陛下??” 庞涓越讲豪气越壮,众人目瞪口呆,孙膑眉头频皱。 公子卬听得激动,不无仰慕道:“父王若知大将军壮志,梦中不知笑醒几次。” 庞涓却不睬他,只拿眼睛望向孙膑。之所以邀他至此,之所以夸夸其谈地大讲自己的“凌云壮志”,庞涓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孙膑明白自己的“志向”。志不合,必难共事。既已邀他至此,他庞涓已是别无出路,必须与他结为同盟。再说,眼下他还真的需要这个同盟。对他庞涓来说,当务之急是说服惠王重振武卒,扩军备战,偏又在这节骨眼上,朱威跳出来作梗。朱威一旦作梗,惠施、太子势必为他说话,而在魏王那儿,公子卬根本没有说话之处,真能帮上他的,眼下怕也只有这个孙膑。 孙膑回望他一眼,眼睛从沙盘上移开,嘴巴略动一下,又迅速封上。是的,站在面前的这个庞涓,仅一年之隔,于他已是陌生了。 “孙兄,”庞涓似已看出他的不快,补充道,“此为涓弟宏愿,能否实现,还要仰仗孙兄助力。只要孙兄助我,涓弟自信,天下无人可敌!” 孙膑淡淡一笑,扭头问道:“贤弟,营中可有方便之处?” “哈哈哈哈,”庞涓略怔一下,大笑起来,“有有有,我道孙兄眉头频皱为哪般,却是内急呀,哈哈哈哈!走走走,涓弟陪你前去!” 安顿好孙膑,魏惠王返回御书房,从头翻阅庞涓的奏章。奏章由极薄的竹简串连而成,字迹小而工整,因而册卷看起来不大,读起来却是翔实,简直是对魏国未来军力、战力的综合预测,从战略到战术,从征丁扩军到整顿军力,重塑武卒,从收回河西到灭亡强秦,从顺手灭韩到三晋一统,从并齐吞楚到天下归一,直将魏惠王看得热血沸腾,几番拍案而起。 从前晌卯时到后晌申时,魏惠王未进午膳,未休午觉,一直手捧奏章,仔细审阅,闭目冥思,反复度量整体方案可行与否。 看到申时将过,毗人端来一碗羹汤,在他身边跪下。魏惠王也觉肚中饥饿,接过喝下。喝过几口,惠王指着庞涓的奏章不无兴奋道:“来来来,你也看看!” 毗人拿过奏章,翻看一眼,啧啧叹道:“武安君的字,写得真好!” “你呀,”惠王白他一眼,“就看这些表象!你再看看,看细一点,寡人儿时的梦,都被庞爱卿写在这上面了!” 毗人又看几眼,放下卷册,望着惠王:“老奴只知侍奉王上,这些征呀伐呀,打呀杀呀的,老奴看不懂。” 魏惠王笑出几声,一气喝完羹汤,把空碗置于几上:“你呀,当然看不懂。要是你也能看懂,寡人身边就没有可意的人了!” 见几案上另外摆着朱威的奏章,毗人随手拿起,哗哗翻过几页,有意无意地品评道:“王上,要与武安君比起来,朱上卿这字可就逊上一筹了。” 魏惠王拿过朱威的奏章,随手翻开,看没几行,立时凝住笑容,屏气凝神,全心投入进去。毗人瞧见,悄悄拿走空碗,守在门外。 魏惠王又看一时,见天色昏黑,叫道:“来人!” 毗人走进,小声应道:“老奴在!” “掌灯!”魏惠王的眼睛依然盯在竹简上,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毗人使人点亮六盏油灯,将书房照得如同白昼。 魏惠王复将庞涓的奏章移过来,与朱威的并排摆在面前,一会儿翻翻这一册,一会儿翻翻那一册,起身在厅中来回踱几遭,复坐下来再次翻看,凝眉苦思。 夜深了,毗人再次端来羹汤,站在门口,迟疑良久,近前说道:“王上,再喝一盅热汤吧!” 魏惠王看他一眼,轻叹一声,摇头。 毗人手捧汤盅,跪下:“王上??” 魏惠王接过,放在唇边轻啜一口,放下,长叹一声:“唉,寡人喝不下啊!” 毗人扫一眼两卷奏章,小声问道:“敢问王上,可是为这奏章烦心?” 魏惠王又叹一声,指着庞涓的奏章:“庞爱卿奏请重振武卒,征丁十万!”又指着朱威的奏章,“朱爱卿却说,流失边民有五十万众,民无隔夜之粮!”动手将两卷奏章收起,堆在一处,缓缓站起身子,“二人所奏都是大事,都是刻不容缓,却又水火不能相容,叫寡人如何是好?” 许是坐得太久,魏惠王乍一站起,不由自主地打个趔趄,所幸毗人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魏惠王苦笑一下,摇头:“老喽,寡人老喽!” 二人走出御书房,沿外面的花径走向后宫。 走有十数步,魏惠王对毗人道:“明日辰时,召惠相国、武安君、朱上卿、孙客卿,还有太子,前殿廷议!” “老奴遵旨!” 翌日辰时,魏惠王在前殿与庞涓、惠施、朱威、孙膑、太子申等廷议朝政。 魏惠王一脸疲惫,指着几案上的两道奏章,缓缓说道:“两道奏章,寡人全都看过了。”目光落在庞涓、朱威身上,略顿一下,“两位爱卿写得实在好啊。朝中有贤臣若此,可见上天是垂怜寡人的。” 众人互望一眼,谁也没有说话。 魏惠王拿起庞涓的奏章:“大魏要振兴,没有武备万万不行!这些年来,强邻犯境,战事频仍,致使我武卒缺员,军备不整,马匹短缺,器械落后,实为国家大患。庞爱卿的治军方略切中实务,当是国之大急,刻不容缓!” 庞涓起身叩道:“儿臣谢王上褒奖!” 魏惠王放下他的奏章:“爱卿免礼。” 庞涓谢过,起身坐于原处。 “然而,”魏惠王话锋一转,“兵是要养的。但库无存粮,田无耕夫,寡人何以让众将士安心演武?又何以让他们舍命出征?”伸手拿起朱威的奏章,“朱爱卿的奏章数据翔实,栩栩如生,寡人每每读之,如至边陲,如闻边民抱怨之声,如睹边民失所之景,触目惊心哪!” 庞涓神色略变,扫视众人一眼,见朱威、太子端坐,两眼平视惠王。惠施双眼微闭,孙膑态度祥和,像是仍在鬼谷里听先生讲道一样。 魏惠王将奏章放回几上,出声赞道:“朱爱卿写得不错,边民流失,皆因赋税过重;赋税过重,皆因战祸迭起。无民则无赋,无赋何以养兵?”再顿一顿,轻叹一声,“唉,两件大事既水火不容,又都刻不容缓。如何决之,寡人苦思无解,请诸位爱卿议决。” “王上,”庞涓决定先发制人,“列国边民相互流动,古今一焉,在所难免。至于上卿所奏的边民流失数量,是否确切,尚需详加核实。” “启禀父王,”不及魏惠王回话,太子申缓缓奏道,“儿臣以为,朱爱卿所奏,当为实情。儿臣奉旨去云梦山迎请孙子,行至酸枣界内,沿途所见,令人心酸。田中不见庄稼,只见荒草。村中不见炊烟,只见野狗。边民拖家带口,背井离乡,一路西去,一步三回头,三步一拭泪,悲泣之声不绝于耳??” 太子申说得心酸,魏惠王听得泪出,伸袖拭之:“申儿,不要说了!”转对朱威,“朱爱卿??” “臣在!”朱威双手抱拳,沉声应道。 “依爱卿之见,可有止民流失之策?” “回禀王上,”朱威奏道,“当务之急是与民休息。依臣之见,王上应立即诏告天下,减少赋役,奖励耕织,复修水利,鼓励垦荒!” 魏惠王转向惠施:“惠爱卿意下如何?” 惠施见问,睁眼奏道:“臣游历稷下时,曾遇邹人孟轲。谈及治国之道,孟子说出一言,臣以为然。” “哦,”魏惠王急问,“孟轲如何说?” “孟轲说:‘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 魏惠王一怔:“此话可有解释?” “臣就此请教孟子,”惠施应道,“孟子解释说:得民者,可做天子;得天子者,可做诸侯;得诸侯者,可做卿大夫。国不以民为本,就不能得民。国不得民,必危!” “好好好,”魏惠王竖起拇指,迭声叫道,“孟轲说得好哇!” 眼见太子、上卿、惠施果如此前所料,结为一体,庞涓真正急了,拱手奏道:“王上,流民之事固大,军备之事更是不可松懈!河西失陷,数百里沃野一夜之间尽为秦地,王上所失之民何止五十万?王上,处战乱之世,无兵则无国,无国何以有民?” 庞涓这席话,魏惠王竟也无言以对,顾左右道:“这??” 庞涓向孙膑连递眼色,希望孙膑能顺着他的语意说下去。 孙膑却似没有看见,端坐依旧,一语不发。 庞涓大急,以肘顶他,小声催道:“孙兄?” 魏惠王听得真切,目光转向孙膑:“对了,孙爱卿,你还没有说话呢!” “回禀王上,”孙膑抱拳应道,“据膑所察,边民流失,皆因赋税过重,役民过频。流民所去之处,多为秦地。秦公特别颁布法规,凡魏流民至秦,所垦之田全部归己,十年免丁,五年免税。逾越此期,丁四抽一,赋十抽一。膑又察知,此法是秦公专门针对魏国流民而立的。” 孙膑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魏惠王掏出丝绢,擦把冷汗:“嬴驷这是釜底抽薪哪!” 朱威也似恍然大悟,附和道:“王上,孙子所言,句句是实。前几年,流民多在西河以东、安邑以西诸郡,如今连酸枣、邺城、上党边民也都扶老携幼,不远千里赴秦,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 “王上,”惠施微睁双眼,趁热打铁,“知魏者莫过于公孙衍,若是不出臣所料,此计必为公孙衍所出。王上若无应对,三年之后,流失的恐怕就不只是边陲之民了!” 魏惠王神色大变,连连点头,目光却没有离开孙膑。 孙膑正欲再说,庞涓连连咳嗽数声,孙膑打住。 魏惠王等得急了,催道:“孙爱卿,说下去呀!” 孙膑看一眼庞涓,缓缓说道:“王上,秦人欲争中原,必与魏战。秦民日多,秦粟日多,秦卒日多,如果大举东图,我一无可战之兵,二无可役之民,三无储备之粟??”打住不说了。 魏惠王听得毛骨悚然,脸上血色早无,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孙膑:“爱卿可有对策?” “臣以为,”孙膑微微点头,“王上可以双管齐下,一手促军备,一手促农桑。” 众人无不盯向孙膑。即使庞涓,也不知孙膑这葫芦里所装何物,紧盯住他。 魏惠王似乎没听明白,身子前倾,小声问道:“请爱卿详解!” “臣是说,王上可依朱上卿所言与民休息,再依武安君所言促进军备。” “唉,孙爱卿啊,”魏惠王眉头微皱,身子后仰,长叹一声,“寡人为难之处,正在于此!若是与民休息,便无赋税。若无赋税,便无兵饷。若无兵饷,何以促进军备?这是两难之事,寡人实难并举啊!” “王上若想并举,倒是不难。” “哦,”魏惠王倾身凑近,“爱卿有何良谋?” 孙膑侃侃说道:“农活有忙有闲。王上可将待役之民以乡、里为制整编成伍,农闲时就近集结军训,农忙时各自回家耕种,军备、农桑两不耽误。如此家国兼顾,民必喜。民喜,战必勇。至于边陲常备之兵,也可在军备闲暇之时拓荒耕种,耕种所得,可补军需。三军若能自耕自食,就不扰民。民若无扰,不出十年,国必富!” 如此两难之事,孙膑轻轻几语,竟然全部解决。众人一时尚未反应过来,孙膑话音落下许久,殿中竟是鸦雀无声。 倒是魏惠王最先回神,击案叫道:“爱卿之策,妙哉!妙哉!”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称赞。 魏惠王抬头望向庞涓和朱威:“庞爱卿、朱爱卿,你们回府之后,就依孙爱卿所言,各拟实施要略,奏报寡人!” 庞涓、朱威起身叩道:“(儿)臣领旨!” 魏惠王摆手道:“退朝!”见众臣退至门口,似又想起什么,“惠爱卿、太子留步!” 惠施、太子申返回,惠王招呼他们坐下,呵呵笑道:“惠爱卿,申儿,你们说说,孙子之才如何?” 惠施应道:“回禀王上,孙膑当是治兵大才。” “呵呵呵,”魏惠王乐得合不拢嘴,点头赞道,“确实是个大才。前日观之,寡人不以为然。今日观之,孙爱卿之才当在庞爱卿之上!寡人留你们下来,是想问问你们,依孙爱卿之才,寡人该当如何用之?” 惠施看向太子申。 太子申接道:“儿臣以为,既是大才,就不能小用,父王可拜孙子为监军。” 魏惠王转向惠施:“申儿说拜他为监军,爱卿意下如何?” “殿下安排甚当!” “好!”魏惠王决断道,“就封孙子为监军,爱卿拟旨去吧!” 惠施答应一声,跟毗人走至一旁的偏殿拟旨。 看他走远,魏惠王转向太子:“鬼谷之中,真就是藏龙卧虎啊!申儿,此去鬼谷,别的可曾看到什么?” 太子申油然感慨,朗声应道:“鬼谷先生另有三个弟子,一个名唤张仪,一个名唤苏秦,还有一个仙姑,名唤玉蝉儿。另有童子一名,模样精灵!” 魏惠王急问:“张仪、苏秦二人,也都是习兵学的?” “儿臣不知。”太子申摇头,“就儿臣所知,他们个个不俗,抛开张仪、苏秦不说,单是那位仙姑的所言所行,就使申儿终生难忘!” “哦?”魏惠王大是惊奇,“一个女娃儿家,能有什么不俗之处?” 太子申侃侃说道:“此女当是奇人!就儿臣所知,鬼谷诸子,包括孙子,皆听她的。父王所赐千金,所赏珠宝,此女叫儿臣原物带回。儿臣言及父王心意,执意不肯,此女竟说:‘回去转呈你家父王,为君之道,当与民相安。财物取之于民,亦当用之于民。这些金子,这些珠宝,皆为民脂民膏,来之不易,自该用于该用之处,不要随意抛掷!’” 魏惠王沉默半晌,点头叹道:“唉,寡人一时糊涂,竟以粗鄙之物亵渎鬼谷圣地。看来,鬼谷先生,当为天下圣师!” 接下来几日,魏惠王连颁几道诏令,要求三军将士垦荒种田,举国不再征役,苍头农闲演兵习武,农忙回乡种地,百姓赋役减免六成,凡愿回乡的边陲流民,十年之内赋役全免。 诏令下达,举国欢腾,民心大振,百姓奔走相告,各地流民闻讯,纷纷返回。到冬至时,前后不过三个月,东返魏民已过十万,思乡欲动者不计其数。 早有急报传至咸阳。 惠文公震惊,急道:“快,召竹先生、大良造、上大夫、国尉速来议事!” 内臣应诺后离去,刚到门口,惠文公又道:“慢,顺带捎上那个姓陈的上卿!” 竹远、公孙衍、公子疾、司马错、陈轸五人急急赶至御书房时,惠文公仍在阅读河西急奏。看到五人叩见,惠文公没有抬头,伸手略摆一摆,顺口说道:“众卿免礼!”两眼仍旧盯牢奏报。 五人互望一眼,各就其位坐下。 惠文公眼盯奏报,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众臣听:“这些魏民竟置长势良好的冬麦于不顾,扶老携幼,重返故土。河西郡一月失民五万,”抬起头来,扫视众臣一眼,声音略略提高,“诸位爱卿,你们可都看见了?” 诸臣纷纷点头。 “若是听任此事,”惠文公用指背敲着几案,“大家两年来的努力,就会毁于一旦!诸位爱卿,你们可有良策?” 司马错奏道:“启禀君上,依臣之见,封锁河水,关闭边关,看他们如何东返?” 惠文公没有理他,只将目光缓缓移向公孙衍。 公孙衍拱手奏道:“臣以为不可!” 惠文公问道:“为何不可?” “留人若不留心,非但无益,反而有祸。再说,多年以来,列国边民如同士子一样,均是自主流动,我若闭关强留,纵使留住魏国流民,也无异于自断后路,自此以后,列国流民谁敢再度入秦?” 惠文公点头:“爱卿所言甚是,说下去!” “依臣之见,眼下流民东返,不为急患。” 惠文公急问:“何为急患?” “急患在于魏国政治。据臣所知,近日魏王推行新政,三军屯田,减税六成,奖励流民返乡,免除流民十年赋役。常备武卒屯田自给,士气陡增,战力有增无减。各地苍头耕战两顾,民心聚合。” “唉,”惠文公叹道,“爱卿所言,正是寡人忧患之处。寡人真不明白,同一个魏罃,先君在时事事糊涂,简直就像一个昏君,轮到寡人,他竟就一下子明白过来,这要赶上一代明君了!” 司马错插言道:“魏有此治,必是因了庞涓这厮!” “嗯,”惠文公点头道,“必是他了。寡人苦心孤诣,只在谋魏,谁知这半路上杀出一个庞涓,实让寡人措手不及!” 公子疾接道:“天下盛传庞涓梦中得授兵学秘籍《吴子兵法》,深得吴起用兵精要,臣本疑此事,观今日情势,传闻或为真实!” 惠文公的眉头拧得更紧:“秦人甚惧吴起,无论此事是否属实,都将影响三军士气。看来,庞涓不除,秦无宁日!” 陈轸嘴角微动,鼻孔里哼出一声,面现不屑之色。 惠文公灵光一闪,转向陈轸,目光征询:“陈爱卿?” 陈轸拱手:“回君上的话,臣以为,魏国大治与庞涓无关。” “哦?”惠文公两眼圆睁,“请爱卿详言!” “据臣探知,庞涓梦受吴起兵学一事纯属谣传。” 惠文公急问:“爱卿何以知之?” “庞涓曾于数年前入云梦山,跟随鬼谷子修习三年兵学。” “鬼谷子?”惠文公一惊,目光迅速转向竹远,“竹先生可知此人?” 竹远正自闭目静坐,吃此一问,不自觉地“哦”出一声,缓缓抬头,微微一点。 惠文公急道:“先生请详言之!” 竹远睁眼:“鬼谷先生是修长师伯。在山中时,修长屡听家师提及师伯,说他已成道身,上可通天,下可彻地。不过,据家师所讲,师伯向不收徒,今日为何收留庞涓授艺,修长也是不知。” 陈轸接道:“跟随鬼谷子修习的不仅有庞涓,还有孙膑、张仪诸人。据臣所察,庞涓与其师兄孙膑同习兵学,庞涓所学,不过是鬼谷子的一点皮毛,孙膑之才,更在庞涓之上。” 惠文公喜道:“果真如此,陈爱卿可速去鬼谷,为寡人聘之!” 陈轸摇头道:“回禀君上,眼下去聘,已是迟了!” “哦?”惠文公惊道,“难道此人??” 陈轸接过话头:“据臣所知,此人已至魏国,被魏王聘为监军。如果不出臣之所料,免赋、屯田之谋,当是出自孙膑。” 惠文公眉头紧锁,缓缓站起,在厅中来回踱步,许久,方才回至座位,眉头略有舒展,扫视众人一眼:“陈爱卿所言,倒是新鲜。关于如何应对,请诸位详加斟酌,他日复议。” 众人应诺,各自告退。 陈轸正欲出门,惠文公叫住他:“陈爱卿留步!” 陈轸回来,又要叩拜,惠文公笑挽其手道:“爱卿不必多礼。听闻爱卿精通天下音律,寡人早欲请教,恨无闲暇。前几日义渠君进贡几位歌姬,说是歌声绕梁,如夜莺一般。爱卿若有雅兴,可陪寡人一同赏玩。” 陈轸心知肚明,退后一步,拱手揖道:“臣谢君上厚爱!” 惠文公呵呵又笑几声,携陈轸之手径去乐坊,在一个舞厅分主仆坐下。惠文公击掌,钟鼓管弦齐鸣,后场转出六位舞姬,在二人前面的红地毯上翩翩起舞。领舞的少女皮肤细白,头发金黄,美目生盼,朱唇轻启,声音果如夜莺鸣啭。 惠文公笑道:“陈爱卿,这曲歌舞入眼耳否?” 陈轸回应一笑,赞道:“回君上的话,义渠歌舞,音声悦耳,姿态赏心,可谓美妙绝伦啊!” 惠文公手指六位舞姬:“六姬之中,爱卿可有评点?” 陈轸又是一笑:“叫臣来说,六姬个个绝美,尤其是那领舞女子,婀娜多姿,顾盼生情,一举一止,楚楚动人,堪称绝代佳丽!” 惠文公笑道:“爱卿果然识美!此女旬日之前来到此地,寡人也是首次见她。据说此女来自西方异域,义渠君得之,视为奇珍,特意进献寡人!” 陈轸拱手道:“天下尤物,自当侍奉英主,臣恭贺君上了!” 惠文公摆手让众女退下,转对陈轸笑道:“听爱卿说话,果是惬意!”起身走至厅外,看看天色,“时辰不早了,关于这个天下尤物,寡人他日再向爱卿讨教!” 陈轸拱手:“臣告退!” 第048章|?报秦公陈轸使楚?育大才先生布道 陈轸走出宫门,踏上轺车回家。轺车辚辚而行,陈轸闭目苦思。惠文公特意留他,心中明明有事,且他陈轸也已猜出所为何事,然而此公竟然忍住,只字不露,还耍闲情,拉他去看这场歌舞。 难道这场歌舞有何深意? 陈轸思虑多时,仍是一头雾水。此番入秦,惠文公二话不说,一见面就封他上卿,赐他宅院,赏他金帛、仆从,种种“恩遇”皆出意外。他自觉受之有愧,本想进献制魏良策,可此公自从封他上卿之后,既未召他觐见,也未向他“垂询”任何国事。身为人臣,不知其主而妄言者,下场往往可悲。再说,惠文公不是魏惠王,早晚想到他一石数鸟,于短短数月之间一连诛杀商鞅、甘龙诸人,使前朝权臣土崩瓦解,陈轸的后脊骨都是凉的。 陈轸又走一程,见尚未黑定,遂勒转马头,驱车拐向嬴虔府邸。嬴虔虽已卸下太傅之职,惠文公念及他为宗亲,特许保留其在咸阳的府邸。近些日子来,陈轸无所事事,在秦又无朋友,无聊时就去拜访这位秦国旧臣,或钓鱼或弈棋,倒也投缘。 听到车马响,嬴虔知是陈轸来了,乐呵呵地迎他入厅,一边吩咐掌灯,一边设宴摆棋,准备大战一场。 陈轸心事浩茫,哪有闲情陪他下棋,便伸手轻轻推开棋枰。 嬴虔惊讶了,盯他几眼,半开玩笑道:“上卿大人,看你眉头皱成这个样子,别是想念女人了?” 陈轸苦笑道:“真还就是一位女子!” “看看看,”嬴虔拍手笑道,“果被老朽说中了!是哪家女子,上卿只管说来,老朽这就为你张罗!” “唉,”陈轸摇头叹道,“有谁看上我这落势之人,必是眼睛瞎了!” “咦?”嬴虔急了,“你如何说出此话?君上待你不薄,上卿鹏程无量,正是用武有地呢!” 陈轸自斟一爵老酒,端起饮了,将这日面君的前后经过约略讲述一遍,末了问道:“君上独留下官,邀下官赏玩义渠歌舞,究竟有何用意,下官实难揣测,还望老太傅赐教!” 赢虔捋须有顷,点头道:“若是这个女子,老朽倒是略知一二。前日老朽进宫看望老夫人,正巧路过乐坊,听闻坊中有歌飘出,声如夜莺。老朽闻之甚喜,进去一看,果是人间尤物。老朽当即寻到乐坊令,打算赎她出来。乐坊令说,此女是义渠贡品,这几日就要进献君上,眼下正在演练。老朽听闻此言,只好作罢!” 陈轸与他又叙一时,见仍谈不出个所以然来,遂告辞出来,于人定时分,悠悠晃晃地回到家里。 陈轸如往常一样步入内室,宽衣解带,正欲就寝,借着微弱烛光,猛见榻沿坐着一人。陈轸退后一步,拔剑喝道:“何人在此?” 榻上之人缓缓起身,叩拜于地,用生硬的口音说道:“先生勿惊,奴婢是来侍奉先生的。” 陈轸近前几步,定睛细看,来者不是别人,却是后晌在宫中领舞的西域舞姬。 陈轸震惊,大声叫道:“来人!” 家宰闻声,疾步走进:“主公有何吩咐?” 陈轸厉声责道:“这个女子为何在此?” “回禀主公,”家宰应道,“一个时辰之前,宫中内宰亲自送她过来,还送来许多嫁妆!” “嫁妆?”陈轸惊问,“什么嫁妆?” 家宰拿出一本册子,细细禀道:“黄金一百两、锦缎三十匹、白璧两双、西域奇香十盒、珍珠??” 不及他说完,陈轸抬手就是一记耳光:“你个浑蛋!如此大事,方才为何不报?” 家宰手捂左脸:“小??小人不敢!内宰吩咐,君上有旨,任何人不得提前报知主公,君上??君上要给主公一个惊喜!” 陈轸沉下神来,思虑有顷,转对家宰:“备车!” 家宰怔在那儿:“这已人定了!” 陈轸喝道:“什么人定不人定的,快备车去!” 家宰应声诺,疾步出去。 陈轸匆匆穿衣戴冠,到铜镜前端详一番,转身对依旧跪在地上的女子道:“姑娘,你可有姓名?” 那女子再拜道:“回禀先生,奴婢名叫扎伊娜。” “扎伊娜?”陈轸叫不习惯,将三字重复几遍,嚼味有顷,笑道,“叫起来不顺口。可去掉扎字,就叫伊娜。” 伊娜点头,再叩:“奴婢伊娜谢过先生。” “起来吧,”陈轸指着放在一旁的裘衣,“请把裘衣穿上,外面甚冷。” 姑娘略怔一下,取过裘衣,穿在身上,怯怯地望着陈轸。 “伊娜,请跟我走!”说完陈轸头前走去。 惠文公放下奏章,正欲回宫就寝,内臣报说陈轸求见。 惠文公微微一笑:“宣他觐见!” 陈轸叩道:“臣叩见君上!” “是陈爱卿呀!”惠文公埋头于奏章,头也不抬,也没叫他起来。 过有至少一刻,惠文公放下奏章,见陈轸仍旧撅着屁股叩在那儿,瞟他一眼:“爱卿不在府中歇息,这么晚了,还来求见寡人,可有要事?” 陈轸朝外击掌。 伊娜听到声音,莲步轻移,在他身边跪下,叩道:“奴婢叩见君上。” 惠文公看她一眼,挥手:“你且退下!” “奴婢告退。”伊娜再拜起身,款款退出书房。 “看这样儿,”惠文公望着陈轸,“是此女不入爱卿的眼喽?” 陈轸再拜,涕泣:“臣何德何能,竟蒙君上如此恩宠?” “恩宠?”惠文公怔了,“爱卿此言从何说起?” “君上,臣??”陈轸泣道,“臣落难于秦,君上不计前嫌,收留臣不说,又赏金赐府,还将这??这天下尤物,恩赐于臣,叫臣如何敢受?” “呵呵呵,”惠文公又笑数声,话外有音,“陈爱卿,什么天下尤物,不就是一个女人嘛!大丈夫立于世间,女人就如衣裳,黄金就如土石。唯有千秋功业,青史载名,才是志士所求!” 陈轸沉默有顷,再拜:“君上之言,如醍醐灌顶!臣此来,另有一言奏报!” 惠文公笑道:“不瞒爱卿,寡人知你心里有话,”手指前面席位,“坐下来,慢慢说。” “谢君上赐座!”陈轸起身,在惠文公指定席位坐下,拱手说道,“君上,臣有一策,或可制魏!” “哦!”惠文公身子前倾,“是何良策?”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陈轸一字一顿。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惠文公喃喃重复数次,似乎仍旧不得要领,便抬头望向陈轸,摇头苦笑,“这??寡人愚痴,还请爱卿详解。” 陈轸启发道:“楚山有玉,君上何不借之?” “楚山?”惠文公似是明白一点,又似没有明白,探身问道,“爱卿是说,寡人可借楚人之力谋魏?” 陈轸拱手:“君上圣明!” 惠文公眼睛大睁:“楚人之力,寡人如何借之?” “自田齐以来,泗上诸国一直是齐、楚相争之地。泗上十二国,论富足莫过于宋、卫。前几年魏王伐卫,与齐、赵、韩构怨;楚早欲吞宋,只是顾忌齐、魏。今齐新败于魏,国力受挫,于楚当是天赐良机。君上若使楚人伐宋??”顿住话头,目视惠文公。 “爱卿妙计!”惠文公豁然开朗,击案叫道,“楚若伐宋,宋必向魏求救。魏有庞涓、孙膑两大奇才,必恃强援宋,楚、魏之间必有一战。两强相争,无论谁胜谁负,寡人皆可渔利!” “君上圣明!”陈轸微笑道,“君上,此举还将结出一果。” 惠文公再度倾身:“愿闻其详!” 陈轸侃侃说道:“魏若救宋,带兵者必是孙、庞二人。庞涓之才,已盖列国,孙膑更在庞涓之上,魏军取胜当无大碍。臣是说,魏在取胜之后??”再次顿住。 惠文公是何等聪明之人,当下眉头一挑:“爱卿是说,两强同事一君,必有一争?” 陈轸点头再道:“君上圣明!” 惠文公离座,亲执陈轸之手,重重握住,连声说道:“好好好,寡人果然没有看错,爱卿真是栋梁之材啊!”有顷,似是想起一事,松开陈轸之手,若有所思地返回座席,面现忧色,“只是??” 陈轸问道:“君上有何忧虑?” “唉,”惠文公叹道,“此计虽妙,可寡人如何方能使楚伐宋呢?” “君上放心,”陈轸微微抱拳,“臣与楚将昭阳私交甚厚。上柱国昭阳和屈匄眼下是楚王的左右司马,掌管楚地军务。十几年来,昭阳一直忙于争夺泗上,六年前率军伐宋,因田忌出兵,无果而返。昭阳唯利是图,臣若诱之以利,晓之以害,昭阳必听。” “如此说来,倒是可行。”惠文公凝眉有顷,决断道,“你可透给昭阳,就说越国大军正向琅琊集结,图谋伐齐。齐人眼下自顾无暇,顾不了宋国。” “哦?”陈轸眼睛大睁,“此事属实否?” “寡人可有戏言?”惠文公给出一个肯定的手势,“越王无疆自不量力,欲践勾践昔年之志,兴师二十万众,海陆并举,将于明年春暖花开之际,北伐齐国,谋霸中原。” 陈轸大喜:“真是天助君上!有越人助力,臣此行必成!” 惠文公起身,朝陈轸深深一揖:“驷有劳爱卿了!所需多少财宝,爱卿只管列出清单,只要秦地拥有,寡人尽皆准奏。听闻昭阳好色,寡人另拨美女二十名予你,爱卿可去乐坊,随意挑选。” 陈轸起身叩道:“君上厚爱,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陈爱卿,”惠文公亲手扶起他,“楚天广阔,实乃大有作为之地。爱卿此去,要像钉子一样扎在那里,务使楚人为我所用!” “轸万死不负君恩!” “好!”惠文公再度拱手,“待爱卿成功之日,寡人定有厚报!”携陈轸之手,走出户外,指着仍在外面守候的伊娜,“时辰不早了,这么冷的天,让美人候于风中,爱卿这是暴殄天物了!” 陈轸脸色微红:“臣谢君上厚赐!君上留步,臣告退!” 数日之后,陈轸以秦国特使身份,驱车三十乘,随带甲士三百,离开咸阳,径奔楚地。惠文公用公辇亲送陈轸十里,临别之时,从袖中摸出一块丝帛交给陈轸:“爱卿可将这个带上!” 陈轸接过一看,上面写着一排人名,不明所以,抬头看向惠文公:“君上?” “这些人皆在楚地做事,或对爱卿有用。” 陈轸也早听说黑雕台的事,知是他们,也就不再多话,收起丝帛,跪地泣道:“谢君上厚爱,臣去也!” 惠文公拉他起来,亲手扶他上车,君臣二人依依惜别。 陈轸南出武关,沿商於谷地南下丹阳、襄阳,径奔郢都。山路难行,又有雨雪阻隔,陈轸一行走走停停,历尽辛苦。幸有伊娜相伴,更有二十名美女随侍,陈轸一路上倒也逍遥。 两个月后,陈轸抵达郢都,在驿馆稍歇数日,具表觐见楚王,呈上礼单,陈述秦公睦邻诚意。 楚威王仍在记恨公孙鞅袭占商於谷地之事,接过礼单,打眼扫过,随手掷于地上,冷冷说道:“这些物事儿,秦使还是带回去吧!秦公若是诚心睦邻,就将商於谷地归还寡人!” “回禀大王,”陈轸叩道,“据轸所知,商於谷地是前朝重臣公孙鞅出兵夺占,实非秦公本意。鉴于公孙鞅功勋卓著,先君孝公拿他无奈,只得任其非为。后孝公薨,秦公车裂公孙鞅,也算为楚人雪耻了。即使如此,临行之际,秦公仍然吩咐陈轸,要轸再为此事向大王道歉。至于何时能将商於谷地归还大王,秦公以为,此事涉及先君,不可速图,只要楚、秦诚意睦邻,没有不能解决之事。秦公诚心,天地可鉴,些微薄礼,还望大王笑纳!” “上卿之言也有道理,秦公心意,寡人暂先收下!”威王朝内臣努嘴,内臣捡起礼单,候立于侧。 陈轸再叩:“陈轸谢大王宽恕!” 楚威王转对内臣:“赏秦使陈轸玉璧两双,南海宝珠十颗,丝帛二十匹!” “陈轸谢大王厚赏!” 郢都主大街左司马府中,昭阳正在后花园中练剑,家宰邢才走来,看到昭阳正好舞至妙处,哈腰候于一边。 昭阳舞毕,收步作势,抬眼道:“有事吗?” 邢才拱手道:“禀报主公,秦国特使陈轸求见!” “呵呵呵,”昭阳将剑插入鞘中,“此公至郢数日,早该来了!你去告诉他,让他再候一刻,就说本公马上就到!” 昭阳回房换过衣服,赶至客厅,与陈轸见过礼,分宾主坐了。 “呵呵呵,”昭阳拱手笑道,“前阵子听说上卿为庞涓那厮所害,蒙冤离开魏国,在下甚是感喟。后又听说上卿为秦公所用,依旧被拜作上卿,在下才松了口气,正想如何去为上卿贺喜,上卿就使楚来了!今日在下无事,刚好与上卿畅饮,一来为上卿压惊,二来为上卿洗尘,三来我们也是几年未见了,好好畅叙一番!” “轸谢柱国大人挂念!”陈轸还过礼,端起几上的茶水,轻啜一口,摇头叹道,“唉,不瞒柱国大人,在下蒙受魏王恩宠多年,本欲衷心事魏,不想却为奸贼庞涓所害,只身仓皇逃离。幸蒙秦公不弃,方使在下有个栖身之所啊!” “上卿是大才,终生守着魏罃,也是屈了。听闻上卿出走,在下就想,早晚得遇上卿,定向大王举荐,依上卿之才,必得大用!” “谢柱国大人抬爱!”陈轸击掌。 几个仆从抬进两只大箱。 陈轸从袖中摸出礼单,呈予昭阳:“柱国大人厚爱,陈轸无以为报,区区薄礼,还望大人笑纳!” 昭阳接过单子,眼睛略略一瞄,递给邢才。 邢才开箱验收,当场唱道:“黄金一百两,玉璧两双,夜光杯四只,锦缎二十匹,秦女五名??” 邢才唱完,陈轸再次击掌,依次走进五名少女,无不粉面含羞,艳若桃花,看得昭阳两眼发直。 “柱国大人,”陈轸指着五个少女,缓缓说道,“这五位女子个个知书达理,能歌善舞,别有异国情趣,或可为大人解闷。” 昭阳从美女身上收回目光,拱手揖道:“上卿所赠如此隆重,叫昭阳何以为报?” 陈轸示意,众女退出,邢才亦使人抬走礼箱。 “呵呵呵,”陈轸弦外有音,“于柱国大人的厚爱来说,这些物事,不足挂齿呢!” 昭阳身子趋前:“难道上卿还有大礼不成?” 陈轸淡淡一笑:“大人府中黄金充栋,美女盈室,能缺这些吗?” “哈哈哈哈,”昭阳大笑几声,“缺倒不缺,不过,既为上卿所赠,纵使一根青丝,在下也必藏之爱之,珍之贵之!” “再谢柱国大人抬爱!”陈轸拱手,倾身,压低声音,“确有一件大宝,柱国大人或感兴趣。” 昭阳倾身问道:“是何大宝?” “令尹之位!” “令尹之位?”昭阳眼睛大睁,显然未听明白,“请上卿明言!” “令尹景舍垂垂老矣,不堪驱使。在下请问大人,就眼下而言,能代景舍之位者,会是何人?” “这??”昭阳迟疑一下,“在下不知呀!” 陈轸语气肯定:“如果不出在下所料,代景舍者,必是两位柱国大人!” “哦!”昭阳心头一紧,身子趋前,“上卿何说此话?” “这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 “请上卿详言!” “楚国以武立国。三十年来,楚国大争,无非二地,一是东南,二是泗上。楚王使屈氏镇东南,以御越人,使大人御东北,以争泗上。楚国地方五千里,有雄兵三十万,两位柱国大人各领十万。大人试想,楚王对二位早已举国相托,令尹之位难道还能旁落他手?” “唉,上卿有所不知,大王以国相托的是景氏!” “非也,非也,”陈轸连连摇头,“如果商於不失,景舍之子景合或许有望,然而??” 昭阳沉思良久,微微点头:“依上卿之见,在下与那屈氏,何人可占上风?” “就眼下而言,”陈轸应道,“二位大人是半斤八两。同为司马大人,虽有左右之分,却是各主一方,各有倚重。至于谁能更上一层楼,就要看二位大人在未来三年,何人能建立功业了!” 昭阳抱拳道:“何处可建功业,还望上卿点拨。” “眼下就有一个功业——取宋。” “取宋?”昭阳震惊,“如何取之?” 陈轸凑近昭阳,耳语。 数日之后,昭阳觐见楚威王,奏道:“启奏大王,宋偃聚众暴乱,逐兄篡位,已是大逆。几个月前,此公在齐、魏相王之后,自封为王不说,更在称王大典上射天鞭地,淫乱后宫,诸臣凡谏者皆被射杀,人神共怒,天下称其为‘桀宋’!” “嗯,”楚威王点头,“此事寡人早有听闻。爱卿今日提起,意欲何为?” “宋乃膏腴之地,我若不取,齐必取,齐若不取,魏必取。臣以为,大王当以宋公偃不敬天地之罪,兴义师伐之!” “这??”楚威王沉思良久,盯住昭阳,“我若伐宋,齐、魏必救,那时,我当奈何?” “就臣所知,”昭阳奏道,“齐人新败于魏,国力大伤,无力交战。齐将田忌在魏蒙羞,回齐后辞官归隐。齐无田忌,即使出兵,亦不可惧。” 楚威王闭目沉思。 “还有,”昭阳趋前一步,“臣已得报,越王无疆近集大军二十一万,海、陆并举,正在开往琅琊,看这样子,势在谋齐。齐人自顾无暇,如何顾宋?” “嗯,”楚威王点头应道,“越人是有异动,”从案下拿出一封边关急报,“屈爱卿已有奏报,寡人还在纳闷呢!” “大王,越人袭齐,东、南无虞,齐人抗越,无暇顾宋,我可全力争宋,实乃天赐良机啊!” “良机倒是良机,”威王眉头又皱起来,“不过,齐虽无忧,魏却麻烦。魏罃早视宋为其囊物,只是碍于寡人和田因齐,他才有所忌惮。我若伐宋,宋偃失去齐援,必向魏求救。魏罃师出有名,还能放过这个机会?魏得庞涓,反败为胜,士气正盛,爱卿如何应对?” “魏出师无名!” “哦?” “因为徐州相王时,魏王已将宋国拱手让给齐国,只是没有诏示天下而已!” 楚威王倒吸一口气,半晌:“爱卿怎么晓得?” “那个盟约是陈轸签的!” “哦,原来这样,”楚威王点头,“只是,齐、魏交恶,齐人败了,那个盟约魏若不守呢?魏王新得庞涓,败齐溃赵,底气足呢!” “不守也不怕他!”昭阳捏紧拳头,“大国交兵,打的是钱粮。据臣所知,魏国虽有庞涓,但库无存粮,边民流失逾五十万众,民心不稳,就如一个伤重之人,没有三年五载,是康复不了的。再观我大楚,近年并无大战,商於虽失于秦,却也是穷山恶水,无伤根本。我今国库充盈,兵精粮足,莫说魏国出兵无名,纵使出兵,我何惧之?” 楚威王捋须良久:“说说看,爱卿打算如何伐宋?” “我王可出大军十万,臣引锐卒六万伐宋彭城,由景合引军四万屯于陉山,牵制魏人。陉山离魏都大梁不足两百里,急行军一日可到。魏人若是妄动,景将军就可直驱大梁,杀其老巢!魏人必回救,那时,我可两面夹击,或一举败魏人,或与魏人对垒于野,击不败他也耗死他!” 楚威王闭目又是一番沉思,睁眼道:“来人!” 内臣至:“臣在!” “召太子、令尹、左徒及诸执珪、柱国大人入宫议事!” 孙膑下山之后的头几日里,鬼谷四子的草舍里更见冷清。苏秦、张仪都如换了个人,一连数日,要么蒙头大睡,要么并膝呆坐,要么进山闲逛,谁也不思精进,嘴巴上如同贴了封条,连走路都是低垂脑袋,脚步拖沓,状如落魄失魂。 如此这般过了七日,张仪终是憋不住,于第八日午后推开苏秦房门。苏秦正在闭目静坐,听声响知是张仪,眼皮不抬,端坐如故。 张仪盯苏秦一阵,重重咳嗽一声,开始他的习惯动作——兜圈子。通常情况下,兜三圈也就够了,这日却是不同,张仪不停地兜,边兜边将两眼锁住苏秦,步伐走得极慢,好像对方是个怪物。 苏秦如如不动。 不知兜有多少个圈子,张仪终又强忍下来,拔腿走出,顺手拉上房门。张仪在外面的草坪上埋头又转了一会儿,显然实在憋闷,噌噌几下再次走到苏秦门前,“嗵”一声将门踹开,径直走到苏秦跟前,动作夸张地并膝坐下,从喉咙深处重重咳嗽一下,大声说道:“我说苏兄,我们还是说句话吧!” 苏秦微微睁眼,看向张仪,嘴巴未张,眼神却在告诉他:“说什么呢?” 张仪嘿然一笑:“你说孙兄他??走就走吧,还勾魂,看把苏兄整得远看像根枯木,近看像具僵尸!” 苏秦复将眼睛闭上,身子却动了动,屁股朝后挪有一寸。 张仪扑哧笑道:“说是僵尸,有点屈了,改称活肉吧,这个确切点儿,苏兄毕竟能动,只是没有精气神而已!” 苏秦再度睁眼:“是说你自己吧?” “好好好,”张仪笑道,“就算是说我自己吧!无论如何,只要苏兄能开金口就成。” “贤弟有话,这就说吧。” “我想说的是,”张仪提高声音,“这个天下真他娘的有意思!” 苏秦斜他一眼:“贤弟何出此言?” “庞涓那厮还没弄明白子丑寅卯,急匆匆地就出山了。真也奇怪,在下做梦也未料到,仅一年,就他肚里那点儿货色,竟然也能封侯拜将,荫妻乘龙,大红大紫呢!” 苏秦白他一眼:“我还以为贤弟能说出什么骇世之语呢,不想却是这个。” “再观孙兄,”张仪顾自说道,“尚未出山,嗬,瞧这威势!太子亲临,重金礼聘,前簇后拥,车马塞道!” 苏秦埋下头去,沉默不语。 “你且说说看,”张仪激动起来,“你我与他二人一同进谷,一同拜师,不是吹的,无论哪一点儿,总也不比他们差吧!” 苏秦轻叹一声,闷了。 “我说苏兄,”张仪将声音提高几分,几乎是在嚷嚷,“随便想想,要是你我出山,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呢?” 苏秦抬起头来:“你说会是什么样子?” “哈哈哈哈,”张仪放声长笑,“天翻地覆,天翻地覆哟!” 苏秦再度埋下头去,沉默半晌,方才说道:“依贤弟看来,难道我辈皆已成器?” 张仪哈哈又笑数声,方才接道:“苏兄何能用此‘难道’二字?以庞涓之才竟然横扫列国,孙兄之才远胜庞涓,天下何人可敌?在这谷中,闭眼想想,你我二人纵使不济,也不至于逊色于孙兄吧。” “贤弟之才,自在孙兄之上。” “苏兄莫要谦逊,你我既已结义,就要说心里话。苏兄,你这摸摸心窝,当初来这谷中,可为终老于山林?” 苏秦一惊,抬头望着张仪:“贤弟是说??” “依在下之见,我们也当寻个机缘,下山大干一番!” 苏秦正欲接话,有声音从门外传来,不及扭头,童子已是闪进房门,望二人嘻嘻一笑:“是哪位师弟嚷嚷着下山哪?” 二人皆吃一惊,紧忙起身,拱手揖道:“师弟见过大师兄!” 几年下来,不知不觉中,童子已经变声,长得跟张仪差不多高了,言谈举止也较先前成熟,但身上的一股童稚之气终未消除。 看到二人震惊的样子,童子呵呵笑出几声,摆手道:“坐坐坐,我又不是先生,你们不必多礼。”见二人坐下来,眼睛瞟向他们,“说呀,师兄在候回话呢。” 见童子盯过来,张仪只好揖道:“回大师兄,是在下说的。”略顿一顿,“我与苏兄连闷数日,有件事情想不明白,大师兄来得正好。” “张师弟,”童子收回目光,微微一笑,嘴角外侧各显出一个浅浅酒窝,“这几日来,你二人存心下山,却又不好向先生张口,可是为这事儿吗?” 童子一语说出二人心事,张仪语塞。 “两位师弟过虑了。”童子的酒窝加深加大,声音却不无揶揄,“鬼谷之中,既没有安门,也没有上锁;先生既未硬请两位上山,自然也就不会扯住两位袍角,不让你们下山。两位师弟想走,随时都可上路,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童子不软不硬的几句话,把张仪噎了个上不来气:“这??” “大师兄,”苏秦抱拳解围,“在下和张师弟并无此意。前几日孙兄下山,我二人都很难过。方才念及此事,张师弟有所叹喟,仅此而已。” “是吗?”童子转望张仪,“孙膑出山,张师弟是何叹喟,可否说予师兄听听?” 张仪略想一下:“飞龙在天。” 童子笑道:“听这话音,张师弟这是困龙在山了。” 张仪又被噎个半死,凭他伶牙俐齿,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苏秦再度解围:“大师兄,师弟有惑。” 童子转头,乐呵呵地看向苏秦。 苏秦问道:“依大师兄之见,庞兄、孙兄可算成器?” 童子笑道:“当然算了!” “这??”苏秦略怔一下,“在下和张师弟呢?” 童子连连摇头。 “大师兄,”张仪急了,大声质问,“你凭什么说他们成器,而我们未成?” “就凭这个,”童子手指二人,“他们二人已经下山,你们二人仍旧待在此地。” “师兄此话不公!”张仪抗辩,“他们下山,是因为他们想下山。我们不下山,是因为我们不想下山!” “好了,好了!”童子摆摆手,呵呵又笑几声,“本师兄来到此处,不是与你辩论的。要想知道成器与否,你们最好去问先生。”说着起身指向门外,“两位师弟,请吧。” 苏秦、张仪皆是怔了。 张仪嗫嚅:“去??去哪儿?” “嘻嘻,”童子诡诈一笑,“去问先生呀。” 二人自然不敢为这事儿去见先生,互望一眼,随即坐下,谁也不肯挪窝。 童子沉着脸催道:“先生正在草堂等候你们,还不快走!” 见童子不是开玩笑,二人紧忙爬起,整过衣冠,跟童子走到草堂,果见鬼谷子端坐堂中,玉蝉儿坐在斜对面。童子走过去,在先生身后稍偏的位上站定。 二人叩拜,鬼谷子示意免礼。二人迟疑一下,挨玉蝉儿并膝坐了。 鬼谷子笑吟吟地望着苏秦、张仪,直入主题:“前几日,你二人想必是见到荣华富贵了!” 先生出口即问这个,苏秦、张仪哪里还敢说话,个个将头埋下,惶然失措之状就像是闯下大祸的孩子。 鬼谷子淡淡一笑:“老朽问你们,是否也想下山?” 苏秦、张仪将头垂得更低。 “怎么不说话呢?”鬼谷子不依不饶。 二人越发不敢吭声。 “回禀先生,”童子插进来,“他们不好开口,童子代答。方才童子去时,两位师弟正在商议何时出山之事。” “大师兄!”张仪脸色紫涨,急欲制止。 “呵呵呵,张师弟,”童子冲他笑道,“心里有话,该在这里说才是。方才你不是说,你二人的才华丝毫不逊于孙膑和庞涓吗?你不是认定你二人已经成器了吗?” 张仪大窘,垂头嗫嚅:“先生,弟??弟子??” 鬼谷子微微一笑,转向苏秦:“苏秦,你是否也有同感?” “是的,”苏秦老实点头,“看到庞兄、孙兄际遇如此,弟子确有感怀。” “张仪,”鬼谷子转向张仪,“是则是,非则非,鬼谷之中,用不着藏藏匿匿。” 张仪垂头应道:“是。” “再说,”鬼谷子接道,“你也没有说错。就老朽所察,你二人所悟,应该不在庞、孙之下,如果他们算是成器,你二人理当成器。” 听到“理当”二字,苏秦怔了:“先生是说,我们二人尚未成器?” 鬼谷子拖长声音:“不是尚未,是远未。” 张仪不服了,抬头辩道:“既然我们不比他们差,先生为何说他们已经成器,而我们远未成器?” “好吧,”鬼谷子直望过来,“你想知道原因,老朽这就说予你听。老朽问你,如果你二人出山,何以存身立命?” 张仪应道:“我们既习口舌之学,自当以口舌之辩存身立命。” “口舌有巧有拙,辩才有高有低,老朽再问,你二人辩才如何?” 张仪不假思索:“巧设机辩,无理亦胜三分。” 鬼谷子摇头:“此辩可以说人,不可以说家。” “那??”张仪接道,“出口成章,言必成理,自圆其说,滴水不漏呢?” 鬼谷子再次摇头:“此辩可以说家,不可以说国。” 张仪急了,抓耳挠腮,有顷,侃侃陈词:“察言观色,趋吉避凶,择善者而说之,择不善者而避之。” 鬼谷子又是摇头:“此辩可以说国,不可以说天下。” 张仪震惊,目视苏秦,见他也是目瞪口呆。 鬼谷子笑问二人:“你二人还有何辩?” 张仪、苏秦双双摇头。 “呵呵呵,”鬼谷子轻笑几声,“还要再问答案吗?” 苏秦、张仪又是摇头。 “你们嘴上不问,心里却是不服,”鬼谷子慢悠悠道,“老朽这就告诉你们。器有大小,术有专攻。庞涓、孙膑所习,皆为兵学。兵学之要在于应对天下战争。天下战争,皆可具体为事,是以兵学亦称事学,有战即事来,战毕即事去。口舌之辩却是不同。口为心之窗,舌为心之声,口舌之要在于应对天下人心。善于口舌者,首服人心。而人心又瞬息万变,根本没有规矩方圆可循。” 苏秦听得入迷,急不可待道:“请问先生,如何方能服心?” “若要服心,首要入心。言语入心,小可心想事成,大可化干戈为玉帛;言语不入心,小可反目成仇,大可伏尸累万,血流成河。” 张仪接问:“如何做到入心呢?” “把握命运。” 二人陷入苦思。 “入心?命运?”苏秦抬头,一脸茫然,“弟子愚笨,还请先生详解。” “所谓命运,”鬼谷子开解道,“可分三类,一是个人命运,二是邦国命运,三是天下命运。把握一人命运者,可入一人之心,服一人;把握邦国命运者,可入一国之心,服一国;把握天下命运者,可入天下之心,服天下。” 苏秦埋头又想一时,仍是不解:“请问先生,命和运又作何解?三种命运难道不一样吗?”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要是一样,天下就没有难事喽。这么说吧,就一人而言,所处环境是命,所逢机遇是运;就邦国而言,周边环境是命,所逢天时是运;就天下而言,所处天时是命,天下大势是运。《周易》之所以占往察来,是因其演绎的是命运的生息转化之道,是以知《易》可知天下。” “请问先生,”张仪接道,“如何才能把握天下命运?” “审时度势!”鬼谷子一字一顿,“换言之,审天下之时,度天下之势。” “何为天下时势?” “所谓天下之时,就是天下大势的运动趋向。所谓天下之势,就是推动天下大势的各种力道。如果把天下比作大海,风向是时,因风而动的潮流是势。把握时势,就是弄潮。天下时势,扑朔迷离,神鬼莫测,瞬息万变。圣人知时识势,因时用势,因而治世。奸贼逆时生势,因而乱世。” 鬼谷子高瞻远瞩,道出这番宏论,苏秦听得呆了,好半天,方才问道:“请问先生,如何做到知时识势,因时用势?” “明日晨起,”鬼谷子缓缓起身,“你们可随老朽前往猴望尖,站在那儿,你们就都晓得了!”又转对玉蝉儿,“蝉儿,陪老朽谷中走走。” 玉蝉儿起身,搀上鬼谷子的胳膊,缓缓走出草堂。 溪边小路上,玉蝉儿搀着鬼谷子,越走步子越慢。 鬼谷子住步,笑吟吟地望着玉蝉儿:“蝉儿,你心里好像有话要说。” 玉蝉儿亦回一笑:“回禀先生,蝉儿有一事不明。” “哦,”鬼谷子依旧微笑,“何事不明?” “去年庞涓下山,先生没说什么,听任他去了。今年孙膑下山,先生仍旧没说什么,又听任他去了。张仪、苏秦想要下山,先生为何却要说出这番话来拦阻?” “方才老朽已经说了,庞、孙二人只是谋事,苏、张二人却要谋心,蝉儿难道没听明白?” “这是先生故意说给苏秦、张仪听的。兵学涉及方方面面,上至国君,下至兵卒,哪一人都有心,哪一心都得服。仅是谋事之说,断非先生本意。” 鬼谷子凝视玉蝉儿,点头赞道:“蝉儿,你能想至此处,实令为师欣慰。”走到溪边一块巨石上,目视溪水,沉吟良久,长叹一声,“唉,随巢子说得不错,天下不能再乱下去,而要结束这场乱象,必须经由大智慧之人。” 玉蝉儿眼睛大睁:“先生是说苏秦、张仪?” 鬼谷子点头。 “就他俩??”玉蝉儿不无疑惑地望着鬼谷子,“能行吗?” “是的,”鬼谷子又出一叹,“眼下还不行,这也是老朽拦阻他们的原由。可时运所推,此二人责无旁贷。” 玉蝉儿心头一震,沉思许久,抬头又问:“依先生之见,天下乱象,当如何收拾?” 鬼谷子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目视远方:“天下混乱,皆因势生。势众必相冲,势乱必相混。乱势冲混,天下如何能治?若欲收拾天下乱象,使世道安泰,当从根本着手,驱使乱势归一,一统山河。” “如何方使乱势归一呢?” “蝉儿所问,正是苏、张二人欲成之事。” 玉蝉儿惊道:“先生,此等大事,需中流砥柱之力,苏秦、张仪他们??有吗?” “这就要看二人的造化。”鬼谷子缓缓说道,“不过,依老朽观之,二人虽无中流砥柱之力,却有两件宝物难能可贵,一是浩然正气,二是智慧过人。方今之世,有此二宝,当可引领众势。” 玉蝉儿不可置信地盯住鬼谷子:“浩然正气,张仪也有?” “是的,”鬼谷子点头,“就在他的精髓里。不过,他的这股正气,若无苏秦,或难冲出。一如庞、孙,苏、张二人亦当是相知相争,相辅相成。” 鬼谷子一席话说完,玉蝉儿犹如拨云见日,心底澄明,不无感叹道:“先生原是这般选徒的!苏、张二人果成此功,当是天下之福。” 二人又走一时,玉蝉儿似又想到什么,抬头望向鬼谷子:“先生,即使苏秦、张仪有此造化,能够引领众势,这个纷乱天下??真能一统吗?” “应该能够。”鬼谷子语气肯定,“方今天下乱势横冲,乱象纷呈,皆是虚象。若以慧眼视之,天下大势只有一个趋向,就是一统。” “先生是说,”玉蝉儿恍然大悟道,“一统天下是大势所趋,苏秦、张仪如果出山,不过是顺势导势而已。” “正是。”鬼谷子缓缓说道,“乱势横冲,恰如江河横流,若不导之,必将泛滥成灾。苏、张二人需要做的就是顺势利导,控制乱势,使万流归川,至海为一。” “蝉儿仍有一惑,”玉蝉儿思忖有顷,再次望向鬼谷子,“假如实现一统,请问先生,天下真的就能国泰民安吗?” “唉,”鬼谷子仰望苍天,长叹一声,“老朽心愿如此。有朝一日天下归于一统,是否真能国泰民安,实非老朽所能料定,要看天意!” 整整一个下午,苏秦躺在榻上,两眼死盯天花板,像是一具僵尸,只有两只臭脚丫子无意识地碰来碰去。 迎黑时分,张仪推门进来,在屋中转有不知几圈,终于停住步子,长叹一声:“唉,苏兄你说,学问这东西,有个底吗?鬼谷里用功四年,本以为熬到头了,让先生这么一说,嗬,原来只是个开端!” 苏秦的两眼依旧盯在天花板上。 “唉!”张仪发出一声更长的叹息,“夏虫不知秋草,张仪服了!” 又闷一时,张仪连跺几脚,仰天叫道:“服了,服了!我张仪服了!” 翌日晨起,猴望尖顶,天高云淡,寒意袭人。仙风道骨、白眉慈目的鬼谷子神采奕奕地率先登上崖顶,苏秦、张仪、玉蝉儿、童子四徒紧跟其后。 鬼谷子引领四人绕尖顶转一圈,径至崖前巨松下面,并膝坐在悬崖边。众人纷纷在他两侧并膝坐了,放眼望去,但见远山近谷,霞光辉映,林海枫浪,晨雾锁谷,层峦叠嶂,群峰咸伏。 诸人望了一阵,鬼谷子看向张仪,沉声问道:“张仪,你在看什么?” 张仪应道:“回禀先生,弟子在看远山。” “远山如何?” “层峦叠嶂,飞云盘顶,若隐若现。” 鬼谷子转望一直低头的苏秦:“苏秦,你在看什么呢?” 苏秦应道:“弟子在看崖下的深谷。” “深谷如何?” “为晨雾所障,隐隐约约,看不真切。” 鬼谷子转向玉蝉儿:“蝉儿,你看到什么了?” 玉蝉儿的二目半开半合:“蝉儿看到第六个山巅上有棵巨松,深谷下面有六条小溪。” “呵呵呵,你倒是数得清呢!”鬼谷子赞扬一句,转向童子,“小子,你都看到什么了?” 童子二目全闭:“回禀先生,童子看到好多好多好玩的东西。” “呵呵呵,”鬼谷子乐了,“你小子倒是眼尖,说说看,都是什么好玩的?” 童子依旧闭目,如数家珍:“蝉儿姐看到的那棵松树上有白鹤六只,一老五小,老鹤口中衔鱼,五小鹤鼓翅伸嘴,争抢食之;谷底对面山沟流下的一条小溪边有小鸟两只,正欢叫跳跃;近旁草丛隐一青蛇,引颈企盼,欲跃而啖之??”陡然顿住,神情凝滞。 张仪、苏秦皆吃一惊,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童子。 张仪注意到童子根本没有睁眼,说话像在背书,便如发现作弊似的嚷叫起来:“大师兄,没有看到就是没有看到,编什么故事?” 童子似是没有听见,依旧全神贯注,有顷,叫道:“先生,蛇扑中了,小鸟正在扑腾呢!” “哈哈哈哈,”张仪笑道,“我说大师兄呀,你这越编越邪乎了。蛇在哪儿,也让师弟看看!” 童子依旧闭目,伸手指向崖下一处地方:“就在那儿!” 张仪伸头望去,白云锁谷,莫说是小鸟,即使玉蝉儿所说的小溪,也不见踪影,便呵呵乐了:“崖下除去云雾还是云雾,哪来什么蛇扑小鸟?” 鬼谷子不动声色:“张仪,你是用什么看的?” 张仪应道:“回先生的话,弟子是用眼睛看的。” 鬼谷子转对玉蝉儿:“蝉儿,你是用什么看的?” 玉蝉儿应道:“弟子是用直觉看的。” 鬼谷子转向童子:“小子,你呢?” 童子应道:“童子是用心去看的。” 张仪、苏秦看看玉蝉儿,又看看童子,陡然明白原委,再无言语。 鬼谷子微微一笑,转向张仪:“张仪,明白了吧。用肉眼,你可看到眼前之物;用直觉,你可看到眼外之物;用心眼,你可无所不见。”说罢目光移开,转向苏秦,“昨日言及‘知时识势,因时用势’,若是换个说法,就叫观天下。” 苏秦、张仪一下子悟出鬼谷子要他们来此绝顶的目的,各睁两眼,紧盯先生。 鬼谷子侃侃言道:“观天下就如观这远山,视这深谷,不能单靠眼睛,要用直觉,要用心。观远山,不必上远山,看深谷,也不必下深谷。反过来说,若是真的上了远山,下了深谷,你就会观不见远山,看不到深谷。就好比钻进林中,但见树木,难见林莽。要想看到林莽,唯有站在此处绝顶,用眼望下去,用直觉望下去,再用心望下去。” 鬼谷子一席话就如醍醐灌顶,苏秦、张仪心中皆是一亮。 苏秦应道:“弟子明白了,审时度势,须用心眼,不能用肉眼。” “是的,”鬼谷子冲他笑笑,“心眼也叫慧眼。口舌之学,在服天下;要服天下,须观天下;要观天下,须洞悉天、圣、人三道,须熟谙捭阖之术。你们四年所学,仅是嘴皮功夫,说人说家尚可,说国则显不足,若以之说天下,则贻笑大方。” 苏秦、张仪无不吸一口长气。 苏秦问道:“请问先生,何为天、圣、人三道?” “天道为自然之道,也即宇宙万物的生克变化之理;圣道为人世之道,也即安邦定国、天下大同之理;人道为人生之道,也即安居乐业、为人立世之理。此三道相辅相成,失此离彼。远天道,圣道困;远圣道,人道难。” 诸人各陷深思。 张仪复问:“请问先生,何为捭阖之术?” “捭即开,即言;阖即闭,即不言。捭阖之术,就是张口闭口之术,习口舌之学,知捭知阖,最是难得。” 张仪急道:“张口、闭口有何难哉?” 鬼谷子连连摇头:“难!难!难!” 苏秦问道:“请问先生,难于何处?” “难于你必须知道何时应该张口,何时应该闭口;你必须知道应该张口时如何张口,应该闭口时如何闭口。宫廷之上,一句话入心,大功唾手可成;一句话说错,脑袋顷刻搬家。常言道,福从口入,祸从口出,讲的就是这个理儿。” 苏秦怔了一下,接问:“这??捭阖之术可有诀窍?” “若要明白捭阖之术,先须明白捭阖之道。” “何为捭阖之道?” “捭阖之道,也即天、圣、人三道,就是宇宙万物的阴阳变化之理。万事万物离不开捭阖,也都可以用捭阖之道解析之。阳为捭,阴为阖;白昼为捭,黑夜为阖;开始为捭,终结为阖;善为捭,恶为阖;春夏为捭,秋冬为阖;月圆为捭,月缺为阖;向上为捭,向下为阖;长生、富贵、荣耀、安乐、利益、胜利、希望为捭,死亡、贫穷、毁弃、痛苦、损失、失败、失望为阖??” “先生,”玉蝉儿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可否这么说,凡与生相关,均为捭,凡与死相关,均为阖?” “呵呵呵,”鬼谷子笑应道,“是有这么个意思,但捭阖之道远不止此,你们唯有慢慢体悟,方能明白其中妙趣。” 张仪再问:“捭阖之道,具体到口舌之中,可有因循法则?” “当然有,”鬼谷子徐徐言道,“捭阖之道,其因循可依阴阳变化法则。万物或捭或阖,或捭中有阖,或阖中有捭。具体到口舌之学,其法则是,凡朝成功方向的谋划,均叫捭,凡朝挫败方向的谋划,均叫阖。” 张仪恍然大悟道:“先生之言,如开茅塞!” “习口舌之学,捭阖之道就如一扇大门,你们唯从此门进入,方能领悟其中玄妙,方能掌握捭阖契机,方能知道何时张口,何时闭口,方能知道当开口时如何开口,当闭口时如何闭口。” 苏秦、张仪尽皆叹服:“弟子受教了!” 自于猴望尖得传捭阖大道,苏秦、张仪再也不提下山之事,于谷中日夜感悟。每有所得,二人就在一起研讨,精进神速。数月之后,二人观物察事一如玉蝉儿,学会了如何使用直觉。又过数月,他们竟也直追童子,学会了以心观物。 流光如梭,转眼又值深秋。朔风吹来阵阵寒意,催红漫山秋叶。秋叶一片片落下,鬼谷林中,部分树木已近光秃。 这日午后,玉蝉儿正在草堂看书,一股冷风呼啸着吹开房门,袭入草堂。玉蝉儿陡然受凉,情不自禁地打个喷嚏,起身关门,拿木棍顶上,返回洞中闺房,打开衣箱,取出一套秋衣加在身上。 玉蝉儿复至草堂,正欲坐下,听到天上传来大雁的“嘎??嘎??”叫声。 玉蝉儿的心儿就如被人揪住似的,只几步跨到门口,打开房门,冲到外面的草坪上。 玉蝉儿放眼望去,但见万里晴空点缀朵朵白云,一行大雁正从头顶掠过,排成“人”字队形飞过鬼谷。姬雪的声音亦随着一声声的雁叫响在耳边:“??雨儿,燕地遥远,阿姐这一去,此生怕是再难回来了。阿姐想念你时,就会把心里的话儿说予大雁,大雁最是守信,定会把阿姐的话儿一丝不差,全捎予你。雨儿,秋天到来时,只要你看到南飞的大雁,可要用心去听??” 玉蝉儿正在回想,雁阵已经掠过头顶,飞向南面山顶。玉蝉儿紧追几步,眼睁睁地看着雁阵没入山后,那串“嘎嘎”的叫声也渐响渐弱,再也听不到了。 山谷重归静寂。 玉蝉儿的泪水倏然而出,正自伤怀,又有两行雁阵由北飞来,嘎嘎叫着,掠过她的头顶。玉蝉儿两眼直直地凝视它们,目送它们再次消失在南山之巅。 又候一时,再无雁阵。玉蝉儿轻叹一声,走回草堂,取出琴匣,拿出姬雪赠她的七弦琴,轻轻抚摸。 玉蝉儿手抚琴弦,泪下如雨,喃喃更咽道:“阿姐,雨儿看到大雁了,它们告诉我,它们看到你了,它们看到你站在它们面前。可你望着它们,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说??阿姐,你心里有话,为什么不对雨儿说呢?阿姐??雨儿想你啊!” 玉蝉儿悲泣有顷,缓缓起身,抱琴走到户外,在草坪上并膝坐下,面朝北国方向,轻轻弹奏。 一阵风儿吹过,一片秋叶飘零,落于琴上,复被风儿拂走。 琴声初时低沉,如呜如咽,而后如急风骤雨,再后如雁语声声,又如流水淙淙,声声呢喃,最后如浮云掠过,陷入一片死寂。 两百步开外的小溪旁,苏秦、张仪并肩呆坐于一块巨石上,各闭眼睛,全神贯注于玉蝉儿的琴声。 鬼谷子与童子散步归来,看到二人,亦走过来。 苏秦感觉有人,睁眼见是先生,翻身欲拜,被鬼谷子伸手止住。张仪则完全沉浸于玉蝉儿的琴声里,两行泪水无声滴下,滑落在石头上。 鬼谷子跨上石头,坐下。张仪猛然发觉,打个惊愣,紧忙抹去泪水,坐拢过来。 鬼谷子眼望张仪:“张仪,在听什么呢?” 张仪应道:“回先生的话,弟子在听师姐弹琴。” “琴声如何?” “感人肺腑,催人泪下。弟子听琴无数,唯有今日琴声令弟子心颤。” “是的,”鬼谷子微微点头,“老朽看到了。”转问苏秦,“苏秦,你也在听蝉儿弹琴吗?” 苏秦应道:“是的,先生。” “琴声如何?” “如泣如诉。” “哦?”鬼谷子抬头,“可曾听出她在泣什么?诉什么?” 苏秦摇头:“弟子听不真切。” “嗯,”鬼谷子赞道,“你能听出,已经不错了!” 张仪心里一动,急切问道:“敢问先生,师姐在诉说什么?” 鬼谷子转向童子:“小子,你来说说,你的蝉儿姐在诉说什么。” 童子正在闭目倾听,听到鬼谷子发问,头也未扭:“回先生的话,蝉儿姐在跟大雁说话。” “大雁?”张仪略怔一下,恍然有悟,不无叹服道,“嗯,大师兄说得极是,想是师姐看到大雁南飞,这才出来弹琴。” 鬼谷子没有睬他,继续问童子:“你的蝉儿姐在对大雁说些什么呢?” 童子又听一阵,摇头。 张仪急问:“先生能听出她在诉说什么吗?” “是的,”鬼谷子缓缓说道,“她在诘问大雁为何不守信用,为何不把该捎之物捎来。” “该捎之物?”张仪打个惊愣,“请问先生,大雁能捎何物?” 鬼谷子瞥他一眼:“你要关心这个,最好去问蝉儿。” 张仪知先生已经揣出他的心意,脸上一热,垂下头去。 “先生,”苏秦解围道,“如此细微之境,弟子能否听懂?” 鬼谷子应道:“只要用心,自然能够听懂。” “如何用心?” “将心比心,心心相印。” “如何做到心心相印?” “人心直通情、意。欲知他人之心,就要揣摩他人情意。听其琴,揣其情,摩其意,自通其心。” 苏秦喃喃重复:“揣其情,摩其意,自通其心。” “正是,”鬼谷子重申一句,“此为揣、摩之术。捭阖之术五花八门,首推揣、摩。” 张仪已经听出先生是在借机传授,精神陡来,大睁两眼:“请问先生,何为揣情?” 鬼谷子缓缓说道:“揣情就是度量他人之心。诗曰,‘他人有心,于忖度之’,讲的就是揣情。若是揣人,则要察其言,观其色,闻其声,视其行,然后推知其心之所趋。若是揣天下,则要透视国情,观其货财之有无,人民之多少,地形之险易,军力之强弱,君臣之贤愚,天时之福祸,民心之向背,然后推知其国运是盛是衰,是兴是亡。” 鬼谷子由此及彼,推及揣摩天下。苏秦、张仪如闻天书,似痴似迷。 沉思良久,苏秦问道:“请问先生,揣情之后,是否就当摩意?” “正是。情为外,意为内。揣情是为摩意,得意方得根本。揣为摩之前提,摩为揣之目的,揣、摩相辅相成,不可分离。” 张仪急问:“何为摩意?” “情为外,意为内。所谓摩意,就是根据揣情所得,投其所好,诱其内意。譬如说,对方廉洁,若说以刚正,此人必喜,喜,必泄其内;对方贪婪,若结以财物,此人必喜,喜,必泄其内;对方好色,若诱以美色,此人必喜,喜,必泄其内。是以善摩之人,如临渊钓鱼,只要用饵得当,鱼必上钩。知其情,得其意,功成一半矣。” 苏秦、张仪再入深思。 见二人完全进入状态,鬼谷子缓缓起身,跨下石头前又补一句:“习口舌之学,不知揣情摩意,就如聋子瞎子,若想成功,难矣哉。” 苏秦、张仪起身拜道:“弟子谨记先生所言,细加体悟。” 望着鬼谷子与童子的背影渐去渐远,张仪回过头来,转对苏秦,由衷叹服:“苏兄,你说先生这人,肚里有多少宝货,尽可悉数倒出就是,偏是星儿点儿,让你我整天价瞎琢磨。” 苏秦扑哧笑道:“贤弟,就你我这点儿肚量,先生若是全倒出来,能不撑死?” “苏兄说得是!”张仪亦笑一声,“先生这??今日一点儿,明日一星儿,就是让你我慢慢悟呢。”略顿一下,“哎,我说苏兄,今儿这点儿揣和摩,可有感悟?” “还没细想呢,谈何感悟?” “在下想到一事,你我何不就此习练一下,或有所悟。” 苏秦笑道:“贤弟想到何事?” “师姐。”张仪稍作迟疑,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方才先生说,师姐在诘问大雁为何不把该捎之物捎来,想必是师姐在思念什么人。苏兄你来揣摩一下,师姐她能思念何人?” 苏秦连连摆手:“若是揣摩别人,在下或可。揣摩师姐,在下断然不及贤弟。” “苏兄不必谦逊。”张仪话中有话,“在此谷里,除先生之外,真正晓得师姐的,还不是你苏兄?譬如方才,师姐弹琴,在下听到的不过是琴,苏兄听到的却是心。仅此一点,在下已是服了。” “贤弟过誉了。”苏秦笑道,“其实,师姐之心,贤弟早已揣出,不过是故作不知而已。” “苏兄说笑了,”张仪亦笑一声,“在下若是知晓,何苦去问先生,授人笑柄?” “贤弟听琴心颤,泪流满面,若不将心比心,心心相印,何至此境?” 见苏秦说出此话,张仪拱手笑道:“在下心事,真还瞒不过苏兄!” 这日夜间,张仪辗转反侧,久未入眠。联想到《诗经》开篇的“求之不得,辗转反侧”之句,张仪苦笑一声,披衣起床,轻轻推开房门。 时值仲秋,一轮圆月明朗如镜,高悬天上。张仪走到草坪上,仰面躺下,两眼眨也不眨地凝视这轮明月,观望一团又一团的淡淡白云缓缓地移近它的身边,再从它的身上悠然掠过,渐去渐远。 望着,望着,月亮上面似有东西在动。张仪揉揉眼睛,定神细看,是玉蝉儿。玉蝉儿身披白纱,步态轻盈地飞下月亮,缓缓向他走来。不是走来,是飘来,像是一片随风翻舞的树叶。 玉蝉儿飘呀飘,飘呀飘,眼看就要飘到眼前,忽地止住,现出一个侧身,徐徐除掉披在身上的白纱。冷冷的月光倾泻下来,倾泻在她美如天仙、柔若白云的处子胴体上。 张仪闭目不看,也恰在此时,耳边响起玉蝉儿冷冷的声音:“诸位公子,蝉儿不是英雄,蝉儿没有壮志。自从踏入这条山谷,自从跟随先生,蝉儿之心已经交付大道,不再属于蝉儿了。属于蝉儿的,只有这团肉体。如果哪位公子迷恋它,蝉儿愿意献出。诸位公子,蝉儿是真心的。有朝一日,如果你们真的能够成为英雄,如果你们真的能够拯救乱世,如果你们真的能够救黎民于水火,如果你们真的能够因此悟道,就算将蝉儿此身一口吞去,蝉儿有何惜哉!” 张仪打个寒噤,忽地坐起,揉揉眼睛,玉蝉儿芳踪杳然。眼前什么也没有,依旧是那轮圆月挂在天上;耳边什么也没有,依旧是冷冷的秋风嗖嗖吹过。 张仪意识到自己走神了,苦笑一声,叹道:“唉,想我张仪,自出生至今,除娘之外,未曾爱过哪个女人,唯有师姐让我魂牵梦萦。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几年下来,师姐竟似??”想到这里,又叹一声,“唉,我的这番心意,蝉儿可否知晓?如果她真的将心交付大道,就不会为情所动。她不动情,纵使我将心全掏出来,也是枉然!” 闷头又想一时,张仪打个激灵:“嗯,有了!先生今日所授的揣摩之术,何不先用一场?待我寻个机缘,拿话诱她,观她是否斩断情丝。倘若情丝仍在,我再掏心予她不迟!” 没过几日,机缘真就来了。 这日晨起,张仪从溪中洗漱过后,路过草堂门前,见童子正在收拾竹篓、铁铲等物事,凑过去看有一时,笑口问道:“大师兄,忙活什么呢?” 童子应道:“仲秋时节适宜采药,师兄要陪蝉儿姐上山去呢。” “哦?”张仪打个激灵,“几时出发?” “这??”童子看看日头,“眼下露水太大,得再候半个时辰。” “敢问大师兄,你们欲上何山?”张仪顺口问道。 “猴望尖。”童子朝远处一指,“那儿的草药,药性最好。”略顿一下,突然望向他,“咦,我说师弟,你问这个干吗?” “是这样,”张仪笑道,“师弟在想,师兄跟师姐到那么远的地方采药,万一采得多了,总该有个脚力才是。” “你若想去,明说就是,何苦要兜这么大的圈子?”童子取笑道。 “是是是,”张仪表态,“不瞒师兄,师弟这几日从早到晚都在打坐,两腿坐僵了,这想跟随师兄遛这一趟,一是活动一下腿脚儿,二是跟师兄长点儿见识。” 童子笑道:“就凭你这张甜嘴,师兄允准你了。这样吧,你拿一把篾刀,再带一根长棍子,过上两刻,在此候着。” 张仪答应一声,急急走回草舍。两刻之后,张仪带上篾刀、棍子走向草堂,远远望见玉蝉儿背着竹篓,与童子已经走在小径上。张仪加快脚步,急赶上来。玉蝉儿听到后面脚步响,扭头一看,眉头微皱,对童子道:“他来干什么?” 童子笑道:“是我让他来的。后晌采药回来,也好有人背上。” 玉蝉儿扑哧笑道:“他要想背,让他这就背上!”说着从背上取下竹篓,候在路边。 张仪赶至,看到路边竹篓,又见玉蝉儿立于路边,心中大喜,二话不说,将篾刀放进篓中,将木棒递予玉蝉儿,嘻嘻笑道:“师姐,你拿上这个压阵。万一遇到山猫子什么的,师弟这条小命,可就全仗师姐了!” 玉蝉儿接过木棒,笑道:“不要耍贫嘴,省下力气,后晌有你受的。”话音落下,人已头前走去。 “好咧!”张仪轻快地答应一声,舒坦得全身骨头无一处不服帖。 三人说说笑笑,不消两个时辰,就已赶到猴望尖。 猴望尖虽险,但几年下来,三人俱是熟门熟路。即使张仪,也全然没有初来此处时的那种惊惧感,尤其是这一日,晴空万里,秋风送爽,更有心上人近在咫尺。 仲秋正是药材成熟季节,猴望尖更是百药盛地,不出数步,就有好药材入目。童子、玉蝉儿都是识货的,刚过午时,张仪背上的竹篓已满。因有脚力,童子也就无所顾忌,看到好药,只管下铲去挖,张仪背上的竹篓渐渐压实。 童子用脚踩踩,嘻嘻笑道:“今日天好,转过这个山嘴,还有几味好药,师兄我去年就看好了,没舍得挖,今年当该长成。张师弟,你可不要嫌多哟!” “师兄只管挖去,”张仪笑道,“不瞒师兄,师弟这身力气连攒数年,竟也没个使处。莫说是几味草药,纵使师兄坐在篓里,师弟也一并背你回去。” “好好好,这话可是你说的。”童子拿上铁铲,兴冲冲地头前跑去。 秋日采药,多为块根,又经童子踩实,虽只大半篓,却有分量。二人追着童子走不多时,玉蝉儿就已看到张仪的额头渗出汗珠。 玉蝉儿从袖中掏出丝绢,递过来道:“张公子,你都出汗了,这还嘴硬。来,擦一把。” 张仪看她一眼,接过丝绢,送入鼻下,轻轻嗅了嗅,递还给玉蝉儿,别有用意道:“师姐这么香的丝绢,若是擦了张仪这身臭汗,岂不污了?” 玉蝉儿不由分说,伸手替他擦过,嗔道:“什么香臭?丝绢就是用来擦汗的,你这样穷讲究,快要赶上苏公子了!” 张仪心中涌出一阵莫名的感动,声音发颤,喃声:“蝉儿??” 玉蝉儿心头一凛,看向他:“咦,张公子,你这是怎么了?声音听起来不对呀。” 见玉蝉儿一副无邪的样子,张仪只好忍住,别过脸去,小声说道:“没什么,嗓子有点儿干。” 玉蝉儿从身上解下水葫芦,取出塞子,递过来:“张公子,来,喝口清水润润,兴许会好些。” 张仪接过葫芦,“咕嘟咕嘟”连喝几口,拿手抹下嘴皮子,笑道:“好了,师姐。” 玉蝉儿看看前面,急道:“张公子,快点走吧,童子不知哪儿去了。” 张仪望玉蝉儿一眼,半开玩笑道:“师姐,要是童子真的不见,这儿可就没人了,只有你和我。” 玉蝉儿皱下眉头:“那可不成!” “哦?”张仪心里一沉,急问,“有何不成?” 玉蝉儿咯咯笑起来:“你我若是二人,童子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说着脚步加快,“快走吧,咱俩得快点儿。” 听闻此话,张仪打个激灵,急赶一步,明知故问道:“师姐,咱俩怎么了,我没有听清。” 玉蝉儿嗔他一眼:“没有听清就算了!” “乖乖,”张仪心里忖道,“咱俩??真有意思??嗯,蝉儿此话别有深意,看来有戏,待我再拿话儿探她。”又赶几步,“师姐,要是??”欲言又止。 玉蝉儿放慢脚步,扭头望向张仪:“要是什么?” 张仪嗫嚅道:“要是??要是??这个天下没有童子,没有先生,没有苏兄,也没有其他任何人,只有师姐一人,孤零零地待在这云梦山里,师姐??师姐将会如何?” 玉蝉儿扑哧一笑:“张公子何出此言?” “师姐还没回话呢。” “我呀,真得好好想想。天下只有蝉儿一人,这??天哪,蝉儿??蝉儿会疯掉的!” 张仪心里一喜,连连点头:“是啊是啊,任谁都会疯掉!”略顿一下,“师姐,师弟还有一问,若是另有一人与师姐做伴呢?” 玉蝉儿扑哧又是一笑:“嗯,这还差不多,不过,蝉儿要看这个人是谁喽!” 张仪两眼放光,两张嘴皮子一咧,“呵呵呵呵”傻笑不住,那模样真如得了个天大的宝贝。望着他的兴奋样儿,玉蝉儿心中纳闷,正欲问他傻笑什么,听到童子在叫,抬头望去,见童子正在远处招手,也就顾不上此事,急走过去。 张仪跟去,打眼一看,乖乖,童子的面前竟是一大片的何首乌,若是全挖出来,少说也有几十斤重! 揣知玉蝉儿并不拒绝尘缘,张仪的心情就如春暖花开时节放飞的风筝,笑意写在脸上,即使逾百斤重的篓子压在背上,走路也似脚不沾地。 这日晚间,张仪虽然疲累,心情却很愉悦,又在榻上辗转反侧,熬至夜半,索性走出房门,并膝坐于月光下面的草坪上。 张仪没有再望月亮,而是微闭双目,细细回味,思绪从洛阳周室开始,一直游至鬼谷里的几年,最后才进入关键场面,耳边再次响起玉蝉儿的声音:“我呀,真得好好想想。天下只有蝉儿一人,这??天哪,我??我会疯掉的!??嗯,这还差不多,不过,蝉儿要看这个人是谁喽!” 张仪打个怔,思忖道:“对,除我之外,这个人会是谁呢?是先生吗?若是先生,说明玉蝉儿仍无尘心,与前意不符,因为修道之人,心中唯有天地道心,断不会说出自己会因孤独而‘疯掉’。不是先生,又会是谁呢?庞涓、孙膑?不对。苏兄?绝无可能。周天子?不会是他。难道是姬雪?” 张仪眼前现出姬雪的面容,思索有顷,摇头忖道:“不会的!男人若有凡心,断不会与另一个男人生活一辈子。女人也是一样。尽管是姐妹,若是终生厮守,也是无趣。除去这些人,还会有谁呢?” 张仪陷入苦思。 又过一时,张仪心头一凛:“大师兄!” 童子浮现在张仪面前。前些年,童子是个孩子,今日却不同了,童子已跟他差不多高矮,连声音也变了。修道使童子过早成熟,智慧更使他卓尔不群。再往细处想,鬼谷数年里,真正与玉蝉儿形影不离的,是童子,不是他张仪。 是的,他们二人志同道合,真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譬如说今日挖药材?? 张仪不敢再想下去。 “是的,”张仪抱头自语,“在这世上,除我张仪之外,真正关怀师姐,也值得她去厮守的还有一人,就是大师兄。” 想到自己的情敌竟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张仪不禁苦笑,摇头叹道:“唉,天下滑稽之事,莫过于此了!” 第049章|?因情困苏张出山?解宋围孙庞战楚 翌日午后,四子草舍前面,张仪闷坐于草地上,苏秦坐在离他不远的石几边看书,远远望见鬼谷子、玉蝉儿并肩走来,紧忙招呼张仪,拱手揖礼。鬼谷子、玉蝉儿走过来,在张仪旁边的草地上坐下。 苏秦、张仪见了,依序坐下。 张仪偷眼望向玉蝉儿,恰好撞见她的目光,脸上一红,一颗心噗噗狂跳不止,转过头去。 鬼谷子望向张仪:“张仪,适才见你心神恍惚,可有所思?” 张仪脸上燥热,急道:“弟子在回味先生所传的揣、摩之术。” 鬼谷子笑道:“哦,可有感悟?” “揣即审时度势,摩即窥人心事。” “呵呵呵,”鬼谷子点头笑道,“这么解释,倒也简明扼要。悟至此处,已属难得。常言说,知己易,知彼难。揣、摩之术,旨在知彼。你二人若能灵活运用,对手的形势、心事就会了然于胸。孙武子曾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苏秦问道:“请问先生,如果知己知彼,就一定百战不殆吗?” 鬼谷子摇头。 “既然如此,”张仪问道,“孙武子之言岂不有误?” “孙武子此言,旨在强调知情。如果知情,如果做到知己知彼,你就可能取胜。否则,你只能是一败涂地。” 苏秦又问:“如果知己知彼,捭阖之中可有取胜之术?” “有两术或可助你取胜,一是权,一是谋。” 张仪急问:“何为权、谋?” “权即权衡,谋即筹算。权衡是依揣、摩所得,权衡利弊、得失,决出是否出言,是否出手。至于如何出言,如何出手,则需筹算,就是谋。” “先生是说,权即何时言,谋即如何言。” “正是。” 张仪心里一动:“请问先生,如果揣摩已成,得失已权,如何出言,可有依循?” 鬼谷子呵呵一笑:“当然,捭阖道术,皆有循依。如果揣摩已成,利弊已权,则可决定如何出言。一般说来,当因人而言。与智者言,依博;与拙者言,依辨;与辨者言,依要;与贵者言,依势;与富者言,依高;与贫者言,依利;与贱者言,依谦;与勇者言,依敢??” 张仪恍然大悟道:“先生是说,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正是。” “那??如果不是出言,而是谋事呢?” “也有所循依。一般而言,谋阴不谋阳,谋私不谋公,谋奇不谋正。” 苏秦垂头,喃喃重复:“谋阴不谋阳,谋私不谋公,谋奇不谋正??” 鬼谷子见他眉头皱起,进一步解释:“换言之,善谋者,在阴,在私,在奇。谋事,必阴;谋君,必奇;谋臣,必私。” 先生和玉蝉儿走后,张仪反复咬嚼鬼谷子最后一句话,“谋事,必阴;谋君,必奇;谋臣,必私”,越琢磨越有意趣,恍然大悟道:“师姐如君,谋师姐,必奇。师姐心中是否有我,尚属未知,待我想个奇策,得个实证。若是师姐心中有我,再和盘托出心事不迟。” 张仪闷头苦思一时,一拍大腿:“有了,先生说的是,‘与智者言,依博;与拙者言,依辨;与辨者言,依要;与贵者言,依势??’,师姐面上冷酷,内中却有慈爱,当为慈者,与师姐言,依悲为上。待我作残自己,演出一场苦戏,或能试出她的真心。” 东山谷里有一棵合抱粗的柿树,眼下正值柿子成熟时节,树上挂满红红的果实。黄昏时分,张仪告诉苏秦,说是东山摘果去了。 眼见天色昏黑,仍然未见张仪回来,苏秦大急,因为秋天正是山猫、狍子、野猪等大型走兽猖獗之时,谷中诸人往往在天刚落黑就回谷中,轻易不走夜路。 苏秦寻至草堂,又在谷中喊叫几声,断定张仪出意外了,急急叫上童子、玉蝉儿一路寻去,果见张仪躺在那棵柿子树下,两手紧紧抓着一根断枝,已是“昏厥”。 苏秦大惊,伸手探过鼻息,见呼吸仍在,略略放下心来,低头轻喊几声,张仪仍无反应。苏秦上前,正欲背起张仪,玉蝉儿急道:“苏公子,慢!” 玉蝉儿弯下身去,拿起张仪的一只胳膊活动一下,把脉有顷,复将他的肢体逐一查验,看到并无外伤,脉搏也无大碍,这才与童子协力将他搀起,轻轻放到苏秦背上。 快到谷中时,张仪总算哼哼唧唧,呻吟出声。苏秦加快脚步,回到草舍,将他放到榻上。玉蝉儿再度检查时,张仪大呼小叫,这儿疼,那儿麻,全身上下竟是没有一处舒坦的。玉蝉儿初修医道,自也识不出真假,左按右扭,折腾约有半个时辰,认定张仪摔得不轻。因见并无明显外伤,推断他可能伤及内脏了。 玉蝉儿自修医以来,虽是读书不少,也治过几桩小病,似此“严重”摔伤还是第一次,因而甚是上心,当日夜间坚持不回洞中,定要陪在张仪身边观察病情。 翌日晨起,玉蝉儿发现张仪的左脚踝有点儿肿胀,伸手一摸,张仪再次惊乍。玉蝉儿找到病灶,忙活半日,调好草药为他敷上,又配几味草药,亲自煎熬,又亲口尝过,才端给他喝。 看到玉蝉儿如此上心,张仪哪里把持得住,内中一酸,泪水夺眶而出,“嗒嗒嗒”地滴进药碗里。玉蝉儿掏出丝绢,为他擦过,小声说道:“张公子,莫要伤悲,蝉儿看过了,只是左脚踝扭伤,并无大碍!这碗药是蝉儿配的,和血顺气,可调内中阴阳,专利跌打损伤,若是喝下,兴许就好了。” 张仪泣不成声,更咽点头,端起药碗,咕嘟几声,和泪喝了。 玉蝉儿见无大碍,别过张仪,回洞休息。张仪躺在榻上,又流一会儿泪,叹道:“唉,这番苦头,看来没有白吃。只是??蝉儿这样子待我,我这里疑神疑鬼不说,这又装腔作势,弄得就跟真的一样,愧对她也。” 张仪闷头自责一番,心里略略好受一些,七想八想一阵,歪在枕上甜甜睡去。 在玉蝉儿的精心调养下,张仪的“伤势”痊愈得很快。几日之后,肿胀消除,张仪也能“勉强”下榻,“跛脚”走动几步。玉蝉儿看到,开心得如同孩子,出去寻来一根木棒,定要苏秦削成一根拄杖。张仪看在眼里,多出一份感动,坚定了先前的推断。 因张仪之伤尚未全好,宿胥口大集之日,苏秦就与童子一道下山,购置日用物事。次日黄昏,二人返回谷中,张仪自是急不可待地打探山下状况。苏秦将听到的各种传闻略述一遍,多与孙膑、庞涓二人有关,说他们在魏如何了得,说孙膑如何被魏王聘为监军,如何促使魏国耕战兼顾,魏人又如何减赋免税,魏国如何因之大治等,听得张仪心猿意马,两眼圆睁,雄心勃起。 苏秦肩背许多物品,又走了大半日山路,甚是疲累,讲个大略,便拱手告辞。苏秦刚出房门,张仪之心就似被人猛揪一下,陡然一颤。 张仪从榻上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几日来,他的身心全都系在玉蝉儿身上,竟将此生的宏图大略,对秦人的深仇大恨忘了个干净。苏秦一席话,将他这份心思重又唤回。是啊,如果选择玉蝉儿,此生只能待在山上,跟随先生终老于林,因为玉蝉儿不是那种贪恋尘世的人,断不可能跟他下山,伴他与世俗之人拼杀。这?? 一边是玉蝉儿,一边是壮志宏愿,张仪哪一个也割舍不下,一宿未曾合眼。天将亮时,张仪决定舍弃玉蝉儿,下山搏杀,但在太阳出山、玉蝉儿又来探视他时,这一决心顷刻如烟消散。 这些天来,鬼谷子一直在闭关深修。 傍晚时分,鬼谷子出关,玉蝉儿向他讲述了张仪摔伤一事,也约略述及自己的诊治经过。鬼谷子赞她几句,与她前往探视。 见先生到来,张仪知道隐瞒不住,眼珠儿连转几转,只将扭伤的脚踝示给先生。 鬼谷子扫他一眼:“走几步看。” 张仪装模作样地拿过拄杖,一拐一拐地连走几步。 鬼谷子呵呵笑道:“不是早好了吗?” 看到仍有点跛,玉蝉儿应道:“先生,张公子的脚伤没有全好呢!” 鬼谷子微微一笑,对张仪道:“张仪,扔掉拄杖,跳上两跳,再走走看。” 张仪只好扔掉拄杖,连跳两跳,又走几步,果是不跛了。 张仪笑道:“先生神了,只这两跳,竟就不跛了。” 鬼谷子笑道:“脚本未跛,是你的心跛了。” 张仪知先生窥破自己心事,面色一红,正不知说句什么解脱尴尬,玉蝉儿恍然大悟道:“先生,蝉儿明白了。心为神之主,神为身之主,张公子心先跛,神再跛,然后方是肢体之跛!” “呵呵呵,”鬼谷子笑起来,“蝉儿,习医道悟至此处,已是难得了。” “对对对,”张仪急道,“师姐所悟极是。弟子这几日来,整个就是魂不守舍。” 鬼谷子呵呵笑出几声:“张仪,你的心神现在可否回来?” 张仪摇摇头,忽又灵机一动,拱手道:“弟子正有一惑求教先生。” “说吧。” “是这样,”张仪的眼睛连眨几眨,“古有一人,志在四方。他日行至一地,见一奇女子,甚爱之,真心与她相守终身。此女却是恋家,虽然爱他,却不愿随他四处奔走。一面是畅游四方,尽其心志,一面是厮守恋人,两情相悦,此人两相权衡,哪一面也难取舍。请问先生,可有妙解?” “嗯,”鬼谷子沉思有顷,捋须道,“此人的困惑涉及决断,亦为捭阖之术。” 听先生再次讲到捭阖之术,张仪两眼大睁:“决断亦是捭阖之术?” “是的,”鬼谷子点头,“捭阖诸术中,揣、摩、权、谋仅是手段,决断才是目的。天下最难之事,莫过于决断。换言之,需做决断之事,必是疑难。” “唉,”张仪叹道,“确实如此,弟子为之辗转反侧,夜不成寐,深受其苦!” 鬼谷子笑道:“看来你是遇到难决之事了。不过,再难之事,终需决断。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张仪急问:“弟子该当如何决断呢?” “这就须知何谓决断了。”鬼谷子缓缓说道,“所谓决断,就是选择。天下诸事,皆因选择,亦皆由选择。人生之妙,正在于此。万事万物,涉及决断的只有两种,一是易决之事,一是不易决之事。” 苏秦问道:“何为易决之事?” “易决之事就是当下可断之事,天下诸事,大多属此。” “易决之事可有因循?” “易决之事可分五种:一是值得做之事;二是崇高、美好之事;三是不费力即可成功之事;四是虽费力却不得不为之事;五是趋吉避凶之事。” “不易决之事呢?”张仪关心的是这个,急不可待地问。 “不易决之事也有因循。俗语曰:‘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孟子有云,‘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说的皆是这个。” 张仪再问:“先生,若是再三权衡,仍旧无法决断,又该如何?” 鬼谷子笑道:“古人的做法是,求签问卦,听从天命。” “先生之见呢?” “天命不可违也。”鬼谷子边说边缓缓起身,“捭阖诸术,术术通道,无道即无术。诸术之间,互相关联,由一而生十,由十而达一,万不可孤立使用,否则,就会墨守成规,丧失变化之本。” 两人叩拜于地:“弟子谨记先生教诲。” “古人的做法是,求签问卦,听从天命??”张仪反复嚼味鬼谷子的话,越嚼味越觉有理。 “是陪伴师姐,还是山外驱驰,既然难以决断,何不效法古人,听从天命?”张仪想定,随即关上房门,寻到一根竹简,在正面画了一只蝉儿,反面画了一张大口,口中吐出一条长舌。 张仪画好,跪于地上,朝天地四方各拜三拜,而后起身,将竹签握在手中,默祷一番,闭上眼睛,猛力抛向空中。 张仪听到嘭地一响,知它撞上房顶了。 张仪又候一时,却不见竹签落地,抬头一看,见那竹签不偏不倚,刚好插进屋顶的缝隙里。张仪轻叹一声,拿棍子拨弄下来,又是一番跪拜祷告,再次抛向空中。有了上次的教训,张仪的力道小了许多,那竹签在空中翻几个滚,掉落下来。 张仪不敢看它,闭眼又是一番祷告,方才睁眼。 竹签赫然落在面前,朝上的是正面,赫然入目的是那只蝉儿。 张仪长吸一口气,将竹签双手捧起,小心翼翼地放在心窝上暖有片刻,再次跪拜天地四方,再次默祷,再次抛向空中。 竹签再落,朝上的依然是蝉儿。 “天命不可违也??”想到鬼谷子的话,张仪长叹一声,捡起竹签,默默地又跪一时,眼中泪出。 张仪跪在房中,越想越笃定,心境也豁然开阔起来。既然上天为他育出一个玉蝉儿,他就不能逆天而行。想到玉蝉儿的种种好处,想到自己何德何能,竟能与这样的奇女子长相厮守,张仪禁不住喟然长叹,跪地誓曰:“苍天在上,张仪誓愿遵从你的意志,在此谷中与师姐玉蝉儿朝朝暮暮,长相厮守,让那山外热闹、国仇家恨均做过眼烟云!” 誓毕,张仪一身轻松,站起身来,打开房门,径到苏秦房前,敲了敲,不及应声就推门进去。苏秦正躺榻上,见是张仪,起身招呼道:“贤弟,请坐。” 张仪却不睬他,顾自站有一时,方在地上正襟坐定,郑重说道:“苏兄,仪方才断出一件大事,第一个告诉苏兄。” 观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苏秦知他不是在开玩笑,遂正襟坐起,敛神问道:“贤弟请讲。” 张仪遂将自己与玉蝉儿之事,尤其是这些日来所受的熬煎及方才的决断和盘托出,末了说道:“苏兄,非在下不愿出山与兄共谋大业,实乃天命不可违也。是上天为仪育出蝉儿,是上天让仪离开河西,是上天让仪前往周室,是上天让仪遇到公主,是上天安排公主变成蝉儿,是上天让仪来到鬼谷??是的,一切皆是上天安排,天命不可违也。” 苏秦的表情由惊诧到沉思,而后抱拳贺道:“贤弟既已做出决断,在下别无话语,在此贺喜了!” 张仪亦抱拳道:“仪谢苏兄美意!” 苏秦迟疑一下,抬头问道:“贤弟此意,师姐可知?” 张仪摇头道:“在下也是刚刚断出,尚未告诉师姐。再说,师姐这人,在下的这番心思,真还无法出口。在下此来,一是告知苏兄,二也是请苏兄拿个主意。” “贤弟本是风流才子,”苏秦扑哧笑道,“这种事情,却让在下出主意,岂不是有意让在下出丑吗?” 张仪亦笑一声:“就凭苏兄对雪公主的手段,在下真还佩服得紧呢。苏兄莫要谦逊,这个主意,非苏兄拿出不可!” 想到姬雪,苏秦黯然神伤,低头思想一阵,缓缓说道:“贤弟真爱师姐,是该表白出来。先生年迈,终将仙去。师姐本是金贵之躯,有贤弟作陪,此生也不至于埋没在这山野之中。再说,依贤弟资质,与师姐本也是相配的,在下??”略顿一顿,抱拳又揖,“在下再次贺喜!” 张仪急道:“在下谢了!究竟有何主意,还请苏兄快说!” 苏秦略想一时,在张仪的耳边如此这般。 张仪频频点头,连道:“妙哉!妙哉!” 翌日午后,玉蝉儿正在溪边漂洗衣物,张仪走过来,蹲在一边,二目含情,痴痴地凝视她,盯得玉蝉儿极不自在。 玉蝉儿微微一笑,招呼他道:“张公子,看这样子,伤势全好了!” “好了,好了!”张仪回过神来,连连抱拳,“此番亏得师姐。若不是师姐,在下这条小命,真就没了!” 玉蝉儿笑道:“开始见你摔得挺重,后来发现,其实你哪儿也没伤到,不过是扭了脚脖。” “师姐是说,”张仪震惊,“在下是??装出来的?” 玉蝉儿又笑一声:“装与未装,还不是你自己知道?” 张仪略略一想,抬头问道:“师姐是何时看出来的?” “第二天早上,”玉蝉儿笑道,“就是熬药让你喝的那日。” 张仪傻在那儿,怔有许久,方才问道:“那??师姐既知在下是装出来的,为何没有说破,反而煞有介事地为在下诊病?” 玉蝉儿扑哧笑道:“张公子装病,必是想为蝉儿提供机会,好让蝉儿习悟医道,蝉儿谢还谢不过来呢,为何要去说破?” 见蝉儿想到这层意思,张仪悬着的心略略放下,顺口说道:“不瞒师姐,就凭那棵柿树,在下岂能摔下?在下这么做,一半是寻个乐子,一半也想??试试师姐的医术。不想师姐果是医术高超,连在下是装的,也能看得出来。”说完傻笑一下,依旧痴痴地凝视她。 见他目光怪异,玉蝉儿又笑一下:“张公子,蝉儿好看吗?” “好看,好看,简直就跟仙女似的!” “谢张公子夸奖!”玉蝉儿笑一下,赶客道,“张公子,要是没有别的事儿,蝉儿还要洗衣服呢。” “师姐,在下??”张仪欲言又止。 “张公子,”玉蝉儿抬头望向他,“有话直说,莫要烂在肚里。” “师姐,”张仪横下心来,“是??是这样,在下方才想起一个故事,觉得好笑,不知师姐愿意听否?” “好呀,”玉蝉儿嫣然一笑,“蝉儿许久没有听过故事了。” “师姐听说过师旷吗?” “略有所闻。” “师旷隐居于白云山中,音乐已臻化境。他收弟子四人,三人是师兄,一人是师妹。师妹一点就通,甚是灵透,师旷唤她灵儿,最是宠她。三位师兄无不喜爱灵儿,但真正爱她的却是中间一个,名唤弓长。弓长为人爽直,从心底里挚爱灵儿,曾对天起誓,此生非她不娶。”张仪故意打住,目光望向玉蝉儿。 玉蝉儿两只大眼眨也不眨地凝视他,从表情上看,听得入心。 张仪接着讲:“时光如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弓长的爱情有增无减,却始终未敢向灵儿表明心迹。” “哦?”玉蝉儿惊讶,“为什么呢?” “因为,”张仪缓缓说道,“灵儿之心不在男女之爱,只在音乐和孝道。灵儿多次在几位师兄面前表白,她要献身于音乐,追随师旷终老于野。”瞥一眼玉蝉儿,见她仍用大眼凝视他,咳嗽一声,“一晃又是数年,三位师兄行将辞师。弓长之心极是痛苦,夜夜徘徊于山道上,望着灵儿的窗子发呆。离别一天天临近,弓长的煎熬也一天天加深,他的心几乎崩溃。有一日,他终下决心,向灵儿表白。” “哦?”玉蝉儿瞪大眼睛,“弓长是如何表白的?” “就像这样,”张仪略顿一下,一口咬破自己手指,望着滴出的血道,“他咬破手指,给灵儿写下一封血书,书曰:‘天苍苍兮,野茫茫兮,若无日月,天地失其光矣!风清清兮,夜冥冥兮,若无灵儿,弓长失其明矣!’” 玉蝉儿忖思有顷,赞道:“嗯,弓长写得好。可??爱在两情相悦,弓长这么挚爱灵儿,灵儿是否也爱弓长呢?” 张仪脱口而出:“当然爱呀。” “哦?”玉蝉儿颇为诧异,“灵儿之心,张公子如何知道?” “在此世上,唯弓长与她息息相通,值得她爱。” 玉蝉儿微微一笑:“如何相通?” “这??”张仪略略一想,“灵儿灵透,弓长也灵透;灵儿有慧心,弓长也有慧心;灵儿将自己献予音乐,弓长也决心将自己献予音乐;灵儿愿随先生终老于林,弓长也愿随先生终老于林??” 玉蝉儿打断他:“灵儿是如何回答他的?” “在下不知。”张仪摇头,充满期待地盯住玉蝉儿,“师姐,假设你是灵儿,如何作答呢?” 玉蝉儿扑哧一笑:“张公子,我是蝉儿,是玉蝉儿,不是你说的那个灵儿。” 张仪心里一颤,仍旧坚持:“是这样,咱们??师弟之意是,假设师姐就是那个灵儿。” “张公子真逗。”玉蝉儿又是一笑,“好吧,假设蝉儿是灵儿,灵儿就会这样回书弓长:‘天苍苍兮,野茫茫兮,星辰普照,天地和其光矣!风清清兮,夜冥冥兮,慧心大爱,弓长何失明矣!’” 张仪怔道:“师姐,你??这么说,并不喜欢弓长?” “喜欢。”玉蝉儿顺口说道,“可喜欢并不是爱。张公子,你想,莫说灵儿心存音乐,即使不存,如此灵透的她,怎能爱上一个双目失明的人呢?”略顿一顿,“还有,弓长爱灵儿,却是不知灵儿。灵儿喜欢什么,灵儿欲求什么,灵儿关注什么,灵儿悲伤什么,弓长一无所知,因为弓长从未读懂灵儿之心。灵儿怎能爱上一个不知其心的人呢?” 张仪傻了,好半天,目瞪口呆。 “张公子,”玉蝉儿又道,“换过来说,如果你是弓长,灵儿喜欢你、爱你,可喜欢的只是你的外在,爱的只是你的表象,从不知道你的真心,不知你为何而喜,为何而悲,你会爱上她吗?” 张仪总算缓过神来,不无尴尬:“师姐,这??” “好了,”玉蝉儿嫣然一笑,“张公子,蝉儿的衣服洗好了,这要回去晾晒呢,哪有闲心为一个毫不相干的古人劳心费神?”说完捞起水中衣物,放进木桶里,提起木桶,朝他又是一笑,款款离去。 张仪的表白真还触动了玉蝉儿的心事。 在草坪上晾衣物时,她的动作越来越慢,索性将手搭在绳上,停下来。怔有一时,玉蝉儿才又缓缓动作起来,将衣物搭好,提上空桶,若有所失地回到草堂。 草堂里只她一人。 玉蝉儿怔怔地坐着,茫然地望着窗外。已是深秋,落叶较前几日更多了,无论有风无风,长在树上的叶子都在往下落。 是的,叶子到了该落的时候。 玉蝉儿望着窗外大大小小、纷纷扬扬、飘飘荡荡的片片叶子,心事更重了。不知过有多久,玉蝉儿轻叹一声,喃喃吟道: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 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 惠而好我,携手同归。 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莫赤匪狐,莫黑匪乌。 ?? 玉蝉儿正自吟咏,觉得身后有动静,扭身一看,见鬼谷子不知何时已从洞中走出,笑吟吟地站在身后,赶忙止住,脸色绯红,不无尴尬地低头说道:“先生!” 鬼谷子在她面前坐下,慈爱地望着她,接吟:“??惠而好我,携手同车。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忖知鬼谷子已经看破自己心事,玉蝉儿将头垂得更低。 “蝉儿,你这心事,可否说予老朽?” 玉蝉儿将头又埋一时,陡然抬起,面色也恢复正常,轻声应道:“先生,其实也没什么,方才是蝉儿胡思乱想,现在好了。” “哦,”鬼谷子依旧笑吟吟的,“能否说说,你都胡思乱想了些什么?” “是些世俗妄念,蝉儿把控得住。” 鬼谷子笑道:“这个世上,只有两种人心无妄念,一是死人,二是神人。你二者都不是,有此妄念,为何要把控它呢?” “这??”玉蝉儿嗫嚅,“蝉儿既来谷中随先生修道,就不该??” “不该如何?” “不该再生情心。” 鬼谷子笑了:“既然生了,那就说说它吧。” “是这样,”玉蝉儿略顿一下,缓缓说道,“蝉儿本已断绝俗念,一心向道。可??这些日来,这颗情心竟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萌动。蝉儿抗拒它,压抑它,平息它,可??它游来移去,总也不走,稍有触及,就又鲜活起来。先生,难道蝉儿??”说到这儿,不无忧心地望向鬼谷子,“真的完了?” “哈哈哈哈??”鬼谷子大笑起来。 玉蝉儿窘道:“先生为何发笑?” “在笑我的蝉儿。” 玉蝉儿急了,嗔怪道:“蝉儿心中苦恼,先生却??” “蝉儿,”鬼谷子敛住笑,缓缓说道,“你是误解道了。来,老朽这就说予你听。” 玉蝉儿挪过几步,偎依过来,仰脸望着鬼谷子:“先生?” 鬼谷子抚摸她的秀发:“孩子,情心与道心,其实并不冲撞。道既存在于万物之中,自也存在于世俗之情中。” 玉蝉儿眼睛大睁,灵光闪动。 鬼谷子知她已有所悟,继续说道:“天地有阴阳,禽兽有雌雄,世人有女男。阳阴相合,雄雌相匹,男女相配,此乃道之常理。情心即道心,道心亦即情心。” 玉蝉儿恍然大悟:“先生是说,生情与修道,二者并无相碍。” “非但无相碍,反倒是相辅相成。追溯上去,阴阳之道,始悟于黄帝。黄帝是见道之人,一日偶遇素女,二人身心合一,不舍不离,终悟阴阳交合之理。” 听到“交合”二字,玉蝉儿脸色绯红,埋下头去。 鬼谷子接道:“不悟情心,难通道理。不识男女之事,何知阴阳之化?蝉儿若有情心,只管放任它去。缘到情到,缘止情止;情到心到,情止心止。” 玉蝉儿疑虑顿消,惊喜交集,倒身叩道:“蝉儿谢先生点化。” 鬼谷子起身,缓缓走出草堂,自到谷中漫步去了。 见先生走远,玉蝉儿在堂中又怔一时,取过琴来,面窗摆开,信手弹去。 琴声轻快流畅,忽如溪中鸳鸯戏水,忽如梁上飞燕呢喃。正在不远处采集蘑菇的苏秦、童子听到,止住脚步。 苏秦从琴声中听出了爱的乐章,细加揣摩,认定是张仪的好事成了,甚是为他高兴。又听一时,苏秦感到惶惑,因琴中所诉,并不是那种获得爱情后的喜不自禁,而是仍在寻求或探询。然而,她在寻求什么,探询什么,他却听不出来。 苏秦看向童子,目光征询:“师兄,听出师姐在弹什么吗?” 童子转过头来,奇怪地盯他一眼:“你这人真是木头,蝉儿姐在对你说话,你却不知?” “对我说话?”苏秦大吃一惊,怔有半晌,方才问道,“敢问师兄,蝉儿姐在说什么?” 童子顺口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 “师兄你??”苏秦脸上一热,拦住他话头,略顿一顿,“师兄必是听错了。师姐一心向道,如何会生此等俗心。再说,纵使师姐心中有人,也不能是我苏秦。” 童子白他一眼:“师兄只是听琴,师弟想到哪儿去了?” 遭童子抢白,苏秦竟是无言以对,半晌,不无尴尬地垂下头去。 童子缓缓起身,朝苏秦笑笑:“师弟,走吧,不要只想心事,误了前面的菇子。” 向晚时分,苏秦神情恍惚地回到草舍,不见张仪。苏秦在房中又候一时,见他仍未回来,心里一揪,出门寻去。 苏秦寻至溪边,远远看到张仪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纹丝不动,就如一尊塑像。 苏秦知他为何坐在那儿,也就不再过去,默不作声地候于数十步外。 冷风嗖嗖吹来,张仪浑然不觉。 不知过有多久,张仪突然起身,长笑一声,吟道: 风萧萧兮过矣, 人悠悠兮逝矣; 试问情为何物, 长笑一声去矣。 苏秦听出张仪已经想通,当无大碍,转身先自走了。 回到房中,苏秦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一面是张仪,一面是玉蝉儿,二人都是他的至爱,又都因他陷入烦恼,真的是他万未料到之事。 苏秦翻身坐起,并膝坐于榻上,陷入苦思。 翌日晨起,苏秦早早起床,径至草堂。 童子手提水桶,正欲出门,见是他来,迎面而出。 苏秦揖道:“苏秦见过师兄。” 童子放下桶,回过一揖,笑道:“师弟是来寻蝉儿姐的吧?” 苏秦点头:“师兄说对了。师姐在否?” 童子朝门内叫道:“蝉儿姐,苏师弟寻你!”说完提起水桶,哼着小调下溪去了。 苏秦走至门口,略顿一顿,举手敲门。 里面传出玉蝉儿娇颤的声音:“请进。” 苏秦进门,见玉蝉儿端坐于席,两只凤眼脉脉含情,一脸娇羞地凝视他道:“苏公子,请坐。” 苏秦依旧站着:“师姐,在下有一事,此来麻烦师姐。” 玉蝉儿略怔一下,扑哧笑道:“坐下说吧,看把你急的。” 苏秦只好坐下:“苏秦谢师姐赐坐。” 玉蝉儿又是一笑:“看这样子,苏公子似有大事,蝉儿洗耳以闻了。” “回师姐的话,”苏秦牙关一咬,“庞兄、孙兄下山,威震天下,功名显赫,苏秦早已心动,此番也??也欲下山。倘若上苍垂幸,苏秦或能出人头地,不负谷中数年苦修。” 玉蝉儿脸色大变,怔有半晌,竟是未能反应过来。 苏秦顾自说道:“在下此来,是想麻烦师姐转禀先生,不肖弟子苏秦求见!” “这??”玉蝉儿终于回过神来,“苏公子是来辞别的?” “正是。苏秦欲辞别先生,辞别师姐。” 玉蝉儿嗫嚅道:“苏??苏公子,你??真的要下山去?” 苏秦郑重点头。 玉蝉儿沉思有顷,抬头望着苏秦:“好的,只是先生尚未出定,苏公子还要再候一时。” “在下恭候。” 二人又坐一时,玉蝉儿看他一眼,缓缓说道:“苏公子,你就要下山去了,难道不想对蝉儿说句什么吗?” 苏秦改坐为跪,朗声说道:“师姐在上,请受苏秦三拜!”说着,连拜三拜。 玉蝉儿心头一凛:“苏公子行此大礼,叫蝉儿如何敢当?” “若无师姐,就无苏秦今日,跪在这儿的只能是洛阳轩里那个结巴的苏秦,亦将是为功名利禄苟活的那个世俗的苏秦。师姐纯净、善良的真心,将如皓月的光华,永远普照苏秦残缺的灵魂。” 玉蝉儿泪水盈眶:“苏公子溢美之词,蝉儿经受不起。苏公子,今日一别,此生还能相见吗?” 苏秦埋头叩地:“无论走到天涯海角,苏秦都会惦念师姐,惦念师兄,感念先生的再造之恩!” 玉蝉儿迟疑有顷,断然取下挂在脖颈上的玉蝉,放在唇边,轻吻一下,颤声说道:“苏公子??” “师姐有何吩咐?” “自蝉儿来到世间,此物不曾与蝉儿有过一日分离。二十年了,蝉儿已经是它,它也化了蝉儿。苏公子今将远行,蝉儿别无他物,唯以此物相赠,还望苏公子早晚不弃!” 苏秦全身都在颤动,呆有半晌,方才叩道:“师姐厚意,苏秦心领了。师姐高洁之心,苏秦永远仰慕。师姐心爱之物,苏秦却不敢收。” 玉蝉儿的泪水夺眶而出,颤声:“苏公子?” 苏秦亦是更咽:“师姐,容苏秦解释一言。非苏秦不爱此物,实乃山外颠簸,世俗浑噩,苏秦身入凡尘,便如投身泥污,若将师姐贞洁之物带在身上,岂不污了?师姐之心,苏秦领下;师姐厚情,苏秦铭刻于心。师姐珍爱之物,还请师姐随身携带,待苏秦——” “苏公子,不必说了!”玉蝉儿打断他,“蝉儿这就禀报先生!”说着缓缓起身,将玉蝉重新戴上,款款入洞。 门外,前来向先生辞行的张仪将二人的对话听个清清楚楚,如梦初醒,无力地倚在门框上,泪如泉涌。 洞中,鬼谷子端坐于席,苏秦、张仪双双叩拜,各自泪出。 鬼谷子睁开眼睛,扫二人一眼,缓缓说道:“你二人都要出山?” 苏秦、张仪皆不作声,只是叩首于地,更咽出声。 鬼谷子又扫二人一眼:“上才求道,中才求仙,下才求仕。依你二人资质,若是潜心苦修,或可成就仙道,是否下山,可想清楚了?” 张仪叩首:“弟子愚钝,难成仙道,乞请先生成全!” 鬼谷子转向苏秦:“苏秦,你呢?” 苏秦亦叩:“弟子愿与师弟一同下山,同甘共苦!” “唉,”鬼谷子轻叹一声,“既然你们已经做出决断,老朽就不强求了。我观庞涓、孙膑,势难相容,诚望你二人能与他们有别,互帮互让,各成功业,勿伤同学之情。” 苏秦、张仪双双点头:“弟子记下了。” “既已记下了,请随我来!”说着,鬼谷子起身,缓缓出洞。 苏秦、张仪跟着先生走出洞穴,来到草堂。 草堂正厅,不知何时摆起一物,是一只棋案。苏、张颇觉诧异的是,棋案是金丝楠木做的,在秋日的光线下金光闪闪。棋案呈圆形,三足,像是一只鼎,刀工极其精致,圆形案面上刻着方形棋局,有纵横棋道各十九条。 棋案左右两侧各摆一个席位,鬼谷子在案前坐下,指着两个席位道:“坐吧。” 苏秦、张仪左右坐下,盯住棋盘。显然,这只棋盘与他们平日所弈的完全不同。他们平时弈的是方盘,纵横只有十一条。 盘上空无一子。 鬼谷子拿出两盒棋子,一盒黑子,一盒白子。 鬼谷子将黑子推给苏秦,白子推给张仪,正襟,敛神:“执棋。” 苏秦、张仪相视一眼,各执一枚棋子。 “苏秦,张仪,”鬼谷子指向面前的棋局,“天下犹如棋局,治天下犹如弈棋。棋局在此,棋子已在你二人手中,可以开局了!” 苏秦、张仪互望一眼,谁也没有动手。 “弈吧。你们谁先落子?”鬼谷子盯住二人。 苏秦、张仪再度相视,谁也不肯先落。 显而易见,在这样一个时辰,先生摆出这样一个棋案,不会是让他们对弈的。 苏秦拱手道:“弟子愚昧,此局该如何弈,请先生指点。” “棋如天下,治天下亦即弈天下。”鬼谷子看向棋局,“你二人皆是弈中高手,如何落子,如何定势,如何谋篇布局,如何攻防,如何收官,种种方术,为师就不讲了。为师想讲的是,何为棋,何为弈棋之道。” 果然,先生是有话要说。 二人四目圆睁。 “何为棋?棋为易,为时空之变数。相传,伏羲氏观物取象,制八卦,文王演之。卦中生卦,得六十四卦。鉴于卦象繁杂,卦理深奥,文王依据卦义,比照河图、洛书,参阅时空变化,制棋喻之,教人娱棋明易。”鬼谷子指向棋案,“这只棋案是多年前老朽综文王所述,法古人所传,据时空变数,特别设计的。” 此棋案竟是先生亲手所创,苏秦、张仪俱是惊讶。 “请看此局,”鬼谷子指向棋局,侃侃言道,“外圆内方,法乾坤也;三足承鼎,法神器也。万物之数,从一而起。棋局之路三百六十有一,一为棋局之主,据天元之位,运动四方。三百六十,象周天之数;分而为四,以法四隅;隅各九十路,象季之日数;外周七十二路,法周天之候。棋子三百六十,黑白相半,法阴阳。局方而静,棋圆而动,动静相适。由是观之,棋之道,法天象地,沟通天地人,堪为三者运数变化之本。” 日常棋局竟有这般玄妙,倒是苏秦、张仪未曾想过的。分离在即,先生临别赠言,更非寻常教诲可比,二人愈加虔敬,全神贯注听解。 “弈棋之道,与为师讲予你们的捭阖之道两相契合,你们可比照参悟。棋局纵横有道,喻治世不可逆道而行。棋局变幻莫测,自古迄今未有同局,喻时势瞬息万变,治世唯有随机应变,顺势利导,不可墨守成规。弈棋离不开棋子,你们各人掌握的一百八十枚棋子,置于盒中永远都是死棋,只有置于局中,才会生动,才会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若是一子落错,轻则失地损兵,重则全局皆输,是以任何落子,必谋定而后动。”言及此处,鬼谷子缓缓闭上眼去。 苏秦、张仪叩拜于地,齐声应道:“先生教诲,弟子记下了!” “记下就好!”鬼谷子再次睁眼,长叹一声,“唉,你二人这要走了,为师也就实言以告。五年前老朽收留你们四人为徒,虽为因缘聚合,却也有所期盼。” 苏秦、张仪异口同声:“弟子谨听先生训示!” “你二人听好,”鬼谷子逐个扫视二人,“世道纷乱,七雄并世,群龙舞爪,生灵涂炭,天下苍生渴望太平。太平是天地之道,亦是大势所趋,大道所向,老朽期盼你们四人能以天道为念,协力并肩,推动天下大势走向太平,莫要记挂恩怨得失,名利情仇。” 苏秦、张仪皆是一震,肩上如压千钧。 沉默许久,二人再拜,同声应道:“弟子记下了!” “记下就好!”鬼谷子微微点头,“你们可有什么要说?” 苏秦道:“弟子有惑,求请先生指点!” “说吧。” “如何可使天下走向太平?” “使天下相安。” “如何可使天下相安?” “天下相安之道,可经由二途。一是天下一统,二是诸侯相安。” 张仪插言道:“依先生之见,天下一统、诸侯相安二途,孰胜一筹?” 显然,张仪所问极是棘手。 鬼谷子思忖良久,应道:“天下一统、诸侯相安二途,各有胜处,为师难定优劣。不过,天下早已礼坏乐崩,人心不古,私欲横流,诸侯各怀私利,钩心斗角,让其彼此相安,回归秩序,实乃与虎谋皮,道遥且艰。天下已如垂死之人,唯有快刀利刃,行非常之术,方可走向太平。是以老朽认为,一统之途,或为可行。至于如何走向一统,乃是上苍赋予你二人的使命。” 苏秦、张仪异口同声,高声誓道:“弟子誓愿鞠躬尽瘁,不负先生所托!” “不是老朽所托,是上苍所托,是天下黎民所托。老朽要求你们,无论何时,无论何处,无论遭遇多少坎坷,都要以天下大局为重,不可意气用事!” 二人拜道:“弟子谨记先生教诲。” 鬼谷子从几案下取出两捆竹简,摆在二人面前:“出此鬼谷,老朽就爱莫能助了。这是两册竹简,你们一人一捆,若有困惑,可慢慢感悟。” 二人接过竹简,展开,竟是他们曾在洞中连读数日的《阴符本经》。不同的是,这两册简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鬼谷子的注解。二人细审这些注解,赫然其中的正是鬼谷子近日所授的捭阖道术。显然,这是鬼谷子近日来特为二人撰写的。一些地方,墨迹尚未干透,墨香隐约。 苏秦、张仪无不涕泣,伏地叩拜:“弟子叩谢先生厚赠!” “局为死,弈为活。书为死,用为活。如何学以致用,就凭你们感悟了。” “谢先生指点!” 鬼谷子闭合双眼,挥手:“去吧,老朽俗事已了,要入定了。” 苏秦、张仪又拜数拜,退出草堂。 苏秦、张仪各背包裹,朝他们居住了整整五年的草舍再望一眼,又朝草堂方向拜过三拜,起身沿河谷旁边的小道走向谷口。 苏秦走几步,回望一眼。 张仪以为他为玉蝉儿,心中难受,奚落他道:“苏兄,你好像割舍不下呀!” “是呀,”苏秦苦笑一声,“这就下山了,还没向师兄道声别呢,方才寻他,哪儿也不曾见。” 想到玉蝉儿爱上苏秦,童子或会吃醋,张仪话中有话:“别是师兄不想见??”略顿一下,“不想见我们,故意躲出去了。” 苏秦自是听出话音,知道张仪的“不想见”后想讲的是“你”,此时却也不好再说什么,苦笑一声,摇头叹道:“贤弟既如此说,我们就走吧!” 二人迈步走去,刚刚转过一个小弯,赫然看到童子站在前面,玉蝉儿端坐于地,面前摆着她的琴。 见二人走来,玉蝉儿面现微笑,没有起身,声音却是清朗:“二位公子出山,小女子别无所赠,抚曲一首,祝二位公子一路顺风,心想事成。” 话音落处,玉蝉儿轻舒长袖,两手抚琴,所弹之曲依然是《高山流水》,但那韵味较五年前进谷之时,已不知高出多少。更何况玉蝉儿心思万缕,又于此时此刻弹奏,更生一种莫名的感动。 童子听得伤感,转过脸去,以襟拭泪。苏秦、张仪环视群山,缓缓跪下,和着琴音,朝鬼谷四山各拜几拜,又朝童子、玉蝉儿拜叩。 童子缓缓走来,一手提一捆竹简,交给苏秦与张仪,笑道:“二位师弟下山,本师兄与师姐依先生所嘱,连夜抄出此书,赠你二人,一人一捆,途中无聊时或可添些趣味!” 听闻先生再度赠书,二人复跪下来,各自接过,朝山中又拜几拜,起身,又朝童子、玉蝉儿各揖一礼,收竹简于囊。 童子转身又要回到玉蝉儿那儿,张仪叫道:“师兄留步!” 童子止步。 张仪深揖一礼。 童子还礼:“张师弟有何吩咐?” “谷中数年,师弟甚是感念师兄。这要走了,师弟别无他物,榻下有件宝贝,就赠师兄了!” “童子谢过师弟!” 张仪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率先走去。苏秦朝玉蝉儿、童子各揖一礼,也扭头跟去。玉蝉儿和泪弹琴,乐音袅袅绕绕,直将他们送出谷外。 回到谷中,童子想起张仪所嘱,遂到张仪舍中,果从榻下摸到一物,是捆竹简,也没拆看,直接提往草堂,大声叫道:“蝉儿姐,宝贝来了!” 玉蝉儿问道:“什么宝贝?” “张师弟的宝贝,赠给我了,这还没看呢。”童子说着放下竹简,打开一看,却是庞涓所抄的《吴子兵法》。 “咦!”童子抓耳挠腮,兀自怔道,“此书不是烧掉了吗,为何张师弟这儿还有?” 玉蝉儿却是明白了,淡淡说道:“既是张师弟送你的,你就藏起来吧。” 童子踢它一脚:“先生既要烧它,童子藏之何用?”转念一想,复又捆扎起来,提在手中,“这些竹片不错,待雪天来时,可以拿它烤火。” 苏秦、张仪一路无话,直到走出云梦山,仍旧一前一后地闷头急行。渡河,过宿胥口,二人又走一时,眼前现出两条路,正南一条官道直通大梁,另一条小道偏向西南,沿河水直达洛阳。 “苏兄,”张仪止步,抱拳道,“我们该在此地分道扬镳了。眼前两条路,你走哪一条?” “贤弟,”苏秦怔了,“这??这才刚出宿胥口,你我还可再走一程。” “苏兄,”张仪再次抱拳,“天下没有不散的酒宴,你我终有一别,何在一程两程?” 看出张仪不愿同行,苏秦只得回揖一礼:“贤弟定要作别,在下只能依从。” “谢苏兄。”张仪拱手,“在下有一事好奇。” “贤弟请讲!” “师兄、师姐所抄之书,会是同一册呢,还是各有所赠?”张仪放下包袱,取出一捆竹简。 苏秦笑笑,亦从囊中取出一捆,展开。 两卷内容完全一致,连字迹也一般无二,均是童子抄写前半卷,玉蝉儿抄写后半卷。 赫然于首的皆是“商君书”三字。 张仪收起竹简,不无叹服道:“先生处事,张仪服了!” 苏秦复将竹简收囊,笑笑,拱手问道:“顺便问一句,贤弟可是前往楚地?” “咦?”张仪大是惊讶,“在下欲往何处,苏兄何以知道?” “‘风萧萧兮过矣??’当是楚地民谣,贤弟顺口吟之,可见谋楚甚久,苏秦据此知之。” 张仪嘿然笑道:“苏兄揣摩之功果是厉害。不瞒苏兄,在下谋楚的确有些日子了。楚国腹地广阔,物产丰饶,人民殷实,进可攻,退可守,当是作为之地。我观列国,能一统天下者,非秦即楚,张仪就赌楚国了。苏兄欲至何地?” 苏秦指着通向洛阳的小道:“贤弟看得远,在下叹服。在下欲回洛阳,就走这条小路了。” 张仪笑道:“苏兄不走大道,在下只好走了。”朝小道又望一时,拱手,“苏兄将出山之后的第一块棋子落于天元,真是妙手,在下叹服,就此贺了!” “哦!”苏秦一怔,“贤弟何来此说?” “苏兄欲行假道灭虢之计,岂不是妙?” “此话怎解?” 张仪侃侃说道:“周室虽衰,名义上仍是正宗王室,堪为天元。苏兄回到洛阳,必去游说周天子,举周室大旗匡正天下。周天子必不用兄,但会对兄褒扬有加。于是,苏兄匡扶周室,力挽狂澜之报国壮举,也将传扬天下。苏兄载誉至秦,身价可就不一样喽!” 张仪一气揭出苏秦的谋算,着实令他吃一大惊,不由得打个惊战,但旋即浮出一笑:“贤弟筹算,在下叹服。不过,在下此去,真还未曾这般想过。” 张仪紧追不放:“若是不为这个,苏兄因何还乡,可否讲予在下?” “不瞒贤弟,”苏秦侃侃应道,“在下此去,的确要去周室,不过,非为行计,只为朝拜。除此之外,在下也想回家看看。不知不觉之中,在下离家已近六年。当年与老父争执,在下负气出走,终是不孝。今日学业略成,也当回乡探望父母,聊尽孝道。” 苏秦解释之语,不想再次伤到了张仪。想到自己已是无父无母,无家可归,无国可回,周天子更是玉蝉儿的父王,张仪苦涩一笑:“如此说来,倒是在下想多了。”转头遥望河西方向,喟然长叹,“唉,有个家真好,探望周王更是该的。周王失去爱女,心疼至今,苏兄此去,正好抚慰于他。” 听到张仪语带讥讽,苏秦深感懊悔。然而,话既出口,说什么也都迟了。苏秦苦笑一声,顺口接道:“贤弟说得是,在下亦有此意。” “唉,”张仪又出一声长叹,“苏兄谋事深藏不露,实令在下叹服!在下精心设局五年,自以为万无一失,不想却在瞬息之间为苏兄所破。细细想来,你我之间这第一个回合,苏兄胜得实在精彩!” 看到张仪仍在为玉蝉儿之事耿耿于怀,苏秦又出一声苦笑,抱拳辞别:“贤弟,鬼谷之事,俱往矣。贤弟既想分道,在下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张仪亦抱拳道:“后会有期!” 是年腊月,楚威王听信上柱国昭阳之言,以宋公偃不敬天地为由,召集景氏、屈氏、昭氏、斗氏、黄氏、项氏、氏、成氏等王亲大族中诸元老、执珪及柱国大人廷议伐宋。令尹景舍提议反对,威王却一意孤行,当廷颁诏,封昭阳为主将,点南阳郡守景合为副将,将兵十万伐宋。 景合是景舍长子,自幼喜欢兵事,甚有勇力,多年来一直镇守楚国重地方城,是楚军中为数不多的骁将之一。此番回郢探望父尹,不想却被点为副将,爵晋柱国。景合人生得意,出征之日,满身披挂地前往令尹府拜别景舍。 景舍脸上却无一丝喜气。景合进来时,景舍坐于几前,面无血色,两只老眼凄然凝视跪在面前的景合,竟如死人一般。 景合怔道:“父尹,你??这是怎么了?” 景舍仍旧死盯着他看。 过有许久,景舍终于活转过来,颤抖两手从几案上端起一只酒爵:“合儿,来,这一爵算是为父与你诀别的!” “诀别?”景合似是未听明白,“父尹,你是说??” “合儿,”景舍缓缓说道,“为父预感,此番征宋凶多吉少。今日出征,你我父子,怕是??相见无日了!”说毕老泪纵横。 儿子出征,老父却说出这般不祥之语,景合怔了,惊愣半晌,颤声问道:“父尹何说此话?” 景舍谆谆叮嘱:“兴不义之师,无端伐宋,未战已自理屈。若是不出为父所料,宋必向魏求援,魏亦必使庞涓救宋。就黄池、朝歌二战观之,庞涓用兵,你与昭阳皆非对手!” “这??”景合辩道,“父尹别是高看庞涓了。黄池之战,庞涓胜在侥幸,朝歌之战,庞涓胜在突袭。依孩儿观之,庞涓亦非三头六臂之人,只要小心应对,想他??” 景舍心里一沉,长叹一声:“唉,合儿,为父只能将话说至此处,信与不信,由你自己决断。”略顿一下,摇头又叹一声,“老了,为父老了!” 远处响起昭阳点兵的鼓声。 景合稍作犹豫,叩道:“孩儿谢父尹提醒!父尹在上,请受不孝子一拜!” 景合连拜三拜,缓缓端起酒爵,一饮而下,起身退出。 景合走出厅门,正要远去,景舍的声音又传出来:“合儿!” 景合顿住步子,转身进来,望着景舍。 “为父再说一句,”景舍缓缓叮咛,“昭氏点你为副将,未必是好意,你须小心为上!” “合儿知了!”景合点头,对景舍又拜三拜,大步走出。 昭阳、景合从郢都点兵五万悄悄北上,沿淮水东下,再经寿春、下蔡北上,与应命而来的寿春、下蔡、项城等地驻军合兵十万,直插睢水。 景合与长子景翠,正引左军将士穿越边境,逼向宋之符离塞,忽然接到昭阳传令,要部队就地屯扎,景合入中军议事。 景合赶至中军,见昭阳正在吩咐随军使臣,安排他们将楚王的讨宋檄文分送中原列国。 景合暗暗佩服昭阳。讨宋檄文拖至此时发出,称得上是记阴招儿。这边列国刚一接到檄文,那边已是兵临城下,说不准已经拿下彭城了。 待众使臣走后,昭阳望着景合,开门见山道:“景将军,本将召你来,是要将军去做一件大事。” 景合心头一怔,口中却道:“末将听令!” “今夜人定时分,你引军三万,沿城父(地名)西插,秘密屯于陉山要塞。此地离陉山五百余里,昼伏夜行,三日后当至。” 听到去守陉山,景合心中暗喜。只要不与昭阳在一起,父亲的担忧就可避免。再说,宛城、方城、陉山一带,原本就是他的地盘,他去陉山,就如蛟龙归渊。 景合声音响亮:“末将得令!” 昭阳陡然问道:“将军可知此行使命?” 景合略一沉思,看向昭阳:“防备魏人袭我陉山、方城。” 昭阳连连摇头,敛神正色:“不是防备,是进击。本将早已盘算好了,此番伐宋,庞涓必将出兵援助。待庞涓兵出大梁,将军可长驱直入,直捣大梁。庞涓闻讯,必紧急回撤。将军一经探实,就撤离大梁,沿睢水东进,在襄陵、承匡一线布阵候他。本将亦从彭城撤回,你我合击庞涓于睢阳、襄陵一线,活擒庞涓!” 如此部署,的确是合击庞涓的绝妙策划。但对景合来说,无疑是场灭顶之灾,因为他的数万人马几乎全在魏境作战,假定真的能够堵住庞涓,那么,前有庞涓,后有前来救援的大梁魏军,前后夹击,风险几乎在他一人身上。想起景舍临别之言,景合心头一颤,但于此时,他也不好说出什么,只得沉着脸应道:“末将遵命!只是??如此远途奔袭,末将仅有三万部卒??” “景将军放心,本将已安排妥当。陉山守军八千全部予你。这且不说,本将已密令城父、苦县、长平、陈、上蔡、方城、叶城等地各调两千精锐前往陉山。待你到时,会有另外三万人马候你调用。” 听到昭阳交给自己兵马六万,景合心中略有所安,点头应道:“末将谨听将军之命!” “记住,”昭阳沉声叮嘱,“庞涓用兵奇诡,将军此行务必小心,切勿暴露行踪。无论何人,泄密者斩!” “末将得令!” 一骑驰入逢泽之畔的魏军辕门。卫士验过令牌,挥手放行。 骑手在大帐前下马,急急入帐,见庞涓独坐案前,忙趋前几步,跪地叩道:“报大将军,陉山细作密报!”说毕双手呈上密报,转身退出。 庞涓展开密报,细读有顷,吃一大惊,疾步走到沙盘前,两道目光如炬般分别射向彭城和陉山。庞涓取出两支箭头,将一支写着“昭阳”的插于睢水,箭头指向宋国彭城,将另一支写着“景合”的插于陉山,箭头直指大梁。 庞涓盯住沙盘又是一番沉思,目光移向海边,聚焦于越国陪都琅琊和齐国南长城一线。上面早有两支箭牌,一支写着“无疆”,插于琅琊,箭头指向齐都临淄,另一支写着“田忌”,插于齐国南长城,箭头指向琅琊。 庞涓的目光轮换投向上述几处地方,眉头一会儿收紧,一会儿舒展,然后再次收紧,正对沙盘并膝坐下,双目闭合,渐入定境。 中军参军走入,张口欲报,见庞涓正在凝神苦思,硬将吐到喉咙口的“报”字吞回,悄悄溜出大帐,守在帐门之外。 约有半个时辰,庞涓睁开眼睛,缓缓起身,再次盯向沙盘,脸上浮出微笑,小心翼翼地将沙盘罩上,踱回几案前面。 守于帐外的参军看到,不失时机地走进:“报,宫中来人,传大将军觐见!” 庞涓精神抖擞,略一点头:“备车!” 魏惠王端坐几前,惠施、太子申、朱威、孙膑、白虎侍坐。 惠王将楚王的伐宋檄文与宋公偃的求救檄文一并递予太子申,太子申缓缓展开,翻看一下,传给惠施。惠施似已知道,看也没看,转手递给朱威。朱威细细读过,传示孙膑、白虎。见众人均已传看完毕,毗人过来,从白虎手中接过两道檄文,复呈惠王。 魏惠王将之并排摆在几上,对毗人道:“庞爱卿呢?” 毗人应道:“回禀王上,臣已使人召请,想必已在路??”听到外面台阶上的脚步声,知是宫人引庞涓来了,改口,“武安君到了!” 魏惠王急道:“快请!” 毗人大声唱道:“王上有旨,请武安君觐见!” 庞涓疾步走入,叩道:“臣来迟,请王上恕罪!” “爱卿请起!”魏惠王朝他摆手。 庞涓谢过,起身坐在自己的席位上。 魏惠王指着面前的檄书:“庞爱卿,你也看看。” 毗人走过去,拿过檄文呈给庞涓。庞涓展开,略略一看,随手还给毗人。 “诸位爱卿,”魏惠王扫视诸臣一眼,“你们也都看过了,楚王以宋偃不敬天地为名,使昭阳为将,兴大兵伐宋。宋公与寡人素来相合,今向寡人求救,寡人若是坐视不管,不合于义。若是出兵救他,就要与楚人开战。战与不战,事关重大,寡人不敢擅断,特请诸位议决。”目光投向庞涓。 所有目光不约而同地皆射过去。 “启禀我王,”庞涓轻轻咳嗽一声,语气平淡,“臣刚得密报,昭阳共出大军十万,亲领七万直扑符离塞,欲吞彭城,另使景合引众三万潜至陉山,观我动静。”略略一顿,声音提高,“陉山离大梁不足两百里,急行军一日可到。陉山原有守军八千,景合又纠集宛城、方城、上蔡等城守军,再得兵马约三万众,陉山一线,楚人当有兵马六万,战车逾两百乘。” 庞涓未言战与不战,只将局势这么平平一说,众人莫不倒吸一口冷气,魏惠王更是目瞪口呆。莫说是救宋,单是景合的六万兵马压过来?? 厅中鸦雀无声,气氛凝滞。 “这??”沉吟片刻,魏惠王问道,“庞爱卿可有对策?” 庞涓并不作答,顾自说道:“泗上富庶之田、商贾之利,尽在宋地。楚人此番伐逆是假,取宋是真。景合陈兵陉山,不在伐我,而在掩护昭阳夺占彭城。彭城盛产五谷,富甲天下,为泗上膏腴,素有粮仓之称。这且不说,彭城扼守泗上咽喉,东可威逼齐、鲁,西可控制卫国,进逼三晋,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昭阳如果夺占该城??”说到这儿,目视魏王,打住话头。 宋国一直是魏惠王心头的宝贝,不久前好不容易才从齐国手中讨回监护权,自是不容他人染指。庞涓话音刚落,惠王的脸色已成铁青,一拳擂于几上,从牙缝中挤道:“楚蛮子休想!” 众人皆怔。谁都知道,魏惠王一旦震怒,势必做出非理性的决断。 白虎看向朱威。朱威正欲进言,魏惠王已经缓过神来,脸色恢复正常,目不转睛地盯住庞涓:“庞爱卿,你说的这些,寡人也都看到了。如何应对,寡人甚想听听爱卿之见。” “依臣之见,与其将宋地让予楚人,不如我王得之。” 众人见他竟是这般胃肠,再吃一惊。身为宋人的惠施尽管沉稳如是,仍不免打个惊战,睁开两眼,斜睨庞涓一下,又缓缓合上。 魏惠王却是听得入心,身子前倾:“楚有大军十万,爱卿可有胜算?” “回禀王上,”庞涓侃侃言道,“六年前昭阳起大军五万伐宋睢阳,田忌将兵四万救之,两军会于砀山,昭阳大败,折兵两万,退出宋境。田忌引大军七万伐我,臣却以疲兵三万破之。王上,军不在众,在将。胜不在势,在谋。昭阳有勇无谋,臣一人尚不惧他,何况还有孙监军在此。” 魏惠王连连点头:“听爱卿此言,寡人甚慰!” “王上放心,”庞涓又道,“只要臣与孙监军联手,莫说昭阳有大军十万,纵使他再加十万,也不足惧。” 听到庞涓言语托大,众人面面相觑。 朱威看向惠施、太子申,见二人均不出声,便拱手奏道:“王上,臣有奏。” “爱卿请讲!” “虽说武安君、孙监军善于用兵,我可一战,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据臣所知,自古迄今,国无所储而开战者,鲜矣。王上新近颁诏与民休息,去岁唯有支项,少有进项。三军虽有屯耕,却也只是发端,要见成效,亦在两年之后。就眼下而言,三军日常供养尚有紧缺,何能支付大战之用?” 朱威所言,亦为实情。 魏惠王转向太子申:“申儿意下如何?” 太子申奏道:“儿臣赞同上卿所言,不宜与楚开战。” 魏惠王缓缓看向惠施:“惠爱卿意下如何?” 作为宋人,家乡遭难,宋向魏求救,庞涓却想趁火打劫,惠王也想鲸吞这块肥肉,惠施难以表态,只得如往常一样,两眼微闭,正襟危坐,一语不发。 见惠王执意垂询,惠施不好再撑,微微睁眼,拱手奏道:“王上,军旅之事,当问孙监军。” 惠施之言使庞涓心里咯噔一沉。显然,在惠施心中,孙膑的地位已经高于他庞涓了。这且不说,若是真的依着孙膑,按照他的秉性,势必反对出兵。 经惠施提示,魏惠王这才想起孙膑,转头看过来:“孙爱卿,适才你都听到了,庞爱卿言战,朱爱卿言不战,在寡人听来,皆有道理。”拱手,“战与不战,寡人难以决断,就听爱卿你的了。” 见魏惠王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且又行拱手大礼,庞涓心中又是一沉,盯住孙膑。 孙膑抱拳还礼,缓缓说道:“臣谢王上抬爱!臣以为,伐国在义。楚军伐宋,名为讨逆,实为取利,是不义之师。王上应天顺势,征伐不义,是伸张正义,此其外也。宋为我东南屏障,楚若取之,必将胁迫我东南边陲,王上助宋,是防患于未然,从长远来说,于国家有利,此其内也。” 孙膑之言大出众人意料。 朱威、白虎、太子申面面相觑,庞涓却是惊喜交加,顺口接道:“王上,孙监军所言,正是臣忧心之处。楚地如此广博,楚王仍旧贪心不足,可见其志绝不在宋。楚人若是得宋,再以宋之人力物力谋我,后患无穷!” 魏惠王再无犹豫,朗声说道:“嗯,两位爱卿所言,正合寡人心意!”略顿一下,扫视众人,“诸位爱卿,寡人意决,举国节衣缩食,兴师伐楚!” 众臣皆道:“王上圣断!” 庞涓略略一想,起身径至惠王跟前,跪下叩道:“臣有一请,望王上恩准!” “爱卿请讲!” 庞涓奏道:“此番伐楚,事关重大。为了确保胜算,臣恳请王上拜孙监军为主将,臣愿为副将。” “这??”魏惠王看向惠施,似是迟疑。 “王上不可!”孙膑亦急起身,在庞涓身边跪叩,“临阵换将是用兵大忌。臣恳请王上拜武安君为主将,臣愿为副将!” “两位爱卿不必谦让,”魏惠王摆手,“寡人意决,两位爱卿听旨!” 庞涓、孙膑叩道:“臣接旨!” “封庞涓为伐楚主将,孙膑为监军,公子卬为副将,发三军六万,解救宋围!” 庞涓、孙膑拜道:“臣领旨!” 退朝之后,众人走出宫门。 就在迈下台阶时,走在最后的庞涓叫住孙膑:“孙兄!” 孙膑收住步子,回望庞涓:“贤弟?” 庞涓略等一时,看到众人走远,方才深揖一礼:“在下谢孙兄了!” 孙膑惊讶道:“贤弟,谢字从何说起?” “方才廷议时,孙兄一言九鼎,助涓成就大事,涓答谢一声,也是该的。” 孙膑敛神正色:“贤弟说到哪里去了?楚伐宋逐利,是行不义,贤弟出兵救宋,是行天道。膑主张救宋,非助贤弟,是行天道,何敢受谢?” “好好好,”庞涓干笑道,“孙兄既是此说,涓就不谢了。顺便问一句,方才涓在王上面前荐兄为主将,兄何故推托?” “三军皆服贤弟,唯有贤弟做主将,方可救宋。” “唉,”庞涓却出一声长叹,“孙兄有所不知,你这轻轻一推,却将贤弟一番苦心,一并推走了!” “哦?”孙膑怔道,“敢问贤弟是何苦心?” “涓虽不才,在魏也算打过两场硬仗,立有尺寸之功。孙兄初来乍到,虽说腹藏经纶大略,却无军功。无功而居高位,受重赏,从长远来看,恐于兄不利。此番救宋,正是立功良机,涓荐孙兄,本是此意。以你我之力,此番出战,必擒昭阳。孙兄有此大功,在魏自可立足了。” 听到庞涓如此为他着想,孙膑心中一热,深深一揖:“贤弟美意,膑心领了。你我既为兄弟,自当患难与共,福祸俱当。贤弟做主将,亦等于膑做主将。贤弟建大功,自就是膑建大功,贤弟何分彼此?” 庞涓忙还一揖:“孙兄所言,实为涓心底之语。话虽如此,在孙兄面前,涓做主将,终是忐忑。孙兄,你看这样如何?此番出救宋国,对外涓为主将,兄为副将;对内兄为主将,涓为副将。” “贤弟此言差矣,”孙膑正色道,“挂帅出征,是国之大事,岂有让来让去,明暗虚实之理?王上既已晋封贤弟为将,贤弟当行主将职分,莫再推辞。” 庞涓又是一怔,拱手道:“孙兄既是此说,涓就不多说了。不过,这样也好,此番与楚战,敌强我弱,昭阳也是悍将,若是成功,孙兄之功也不为小;万一失利,孙兄不在主将之位,自也有个回旋余地,凡有过错,涓自承当就是!” 见庞涓说来说去,始终离不开个人利害,此时又将话语说到这个份上,孙膑心里一沉,再不吱声。 “好了,好了,”庞涓似已觉出孙膑所想,抬头笑道,“孙兄不在乎功过是非,涓说这些,自是小了。此番伐楚,想必孙兄已有良谋。” 孙膑趁机转过话题:“膑观贤弟,似已成竹在胸了。” “不瞒孙兄,”庞涓应道,“楚人不比齐人,昭阳不比田忌,与楚人战,涓虽有把握,却也不敢大意。幸有孙兄在,涓心有所倚,始觉无惧!今出兵在即,涓欲邀兄前往大营,共商出兵方略。” 孙膑点头笑道:“主将有令,膑安敢不从?” 庞涓亦笑一下,走下台阶,招来车马,同车驰入大梁城南的中军大帐。 进帐之后,庞涓径领孙膑至沙盘前面,伸手揭开罩子,手拿竹杖指点形势:“孙兄请看,符离塞上有宋国守军八千,或可阻挡楚人两日进程。符离塞距彭城仅有百里,急行军一日可到。彭城位于泗水、丹水交接处,为宋腑脏所在,楚若占之,既可制宋,又可胁迫齐、鲁。鲁国弱小,不敢妄动。齐国自顾不暇,彭城只能固守待援。宋偃共有兵马五万,战车八百乘,其中都城睢阳有兵马一万五千、彭城一万、符离塞八千、砀山八千、相城五千、定陶八千,其他散布于各地城邑。即使宋偃将周围城邑的兵马悉数调去,彭城兵马也不过两万。以两万对七万,无异于以卵击石!” 孙膑点头。 庞涓挥杖再道:“孙兄再看,这是陉山。陉山是要塞,昭阳在此经营多年,城高池深,易守难攻,是我南部肿瘤。景合三万大军昼伏夜行,潜往此处,必有图谋。如果不出在下所料,此人必将趁我援宋之际,袭扰大梁。”略顿一下,眼望孙膑,“情势大体就是这些,孙兄可有退敌妙策?” “请问贤弟作何部署?” 庞涓呵呵笑道:“孙兄不肯先说,愚弟只好露丑了。”将竹杖指向彭城南面的睢水,“涓拟引兵四万,直插睢水,沿睢水南岸突进,奇袭符离塞,截断昭阳归路。宋军见援军到来,必死守彭城。昭阳前不克彭城,后无退路,向东是齐境,齐必防备,向西是睢阳,宋偃必死战。昭阳无路可走,只能回师与我决战。我有睢水,又有符离要塞,可抵数万大军。昭阳欲退不能,欲进不得,粮草接济不上,只能束手就擒!”又将竹杖指向陉山,“兄可引兵二万,屯于安陵。景合闻我大军援宋,必涉洧水袭扰大梁。待景合军出,兄可沿洧水一线断其退路。大梁城高濠深,以景合之力,断然难攻。楚人反观后路被抄,必无战心,兄只需以逸待劳,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击溃景合。至于昭阳,自有涓去收拾!” 孙膑盯视沙盘,沉思良久,眉头微皱。 庞涓看在眼里,心中忐忑,小声问道:“孙兄,涓所部署可有不妥之处?” 孙膑看向庞涓:“如果与楚决战,就敌我情势而言,贤弟如此部署,不失妙局。” 庞涓听出孙膑话音,急道:“究竟何处不妥,孙兄直说就是!” “敢问贤弟,此番出征,贤弟是想解救宋围,还是想与楚人决战?” “这??”庞涓略怔一下,“当然是解救宋围!” “若是解救宋围,贤弟这么部署,或能取胜,却不为上策。” “哦?”庞涓惊道,“请孙兄详解!” 孙膑指着睢水:“贤弟请看,昭阳用兵谨慎,必于符离塞、睢水一线设防,贤弟长途奔袭,万一泄密,就难控制睢水,此其一也。即使贤弟如愿控制睢水,将昭阳大军困于睢水以北,也难以在短期内将其吞食,此其二也。楚人多死国之士,一旦受困,反会坚其死志,伤亡必大,此其三也。楚军受困,楚王必竭力营救,楚国援军旬日可至,贤弟若是不能速决,必将腹背受敌,此其四也。即使一切均好,贤弟数万大军远离本土作战,若是不能速决,我库无积粟,即使最终战胜,也伤国家根本!” 孙膑一番分析入情入理,庞涓怔了,半晌,点头道:“孙兄所言甚是。依孙兄之见,何为上策?” 孙膑眼望沙盘:“请问贤弟,对楚人来说,距我边界三百里之内,何处最是紧要?” 庞涓略略一想,将竹杖指向项城、宛城:“这两处地方,项城、宛城。项城为楚辎重所在,北方诸郡所产粟米,皆存于此,城中有大仓十二,储库粮三百万石,宛城所冶之铁,也多存于此,为昭阳必守,因而城高池深,更有常备守军一万八千,三倍于其他城邑。至于宛城,是楚国冶铁重地,眼下铁贵于铜,宛城之重,不下于韩国宜阳,楚国因而筑方城护之。” 孙膑将目光从项城移至宛城,再移回项城,审视有顷,手指项城:“就是此处!” 庞涓似是不解:“请孙兄详言。” 孙膑侃侃说道:“贤弟可引大军四万,对外诓称六万,大张旗鼓地引军援宋,兵发睢阳。将近睢阳时,贤弟可偃旗息鼓,急转南下,绕过苦县,直奔项城。昭阳万想不到我会突袭项城,项城精锐或调往宋境,或调往陉山,守备必为老弱,不堪一击。贤弟可四下围攻,大造声势,项城危急,必向昭阳、景合求救。昭阳不舍彭城,必不回援,景合得知项城势危,一定回援,此时??” 庞涓陡然明白过来,朗声接道:“孙兄可趁机夺占陉山要塞,去除这个肿瘤。景合闻陉山有失,必折兵回救,涓再攻项城,景合见陉山已失,只好回头再奔项城,涓于途中伏兵击之,孙兄再于后面夹攻,景合之众必溃。昭阳闻景合有失,项城垂危,亦必折兵回救,宋围不战自解矣!” “贤弟所言甚是。”孙膑点头,“宋军闻我出兵,必会死战。楚军闻我袭其粮草重地,军心必乱。待景合兵败,昭阳仓促回救之时,我或可一举而夺下项城,据城以守,或可回军守住陉山要塞,至少也可退回本土,与楚抗衡。此时攻守易势,楚人疲于奔命,我则以逸待劳,胜负不战可判矣!” 庞涓击案叫道:“孙兄好计谋,伐楚大谋,定了!” 经过三日苦战,昭阳终于攻克符离塞,驱兵杀向彭城。彭城守丞是宋公偃的次子公子皮,此前数日,宋公已经诏令周围十数城邑弃守,兵卒调防彭城。这些城邑的富商大家也都纷纷携带细软、家丁入彭城避难,公子皮再得将士一万余人不说,更添苍头数万,声势大振。 攻克符离塞后,昭阳不费吹灰之力,连得宋城十余座,分兵警戒砀山、睢阳宋军,亲率主力于第二日傍黑兵临彭城。 昭阳将彭城团团围住,下令楚军四面攻打。昭阳连攻数日,一度打破南门,又被宋人拼死顶上。昭阳正在苦思破城之计,探马报说魏人援宋,庞涓亲率大军六万开赴睢阳。 昭阳冷冷一笑,一面下令继续攻城,一面分兵一万增援符离塞。 与此同时,在陉山要塞的将军府中,景合正与景翠及几员骁将商议军务,一名军尉急进:“报,魏将庞涓率军六万,已于昨日辰时开往睢阳!” “昨日辰时?”景合急问,“何人为副将?先锋是谁?” “回禀将军,副将、先锋俱是公子卬。另有监军一人,名唤孙膑。” “孙膑?”景合一怔,抬头望向众位将军,“你们可知此人?” 众将皆是摇头:“末将不知。” 景合思忖有顷,转对军尉:“再探!” “是!” 军尉走后,景翠问道:“魏人已经动窝,我们也该出征了吧?” 景合捋须有顷,正欲说话,外面传来脚步声,参将走进:“报,荆先生求见!” 景合转对诸将:“荆先生来了,你们各回营帐,待命出征!” 听到“荆先生”三字,诸将皆是满面喜色,应诺出帐。 景合转对参将:“有请荆先生!” 参将领命,不一会儿,领进一人,年约四十,着装儒雅,一进门就跪地叩道:“草民荆生叩见将军!” 景合欠欠身子:“荆先生免礼!”又手指客位,“先生请坐!” 荆生谢过,起身坐下。 景合笑问:“公孙先生可好?” 荆生拱手揖道:“回将军的话,公孙先生甚好。先生托在下捎来玉璧一双,以谢将军!”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只精美礼盒,呈予景合。 景合徐徐打开,果是一双玉璧,精美绝伦,微微笑道:“既为公孙先生大礼,在下却之不恭,这就收了。”将礼盒合上,递予景翠,又转对荆生,“不瞒先生,这些日子东奔西走,将士们都馋坏了,方才本将还在念叨你呢!货都带来了?” “回将军的话,”荆生点头,“草民接到将军的命令,连夜宰杀,先送三十车来,余下三十车,两日后送到。” 景合乐得合不拢嘴:“好好好,难为先生了!”又转对参将,“荆先生从叶城一路赶来,想是累坏了,快安排先生安歇!” “末将遵命!” 荆生拱手辞道:“景将军,草民告辞!” 景合送至帐外,复进帐中,对景翠道:“将三十车鲜肉分发三军,让将士们饱餐两日,待庞涓兵至睢阳,再行出征!” “末将得令!” 第050章|?失陉山景合遇难?困叶城张仪娶妻 走出将军府门,参将正引荆生前往驿馆,远远看到守关军尉领着十几名关卒押送一行人照面走来。被押送者一路走,一路叫嚷。 嚷得最凶的不是别个,却是张仪。 自于宿胥口外与苏秦别后,张仪直入大梁,因盘费短缺,在大梁一家寻常客栈小住十数日,将庞涓的发家过程及孙膑至魏等情细摸一遍。其间恰逢越、齐对峙,楚人伐宋,宋向魏求救,魏拜庞、孙引军救宋,天下热闹非凡,张仪极是兴奋,觉得出山的时机让他寻对了。张仪仔细琢磨楚、宋、齐、魏、越五国形势,又将韩、秦、赵、燕等简析一遍,决计尽快赶到郢都,劝楚王舍宋取越,暂不与魏争锋。由于时间紧迫,张仪即刻动身,寻最近之道,经由陉山要塞,过方城入叶,由宛、穰入郢。 也是赶得巧了,张仪赶到陉山时天色已晚,关门紧闭。张仪与过关路人在关外一直候至天亮,好不容易熬到开关,却被楚人无故扣押,身上钱财悉数没收。 张仪并不惜财,但母亲临终前留给他的那枚小金饼却难割舍,之所以又叫又嚷,就是想让他们将其归还。 军尉听得心烦,将枪尖顶住他的后背:“你这奸细,再嚷一声,老子捅了你!” 张仪见他凶狠,不敢再吱声。荆生见过关行人均被押送过来,就如犯人一般,转对参将道:“请问将军,他们犯下何事了?” 参将扫过众人一眼,轻声道:“没犯什么事,不过是些路人。近日将军颁令,凡是过关人等,许进不许出,暂时扣押关内,待过几日,自会放行。” 荆生点头,与参将候于一侧,让军尉押众人先过。 张仪看到参将,见他衣着,知是管事的,眼珠儿一转,突然一个转身,斜刺里跑到参将跟前,大声嚷道:“将军,请管束你的部下!”又手指军尉,“那厮抢走在下金子,请将军为在下做主!” 军尉急走过来,正要去拖张仪,被参将止住。 参将望向军尉,冷冷问道:“你拿走这位客官的金子了?” 军尉低头,轻声辩道:“回将军的话,下官不敢!此人身上携带魏币,下官疑他是魏人奸细,暂时将其没收,待拷问明白,再作处置!” 张仪听得明白,再次嚷道:“将军,此人搜查包裹,单选贵重之物查验,分明是谋财,请将军明鉴!” 荆生看一眼军尉,知他是个老关吏,心中明白,便对张仪道:“请问客官,军爷没收你多少金子?” 张仪应道:“金币一枚!” 荆生从袖中摸出两块楚国锾金,递过来道:“客官请看,在下予你两枚楚锾,权抵你的一枚魏币如何?” 张仪抱拳道:“先生美意,在下谢了。在下只想讨要在下的那枚魏币,莫说你是两块,纵使十块,在下断也不换!”又转对参将,“听闻楚人善于治军,这块金子,还望将军为在下做主!” 参将转望军尉:“客人的金子呢?” 军尉从袖中摸出一块金子,双手呈予参将:“就是这块,请将军查验!” 参将接过,反复察看,并不见稀奇,便递还给张仪,笑道:“客人请看,可是这块金子?” 张仪验过,点头:“正是!” “既然是你的,可以归你了!” 张仪纳入袖中,朝参将拱手:“谢将军!”复转身,大步走进那队人中。 军尉恨恨地瞪了张仪一眼,拱手别过参将,押上队伍继续前行。 荆生望着张仪的背影,心中忖道:“此人也是怪了,不卑不亢,有理有据,一口一声在下,定非寻常人物。且此人不顾死活,一心讨要那块金子,想是另有缘故!那军尉恨他入骨??”陡然打个惊愣,略想一下,转对参将,拱手:“将军,在下暂不去馆驿了。眼下尚早,在下欲去膳房一趟,看看下人是否卸完货了。” 参将亦拱手道:“荆掌柜既如此说,在下就不陪了。”又从腰中摸出一块令牌,“这几日查得紧,你拿上这个,就无人阻你了。待事儿办完,你可自去驿馆,在下已经安排妥当。” 荆生接过令牌,谢过参将,到卸货的地方查看一圈,寻人问出扣押过往行人的院落,急赶过去,果见门口戒备森严,满院子都是过关路人。众人或躺或站或坐,皆不知发生何事,个个面呈忧容,但没有谁敢吱一声。 荆生向守卫出示令牌,迈步走进院子,在里面寻找一圈,不见张仪的影子。荆生拉过一名兵士,悄悄塞给他几枚布币。兵士藏过铜子,顺手指指最里侧一间屋子:“想是被关在那儿了!” 荆生暗吃一惊,疾步走向那间屋子,果见房门紧闭,侧耳一听,里面传出沉闷的击打声。荆生急急敲门,好一会儿,房门闪开一道细缝,一只脑袋从里面伸出,正是那名军尉。 军尉这也认出荆生,陡吃一惊:“是你??” 荆生不及他做出反应,用力一推,闪身进了屋子,打眼一看,房中光线昏暗,张仪两手被反绑,口中堵上一块棉布,已被打得皮开肉绽,人事不省。见有外人来,几名兵士各持棍棒,不知所措。 军尉知他来路,以为是专门查他来的,早已魂不附体,反身关上房门,小声辩道:“先??先生??此人是魏??魏国奸细,在下正??正在拷问!” 荆生冷冷看他一眼,从袖中缓缓摸出一只袋子,啪地扔在地上:“军爷犯不上为这区区一块金子费力拷问了!这点小钱,算是在下慰劳诸位的,军爷与诸位??”用手指几位正在行凶的兵士,“拿去买杯酒喝。” 军尉望望钱袋,又望望荆生,怔在那儿。 荆生手指张仪:“此人与在下有些纠葛,军爷若是不想招惹麻烦,就请好生照看,今夜人定时分,将此人送至驿馆,在下只在那儿候等。” 军尉哪里还敢多话,只顾频频点头。荆生盯住他又看几眼,拉开房门,大踏步出去。 人定时分,那军尉果然带人将张仪悄悄抬进驿馆。 荆生正在为张仪敷伤,见他悠悠醒来,长出一口气道:“客官总算醒了!” 张仪懵懵懂懂地觉出眼前的原是白昼所见之人,回首细想发生之事,知是被他救了,不无感动地轻叹一声,脱口问道:“在下与先生非亲非故,先生为何要救在下?” 荆生笑道:“因为我想知道,客官为何只在意那一块金子?” 张仪摸摸袖口,见到金子仍在,亦笑一声:“看来,先生是个好奇的人!” 翌日晨起,荆生使人将张仪小心翼翼地抬上自己的马车,别过前来送行的参将等人,与卸完货的三十辆牛车一道驰出军营,辚辚驰往叶城。 行有一程,因路面不平,马车颠簸不已,张仪遍体是伤,疼得龇牙咧嘴,强自忍住。荆生看在眼里,停下车子,使人抱来六床被褥垫起,将张仪重新抬上,令驭手缓缓行驶。张仪疼痛果然减轻,笑对荆生道:“先生可是楚人?” 荆生摇摇头,又点点头。 张仪异道:“先生为何先摇头,后点头。” 荆生笑道:“要想知道这个,你得先说说那块金子!” 张仪亦笑起来,遂将秦人夺占河西及逼死生母的往事细述一遍。又见荆生这般仗义,张仪也就不加隐瞒,将赴洛阳学艺及进云梦山求拜鬼谷先生等事一并说了。张仪本就口若悬河,这又路途漫长,时间从容,自是讲得详尽,听得荆生张口结舌,愣怔半日,方才惊道:“如此说来,魏国大将军庞涓是张子的师弟了?” “正是。” 荆生连连揖道:“失敬,失敬!” 张仪苦笑一声,轻轻叹道:“唉,命运真是捉弄人。在山中之时,庞涓那厮狗屁不是,一出山,他却封侯拜将,风光无限。在下出山,本欲助楚干出一番大业,谁料刚入楚地,竟就无缘无故地挨上这顿狠揍!” 荆生笑道:“说起这个,在下倒要恭贺张子了。不瞒张子,昨日之事,在下若是去得迟些,只怕张子眼下已被他们扔到荒坡上,让那野狗吃了。” 张仪震惊:“在下与他们无怨无仇,为何要置在下于死地?” “因为张子不该不依不饶,坚持讨要那块金子,更不该将此事诉诸参将。” “这??”张仪急道,“我就不信,楚国难道没有王法,容许此等恶人为非作歹?” “唉,”荆生叹道,“楚地关卡俱是肥差,关吏多是王亲国戚、世族贵胄,寻常百姓根本沾不上边!这些蛀虫个个贪得无厌,雁过都要拔毛,何况是过关百姓?张子与他们较力,能够不死,已是洪福齐天了!” 张仪朝荆生拱手揖道:“这么说来,在下是欠先生一命了!” “不说这个吧。”荆生笑道,“张子欲至何处,可否告诉在下?” “欲去郢都求见楚王。” “张子大志,在下敬仰。不过,郢都远在数千里之外,张子眼下这样??” 张仪轻叹一声:“唉,那就听天由命了!” “这样吧,”荆生略一思忖,“在下在叶城有些生意,张子若是不弃,可在城中小住几日,待伤势好些,再上路不迟。” “如此甚好,只是??这么麻烦先生,实叫在下过意不去。” 荆生顺口接道:“张子若是真的过意不去,可帮在下做点儿小事。” 张仪笑道:“在下既欠先生一命,自当为先生效力。敢问先生,欲让在下去做何事?” “张子会算账否?” “数术之学,在下少时即知。” “如此甚好。”荆生喜道,“在下店中,正好短缺一个账爷,有劳张子帮忙几日。” 听到只是要他帮忙做几日账爷,张仪呵呵一乐,慨然允道:“小事一桩,定了!” 主将景合安排数万将士酒肉三日,估算魏军已至睢阳,遂于第三日傍黑,留下五千人马守卫陉山,亲点大军五万五千拔寨起营,偃旗息鼓,悄悄逼近洧水。正在涉渡,几匹探马风一般驰来,于黑暗中寻到景合,为首军尉急急禀道:“报,魏国大军并未开往睢阳!” 景合震惊:“魏人哪儿去了?” “回禀将军,魏军沿睢水进至睢阳西南,距睢阳三十里处突然南拐,行进速度加快一倍,看那样子,想是袭奔苦县去了!” “袭奔苦县?”景合思忖一阵,抬头问道,“魏军全都去了?” “回禀将军,一个不剩,全都去了!事发陡然,下官命人继续追踪,亲来禀报将军!” 景合思索有顷,传令停渡。 打前锋的景翠疾驰过来,正欲问个分明,又有两匹探马驰来,报说庞涓大军绕过苦县,径奔西南! 景合猛地一拍脑袋:“不好,庞涓奔项城去了!” 听到魏军远袭项城,景翠大惊,瞪大眼睛望向景合。 景合越想越气,将长枪连连敲在车帮上,怒道:“打的什么屁仗?昭阳那厮连庞涓要去何处都推不出,还说什么袭奔大梁,合击庞涓?” 景翠急道:“项城是我辎重所在,眼下守军不足万人,父帅??” 景合略顿一下,捋须说道:“庞涓这是攻我必救,旨在逼我伐宋大军回撤。”沉思有顷,冷冷一笑,“哼,庞涓如此胆大妄为,远袭项城,定是不知我有大军六万埋伏于此。敌变我变,项城万不可失!传我军令,回师南下,袭奔项城,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末将得令!” 黎明前的黑暗里,在大军拔寨远征之后,陉山要塞空空荡荡,守关兵士绝大部分躺在营帐里睡觉,少数守值的兵士也都抱枪昏昏欲睡。 突然,远处一车驰至关前,守值的兵士听闻声响,乍然一惊,持枪喝道:“来者何人?” 为首一人大叫:“我是景将军手下军尉,此来传送景将军急令,快开关门!” 几位兵士揉揉眼睛,点亮火把,果见对方是楚军军尉打扮,再无疑心,嘟哝两句走下城楼,打开关门,放下吊桥。 几人驰上吊桥,走进关门,拔刀逼住几名兵士。其中一人打声呼哨,伏于近处的兵士齐涌过来,发声喊,冲入关中,将守值的兵士尽皆绑了。大队魏人冲进,可叹八千楚人多数不及穿衣,全部稀里糊涂地成了魏人俘虏。 轻取陉山要塞之后,孙膑传令众将士在关外燃起数堆大火,擂鼓呐喊。 景合大军由洧水斜刺里朝东南方向插往项城,刚过召陵,忽闻西北方向隐隐传来战鼓、呐喊声,回首望去,但见陉山方向火光冲天,竟是呆了。景合最先反应过来,惊呼中了庞涓的调虎离山之计,急令回师驰援陉山。 数万大军急急回驰,于午时赶至陉山,却见关门前面并无搏杀痕迹,唯有无数火堆依旧在风中明灭。城墙之上静悄悄的,似无一人。护城河上吊桥吊起,城门紧闭。景合大是惊异,抬头望去,仍然不见异常。 景合喝令开门,城楼上缓缓现出一人,却是孙膑。 孙膑摆手,无数魏旗从墙上升起,在关塞各处随风飘扬。各处城墙的垛口处陡然冒出无数魏人,个个张弓搭箭,跃跃欲射。 景合惊退数十步,在一箭之外停车,正欲下令攻打,项城方向快马驰来,说庞涓大军正在攻城。 景合此时方才明白景舍的临别赠言,对景翠喟然叹道:“唉,与庞涓作对,悔不该啊!” 景翠急问:“父帅,眼下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陉山已失,项城若再不保,有何颜面去见王上?” “孩儿这就引军杀回项城!” 景合思忖有顷,缓缓说道:“翠儿,你带五百军士速去彭城,向昭将军申明情势,要他火速回援!” 景翠求道:“父帅,让别人去吧,翠儿只想与父帅在一起!” 景合断然喝道:“去吧,此事没得商量!你可告诉昭阳,就说为父说的,项城若失,纵使他攻下彭城,亦是过大于功!” 景翠泣泪道:“孩儿遵命!” 景翠引五百军士别过景合,绝尘而去。 望着景翠渐去渐远,景合转对副将:“传令,后队变前队,兵发项城,与庞涓决战!” 景合的五万大军再次掉头,排成一字长蛇阵,前后拖拉十数里,向项城急急进发。大军再次越过召陵时,景合远远听到项城方向隐约传来战鼓声,遂催动部众加快脚步,向颍水方向急插。前军刚至颍水,忽听鼓声大作,魏军的三千虎贲从左右两侧的丛林中分段杀出,个个如猛虎下山、饿狼扑食,不消一刻,竟将整条长蛇拦腰截为数段。 景合大惊,急令退军,却见四面皆是魏人,不知退往何处。一昼夜下来,楚兵往返奔袭两百余里,早已疲惫不堪,此时猝不及防,不及列阵,局势完全失控,将不见兵,兵不见将,各自为战,四散奔逃。 景合无奈,只好催动战车,跃枪拼杀。庞涓在远处看得真切,引领众将士拢过来,将他团团围住。不消半个时辰,景合身边的亲随全部战死,景合自己亦身中数箭,跌下战车。眼见魏兵越围越多,景合眼睛一闭,挥剑自刎。 楚军逃兵正自溃退,又遭尾随而至的孙膑率部拦截,降者无数。可叹五万大军,竟在短短的三个时辰里作鸟兽散,消失殆尽。 及至天晚,庞涓、孙膑会师一处,清点下来,共斩首楚军一万余,伤其数千,俘获近两万,余皆散去。魏人死伤几处累加起来,竟然不足五千。 景合全军覆没的噩耗传出,长平、昆阳、鄢等十余城池的守军尽皆逃入方城,魏人兵不血刃,分兵占之,前锋直指方城,威逼叶、宛,庞涓亲率大军复围项城,孙膑亦兵回陉山,与庞涓互为掎角。 为逼使昭阳从彭城撤军,庞涓对项城依旧采用围而不攻的战法,每日只令军士擂鼓呐喊,作势攻城,吓唬守军。项城令难辨真假,接连向昭阳求助,同时快马急报郢都,向楚王告急。 庞涓奇兵明袭项城,暗取陉山,在短短两日之间,以六万对六万,将景合大军一口“吞食”,着实让昭阳心惊胆战。思前想后,昭阳深悔自己一时贪心,竟然听信陈轸之言,偷鸡不成反蚀米,彭城未得,连失陉山十余城邑不说,更又折兵六万。景合战死,昭阳连个替罪的也寻不出,若是再失项城,他这一生,也就完了。 想到此处,昭阳长叹一声,传令撤军。 有鉴于景合急兵冒进,全军覆没的教训,昭阳不再长途奔袭,传令报仇心切的景翠断后,所有部属经符离塞缓缓南撤,由苦县、城父一线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自东而西进逼项城。庞涓闻昭阳回撤,亦不恋战,从容西撤,与孙膑合兵一处,背依陉山,沿召陵、长平、鄢城一线设立营寨,与昭阳对垒。 张仪随荆生来到叶城,在荆先生安排的院落住下。这些日来陉山方向战事不断,荆生事务繁忙,顾不上陪他,暂时安排一男一女两名仆从日夜侍奉,又请疾医定时换药。张仪受的多是皮外伤,加之他在鬼谷练就了独特的吐纳养息之法,不消旬日,伤势大体痊愈。 这日晨起,张仪感觉甚好,要男仆陪同他前往探看荆先生的铺子。走至叶城最繁华的街道,远远望见一溜儿铺面,男仆指道:“账爷,前面就是咱家的铺面。” 张仪近前几步,抬眼望去,果是壮观,高大的门楣上悬着一块巨大的匾额,上写“公孙肉林”四字。铺面上一溜儿摆着一条长约十数丈的肉案,案面上方晃荡着无数肉钩,钩上悬挂各色鲜肉,一半是畜养的,有猪、羊、牛、马、驴、骡、狗等及各色家禽,另一半是野味,有鹿、麝、野猪、野羊、虎、豹、熊、狼、狈、獾、蛇、龟、鳖及各色禽鸟,当真是人间奇味,应有尽有。 张仪看有一时,由衷叹道:“生意做到此处,算是极致了!” 男仆不无自豪地说:“账爷说得是,在叶城,这样的铺子再寻不出第二家来!” 张仪点头:“莫说是叶城,纵然是在少梁、洛阳、大梁,在下也未见过如此齐整的肉铺。”略顿一顿,“你去问一声,荆先生在否?” 男仆走近铺面,铺面上一个卖肉的胖伙计显然与他相熟,二人嘀咕几句,胖伙计随手从一只肉钩上取下一条鹿肉,笑呵呵道:“倒是好哩,今晨刚宰一头公鹿,你让账爷尝尝野味,”略掂一掂,“嗯,刚好三斤三两,够账爷吃了。”又从案下取出一碗血,“这碗鹿血也是鲜的,一并让账爷喝下。”转对旁边一个记账的老头儿,“鹿肉三斤三两,鹿血一碗,记掌柜账上!” 张仪好奇,上前一步,指着那条鹿肉:“请问伙计,你还没有过秤,如何就知它是三斤三两?” 那胖伙计将他打量一眼,嘿嘿一笑,从旁边拿过一秤:“客官若是不信,自己来称。” 张仪接过秤,将肉往上一放,打起一秤,果是三斤三两,略怔一下,指着鹿肉笑道:“别是伙计事先称好了,挂在这儿唬人。” 胖伙计显然恼了,眼珠儿一瞪,大声说道:“客官看好!”说着将这块鹿肉摆于案上,随手举刀剁成两段,两手分别拿起一块,各掂几掂,将左手中的扔到案上,“这是一斤八两八钱,余下这块,小的就不说了!” 张仪哪里肯信,当下过秤,果是一斤八两八钱,大是惊奇,朝胖伙计连连揖道:“神功,神功,在下服了!” 胖伙计不无得意地望着张仪:“不是吹的,若无这个本事,哪敢来公孙肉林混饭吃!”又指着钩上的条条鲜肉,“全是刚宰杀的鲜肉,客官随便挑,看上哪一条,只管说来。小人只过手,不过秤,若是短去客官半两,小人分文不取!” 张仪不是来买肉的,正不知说什么才好,男仆拦住话头,斜了胖伙计一眼:“你瞎吹什么,见了账爷,还不见礼?” 胖伙计这才省悟眼前的这位就是男仆口中的账爷,大是尴尬,连连鞠躬:“小人不知账爷大驾光临,失敬,失敬!” 张仪亦还一礼,从旁边一个缺口处踱入铺内,拿过案上的刀具,望着伙计道:“你让在下长见识了!来来来,在下今日拜师求艺,你不可耍滑,就教在下剁肉过秤如何?” 胖伙计更是尴尬,搓着双手连退数步:“这这这??如何能成?账爷是金贵之人,小??小人如何敢教账爷?” 张仪正自坚持,早有人报知荆生,荆生走出,朝张仪揖道:“在下不知张子光临,失迎,失迎!” 张仪回揖一礼,朗声说道:“公孙肉林账房张仪见过掌柜!” 荆生见张仪这般说话,知他已是痊愈,呵呵笑出几声,将他细细端详一番,点头道:“嗯,观张子气色,伤势似是好了!” 张仪笑道:“这些日来,顿顿吃肉,无所事事,纵使一具骷髅,也养出精气神了!” 众人皆笑起来。 荆生伸手礼让道:“张子,请里厢说话。” 张仪随荆生走进铺后,但见房舍相连,廊柱交错,似有无数进院落。荆生领他连进几个门槛,转入其中一进,回身笑道:“张子,账房到了。” 几案前席坐一老一少两个模样斯文的人,正在那儿理账,见他们进来,赶忙叩迎。 荆生指着张仪:“这是新来的账爷,从明日始,你二人皆听新账爷吩咐,不可怠慢!” 二人应声诺,朝张仪叩道:“谨听账爷吩咐!” 张仪朝二人微微一笑,点点头,算是应下。 荆生陪他将整个院子参观一遍,回身揖道:“张子伤势初愈,就不多劳了。待明日晨起,张子歇足精神,再来熟悉账务,其他诸事,容后再说。” 张仪辞别荆生,走出铺子,却不急着回去,要仆从陪他随便走走。及至天黑,张仪已将叶城的所有街道尽皆造访一遍,甚至连四方城门也未漏掉。 翌日晨起,张仪早早起床,换过干净衣物,兴致盎然地赶至肉铺。 荆生不在。 张仪走进账房,两个账房早已候着,见过礼,服侍他坐下,搬出一堆账册,一摞儿摞在几前。看到高高的账册,张仪眉头紧皱,轻叹一声,指着账册道:“说吧,一本一本来。” 老账房打开账册,一册接一册地向他禀报,宗宗细账,讲得一丝儿不漏,听得张仪头皮发胀,连打几个哈欠。 老账房看出张仪累了,放下账册,叩道:“账爷,已是午时,我们后晌再禀如何?” 张仪连连点头:“好好好,午时既至,我们就该弄点吃的。” 老账房凑前一步:“账爷,你首日上任,当是大喜。如蒙不弃,我二人就请账爷小酌一杯,一来为账爷贺喜,二来也求账爷日后护佑。” 听到喝酒,张仪豪情勃发,应声笑道:“什么护不护佑的,喝酒就是喝酒!这样吧,你们既叫在下账爷,就由在下请客。只是在下初来乍到,何处酒好菜好,在下一概不知,你们指个地方,我们这就前去,喝它个痛快!” 二人互望一眼,点头道:“谢账爷了。若论酒好菜好,叶城里只有一处地方,就是东街的仙人醉。” “仙人醉?”张仪乐道,“这名儿不错,就是此处了。” 三人出得店门,说说笑笑,不一时就已走到东街。 因是近午,仙人醉里食客不多,到处都是空位。三人走到楼上,寻个僻静席案坐下,小二跑上来,望着张仪嘻嘻笑道:“这位爷,你可是肉铺里新来的账爷?小的听说你了!” 张仪扫一眼两个账房,知他们是常客,小二准是猜出来的,也不点破,呵呵一笑:“嗬,你小子挺能耐的。” “当然,”小二凑前一步,小声禀道,“不瞒账爷,在这城里,莫说是账爷你,即使从城门楼上飞进来一只蜻蜓,小的也一准儿知道它落向谁家。”说完,眼睛望向两位账房,“二位爷,小的说得对否?” 老账房笑骂道:“去去去,就你嘴贫!账爷初次来,有何好酒好菜,还不快点孝敬!若是怠慢一些儿,账爷一句话,日后有你吃的苦头!” “爷说得是,”小二嘻嘻又是两声,转对张仪,“账爷,天气怪冷的,小的先上一壶热酒,账爷预热一下身子,再上好菜如何?” “好好好,”张仪笑道,“就冲你小子这份能耐,好酒好菜只管上来!”略顿一下,“嗯,菜要八盘,四冷四热,酒嘛,可有十年陈的?” “有有有。”小二迭声应道。 “那就先来一坛。” “一坛?”小二眼珠儿圆睁,“账爷真是好量,好好好,小的这就去拿!” 不一刻儿,小二亲手端着四盘冷菜,摆在几上,嘻嘻笑道:“账爷请看,冷菜来了,热菜稍候片刻,”见仆从搬一坛老酒走来,招呼他放下,又是嘻嘻两声,“十年陈一坛,请账爷验看封条。” 张仪呵呵笑道:“不用验了,只要账爷一过口,差缺一日,也是识得的!”说完亲手倒满三爵,递予两位账房,自己亦端一爵,“来来来,二位同仁,在下许久不曾畅饮,今日遂心,不醉不休!” 三人举爵畅饮。饮有一时,客人渐次增多,楼下大厅热闹起来。小二端上热菜,三人正自品尝,店门处忽又涌进十几个兵士,个个神情沮丧,甲衣破损,衣冠不整,还有几个挂彩的,虽然只是轻伤,看起来却也狼狈。 这群士兵进得大厅,各选席位坐下,吩咐小二端酒上菜。张仪顺眼再望出去,街上兵士更多,像是一下子从地下冒出来似的,三五成群地走着,有钱的走进客栈,没钱的就在路边摊位买来面食吃喝,也有傻蹲在路边发怔的。 张仪看有一时,问两位账房道:“他们是哪儿来的?” 二人摇头,显然也是不知。 张仪大声叫道:“小二,过来!” 小二小跑着过来,嘻嘻笑道:“账爷,您召小的?” “方才听你说,城门楼里飞入一只蜻蜓,你也知它落到谁家,不会是吹牛皮吧!” 小二嘻嘻一笑:“看账爷说的,小的像是吹牛皮的人吗?” 张仪将嘴努一努那些兵士:“这些人是打哪儿来的?” 小二凑上嘴巴,小声说道:“账爷有所不知,景将军吃败仗了,魏国大军占去陉山、昆阳、舞阳,说是要来打方城哩!”眼睛望向那些兵士,声音更小,“这些都是运气好的,那些运气差的,这当儿全都躺在冷冷的霜地上挨乌鸦啄呢!” 张仪惊道:“那??景将军呢?” 小二压低声音:“据小的所知,景将军以身殉国了!啧啧,那个庞涓当真了得,景将军镇守宛、叶多年,将这一百多里长的方城守得就跟铁桶相似,十几年来哪曾吃过败仗,此番遇上庞涓,啧啧,六万大军,说没就没了!”又吐吐舌头,“不瞒账爷,两年前小的还在寻思何时能到沙场上建个功名,这下不再想了!” 张仪听得呆了,愣怔片刻,似是一下子想起什么,伸手在袖中摸来摸去,寻有一阵,抬头望向老账房,苦笑一声:“有布币否?” 老账房摸出几块铜子,双手呈上。张仪接过,摆在几上,朝小二努嘴:“好小子,这个赏你了!” 小二收起来,鞠一躬道:“小的谢账爷了!账爷还想听什么,小的知无不言。” 张仪笑道:“账爷还想听的,你就不知了。”略顿一下,“不过,你真想帮帮账爷,账爷眼下倒是有个小忙。” 小二伸过头来:“请账爷吩咐!” “拿几个空碗碟来,账爷派个用场。” 小二答应一声,不一刻,端来一托盘大小不一的空碗碟,整整齐齐地堆放在张仪身边,嘻嘻笑道:“账爷,这些够否?” 张仪摆手。 小二知趣,退去。张仪扭身背向酒席,将空碗碟拿过来,像个孩子似的在面前移来挪去,摆成一个形状,陷入沉思。 张仪的怪异举止使两位账房怔在那儿,望着他的后背不知所措。有顷,老账房起身,缓缓绕到张仪前面,望着他所摆出的空碗碟,正欲说话,张仪头也不抬:“拿箸子来!” 老账房一听,递过几根箸子。张仪接过,将箸子摆在空碗碟之间,反复摆弄,使它们互为联结,再入沉思。 老账房急了,示意小账房过来。二人看有一时,不明所以。老账房眉头紧皱,欲对小账房说句什么,张仪的眼光陡然扫向一只只空碗碟,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二人:“琅琊、彭城、项城、陉山??楚伐彭城,魏不救宋,却袭项城??”陡然,张仪心头似是一道亮光划过,击碗叫道,“妙哉!妙哉!” 老账房急问:“账爷,何事妙哉?” 张仪看一眼两位账房,哈哈笑道:“孙兄妙哉!” 老账房一怔:“孙兄?哪个孙兄?” 张仪却不睬他,再次敛神聚目于这堆碗箸,凝思一时,顺手取过一只最大的空碗,放在较远的地方,望着整个场面,一边沉思,一边伸手:“拿酒来!” 老账房示意小账房,小账房端过张仪的酒爵,斟满酒,双手呈给张仪。张仪放在唇边,轻啜几下,双目微闭,渐入冥思。 老账房阅人无数,却未曾见过这般人物,一时也是蒙了,正不知如何是好,猛见张仪二目圆睁,“啪”的一声将拳头擂在膝上,大声叫道:“妙哉!妙哉!” 两个账房互望一眼。 老账房问道:“敢问账爷,又有何事妙哉?” 张仪望着二人,哈哈大笑数声,扭身转过来,将爵中酒一气饮下:“老酒妙哉!来来来,二位仁兄,喝酒!喝酒!” 老、少账房见张仪恢复如初,转身坐下,举爵笑道:“喝酒,喝酒,账爷,请!” 三人又喝几爵,老账房正欲倒酒,见酒坛已空,便大声叫道:“小二,上酒来!” 小二急跑过来:“账爷,要上多少?” 老账房道:“再来一坛!” “一坛?”小二又是一惊,望向张仪,“账爷,这十年陈是本店的招牌,虽说爽口,后劲却大,账爷三人喝一坛已是海量,这又再来一坛,小的只怕??” 张仪扫一眼两个账房,哈哈笑道:“看这样子,两位仁兄必是海量,在下今日遇到对手了,”又转对小二,“小二,不是一坛,是两坛。撤下酒爵,换大碗来!” 小二咂咂舌头,转身离去。 不一会儿,小二领着仆从,搬来两坛十年陈酒,将爵撤去,换作三只大碗。 小二倒满,正欲离去,张仪叫道:“小子,趁账爷还没喝醉,问你一事!” “小的谨听账爷吩咐。” “此去越地,尚有多远?” “这??”小二挠挠头道,“小的委实不知。” 张仪将头转向老账房:“仁兄可知?” 老账房拱手:“越地南至闽粤,北到琅琊,南北数千里,不知账爷欲至何处?” “是了,是了,”张仪拍拍脑袋,“是在下错了。在下问你,从此处到琅琊,有几多路程?” “陆路二千三百里,水路两千八百里。” “哈哈哈哈,”张仪大笑几声,举碗道,“好好好,这点路程,并不算远!”说完一饮而下,将碗底翻转过来,示给二人,“来来来,二位同仁,喝酒,喝酒,在下先干为敬!” 三只大碗交错,不消一个时辰,两坛老酒坛坛见底。两位账房显然不敌,老账房醉卧地上,呼呼大睡,小账房又吐又泻,连上数趟茅房,被小二安顿在一边歇了。张仪嘿嘿笑过两声,扳过老账房,见他睡得呼呼直响,这才站起身来,得胜一般端起最后一碗,一饮而下,轻迈脚步,走下楼梯。 张仪步入大街,经冷风一吹,竟是踉跄几步,边畅声自语道:“好酒好酒,当真是十年老陈!”边一步几摆地凭着感觉走向肉铺。 一路行来,大街上冷冷清清,不见一人。 张仪正自纳闷,远远看到肉铺的胖伙计迎面走来。 张仪一喜,扬手叫道:“喂,伙计!” 胖伙计见是张仪,走前几步,揖道:“小的见过账爷。” 张仪笑道:“你不在铺中做生意,到此何干?” 胖伙计凑前一步:“账爷有所不知,叶城后晌有大事,掌柜的吩咐铺子暂关半日。” 张仪陡然想到酒楼里那些兵士,赶忙问道:“是魏人攻打方城了?” “不是,不是!”胖伙计连连摇头,指着前面,“前街有人摆擂,大家都观擂去了!” “观擂?”张仪大是惊奇,“是何擂台?” “当然是比武的擂台了!”胖伙计笑道,“账爷,小的听说,谁若得胜,奖品贵重得紧,是稀世之宝哩!” “稀世之宝?”张仪哈哈笑道,“小小叶城,何来稀世之宝?”眼珠儿一转,“胖伙计,你且说说,是何宝贝?” “这??”胖伙计连连摇头,“小的也是不知,正要去瞧个明白呢!” “好好好,”张仪的好奇心全被勾起,一把扯住伙计,“既是稀世之宝,也引账爷瞧瞧去!” 为卫护铁都宛城,楚国自五十年前就在宛城的东北、正北至西北三面构筑一道长城,总长约三百余里。从北方山顶望去,长城呈方形,因而也叫方城,长驻守军两万余。叶城的城墙与方城相连,因而这里成为方城守军的中心生活区与训练地,统归先南阳郡守景合管辖。 叶城中心有个鼓楼,鼓楼前面是可纳数万人的点兵广场,广场四周有四条大道直通东西南北四门。鼓楼上有人昼夜守值,一旦望到长城烽烟,守值人员就会擂响鼓楼上的大鼓,叶城顿时进入紧急状态,兵士们则从四面八方拥向广场,在将军点卯过后,由四方城门奔赴方城。 广场中心,背靠鼓楼的地方,搭着一个木结构擂台。擂台甚是粗糙,显然是紧急搭建起来的。擂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木板,是打擂场所。 张仪、胖伙计赶到时,台前的点兵场上已是人山人海,少说也有千人,无数双眼睛紧盯擂台。 台上,两个壮士正在角力。 张仪挤到最前面,揉揉眼睛,刚盯上台去,就见一个壮汉被另一个扔下台来,台下爆出喝彩声。 得胜之人正自得意,左边有人复跳上去,不消数合,将得胜之人打倒在地,踹下台去。张仪看有不到半个时辰,台上竟似走马灯般连换六个擂主。 最后一位擂主虎背熊腰,力大如牛,壮如铁塔,自从霸住擂台,凡是攻擂者,往往是仅一个回合,就被他掼下台去,引来阵阵喝彩。 张仪醉眼蒙眬,眼皮眯成两道细缝,紧盯台上那人。 胖伙计用肘轻轻碰他一下:“账爷,小的敢打赌,擂主必是此人了!” 张仪斜他一眼,手指擂主,舌头早已发僵:“倒??倒也未必。” 就在此时,台上那汉忽地脱下衣服,在凛冽的寒风里现出上身肌肉,拍胸脯叫道:“哪位壮士上来一试?” 话音落处,那汉朝擂台上猛跺三脚,力道之大,竟将擂台震得剧烈抖动。 观众齐声喝彩道:“好壮士,擂主就是你了!” 那汉将拳头擂在胸上,沿着台沿边走边跺脚,将台子震得哗哗直响,声如洪钟:“哪位壮士上来一试?” 众人皆为他的威势所震,无不后退数步,面面相觑。 张仪原与胖伙计站在最前面,后人这么一退,竟将他俩孤零零地抛在台边。胖伙计见状,急退几步,张仪却是浑然不觉,仍拿两只蒙眬的醉眼望着那汉。 胖伙计急了,上前一步,扯住他的衣袖:“账爷,退后一些!” 张仪却是猛然一挣,身子一个趔趄,差点跌倒,生气地盯他一眼:“退什么退?” 观众皆被他的醉样引笑了,起哄道:“这位壮士,不退就上台呀!” 张仪当真挽挽袖子,作势上台。 众人见他醉成那个样子,越发哄笑。 张仪两手扒住台沿,试着跳上台去,连试几次,都未成功,引得观众更是起劲,即使台上的擂主亦张开大嘴,乐不可支。 张仪朝手心唾了几口,运运气,两手按住台沿,朝上猛地一蹿,刚刚爬到台沿,胳膊肘儿却是一软,身子一晃,竟又跌下台来。 众人笑得更加厉害。 张仪从地上爬起,拍拍手,瞧瞧台子,转对胖伙计道:“嗨,我说胖伙计,今儿账爷喝高了点,来来来,且扶账爷上去,看账爷如??如何赢??赢他!” 胖伙计托住张仪的屁股,朝上一托,台上擂主也伸手相助,抓住张仪的一只手,轻轻一提,将他拖到台上。 张仪的身子连晃几晃,总算稳住。 台下起哄道:“这位壮士,打呀,将擂主踹下去,你就是姑爷了!” “姑爷?”张仪似是不明白,走到台边,问胖伙计道,“账爷问你,何为姑爷?” 胖伙计伸开两手,朝他叫道:“账爷,莫要问了,你要下来,这就下来,有小的接着你呢!” “去去去,”张仪连连摇头,“账爷既??既然上来,哪??哪有下??下去之理。”说着退后两步,摆开架势,拿眼瞄向擂主。 那汉后退一步,却不应战,只将两手袖起,两眼盯住他,呵呵直乐:“你是账爷?” “账爷怎么了?” 那汉哈哈笑道:“账爷是做账的,到这台上却是为何?” “废??废话少??少说,账爷既然上来,就是打??打擂!” “哈哈哈哈,”那汉又是几声长笑,“就你??也要打擂?”略一运气,全身筋骨咯咯直响,“说吧,你想怎样下台?” 张仪摆个姿势,身子又是一晃,揉揉眼睛,看一眼壮汉:“你??你是擂??擂主,就由你说!你想如何下台,在下随??随你!” 壮汉复笑起来:“还是随你吧,免得大伙儿说在下欺负你了!” 张仪微睁醉眼,斜睨壮汉,朝台下拱手道:“诸位听??听到了吗?擂主方才说,他??他要随??随在下,好好好,随在下就随在??在下!”又转向那汉,“我们比试三场,谁赢两场,算是擂主,若是连输两场,就自己下台!” 那汉看一眼张仪的醉样,权当是逗乐子,笑道:“好好好,在下依你!” 张仪又道:“第一场,比??比力气!” 那汉听说是比力气,当下笑道:“好好好,在下依你!只是??这力气怎个比法?” “掷物吧,谁掷得远,自是谁的力气大,你看如何?” 那汉笑道:“这个自然,掷物就掷物!说吧,掷什么?” 张仪从袖中摸了半晌,摸出那把他在鬼谷中自做的羽扇,从上面抽出一根羽毛,拿在手中:“就掷这个!” 众人见是掷一根羽毛,哄笑更响。 壮汉看看羽毛,愣怔一下,想反悔,却已有言在先,只好硬起头皮:“掷就掷!” 壮汉接过羽毛,朝空中奋力掷去。羽毛也怪,力气用得越大,掷得过高,愈是掷不远。那根羽毛经他这么一掷,非但没有远去,反倒在他的掌风带动下,连飘几飘,落在自己脚下。众人见那羽毛又飘回来,更是一番哄笑。 张仪走过去,趔趄一下,捡起羽毛,朝空中轻轻一抛,拿扇子一挥,一阵劲风拂去,羽毛飘飘荡荡,竟是落在一丈开外。 张仪回身,朝壮汉连连抱拳:“谢仁??仁兄承??承让!” 那汉嚷道:“你小子使诈,再比!” 张仪吃力地点头:“这??这个自??自然,说??说好比??比试三场,三??三局两胜!力气比过了,下一局比??比什么呢?”抓耳挠腮,似在寻思如何比试。 壮汉担心再上他的套,张口急道:“莫要想了,就跟刚才一样,实打!” 张仪略一思忖,点头道:“这个自然,打擂台,当然是要实打的。在下问你,若是实打,如何论断输赢?” “谁到台下,谁就算输!” “这就是说,无论打与不打,只要到台下,就算输了?” 那汉想也不想:“这个自然。” 张仪不假思索道:“何时算是开始?” “在下是在打擂,早就开始了。” 张仪醉态可掬,挠挠头皮:“这个是了,在下喝多了。” 看到张仪醉成这个样子,观众无不哄笑。 那汉看看张仪,露出一身肌肉,摆出个姿势:“在下知你喝多了,让你三十拳,绝不还手。若是三十招之内,你将在下打到台下,就算在下输了!” 张仪连连拱手:“在下谢过了!”略顿一顿,摇头说道,“不过,‘算输’不能是输,打输才是输。” 那汉一怔:“好好好,就算是打输!” 张仪又道:“‘就算是打输’亦不能是输,打输才是真输。” 那汉被他弄蒙了,气得直翻白眼:“好好好,去掉那个‘算’字,真打真输!” “这就是了!”张仪摆出架势,迈起醉步,绕他左转三圈,右转三圈,看得众人皆将心悬在嗓子眼里。 那汉更是急得上火:“你这账爷,快出拳呀!” 张仪却是打个趔趄,停住步子,歪头望着那汉。 那汉急道:“为何不打了?” 张仪瞧瞧台子,摇摇头,不屑地说:“把你打下这台,算不得本事。” 那汉怒道:“若依你说,如何才算本事?” 虽是冷天,张仪却似内中燥热,复从袖中摸出羽扇,连扇几扇,慢悠悠道:“我且问你,将人由高处打到低处难呢,还是将人由低处打到高处难?” “这还用问,当然是由低处打到高处难!” 张仪指着擂台:“你要在下将你从这个台上打到台下,既然不难,自然不算本事。既然不算本事,在下为何要打?” “那??”那汉怔道,“依你之见,如何才算本事?” “将你从台下打到台上,方算本事。” 那汉被张仪这么七缠八绕,如坠云里雾里,整个晕头了:“好好好,我让你三十拳,你不打也就是了,该我打你了!” 张仪两手一袖:“你真有本事,就来打吧!” 那汉怔道:“你且说说,我该如何打你才见本事?” 张仪指着擂台:“当然也是将在下由台下打到台上!” 那汉走到台沿,伸头瞧瞧台子高低,又回眼看看张仪的块头,信心十足道:“打就打!我们这就下去!” “一言为定!”张仪的酒劲显然又上来一些,身子连晃几下,忙用力稳住,手指台下道,“是??是你先下呢,还是在??在下先??先下?” 那汉烦了,大声嚷道:“连这你也饶舌!”说着纵身一跃,身子已是稳稳落于台下。那台足有一丈来高,众人见他落地连晃也不晃,干净利落,无不喝彩。 张仪依旧站在台上,眼睛望着那汉,将头连摇数摇。 那汉急了:“摇什么头,下来呀!” “下去?”张仪似是不解,“在下为何下去?” “咦?”那汉愣了,“你不下来,让我如何打你上台?” “唉,”张仪又是一番摇头,轻叹一声,“你这人真是,比试三局,你已连输两局,还在嚷嚷打人!” 那汉怒道:“还没打呢,哪个输了?” 张仪眯缝两眼:“你我是在打擂台,在下在这台上,你呢,在这台下,”睁眼扫一下观众,“诸位说说,我们二人,是哪一个输了?” 观众至此方才明白,欢声鹊起。那人怒极,却待上台理论,擂台左侧早已转出两个管事人,举手对观众道:“诸位看客,今日擂台比武,结果已出!”又转对张仪,揖道,“姑爷,请!” “姑爷?”张仪酒劲又上来一些,愣怔一下,点点头,“好好好,姑爷就姑爷!来来来,给姑爷上酒!” 张仪喝得实在太多,这又站在台上闹腾许久,酒劲全都上来了,身子一软,歪倒于地,于昏昏沉沉中被人抬进一辆马车,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辚辚而去。 张仪醒来时,已是翌日凌晨。 听到外面鸡叫,张仪探头望向窗子,却见四周黑乎乎的,并不见他看惯了的那扇窗子。张仪正自惊异,猛然发现自己一丝未挂,当下怔道:“咦,平日睡觉都穿衣服来着,昨儿竟??也罢,想是喝多了。” 张仪正自思忖,忽闻一股异香,连嗅几下,又是一怔:“何来香气扑鼻?”伸手一摸被子,又是一惊,因为所有的被褥质地柔软,全然不同于往日所盖。 张仪睁大眼睛,四下望去,模模糊糊看到自己处于一个陌生的房间,躺在一张又宽又大的木榻上。张仪一怔,伸手去摸火石火绳,摸到的却是一只软乎乎的胳膊,掀开被子一看,与他同榻而眠的竟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子。 张仪惊叫一声,本能地摸过被子裹住身子,退到榻沿,厉声责道:“你是何人?为何睡于此处?” 那女子正自熟睡,被他这一吵嚷,也醒过来,见张仪这副吃惊模样,扑哧一笑,光身子坐起来道:“夫君,你总算醒了。” “夫君?”张仪大惊,后退一步,“何来夫君?” 那女子嗔道:“夫君真是爱开玩笑,昨儿吉日良宵,夫君与奴家拜堂成亲,共结鸳鸯之好。如今奴家身子已是夫君的了,夫君却来打趣!” 张仪倒吸一口凉气。细细回想昨日之事,才意识到那场擂台原是招亲的。所谓的稀世之宝,当是眼前这个女子。所谓姑爷,当是楚人称呼,自己一时酒醉,不辨是非黑白,竟然在稀里糊涂中打败擂主,鬼使神差地做了新婿。 “唉,”想到此处,张仪轻叹一声,转对那女子,“姑娘,你错看人了!” 那女子却是脉脉含情,望着他嫣然一笑:“夫君放心,奴家眼睛雪亮着呢,终身大事,断然不会看错。那些打擂的,奴家一个也未看上。只有见到夫君,奴家眼前这才豁亮,心里知道,奴家这一生,生死都随夫君了!” 张仪急道:“姑娘,在下与你素昧平生,莫说“知心”二字,姑娘甚至连在下姓啥名谁都不知道,何能轻托终身?” “夫君此言差矣。”那女子笑道,“姓、名皆是他人所赐,当为身外之物,与奴家毫无关联。与奴家关联的只是夫君之人,至于夫君姓什么,叫什么,随他去就是!” 见这女子如此说话,再想玉蝉儿山中所言,二人犹如天壤之别,张仪不由得苦笑一声,奚落她道:“这么说来,姑娘在意的只是在下这堆肉体,在下想什么,做什么,喜什么,悲什么,全与姑娘无关了?” “夫君此言又差矣。”那女子又是一笑,“奴家既已身许夫君,夫君所想,自是奴家所想;夫君所做,自是奴家所做;夫君所喜,自是奴家所喜;夫君所悲,自是奴家所悲,夫君却说这些与奴家无关,不知此言从何说起?” 想不到眼前女子竟然这般伶牙俐齿,张仪心头一惊,知是遇到对手了,凝思有顷,做出一个苦脸:“请问姑娘,你若不知我心,谈何同喜同悲呢?” 那女子笑道:“说到这个,夫君尽可放心。夫君之心,奴家今日不知,明日自知!” 听闻此言,张仪心中又是咯噔一响,不再说话,只用两手在榻边摸来摸去,总算摸到衣裳,急急穿上。那女子也不说话,顾自穿好衣服,寻到火石火绳,点亮油灯。 灯光下,张仪定睛一看,豁然一亮。坐在榻沿的竟是一位绝色少女,双目灵秀,全身更透出一股英气,较之玉蝉儿,别有一番情趣。 张仪怦然心动:“请问姑娘芳名?” “回夫君的话,”少女笑道,“于奴家来说,名、姓并不重要,夫君若是定要叫个名字,唤奴家香女就是。” “香女?”张仪一边寻思,一边应酬,“闻这室中芬芳,倒也名副其实。敢问姑娘,你用的都是何种香料?” 香女抿嘴一笑:“室中并无香料。夫君有所不知,奴家体质特殊,自带异香,洗之不去,故而被父母唤作香女。” 张仪眼睛瞄向房门,口中却是笑道:“如此说来,倒是奇了!”说话间,人已走至门口,伸手拉开门闩,用力开门,却见房门已从外面锁牢。 张仪惊道:“这??这是怎的?” 香女笑道:“夫君莫惊,定是家父使人将门锁了。” 张仪这才意识到麻烦大了,倚在门上,苦思脱身之计。过有片刻,张仪缓步走回,离榻数步停下,轻声叫道:“姑娘!” 香女嗔道:“夫君,你该叫奴家香女才是。” 张仪想了下,叫道:“好吧,香女!” “哎,”香女甜甜答应一声,“夫君有何吩咐?” “在下求你一事。” “奴家既已身许夫君,夫君之事,自是奴家之事,夫君有何吩咐,但说就是,切莫再说‘求’字。” “是这样,在下欲赴千里之外,去做一件人生大事,这要即刻动身,恳请姑娘放在下出去。” 香女迟疑道:“夫君,这??奴家??” 张仪一眼瞥到墙上斜挂一柄宝剑,眼珠儿连转几转:“姑娘若是执意不从,在下??在下??在下??”飞步上去,取下宝剑,拔出来横在脖子上,“在下就死在这里!” 香女惊叫一声,飞扑上去,张仪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只觉手腕一软,宝剑就已落入她手。 香女将剑掷于地上,跪在张仪脚下,泪如雨下,更咽道:“夫君欲做大事,奴家安敢不从?只是??今日是奴家大喜首日,家父只有奴家一个女儿,断然不会放行。不瞒夫君,昨日良宵,家父唯恐夫君不从,非但锁去房门,更在院中布置多人守望。他们个个武功高绝,莫说是夫君,纵使一只蜻蜓,也难飞出大门。” “这??”张仪陡吃一惊,“令尊是谁?” 香女犹疑一下,嗔中有怨地白他一眼:“是夫君岳丈!” 天色大亮。 张仪听到门外锁响,知是有人开门。 从香女口中,张仪明知冲出也是无用,便索性在几前席地而坐,闭目养神。 两位婢女端水进来,侍候他和香女梳洗已毕,转身收拾屋子。 香女望一眼依旧闭眼坐在那儿的张仪,温言道:“夫君,天没亮你就嚷着出门。门开了,你却坐在这儿不动。走吧,奴家陪你去外面走走。” 张仪睁开眼睛,瞟香女一眼,又是一惊。白昼下的香女跟灯光下的又是不同,肤色白里透红,两眼大而有神,顾盼生情,一身淡雅、修身的新娘服饰更衬得她体态婀娜。身上的那股淡淡幽香被扑门而入的清新晨气一冲,忽儿有,忽儿无,越发撩人。 张仪盯她看有一时,心中叹道:“唉,造化弄人,红绳错结。此女若是换作蝉儿,我与她两情相悦,岂不是人生美事,何来这多曲折?” 香女被他一直盯着,自是娇羞,不由得低下头去,喃喃说道:“夫君??” 张仪打个惊愣,自觉失态,起身揖道:“姑娘,你先守在屋里,在下出去走走。” 香女一怔,旋即猜知他的心思,点头道:“夫君去吧,奴家只在此处候你就是。” 张仪走出房门,举目四顾,但见高墙深宅,廊阁亭榭,奇花异石,画窗漆柱,一看就知是豪门大户。不远处站着两个汉子,见他出来,鞠躬道:“姑爷早!” 张仪白他们一眼,也不答话,径自走去。 二人亦不生气,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 院落很大,前后竟有十几进房舍。张仪探看一遭,方信香女所言不虚。整个院子戒备甚严,大门处守有四个汉子,两个偏门也都有人把守。左边偏院是一处马厩,里面拴有二十几匹好马,更有轺车数辆。单看车上的装饰,若不是大户人家,断无此等排场。院中仆从似都知道他是何人,见他过来,无不拱手鞠躬,声声“姑爷”,听得张仪心中发毛。 走有小半个时辰,张仪已将整个院子粗略察看一遍,尤其摸清了几处院门的方位。令他不快的是那两个汉子,无论他去何处,他们都如影随形,尾巴似的跟在身后。 张仪无奈,循原路返回。 拐过最后一道墙角,一眼望见香女在门前舞剑,张仪陡吃一惊,隐于树后。张仪自幼习剑,在鬼谷时,更有玉蝉儿、庞涓、孙膑、苏秦等俱是爱剑之人,先生偶尔兴发,也会拔剑起舞,因而张仪也算是颇通剑法,见多识广。然而,此时此刻,张仪却是傻了,因为香女所舞,与中原剑法大是迥异,从头至尾并无一丝花招,式式杀气逼人,招招取人死穴。 看有一时,张仪惊道:“此等狠辣剑法,女子如何习得?”正自思量,香女看到身边的婢女向她打手势,知是张仪回来了,赶忙收势。 张仪从树后闪出,缓步上前。 香女将剑交给婢女,迎前几步,揖道:“奴家迎迟,望夫君恕罪。” 张仪亦还一礼:“姑娘多礼了。” 香女笑道:“夫君想必走得累了,请回房中歇息。” 张仪走进房中,复于几前坐下。 香女跟进,见张仪端坐于地,一句话不说,略一迟疑,在他对面并膝坐了。 张仪抱拳道:“仪有一言,不知姑娘爱听否?” “叫奴家香女。” “香女!” “嘻嘻,”香女笑了,“说吧,只要是夫君所讲,奴家句句爱听。” 张仪微微一笑:“以香女才貌,以香女家世,天下好男儿自可随意挑选,在下??在下本是浪子,学无所长,家无强势,手无寸铁,寄人篱下,处境尴尬,香女缘何??”顿住不说了。 香女笑道:“夫君此言,奴家夜间已答过了。也请夫君今后莫要再提。奴家既已身许夫君,就是夫君之人,夫君上刀山,下火海,奴家也愿跟从!” 张仪苦笑一声:“香女这是强人所难,硬逼在下了。” 香女闻言,泪水流出,更咽道:“夫君何??何来此话。奴家设擂选夫,夫君力夺擂主,奴家??奴家??想是奴家相貌丑陋,配不上夫??”打住话头,显然说不下去了。 张仪也觉此言唐突,道歉道:“香女莫要伤心,是在下错了。不是香女配不上在下,也不是在下不愿结亲,实是??”长叹一声,“唉,实是在下另有苦衷!” 香女抬起头,诚挚地望着张仪:“夫君有何苦衷,可否说予奴家?” 张仪连连摇头,有顷,抬头望向香女:“不瞒香女,在下实有大事在身,还望香女高抬贵手,放在下出去。待在下完成这桩大事,再来明媒正聘,迎娶香女如何?” 香女坚定地摇头:“夫君莫逼奴家了,按照楚地习俗,你我已是明媒正聘,公之于众了。奴家今日已是夫君的人,夫君若是弃婚,就等于休了奴家,奴家??奴家有何颜面再??再苟活于世?” 张仪闻听此话,埋头不语。 二人正自沉默,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家宰模样的走过来,哈腰候于门外,小声禀道:“禀报姑爷、姑娘,老爷有请!” 张仪一怔,抬头望向香女。 香女回道:“知道了。你去回禀老爷,就说我们马上就到!” 家宰应过,转身走了。 香女起身,对张仪揖道:“夫君,阿爹召请我们呢!” 张仪思忖有顷,意识到这一关非过不可,亦起身道:“也好,在下正要会会他呢!” 张仪跟从香女,左拐右转,来到中间一处高房,早有家宰候在门外,见二人来,引领他们走进厅中,上前一步禀道:“回禀老爷,姑爷、姑娘望您来了!” 张仪抬头一看,见客厅正中,一个黑漆茶几后面端坐一位年过花甲、须发斑白的长者。看到长者的目光射过来,香女扯一把张仪,率先跪下,叩道:“香女叩见阿爹!” 长者点头,目光射向张仪。 张仪却不弯膝,只将两手微微一抱,打个揖道:“晚生见过老丈!” 见张仪如此不敬,厅中诸人皆吃一惊。家宰轻轻咳嗽一声,眼睛直射过来。站在家宰身后的两个汉子面现愠容,两眼怒视张仪。 香女急了,又扯一把张仪衣角,小声说道:“夫君,快,叩见阿爹!” 张仪却是硬着腿肚子,不肯跪拜,只将两道目光箭一般射向长者。 长者亦以目光回射张仪。 两人对峙良久,长者微微一笑,点头赞道:“嗯,好小子,是个人物!”手指旁边一个席位,“坐吧!” 众人见长者并无半点震怒,皆出一口长气。 张仪揖道:“谢老丈!”径自过去,在几前并膝坐下。 长者转向香女:“香女,你也起来!” 香女起身,走至长者身边,偎依他坐下。长者抚摸她的长发,眼望张仪,越看越是中意:“嗯,上天赐福,老朽喜得贤婿,小女亦算终身有靠了!” 张仪哭笑不得,眉头紧皱,略一抱拳:“晚生有一求,还望老丈垂听。” “贤婿请讲。” “此院憋闷,晚生欲到外面走走,请老丈恩准!” 长者垂下头去,思索有顷,缓缓说道:“贤婿是自由之身,愿去何地,自去就是!”略顿一顿,“只是??” 张仪心里一沉,望着长者。 “贤婿与小女新婚燕尔,依照此地习俗,三日之内,当夫唱妇随,不可须臾分离。贤婿若欲出门,尚需征得小女同意,与小女同行!” “这??”张仪眼珠儿一转,略略打个揖,“晚生谢过老丈!老丈恭安,晚生告辞!”说罢起身径去。 张仪不拜岳丈,显然是不认这门亲事。 众人面面相觑,皆将目光转向长者。长者朝张仪的背影努一努嘴,家宰身边的两名男子急跟而去。 香女满腹委屈,将头埋进长者怀中,泣道:“阿爹,他??” “呵呵,”长者轻笑一声,“去吧,你的夫君人地两生,莫要让他走丢了!” 第051章|? 嵖岈山苦婿拜翁?琅琊台夷王试剑 张仪告别长者,在院中独自转悠。那两个人一如既往,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张仪走至大门,见到有人把守,就踅回院中,在后花园的林荫道上来回踱步。二人见了,也就远远站在能够看到他的地方。 张仪一边踱步,一边回想近日来的经历,越想越觉得自己荒唐,最紧要的是对不住荆生。荆生如此仗义,在陉山救出自己不说,更是悉心照料,助他康复。可以看得出,肉铺里并不缺少账房,想是荆生知他囊中窘迫,让他暂做几日账爷,好有借口资助他些盘费。荆生如此待己,自己却是逞能,首日就职就去酗酒,又于酒醉之后,生出这般荒唐事来。唉,照理说,这一家也算大户,香女真也不错,可??如此强拉硬扯,如此不明不白地被人塞入洞房,整个过程毫不顾及当事人的意愿,纵使寻常人也难忍受,何况是他张仪?再说,这事儿若是传扬出去,若让鬼谷中的几人知道,尤其是庞涓,还不让他笑掉大牙?苏兄、孙兄若是问起,他又如何解释得清? 张仪越想越是懊悔,长叹一声,将头缓缓靠在树上。如今人为刀俎,己为鱼肉,而这一切又都是他张仪自己在醉酒之后“挣”出来的,真叫他哑巴吃黄连,苦在心里。 当然,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关键是眼下。此番赴楚,本欲干出一番大业,这还未及展翅,却又被这小女子缠上。若是她一直纠缠不休,此生岂不窝囊? 张仪越想越怕,自忖道:“不!我一定得离开此地!”苦思有顷,心底划过一道灵光,“有了!” 有了盘算,张仪神清气爽,大步回到他和香女的洞房——一个极是雅致的院落。仆从见他过来,无不鞠躬叫他“姑爷”,他也笑脸相迎,朝他们或点头,或拱手,态度大变。 早有婢女告诉香女。 香女迎出来,揖道:“夫君,您回来了?” 张仪朗声应道:“回来了。” 看到张仪与一个时辰前判若两人,香女笑道:“夫君方才提到此处憋闷,奴家有心陪伴夫君出去走走,正在收拾呢。” 张仪笑道:“这阵儿不憋闷了。” “哦?”香女怔了,“那??夫君不出去了?” “老丈既说此地习俗不可分离,在下就不出去了。请问姑娘——” 香女打断他,敛神说道:“请夫君莫要再叫奴家‘姑娘’!” 张仪笑道:“是了是了,既然结亲,就该换个称谓。你说在下该如何称呼你才是?” 香女直盯住他:“楚地习俗,叫娘子!” “这??”张仪脸上一热,“这个称呼还不习惯,在下一时叫不顺口,就依你昨夜所言,叫香女吧。”略略一顿,“请问香女,会弈棋否?” 香女摇头,模样略略窘迫。 “那??”张仪眼珠儿一转,“会弹琴否?” 香女又一摇头,神色尴尬,喃声道:“夫君若是喜欢这些,奴家??奴家寻人学去。” “呵呵呵,”张仪笑道,“学就不必了!琴、棋、诗、画、蚕、纺、织、绣,皆是中原女子闺中所习,在下以为你也会的,这才问问。你且说说,你喜欢什么?” 香女略一迟疑:“剑。” “哦,”张仪似也来劲了,“爱剑好哇,在下也曾是个剑痴。” “真的?”香女惊喜,跪在地上,闭目对天暗祷几句,又转对张仪,“没想到夫君也是爱剑之人!” 张仪笑道:“你没想到的事情多着呢。” “夫君说得是。”香女点头,“夫君是神人,奴家早就看出来了。” “哦?”张仪心头微震,随口问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香女扑哧一笑:“奴家什么都看出来了。”抽出身上宝剑,递给张仪,“不说这个,夫君,你说你也会剑,我们这就耍耍。” 张仪心头咯噔一下,不好再说什么,接过剑,掂在手中闪了几闪,递还香女:“此为女子之剑,大丈夫焉可耍之?” 香女笑笑,示意婢女。 婢女回房取出一剑,香女接过,双手呈予张仪:“夫君,请试此剑!” 张仪唰地抽出,剑气逼人,伸手一弹,铮然作响,知是剑中绝品,上等吴钩,不禁脱口赞道:“好一柄吴钩!” “夫君果是知剑!”香女喜道,“几年前,阿爹花巨资聘请吴地最好的剑师铸出这对雌雄双剑,均可削铁如泥,吹发立断,堪比干将、莫邪!奴家取一柄雌剑,这柄雄剑,是阿爹特为夫君备下的!” 张仪脸上一热,笑道:“呵呵呵,好剑当有好耍,在下舞给你看!” 张仪扎下架势,略一运气,舞出一路他自幼学会的剑法。 香女看一时,笑道:“夫君,你的这路剑法,是从何处学来的?” 张仪收住剑,望着香女:“怎么,不好看吗?” “夫君这剑,好看是好看,却是中看不中用。” “你且舞来,待在下看看!” 香女将雌剑舞出一路,果是攻势凌厉,剑气逼人。 张仪早有疑问,趁势问道:“此剑舞得极是怪异,敢问是何剑法?” “家传剑法,奴家自幼习之。” “家传剑法?”张仪问道,“敢问是何剑法?” “这??”香女迟疑有顷,“此剑法名唤公孙剑法,招招夺命,尤其适合近战。” “公孙剑法?”张仪摇头道,“在下未曾听说。不过,剑为近战之器,无论何种套路,只要适合近战,俱是上等剑术。敢问香女,你这家传剑术,可否教予在下?” “这个自然。”香女喜道,“奴家既为夫君之人,这路剑法自也属于夫君!”言罢摆出架势,“来,夫君,你我可习公孙夫妻剑,一旦练成,双剑合璧,威力无穷!” 见她出口就是夫妻,张仪心里就如吃下个虫子,却也无奈,赔笑道:“好好好,就练此剑吧!” 张仪拿稳剑,摆开架势。香女走前几步,手把手地纠正,二人在院中一招一式,你来我往,从上午一直练到下午。香女教得尽心,张仪练得用心,及至天黑时分,竟能初步领悟公孙剑法的精要,舞得有模有样了。 天色黑定,二人洗浴毕,熄灯睡去。张仪躺到榻上,换上亵衣,自取一套被褥盖了。香女略略一怔,欲说什么,终是娇羞,也取一套被褥盖了。 许是习剑太累,二人躺下不久,各入梦乡。 及至三更,张仪睁开眼睛,细听香女呼吸均匀,知她睡得正熟,将手碰她,浑然不觉。张仪窃喜,悄悄起来,翻身下榻,取过深衣穿上,走至门边。 细听门外,静寂无声。张仪悄悄拔下门闩,稍一用力,门开了。张仪大喜,自忖今日这番功夫没有白费,那位长者必以为他已回心转意,不再设防了。 张仪掩上房门,蹑手蹑脚走到榻边,再观香女,见她仍在熟睡,鼻中发出轻微而又悦耳的小小鼾声。张仪朝她深鞠一躬,算是别过,转身再至门边,打开门,从外面将门扣死。 张仪摸出洞房,审视四周,但见残月朦胧,一切死寂。张仪隐于暗处,朝光亮处扔个石块,亦无任何动静,心中大喜,悄悄摸至他白天认准的一道偏门,拉开门闩,蹿出门去。 张仪先是一溜小跑,后是撒腿狂奔,拐过几处街道,回身再看,仍无一人追他。 张仪放下心来,隐入暗处,看准方位,悄悄摸回自己住处,伸手敲门。 张仪连敲数声,里面传出喊声:“谁呀?” 张仪听出是男仆的声音,又敲几下,压低声音:“快开门,是我!” 男仆打开房门,见是张仪,惊喜道:“账——” 不及他喊出声来,张仪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巴,闪身进来,顺手掩上房门:“嘘,别出声,快,屋里去!” 二人摸进屋中。男仆欲点油灯,张仪止住。 男仆压低声音,兴奋道:“前日不见账爷回来,小的正自着急,胖伙计跑来说,账爷擂台取胜,被公孙氏招作姑爷了。小的得信,真为账爷高兴,不想账爷在这半夜三更??” 想到香女传他的公孙剑法,张仪问道:“公孙氏是何人?” 男仆怔道:“账爷已是他家姑爷,如何连这个也不知道?” 张仪沉声责道:“若是知道,账爷缘何问你?” “小的知错。”男仆赔笑道,“回禀账爷,公孙氏乃巨商大贾,楚地无人不知。” “晓得了。”张仪点头,顺口又问,“荆先生在吗?” “小的不知。听人说,他这几日出远门了。” “这??”张仪怔道,“这可如何是好?” “账爷,您有何事,尽可吩咐小的。” “好吧,”张仪也是急了,“账爷明晨要出城去,你可有办法?” 男仆笑道:“账爷贵为公孙家姑爷,想去何处,何人敢阻?” 张仪眼珠儿一转:“实话告诉你吧,账爷在公孙家闯下大祸,姑爷此番是做不成了。账爷此来,是想逃出一条命去,本想求荆先生帮忙,不想他??”长叹一声,“唉,竟是出远门了,这可如何是好?” 男仆敛神沉思有顷,抬头说道:“账爷放心,掌柜有恩于小的,今要小的侍奉账爷,账爷有难,小的纵使粉身碎骨,也与账爷同当!” 张仪极是感动,拱手道:“在下谢过了!” “账爷要谢,就谢荆先生吧!”男仆二话不说,拿出一套衣服,“明日账爷穿上这个,扮作车夫,晨起时,小的用荆先生的马车送你出城。守门军卒若是盘查,小的就说去接荆先生,那些军卒大多识得荆先生的轺车,必不起疑。” “如此甚好!” 张仪当下收拾行李,脱下身上衣服,将男仆拿出的车夫服饰换上,又将自己原来的衣服塞进包裹,躺在榻上小睡一时,天已大亮,与男仆驱车径至城门。守城的查过,挥手放行。 出城走有一程,张仪拿出包裹,换过自己服饰,朝男仆揖道:“在下谢你了。” 男仆依旧说道:“账爷要谢,就谢荆先生吧!” “你说得是!”张仪连连点头,“待荆先生回来,烦请代谢一声,就说魏人张仪记住他的恩情,来日加倍奉还!” “小人一定捎到。”男仆稍作迟疑,问道,“敢问账爷,要是掌柜回来,问起账爷去向,小的如何回答?” “你可告诉掌柜,就说账爷要赶赴越地。” “越地?”男仆惊道,“越地远在数千里之外,账爷仅凭两腿,可要走到何年何月?” “唉,”张仪长叹一声,“能有什么办法呢?在下既已沦落至此,走到何时,就算何时了。” “账爷,”男仆想一阵,决然道,“这样吧,掌柜这辆车子,你且用去,待掌柜回来,小的将此事禀报予他。小的眼力虽笨,却也看得出来,掌柜对账爷甚是看重,知道车子是账爷借去,想必不会生气。” 张仪连连摇头:“这事如何能成?” 男仆劝道:“账爷不必在意。小的跟随掌柜多年,知他不重金钱,唯重情义。看账爷这样,必不会久居人下,待哪日有所发达,账爷若是仍能记起今日车马之赠,不忘掌柜就是。” “也罢,”张仪点头,“此车可算在下暂时借用,掌柜之情,他日必报!” 男仆又从袋里摸出几十枚铜币:“小的贫寒,没有钱财,这点布币是小的口中省下来的,账爷若不嫌弃,一并带上,权作途中饭资。” 张仪接过铜币,握住男仆之手,用力一捏,赞道:“真是义仆!好,这些铜币,在下收了!” 男仆朝张仪揖道:“账爷,时辰不早了,趁天气晴好,赶路要紧!” 张仪回揖一个大礼,跳上车子,扬鞭而去。 张仪快马加鞭,疾驰半日,于午时赶至舞阳。 舞阳已被魏军夺占。为防楚人,魏兵关闭四门,盘查极严。张仪绕过城门,正东而去,沿汝水南岸的官道直奔上蔡。 驱驰二十余里,张仪肚中饥饿,再看那马,也似疲累,遂放慢车速,瞄向路边,走不多时,望见前面有一客栈。张仪大喜,催马过去。 闻得车马声响,早有小厮迎出,接过马缰,将车赶入后院马厩。 张仪大步入店,打眼一看,店中并无他人,只有一位头戴毡帽的白衣后生席坐几前,显然也是食客。 张仪饿极了,寻个席位坐下,冲小二朗声叫道:“小二,来客人喽!” 小二瞧他一眼,动也未动。 张仪一则摆脱了危机,二则又有饭吃,心情正好,对小二的冷淡不以为意,呵呵乐道:“小二,听好了,来四碟小菜,一坛老酒??”话刚出口,似又想起什么,改口,“不不不,老酒不要了。若再喝醉,不定又会惹出何事!” 前面几前的白衣后生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出来。 张仪听见,朝对方微微一笑,拱手道:“小伙子,你莫要嘲笑,若有种气,你就过来,在下与你一人一坛,管叫你服服帖帖!” 白衣后生原本侧身坐着,听完此话,干脆斜给他一个背脊。恰在此时,一阵微风吹过,张仪嗅到一股熟悉的幽香,深吸数下,自语道:“咦,真是怪了,此地缘何也有那种香味?”抠抠鼻子,“嗯,想是这鼻子受惊了!” 那后生听得真切,扑哧又是一笑。 张仪叫道:“小兄弟,甭再笑了,扭过来,在下与你唠唠!” 白衣后生纹丝未动,也不睬他。 张仪被晾了,正欲发话,小二走出来,端着满满一托盘菜肴,一碟又一碟地摆在后生几案上,完毕转身离去。 张仪肚中正饥,嗅到香味,咽口唾沫,见小二复提一坛老酒,再次走到后生跟前,将坛子放下,摆好两只酒爵,撕开坛口封条,斟满酒,反身复站于柜台边上。 又候一时,见小二依旧不动,张仪急了,大声叫道:“小二,快上菜来!” 小二依旧站在那儿,呆呆地望着他,似是没有听见。 张仪震几大叫:“小二,聋了吗?快上菜来!” 小二依旧没有反应。 张仪震怒,白衣后生将头上帽子朝下轻轻一拉,端起酒爵,轻声说道:“这位仁兄,还是省点力气吧,小二是聋子,听不到。” 张仪急道:“那??店家呢?” “店家出去了。” 小二是个聋子,店家又不在,看这样子,自己的菜肴一时半晌难以做出。欲待离去,一路上不知何处才有客栈,加之肚中实在饥饿难耐。 张仪正自无奈,那后生道:“仁兄若不介意,在下请你小酌一爵如何?” 张仪瞧瞧后生几案上的满桌菜肴和老酒,眼珠儿一转,呵呵笑道:“小兄弟,你一人点下这么多菜,想也吃不完。这样吧,这案酒菜,钱由我出,算是我请你的!” 这样说着,张仪心里有了底气,起身径走过来,在后生对面大大咧咧地并膝坐下,端起早已倒满的酒爵:“来来来,小兄弟,在下请你了!” 那后生端起酒爵,抬起头来,看着他微微一笑:“仁兄请!” 张仪举起的酒爵刹那间悬在空中,表情如同凝结一般,因为坐在他对面的不是别人,竟是女扮男装的香女! 好半天,张仪终于结巴出来:“是??是你!” 香女火一样的目光直盯住他,小嘴一噘,改用女声道:“就凭你身上那几枚铜币,”扑哧一笑,将酒爵缓缓举至唇边,“还是奴家请你吧。夫君,干!” 张仪哪里干得下去,手中的酒爵“啪”一声落地。 香女从地上捡起酒爵,倒酒冲冲,再次斟满,双手递予张仪:“夫君,来,奴家敬你。” 张仪总算缓过神来,盯住她问道:“你??你怎么到这儿的?” 香女笑道:“阿爹说过,按照楚地习惯,大婚之时,夫妻在三日之内,须臾不可分离。夫君与奴家大婚未过三日,夫君远行,奴家焉敢不从?” “这么说来,”张仪震惊,“你??你一直跟在身后?” 香女摇头:“不是身后,是身前!” “身前?”张仪更是诧异,“这??这怎么可能呢?” 香女微微一笑:“奴家只知不可与夫君有须臾分离,至于身后身前,夫君何必较真?” “唉,”张仪长叹一声,举起酒爵,“说得也是。来来来,在下服了。干!” 二人喝过几爵,匆匆填饱肚子,香女招手,早有仆从套上一辆驷马大车候于店外。二人跳上大车,驭手也不问话,催马扬鞭,疾驰而去。 走有一程,马车拐南,及至天晚,驰入一片山地,但见道路崎岖,峰回路转,只无一处人烟。 张仪眼望车窗外面,越看越是惊异,抬头问道:“香女,你??这是去哪儿?” “去夫君想去的地方。” 张仪揶揄她道:“你知在下欲去何处吗?” 香女又是一笑:“夫君欲去越地,说确切一点,夫君欲去琅琊,是吗?” 张仪大惊:“你怎么知道?” 香女又是一笑:“奴家非但知道夫君欲去越地,还知道夫君欲见越王,干一番人生大业!” 张仪略一沉思,缓缓问道:“是在下酒后所言吗?” 香女摇头,淡淡笑道:“夫君,新婚那夜,你要奴家知你心事,知你为何而喜,为何而悲。奴家今日知了,夫君却又妄加猜测。” 张仪大怔,抬头望着香女,实在惶惑,一字一顿道:“香女,在下问你,你究竟是何人,从实说来!” 香女扑哧一笑,歪头望着张仪,反问他道:“你是奴家夫君,你说奴家能是何人?” 张仪张口结舌,正自无奈,马车已转入一条空谷,一阵疾驰之后,来到一处山寨。早有人打开寨门,马车直驰而入,在一处庞大的院门前面停下。 香女率先跳下车子,望着惊疑不定的张仪:“夫君,天色已晚,请于此处留宿一夜,明日再走不迟。” 张仪四处一望,怔道:“此是何处?” “夫君下来就知道了。” 张仪跳下车子,举目四顾,在昏暗的天光映衬下,隐约看到院门的匾额上写着“嵖岈山吴王寨”几字,正自思忖,香女过来,挽上他的胳膊:“夫君,请!” 张仪别无选择,只好跟从香女走进院门。连过几道门槛,二人步入一进院子,但见里面灯火辉煌,院中竖枪般站着二十几条汉子。 张仪不无狐疑地跟着香女步入大厅,进得厅门,目瞪口呆,因为坐在几前主位的不是别人,正是香女的阿爹! 香女跪下叩道:“香女叩见阿爹!” 长者点头,和蔼地望着张仪。 香女扯他一把。张仪回过神来,两手一拱,揖道:“晚生见过老丈!” 长者微微一笑,伸手礼让:“贤婿请坐!” 张仪拱手谢过,走至客席,坐下。香女紧跟过去,坐他旁边。 长者望一眼张仪:“听说贤婿欲至越地,有何大事,能否言于老朽?” 张仪看看长者,再看一眼香女,暗自忖思:“看来,不说实话,断难脱身。再说,此老既以女儿嫁我,想也无意害我。”遂欠欠身子,拱手揖道,“晚生姓张名仪,魏邦人氏,师从云梦山鬼谷先生。近日出山,是想游说越王,促使他成就一桩大业!” “呵呵呵,”长者乐了,“小女眼光不错,贤婿果然胸怀大志。只是??老朽有一惑,尚需请教贤婿。” “老丈请讲,晚生知无不言。” “鬼谷先生大名,老朽早有耳闻。贤婿既为鬼谷先生高徒,自当辅佐天下英主,为何却要明珠暗投,远去蛮夷之邦,游说一个不识时务的越王呢?” 张仪迟疑一下,欲言又止。 长者挥手,除香女之外,众皆退出。 长者望向张仪,缓缓说道:“这儿没有外人,贤婿只管讲来。” 想到方才看到的吴王寨几字,张仪忖知长者或与吴国有关,而吴早已灭国,想必不会对他有所阻碍,决定托出实情,便拱手道:“晚生以为,未来天下,或归于楚,或归于秦,必成一统。仪虽不才,有志辅助楚王成此帝业。眼下而言,楚国心腹之患,当是越人。越人自吞吴之后,盘踞东部沿海,渐成势力。越人以大山、沼泽为屏障,以大海为背依,神出鬼没,屡屡侵扰楚地,防不胜防,除之不易。越患不除,楚必后方不稳。后方不稳,楚北图中原之心必懈,大业难成。仪去越地,实欲诱虎出山,一举除之!” 长者二目放光,但又迅速闭上,两手因过分激动而微微颤抖。香女更是激动万分,摸过张仪之手,用力捏住。许是香女用力过大,张仪疼得差点儿叫出声来。香女觉出,心疼不已,忙又轻轻搓揉。 张仪无法摆脱她,正自窘迫,长者已经镇定下来,朝他微微点头,淡淡笑道:“贤婿所言,高屋建瓴,切中实际,确为天下大才。老朽仍有一问求教贤婿。” “老丈请讲。” “此行既为诱虎出山,贤婿可知此虎?” “这??”张仪语塞。 长者又道:“贤婿此去,当是与虎谋皮。既要与虎谋,贤婿自要知晓此虎,知它来自何处,长于何方,年龄几何,是胖是瘦,是刚是柔,齿有几颗,齿长几许,爪有几多,爪长几许,威于何处,弱于何点??”顿住话头,目视张仪。 张仪震惊,因长者所言,竟与鬼谷先生近日所授的揣摩之术暗合。近几日来,他的精力全都耗在招亲与逃婚之事上,如何谋越,正是他的下一步盘算。 见长者目光仍在盯他,张仪似有所动,揖道:“听老丈言语,想必知晓此虎了!” “是的,”长者点头,“老朽与此虎的确有些瓜葛,观他多时了。贤婿此去谋他,老朽或能施以援手。” “太好了!”张仪拱手,“晚生烦请老丈指点!” 张仪的兴致完全被长者调动起来,正欲倾身以听,长者却扭头看看滴漏,拱手道:“夜已深了,贤婿昨夜没有睡好,今又奔波一日,鞍马劳顿,想必累了,早点歇息吧!”说罢顾自起身,走向内室。 张仪微怔,起身揖道:“晚生恭送老丈!” 外面有人进来,侍候张仪、香女用餐,洗浴。 是夜,张仪一则太累,二则有太多的谜团待解,再无心思琢磨逃跑之事,早早就与香女入房歇了。 张仪走至榻前,见锦缎下面,香女已是玉体横陈,满屋生香,心中大动,踟蹰有顷,仍旧抱过一床缎被,将枕头移至另一端,兀自睡了。 黎明时分,张仪梦到山花烂漫,遍野芬芳,玉蝉儿翩翩走来,二人采花追蝶,嬉戏取乐。玉蝉儿似是热了,脱去身上白纱,在一片草地上躺下。看到玉蝉儿赤身裸体,张仪转身,闭眼,正欲避开,忽然听到玉蝉儿颤颤的声音:“张公子,你到哪儿去?” 张仪欲走不能,欲回头不敢,心儿突突狂跳,口中喃道:“我??我??” 玉蝉儿微微笑道:“张公子,不会是嫌弃奴家吧?” 张仪既不敢说话,又不敢睁眼去看,只好紧闭两眼,一步一步后退。正退之中,张仪突然感到身上一股暖热,原是玉蝉儿不知何时贴上身来,在他耳边道:“张公子,你??喜欢蝉儿吗?” 张仪喃喃道:“喜??喜欢!” “既然喜欢,还等什么?” 张仪再也忍受不住,将玉蝉儿一把抱住,正欲成就好事,玉蝉儿忽地将他推开,披上白纱,飘然远去。 张仪急了,撒腿追上,将她紧紧搂住,口中喃喃叫道:“蝉儿??蝉儿??” 正叫之时,梦却醒了。 张仪感觉有异,打个惊愣,见自己紧紧搂着的却是香女。原来,香女不知何时也搬过枕头,熟睡在他身边。 见自己这般熊样,张仪羞红满面,正自尴尬,香女醒来,脸色绯红,埋头拱进他的怀里,娇颤一声:“夫君??” 张仪欲再抽回胳膊,却发现自己的肢体竟然不听使唤了。 美时苦短。张仪、香女顾自缠绵,竟是起得迟了。洗漱刚毕,二人就被传至厅堂。长者端坐几前,似已候得久了。 张仪、香女疾步趋前。 香女爱泽新沐,一脸甜蜜,跪地叩道:“香女叩见阿爹!”又扯一把张仪。 张仪迟疑一下,跪地叩道:“晚生张仪叩见老丈!” 长者微微一笑,伸手道:“贤婿请坐!” 二人坐下,长者两眼盯视张仪,甚久,点头说道:“贤婿昨晚言及天下大势、此生壮志,老朽叹服。贤婿胸怀天下,为天下而谋楚,为楚而谋越,更令老朽汗颜。” 张仪拱手:“老丈偏爱,晚生谢了。老丈褒奖之言,晚生愧不敢当。” “呵呵呵,”长者笑出几声,“老朽这是爱才,不是偏爱!”话锋一转,直入主题,“贤婿此去谋越,当须先知越人。” “请老丈教我!” 长者侃侃言道:“勾践灭吴之后,领大兵北上入淮,与晋、齐三战而胜之,周王使人赐勾践胙肉,命其为伯(bà,通霸)。勾践屡胜,野心膨胀,欲霸天下,遂兵临泗上,与齐人复战于徐州,大胜之。勾践乘胜追入齐地,大兵攻至临淄,却遭惨败。勾践引兵退据琅琊,以大海为依托,与齐人对峙。勾践本欲复仇,不想却生病身死,越亦因之势衰。其子与夷引兵南回,传位数世,偏安东南,再无北上争霸之心。诸咎之乱后,越人三弑其君,太子搜不敢为君,躲于丹坑,越人点燃艾蒿熏他,逼他出来做王,是谓越王无颛(zhuān)。无颛为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未过几年,忧惧交加而死,其弟继位,是谓无疆。无疆继位二十二年,励精图治,越国大治。数年前,楚大夫贲成因家族琐事得罪昭氏,满门遭诛,贲成奔越。贲成才华横溢,剑术高超,甚受无疆宠爱,用为上将军。贲成得志,自比子胥,欲佐无疆成就大业。无疆得贲成后野心勃起,欲图先王勾践未竟之业,称霸中原??” 张仪扑哧一笑:“嗬,这对君臣,一个追比勾践,一个自比子胥,倒也成趣!”略顿一顿,似又想起什么,恍然有悟,“难怪越人陈兵琅琊,原来如此!” “是的,”长者点头,“除贲成之外,无疆身边另有二人也很了得,一是伦琪,二是阮应龙。伦琪是越国高士,博古通今,谋事周全,被无疆拜为国师,言听计从,大小国策,皆由他出。阮应龙出身于甬东渔家,外号海蛟,极通水性,精于舟战,无疆拜他为甬东舟师主帅。贲成本欲引越人伐楚,伦琪、阮应龙却力主伐齐,无疆最终听从二人之见,决定先伐齐,后伐楚,以践先王之志。贲成拗不过众人,只得与越王引兵伐齐。” 张仪怦然心动,深思有顷,抬头问道:“请问老丈,无疆威于何处?” “无疆完全不同于其兄长无颛。在内,他天赋异禀,少有雄心,读书甚多,智勇兼具,知人善任,体恤部众,自继位以来,越人莫不服他。即使贲成、伦琪诸人,也对他深怀敬意,愿意为他效忠。在外,他天生神力,精通剑术,堪称天下第一剑士,有万夫不当之勇!” “他又弱于何处?” “在内,不识时务;在外,天生剑痴。” 张仪圆睁两眼:“请老丈详解!” 长者侃侃言道:“中原已入战国,此人仍做春秋争霸之梦,当是刻舟求剑,不识时务。此人视剑如命,痴迷技击。无论何术,一旦入痴,耳目必为所障。” 张仪不可置信地望着长者,半晌方道:“老丈所言,晚生叹服。依老丈见识,定是世间高人。晚生冒昧,敢问老丈是何方高士?” 长者摆手:“‘高士’二字,老朽愧不敢当。”缓缓起身,“贤婿若想知晓老朽,请随我来!”说罢出门率先走去。 张仪略怔一下,与香女一并起身,紧随于后。 二人跟从长者左拐右转,来到一处院落。张仪打眼一看,知是家庙。 三人走进庙堂,见堂中摆着一排几案,案上供着一排灵位。张仪的目光聚向最中间的灵牌,上面赫然写着“公孙雄”三字。 张仪顿有所悟,再看香女,见她已在牌位前面缓缓跪下。 “贤婿,”长者跨前一步,跪于中间,对张仪道,“你也跪下吧!” 张仪上前,在长者另一侧跪下。 三人各拜几拜,长者抬头望着灵位,缓缓说道:“贤婿可知公孙雄否?” “听说过。”张仪点头,“当年越王勾践将吴王夫差困于姑苏台,吴国大夫公孙雄肉袒膝行,在越王跟前为吴王求和。” “是的,”长者泪水流出,“老朽名叫公孙蛭,牌上之人是老朽先祖。先祖自辱己身,肉袒膝行三百丈,鲜血滴染重重石阶,见者莫不泪出。先祖一路跪至越王面前,勾践视而不见,断然不从。先祖不忍再见吴王,径至太湖,入水剖腹自杀。吴王自焚于姑苏台后,先祖长子、次子,就是旁边二位,公孙赞、公孙策,为报国恨家仇,密谋行刺越王,不想越王防护甚密,二人壮志未酬,举家受诛。再边上一位,就是先祖的第三子,也即老朽曾祖,闻讯出逃。曾祖隐姓埋名,以屠狗为业,经营几代,在楚置下产业。及至老朽,几经辗转,见此山险峻,遂在此地营建此寨,招贤纳士,结交豪杰,图谋雪耻复国。只是??几十年来,始终未得机缘。今遇贤婿,实乃苍天有眼哪!” 张仪纳头拜道:“晚生不知前辈是英雄后人,失礼之处,还望恕罪!” “贤婿莫要自责。老朽不问贤婿是否情愿,即按吴人习俗,强择为婿,已是失礼在先。老朽膝下并无子嗣,唯此一女,名唤公孙燕,乳名燕子,因生来体香,老朽唤她香女,还望贤婿不弃。” 张仪脸上一热,垂下头去。 公孙蛭抬头望向公孙雄的灵位,沉声祷告:“先祖在上,不孝玄孙蛭自知人事,家恨国仇,不敢有一日忘却。之所以夙愿未偿,皆因机缘未到。今得贤婿,闻贤婿大志,蛭知复国雪耻之日,近在咫尺了!”伸出两手,一手抚摸张仪,一手抚摸香女,“贤婿,香女,来,你们行将图谋大事,在此一并叩拜,祈求列祖列宗护佑你们壮志得酬,夫妻和合!” 公孙蛭后退一步。 香女扯一下张仪,二人拢在一处,面对一长排灵位,从公孙雄开始,挨个叩拜。 叩拜毕,公孙蛭又道:“贤婿,请至前厅叙话。”说罢头前走去。 三人来到前厅,公孙蛭坐于主席。张仪进来,正自迟疑,香女扯他一把,双双跪下。 香女叩道:“香女叩见阿爹!” 张仪叩道:“晚生叩见前辈!” 香女以肘顶他,小声:“叫岳丈!” 张仪脸上一热,再拜三拜,垂头:“晚生张仪叩见岳??岳丈大人!” 公孙蛭微微一笑:“贤婿请起。” 二人入席坐下。 公孙蛭缓缓说道:“老朽在楚多少有些经营。贤婿欲谋大事,老朽别无他物,唯有薄财千金,或对贤婿有用。” “千金?”张仪惊愕,看向香女。 公孙蛭却似没有看见,语速不紧不慢:“老朽另有勇士百名,俱习公孙剑法,皆能以一敌百,堪称一流高手,也一并予你。” 张仪问道:“何为公孙剑法?” “就是同归于尽之术。公孙后人为报国仇,特创此种剑术,伺机刺杀越王。凡习此剑者,俱是死国之士,贤婿即使让他们赴汤履刃,他们也不眨一眼!” 张仪倒吸一口冷气,拱手揖道:“小婿谢岳丈大人!” “贤婿不忙致谢,”公孙蛭摆手,“此去越地,另有一人你不可不带。” “何人?” “你认识他呢。”公孙蛭微微一笑,轻轻击掌,一人应声而入。 张仪目瞪口呆,因为来者不是别个,竟是荆生! 荆生走到公孙蛭跟前,跪地三拜:“老奴荆生叩见先生!” 公孙蛭指向张仪:“你的朋友来了。” 荆生转向张仪,亦拜三拜:“荆生叩见姑爷!” 于张仪而言,前面发生的一切,在这瞬间明朗过来。 “唉,”张仪长叹一声,不无叹服地朝荆生拱手揖道,“荆兄设得好局,一环接一环,环环相扣,在下服了!” 荆生略显尴尬,拱手:“荆生有所得罪,还望姑爷包涵。” “何来得罪之说?”张仪拱手回礼,“荆兄大恩,在下早已铭刻于心,就在昨夜,还在睡梦中念叨如何报恩呢。” 荆生再叩:“姑爷莫要取笑,荆生已知罪了!” “呵呵呵,”公孙蛭轻笑几声,“一切都已过去。荆生,你准备一下,带人跟从姑爷、小燕子前往琅琊,唯听姑爷吩咐。” “荆生领命!” “贤婿,”公孙蛭转对张仪,“老朽老了,不堪驱驰。荆生跟从老朽多年,甚是可靠。他虽生长于荆,却是越人,熟悉越语越情,当可助你一臂之力。” 张仪拱手:“谢岳丈大人!”略顿,转向荆生,“荆兄,在下需要一些有关吴钩、越剑方面的册籍,还有吴越风土民情及争斗细情。” 荆生应道:“荆生已经备下了,装满一车,姑爷可随时审阅。” 越国大军如蝼蚁般越聚越多,琅琊台周边几十里,清一色全是越人的营帐。 齐威王震惊,征集各邑守军、苍头逾十万众前往南长城布防,同时摆驾田忌府,求拜田忌挂帅。 黄池战后,田忌遭庞涓羞辱,颜面尽失,遂辞去军职,赋闲在家,日日种菜钓鱼。齐威王恳求多时,田忌起初不肯,后来表示只出任副将,由太子辟疆挂帅,田婴筹措辎重。威王准允,但吩咐辟疆一切皆听田忌。 之后数日,田辟疆、田婴陪同田忌巡视长城防务。 初春的海边,乍暖还寒。离琅琊山不远处,高约数丈、宽约丈许的齐长城自此向西,绵延百余里,每隔一丈,就有一个垛口,每个垛口后各伏五名齐兵。 烽火台上,一个军尉与十几个兵士安装连弩,见主将几个过来,跪候恭迎。 田忌走向连弩,转问军尉:“此弩可发矢多少?” “回禀将军,”军尉应道,“此弩可连发十矢,百步透物!” 田忌细审有顷,从一个兵卒手中取出盾牌,递给军尉,手指墙下:“将此盾牌插于一百步处,试射此弩!” 军尉接过盾牌,交给一名兵士。兵士系根绳索,飞身下墙,前行百步,插下盾牌,寻处躲起。军尉亲自操弩,瞄准盾牌,嗖嗖十响,十矢于眨眼间射出,有八矢中靶。那兵士取过盾牌,吊上城墙,田忌验看,八支利箭均没矢而入。 众人惊叹。 辟疆大喜,转对身后参将:“吩咐工匠赶造连弩,每一垛口配连弩一套,矢三百支!” 参将应道:“末将遵命!” “呵呵呵,”田婴乐得合不拢嘴,捋须笑道,“越人精于技击,勇蛮敢死,常常袒胸露臂,少有盔甲。我有强弓劲弩,居高临下,以逸待劳,纵使他有千军万马,也是枉死!” “回禀殿下,”田忌微微一笑,转对辟疆,“越人未必这么傻,人人光膀挺胸,等候我们射杀!” 辟疆、田婴俱是一怔。 田忌看向远处的琅琊山,缓缓说道:“据臣所知,越人真正厉害的是其舟师。舟师游弋于大海之上,可以随时随处登陆。如果我们只在此处守备,就与守株待兔一般无二。”又手指大海,“我东临大海,海岸绵长,越人舟师若是船载陆师由他处登陆,而我却将重兵空守于此,越人岂不长驱直入?” 辟疆、田婴相视。 田忌又道:“越人不比三晋,皆勇蛮善战,轻生乐死,极难对付。昔日勾践三战晋师,三败之,天下震恐,周室送胙,勾践遂霸天下。后来勾践伐我失利,霸业受阻,齐、越芥蒂由此而始。勾践盛怒之下移都琅琊,欲雪此耻。不想天不假年,勾践因病归天,越势方衰。无疆总结勾践失利教训,近年来大力扩建甬东水师,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由海路伐我。据臣所知,无疆此番伐我,共引大军二十一万,其中甬东水师就占十万!”略顿一顿,“越人若是水陆并进,我将陷入一场苦战,防不胜防啊。” 辟疆震惊:“若此,如何是好?” 田忌摇头,半晌方道:“眼下尚无良策,唯有奏报我王,诏告臣民,各城邑协防,全民皆战,并于沿海紧要处设置哨探,越人从哪儿登陆,就从哪儿截击!” “这??”辟疆急道,“要是这么打仗,岂不是让他们耗垮了吗?” 田忌点头道:“这也正是臣忧虑之处!不过,我们是在家门口耗,越人是在海上耗,不定谁耗垮谁呢!” 琅琊半岛状如龟头,紧靠齐国南长城脚下。百年之前,越王勾践伐齐失利,引兵东下,屯大兵于龟头,在此兴建陪都,名唤琅琊,另迁越人十万移居于此,准备伐齐。齐公亦引大兵数万与他对垒,在琅琊城北三十里处构筑长城。勾践大业未成身先死,几任越王图谋伐齐复仇,均将此城定为越国正都。诸咎之乱后,越势大衰,都城南移会稽,此处重新沦为陪都,日渐没落,直至无疆继位,用隐人伦琪为国师,国复大治。 经过十几年复兴,无疆看到国势日强,复将都城回迁琅琊,借助龟头的突起地势,用巨石修筑一个高三十二仞、周边各五百仞的巨型方台,名之曰琅琊台。此台落成之后,无疆甚是喜爱,从琅琊城的宫中搬出,日夜住在台上,早晚俯瞰大海,听风声涛声,观潮起潮落。与他朝夕相伴的,除去几名王妃、宫娥之外,就是来自各国的数十名超一流剑士。 越人爱剑,无疆尤甚,似乎他就是为剑而生的,自三岁起就是剑迷,年岁越长,爱剑越炽,渐渐成为一代剑痴。上有好者,下必甚焉,越国朝堂渐渐成为天下剑客的聚集地。伦琪也是无疆在深山访剑时结识的,曾助无疆访得名剑泰阿,二人结作知友,伦琪亦不再隐居,出山助无疆治理越国。 说起伦琪,不得不说其先祖文种。越王勾践时,文种与范蠡皆为楚人,文种得仕于宛,为宛城令,结识宛地才人范蠡,慕其才具,在其劝说下弃官赴越,辅佐勾践复国灭吴。勾践在功成后狂妄自大,范蠡留给文种“高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之句后泛舟江湖,文种恋栈留任,被越王赐死。文种后人逃至深山,换名更姓,至伦琪已是第七代。伦琪本有家学,自幼饱读经书,抱负远大,后又得遇异人,得学铸剑之术,也因此而结缘越王。 见越王如此爱剑,伦琪突发奇想,决定以剑治国。出山第二年,伦琪鼓励越王移都琅琊,在海边建筑高台,这就是琅琊台,向天下广发英雄帖,招募天下剑士登台论剑。 无疆果然喝彩。 伦琪的构想是通过高台论剑招募勇士,图谋大业。无疆自比勾践,伦琪的大业就是辅佐无疆,完成勾践的未竟之业。 在这对君臣的热心经营下,不消几年,剑坛在越地各个城邑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佩剑渐成富家男儿标配,铸剑业再次成为越人的重大产业。以剑会友、比试剑艺成为越地时尚,由剑引发的尚武之风刮遍越山越水。 为此,伦琪又制订出一系列的论剑规则,越地重要城邑可举办剑坛,所有剑坛每月逢五开坛,每坛三场,上午为辰时开始,下午为申时开始。辰时的叫“早场”,申时的叫“晚场”。每场比赛一组,每组限定二十四人,参战者须在前一日抢到名额并支付两枚“戈币”。比赛采取淘汰制,交战双方持竹剑对敌,剑尖裹白布,布里装白灰,并将身体划为若干区域,给不同区域定下不同点数,比赛结束数白点,以中剑点数少者为胜。每场比赛赛完一组,早、晚场最后胜出的二人在当日戌时决战,是谓“夜场”。“夜场”为真剑对决,是谓“生死之战”,败者非死即残,全身而退者几乎为零,最是扣人心弦。 在各地决出的最终胜出者可前往琅琊,登琅琊台剑厅比试剑艺,优胜者可被越王封为国剑手,或护佑越王,或拜将军,下派各地,统领越军。 这日上午,与往常一样,越王无疆端坐于能够俯瞰大海的击剑厅中,观摩来自各地的剑手击剑。陪坐的是国师伦琪、上将军贲成、上大夫吕棕三位重臣。 最先上场的是位黑衣剑士。他走到台上,摆出一个姿势。音乐声起,黑衣剑士缓缓舞动手中宝剑。音乐由慢而快,剑士手中的宝剑亦由慢而快,不一时,但见剑光,不见人影。众人齐声喝彩。 黑衣剑士舞完一曲,亮相。 无疆缓缓鼓掌:“好好好,舞得不错!”眼睛瞄向众剑士,“诸位剑士,谁可胜之?” 一名蓝衣剑士应声而出。 二人见过礼,摆势互绕几圈,各显手段,你一招,我一式,乒乒乓乓,叮叮当当,杀得不可开交。两人斗有数十回合,蓝衣剑士寻个破绽,一剑刺中黑衣剑士胸部,黑衣剑士连一声惨叫也未发出,倒地而死。 蓝衣剑士作势亮相,众剑士齐出一声喝彩,无疆震几大叫:“好剑,好剑!” 伦琪摆手,候于一侧的军卒跑步过去,将黑衣剑士的尸体拖走,另有兵士拿过拖把,将地上的污血擦净。 无疆望向众剑士:“谁可胜之?” 一名皂衣剑士应声而出,只三回合,将蓝衣剑士刺倒于地。一番更大的喝彩之后,蓝衣剑士被拖走,皂衣剑士得胜亮相。接着挑战的是紫衣剑士,不过两个回合,反被皂衣剑士削断拿剑的胳膊。紫衣剑士用左手拾起宝剑,大叫一声,插入自己腹部,倒地而死。 皂衣剑士连胜二人,再次摆势亮相。 一名青衣剑士忽地站起,正欲出战,无疆兴起,抽出宝剑,用手指略弹几弹,呵呵笑出几声。 众剑士知道越王要出战了,面面相觑。皂衣剑士跪于地上,朝无疆连拜三拜。无疆将剑插回鞘中,缓缓站起,抬手示意,但听嗖嗖两声,他身后飘出两位侍服美女,于眨眼间脱去王袍,摘下王冠,现出一身紧身剑服。 越王微微一笑,撩腿迈入厅中,大手一挥,乐手再次奏起剑乐。 越王走至皂衣剑士前面:“壮士请起!” 皂衣剑士再拜谢过,起身拿剑,摆出姿势。 无疆扭头转向众剑士,连点三人,转对青衣剑士,笑道:“还有你,你们四人,都上来,寡人陪你们练练!” 四位剑士不敢怠慢,一齐站起,外加皂衣剑士,共是五人,齐朝越王数拜,各自抽剑。 无疆笑道:“你们五人,一起上吧!” 五人围着无疆,开始转圈。 无疆两眼眯起,手按剑柄,目光微闭,两脚微微移动,在音乐奏至酣畅之处时,陡然出剑,但见白光几闪,只听嘭嘭嚓嚓几声,五柄宝剑全被削断,五位剑士却安然无恙。 音乐戛然而止。 众剑士惊异之余,无不喝彩。 五位剑士纳地拜道:“谢大王剑下留情!” “哈哈哈哈,”无疆长笑几声,亲手将五人扶起,“壮士请起!”走回几案,转对候立于侧的司剑吏,“五位壮士各赏三十金,其他壮士各赏十金!”略顿,“方才三位殉身剑士,仍循常例,以烈士之礼厚葬,有家室者抚恤五十金,免三十年赋役!” 众剑士叩地谢恩。 一名军尉急奔上台,叩道:“报,阮将军觐见!” 无疆大喜,急道:“快请!”转对众剑士,“你们退下!” 众剑士拜退。 不一会儿,一身戎装的甬东舟师主帅阮应龙跨步登台,走至无疆跟前,叩道:“末将叩见大王!” 无疆笑眯眯地望着他,手指旁边席位:“阮将军免礼!请坐!” 阮应龙走至席前,并膝坐下。 无疆笑道:“寡人候你多日了。几时到的?” “末将刚到。” “舟师到齐了?” “回禀大王,”阮应龙点头,“大越舟师全部到齐,共有战船千二百艘,其中可载五百将士的大船一百艘,可载二百将士的中船二百艘,可载一百人的小船五百艘,余为粮草船只。” “好!”无疆扫视众臣一眼,“诸位爱卿,陆师、舟师全部到齐,如何伐齐,还请诸位各献良策!”略顿一下,眼睛瞄向上将军贲成,“上将军,你是主将,可先说说!” “回禀大王,”贲成拱手,“臣以为,我可兵分三路:一路正面佯攻长城,吸引齐军注意;另一路借道鲁境,沿泰山南侧秘密西插,绕过平阴长城,从长城背后由西而东,夹击齐军;第三路为舟师,从海路进攻,也绕过长城,由安陵附近浅滩登陆,由东向西夹击齐军,将齐国三军分割包围于长城一线,迫其投降!” “很好,”无疆点点头,转向阮应龙,“阮将军,你是副将,也说说!” 阮应龙拱手道:“回禀大王,末将以为,对付齐人,当以舟师为主,陆师为辅!” “哦?”无疆身体前倾,“请爱卿详言!” 阮应龙侃侃言道:“齐有长城,居高临下,易守难攻,且有重兵设防,是以末将赞成贲将军所言,以佯攻为主。我舟师雄霸天下,齐几无舟师可与我战,而海岸绵长,防不胜防。大王请看,”随手抓起一根木枝,在地上简单画出东莱半岛的海岸线,手指渤海湾,“我舟师只要绕过东莱半岛,直插这儿,就是莱州湾,在济水湾登陆,不消一日工夫,就可直插临淄。齐军大部分在南长城一线与我陆师对峙,临淄必虚,我以实捣虚,战必胜!” 无疆盯牢阮应龙画出的图案,重重点头:“嗯,爱卿所言有理。”望向伦琪、上大夫吕棕,沉思有顷,“贲爱卿主张以陆师为主,舟师为辅,兵分三路,前后夹击齐长城,歼灭齐军主力;阮爱卿主张以舟师为主,陆师为辅,由海路直逼临淄,使齐人防不胜防。两位爱卿意下如何?” 吕棕拱手应道:“近百年来,齐师赖以拒我的正是这道长城。臣赞同贲将军所言,南北夹攻,使长城形同虚设。长城一旦无存,齐欲不降,难矣哉!” 无疆转向伦琪:“国师意下如何?” “回禀大王,”伦琪应道,“老臣以为,阮将军所言为扬我所长,攻敌所短,当是制齐上策!” 无疆闭目沉思有顷,决断道:“就依阮将军所言!”扫一眼众臣,“诸位听旨!” 众臣出席叩道:“臣候旨!” 无疆朗声说道:“寡人意决,此番伐齐,贲爱卿、阮爱卿兵分两路,以舟师十万为主攻,沿海路直取临淄;陆师十一万为辅攻,南北合击,包剿长城,击垮齐军主力,以报先王徐州之辱!” 众臣齐道:“臣领旨!” 无疆望向伦琪:“老爱卿,依你之见,何日起兵为宜?” 伦琪屈指掐算:“三日后起兵为宜!” “好,”无疆点头,“就这样定下,自今日算起,第四日辰时起兵!” “大王,臣以为不可!”阮应龙急道。 无疆望向阮应龙:“请爱卿详言!” “臣夜观天象,三日之后海上必起大风,不宜出航!” “这??”无疆眉头一皱,“以爱卿之言,何日可以出航?” “旬日之后。” “就这么定吧,”无疆大手又是一挥,“旬日之后,待大风起过,大军祭旗伐齐!”略顿一下,“诸位爱卿,分头备战去吧!” 上大夫吕棕信步走下琅琊台。仆从望见,驾车过来,候于道旁。 吕棕跨下最后一阶,正欲走向轺车,有人叫道:“吕大人留步!” 吕棕扭头见是荆生,不无惊喜:“荆先生!” 荆生揖道:“草民荆生见过吕大人!” “呵呵呵,”吕棕回揖,“多年没有见到你了,听人说,你们的生意越做越大呀!” 荆生淡淡笑道:“托吕大人的福,生意还好。” 吕棕直入主题:“荆先生是百忙之人,无事不登门,这不远千里来此荒蛮,可有大事?” “吕大人爽直,草民也就不打弯了。与草民同来的还有两个人,想见大人一面,望大人赏脸!” “哦?”吕棕怔道,“是何人欲见在下?” 荆生近前一步,悄声:“一个是我家姑娘,另一个是我家姑爷。” “好好好,”吕棕迭声笑道,“小燕子登门,在下请还请不到呢!人在哪儿,快带我去。” 荆生指着旁边一辆车子:“吕大人,请!” 吕棕朝自己的车夫扬手:“你先回吧,告诉夫人,就说本公有事,晚些辰光回去。” 吕棕与荆生驰至附近一家客栈,进入一个雅致的越式庭院。 听到脚步声响,张仪、香女迎出。 荆生指着二人道:“吕大人,这位是姑爷,张子,这位是燕子姑娘。” 张仪、香女同揖:“张仪(公孙燕)见过吕大人!” 吕棕回揖:“吕棕见过姑爷、姑娘!”看向香女,“小燕子,几年没见,长成大人喽!” 香女娇嗔道:“上次见吕大人,是在郢都,后来听说你到越地来了,没想到呢!” “呵呵呵,”吕棕笑着比了个手势,“那时你才这么高!” 众人皆笑起来。 荆生伸手礼让:“吕大人,请!” 吕棕点头,与张仪、香女一道走入厅中,分宾主坐了。 吕棕望着香女:“燕子姑娘,令尊可好?” 香女笑道:“家父还好,谢吕大人挂念。”言毕从几案下取出一只锦盒,“临行之际,家父特别叮咛晚辈,要晚辈将这个呈送大人。”边说边两手呈上,“请大人笑纳。” 吕棕接过锦盒,小心翼翼地打开,现出一双乳玉环佩,质地纯美,工艺精良。吕棕自是识货,合上锦盒,揖道:“如此贵重之物,在下何能承受?” 香女回揖道:“此为家父心意,吕大人不必客气。”又转望荆生。 荆生走到一侧,搬过一只小礼箱,摆在吕棕面前。 香女手指礼箱,微微笑道:“也请吕大人高抬贵手,打开此箱。” 吕棕打开箱子,见是一小箱黄金。 香女瞄一眼张仪。 张仪拱手道:“吕大人,此为黄金一百两,是在下与夫人的共同心意,礼薄情重,也望大人不弃!” “这??”吕棕迟疑一下,“既为姑爷、姑娘大礼,吕棕就不客气了!”缓缓合上箱盖,“听闻姑爷是中原名士,此番光临僻壤,可有驱用吕棕之处?” 张仪抱拳:“吕大人真是爽快!不瞒大人,在下在中原时,听闻大王天赋异相,甚想一睹为快,还望大人成全!” “天赋异相?”吕棕略感诧异,“敢问姑爷,大王有何异相?” “听中原士子说,大王身高两丈,臂长如猿,大耳垂肩,双目如铃,声若惊雷,面若赤铜,力拔杨柳,剑遏飞云——” 张仪未及说完,吕棕已是笑得说不出话来,香女、荆生似也没有料到张仪说出此语,竟是怔了,相视。 吕棕笑过一阵,指张仪道:“这这这??这样的传闻,姑爷竟也信了?” “哦?”张仪故作一怔,“难道传闻有不实之处?” “不实,不实,”吕棕连连摇头,“在下跟从大王多年,未曾见过大王是那般模样。” 张仪急问:“敢问大人,大王是何模样?” “不瞒姑爷,”吕棕笑道,“大王就跟你我一样,音容笑貌,俱是寻常,何来姑爷所说的那般异相?” “这??”张仪不可置信地盯住吕棕,“不可能吧?” “呵呵呵,”吕棕又是一笑,语气郑重,“大王没有异相,在下向姑爷保证!” “吕大人,”张仪沉思有顷,抬头,“常言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在下听到这些传闻,本也不信,与那帮士子争执,他们反笑在下孤陋寡闻。在下赌气,不辞劳苦地跋涉千里,为的就是一睹大王风采,还望吕大人成全。” “这??”吕棕挠挠头皮,“若是为此引见大王,遭众人耻笑不说,在下也必因此而受大王责骂。” “嗯,”张仪点头,“大人说得是。若是不提此事,大人能否引见?” 吕棕闷头想有一时,摇头:“不瞒姑爷,眼下大军征伐在即,大王日理万机,没有闲心召见姑爷!” “这??”张仪起身,在厅中连转几圈,回至几前坐下,“在下性直、务真,此番专为拜见大王而来,若是不见大王一面,回到中原,那班士子再问此事,叫在下如何回答?”略顿一顿,朝吕棕又是一揖,“吕大人,在下既然来了,万不可空手而回。此事于大王是小事一桩,于在下却关系重大,还望大人成全。” 见张仪这般执着,吕棕又瞄一眼礼箱,迟疑有顷,拱手道:“姑爷真要想见大王,在下倒有一计。” 张仪大喜:“大人请讲!” “姑爷知剑否?” 张仪点头:“略知一二。” “大王嗜剑如命,姑爷若是与大王谈剑,大王或可准允。” “如此甚好!”张仪喜道,“你就对大王说,中原第一剑士张仪求见。” “第一剑士?”吕棕震惊,转向香女、荆生,见二人也是不无惊愕,遂抱拳道,“姑爷,这??” 张仪微微一笑,抱拳还礼:“吕大人,难道您信不过在下?” “好吧,”吕棕点头,“姑爷定要这么说,在下遵命就是。” 吕棕拱手作别。 张仪努嘴,荆生提起箱子,与张仪、香女一道送吕棕出来,将箱子放上轺车,扶吕棕上去。 吕棕回身,拱手别过,辚辚而去。 看到轺车走远,香女急转身来,花容失色,对张仪道:“夫君,你如何敢在无疆面前自称中原第一剑士?” 张仪笑道:“不这样说,他怎肯见我?” “夫君,”香女泪水流出,“可你这么说,就活不成了!” “哈哈哈哈,”张仪长笑数声,伸出舌头,指它道,“放心吧,香女,只要越王不割这个,在下就会毫发无损。” 见他这般托大,香女怔了。 翌日午后,吕棕赶来,喜滋滋道:“姑爷,事儿办妥了。大王听闻姑爷是中原第一剑士,迫不及待地叫在下召请您!” 香女脸色煞白,扯住张仪衣角。 张仪却不睬她,朝吕棕拱手:“谢大人了!”又移开香女的手,袍角一提,径出门去,踏上吕棕的轺车,转对香女,“你哪儿也不必去,只在此处候着,待我见过大王,观他有无异相之后,与你返回中原。” 香女蒙了,只是呆呆地站着,圆睁两眼,看着马车辚辚远去。 香女似乎是陡然醒过来,四顾不见荆生,急叫:“荆叔——” 琅琊台上布满越兵,枪刀林立,气氛森严,彩旗飘飘。 吕棕与张仪踏上一级又一级石阶,走到台顶,向东拐入击剑厅,远远望见越王无疆端坐于主位,国师伦琪、上将军贲成、副将阮应龙侍坐,数十名剑士分为四排,席坐于击剑厅的另一端。无疆身着剑服,摆出要与中原高手一决高下的架势。上将军贲成、舟师主帅阮应龙也都身穿剑服,面色凝重,如临大敌。唯有国师伦琪依旧素袍裹身,表情释然。 吕棕与张仪走到厅外。 吕棕示意,张仪止步。 吕棕进厅,跪地叩道:“启奏大王,中原剑士张仪求见!” 无疆抬手:“宣张仪觐见!” 张仪步入击剑厅,在大厅正中站定,拱手道:“中原剑士张仪见过大王!” 跪在地下的吕棕急了,扯一下张仪袍角,小声道:“张子,快拜大王!” 张仪却似没有听见,依旧昂首挺立于厅。 贲成、阮应龙见张仪无礼,正欲喝叫,无疆微微一笑,拱手还过一揖:“越国剑士无疆见过张子!”又手指旁边客席,“张子请坐。” 张仪拱手谢过,徐徐走至越王身边客位,席坐,双目微闭,现出在猴望尖打坐时修来的本领,气沉丹田,静若卧兔,势若山顶悬石。 无疆见他现出这般功夫,内中一震,眯起眼睛,将他上下左右又是一番打量,知是遇到劲敌,拱手赞道:“好气度!”略略一顿,“张子光临越地,可有教我之处?” 张仪拱手还礼:“听闻大王好剑,仪慕名而来。” 无疆想听的就是剑字,喜道:“无疆有缘得会中原第一剑士,实乃此生大幸!敢问张子,用剑之时,以何制胜?” 张仪双唇微动:“不动则已,动则十步无生。不行则已,行则千里无阻。” 众人闻言大骇,皆将目光转向剑厅,估算距离。 剑厅虽大,方圆不过二十步。如果张仪站在中央,前后左右无非十步。若是十步无生,这个厅中竟是无一处可躲。 无疆也是一震,拱手道:“果真如此,张子之剑当是天下无双了!”略略一顿,“敢问张子,动与不动,可有玄妙?” “并无玄妙,后发先至而已。” 越人剑术,无不强调先发制人,此人用剑,却是后发而先至,所有剑士尽皆蒙了。即使贲成、阮应龙这样的一流高手,也是面面相觑。试想,倘若剑术真的练至这般境界,谁敢在此人面前率先出剑? 张仪睁眼,环视众人一眼,见他们面现惧色,微微一笑,转对无疆道:“仪闻大王剑术高深,甚想与大王切磋。” 无疆面色微变,观张子没穿剑服,身上亦无佩剑,眉头一动,拱手说道:“张子千里赶赴越地,一路劳顿,请回馆驿暂歇三日。待三日过后,张子可穿好剑服,再来此处,无疆亲向张子讨教。” 张仪回揖:“一言为定!”言毕一个转身,虎虎生风,大步离厅。 琅琊台下,远远望见张仪步下台阶,香女飞扑过来,紧紧搂住他,泣道:“夫君??” 荆生亦跟过来,瞄一眼不远处的越兵,急道:“姑爷,姑娘,此地不可久留,快回客栈!” 三人上车,驰至客栈,张仪将面见无疆的经过概要讲述一遍,又指着自己的士子衣冠笑对荆生道:“荆兄,在下方才本欲比试,越王却以在下未穿剑服为由,将比剑时辰推至三日之后。在下想,既然越王嫌弃这套衣冠,就请荆兄赶制一套像模像样的剑服。” 香女震惊:“夫君,你??还要比剑?” “是呀,”张仪应道,“既已答应人家,不比如何能行?” 荆生迟疑一下,转向张仪:“姑爷,请听荆生一言。” “请讲。” “无疆剑术甚精,据荆生所知,吴越之地能与他匹敌的唯有一人,就是贲成。他之所以敬重贲成,拜他为上将军,皆因于此。主公早欲刺杀无疆,也因此人剑术高超,身边更有贲成、阮应龙及众多一流剑士,是以迟迟未动。” 张仪似有所悟:“在下明白了,所谓公孙剑法,原是为此来着。” “是的,”荆生点头,“公孙剑法俱是死招,无论何等高手,只要求生,就不是对手。越王无疆今日之所以未与姑爷当场比剑,就是因他有求生之心。” “这话是了。”张仪赞赏道,“只要是人,只要不被逼入死地,任谁都有求生之心。”又转对香女,“如此看来,咱家的公孙剑法甚好,你我这就抓紧时间,速速习练,届时比武,兴许在下还能胜他一招半式。” “夫君,”香女泣道,“你??莫说是练三日,纵使习练三年,也不是无疆的对手啊。” “好吧,”张仪做个苦脸,双手一摊,“既然练也无用,咱就不练了。”走到里屋,取出一把琴来,“来来来,你不是嚷着要学琴吗,趁还有三日,在下教你习琴。” 香女怔了。仅此几日,她与夫君之间已经逆转,张仪的每一个举止,任她多么聪慧,竟也看不明白。 第052章|?吐利舌三剑贯通?誓壮志越军转锋 张仪缓步退出后,击剑厅里静寂无声,没有一人出言。所有剑士,包括伦琪、贲成、阮应龙、吕棕等,皆将目光投向无疆。 无疆闭目有顷,转对众剑士:“中原藏龙卧虎,剑术高深莫测,张子此来,正是我们切磋剑艺的绝佳机缘。无疆敬请诸位剑士认真对待,三日之后,随寡人与他一决高下!” 众剑士应诺而退。 无疆转向几位重臣:“这个张子,诸位爱卿可有品评?” 阮应龙跨前一步:“回禀大王,末将以为,此人言语托大,剑术未必了得。末将不才,当在十招之内取其脑袋!” 无疆白他一眼,目光转向贲成:“贲爱卿,你观此人如何?” 贲成应道:“观此人气色,想是有些手段。观此人指掌举止,又不似习剑之人。臣以为,此人要么是个绝顶高手,要么就是不通剑道。” 无疆深以为然,转对众人:“今日就到此为止,诸位去吧,寡人这要沐浴斋戒了。” 在场诸人谁都知道,只有遇到大敌,无疆才会沐浴斋戒,遂互望一眼,拜辞而去。 快要走到台下时,伦琪叫住阮应龙:“阮将军留步!” 阮应龙顿住步子,转望伦琪:“国师有何吩咐?” “我大军扬帆待发,此人却在此时登门比剑,用心可疑!” 阮应龙应道:“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剑士而已,还能有何用心?” “我伐齐在即,此人早不来,晚不来,恰在此时求见大王,必有机谋。还有,这几日来,老朽感觉此地伏有杀气,使人打探,果然发现有不明剑客出没于此,行迹可疑!” 阮应龙一怔:“国师是说??” 伦琪点头:“老朽怀疑此人是齐人奸细,以阻我大军进程。” 阮应龙倒吸一口凉气,抬头望向伦琪:“若此,末将宰了他去!” “不妥,”伦琪摇头,“大王既已约定三日后与他比剑,不见此人,如何肯依?再说,此人既然敢来,必有手段。万一不慎,将军岂不遭他暗算?” “国师有何妙策?” 伦琪捋须有顷,对阮应龙耳语几句,阮应龙连连点头:“嗯,如此甚好。任他剑术如何了得,也挡不住我万弩齐射!” “唉,”伦琪摇头叹道,“这也是不得已之计,你须小心行事,万不可伤及大王,也莫使大王知情。若是此人真的是中原第一剑,大王不敌,即可将他乱箭射死。若是此人只是一个逞强的脓包,大王自有处置。” “下官遵命!” 接下来三日,张仪未曾有一日摸剑,白日有说有笑地教导香女习琴,入夜阅读册籍。 无疆得报,更是诧异,越发认定张仪是个真正的剑道高手,既惊且喜。第四日晨起,无疆沐浴更衣,穿好剑服,早早来到剑厅,使吕棕驾王辇前往迎接张仪。 王辇到时,张仪正在厅中试穿剑服。剑服是荆生重金聘人在三日之内赶制的,通体素白,用料考究,张仪本就潇洒,剑服在身,更是英武逼人。 张仪对镜欣赏一时,转对香女:“香女,你看合身不?” 因有吕棕在场,香女欲说无言,欲哭不敢,眼中噙泪,又不好显示,只得略略点头,别过脸去。 张仪转对荆生,笑道:“荆兄,在下此去与大王切磋剑道,你陪香女在这客栈,记住,哪儿也不许去!” 荆生点头:“小人谨听姑爷吩咐。” 张仪转对吕棕,拱手:“吕大人,请吧!” 吕棕略怔一下,提醒他道:“姑爷,您的剑呢?” “剑?”张仪两手一摊,笑着反问他道,“要剑何用?” 吕棕震惊:“您这不是去与大王比剑吗?” “比剑就一定要带剑吗?”张仪微微一笑,大步朝外走去。 吕棕不无狐疑地跟在身后,正欲上车,荆生追上,将吕棕拉到一边,压低声道:“吕大人,姑爷此去,万一有何不测,还望大人周旋。” “荆先生,”吕棕苦笑一声,“姑爷闹大了,在下力微,实难周旋啊。” “在下晓得,”荆生急了,“情势若危,大人能否告知在下?” “这样吧,”吕棕略略一想,“你在台下寻个隐蔽处候着。”说罢转身喝叫启程。 在数十卫士的前簇后拥下,王辇辚辚而去。 张仪与吕棕再登琅琊台。 越王身着蓝色剑服端坐于主席。越王身边,一边坐着伦琪,一边坐着贲成,身后数步昂然立着四名剑士,穿的也是清一色的天蓝色紧身剑服。击剑厅下首,依旧端坐数十剑士,剑服五颜六色。 剑厅外面,阮应龙亲领五十名弓弩手隐藏,张弩搭矢。吕棕眼尖,远远瞥到,心头一沉,不由自主地打个寒战。若是真的齐射过来,任张仪是何等高手,也将无处逃遁。 张仪一袭白色剑服,气沉神定,英武逼人,缓步入厅,依旧在正中站定,拱手,声音清朗:“中原剑士张仪见过大王并各位剑士!” 见张仪与三日之前判若两人,越王脱口赞道:“好一个剑士!” 张仪再次拱手:“谢大王褒奖!” 越王轻轻击掌,只听嗖嗖几声,几道光影闪过,身后四名剑士已如利箭般飘落厅中,在张仪四周五步之外站定,各自手持剑柄,目光如电。 见张仪依旧面不改色,兀自不动,越王点头,指着几位剑士对张仪道:“张子,这几位剑士是寡人的侍卫,虽说不才,在越国也算是顶级剑手,听闻张子是中原第一剑,皆想领教,还望张子不吝赐教,点到为止!” “张仪领旨!”张仪拱手,身体未动,言语却是对四位剑士,“诸位剑士是一个一个上呢,还是四人齐上?” 四人皆是一震,目视越王。 越王略略一想:“悉听张子!” 张仪笑道:“大王既有此旨,就一齐上吧!”说罢正正衣襟就地坐下,二目微闭,瞧也不瞧四名剑士。 四位剑士以为这就开始了,心头俱是一震,当即抽出利刃,扎下决战架势。 说好比剑,张仪竟然闭目端坐,赤手空拳,以一对四,且四人俱是越国一等一的高手,无疆纵使会尽天下剑客,何曾见过此等剑士? 见张仪气匀身稳,无一丝惧意,无疆终究忍不住好奇之心,伸手拦道:“慢!” 四位剑士各退数步,作势站定,握剑之手俱出一层冷汗。 无疆目光射向张仪:“张子既来比剑,为何不见出剑?” 张仪朗声应道:“仪无剑!” 无疆大奇:“既是剑士,为何无剑?” “仪赴越地,无须带剑!” “这??”无疆愈加不解,“张子无剑,如何比剑?” “回禀大王,”张仪拱手,“据仪所知,吴越善于铸剑,大王身边当有好剑,因而未曾带剑,欲借大王宝剑一用。” “哈哈哈哈,”无疆爆出一声长笑,“张子不带宝剑,我道有何玄妙,不想却是想借寡人之剑!”朗声,“传司剑吏!” 司剑吏匆匆赶至,叩首:“臣叩见大王!” “为张子取柄宝剑!” 司剑吏应诺而去,不消一刻,手捧一只剑盒走出。 众人仅看剑盒,就知是一柄好剑。 无疆目视张仪:“张子请看,此剑可中意否?” 张仪拿眼角稍稍一扫,摇头:“此为庶人之剑。” 无疆怔了:“何为庶人之剑?” “回禀大王,”张仪朗声禀道,“就是怒目张牙者所佩之剑,可用于开肠破肚,刎颈割喉,仪不屑用之。” “哦?”无疆看向伦琪、贲成,二人亦是惊愣。 无疆略一思忖,转对司剑吏:“为张子换好剑!”同时比了个手势。 司剑吏抱剑退去,过有一时,抱回一只陈旧的剑盒,在张仪前面打开层层锦缎,露出一柄宝剑,缓缓退去。 众剑士知是极品,无不引颈观望。 贲成看那剑盒,知是越王勾践赐给功臣文种的剑,后来文种引此剑自杀,剑被越王收回,珍藏至今。 文种剑名唤“属镂”,堪称天下名剑,是剑中绝品。无疆让司剑吏亮出此剑,一为看重这个中原剑士,二为炫示其宝,三为给伦琪面子。 无疆微闭双目,斜睨张仪一眼,神色得意:“请问张子,此剑可中意否?” 张仪微微睁眼,将宝剑从盒中取出,眯眼瞄到盒上的“属镂”二字,就未拔剑出鞘,反将之复归剑盒,嘴角现出一丝笑意:“此为卿大夫之剑。” 无疆愕然,两眼圆睁:“何为卿大夫之剑?” “回禀大王,”张仪微闭双眼,“就是锦衣玉食者所佩之剑,可用于炫耀抚弄,博取功名利禄,仪不屑用之。” 张仪出语张狂,将卿、大夫喻作功名利禄之徒而不屑一顾,无疑惹下众怒,贲成现怒容,吕棕一脸尴尬,又急又气又无奈,轻敲几案警示张仪。因涉及先祖,伦琪呼吸加重,脸色已青如猪肝。 如此宝剑竟遭张仪蔑视,所有剑士无不震怒,所有目光投向无疆。 “哈哈哈哈,”无疆再爆一声长笑,笑毕大喝,“再换剑来!” 司剑吏眼望无疆,用力比画一下。 无疆点头。 小半个时辰之后,司剑吏指挥两个力士抬出一只精致的檀木大箱,走到厅中。 司剑吏当场开锁,从箱中取出一只剑盒,对剑盒连拜几拜,呈至无疆几案。 无疆闭眼默祷几句,亲手开盒,取出宝剑,细细验过,双手递给司剑吏。 除去张仪,厅中所有目光无不聚在宝剑之上。 吕棕明白,无疆抬出此剑,是动了杀心,不由得看向张仪。见张仪仍旧显出不屑一顾的样子,吕棕心头一颤,额上汗出,悄悄起身,从旁门转出剑厅,飞步下台。 远远看到吕棕脸色煞白,急奔下来,荆生情知不妙,迎上一步:“吕大人?” “张子他??”吕棕跺脚道,“唉,我命休矣!” 香女樱唇大开,芳容失色,呆怔半晌,方才问道:“吕大人,快说,夫君他??究竟怎么了?” 吕棕将台上情势略略讲过,又将阮应龙在厅外埋伏弓弩手的事一并说了,末了叹道:“公孙姑娘,荆先生,眼下尚有时间,你们若是速离此地,或可逃得一命!” 不及听完,香女已是蹲在地上,呜呜咽咽,泪满香腮。 荆生稳住情绪,转对吕棕道:“吕大人,眼下可有补救之计?” “唉,”吕棕长叹一声,“纵使神仙,怕也帮不上了!在下感念公孙先生大情,本想帮点小忙,不想却是引火烧身,惹下这场灭顶之灾!” “吕大人且请回去,”荆生略一思忖,眉头冷凝,缓缓说道,“就荆某所知,姑爷当是天下少有的奇才,如此行事,必有道理。再说,万一有所差错,好汉做事好汉当,荆某即使粉身碎骨,也不会连累大人。” “唉,”吕棕又叹一声,“连累与不连累,不是你我说了算的。不过,眼下情势,也只能这样了。你们若不肯走,可在此处守候,在下再上去看看。” 吕棕作别,匆匆上台。 见吕棕走远,荆生急扯香女拐入一个僻处,打声呼哨,旋即赶来五名剑士。 荆生扫众人一眼:“事急矣,姑爷生死悬于一线,诸位各领部众,听我暗号,按事先安排,以迅雷之势登台,先解决弓弩手,再控制越王,救出姑爷!” 五位剑士点下头,散去。 击剑厅里空气凝滞,所有人都似屏了呼吸,目光寸步不离那柄宝剑。 贲成的目光转向张仪。贲成知道,无疆抬出此剑,等于是亮了家底,表明他已动了决死的杀气。贲成斜眼看向伦琪,见伦琪的眼睛正在瞄向室外。贲成顺眼望去,吃一大惊。数十名弓弩手正伏于暗处,数十支箭矢无不瞄向仍在厅中央坦然端坐的张仪。贲成暗自佩服伦琪,同时也为张仪捏出一把冷汗。不知怎的,他开始敬服这个中原剑士了。 司剑吏双手捧剑,膝行至张仪身边,将剑轻轻置于张仪膝前,又缓缓退去。自始至终,司剑吏未出一声。 无疆二目闭合,将头微微转向大海方向,耳朵竖起,似在倾听远处传来的隐隐涛声。 张仪抬手,正正衣襟,调匀呼吸,闭目,口中念念有词,陡然间二目圆睁,抽剑出鞘。 剑一出鞘,张仪就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急急稳住心神,伸出手指,微微弹之,铮然有声。张仪细审剑柄,眼角瞥到“纯钧”二字,心头一凛,面上声色未动。 无疆缓缓转过头来,两眼微微开启,两道寒光如利矢般射向张仪,声音压低,杀气隐现:“请问张子,此剑如何?” 张仪既无惧色,也不见惊喜,依旧静如处子,如方才一样将宝剑插回鞘中,赞叹道:“回禀大王,此为高士之剑!” 无疆面色陡变,眼睛圆睁,声音似从牙缝里迸出:“何为高士之剑?” 张仪微微闭目,气沉丹田,声若洪钟:“回禀大王,就是德才兼修者所佩之剑,可健身怡性,益寿延年,非仪可用!” 如此宝剑竟也不堪此人使用,在场人众均被激怒。贲成一眼瞥去,见伦琪二目紧盯越王,知情势紧急,眼珠儿一转,不待越王发怒,兀自震几喝道:“大胆狂徒,你连越王剑也识不出,竟敢在此故作高深,妄称第一剑士!” 一道亮光从张仪心头划过。 显然,贲成明为喝斥,实是在帮张仪,暗示他这就是传闻天下的越王剑。想到剑上刻有“纯钧”二字,张仪断出越王剑就是纯钧剑,顿时心中有数,微微一笑,朝贲成拱手:“回贲将军的话,此剑名唤纯钧,本为吴王夫差珍藏,后为越王勾践所得,因而也称越王剑,在下此言有误否?” 所有剑士皆是震惊。 天下剑士无不知纯钧,也无不知越王剑,却鲜有人知晓此二剑本为一剑。听闻张仪道出此事,众剑士,即使是无疆的四名侍卫,也似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目光均射向越王。 无疆亦吃一惊,吸一口长气,凝视张仪,知此人确非寻常剑士。细心回味张仪的品评,无疆竟也觉得妥帖,至少未见亵渎之词。思索有顷,无疆上浮的肝火稍稍平稳一些,示意司剑吏。 司剑吏膝行上前,将张仪面前的纯钧抱走。 见越王剑被司剑吏装入箱中,使人抬走,无疆这才扭过头来,对张仪微微一笑:“如此看来,寡人这儿已无张子可用之剑了。请问张子该用何剑,也让寡人开开眼界。” “回禀大王,”张仪拱手,“人有人品,剑有剑品。仪所用之剑,自非凡品!” 此言确证无疑地宣告越王剑也是凡品。 无疆笑容敛起,愠色再现:“说说你的非凡之品吧,寡人洗耳恭听!” 张仪侃侃说道:“天下十大名剑,纯钧排名第三,大王可知排名第二、第一的又是何剑?” 无疆哼出一声,冷冷说道:“这点常识寡人五岁即知,排名第一的名唤轩辕,排名第二的名唤湛卢!” 张仪淡淡一笑:“大王可曾见过二剑?” 无疆惊怔有顷,突然像是换了个人,身子趋前,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张仪:“听张子之言,难道见过?” “不瞒大王,”张仪又是一笑,“仪自幼喜剑,之所以历尽艰辛,深入云梦山求拜鬼谷先生,为的就是求此二剑!” 张仪此言一出,满场皆惊,无疆更是目瞪口呆。 贲成最先反应过来,急急问道:“请问张子,听闻魏国上将军庞涓曾拜鬼谷子为师,你可认识此人?” “回贲将军的话,”张仪微微点头,“此人是在下师弟,与在下同窗三年,仅从先生那儿得了一点儿皮毛。” 无疆起身,缓缓走到张仪跟前,拉过张仪的双手审看半晌,不无诚意道:“敢问张子,你这两手可曾抚过二剑?” “回禀大王,”张仪从容笑道,“仪在鬼谷从先生五年,日日抚摸,时时习练,不敢有片刻懈怠!” 无疆握紧张仪之手,转对众人,朗声说道:“今日比剑,到此为止,诸位可以退去了!” 所有剑士尽皆退出。 伦琪急到外面,示意阮应龙撤去埋伏。 无疆亲手扶起张仪:“张子请起,随寡人剑室说话!” “大王请!” 吕棕一头大汗地踏完数百级台阶,正欲拐向击剑厅,见众剑士纷纷走出来,正自错愕,又见贲成一脸轻松地走出来,不知发生何事,急上前一步,拦住他道:“贲将军,怎么回事?” 贲成将台上之事约略讲述一遍,不无叹服道:“你引荐的这个人当真了得!” 吕棕拔腿奔下台去,远远望见从树丛后面闪出的荆生,一脸兴奋地叫道:“了不得,了不得,你家姑爷,真正了不得!” 观他兴奋之状,荆生已知无碍,长长嘘出一口气:“姑爷呢?” “被大王请入剑室了!”吕棕连喘几口气,“不瞒荆先生,吕棕随大王十年有余,至今尚未进过大王的剑室呢!” 香女喜极而泣。 越王无疆的剑室位于琅琊台的最东侧,极其隐秘。 张仪、无疆跟随司剑吏七弯八拐,走下数十级台阶,来到一条石巷。 是一条死巷,并无门户。张仪正自惊异,司剑吏旋动一只枢纽,一声闷响过后,现出一扇石门,门后是一条走廊。张仪三人又走一程,司剑吏再次按动枢纽,再现一个石门。 无疆指向石门,抱拳道:“剑室到了,张子请!” 张仪走进石门,展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巨大厅堂。厅堂三丈见方,由巨石砌成,靠东侧是两层窗子,各高半尺、宽三尺,由精铜铸就,既可透光,又可观海,纵使孩子也爬不进来。 厅堂四周的石壁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宝剑。司剑吏引领无疆、张仪观看一周,向张仪逐个介绍宝剑的名称和来历。 转有一圈,无疆长叹一声:“不瞒张子,寡人收藏天下名剑二百六十有五柄,今日看来,皆为凡品。好在天下十大名剑,寡人独得其四,也算有所宽慰!” “乖乖,”张仪震惊,忖道,“天下十大名剑,此人独占其四,当真了得!”面上却做漫不经心状,微微一笑,淡淡问道:“敢问大王,十大名剑中大王藏有何剑?” 无疆应道:“纯钧张子已见过了,另外三剑,是干将、莫邪和泰阿。” 张仪心中又是一震,口中却扑哧一笑:“中原盛传三剑失传,不想却在大王这儿!” “不瞒张子,”说到家珍,无疆语气自豪,“干将、莫邪为先祖所传,泰阿却是寡人历时三载,躬身访得!” “哦!”张仪扫视剑厅一圈,怔道,“好像它们不在此厅。” “张子所言甚是。”无疆点头,“四剑之中,寡人只将先王佩剑带在身边,以此励志,另外三剑,皆藏于会稽山深处,秘不示人。不瞒张子,纵使伦爱卿、贲爱卿,也不知此事。今见张子是绝世高手,寡人方才言及它们!” 张仪揖道:“谢大王厚爱!” 无疆还礼:“寡人聊备薄酒,欲与张子同席欢饮,还望张子赏光。” “能与大王共席而饮,张仪不胜荣幸。” 二人走出剑室,来到膳厅,早有仆从摆满一席,皆是越地珍馐,海中奇鲜。无疆斟满一爵,端起:“寡人敬张子一爵。” “谢大王盛情!”张仪接过,端起一爵递给无疆,“仪借大王佳酿,回敬大王!” 二人举爵,相视一笑,各自饮下。 无疆又斟一爵,双手呈给张仪:“请张子再饮一爵。” 张仪一饮而下,放下酒爵,看向无疆。 “张子痛快!”无疆爽朗笑道,“寡人亦饮一爵,聊陪张子!” 无疆自斟,饮下,将空爵摆在张仪的空爵旁边,再次斟满,二人对饮。 三爵饮毕,无疆拱手道:“张子,无疆一向爽直,不喜绕弯。今已酒过三爵,无疆有一不当之求,还望张子成全!” 听到无疆不说寡人,改口无疆,张仪已知端底,抱拳道:“成全不敢,张仪谨听大王吩咐!” “听闻张子言及轩辕、湛卢二剑,无疆心甚慕之。轩辕剑当是令师鬼谷先生的镇宅之物,无疆不敢妄念。无疆愿以干将、莫邪、泰阿三剑,换取湛卢!”无疆转坐为跪,连拜三拜,“无疆恳请张子言于令师,转达无疆求剑痴情!” 张仪大怔,亦忙跪下对拜:“这这这??大王真是一代剑痴啊!” 无疆起身:“爱剑而已!张子请坐!” 二人重新落席,又饮几爵,无疆眼巴巴地望着张仪:“无疆所求,还望张子转达!” 张仪摇头。 “张子,”无疆眼珠儿一转,“你可转呈鬼谷先生,就说无疆额外奉送剑室里所藏的所有宝剑!” 张仪再次摇头。 无疆急了,扔掉手中酒爵,再次跪下,对张仪又是三拜:“无疆豁出去了,先王这把纯钧,也送予他,可否?” 张仪长叹一声,再次转坐为跪,对拜几拜,又一次摇头。 无疆脸上挂不住了,眉头拧起,声音冷颤:“请问张子,你家先生要什么才肯交换?” “大王有所不知,”张仪望着无疆,依旧平心静气,“莫说是大王所藏之剑,纵使大王将天下宝剑全部拿来,也难换来湛卢。” 无疆震惊:“这??” 张仪微微一笑:“大王莫惊,且听张仪一言。” 无疆急道:“张子请讲!” 张仪略顿一顿,沉声问道:“大王欲得湛卢,可知湛卢?” 无疆怔了一下,摇头:“请张子教我!” “欲知湛卢,须通剑道。大王剑术了得,敢问大王可知剑道?” “剑亦有道?”无疆又是一怔,“请张子教我!” “天有天道,剑有剑道。天下之剑,何止千万?就剑道而论,却是只有三剑。” 无疆大惊:“张子是说,天下只有三剑?” “是的!”张仪心沉气定,“第一剑名叫圣剑,第二剑名叫贤剑,第三剑,名叫俗剑!” 无疆不解,急问:“何为圣剑?” 张仪以手指天:“圣剑就是天下第一剑,又名天剑,也称天道之剑,以道为背,以德为锋,以阴阳为气,以五行为柄,上可断天光,下可绝地维。此剑为轩辕帝得之,人称轩辕剑,传至尧、舜、禹,历时三帝,不翼而飞。” 无疆沉思有顷,若有所悟,微微点头:“嗯,无疆明白了。请问张子,何为贤剑?” 张仪以手指地:“贤剑就是天下第二剑,又叫地剑,也叫天子之剑,以万民为背,以贤臣为锋,上应天道,下顺地理,中和民意。此剑为周武王得之,世称湛卢剑,传递十二世,至幽王时不翼而飞。” 无疆恍然大悟,急急说道:“无疆明白了!张子是说,轩辕、湛卢均是无形之剑。有形之剑,皆是俗剑。” “大王圣明!”张仪拱手贺道,“俗剑又叫人剑,以精钢为锋,以合金为背,以冷森为气,上可斩头颅,下可剁双足,中可破腑脏。” 无疆连连点头:“是是是,张子所言极是。” 张仪接道:“天道有常,剑道亦然。自三代以来,圣剑失,方出贤剑。贤剑失,方出俗剑。圣剑唯有道者得之,贤剑唯有德者得之,至于俗剑,凡有力者,皆可得。” 无疆叹服,拱手道:“听张子之言,无疆茅塞顿开。无疆所藏,皆是俗剑。若要得到湛卢,无疆唯有德行天下,威服四海。” 张仪起身叩拜:“大王若有此志,仪也就不虚此行了。” 无疆雄心勃起,一把扯起张仪,不无感慨道:“不瞒张子,威服天下,正是无疆所欲!张子想必看到了,无疆征调舟、陆三军二十一万,本为称霸中原。今日看来,此志小了,无疆当效法武王,掌握湛卢,一统天下!” “好!”张仪朗声赞道,拱手,“大王欲得湛卢,仪愿效微劳!” 无疆揖道:“有张子在侧,无疆大业可成矣!” “说起此事,”张仪转入正题,“仪敢问大王,大军集结于此,可为征伐齐地?” “正是!”无疆不无自豪道,“无疆欲分舟、陆两路伐齐,张子意下如何?” 张仪沉思良久,重重摇头:“避虚而击实,舍本而求末,仪窃以为不可。” “哦?”无疆惊道,“张子教我!” “如果不出草民所料,”张仪目视无疆,振振有词,“大王必以三路攻齐,一路佯攻长城,一路绕至长城背后,截断田忌退路,更有舟师由海路避实捣虚,直入临淄。草民臆猜,敢问大王是否?” 无疆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回过神来,抱拳问道:“如此绝密,张子何以知之?” 张仪微微一笑,亦拱手道:“在仪这里,天下没有绝密。” “是是是,”无疆大是叹服,“无疆忘了,张子是鬼谷先生高徒。” “高徒不敢称。”张仪应道,“仪窃以为,大王之策,仍不足以破齐。” “请张子详解。” “大王请看,”张仪挪动盘碟,随手摆出形势图,“此为长城,易守难攻,齐人更有强弓火弩守候。此为鲁境,大王第二路奇兵必由此入,但据仪所知,齐人早有防备,齐公已经密晤鲁公,两国合力,在此布下巨形口袋,专候大王兵马。至于大王舟师,齐人早在沿海各地布下警戒,尤其是临淄一线,森严壁垒。舟师擅水战,不习陆战,只要齐人不下水,单在陆上守候,大王水师的优势就被消解于无形。” 张仪的分析入情入理,无疆听得毛骨悚然,半晌讲不出话来。 “这且不说,”张仪不依不饶,继续陈词,“大王伐齐,另有三不利。” “是何三不利?”无疆急问。 “大王伐齐,出师无名,而齐人保家卫国,是为义战,此其一也;齐地富饶,兵精粮足,又在家门口作战,后顾无忧,而大王粟米却要不远千里以舟船运送,更有楚人在后,时刻担心其乘虚而入,此其二也;大王兵士多自江南水乡而来,习水战,不习陆战,久居北方,必不服水土,如果战局陷入胶着,冬季到来,将士不习北方严寒,战力必失,此其三也。” 无疆长吸一口气,良久无语。 “大王,”张仪接道,“有此三弊,仪是以认为,大王伐齐为不智之举。” “唉,”无疆长叹一声,“是伦琪误我!以张子之见,无疆该当如何?” “欲得湛卢,大王可掉头伐楚。” 无疆眼睛大睁:“伐楚?” “是的!”张仪加强语气,“楚地广袤,楚民众多,大王只要得楚,即得天下大半。楚、越之民何止千万,大王挥手之间,即可征调大军百万。大王若以百万雄师北伐中原,中原还不望风披靡?” “这??”无疆不无忧虑,“张子所言虽有道理,但楚地广袤,楚民众多,无疆伐楚,实无胜算哪!” 张仪爆出一笑:“大王何以如此惧楚呢?” 无疆多少有些尴尬:“不是惧它,是事发突然,无疆愚钝,一时未想明白,还望张子指点。” “在仪看来,”张仪笑道,“不是越人惧楚,而是楚惧越人。” “哦?”无疆惊诧,“此言何解?” “大王记得吴王阖闾吗?阖闾仅以吴国之力,数万之众,一举击败楚国数十万大军,取其郢都,掘其陵墓。吴军如此了得,却为越人所破,越人岂不是胜过吴人?大王今有吴越之众,更有雄师二十一万,远非昔日阖闾所比,楚人何能不惧?” 经张仪这么一番比较,无疆不得不服,点头道:“嗯,张子所言,句句真实。请问张子,如果伐楚,无疆可有几成胜算?” “不是几成,是完胜!” “完胜?”无疆似是不信,目视张仪,“请张子详解!” “大王请听!”张仪双眉飞扬,“两国相争,得天时、地利、人和者胜。楚有景、昭、屈、斗、黄、项等八大世族,长期内争,如伸指之掌。越人万众一心,众志成城,如一只拳头。以拳对掌,大王首夺人和。楚地多水乡,越人习水战。楚地多平原,越人多山地。楚人若是攻越,山地易守难攻;越人若是伐楚,平原易攻难守。两相比照,大王次占地利。时下楚国重兵分作两拨,一拨在西北汉中、宛城,与秦对垒,一拨在东北伐宋,与魏死战。据仪所知,魏将庞涓已夺陉山十数城池,斩首楚将景合以下将士六万,逼攻项城;昭阳被迫从宋国撤军,与魏短兵相接;依昭阳之才,远非仪之师弟庞涓对手。若是不出意外,此战昭阳必败。魏为中原霸主,楚与魏交兵,必出精锐,昭阳若败,楚国精锐尽失,元气必丧,大王再得天时。大王尽占天时、地利、人和三大利好,却浑然不觉,仍在此处避虚捣实,坐失良机,仪窃为大王惜之!” 无疆沉思良久,拍案而起:“张子之言如雷贯耳,寡人再无疑虑,改道伐楚!”转对厅外,“来人!” 侍臣叩道:“臣在!” “召国师、贲将军、阮将军、吕大夫即刻议事!” “臣领旨!” 小院里死一般地静。香女、荆生各自闭目,相对而坐。 不知过有多久,香女睁开眼睛,神情开始不安,眼望荆生,小声道:“荆叔,越王急召吕大人上殿,会不会又生枝节了?” 荆生摇头:“想是不会。据老奴所知,迄今为止,除越王与伦琪之外,能进越王剑室的不过三人,一个是司剑吏,一个是大将军贲成,再一个就是姑爷。” 香女不无忧虑:“正是因为这个,我才担心。万一越王??” 话音未落,客栈外面传来车马声。 荆生迎出,不一会儿,携着吕棕的手走进院中。 望见吕棕神色,香女知无大碍,松出一口气,起身见礼。 三人分宾主坐下,荆生问道:“吕大人,为何不见姑爷回来?” 吕棕抱拳赞道:“哎呀呀,你家姑爷真是好口才,大王要改道伐楚,阮将军不服,但被姑爷驳得哑口无言,即使伦国师也不得不松口,同意大王弃齐伐楚。” 香女一脸惊喜,看向荆生。 “弃齐伐楚?”荆生佯作不知,“请问大人,大王为何要弃齐伐楚?” 吕棕笑道:“这得归功于你家姑爷了!”遂将大殿辩论略述一遍,末了道,“大王当场颁旨伐楚,分为水陆两路,溯江水而上,直捣郢都。” 香女急问:“夫君他??人呢?” “还在大王那儿呢。”吕棕应道,“看那样子,一时三刻,姑爷是回不来的。” 琅琊台的观海亭中,无疆南面而坐,张仪东向作陪,二人均将目光投向大海,远眺水天一色的一片湛蓝。果如阮将军预言,自午时开始,大风骤起,海面波涛汹涌,大浪翻卷,但从如此之高的台面上望去,几丈高的浪头竟如池中涟漪,唯有时隐时现的澎湃声如雷贯耳,声声不绝。 这些日来,张仪的心一直悬着,直到此时,才算踏实下来,有雅兴与无疆一道赏海。赏有一时,张仪侧目望向无疆,见他观海的神态如痴似醉,呵呵笑道:“大王在此日日观海,可有腻味?” “腻味?”无疆颇为奇怪地望着张仪,“大海杳无边际,风云际会,雪雨雾风,态势万变,昼夜阴晴,情趣各异,何来腻味?” “如此说来,”张仪顺口接道,“大王不仅爱剑,也爱这海了。” “是的。”无疆点头,目光再次移向大海,“人生不免一死。不瞒张子,无疆早就想好了,在那一刻到来时,无疆唯有两个意愿,一是死于高手剑下,二是葬于大海深处。” 张仪心头一颤,抱拳:“大王坦荡胸襟就如大海一般,仪敬服!” 无疆抱拳还礼:“越人都是这样,日子久了,张子也就知道了。”略顿一顿,指着大海,“张子观此大海,可有感喟?” “不是感喟,”张仪望着大海,缓缓说道,“是敬畏。” 无疆赞道:“张子好言辞,应该敬畏!” 张仪将头缓缓转向无疆:“大王听闻宋国的庄子否?” “宋国庄子?”无疆摇头,“无疆孤陋寡闻,不曾听说此人。怎么,此人也爱大海吗?” “是的,”张仪起身,转向西侧宋国方向,深深一揖,又转对无疆,“仪在谷中时,有幸得读庄子一篇妙文,写的正是这大海。” “哦?”无疆急问,“是何妙文,可否让无疆分享?” “此文名叫‘秋水’,说的是夏末秋初,万泉归流,万流归水,万水归河,河伯声势大振,不可一世,携巨水咆哮而下,及至大海,望洋而兴叹,自愧见笑于大方之家。” 无疆沉思有顷:“大海怎么说?” “大海说,”张仪侃侃而谈,“对井蛙不可以语海,对夏虫不可以语冰,对曲士不可以语道。你虽说出自崖缝,但一路走来,也算是见过世面,今见大海而自愧,是可以与你谈谈海了。” 无疆来劲了,倾身问道:“它怎么谈?” “大海说,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我从未盈满;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我从未虚少;春秋,我不变,水旱,我不知。受江河之流,不可以量数,我从未以为多。比形于天地,我犹如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 “噫,”无疆大是感慨,“这个故事,讲的当是无疆了。” 张仪笑问:“大王何说此话?” “未见张子之前,无疆一如那位河伯,在此僻壤浩浩然不可一世,及见张子,方知瀚海无边啊!” 张仪起身叩道:“大王美誉,仪愧不敢当!” “呵呵呵,”无疆起身,扶起张仪,“张子莫要自谦!张子之才,无疆由衷叹服。无疆欲学中原官制,拜张子为相,举国而听张子,不知张子意下如何?” “谢大王器重。”张仪拱手谢道,“只是大王所请,仪目下不能从命。” “哦?”无疆不无惊讶,“此是为何?” “因为仪还有一件大事欲做。” 无疆急问:“是何大事,能否告知无疆?” “仪须去郢都一趟。” “郢都?”无疆更是诧异,“我大军伐楚在即,张子不助无疆,反去郢都,这??” “呵呵,”张仪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大王,有仪在楚,岂不是??” 无疆似也明白过来:“张子是说??至楚内应?” 张仪抱拳应道:“大王圣明!” “只是,”无疆沉思一时,不无忧虑道,“如果楚王不听张子,又该如何?” “在下有这个,”张仪笑笑,伸出舌头,“如果楚王不是傻子,应当听仪!” “敢问张子,欲以何说服楚王,如何内应我大军?”无疆问道。 “第一步,面谒楚王;第二步,取信于楚王;第三步,将楚军部署及楚王筹谋密函大王;第四步,在楚获取权柄,与大王里应外合。” “好!”无疆握拳赞道,“有张子内应,破楚无忧矣!”眉头微扬,“张子此行,可要无疆做点什么?” “不需要什么,”张仪拱手,“谢大王关爱!” 无疆略略一想:“听闻楚王偏好珍珠,无疆予你南海宝珠二十颗,也好有个进身之礼?” “谢大王。” 无疆即叫内侍取来南海珍珠二十颗,交予张仪:“张子此来,无疆受益匪浅。张子此去,无疆亦当有所表示才是。请问张子,需要什么尽可说来,只要无疆拥有,必双手奉送。” 张仪想有一时,望向无疆:“仪求大王藏剑一把,留个念想。” “走,”无疆起身,“剑厅里选去。” 二人随司剑吏再入剑厅,无疆指着琳琅满目的宝剑,对张仪道:“这里的藏剑,除纯钧为先王所遗,无疆不敢相赠之外,其余藏剑,张子随便挑选。” 张仪拱手道:“谢大王。” 无疆兴致颇高,上前亲自介绍:“张子,此剑你已看过了,是文种的配剑——属镂,再前面那柄,你道是谁的?是孙武子的。据说此剑吴王阖闾配过,后来赠予孙武,孙武就是用它斩了阖闾的两位爱妃??” 张仪挨个看过,却是一个也未选中。眼看就要走到尽头,张仪目光一亮,落在一柄装饰精美的女子佩剑上。 “呵呵呵,”无疆笑道,“此剑亦称美人剑,是吴王夫差赠送美人西施的。” 张仪拿过此剑,细审几眼,转对无疆:“就是此剑了。” 无疆怔了下,扑哧笑道:“敢问张子,此剑可是赠送美人的?” “大王圣明。”张仪回以一笑。 “哈哈哈哈,”无疆长笑数声,“人说无疆是剑痴,张子当是一个情痴了!” 张仪面上微红,抱拳道:“让大王见笑了。” 无疆又乐一时,敛笑道:“不说这个了,无疆还有一事请教张子。” “仪知无不言。” 无疆盯住张仪,目光真诚:“无疆苦思数日,仍未悟出张子的后发先至之术。此处并无他人,无疆恳求张子能出一语点拨。” “点拨不敢。”张仪微微笑道,“仪问大王,出剑之时,剑在何处?” “剑在手中。” 张仪连连摇头。 无疆怔了:“剑不在手中,却在何处?” 张仪指指心窝:“剑在这儿,在心中。” “剑在心中?”无疆显然没有明白过来,大睁两眼望着张仪。 “正是。”张仪静气凝神,“剑在手中,心不动剑动;剑在心中,剑不动心动。” 无疆凝眉良久,恍然大悟道:“张子一语,无疆茅塞顿开!剑动心不动,说的是剑已发,心未至;剑未动心动,说的是剑未发,心却至。心即意念,张子重在剑意合一,剑随心动。” “大王圣明!”张仪拱手贺道,“天人合一,可成道人。剑意合一,可成剑人。” “是哩,是哩,”无疆连连点头,大是叹服,“剑再快,也没有意念快。张子果是天下第一剑士,无疆敬服!” “谢大王褒奖。” 张仪拜辞无疆,乘王辇回到客栈,如英雄凯旋。 香女、荆生及贴身仆从迎出店外,无不叩拜。张仪下车,扶起香女,携其手步入厅中,从腰中解下一剑,递给她道:“香女,看在下带回什么来着?” 香女接过审看,见剑鞘镶满金玉珠宝,华美无比,拔剑出鞘,失声惊叫:“天哪,西子剑!” “呵呵呵,”张仪笑道,“请问香女,此剑如何?” 香女叹道:“天下宝剑,丈夫之剑首推纯钧,女子之剑就是它了!” “呵呵呵,”张仪笑道,“香女既识此剑,喜欢它否?” 对于自幼嗜剑如命的香女来说,岂有不爱之理,是以连连点头,一脸痴迷。 “好吧,”张仪笑道,“若是喜欢,从今日起,它就归你了!” “归我?”香女不可置信地盯住张仪,“此剑当是越王的宝贝呀!” “昨日它是越王的,”张仪淡淡一笑,“今日它归香女了。” 香女小心翼翼地将剑插回鞘中,轻声问道:“是越王赠送夫君的?” “不不不!”张仪连连摇头,“是在下向他讨要的!” “是专为奴家讨的?”香女歪头问道。 “就算是吧!”张仪支应一句,似又想起什么,扑哧一笑,“为讨此剑,在下还惹无疆那厮一阵好笑呢。” 香女惊愕:“他笑什么?” “他笑在下是个情痴。” 听到“情痴”二字,香女两眼凝视张仪,泪水满盈,一步一步地挪过来,将头伏在张仪胸前,声音更咽:“夫君??” 见香女如此激动,如此知情识趣,张仪两眼微闭,眼前浮出玉蝉儿的身影,内中一阵悸动,伸手轻抚香女的秀发,喃声说道:“蝉儿,张仪无福,只能祝福你了。” 香女听得真切,细想此话,却是云里雾里,抬头问道:“夫君,蝉儿是谁?” 张仪两眼望向厅外,神情恍惚:“蝉儿是谁,你是不会知道的。” 看到张仪仍在盯着厅外,香女顺眼望去,看到院中有棵大树,恍然大悟道:“香女知道了,夫君说的蝉儿想必就是那些伏于树间以露为食,能歌会唱的虫儿。不过,我们越人不叫它蝉儿,叫它‘知了’,因它一到夏日,总是日夜不停地唱着‘知了——知了——’。” “唉,”张仪依旧望着厅外,轻叹一声,“这‘知了’不是那‘蝉儿’,你只知‘知了’,哪知蝉儿?” 香女怔了下,连连点头:“嗯嗯嗯,香女明白。想那鬼谷里,每到夏秋,必是日日可见蝉飞,夜夜可闻蝉鸣,夫君看到那树,必是思念鬼谷了。”略顿一顿,“眼下尚是暮春,并无蝉儿。不过,夫君放心,待夏日来时,香女定为夫君捉上几只,让它们日日为夫君歌唱。” 张仪收回目光,苦笑一声,正欲说话,荆生进来,见二人状甚亲密,顿住步子。张仪听到声音,推开香女,转对荆生道:“荆兄,准备车马,上路。” “好的,”荆生应道,“姑爷,去哪儿?” “郢都。” “老奴遵命!” “听说方今楚王酷爱对弈,可有此事?” “正是,”荆生笑道,“老奴听景大人讲过。” “帮我做只棋枰。” “棋枰?” 张仪拿出一块丝绢:“照这上面所画,标有尺寸,用老楠木。” 荆生接过:“老奴这就安排,保证姑爷一到郢都,就能看到棋枰!” 张仪笑了。 楚国郢都南邻江水,东临云梦泽,西依巴山,北望武当、桐柏,物产丰富,地理位置优越,楚文王时由丹阳徙此,至威王时已历三百余年,民众摩肩接踵,甚是繁华。 在郢都东南约四十里处是一大泽,唤作云梦泽,泽边有一土陵,二百年前楚灵王在此大兴土木,建一离宫,名曰章华宫。章华宫方圆四十里,中有一台,高三十仞,在琅琊台未建之前,是列国的最高建筑。传闻灵王建成此台后,召集宫女、园丁和奴仆三千余人在此居住。灵王崇尚细腰,宫中嫔妃无不节食束身,弱不禁风,每每登临此台,均需休息三次,因而此台也称“三休台”,章华宫亦称细腰宫。 同历代楚王一样,楚威王熊商亦喜此宫,每年仲春二月都要离开郢都到此赏游,一直住到五月仲夏。在此期间,大小国事尽皆托于太子。 这年春末夏初,午后时分,位于三休台上的观波亭中,年过五旬的威王正在亭中与几个宫娥嬉戏。威王黑巾蒙眼,东扑西摸。一位妃子与七八个宫娥四面围住威王,咯咯嬉笑,东躲西闪。 正在此时,留守郢都主政的太子熊槐急急慌慌地走上亭子,内宰诚惶诚恐地跟在身后。 见到此景,太子槐一下子怔了。正在咯咯嬉笑的妃子及众宫娥见到太子,无不粉面含羞,以袖掩面,急急避往一侧。 陡然间听不到嬉笑声,楚威王一边仍在摸索,一边喊道:“爱妃!爱妃——” 太子缓缓跪下,连拜三拜,沉声说道:“儿臣叩见父王!” 楚威王一把扯下黑巾,见太子跪在地上,面色尴尬,狠瞪内宰一眼,转对爱妃,厉声斥道:“还不退下?” 妃子与众宫娥急急退下。 楚威王走至席前,并膝坐下:“平身吧。” 太子槐谢过,不等起身先自奏道:“启禀父王,儿臣有紧急军情奏报!” 楚威王渐渐恢复威仪:“说吧,可是项城战事?” “是边关急报!” 楚威王眉头紧皱:“何处边关?” “东越边关!”太子槐从袖中摸出急报,双手呈上,“镇守昭关的卞将军急报,越国伐齐大军已于三十日前离开琅琊,兵分两路,掉头南下,大举犯我!” “哦?”楚威王接过急报,不及去看,惊问,“多少人马?” “陆路十五万,战车五百乘,已过广陵,正沿江水北岸逼向昭关;水路六万,有大船一百艘,中船两百艘,小船无数,多运载兵械粮草,正沿江水上行,不出十日,可至长岸。若不阻击,三十日后,水路可达云梦泽,逼迫郢都。陆路一旦突破昭关,必将长驱直入,与水路呼应。” 楚威王凝眉沉思,有顷,抬头问道:“项城可有音讯?” 太子槐迟疑一下,缓缓说道:“昭阳仍与魏人在长平、召陵一线对峙,前日表奏,若要击败魏人,收复陉山,仍需增兵五万。” “哼!”楚威王脸色一沉,鼻孔里哼道,“他已损去六万精兵,还有脸增兵?” “父王,”太子槐急道,“眼下急务不在项城,而在越人!” “是啊,”楚威王点头,沉下气来,安抚他道,“越人一时三刻打不过来,槐儿不必急切。你可回宫稳定朝局,让景舍速来章华!” “儿臣遵旨!” 看到太子槐渐去渐远,楚威王缓缓闭上眼去,有顷,大叫:“来人!” 内宰急至,跪在地上,叩道:“臣在!” 楚威王冷冷说道:“你可知罪?” 内宰再叩,泣道:“臣知罪!臣拦住殿下,要殿下稍候片刻,待臣禀过大王,可殿下心急如火,只是不听!” “好吧,既往不咎。自今日始,无论何人再上此台,你须禀报寡人,违者以抗旨罪论处!” 内宰再叩:“臣谢大王不罪之恩!” “密召昭阳、屈匄,要他们火速返郢,直接来章华台!” “臣领旨!” 郢都,楚宫三水环绕,从正门不远处流过的一条名唤丽水,宽约数丈,水清流缓,岸边杨柳依依,百花竞艳。一排街市临水而建,靠近宫城的一端立着一家奢华客栈,名唤栖凤楼。 将近中午时分,一辆驷马豪车停在栖凤楼门前,太子槐的贴身侍臣靳(jin)尚从车上跳下,大踏步走进。早有几人迎上,见过礼,将他引至楼上。荆地潮湿,尤其是这种临河客栈,因而,雅室大多设在楼上。 室中端坐一人,正是荆生。 见靳尚进来,荆生起身揖道:“在下荆生见过靳大人!” 靳尚回揖:“靳尚见过荆先生。” 荆生指着上首席位:“靳大人请坐!” 靳尚也不客套,走前几步,并膝坐了。见荆生也于陪位坐下,靳尚方从袖中摸出一份拜帖摆在几案上,开门见山:“这封拜帖可是荆先生发的?” “正是。”荆生抱拳应道,“在下冒昧打扰靳大人,还望大人见谅。” 靳尚略略抱拳,算是还礼:“在下与荆先生素昧平生,荆先生面见在下,不知有何见教?” “大人可知公孙肉林?” 靳尚眼睛一亮:“久闻大名!听说楚人一半肉食皆为肉林所供,可有此事?” “皆是传闻,”荆生微微一笑,“公孙肉林不过是供应楚地北方二十四邑的肉食,仅此而已。” “二十四邑肉食!”靳尚惊道,“这生意也够大了!荆先生是??” “在下不才,奉公孙先生之命,暂时照管肉林生意。” 靳尚肃然起敬,抱拳贺道:“荆先生有能力经营这么大的摊子,在下敬服。” “谢靳大人抬爱。”荆生还过一礼,侃侃说道,“承蒙靳大人庇佑,这些年来,肉林生意才算做大。在下此番来郢,公孙先生再三叮嘱,务要在下拜会大人,面谢大人提携之恩!” “庇佑?”靳尚一怔,“荆先生别是弄错了,在下不曾认识公孙先生,何来庇佑之说?” “大德不言,”荆生抱拳道,“靳大人帮下大忙却不言功,实令在下钦敬!” “这??”靳尚更是惶惑,“在下愚笨,还请荆先生明言。” “大人可曾认识景翠将军?” 靳尚点头:“他是在下朋友。” “五年前大人与景翠将军同往宛城,可否赞过宛城肉食?” 靳尚想有一时,点头道:“嗯,好像有过这么回事。那日吃酒,尝到宛城肉食,觉得味道鲜美,种类甚多,曾对景翠议过此事。” “这就是了!”荆生笑道,“靳大人的赞叹马上传至南阳郡守景合将军耳中,景将军一声令下,南阳郡属下二十四邑的肉食供应,就都交给公孙肉林了!” 靳尚震惊:“这是真的?” “句句属实。”荆生从几案下拿出一只装饰精美的礼盒,轻轻推至靳尚几前,“公孙先生感念大人的提携大恩,早欲报答,只无机缘。此番在下陪同我家姑爷、姑娘至郢,公孙先生特别备下薄礼,定要在下面谢大人。礼物虽薄,情意却重,还望大人不弃!” 靳尚打开礼盒,看到内中竟是二十颗稀世珍珠,价值不可估量,急抱拳道:“荆先生,这??公孙先生如此大礼,叫在下如何敢收?” “大人莫要客套!”荆生抱拳还礼,“我家姑爷说了,若是能与大人结交,纵使千金,又有何惜哉。” 靳尚再次抱拳:“请荆先生转呈你家姑爷,就说他这个朋友,靳尚愿意结交。” “谢大人!” “请问荆先生,姑爷、姑娘此来郢都,可有在下帮忙之处?” 荆生略一迟疑,点头道:“大人既然问起,姑爷倒有一事相求。” “哦?”靳尚望着荆生,“只要在下力所能及,荆先生尽可说来。” 荆生扑哧笑道:“说起此事,倒有几分好笑。姑爷是个天生棋迷,不知从何处听闻殿下棋艺高超,不远千里来郢,一心欲向殿下讨教。” “殿下棋艺高超?”靳尚一怔,沉思有顷,摇头道,“在下侍奉殿下数年,未曾见过殿下与人对弈,不知你家姑爷从何处听闻此事?” 荆生摇头:“在下也是不知。” 靳尚将礼盒合上,推予荆生:“荆先生,姑爷之请,在下恐难从命。公孙先生的厚礼,也请荆先生??” 荆生将礼盒再推回来,笑道:“靳大人,公孙先生的谢礼与姑爷所请风马牛不相及,大人莫再推拒。” “那??”靳尚略略一怔,“姑爷那儿在下如何交代?” 荆生从袖中摸出一封信函:“只要大人能将此函转呈殿下,姑爷也就感念不尽了。” 靳尚接过书信,细细审看一遍,见并无异样,抬头问道:“请问荆先生,是何书函?” “大人放心,”荆生笑道,“是我家姑爷亲笔所写,断无冒犯之语。姑爷说了,只要殿下读到此信,就一定会亲来客栈,邀请姑爷前往手谈。” 靳尚拱手道:“既是此说,在下信你。荆先生,若无他事,在下告辞!”说罢将信纳入袖中,拱手揖过,走下楼去。 荆生提上礼盒,跟在身后,送他到车上,将礼盒放他身边,拱手作别。 二楼的另一套雅室里,香女拨开窗帘,望着靳尚上车的背影,转对张仪道:“夫君,这事儿能成吗?” 张仪探出头来,朝靳尚瞟去一眼,微微一笑,转身走回室内,指着几案上的琴道:“你的琴艺大有长进,得抓紧习练才是。” 香女“嗯”了一声,回身坐到琴前。 太子槐正与奉命前来的景翠、屈匄、逢侯丑三位年少爱将商议眼前危局,靳尚匆匆走进,叩道:“臣叩见殿下!” “靳尚,”太子槐白他一眼,“景将军他们早已到了,本宫使人四处寻你,皆说不见,何处去了?” “回禀殿下,”靳尚看一眼景翠,“臣接到请帖,前往拜见景将军的一个友人去了!” “在下的友人?”景翠一怔,“何人?” “是位姓荆的,从叶城来。” 景翠急切问道:“可是公孙肉林的荆先生?” “正是。” “公孙肉林?”太子槐脸色一沉,“一个卖肉的为何请你?” “回禀殿下,”靳尚应道,“此人有个姑爷名叫张仪,是中原士子,深谙黑白之道。此人不知从何处听闻殿下棋艺高深,特来郢都,欲向殿下讨教。荆先生不知景将军已经回郢,听闻臣侍奉殿下,特别使人登门求请。” “向本宫讨教棋艺?”太子槐先是一怔,继而冷笑一声,“国难当头,莫说本宫不善弈棋,即使善弈,眼下何来这份闲心!”转视靳尚,“你是如何回复他的?” “回禀殿下,”靳尚眼珠儿一转,“臣听闻此事,甚觉可笑。只是有碍于景将军面子,不便发作,推说殿下国事繁忙,没有闲心对弈,要他速离郢地,寻他人对弈去。” “嗯,”太子槐点头,“回得甚好。后来呢?” “那位姓荆的不肯罢休,从袖中掏出一信,务要臣转呈殿下,并说殿下看到此信,一定会于百忙之中,亲来客栈与他家姑爷手谈。” 众人尽皆怔了。 太子槐缓缓转头面向靳尚:“书信何在?” 靳尚从袖中摸出一书,膝行几步,双手呈上。 太子槐拆开一看,见里面是一帛书,帛书上仅有七字:“殿下欲弈天下否?” 太子槐神色立变,匆匆将帛书叠起,纳入袖中,转对靳尚:“此人现在何处?” “回禀殿下,就在丽水旁边的那家客栈。” 太子槐忽地起身:“快,摆驾客栈,本宫这就与他手谈!” “臣遵命!” 第053章|?弈天下荆王瞠目?布巨阵张仪用楚 楚威王站在一块由麻布制作的巨幅楚国版图前面,眉头紧皱,一动不动。令尹景舍手拄拐杖,站在右侧。 自爱子景合战死疆场后,景舍一下子老了,头发几乎全白,平时极少出门,国事更不多问。此番越人袭境,威王紧急召请,景舍这才拄起拐杖,匆匆忙忙地一路赶到章华台。 版图上标着许多箭头,北部项城、陉山一线是魏人,西部房陵一线是巴人,西北商於谷地是秦人。魏人的箭头直指项城、方城,巴人的箭头直逼房陵,威胁郢都,秦人的箭头呈多个方向,直指汉中、襄、邓、宛等处。另有两支箭头位于东部,显然是新近添加的,特别粗大,一支沿江水上行,是越人水路,另一支沿江北上行,是越人陆路。两支箭头几乎并驾齐驱,逼近昭关,方向是云梦泽。 楚威王凝视着这些箭头,有顷,转对内宰:“昭阳、屈匄几时可到?” “回禀大王,”内宰小声应道,“若是不出意外,昭大人明日午时可至,屈大人后日申时可至!” 楚威王“嗯”出一声,目光重又回到版图,盯有一时,转向景舍,轻声叹道:“唉,寡人深悔不听老爱卿之言,仓促伐宋,折兵六万不说,这又丢掉陉山,处处被动!” 景舍老泪流出,更咽道:“大王能有此悔,臣心中甚慰!” “老爱卿请起,”楚威王扯住景舍,搀扶他走到殿中几案前坐下,自己也于主位坐了,望着他道,“眼下局势,老爱卿也都看到了,魏人夺我陉山,秦人占我商於,巴、蜀起争后,巴人东移,迫我房陵,寡人正自苦闷,越人这又水陆并进,真就是雪上加霜啊!”沉吟许久,“寡人思来想去,苦无对策,今召老爱卿来,是想听听你的高见。” “王上,”景舍奏道,“两人相争,力大者胜;两家相争,人多者胜;两军相争,将智者胜;行兵布阵,不在兵多粮多,而在将军智谋。魏有庞涓,不可与其争锋。秦人占我商於,短期内无力再与我争。巴、蜀起争,巴人之敌在蜀不在我,虽然东移,并不可惧。眼下可惧者,唯有越人。越人与我习性相近,知我甚深,况我精锐尽在西、北,腹地空虚,不堪一击。越人近海,习舟船,善水战,舟师所向无敌。我近年为争中原,只重战车步卒,几无舟师可与争锋。越人若是逆江水而上,势必长驱直入,经云梦泽进袭郢都。” “老爱卿所言甚是。”楚威王连连点头,“如何御敌,老爱卿可有良策?” “依臣之见,”景舍将早已想好的思路和盘托出,“我可迁徙都城,远离云梦大泽,暂避越人舟师,以免当年吴祸重演。” 楚威王眉头微皱:“迁都可避越人舟师,越人陆师又当如何?” “回禀王上,”景舍缓缓说道,“自勾践以来,楚、越之间虽说互有侵扰,却无大争。越王无疆继位之后,更是以齐人为敌,以争锋中原为国策,与我井、河两不相犯。此番越人竟于一夜之间掉转矛头,转而攻我,实令老臣费解。王上,有果必有因,臣以为,我可避其锐芒,遣使至越,寻出其中蹊跷,与越人和谈,或可化干戈为玉帛,以四两拨千斤。” “老爱卿之意是与越人和谈!那??魏人呢?” “亦可和谈。” 楚威王的脸色渐渐阴沉,末了哼出一声:“我大楚世代征战,扩土数千里,及至寡人,先失商於,后失陉山,丧师辱国,四面受敌,老爱卿却是东也和谈,西也和谈,南也和谈,北也和谈,叫寡人百年之后,如何去见列祖列宗?” “回禀王上,”景舍却是不急不躁,“老臣未曾说过西也和谈。” 楚威王一怔,身子微微趋前:“老爱卿是说,西图巴、蜀?” “我王圣明。”景舍点头,“巴、蜀纵横两千里,多奇珍异宝,盛产粟米,更为我西部屏障,我若趁其内争,分兵夺之,既除西顾之忧,又得沃野千里,岂不是好?” 楚威王闭目沉思有顷,起身道:“老爱卿所言甚是,只是,此事关系重大,待寡人斟酌一二,再行定夺。爱卿年岁大了,走这几十里路,想也累了,可到偏殿安歇。” 景舍起身,缓缓跪下,叩道:“大王万安,老臣告退。”叩毕,颤巍巍地拄杖退出。 两位宦人看到,上前搀扶。景舍甩开二人,径自走下三休台。三休台的台阶共有二百四十级,每八十级为一休,设一平台。景舍下不到四十级,竟就累了,坐在台阶上喘气。喘有一阵,起身欲走,看到太子槐领着张仪健步上台。跟在他们身后的是四个大力楚卒,吃力地抬着一个大木箱,箱中不知装着何物。 景舍候立台上,见太子走到跟前,躬身揖道:“老臣见过殿下。” 太子槐还一揖:“爱卿免礼!” 景舍斜睨张仪一眼,朝太子槐再揖:“老臣告退。”不及太子回礼,拄杖径下台阶,拐杖落在石阶上,发出“嘚嘚”的声响。 张仪盯住景舍的背影,看着他又下八十级,坐在二休台上喘气,这才回头对太子槐道:“敢问殿下,此人可是令尹大人?” 太子槐亦收回目光:“正是景爱卿。” 张仪赞道:“令尹大人手中的那根拐杖不错,想是楠木做的。” “呵呵呵,”太子槐笑道,“张子搞错了,在楚地,楠木是做寿材用的,不好用作拐杖。景爱卿的拐杖应该是紫檀木。” “哦?”张仪亦笑一声,“是张仪看走眼了!方才怎么看它,都觉得是楠木做的。” 太子槐似也明白了张仪的话外之音,轻叹一声:“唉,景爱卿是三朝元老,年逾古稀,的确老了!张子,台上请!” 二人大步上台,径直走至前殿。 早有宦者入报,内宰迎出。 太子槐止步,转对张子道:“张子在此稍候,待本宫奏过父王,即请张子。” 张仪拱手道:“有劳殿下!” 太子槐跟着内宰步入殿中。张仪候有一刻,内宰复出,在门口大声唱宣:“王上有旨,宣中原士子张仪觐见!” 张仪整整衣襟,跟在内宰身后,大步入殿。 楚威王正襟危坐,太子槐侍坐于左首下方。威王面前的几案上摆着一只棋枰,枰上放着黑白两盒棋子,对面空置一个席位,显然是留给张仪的。 张仪趋前,距威王五步跪下,叩首:“中原士子张仪叩见楚王陛下!” 楚威王将他细细打量一番,微微笑道:“寡人颇爱纵横之道。听太子讲,张子棋艺高超,天下莫敌,寡人心向神往,特此设下棋枰,还望张子不吝赐教!” 张仪再叩:“是殿下错爱。大王褒奖,仪愧不敢当!” 楚威王又笑一声:“张子莫要自谦。”手指对面空席,“张子平身,看座!” 张仪谢过,起身坐于威王对面。 楚威王拿过用贝壳做的白子,将装有黑棋子的檀木盒子推给张仪:“张子是客,请执先!” 张仪拱手谢过,接过盒子,摸出一子,两眼盯住面前的棋枰。 威王候有一时,见张仪迟迟不落子,看向张仪:“张子为何不落子?” “禀大王,”张仪应道,“仪在观这棋枰。” “咦,”威王奇道,“这棋枰怎么了?” “在仪眼里,”张仪抬头看向威王,“此棋乃乡野所弈,非大王所弈!” 自己弈过数十年的棋枰竟被说成是乡野所弈,威王面上挂不住了,将手中棋子慢慢放回盒中,语气变了:“敢问张子,寡人当弈何枰?” “大王当弈天下之枰。”张仪淡淡一笑。 “天下?”威王怔了下,倾身,“此枰何在?” 张仪看向太子,太子击掌。 早已候在门外的四名宫卫抬着沉重的大木箱走进,当场拆开,从中抬出一只巨大的棋枰,在张仪的指点下摆在威王面前。 望着面前的棋枰,威王震撼了。 这是一只由一整块金丝楠木雕成的巨大棋枰,貌似圆鼎,约与几案等高,重逾百钧,在晴朗阳光的折射下金光闪闪。圆盘之内,镶着方形棋枰,各十九道,加上天元,共设九个星位。方枰四周的圆盘上,是六十四卦的卦象,两侧分别刻着河图与洛书。圆鼎下面,是三只鼎足,雕作狻猊状。 显然,这是张仪仅凭记忆将鬼谷子亲手制作并在洞中珍藏多年的棋枰复制出来,外加自己的独创。 威王看向自己那只纵横仅有九道的小小棋枰,目光又回到这只庞大的楠木棋枰上,长吸一口气,缓缓嘘出:“敢问张子,这就是你所说的天下吗?” “天下九州,皆在鼎足之上,请大王弈之!”张仪微微一笑,拱手礼让。 “这??”威王略略一顿,“这么多的道道,张子可都有解?” “回禀大王,”张仪笑道,“不是道道,是枰之道。” “枰之道?”威王倾身,目光征询。 “万物皆有道,”张仪侃侃说道,“棋之道,法天象地,沟通天地人,堪为三者运数变化之本。此枰法天象地,传为上古圣人伏羲氏摩天地之道得之。天圆如盘,地方如枰。外圆内方,法天象地。三足承鼎,堪为神器。” “这??”威王指枰道,“寡人所见之枰皆为纵横九道,此枰却为十九道,可有解否?” “万物之数,从一而起。”张仪指向天元,“棋局之路三百六十有一,一为棋局之主,据天元之位,运动四方。”又指向天元之外的所有棋路,“四周三百六十路,象周天之数。”从天元划向任意相邻两角,形成一个三角形,“三百六十路分而为四,以法四隅;隅各九十路,象季之日数。”指着四条边,“外周七十二路,法周天之候。”指两盒的黑白棋子,“棋子三百六十,黑白相半,法阴阳。”指棋枰与棋子,“局方而静,棋圆而动,自古迄今,弈无同局,与《易》相合,喻天道变化。” 威王完全听傻了,嘴巴大张,目瞪口呆。 “敢问张子,”太子槐显然与张仪商议妥当了,不失时机地打配合道,“此为天道变化,此枰能喻人世吗?” “殿下所问,正是对弈的妙趣所在。”张仪指着棋枰,“棋局纵横有道,喻治世不可逆道而行。棋局变幻莫测,自古迄今未有同局,喻时势瞬息万变,治世唯有随机应变,顺势利导,不可墨守成规。黑白棋子在棋枰之外是死子,只有置于枰中,进入棋局,它们才会生动,才会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对弈之时,一子落错,轻则失地损兵,重则全局皆输,是以任何落子,皆不可草率,须谋定而后动!” 张仪将鬼谷子的临别棋喻添油加醋地倒手贩卖,楚威王听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算回过神来,抱拳致敬,不无叹服道:“传闻弈秋善弈,天下无敌,听张子此论,堪比弈秋了!”指向棋枰,“这样的棋枰寡人未曾弈过,张子不远千里而来,能以一局教寡人乎?” “教字不敢!”张仪抱拳还礼,拿出一子,抬眼望着威王,“敢问大王,是弈大,还是弈小?” 楚威王略一沉思,问道:“弈小何讲?” 张仪将子镇于一角:“弈小可守一隅,筑连城作无忧之角,修长城成金刚之边,陶陶乎乐在其中,巍巍乎不可侵犯。” 楚威王似有所悟,点头问道:“那??何为弈大?” 张仪收起布于角落之子,“啪”一声镇于棋局中心的天元之位:“弈大可据天元,上应天道,下顺地理,中和民意,守一而抚四隅!” 楚威王浑身一震,目不转睛地凝视张仪,似要看穿这个年轻士子的内心深处究竟在想什么。 张仪凝目对视。 威王终于明白,张仪根本不是为对弈来的,而是另有所图。 楚威王放下手中棋子,身子后仰,语调放缓:“张子大才,寡人敬服。张子是弈大棋之人,寡人棋艺平庸,只能弈小,不可弈大,只能令张子失望了!” 张仪拱手陈词:“能守一而抚四隅者,必有大德大力。仪遍观天下,能据天元之位者,非大王莫属!” “此言谬矣,”楚威王轻轻摇头,“天元之位早为周室所据。楚人虽不服周,却是历代尊周,寡人怎能鹊巢鸠占呢?” “大王失之偏颇,”张仪力辩,“天元之位虽属周室,然周室式微,力不胜任,致使四隅不抚,乱势混生,天下失道,礼坏乐崩,魏、齐蕞尔小邦,早已起而代之,宋公偃居弹丸之地,也敢称王,大王??”顿住不说,目视威王。 “唉,”楚威王略顿一下,摇头轻叹,“张子所言虽是,却是过博过大,寡人德微力薄,心有余,力却不足!” 听到“心有余”三字,张仪旋即一笑,再次拱手:“大王,天道在一,唯有一以贯之,方达和谐。方今天下,失道缺德,由一而生多,由多而生乱,致使乱象纷呈,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天道既生于一,必归于一。天下一统,乃大势所趋,民心所向。大王德、力兼具,自当顺天应命,施大爱于民,救百姓出水火之苦,不可过谦。” 楚威王趋身问道:“寡人德、力,见于何处?” 张仪拱手道:“大王有大力而不发,以存周室,足见大德。至于大王之力,更非列国所及。大王属地,东西五千里,南北五千里,中原诸国加在一起,不及荆楚一半,此其一也。楚稻米之丰,鱼肉之富,五金之出,珠宝之产,中原列国无一可及,此其二也。楚民逾千万,勇而好战,忠而死国,中原列国无可争锋,此其三也。大王正大光明,殿下果敢神勇,众臣贤而不佞,众将武而善谋,此其四也。大王有此四利,自是天下第一有力之人。” “哈哈哈哈,”楚威王陡然后仰,爆出一声长笑,“听说中原多出善舌之人,今日看来,张子应算其中之一了。善舌并无过错,只是张子不谙楚地实情,一味信口开河,却是过了!” “敢问大王,”张仪微微一笑,“仪方才所言,哪一句为信口开河?” “其他姑且不论,单是你所说的第一利,就是空洞。楚地西到黔中,东到昭关,不过三千七百里,何来东西五千里之说?” “呵呵呵,”张仪淡淡一笑,倾身问道,“若是东至甬东(今舟山群岛)呢?” 楚威王又爆一笑:“张子虽然善弈,却是不知楚、越。甬东历来就是越人之地,如何突然就成了寡人的属地呢?” 张仪敛神凝视威王:“大王所言,只是昨日与今日。仪所指,当是明日。” 楚威王心中一动,敛住笑容,身子趋前:“请问张子,此话怎解?” 张仪正襟危坐,缓缓说道:“在仪眼中,甬东今日属于越国,不出一年,就将成为大王属地。” 楚威王愣怔片刻,方才深吸一口气,拱手:“请张子教我!” 张仪微微一笑,话外有音:“越人成群结队,前来送死,大王早已心知肚明,何必装作不知呢?” 楚威王又是一怔,沉思良久,恍然大悟,精神面貌焕然一新,长笑几声:“哈哈哈哈,张子这局大棋,寡人下定了!”转对太子,“槐儿,你去安排膳食,在观波亭中摆好棋局,寡人在那儿与张子对弈!” 太子槐起身,朗声应道:“儿臣领旨!” 迎黑时分,全身披挂的上柱国昭阳威风凛凛地站在战车上,驭手挥鞭吆马,战车风驰电掣般驰过郢都市中心的几条街道,在昭阳府前停下。 昭阳下车,大步入府,家宰邢才闻声,急率众仆迎出。 昭阳顿住步子,对邢才道:“去,召陈上卿来!” 邢才应声诺,转身急去。 狡兔三窟。公孙衍在秦为大良造,陈轸实在不想看他的脸色,因而此番入楚,就做了长远打算,不像其他秦使那样入住列国馆驿,而是用秦公赏赐的金子在郢都自行购置了一座宅院。陈轸在楚最为熟悉也最谈得来的人是昭阳,为交往方便,新购的宅院就位于昭阳府的斜对面,步行也就一盏茶的工夫。 邢才引领陈轸快步进府,赶至客厅,候有一时,昭阳已经洗漱一新,换作便装出来。 陈轸站起,揖道:“轸见过上柱国大人!” 昭阳没有还礼,黑沉着脸走至主位,并膝坐下,伸手指着客位,冷冷说道:“坐吧,不要讲这虚礼了!” 陈轸略一踌躇,至客位坐下。 “哼,”昭阳不无怨恨地白他一眼,“什么大礼?什么令尹之位?昭某算是瞎了眼,聋了耳,竟就鬼使神差地信了你的鬼话,举兵伐宋,折兵六万不说,这又失去陉山一十三城,昭某的脸皮算是丢尽了!” “柱国大人息怒,”陈轸拱手应道,“陉山之败,过不在大人,在景将军一人!” “哦?”昭阳怔了,“此言何解?” “据轸所知,”陈轸侃侃言道,“柱国大人兵分两路,使景将军隐兵陉山,避实捣虚,远袭大梁,当是上策。可惜景将军未听柱国大人命令,中途擅自回军,这才陷入庞涓的圈套,致使全军覆没,陉山丢失!” “上卿所言极是。”昭阳连连点头,“如果景合奔袭大梁,庞涓必定回师救援,昭某回师夹击,庞涓必将陷入苦战,结局将截然不同!” “唉,”陈轸叹道,“看这样子,许是柱国大人命中该有此败了!不过??”欲言又止。 昭阳急道:“上卿大人请讲!” 陈轸拖长声音,缓缓说道:“此战虽败,于大人却未必不是好事。” “此话怎讲?” “楚地虽大,不过景、屈、昭三氏而已。这些年来,虽说三氏鼎足而立,独领风骚的却是景氏。今景将军兵败身死,令尹大人年老体衰,今又白发葬黑发,景氏必是一蹶不振。景氏不立,屈氏无大才,未来数年,能在楚国振臂一呼的,舍大人其谁?” “这??”昭阳眼睛连眨数眨,压低声音,“上卿大人此言,只可在此说说,若是他人知了,昭阳纵有十个舌头,怕也解说不清。” “大人放心,”陈轸亦压低声音,“在下虽是不才,却知好歹。柱国大人待在下亲如手足,在下焉能不识长短?” “呵呵呵,识长短就好!”昭阳笑了,“不瞒上卿,此战虽是兵败陉山,从长远来看,昭某的确利大于弊!眼下项城未失,景合又死,昭某未添一兵一卒,仍与庞涓那厮鼎力对峙数月,在陛下面前也算有了解说。如若不然,此番面见陛下,昭某唯有引剑服罪的命了!” “呵呵呵,”陈轸亦笑数声,“老聃云,‘祸兮,福之所倚’,说的就是大人了!不过,柱国大人若要完全化祸为福,还需行施一计。” 昭阳急问:“是何妙计?” “你们荆人若是自行请罪,该行何方?” “视罪大小而定,轻者赔礼道歉,重者肉袒膝行,背负荆棘。” “若是这样,柱国大人最好要受一番苦楚,来一个肉袒膝行,负荆请罪。” 昭阳似是豁然开朗,朝陈轸拱手道:“嗯,是了!”又思一阵,连连点头,“是了,是了!在下早将景合违命一事表奏陛下,同时奏明在下战果,破宋人关隘一处,破宋城二十余座,斩首宋人数万,后又回兵力保项城,重挫魏军,数月以来,使魏人不敢逾前半步,功莫大焉!此番面君,在下居大功而不表,反而肉袒膝行,负荆请罪,陛下还不??哈哈哈哈??”越想越美,情不自禁地爆出一声长笑。 陈轸贺道:“柱国大人以退为进,前程无量!” 昭阳拱手谢道:“若有进取,也是上卿之功啊!”略略一顿,敛起笑容,“上卿大人,莫说这个了。在下回来,所以急召上卿,是另有大事相商。” “可为越人袭境之事?”陈轸直点主题。 “正是此事。”昭阳点头,“上卿想必看到了,眼下局势甚危。越人兵分两路杀来,气势汹汹,陉山那边又被魏人缠上,一时三刻难以脱身,大王这又紧急召我,在下是首尾难顾,左支右绌了!” 陈轸微微一笑:“区区越兵,何足挂齿?” “哦!”昭阳眼睛大睁,身子前倾,“敢问上卿,可有良策教我?” 陈轸俯身向前,昭阳会意,亦倾身相凑。 陈轸耳语有顷,昭阳频频点头,脸上浮出笑意。 第二日晨起,天一放亮,昭阳就驾车直驱章华台。 昭阳赶到三休台下,依陈轸之计,脱去上衣,露出裸背,吩咐下人将自己双手反绑,裤角挽起,裸出两个膝盖,背上又插数根荆棘,缓步登上三休台。 早有宦人报入,内宰闻报迎出,将他引入观波亭。 距亭三十步远,昭阳两腿一曲,肉袒膝行,一步步跪到观波亭上,在威王前面泣道:“罪臣昭阳叩见我王!” “昭爱卿,”楚威王盯住他,显然有些惊讶,“你这是怎么了?” “王上,”昭阳泣道,“陉山失利,损兵折将,皆是罪臣之过,请我王发落!” 楚威王缓缓起身,走到昭阳面前,解去绳索,扔掉荆棘,扶他坐下,自己也于主位坐定,长叹一声:“唉,陉山失利,若是追究起来,当是寡人之过。爱卿已经尽力了,这又何苦肉袒膝行?” “王上,”昭阳擦把泪水,“六万将士,十三座城邑,全都失在罪臣手中,罪臣万死难辞其咎。罪臣死罪,我王可以不责,罪臣却是不可自恕啊!” 楚威王大是感叹:“爱卿啊,陉山之事,个中曲折,寡人都已知了。爱卿力挽危局,功大于过,这又引咎自责,丝毫没有文过饰非,实属难得!” “王上??”昭阳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这事儿算是过去了,”楚威王递过来一块丝巾,“来,擦一擦,寡人今召你来,是有要事相商。” 昭阳接过丝巾,却是舍不得用,细心叠起,纳入袖中,再以袖拭泪,改坐姿为跪姿:“臣谢我王隆恩!” “唉,”威王叹道,“爱卿啊,眼下局势你也看到了,寡人不再多说,只想听听你的看法。” “回禀王上,”昭阳拱手应道,“臣以为,越人只可和,不可战。魏人只可战,不可和。” “哦?”楚威王略是惊讶,抬头望向昭阳,“请爱卿详解!” “楚、越百年来互无纠葛,更未结怨。此番突然掉头伐我,或有原因。我当派使者前往越营,探明实情,晓以利害,许以实利,越王或肯退兵。魏人却是不同。魏人伐我疆土,取我陉山十余城池,占我疆土一百余里,杀我将士五万余众,掠我粮食、辎重无数,此仇不共戴天哪,陛下!” 除战魏之外,昭阳与令尹景舍的意见竟然如出一辙,大出楚威王意料。 威王沉思良久,抬头问道:“即使越人愿退,魏有能将庞涓,爱卿如何胜他?” “王上放心,臣已有克魏之计!” “哦?”楚威王身子前趋,“是何妙计?” “秦、魏久争河西,不共戴天。我若结盟秦人,就可解除西北边患,调出宛城与汉中大军。若是再与越和解,就可调出屈匄将军,臣与屈将军及汉中、宛城等处合兵,能战之士可有二十万,莫说一个庞涓,就是两个庞涓,臣也可将其一并擒来!” “与秦人结盟?”楚威王眉头微皱,“秦人夺我商於谷地六百里,这账寡人尚未清算呢!” “王上,”昭阳应道,“结盟只是权宜之计。待我破魏之后,再与秦人计较不迟。” 楚威王眉头皱紧:“秦人若是不肯呢?” “王上放心,”昭阳身子凑前,“我与秦人远隔大山,秦人虽得商於,但要图我,也没那么容易。魏却不同。秦人欲通山东,魏人首当其冲,因而,秦人的真正对手不是我们,而是魏人。臣已会过秦国上卿陈轸,他承诺说,秦公甚愿与我王结盟,共同对魏。只要王上有意,秦公可率兵出河西,袭奔安邑、崤山。魏王闻讯,必调庞涓大军迎战秦人。待庞涓赶往河西,我则趁虚直捣大梁,使庞涓首尾不能两顾。” 楚威王心头一动,点头:“嗯,爱卿所言,事关重大,待寡人细加斟酌,再行定夺。” 昭阳起身拜道:“臣告退!” 昭阳退出。 见昭阳渐去渐远,楚威王轻敲几案:“来人,召张子!” 守在偏殿候旨的张仪闻召赶至。 威王开门见山:“有人奏请寡人与秦人结盟,和越争魏;又有人奏请寡人和越、和魏、和秦,西争巴、蜀。寡人甚想听听张子之见。” “回禀大王,”张仪拱手应道,“在仪看来,和越争魏,当是下策;三国皆和,西争巴、蜀,当是中策。” “请张子详解!” “和越争魏,是弃唇边肥肉,而去与人争抢一块必不到手的骨头,仪以为下策;与三国皆和,西争巴、蜀,是弃手边坚果,而去探取囊中软柿,仪以为中策。” “张子是说,”威王沉思有顷,探身问道,“即使寡人与秦公联手谋魏,两面夹攻,也不能胜过魏人?” “王上,”张仪点头,“若要谋魏,首要知魏。就仪所知,我王若在三年前谋魏,将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今日谋之,却是所谋非时。” “哦?”威王惊道,“张子何说此话?” “因为人才,”张仪侃侃言道,“魏文侯仅得吴起一人,就已左右腾挪,拓地千里,列国无人可敌。今日魏王得庞涓不说,更得孙膑,纵使吴起再世,也未必能敌。” “哦?”威王趋身问道,“黄池一战,庞涓成名,寡人对他已有所知。请问张子,这个孙膑,难道比庞涓还强?” “回禀王上,”张仪语气肯定,“据仪所知,孙膑之才,胜庞涓十倍。” 威王目瞪口呆,愣怔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张子何以知之?” 张仪微微一笑:“此二人与仪同门,从云梦山鬼谷先生修艺数年,仪是以知之。” 威王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呼出,点头道:“寡人信了!”沉思有顷,再次趋身,“请问张子,西争巴、蜀,为何是中策?” “请问王上,”张仪又是一笑,“树上有坚果,今有一人,伸手即可摘而取之,碎而啖之,却弃之不顾,而去伸手探囊,摸出囊中所藏之软柿食之,能称此人为智者吗?” 威王沉思有顷,摇头。 张仪接道:“巴、蜀内争,势竭力穷,可谓我王囊中软柿,早晚可以取之。越人不识时务,自己送上门来,就如树上坚果,此时若不摘取,越人掉头,岂不悔之晚矣!” “张子所言甚是!”楚威王震几叫道,“寡人再无疑虑,和魏灭越!” 郢都大街上,一匹快马疾驰而来,在陈轸宅前停下,一黑衣人从马上跳下,匆匆走进院门,交给陈轸一封帛书,耳语有顷,转身离去。 陈轸撕开帛书,越看眉头皱得越紧,正自思忖,有人进来,是家宰,禀道:“启禀大人,昭府邢家宰来了,说是柱国大人有请。看那样子,是有急事。” “知道了。”陈轸眼皮未抬,“告诉邢家宰,让他稍候片刻。” 陈轸闭目又想一时,将帛书缓缓塞入袖中,起身走到门外。 见陈轸出来,邢才鞠一大躬:“上卿大人,快,主公有请!” 陈轸还礼:“邢家宰,请!” 二人匆匆来到昭府,见昭阳正闷坐于厅,面前摆着一道谕旨。 陈轸拱手作揖:“轸见过柱国大人!” 昭阳抬头:“上卿请坐!” 陈轸走至客位坐下,见昭阳仍是一脸木然,便小声问道:“柱国大人,是何急事?” 昭阳手指几案上的谕旨:“上卿请看!” 陈轸拿起,匆匆扫过几眼,眉头凝起,有顷,放下谕旨,抬头望向昭阳。 “和魏灭越?”昭阳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陈轸,“怎么可能呢?王上向来对我言听计从,难道??”身子陡然一颤,抬眼望向陈轸。 “难道什么?” “难道王上??仍在记挂陉山之败,不再信任在下了?” 陈轸淡淡一笑,不紧不慢地将头从左边摇到右边,再从右边摇到左边。 昭阳急道:“上卿可知其中玄妙?” 陈轸又是一笑:“越人屯兵琅琊,本欲伐齐,却在关键时刻掉头转向,难道柱国大人一点儿也不觉得蹊跷吗?” 昭阳眉头一拧:“请上卿教我!” “越人狂悍,性情却直,一旦做出决断,轻易不会中途而废,更不可能改变初衷,转而伐我。” “嗯,在下正为此事犯迷。几年来无疆一直嚷嚷着伐齐,不想这却突然转向,上卿可知其中因由?” “越王突然转向,是受一个中原士子的蛊惑。” “哦?”昭阳震惊,“他是何人?” 陈轸一字一顿:“张仪。” “张仪?”昭阳两眼圆睁,“在下未曾听闻此人!” “中原人才济济,”陈轸缓缓说道,“柱国大人未曾听闻的可就多了。譬如说,此番魏人救宋,大军不去宋地,直取项城,攻大人所必救,大人可知是何人所谋?” 昭阳怔道:“不是庞涓吗?” “不不不,”陈轸连连摇头,“若是庞涓,必至宋地与大人决战。” “难道是孙膑?”昭阳惊道,“在下探知他是监军!” “正是此人!”陈轸不无肯定道,“据在下所知,孙膑与庞涓俱师从鬼谷子,庞涓是师弟,孙膑是师兄,其才远胜庞涓。” 昭阳倒抽一口冷气:“幸亏在下按兵不出,否则??” “后果将不堪设想!”陈轸接上他的话头,“不瞒大人,陈轸在郢,不知为大人捏过几把汗呢。” 昭阳怪道:“上卿既知,当初为何不说?” 陈轸意识到失言,眼珠儿一转,轻声叹道:“唉,不瞒柱国大人,这些细情,陈轸也是刚刚访知,正欲禀报大人呢。”说着从袖中摸出帛书,“大人请看。” 昭阳接过帛书,匆匆看过,不可思议地望着陈轸:“张仪竟称自己是中原第一剑士,到琅琊台与越王比剑?” “是的,”陈轸点头,“此人是个怪才。” “难道是他剑术高超,越王败给他,方才掉头伐我的?” “不不不,”陈轸又是一番摇头,“据在下所知,张仪并不善剑,若是真要比剑,无疆可在一招之内取他性命。” 昭阳大是惶惑,抬头望向陈轸:“请上卿教我!” “唉,”陈轸轻叹一声,“据在下所知,庞涓之才,已是天下无敌,孙膑之才,远胜庞涓,这个张仪,才华更在孙膑之上。此番越王转向,想是受到此人蛊惑。” 昭阳惊得张口结舌,好半晌方才问道:“请问上卿,此人现在何处?” “就在郢都。” “郢都?”昭阳愈加震惊。 “不仅在郢都,且近日就在章华台,在大王身侧。” 昭阳恍然大悟:“难怪王上??”打住话头,略怔片刻,将头扭向陈轸,“请问上卿,此人既然引狼入室,为何还要涉身至郢?难道是来邀功不成?” 陈轸阴阴一笑:“若是不出在下所料,此人至郢,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蛊惑王上与魏和谈,对越开战。” 昭阳惊问:“这又为何?” “请问大人,”陈轸身子凑前,“如果楚国对越开战,对谁有利?” 昭阳脱口而出:“魏人。” “再问大人,依眼下魏之军力、国力,纵使庞涓、孙膑使尽浑身解数,能否挡住秦、楚两个大国的东西夹击?” 昭阳思索有顷,轻轻摇头。 “这就是了。”陈轸直入主题,“陉山一战,魏国既不失宋,又得楚地十余城,当获大利。庞涓、孙膑惧怕大王联络秦人复仇,这才请张仪出山,鼓动越王攻楚,转移大王视听。大人试想,庞涓、孙膑、张仪三人师出同门,情同手足。庞涓为魏将,孙膑助之。庞、孙俱事魏室,张仪能够真心帮楚吗?” 昭阳豁然贯通,冲陈轸深揖一礼:“事急矣,上卿稍坐,昭阳这就进宫,面见王上!” 陈轸亦站起来,躬身还礼:“在下恭候佳音!” 昭阳亲驾战车一溜烟似的驰至章华台,求见威王,将陈轸所言择要禀报一遍。 威王惊道:“爱卿是说,越王掉头伐我,是受奸人蛊惑?” 昭阳急道:“正是!” 威王闭上眼睛,思忖一时,抬头问道:“爱卿可知奸人是谁?” “回禀王上,”昭阳凑前道,“臣已查明,是一个名叫张仪的中原士子。” “张仪?”楚威王一震,眼睛大睁,逼视昭阳。 昭阳郑重说道:“正是此人!” 楚威王再入沉思,有顷,抬起头来,缓缓问道:“爱卿可知,张仪为何蛊惑越王?” “王上,”昭阳沉声应道,“此事可问张仪。” “嗯,”楚威王点头,缓缓站起身子,“寡人真还得问一问他!”走有几步,扭过头来,“昭爱卿,你也来吧。” 二人走至章华台西北侧的一处偏殿,远远听到太子槐正与张仪吃茶笑谈。 听到脚步声,在殿外守值的靳尚瞥见威王,回身奏道:“殿下,陛下驾到!” 太子槐、张仪赶忙迎出殿外,叩拜于地。 楚威王、昭阳先后步入厅中,见过礼,分主仆入席。 楚威王神色静穆,目光落于张仪身上:“寡人有一事不明,特此请教张子。” 见威王表情有异,又见昭阳在侧,张仪心里已经有数,沉声应道:“仪知无不言。” “寡人听说,”楚威王逼视过来,“越王掉头南下,是受张子蛊惑,可有此事?” 太子槐不可置信地看向张仪。 “回禀大王,”张仪淡淡一笑,微微点头,“确有此事。” 太子槐震惊:“张子,你??” “请问张子,”楚威王不动声色,“能说说为何蛊惑越王吗?” “陛下,”昭阳冷笑一声,“这个不消他说!” “昭爱卿,”楚威王略有不快,将头扭向昭阳,“不消他说,你就说吧!” “回禀陛下,”昭阳眼珠儿一转,刻意隐去孙膑,以免节外生枝,“臣已查实,张仪本是魏人,与魏国大将军庞涓同门求学,共拜云梦山鬼谷子为师。张仪此番赴楚,必是他们师兄师弟串通一气,谋我楚国来的!” “哦,”楚威王紧盯昭阳,“你且说说他们是如何串通谋我的?” “王上请看,”昭阳做出手势,“宋人无道,臣领旨伐宋,魏人趁机出兵,袭我项城,夺我陉山十余城池。臣及时回援,救出项城,正要与魏决战,偏这当口越人掉头伐我。其中蹊跷,值得深思!” 两件事情经昭阳这么轻巧地一连,楚威王心头也是咯噔一声,身子趋前:“昭爱卿,说下去,究竟是何蹊跷?” “臣以为,”昭阳侃侃言道,“庞涓虽于陉山小胜,但魏库无存粮,国力早空。庞涓之所以远袭项城,为的就是取我粮草辎重,所幸臣及时回援,未能得逞。臣与他对峙数月,知他根本无力与我决战。庞涓必是力不能支,又恐秦人趁机东犯,这才想出一计,请其师兄张仪出山,让他蛊惑越王,使越人掉头伐我,让我无暇他顾!” 楚威王脸色冷凝,目光冷峻地射向张仪。 张仪面带微笑,目光转向昭阳:“柱国大人一向明智,为何今日突然糊涂了呢?” 昭阳怒道:“张仪,你死到临头还敢耍嘴皮子!我且问你,昭阳何事糊涂?” 张仪笑容依旧:“依将军说来,张仪身为魏人,必定是要为魏谋划了?” 张仪逮住这一点发难,昭阳本是直人,自是分不明白,自以为得理,冷笑一声,反问他道:“你身为魏人,难道还能为楚谋划吗?” 张仪收敛笑容,言辞铿锵:“听说柱国大人博古通今,怎么这么快就忘掉楚国的过去了呢?伍子胥身为楚人,却视楚为敌,使楚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吴起并非楚人,却为楚东征西战,拓地千里。自古而今,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何分魏国、楚国?” 昭阳语塞,怔有许久,方才挤出一句:“好好好,不提魏人楚人,你且说说,为何蛊惑越王弃齐伐楚?” “嗯,”楚威王将头转向张仪,“寡人也想知道张子为何蛊惑越王?” “王上,”张仪转向威王,拱手说道,“明主必谋天下,谋天下必明天下大势。王上欲成大业,必造大势。楚地虽然广袤,但要北图列国,势仍不足。张仪以为,目下楚国方略,不宜北图争雄,而应强身壮势。吴越属地南北六千里,东西两千里,舟船、稻米、丝帛、鱼米之富,堪比大楚。这且不说,越王无疆甚得越人之心,前后不过十几年,已使吴、越诸族结为一团,势力扩至闽、粤,威势远胜勾践之时。此番伐齐,无疆振臂一呼,吴越聚众二十一万,可见一斑。越势渐大,无疆野心渐长,再过几年,必成大势。楚越唇齿,越人若成大势,大王能睡安稳吗?有此大患在侧,大王能安心北图大业吗?” 张仪高屋建瓴,句句在理,即使昭阳听之,也是无懈可击。 楚威王连连点头,目光和善起来:“嗯,张子之言不无道理。” 张仪再次拱手:“仪不辞辛苦,远赴琅琊,费尽心机,方才调虎离山,诱使越王掉过马头,转而谋我。王上,庞涓所得之地,不过区区百里。吴越之地,何止千里?项城储粮不过百万石,吴越储粮,何止千万石?陉山失民不过三十万,吴越之民,何止三百万?王上若得吴、越,再图巴、蜀,大势可吞江、河。此时再去北图中原,大王只需一声令下,百万大军犹如江河决堤,蝗虫北飞,列国纵有十个庞涓、孙膑,又能如何?” 昭阳听至此处,沉思有顷,起身向张仪深揖一礼:“张子所言,甚是有理,昭阳或是误会了。不过,昭阳仍有一惑,张子若能讲清,昭阳心服口服!” 张仪亦起身还礼,微微一笑:“柱国大人请讲!” “莫说越人舟师,单是陆师一十六万,在中原列国也算劲敌。可听张子方才言辞,越人水、陆大军就如一群蝼蚁,越地也似唾手可得。在下请问,张子是说大话呢,还是真的成竹在胸?” “回柱国大人的话,”张仪微微一笑,“在仪眼中,没有越人,唯有楚人。” 昭阳略显惊诧:“此话怎解?” “因为,”张仪一字一顿,“不出一年,所有越人都将成为楚人!” 昭阳、太子槐面面相觑,不无惊异地将头转向威王。 威王闭目有顷,转对内臣:“摆驾回郢,明日大朝,传官大夫以上诸臣锦华殿听旨!” 翌日辰时,郢都楚宫锦华殿里,令尹、柱国、执珪、官大夫以上诸臣,黑压压地站满整个殿堂。 楚威王端坐龙位,不无威严地扫视群臣一眼:“诸位爱卿,越王无疆无故兴师,犯我疆土,寡人意决,欲举倾国之力,与越决战。上柱国昭阳、上柱国屈匄、太子熊槐听旨!” 昭阳、屈匄、太子槐三人叩道:“(儿)臣在!” “封左司马昭阳为主将,右司马屈匄为副将,太子为监军,举兵二十五万,与越决战!” 昭阳、屈匄、太子槐再叩:“(儿)臣领旨!” 楚威王又道:“宣中原士子张仪进殿!” 早已候于殿外的张仪大步进殿,趋前叩道:“中原士子张仪叩见大王!” “封中原士子张仪为客卿,赐爵执珪,随侍寡人!赐张仪客卿府一座,锾金一百,锦缎五十匹,仆役三十名!” 张仪再拜:“臣谢王上隆恩!” 退朝之后,张仪大步走出王宫。因距离所住的客栈不远,张仪既没有叫车,也未喊人作陪,独自一人沿宫城外的丽水河岸缓步游走。几日来的鏖战总算告一段落,眼下这份难得的惬意与闲适,他不想错过。 远远望见客栈,张仪隐隐听到有琴声传来,缥缥缈缈,时断时续。张仪倾耳聆听,知是香女在习练他近日所教的《高山》,竟也能成曲调了。 张仪听有一阵,自语道:“别人习琴,三年难成曲调,香女只此几遍,竟能弹成这般,真是天生奇才!待我回去,美美赞她几句。” 张仪想定,迈开大步走向客栈。刚至门前,小二望见,急急迎住,拱手揖道:“客官大人,您总算回来了!” 张仪心中一惊:“怎么了?” 小二嘿嘿一笑:“倒是没有怎么,只是燕子姑娘焦心如焚,一日不知眺望多少次大街,几番对着王宫哭鼻子哩!这不,刚上楼没一会儿,就弹这调子,听得小人心里揪揪的!” 张仪扑哧一笑:“你小子这耳朵,只配去听宰猪杀羊,似此雅曲,心里自是发揪!” “客官说得是。”小二嘿嘿一乐,“燕子姑娘交代过了,要小人在此守望,得见大人,立即禀报。客官在此稍候,小人这就去请姑娘下楼迎接!” 张仪笑道:“都到家了,还迎什么?”又眼珠儿一转,朝他嘘出一声,沉起面孔,重重咳嗽一下,迈腿上楼。 香女正自习琴,猛然听到楼梯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耳朵一竖,又听一时,忽地起身,刚刚走出房门,就见张仪已至二楼,正在拐向他们的雅室。 “夫君??”香女欢叫一声,作势就要扑上去,陡见张仪脸色木然,神情忧郁,二目无神,迅即收势,敛起笑脸,不无关切道,“夫君,你??怎么了?” 张仪一语不发,哭丧着脸走进房中。 香女心头一怔,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 张仪跨进房门,一脸沉重地坐在琴前,望着琴弦发呆。 香女轻咬嘴唇,缓缓走到张仪跟前,在他脚前跪下,轻轻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腮边。 良久,张仪重重发出一声长叹:“唉——” “夫君,”香女抬头问道,“想是未曾见到殿下?” 张仪摇头。 香女又道:“是未曾见到大王?” 张仪再次摇头。 香女沉思有顷:“那??是大王不肯听从夫君?” 张仪又一次摇头。 香女大惑不解,睁眼望向张仪:“一切皆好,夫君为何这般叹气?” “唉,”张仪又出一声长叹,“听就听吧,定要赏赐宅院、锾金、仆役什么的,却让在下郁闷!赏也就赏吧,大王又封客卿,还要在下随侍左右,虽为强人所难,在下也是从了。封就封吧,大王这又不依不饶,非要加一个爵位,在下这??唉,想推也是推不脱啊!” 香女的眼睛越瞪越大,似是未听明白,又似是没有反应过来:“爵位?什么爵位?” “叫什么‘执珪’!” “执珪?”香女重复一句,也在刹那间明白过来,又惊又喜,一把搂住张仪脖子,叫道,“天哪,执珪是楚国最高爵位,大王这是重用夫君哪!” 张仪似也憋不住了,将香女拦腰抱起,狠搂一阵,又用力推开,起身绕琴连转数圈,长笑数声:“哈哈哈哈,到此为止,在下出山,也算有了个开门红,没有逊色于庞涓和孙膑!香女,你去吩咐一声小二,让他备下好酒好菜,待荆兄回来,我们喝它三坛,一醉方休!” “嗯哪,”香女满脸喜悦,“奴家真为夫君高兴!奴家也有一件礼物献给夫君!” “哦?”张仪惊异道,“是何礼物?” “夫君稍候片刻。” 香女走到内室,拿出一只小巧玲珑的罐子:“夫君请看,这是什么?” 张仪揭开盖子,看向里面,却是一只蝉蛹。时近初夏,蝉儿仍未出土,这只蝉蛹一动不动地伏在罐中。 张仪似是傻了,僵在那儿。 “夫君,”香女轻道,“香女寻有半日,方才觅到这只蝉蛹。挖它时,它仍在窝里睡着呢。香女要好好养它,再过一月,它就会变成蝉儿,天天为夫君唱歌!” 张仪抬起头来,久久凝视香女,眼中渐渐蓄起泪水,终于憋不住,缓缓别过脸去。 “夫君,”香女呆了,怔怔地望着张仪,“奴家??奴家??” “香女,”张仪以袖拭去泪水,转过头来,淡淡一笑,“你在哪片林子里挖到它的?” “就??就在前面的柳林里。” “香女,陪在下放它回去,好吗?” 香女方知自己做错了,忙双手端起罐子,顺从地“嗯”出一声,低头走出房门。 接后几日,整个楚国行动起来。楚威王亲派使臣至魏,将已在魏人手中的陉山等十余城池忍痛“割”给魏人,罢兵言和。魏惠王与惠施几人议过,这也见好就收,诏令庞涓、孙膑班师回朝。 与此同时,昭阳密令三军兵分两路,一路五万,经寿春南下,悄悄插向昭关,余下人马另作一路,经期思、西阳,插入大别山。与此同时,驻防汉中、穰、邓、房陵、夷陵等地的西线楚军十余万人,也在上柱国屈匄的引领下东下郢都,沿汉水集结。 大将军府设于距郢都两百里开外的竟陵邑。 竟陵是座古城,原属风国,春秋初时为郧国所有,春秋末年为楚所灭,设竟陵邑。竟陵邑南濒云梦泽,东临汉水,西依郢都,是理想的御敌前哨。 为确保一举灭越,楚威王秘密移驾竟陵,住在竟陵北侧内方山中一处名叫湫淳的消夏别宫里坐镇指挥,郢都仍由太子主政。 时至初夏,冬麦灌浆,天气渐渐炎热。日暮时分,楚威王正与主将昭阳、副将屈匄、客卿张仪、太子槐诸人在湫淳别宫的正殿里分析情势,商讨军务,一辆快马驰至,一军尉匆匆走进,单膝跪地,朗声禀道:“报,越人陆师破我昭关,正沿坻琪山北侧逼近松阳!” 候于一侧的参将走近情势图,用笔标出越人陆师的方位。 昭阳略一思忖,抬头问道:“舟师何在?” “回禀将军,”军尉应道,“越人舟师逆水而上,行进甚缓,前锋刚过广陵,估计五日之后可抵长岸!” 昭阳道:“继续哨探!” 军尉朗声答道:“末将遵命!”便徐徐退出。 众人皆将目光移向威王。 威王缓步走至情势图边,细细审视地图,有顷,看向张仪:“越人舟、陆两师均已深入我境,张子可有退敌良策?” “回禀王上,”张仪朗声应道,“臣以为,我们眼下不能退敌。” “哦?”威王一怔,转视昭阳、屈匄、太子槐三人,见他们也是面面相觑,又回头望向张仪,“张子请言其详!” 张仪手指地图,将越人的箭头沿江水一直画到云梦泽中:“臣以为,我们非但不能击退越人,反要让他们沿这江水一直西征,征得越远越好!” 威王若有所思,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张仪:“张子之意是??诱敌深入?” “我王圣明!” “张子妙计!”昭阳眼睛一亮,豁然开朗,“只有诱其深入,才可全歼越人!” “嘿嘿,”屈匄笑出几声,不无兴奋地来回搓手,“好方略,越人打得越远,返家的路就越长,要想逃生也就越难!” 太子槐点头:“依张子之见,将越人诱至何处为宜?” “就是这儿,”张仪手指地图,指尖落在内方山,“内方山!”略顿一顿,抬头望向威王,“若是不出臣所料,无疆得知王上就在内方山,必涉涢水进逼。大王请看,越人一旦涉过涢水,前是汉水,后有涢水、陪尾山,南濒沧浪水和云梦泽,北是大洪山和京山。那时,只要我们绝其归路,二十万越人就会被困在方圆不过两百里的荒蛮区域,欲进不得,欲退无路,一如瓮中之鳖。至于如何捉鳖,就看两位将军的了!” “张子好谋略!”威王重重点头,“不过,越人舟师若来接应,张子可有应对之策?” “回禀陛下,”张仪手指云梦泽,“臣所说的二十万越人,应该包括舟师。我无舟师,越国副将阮应龙水上逞狂,必以舟师远绕洞庭,袭取郢都。此时,闻越王被困,阮应龙必将回师夏口,溯汉水接应。待其舟师进入汉水,我即可锁住夏口,就是这儿,将越人困在汉水、沧浪水、涢水之间。这儿沼泽遍布,虚看大水茫茫,实则不可行舟。越人舟大,若是不识深浅,船或会搁浅。届时,我们只需守住夏口,就可将越人舟、陆两师彻底阻断,逼其舟师弃船上岸!” 张仪娓娓道来,大处着眼,小处入手,有理有据,滴水不漏,将如此大规模的决战看得如同孩童游戏一般简单易行,即使昭阳、屈匄这样历经百战的将军,也在如此巨大的围歼宏图面前生出敬意,不无叹服地频频点头。 楚人自春秋以降,灭国无数,拓地数千里,然而,似此一次围猎二十余万水陆大军,且是一口吞之,在楚史上闻所未闻。 楚威王越想越美,乐不可支,朝张仪拱手道:“天以张子助寡人,楚人之幸也!” “谢大王抬爱!”张仪拱手还过礼,转向昭阳、屈匄,“不过,此战若要完胜,两位将军仍需再做一事。” “张子请讲!”昭阳真正服气了,朝张仪拱手。 张仪还过礼,微微一笑,反问道:“请问将军,若是将军引军二十一万长驱远征,最先考虑的当是何物?” 昭阳不假思索:“粮草!” 张仪微微闭眼,不再说话。 昭阳陡然明白,不无兴奋地一拳砸向几案:“诱敌深入,断其粮路,坚壁清野,竭泽而渔!” 自破昭关之后,越军陆师沿江水北侧一路猛进,势如破竹,所到之处,楚人无不闻风而逃。五月刚过,陆师先锋已破浠水。浠水从大别山中流出,在邾城附近注入江水。邾城守军不足一千,尚未望见越人的旗子,早已魂飞魄散,仓皇遁去,城中百姓也作鸟兽散,留给越人一座空城。 江上虽无阻隔,但舟师是溯流而上,加上江水绕道九江,多出数百里途程,因而竟比陆师迟延数日。因陆路运输困难,楚国又无舟师匹敌,此番伐楚,无疆改变战术,将舟师减去五万,改为陆师,战船改为辎重船,满载粮草等必备物品,与陆路呼应。 眼见前面即是夏口,无疆传令大军在邾城休整数日,一候粮草,二候阮应龙。云梦泽近在咫尺,楚都郢伸手可触,如何克敌制胜,下一步的方略至关重要。 休至第五日,阮应龙的舟师赶至,近千艘大小船只,万帆鼓风,旌旗展动,将十几里长的江面点缀得颇为壮观。 无疆站在江岸边临时搭起来的接迎台上,远望浩浩荡荡的江景,回视岸上成片成簇的营帐,一股浩然之气油然而生,长笑数声,对侍立于侧的伦琪、贲成、吕棕道:“遥想当年,吴王阖闾仅凭数万将士,就将楚人打得落花流水,攻破郢都,掘墓鞭尸,寡人今有雄师二十余万,又有诸位爱卿相辅,想那楚人如何抵敌?” “大王,”吕棕亦笑一声应道,“吴王有伍子胥,大王有伦国师,吴王有孙武子,大王有贲将军。这且不说,大王更有阮将军的舟师,所向无敌啊!” 贲成向来以子胥自居,此时闻听吕棕将伦琪比作伍子胥,心中颇为不快,鼻孔里哼出一声,轻声哂道:“如此说来,吕大夫当是自比伯嚭(pi)了!” 伦琪一向主张伐齐,不赞成掉头伐楚,因而对始作俑者吕棕心存芥蒂,听闻此言,亦哂笑一声:“是啊是啊,伯嚭之位,非吕大夫莫属了!” 谁都知道伯嚭是吴国大奸,不仅害死伍子胥,即使吴国也是亡在此人手中。吕棕本欲讨好二位,不想反遭奚落,脸上一热,不无尴尬地强作一笑,将头转向江边,正巧瞧见阮应龙的帅船,大声叫道:“看,阮将军到了!” 不一会儿,阮应龙的帅船靠岸,阮应龙快步下船,叩见无疆。众臣簇拥无疆回到大帐,无疆听阮应龙禀完舟师情势,甚是满意,望着贲成道:“贲爱卿,大战在即,你先说说整个情势,诸位爱卿议个方略!” 贲成抱拳道:“臣遵旨!”便起身走到形势图前。 众人也站起来,跟他走去。 贲成指着夏口:“我大军距夏口不过百里,夏口有楚军五千,据哨探回报,主将早于五日之前将其妻子家小送往郢都,城中百姓,多已逃亡。守军旗帜散乱,皆无斗志,若是不出所料,夏口唾手可得!”略顿一下,目光落在云梦泽,“过去夏口,就是云梦泽,楚无舟师,几乎就是无险可守。闻我兵至,楚宫猝不及防,一片混乱,昭阳大军皆在项城与魏对峙,楚王紧急征调西北边军,上柱国屈匄部众正在陆续赶往郢都。” 无疆乐不可支,斜睨地图,笑对贲成道:“贲爱卿,阮爱卿这也到了,你且说说,如何进击方为完全之策?” “回禀大王,”贲成朗声应道,“臣以为,我可兵分两路,陆师过夏口,渡涢水,经新市,涉汉水,由竟陵袭郢。舟师溯汉水进击,一则确保粮草无虞,二则协助陆师涉渡汉水。” 贲成的话音未落,阮应龙急道:“末将以为不妥!” “爱卿请讲。” “末将以为,舟师可分两路,一路运送辎重,随伴陆师,一路溯江水直逼郢都。过去夏口,江宽水阔,又有东南风可借,我可全速绕道洞庭,直入郢都!” “国师意下如何?”无疆转向伦琪。 伦琪捋须道:“臣以为,阮将军所言可行!” 正在此时,一偏将匆匆走进,报道:“禀报大王,据哨探来报,楚王引军十万屯扎于竟陵,正沿汉水设防,楚王御驾亲征,就住在竟陵北侧的内方山别宫!” “呵呵呵,”无疆连笑数声,望着伦琪和阮应龙道,“熊商连家底都用上了!伦国师、阮将军,依寡人之见,熊商这厮既在竟陵,我们就不必绕大弯了。舟师从夏口溯汉水直上,助陆师围攻内方山,活擒熊商!” 众臣领命而去。 无疆叫住吕棕:“吕大夫,张子那儿可有音讯?” “回禀大王,”吕棕奏道,“听说张子已受楚王重用,被拜为客卿,赐爵赏金,甚是器重!” “好!”无疆一拳震几,“张子得用,灭楚必矣!吕爱卿,你即刻与张子联络,听听张子是何安排。” “臣领命!” 眼见楚王听从张仪和魏争越,大事将成,陈轸长叹一声,草成一书,喊来随身侍从,让他火速呈送秦公。 惠文公接到陈轸的羊皮密函,展开读之: 君上,楚人已在涢水以西、汉水以东扎下巨袋,坚壁清野,欲鲸吞越人。越人不知是计,长驱直入,径入口袋。纵观整个过程,越人弃齐谋楚,亦步亦趋走向死亡。楚人弃魏谋越,一气呵成,中无一丝破绽。据臣探知,楚、越之争这局大棋,皆是张仪一人所下。张仪与庞涓、孙膑俱学于鬼谷,今日观之,其才当在孙膑之上! 臣轸敬上 惠文公连读数遍,眉头紧锁,陷入深思,有顷,取过笔墨,伏案写道:“陈爱卿,不惜一切代价,挤走张仪!嬴驷。”写完,招来公子华,吩咐他道,“你到国库支取千金,再选一批珠宝,从速送往楚地,连同此函一道,交付陈轸!” “臣弟遵旨!” “张仪?”公子华走后,惠文公再次展开陈轸的密函,凝眉自语,“又是鬼谷!这个鬼谷,怎能尽出此等人物?” “唉!”惠文公轻叹一声,缓缓闭目。 第054章|?挽浪子慈父析产?置裘衣痴子卖田 与张仪分手之后,苏秦迈开大步走向洛阳。走有数里,苏秦渐渐放慢脚步。出山之后的第一步尚未迈出,就被张仪全盘忖出,倒是让他颇费思量。 欲谋天下,须知天下。此前,自己的眼界只在洛阳,进鬼谷之后,眼界虽开,也多是间接性的,列国情势或存于想象中,或存于书本中,或来自道听途说,究竟如何,他真还是一头雾水。孙、庞事魏,张仪赴楚,有他们几个在,楚、魏他可基本知情。秦国是他的目标,燕国有姬雪在,也可暂时忽略。余下大国中,唯有齐、赵、韩三国,他何不趁此机会实地勘察? 主意打定,苏秦踅身向东。经过旬日跋涉,苏秦来到临淄,在稷下安顿下来。天下显学皆集稷下,人才济济,门派如林,众多稷下先生各执一说,互相攻讦,着实让苏秦大开眼界。苏秦在此既不愁吃喝,又有好房子可住,过得倒也逍遥,日日钻研学问,开阔眼界,将各家学说皆习一遍,不知不觉中竟住数月,其间并无一丝儿张扬,莫说是鬼谷先生,即使庞涓、孙膑之事,他也绝口不提,只是冷眼旁观列国情势。先是楚国伐宋,后是魏伐项城,大败楚人,迫使昭阳撤兵,再后是越人南下谋楚,楚、魏议和,昭阳南下御越。 列国的一连串热闹,看得稷下学者瞠目结舌,唯有苏秦明白其中曲折。这年夏季,在二十余万越人完全钻入楚人布下的巨型口袋之际,苏秦会意一笑,背起行囊前往赵国,在邯郸又住了两个月,于秋叶再落时经胥宿口直奔韩国,在新郑小住旬日,过榮阳重返故里洛阳。 渡过洛水时,树叶多已黄落,时令已入初冬。与六年前离家时的狼狈完全不同,此时的苏秦一身士子服,满腹经纶与筹策,神清气爽,坐船渡过洛水,提袍涉过伊水,踌躇满志地踏上了轩里村北头那个他自幼攀上攀下不知多少次的土坡。 苏秦背负包裹,伫立坡顶,俯视眼前这个曾经生他养他的村落。在这里,他可清楚地看到苏家院中那棵已经落光树叶的椿树。坡下是村里的打谷场,场中央是几堆垛起的秸秆。几只狗正在打谷场上追逐,许是过于沉迷于嬉戏,它们竟然忘却职守,对眼皮子之下的不速之客视而不见。一群母鸡正在秸秆垛下奋爪刨食,一只羽毛闪亮的公鸡昂首挺立,不无自豪地审视他的这群妻妾,时不时地“咯咯”叫出几声。 轩里村依然是六年前的样子,也与他在夜静更深时无数次的想象毫无二致。苏秦轻叹一声,缓步走下土坡。 土坡西侧,离土坡约两箭地开外是苏家的桑林,三个女人在修剪桑枝。中间年岁略大的是苏厉妻,左侧是六年前曾与苏秦拜过堂的朱小喜儿,右边一个女子是苏代家的,腹部略突,显然有了身孕。 苏厉妻偶然抬头,看到已经走至坡底的苏秦,揉揉眼睛,确认是他,不无兴奋地冲小喜儿叫道:“二妹子,快,你家夫君回来了!” 小喜儿心头一颤,红了脸道:“大嫂,你??又来打趣!” “是真的!”苏厉妻手指渐去渐远的苏秦背影,“你看,就是那个人,正朝家里走呢!” 朱小喜儿顺着她的手势望去,果见一人挎着包裹,正在一晃一晃地走过麦场,看样子是朝村子里走。虽说结婚六年,也拜过大堂,可朱小喜儿心中慌乱,又被红巾蒙头,根本未能看到苏秦,此时见到背影,自不肯信,但心思却被搅动,怔怔地僵在那儿,咬着嘴唇。 听闻这位名声很大的二哥终于回来,苏代妻也替小喜儿高兴,小声催道:“二嫂,快呀,二哥总算回来了,你得快点回去才是!” 小喜儿仍旧僵在那里,呆望苏秦的背影。在苏秦的背影完全没入村子之后,她终于回过神来,怯生生地转向苏厉妻:“嫂子,那??是他吗?” “哎呀,”苏厉妻急道,“好妹子呀,都啥辰光了,你还在问这个?我跟他在一个屋檐下住有一年多,还能认不出来?你得赶紧回去,不然的话,你家那口子说不定又要走了。如果再走几年,看不急死你。” 小喜儿手中的剪刀掉在地上,两行泪水顺面颊淌下,滑落在秋风催落的一地桑叶上。 苏家院落里,一个五岁多的男孩正在柴扉前与两个更小的孩子玩耍。苏秦绕过他们,正欲进门,男孩子拦住他道:“喂,你要做啥?这是我家!” 苏秦蹲下来,微微笑道:“你是谁?” 男孩子看他一眼:“我叫天顺儿!”又指着身边一个约三岁大的男孩子和另外一个小女孩,“这是我弟,地顺儿,这是季叔家的妞妞!” 苏秦又是一笑:“你的阿大可是苏厉?” 男孩子将两只大眼忽闪几下,不可置信地望着苏秦:“咦,你怎么知道?” “呵呵呵,”苏秦笑道,“我还知道你爷爷、你奶奶、你娘和你季叔呢!” 男孩子歪头望着他:“你是谁?” 苏秦正欲答话,正在灶房里忙活的苏姚氏听到声音,疾步走出,看到苏秦,揉揉眼睛:“秦儿?” “娘!”苏秦起身,急迎上去。 苏姚氏惊喜交集,热泪流出,忙不迭地拿袖子抹泪:“秦儿,你??想死娘了!” 苏秦鼻子一酸,在苏姚氏跟前跪下:“娘,秦儿不孝,惹娘操心了!” 苏姚氏陡然一怔,顾不上两手面粉,蹲下来,拉起苏秦,惊奇地望着他:“秦儿,你??你好像不结巴了!” 苏秦激动地说道:“嗯,秦儿不结巴了!” 苏姚氏的泪水再度流出,跪在地上,冲天三拜,泣道:“苍天在上,老妞谢您了!我的秦儿不结巴了,呜——” 天顺儿急扑上来,扯住苏姚氏:“奶奶,你咋哭哩?”又捏起小拳头,“你敢欺负我奶奶?”作势厮打。 苏姚氏一把扯住他:“天顺儿,不得撒野,他就是你仲父!” 天顺儿止住步,上下打量苏秦:“奶奶,是不是跛子仲婶家的那个仲父?” 苏姚氏责道:“仲婶就是仲婶,不许你再叫跛子仲婶!要是再叫,看奶奶掌嘴!” “嘻嘻,”天顺儿嬉皮笑了,“奶奶,天顺儿知错了。” “知错就好!”苏姚氏指着村外,“天顺儿,快到田里喊你爷爷,就说你仲父回来了!” 天顺儿“嗯”出一声,撒腿跑向村外大田,老远就冲正在田里忙活的苏虎叫道:“爷爷??爷爷??” 苏虎与苏厉、苏代正在吆牛耕地,听到喊声,喝住牛,慈爱地看过来:“天顺儿,跑慢点儿,甭磕着!” 天顺儿跑到跟前,上气不接下气:“爷爷,家里来人了,奶奶说是我仲父,叫你回去哩!” 苏代兴奋道:“阿大,我二哥回来了!” 苏虎眼中一亮,又迅即暗淡下去,沉思一会儿,问天顺儿:“天顺儿,给爷爷说说,只你仲父一个人吗?” 天顺儿点头:“嗯!” “他??没有高车大马?” 天顺儿摇头。 “没带什么物事?” “带了。”天顺儿应道,“背个大包囊,有点儿泛黄,是个旧的。” 苏虎嘘出一口气,微微点头,对苏厉、苏代叹道:“唉,这小子在外野这几年,总算是收心了,苍天有眼哪!苏代,你到集市上割块肥肉儿,买个猪头,叫你娘她们弄几个好菜,家中有坛酒还没开封,咱爷儿几个好好喝几盅!” “好咧!”苏代应过,将天顺儿一把抱起,放到脖颈上,“走,季叔带你逛集市去,让你小子过回肉瘾!” 天顺儿开心地连连拍手:“有肉吃喽,噢,有肉吃喽——” 望着这对叔侄远去的身影,苏虎乐得合不拢嘴,转对苏厉:“二小子回来了,你也回去吧,看看他瘦了没,听听他说些啥话。告诉二小子,就说我把剩下的地犁完就回!” 苏厉点头,弯腰收拾工具。 这日晚间,苏家正堂灯火辉煌。 正堂中央悬着那块写有“天道酬勤”的大匾,匾下摆着一张长条几案,上供神农氏、苏家列祖列宗的多个牌位。牌位前面放着一只煮熟的猪头、一只肥鸭和一只烧鸡。堂正中摆着两只并在一起的几案,四周皆是席位。苏虎偕苏厉、苏秦、苏代、天顺儿、地顺儿鱼贯而入。 苏家的所有男人,苏虎打头,身后是苏厉兄弟三人,再后是天顺儿兄弟二人,错落有致地跪在几案前面。 苏虎行过三拜九叩大礼,致辞道:“神农先祖、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后人苏虎偕苏门子孙叩拜先人,恳求先人聆听苏虎祈祷。虎有不肖子苏秦,不思农事,于六年前弃家出走,背井离乡,浪迹天涯,尝尽离乡之苦。承蒙列祖列宗在天之灵的感化大功,不肖子苏秦迷途知返,于今日晡时浪子回头,返归家园。苏虎心底宽慰,特备牺牲,敬献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祷毕,苏虎将一碗米酒洒于几案前面的地上,又是数拜。 苏虎拜完,苏厉、苏秦、苏代三人接着叩拜,然后是天顺儿和地顺儿。 尽皆拜毕,苏虎起身,在厅中主席坐下。苏厉三人及天顺儿两个也按长幼之序,分别坐定。 苏秦起身,朝苏虎跪下,叩首:“不孝子苏秦叩拜阿大大人!” 苏虎声音慈爱:“起来吧!” 苏秦起身。 苏虎转对天顺儿:“天顺儿,这还没有开席,你先领地顺儿到外面玩一小会儿,待会儿一开席,爷就喊你!” 天顺儿、地顺儿望着几案上的美味菜肴,咽下口水,手牵手走出。 苏虎轻轻咳嗽一声,扫视三子一眼:“苏厉、苏秦、苏代,你们听好!” 三子凝视苏虎。 苏虎的目光再扫三人一眼,落在苏秦身上:“厉儿、秦儿、代儿,这些年来,阿大挖空心思,一心要你们好好种田,你们可知为什么吗?” 兄弟三人无不摇头。 苏虎抬头望向那块大匾,指着它说道:“就为这块匾额!” 苏秦望向匾额,见上面盖着大周天子的印玺,知是天子御赐。其实,他自幼就熟悉这块匾额,只是从未过问它的出处,就好像他从未过问阿大的内心一样。 苏虎凝视匾额,情深意切:“苏门世居轩里,祖系隶农,世代为天子耕种。至曾祖苏文之时,勤于耕作,不误农时,接连八年五谷丰登,于安王二十二年被里正举为幸民,奉诏入宫,与王畿八十八邑所选出的八十八位幸民一起,荣获天子嘉勉。入宫那日,天子龙颜大喜,赦曾祖隶农身份,赐曾祖为平民,赐田一井。曾祖感念天子隆恩,立下祖训,嘱后人立本务农,世代做天子忠臣,为天子耕种。”略顿一顿,咳嗽数声,“阿大自撑家门之后,无时无刻不以此训自勉。阿大今已五十有三,腰酸背疼,身体大不如前,此生算是不说了。就木之前,阿大唯有一愿,就是看到你们三人能够种出一手好庄稼,能如曾祖一般觐见天子,再得天子嘉勉,为苏门列祖列宗争光!” 言及周天子,苏虎心向神往,二目放光。二十多年来,苏秦这是第一次听到苏虎的心底之言,为之震撼,久久凝视阿大。阿大的额头刻满皱纹,刚过五十,看起来竟比七旬老人还要苍老。 是的,阿大不曾理解过他,他也从未真正地理解阿大。此时此刻,苏秦由衷感到,他开始走近阿大,开始了解阿大,也第一次注意到阿大正在变老。 苏秦再次跪下,更咽道:“苏秦不孝,今日方知父亲之心!” “秦儿,”苏虎也动情了,“你能知阿大之心,阿大纵使现在闭眼,也死而无憾了!”转视苏厉、苏代,“苏厉、苏秦、苏代三子听好,阿大想有多日了,男子二十弱冠,三十而立。厉儿年逾三十,早该立世,秦儿、代儿也过冠年,各有家室,阿大不该再去约束你们。今日秦儿浪子回头,阿大决定趁此机缘,析家分产,望你们各立门户,各争荣誉,各奔前程!” 苏代急道:“阿大,家里还是由您掌管为好。有您撑着,我们兄弟心里踏实!” “不必说了!”苏虎望他一眼,轻叹道,“家中别无财物,仅有祖传田产一井,打总儿是一百亩,阿大仿照周室古制析分。你们兄弟三人,一人二十亩,另外四十亩算作公田,由我们老两口儿暂时掌管。你们三人,依周时农制,先公后私,也就是说,农忙时节,先种公田,后种私田。为节俭起见,各家吃住仍在一起。家务诸事,由你们娘亲掌管,一日三餐,则由三个妯娌轮值,长嫂掌勺。待过两年,各有产业时,再行分灶。” 兄弟三人面面相觑。 苏厉想了下,点头道:“阿大定要如此处置,厉儿身为长子,唯有遵从。” 苏代急了,拿眼睛直盯苏秦,要苏秦反对,不料苏秦非但不反对,反而点头道:“秦儿遵从阿大处置。” 苏代无奈,只好点头。 “好,”苏虎嘘出一口气,“既然你们兄弟三人均不反对,这事儿就算定下,阿大明日即去里正处,让他更换田契。眼下入冬,正是休耕时节,分家析产,并不耽搁农时。” 三人皆道:“听从阿大处置。” “呵呵呵,”苏虎笑道,“这事儿既已定下,就可开席了!”便朝外叫道,“天顺儿,地顺儿,开席喽!” 早就候在门外的两个顺儿不及应声,人已蹿进厅中,急不可待地将手伸向几案。 按照周室礼节,男丁在正堂吃饭,苏姚氏则领几个媳妇及孙女在偏房吃。酒过数巡,苏代见苏秦起身出去,忙也跟到外面,望见苏秦径往茅房走去。 苏代站在椿树下面候有一时,见苏秦走出茅房,叫住他道:“二哥,爹知你不想种地,此番分家,分明是要拴住你,你咋能点头呢?” “唉,”苏秦轻叹一声,“都是二哥不好,害爹、娘,还有哥和小弟你,为我操心!此番回来,二哥啥都不为,只想看看你们。二哥不孝,无法照料双亲,家中诸事,还望小弟费心了!”说完朝苏代深鞠一躬。 “二哥,”苏代心头一怔,“听话音,你还要出去?” 苏秦点头。 “几时走?” “既然回来了,就多住几日。” “敢情好!”苏代笑道,“二哥一走几年,别的不说,想煞小弟了!不瞒二哥,你走的这些日子,小弟也是不想种地,满脑子尽是达官贵人,早晚听到车马响,就有点儿魂不守舍,那心思,就跟几年前你在家时一样!” 苏秦笑笑,拍拍苏代的肩膀:“是一样,也不一样!” “嗯,”苏代点头,“听二哥说话,就是跟别人不一样。二哥,你且说说,这些年都到哪儿去了?还有,你的结巴是怎么治好的?” 苏秦不想多说,指指屋子:“还是屋里去吧,爹等着喝酒呢!” 苏代笑笑,跟苏秦回到厅中。 是夜,苏虎高兴,不停喝酒,苏厉兄弟三人陪着他喝。一直喝到人定时分,苏虎、苏厉支撑不住,各回房中睡了。 夜色渐深,苏代仍在陪苏秦喝酒。苏代妻在门外大声咳嗽,苏代听得明白,知道妻的意思,笑对苏秦道:“二哥,夜深了,你刚回来,想必累了,这先回房歇着。我们兄弟有酒明日喝,有话明日说。” 苏秦干笑一下,对苏代道:“你先睡吧,我还要想些事儿。” 苏代知道苏秦不愿回房,随口笑道:“二哥,你一走几年,可把二嫂想坏了。有啥事儿以后再想,二嫂这会儿在房中候你呢!” 苏秦没有睬他,端起酒碗,扬脖喝下。 苏代以为二哥是磨不开面子,起身抱拳,笑道:“二哥,那口子在催我呢,小弟这先回房去了。” 苏秦点头,拱手别过。 苏代走出大堂,与妻回到他们两口子的独门小院。 苏秦走这几年,苏家大院添丁加口,苏虎绕主房增设两进小院,一进是苏秦家的,另一进让苏代家住了。苏厉家住在主房后面,早在苏秦走前已设小院。苏虎、苏姚氏则与两个孙子、一个孙女住在主房。 苏秦隐隐听到关房门声,再后是门闩的“哗啦”声,再后就悄无声息了。 夜越来越深。 苏秦又喝一时,周身燥热,起身走到院中,在大椿树下闭目而坐。 初冬之夜,天清月冷,寒气袭人。苏秦一来腹中有酒,二来在谷中练就功夫,竟也不觉得寒。 整个院落里,唯有苏秦小院的灯光依然闪亮。苏秦知道有人在等他,仍旧一动不动。 不知过有多久,一扇门“吱呀”开启,一个人缓缓走出,在他身边坐下。 苏秦不用睁眼就已知道,是娘来了。 苏姚氏陪他坐了一会儿,伸手抚摸他的头发,轻声说道:“秦儿,外头冷,你坐这里会受寒的,榻上歇去。” 苏秦睁开眼睛,望娘一眼,没有说话。 “唉,”苏姚氏轻叹一声,“秦儿,娘知你心里苦,可你那媳妇,她也苦啊!” 苏秦再也承受不住,一头扎进苏姚氏怀中,更咽道:“娘——” 苏姚氏在他背上轻轻拍打,就像他小时候一样。 小院子里,朱小喜儿呆呆地站在阴影里,望着相拥而泣的娘儿俩,泪水夺眶而出。有顷,她反身走进屋中,两只泪眼久久凝视她早已铺好的双人被褥。榻上是三床崭新的缎面被子,上面有她做姑娘时亲手绣下的鸳鸯图。自成亲那夜苏秦出走,她再未用过,保存至今。 站有一会儿,小喜儿牙关一咬,拿袖子抹去泪水,从角落里取出自己平日所睡的两床旧被子,又从榻下拉出一床硬席,靠墙角摊好,在上面铺上一床被子,爬上去躺下,再用另一床将自己蒙了个严实。 油灯的余辉斜照在她盖了六年的旧被子上,被子随着她的不断抽泣而阵阵抖动。 苏秦回到房中时,小喜儿已睡熟了。苏秦望她一会儿,轻叹一声,从榻上取过一床新被子,盖在小喜儿身上,反身于榻上和衣躺下,拉被子蒙上。 翌日晨起,苏虎早早起床,拿上地契,赶往里正家里。苏秦喝过苏姚氏煮的两碗稀粥,回房打开包裹,挑出一件像样的衣服穿上,朝院门走去。 刚到门口,苏厉打外面回来,见他这副样子,憨厚一笑:“二弟,你要出去?” 苏秦点头。 “是去王城?” “嗯。” 苏厉将手伸进袖中,摸有一时,拿出一袋布币,塞给苏秦。苏秦怔了下,正欲推还给他,见他又是憨厚一笑,转身进院去了。 苏秦细看这袋布币,见它们铮铮闪亮,知其在大哥的袖囊里不知存放多少时日了。苏秦心里一酸,朝苏厉的背影轻叹一声,将钱袋纳入袖中,大步走向村外。 天气晴好,无风。洛阳天高云淡,阳光和暖,路人无不脱下刚刚穿上的棉衣,各自忙活营生。 苏秦像六年前一样走在大街上,一边游荡,一边张望。一如没有任何改变的轩里村,洛阳王城里一切依旧,只是较六年前更冷清些。苏秦走过那些他曾为之做简、抄书的店铺,见铺面、主人全都换过了。 苏秦信步来到贵人居,走到张仪曾经租住的那个院子,见门口长满齐膝深的蒿草,在这初冬的风里多已枯黄。门上落着铜锁,细看那锁,竟是锈迹斑斑,想是自他走后,再也没有开过。苏秦寻至房东家拜望,也是无人。打探邻居,方知房东已于三年前得病谢世了。 想到时过境迁,世事无常,苏秦长叹一声,离开贵人居,走向辟雍,想去看看琴师。守门的老人已经不在,院门无人打理。苏秦不晓得琴师是否还在这儿,如果在,又住何处,遂在门口逡巡一时,又到琴师上过课的琴室转了一圈,连个鬼影子也没看到,只得长叹一声,离开太学。 此番回洛,他要做的大事之一就是觐见天子。在山中时,苏秦一度想过振兴周室,借周天子旗号一统乱势,使天下复归周初礼制。游过齐、赵之后,这一想法不翼而飞,此番拜见,也就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替师姐姬雨,更替姬雪,探望一下这个饱受打击的阿大。 周宫正门飘满落叶,两扇深红色的大门洞开,大门两侧各站两名甲士。远远望去,四名甲士全身披挂,持戟挺立,颇有威仪。走到近旁,苏秦方才看到真相。四甲士站姿各异,有两个干脆是拄戟而立,眼皮耷拉,似在打瞌睡。另外两个虽未拄戟,却也是一身懒散,百无聊赖。苏秦注意到,他们个个年过四旬,毫无疑问,都是老兵油子了。 苏秦一直走到门口,四甲士仍旧未动,似是没有注意到他。苏秦不敢硬闯进去,只好顿住步子,咳嗽一声,揖道:“周人苏秦求见天子,烦请军士通报!” 四人打个愣怔,醒过神来,抖起精神,将戟横起,各拿眼睛上下打量苏秦。苏秦再揖一礼,递上拜帖,朗声重复:“周人苏秦求见天子,烦请军士通报。” 一名甲士接过拜帖,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虽然一身布衣,既无车乘,也无仆从,立时眼睛横起,大声问道:“既是周人,家住哪儿?” 苏秦再揖:“伊洛之东,轩里。” “是轩里呀,”另一甲士接道,“在下去过,都是隶农,一窝子打牛屁股的!” 众甲士哈哈大笑起来。 苏秦正自愠怒,头前说话的甲士走过来,用鼻子嗅嗅苏秦的衣冠,点头道:“嗯,你说得是,这人身上真就有股牛屎味儿!” 几个甲士笑得越发开心。 苏秦万未料到会在此地遭人抢白,顿时怔了。 一个甲士见他不走,眼睛一瞪,喝道:“你还不走,想吃肉栗子吗?” 一切发生得过于突然,苏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竟是傻在那儿。那甲士猛一跺脚,又将戟头连连捣在地上:“你个臭牛屁股,快滚!” 苏秦这才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仓皇逃去,身后传来几个甲士更加开心的哄笑声,再后是一句奚落:“哼,一个抠牛屁眼的也想朝见天子,大周天子虽说落势,也是这么好见的吗?” 苏秦又羞又气,一路走过两条街道,方才放缓步子。与此同时,隐藏于内心深处的自卑感被这番羞辱再次释放出来。苏秦摘下头冠,拿在手中看有一时,又将身上衣着打量一番,长叹一声:“唉,这世道,狗眼看人低,似我这般出身,若无衣冠,连门也进不去。” 正自忖思,苏秦瞥到远处有家门面考究的裁缝店,心头一动,径直走过去。 此店装修考究,门面奢华,店中挂满各式精工制作的冠带、鞋袜、服饰等,另有许多面料、皮毛等,色彩艳丽,质量上乘,门额上更写着“王城第一剪”五个金字。看得出来,门面生意并不好。洛阳王气已失,百业凋落,富贵人家越来越少,此店自也门可罗雀了。 听到脚步声,店中伙计迎出来,但在瞥见苏秦的衣着后,旋即扭身进屋。见苏秦也跟进来,伙计吃一惊,倚在柜边,不冷不热道:“客官有何贵干?” 苏秦逐一审视挂在店中的各式华服,见到一套士子服甚是中眼,指着它问道:“这套服饰全做下来,要多少钱?” 伙计再次将他打量一番,扑哧笑道:“不瞒客官,这套服饰不适合你!” 苏秦冷笑一声,板起面孔:“我在问你多少钱?” 见苏秦虎脸,伙计这也意识到自己违了生意上的规矩,忙打一揖,赔笑道:“客官,这是名士服,一身三套,有春秋装、夏装和冬装,不单卖。春秋、夏装面料是从楚国郢都来的,冬装面料是燕、赵来的正宗裘皮,三套去年要足金十两,今年生意不好,主人削价,只要足金八两!” 苏秦将手伸入袖中,摸出钱袋:“这是订金!” 伙计扫一下钱袋,晓得是寻常农家所用,晓得里面不会是金子,便翻个白眼,轻轻摇头:“本店是‘王城第一剪’,在洛阳没有第二家,是以不收订金。客官若要实做,就得付清足金八两,十日后取——” 不及伙计说完,苏秦一个转身,大步离去。 背后传来伙计不屑的自语声:“哼,这人真是,我说不适合你,偏是不信!” 中午时分,各家都在吃饭,大街上甚是冷清。苏秦漫无目标地沿街溜达,手中下意识地揉搓苏厉早上塞给他的那袋钱币,眼前反复闪出甲士的嘲弄、伙计的不屑。 苏秦拐进一条胡同,抄近路回家。走没多远,身后传来一阵骚动。苏秦回头一看,是一条黑狗夹着尾巴“汪汪”叫着狂奔过来,两个壮汉各执棍棒追后。苏秦闪到一边,黑狗从旁边直蹿过去,没跑几步,却见前面现出另一汉子,手拿棍棒堵在胡同的另一端。 眼见无处可逃,黑狗回头奔至苏秦脚下,伏在苏秦面前,全身哆嗦,两眼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呜呜哀鸣。三个持棍大汉前后围拢过来。黑狗越发战栗,呜呜叫着,钻进苏秦的两腿中间。 一个壮汉叫道:“这位兄弟,让开!” 苏秦扫他们一眼,非但不让,反而蹲下身子,伸手抚摸黑狗。 黑狗颤抖着伸出舌头,一下接一下地舔他手指,口中呜呜叫着,两眼盯住他,尾巴不停晃动,百般讨好,乞求他的解救。 苏秦拍拍它的脑袋,抬头看向一个壮汉:“你们为何追它?” 那壮汉道:“我们是肉铺里的伙计,方才买回几只狗,一不小心,让这只溜了!” 苏秦继续安抚黑狗:“花多少钱买的?” “十枚布币!” 苏秦随手将那袋布币抛在他们脚下:“这只袋子,数一数!” 三个壮汉面面相觑,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一个壮汉捡起钱袋,连数几遍,对另外二人道:“嗨,有二十三枚!” 苏秦盯住他们:“够不?” 那壮汉应道:“够够够!” “既然够了,还不快走!” 三个壮汉捡到便宜,生怕苏秦反悔,撒腿跑去。 见三人走远,黑狗从苏秦的两腿间钻出来,朝苏秦又是摇尾巴,又是舔脚面,在他的腿上蹭来蹭去,表达不尽它的感激之情。 真是一只聪明的畜生! 苏秦轻叹一声,拍拍黑狗的脑袋:“回你的家吧!” 黑狗一动不动,蹲在地上,歪着脑袋,两只大眼巴望着他。 苏秦轻叹一声,抚摸它:“看样子,你是无处可去了。那就走吧,记住,以后你叫阿黑。” 阿黑听懂他了,在他脚上又是舔了几舔。苏秦起身,阿黑头前走去,走几步就停下来看看他,冲他晃动尾巴。 苏秦带着黑狗来到轩辕庙,在鬼谷子坐过的地方冥思一个时辰,才起身回到轩里。 天已傍黑。 见院中人多,黑狗胆怯地蹲在门外。苏秦拍拍它的脑袋,叫道:“来吧,阿黑,这儿就是你的家。” 苏秦引阿黑走进院子,见苏代招手,就让阿黑守在椿树下,大步入堂。苏虎端坐于席,苏厉、苏代侍坐于侧,都在堂中候他。苏秦坐下。 场面严肃。墙上依旧悬着那块匾额,匾额下面的祖宗牌位也未拆除,猪头和鸡鸭依旧供在那儿。 大堂正中,苏虎面前的几案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三张田契,上面盖着大周司农府的官印。 苏虎咳嗽一声,扫一眼兄弟三人:“厉儿、秦儿、代儿,阿大依昨晚所说,今儿托里正将田产析了。这是三张田契,每一张二十亩,各有十亩旱田,五亩水田,五亩桑园。这些都是上好肥地,瘦的阿大留下,算作公田。你们兄弟三人还有啥说?” 兄弟三人各自垂头。 苏虎又扫他们一眼:“要是都没话说,各拿各的吧。” 兄弟三人谁也没有动手,依旧垂着头,似是没有听见。 苏虎点头:“嗯,既然你们爱面子,阿大只好发话了。苏厉,你是长子,先拿!” 苏厉起身,朝列祖列宗跪下,行过拜礼,又拜过苏虎,选了一张下水头的取走。苏虎点点头,转向苏秦,目光充满慈爱。苏秦不敢看他,垂头拜过祖先,再拜过苏虎,随手取过一张。余下一张自是苏代的。 苏虎见三人各自田契在手,流泪道:“厉儿、秦儿、代儿,阿大老了,以后只能巴望你们了。”略顿一下,提高声音,“咱是庄稼人,田是咱庄稼人的命。有田在手,走路腰杆就直。手中无田,日子就没盼头。你们打小就看到了,在咱轩里,除去里正家,有田的只有咱苏家。余下的都是隶农,十有九家都在为里正家种田。隶农们过的是啥日子?从年头到年尾,都是在为人家忙活。这点田产虽说微薄,却是先祖留下的基业,阿大力微,未能增加一亩,为祖上争光。好在阿大养大你们兄弟三人,也算是份苦劳,不至于在祖宗面前没有话说。阿大别的不说了,今儿每人分配二十亩,阿大希望几年之后,你们都能广置田产,使二十亩成为三十亩,四十亩,五十亩。若是你们谁能置田一井,就到阿大坟头,告诉阿大一声。阿大为你们祈福!” 苏厉眼圈发红,跪下叩道:“阿大,儿子一定尽力!” 苏虎却不睬他,目光转向苏秦:“秦儿,知子莫如父。你虽浪荡,却天性聪明,若是能将心思用在田里,纵使先祖,也未必赶得过你!”又扫视苏厉、苏代一眼,“不瞒你俩,阿大有个预感,你们三人中,真能将田产置到一井的,只怕还是秦儿。真能觐见周天子,真能与里正家比个高下的,只怕也是秦儿。唉,秦儿,你走这几年,阿大??阿大心里疼啊!你回来了,阿大高兴,阿大高兴啊!” 许是兴奋过度,苏虎竟是双手捂脸,呜呜哭泣起来。 苏秦心中一阵绞痛。莫说是与里正攀比,即使是周天子、周王后,他也早就见过了,还有周天子的两个公主??然而,这些事情他不能讲。再说,即使讲出来,在这轩里,哪一个人肯信? 苏秦所能做的只是缓缓跪下,朝苏虎拜上三拜:“是儿子不孝,对不起阿大了!” 看到苏秦与几年前判若两人,苏虎更是高兴。父子几人又叙一时,苏姚氏端来饭菜,苏虎起身祷告几句,撤去堂中牌位,将所供的鸡、鸭取下,撕去一半,交给苏姚氏,要她拿去偏房,由女眷们吃去。 翌日晨起,苏秦早早走出院门。阿黑摇着尾巴跑过来,舔他脚面。 苏秦拍拍阿黑:“阿黑,随我走趟伊里!” 黑狗摇着尾巴头前走去。 洛阳周室仍旧采用西周时的乡里制,乡下设里,里设里正。 轩里村与伊水东岸几个自然村落组成一里,名唤伊里,里正姓刘名权,先祖是威烈王时大夫,置田百井,为方圆十里的大户之一。后世数代不务正业,刘家衰弱,田产减至八十井。至刘权时,精于农务,善于结交,被司农大人举为里正,家业再振,田产跃升至一百二十余井。轩里二十余户,除去苏家,清一色是他家佃农。苏家田产因是周天子亲赐,他虽垂涎,却也不敢造次。 伊里在春秋时是个古邑,有城有壕,只是年久失修,无人守备,变成一个土寨子了。邑中居民原有数百户,都跟苏家一样是周室隶农。百年来世事变迁,周室衰落,隶农大多逃往他处,余下百来户,转成刘家佃农。里正刘权一家,就住在城邑中间,庭院苑林占地数十亩,在这伊水岸边,算是豪门了。 苏秦刚走进来,里正家的几只大狗见到阿黑狂吠,吓得阿黑夹紧尾巴贴住苏秦。里正迎出,见是苏秦,喝住狗,朝苏秦揖道:“我道是谁,原是稀客来了。” 苏秦还揖道:“苏秦见过里正。” 里正惊愕:“咦,苏秦,你不口吃了?” 苏秦笑笑,算是回答。 里正将他让至客堂,早有婢女沏好茶水,放于几上。 里正让过茶水,笑道:“昨儿你阿大来,将你的事细细说了。常言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你能回头,莫说你的阿大欢喜,就是我这个当里正的,也是打心眼里高兴。这不,你阿大要换田契,刘某二话没说,当即备下车马,随他前去司农府,眨眼工夫就办妥了。苏秦哪,你只管好好种地,刘某向你阿大承诺了,只要你的地种得好,刘某定在司农大人面前保荐你,只要司农大人高兴,没准儿你就可以觐见天子了!” 苏秦微微一笑:“请问里正,像我家这样的田产,一亩可值多少金子?” 里正大是惊讶:“嗬,刚一分家,就想着置地呢。呵呵呵,有志气!”说着眼珠儿一转,“跟你实说吧,你家的地是上等好地,值钱着呢。你要想购置,真得花些金子!” 苏秦又是一笑:“得花多少金子?” 里正垂头思忖一时,抬头道:“这么说吧,置田产的事,没有定准,有旱田,有水田,有桑园,还有林子,地不同,价值也不同。似你家的地,得看地块,具体值多少,刘某真也说不大准。” 苏秦从袖中摸出自己那份田契,摆在几上:“像这上面的呢?” 里正细细一看,赞道:“嗯,二少爷,刘某贺你了。不瞒你说,你家这一井地,就数你分的地好,上水头不说,地力也肥,好地呀!” 苏秦敛住笑,目光直逼里正:“里正大人,我问的是,它值多少金子?” 里正怔了下,吃不准苏秦用意何在,赔笑道:“是是是,我得细看一下才是,”拿过田契,端详一番,“这么说吧,旱田一亩三两足金,水田一亩四两,这桑田嘛,一亩少说也得二两!” 苏秦点头道:“里正大人,谢你估值了。在下此来,是有一事烦请大人。” 里正笑道:“这个好说,刘某既然做了这个里正,理当为大家跑腿!” 苏秦指着田契:“这是在下昨日分得的二十亩田产,除去五亩桑田之外,另有十亩旱田、五亩水田,照大人所说,值金五十两。在下因是急卖,只求四十两,烦请里正大人为在下寻个买主。” “这??”里正震惊,“如何使得?” 苏秦笑道:“怎么,里正大人为难吗?” 里正看看苏秦,又看看田契,皱下眉头,长叹一声:“唉,别的倒是没啥,只你阿大那里,我不好交代。” 苏秦拱手道:“就请里正大人暂时保密,莫要告诉阿大。” “好吧,刘某帮你这个忙。何时用钱?” “越快越好!” 里正低头思忖有顷,再次抬头:“这么多钱,你又这么惶急,叫刘某哪里去寻买主?” “依里正大人之意,该如何才是?” “这样吧,”里正咬下牙根,“你若急于用钱,这点田产暂且寄放刘某这里。无论何时,只要你回心转意,只需将本息还给刘某,十五亩良田仍是你的!” “金子呢?” 里正轻叹一声:“这些年收成不好,刘某家中也不宽余,你若急用,刘某只能临时凑出三十两足金。” “三十两就三十两!” 里正起身走进内室,拿出一个秤,秤盘里是三十块小金饼,当苏秦的面称平,指道:“苏秦,你看清楚,这是三十两的秤星,秤盘不计重。秤是平的,不高不低。” 苏秦拱手:“谢里正大人。” 里正将金子装入一只漂亮的钱袋,递给苏秦:“你写个收据。”又从袖中摸出两张田契,“这是两张新的田契,一张十五亩,押在刘某名下,另一张是五亩桑田,你这签好,画押,待会儿刘某到司农大人府上加过印玺,就算成了。五亩桑田的田契,刘某派人给你送去。” 苏秦写好收据,在两块田契上签字画押,收起金子,揖道:“谢里正大人!五亩桑田的田契加过印玺之后,请大人暂时收存,一个月后,烦请大人直接交付苏厉,向他说明因由。” 里正还过一礼:“就这么定下。” 苏秦步出里正家,指使阿黑回家,自己径投洛阳,走进号称“王城第一剪”的那家铺子。 看到又是苏秦,那伙计连身子也不欠,半是奚落道:“客官大人不会是来订制那套士子服的吧?” 苏秦斜他一眼,从袋中摸出八小块金饼,“啪”一声掷在地板上:“八两足金,十日之后,我自来取!”说毕转过身子,大踏步走去。 那伙计两眼大睁,正在那儿发愣,帘子掀动,店家疾步蹿出,朝伙计骂道:“你个瞎眼狼,差点误我买卖!快请先生回来,不量尺寸,如何做衣?” 伙计猛醒过来,拿上皮尺,一溜烟儿地追出店铺,见苏秦走远,急追一阵,叫道:“先生留步!” 苏秦站住,冷冷问道:“分量不够吗?” 伙计“扑通”一声跪于地上:“够够够,小人是来为先生量尺寸的!”说完起身,两手如飞地上下度量。 正在此时,远处飘来一阵优美、凄婉的琴声,如同仙乐。 苏秦怦然心动,侧耳聆听,两腿不由自主地循声而去。那伙计不敢阻拦,站直身子,小跑步跟在身后,边走边在他的肩胛、腰、胸等处量尺寸。又走十多步,伙计测量完毕,嘘出一口气,从袖中摸出一块丝帛,交给苏秦:“先生,先生可于十日之后凭此取货!” 苏秦接过,纳入袖中。 伙计躬身打揖:“先生慢走!” 苏秦听若未闻,顾自循声寻去。寻有一里来地,苏秦来到宫城,沿着一段朱红色的城墙走有百来步,赫然看到一个抚琴的老人。 是琴师。 琴师倚坐于一棵梧桐树下,二目微闭,正自忘情弹奏。琴师前面摆着一只残破的饭碗,碗里整齐地摆放着三枚铜币。 阵阵朔风吹过,卷起地上枯叶,发出沙沙声响。琴师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状如乞丐。此处位置偏僻,几乎没有行人,那几块铜币,必也是闻声而来的人施舍给他的。 苏秦屏住呼吸,在距琴师几步远处站下。琴师似无察觉,十根几近干裂的手指不无灵巧地拨动琴弦。琴声时而高亢,时而凄楚,如泣如诉,如悼如惋。 苏秦静静地站在那儿,微闭双眼,用心聆听。 听着听着,泪花从苏秦的眼角流出,滚落在地。 苏秦走前几步,在老人面前缓缓跪下,叩拜。 两行老泪从琴师的眼里流出,琴声戛然而止。 苏秦三拜毕,泣道:“晚生苏秦叩见先生!” 琴师睁开眼睛:“苏公子免礼!” 苏秦再拜道:“先生之琴出神入化,晚生今日听到了真正的音乐!” 琴师目视苏秦,缓缓点头:“老朽乱弹,能得苏公子赏识,于愿足矣!苏公子可有闲暇,至老朽寒舍一叙?” 苏秦再拜:“晚生就是求访先生来的!”说完趋前一步,扶起先生,收拾好他的碗、钱和琴具,搀起他的胳膊,沿宫墙外面的碎石路缓缓走去。 二人一路走来,不一时来到辟雍。 苏秦走进无人守值的大门,目力所及处,较六年前更加荒凉,枯黄的野蒿在这初冬的风里瑟瑟抖索。 琴师引苏秦一步一步地走进一个破败的院落,在一块破席上坐下。苏秦环视四周,但见家徒四壁,值钱之物,只有刚刚拿回来的这架老琴。 苏秦凝视老琴,有顷,转望琴师:“先生方才所奏,晚生如闻仙乐,潸然泪下。” 琴师并不说话,只在琴前坐下,缓缓说道:“苏公子愿听,老朽为你再弹一曲。”说毕双手抚琴,铮然出声,又弹一曲,琴声更见悲切,似在讲述一个老人的苍凉晚年,又似在吟唱一个王室的悲壮结局,听得苏秦再度泪出。 琴师弹毕,抚琴问道:“请问士子,此曲何如?” “比树下之曲,又多一丝悲切。” “敢问士子悲在何处?” “树下所弹,先生只在悼思一人,方才所奏,先生却在悼思一国,更见悲壮,晚生是以觉得更为悲切一些。” 琴师喟然叹道:“区区数年,苏公子竟是判若两人,真是造化弄人也!” 苏秦揖道:“先生雅奏,晚生妄议,不是之处,还请先生宽谅!” 琴师还揖一礼,两手抚在琴上,缓缓说道:“不瞒士子,老朽树下所奏,是诉予王后听的。越过那道红墙,不远处就是王后寝宫。王后生前爱听老朽乱弹,六年多来,老朽只在那堵墙外,日日为王后弹奏数曲,先弹《高山》,再弹《流水》。公子所听,是两曲之后老朽自己的倾诉。此处所奏,叹的既是老朽自己,也是大周今日。苏公子闻曲即知老朽心声,堪为知音,实令老朽敬服!” “先生所奏,堪称天下第一,纵使伯牙再世,也不过如此。” 听到“天下第一”四字,琴师长叹一声:“唉,老朽命运不济,混至此境,已是不堪,恳求公子不要羞杀老朽了!”言讫,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苏秦大怔,改坐为跪,叩道:“晚生断无羞辱先生之意,求先生见谅!” 琴师拿袖子擦一把泪水,惨然一笑:“公子请起,是老朽伤感,与公子无干。” 苏秦起身,怔怔地望着这个被命运遗弃的琴师,不知说什么才好。 琴师又是一笑:“公子此去,可曾见到鬼谷先生?” 苏秦点头。 琴师目露羡慕之光:“公子可曾拜到先生为师?” “晚生跟随先生修习五年。” 琴师垂下头去,许久,长叹一声:“唉,公子是大造化之人,老朽祝福你了。”沉默有顷,又叹一声,“唉,你我同为学子,机缘大不相同。莫说五年了,老朽若能得蒙鬼谷先生指点一日,此生足矣!” 苏秦猛然想起张仪曾经言及琴师欲求鬼谷先生为师,却未如愿,不免好奇,探身问道:“若是得拜鬼谷先生为师,先生欲习何术?” “欲习何术?”琴师倒是惊讶了,“老朽此生只与这些琴弦有缘,除去习琴,还能修习何术?” “这??”苏秦怔了,“先生求拜鬼谷先生,难道只为习琴?” 琴师不无肯定地点头。 “敢问先生,为何一定求拜鬼谷先生习琴?” “唉,”琴师叹道,“公子有所不知,此生老朽别无他求,只爱奏琴。少年之时,老朽踏破铁鞋,遍访天下名师。而立之年,老朽自以为学有所成,遂至周室,当街操琴摆擂,欲比天下之琴??” 说至此处,琴师一脸惭愧,打住不说了。 “后来呢?” “唉,”琴师又叹一声,“此事荒唐至极,每每思之,羞杀老朽矣!” “是先生被打下擂台了?” “非也!”琴师摇头,缓缓说道,“老朽在天子脚下设擂三年,列国琴师闻讯,接踵而至者数十人,无一不败在老朽弦下。天子闻名,邀老朽入宫演奏。王后听毕,甚是赞赏,特聘老朽为宫廷琴师,后又授命老朽教授两位公主琴艺。老朽如登云端,飘飘然不知地厚天高,遂在这个门楣之上写下‘天下第一琴’五个大字。” 苏秦大睁两眼,静静地望着琴师,无法相信这位如此谦卑的老人竟有如此不可一世的过往。 琴师沉默许久,再出一声富有乐感的长叹:“唉,老朽目中无人,自以为天下第一,直到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老朽对着明月,抚琴咏志。老朽奏完一曲,正自陶醉,隐约听到远处有琴声飘来??” 又是一阵更长的沉默,琴师似在回味那阵飘然而至的琴音。 许久,琴师似从遥远中回来,接着讲述:“那琴音如同天籁,老朽从未听到过如此美妙的乐音,一下子呆在那里,以为非人间所有。怔有一时,那乐音忽远忽近,断非幻觉。老朽震惊,循音寻去,走啊,走啊,不知走有多远,那琴音仍在前面,忽高忽低,忽隐忽现。老朽寻至洛水岸边,终于看到一棵垂柳下端坐一位白眉老人。见到我来,老人的琴声戛然而止。我二话未说,跪拜于地,恳求老人收我为徒。老人一句话不说,只在那里端坐。我跪呀,跪呀,足足跪有两个时辰,老人只是端坐于地,既不说话,也不抚琴,更不答应我的苦苦恳求。月至中天,老人忽然伸出两手,在琴弦上猛然一划。只听一声脆响,琴声如天崩地裂,震耳欲聋。我惊倒于地,待回过神,老人已飘然远去。我急起直追,却是不及,便大声叫道:‘请问先生,您究竟是人是神?’远远飘来一个回复,‘老朽非神,云梦山鬼谷野民是也。’” 苏秦听得傻了,目不转睛地望着琴师。 琴师咳嗽一声,长叹一声:“唉,那一夜老朽不知是如何过来的,待天明时,老朽回到此院,摘下门楣上的匾额,踩个稀烂。自此之后,老朽三赴云梦山,鬼谷先生终不肯见,后来留给老朽四个大字,‘心动琴动’。此后的日日夜夜,老朽心无旁骛,只在觉悟鬼谷先生的四个字——‘心动琴动’!” 苏秦由衷赞道:“听今日之琴,先生已经悟出了!” “是的,”琴师的目光扫向破败的院落,扫向满地落叶,回头落在摆在身边的破碗和三枚铜币上,惨然笑道,“老朽悟出了!”闭上眼睛,好半天,泪水流出,喃喃重复一句,“老朽悟出了。” 苏秦心中一阵颤动,甚想为他做点什么。想到袖中金子,又见院中角落处有一辆破旧轺车,心中一动,指着那辆车子道:“那辆轺车是先生的吗?” “是的,”琴师望着它,“是天子恩赐老朽的。时过境迁,一切破败,此车也成一堆废铜了。” “先生欲卖此车否?” 琴师苦笑一声:“公子若是喜欢,拿去就是,谈何买卖?” 苏秦从袖中取出钱袋,摸出十二金,摆在桌面上:“先生,此车作价五金,晚生买了。另外五金,烦请先生帮我选购良马一匹。还有二金,烦劳先生托人修饰此车。旬日之后,晚生自来取车!” “公子,”琴师望着一堆金子,“这??如何使得?” “就此定了!先生保重,晚生告辞!”苏秦起身,朝琴师深揖一礼,转身离去。 琴师亦不起身,只在那儿痴痴地望着苏秦的背影,听着他渐去渐远。 第十日晨起,天还没亮,苏秦就已起床,久久地在院中徘徊。阿黑似也预知什么,紧紧跟在身后,寸步不离。 院中的大椿树上,树叶早已光秃,顶上悬着一个黑乎乎的鸟窝,苏秦知是喜鹊的家。不知何故,自他回家以来,窝中并无一只喜鹊。 天色放亮,苏厉起床,打开房门,见苏秦站在院中望那喜鹊窝,心头一怔,急走过来:“二弟,今日怎么了,起这么早?” “想与大哥出去走走。” 苏厉跟苏秦走向村外,来到打谷场上。阿黑紧紧跟着,一直在苏秦的腿上蹭来磨去,发出呜呜的声音。 苏秦迟疑有顷,对苏厉道:“大哥,我要走了!” 苏厉沉默好久,抬头问道:“去哪儿?” “秦国!” 苏厉点点头,不再说话。 苏秦指着阿黑,缓缓说道:“大哥,你的那袋子钱,我??买了阿黑。” 苏厉不可置信地望着苏秦,许久,转过头去,望阿黑一眼,点头。 “我走之后,阿黑??就托给大哥了。” 苏厉再次点头。 苏秦从袖中摸出一块金饼,递给苏厉:“这块金子,算是归还大哥的。” 苏厉怔了下,一把推开:“二弟,这是干啥?” 苏秦硬塞过去:“大哥,你还是拿上吧。它在我身上,跟在大哥身上,不一样。” 苏厉似是意识到什么,颤手接过金子,双手捧着它,泪水缓缓流出:“二弟,你??把那田??卖了?” 苏秦更咽道:“卖了。” 苏厉不无痛楚地捂住两眼,蹲在地上,沉默许久,终于冒出一句:“你??可是卖给里正家了?” 苏秦再次点头:“是的,卖给里正家了。” 苏厉再次埋下头去,好久,咬着牙关,再也没说一句话。 “大哥,”苏秦缓缓说道,“我留下五亩桑田,算是??算是她的。过几日,你到里正家取回田契,跟她说明。” 苏厉点头。 “还有,”苏秦迟疑一下,“阿大那儿,指靠大哥了。” “嗯。” “对娘说,秦儿不会走歪路。” “嗯。” 苏秦缓缓跪下,冲苏厉叩拜:“大哥,受二弟一拜!” 苏厉与他对拜几拜,四只大手紧紧相握。 苏秦松开手,起身走去。 苏厉怔一下,紧追几步:“二弟——” 苏秦止住步子,扭过头来:“大哥——” 苏厉更咽道:“早晚走不通了,就??回来。” 苏秦凝视苏厉,许久,点下头,一个转身,快步离去。 阿黑似是一切都听明白了,只是不忍诀别,一声不响地伏在苏厉脚下,望着渐去渐远的苏秦,发出“呜呜”的低鸣。 灰云密布,北风朔朔。 偌大而冷清的宫城里,遍地落叶卷成一堆堆,一团团,在朔风中盘旋着,沙沙作响。没有谁去清扫它们,也没有谁在意它们。 御书房里没有生火,端坐于几前的周显王显然冷了,睁开眼睛,看看窗外,将身上的裘衣稍稍裹裹,再次合上双目。 门外传来脚步声。 内宰推开大门,掀开布帘,走进房中,小声禀道:“启禀陛下,御史大人求见!” 周显王眼睛未睁,淡淡说道:“宣他进来!” 御史大夫趋前叩道:“臣叩见陛下!” “有何大事,说吧!” 御史大夫缓缓说道:“启奏陛下,颜太师??走了!” “老太师?”周显王打个惊愣,眼睛陡然睁开,直直盯住御史,许久,方才问道,“何时去的?” “昨夜子时。” 周显王重又闭上眼去,而后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空气正自凝滞,周显王陡然出声,喃喃说道:“走了好。”略顿一顿,声音猛然提高,几乎是歇斯底里,“走了好哇,走了好!” 御史大夫更咽道:“太师临走前,用尽最后力气,草拟一道奏章,托臣转呈陛下。”说罢从袖中摸出一道奏折,双手捧在头顶。 内宰走过去,接过奏章,呈予显王。 周显王看也不看,淡淡说道:“念吧!” 内宰拿回奏章,朗声读道:“陛下,老臣行将去矣。大周历阅七百载风雨,每况愈下,终至眼前这般境遇,皆因老臣辅佐不力。老臣无能,无颜叩见先王,今以黑漆涂面,聊以遮羞。临行之际,老臣泣血以告,还望陛下垂听。天不可一日无月,国不可一日无后。王后驾崩六载有余,陛下日日伤悲,誓不纳后,实令老臣忧虑。老臣屡谏,陛下不听。大周虽衰,仍是大周。陛下龙体,更须保重。老臣将行,此奏算是死谏??” 内宰读完,将奏章折起,放回显王几上。 周显王沉思有顷,抬头对御史道:“老太师尽力了,也尽忠了。传旨,洗去老太师面上黑漆,以公礼葬于先王墓侧,举国哀悼一日。” 御史叩道:“臣代老太师谢陛下隆恩!” “还有,”周显王缓缓说道,“使大巫祝转告老太师,寡人口谕,月既陨落,何可复明?天之将倾,龙体何用?他的死谏不可行!” 御史泣道:“臣遵旨!陛下万安,臣告退!” 御史再拜后退出,周显王再次闭目,御书房中重又恢复死一样的沉寂,唯有外面的瑟瑟风声、沙沙落叶声和设在一侧的滴漏声此起彼隐。 又过一时,周显王陡然睁开眼睛,望向门口那只滴漏,朝门外叫道:“来人!” 内宰急进。 “看看滴漏,几时了?” 内宰走过去查看一下,禀道:“回禀陛下,辰时已到了!” 周显王急急起身:“快,靖安宫!” 内宰趋前一步,扶住周显王,二人疾步走向靖安宫。 宫正早已候在那儿,见过显王,引他趋至凤榻前面。 显王并膝坐下,闭目息神。 坐有一时,显王睁开眼睛,征询的目光望向宫正:“咦,辰时早到了,怎么不见琴声?” 宫正亦是惊奇:“别是先生睡过头了?” 内宰摇头:“除去雨雪天,先生一向准时,辰时起奏,已时收琴,六年来从无间断,亦从未误过时辰。” 显王怔了下:“先生不会是病了吧?” 内宰再次摇头:“昨日听他琴声,不似生病之人。” 显王脸上现出惶惑,有顷,转对宫正:“每日的那几枚铜币,你们可曾忘了?” 宫正急道:“回禀陛下,一日也未曾忘下,即使阴雨日,也自有人送去!” 显王又怔一时:“别是让他瞧出了吧?” 宫正摇头道:“不会的,先生弹琴,从不睁眼。再说,奴才使人送钱,也都是扮过装的,时辰也不一样,就好似路人的赠予。有时三块,有时五块,有时一块,奴才都算计过了,若无疾病,先生衣食,定然无虞。” “这就好,”显王松了一口气,“先生是要强之人,不愿受人施舍。再候一时,想必他有什么事,误了!” 众人又候一时,仍然不见琴声,无不着急起来。 显王思忖一时,对宫正道:“你使人出宫看看,他会不会出什么事儿?” 宫正叫上几个宫人,匆匆出去。 约有小半个时辰,宫正回来,禀道:“启禀陛下,先生不在宫外!” 显王急问:“他在哪儿?” “臣不知。不过,臣在街上打探,倒是探到先生音讯。” “是何音讯?” 宫正迟疑一下,沉声说道:“听人说,先生不知因何发了大财,这几日午后,一直在街上转悠,前日将他的轺车修好,昨日又买一匹好马。臣估摸,先生是要出远门了。” 显王神色立变,愣怔有顷,颓然长叹一声,潸然泪下,喃喃说道:“老太师走了,先生他??他远走高飞,弃下寡人了!先生??先生他??弃下寡人了!先生说走就走了!王后、雪儿、雨儿、老太师,还有先生,一个一个都走了,全都弃下寡人了,走了,走了,全都走了!呜??” 显王越说越慢,越说越伤心,声音也越来越低,最后竟像孩子似的两手捂脸,呜呜号哭起来。内宰、宫正及在场的所有宫人,看在眼里,听在耳里,疼在心里,无不长跪于地,泣不成声,各将额头重重叩在地板上,发出杂乱的“咚咚咚咚”的响声。 大家正在热闹,在前面大殿里守值的宫人急走过来,进门就要禀报,见此情景,紧忙打住。内宰听到脚步声,扭头见他满身是汗,便起身将他拉到一边:“何事这么急切?” 那宫人道:“宫门尉禀报,有士子求见陛下!” “哦?”内宰一怔,“是何士子?从何处来?” “名叫苏秦,说是从云梦山来!” “云梦山?”内宰思忖有顷,猛然想起什么,急道,“快,请他进来!” 宫人急急出去。 内宰一个转身,趋到显王身边,小声禀道:“启禀陛下,有士子从云梦山来,说要求见陛下!” 正在伤悲的显王抬起一双泪眼望向内宰,怔道:“云梦??” “山”字未及出口,显王精神陡来,起身急道:“快,高士何在?” “老奴已使人传请他了。” 显王兴奋异常,在宫中走来走去,连踱几个来回,对内宰道:“此处不是聆听高士之地,请他御书房觐见!” 内宰急对宫正道:“陛下有旨,传云梦山高士御书房觐见!”说毕搀显王疾步走向御书房。 苏秦裘衣锦裳,一身名士派头,与此前判若两人。 在两名宫人的引领下,苏秦快步走进大周宫门。 这是苏秦第二次入宫。第一次是六年前,苏秦是个揭王榜的苍头,又被几名甲士押进,心中惊若逃兔,自无闲心看景。此番却是不同,时过境迁,自己在鬼谷修炼五年,这又游过稷下,虽无所成,内中却是小视天下,更有华服在身,也算是名士风流了,因而自入宫门,苏秦竟无一丝儿胆怯,而是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反观两个宫人,倒是显得卑琐,一溜儿小碎步,在苏秦身前身后奔跑。 天色灰蒙,朔风阵阵,草木枯黄,万树光秃,遍地落叶无人打扫,整个宫城一片肃杀,破败不堪。想到前几日琴师的弹奏,苏秦不由得长叹一声,脚步慢下来。 走不多时,就已赶到正殿。看那建筑,甚是雄伟。殿前广场上,一排儿立着九只大鼎,个个齐眉高下,下面更有底盘铺垫,即使身长八尺的苏秦,若是站在鼎边,不踮脚尖,断也看不到鼎内。 若是不去看这满宫的肃杀,单观九鼎,任他何人也会俯首。 苏秦从九鼎前面走过,正自嗟叹,有宫人在前面宣道:“陛下有旨,传云梦山高士御书房觐见!” 两名宫人踅转身子,引领苏秦绕过正殿,走向御书房。 拐过几个小弯,一宫人道:“御书房到了,苏子稍候!” 内宰闻声迎出,引苏秦趋入房中。 周显王正襟危坐。 苏秦趋前,跪地叩道:“草民苏秦叩见陛下!” 周显王顾不上回话,张口就问:“苏子可是从云梦山来的?” “回禀陛下,”苏秦再拜,“草民苏秦正是从云梦山而来!” 周显王目光中不无期盼:“苏子既从云梦山来,可知鬼谷先生?” “鬼谷先生是草民恩师。” “哦?”显王震惊了,起席走至苏秦跟前,亲手将他拉起,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连声点头,“苏子果是高士!”又指着前面的客席,“苏子请坐!” 苏秦揖道:“草民谢陛下隆恩!” 周显王回至席前,苏秦也于客席坐下。内宰使宫女端上香茶,摆于几前。苏秦端过茶碗,略品一口,将碗放下。 周显王强自压住内心激动,身体前倾,轻声问道:“请问苏子,鬼谷先生跟前,可曾有位女子?” 苏秦拱手应道:“回禀陛下,先生跟前有一女子,是草民师姐。” “师姐?”周显王猛吃一惊,大失所望,但仍不死心,探身再问,“先生跟前再无别的女子了?” “先生跟前,只师姐一个女子。” “那??”周显王略顿一下,探身再问,“你那师姐可有名字?” “玉蝉儿。” “玉蝉儿?”周显王眼中一亮,“她的胸前是否戴着一块乳色玉蝉?” “回陛下的话,那只玉蝉儿须臾不离师姐之身。” “是雨儿!”周显王又惊又喜,泪水流出,拿衣袖连连擦过,不无激动地转对内宰,“你听到了吗?是雨儿,是寡人的雨儿!” 内宰喜极而泣,转过脸去。 此情此景,苏秦看在眼里,心中一阵酸楚,眼眶一热,泪水夺眶而出,忙拿衣袖拭过。 显王再次抹过泪水,转向苏秦,更咽道:“请问苏子,雨??雨儿她??可好?” 苏秦更咽道:“回陛下的话,师姐一切均好。” “她在山中都做何事?” “随先生修道。” “苏子能说一说她吗?” 苏秦点头,将玉蝉儿在山中如何学医、修道及山中诸事细细讲述一遍,听得周显王心驰神往,恨不得抛开眼前烦恼,前往鬼谷,与他的雨儿一起修道。 叙有一时,周显王问道:“你们都已出山,雨儿她??为何不出来呢?” “回禀陛下,”苏秦揖道,“尘世龃龉,师姐心境高洁,不愿出山。” 周显王低下头去,沉思有顷,缓缓抬头:“雨儿她不出山??不出山??”长出一口气,声音提高,“不出山好哇,雨儿她不出山,好哇,真是好哇!有她这个音讯,寡人一桩心事,算是了却了。”略顿一顿,似又想起什么,“请问苏子,你何时归山?” 苏秦摇头:“草民出山,就不回去了。” “哦?”周显王急问,“苏子可有打算?” 苏秦想了一下,抬头问道:“草民有一言,敢问陛下愿意听否?” “苏子请讲!”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极目望去,天下本是陛下之天下,万民本是陛下之子民。眼下礼坏乐崩,纲常紊乱,诸侯大争,民不聊生,草民甚想知道,陛下可有愿心拨乱反正,中兴周室?”苏秦凝视着周显王,目光里充满期望。 周显王垂下头去,陷入长思。 许久,周显王抬起头来,苦笑一声,轻轻摇头:“苏子所言,曾为寡人二十五年前宏愿,因为那时的寡人血气方刚,总认为自己什么都能干。眼下不了。寡人看透了,天下就是天下,万民就是万民,寡人就是寡人??”顿住话头,双目半闭,仿佛眼前这一切已与他无关,许久方才吐出最后一句,“他们要争,就让他们争去吧!” 言及此处,周显王的眼睛彻底闭上。 苏秦长叹一声,起身叩道:“陛下能够看开这些,草民也就心安了。陛下珍重,草民告退!” 听到“告退”二字,周显王重又睁开眼睛,审视一下苏秦,轻叹一声:“苏子要走,寡人也就不强留了。寡人本欲赏赐苏子点儿什么,但观苏子衣冠,寡人这儿,倒是显得寒碜。说起来不怕苏子笑话,周室拮据,寡人已有五年未置新衣了!” 闻听此言,苏秦脸上一阵火辣,犹如被人猛抽一记耳光似的,深悔不该穿戴这身裘衣进宫,在天子跟前显阔。再想到堂堂周室,天子竟然五年未置新衣,苏秦心中更是刺疼。 沉吟有顷,苏秦再拜三拜:“草民谢陛下厚爱!陛下保重,草民告退!”再拜起身,缓缓退出。 周显王闭上眼睛,对内宰道:“代寡人恭送苏子!” 苏秦走出王城,径直来到“王城第一剪”,早有店家迎出,亲手将苏秦余下的两套士子服打上包裹,送至门外。 苏秦快步走进太学,来到琴师院前,门却关着。 苏秦敲门,里面没有任何应声。苏秦再敲,听到仍无应答,便用力推门。门虚掩着,“吱呀”一声洞开。 “先生!”苏秦大叫。 院中竟无一人,唯有一马拴在树上,旁边堆着一捆干草,靠墙处停着那辆轺车。苏秦心中一惊,冲进屋中,莫说是人,连先生的琴、碗,也全然不见。 苏秦陡然意识到什么,疾步走到车前,见轺车已被整修一新,装饰得甚是华丽。苏秦将头伸进车中,里面摆着一个布包,包中是四小块金饼,旁边有一竹简,写道:“购马六金,修饰轺车二金。余金在此,请公子验收。恭祝公子一路顺风,心想事成。老朽去也。” 苏秦手捧四块金子怔在那儿,半晌,疾步赶至门口,望着门前的道路,跪在地上,喃喃泣道:“先生,是??是苏秦赶了你啊!” 第055章|?东来街秦公觅才?英雄居苏秦求政 苏秦轺车大马,一路西行,走有十余日,来到崤塞。 崤塞仍由魏人所占。苏秦交过关税,过关继续西行,又走两日,终于踏上函谷古道。 苏秦的轺车沿两山之间的狭窄山道辚辚而行,走有两个时辰,眼前一亮,见前面不远处高竖一块巨石,上写“秦界”。 苏秦跳下轺车,极目望去,但见两侧高山耸立,中间只有一条蜿蜒谷道。目光尽处,就是春秋时周臣依地势所建的函谷关门。观这山势道路,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了。 望有一时,苏秦喟然叹道:“如此雄关,纵有千军万马,如何施展?” 苏秦催马来到关前,见有数十名关卒排在庞大的关门两侧。门内设两条通道,一侧入关,一侧出关。等候过关入秦的人流甚多,正在逐个接受盘查,缴纳关税。 苏秦排在队后,见身边站着一个老丈,拱手揖道:“请问老丈,如何纳税?” 老丈拱手还过一揖:“回客官的话,单人纳秦币三十,若有车马,纳秦币八十。若是商贾贸易之货,折合秦地实价,十纳一。”看一眼他的车马,“就客官而言,当纳八十秦币。” 苏秦问道:“晚生没有秦币,如何交纳?” 老丈指指旁边一处房舍:“那儿是货币兑换处,可换秦币。” 苏秦抬头,果见旁边有个货币房舍,遂谢过老丈,径走过去,从袖中摸出一金,兑换出一百秦币。 苏秦驱车行至关卡,一名关尉上下打量苏秦:“客官可是入秦士子?” 苏秦揖道:“洛阳士子苏秦见过关卒!”说着拿出八十秦币,双手呈递关尉。 关尉却未伸手去接,而是伏案在一本竹卷上记下“洛阳士子苏秦”几字,写好日期、时辰。写毕,要苏秦画押。 苏秦画过押,关尉道:“苏子,你可以过关了!” 苏秦扬扬手中秦币,怔道:“这关税??” 关尉指向旁边墙壁:“苏子请看!” 苏秦转头一看,墙壁上果有一个榜示,上写一行大字:“秦公手谕,凡入秦士子,皆不纳税!” 关尉再次揖过,伸出手臂,做出请的动作,微笑道:“函谷关尉恭请苏子入秦!” 苏秦拱手谢过关尉,驱车过卡。 出关走有十数步,苏秦勒住马头,回头凝视榜示,赞道:“秦公求贤之心细微至此,当成大事!” 有了这种好印象,苏秦的心情格外清朗,坚信自己这步棋下对了。 苏秦扬鞭催马,当日晚上,赶至湖城,寻个客栈住下。 这日夜间,北风大作,天气骤然变冷。前面再走下去,就是华山脚下的阴晋,路仍崎岖,一旦下雪,根本无法动弹。苏秦急了,早早起床,天不亮就启程赶路。赶至阴晋,天竟不黑。阴晋已经改回宁秦了。越过宁秦,就是武成,仍旧是山路。苏秦看看天气,担心下雪误事,看到马力尚可,遂沿山道继续西行,打算晚上住在武成。 走有十余里,大雪真就下起来,风似刀子一般,嗖嗖直朝脖颈里钻。风裹雪花,纷纷扬扬,铺天盖地,不一会儿,整个山野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儿是路,哪儿是坎。 苏秦又走一时,路上已积一层厚雪。 苏秦害怕跌进山沟,跳下马车,在前引路,行进甚是缓慢。又走一时,天色开始昏暗。苏秦不敢继续前走,想要拐回宁秦,却也迟了。苏秦着急起来,深悔自己一意孤行,落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境地,进、退都是个难,不进不退更是危险。莫说是旷野孤独,即使眼下的风雪,也足够他消受了。 正在此时,前面现出一条岔路,旁边却无任何标示。苏秦细看两条道路,差不多宽窄,又都被一层白雪蒙上,分不清哪是主道,哪是岔道。苏秦犹豫起来,这样的天气,一旦走错,后果不堪设想。苏秦驻马道口,这边看看,那边瞅瞅,仍旧断不出该走何路。 苏秦正自着急,看到一人沿着一条山道迎面走来,身上披层雪花,头上裹条头巾。苏秦大喜,急急迎上,近前见是一个半大女孩,看样子是附近山民。 苏秦躬身揖道:“请问姑娘,在下要去武成,该走哪条道路?” 小姑娘还过一揖,指着自己正走的一条:“客人要去武成,当走这一条。” 苏秦再度拱手:“谢姑娘了!” 小姑娘将他上下一番打量,笑问:“客人不是此地人吧?” “回姑娘的话,在下是东周洛阳人,要到咸阳去。” “此地距武成二十多里,天色都已黑了,前面还有坡路。客人人地两生,独自一人在风雪夜里赶路,只怕??”小姑娘顿住不说了。 “唉,”苏秦叹道,“在下本该在宁秦安歇的,可又想到天气不好,万一下雪,怕耽搁行程,这才贪路,想摸黑赶到武成。听人说,过去武成,就没大坡了,谁想这??大雪说来就来了!” 小姑娘指着另外一条岔道:“小女子就住前面村中,官人若不嫌弃,可到小女子家中暂歇一宿,待明日天亮,官人再走不迟。” 苏秦连连揖礼:“谢姑娘收留!” 苏秦让小姑娘上车引路,不一时就到一个村落。 小姑娘住在村头,是个大院落。一个老人站在门前一处高坡上,正向远处眺望。小姑娘让苏秦停住车马,从车上跳下,叫道:“爷爷!” 老人未料到她会在马车上,喜道:“这么久你才回来,爷爷放心不下,正在这儿望你呢!” “爷爷,看俺领回一个人来!”小姑娘扑进老人怀中,指着马车道。 苏秦早已下车,趋前一步,朝老人拱手揖道:“晚生苏秦见过老丈。” 老人打量苏秦,见他高车大马,衣着华贵,知非寻常人士,便推开小姑娘,拱手回礼:“山民见过官人。” 苏秦再次拱手:“老丈,是这样,晚生是洛阳士子,欲至咸阳谋生,路过此地,天色晚了,风大雪大,处境尴尬。晚生正自无个着落,遇到这位好心姑娘,就随她过来,想借宿一晚,还请老丈允准。” 小姑娘拉住老丈,撒娇道:“爷爷,是俺邀请这位客人来的!” 苏秦再次拱手:“老丈放心,明日晨起,晚生自赶路去。今宵食宿花费,晚生当按客栈规矩付钱。” 老人脸色一沉:“客人说的哪儿话!客人从关外来,就是贵宾,老朽贫寒之家,请还请不到呢,谈什么钱不钱的?”又转对小姑娘,“秋果,有贵人来,喊你爹迎客!” 叫秋果的小姑娘不无得意地瞟一眼苏秦,又蹦又跳地跑进院门。 老人转对苏秦揖道:“客人,寒舍请!” 苏秦回揖:“晚生谢老丈收留!” 说话间,院子里传出杂乱的脚步声,秋果与一个仅有一只胳膊的汉子急走出来,后面跟着四五个孩子。 汉子朝苏秦微微一笑,也不见礼,径自走到马前,将车马赶入柴扉。苏秦本欲见礼,见汉子这么实在,只好微笑一下,与老丈一道走进院中。 独臂汉子卸完车,将马牵至后院马厩。 一到院中,老人就冲灶房大喊:“他娘,关外来稀客了,杀只鸡,宰只鸭,开坛酒,炒几道好菜!” 听到灶房中有女人答应一声“晓得喽”,老人转对苏秦,笑道:“客人,中堂请!” 苏秦跟老人步入中堂,分宾主坐下,拱手揖道:“晚生冒昧打扰,老丈非但不责,反倒如此盛情,这??” “不必客气,”老丈拱手还礼,“老秦人的规矩,但凡远方来客光临寒舍,定要杀鸡炖鸭,接风洗尘。客人自关外来,是稀客,事起仓促,已是怠慢了!” 不消半个时辰,两个年轻女人端着酒菜进来,独臂汉子安顿好车马,也走进来,三人吃菜喝酒,叙谈家常。从交谈中苏秦得知,这个村落叫小秦村,住户大多姓秦,阴晋未收回时,村中因为紧邻阴晋,算是秦国边境,总有驻军,村前的路因而修得宽大。如今连函谷都成秦国的了,这儿也就冷清起来,难得有客人来。这是入冬来的第一场大雪,按老秦人的说法,叫喜雪,苏秦偏巧也于此时赶来,真是喜上加喜,在这家里,算是大事了。老人叫秦老川,独臂人叫秦大川。 苏秦与秦老川谈得投机,酒也多贪几杯。吃喝已毕,秦大川引他走到一间房子,里面是一浴桶,早已倒好热水了。秋果走来,放进几件干净衣服,便关上房门。苏秦洗浴已毕,穿上衣服,候在外面的秋果引他走入一个偏房,里面烧有热炕,暖融融的竟无一丝儿寒意。 苏秦熄灭油灯,钻入被窝。这些日来一直赶路,走的又多是山道,苏秦当真累了。这宵吃足了酒,又美美地泡了个热水澡,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舒坦的,躺在炕上,不消一刻,就已沉沉睡去。 翌日晨起,苏秦推开房门,见院中落雪已有小半尺厚,老丈、秋果与三个年轻女人正在院门外面铲雪,秦大川在用仅有的一臂修理一辆独轮推车。几个孩子欢天喜地,在院中吵闹着堆雪人儿。 看到苏秦,大川扬起独臂招呼道:“苏公子,昨夜睡得可好?” 苏秦点头:“睡得甚好。”走前几步,看他干活。 因是白天,苏秦打眼一看,原是一户殷实人家,随口问道:“大川兄,看你家中,日子过得真还不错,在村中当是大户人家吧?” 秦大川摇头:“哪能呢?我们秦人,家家都是这样,离大户差得远。” “这么看来,你们秦民倒是富足。” 秦大川呵呵笑过几声,埋头又做营生。他在独轮推车上又拴一根粗绳,想打个结。由于只有一只胳膊,他连试几次,均未打成,遂朝苏秦苦笑一下:“唉,少只胳膊,干啥都不方便。” 苏秦走过去,只几下就将绳结打好。 “嗬,苏公子这结打得好呀,没想到你这富家公子会干这个?”大川看着他的华服,一脸惊奇。 “呵呵,”苏秦尴尬地笑笑,目光落在他失去的胳膊上,移开话题,“大川兄,你那只胳膊怎么没的?” 秦大川苦笑一声:“六年前让魏人砍了。” “六年前?这么说来,秦兄参加过河西大战?” “当然了!”独臂汉子语气自豪,“我们兄弟三人,全都去了!” “兄弟三人?”苏秦怔了。 “我是大川,我的两位兄弟叫二川、三川!” “秦法不是四丁抽一吗,为何你们兄弟三人全都去了?” “是四抽一,”大川解释道,“我家抽中的是二弟。可该死的魏人占我河西六十年,秦公要收回来,老秦人没有不高兴的。听说兵员不够,秦公号召秦人志愿服役,我和三弟争抢,老父说,不要争了,要是想去,你们都去吧。就这样,我们三人就都去了。” “哦,原来如此。”苏秦道,“你的两位兄弟呢?” 独臂汉子黯然神伤,半晌方道:“他们??殉国了!” “哦?”苏秦怔了下,“敢问秦兄,他们是如何殉国的?” “我们方圆十几个村落的男丁组成一个千人队,编在商君的中军,紧随商君。大战那日,我们痛痛快快地杀了一个白昼,真是过瘾。不瞒先生,单我一人就砍死该死的七个魏人,每砍死一人,我就割下他的左耳朵,好在打完仗后请赏。” “怎么请赏?”苏秦问道。 “以法领赏,”秦大川略顿一下,“斩敌三人,晋爵一级。大战那日,我家兄弟三人共杀十五个魏人,本该晋爵五级,却不承想,次日凌晨,我们睡得正香时,魏狗子偷袭,反杀我们个措手不及,我们这个千人队首当其冲,没有几个活下来的。两个弟弟临难时,一个刚醒过来,另一个尚在梦中。我听到动静不对,翻身提剑,刚出帐门,就被魏人劈头一剑。我不及躲闪,本能地拿胳膊一挡,只听‘嚓’的一声,胳膊就没了,我也一下子疼得晕死过去。”说到这里长叹一声,“唉,再醒来时,我已躺在榻上,疾医正在上药。当然,挂在帐中的七只魏人耳朵,再也寻不到了。” “秦兄后悔吗?” “后悔?”秦大川白他一眼,“后悔还是老秦人吗?” “照秦兄这么说,老秦人喜欢打仗?” 秦大川想了下,摇头:“谁喜欢打仗呢?扛枪上沙场,是没法子的事儿。” “既然不喜欢,秦兄为何不后悔呢?” “不喜欢与后悔是两码子事。生为秦国男儿,秦有战事,岂能躲闪?” 苏秦打个怔:“照秦兄说来,老秦人皆愿为国而战?” 独臂汉子没有回答,目光却慢慢地望向远方的青山,轻声咏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 秦大川声音低沉,唱得极是投入。 苏秦大受触动,伴他唱道: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 与子偕行。 “不瞒客人,”秦大川停住吟唱,“若说后悔,在下只后悔一件事,就是未能堂堂正正地战死在沙场上,而是糊里糊涂地让该死的魏人暗算了一只胳膊!” 苏秦深为所动,忖道:“知义而生勇!秦有如此死战之民,若不自乱,列国何以敌之?” 苏秦正自思忖,秦大川眼睛半眯,望向远山,不无感伤地长叹一声,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他听:“唉,可惜了,所有棒小伙子,死了,都死了,全都死在那天凌晨。剩下的,家家都有寡妇,女娃子莫说寻个好夫君,就是找个像我这般缺胳膊少腿儿的,也是难哪!” 秦大川正自感伤,秋果端盆热水走到苏秦跟前:“先生,请洗漱。” 苏秦接过脸盆,定睛看她。因风停雪住,秋果没戴头巾,且又在白日,苏秦看得清爽,小秋果眉清目秀,模样可人,身材虽是单薄,一脸稚气,却已处在发育期,小胸脯微微挺起,开始进入思春年纪。 想到昨晚上吃饭上菜的几个年轻女人,有两个应该是二川、三川家的,年纪轻轻的这就守寡了,再想到如果这般可人的姑娘竟然连个好小伙子也是难寻,苏秦不由得一阵伤感。 自从得到终南山寒泉子的指点后,惠文公如同站在泰山顶上看天下,眼界大开,目光不再局限于家门口的魏、赵、韩三国,而是放得更远,聚焦于远在山东、紧邻大海的齐国和隔着重山叠水的楚国。为此,惠文公投放了黑雕台的半数黑雕,将他们广泛撒播于齐、楚的各个城邑,组成一个庞大的间谍网络,密切关注起这两个国家的一举一动。惠文公特别授意,黑雕的眼睛不能只盯宫室,也要观察朝臣和人民,但有风吹草动,就有密折急呈过来。 坐镇指挥这个巨大网络的是公子华。公子华在每日收到密报后,去粗存精,去伪存真,遇有紧要的,立即呈送惠文公,若不紧要,就打总儿陈述。 这日晨起,天刚放亮,公子华就匆匆赶至宫中,直入御书房。 惠文公还在后宫洗漱。内臣晓得有大事,入内禀报,惠文公急赶过来。 公子华呈上一道密折,尚未开封,是陈轸的。 惠文公拆看:“??越人粮草将绝,已成困兽。楚人围而不歼,老猫戏鼠??” “好一个老猫戏鼠!”惠文公震几叫道,“陈爱卿的文字,越写越出彩了!” “呵呵呵,”公子华乐道,“说实在话,当初陈轸来投,君兄用他,臣弟好一阵子没有想通。现在看来,君上是用对人了。”从袖中又摸出一道密折,“君上请看,这是上卿贴身侍卫特别写给臣弟的密折,奏报说,上卿感念君恩,一心一意为君上谋划,无一丝儿外心。” 惠文公扫一眼那道密折,微微一笑:“你只讲对一半,另一半是,他也是在为自己谋划。”目光转向陈轸的奏折,“??眼下楚王重用张仪,昭阳也对张仪佩服有加,言听计从,逐张仪之事,不宜速图??嗯,”连连点头,“张仪是个大才,可惜投错地方了!”又转对公子华,“你可加派人手,盯住张仪,另外晓谕陈轸,将他逐走也就是了,不可伤他性命!” “臣弟明白,君上这是留住青山呢!” 惠文公笑道:“明白就好,办去吧!”转对内臣,“召公孙衍、公子疾、司马错、甘茂觐见!” “臣领旨!” 二人退出后,惠文公思忖有顷,趋至列国版图前,久久凝视楚、越的地盘。 放眼望去,楚国竟像一张巨毯,牢牢地扣在版图上。天下之大,尽在楚地。相形之下,韩、魏、赵、齐,无非是弹丸之地。即使燕、秦加起来,也不过是它的五分之一。寒泉子将楚视为天下三强之首,当真是独具慧眼。楚地本已如此辽阔,若再灭越?? 惠文公不敢再想下去,眉头拧成两个疙瘩,连内臣进来禀报几位重臣叩见的声音都没有听见。内臣候有一时,又禀一声,惠文公这才回过神来:“宣!” 公孙衍、公子疾、司马错、甘茂四人鱼贯而入。 君臣礼毕,惠文公也将他们领到版图前面,指图缓缓说道:“诸位爱卿,你们都看到了,几个月来,关外列国连走几步棋子。先是越人陈兵琅琊,蓄势伐齐,齐人严阵以待,再是楚人伐宋,魏人不去救宋,却远征项城;楚人弃宋回救,魏、楚对垒。就在齐人举国备战之时,越人竟又掉头,弃齐袭楚,反被楚困,当真是好棋连连啊!” 四位重臣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版图。这些情势四人早已熟知,只不知惠文公突然召见他们并重提此事有何深意,因而一面审图,一面揣摩上意。 “诸位爱卿,”惠文公从版图上移过目光,扫向众臣,“关外列国连出奇招,招招出人意料,让天下目不暇接,瞠目结舌。寡人琢磨许久,越琢磨越觉得中有玄妙,只是妙在何处,寡人尚未完全明白。今儿请诸位过来,是想借一借你们的脑袋。大家随便说,有什么谈什么!” 诸臣面面相觑,谁也不愿首先发话。 惠文公扑哧一笑:“怎么,都成哑巴了!就跟平日一样,畅所欲言嘛!” 仍是沉默。 “好哇,你们都不说,寡人只有点将了!”惠文公的目光落在公孙衍身上,“公孙爱卿,你是怎么想的?” 公孙衍抱拳道:“臣以为,关外列国此番纷争,源起于泗上之争。” “嗯,不错,”惠文公点头赞道,“你就说说泗上是如何争的?” “回禀君上,”公孙衍望向版图,指着泗上一片小国,“泗上诸国位于齐、魏、楚、越、韩、赵几个大国之间,国小地肥,人口众多,阡陌交通十分便利,历来就是鱼米之乡,山东诸国俱想据为己有。六年前,魏王出兵伐卫,非卫公不敬,实欲趁机灭卫。齐、韩、赵出兵救卫,名为义举,实为各有贪念,谁也不愿让魏独吞这口肥肉??” 不待公孙衍说完,司马错急急问道:“泗水远在鲁、宋,与卫国并无关联,大良造为何言及卫国?” “国尉有所不知,”公孙衍笑道,“在下说的是泗上,不是泗水。今说泗上,指的是这一片的十余国,并非鲁、宋、滕、薛等几个小国!” “呵呵呵,”司马错亦笑一声,“是下官无知了!” 公孙衍接着道:“泗上诸国,国小力微,却能保国至今,皆因大国互不相让,结果是谁也无法独吞。泗上诸国,宋国地盘最大,宋公偃偏又是个刺头,看准了这点,因而谁也不靠,一心只过自己的日子。楚人打来有齐人,齐人打来有魏人,魏人打来有楚人,十几年来竟也是有惊无险。至于传闻宋公射天鞭日,都是大国为伐他而寻出的借口。宋公此番称王,必是受魏王挟持,由宋人惠施居中撮合的。魏王因称王之事惹出一身麻烦,此策无非是想搅乱天下,混淆视听。” 惠文公连连点头:“公孙爱卿,说下去!” “楚人数年前伐宋,因齐人援助而功败垂成。此番越人伐齐,齐自顾不暇,楚人以为是天赐良机,再度伐宋,不料魏人再次援救。楚人料到魏会出兵,因而有所准备,万想不到的是越人竟又趁火打劫??” 看到公孙衍这样一味叙述下去,没有讲在点子上,惠文公眉头微皱,打断他道:“公孙爱卿,这些寡人都看到了。寡人想问的是,这几步棋的背后有何玄机?如果说是妙棋,妙在何处?” “妙在魏人救宋。” “嗯,”惠文公点头,“魏人救宋,不去宋国,却奔项城,当算一步妙棋。”扫一眼诸臣,“诸位爱卿,你们可知此棋是何人所下?” 司马错道:“必是庞涓!” “不不不,”惠文公连连摇头,“从棋风上看,此棋绝非庞涓所下!” 公孙衍怔道:“君上何以知之?” “若是庞涓,魏军必赴宋国,先断睢水,将楚人困在睢水以北,再与其决战。” “君上圣明!”公孙衍沉思有顷,不无叹服,“不是庞涓,又会是谁呢?” “是庞涓的师兄孙膑!”惠文公断言,“此人入魏之后,先让魏民大量返流,坏我大事,这又来个攻其必救,玩弄昭阳于股掌之上,使楚人疲于奔命,损兵折将又失地。今日看来,此人之才,远高出庞涓!” 众臣纷纷点头。 “不过,就这几步妙棋来说,”惠文公望着诸臣,话锋一转,“魏人救宋虽然甚妙,却不为最妙。诸位爱卿,你们可知最妙的又是何招?” 见众臣面面相觑,惠文公一字一顿:“越人袭楚!” 众人更是惊异。 “越人袭楚?”公子疾打个惊愣,恍然大悟道,“是的,越人袭楚,的确是妙棋。越人不知齐人,却知楚人。楚人所短,正是越人所长。楚遍地水泽,却无舟师,越人舟师天下无敌,正可在楚横行。楚人西困于巴、蜀,西北困于秦,东北正与魏国大战,中腹最空,越人溯江而上,直入其腹,真是恰逢其时,用其所长,当真是最妙的一招!” “上大夫所言甚是!”司马错甚是叹服,“越人至楚,如入无人之境,数月之内,就已攻至云梦泽,直逼郢都。若不是屈匄的西北大军及时回救,当年吴祸必已重演了。” 惠文公不予理睬,目光直射公孙衍:“公孙爱卿,你也这么看?” “回禀君上,”公孙衍沉思有顷,“越人袭楚是否妙棋,妙在何处,臣眼下尚看不出。臣奇怪的是,越人长驱直入,楚人未加设防不说,似是一触即溃,未见任何抗拒。唯在越人强渡汉水时,楚人才有一争,双方互演攻防,互见伤亡。除此之外,越、楚之间并无恶战。依臣观之,楚人腹地再空,断不至于似此般不堪一击。” 惠文公连连点头,表情兴奋:“爱卿所言在理,说下去!” “臣以为,这种情势唯有两种可能:一是楚人犹记当年吴祸,惧怕越人,因而望风而逃;二是楚人另有图谋。” “有何图谋?”惠文公倾身问道。 公孙衍迟疑一下:“臣尚未思考透彻。臣以为,楚人极有可能在与越人斡旋,以和代战,或在等待时机,与齐谋越,夹击越人!” 眼看公孙衍就要说到点上了,却又游离开去,惠文公甚感失望,略顿一下,扫视众臣:“寡人方才说,越人袭楚是步妙棋,但它妙在何处,你们这还没有说呢。” 众臣又是面面相觑。 “妙啊!”惠文公顾自陶醉其中,“妙啊,此棋当真是妙不可言!” “敢问君上,”公子疾问道,“此招妙在何处?” “你们若能猜出此子为何人所下,就知妙在何处了。” “君上,”甘茂恍然大悟道,“臣猜出了,此棋必是魏人所下,旨在转移视线。” 惠文公摇头。 司马错一拍几案:“君上,末将知道了,此棋必是齐人所下!越王伐齐,旨在报复昔日勾践之仇。齐人惧怕越人舟师,这才生出此计,嫁祸于人!” 惠文公再次摇头,目光缓缓转向公孙衍:“公孙爱卿难道也看不出吗?” 公孙衍沉思有顷:“总不会是楚人所下吧?” 惠文公微微点头。 “楚人?”众臣皆惊,“这不可能!” 惠文公微微一笑:“可能不可能,你们这就回去,好好琢磨,何时琢磨透了,再来禀报寡人。” 众臣互望一眼,叩道:“臣告退!” 诸人退出后,惠文公又在御书房中呆坐一时,轻叹一声,叫道:“来人。” 内臣急至:“臣在!” “复兴殿!” 终南山的山坳里,那眼寒泉仍在“汩汩汩”地朝外涌水。因天气转冷,泉中涌出的已不是寒水,而是暖水。泉眼下面的水潭里,水汽蒸腾。水潭旁边是耳房,林仙姑正与几个年轻师弟、师妹在房中静坐。 耳房后面是寒泉子的草堂。 寒泉子端坐堂中,竹远叩道:“弟子修长叩见先生。” 寒泉子微微颔首:“修长,坐吧!” 竹远谢过,改跪为坐,将列国情势约略讲述一遍,末了说道:“近两年来,天下局势有此大变,皆因庞涓、孙膑、张仪三人。弟子探知,此三人均师从云梦山的鬼谷师伯。” 寒泉子闭目有顷,点头道:“师兄若动悲悯之心,天下或可有救!” “先生,”竹远不无疑惑地望着寒泉子,“师伯之前为何不管天下?” “唉,”寒泉子轻叹一声,“说来话长。先师关尹追随师祖老聃进终南山之后,苦寻师祖未果,只好在此结草为庐,参悟道境。然而,先师参悟一生,终未得道。仙去那日,先师深以为憾,招来你师伯和为师,谆谆叮嘱:‘人生之至,莫过于得道,为师苦修数十载,虽有所悟,却未能得之。常语云,功到自成,果熟蒂落。为师功力未到,果未熟,蒂已落,与道失之交臂。天地绵长,人生苦短。你二人时日尚多,当日日参悟,不可稍懈。俟有所成,方不负为师一片苦心矣。别不赘述,你二人好自为之,为师去也!’言讫,就在我们师兄弟的眼皮底下,先师闭目凝神,身形越缩越小,于瞬间化作一团气雾,飘然散去,看得我二人瞠目结舌,好半晌方才意识到先师已化气而去,这才悲从中来,葬先师衣冠于后山之上,也就是你们每年祭拜之处。” 听完祖师化气的往事,竹远听得惊心动魄,好半晌方才回过神来,若有所悟:“弟子明白了,鬼谷师伯必是谨遵师嘱,一心用在参悟大道上,没有心思过问天下。” “你说得是,”寒泉子接着他的话头,继续讲述,“你师伯的修为远胜为师,因而更能悟出先祖所憾。先师去后,你师伯与为师共同守护衣冠冢,守满三年,你师伯突然告别为师,说是云游天下,自此一去不返。后来,为师从仙友列子口中得知,你师伯远去云梦山中,在石洞里苦修,已有大悟。先师说的是,天地绵长,人生苦短,你师伯深感时日苦短,数十年来,一意孤修,从不授徒。前些年列子又来,说是你师伯身边多一童子,为师已知你师伯仍未得道,这是在择徒接力。至于你师伯忽然过问世间疾苦,又收授世俗弟子,实出为师意料,想是你师伯受到什么触动,这才发心问苦救世。” “师伯问世,果是不同凡俗,”竹远不无叹服,“就弟子眼下所知,师伯的几个弟子一个更比一个强,出山仅几年,天下列国已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了。” 寒泉子没有应答,闭目思虑有顷,抬头问道:“你方才提到庞涓、孙膑和张仪,这才三人,照说当是五人才是!” 竹远惊道:“先生如何判知他们是五人?” “道生一,一生阴阳,阴阳生五行,五行相克相成,化生天下。师兄若是问世,必收五人,使五人彼此磨砺,相克相生,相辅相成。” “先生神算。”竹远愈加叹服,“据弟子探访,除童子之外,师伯果然另收五人,至于余下二人是谁,是否出山,出山之后又在何处,眼下不得而知。” 寒泉子闭目凝神,进入神游,许久,睁眼道:“其中一人,就要来到咸阳了。” “来到咸阳?”竹远眼睛大睁。 “是的。”寒泉子微微点头,“你可探访此人。秦公若得此人相助,大业或可成就。” “弟子谨遵师嘱。” 惠文公在贴身内臣的陪伴下缓步走向先君孝公的寝宫——复兴殿。自孝公走后,这个宫殿就由孝公的贴身老内臣看管,除惠文公外,平素少有人来。 二人尚未走到,远远竟见孝公的老内臣跪在外面。 惠文公甚是纳闷,近前正欲问他,老内臣叩道:“老奴叩见君上!” 惠文公将他搀起:“老人家为何跪在这儿?” “老奴在恭候君上。” “恭候寡人?”惠文公大吃一惊,“你如何知晓寡人要来?” “回禀君上,”老内臣禀道,“凌晨时分,老奴在蒙蒙眬眬中看到先君,先君要老奴守在门外,说是君上要来。老奴不敢违命,一直守在这儿,君上果然来了。” “你从早上一直守到这辰光?” “正是。” 惠文公吸一口长气,将老内臣搀进宫中,面对孝公灵位跪下,拜过几拜,吩咐众人退下,只留下老内臣。 “老人家,”惠文公望着老内臣,“先君还对你说过什么?” “先君还说:‘你对驷儿说,寡人交代之事,莫要忘了!’” “还有什么?”惠文公急问。 老内臣摇头。 惠文公思忖有顷,吩咐老内臣:“请老人家守在门外,寡人要静一会儿。” 老内臣起身退出,走至门口,将宫门反手掩上,守在门口。 惠文公对着灵位再拜三拜,起身走至孝公的榻前,闭上双眼,两手抚榻,似乎孝公仍在榻上。跪有一时,惠文公起身走至密室,打开密室之门,拿出石匣,摆在几案上,轻轻打开,怔怔地望着石匣上的几行文字:“周数八百,赤尽黑出;帝临天下,四海咸服。老聃。” 惠文公的耳边响起孝公的声音:“周数八百,是说周室当有八百年气运。赤尽黑出,是说周室气运当尽,大秦当兴??商为金德,国色为白;周为火德,国色为赤;秦为水德,国色为黑。上天造物,使五行相克,克金者必火,克火者必水,是以商为周代,周也终将为秦所代。此所谓‘赤尽黑出’。周数八百,今已七百有余。也就是说,不出百年,周室气数当尽。天下列国,能够取代周室的唯我大秦。此非我愿,实乃天意啊??驷儿,如此王业,寡人已是无能为力,只能指靠你了。列祖列宗,也只能指靠你了??” 惠文公对着石匣连拜三拜,喃声告白:“君父所嘱,儿臣不敢有一日忘却。天命所托,儿臣不敢有一日相违,只是??”潸然泪出,“儿臣??儿臣虽然有心,却是德微力弱,孤掌难鸣,恳请先君,恳请列祖列宗在天之灵,护佑儿臣得遇大贤之才,儿臣必鞠躬尽瘁,以应天命。”说完朝石匣再拜几拜,将其合起,重新放回密室,锁好密室房门,走至殿中坐下,轻声叫道,“来人!” 老内臣、内臣双双走进:“臣在!” 惠文公看向内臣:“请竹先生御书房觐见!” 内臣禀道:“竹先生不在咸阳。” “哦?”惠文公一怔,“你怎么知道他不在咸阳?” “昨日臣有小事求教先生,贾先生说,竹先生暂时不在,要臣过两日再去,臣是以知道竹先生不在咸阳。” 惠文公沉思有顷:“传旨,竹先生何时回来,就让他何时觐见!” “臣领旨!” 三日之后,竹远从终南山回来,早有宫人候在这里。竹远洗漱一毕,换过衣冠,随宫人进宫,被内臣引入御书房中,叩道:“修长叩见君上!” “先生不必拘礼!”惠文公扶他坐于客位席前,自己也于主席坐下,拱手道,“这几日嬴驷心中烦闷,特请先生过来聊聊。” 竹远拱手还礼:“君上为何事烦闷?” “唉,”惠文公轻叹一声,“不瞒先生,君父有商君,方成大业。嬴驷不才,甚想仿效君父,有所成就,然环视左右,竟无一人堪比商君之才。朝无大贤,叫嬴驷孤掌难鸣啊!” 竹远两眼凝视惠文公,面呈微笑:“大良造难道不是大才吗?” “公孙爱卿是个人才,”惠文公回以一笑,“却不是大才。嬴驷原还以为公孙爱卿可代商君,不想几年下来,颇失寡人所望!” 竹远点头:“时过境迁,才人辈出,群英荟萃,时下莫说是大良造,即使商君再世,怕也落伍了。” “先生所言甚是,”惠文公附和道,“如果没有庞涓、孙膑,公孙爱卿之才,或可震撼列国。”略顿一下,“请问先生,东来街上可有新人?” “君上招贤令一出,列国士子纷至沓来,仅几年,咸阳东来街已是名满天下,堪比齐国稷下。据修长所知,街头所有客栈均已住满,其中不乏稷下学者,每日仍有新人赶至,客房供不应求了。” 惠文公乐不可支,抱拳谢道:“这都得力于先生的运筹,嬴驷谢过了!” 竹远还礼:“君上思贤如渴,用贤得当,这是自然之果。” “请问先生,近日可有堪用之才?” “小用或可,不堪大用。” “不瞒先生,”惠文公和盘托出真意,“列国情势万变,人才纷出,嬴驷有点急了。此番请来先生,是求先生睁大慧眼,速为寡人物色一个堪用大才。” “修长鼎力而为。” “听说先生近日回寒泉去了,可有此事?” “修长刚从山中归来,立时觐见君上来了。” “哦!”惠文公面呈喜色,“先生此去,想必见到寒泉前辈了?” “家师托修长问候君上。” “前辈可有点拨嬴驷之处?” “家师让修长转呈君上,”竹远抱拳道,“家师近日夜观天象,紫气东来,当有大贤赴秦,或可为君上驱用。” “太好了!”惠文公两眼放光,起身朝终南山方向长揖至地,“寒泉前辈,嬴驷这厢有礼了!” 自出小秦村后,苏秦一路西行,不消数日,就已赶到咸阳。 苏秦一路所见,无论民风、民俗,皆与山东诸国不同,虽说尚未达到齐人管仲治下的路不拾遗,但人民殷实、治安良好、夜不闭户却是实情。苏秦早知秦法苛刻,因而在路过武成时,特地买来数卷《秦法》,一路读至咸阳,又将先生临别所赠的《商君书》细读数遍,再结合所见所闻,对秦国大势已是了然于胸,自信此番赴秦,是走对棋了。 苏秦的轺车缓缓驶进咸阳城门时,天色已近黄昏。 入门不久,苏秦望到一个老者,喝住马,跳下打一揖道:“请问老丈,东来街如何走法?” 老者还过一礼:“官人可一直向前,走过三箭地,向左拐,再向右拐,看到一条大马路,走下去就是宫城。东来街就在宫城左侧。” 苏秦谢过老者,驱车离去。 望着渐去渐远的车马,老者摇头轻叹:“唉,又是一个。富贵使人狂哟!” 按照老者的指点,苏秦没费多少周折,果然来到东来街。 天色昏黑,寒风凛冽。大街两侧净是客栈,无不灯红酒绿,人影憧憧。苏秦大喜,从最边一家开始,连问十余家,均已住满。 苏秦倒吸一口凉气。他早就听闻列国士子赴秦者甚众,但多至这种程度,却是令他震惊。稷下学宫虽有学子数千,但多是慕名前往求学的学子,真正学有所成的士子不过数百,而学有大成,堪称稷下先生的不过十几人而已。这条东来街却是不同,凡赴秦者,无不是饱学之士,或至少身怀一技之长,远行千里至此,都是谋业来的。 苏秦又问十余家,眼见走至大街尽头,竟无一家容他。 苏秦真正急了。天色已晚,若是寻不到住处,在这咸阳城里,一无朋友,二无熟人,他这么高车大马,裘衣锦裳,若是混得露宿街头,岂不成为笑柄? 苏秦正自着急,前面又见一处门楣,抬头一看,上写“运来客栈”,观门面颇为气派,前后占去二十余丈街道,不用多问即知是家大店。眼下正是晚膳时分,苏秦驱车过去,看到店中人员众多,已知也住满了。 苏秦轻叹一声,无须再问,正欲前往下一家,小二迎出,看他一眼,小声问道:“先生可是来住店的?” “正是!”苏秦连连点头,揖道,“请问小二,贵店可有空房?” “先生赶巧了,”小二再次打量一番苏秦的车马和衣着,还礼道,“本店昨日刚刚腾出一套空房,还算齐整,不知先生愿意住否?” 苏秦喜出望外:“愿意,愿意!” 小二喊过一个小厮,将车马牵至后院,领苏秦径入店中,对柜台后面的店家道:“空出的那套房子,这位士子愿住!” 店家打量一眼苏秦,点头,抱拳道:“先生尊姓大名,何方人士?” “在下姓苏名秦,洛阳人士。” 店家拿笔记下,礼让道:“苏子,请随我来!” 苏秦随他走至后院,绕过几个弯,走至一进小院:“就这儿了!”推开院门,“苏子请看,这是厅堂,可会见客人。这是书房,可读书写字。这是卧室,隔间可以洗浴,早晚有热水供应。房内一切摆设,虽不算最好,但在咸阳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了。” 苏秦打眼一看,果是奢华。想到自己出身寒微,前程未卜,却住这么大、这么好的地方,心中微颤,随口问道:“费用如何?” “苏子是长住呢,还是短住?” 苏秦迟疑一下:“这个却是难说。” “嗯,”店家点头应道,“这倒也是,凡到此处的士子,有住月儿四十的,有住年儿半载的,也有住三年五年的,真还没个准儿。一般来说,本店是按月结算。不足一月,算是满月。这一进院子是本店里最好的一套,包月四两足金,膳食另计。我观客官是个大才,将来必定飞黄腾达,特别减去一金,算是交个朋友,今后也好有个仰仗。” 苏秦打个惊愣,但想到一旦见用,这几金也不算什么,再说除此之外,真还无处可住,便心一横,揖道:“谢店家了。就这么定下。” 店家还过一揖:“请预付五两。” 苏秦从袋中摸出五块金饼,递给店家。店家验过,见是大周足金,又在手中掂掂,冲外面叫道:“来人!” 刚好小二提着苏秦的包裹走过来,应道:“小人在此!” “侍候客人住下,看客人有何需求,一并办了。” 小二应声诺,放下包裹,冲苏秦揖道:“先生,请!” 一切安顿好之后,苏秦随小二兴致勃勃地走到前厅,寻个席位坐下。厅中约有二十几人,无须再问,皆是列国士子。 然而,苏秦刚一坐下,就感到气氛异样。整个饭厅鸦雀无声,多数士子的目光中流露出哀伤。这且不说,所有目光无不惊诧地射在苏秦身上,好像他是一个怪物。 这个气氛使苏秦极不自在。苏秦想了下,猛然意识到自己穿戴不对。外面寒冷,裘衣锦裳自是没个说的。人都进屋了,他依然是这身穿戴,显然不妥。还真别说,屋中暖和,刚进来时显不出来,这阵子身上倒是热乎起来,苏秦感觉汗都出来了。 苏秦寻到原因,起身进房,脱去身上裘衣,换了一套薄的穿上,又到镜前看过,确信并无异样,再度回到厅中。 然而,众士子并未因他换过装束而改变态度,依旧跟方才一样,满脸哀伤、目光诧异地盯住他看。 苏秦怔了。显然,士子们的态度与他的装束无关。 苏秦略想片刻,决定以动制静,遂正正衣襟,大声叫道:“小二,来两个菜,一荤一素。再来一壶热酒,加上姜葱!” 小二应声“好咧”,转身而去。 不消一时,小二端来两道热菜、一壶热酒、两只酒爵,摆在几案上。苏秦用酒洗过酒爵,提壶倒酒。 苏秦做这一切时,动作非常缓慢,一举手一投足,均显出他所特有的定力。果然,没过多久,一个三十来岁的士子踱过来,坐在苏秦对面,冲小二叫道:“也来两个小菜,一壶热酒!” 苏秦冲他一笑,将几上另外一爵倒满,抱拳道:“这位仁兄,若是看得起在下,与苏秦同饮如何?” 那士子亦抱拳还礼:“恭敬不如从命。在下姓贾,名舍人,打卫国来的。请问苏兄来自何地?” 苏秦端起酒爵:“在下是周人,打洛阳来。贾兄,请!” 贾舍人端起酒爵,与苏秦轻碰一下:“苏兄,请!” 两人同时仰脖,一饮而尽。 然而,周围的气氛没有因此而稍有改变。坐在厅中的二十几个士子仍像方才一样,以哀伤而奇异的目光望着苏秦,看得他心里发毛。 苏秦扫一眼众士子,小声问道:“请问贾兄,他们这是怎么了?” “唉,”贾舍人轻叹一声,“苏兄有所不知,这儿刚刚发生一件大事!” “哦?”苏秦惊道,“是何大事?” “前日夜间,”贾舍人缓缓说道,“有位仁兄一时想不明白,寻无常去了,是上吊走的,就吊在他住的那进院子里,挂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上。昨儿大家为他送行,今儿都还没有缓过神来呢。” “哦,原来如此!”苏秦长出一口气,“敢问贾兄,那位仁兄所为何事?” 贾舍人苦笑一声:“没为什么,一时想不开而已。” 苏秦忽然意识到什么,倒抽一口凉气:“这么说,在下住的那进院子??原是他的?” “正是,”贾舍人点头,“那位仁兄姓吴,名秦,来自宋国,住的就是苏兄的院子。吴仁兄是去年冬日来的,住店那日,就跟今日一样,也是个冷天,也是在黄昏,也是高车大马,裘衣锦裳。据说吴兄自信胸中所学,将家中田产悉数变卖,一意赴秦,志在必得。”顿有一时,轻叹一声,“唉,一年过去了,吴仁兄一时想不开,拍拍屁股走了。看到苏兄方才的样子,简直就跟吴兄初来那日一模一样,大家因而呆了。”再次苦笑一声,“苏兄,世间总有许多巧合,是不?” 贾舍人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特别说予苏秦听的。 苏秦心头一震,迅即镇定下来,微微一笑,举爵:“贾兄,世间不仅有巧合,也还有奇迹呢!来,这一爵算是为那位一时想不开的仁兄饯行!” 贾舍人亦举爵道:“苏兄果是不同凡俗!好,为吴仁兄饯行!” 秦宫,御书房中,公子疾急急走入,叩道:“臣叩见君上!” 惠文公伸手让道:“爱卿免礼,看座!” 公子疾起身坐下,抬头望着惠文公:“君上紧急召臣,有何吩咐?” 惠文公微微一笑:“东来街上可有传闻?” “臣弟正欲禀报君上,”公子疾凝起眉头,“前日子夜时分,有个从宋地来的士子上吊自杀了!” “哦?”惠文公敛起笑容,神色黯然,“说说此事!” “此人姓吴名秦,虽然满腹经纶,但见解迂腐,不堪实用,是个典型的书虫。莫说贾先生那里,纵使初评,也未获通过。” “既是这样,那就安排他做个文案。此人不能做大事,抄抄写写总该行吧,好歹让他有口饭吃才是!” “贾先生也是这么说的。臣弟安排他去学馆抄书,谁知他仅去一日,再也不去了。后来听说,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天生大才,不肯做这抄抄写写一类小事。” “唉,”惠文公轻叹一声,“读书读到这个地步,就是读死了。后事办没?” “臣弟已使人出钱厚葬。至于此人拖欠客栈的店钱,也由官费支了。” “如此甚好。秦地偏僻,士子肯来,即是有恩于秦,无论可用不可用,断不可伤了他们的心志。” “君上宽仁之心,可感天地!” “寡人今召你来,”惠文公言归正传,“是另有一事。今日晨起,寡人偶做一梦,梦到鸿鹄从东飞来。寡人请人解析,说有高士赴秦。真有高士赴秦,当是我大秦之幸。疾弟,此事甚是重大,寡人托予你了!” “君兄放心,臣弟全力寻访!” 自运来客栈西行一箭地,就是英雄居。贾舍人跨进英雄居的豪门,拐入一进小院。 客厅中,竹远席地而坐,双目微闭。 贾舍人在对面席位上坐下:“启禀师兄,新来的这个人,名唤苏秦,貌似不俗。” “哦,”竹远眼皮未抬,“如何不俗?” “身稳,气稳,心稳。近他身边,可觉出一股凛然正气。” 竹远凝思有顷,抬头看向贾舍人:“既如此说,当是此人了。” “不过??”贾舍人欲言又止。 “说吧!” “此人高车大马,裘衣锦裳,却又让人生疑。若是大贤,不该如此俗气。” 竹远眉头微皱,闭目有顷,再次抬头:“这样吧,你可再去会他。若是俗气,也就罢了。若是不俗,可为他摆设一坛,有无本事,坛上自见分晓。”有顷,长叹一声,“唉,但愿此人就是先生所说之人。若此,我们就可了却一桩大事,回山继续修持了。” 贾舍人点头。 与贾舍人告别之后,苏秦与小二结过账,回到房中。许是太累了,苏秦没有洗漱,就在榻上躺下,早早睡了。 躺有一时,苏秦辗转反侧,心里一直盘算着贾舍人的话。折腾有顷,苏秦干脆起床,披上裘衣,走至客厅,在几案前坐下。坐有一时,苏秦无意识地抬头看向窗外,不由得打个寒战。苏秦起身,快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 窗外,月光澄明。院中阴冷处还留有几日前的那场残雪。雪映月光,分外明朗。院子正中稍偏一点,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悄无声息地挺立在寒风里。一根足以承受一人重量的粗杈横在腰上。毫无疑问,那位名叫吴秦的仁兄,必是挂在那根枝子上走上不归路的。 望着那根树杈,苏秦浑身冒出一层鸡皮疙瘩,眉头拧起,在厅中不停踱步,耳边响起贾舍人的声音:“??看到苏兄刚才的样子,简直跟吴兄初来时一模一样,大家因而呆了??苏兄,世间总有许多巧合,是吗?” 苏秦再次踱到窗前,望着那槐树凝思一阵,自语道:“贾兄说得是,此事当真巧了。他吴秦前脚刚走,我苏秦后脚即到,就跟事先商量好似的;我连寻数十家客栈,偌大一条东来街,却只能住进他曾经住过的房间,就像是命定似的;吴秦来时也是冬天,也是高车大马,也是裘衣锦裳,也是变卖田产、孤注一掷,跟我就像是一个人似的;他叫吴秦,我叫苏秦;‘吴’与‘无’谐音,‘苏’与‘疏’谐音,一个是‘无秦’,一个是‘疏秦’,都有与‘秦’无缘之意??” 想到此处,苏秦心头一凛,自语:“如此之多的巧合,难道是上天予我的警示?” 苏秦慢慢冷静下来,回至几前,正襟危坐,微闭双目,进入冥思。 翌日晨起,苏秦已是气沉心定。 听到外面人声渐多,苏秦慢慢睁开眼睛,站起来,再次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槐树和那根吊死吴秦的枝杈,眉头完全舒展,脸上现出刚毅和自信。 苏秦洗漱完毕,有人敲门。 见是贾舍人,苏秦揖道:“在下见过贾兄。” 贾舍人回一礼:“舍人不请自来,有扰苏兄了。” “贾兄客气了。”苏秦笑道,“在下初来乍到,人地两生,得遇贾兄,当是福气呢,何谈打扰二字?”又伸手礼让,“贾兄,请!” “苏兄先请!” 二人并肩走进厅中,分宾主坐定。 贾舍人目视苏秦,别有深意地说:“苏兄,昨夜睡得可好?” 苏秦微微一笑,算是应了。 “嗯,”贾舍人环顾四周,笑道,“吴仁兄在时,也是这般模样,苏兄何不稍加改变,也好驱驱晦气。” “此处唯有正气,在下不曾见到晦气。”苏秦又是一笑,手指外面的槐树,“请问贾兄,取走吴仁兄性命的,可是那根枝杈?” 贾舍人顺着他的手势望去,果然看到那根粗枝。回视苏秦,见他周身上下,非但寻不出任何沮丧,反倒洋溢出一股洋洋洒洒的浩然正气,不禁肃然起敬,抱拳说道:“苏兄所言不错,在下也感受到了一股正气。吴仁兄若有苏兄这般胸襟,就不会有此结局。” 苏秦亦抱一拳:“谢贾兄褒奖!敢问贾兄,来此几时了?” 贾舍人长叹一声:“唉,算起来,竟是两年有余!” “哦?”苏秦怔了,“观贾兄谈吐,当是有才之人,缘何未得重用?” 贾舍人苦笑一声:“凡来此地之人,皆说自己有才,在下也是。在下怀才而来,谁想时运不济,迄今未被君上见用。两年下来,求仕之心,已是死了。” 苏秦又是一怔:“天下如此之大,此处不被见用,贾兄何不投奔他处?” “哪儿还不是一样?再说,”贾舍人嘿然一笑,“在下在此还有一点儿营生!” “哦?”苏秦甚觉新奇,“敢问贾兄,是何营生?” 贾舍人笑道:“小生意,不值一提。”略顿一下,“不过,这桩生意或与苏兄有关,不知苏兄感兴趣否?” 苏秦亦笑一声:“既然与在下有关,在下必须感兴趣呀!” 贾舍人拱手:“苏兄既感兴趣,可随舍人前往一处地方。” 苏秦亦拱手:“恭敬不如从命!贾兄请!” “苏兄,请!” 二人出门,沿东来街走有百来步,在一扇大门前面停下。 贾舍人指着门道:“苏兄,就这儿了。” 苏秦抬头,见门楣上写着“英雄居”三个金字,赞道:“好名字!”又转对贾舍人,“贾兄的营生原在这儿。” 贾舍人伸手礼让:“苏兄请进!” 二人走进院门,见里面空空荡荡,并无一个“英雄”。苏秦正自惊异,贾舍人引他走至一进院子,院门上写着“论政坛”三字。 苏秦望着三字:“贾兄,此为何意?” “苏兄进去一看,一切就都清楚了。” 苏秦微微一笑,迈腿跨入。 里面是个大厅。厅甚大,可容数百人,正对门处是个讲坛,正对讲坛处是四个席位,席前各摆一案。再后铺了多排席位,并无一张几案。看那样子,似是看古戏用的。 看有一会儿,苏秦若有所悟,点头道:“这就是院门上的三个字了。去年在下在齐国稷下,见过这种摆设,但论的不是政,是天下学问。想必此坛是让士子论政用的。” “正是。”贾舍人应道,“这就是闻名东来街的论政坛,天下士子皆可在此畅所欲言,谈论天下政治。” “听这语气,此坛是贾兄开的?” “苏兄高抬在下了。”贾舍人笑道,“你看在下这副模样,像是能开坛的人吗?” “真人不露相嘛。”苏秦回以一笑,“此坛既非贾兄所开,方才为何却说是自己的营生?” “说来话长,”贾舍人苦笑一声,“秦公继位之后,广开言路,纳士求贤,列国士子纷至沓来。然而,秦地褊狭,职爵有限,并非所有士子都得驱用。再说,赴秦士子中,更有许多滥竽充数之辈,一时也是良莠难辨。于是,一些久留此地、未受驱用的士子,因熟悉秦国政坛,就在士子中间四处游走,专为那些新来的士子提供方便,久而久之,竟然形成生意。这家客栈本是接待士子用的,掌柜看到这桩生意不错,就停止接客,将店整个改过,设置此坛,做了坛主,果是生意红火。在下不才,被坛主看上,特别聘为评判,顺便招揽客人。” “怪道此人这么热情,原来如此!”苏秦在心中嘀咕一句,眉头一拧,抬头问道,“敢问贾兄,你们这桩生意是如何做的?” 贾舍人指着前面的木坛:“苏兄请看,那是讲坛。新来之人皆可开坛。开坛之时,就站在那儿论述为政主张,答疑解惑。”又指着坛下的四个席位,“这是评判席,无论是谁,一旦开坛,他的为政主张能否说中秦公心意,如果中意,他能得到多大的职爵,全由这几人评判。不瞒苏兄,设坛至今,他们的评判很少失准呢!” “哦?”苏秦大是惊奇,“有这么神吗?” “当然神了!”贾舍人笑道,“如若不然,谁肯花钱在此开坛?” 苏秦微微一笑:“既然如此灵验,你们这些评判为何不受重用?” 贾舍人苦笑一声:“都像在下一样,没有富贵之相呗。不然那些算命占卦的为何总是替别人指点吉凶呢?” “嗯,说得也是。” 贾舍人指向后面的席位:“这些是观众席,一旦有人开坛,就有士子来听,听的人越多,争论越热烈,说明开坛人讲得越有分量。即使不能在秦得用,众士子也会将他的声名远播列国。” 苏秦扫视一周,转对贾舍人:“请问贾兄,坛主何在?” 贾舍人伸手指指正在远处闭目端坐的竹远:“就是那人,竹先生。” 苏秦聚目望去,见那人仙风道骨,坐如磐石,定非寻常生意人,心中顿时明朗起来,断定此坛必是秦公所设,竹先生,还有眼前这个贾舍人,也必是秦公心腹。贾舍人几番试探,又引他至此,不过是想试探他的深浅。看来,欲见秦公,此坛是非过不可了。 想到这里,苏秦现出一笑,抱拳道:“再问贾兄,若开一坛,需金几何?” “三两足金。” 苏秦苦笑一下,随口说道:“若是贫穷士子,手中没有三两足金,就不能开坛喽。” “没钱也可开坛,但有一个前提,就是此人必须事先提出恳请,并由其中一个评判引见坛主,由坛主观相。只要通过坛主观相,就可为他开坛,但开坛费不是三两,而是六两。” 苏秦大是惊异:“此又为何?” “若是此人最终见用,可用俸禄补交开坛费。若是不能见用,损失则归店家!” 苏秦连连点头:“嗯,这个倒也公允。” 贾舍人不无期望地看着苏秦:“敢问苏兄,愿否在此开一坛呢?” 苏秦早已想定,从袖中摸出三块金子,递予贾舍人:“烦请贾兄禀报坛主,为在下开设一坛。” “谢苏兄抬举。”贾舍人接过三块金子,鞠一大躬,“请苏兄稍候片刻,在下这就禀报坛主去!” 贾舍人疾步走至竹远跟前,将三块金饼置于几案,揖道:“禀报竹先生,洛阳士子苏秦请求开坛!” 竹远回过一礼,远瞄苏秦一眼:“请转告苏子,后晌申时开坛。” 贾舍人回到苏秦跟前,揖道:“坛主吩咐,今日后晌,申时为苏子开坛。时光不多了,苏兄可暂先回去,稍稍准备一下。” 苏秦微微一笑,揖道:“苏秦告辞!” “苏兄且慢!”贾舍人紧前一步拦道,“能否告知在下,苏兄师从何人,所治何学,可有同门在列国治业,在下也好有所传扬。” 苏秦略一思忖,笑道:“没有什么好传扬的,就说是洛阳人苏秦,这就够了。” “在下记住了。苏兄慢走!” 这日后晌,未时刚至,东来街上就有人边走边敲锣,大声吆喝:“开坛喽!论政坛申时开坛喽!开坛人乃大周名士、洛阳人苏秦。洛阳苏子学问盖世,有周天子亲赐轺车。列位士子,敬请光临捧场,一开眼界喽!开坛喽!论政坛申时开坛喽——” 未时过去,申时将至,锣声更加响亮。众多士子从不同的客栈里走出来,三三两两,议论纷纷,汇入“英雄居”,走进论政坛,各寻席位坐下。 一身士子打扮的公孙衍、公子疾站在街头,看着渐走渐近的敲锣人。公孙衍是被公子疾强拉过来的。公子疾从秦宫里出来之后,一心惦念秦公所说的大贤之才,当即来到东来街上访查,又恐自己眼拙,辨不出贤愚,特意扯上公孙衍,让他也来过过眼。尚未开始访查,竟就遇到开坛。 “洛阳人苏秦?”公子疾听有一时,转头看向公孙衍,“公孙兄可曾听说过此人?” 公孙衍摇头。 公子疾看看日头:“申时已到,反正也没什么事儿,我们何不凑个热闹去。” 公孙衍微微一笑:“既被疾公子拖来,就得悉听尊便喽。” 公孙衍跟着公子疾走进英雄居,见论政坛里早已坐满士子。昨晚苏秦高车大马从街上招摇而过,又偏巧住在刚刚吊死的吴秦房中,这本身就已构成噱头,成为街头传议热点。此番苏秦开坛,士子们自然争相一睹苏秦真容,看他是何能耐。 众士子七嘴八舌,厅中甚是嘈杂。公子疾努下嘴,与公孙衍走至一处角落,席地坐下。不多一时,更多士子赶来,十几排席位坐不下,后来者只好站在后面,黑压压地围成一个半圆。 望着这个场面,公孙衍不无感叹道:“还记得在下初来秦时吗?” 公子疾笑了。 公孙衍看向远处勉强露出的一个屋尖:“如果没有记错,在下所住当是那幢房舍。时光流转,转眼已是数年,前年听说竹掌柜将客栈改为论政坛了,在下早想过来看看,可总是有冗事缠身,今日总算一开眼界了。” “此坛甚有意思,”公子疾笑道,“什么样的声音你都能听到,有时想笑,有时连笑都笑不出来。” “看来疾公子是常客了。” 公子疾点头,指着一侧走出的竹远:“看,竹先生来了。眼下他不是店家,是坛主了。” 公孙衍始终没有搞清楚竹远的底细,只是觉得秦公对他极是恭敬,回个笑道:“呵呵呵,竹先生倒是会做生意呢!” “不只会做生意哟,”公子疾亦笑一声,“竹先生满腹文章不说,还写得一手好字,天文地理无所不晓,城府极深,至少也可做个御史大夫。” “哦?”公孙衍震惊,“既然有此大才,君上只让他在此开此馆子,岂不可惜了?” “此为君上之意。”公子疾压低声音,“几年前在下就对君上言及此事,君上说,此人另有大用。在下求问如何大用,君上吩咐在下,在此处开设一坛,请他来做坛主。在下遵旨,将英雄居改为论坛,竹先生也就做了坛主。” “原来如此!”公孙衍恍然有悟,“此坛名为竹先生所开,实为上大夫操纵,而真正的坛主,却是君上。” “这也是不得已之举。”公子疾苦笑一下,“每日均有赴秦士子,其中良莠不齐,不设此坛,何以筛出堪用之才?” “嗯,”公孙衍大是叹服,“君上谋事,总是高人一筹!” 公子疾正欲应声,忽听一声锣响,抬头道:“公孙兄,苏子这要开坛了!” 话音刚落,又是一声锣响,整个大厅鸦雀无声。 坛主竹远健步上坛,朗声宣布:“诸位士子,申时已到,论政坛开坛!” 锣声第三次响过,竹远伸手做邀请状:“有请四位评判!” 偏门打开,四位评判依序出场,在第一排的评判席上坐下。贾舍人赫然其中。 又是一声锣响,竹远再次礼让:“有请今日开坛人,洛阳名士苏秦,登坛论政!” 第056章|?说帝策苏秦犯禁?赏寒梅笙箫协鸣 偏门开启,一身名士装束的苏秦缓步登上论政坛,果然是风度翩翩,气宇轩昂。 众士子无不被他的气场震慑,或鼓掌或击节,场面热烈。 苏秦弯腰深揖一礼,用力咳嗽一声,朗声说道:“诸位仁兄,据秦所知,大家来自四面八方,身怀绝学,荟萃于此,目的只有一个——成就人生大业!” 苏秦开口即触众士子的痒穴,全场报以更加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 “方今天下,”苏秦扫视众人一眼,接着说道,“纲常早乱,纷争鹊起,生灵涂炭,民不聊生。逢此乱世,大凡有志之士,人生大业唯有一个——使天下相安!” 台下有人大声发问:“依苏子之见,如何可使天下相安?” 苏秦侃侃应道:“天下相安之道,可有二途,一是诸侯相安,二是天下一统。” 有人再问:“如何可使诸侯相安?” “诸侯相安,重在遵纲守常。如今纲常全乱,诸侯相安之道,实际已成空谈。” 有人大叫:“这么说来,天下唯有一统了!” “正是!”苏秦引入自己的议题,“自三皇五帝以来,天下大势,分则乱,合则治!” 士子论政,众人听得多了,一般皆是如何治理国政,如何立本强国,如何行军布阵,攻伐杀戮,鲜有人谈论天下大势,更无人言及天下一统之事,因而众人无不怔了,吃不准苏秦为何以此开端。 贾舍人却是大感兴趣:“既然是分则乱,合则治,请问苏子,昔日武王分封诸侯,天下却走向大治,这又作何解释?” 众士子纷纷点头,皆道:“是啊,武王分封而治天下,苏子如何解释?” “问得好!”苏秦做出一个分与合的手势,“天下分合,可有两种,一是名分实合,二是名合实分。武王分封,当属名分实合。西周初年,天下大势是,周天子威服四方。周公制礼,诸侯皆受王命,礼乐有序,西周四百年因而大治。然而,平王东迁之后,情势有所变化,周室式微,诸侯坐大,天下礼坏乐崩,天下大势开始走向名合实分,终成今日不治乱局??” 角落里,公子疾轻碰一下公孙衍,小声问道:“公孙兄,依你眼光,此人所论如何?” “多为大理,过于空泛。看他还有何说。” 公子疾未及回话,果有士子大叫道:“都是陈词滥调,一片空洞,苏子能否讲点新鲜的!” 另有士子呼应道:“是啊是啊,天下大势我们听得多了,苏子所论并非高见!” “这位仁兄,”苏秦的目光射向那位士子,“天下大势既然听得多了,在下请问,方今天下,从大势上看,是趋合,还是趋分?” 那士子随口应道:“这还用说,方今天下,大势趋分,不是趋合!” “谬矣,谬矣!”苏秦夸张地摇头,“自春秋以来,天下列国,由千而百,由百而十,仁兄却说这是趋分,在下不知,仁兄此话从何说起?” 那士子语塞,众人更是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地盯向苏秦。 “诸位仁兄,”苏秦一字一顿,字字有力,“在下以为,五百年来,天下大势只有一个趋向,就是趋合!” 众人纷纷点头。 坐在中间的一位士子开口发难:“在此论政,理应谈论治秦之策,苏子却大谈天下分合,岂不是南辕北辙,离题万里?” 苏秦看向那位士子:“这位仁兄,不识天下大势,何谈治秦之策?” 发话的士子怔了一下,竟也无话可说。 有士子问道:“天下大势既然趋合,请问苏子,天下终将合于谁家?” “问得好!”苏秦大手一挥,捏成拳头,“这也正是在下今日所要论及的。诸位仁兄,天下大势日益趋合,中原列国由众而寡,演至今日,不过二十,可称列国。这些列国中,诸位也都知了,能成大势者不过七国,楚、齐、燕、秦,外加三晋!” 全场静寂,不再有人发问。 公子疾两眼放光,斜视公孙衍,见他已是聚精会神,两眼如炬般盯视台上的苏秦。 苏秦扫视众人一眼,神采飞扬,侃侃而谈:“纵观七雄,燕国偏远势弱,难成大器;赵地贫瘠,难抗列国;韩、魏居中而四战,难聚实力。未来天下,必是齐、楚、秦三强鼎足争霸,中原逐鹿。谁能最终得鹿,天下就将合于谁家!” 众士子皆被震撼,全场鸦雀无声。 有顷,刚刚发话的那位士子再次出声:“依苏子之见,三国之中,最终得鹿的又会是谁呢?” “仁兄莫急,在下这就说到了。”苏秦给他一个笑,接道,“三强之中,先说齐国。众所周知,齐民富国强,政治清明,民化久远,当有大为。然而,齐国负海而战,缺少腹地;齐民富足,富必怯战;齐兴儒、墨之学,向以仁义治世,仁义可行于盛世,不可行于战乱。齐国有此三弊,欲争天下,难矣哉!” 这真是惊世鸿论,众人听得呆了,无不屏住呼吸,目光唰唰地射在苏秦身上。 “再看楚国,”苏秦大手一挥,“楚国方圆数千里,腹地辽阔,物产富饶,人民众多,进可取中原列国,退可据江水自守,实为大有作为之地。然而,楚国门阀裂土,王子封君,国大而力散;楚风独特,难与中原文化相融;楚地广博,楚民却是稀疏,难以快速集结,形成合力。楚国有此三弊,欲争天下,难矣哉!” 苏秦言及此处,止住话头,环视坛下。好半天,众士子方才缓过精神,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有士子大声发问:“照苏子说来,未来天下,必归于秦了。” 苏秦微微一笑,避而不答。 另一士子道:“苏子如此蔑视列国,也太过了点吧!” “是啊,是啊,”前面发话的士子接道,“自文侯以来,魏国称霸六十年,魏王今得庞涓,更是所向无敌,若争天下,自当首屈一指才是,苏子却视若不见,顺口略过,实难服人!” 众人又是一番议论。 苏秦依旧微眯双目,笑而不答。 贾舍人重重咳嗽一声,见全场肃静,便缓缓说道:“苏子所论之天下大势,令人耳目一新。依苏子之见,未来天下必归于秦。只是,以今日之秦,若与列国相抗,实难令人信服。苏子今至秦地,想必已怀兴秦之策!” 苏秦目视贾舍人,微微点头:“在下既然赴秦,自有兴秦之策。” “苏子可否言之?” “在下有上、中、下三策,可使秦国抵达上、中、下三境。” 有一策即可博取功名,何况是三策?全场寂然,即使是坛主竹远,也是全神贯注。 贾舍人道:“还请苏子详言!” “上策能使秦国居一而平列国,帝临天下,可称帝策;中策能使秦国威服天下,诸侯俯首,可称霸策;下策能使秦国偏安关中,人民安居乐业,可称邦策。” 全场死一般地静寂。如今天下仍然姓周,秦只是公国,谈王业已是奢求,苏秦却越过王业,直趋帝业,对于这些士子来说,简直就是匪夷所思。然而,细细一想,苏秦这么说也无可厚非。天下已入并王时代,若是再谈王业,确实没有新意。 好一阵儿,有士子问道:“请问苏子,能否详言帝策?” 苏秦应道:“既是帝策,当言于帝。” 全场再静。 在这当儿,苏秦扫过众人一眼,朗声说道:“诸位仁兄,在下初来乍到,在此卖弄,难免贻笑于大方之家。在下所论,纯属个人管见。不妥之处,还望诸位指点。眼下在下寄身于运来客栈,哪位仁兄如愿切磋,在下躬身相迎,共论兴秦方略!”言讫,拱手揖礼。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苏秦已健步走下论坛,闪入侧门。 众士子见苏秦这就退场,顿时嘈嘈杂杂,乱嚷起来:“嗨,还没听明白呢,怎么他就下去了?” “帝策不可说,霸策总可说吧!” “这不是故弄玄虚吗?” ???? 四位评判和坛主互望一眼,纷纷起身离席,走向旁边的一间密室,房门闭合。 公子疾转向公孙衍,笑道:“公孙兄,苏子是何材料,这阵儿总该看出来了吧?” “嗯,”公孙衍点头,“此人若不是夸夸其谈之徒,就是旷世奇才!” “公孙兄何出此言?” “此人目力所及之处,莫说是这些寻常士子,纵使在下,也未曾透彻。” 公孙衍如此坦荡,倒让公子疾叹服,点头道:“既是如此,公孙兄为何又说他是夸夸其谈之徒呢?” “看!”公孙衍嘴角一努,“坛主要宣判了!” 公子疾抬头望去,果见密室房门大开,众评判鱼贯而出,返回各自席位。台上一声锣响,苏秦亦从偏门走上坛去,在旁候立。 坛主竹远最后一个走出密室,场上气氛犹如绷紧的弓弦。 在死一样的沉寂中,竹远一步一步走上论坛。众士子知道,他要宣布本次论政的最终判词。每逢论政,此刻最为紧张,整个大厅的目光一齐射向竹远。 竹远扫视众人,朗声道:“诸位仁兄,经四位评判公议,苏子所论,切中天下时势。苏子所论之上、中、下三策,意味深长。本坛预言,苏子当为秦公重用,苏子所言帝策,当为秦国未来国策!” 这是开坛以来最为令人震撼的判词。一时之间,众士子竟是怔了,待各自回过神来,无不起立,纷纷拥上来向苏秦致贺。 苏秦健步上坛,朝众士子鞠躬答谢。 公子疾拉上公孙衍径出论政坛,走到大街上。沿街道走有一时,公子疾顿住脚步,轻声问道:“适才所判,公孙兄意下如何?” “还算切要。” “方才公孙兄言犹未尽,在下甚想倾听下文。” “高谈阔论之人,一如鸿鹄行空,虽能高瞻远瞩,未必切合实际。苏子适才所论,均未触及实务,因而,是否大才,在下眼下不敢妄加评断。” “呵呵呵,”公子疾笑道,“公孙兄论事,果是实际。在下有一计,或可试其实才。” 公子疾附耳低语,公孙衍连连点头。 是日,直到人定时分,苏秦方才脱开众士子的辩论纠缠,回到自己房舍。 苏秦刚刚坐下,正欲整理一下思绪,门外传来脚步声,然后是敲门声,再后是小二的叫声:“苏子,有人寻你!” 苏秦打开院门,见是一身士子装的公孙衍和公子疾。 公子疾揖道:“在下秦矢见过苏子!” 苏秦还礼道:“洛阳苏秦见过秦先生!” 公子疾手指公孙衍:“这位是公孙先生!” 苏秦揖礼:“苏秦见过公孙先生!” 公孙衍还礼:“在下见过苏子!今日有幸听闻苏子高论,在下不胜感怀,特约秦兄登门相扰,望苏子赐教!” “公孙兄客气了!”苏秦微微一笑,伸手礼让,“两位仁兄,里面请!” 公孙衍让道:“苏子请!” 三人走进客厅,分宾主坐下。 苏秦细细打量二人,观其神韵、气度,忖道:“论政坛上,二人来得甚早,却故意坐于偏僻角落,又于人定时分才登门造访,显然是不想引起注意。若是不出所料,二人定是秦公身边的要人了!” 这样想定,苏秦微微一笑,抱拳道:“苏秦昨晚至秦,今日就仓促开坛卖弄,未及准备,只好胡言乱语,见笑于两位方家了!” “苏子见外了!”公子疾亦抱一拳,“苏子对天下大势的来去运动了然于胸,实令在下敬服。苏子所论帝策,在下也有感怀。在下识浅,不能视远,欲就眼前一些琐事求教苏子,还望苏子不吝赐教!” “在下愿与秦兄切磋。” “这一年来,”公子疾缓缓说道,“关外列国变数甚多。先是越人陈兵琅琊,齐人严阵以待。继是楚人伐宋彭城,魏人袭楚项城,歼景合大军六万;楚人弃宋回救,楚、魏两军对垒,大战一触即发。恰在此时,越人弃齐袭楚,楚、魏和解,与越人战于云梦泽畔。凡此种种,无不令人眼花缭乱。在下眼拙,看不明白,还望苏兄点拨。” 听闻此话,苏秦心中越发有数了。能将列国情势如此讲述,已非寻常士子,讲述时语气又如此之大,眼界也如此之高,更非一般士子可比。 苏秦略一沉思,淡淡一笑:“听秦兄此言,当是方家了。秦兄既然有问,在下不才,也只好妄测,不是之处,请二位方家宽谅。”略顿,“在下以为,秦兄方才所言,皆为势之运动。天下大势成形于天下众势,众势互冲互动,天下于是乱象纷呈。但天下众势无论如何冲撞,也必臣服于天下大势。唯有把握天下大势,才可解此乱象。” 公孙衍似有不解:“请苏子详解!” “天下大势归一,天下乱势亦必依此而动。凡顺大势而动者,当为顺动,凡逆大势而动者,当为反动。依此判断,众势之动皆可有解。越势趋齐,当是盲动;楚势趋宋,当是顺动;魏势向楚、楚魏言和均是智动;越势伐楚,当是蠢动。” 公孙衍沉思良久,若有所悟,点头:“苏子果然高论!在下仍有一事不明,望苏子辟解!” “公孙兄请讲!” “越人伐齐,确为盲目,但越人转而伐楚,也算占了天时、地利、人和,当是明智之举。越人二十万众今已攻至云梦,楚郢指日可下,苏子为何却说它是蠢动呢?” 苏秦微微一笑:“依公孙兄见识,当可看破,何必再问苏秦?” “在下愚昧,还望苏子指点!” “既如此说,”苏秦笑道,“在下只好班门弄斧了。越人久居东南,不知中原变化,政治、农商、武备、韬略、人才诸种,均落后于中原不下百年,唯有锁势收敛,深居简出,或可因占地利而维持偏安。偏这越王看不明白,仍以春秋眼光管窥天下,不自量力,出山争霸,这又前来与大楚争锋,欲步昔年吴王之尘,岂不可笑?” 公子疾惊道:“照苏子说来,此番越人必败了!” “越人败与不败,秦兄拭目以待。” “苏子所言甚是。”公孙衍大是赞同,再次拱手,“不过,听苏子所言,越人无论是伐齐还是伐楚,都是不智。既然都是不智,苏子为何视伐齐为盲动,而视伐楚为蠢动呢?” “越人伐齐,虽然必败,却未必亡国。越人伐楚,则国必亡。” “哦?”公孙衍一怔,“苏子何出此言?” “楚人伐越,越占地利、人和,楚未必取胜。越人伐楚,楚占地利、人和,越人必败。越人伐楚,必倾巢而出。楚地广阔,必诱敌深入。越人深入楚国腹地,既失地利,又失人和,更不得天时,如何能胜?越人一旦溃败,必全军覆没。此时楚人乘胜至越,如入无人之境,越国岂有不亡之理?” 苏秦的分析滴水不漏,公孙衍、公子疾互望一眼,不无佩服。 有顷,公子疾又问:“听闻越人矢志伐齐,却在关键时刻突然转向。请问苏子,越人伐楚是否楚人之计?” “越王是否中的是楚人之计,在下尚不敢说。但据在下所知,越人行事,从不拐弯抹角。依越王的为人,更不会半途而废。越人突然转向,必是为人所惑,且此人必是当世高人。” “苏子怎知此人必是当世高人?”公孙衍急问。 “能使二十万大军心悦诚服地走向绝境之人,不为高人,何人谓之高?” 公孙衍急问:“请问苏子,这个高人为何要害越人,是他与越人有仇吗?” “非也,”苏秦摇头,微笑,“此人作此谋,不为别个,只为楚人。” “为楚人?”公子疾大惑,“请苏子详解!” 苏秦拱手笑道:“依二位仁兄目力,这个不消在下破解了吧!” “在下受教了!”公孙衍站起身来,深揖一礼,“苏子高论,在下敬服!夜已深了,在下改日再来相扰!” 苏秦还过一揖:“在下胡乱言语,见笑了!” 二人走出运来客栈,公子疾急不可待地说:“公孙兄,这下可以断言了吧!” “唉,”公孙衍长叹一声,“不瞒疾公子,君上考问之事,在下苦思数日,至今仍然未得其理。苏子竟在片刻之间,以寥寥数语轻松化解,可见其才远胜在下。如此大才,君上若是得之,王业必成!” 公子疾不无兴奋道:“明日上朝,你、我力荐此人如何?” 公孙衍却是摆手:“不用荐了!” “哦?”公子疾惊问,“公孙兄为何不荐?” “若是不出在下所料,就这辰光,已经有人向君上举荐了!” 果不其然。 御书房中,烛光明亮。惠文公、竹远相对而坐,几前各摆一杯茶水。 惠文公面带微笑:“观竹先生气色,定有佳音了。” “是的。”竹远点头,“君上所候之人,已经到了!” “哦!”惠文公惊喜交集,“说来听听!” “此人姓苏名秦,洛阳人氏。今日开坛论政,竹远观其气势,察其才学,推知此人当是先生所言之人,可助君上成就大业!” 惠文公眼睛圆睁:“其才可比公孙爱卿?” “无可比之处。” 惠文公身子趋前:“其才可比庞涓?” “星日之比。” 惠文公大喜过望:“其才可比孙膑?” “月日之比。” “快哉!”惠文公一拍几案,“明日晨起,寡人即谒太庙!” 竹远惊怔:“君上不见苏子,却谒太庙,有何深意?” “如此大才,若无列祖荫佑,寡人何能得之?” 竹远甚是感动,叹道:“君上思贤之心,竹远今日知矣!” “苏子既是大才,其论必新,竹先生可否言其大略,让寡人先闻为快呢?” “回禀君上,苏子已具慧眼,可透视天下乱象,把握天下大势。苏子预言,未来天下虽然乱象纷呈,终将走向一统。” 惠文公心中一惊,下意识地从几上端起茶水,在唇边轻啜一口,抬头问道:“他还说些什么?” “苏子预测,未来天下,必成齐、楚、秦三势鼎立。三势之中,齐、楚各有局限,可一统天下者,非秦莫属。” 惠文公手中的茶杯“啪”一声掉落,大睁两眼,怔在那儿。 竹远打个惊愣,轻声问道:“君上?” 惠文公回过神来,缓缓从地上捡起碎杯,堆在几案下面,对竹远微微笑道:“苏子高论,当真出人意料,寡人竟是听呆了!在场士子可有反应?” 竹远稍稍迟疑一下:“甚是热烈。” “可有判词?” “判言是,苏子所论,切中天下时势。苏子所论之上、中、下三策,意味深长。本坛预言,苏子当为秦公重用,苏子所言帝策,当为秦国未来国策。” “何为上、中、下三策?” “此为苏子的兴秦方略,上策为帝策,可使秦国一统天下,建立王业;中策为霸策,可使秦国威服诸侯,建立霸业;下策为邦策,可使秦国偏安于关中,建立邦业。” 惠文公闭上眼睛,沉思良久,缓缓说道:“谢先生了!” 竹远起身,叩道:“夜深了,君上保重龙体,修远告退!” 惠文公抱拳:“竹先生慢走!” 听到竹远走远,惠文公叫道:“来人!” 内臣闪出:“臣在!” “召公子华觐见!” 翌日,东来街上,两个士子边走边谈,黑雕台的一个小雕扮作士子,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 一士子道:“昨日你去论政坛了吗?” 另一士子道:“没有。” “啧啧啧,仁兄算是错过一场高论了。不瞒仁兄,苏子预言天下必归于秦,判言断定苏子必受重用。啧啧啧,这个苏子当真了得!” “唉,都怪酒鬼那厮。我原要去听的,他非拉我喝酒不可??” 两人走进一家客栈,小雕也跟进去,在厅堂里寻个角落坐下。 堂中约有十几名士子,也都在七嘴八舌地议论昨日苏秦论政之事,一士子正在发表宏论:“嗨,我说诸位,听到昨日的判言了吗?判言说,秦公必将重用苏子。在下想问诸位,秦公怎样重用苏子呢?” 有士子接道:“那还用说,定是让他替代大良造公孙衍。” “不不不,”有人摇头,“大良造职爵太小了,盛不下苏子。” “你说什么?”前面的士子反驳,“大良造的职爵还小?公孙鞅那么大功劳,也不过是个大良造!” “哈哈哈哈!”那人笑道,“你说公孙鞅呀,早过时喽。再说,公孙鞅不是也受封商郡,领地六百里、十三个城邑吗?” 有人点头道:“嗯,仁兄所言甚是。依仁兄之意,秦公将会如何晋封苏子?” “依在下之见,秦公若兴帝业,必仿关外爵制,特为苏子设立相位。诸位想想看,没有相国,如何建立帝业?” 众士子纷纷点头:“嗯,有理。有理??” 御书房中,公子华抱着一大堆竹简进来,放在惠文公几上,小声禀道:“启禀君兄,臣弟使人访探一日,这些均是见闻。” “放下吧!”惠文公扫了竹简一眼,“你告退吧!” 公子华怔了下,叩道:“臣弟告退!” 公子华退出,惠文公开始逐一翻阅。 翻有一阵,惠文公抬起头来,二目微闭,眉头越拧越紧,耳畔浮出孝公的遗言:“驷儿,如此王业,寡人已是无能为力,只能指靠你了。列祖列宗,也只能指靠你了??驷儿,此为上天玄机,断不可泄于他人。否则,列国若知,必群起伐我,大祸必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此王业,自然亦非一朝可成。驷儿,你可收起此匣,小心供奉,只许传给嗣位太子??驷儿,君临天下,一统六合是上天赋予我秦室的使命,是天命!违背上天,天不容你!望你时时自诫,不可有一日懈怠??” 惠文公泪水流出,喃喃自语:“君父,如此天机,却被这个苏秦一语道破,嚷嚷得天下皆知,叫驷儿如何是好?” 惠文公沉思有顷,缓缓站起身子,在厅内来回踱步。走有几个来回,惠文公坐回几案前面,长叹一声:“唉,苏秦哪苏秦,既然你是如此大才,既然你已识破天下大势,为何识不出寡人心思,竟然做出此等蠢事,叫寡人如何容你?” 言讫,惠文公陡然发力,将跟前的几案掀倒于地,案上的一堆竹简“哗啦”一声,尽滑下去。 半个月过去了,秦公没有召见苏秦,也未现出丝毫举动。 公子疾驱车赶往大良造府,心事重重地对公孙衍道:“公孙兄,君上思贤若渴,今大贤已至,竹先生也必奏过君上。然而,旬日已过,君上仍无任何动静,是何道理?” “苏子在干什么?”公孙衍沉思有顷,抬头问道。 “似是并不着急,每日只在房中,或打坐冥思,或捧卷诵读。” “竹先生呢?” “仍在论政坛里,闭门不出。前日韩国来一士子,出三金请求开坛,竹先生竟未应允。士子出钱开坛,坛主却不允准,这在论政坛,尚属首次。” 公孙衍再次陷入沉思。 “公孙兄,”公子疾压低声音,“在下以为,苏子大策,正合君上心意,苏子大才,亦正是君上所求,照理说,君上应该??” 公子疾打住话头,盯住公孙衍。 “疾公子,”公孙衍抬头说道,“高手对弈,所走棋路,自是你、我所难解悟的。苏子已下出第一手,在等君上回应。君上手握棋子,迟迟不下,想必另有所虑。” “不瞒公孙兄,”公子疾托出底细,“苏子至秦前夕,君上曾召在下入宫,说是做了一梦,梦中有鸿鹄东来,使人解梦,说有大贤至秦,特使在下访查。在下自知眼拙,唯恐错失大贤,方才拉上公孙兄前往东来街,果就遇到苏子。” 公孙衍微微点头:“这就是了。” 公子疾眼睛一亮,直视公孙衍:“公孙兄快讲!” “君上明不出子,实已出子,这叫无招之招。” “何为无招之招?” “就是坐以观变,知作不知,静观苏子反应。” “嗯,”公子疾连连点头,“公孙兄所言甚是。苏子赴秦,是苏子求君上,不是君上求苏子。苏子既未叩宫求见,君上自要知作不知。”略顿一下,“只是这样空耗下去,不利于秦。” 公孙衍微微一笑:“不会空耗,苏子必有应招。” 公子疾摇头:“大贤不比庸人。昔日姜子牙垂钓于渭水,文王是闻贤上钩。苏子之才不在子牙之下,自周赴秦,已是自贬身价,如何再肯上门去求?” “嗯,这倒也是。”公孙衍笑道,“在下虽是不才,也未曾求过他人,何况是苏子?不过,如此僵局,终须打破才是。”沉思有顷,“有了!” 公子华脚步匆匆地走进御书房里,兴奋道:“君兄,陈轸又来密函了!”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函。 内臣接过,双手呈上。 惠文公启开,丝帛上现出陈轸独特的字体:“??越人断粮,无疆醒悟,追悔伐楚,急欲撤军,但为时已晚,所有退路皆被切断。越王惊惧,突围数次,均遭拦阻,今已折兵数万??昭阳欲一举歼灭越人,张仪力主围而不击,楚王听张仪??臣已有制仪之计,俟时机成熟,即行实施。另,魏王听闻陉山之战出自孙膑之谋,有招其为婿之意。臣观庞涓,断不肯屈居孙膑之下。若是不出臣料,未来数月,庞、孙将有一争??” 惠文公脱口赞道:“好一个陈轸,真是寡人的大宝啊!” 外面又有脚步声,内臣禀道:“君上,大良造、上大夫求见!” 惠文公放下密函,笑道:“呵呵呵,来得好呢,宣他们觐见!” 公孙衍、公子疾觐见,见过君臣之礼,坐定,惠文公笑道:“真是巧了,寡人正要召请二位呢。你们先说,为何事而来?” 二人互望一眼,公孙衍拱手:“启禀君上,前番君上言及列国近日所弈妙棋,近几日来,臣已有破解。” “哦?”惠文公身子前倾,“是何破解,说给寡人听听。” 公孙衍模仿苏秦语气:“一年来关外列国连走大棋,乱象纷呈,均可视为势之运动。天下大势成形于天下众势,众势互冲互动,天下于是乱象纷呈。但天下众势无论如何冲撞,也必臣服于天下大势。唯有把握天下大势,方可解此乱象。” 惠文公眼睛睁大:“爱卿详解!” “天下大势归一,天下乱势亦必依此而动。凡顺大势而动者,当为顺动,凡逆大势而动者,当为反动。依此判断,众势之动皆可有解。越势趋齐,当是盲动;楚势趋宋,当是顺动;魏势向楚、楚魏言和均是智动;越势伐楚,当是蠢动。” 惠文公愈加惊愕:“越人趋齐,为何是盲动?越人转楚,为何又是蠢动?” 公孙衍侃侃而谈:“越人久居东南,不知中原变化,政治、农商、武备、韬略、人才诸方面均落后中原不下百年,唯有锁势收敛,深居简出,或可据地利而继续偏安。因而,越人无论是伐齐还是伐楚,都是不智。” 惠文公思忖有顷:“既然二者均为不智之举,何有盲动与蠢动之分?” “越人伐齐,虽然必败,但未必亡国。越人伐楚,则国必亡。” “此又为何?” “楚人伐越,越占地利、人和,楚未必取胜。越人伐楚,楚占地利、人和,越人必败。越人伐楚,必倾巢而出。楚地广阔,必诱敌深入。越人深入楚国腹地,既失地利,又失人和,更不得天时,如何能胜?如果楚人断其粮道,越人必定溃败。越人深入楚地,若是溃败,必将全军覆没。此时,楚人乘胜至越,如入无人之境,越国再欲图存,如何能够?” “越人为何有此蠢动呢?” “因为有人至越,凭其三寸不烂之舌说服越王,使其改道谋楚,自取败亡。” “此人为何助楚灭越?” “因为此人欲至楚国一展抱负,灭越算作觐见之礼。” 惠文公不可置信地望着公孙衍,点头赞道:“棋局之妙,正在这里!几日不见,公孙爱卿竟能悟至此处,实令寡人刮目相看!” 公孙衍缓缓起身,叩拜于地:“君上,请恕臣欺君之罪!” 惠文公怔了:“公孙爱卿,你看破棋局当是好事,何来欺君之说?” “君上有所不知,看破此局者,并不是臣。” 惠文公急道:“他是何人?” “洛阳士子苏秦。” “哦?”惠文公又是一怔,“这么说来,爱卿会过他了?” 公孙衍点头:“方才所言,多是苏子原话,臣不过是鹦鹉学舌而已。” “可寡人听说,”惠文公故意显得漫不经心,“此人不过是个夸夸其谈之徒。” “君上,”公孙衍急道,“此人之才,高臣不知几多,臣情愿让出大良造之位,甘为苏子执辔!” 惠文公扑哧一笑,转向公子疾:“疾弟,公孙爱卿要为苏子执辔,你呢?” “君上,”公子疾缓缓起身,叩首,“臣弟也会过苏子了,臣弟以为,此人确为栋梁之材,臣愿以举家性命保荐苏子!” “哈哈哈哈,”惠文公爆出一声长笑,“好好好,有寡人的两位重臣联袂推举,想必此人真有过人之处。这样吧,待寡人忙过眼前这几日,定去约见这个大才!” 公子疾、公孙衍略略一怔,互望一眼,叩道:“臣(弟)告退!” 惠文公抬手:“疾弟留步!” 公孙衍退出。 公子疾再叩:“君兄有何吩咐?” “你准备一下,明日出使魏国,公子华依然做你副使。” “可有大事?” “寡人预料,庞涓、孙膑近日将起争执。疾弟就以请求函、崤、临晋关等处互通关市为名,出使魏国,设法见到孙膑,相机行事,说服他至秦。” “君上?”公子疾大是惊讶。 “怎么,”惠文公望着他,“有何不妥吗?” “苏子之才,远高于孙膑,君上为何舍近而求远呢?” “呵呵呵,”惠文公微微笑道,“苏子之才是苏子之才,孙膑之才是孙膑之才,他们二人,不一样。”略顿一下,敛起笑容,“至于其他,疾弟不必多问,去吧!” “臣弟领旨!” 刚交腊月,魏都大梁迎来又一场大雪。 大雪连下三日,整个大梁一片洁白。 太阳复出,天气回暖,积雪渐渐融化。两日之后,寒气复来,将半融的雪水冻结,一时天寒地冻,万物肃杀,街上溜冰处处,檐下悬冰条条。 就在这冰与雪的世界里,太子东宫后花园的梅园却景象别致,万花盛开,幽香袭人。 这是太子胞妹公主瑞梅久久盼望的时刻。 这日午后,太子申与瑞梅公主站在梅园中心的赏梅亭中,环视周围的万千朵梅花出神。 望有一阵,瑞梅面含娇羞,神色忐忑,抬头望向太子申,不无腼腆地喃声问道:“哥,孙将军他??会来吗?” “呵呵呵,”太子申笑道,“放心吧,梅妹。孙将军应允之事,不会有误。再说,我也没说梅妹在此,只说邀他赏梅。” 听到“赏梅”二字,瑞梅满面娇羞,垂头半晌,方才说道:“哥,孙将军他??真的跟箫郎相似?” 太子申扑哧一笑:“不是相似,就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他的笙吹得真有那么好?” “能与天沟通!” “有鸟在他头上飞吗?” “有。” “有云在他头顶旋吗?” “有。” “他??有箫郎好看吗?” “比箫郎帅气多了!” “啊?”瑞梅震惊,“哥,你不会骗我吧?箫郎才是美男子呢!” “男人之美在于英武,箫郎虽俊,却是白面书生,缺少阳刚之气。孙将军不但长得帅气,且还是个领兵打仗的将军,刚柔相济、文武兼修呢!” 瑞梅闭目有顷,喃声自语:“难道他是箫郎再世?” “肯定是。” “哥,”瑞梅愈加羞涩,“我昨晚梦到他了!” “梦到孙将军了?” “是箫郎。”瑞梅摇头,声音几乎听不到,“他说,他??他和我有缘,他??他就要见到我了!” “呵呵呵,”太子申笑道,“这就是缘分!你放心,哥给你保媒!” “他??会带笙来吗?” “会的,我告诉他了。” “你??怎么说的?” “我说,梅想听听他的笙音。” “不是听,是??是与他和鸣。”瑞梅声音呢喃。 “呵呵呵,是哩。”望着瑞梅的羞态,太子申笑道,“孙将军不仅会笙,且也知梅!” “他??怎么知梅了?”瑞梅急问。 “孙将军初下山那日,大哥带他到此花园赏景。当时万菊盛开,梅园却是落寞。孙将军赏过菊花,游至此处驻足不前,望着一树树的秃枝发呆。大哥顺口问他,喜欢梅吗,孙将军说,百花之中,我独爱梅。哥心里一动,问他说,庞将军爱的是莲花呢,难道你不爱莲吗?孙将军说,莲花甚好,雍容华贵,惊艳夺目,但于他来说,更爱的是梅。哥问为什么,他说,梅一不争春,二不斗艳,只在寒冬开放,敢以裸身护枝。” 听到“裸身护枝”四字,瑞梅将头伏在太子申的胸前,喃声说道:“他要真的这么说,梅也就不枉开一度了。” “呵呵呵,”太子申笑道,“我到鬼谷,一听到他的笙音,不晓得怎么的,我第一想到的就是梅妹。你二人当真是天作之合呢。” 话音落处,园外传来脚步声。 内宰疾步走来:“殿下,孙监军求见!” “呵呵,”太子申笑道,“说箫郎,箫郎这就来了。梅妹,你快备箫去。” 太子申随内臣疾步走至殿门,迎住孙膑,见过礼。 “呵呵呵,”太子申笑道,“申知将军爱梅,近日梅花盛开,申不敢独享,特邀将军共赏。” 孙膑拱手谢道:“臣谢过殿下!” “孙子,梅园请!” “殿下先请!” 太子申引领孙膑走到后花园,沿园中一条曲径,七绕八拐,步入园中一角的梅园。 尚未走到梅园,孙膑就已嗅到幽幽梅香,顿觉心旷神怡。及至走进园门,望着于残雪冰凌之中傲然盛放的满树梅花,孙膑竟自呆了。 太子申亦顿住步子,赏有一时,缓缓说道:“孙子,亭中请!” 孙膑随太子申步入园中赏梅亭,分宾主坐下。早有侍女泡上香茶,候立于侧。 望着亭边一树又一树的梅花,孙膑脱口吟道: 淡淡一园梅, 悄悄傲霜开。 幽幽送清香, 引我曲径来。 太子申笑道:“孙子吟得好诗!” 孙膑尴尬一笑:“这哪里是诗?膑看到满园梅花,心中感动,顺口胡捏几句,让殿下见笑了。” “呵呵呵,”太子申笑道,“有感方才有诗。听到孙子妙句,申也闲吟几句,与将军共赏!” “臣洗耳恭听。” 太子申缓缓吟道: 北风萧萧,白絮飘飘, 寂寞黄昏,我开悄悄, 清香幽幽,谁人知之。 冰柱条条,冷雨毛毛, 寂寞凌晨,我心遥遥, 清香徐徐,谁人怜之。 孙膑沉思良久,由衷感叹:“殿下所吟,方才叫诗。只是此诗过于感伤,臣闻之心酸。敢问殿下,此诗可为即兴而作?” 太子申又是一笑,轻轻摇头:“孙子高抬魏申了。魏申本为薄幸之人,哪里会有如许感伤?” “殿下过谦了。敢问殿下,此诗为何人所作?” 太子申未及作答,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箫声。 是玉箫。 箫声悠扬、柔和、温暖、抒情,在这寒冷里如这梅花盛开。 孙膑听傻了。 一曲尚未听完,孙膑情不自禁地从袖中摸出排管,与箫声相和。箫起笙随,笙发箫至,你扬我扬,你抑我抑,你呼我应,你问我答,谐和得天衣无缝。 太子申听得感动,泪水流出。 经过两年屯田,各地军垦收效甚巨。与楚人争战取胜,庞涓又得陉山库粮十万石,军粮问题总算解决。时下农闲,正是三军操演的大好时日,刚交冬日,庞涓就一心扑在军务上,假吴起之名,以自己编创的武卒法规整肃三军,凡年老体弱者皆被清退,列编入各邑守军或后备役名册,凡被选中留下者皆为全职武卒,待遇优厚,举家免赋免税,得军功者加爵晋衔,满门荣耀,死国者更有丰厚抚恤金并十亩田产补赏,待字闺女无不以嫁给武卒为荣。 在全面整肃武卒的同时,庞涓命令各地守军及后备役民军集中训练,又与司徒府一道,组织苍头二十万,由素质过硬的大魏武卒担任教头,来了个举国大练兵。一时之间,整个魏国成了兵营,击鼓鸣金声、冲锋陷阵声、兵器锻造声不绝于耳,庞涓听得心花怒放。 庞涓、公子卬在全国各地巡视军演,一连忙活三十余日,总算于这日午时回到大梁。 庞涓并未急于回家,而是先回逢泽大帐,听部属禀报练兵情况,见无异常,于天色黑定驱车回府。 听闻车响,庞葱率众仆在府门外恭迎,侍候他进府。 庞涓洗漱已毕,步入内堂。卧寝里生着炭火,暖融融的没有一丝儿寒意。早已恭候于室的瑞莲身着中衣,将他迎入室内,亲手为他宽衣解带。庞涓轻轻爱抚她的秀发,嗅着她身上喷洒的香味。瑞莲迎合上去,两手攀住庞涓的脖子,吊在他的胸前,被庞涓顺手抱起。 二人缠绵一时,瑞莲滑下,端来一碗莲子羹,放在几上:“夫君在外奔波,定是累坏了。这碗羹汤是臣妾亲手熬的,请夫君补补身子。” 庞涓端过羹汤,喝过几口,连声赞道:“嗯,夫人熬得好汤!” 瑞莲走过来,在庞涓身后跪下,把住庞涓的头发,拿梳子一边梳理,一边轻语:“臣妾还有一件喜事,夫君愿意听否?” “哦?”庞涓抬头,“是何喜事?” “太子申哥今日邀请孙将军前去赏梅,梅姐也去了,听说二人把酒吟诗,笙箫相谐,甚是投缘呢。” 一口莲汤呛在嗓中,庞涓连咳几下,慌得瑞莲扔掉梳子,又捶又敲道:“夫君,你??呛着了?” 庞涓又咳几下,缓过气来。瑞莲端过清水,庞涓喝过,扭头朝瑞莲道:“方才你说??孙兄跟梅公主一道赏梅?” 瑞莲点头。 “呵呵呵,”庞涓笑出几声,“果是喜事!父王晓得不?” “父王高兴着呢!”见庞涓无碍,瑞莲公主亦笑一声,在他背上轻轻敲道,“若是不出臣妾推测,申哥必是奉父王的旨意来撮合他们的!听毗人说,一个月前,父王就与相国谈过此事,相国此番又要保媒了!” “如此喜讯,夫人早该告诉在下才是!” “臣妾也是刚刚得知。臣妾昨日回宫,见过父王、母后,这又前去探望梅姐,梅姐半遮半掩地向臣妾打探孙将军,臣妾觉得奇怪,再三追问,她才道出今日要与孙将军赏梅之事。臣妾闻讯甚喜,与她讲了半日,将孙将军好好夸耀一番,听得梅姐满面羞红。臣妾出门,正欲回宫,刚巧遇到毗人,向他打探此事,才知端底。” “呵呵呵,真是个大好事!”庞涓揽过瑞莲,抱在怀里,缓缓走向内室。 次日并无早朝。庞涓美美地睡个懒觉,直到辰时,方才起榻,用过早膳,于卯时驱车前往监军府中。 孙膑闻报迎出,二人见过礼,携手步入客厅。 就座之后,庞涓拱手道:“恭喜孙兄!贺喜孙兄!” “敢问贤弟,”孙膑颇觉惊诧,“喜从何来?” 庞涓笑道:“听说昨日孙兄与梅公主共赏梅花,岂不可喜?” “呵呵,”孙膑憨笑一声,点头,“说到这个,倒是可喜。百花之中,膑独爱梅,本以为此生难遇知己了,谁想梅公主不仅知梅,且还知音,因而与她一见如故,相谈甚笃。” 庞涓笑道:“孙兄觉得梅公主如何?” 孙膑赞道:“梅公主才华横溢,心存慈爱,更有一颗高洁之心,在下敬佩!” “呵呵呵,”庞涓心头一凛,面上笑道,“孙兄得遇知音,真让愚弟嫉妒。今日并无他事,愚弟棋瘾忽来,甚想与孙兄对弈一局,不知孙兄肯赏光否?” “甚好。自出鬼谷,不知忙些什么,竟是连棋也忘下了。” “愚弟也是。不瞒孙兄,也有不少找愚弟对弈的,都被愚弟推拒了。” 孙膑笑道:“在鬼谷之时,贤弟最是爱弈。既然有人愿下,贤弟为何推拒他们?” 庞涓亦笑一声:“棋逢对手,方才有趣。那些庸才,愚弟不屑出手!” “谢贤弟抬爱!”孙膑拱手,起身走到架上,拿过棋枰,摆在几案上,摸出黑子,推至庞涓前面,将白子置于自己一边。 庞涓推过黑子:“在鬼谷之时,一直都是孙兄执黑,今日为何要涓执黑了?” 孙膑又推回来,笑道:“贤弟棋艺高超,膑执黑执白,皆是难赢,干脆执白好了。” 庞涓亦笑一声:“看来,孙兄是胜券在握了。既然如此,愚弟就不客气了。”说着从盒中摸出一枚黑子,按照棋礼,客气地点在右上角星位。孙膑亦摸出一子,点在庞涓的右下角星位。庞涓再摸一子,在孙膑的左下角点星小目,孙膑在庞涓的左下角再点星位。庞涓将第三枚棋子直接挂角,攻击孙膑左下角的星位,孙膑却不应战,反将第三枚棋子点于天元。 庞涓见了,笑道:“孙兄此子下得大了,愚弟许你悔棋一步。” 孙膑亦笑一声:“既然下了,如何能悔?” 庞涓抱拳道:“既如此说,愚弟可要夺占孙兄的地盘了。”说完将一枚黑子点在该角的三三之位。 孙膑应手,二人在此角展开搏杀,庞涓如愿夺占此角,孙膑则得了外势。庞涓脱先,在另一角又点三三,两人再次搏杀,至中午封盘,庞涓尽得四角、四边,孙膑则形成外势,围出一个空腹。 仆从端来午膳,二人就在厅中享用。 庞涓一边吃饭,一边拿眼角扫瞄棋局,心中思忖:“此人果有大气度,若是中腹尽被他占去,此局胜负真还难料呢!不行,午后开局,我得设法打入中腹,让他毫无还手之力!” 孙膑见状,停下箸子,笑问道:“贤弟还在想棋?” 庞涓点头:“孙兄这个肚子也太大了。” 孙膑再笑一声:“贤弟,依据棋理,金角银边草肚皮。膑虽得中腹,并不占上风。如果贤弟收官得当,此局当胜在下半目。” 庞涓震惊,忖道:“在鬼谷之时,即使执黑,他也未曾赢过。今日看来,此人不仅深知兵法,即使棋力,也胜我一筹。棋至中局,他已算出只输半目,且我还须收官得当,当真了得!” 想至此处,庞涓抬头望向孙膑:“愚弟若是打入孙兄空腹呢?” 孙膑笑道:“贤弟已赢半目,还不满意?” 庞涓亦笑一声:“愚弟只想完胜,若赢半目,便是输了。” 孙膑望着棋局,沉思甚久:“若是贤弟定要打入,此局胜负,真就难料了。” 庞涓放下箸子,拱手道:“听孙兄这么一说,愚弟是一口也难吃下了。来来来,你我这就见个分晓。” 孙膑笑道:“听贤弟此话,膑也似回到谷中了。好好好,贤弟既然依旧性急,膑只好奉陪。” 二人放下碗箸,续盘再战。 庞涓观棋有顷,信心十足地点入中腹。孙膑并不应战,只在外围封堵。走有数十步,因孙膑已占天元,庞涓左冲右突,硬是做不活两个气眼。与此同时,黑子异常厚实的边、角竟也在冲突中损失惨重。 眼见回天乏术,庞涓只得投子认输,干笑道:“孙兄棋高一筹,愚弟认输。” 孙膑抱拳:“贤弟,此局你是虽输实赢。” 庞涓一怔:“此话何解?” 孙膑笑道:“贤弟若是不入中腹,已是赢局。” 庞涓苦笑一声:“棋局之中,没有如果。孙兄保重,愚弟告辞了!” 孙膑将庞涓送至门口,揖礼:“贤弟慢走!” 庞涓回礼别过,跳上马车,抽鞭打马,驾车径去。 一阵风般回到府中,庞涓阴着脸走进书房,在厅中闷坐有顷,从书架上拿出棋局,凭记忆将所弈之局一一复盘,细加品味。 观有一时,庞涓开始悟出输在何处了。在打入中盘时,有几手自己下得实在拙劣。其实,他有机会做活的,孙膑接连下出几步缓手,似是对他有所避让,有意让他做活,但他却是争勇斗狠,一次次放弃机会,终至全盘皆输。回头再想,即使中间他拼全力做活,前边费尽辛苦建立起来的边角亦受重创,得失很难估算,孙膑在午时预言此局“胜负难说”,当指此事。品有一时,庞涓唏嘘再三,后悔不该打入中腹,同时不得不对孙膑的棋艺大加叹服。 庞涓闭目沉思,有顷,忽又想起什么,起身走至书架上,搬出一只盒子,打开层层锦绣,取出他在山中亲手抄录的《吴子》,回身再度坐下,将棋枰轻轻推向几案一端,再将《吴子》小心翼翼地摆在另一端,两眼痴痴地望着几案,阴沉的目光一会儿落在棋局上,一会儿落在《吴子》上。 愣神有顷,庞涓突然抬手,用力掴在棋局和竹简上。棋局、竹简“啪”的一声散落于地,黑白棋子四处滚落。 庞涓猛地起身,双眉紧皱,面色阴狠,在厅中来回踱步。 庞涓停住脚步,心中恨道:“嗯,好棋,的确是局好棋!孙兄绵里藏针,表面上温和谦恭,暗中却伏杀机。现在想来,自一开始,我就中他套了!” 庞涓在厅中又走几个来回,回身坐下,闭目又是一番冥思,而后猛然睁眼,将拳头“咚”一声擂在几上,越发震怒:“是的,中他套了!他的温文尔雅,全是装出来的。他懂作不懂,知作不知,处处示弱,处处不争,却又处处不弱,处处相争。他这诡计,不但骗过了我,也骗过了先生,骗过了师姐,骗过了大师兄、苏秦和张仪,更不说在这大梁了!” 庞涓的目光落在竹简上,伸手捡拾回来,捧在手中细翻几下,长叹一声:“唉,今日之所以技不如人,尽在这几片竹简!《吴起兵法》四十八篇,我费尽心机,方才弄到六篇,不过是八分之一!此人倒好,打死一只老鼠,竟然到手天下第一兵书!我敢打赌,若无《孙子兵法》在胸,谅他肚中那点货色,何能胜我?” 庞涓越想越气,朝几案上再擂一拳:“再观此人,做人不成,做事也无道理!我一向视他为兄,对他恭敬有加,他却处处以师兄自居,定要压我一头!压就压了,他偏又做出无辜的样子,说出虚伪的言辞,着实让人气恼!” 庞涓忽又起身,在厅中又踱几个来回,忖道:“这还不是更可恼之处!我呕心沥血,历尽辛苦,才使大魏转危为安,屹立中原。此人倒好,我前脚栽树,他跟来摘桃。下山两年,不费吹灰之力,我所拥有的,他非但尽得,且又处处占我上风。我为大将军,他来监军。我封武安君,观眼下情势,封君于他只是早晚之事。我四方奔波,日夜操演军马,他在这儿开心赏梅,谈情说爱。我娶瑞莲,他竟要去娶瑞梅。瑞莲不过是妃嫔所生,瑞梅却是夫人嫡生。瑞莲胞兄公子卬已如落水之狗,瑞梅胞兄却贵为太子殿下,一朝山陵崩,就是未来魏主!”顿住步子,眉头紧皱,“殿下与我,向来话不投机。还有朱威,更是可恶,事事与我作对。此人倒好,刚到魏国,就与这二人打得火热,独把我这个‘贤弟’视作外人!惠相国本在帮我,可自此人来后,也似换了个人,这些日来刻意与我疏远??” 忖至此处,庞涓冷汗直出,目露凶光,朝地上猛跺一脚:“孙兄哪孙兄,自你至魏之后,我一忍再忍,一让再让,你却不识好歹,咄咄逼人,处处谋算,名为苍生社稷,实为沽名钓誉,一心与我争锋!好吧,孙兄,你既为兄不仁,就休怪在下为弟不义了!” 庞涓脸上浮出一丝阴笑,回至几前,并膝坐下,微闭双目,正在冥思,庞葱匆匆走进,方欲禀事,见地上一片狼藉,又见庞涓脸色黑沉,双眉冷凝,心头一凛,止住步子,转身就要退出,庞涓叫道:“是葱弟吗?” 庞葱趋前:“大哥,这??” 庞涓睁开眼睛,指着地上散落的棋局:“将这残局收拾一下!” 庞葱蹲下收拾残局,心中却在打鼓。 庞涓看在眼里,苦笑一下,解释道:“今日大哥弈一妙局,回来复盘,竟是记不清了。大哥一时气恼,将这棋局推了!” 庞葱将棋局收好,在庞涓前面坐下,试探问道:“大哥是与何人对局了?” “在这魏国,除去孙兄,还能有谁配与大哥过招?” 庞葱略略一想:“难道是大哥输给孙将军了?” 庞涓沉重地点头。 庞葱扑哧一笑:“大哥莫要难过,既是输给孙将军,小弟这就请他过来,让大哥赢他一局也就是了!” “唉,”庞涓轻叹一声,“葱弟有所不知,人生妙局只在一弈,若是再弈,就无情趣了!”略顿一顿,“再说,即使再弈,大哥怕也胜不过他!” 庞葱眼珠儿连转几下:“看大哥这样,是一定要赢他?” 庞涓苦笑一声:“在鬼谷之时,大哥从未输他,只此几年,一切竟是变了。好了,不说这个,葱弟,你匆匆而来,可有大事?” “青牛将军使人送信来,想是有重大军情,小弟不敢耽搁,急来禀报!” “哦?”庞涓打个惊愣,“信在何处?” 庞葱从袖中摸出一片竹简,呈给庞涓。 庞涓匆匆看过,眉头略皱,凝思有顷,对庞葱道:“备车!” 庞涓驱车刚出南门,远远望见一行二十几乘车马辚辚而来,旗号上打的是“秦”“使”等字。庞涓只有一车,按照礼节,将车让于道旁,冷眼旁观秦国的车乘。庞涓没打旗号,又是孤车,因而公子疾并不知路边之车是庞涓的,径自扬长而去。 待秦使车马完全通过,庞涓继续驱车,不消一个时辰,就已来到逢泽中军大帐。早有参将上前,将庞涓迎入。 庞涓在大帐中坐下,阴着脸对参将道:“唤左军司库进帐!” 不一会儿,左军司库苟仔诚惶诚恐地走进大帐,跪叩:“左军司库苟仔听令!” 庞涓努下嘴,参军会意,退出帐外。 庞涓扫一眼苟仔,微微一笑:“苟仔,本将待你如何?” 苟仔叩道:“大将军待苟仔恩重如山!苟仔原为一介武夫,若无大将军提拔,苟仔不过是个军前走卒!” “是的,”庞涓点头,“你在黄池战中,斩十二首,朝歌战中,斩九首,身负两伤,本将念你作战勇敢,升你军尉。去年与楚战于陉山,你身先士卒,勇夺楚人粮库,斩十四首,再立战功。本将论功行赏,升你司库,让你掌管左军库粮,论职衔已是偏将。” “大将军提携大恩,苟仔念念不忘!”苟仔再次顿首。 “好吧!”庞涓缓缓说道,“你就如实告诉本将,你是如何做到念念不忘的?” 苟仔听出话音不对,急忙叩首:“末??末将??” “哼!”庞涓爆出冷笑,话锋一转,“大丈夫敢作敢当,自己做的事,自己说吧,何必在此吞吞吐吐?” 苟仔佯作一怔:“苟仔愚痴,不知大将军叫苟??苟仔说??说什么?” “看来,不见棺材你是不肯掉泪呀!”庞涓从袖中摸出一封书函,啪的一声甩在几案上,“苟仔,这下该说了吧,几个月来,你共克扣多少军饷?” 看到那封信函,苟仔脸色惨白,连连叩首:“苟??苟仔知罪,苟仔一时糊涂,共克扣军粮三百五十一石,马草一百二十三车,得金一十八两!” 庞涓怒从心起,震几骂道:“你个败家子,这些粮草少说也值五十两,你却只卖一十八两,即使做生意,也是亏大了!说,这一十八两都作何用了?” 苟仔浑身打颤:“赌??赌了??” “赌了?”庞涓愈加震怒,指其鼻骂道,“本将为了三军粮草,不知发过多少愁苦,恨不得连家底都搬到库中,好不容易弄来这些粮草,你却拿去赌了!本将问你,依照大魏律令,克扣军粮一石、马草一车者,该当何罪?” 苟仔叩首如捣蒜:“大将军饶命,苟仔再也不敢了!” 庞涓提高声音:“本将问你该当何罪?” “该??该??该处斩??斩刑!” “知道就好!”庞涓冷笑一声,“念你战功累累,本将赏你一个全尸,改作绞刑。说吧,你有什么需要交代的?” 苟仔拼命叩首,额头出血,泣道:“大将军,苟仔真??真的不敢了,苟仔求大将军饶??饶苟仔一条狗命!” “本将听说,”庞涓缓缓说道,“你刚娶新妇,家中还有一个老母。” “大将军??”苟仔泣不成声。 庞涓起身,在帐中踱有几个来回,重重叹出一声:“唉,你作战勇敢,是个人才。本将爱才,可以饶你不死。只是??你不能再做司库了!” 苟仔磕头:“大将军活命之恩,苟仔必以狗命相报!” “知恩就好!” “大将军??”苟仔泣下如雨,“要苟仔做什么,您就直说!苟仔即使做牛做马,赴汤蹈火,断无一句怨言!” “不过,”庞涓并不睬他,伸手拿起几案上的信函,摆弄几下,“这事儿眼下也是闹大了,你犯下的是死罪,本将虽要救你,对三军也不能没有交代。趁本将未及追查,你马上潜逃,先潜至本将府中,隐姓埋名,不可露面。本将见你逃走,自领一个治军不严之罪,替你还上亏空的粮草,挡过眼前这一阵再说。至于今后之事,你可躲在本将府中,一来暂避风头,二来也可帮本将做些小事。” “大将军??”苟仔五体投地,泣不成声。 庞涓提笔写下一函,交给苟仔:“到本府之后,你将这个交给家宰,他会妥善安置你的食宿。” “小人领命!” 秦使一行安顿下来,公子疾按照邦交程式,带好名帖赶至上卿府,求见朱威。 必要的礼节过后,公子疾拱手道:“魏、秦两国一衣带水,唇齿相依,早在春秋年间即有秦晋之好。数十年来,魏、秦有所摩擦,皆因河西之争。争来争去,魏也好,秦也罢,谁也未能得到好处,唯留教训深深。这个教训就是,和则两兴,争则两伤。秦公有意与魏王结盟睦邻,沟通函崤、临晋等处边关,促进流通,互惠互利。秦公为此特使在下出使贵邦,转呈沟通善意。”说着从袖中掏出国书呈上,“此为秦公手书,请上卿大人转呈魏王御览!” 朱威接过,置于几上,拱手:“秦公美意,在下知悉了。上大夫可在大梁稍待数日,待在下奏过王上,再行回复。” 公子疾拱手:“谢上卿大人!”缓缓起身,“上卿大人公务繁忙,在下不打扰了,在下告辞!” 朱威送至门口,拱手:“上大夫慢走!” 第057章|?输才艺庞涓生心?受陷害孙膑遭刑 翌日是大朝。 散朝之后,庞涓邀请孙膑巡查军营。 二人驱车驰入逢泽大营,庞涓引他巡视几处,于申时来到中军大帐。侍从端上羹汤,二人正饮时,参将急进,将一封密函呈给庞涓。庞涓看过,放下汤盂,抿一下嘴巴,笑对孙膑道:“孙兄,楚国这场好戏,看来就要演到高潮了。” “哦!”孙膑亦放下汤盂,“探报怎么说?” 庞涓递过密函。 孙膑看过,正在思索,庞涓笑道:“孙兄,请来这儿!” 庞涓引孙膑走至大沙盘前,手拿短棒,指着云梦泽边的一大片地域:“孙兄请看,这儿是涢水,这儿是汉水,这儿是沧浪水,向南是茫茫一片的云梦泽,这儿向北,是崇山峻岭,越人舟、陆二十万大军被困在这方圆数百里之内,欲进不得,欲退不能。此番楚人倒是突然学乖了,既不进攻,也不逼迫,只将越人困在那儿。”又指向夏口,“孙兄再看,这儿是夏口,楚人在江水下面打入深桩,结以网绳,又扎数里水寨,更有数万楚军持火弩利矢,严阵以待,越人上千艘船只全被锁在夏口之上,只得终日游荡在汉水里。船上运载的粮草早已食尽,许多船只欲从沧浪水入云梦泽,却又陷进淤泥里,整个成了死船。再说这岸上,方圆数百里内,楚民尽撤,莫说是粮草,即使一只活鸡也未留下。不过,越人虽断粮草,却会捉鱼,因而片刻不离云梦泽边,一日三餐,全赖泽中的鱼虾、泥螺、水草、莲藕等物,眼看就要撑不下去了。” “嗯,”孙膑点头,“贤弟所言甚是。” “唉。”庞涓望着沙盘,吁出一声富有乐感的长叹。 孙膑听出这声长叹别有意味,抬头问道:“贤弟何以长叹?” “唉,”庞涓又叹一声,“无疆所犯之错与愚弟所犯之错一般无二,岂不可叹?” 孙膑笑问:“无疆之错,与贤弟何干?” “记得前日之棋乎?”庞涓抬头望向孙膑,“孙兄已成大势,愚弟却是不自量力,不顾孙兄劝阻,孤意涉险,深入孙兄腹地,结果是满盘皆输。今观无疆,同病相怜,能不悲夫?” 孙膑由衷赞道:“贤弟能出此叹,膑心甚慰。孙武子曰:‘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无疆不知,当有此败。” 庞涓心中一动:“说起孙武子,愚弟想起一事。孙兄有幸得读《孙子兵法》,精进神速,实令愚弟望尘莫及。敢问孙兄何时得空,亦将《孙子兵法》讲予涓听。” “贤弟,”孙膑沉思有顷,缓缓说道,“先生有言:‘书为死,用为活。’《孙子兵法》是本好书,但其精要,不在其文,而在其道。仅看文句,纵使全背下来,亦无用处。” 庞涓脸色一沉,嘿然笑出一声:“孙兄不教也就罢了,何必多言?” “这??”孙膑略怔一下,“贤弟实意要读,倒也不难。待膑空闲之时,将之背诵下来,抄作一册,送予贤弟就是。” 庞涓转脸一笑,揖道:“但愿孙兄不食此言!” “贤弟难道信不过膑吗?” “哈哈哈哈,当然信了!”庞涓大笑几声,携孙膑之手踅回几案前,分别坐下,两眼凝视孙膑,缓缓说道,“孙兄,愚弟一直在外奔波,很少过问孙兄之事,这些日来,不知孙兄过得可好?” “膑过得甚好,谢贤弟挂念。” “细算起来,孙兄离开卫地,已近七年了!” “是啊,六年多了!”孙膑吁出一声长叹。 “听孙兄这声长叹,别是想起什么人了?”庞涓笑问。 “不瞒贤弟,”孙膑苦笑一声,“在这世上,除去先生、大师兄、蝉儿、苏秦、张仪,再就是贤弟你,膑实已无人可想了。” “孙兄在卫地别无亲人了?” 孙膑摇头。 “愚弟当年下山时,曾听孙兄言及一人,要愚弟遇到难处时可去寻他。听孙兄语气,想是与那人关系甚笃。” “贤弟说的是楚丘守丞栗平将军。栗将军与先父是至交,膑对他甚是敬重。栗将军本为帝丘守尉,那年抗魏,卫公将他调往楚丘,后来一直是楚丘守丞。” “对对对,是栗将军。”庞涓附和,“不过,愚弟得知,此人在卫甚不得志。” “哦?”孙膑一怔,“此是为何?” “卫公被王上贬爵一级,近又割去平阳,气病交加,不久前薨天,谥号成侯。卫国太师辅政,以神谕之名废去太子姬宪,立公子姬韦,姬宪及其他诸公子纷纷逃往列国避祸,栗将军等老臣不服,亦受太师排挤。” “唉,”孙膑轻叹一声,“看这光景,卫国气数似是尽了。” “栗将军既是令尊挚友,孙兄当以长辈事之,”庞涓眼望孙膑,“眼下正值用人之际,栗将军在列国也是将才,以愚弟愚见,孙兄可使人迎他至此,同事王上,一可共成大业,二可成全孝心。” 孙膑垂泪道:“谢贤弟挂念!只是贤弟有所不知,栗将军本性刚烈,一朝事卫,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会轻易离弃旧主。不瞒贤弟,正因如此,膑自至魏邦,一直未曾捎书予他,恐他劝我弃魏。” “哦?”庞涓眼睛圆睁,“栗将军难道会劝孙兄弃魏至卫?” “非也!”孙膑摇头,“膑本为齐人,世受齐恩,在齐仍有家庙。栗将军早听先父讲及此事,曾劝先父弃卫事齐。鉴于卫公器重先祖父,先祖父为义所动,不肯离卫,先父以孝为重,亦不忍辞卫,致使孙氏一门为卫尽忠。在下临别时,前往告别栗将军,将军劝膑说,卫国势小,难成大事,一旦学有所成,要膑不可回卫,最好是叶落归根,为故土效力。” “孙兄在齐仍有家庙,敢问今在何地?” “就在鄄城,离此不远。当年在卫时,膑听先祖父说,齐公甚想让先祖父回齐,因而一直为孙门保留家庙。孙门在齐也算世家,人丁旺盛,今日剩膑一人,流离失所,竟连一点牺牲也不能供奉!”话及此处,孙膑再度垂泪。 庞涓亦抹泪道:“你我既已结义,孙兄家事,当是愚弟家事。人生在世,以孝为大。孙兄若是思念故土,愚弟这就奏请王上,恩准孙兄回鄄城一趟,寻到家庙,祭拜列祖列宗。俟孙兄了此心愿,也就了无牵挂,一心可为王上尽忠了。” “谢贤弟关照!”孙膑拱手揖道,“只是膑若回齐,一则举目无亲,二则两手空空,并无任何建树,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此言差矣!”庞涓劝道,“功业与孝心完全是两码子事。若照孙兄之说,寻常百姓没有功业,岂不是无法祭祀了?再说,孙兄此番伐楚建功,在魏高位显爵,更得王上器重,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贤弟所言也是。只是,”孙膑沉思有顷,“眼下正值冬训,事务繁忙,回乡祭祖一事,膑实张不开口。” “这个好办!”庞涓笑道,“孙兄但有此心,余下之事交予愚弟好了!” “不扰贤弟了,”孙膑抱拳谢道,“只待忙过眼前这辰光,膑即乞请王上恩准,赶在清明之前回鄄祭拜。若是时间宽余,膑还想回卫一趟,祭扫先祖父。” “如此甚好,”庞涓回揖,“待来年清明,愚弟得空,陪孙兄回乡祭祖。” 孙膑再次拱手:“贤弟乃百忙之身,膑这私事——” “孙兄说哪儿话?”庞涓打断他道,“事莫大于宗祠。愚弟既与孙兄结义,孙兄先人亦即愚弟先人。先人魂归故里,愚弟岂有不去之理?” “贤弟??”孙膑眼中湿热,声音多少有些更咽。 “孙兄,不说这个了!”庞涓呵呵一笑,抱出一摞竹简,一堆儿摆在几案上,“这些是各城邑集中冬训的奏报,愚弟爱忙粗活,这些细事就请孙兄代劳了。哪些做法不妥,孙兄只管批在上面。待孙兄阅过,愚弟只看批文就是了。” “这本是膑该做之事,贤弟不必客气。”孙膑收起奏报,别过庞涓,驱车回城。 一到府上,孙膑就闭门谢客,一心一意地审阅各地军演奏报,时而凝眉苦思,提笔写在奏报上。 翌日黄昏时分,孙膑批完全部奏报,正欲出门活动一下筋骨,家宰禀道:“主公,有人到访!” “哦,”孙膑问道,“何人来访?” “是个陌生人。奴才问他,他说是主公的一个故人。” “故人?”孙膑略略一怔,“快请!” 不一会儿,家宰领着一身卫人打扮的苟仔走入书房,孙膑迎住,将他上下打量,正欲问话,苟仔先道:“先生可是孙将军?” 孙膑点头:“正是。” 苟仔扑通跪地:“小人总算寻到将军了!” 孙膑更是惊愣:“壮士??” 苟仔禀道:“回将军的话,小人名唤刘清,楚丘人,前年投军,眼下是栗将军帐前短兵。栗将军听闻将军在魏,左等右等,一直未得将军实信,甚是思念,亲写书信一封,托小人捎来。小人从未出过远门,来到大梁,七询八问,方才寻到将军。”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封密函,双手呈上,“此为栗将军书信,请将军查验!” “壮士请起,”孙膑接过书信,亲手扶起苟仔,感慨道,“这些年来,膑也一直思念栗将军。自先父过世,家人罹难,膑在卫地再无亲人了,唯有栗将军,膑早晚记挂。昨日在大帐,膑还与庞将军议及此事,说是来年清明回乡祭祖,而后即去望他,不想栗将军倒是先来信了。” 孙膑说着话,手已将信打开,上面写道: 孙将军: 光阴如矢,弹指间,离别已有数载。先君薨天,小人当道,卫室凋零,在下处境甚是尴尬,唯以银枪长弓为伴,苟延残喘。近有传闻,言将军学业有成,在魏谋职,在下既喜且叹。所喜者,将军学有大成;所叹者,将军事魏,当是明珠投暗。魏寇袭卫,平阳屠城,孙氏一门尽皆罹难,难道将军全然忘乎?孙操将军生前多次言于在下,欲回故土效力。卫室小弱,非将军用武之地。将军何不回归故土,既展胸中所学,又践将军先父遗愿!据在下所知,齐国富民强,文化厚重,齐王更是胸有大志,任贤用良,继位后国家大治,或可不负将军所学。将军若能在齐有所成就,亦可告慰孙氏一门在天之灵?? 栗平拜上 栗将军本是孙操挚友,与孙膑交往并不多,孙膑自也辨不出字迹真伪。见信中语气与栗将军的一般无二,孙膑信以为真,未及读完,已是泪水模糊,泣涕出声。 苟仔听得真切,再拜道:“临行时栗将军吩咐,要孙将军见信之后,早作决断,给栗将军一个实信!” 孙膑点头:“壮士请起,看茶!” 苟仔起身谢过,坐在几前品茶。 孙膑走进书房,取过几片竹简,修回书一封,交给苟仔:“壮士一路辛苦,可在此处休养几日,再将此信呈送栗将军。” “谢孙将军美意!”苟仔接过信函,纳入袖中,“栗将军急切得到孙将军音讯,小的这就告辞!” 孙膑转对家宰:“取十金来!” 家宰拿过十个小金块,摆在几上。 孙膑指着金子:“壮士,这点金子,途中便作盘费。” 苟仔叩首谢过,将金子纳入囊中,出门而去。一直望着苟仔远去,孙膑方才回至屋中,将栗平的书信拿在手中,反复吟咏数遍,以襟拭泪。 苟仔走到大街尽头,见孙膑不再望他,便拐入一条小巷,七绕八拐,踅回武安君府,将书信呈给庞涓。庞涓让苟仔回后院待着,招来庞葱,要他从侍女中选出一个模样俊俏的侍候苟仔,吩咐他不可出院门一步。 诸事安排完毕,庞涓方展开孙膑回书,细细品读: 栗将军在上,请受不肖侄辈孙膑一拜! 膑于此世无一亲人,唯将军时时记挂,膑实感激。自辞将军之后,膑辗转数月,历尽坎坷,终至鬼谷,从鬼谷先生修业数载,得蒙先生亲授先祖宝典《孙子兵法》,大有获益。至于将军所责,膑别无话说,只求将军容膑一言。在鬼谷之时,因师弟庞涓举荐,魏王亲使殿下赴鬼谷相邀。膑一为感念魏王厚爱,二为不拂师弟盛情,只好赴身事魏。膑既已至魏,就有君臣之义待尽,朋友之信待履,因而将军要膑事齐一事,暂不可行!将军在上,再受膑一拜,以赎膑不听之罪! 顺安 不肖侄辈孙膑涕泣以告 庞涓细细读完,凝视竹简上的厚实字体,唏嘘再三,合上书信,在房中来回踱步。是的,观孙兄信中所写,真也是厚道之人。然而?? 庞涓缓缓并膝坐下,闭目冥思。有顷,庞涓抬起头来,再次打开书信,目光扫向“??得蒙先生亲授先祖宝典《孙子兵法》,大有获益??”两行字迹,脸色复归阴沉,叹道:“唉,孙兄啊,非愚弟不义,实孙兄你不该后出山啊!” 庞涓再次闭目冥思一时,决心下定,动手将孙膑的书信拆散,寻出模样相似的竹简,置于案上,仿其笔迹,在“赴身事魏”之后接道: 膑今虽事魏,却心念故土。杀父之仇,膑不敢有一日忘怀。至魏数月,膑已知魏,也知魏王之贤不及齐王,魏地支离破碎,更不足以成就大业。然膑初来魏邦,万事待举,家事尚待徐徐图之。魏有庞涓,当是齐国劲敌。膑虽知涓,但涓亦知膑。倘若相争,膑实无胜算。膑欲趁此良机,在魏有所布置,以便至齐之日,膑不至于两手空空。不瞒将军,膑已托人与齐王沟通。齐王对黄池之辱记忆犹新,图谋报复,惟惧庞涓。闻膑系涓同窗,或能制涓,齐王喜甚,许膑以大将军之位,割地封君。常言道,瓜熟蒂落,栗将军不可急切。俟时机成熟,膑自会寻个机遇,快马东去也。 庞涓修改停当,细读一遍,见毫无破绽,再将孙膑的首尾部分逐一接上,小心翼翼地重新穿起,审视再三,见整个工艺浑然一体,修改之处天衣无缝,遂放下书信,闭目有顷,轻叹一声:“唉,孙兄啊孙兄,陛下待你已是不薄,还要将宝贝女儿嫁你,你却知恩不报,图谋不轨,欲行大逆之事,是何道理?”又顿许久,陡然提高声音,“是何道理?!” 庞涓闭目又坐一时,再次睁眼,将拆下来的几片竹简扔进旁边的炭盆,盯着竹简燃烧起火,又盯着它们变成一堆灰烬,方才阴冷一笑,一字一顿,声音越说越低:“是何道理??” 庞涓缓缓闭目,脸色更见阴沉。 寒风刺骨。 御书房里燃起两堆炭火,倒还觉不出寒意。魏惠王、惠施相对而坐,面前摆着一盘棋局。惠施二目微闭,似在盯棋局,又似在打瞌睡。魏惠王斜他一眼,拿起一枚棋子啪地落下,斜睨惠施,咳嗽一声。 惠施睁眼,看一眼棋局:“王上?” “呵呵呵,”魏惠王笑道,“惠爱卿,又见周公呢。该你喽!” 惠施亦笑一声,抱拳应道:“回禀王上,臣在向周公请教呢!” “哦?”魏惠王微微倾身,“爱卿向他请教何事?” 惠施指指棋局:“王上又落一枚妙子,臣实在想不出应招,只好求请周公帮忙。” “哈哈哈哈,”魏惠王手指惠施,大笑起来,“打瞌睡就是打瞌睡,你还寻出理来,真有你的!周公赐教了吗?” 惠施摸出一子,略一沉思,轻轻落下。 魏惠王定睛一看,真还是步好棋,点头道:“嗯,周公还是周公,有几下子!”思忖有顷,似是想起什么,望向惠施,“惠爱卿,前时寡人说的那件事儿,好像火候到了。” “王上说的可是梅公主?” “呵呵呵,是啊,”魏惠王乐道,“听申儿说,梅儿与孙爱卿两情相悦,呵呵呵,两情相悦呀!一个庞爱卿,一个孙爱卿,就如寡人的左膀右臂,惠爱卿你呢,居中坐了,寡人当真要如田因齐那厮所说,夜夜笙歌,高枕无忧喽!” 惠施拱手道:“臣贺喜王上!” “咦,”魏惠王连连摆手,“你只贺喜远远不够。寡人今召你来,可不单是下局小棋。寡人寻思,蚕儿成了,这层薄茧尚需爱卿挑破!” “臣遵旨。” 话音刚落,毗人走入:“启禀王上,武安君求见!” “哦!”魏惠王喜道,“庞爱卿来了,快请!” 庞涓趋进,叩道:“儿臣叩见父王!” 魏惠王抬手:“爱卿平身!” 庞涓起身坐下。 “呵呵呵,”魏惠王望着庞涓,捋须乐道,“贤婿来得恰到好处,寡人正与惠爱卿商讨梅儿的终身大事呢。梅儿年已十七,老大不小了。惠爱卿方才提及孙爱卿,甚中寡人心意。一是梅儿性格内向,多愁善感,有孙爱卿顾念,寡人放心。二是孙爱卿与你同窗共学,兄弟情深,若是同为寡人贤婿,就是亲上加亲喽!” 庞涓面上不见丝毫喜色,口中却道:“孙兄与梅公主乃天作之合,儿臣贺喜他们了!” 魏惠王瞥他一眼,似是看出什么:“爱卿匆匆而来,可有大事?” “这??”庞涓轻叹一声,欲言又止。 惠施看得明白,起身叩道:“王上,臣还有些琐事,先行告退。” “爱卿慢走!” 看到惠施退出房门,魏惠王转对庞涓道:“贤婿为何叹息?” “唉,”庞涓又出一声长叹,“儿臣遇到一件天大的难事,苦思数日,仍旧无法决断,是以叹息。” “哦?”魏惠王怔道,“爱卿也有难决之事,倒是奇了!来来来,你且说说,何事使你如此为难?” “唉,”庞涓再叹一声,“父王,此事儿臣真还不能说!” 魏惠王思忖一时,点头道:“若是不能说,爱卿不说也就是了。” 庞涓低下头去,过一会儿,又抬头道:“可这事儿关系重大,儿臣也不能不说。” 魏惠王若有所悟,身子前倾:“爱卿,难道是莲儿她??” 庞涓摇头。 魏惠王又思一时:“莫不是卬儿又惹事了?” 庞涓再次摇头,离席跪下,叩首于地,涕泪交流:“父王??父王莫??莫逼儿臣了!” 见庞涓如此伤悲,魏惠王感到非同小可,且一定不是国事,大是震惊,站起身子,走到庞涓身前,伸手拉他起来,安慰他道:“贤婿切莫这样,纵使天塌下来,也由寡人顶着!” 庞涓只是不起,越发哭得伤悲。魏惠王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弯下身子,轻拍他的肩膀,竭力安慰。庞涓又哭一阵,总算止住。 魏惠王伸手再拉,庞涓起身,以袖抹泪,一边更咽,一边在席位上坐下。 魏惠王亦坐下来,望着庞涓,神情凝重:“贤婿,只管说吧,寡人扛得住!” 庞涓再抹一把泪水,缓缓说道:“父王,儿臣左思右想,忠、义不能两全,直到今日午时,方才拿定主意,决定禀报父王!” “嗯,”魏惠王连连点头,“贤婿说得是,寡人与你,在外是君臣,在内是翁婿,关起门来,美丑也好,吉凶也罢,没有什么不可说的!” 庞涓点头,从袖中摸出一小捆精致的竹简,呈予魏惠王:“父王请看!” 魏惠王接过竹简,逐字阅读,眉头越皱越紧。 有顷,魏惠王将之放于几上,久久凝视它,似不相信这是真的:“贤婿,此书何处得之?” “自黄池大败齐人之后,儿臣唯恐齐人报复,对齐防有一手,在齐魏边境暗布哨探。不久前,他们发现一人行动诡异,拦住盘查,得到此书。” 魏惠王急问:“那人何在?” “那人见事情败露,又逃脱无路,急切间抽剑自刎。此书是从棉衣夹层中搜出来的。” “嗯,”魏惠王若有所思,“寡人想起来了,当初贤婿曾说起过孙膑有志于齐,寡人不以为意,不想今日应了。”忽又停住话头,似乎想起什么,眉头皱起,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庞涓,“似有不对之处,栗平在卫地楚丘,此人既为栗平送信,理应至卫才是,为何越过卫境,赶往齐国边境?” 庞涓早有应对:“儿臣也是不知,想必此人另有图谋。” 魏惠王再度深思,有顷,点头道:“嗯,寡人有点明白了。” “父王明示!” “必是孙膑托那人至齐报信,因内容重大,故未成书,使其暗诵于心。那人见事败露,唯恐累及孙膑,故先自刎。” “父王圣明!”庞涓应道,“若照此说,信中所写倒是小事,因而那人顾不上了。” “唉,”魏惠王连连点头,长叹一声,“这个孙膑,寡人观其忠厚,视其有才,对其甚是器重,待其如同亲子。不想此人仍旧记挂前仇,另生异志,图谋不轨。唉,世间人心,实在捉摸不透!” 见木已成舟,庞涓再次跪下,泣道:“父王,尽管孙膑犯下谋逆大罪,按法当诛九族,儿臣仍要冒死为他求情。无论如何,孙膑与儿臣牢狱结义,同窗共读,生死情深,孙膑又是因为儿臣的举荐才至此地。儿臣恳请父王网开一面,放孙膑一条生路!” “唉,”魏惠王再叹一声,“孙膑能得贤婿为友,真是他的造化。依贤婿之见,寡人该当如何处置孙膑?” “父王,仅凭一封寻常书信,许会冤枉孙兄。依儿臣之意,父王可假作不知,寻机探其口风,观察孙兄。儿臣也多留个心眼,暗中探视。若是真的有人栽赃陷害,父王当为孙膑洗刷冤情,还他一个公道。孙膑感念父王,必定竭心尽力。万一孙膑真的生出不臣之心,届时证据确凿,纵使父王责罚,他也无话可说。” “嗯,”魏惠王连连点头,“贤婿所言在情在理,寡人依了!”稍作停顿,招来毗人,“你去告诉惠相国,提亲之事,暂搁几日!” “臣领旨!” 庞涓回到府中,招来庞葱,不无沉重道:“葱弟,出大事了!” 庞葱心头一凛:“是何大事?” “方才王上急召大哥,说孙兄记恨当年平阳家仇,欲图不轨!” 庞葱震惊,思忖有顷,小声说道:“大哥与孙兄有结义之情,孙兄出事,岂不是拖累大哥了?” “唉,”庞涓轻叹一声,“大哥寻你来,说的也是这个!大哥好不容易混到今日,若是真的被孙兄拖累,岂不冤死?” 庞葱急道:“对对对,大哥应该与他绝交!” 庞涓白他一眼,责道:“孙兄刚一有难,大哥这就绝交,叫外人如何看待大哥?” “那??依大哥之见,该当如何?” “唉,”庞涓又叹一声,“弃友是不义,帮友是不忠,眼下大哥又能如何?”略顿一顿,“大哥思来想去,忠、义若是不能两全,舍义而取忠;家国若是不能两顾,舍家而取国。王上待大哥没得说的,若是孙兄果有复仇之心,大哥也??也只有舍义而取忠了!” “大哥说得是!”庞葱抬头道,“让葱做什么,大哥尽管吩咐!” “你看这样如何,”庞涓望着庞葱,“孙兄为人实在,王上说他谋逆,大哥未必全信。不过,无风不起浪,王上既有此说,想必获有实证。你可派人盯牢孙膑,看他在做什么。若是孙兄果有谋逆之举,你可寻得实证,禀报大哥。若是没有,大哥也好在王上面前解释几句,为孙兄洗刷冤情。” “葱弟遵命!” 为提携太子,魏惠王将朝中杂事全部交给太子申处置。朱威将秦使欲通关贸的文书呈报后,太子申要上卿府暂先拟出奏章,交惠王定夺。 朱威走后,太子申将秦国国书塞进袖中,刚要出门,一辆宫车驰至,瑞梅从车上跳下。 太子申扶住她:“梅妹,又来赏梅呀!” “嗯。”瑞梅点下头,从袖中摸出一块丝绢,一把塞入太子申手中,不无娇羞道,“哥,你把这个交给孙将军。”说罢以长袖掩面,脚步轻快地径投梅园。 见瑞梅公主渐渐没入墙角,太子申转身出门,驱车直驰孙膑府,将秦国文书递给孙膑。 孙膑看过,望向太子:“殿下之意如何?” 太子申微微皱眉:“秦人绝对不是为通关而来。前次公子疾来,公孙衍奔秦。今日此人复来,不知又会生出什么事端。父王要魏申主政,是否准允秦人,魏申心中无底,此来是想问问将军,当以何策应之?” 孙膑思索一时,拱手应道:“回禀殿下,臣以为,秦、魏恩怨,俱成往事,重要的是眼下。常言道,货通有无,礼尚往来。秦人此来通关,若是诚意,我当允准。若是另有图谋,兵来将挡,我也不必惧他。” “嗯,”太子申长出一口气,“得将军此话,魏申心中有数了。魏申这就禀报父王,准允与秦人通关。”略顿一下,又从袖中摸出一块丝绢,递予孙膑,“方才梅妹再来赏梅,托魏申将此丝绢呈送将军。” 孙膑双手接过,展开,上面绣着一枝红梅,旁绣小诗一首: 淡淡一枝梅, 守在冰雪中。 但待知梅人, 两意化春风。 孙膑手捧丝绢,竟是怔在那儿。 “孙将军,”太子申望着他,意味深长,“此为梅妹亲手所绣!” 孙膑似从愣怔中猛醒过来,叩首于地:“臣何德何能,怎能承受公主如此厚爱?” “孙将军请起!”太子申将他扶起,“梅妹品性高洁,自幼执拗,誓愿非知音不嫁。今日得遇将军,梅妹心自许之。” “这??” “孙将军放心,”太子申微微笑道,“梅妹的心事,父王已知。父王甚是疼爱梅妹,特托惠相国保媒。相国也已答应,不日将至将军府中提亲。将军若有心事,尽可诉于魏申,一切有魏申处置。” “回禀殿下,”孙膑泣道,“臣并无心事。只是??公主为千金之躯,臣却资质浅愚,公主下嫁微臣,岂不误了?” “孙将军之心,魏申已知。将军若无心事,可有信物回赠梅妹,申愿为代劳。” 孙膑略思片刻,走进书房,寻出几片竹简,提笔写道: 春有牡丹,花之富也;夏有白莲,花之贵也;秋有黄菊,花之隐也;冬有红梅,花之藏也。富为花之衣,贵为花之冠,隐为花之情,藏为花之心。膑何德何能,敢望花之心哉! 孙膑写毕,细细审过,将竹简呈予太子申,跪地叩道:“臣并无贵物,只有两行文字,烦请殿下转呈公主!” 太子申将竹简纳入袖中,起身道:“魏申告辞!” 孙膑送至门口,拱手道:“殿下慢走!” 孙膑目送太子申远去,转身刚要回府,一车径至府门。 是传旨宫人。 宫人朗声宣道:“孙监军,王上有请!” 孙膑回府换过朝服,入宫叩见魏王。 见过大礼,惠王招呼孙膑落席,微微笑道:“寡人今日烦闷,特召爱卿来,随便聊聊。” 孙膑揖道:“敢问王上何事烦闷?” “呵呵呵,”魏惠王笑道,“也没什么,方才打盹,梦到乌云遮日,寡人以为不祥,是以烦闷。不过,这辰光寡人已想明白了,乌云遮日不过是白日之梦,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孙膑拱手道:“臣恭贺王上!” 魏惠王眯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视孙膑,面前浮出孙膑的密信,耳边也似响起孙膑的声音:“??膑今虽事魏,却心念故土。杀父之仇,膑不敢有一日忘怀??然膑初来魏邦,万事待举,家事尚待徐徐图之??膑欲趁此良机,在魏有所布置,以便至齐之日,膑不至于两手空空??俟时机成熟,膑即寻个机遇,快马东去也??” 迷瞪一阵,魏惠王话中有话,缓缓说道:“听闻爱卿是齐人,家庙何在?” “鄄城。” 魏惠王“哦”了一声:“鄄城离卫境不远嘛。” “是的,鄄城离阳晋、马陵甚近,西行百里,就是魏境了。” 怪道庞爱卿所言送信之人欲至齐地,原来如此。魏惠王恍然悟到这个,连点几下头:“嗯,寡人明白了!” 孙膑惊讶道:“敢问王上明白何事?” “哈哈哈哈,”魏惠王长笑数声,“寡人明白一件大事!” 孙膑怔了。 魏惠王偷眼观察孙膑,见他脸色果然有异,嘿嘿又是一笑:“孙爱卿来此已有数年,寡人还不知道爱卿的令尊是何许人呢?” 听到魏王提及先父,孙膑心头一凛,脸色阴沉,垂头泣道:“回王上的话,先父是卫国平阳郡守孙操。” 魏惠王震惊,怔有半晌,方才说道:“这么说,令尊他??战死于平阳了?” 孙膑泪出,沉重地点头。 想到“杀父之仇,膑不敢有一日忘怀”之句,魏惠王长吸一口冷气,又顿半晌,方才干笑一声:“孙爱卿,这些事情,都成过去了。爱卿但有空暇,可回平阳一趟,将先考灵位移回鄄城,也好让他魂归故里。” 孙膑跪地泣拜:“臣谢王上隆恩!” “爱卿请起,”魏惠王的脸上浮出一笑,“天色已迟,爱卿且先回去,寡人择日另召爱卿恳谈!” 孙膑再拜:“臣告退。” 看到孙膑退出门外,魏惠王又怔一时,从几案下面摸出那封密信,反复验看,脸色渐趋阴沉。 在王宫附近的列国驿馆门前,身着华服的公子华跳下轺车,大步走进秦馆。 公子疾迎上,急问:“有动静没?” 公子华摇头:“眼下孙、庞关系融洽,几日前尚在一起对弈。昨日魏王约见惠相国,说是要他为孙膑保媒。今日太子申前往孙膑府,之后魏王又召见孙膑,看那势头,想必是这门亲事定了。” 公子疾皱眉:“君上说,孙、庞近日必有一争,为何不见动静?难道??” “依在下之见,”公子华建议,“我们不妨直接求见孙膑。” “这样也好。”公子疾点头,“我们要为庞涓创造一点儿口实!” 翌日晨起,公子华算好朝会散朝时间,驱车直往孙膑府上,递上名帖。 孙膑迎出,抱拳道:“公子此来,有何见教?” 公子华抱拳还礼道:“在下义兄甚爱对弈,闻将军棋艺高超,甚想与将军手谈,特设棋局,要在下持帖相请,还望将军不吝赐教!” 孙膑将公子华上下打量几眼,又看一眼手中名帖:“请问秦先生人在何处?” “前街望春楼。” 孙膑本是厚道之人,不好推托,思忖有顷,点头:“好吧,既然秦先生如此盛情,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孙膑回府脱掉朝服,换一身寻常服饰穿上,登上公子华的轺车,径至前街望春楼,随公子华登上二楼一间雅室。 刚至门口,一身棋士服的公子疾起身迎住,长揖至地:“秦矢见过孙将军!” 孙膑回揖:“孙膑见过秦先生!” “孙将军,请!” “秦先生,请!” 二人走进雅室,一刻钟过后,里面传出摆棋落子的声音。 是日傍黑,庞葱走进庞涓书房,将望春楼里发生之事小声禀过。 庞涓凝眉有顷,望向庞葱:“你敢肯定那个秦先生就是秦使公子疾?” 庞葱郑重点头:“我问过掌柜了,掌柜说,那间雅室是一个姓秦的包了,说是叫什么秦矢。还有去请孙膑的那位男子,我也使人查过,是秦国副使公子华。” 庞涓起身,在厅中连踱几个来回,轻叹一声,转对庞葱:“今日看来,孙兄谋逆之事当是真的。唉,孙兄也是,王上待他不薄,我这个当师弟的对他也是仁至义尽,可他??唉,偏是记恨家仇,定要朝死胡同里走,叫大哥如何是好?葱弟,依你之见,下一步大哥该怎么走?” 庞葱略一思忖:“大哥当去禀报王上,由王上定夺。” 庞涓略想一下,点头:“就依葱弟!备车!” 庞葱备好车马,庞涓跳上,直驱魏宫。 虽是人定时分,魏惠王仍旧坐在书房批阅奏章。宫中甚静,候立于侧的毗人远远听到脚步声,紧忙走出,见是庞涓,回身禀过魏王,引他觐见。 庞涓拜毕,魏惠王指指旁边的席位,见庞涓面色阴沉,轻声问道:“贤婿这么晚来,是有大事了?” “回禀父王,”庞涓拿袖子朝眼上抹了一把,更咽道,“仍是孙兄之事。” 魏惠王早已有数,缓缓说道:“说吧!” “眼下看来,孙膑真是有鬼。近几日来,儿臣明察暗访,发现孙膑不仅与齐人勾结,还与秦人暗有接触。” “哦?”魏惠王惊道,“他与秦人也有瓜葛?” “是哩。”庞涓点头,“今日后晌,一辆神秘马车将他载至望春楼,孙膑跟随来人走进一个雅院,与一位姓秦的先生密谈三个时辰,黄昏时分方才走出。临出门之际,听到秦先生说:‘孙将军棋高一筹,在下佩服。’孙膑应道:‘秦先生承让。’秦先生又说:‘孙将军每走一手,都是妙着。’孙膑应道:‘孙膑惭愧。’” “嗯,”魏惠王捋须有顷,“他们是在对弈。” “的确是在对弈,”庞涓应道,“关键是与何人对弈。儿臣盘问望春楼的楼主,得知那个所谓的秦先生,名叫秦矢。再查下去,这秦矢不是别人,竟是秦国使臣,上大夫嬴疾。嬴疾为秦公之弟,是以姓秦,至于矢字,当是疾字的拆分。还有那个前去接他的人,儿臣也查明了,是秦国副使公子华,秦公叔父嬴虔之子。” 魏惠王震惊,沉思半晌,方才说道:“这个嬴疾,真还是无事不登门哪!两年前此人来过大梁,说的也是睦邻。结果邻未谋成,公孙衍却被他谋到秦国,做了秦人的大良造。今番此人又来睦邻,难道??”打住话头,陷入沉思。 “父王圣明!”庞涓接道,“儿臣思虑多时了,若是孙膑果有二心,儿臣一定与他割袍断义!” “唉,”魏惠王轻叹一声,“也怪寡人多事。天以贤婿赐予寡人,寡人却不知足,仍然贪恋孙膑才学。看来,美物不可多得,良材不可贪求。秦得一商鞅,国即大治。寡人已得贤婿,复何求哉?” 庞涓起身叩地,涕泣:“父王如此知涓儿,涓儿纵死万次,又有何憾?” 魏惠王又怔一时,抬眼问道:“依贤婿之见,寡人该当如何处置孙膑?” “回禀父王,”庞涓早有准备,“若是孙膑心怀二志,父王当早作决断。迟误越久,危害越大。儿臣以为,放走此人,就是放虎归山。就涓所知,孙膑如果叛国,绝对不会奔秦,只会走齐。孙膑才学不在儿臣之下。齐有孙膑,必报黄池之仇。儿臣倒也不惧孙膑,但要胜他,却也并无十分把握。” “嗯,”魏惠王脸色渐渐阴沉,“寡人已知如何处置。明日大朝,贤婿且请回避!” 庞涓叩道:“父王所虑甚是周全,涓儿只在府中称病就是。” 翌日大朝,魏惠王端坐主位,除庞涓之外,文武百官皆列于朝。 魏惠王扫视众臣,朗声问道:“诸位爱卿可有奏本?” 司农、司马、御史等几个朝臣各自禀事,魏惠王逐一回过。因庞涓没来,朝廷里最为紧要的冬训大事,竟是无人禀报。 看到众臣奏毕,朱威跨前一步:“启禀王上,秦使请求开通关贸,通商互利,臣已拟出具体纲要,请我王御批!”说毕将奏本呈上。 毗人接过,呈予魏惠王。 魏惠王看也不看,掷于几上,冷笑一声:“什么开通关贸?既来通商,又何必鬼鬼祟祟,更姓换名呢?” 看到魏惠王突然发怒,众臣皆是一震,面面相觑。 魏惠王转过头来,目光射向孙膑:“孙爱卿!” 孙膑出列,应道:“臣在!” “寡人问你,昨日后晌,你何处去了?” 孙膑略怔一下,缓缓说道:“回禀陛下,臣前往望春楼去了。” “嗯,”魏惠王夸张地点头,“所言不错。不过,爱卿一向洁身自好,为何突然前往望春楼那样的地方去呢?” “这??”孙膑略怔一下,“臣受人所请,与人对弈。” 魏惠王再次点头:“请问爱卿与何人对弈?” “秦先生。” “哼!”魏惠王再爆一声冷笑,“那人可叫秦矢?” 孙膑震惊,点头应道:“是叫秦矢,王上如何知道?” “寡人不仅知道他叫秦矢,且还知道他的另一个名字!孙爱卿,你难道不知吗?” 孙膑蒙了,不知所措地望着魏惠王。 “好吧,”魏惠王盯住他,缓缓说道,“你既然装作不知,寡人这就告诉你。这个名叫秦矢的人,就是方才朱爱卿奏报的那个欲来开通关贸的秦国使臣嬴疾,秦公嬴驷之弟!” 满朝文武皆吃一惊。惠施、太子、朱威、白虎俱是变了脸色,面面相觑。太子申额上汗出,拂袖拭之。 “孙先生,”魏惠王改了称呼,声音发寒,“你能告诉寡人,你与秦先生是如何对弈的吗?” 孙膑埋下头去。此时,无论说什么都是无用了。 “孙先生,”魏惠王声色俱厉,“寡人知你有才,对你器重有加,可你呢,恩将仇报,心怀二志,图谋不轨,是何道理?” “王上,”孙膑叩首,“膑绝无此心!” 魏惠王从袖中摸出那捆竹简,“啪”的一声掷于孙膑面前,冷笑一声:“哼,既无此心,此为何物?” 孙膑捡起,展开,目瞪口呆。 “此书可是孙先生所写?”魏惠王不依不饶。 孙膑似也从懵懂中醒过神来,连连叩首:“是??是臣所写,可??可??不是这样的!” “哼,”魏惠王再爆一声冷笑,“好一个孙膑,你貌似忠厚,内中狡诈,面对铁证,竟然还能抵赖!来人,将此逆贼拿下!” 侍卫冲入,拿住孙膑。 魏惠王转对白虎:“白司徒听旨!” 白虎应道:“臣在!” “即刻查抄逆贼孙膑府宅,搜寻证物!” “臣遵旨!” “将逆贼押入大牢,等候发落!” 众侍卫押住孙膑,推向殿外。 孙膑走至门口,扭头大叫:“王上明察,臣实冤枉啊!” 魏惠王冷笑一声:“退朝!”起身,拂袖而去。 许是事发突然,魏惠王早已走出偏门,惠施、太子申、朱威及众朝臣仍如竖枪一般呆立殿中,竟无一人退朝。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朱威。他凝眉有顷,缓缓走至孙膑叩拜处,从地上捡起魏惠王扔下的物证,细审几眼,纳入袖中。 白虎点起几名捕卒赶到监军府。孙膑既无家室,又无财物,府中一应物事,皆是魏王所赐,不消片刻,就已查抄完毕。 军尉手持几片竹简径走过来:“报,府中并无可疑之物,唯有书信一封,或是证物!” 白虎接过,正是庞涓伪造的栗平书函。 白虎阅之,眉头紧皱,问道:“此书是在何处查到的?” “回禀司徒,就在书房的几案上摆着。” “看看去!” 二人走进书房,军尉指几案道:“就在这张几上!”又从白虎手中拿过竹简,依原样摆好。 白虎若有所思,收起书信,刚刚走出书房,一车疾驰而来,竟是庞涓。 庞涓跳下轺车,匆匆进院,大声叫道:“司徒大人何在?” 白虎急走出来,不无惊喜道:“大哥,小弟正要寻你!” 庞涓满脸焦急,一把抓牢白虎之手,大叫:“告诉大哥,怎么回事?” 白虎神色黯然,摇头道:“小弟也是不知。今日大朝,王上突然宣布孙将军谋逆,叫小弟前来查抄!” “哦?”庞涓急问,“你可查到证据?” 白虎点头,将查到的书信从袖中拿出,递给庞涓:“这是小弟刚刚查到的书函,王上那儿还有一封孙将军亲笔书写的回函。” 庞涓细读一遍,跺脚大叫:“这怎么可能呢?昨日大哥偶感风寒,只此一日没有上朝,竟出此等大事,怎么可能呢?”略顿一顿,转对白虎,“孙兄何在?” “王上已将孙兄打入死牢!” “白兄弟,”庞涓急道,“他人不敢说,若说孙兄谋逆,大哥绝对不信!孙兄那么实诚之人,怎么可能谋逆呢?” “嗯,”白虎点头,“小弟也有疑惑。孙将军若是存心谋逆,当会将此密函藏于隐蔽之处,不可能明摆在几案上面!” 庞涓似也冷静下来,点头:“嗯,小弟所言在理。无风不起浪,王上突然雷霆震怒,必有原因。大哥与孙兄之间,不说小弟也是明白。孙兄遭此飞来横祸,匪夷所思!孙兄暂先托付于你,莫使他在狱中受苦。大哥求见我王,探明原委。小弟亦当细心查访,若是有人栽赃陷害,大哥定不饶他!” 白虎点头:“大哥放心,此为小弟应做之事。” 庞涓将书信交给白虎:“这个物证,你可收好。大哥这就进宫。” 白虎接过书信,袖中藏好。 庞涓跳上车,疾驰一程,又驰回来,对白虎道:“大哥与孙兄私交过近,王上或不肯听。你可速去相国府,若是相国出面,或可救下孙兄一命!” 白虎回到府中,思忖一时,驱车赶到相国府。 朱威已经坐在惠施对面,神色焦虑。 惠施双目闭合,眼前几案上摆着朱威从地上捡起来的那封书信。白虎本欲说话,见惠施正入冥思,就在一侧站定。 惠施微微睁开眼睛,望一眼白虎:“白司徒,你可抄到证物?” 白虎从袖中摸出书信,双手呈递:“回相国的话,除此书信之外,监军府中并无可疑之物。” 惠施接过,扫一眼,缓缓置于几上,与朱威拿过来的书信并列摆在一起,眯眼审视。 “下官查抄时,此书就摆在孙将军书房的几案上,并无一丝儿遮掩。”白虎补充一句。 惠施没有睬他,眯眼望一会儿书信,冷不丁问道:“庞将军今日为何没有上朝?” “回相国的话,”白虎禀道,“方才见到庞将军,他说昨日偶感风寒,今日未能上朝。庞将军正在家中养病,陡闻此事,急至孙监军府中,见我正在查抄,他问明情况,就又赶到宫中,向王上求情去了。” 朱威急问:“庞将军没说什么?” “庞将军走有一程,又折回来,叫下官来求相国。庞将军说,如果惠相国出面,或可救孙将军一命。” 朱威将头转向惠施。 惠施再闭双目,许久,睁开眼睛,轻叹一声:“老朽救不了他!” “惠相国,”朱威急道,“就下官所知,孙将军断不是谋逆之人,此案定有蹊跷,孙将军或是受人陷害了!” “唉,”惠施摇摇头,再出一声长叹,“天要下雨,老朽如何挡得住?” 御书房里,太子申五体投地,叩拜于地,正在苦求。魏惠王神色黯然,不看太子申一眼。 毗人蹑手蹑脚地走进,小声禀道:“王上,武安君求见!” 魏惠王眼皮不抬,沉声:“宣!” 庞涓走入,见太子申跪在这里,心中一凛,疾步趋前,跪于太子申右侧,叩道:“儿臣叩见父王!” 魏惠王冷冷说道:“庞爱卿,你这么着急赶来,必也是为孙膑求情来的!” 庞涓再拜:“正是!” 魏惠王堵上话口:“此事不必说了!人各有志,孙膑眼高,看不上寡人,看不上魏国,寡人并不怪他。寡人不能容忍的是,此人表面装出君子之样,背后尽行小人之事!什么‘杀父之仇,膑不敢忘却’,什么‘膑已知魏’,什么‘膑欲趁此良机,在魏有所布置??不至于两手空空’。你们听见没?这是赤裸裸的谋逆!寡人早晚想起来,后脊骨都是凉的!” 庞涓叩首:“父王说得是,只是??” 魏惠王不耐烦地连连摆手:“好了,好了,你们二人谁也不要说了。孙膑一事,寡人自有处置,告退吧!” 见惠王是这态度,太子申、庞涓知道已无回旋余地,齐叩:“父王保重,儿臣告退!” 从相国府中出来,白虎思忖有顷,驱车径至刑狱,让司刑领他前往死囚牢中看望孙膑。 尚未走到,白虎就已望见孙膑身着重铐,席坐于地,两眼闭合,似入冥思。白虎让陪他前来的司刑打开牢门,摆手让他退去。 孙膑听得声响,睁眼,见是白虎,拱手道:“孙膑见过白司徒。” 白虎在他对面并膝坐下,拱手还礼,声音略显更咽:“孙将军,让你受苦了!” 孙膑苦笑一声,不再说话。 白虎从袖中掏出朱威带出来的书信,摆在孙膑面前:“孙将军,你再看看,此信可是将军亲笔所写?” “是在下写的,”孙膑细看一遍,“从开头到‘赴身事魏’,再就是落款。其余部分,让人调换了!” 听孙膑这么一说,白虎急看竹简,细细审过,点头:“嗯,孙将军所言甚是,穿竹简的绳子,在此果有接头。笔迹虽说很像,但形似神不似,是有不同!”沉思有顷,“孙将军,此信你交予何人了?” “就是送信之人。他自称是栗将军的侍从,名唤刘清。” “将军此前见过他否?” 孙膑摇头。 “此人相貌如何?” “三十来岁,中等个子,眼睛不大,甚是壮硕,对,左腮边有处刀疤。” “孙将军能否画出此人?” 孙膑点头。 白虎唤人取来笔墨和一块木板,孙膑闭目有顷,用笔描出一个头像。 白虎看过,道:“孙将军,暂先委屈你了。待在下查明真相,定还将军一个公道!” 孙膑拱手:“谢司徒了!” 白虎回到司徒府,招来几个经验丰富、专事擒拿的捕卒,指着几案上孙膑所画头像,吩咐道:“你们全力查访此人,三十来岁,中等个头,小眼睛,颇为壮实,左腮上有刀疤。” 众捕卒围拢过来,拿过木板,反复盯视上面的画像。 众捕卒看有一时,白虎问道:“记牢了吗?” 众人点头。 “记牢就好!”白虎吩咐,“早晚见到此人,立即捉拿!另外,此事关系重大,任他何人,不得透露一丝儿风声!” 众捕卒再次点头,领命而去。 见众人走远,白虎使人招来府尉,吩咐他道:“你马上赶赴卫地楚丘,求见栗将军,问他是否使人送信于孙监军,送信人是否叫刘清。若有此人,带他回来!” 府尉应道:“下官遵命!” “你亲自去,除栗将军外,对谁也不可讲出半字,十日之内争取回来!” 府尉急急出去。 然而,莫说是十日,纵使三日,魏惠王也未等及。 刚过两日,本是小朝,魏惠王却诏令中大夫以上朝臣悉数上朝。 魏惠王不无威严地扫视众臣,目光落在白虎身上:“白司徒!” 白虎跨前奏道:“臣在!” “查抄逆贼,可有结果?” 白虎奏道:“臣奉旨查抄,孙膑府中并无贵重之物,唯有数十金,乃是王上所赐。”又从怀中取出竹简,双手呈上,“臣在孙膑书房查到书函一封,就在几案上摆着,请王上御览!” 毗人接过,双手呈予魏惠王。 魏惠王匆匆一阅,点头道:“眼下看来,孙膑谋逆之事,铁证如山了。白司徒!” “臣在!” “按照大魏律例,谋逆之罪,当处何刑?” 白虎迟疑一下:“诛杀九族!” “诛杀九族!”魏惠王阴阴一笑,扫视众人,“诸位爱卿,自孙膑下山,寡人对其甚是器重,聘以上礼,赠以房产,赐以重金,委以大任。孙膑却心念私仇,心怀二志,暗结齐、秦,欲坏寡人社稷!”略顿一下,声色俱厉,“诸位爱卿,身为人臣,忠君为第一职分。孙膑谋逆叛国,十恶之首,罪在不赦。鉴于此贼在魏并无亲人,寡人免诛九族,只判斩刑,明日午时三刻行刑!另外,诏告天下,凡下大夫以上官员,明日午时,皆赴刑场观斩!” 众臣皆惊。君上一言,驷马难追。魏惠王一旦判斩,即使错判,也难翻了。 朱威等臣不约而同地看向惠施。 惠施二目微闭,似乎没有听见。 朱威急了,再将目光投向庞涓。 庞涓跨出,叩拜于地:“王上,容臣一言!” 魏惠王眉头微皱,扫他一眼:“爱卿有何话说?” “王上,”庞涓泪下如雨,声声更咽,“孙膑谋逆,罪在不赦。臣不敢为他求情,但求我王允准一事,亦赐臣斩刑!” 庞涓竟然亦求斩刑,倒是大出魏惠王意料。 愣怔有顷,魏惠王方道:“庞爱卿为何求刑?” 庞涓泣道:“臣与孙膑有八拜之交,亲如手足,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王上若是定要处斩孙膑,臣有诺在先,不愿独活!” “庞爱卿,你??”魏惠王蒙了,眉头急皱,目光扫向众臣。 太子申亦出列跪下:“儿臣恳求父王收回金言,宽赦孙膑!” 朱威等臣见庞涓、太子皆已出面,亦都纷纷跪下。 魏惠王抬眼一看,朝堂下面,黑压压地跪倒一片,唯惠施一人立于其位,微闭双目,似无所见,大是惊奇,目光转向他:“惠爱卿,你为何不替孙膑求情?” 惠施睁开眼睛,跨前一步,拱手奏道:“回禀王上,王上并无诛杀孙膑之心,惠施何必求情?” “哦?”魏惠王身子趋前,“你怎知寡人不杀孙膑?” 惠施再次回道:“王上若杀孙膑,前日即可杀之,何必候至今日?再说,王上向以宽仁治国,礼贤下士,莫说孙膑谋逆之事尚未查实,纵使查实,王上也绝不会如此识浅,先聘后斩,落下杀士之名,使列国士子闻风不敢赴魏。” 惠施短短数语,一是指明斩杀孙膑的严重后果,二是说明此事有待查证,三也为他如何下台搬来梯子。 魏惠王眼珠儿一转,扫一眼众臣,轻叹一声:“唉,知我者,惠子也。诸位爱卿,你们都起来吧!” 庞涓叩道:“臣代孙兄叩谢我王不杀之恩!” 众臣亦叩:“谢王上宽仁!” 魏惠王朗声说道:“念在众臣求情的分上,寡人暂且饶过逆贼一命。不过,死罪可饶,活罪难免。此人名字中不是有个‘膑’字吗?寡人此番成全了他,就判此刑!另外,额上黥字,嗯,就黥这个‘膑’字!”转对白虎,“即时行刑,白司徒,监刑去吧!” 白虎再拜,正欲进言,魏惠王大手一摆:“退朝!” 公子华得到急报,匆匆回到驿馆,禀报公子疾:“魏王初判孙膑斩刑,后因庞涓、太子申及众臣求情,改判膑刑,面上黥字。” “膑刑?”公子疾震惊,良久,捂脸说道,“这正合了他的名字!”略顿一下,“看来,这个魏王也够阴的!” “阴在何处?” “列国惯例,刑余之人不能为仕。孙膑身为武将,此刑等于向列国宣称他是一个废人,同时宣称,这个人才,既然我不能用,你们也不可用。” “庞涓既害孙膑,为何又会冒死为他求情?” “这正是庞涓的狡诈之处!”公子疾大加称赞,“太子申、惠相国、朱上卿皆与孙膑交厚,如果处死孙膑,三人必疑庞涓,庞涓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再说,庞涓与孙膑并无冤仇,害孙膑只是出于嫉妒。魏王判处膑刑,等于绝了孙膑的仕途,庞涓又何必做绝呢?” 公子华点头。 “唉,”公子疾长叹一声,“如此大才,竟然断送于庞涓之手,着实令人可叹!” “疾哥,”公子华目光急切,“趁现在尚未行刑,我们设法劫狱,救他出来?” “不可!”公子疾摇头,“魏王、庞涓已对我起疑,如果劫狱,非但救不出孙子,反倒害了他。再说,此事闹不好就会引起邦交争端,刀兵相见。无备而战,君上断不肯为。我们这么做,岂不是为君上添乱?” 公子华咂下舌头:“这??下一步该做什么?” “照会魏人,回国。”公子疾断然说道,“我们得马上禀明君上,孙膑既已受刑,无论如何,秦国必须留用苏秦!” “华弟这就去办!” 司刑领庞涓、白虎快步走至孙膑牢房,打开房门,解下孙膑的脚铐。 庞涓疾趋几步,扑通跪地,号啕大哭:“孙兄??” 孙膑端坐于地,看他一眼,静静地说:“贤弟??” 庞涓泣道:“愚弟??无能啊!” 孙膑以为判他极刑,心中一凛,继而更加沉静:“贤弟,不过一死而已。” 白虎跨前一步:“孙膑接旨!” 孙膑翻身跪下,叩道:“罪臣听旨!” 白虎宣道:“王上口谕,念在众臣求情的分上,寡人暂且饶过孙膑一命。不过,死罪可饶,活罪难免。此人名字中不是有个‘膑’字吗?寡人此番成全了他,就判此刑!另外,额上黥字,就黥这个‘膑’字!” 听到“膑刑”二字,孙膑不由自主地打个寒噤,一下子明白先生为何要为他改过一字。 想到此为天意,孙膑反而泰然受之,轻叩于地:“罪臣叩谢王上不杀之恩!” “孙兄,”庞涓泣道,“是愚弟害了你啊!” 孙膑慢慢抬头,望向庞涓:“贤弟何说此话?” 庞涓叩首于地,泣不成声:“若不是愚弟邀兄至魏,孙兄何有此难?” 孙膑伸出两手,慢慢扶起庞涓,长叹一声:“唉,是膑当有此难,与贤弟何干?”又将头转向白虎,“白司徒,用刑吧!” 白虎慢慢跪地,叩道:“孙将军,小弟??委屈你了!” 孙膑缓缓闭上眼去。 白虎起身:“来人,带孙膑!” 几名狱卒走入,将孙膑带至刑室。孙膑自己上前,坐在行刑台上,两个刽子手走来,将他的四肢分开绑缚,使膝部以下裸露,拿好刑具,目视白虎。 庞涓看得真切,飞身扑至孙膑身上,悲泣:“孙??兄??” 孙膑闭上双眼,沉默好一阵儿,泪水流出:“贤弟,你??出去吧!” 庞涓陡然站起,冲两个刽子手厉声说道:“你??你二人听着,动作要麻利,若是委屈孙将军半点,本将让你们??死无葬身之所!”说罢挥泪大步走出。 刽子手吓得打个哆嗦,再次看向白虎。 白虎转身走向门外,在门口送回一个颤音:“行刑!” 一个刽子手拿出早已备好的棉花,塞进孙膑口中,跪下说道:“孙将军,请咬住这个!” 孙膑闭上双目。 庞涓跪在行刑室门外不远处,听到室中传出模糊不清的惨叫声,继而再无声息,庞涓抱头悲泣:“孙兄??” 白虎噙着泪水走至庞涓跟前,在他对面跪下:“大哥??” 庞涓一把抱住白虎,号啕大哭。 在场狱卒莫不落泪。 孙膑醒来时,隐约听到有人说话,欲活动,动弹不得;欲说话,喊不出声。 过有一时,孙膑的心智越来越清楚,听清是庞涓的声音:“你们三人轮流守值,不得离开孙将军半步。若有一丝儿差错,定叫你们脑袋搬家!” 几个仆从唯唯诺诺。 孙膑吃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上,室内还生有炭火,温度适宜。庞涓站在榻前,三个仆从跪在地上,两个是男仆,一个是女仆。 孙膑推知,这儿不是刑狱,定是行完刑后,庞涓将他接入自己府中了。常言道,患难见知交。自己虽遭飞来横祸,兄弟之情倒也验实了。孙膑知道,按照刑律,谋逆是不赦之罪,自己能保一命,亦必得力于贤弟。如今自己已是刑余之人,换言之,就是一个废物,贤弟不离不弃不说,还如此这般呵护有加,真正让他感动。 孙膑泪水涌出,更咽道:“贤弟??” 听到声音,庞涓扭身,见孙膑醒来,忙趋至榻边跪下,轻轻捉住他的手,一句话不说,只将头埋在榻沿,一声接一声地悲泣。 孙膑越发感动,又叫一声:“贤弟!” 庞涓抬头,拿袖子擦一把泪眼,更咽道:“孙兄,太好了,你醒过来,实在太好了!”又从榻边几案上端起一碗汤药,拿出汤匙,亲口品尝一下,又舀一匙送至孙膑唇边,“孙兄,来,此药是愚弟托宫中御医开的方子,愚弟亲自调配,弟妹亲手熬煮,已热过三次了,这阵儿刚好温热,请孙兄喝下!” 孙膑的两行泪水顺眼角缓缓流下,滴落于枕。 第058章|?秦公野心失大才?苏秦失意逃性命 苏秦于初冬时分赶到咸阳,转眼已有两个来月。 眼见大年将至,秦宫仍无音讯,莫说是苏秦,纵使竹远,也坐不住了。 这日晨起,竹远吩咐下人备好车马,径出咸阳东门,驰往终南山。及至午时,竹远赶至山下,寻个客栈寄下轺车,步入山道。因山中高寒,积雪未化,竹远历尽辛苦,方于第三日迎黑回到寒泉。 拜过寒泉子,竹远将苏秦赴秦及其才学大略讲过,不无疑虑道:“先生,照理说,苏子之才正是秦公所需,可秦公迟至今日,仍然不肯召见,弟子百思不得其解。” 寒泉子沉思有顷,抬头问道:“苏秦可曾议政?” 竹远点头。 “他是如何议政的?” “苏子一到咸阳,舍人就感到他不同凡俗,向弟子讲起他,弟子让他第二日开坛议政。议政时,苏子果是不同凡响,站得高,看得远,纵论天下,认为大势趋统,列国必归于秦,同时声称,自己已有上、中、下三策辅秦。” “哦?”寒泉子眉头抬起,“是何三策?” “上策也叫帝策,可使秦居一而扫列国,帝临天下;中策也叫霸策,可使秦威服天下,领袖诸侯;下策也称邦策,可使秦偏安关中,高枕无忧。” “唉,”寒泉子轻叹一声,“这个苏秦,真也是聪明过头了!” 竹远惊道:“先生?” 寒泉子缓缓说道:“咬人之犬多不吠,吠犬多不咬人。天下列国纷起称王,多是占个名义,实意欲王天下者,唯有秦公!” “先生是说,”竹远恍然大悟道,“苏子不该将秦公心中所想一语道破?” “是呀。”寒泉子又叹一声,“莫说是苏秦,纵使老朽,也只能是点到即止。在秦公心里,天下一统是长久国策,只可做,不可说!” 竹远紧咬嘴唇,半晌方道:“是弟子害了苏子。若是不让他议政,当无此事了。” 寒泉子闭上双目,凝神再入冥思,许久之后,睁开眼睛:“一切皆是定数,是秦不该得到苏子。” 竹远急了:“弟子苦守几年,只为求访大才。好不容易候到苏子,这??”思忖有顷,“弟子这就再向秦公举荐,让他务必留用苏子。” 寒泉子苦笑一声,轻轻摇头:“修长,既为定数,又何必勉强呢?” 竹远怔了。 “还有,你回去之后,可以告诉苏子,让他速离咸阳,否则,或招杀身之祸。” 竹远目瞪口呆。 惠文公坐在书房里,眼睛半睁半闭,内臣垂头守在一边。 有顷,惠文公蹦出一句:“这些日来,那个苏秦在做什么?” “禀报君上,”内臣应道,“有时诵读,有时在街头转悠。不过,旬日之前,苏秦两次出城。” “哦?”惠文公睁眼,“干什么去了?” “据黑雕台禀报,此人或至田间地头,或至村落农家,与野民谈天说地,问些收成、纳粮、服役诸事,并未出位。臣以为是琐事,也就没有惊动君上。” “唉,”惠文公点头叹道,“此人确系大才,寡人是该会他一面了。”又顿许久,“宣大良造觐见!” “臣领旨!” 不消半个时辰,公孙衍叩见。惠文公直入主题,笑道:“前番爱卿、上大夫力荐苏秦,寡人原说会一会他,不想这些日来忙于琐事,竟将此事忘了。方才寡人打盹时,陡然想起这档子事儿,怕再忘记,这才急召爱卿。” 公孙衍心里咯噔一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几年下来,公孙衍既知秦公,亦服秦公。然而,庞涓、孙膑横空出世,列国情势一年一变,三年大变,一如乱花迷眼,看得世人如堕五里雾中。许多变化,即使才气如他,也未完全看透。秦公既已起用他为大良造,却又在列国大张旗鼓地全力求贤,说明对他有所不满。公孙衍虽无能力完全看透时事,自知之明却是有的。刚开始,公孙衍甚想不通,心中自然憋闷。然而,自会苏秦之后,公孙衍内中折服,决意让贤,欲与苏子并肩合力,辅助秦公成就一番人生大业。谁想风云突变,秦公不见苏秦不说,这又指派公子疾使魏谋取孙膑,真正让他捉摸不透。 见公孙衍只在那儿发呆,惠文公笑道:“爱卿,你这是怎么了?” 公孙衍回过神来,拱手道:“臣谨听君上吩咐!” 惠文公似已猜出他在想些什么,再笑一声:“这些年来,东来街上人来人往,寡人都让列国士子搞昏头了。苏子既有大才,寡人就想会一会他,偏巧疾弟不在,只好烦请爱卿安排一下。” “臣领旨。”略顿一下,公孙衍似是想起什么,“臣这就去请苏子入宫觐见。” “不不不,”惠文公连连摇头,“似苏子这般大才,寡人自当躬身求教才是,哪能劳动苏子贵体?” 公孙衍听出秦公语带风凉,心头一寒:“君上之意是??” “呵呵呵,”惠文公笑道,“听说东来街上闹出个论政坛,甚有意趣,寡人早想见识一番,只无机缘。今有苏子在,寡人就想两事并作一事,请苏子再开一坛,一则见识一下何为论政坛,二则洗耳恭听苏子高论,与苏子并天下士子共议时政,爱卿意下如何?” 公孙衍沉思有顷,缓缓说道:“臣以为不妥。” “有何不妥?” “东来街上鱼龙混杂,君上公然抛头露面,无异于以身涉险,万一有所差池,臣??” “呵呵呵,”惠文公再笑几声,“爱卿过虑了!昔日文王访贤,不惜躬身渭水岸边。寡人访贤,不过在自家门口走动几步,就有差池了?” 公孙衍迟疑有顷:“君上定要如此,臣这就安排。只是,哪一日合宜,还请君上定夺。” “听说论政坛是在申时开坛,那就明日申时吧。”惠文公不容商议,“你可吩咐坛主,要他搞得热闹些。寡人在朝中闷得久了,也想听听野外声音。” “臣遵旨!” 公孙衍告退,一头雾水地走出宫门,略一思索,向右拐至东来街,在街头站有一时,本欲前往“英雄居”,直接通知竹远,想想不妥,就又回到宫门前面,跳进轺车,直驱回府,令府中御史持请帖邀坛主议事。 随御史前来的不是竹远,却是贾舍人。 公孙衍迎出府门,远远看见,不及见礼,迎头急问:“竹先生呢?” 贾舍人拱手道:“回大良造的话,竹先生回终南山去了。” 公孙衍震惊,愣怔一时,方才说道:“这可糟了!” 贾舍人望一眼御史,转向公孙衍:“怎么了?” “明日申时,君上欲去论政坛与苏子议政。” “与苏子议政?”贾舍人先是一怔,旋即喜道,“这是好事呀!苏子已候数月,东来街上更是议论纷纷,众士子见苏子不用,论政坛不开,以为贤路闭塞,一些性急的已离咸阳,转投他处去了。” “竹先生不在,如何是好?” “能否奏请君上,另改时日?” 公孙衍摇头:“君上一旦定下,如何更改?” 贾舍人低头略想一时,断然说道:“竹先生临走时,将坛中诸事交由草民代管,眼下事急,论政坛就由草民召集,大良造意下如何?” 公孙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点头:“既有此说,明日议政之事,烦请贾先生暂代坛主。” 贾舍人拱手:“大良造若无他事,草民告辞。” 公孙衍亦拱手道:“贾先生慢走。” 贾舍人回身,刚跳上车,公孙衍叫道:“慢!” 贾舍人复跳下车,眼望公孙衍:“大良造还有何事?” 公孙衍话中有话:“君上有旨,明日论政,要搞热闹一些!” “大良造尽可放心。”贾舍人颔首笑道,“东来街上久未论政,众士子早已急不可待了!” 贾舍人匆匆赶回东来街,直奔运来客栈。 见是贾舍人,苏秦拱手道:“哦,是贾兄呀,请!” 贾舍人并未进门,一脸喜气地拱手贺道:“恭贺苏兄,喜事来了!” 苏秦怔道:“喜从何来?” “明日申时,君上躬身东来街,亲听苏兄论政!” “君上躬身?”苏秦似吃一惊,想了下,抬头问道,“仍在论政坛?” 贾舍人郑重点头:“是大良造亲口交代在下的。大良造还说,君上特别吩咐,明日申时论政,要搞热闹一些。君上这是多虑了。君上躬身东来街亲听士子论政,此事在论政坛是头一遭,想不热闹都难!” 苏秦思忖许久,伸手入囊,欲掏金子付开坛费。 贾舍人笑拦道:“此番论政,免收三金。” 苏秦怔了:“论政坛不能因在下坏了规矩。” “呵呵呵,”贾舍人笑道,“苏兄放心,君上亲听,开坛费用当由官府支出。再说,如此盛事,也不是谁想听就能听的,在下可卖号牌,亏不了!” “既如此,苏秦谢贾兄了!” 贾舍人不无关切道:“君上亲听,苏兄当仔细筹备才是,在下也得精心布置。此等大事,竹先生偏又不在,万不可出了差错!” “有劳贾兄!” 翌日,刚交未时,东来街头就有锣者边敲边喊:“列位士子,特大喜讯,论政坛再次开坛喽,开坛人仍然是洛阳士子苏秦!此番论政,空前盛事,君上躬身亲听,在论政坛尚属首次,欲旁听者,可持三十圜钱至论政坛登记领牌,凭号牌入场!” 众士子奔走相告,议论纷纷。 有人不无激动地叫道:“诸位士子,你们快听,苏子重新开坛,秦公亲听论政,破天荒哪!” 不知是谁接道:“天哪,领牌就要三十圜钱,不是个小数哟!” “三十圜钱算什么?能睹秦公风采,这点小钱物有所值!” “唉,”一士子长叹一声,不无遗憾地连连摇头,“可惜在下囊中羞涩,没此眼福了!” 另一士子从袖中摸出三十圜钱:“仁兄切莫伤感,在下借你三十圜钱,快去领牌。去得迟了,只怕拿钱也买不到了!” 那士子接过三十圜钱,连连拱手:“谢仁兄了!谢仁兄了!”转身走向英雄居。 申时将至时,东来街骤然奔来数百甲士,五步一人,沿街站定。英雄居门前,两侧各立甲士十名。 众士子手持所领号牌依序进场,众甲士验过号牌,搜过身,放他们步入。 论政坛上一切照旧,只是座位有变,中间摆放主位,主位左右各有两个空座。按照公孙衍的布置,坛中不设评判席,凡持牌士子均于论坛前面的空场上席地而坐。 申时刚到,一声锣响,代坛主贾舍人从侧室走出,朗声宣布:“诸位士子,申时已到,论政坛开坛!” 话音落处,门外一阵喧闹,然后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内臣唱宣:“君上驾到!” 众士子纷纷扭身,沿中间让出一条两步宽的通道,跪叩于地。 贾舍人急走几步,走至士子前面,叩道:“草民贾舍人并列国士子,叩见君上!” 惠文公面带微笑,沿通道走进院中,径至主位,落座,摆手道:“贾先生,列位士子,平身!” 贾舍人及众士子齐声叩道:“谢君上!” 紧随君上的是前太傅嬴虔、大良造公孙衍,二人分别上前,见过礼,于左首两个空位上分别落座。 众士子纷纷复位,席坐于地。 又是一声锣响,贾舍人唱道:“有请开坛人,洛阳士子苏秦!” 侧门响动,苏秦趋步走出,至惠文公前叩道:“洛阳士子苏秦叩见君上!” 惠文公细细审视苏秦,好一会儿,才微微一笑:“苏子请起!”又手指右侧客位,“请坐!” 苏秦再拜:“谢君上!”起身至右首客位席坐。 贾舍人趋前几步,坐于苏秦下首。 惠文公撇开苏秦,目光扫向在场的所有士子,连连拱手,揖道:“诸位士子,嬴驷听说,你们来自四面八方,还有从吴越、燕地而来,可谓是不远万里了。嬴驷还听说,你们俱是饱学之士,各怀绝技,光临僻壤。诸位士子,你们如此看重嬴驷,嬴驷早该会会诸位,谢谢诸位的盛情,”苦笑一声,再揖一礼,“可是,你们有所不知,秦地虽偏,杂事却是不少。一来冗务缠身,二来内忧外患不绝,嬴驷日日穷于应酬,未得片刻闲暇,实在是身不由己啊!诸位士子,所有慢待之处,嬴驷在此真诚道歉,望大家见谅!”起身,朝场上士子抱拳拱手,长揖至地。 惠文公这一举止虽为客套,却也动人,在场士子无不改坐为跪,叩首至地,不少人涕泣出声。 “诸位士子,平身!”惠文公率先坐下。 众士子亦改跪为坐,目光齐射过来。 惠文公转过身来,朝苏秦拱手揖道:“嬴驷久闻苏子大名,早欲请教,原因也就不消说了。嬴驷此来,一为见见诸位士子,二也为聆听苏子高论。” 苏秦拱手回揖:“君上百忙之身,能拨冗前来,草民受宠若惊,感激涕零!” 惠文公手指公孙衍,微微笑道:“听公孙爱卿说,苏子前番论政,有治秦长策欲教嬴驷,嬴驷洗耳以闻。” “苏秦信口开河,妄言议政,不意惊扰君上,心中惶恐!” “苏子不必自谦。”惠文公再笑一声,“嬴驷此来正是要听苏子高论的,何谈惊扰二字?嬴驷不才,请苏子赐教!” 按照昨夜想定的方案,苏秦决定放弃旁敲侧击,而是开门见山,直抒胸臆,当即抱拳道:“君上虚怀若谷,苏秦不胜感怀。苏秦不才,有三策可以治秦,敢问君上愿听何策?” “是何三策?” “上、中、下三策。上策可使天下归一,当称帝策;中策可使诸侯臣服,当称霸策;下策可使偏安一隅,当称邦策。” 惠文公脸上仍旧微微含笑:“嬴驷愿闻上策。” “上策实乃治乱之道。”苏秦侃侃而谈,“古之治乱,无非王、霸两业。古时王业,也即商汤、周武所行之道,无不是吊民伐罪,取无道天子而代之。古之霸业,也即齐桓、晋文之道,无不是结联诸侯,攘外安内,盟主天下。” 惠文公笑问:“今之治乱呢?” “苏秦以为,时过境迁,古之治乱之道并不适合今日乱局。今之治乱,唯有一途可走:大争灭国,天下为一。” 惠文公脸上仍旧挂着笑意:“嬴驷愿闻其详。” “自平王东迁始,周天子名存实亡,形同虚设,取天子而代之已不切实际。自三家分晋始,列国纷争日盛,民不聊生,百姓思治,盟主天下亦为明日黄花。草民以为,天下之所以大乱,是因为分治。分治则散,散则乱,乱则争,争则不治。因而,若要治理当今天下,需从源头做起,使天下归一。只要天下归一,只要列国消失,就能做到车同轨,民同俗,法同依,令同行,政令就能通过各级吏员上行下达,民可无争,无争则安居乐业。” “苏子所言,当是大同之世。只是,”惠文公微微一笑,转过话锋,“如此妙境,照苏子所言,当是千古帝业,可与嬴驷有关?” 苏秦抱拳:“以秦观之,成此大业者,非君上莫属!” “哦?”惠文公假作一惊,“苏子此言从何说起?” “回禀君上,”苏秦不明就里,侃侃应道,“天下一统,必大争;大争必灭国;灭国必实力。纵观天下,诸侯虽众,有此实力者不过三家——秦、楚、齐而已。齐背海而战,富而失勇;楚大而无治,民待教化;唯秦政通人和,民富国强,法度严整,四塞皆险,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大业不成,当无天理。” “呵呵呵,”惠文公依旧微笑,“闻听苏子之言,嬴驷大是振奋!依苏子之见,嬴驷当如何实施帝策?” 苏秦胸有成竹:“帝业巨大,自非一蹴可就。苏秦以为,君上可分三步走。第一步,称王正名;第二步,远交近攻;第三步,一扫天下。” 惠文公心头一颤,面上仍旧不动声色,只是眼睛圆睁,身子趋前,缓缓说道:“驷不才,愿闻其详。” 苏秦侃侃言道:“名不正,则言不顺。天下已入并王时代,时至今日,与周天子并王者已有五家。宋公、中山君称王,可视为笑谈,但楚、魏、齐三国称王,却是不争之实。战国三强,齐、楚均已称王,唯秦仍是公国。以王国之实,披公国之名,气势已损三分。君上若是称王,秦则名实相符。届时君上以王命征伐,远交近攻,蚕食、鲸吞周边诸邻,俟时机成熟,可一扫天下,成就帝业。” 场上士子无不张口结舌,唏嘘四起。 嬴虔、公孙衍相视一眼,彼此点头,表情颇为振奋。 惠文公却将笑容收敛,沉思有顷,抬头逼视苏秦:“听苏子之言,寡人如闻天书,眼界大开。只是,”略略一顿,“苏子尽言秦之所长,可知秦之所短乎?” 听惠文公改称寡人,苏秦心头一沉,揖道:“敬请君上指点!” 惠文公不看苏秦,目光扫向在场士子:“依苏子所言,天下一统,必大争;大争必灭国;灭国必实力。国之实力首在军力,军力首在人力。就寡人所知,秦举国人丁不过四百万,去除老弱幼稚,青壮男女不过两百万,可征男丁不过九十万。秦为四丁抽一,即使按三丁抽一之列国惯例,秦举国征丁,也不过能征三十万人。即使这三十万,也需大打折扣,因秦有三地不可征:一为西北边陲,以抗御戎狄;二为河西故地,以安抚旧民;三为商於谷地,以接济贫困。照此算来,秦可征之丁,仅二十万众。以二十万之众,守土尚嫌不足,岂能远图?” 惠文公有理有据,自述己短,众士子心服口服,无不点头称是。苏秦心中却是一凛,因惠文公所言根本不是实情,与他近日调查出入甚远。 “此为人力,”惠文公显然意犹未尽,“再看财力。天下皆言秦地富强,其实不然。就寡人所知,秦虽有二十年变法改制,财力大长,但从根本上讲,应该说是刚刚脱贫,民众不过是有一口饱饭而已。个别家室或达富足,但国库依旧空虚。” 众士子皆现诧异之色,苏秦更是惶惑。 惠文公看在眼里,轻咳一声,苦笑一声,做出个手势:“诸位或许不信,以为寡人不说实话,是在故意装穷叫苦。诸位士子,人皆有虚荣之心,你们中有谁愿意自曝己短?天下皆言秦国变法富强,孰不知,富的只是黎民。先君为奖励耕织,推行的是变法不变税,税制仍为先祖定制,十抽一。秦国依据新法,取消隶农,许其拓荒种地,隶农因无所积累,国家非但无收,反得接济他们,对其十年不纳粮,五年不抽丁。秦人之所以拥护新法,皆因于此。”顿住话头,看一眼众人,做出个苦相,“不瞒诸位,寡人库中,存金不足万两,储粮不过百万石,”又扭头望向嬴虔,“公叔执掌国库多年,嬴驷所说,可有虚言?” 嬴虔点头称是。 “诸位士子,”惠文公再次苦笑一声,声音凝重,“寡人不怕笑话,自揭家底,无非是想向大家证实一下,寡人并无虚言。”转向苏秦,“这点财力,应对荒年尚嫌不足,何堪远图?” 众士子皆是叹服。 苏秦这也觉出秦公之意,揖道:“君上对国情了如指掌,如数家珍,草民惭愧。世人皆知秦人富足,草民今日方知个中曲折。没有细流,何来江河?庶民不富,谈何国强?商君变法若此,当是亘古未有之大手笔了。” 惠文公微微点头:“苏子有此感悟,寡人甚慰!”顿住话头,扫视场上众人一眼,长叹一声,“唉,常言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秦国民力不足,财力尴尬,嬴驷纵有一统天下之心,力从何来?” 苏秦垂下头去,陷入沉思。 嬴虔、公孙衍互望一眼,面现疑惑,不知君上意图何在。 惠文公将目光缓缓转向苏秦:“嬴驷前面所述,皆为外因。苏子有所不知的,还有一因。” 苏秦抬眼望向秦公。 惠文公字字有力,义正词严:“周室虽微,可天下仍为大周之天下,列国仍为大周之属臣。大周天子,楚、魏、齐、宋可以不认,韩、赵、燕、中山诸国可以不认,嬴驷不敢不认。因为秦室与周室同宗同源,本为一家,在嬴驷身上流淌的仍是周室之血,因而,周天子只要健在,周室只要不绝祠,嬴驷纵使有力,又如何能行这般不忠不孝之事,陷先祖于不忠不义之地?” 此言简直就是在赤裸裸地斥责苏秦。 苏秦面色羞红,表情尴尬,垂首不知所措。 现场鸦雀无声,众人表情无不惊讶。 惠文公转头扫射众士子一眼,凛然说道:“诸位士子有目共睹,近几年来,中原列国纷纷称王,唯嬴驷不敢越雷池一步者,皆因于此。”目光移至苏秦身上,“因而,苏子所言之帝策虽好,却非治秦良药。一则嬴驷羽毛未丰,气候未成,无力实施;二则嬴驷本为庸人,难以忘本,无心实施。” 苏秦沉默无语。 “好了,”见场上气氛做足,惠文公音调有所和缓,嘴角微绽一笑,“今日嬴驷有幸听闻苏子高论,获益匪浅。眼下时辰已迟,嬴驷尚有杂务,不能与苏子还有诸位士子尽兴畅谈了。待嬴驷忙过眼前一时,择日再来此地,与众位及苏子谈地说天。” 苏秦起身,叩拜于地:“草民叩谢君上恩宠!” 惠文公缓缓起身,内臣唱道:“君上起驾回宫!” 众士子纷纷起身,再次闪开通道,纷纷于两侧跪下,齐声叩道:“恭送君上!” 惠文公扫视众人一眼,大踏步走出。 嬴虔、公孙衍互望一眼,再望一眼仍然叩拜于地的苏秦,轻叹一声,紧随而去。场上士子看到众军卒撤走,也都悄无声息地步出英雄居,自始至终,竟无一人吱声。 北风呼啸,天寒地冻。 论政坛上,苏秦依旧跪在那儿,表情木然。离他不远处站着贾舍人,静静地望着他,看那样子,似想过来劝慰几句,抑或拉他起来,却又迟迟未动。 不知僵有多久,门外传来车马声。贾舍人打个激灵,迎出门去,见是师兄竹远。贾舍人迎住竹远,向他扼要讲述了秦公亲听论政之事。 竹远轻叹一声,一句话未说,缓步走至苏秦跟前,轻声叫道:“苏子。” 苏秦抬头,木然看他。 竹远话外有音:“天有不测风云,你看这天,说冷也就冷起来,苏子不宜一直守于此处。”略略一顿,将话说得又明一些,“去吧,苏子最好离开此处,走得越快越好!”又将手搭在苏秦肩上,别有用意地重重一按,长叹一声,径去房中。 苏秦不由得打个寒噤,转眼看向房外,天色果然骤变,乌云压顶,朔风呼呼,说冷真就冷起来。 听到不远处传来竹远沉重的关门声,苏秦缓缓起身,拖着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地挪回客栈。 通过公开议政,惠文公好不容易消除了苏秦的“帝策”影响,却又陷入另一重烦恼。 回宫之后,惠文公独坐几前,浓眉紧锁,闷有好一阵儿,陡然将拳头擂于几上,脸上现出杀气,怒道:“什么称王正名?什么远交近攻?什么一扫天下?寡人苦思数年,好不容易才谋定的宏图远略,竟被此人三言两语,赤裸裸地摆在天下人面前!这个苏秦,简直是在找死!”忽地站起,在厅中来回踱步,“此人简直就是钻在寡人肚里的蛔虫,若不除之,不知要坏多少大事!” 又踱几个来回,惠文公回至几前坐下,叫道:“来人!” 内臣急进:“臣在!” “通知黑雕,让那个人彻底消失!” “臣领旨!” 内臣退至门口,转身正要离开,惠文公又道:“慢!” 内臣顿住步子,回望过来。 惠文公放缓声音:“你且退去,容寡人再加斟酌。” 是日黄昏,雪花纷纷扬扬,大地一片洁白。 苏秦痴痴地坐在运来客栈的宽大客厅里,凝视窗外的老槐树。将近一个时辰的落雪使槐树的枝条披上银装,那根曾经送走吴秦的大枝上面,也已积起一层厚雪。 院外响起敲门声。 苏秦开门,是店家。 店家深揖一礼,赔笑道:“请问苏子,此处住得可好?” 苏秦还过一揖,赔上一声干笑:“还好,谢店家关照。” 店家又是一笑:“苏子在小店已住两月有余,所交押金早已用完,饭菜、日用均在小店赊欠。小店本小利薄,苏子,你看这??” 苏秦心头一寒,知店家见他前途无望,前来逐客了,也就敛起笑容,淡淡说道:“店家莫要客气,住店自然要付店钱。麻烦店家算算,在下尚欠多少?” 店家从袖中摸出一块竹片,递给苏秦:“在下已经算好,请苏子过目。” 苏秦接过竹片,瞄一眼,惊道:“在下仅住两月,已付五两,何以仍欠这许多呢?” 店家微微一笑:“回苏子的话,账是一笔一笔算出来的,本店不会多收一个圜钱。苏子于十月晦日黄昏时分入住本店,迄今已过两个晦日又两日,按照本店规矩,当算三个满月,店钱为一十二两。苏先生一日三餐,吃用折合五两。另有房舍清扫费、洗衣费、茶水费、洗浴热水费、养马费、草料费、马棚费、轺车存放费及其他日用,又折三两,打总儿当是二十两。先生已付五两,尚欠一十五两。” 苏秦心头火起,脸色紫涨:“似你这等算法,岂不是黑店了吗?” 店家又是一笑:“本店久负盛誉,不曾黑过一客,苏子何出此语?” “好,我且问你,店钱每月四金,可你讲好减去一两的,为何仍算四两?” 店家略想一下,拍拍脑门,笑道:“噢,对对对,在下想起来了,确有此事!这样吧,本店减去一两,苏子再付一十四两即可。” “你??”苏秦气结,“既然是每月三两,在下仅住两月单两日,算作三月,加起来也不过九两。” “苏子别是误解了,”店家笑道,“在下的确说过减你一两,但指的是第一个月,并不是每月都减一两。” 苏秦冷笑一声:“在下总算明白,那位仁兄何以会吊死在你这店里!” “这??”店家脸上挂不住了,微笑换作干笑,“一事归一事,苏子莫要扯到他人。” “好了,”苏秦冷冷地下了逐客令,“你出去吧,剩余多少,在下明日一并付你。” 店家哈腰笑道:“苏子想也不是赖账之人,明日付也成。苏子歇着,在下告辞。” 店家走后,苏秦关上房门,脸色煞青,在厅中连走几个来回,打开包裹,拿出钱袋,摸来找去,竟然只有三块金饼,再摸身上,也不过四五枚铜币,一时愣在那儿,思忖有顷,屈指算道:“卖田共得三十两,还大哥一两,置衣八两,置车马八两,开坛三两,押店家五两,在函谷关置换一两??” 苏秦七算八算,真也只有这么多了。苏秦起身又踱几个来回,弯下腰去,顺手拿起店家留下的账目,自语道:“如此算账,真太气人。店钱自应包括清扫费、热水费等,至于养马费,当真是第一次听说,轺车存放也要收费,更是匪夷所思。怪只怪自己入住时未曾问个明白,眼下只有听他摆布了。也罢,先生这辆轺车想是值些钱财,待我明日卖了,还他就是。” 翌日晨起,苏秦早早起床,见雪止了,赶到后院套上车马,径往集市。店家担心他偷偷溜掉,使人远远跟在后面。苏秦瞥见,犹如吞下一只苍蝇,只盼速速寻个买主,还上他的黑钱,离开这处伤心地。 这日是腊月二十八,因是小月,再过一日就到年关了,因而集市上人来人往,到处都是置买年货的老秦人。苏秦寻个热闹处停下车子,卸下马,拿出备好的木牌插在车上,上面早已写有“鬻车”二字。 候有半个时辰,竟无一个买家,苏秦渐渐着急起来。 将近午时,有几个人拢过来,照着轺车东瞅西瞧,其中一人趴在雪地上,审看车轴。 苏秦裘衣锦裳,却在这儿卖车,面子上觉得过不去,因而并不睬他,合着眼站于一侧。审有一时,钻入车下的那人站起来,拍拍沾在身上的积雪,问道:“先生这辆车子,要卖多少钱?” 苏秦早已想好,不假思索:“一十二两足金。” 那人再次钻进车下,仔细察看一番,摇头:“是老车了,你修过不久吧。” 苏秦点头。 那人再将身上的雪拍掉,轻叹一声:“唉,这位先生,不瞒你说,似你这车,又旧又破,装饰也差,少说用过百年,车轴上还有裂痕,不堪大用了。先生知道,轺车主要是卖个车轴,车轴若是不好,车子就是一堆废料。” 听那人讲得有鼻子有眼,苏秦晓得遇到行家了,急切问道:“依你之见,当值几两?” 那人伸出四个指头。 苏秦惊道:“才四两?不说这车,单是修它,在下也花去二两足金。” 那人笑道:“不瞒先生,这辆车子本值六两,因是修过,扣除二两,轴儿有伤,又扣一两,在下算你四两,是看你车上有些装饰,这才追加一两。” 车马属于富贵人家,原本超越苏秦的认识,那人又讲得头头是道,苏秦完全蒙了,闷头苦想一会儿,半是嘟哝:“在下急需一十二两足金,否则不会卖它。” “呵呵呵,是哩,”那人笑了,“大凡卖车卖马的,都是急等钱用。如若不然,有车有马多好,谁愿步行呢?” “八两如何?”苏秦讨价了。 那人耸耸肩,径直走了。 眼见围观的几人纷纷离去,苏秦急了,扬手叫道:“先生留步!” 那人踅回来。 其他几人见了,复围拢来。 苏秦赔笑道:“在下连马奉送,只要一十二两,如何?” 那人走到马跟前,察看牙口,赞道:“嗯,马倒不错,可值五两。” 苏秦急道:“先生,在下减你一两,十一两如何?” 那人又是一番摇头:“依你这车马,在下出到九两已是多了。不瞒先生,在下早有车马。眼下是年关,大家都在置办年货,忙活过年,没有谁愿意买车。在下观你气色,想是急等钱用,实意帮你一个忙。先生若是不卖,各走各路也就是了。” 苏秦想想没有退路,咬牙道:“好吧,九两就九两!” 那人从衣袖里摸出钱袋,数出九块小金饼:“这是秦饼,足金,一块一两,先生若是不信,可以寻个秤称重!” 苏秦接过,验过颜色,又看一眼车马,拱手道:“成交!” 那人赶起车马,径投外面走去。 望着自己拿地换来的车马,苏秦怅然若失,转身走出市场,一步一个脚印地回到运来客栈。 苏秦走进小院,尚未把气喘匀,外面又有敲门声。 苏秦开门,果是店家那张笑脸。 苏秦也不答话,从袋中摸出九块金子,又将原来的三块拿出,一并儿摆在几案上。 店家拿过金子,敲敲,咬一口,点头:“嗯,是足金。” 店家从袖中摸出一杆专称金子的小秤,将十二块金子放到盘上,吃一惊道:“苏子,只有一十一两九钱三!” 苏秦急道:“应该是一十二两!” 店家将秤递给他:“苏子,您请自己过秤!” 苏秦过秤,果然不足一十二两。 店家指天道:“苏子,我这秤是官家制的,上不欺天,下不欺地,若有一丝儿不准,我就是取奸,苏子可到府门诉我。依大秦新法,是死罪!” 苏秦轻叹一声:“不瞒店家,在下只有这些钱了!” 店家问道:“苏子的车马呢?” 苏秦指着秤盘中的九块金饼:“尽在此处。” “唉,”店家叹道,“这该怎么办呢?不瞒苏子,此店不是在下开的,规矩更不是在下定的,在下名义上是店主,实则只是跑腿的下人,账目也都报给主人了,苏子若是??若是??”眼中出泪,以袖抹之。 苏秦打开包裹,取出两套他从未穿过的士子服,淡淡说道:“这两套服饰是在下两个月前于洛阳新做的,”又指向身上裘衣,“连身上这套共是八金。身上这套我已穿过,余下两套在下从未穿过,一套是春秋装,另一套是夏装,全部抵账如何?” 店家转作笑脸,将两套服饰反复验看:“嗯,好倒是好,却是难以抵账!” “啊?”苏秦震惊,“它们至少值四金!” “唉,”店家连连摇头,“苏子大概是没有经过商呀。”指两套衣冠,“这两套衣冠,虽为锦缎,工艺也好,但它们是为苏子量身定做的,合苏子之身,别人就不好穿了。即使寻到一个与苏子一模一样身材的买家,人家愿不愿买,喜不喜欢,也都难说。再说,这款式为大周朝的,早不流行了。”又指苏秦身上的裘衣,“就说你这身衣服吧,看起来不错,但你也看到了,在这东来街上,有几个士子是穿这款式的?” 苏秦脸上红涨。 “再说,”店家看向苏秦身上的裘衣,“即使这三套衣裳花费你八两足金,但真正值钱的是你身上的这套裘衣!” 苏秦脱下裘衣,递给他道:“店家若是喜欢,拿去就是!” 店家接过裘衣,验看一时,叹道:“可惜你穿过了,卖不出价钱。我这??也不能赔钱是不?” 苏秦气恨道:“你这店家不要太过无理。即使皆按你说,我住店仅两个月又三日,两个整月不算,仅这三日就收我四两足金,到哪儿也讲不过去!” “苏子呀,账不是这么算的,”店家敛起笑,“规矩是主人家定的,苏子住店时在下也是讲明了的,在下问过苏子住不住,苏子是一口应允,现在结账了,苏子却又不认,这??” “可??”苏秦又急又气,“我??” “唉,也罢,”店家将两套新衣并苏秦的裘衣一道收起,“念苏子租居本店多日,在下也就不再计较长短了。无论短缺多少,皆由在下垫上。”说完走出客厅,在院门处回首,扬手,“账目两清,苏子可以离店了,一路保重!”转个身,大步离去。 随着店家嚓嚓嚓的踏雪声渐去渐远,苏秦心底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这个店,还有这个咸阳,苏秦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苏秦匆匆拿起包裹,朝店家狠盯一眼,大踏步走去。 院中的老槐树上,一只小鸟飞来,在院中蹦跳几下,落在吴秦吊死的那根大树枝上,喳喳叫着,蹬掉一团雪花。 这日后晌,使魏车队返回,浩浩荡荡地驶入咸阳东门。 将至秦宫时,公子疾吩咐公子华道:“华弟,你先入宫向君兄复命,我去一趟东来街,看看苏子在否。” “呵呵呵,”公子华笑道,“这已到家了,早晚都是复命,不必急在这一时。听疾哥念叨一路,想这苏秦本领了得,华弟也去会一会他。” 公子疾笑笑,驱车直驰运来客栈。 二人疾步入店,直奔苏秦住处,连敲几声,未见回应。 店家跟过来,见是公子华,叩拜于地:“草民叩见公子爷!” 公子华指着苏秦的院子:“苏子可在?” 见公子华如此关注苏秦,店家暗暗叫苦,嗫嚅道:“苏子前??前晌退??退店,已是走了。” “走了?”公子华见店家言语吞吐,神色微凛,“怎么走的?” “这??”店家越发支吾,“苏子盘费用尽,无钱再住下去,于今日晨起,前去集市卖了车马,空身走了。” 公子华冷笑一声,正欲问话,公子疾止住他,转问店家:“可知苏子投往何处去了?” 店家摇头。 公子疾朝公子华努嘴,二人走出客栈,径去英雄居。不一会儿,公子华从英雄居里出来,打声呼哨,立时跟来数个黑衣人,直奔运来客栈。 店家见公子华阴着脸复来,又见几人面上皆有杀气,神色立变,不待问话,扑通跪地,结巴道:“公??公子爷,苏??苏子留??留有衣??衣冠。” 公子华冷眼盯住他:“说吧,还有什么?” 黄昏时分,惠文公仍旧独坐书房,二目微闭,状入冥思。 陡然,惠文公睁开眼睛,从几案下摸过一片竹简,在正面写了一个“杀”字,在反面写了一个“赦”字,拿起来端详一时,抛向空中。 竹简在空中翻转几下落地,在地上弹一下,不动了。 惠文公没有去看竹简,缓缓闭目。 不知过有多久,惠文公的眼睛微微启开,四处搜索那片竹简,见它弹落于墙根处,正面朝上,上面赫然现出一个冷森的“杀”字。 “唉,”惠文公眼中现出一丝失望,不无惋惜地轻叹一声,“苏子,不是寡人不惜才,是天不容你呀!” 惠文公正自嗟叹,内臣急进:“禀报君上,疾公子、华公子使魏归来,在外候见。” 惠文公正正衣襟:“宣!” 公子疾、公子华双双进门,叩道:“臣弟叩见君兄!” 惠文公摆手:“疾弟,华弟,平身!” 公子疾、公子华谢过,起身坐下。 惠文公问道:“此行可有佳音?” 公子疾摇头道:“一如君兄所言,庞涓果然不容孙膑,诬其谋逆,魏王不辨真假,轻信庞涓,判孙膑斩刑,庞涓及众卿求情,魏王改判膑刑,面上黥字,使孙膑成为废人!” 惠文公似是早已料到这个结果,面上并未现出异样,沉默许久,方才问道:“孙膑可知是庞涓害他?” 公子疾再次摇头:“孙膑非但不知,反而感激庞涓救命之恩。行刑之后,庞涓又将孙膑接入府中,悉心照顾,无微不至。庞涓此举惊动魏国朝野,闻者无不感动,均言庞涓是有情有义之人。” 惠文公微微点头:“这个庞涓,玩阴的竟然也有一手!只是??”顿住话头,眉头渐次拧在一起。 “君兄?”公子疾趋身问道。 “这样一来,情势倒是更糟了。” 公子疾惊问:“为何更糟了?” “爱卿有所不知,”惠文公缓缓说道,“孙膑若不受刑,孙、庞尚有一争。二人相争,或利于我。如今孙膑成为废人,必无争心。庞涓又有养护之恩,孙膑心存感激,必思报答。孙膑形体受损,智慧却是未损分毫。庞涓本是虎将,再有孙膑点拨,就是如虎添翼。若是孙膑之智、庞涓之力合为一体,无往而不胜矣!” 公子疾、公子华皆是惊骇,面面相觑。 公子疾大是叹服:“臣弟真未想到这一层,这??”面现忧色。 “疾弟,”惠文公沉思一时,看向公子疾,“你可设法使孙膑知晓真相。以孙膑之智,若是知晓真相,必有对策,至少不会为庞涓所用。若无孙膑,庞涓就是一头猛兽,虽能张牙舞爪,却也不足为惧。” “君兄妙计!”公子疾连连点头,转过话锋,“只是??臣弟连番使魏,前次使公孙衍出走,此番又使孙膑受害,魏人对臣弟防范有加。若行此事,君上最好另使他人。” 不待惠文公说话,公子华主动请缨:“君兄,华弟愿往!” “嗯,”惠文公略一沉思,允准,“华弟倒是合适人选,此事可以定下。”又转向公子疾,“还有什么?” “君兄,”公子疾抱拳道,“臣曾邀孙膑对弈,交谈得知,鬼谷子收留弟子四人,分别是庞涓、孙膑、张仪、苏秦。孙、庞习兵学,苏、张习谋学。听孙膑话音,鬼谷诸子中,他最敬重的是苏秦,称他可成大事。臣弟之所以急急赶回,正是因为此事。君上,庞涓已死心于魏,孙膑又成废人,苏子??” “照此说来,”惠文公震惊,“连张仪之才也不及苏秦?” “想是如此。”公子疾点头应道,“自始至终,孙膑从未提及张仪,臣弟初交孙膑,亦不便细问。” 惠文公闭上眼去,陷入深思,良久,抬头望向公子疾:“疾弟,你速去召请苏秦,宣他觐见。” “唉,晚了,”公子疾轻叹一声,“臣弟回来时,顺道拐入东来街,特去拜望苏子,店家说,苏子已经走了!” “走了?”惠文公惊呆了,“几时走的?” “今日午时。” 惠文公陷入深思,过有一会儿,显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两手一摊:“此人要走,就让他走吧。疾弟,你辛苦一路,定也累了,先去歇息几日。华弟留步。” 公子疾一怔,起身叩道:“臣弟告退。” 就在退出时,公子疾无意中扫到墙根处的竹简,见上面赫然现出一个“杀”字,心中一紧,不由自主地打个趔趄。 惠文公急道:“疾弟?” 公子疾稳住身子,回首一揖:“臣弟告退。” 惠文公缓缓起身,走向门口,目送他走远,踅回来,凝视公子华:“华弟,你刚回来,身子吃得消否?” 公子华拍拍胸脯:“君兄放心,小华结实着呢!” “吃得消就好。”惠文公略略一顿,下定决心,“苏秦离开咸阳,必经函谷东去。你选几个精干小雕,追上此人,就地斩杀!” 公子华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回过神来:“斩杀苏子?苏子是大才呀!” “什么大才?”惠文公横他一眼,“哗众取宠之徒,留他是个祸害!” “这??”公子华似是没想明白。 “莫要多问,奉诏就是!” 见惠文公语气果决,公子华不好再说什么,跪地叩道:“臣弟遵旨!” 公子华退出房门,渐渐远去。 惠文公缓缓走到墙根,捡起那片竹简,复回几前坐下,将竹简反过来,望着背后的“赦”字,长叹一声,微微闭目。 公子华疾步走出宫门,叫过车马,朝黑雕台疾驰。刚刚拐过一弯,公子华便看到公子疾的车马横在街角,车前站着公子疾,似在候他。 公子华停住车,冲他叫道:“疾哥,大冷天的守在这街角干什么?” “等你。” “等我?”公子华跳下车子,小声道,“可为苏秦?” 公子疾点头:“若是在下没有猜错,君兄留下华弟,必是要你追杀苏子。” 公子华惊道:“疾哥何以晓得?” “唉,”公子疾轻叹一声,“在下退出时,无意中瞥到地上有片竹简,上写一个‘杀’字。在下断定,那字是君兄特别写给苏子的。在下由此判断,君上早知苏子之才,担心他出关之后,为列国所用,从而遗患明日,方才决定杀他。” 公子华急道:“君兄既知苏子是大才,为何不用?” 公子疾沉思良久,摇头:“在下也是不知。依君兄之智,不用苏子,想必另有缘由。” 公子华亦是点头:“嗯,疾哥所言甚是,君兄谋事,看得远,不用苏子,必有缘由。只是??”略顿一下,“苏子既为大才,却要杀他,叫小华如何下手?” “在下守候华弟,为的就是这个。莫说是华弟无法下手,即使君兄,也未必真下了决心。” “哦?”公子华大睁两眼,“君兄未下决心?” “是的。”公子疾郑重点头,“竹简正面写着‘杀’字,背后必是‘赦’字。竹简现于墙角,必是君上无法决断,这才写下竹签,听从天意,不想却是‘杀’字在上。” 听公子疾讲出这个细节,公子华似也察觉到了,沉思有顷,点头道:“既是天意,在下只能去杀苏子了。” “难决之事,方听天意。君兄既听天意,心中分明是不想杀苏子。华弟真要做成此事,君兄万一追悔,岂不是??”公子疾望着他,顿住不说了。 “这??”公子华垂下头去,思忖有顷,抬头望着公子疾,“依疾哥之计,小华该当如何行事?” “请问华弟,君兄是如何下旨的?” “君兄的旨意是:‘追上此人,就地斩杀。’” “呵呵呵,”公子疾笑了,“君兄既有旨意,华弟不可违抗。然而,君兄并未要华弟提苏子首级回报,只说要华弟追上苏子,就地斩杀,至于华弟是追上,还是追不上??”打住话头,别有用心地看着公子华。 公子华豁然开朗,抱拳:“天色不早了,华弟奉旨追人,先行一步。” 公子疾亦抱拳道:“祝华弟顺利。” 风裹雪花,越下越大。秦川大地,一片银白。 瑞雪兆丰年。对于老秦人来说,大雪封年是好兆头。但对身上仅有几枚圜钱的苏秦来说,这场大雪无疑是场灭顶之灾。 苏秦仓皇逃出运来客栈,寻到一家饭店,将仅有的几枚圜钱换作烙饼,塞进包囊,迈开大步径出咸阳。 因裘衣被店家收去,苏秦仅着两件内衣,在这冰天雪地里,自然经受不住。取暖的唯一方式就是走路,因而,自出咸阳东门,苏秦就撒开两腿,沿渭水南岸的官道一刻不停地向东疾走。 苏秦朝前一望,就是小秦村。苏秦自信,只要能活着赶到村里,大川兄弟就会帮他。因身无分文,苏秦不敢歇店,身上衣着又单,只有一刻不停地保持急走,才能御寒。及至翌日傍黑,苏秦连走一日一夜,在雪地上赶路三百余里,终于来到武成。 武成离小秦村仍有三十来里。苏秦看看天色,不敢耽搁,抬腿又走。因遍地白雪,苏秦认不出路,正自犹疑,遇到一个路人,指给他宁秦方向。 苏秦谢过,径投宁秦而去。 这是一条官道,本来能行大车的。但从武成开始进入坡地,道旁尽是林木,七绕八拐不说,更有大坡深谷,在这雪地里愈加难走。 走有十几里,夜幕降临。风总算歇住,雪越下越大,积雪竟有小半尺深。因是新雪,走起来本就吃力,苏秦又饥又累,步子越迈越慢,渐渐是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前行了。步速慢下,身上也就冷起来,之前赶路那辰光一度被汗水打湿的衣服,此时贴在身上,竟如冰刀子一般。 更糟的是,苏秦的最后一个烙饼早已啃完。日夜不停地赶路,耗费体力不说,肚里不能无货。连走数百里雪路,纵使铁打的身子也难熬住,何况是又冷又饿。 因是年关,路上不见一个行人。苏秦饥寒交迫,疲惫不堪,费尽力气爬到一个坡顶,估算一下路程,少说仍有十几里。眼下于他,莫说十几里,即使一里,也是遥远。 苏秦走至路边,掬过两捧雪吞下,看到一棵小树,欲折下用作拄杖,谁想连折几下,那小树竟是韧性十足,怎么也折不断。苏秦不敢在它身上再耗力气,轻叹一声,沿路滑至坡底。又走几步,面前现出一块空场,场边似有一处房舍。 显然,这是一家专为路人准备的简易客栈。苏秦看过去,里面透出亮光。 苏秦迟疑有顷,缓缓挪至门口,抖抖身上的雪花,轻轻敲门。 里面传出嘟哝声:“谁呀,大过年的也不让人安生?”紧接着,房门“吱呀”一声现出一道细缝,一个圆圆的脑袋从缝中伸出。 苏秦吃一惊,因那脑袋与运来客栈的店家不仅相似,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同一个人。苏秦后退一步,打个惊愣,未及说话,那人已将苏秦上下打量个遍,又是一声嘟哝:“客人要吃饭吗?” 苏秦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摸摸空无一文的袖袋。 店家审看苏秦几眼,见他衣着单薄,点头道:“里厢坐吧,外面冷呢!” 店家扭身踅回屋中,径去灶间,揭开锅盖,摸出两个新蒸的馒头,又从火炉的陶釜中盛出一碗骨头汤,一并端到厅中,抬头一看,竟然不见一人。 店家一怔,朝门口一望,见仍然留着那道细缝,便大声责道:“客人,快点进来呀,你将冷气全都灌进屋里来了!” 没有应声。 店家走到店门处,但见白雪飘飘,不见一个人影。 店家揉揉眼睛:“咦,人呢?”又望一时,自语,“莫不是活见鬼了?”关上房门,踅回来,又怔一时,“嗯,一定是的!大年除夕,谁会这般赶路?还有,那人衣着甚单,脸色乌青,一言不发??”猛地打个惊战,急拿棍子顶住房门,刚要转身,外面传来马嘶声。 不一会儿,七八个骑手飞驰过来。 店家正在惊愣,众骑手在院中停下,有人过来敲门。 店家持棍在手,开出一道细缝。 敲门人是公子华。 告别公子疾后,鉴于雪大道阻,不利车行,公子华在黑雕台里选出二十几个善骑斥候组成精干追捕小队,又使画工画出苏秦肖像,亲引他们追出咸阳。因有公子疾的分析,公子华存心放走苏秦,也就风声大,雨点小,表面搞得紧张,实则能拖则拖。只要遇到路口,公子华就故意踟蹰不前,与众雕分析苏子可能走的方向,继续追踪。由于马速过快,公子华在赶至戏、武成等邑时,又组织众雕进城查找,同时分派人手,要他们沿其他几处岔道按图索骥,仔细搜寻。待过武成时,公子华身边只有六七骑了。 店家见是官骑,松口气,迎出揖道:“官人可要歇脚?” 公子华搓手顿脚,点头问道:“有热汤没?” “有有有!”店家忙道,“品色齐呢!” “好咧!”公子华转对众人,“大家歇歇脚,喝碗热汤再赶路不迟。” 众人将马拴于附近树上,拍着手走进店中。 店家抱出几捆干草,分开放在每匹马跟前,又走回店里,掩上房门,挑亮灯,笑道:“各位官爷,今儿是大年夜,草民备有猪骨汤、烙饼、狍子肉、肉包子、水饺,还有老酒。” 公子华吩咐道:“每人一碗猪骨汤、两个热包子,再来十斤狍子肉、两坛老酒。” “好咧!” 店家答应一声,端出所点菜肴,拿出两坛老酒,倒上。 众人狼吞虎咽。吃有一时,公子华从怀中摸出一块木牌,搁在几上,转对店家:“请问店家,可见过此人?” 店家一看,正是方才门口所站之人,心里一急,口中结巴:“见??见过!” “哦?”公子华心头一颤,“他在哪儿?” “走??走了!” “几时走的?” “有??有小半个时辰!” 众人喜甚,起身就要出门。 “呵呵呵,”公子华笑道,“诸位不急,眼前只有一条孤路,谅他走不到哪儿去!大家吃足喝好,务必活擒那厮回来!” 众人复又坐下,将剩下的酒肉吃完,付过饭钱,抹嘴出门。 雪下得更大了。 众人上马又追十几里,不见一个人影,地上更无一只脚印。追至通向小秦村的岔道处,公子华顿住脚步,细察有顷,隐隐看到一行刚被大雪埋下的脚印通向村子,思忖有顷,指着官道对众人道:“你们沿着路追,想他走不远了!这条岔道尽头有个村子,我看看就来。” 几人应声诺,拍马沿官道驰去。 公子华跳上马,行不过二里,果见前面有个黑影在晃。 公子华勒住马头,远远地望着那团影子。 影子跌跌撞撞,显然走不动了。 大雪仍在下,村子就在前面。 影子似被什么绊住,倒在地上。影子想站起来,连试几次,都没站起。 公子华正自揪心,影子开始移动,是一点一点地向前爬行。 影子爬到村头一户人家,扶住门框,吃力地站起来,似在用最后一丝力气拍门。 有狗狂吠。 听到狗叫,那团影子再也支撑不住,“咚”一声倒地。公子华正要策马上前,狗叫得更凶了。 院中现出亮光。 公子华嘘出一口气,拨转马头,追向众骑手。 是夜除夕。 老秦人有年终守岁的习俗,身体好的一宵不睡,一直守到鸡叫,等候赶早拜年的客人。 秦大川一家自也没睡,围在堂房的炉火边听老丈讲故事,时不时爆出一阵哄堂大笑。老秦人讲吉利,年夜守岁时,不能说丧气话,只能说吉利话,最好是讲笑话。笑声越多越吉利。因而,即使最严肃的人,在这大年夜里也往往会幽默几句。 老丈正在讲述自己年轻时进山打猎,夜里喝多酒,误将一头花豹当驴骑了。这事儿一听就是编的,老丈却讲得有鼻子有眼,还说原要将它骑回家的,天亮一看,竟然是头花豹,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紧紧地抓住花豹脖子,死也不敢跳下。花豹急了,为了掀他下去,只在林中没命地转圈子,最后竟将自己转晕了。他跳下来时,那花豹仍在空地上转。他趁它转圈,赶紧逃出林子。老丈讲得煞有介事,有惊无险,听得众人唏嘘不已,开怀畅笑。 众人正在畅笑,狗大叫起来,老丈顿住话头。 秋果故作一惊,望着老丈道:“爷爷,别是那只花豹这阵儿晕到咱家门口了吧?” 众人复笑起来。 狗又大叫,老丈侧耳听了听,摇头道:“不是花豹!想是谁家弄错时辰,拜早年来了!” “嘻嘻,”秋果笑道,“这还没过一更天,爷爷就想收人家的头!” 听到狗仍然在叫,秦大川站起来,打开房门。秋果冲出去,又蹦又跳地跑到院子里,见狗对着院门的柴扉狂吠,走过去一看,并没一个人影,只有白茫茫一片。秋果扭身回去,刚走几步,狗上来咬住她的衣襟往回拉。秋果诧异,跟它又到柴扉边,再看,仍无一个人影。狗撕咬柴扉,秋果打开,狗冲出去,围着倒在地上的苏秦狂吠。 秋果走出去,朝地下一看,是一个雪人,惊叫:“阿大,快,是个雪人!” 秦大川急赶过来,俯身一看,惊叫:“是苏先生!”抱起他,“苏先生,苏先生!” 苏秦不应。 秦大川伸手挡他鼻子,仍有鼻息,急道:“小果,快,扶我一把!”说着伸出独臂,将苏秦一把拉起,蹲于地上。秋果将苏秦扶上去。大川背起苏秦,急急走进院子。 秋果关上柴扉,跟进来。 苏秦悠悠醒来时,已是后半夜。 苏秦觉得身上暖融融的,睁眼一看,见自己赤条条地躺在炕上,身上盖着两床被子,旁边几案上摆着一碗姜汤,上面还在冒热气。 外面传来嚓嚓嚓的脚步声。 房门启开,秋果进来,端进一盆白雪放在榻前,掀开被子,拉出他的一条腿,抓把雪,按在上面轻轻搓揉。 苏秦欲说话,嘴张不开,欲动,肌肉不听话,只在眼中滚出泪花,凝视她。 秋果一把雪接一把雪地擦拭,擦完一条腿,又擦另一条。想到自己全身赤条条的,肯定是任何部位都已被她擦过,苏秦心里一阵燥热。 终于,苏秦的胳膊动了一下,一个微弱的声音从口中出来:“秋??果??” “先生?”秋果兴奋地叫道,“您总算醒了!方才把俺急死了,想灌你姜汤,可就是撬不开嘴!” 秋果放开他的腿,扶苏秦坐起,端过姜汤,一匙一匙地喂他,又朝外大叫:“阿大,阿大,先生醒了!” 外面传来踏雪声,大川推门进来。 苏秦朝他笑笑:“谢秦兄了。” “呵呵呵,”大川乐道,“先生醒过来就好。亏了小囡,是她寻到你的。要是她不开门,赶这辰光,先生怕就没了!” 苏秦转向秋果:“谢秋果救命之恩!” 秋果羞涩一笑:“先生,喝姜汤。” 一碗姜汤喝下,苏秦感觉身上暖和许多。 老丈端着一碗稀粥也走进来。苏秦挣扎一下,欲揖礼,手却不能大动。 “先生莫动,”老丈止住他,“你这是连冻带饿,晕倒了,不打紧儿。唉,你这孩子,大雪天里,就穿这么点儿衣服,纵使铁打的身子,也是经熬不住。先喝下稀粥,让肚皮里有点软货,赶明儿后晌,再吃硬食。身上也是,老朽让小囡先用雪搓,否则,你身上这层皮,怕就保不住了。” 苏秦泪水流出,更咽道:“谢??谢老丈了!” 公子华与手下黑雕追到宁秦,次日又至函谷关,自是一无所获。公子华安排几人留在函谷关,留下画像拿人,自返咸阳,稍事休息,提上包裹进宫复旨。 听说公子华回来,惠文公急迎出来,不及见礼,只拿眼睛上下探他,望有一时,表情略有释然,缓缓说道:“看样子,你是没有寻到苏子!” 公子华点头,神情沮丧:“是臣弟无能!” “屋里说吧!”惠文公却是心情大好,头前走去。 公子华跟进屋中,扑通一声跪下,再欲请罪,惠文公摆手:“起来吧!” 公子华起身坐下,将如何追踪之事从头至尾细述一遍,末了说道:“??出咸阳时,苏子衣着单薄,身无分文。这几日风雪甚大,又是大年夜,苏秦身为名士,断然不肯乞食。过武成后,臣弟赶至路边一店,店家说是苏秦前脚刚走,臣弟急追过去,一路寻至函谷关,竟是连个人影也未见到。想是山路崎岖,坡大沟深,苏秦滑入谷中,被雪掩埋了。” 惠文公沉默良久,叹出一声,缓缓说道:“也好。苏子是死是活,听从天意吧!”略顿一下,望向公子华手边的包裹,“此为何物?” “是苏秦的衣冠。”公子华打开包裹,摆在几案上。 惠文公打眼一瞄,点头:“嗯,是他的裘衣。”略顿一下,似是想起什么,抬头望向公子华,“咦,他的衣冠为何在你这儿?” “是臣弟从运来客栈的黑心店家那儿没收来的。” “黑心店家?” 公子华点头,语气颇是伤感:“苏秦欠下他的店钱,卖车卖马,连身上外套也典当了。臣弟觉得可疑,要过苏子的账单细细审他,才知他是黑心。苏子在他店中仅住两月又两日,他却收取苏子三个足月的店钱。这且不说,他又加收各类费用,连房中洗澡用的热水、轺车停放等,他也另算费用。臣弟细算一下,他至少多收苏子五金,逼得苏子卖车鬻马,又将身上裘衣脱下来押给他。” 惠文公长吸一口气。 “更可恶的是,”公子华恨道,“店家探知苏子是去集市卖车马,暗中派人购买。苏秦的轺车是周天子所赐,车轴及多处装饰皆是赤铜,单称分量也值不少,还有那匹马,说是牙口不错,力道也大。合在一起,少说也值三十两足金,他仅出九两。年关到了,没人买马,苏子被逼无奈,只好贱价卖给他。苏子身上还有三两金子,加上九两,尚差二两,苏子将两套尚未穿过的士子服抵账,他说不够,竟将苏子身上仅有的裘衣剥掉!在这大冷天里,苏子仅穿两件单衣走了。” 惠文公脸色铁青,声音似从牙缝里挤出:“是哪一家客栈?” “运来客栈。” “运来客栈?”惠文公思忖有顷,“前番吊死的那个士子,似也住在此店。” “正是。”公子华应道,“臣弟审知,吴秦也是欠下此人店钱,被逼无奈,方才寻死去了。”拿出一个奏折,“这是他的供词。这是店中小二的供词。” “没人性的畜生!”惠文公震几怒道,“寡人这儿求贤纳士,连关税都不忍收,此人倒好,赚足店钱、饭钱尚嫌不够,还要黑心昧财,简直是在作死!”略略一顿,“按照秦法,似这黑心商家,该当何罪?” “此为不良商家,这又逼死人命,当处腰斩!” “腰斩示众!” “这??”公子华急道,“君兄不可!” “有何不可?” “见臣弟审得紧了,此人竟然抬出祖夫人,说是祖夫人的远房侄孙??” “祖夫人?”惠文公显然觉得棘手,眉头紧皱,思忖有顷,断然说道,“封掉他的黑店,处没他的钱财,剥掉他的皮衣,将他迁到商於谷地,给他一个漏风的破屋,让他闭门思过。” “祖夫人那儿,如何交代?” “饶他一条狗命,就已经是交代了!” “臣弟领旨!” 第059章|?浪子返家遭冷遇?白虎立案追恩公 大年初五,天气放晴,大地回暖,向阳处的积雪开始融化,背阴处仍是片片银白。 苏秦身体康复,不愿再麻烦老丈一家,天一亮就起来,为老秦家打扫好院子,将自己住的房间收拾干净,在吃早饭时向老丈辞行。 “小伙子呀,”老丈拦道,“你这身体没好利索,体内还有寒气,不利走远路呢。” “老丈,我这身体好利索了!”苏秦拍拍胸脯,笑道,“老丈你看,结实着哩!” “唉,”老丈轻叹一声,“你实意要走,我也拦不住你。不过,按照老秦人习俗,今儿是破五,大年还没过完,不利出行。” “这??”苏秦急了,“请问老丈,我几时能走?我有许多事情要做,早走早方便,一天也不能多留。” “即使要走,也得到明日。明日初六,三六九,闭眼走。” 苏秦拱手:“就依老丈。” “秋果!”老丈叫道。 秋果走过来。 “苏先生闷了,你陪他山上转转,顺便到你舅家一趟,让你舅为苏子把把脉,再带几贴风湿膏回来,我这老腿又犯病了!” “好哩。”秋果转对苏秦道,“先生,走吧。” 苏秦笑笑,随她走出院门。 听到苏秦走远,老丈对大川道:“把你娘还有秋果她娘都叫过来!” 大川走到灶间,将她俩叫到中堂。 老丈问道:“你们这都说说,住咱家里的小伙子咋样儿?” “老头子呀,想说啥,你就直说,拐这些弯干啥?”大川娘嗔他道。 “呵呵呵,”老丈笑道,“我想说的是,小伙子慈眉善目,说话文气,还带着书,一看就是个读书人。能坐高车大马,想必家境也不错。秋果长大了,眼见得嫁人,可咱这附近,好小伙子或战死了,或伤残了,像秋果这般大的女娃子却是一堆一堆的,秋果将来咋办?秋果这妞儿要机灵有机灵,要长相有长相,多么可人,要是嫁不到个如意的,岂不是??害了她吗?” 几人点头。 “再就是,”老丈继续说道,“小伙子来咱家两次,都是下雪,都是落难,也都是遇到秋果救他。这叫啥?这叫天意。是上天让他遇到秋果。昨晚我就做了个梦,梦到他是个大贵人,和秋果结作百家之好,生下一堆娃子!” 几人皆笑起来。 老丈看向大川两口子:“秋果是你俩的闺女,你们说话呀。” “呵呵呵,”大川憨笑几声,“我俩都听阿大的!” “好是好,”大川娘忧虑道,“人家是念书人,万一看不上咱家秋果呢?再说,秋果还小呢,这事儿咋说呢?” “我想好了。”老丈捋一把半白的胡子,“这事儿先不明说,明日小伙子走时,大川就与秋果一起送他,可多送一程,一直送到函谷关,过去关后,大川可把话儿挑明,让他带上秋果走。只要他带了,这事儿就成了。” “要是他不肯带呢?”大川问道。 “我观小伙子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他欠妞儿一条命,不会不带她。” “好哩。” 翌日晨起,苏秦一身黑褐色的粗布短衫,头上还包了块老秦人特有的白巾,与老丈一家依依惜别。一身新衣的秋果悄无声息地背着苏秦的包裹走在前面,秦大川与苏秦不远不近地跟后,一边走路一边闲聊。 走有几里,来到官道上,苏秦辞别,大川坚持再送。又走数里,来到宁秦,大川父女仍要送下去,苏秦坚决不让了。 望着远远走在前面的秋果,苏秦扬手叫道:“秋果,停一下。” 秋果住步。 苏秦就要赶上去,大川道:“苏兄弟,大哥有句话,这想跟你打个商量。” 苏秦应道:“大川兄但讲无妨!” “你的身体尚在恢复,路上需人照料。小囡虽说无知,倒也知热知冷,就让她随你去吧。” “这??”苏秦震惊,“这??怎么能成?” 大川怔了一下:“兄弟可是嫌弃小囡?” “大川兄想到哪儿去了?秋果于在下有救命大恩,在下感激不及,怎么会嫌弃呢?” “既不嫌弃,就让小囡跟你去吧。这是她爷爷的意思,我们一家都听老人的。” 苏秦急了:“大川兄,你可告诉老丈,不是兄弟不肯带小囡,是??是兄弟本为浪子,居无定所,注定颠沛流离,自顾尚且无暇,哪能再带个小囡呢?” “呵呵呵,”大川笑道,“阿大说,苏子是贵人贵相,将来一定发达,跟前少不了提茶倒水、揉腰捶背的,小囡人虽小,可啥都会做呢,能跟兄弟混口饭吃,是她的福气呢。” “这不成哩,在下一贫如洗,用不起仆从,即使用得起,又怎能让恩人来做呢?” “阿大的意思是,小囡不是下人,是??是给你做个婆娘??” 苏秦震惊,半晌方才明白过来,连连摇头:“大川兄,这怎么使得呢?小囡还是个娃子,再说,我认大川为兄,她??” “呵呵呵,”大川依旧带着笑,“辈分都是叫出来的。闺女嫁给你,就是你的人,你想咋叫你咋叫。至于我俩,照旧是兄弟!” 苏秦两手捂在脸上,使劲搓揉一时,松开,盯住大川:“大川兄,你看这样可否?” “兄弟请讲。” “老丈厚爱,在下感激。小囡救命大恩,在下永世不忘。秦兄既认在下为弟,你我永世都是兄弟,小囡为兄弟之女,也就是在下之女。如果在下真如老丈所言,有所建树,必来迎接小囡,视如己出,不让她受半点委屈!如果在下混得不堪,在下??” “好好好,”大川摆手止住,“如果兄弟眼下不便,我就把小囡带回。可无论如何,小囡都是兄弟的人,她对她爷爷说了,她欢喜你,她愿意侍候你,她心里头只有你。她说她当牛做马都乐意,只要能跟着兄弟你。大哥我??我没有什么好说,认你作兄弟!” 苏秦拱手:“谢大川兄理解!” 大川热切地盯住苏秦:“苏兄弟何时来接小囡?” “这??”苏秦迟疑道,“在下真还说不准个日期。” “两年如何?”大川伸出两根指头,“小囡今年十三,再过两年,刚好及笄,可以随礼了!” “大川兄这想哪儿了,”苏秦脸上涨红,“我这??三年两年真还没个谱儿!” “那就三年,不能再迟了!”秦大川一锤定音,与苏秦走前几步,赶上秋果,“秋果,今儿你就不跟先生走了,先跟阿大回去。” 秋果眼里流出泪,转过头去。 “先生答应三年之后回来接你!” 秋果擦把泪,转回头,盯住苏秦,点头。 大川从腰中解下一条袋子:“这是干粮和些许碎银,兄弟路上好用。” 苏秦接过,深深一揖:“谢大川兄!”又朝秋果长揖,“秋果,苏秦??谢你了!” 秋果卸下肩上包裹,递给苏秦,回他深深一躬。 苏秦挎好包裹,学老秦人样将大川送他的袋子裹在腰间,一个转身,大踏步沿函谷道走去,再无回头。 秋果倚在大川身上,望着苏秦渐去渐远,成为一个黑点。 公子华没有寻到苏子,惠文公倒是长长地嘘出一口气。 无论如何,苏秦没有死于自己之手,惠文公在感觉上好多了。这就好比吝啬鬼遇到一件价值连城的宝器,得知自己无法得到,宁愿毁之也不愿他人染指。但要自己亲手毁之,凭他如何也不忍下手。但这宝器自行碰毁了,他虽有惋惜,毕竟会好过许多。 惺惺惜惺惺。在惠文公的心里,眼下真也只有惋惜了。公子华走后,惠文公顺手拿过苏秦的裘衣反复验看,眼前竟然浮出失去裘衣、衣着单薄的苏秦如何身无分文地行走在冰天雪地里,如何啃雪为食,如何艰辛跋涉,如何晕厥,如何滚落沟壑,又如何被积雪掩埋等一系列场景,心里一揪,潸然泪出。 一连几日,惠文公心里压了这桩事儿,茶饭不香。鬼谷诸子中,庞涓死心于魏,张仪矢志于楚,孙膑成为废人,唯有苏秦是可用之才,且又躬身送货上门,若是真就这样死了,岂不是?? 惠文公心里又是一揪。 不用苏秦,真的就对吗?若用苏秦,真的就错了吗? 惠文公陷入冥思。 说实在的,几个月来,苏秦让他不知冥思多少次了,可??真是难啊,身边连个可以商量的人也没有。竹远不可说,公孙衍不可说,公子疾不可说,小华不可说,所有臣子皆不可说,即使终日守在身边的内臣,也不可说。 唯一可说的,就是先君了。 惠文公起身,与内臣一道躬身复兴殿,见过老内宰,让他守住大门,自己独坐于先君榻前,再入冥思。 不知过有多久,惠文公心底如有一道亮光划过。苏子之才,今日不可用,明日必可用。帝策明不可行,暗却可行。自己既已通过论政坛消去负面影响,为何不能退却一步,以尊士为名留他于宫中,派他一个闲职,明不用,暗用,只俟时机成熟,再由暗转明,与他牵手,共成大业呢? 惠文公心头陡地打个寒战。是的,似苏子这般大才,当是千古之遇。几年来自己苦苦寻觅,苦苦守候,为的不就是他吗?他来了,他也展示了才华,可?? 再细想想,几个月来,苏秦没有不到的地方。苏秦初来乍到,若要面君,首要论政。若要论政,就必须谈论天下。苏秦所谈,亦为列国士子所谈,只是苏秦看得更高,望得更远而已。一切都怪自己,是自己心中有鬼。 惠文公越想越是追悔,起身下榻,走至孝公灵前,跪下祈道:“公父,驷儿无能,错过一个大才。苏子??苏子此去,此去??” 惠文公陡然顿住,又怔一时,嗖地起身,疾步走向房门,一把拉开,走至门外,冲内臣叫道:“快,召上大夫觐见!” 公子疾见宫人催得惶急,不知发生何事,匆匆赶往宫中,早有内臣迎着,引他径去御书房。 见过君臣之礼,公子疾落席时,方才注意到公子华也在侍坐。观他神情,似也刚到。 惠文公扫射二人一眼,缓缓说道:“疾弟,华弟,寡人召你们来,仍为苏秦一事。” 公子疾暗吃一惊,以为是二人所谋已为君上所知,急看公子华,见他也在大瞪两眼看过来,知他也是不明所以,便回望惠文公,假作不知,问道:“苏子怎么了?” “唉,”惠文公轻叹一声,“疾弟,寡人听闻苏子尽卖车马,典当衣裳,徒步离开咸阳,心中甚是愧疚。今日思之,苏子所论虽说空泛,但也算是人才。苏子离去之时,衣裳单薄,身无分文,又值风雪交加,天寒地冻,安危必不自保。寡人听闻细情,特使小华追之,欲请他回来,予他一份事做。谁想,小华他们一路寻至函谷关,竟是未能寻到。” 公子疾凝视惠文公,心中却在打鼓。 略顿一下,惠文公继续道:“疾弟,寡人推断,苏子处境,眼下唯有两种可能,一是苏子已因饥寒交迫而冻毙荒野,二是苏子大难不死,获救脱险。寡人这让你来,是想让你访查此事。若是苏子脱险,务必请他再回咸阳,寡人降阶以迎,躬身谢罪,量才录用。若是苏子冻毙荒野,则是寡人之错。爱卿可将苏子尸骨运抵咸阳,寡人亲为祭奠,以国士之礼厚葬,并至太庙铭记大过一次,以示警惩!” 公子疾起身,叩首:“臣代苏子叩谢君上隆恩!” 惠文公转向公子华:“华弟,你准备一下,马上赶赴大梁,设法让孙膑得知真相。若是能将孙膑偷渡至秦,寡人记你大功!” “臣弟遵旨!” 几日之后,公子疾经过一番“访查”,终于在里正的引领下来到秦大川家。 老丈与秦大川皆不晓得公子疾,只朝里正打揖。 “秦老川,秦大川,”里正指着公子疾道,“这位是从咸阳来的,是当朝上大夫大人,上大夫有话问你。” 老丈、秦大川叩首:“草民叩见上大夫大人!” 公子疾扶起老丈,揖道:“老人家,听闻你家在大年夜里救活一人,可有此事?” 老丈揖道:“回禀大人,确有此事。” “所救何人?” “姓苏名秦,东周人氏。” “他??人呢?” “已走数日。若是不出差错,今日当过函谷关,该到渑池。” “哦?”公子疾现出失望之色,再问,“此人可曾留下什么?” 老丈摇头。 秦大川朗声接道:“苏兄弟留下话说,三年之后,他会再来小秦村。” “哦?”公子疾转向大川,急问,“他为何再来?” 秦大川颇为自豪:“迎接草民小囡。” “迎接小囡?”公子疾似不明白,抬头问道,“你家的小囡呢?” 秦大川朝里屋叫道:“小囡,你出来一下!” 秋果应声而出,伏在角门上,怯怯地望着公子疾。 见是一个孩子,公子疾转对大川:“苏秦为何要来迎接你家小囡?” “回大人的话,”秦大川指着秋果,“苏兄弟两次遇难,皆为小囡所救。阿大说,小囡与苏官人命中有缘,欲将小囡配他,苏官人见小囡年纪尚小,说是推迟三年,再来迎娶。” “哈哈哈哈,”公子疾怔一会儿,爆出长笑,“好好好,本府恭贺你了,也恭贺你家小囡!三年之后,苏子前来迎娶之时,莫忘告诉本府一声,本府定来喝碗喜酒!” 秦大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人此话当真?” “本府说话,自然当真!”公子疾转向秋果,“小囡,出来,给本府看看。” 秋果走出来。 公子疾拉住她,仔细审过,见她真还眉清目秀,模样可人,心里一动,转对大川道:“本府想让秋果前去乐坊习练几年,待苏子三年过后迎娶之时,也好知书识礼,配得上苏子。” “好好好!”秦大川激动道,“秋果,来,给大人磕头!” 秋果跪地磕头。 公子疾转对里正:“秦大川一家义救落难之人,当获表彰,着晋爵两级,赏田三井。你可具表奏报,直接呈送本府,由本府转呈君上御批。秋果姑娘,直送乐坊!” 里正揖道:“下官遵命!” 轩里村苏家院子里,小喜儿正在织机上埋头织布,院中传来说笑声。 是大嫂苏厉妻和弟妹苏代妻。时值午后,天气晴好,妯娌俩正在院中挑选蚕茧。小喜儿抬头望去,见苏厉妻正在抚摸苏代妻隆起的肚皮,不无惊乍地笑道:“三妹子,瞧这样子,这一次准是男丁!” 苏代妻心里美滋滋的,笑问:“大嫂,你咋能看出是个男丁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大嫂笑道,“若是生男,见前不见后。瞧妹子这肚皮,见前不见后,必是男丁!” “啥叫见前不见后?”苏代妻大瞪两眼。 “就是只能从前面看,若是从后面看,就跟寻常人一样,看不出怀有身孕。妹子就要生了,腰板子仍是直的,还能不是男娃?” “谢大嫂金言!” 听着这些话,小喜儿心里犹如刀割一般。想到自己在娘家时嫁不出去,好不容易嫁个郎君,为人妇已过六载,迄今仍是处子之身,小喜儿不由得伤悲起来,停下梭子,将头埋在织机上,却又不敢哭出声来,只在机上一下接一下抽泣。 大嫂听不到织机响,朝机房里瞧一眼,见小喜儿伤心,忙站起,走了进来。苏代家的见了,也挺着肚子跟过来。 小喜儿急急忙忙拿起梭子。 大嫂瞄小喜儿一眼:“二妹子,歇会儿吧。” 小喜儿抬头,和泪挤出一笑。 “唉,”大嫂轻叹一声,“瞧二妹子脸上的两道痕子,怕是又想你家郎君哩。” 小喜儿的泪水又流下来,低头不语。 苏代家的安慰道:“二嫂,晨起时妹子听到椿树上有喜鹊叫,想是二哥要回来哩。” “我说二妹子呀,”大嫂笑道,“你在这儿织啥布哩?二弟连地都卖了,肯定是豁出去了。人哪,一旦豁出去,没准儿真能成事!前几日嫂子去伊里赶集,路上偏巧遇上司农大人巡视。司农大人在前面走,几十个人跟在身后,连附近有鼻子有脸的人也靠不上边儿。里正平日里多神气,可那日跟在后头,单是那腰弯得就跟一张弓似的。”顿了下,“啧啧啧,司农大人那个气势,嫂子这阵儿想起来,心里头也是??” 苏代妻接道:“要是二哥真能当个大夫什么的,二嫂可就苦尽甘来了。” “是啊是啊,”大嫂接道,“二妹子,二弟若是当官,说不准比司农大人还要威风呢。那时候,嗬,二弟归乡,高头大马,青铜轺车,前呼后拥,金子一堆接一堆,天哪!二妹子,那时候你不能只顾高兴,忘记咱们是亲妯娌呢!” 二人一唱一和,逗得小喜儿破涕为笑,拿袖子拭去泪水,正欲再织,大嫂伸过手来,一把夺下梭子,定要拉她下机,到院中休息一时。 二人正在扯拉,卧在院中椿树下的阿黑忽地昂头,两耳竖起,继而口中发出“呜”的一声,欢快地晃动尾巴,连叫数声,“噌”一下蹿出院门。 这么些日来,她们从未听到阿黑是这叫声,正自惊诧,远处传来脚步声及阿黑的欢快哼唧声。 声音由远及近,不一会儿,一个满脸胡须、疲惫不堪的老秦人走到柴扉外面。阿黑在他身上又舔又蹭,忙前忙后,发出一连串的欢快叫声。 三个女人惊呆了。 老秦人走进院门,在大椿树下站住,缓缓放下包裹。 她们终于认出,是苏秦!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苏厉妻。苏厉妻走出机房,来到院中,瞄一眼苏秦身上的行头,语气风凉:“哟嘿,话还没有落地呢,人就回来了!” 苏秦避过她鄙夷的目光,埋下脑袋,在椿树下面坐定。阿黑蹭到他的面前,甩尾巴不停地舔他。 大嫂走到近前,声音越发尖刻:“二弟哟,嫂子听说你做下大官,可这身穿戴乍看起来像是一个叫花子哩。哦,嫂子明白了,二弟这是微服私访呢!”说着扭头转向也跟出来的苏代妻,“三妹子,你二哥的高车大马在后面跟着,你和嫂子到村头迎去,莫要屈待了那些官家!” 大嫂拔腿就要出门,苏代妻看一眼苏秦,迟疑一下:“大嫂?” 大嫂扭过头来:“三妹子,你想说啥?” 苏代妻小声道:“二哥这辰光回来,想是还没吃饭呢。咱先烧碗汤去?” 虽然分家了,但苏家大院里吃饭仍是一锅,苏姚氏总掌粟米,大嫂分掌灶房,吃饭烧汤皆由大嫂定夺。大嫂的目光落在苏秦身上的黑褐短衣,嘴巴一撇:“三妹子呀,你操的是哪门子心?二弟是何等金贵之人,山珍海味早吃腻了,家里这些粗茶淡饭,哪能入口?再说,灶膛里早没柴了,拿啥烧呢?” 苏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顾自埋头不语。 小喜儿心中正自七上八下,闻听此话,泪水夺眶而出,想下机进灶,既惧苏秦不睬,又怕大嫂奚落,竟是怔在那儿。 恰在此时,天顺儿领着地顺儿、妞妞蹦蹦跳跳地回来,见树下坐着一个生人,猛地收住脚步,试探着走到跟前,观察半日,方才认出是苏秦,欢叫一声:“仲父!” 两个小的听到喊声,也认出来,扑上去就要亲热,大嫂厉声喝道:“天顺儿、地顺儿,过来!” 三个孩子退过来,不知所措地望着她。 “天顺儿,”大嫂放缓声音,“你仲父的高车大马就在村外,你领地顺儿、妞妞到村头望望,看这辰光到了没?” 天顺儿欢叫一声:“好咧!”领上弟、妹如飞般跑出院门,边跑边叫,“接大车喽!接仲父的大车喽!” 看到几个孩子走远,大嫂斜一眼苏秦,鼻孔又哼一声,冲苏代妻道:“三妹子,咱这也到村头迎车马去!”不由分说,拉上苏代妻就朝院门外面走去。 小喜儿鼻子一酸,伏在机上呜呜咽咽地悲哭起来。刚刚哭出两声,又怕苏秦听到,强自憋住,咬牙拿起梭子,一边更咽,一边拉开机杼。 院中再次响起“哐??哐??”的机杼声,一声接一声,一会儿紧,一会儿缓。小喜儿的泪水一如那断线的珠子,一串串地滴落在她刚刚织出来的新布上。 苏秦如石塑般端坐树下,泪水从紧闭的眼眶里挤出,滴落于地。阿黑识趣地蹲在他的脚边,紧盯住他,不知如何才能讨好眼前这个救它一命的恩主。 得知苏秦将十五亩上等好地卖给里正,苏虎的精神一下子垮了,当下倒地,不省人事。经大夫抢救,命虽捡回,苏虎却落下个半身不遂,偏瘫在榻,莫说是做事,纵使生活也不能自理,屎尿不禁,似成婴儿。公公得下此病,三个媳妇帮不上忙,两个儿子又在忙活田里,苏虎也就成了苏姚氏的累赘。 伊水从轩里村的西北边流过,离村头尚有二里来地,村上人浣纱洗衣,均要下到伊水里。这几日河水解冻,吃过午饭,苏姚氏见天气暖和,就端上一盆衣物,下水漂洗。 河水甚冷,就如冰水一般,但苏姚氏别无选择。一到冬日,村中女人洗衣多在井边,用井中的温水洗,苏姚氏却不敢去,因苏虎的衣物实在太臭,她怕熏了人家。 一盆脏衣洗好,苏姚氏已是两手红紫,感觉麻木了。苏姚氏将手放在口边,连哈几下热气,伸进怀里暖和一阵,方才端起衣盆,吃力地走上河堤,拐向通往村子的小路。 几个月下来,苏姚氏又老许多,走路也都颤巍巍的,歇过两歇,方才走到村头。 看到三个孙儿高高地站在土坡上朝远处张望,苏姚氏顿住步子,叫道:“天顺儿,你们快下来,站那儿做啥?” 天顺儿应道:“奶奶,我们在望车马呢!” “傻孩子,寻寻常常的,哪来车马?” “是我仲父的车马!” “你仲父?”苏姚氏一怔,“他在哪儿?” “在院子里坐着呢。我娘说,仲父还有高车大马,要我们在这儿候着。” 苏姚氏不及回话,跌跌撞撞地赶往村里。离家门尚有几十步,阿黑已经蹿出院门,不无兴奋地朝她直摇尾巴。 苏姚氏走进柴扉,并未看到苏秦,只见一个老秦人坐在椿树下面。 苏姚氏心头一凛,环顾四周,仍旧不见苏秦影子,唯有小喜儿在房中紧一声慢一声地织布。 苏姚氏怔了。如果是苏秦,小喜儿怎会仍在织布?如果不是,此人是谁? 苏姚氏猛然想起,苏秦说是去秦国了,此人想必是与他一道来的客人,心中却又忐忑,走前几步,咳嗽一下:“噢,来客人了!”见那人依然不说话,又近前几步,走到椿树下面。 直到此时,苏秦方才扭过头来,泪水夺眶而出,改坐为跪,叩首于地:“娘??” 苏姚氏怔了,手中的木盆“啪”一声掉落,衣物散出。 好一阵儿,苏姚氏才算反应过来,急走一步,抱住苏秦的头,哭道:“秦儿,我的好秦儿,你??想死娘了!” 苏秦将头伏进苏姚氏怀里,悲泣。 小喜儿的机杼声,也于此时更频、更响了。显然,她在用织布声掩饰自己的哭泣。 娘儿俩伤悲一时,苏姚氏推开苏秦:“秦儿,你饿坏了吧,来,随娘下灶房去,娘为你做碗好吃的。” 苏姚氏颤巍巍地走向灶房。苏秦起身跟去,在灶前坐下,为娘烧火。回视灶前,见木柴堆得满满的,何曾无柴? 苏秦将水烧开,苏姚氏打下几只荷包蛋,热过几只烙饼,一并儿摆在苏秦面前:“秦儿,这就吃吧,哦!” 苏秦端起一碗荷包蛋,迟迟不肯动箸。 苏姚氏眼巴巴地望着儿子:“秦儿?” 苏秦挤出一句:“阿大??可好?” 苏姚氏泪水涌出,以襟拭泪:“两个月前,你阿大到田里为你耕地,却见别人在耕,你阿大去找里正,里正拿出地契,你阿大方知你把好地卖了。看到你的签字,你的阿大当场倒在地上,后来就??” 苏秦惊道:“阿大他??怎么了?” 苏姚氏抹泪:“疾医说,是中风了,右半身偏瘫,动弹不得,一日到晚躺在榻上,屎尿不知,等于是死了没埋。” 苏秦的泪水流出来,望着陶碗愣怔一时,端起来,慢慢走出灶房,走向上房。 苏虎斜躺在里间的炕上,朝墙处垫一床被子,使他看起来像是半坐着。苏虎的身子虽瘫,耳朵却是不聋。苏秦回来,他早听到了。院中的每一句对话,也都灌在他的耳里。见苏秦走进,他就别过脸去。 苏秦掀开门帘,跨进房中,将荷包蛋放在榻前几案上,缓缓跪下,泣道:“阿大??” 苏虎背向他,一动不动。 不知过有多久,那碗荷包蛋早已凉了,苏虎仍然没有说话,苏秦也一直跪在那儿。 终于,苏虎轻叹一声,缓缓扭过头,望着苏秦:“你回来了!” 苏秦将头埋得更低。 “回来就好!”苏虎又叹一声。 苏秦泣道:“阿大,是儿子不孝??儿子不孝啊!” 苏虎眼中流出两行浊泪,一只尚能活动的胳膊在上面抹一把,重复:“回来就好!” 苏秦重重叩地,大放悲声:“阿大??” 又一阵沉默之后,苏虎复叹一声,苦口婆心道:“秦儿,庄户人就是庄户人,要认命。你也到了而立之年,再这样浪荡下去,何时是个头呢?” 苏秦闷声不出。 不知何时,小喜儿也跟进来,在苏秦身后悄悄跪着。 “唉,”苏虎长叹一声,“至于那点儿地,卖就卖了。只要你肯洗心革面,阿大相信,终归有一天,你能把它们再盘回来!”又看一眼苏秦,扫一眼小喜儿,“还有,你这个媳妇儿,是个好女人,你不能这样待她!” 小喜儿忍耐不住,“哇”一声号啕大哭:“阿大??” 苏秦把头埋进臂弯。 “去吧!”苏虎别过头去。 苏秦却不动身。 过有良久,苏秦喃声说道:“阿大??” 苏虎扭过头,看向苏秦:“有啥话,你就说吧!” “场边那个草棚,我想借用,求阿大恩准。” 苏虎的脸色阴沉下来,盯住他看一时,不无痛楚地闭上眼睛,许久,眼睛睁开:“秦儿,你真的要在一条道上走到黑吗?” 苏秦埋头,没有应声。 “你这脾气,比我那头老犍牛还犟!” 苏秦的声音几近哀求:“阿大??” “唉,”苏虎长叹一声,“想用,你就用去吧!” 苏秦重重叩首:“谢阿大成全!” 苏秦起身,走出堂门,到院中提起包裹,揣上娘为他热过的面饼,拔脚走向村北的打谷场。阿黑不无兴奋地跟在身后,跳上跳下,寸步不离。 苏秦打开草棚的栅门,检查房舍,见棚子四面进风,屋顶还有一个斗大的漏洞。一阵风过,顶上尚未完全化去的沉雪飘落下来,纷纷扬扬,就像是春日里飘飞的杨絮。 苏秦寻来稻草与梯子,先将屋顶上的漏洞塞上,又拿绳索、木棍固牢,又将窝棚巡视一圈,凡进风处塞上草秸,将破扉门也修理一番。 及至天黑,苏秦已将一切整修妥当,不无满意地扣上房门,回到家中,进屋拿出前次回来时自己睡过的两床被褥,用小喜儿睡过的草席卷上,复至窝棚,寻到一个墙角,铺上干草,摊上草席,铺出一个被窝。 阿黑自觉地卧伏一侧。 苏秦刚刚躺下,阿黑欢叫一声,摇着尾巴跳到门口。 房门吱呀洞开,小喜儿推门进来。 苏秦坐起来,一脸惊愕地看着她。 小喜儿端着一碗御寒的姜汤,迟疑一下,跛脚走近,在他身边跪下,将汤碗举过头顶,声泪俱下,更咽道:“你家里睡吧。家里有热炕,这个窝棚??喜??喜儿睡!” 苏秦心中一酸,接过姜汤,定下心神,淡淡说道:“去吧,热汤留下,热炕头你自睡去。记住,这个地方,你今后莫来。” 小喜儿半晌无语,许久,再拜几拜,噙泪退出,掩上房门。 户外,天寒地冻,万籁俱寂。 小喜儿伫立在仍未完全融化的雪原上,任凛冽的寒风吹打。 这日正值正月十五,元宵之夜。一轮圆圆的明月高悬头顶,冰冷的月光抛洒下来,写意地映照在她苍白的泪脸上。 孙膑刑后不过旬日,白虎派往卫地楚丘的府尉复命,说栗守丞早于一年前受谗免职,携家拖口,回老家宋国去了。府尉寻到府中一个老差役,说栗将军在时,身边不曾有过名叫刘清的侍从。 一切确证无疑,孙膑是受人陷害了。然而,白虎思来想去,孙膑初来大梁,与他人并无仇怨,何人会去害他? 白虎决心查个水落石出。白虎断定,孙膑既是受人所害,害他者必在大梁,遂吩咐府尉,不得将此事泄于任何人,同时组织更多捕卒,秘查那个腮边有疤痕的所谓刘清。只要寻出此人,一切谜团就可解了。 再说苟仔,自见过孙膑之后,就一直幽居在家宰庞葱为他安置的偏僻小院里。苟仔本是粗人,爱动不爱静,且又放荡惯了,哪里幽居得久?初时因有婢女相伴,苟仔颇能守住。过有二十余日,婢女似是玩得腻了,苟仔也自心猿意马起来。 这日后晌,苟仔摸出孙膑赠予他的十两“辛苦费”,与婢女在院中翻来覆去地倒腾着玩。婢女不曾见过这么多的金子,对他更是抚爱有加,赞不绝口。 苟仔夸口道:“这点金子算个什么,待我拿来一箱你看!” “一箱?”婢女两眼大睁,“一箱是多少?” “是一百两!十个这么多!” “天哪,将军不会是吹的吧?” “你等着!”苟仔心痒了,取来冠带遮了疤脸,袖上十小块金子,悄出院门。 小院位于后花园处,后花园中有个暗门,原是方便园工出入用的。苟仔早已摸清底细,悄悄打开暗门,溜至街上,径奔赌馆而去。 赌馆、妓院、客栈等公众场所正是捕卒盯牢的目标。苟仔一到赌馆,刚刚取下冠带,现出疤痕,就被守在此处的便衣捕卒一眼认出。捕卒本欲捕他,一则这是赌场,二则此人身体壮实,一看就是个习武的人,担心拿他不住,反误大事。欲待回去禀报,又怕此人走脱,正自计谋,苟仔却是来得快,输得也快,不消半个时辰,已将袖中之金尽数输掉,又因心中有鬼,连声抱怨也不敢出,一脸沮丧地转身离去。 捕卒心道:“眼下只我一人,若是拿他,被他走了,反误大事。待我跟他前去,看他走往哪儿。” 捕卒远远跟在苟仔后面。因是在逃之人,苟仔不敢在街上多走,径至一条偏街,不消一时,没入一道暗门。捕卒看那围墙,但见墙高院大,是大户人家。急走上前,轻推暗门,却被那人闩上了。正巧有位消闲的老人走过,捕卒一问,陡吃一惊,原来此处暗门不是别家,竟是武安君府的后花园。 捕卒谢过老人,赶回司徒府,将所见一五一十地禀报白虎。 白虎惊得呆了,良久方问:“你可看得清楚?” 捕卒肯定道:“大人放心,小人这双眼睛,亮着呢!” 白虎吸口长气,咬会儿嘴唇,缓缓说道:“你在府中守着,哪儿也不许去,也不可对任何人讲起此事!” “小人遵命!” 白虎疾步走出府门,见天色迎黑,便叫上车马直驰武安君府。 庞葱迎出,带他直入客厅,安排他坐下,自去书房禀报庞涓。 庞涓疾步走来,未至客厅,声音却已传进来:“虎弟,许久不见,是哪阵风儿吹你来了?” 白虎抱拳应道:“小弟刚巧路过这里,思念大哥,顺道进来看看。” “大哥也是,前日与你嫂子说起你家,你嫂子甚是喜欢小白起儿,定要大哥寻个好天气,说是过去望他。” “谢大嫂了!”白虎略顿一下,转过话题,“孙将军怎样了?” “唉,”庞涓叹道,“大哥换过几个医师,日日换药,外敷内用,孙兄伤口上的红肿只是不消。大哥愁坏了,正寻思再换医师呢!” “嗯,”白虎忧急道,“大哥忧的是。刑死之人,多非死于行刑,而是死于刑后脓疮。好在孙兄有大哥照料,小弟略有所安。孙将军这辰光如何?小弟既已来了,就想望望他去。” “孙兄习惯日落而息,这辰光想是睡下了。”庞涓截住话头,“虎弟若是无事,大哥陪你随便走走。待会儿酒食上来,咱兄弟喝上几爵如何?” “悉听大哥!”白虎拱手。 庞涓吩咐庞葱安排酒食,自与白虎信步走去。二人沿院中小路转有一时,眼见将至后花园处,庞涓顿住步子,拐向另一条小径。 白虎笑道:“大哥的后花园,小弟也是久未来了,何不进去转转?” 庞涓笑道:“大冬天的,雪尚未化,满目肃杀,花园里最是伤感,小弟还是不要看了。” 白虎不好再说什么,跟随庞涓沿着另一条小路转回客厅。 也是冤家路窄。二人走至账房处,忽见一人兴高采烈地走出账房,后面送出一个声音:“苟仔,家宰说了,只能给你五金,若是再赌,分文没有!” 苟仔回头大叫:“叫唤个啥,爷晓得了!” 苟仔话音落地,迎头撞到庞涓和白虎。 见是庞涓,苟仔惊惶,结巴道:“大??大将军!” 天虽苍黑,但在西天余光的映射下,苟仔脸上的那道疤痕仍见分明。庞涓、白虎俱是一震。 庞涓虎起脸来,冲他骂道:“还不快滚!” 苟仔屁也不敢放一声,垂头沿着白虎他们走过来的小径急急溜去。 白虎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小径的尽头。 庞涓叫道:“虎弟!” 白虎似是没有听见。 庞涓提高声音:“虎弟?” 白虎打个激灵:“噢,走神了。大哥,此人是谁?” “一个畜生!小弟,走吧,酒食想是备好了!” 白虎顿住步子,揖道:“小弟想起一事,急需回府一趟,此酒明日再喝如何?” 庞涓略怔一下,回揖:“虎弟既然有事,大哥就不强留了!” 庞涓将白虎送至府门,白虎回身揖道:“大哥留步,小弟改日再来拜访!” 庞涓回礼:“虎弟慢走!” 望着白虎的车马渐走渐远,庞涓脸色一沉,急至后花园,来到苟仔的小院,却已不见苟仔。庞涓询问婢女,婢女也是不知,只说他拿上金子,从后花园的偏门溜出去了。 庞涓忖思有顷,召来庞葱:“葱弟,苟仔哪儿去了?” 庞葱挠头:“葱弟不知。迎黑时,账房找我,说他要支十两金子。十两是笔大数,但他是大哥看重的客人,小弟思虑再三,让账房暂先支他五金,待禀过大哥,另外支他五金。” “哼!”庞涓怒道,“这个畜生,真是活腻味了!” “大哥?”庞葱不解地望着庞涓。 “葱弟有所不知,”庞涓解释,“此人本是左军司库,因痴迷赌博,私卖粮草,犯下不赦死罪。军中事发,此人跑至大哥帐下,乞求大哥活命。也是大哥爱惜人才,念他屡立战功,这才网开一面,放他一条生路,藏他在此思过,欲待军中风头过时,另外委他一个差使,让他戴罪立功。谁想这畜生不思悔改,赌病又犯,还敢支钱去赌,叫大哥如何容他?” “唉,”庞葱追悔道,“都怪葱弟疏忽,不曾问他一问,就支钱了!” “此事与葱弟无关!”庞涓安慰道,“只是??这畜生如此抛头露面,却于大哥不利!” “哦?” “大哥在军中享有盛誉,若是三军将士知晓大哥包庇、窝藏贪犯,凭大哥长一千张口,也是解释不清。三军失治,大哥失威,如何再去号令?” 庞葱这才感到事大,急问:“事已至此,如何是好?” 庞涓对庞葱耳语一番,庞葱稍作迟疑,点头。 白虎脱身,急急回到司徒府,召来府尉及众捕卒,叮嘱道:“画中之人已经现身,若是不出本府所料,此时正在赌馆!你们马上前去,务必生擒此人!” 府尉领命,急带数十捕卒,一阵风似的卷至那家赌馆,将之围了个水泄不通。府尉带人闯入赌场,场中赌徒皆不知发生何事,各寻角落,瑟瑟发抖。 府尉寻不到苟仔,叫出馆主,出示画像,问道:“你可认识此人?” 馆主点头道:“回禀官爷,此人唤作疤脸,馆中之人俱认得的。后晌疤脸输掉十两金子,方才又持五两来,却待要赌,被人叫出去了。” 府尉急问:“何人叫他走的?” 馆主略略一想:“好几个人,站在门外,因天色苍黑,在下没看清楚。” “几时走的?” “刚刚走的。”馆主指着几案上的茶盏,“官爷请看,这是他的茶盏,还温着呢。” 府尉留下二人守在馆中,自引众人分路寻去。时已人定,街上杳无一人,黑漆一团。众捕卒打上火把,四处寻找。 有人惊叫:“报,疤脸在这儿!” 众人急奔过去。 在火把的辉映下,苟仔歪倒在墙角,喉管显然是不久前才被人割断的,血已流不出了。 众人搜寻现场,没发现任何物证。 府尉吩咐众人将苟仔的尸首拿草席卷过,抬回司徒府,要白虎验看。 白虎震惊,有顷,摆手道:“不用看了,抬走吧!” 显然,这是白虎最不愿看到的事实。 望着府尉退出的身影,白虎长叹一声,两眼盈满泪水,喃喃说道:“庞大哥,恩公,你??你??怎能这样?” 孙膑所住的小院也在武安君府的后花园里,与苟仔所住的小院仅隔一个二亩见方的荷花池。陈轸喜爱钓鱼,这个池子原是鱼塘。为讨好瑞莲,庞涓改种各色莲花,一到夏日,千荷竞艳,风景独好。 眼下却是冬日,莲池里满是枯荷残叶,甚是落寞。 晨起时分,庞涓、庞葱、范厨与一个五十来岁的医师沿着莲池旁的石径快步走进小院。 庞涓来到孙膑榻前,关切地问道:“孙兄,今日感觉如何?” 孙膑笑道:“疼痛略略轻些,谢贤弟挂念。” 庞涓弯下腰去,小心翼翼地扶孙膑坐起,轻叹一声:“唉,都是庸医害人。眼见已是两月有余,孙兄的伤口非但不见好转,反倒生出脓疮来。涓弟想想气恼,前日将他责打三十大板,发军中充役去了。昨日范厨寻来一人,说是宋国名医,专治跌打损伤,涓弟打算换他一试,孙兄意下如何?” 孙膑又是一笑:“谢贤弟费心。” 庞涓转对老医师:“喂,老先生,孙将军的伤情,你须小心伺候。” 老医师掀开被子,揭去绷带,将伤口察看一番,回身叩道:“回禀将军,孙将军的疮伤已是溃烂??” 庞涓截住话头:“你们这帮庸医,上来就是这句话。若不溃烂,要你等何用?本将问你,此伤你能医否?” “草民尽力而为。” “什么尽力而为?”庞涓震怒,“你既愿治,说明你有把握。本将与你讲定,若是伤口愈合,本将赏你十两足金。若有差池,本将就拿你的两只膝盖偿还孙将军!” 老医师吓得两腿发颤,连连叩道:“将军,草??草民??” 庞涓两眼一瞪:“怎么,你敢不应?” “草民??” 庞涓回头冲范厨道:“范厨,孙将军的膳食,每餐不少于四菜一汤,你须荤素搭配,软硬有序,不可有些微闪失!” 范厨叩道:“小人领命!” 庞涓安排已毕,转对孙膑抱拳道:“孙兄好好养伤,涓弟公事在身,这要出去一趟。” 孙膑拱手还礼:“贤弟只管前去,膑之伤势,一时急切不得。” “孙兄保重,涓弟告辞。” “贤弟慢走。” 庞涓辞过孙膑,与庞葱回到前院,早有车马过来。 庞涓跳上车马,径投司徒府去。 白虎闻报,略怔一下,迎出府门,揖道:“什么风把大哥吹来了?” 这是昨晚白虎拜访庞涓时,庞涓曾经说过的话。 庞涓心里咯噔一响,面上却出一笑,抱拳还礼:“小弟昨晚登门,大哥本已备好酒菜,小弟却是匆匆离去,大哥放心不下,不知小弟有何大事。今日路过此处,顺道过来探视。” 白虎还以一笑:“谢大哥挂念!”伸手礼让,“大哥,府中请!” 二人走进客堂,依宾主之位坐定。 庞涓笑问:“听说小弟近日甚忙,都在忙些什么?” 白虎笑道:“都是府中冗事,不足挂齿。” “弟妹可好?” “还好,谢大哥挂念。” “小白起呢?上次见他,观他虎头虎脑,眼看就是小伙子了!看他那股精灵劲儿,小家伙将来必有出息!” “谢大哥金言。” “说到小白起儿,大哥此来,原也有个想法。” “大哥尽可直言。” “呵呵呵,”庞涓笑出几声,“说起此事,倒也有趣!你嫂子成婚数载,一直没个生养,想是急了,梦中也想抱儿子。前些时日,她不知从何处听来一方,说是只要认个义子,有个诱引,就能生出胖儿子了。你嫂子大喜,回来就向大哥嘀咕此事。你也知道,大哥事事依她,认义子之事,自也是听她的。大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小白起儿,正欲说话,你嫂子似已猜出大哥心思,直接提说认小白起作义子。大哥自是同意,此来想与小弟商议。若是小弟成全,大哥这就办个仪式,使人迎接小白起儿,邀他至府小住几日,一则图个热闹,二则闲暇之时,大哥也好教他一些拳脚。” 白虎揖道:“犬子有此荣幸,真是他的福分。待小弟告知贱内,择日将犬子送至府中,大哥意下如何?” “好好好,”庞涓喜道,“不要择日了,就明日吧!” “听大哥的。”白虎转过话题,刻意问道,“孙将军伤情如何?” “唉,”庞涓长叹一声,“伤势仍不见轻。方才大哥又换一个疾医,看那样子,想是有些手段,希望此番或能有所好转。” 白虎一语双关,抱拳道:“孙将军遭此大难,幸有大哥照顾,当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唉,”庞涓又是一叹,“若不是大哥下书,孙兄就不会来至此处,也就不会遭此大难。不瞒小弟,这些日来,大哥每每念及此事,心中就生惭愧。近日大哥思来想去,仍觉此事蹊跷。大哥素知孙兄,宁死不肯相信他是谋逆之人。大哥断定,此事必是有人陷害。大哥请小弟彻查此事,能还孙兄一个清白。”讲到伤心处,竟是更咽起来,以袖拭泪。 看到庞涓仍在表演,白虎心头泛出一阵恶寒,淡淡说道:“大哥放心,查明真相本是小弟职责。大哥有何线索,可否提供小弟?” “这倒没有。”庞涓摇头,“大哥做事,向来是抓大不抓小,不曾留意身边琐事。虎弟可有线索?” 白虎摇头。 庞涓起身揖道:“孙兄之事,拜托虎弟了。大哥明日只在家中,专候小白起儿。” 白虎亦起身,还揖:“大哥放心,小弟明日必与贱内一道,送犬子至府。” 送走庞涓,白虎闷头思想多时,仍未理出头绪,及至后晌,驾车直驱相国府。 家宰领着白虎一直走到后花园中的一进小院,便转身走了。 院中一溜儿摆着几十个陶盆,盆中栽着各式各样的树木花卉,个个青枝绿叶,一看就是耐寒的角儿。惠施蹲在地上,正自用心侍弄。 白虎揖道:“下官白虎见过相国。” 惠施依旧蹲在那儿,一边侍弄花盆,一边回他个笑:“老朽这样子,就不见礼了。有什么事,说吧。” 白虎将孙膑受害一事从头至尾讲述一遍,本以为惠施会有激烈反应,未料他只是皱下眉头,两手仍在侍弄,口中说道:“还有何人知晓?” 白虎摇头:“除去武安君,再就是下官和相国您了。” “那个府尉呢?” “应该不知细情。下官只是要他捕人,并未解释因由。” “这就好。”惠施略略点头,“白司徒,此事不宜再查,亦不宜声张,你知我知,到此为止。” 白虎急道:“事情已是明明白白,此案从头至尾,均系武安君一手所为,武安君颠倒黑白,贼喊捉贼,如此陷害孙监军,相国为何不让惩治?” 惠施继续摆弄花盆:“苟仔既死,此事就无实据。孙膑之罪又系王上钦定,王上本非圣主,武安君更是王上爱婿,纵使查出实据,你我又能如何?”顿有一时,起身将花盆移到架上,“这且不说,即使司徒查清此事,庞涓受惩,孙膑冤案得雪,于国于家益处何在?如此争来斗去,国家元气势必大伤。这些年来,魏国麻烦已够多了,何必再生事端?” “若是如此,”白虎不假思索,“孙监军岂不冤屈一世了?” “唉,”惠施长叹一声,摆好花盆,拍打手上的泥土,“人生命运,皆由天定。孙监军遭此大劫,想来也是命定的。既然他命该如此,你我又能如何?” “可??”白虎急道,“下官身为司徒,主管刑狱,岂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人蒙冤受屈?” “嗯,”惠施点头赞道,“听此言语,倒还真是白圭后人!我观孙膑,命不该绝,不宜久居虎口。白司徒若想帮他,可酌情处置。” 白虎思忖有顷,揖道:“相国高瞻远瞩,下官敬服!” 翌日卯时,白虎与绮漪带上小白起,如约来到武安君府。庞涓、瑞莲迎出府门,庞涓乐呵呵地抱起小白起,引客人径至堂中。 说笑一时,庞葱进来,禀报家庙布置已毕,可行拜礼。众人来到家庙,庞涓、瑞莲双双跪下,拜过庞衡的灵位,起身,坐在堂中。 白起望一眼父母,走至庞涓、瑞莲面前,跪在地上,连拜几拜,叩道:“义子白起叩拜义父、义母!” 庞涓望向瑞莲。 瑞莲起身走到白起前面,将一只早已备好的金锁挂在他的脖子上,又顺手将他抱在怀中,连亲几口,抱至庞涓身边。 庞涓笑容可掬,双手接过:“来,乖儿子,亲亲义父,要亲三下哟!”说着鼓出腮帮子。 白起嘟起嘴唇,去亲庞涓。 庞涓脸上满是胡楂儿,白起亲得重,眉头紧皱,一脸苦相。 “哈哈哈哈,”庞涓大笑几声,顺手将他递给瑞莲,“乖儿子,上当了吧。来来来,把余下的两亲转给你义母,她的脸软和!” 众人皆笑起来。 白起如法去亲瑞莲,结结实实地连亲五下,喜得瑞莲抱在怀里,不肯撒手。 大家正在说笑,庞葱急至,小声禀道:“大哥,殿下与梅公主驾到。” 一听梅姐来了,瑞莲急忙放下白起,与庞涓等走出家庙,迎出府门。不消一时,庞涓与太子申走在前面,瑞莲携瑞梅之手走在后面,步入客堂。 太子申坐下,白虎一家进来,叩首。 白虎叩道:“臣白虎携家眷叩见殿下!叩见公主!” 太子申抬手:“爱卿请起!” 白虎再叩:“谢殿下!” 瑞莲走到瑞梅跟前,笑道:“梅姐,我来介绍一下,这是白司徒,这是白夫人。”又走到小白起跟前,抱起他,复走过来,“这是小白起儿,莲妹今日认作义子了。” 瑞梅抱过小白起,笑道:“真是一个乖孩子!” 白起转问瑞莲:“义母,我该叫她什么?” 瑞莲笑道:“叫姨母!” “姨母!”白虎叫一声,在她脸上轻亲一口。 瑞梅脸色绯红,亦亲他一口,笑道:“这孩子真是灵透。” 白虎朝众人一揖:“你们叙话,白虎告辞了。” 庞涓揖道:“小弟慢走,恕大哥不远送。” 白虎夫妻朝太子再拜后退出。 白起追出两步:“爹,娘??” 绮漪含泪道:“起儿,你在义父家玩,待过几日,娘来接你,哦!” 白起含泪点头,目送他们远去。 庞涓自然知道太子、梅公主为何而来,遂在白虎夫妇走后,朝太子申揖道:“殿下此来,是否也想看望一下孙兄?” 太子申点头:“孙将军可好?” 庞涓泪出,更咽道:“回禀殿下,孙兄他??唉,这有两个月了,伤口仍未痊愈,真是急人!” 瑞梅垂泪。 太子申望她一眼,转对庞涓:“梅妹此来,实意望他一望,不知妥否?” 庞涓抹把泪水:“孙兄若是见到殿下、梅姐,不知会有多开心呢!” 太子申站起来,对梅公主道:“梅妹,这就去吧!” 庞涓带着一行几人,一路走向后花园,来到孙膑所住的小院里。庞涓先一步走进房中,对孙膑道:“孙兄,殿下和梅公主望你来了!” 听到殿下和梅公主来,孙膑震惊,欲动身子行礼,伤口一阵剧疼,额上汗出。 庞涓见状,上前扶住:“孙兄莫动!” 说话间,太子申、梅公主,莲公主抱着小白起,也都步入房中。孙膑以手连叩榻前几案,泣泪道:“罪人孙膑叩见殿下!叩见公主!” 太子申近前一步,在他榻前坐下:“孙将军免礼!” 孙膑再叩:“谢殿下!” 太子申看他一眼,眼中噙泪:“孙将军,你??受苦了!” 孙膑泣道:“是罪臣罪有应得!” “唉,”太子申长叹一声,“不说这个了,梅妹有话问你!”又转对庞涓夫妇,“庞爱卿,莲妹,我们出去走走!” 庞涓抱过白起,与太子申、莲公主一道走出。 房中再无他人,梅公主扑到孙膑榻前,泣不成声:“孙将军??” 孙膑闭目,泪水顺眼角流出。 哭有一时,瑞梅泣道:“孙将军,瑞梅??瑞梅总算见到您了??孙将军??”将头埋在榻边,再发悲声。 孙膑拿衣袖抹去泪水,敛起心神,缓缓说道:“殿下方才说,公主有话欲问罪人,罪人孙膑洗耳恭听。” 梅公主却不说话,只是伏在榻上悲泣。 孙膑的声音渐渐变冷:“公主贵为千金之躯,莫要哭坏玉体。此地龌龊,公主若是无话,就请走吧!” 瑞梅更咽:“孙将军??” 孙膑的音调越发阴冷:“公主,您快走吧,一切皆怨罪臣,是罪臣对不住王上,对不住殿下,对不住公主!” 瑞梅止住哭声,抬头凝视孙膑,语气坚定:“孙将军,瑞梅知道,此事不是真的,一定不是真的!” 孙膑态度更加坚定:“公主错了,一切皆是真的!魏人杀膑一家,膑要复仇,是极自然之事。公主,你我不在一条道上,王上饶我不死,已是大恩。请走吧,罪人孙膑求你了!” 瑞梅睁圆一双泪眼,久久凝视孙膑,一字一顿:“将军知梅,必知梅之心。瑞梅此生,认定将军了。将军生,瑞梅陪你;将军死,瑞梅??也陪你!” 孙膑心中一酸,泪水夺眶而出,许久,喃声说道:“梅??姑娘??” 听到孙膑喊她姑娘,瑞梅起身,坐到榻边,将头深深埋进孙膑怀中,声音更咽:“先生??” 二人依偎一时,瑞梅脱身,拿出玉箫,盯住孙膑,二目含泪,轻轻吹奏。箫声呜咽,如泣如诉,将她的心疼展露无遗。孙膑是何等知音之人,不消一时,泪水顺腮流下,又听一时,情不自禁地从枕下摸出排管,和泪协奏。孙膑伤势在身,稍一鼓气,膝盖剧疼无比,笙音也就时而震颤,时而断续。 渐渐地,孙膑忘记了伤疼,笙音流畅起来。瑞梅的箫声也越来越悠扬、抒情,如缠绵的藤蔓,将笙音团团包裹。 小院外面,瑞莲引白起远去,庞涓陪太子申在荷花池边的一行柳树下漫步。 春已来临,乍暖还寒,柳树的垂条开始绽出嫩嫩的芽尖。 笙箫协鸣,飘出院子,回荡在花园上空。 “唉,”太子申长叹一声,“梅妹清高孤傲,难得知音,遇到孙子,引为知音知己,谁知??” 庞涓亦出一声长叹:“殿下,孙兄蒙难,臣心如刀割。孙兄与臣亲如手足,梅公主又与莲儿姐妹情深,殿下放心,臣必竭心尽力,照料孙兄。只是这门亲事??”看向太子申,打住不说了。 太子申觉出他的话音,盯住他道:“哦,爱卿是何顾虑?” “唉,”庞涓又叹一声,“臣亦知梅公主心系孙兄,但孙兄已成废人,莫说父王不肯,纵使父王愿意,梅公主贵为千金,如果下嫁一个废人,岂不委屈了她?” 太子申摇头:“爱卿知莲,却不知梅。梅妹一旦认定孙子,莫说他是废人,纵使一堆枯骨,必也是义无反顾的!” “哦?”庞涓先是震惊,继而点头,“大丈夫有此艳福,不枉此生矣!”思想一时,免不得醋意再起,酸酸地又是一声轻叹,“果是如此,臣真为孙兄高兴!” 太子申却是话中有话:“种瓜者得瓜,种豆者得豆。孙子知梅,梅又怎不以心许他?” 武安君府位于大梁东街。东方属木,有繁盛之意,因而,该街为贵人所居,一街两行是清一色的高门大院,多为府衙。 在东街与魏王宫之间另外有条大街,名唤东市,长约二里许,甚是宽敞,一街两行店铺林立,灯红酒绿,主要是为达官显贵和魏国宫廷提供服务。在东市东端有一家店铺,门额上写着“罗氏皮货行”几字,门前竖一木牌,上写:“整店鬻让”。 富家少爷打扮的公子华与一名随从步入店中。 见是买主,店家迎上揖道:“公子,请!” 公子华还过一揖,指木牌道:“店家欲鬻此店?” “正是,”店家点头,“在下是中山人,在大梁经营皮货已逾十年。家父病重,急召在下回去。此店只好鬻让。” 公子华打量店铺:“店家欲让多少钱?” 店家指着铺面:“本店有面铺三间,院子一进十间,按眼下市值,当值足金七十两;店中尚存毛皮三百五十件,均为燕、赵、中山等地上乘选料,进价即值七十两,打总儿共是一百四十两。因在下急于鬻让,公子能出一百二十两足金即可成交。” 公子华巡视一圈,又让随从点过皮货,见店家说得一丝不差,拱手道:“此店照说可值一百二十两,可眼下春日已至,皮货进入淡季,大半年卖不动不说,还需花钱照料。” 店家点头:“公子说出此话,已是行家。出个数吧!” 公子华伸出一个指头:“此数如何?” 店家点头:“公子实意愿买,就此数吧。” 公子华让仆从取出箱子,拿出黄金,过秤称出一百两,付给店家。店家陪同公子华的仆从前往相关府衙,换过契约,乘车马回中山去了。 公子华写下“秦氏皮货”四字,使人做成匾额,将“罗氏皮货行”几字换下,又使人将店铺里面整修一新,召来锣鼓敲打一番,算是正式开张。 离皮货行百步远处,拐有一条小街,是东市菜市场,鱼虾肉食等各色食品琳琅满目。 这日晨起,武安君府上的主厨范厨提个大篮子,在各个摊点上东逛西荡,摸摸这个,瞧瞧那个,一个钱袋子悬在屁股后面晃来吊去。 几个衣着褴褛的孩子互望一眼,悄悄跟上。范厨走至一家卖干货的摊前,看中摆在摊前的一筐干枣。范厨蹲下,正在认真挑选,一个孩子掏出剪刀,动作麻利地将系袋子的绳子剪断,提上钱袋撒腿就跑。 范厨感觉有异,顺手一摸,吃一惊,回头见是一个孩子提着他的钱袋飞逃,便边叫:“偷钱喽,小偷偷钱喽,抓小偷啊!”边撒腿狂追。 范厨眼见就要追上,路边突然冒出几个卖杂物的半大孩子,有意无意地挡在他的前面。待范厨闪过去时,小偷已在一箭地开外拐进一条胡同。 范厨追入胡同,再不见踪影。范厨追到胡同尽头,胡同连着胡同,小偷不知拐到何处去了。范厨靠在墙上,正在咒骂毛贼,公子华照面走来,停步问道:“这位仁兄,出啥事了?” “唉,”范厨长叹一声,“小人为东家造厨,这来买菜,钱袋却被小偷抢去。小人这??眼下身无一铜,如何买菜?买不到菜,主人一家的饭食可又??怎么办哪?” “哦,”公子华佯吃一惊,“这倒是件大事!仁兄能否将实情讲予在下?” “唉,”范厨又叹一声,“公子有所不知,小人所有钱财尽在那只袋中。小人为主人一家主厨,所有菜蔬,家宰均让小人采买。小人每三日上街一次,今日刚到市上,尚未购得一物,钱袋就让一个小毛贼抢走了!” “仁兄袋里有多少钱?” “布币一百多,还有不少碎银子。” “银子没个数?” “说不清呀,没过秤,到街上买菜,一般都是估个重,差不离就算了。” “若是寻不回来,仁兄怎么办呢?” “唉,”范厨泪水出来,“丢这么多钱,家宰必从小人工钱里扣除。小人每月工钱只有六十个布币,这么多钱,至少要扣六个月。小人家中,上有六旬老母,下有三尺孩童,这??这六个月光景,小人可拿什么养活他们?” “若是如此,”公子华起身说道,“仁兄且随我来!” “哦?”范厨惊喜道,“公子能帮小人抓到小偷?” “呵呵呵,”公子华笑笑,“抓到抓不到,仁兄只管跟着在下就是。”说毕沿胡同率先走去。 范厨迟疑一下,不无忐忑地跟在后面。 二人来到东市大街,拐进秦氏皮货行。范厨站在店中,左右打量店铺,知他是个巨商,心中更是忐忑。 公子华打开钱箱,取出三块小金饼,递给范厨:“仁兄,这是三两足金,当值你那袋中所有的钱。拿去用吧。” 范厨惊呆了。 “呵呵呵,”公子华笑出几声,“拿去呀,快去买菜,待会儿集市散了,买不到新鲜菜,就烧不出好菜了!” “这??”范厨以为是在梦中,“这这这??这三两金子??” “呵呵呵,”公子华又是几声笑,“这三两金子在我这儿不足挂齿,在仁兄那儿却是一家老小半年的生活费,用处不一样哩。” 听到这么实在的话,范厨大是感动,扑通跪地,叩首,涕泣:“敢问恩公如何称呼?” 公子华扶起他:“仁兄请起,在下姓秦,你叫在下秦少爷即可。” 范厨泣泪:“小人姓范,因会做些小菜,人称范厨。这三两金子算是小人暂借恩公的,待小人有钱时,一定奉还!” “送你就是送你,范兄若提归还二字,本少爷这就不送了。” 范厨复跪下来,叩首:“若是此说,小人就收下了。恩公但有用到小人处,尽可吩咐!” “呵呵呵,”公子华笑道,“这话本少爷倒是爱听。本少爷刚来此处做些经营,今日算交范兄一个朋友。从今日起,范兄但有难处,尽可来此寻我。” 范厨更咽道:“小人记下了!” 芳草萋萋,一年一度的春耕大忙就要开始,坚持一冬的魏国冬训总算告一段落。庞涓将各地守丞及负责冬训的将官召至逢泽大帐,具表列报,奖有功,罚不力,一连忙活几日,方才驱车赶回大梁。 庞涓回到府中,听完庞葱禀报,心头一动,动身前往后花园,看望孙膑。 出书房后,庞涓望到小白起在一棵大树下聚精会神地观看什么。庞涓好奇心起,悄悄走到白起身后。白起毫无察觉,仍在埋头观察。 庞涓拍拍白起的脑袋:“好儿子,你蹲这儿看什么呢?” 见是庞涓,白起跪地叩道:“回禀义父,孩儿正在观看蚂蚁排军演阵。” 庞涓兴趣大起,也蹲下去,果见成千上万只蚂蚁纷纷出洞,排成黑乎乎的一行,直向大树爬去。 看一会儿,庞涓笑道:“儿子,可知蚂蚁演的是何军阵?” “回禀义父,是一字长蛇阵。” “正确!”庞涓略一思忖,“假设你是我方将军,这些蚂蚁排成一字长蛇阵与你对垒,你将如何应对?” 白起考虑片刻:“袭其巢穴,断其后路,杀他一个片甲不留!” “呵呵呵,”庞涓乐了,“儿子如何袭其巢穴,杀他一个片甲不留?” “义父稍待片刻。”白起跑进旁边一处屋子,提出来一壶热水,徐徐浇进地上的蚂蚁洞中,再从洞口沿蚁阵浇之。 待白起浇毕,庞涓一把将他抱起,不无满意地拍拍他的小脑袋:“嗯,孺子可教也!走,随义父望望孙伯父去!” 庞涓抱着白起走进孙膑的小院,叙话一时,将白起拉到榻前:“乖儿子,来,给孙伯父磕头!” 白起跪下叩首:“司徒白虎长子、武安君义子白起叩见孙伯父!” 孙膑笑道:“白起,快快请起。” 见白起如此明事,庞涓由衷高兴,笑对孙膑道:“白起是涓弟义子,自也是孙兄义子,望孙兄能以义子待之。” 白起眼睛一眨,再跪于地:“孙义父在上,请受孩儿一拜。”说完连拜三拜。 孙膑乐不可支,连连点头:“好好好,孙义父认下你了!” 庞涓掀开衿被,细细察看孙膑伤势,问道:“孙兄,近日感觉如何?” “嗯,”孙膑点头赞道,“这位宋医甚高,脓水尽化去了。听医师说,若是不出意外,再过一月,当可痊愈!” “太好了!”庞涓扭身叫道,“医师何在?” 正在耳房煎药的医师闻声赶至,叩见庞涓。 庞涓冲他满意地点下头:“孙将军伤情好转,皆是先生之功,本君暂先犒赏五两足金,待孙将军完全康复,再行赏你。” 医师叩道:“谢大将军恩赐!” 庞涓拍拍白起的脑袋:“儿子,你带医师前去账房,支金五两。” 白起答应一声,引医师径出院门。 孙膑凝视庞涓,心中感动,轻叹一声:“唉,膑至大梁,本欲助贤弟一臂之力,不想却成贤弟累赘,每每思之,甚是愧疚。” 庞涓跪地,泪如雨下:“孙兄遭此大难,皆是涓弟之过。不瞒孙兄,涓弟每思此事,心疼难忍,恨不能以身相替,归还孙兄两只膝盖。” 孙膑越加感动,又叹一声:“唉,膑已成为废人,贤弟大恩,膑只能来世相报了。” 庞涓略顿一下,以袖抹去泪水,抬头望着孙膑:“此事也怪先生,好端端的,为何要将孙兄的‘宾’字改为‘膑’字?涓弟早就说过,‘膑’字不是佳语,真就应验了!” “此事与先生无关。”孙膑说道,“今日想来,是膑命中该有这场劫难!先生高深,先一步看破天机,却又不好明说,因而改此膑字,以使膑有所警示。不想膑生性愚钝,终未领悟,方才招致此祸。” “唉,”庞涓长叹一声,“说起先生,涓弟真是追悔莫及啊。” “贤弟追悔何事?” “涓弟本是魏人,视魏为家,唯思在魏成就一番功业。昔日在鬼谷之时,涓弟一心贪恋山外机会,学业未成就仓促下山了。不想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涓弟已尽全力施展,却总感到力不从心,这才盛邀孙兄下山。邀兄之时,涓弟心中唯系一念——假使你我联手,或可有所成就。万未料到,涓弟此举,反倒害了孙兄!” “唉,”孙膑长叹一声,“贤弟,时也,运也;运也,命也。膑生于戎马世家,亲历杀伐,九死一生,彷徨不知所向。幸遇墨家巨子指点迷津,膑至鬼谷,方才看清前程。鬼谷用功四年,虽说不及贤弟,膑也算是尽心尽力了。一朝下山,膑本欲有所作为,谁知人算不如天算!”略顿一顿,又叹一声,“唉,贤弟,不说也罢!” “孙兄过谦了。”庞涓由衷赞道,“项城之战,涓弟已知孙兄功力。前番对弈,孙兄气势如虹,更令涓弟望尘莫及。涓弟弈后自思,一年不见,孙兄功力突飞猛进,定与《孙子兵法》有关。可惜涓弟求成过急,与此宝书失之交臂,终为憾事!” “贤弟莫急。”孙膑劝慰道,“膑自至魏,早已有心将此宝书传于贤弟,只是忙于琐事,未得机缘。今膑已成废人,此书纵在胸中,也是无用。待膑伤势略好,必将胸中所记,尽数写出,以供贤弟参悟。” 庞涓闻言,叩拜于地:“孙兄果能如此,则是涓弟造化!” 孙膑急道:“贤弟快快请起!”见庞涓起身,又道,“贤弟可备竹简、笔墨于此,待膑感觉好时,即于榻上默写。” “有劳孙兄了。” 第二日,庞葱使人送来竹简、笔墨等物,庞涓亲选一名略识文字、颇有灵气的婢女贴身侍奉。孙膑仍不能动,医师不让他有任何劳作,但孙膑感念庞涓之恩,坚持书写。医师无奈,只好使人做出一个木架,支在榻上,让孙膑坐起,婢女侍候笔墨,慢慢书写。 写字极是费力,孙膑每写一字,都要强忍剧痛,忙活一个上午,也只写完两片竹简,不过数十字而已。及至中午,庞涓听说孙膑已写出开端,急来观看。 看到孙膑握笔艰难,额上汗出,庞涓甚是过意不去,掏出丝绢,轻轻拭去孙膑额上汗珠,泣道:“孙兄??” “唉,”孙膑长叹一声,“稍一用力,竟是疼痛钻心。这有两个时辰了,方才抄录这么几片。” 庞涓更咽道:“孙兄,欲速则不达,孙兄不可着急,眼下当以养伤为重,待伤好之后再抄不迟!” 孙膑又叹一声:“唉,今日看来,膑真的成个废人了!” 庞涓擦把泪水,劝道:“孙兄不可说出此话!废与不废,也不是肢体所能限定的。许多人肢体健全,却是饱食终日,与废人一般无二。孙兄肢体虽残,智谋却高,天下诸事,无所不晓,哪能与废人等同?” 孙膑苦笑一声:“废与不废,膑心中自有比较,贤弟莫要安慰在下了!” 正说话间,范厨提着饭盒走进,见庞涓在,叩拜道:“小人叩见主公!” 庞涓看他一眼:“呈上饭菜!” 范厨递上饭菜,摆在几上。 庞涓打开,望见只有两菜一汤,勃然怒道:“大胆奴才,孙将军所供饭食当是四菜一汤,为何少去两菜?来人,将范厨拉下,领杖二十!” 庞葱带两名仆从走进院门,扭住范厨。 “贤弟,”孙膑急道,“此事不怪范厨,是膑专门交代的。膑四体不勤,肚中不饥,有此两菜一汤,已是足矣!” 庞涓怒气未消:“身为奴才,私减菜肴,理该责罚。”又转对庞葱,“孙兄既有交代,可减十杖,拉出去领刑!” 庞葱努嘴,二仆将范厨拉出去领杖。 孙膑顾自垂下头,不再言语。 庞涓将两菜一汤放入托盘,端至榻上:“孙兄,请用餐!” 孙膑将饭菜一把推开:“贤弟,你还是端走吧!” 庞涓震惊:“孙兄?” “唉,”孙膑轻叹一声,“范厨因膑而受责罚,叫膑如何吃得下去?” 庞涓急叫:“来人!” 奴婢走入,叩道:“奴婢在!” “速去告诉家宰,就说孙将军求情,范厨十杖权且寄下!” 奴婢应声诺,飞跑出去。 第060章|?孙膑报恩抄兵书?庞涓疑诈验疯病 翌日夜晚,范厨手提一只精致的漆木饭盒径至秦氏皮货行。见是范厨,伙计客气地将他迎入店门。 范厨揖道:“恩公在否?” 话音未落,公子华从内院走出,惊喜道:“哦,范兄来了,里屋请!” 范厨随公子华走进内院,放下饭盒,跪地,从盒中取出四碟小菜,拿出一只小酒壶,摆在几面上,叩道:“恩公在上,小人别无他物,亲炒几碟小菜,聊备一壶薄酒,特请恩公品尝!” 公子华扶他起来:“范兄请起,既有好酒,你我一道畅饮如何?” 范厨禀道:“此酒只能恩公品尝,小人不敢!” 公子华正自惊异,范厨半跪于地,已拿出酒壶。 尚未倒酒,屋中就已酒香四溢,公子华脱口赞道:“好酒!” 范厨不无自豪道:“此为小人家酒,恩公纵使走遍大梁,也是喝不到的!” “哦?”公子华笑道,“如此说来,本公子口福真还不浅呢!” “不瞒公子,”范厨倒好酒,缓缓说道,“小人祖代皆为酒工,所酿美酒是宫廷御品。在下曾祖一生为宫室酿酒,先祖承继曾祖之业,酿酒三十余年,于五十年前仙去。此酒为曾祖生前私酿,家中仅此一坛,已藏百二十年,非金钱所能买也。” 公子华震惊:“本少爷饮酒无数,逾百年陈酿,当真是第一次喝上!” “莫说恩公,即使当今王上,也未曾喝过!” “难道你家主公也不曾喝过?” 范厨颇为自豪:“小人身贱人微,却不可夺志。若非知己,任他是公子王孙,想闻此酒,小人也是不允!不瞒恩公,迄今为止,在此世上,得饮此酒者仅有五人!” “哦?”公子华大感兴趣,“是哪五人,范兄说来听听!” “第一个是曾祖。曾祖一生品酒无数,唯独此酒未品一口。封坛之后,曾祖即在院中挖出一窖,将酒坛藏于窖中。每至年关,曾祖必沐浴熏香,亲下窖中,隔坛闻酒。曾祖走后,先祖含泪开坛,取出一爵,缓缓倒入曾祖口中,自己却滴酒未沾,再次将坛封好!” “第二人是谁?”公子华惊问。 “第二人是先祖。”范厨缓缓说道,似在陈述一个故事,“先祖亦如曾祖,每至年关必沐浴熏香,隔坛闻酒,仪式隆重。先祖故去时,先父再开此坛,倒满一爵,含泪倒入先祖口中。第三人自是先父,为他斟酒的正是小人!” 公子华几乎被震惊了:“如此说来,三位品酒之人,均已故去!” “是的!”范厨含泪点头。 “敢问范兄,第四人是谁?”公子华的兴趣越发浓了。 “先父故去之后,小人本来不欲开坛,可在昨日,小人祭过先祖,将坛私开了。小人打出一壶,献给一人。” 公子华大是惊异:“昨日?献给何人了?” “孙将军。” 公子华眼睛大睁:“可是孙膑?” “正是!”范厨说道,“数月以来,孙将军一切食用皆由小人打点。小人本为下人,终老一生,无非是为达官显贵忙活,挨的是主人的板子,听的是主人的吆喝,稍有不慎,就有杀头之祸,生活如牛马一般。自从遇到孙将军,小人方知,小人原来也是一个人!”遂将昨日之事备细述说一遍。 公子华听得感动,连连点头:“嗯,应该为孙将军开坛!” “是的,”范厨泪出,双手捧爵,呈给公子华,“小人再次开坛,则是今日。恩公在上,请饮此爵!” 公子华生于贵门,长于宫廷,何曾听过这般小人的故事?一个小小臣工,一个侍候人的下等厨子,竟有这般经历,又怀如此侠肠,当真让他感叹! 公子华眼含泪水,亦跪下来,朝空连拜三拜,双手接过,举爵:“如此人间佳酿,在下得闻酒香,已是大幸,何况饮乎?” 见公子华如此敬重,范厨泪水再出,泣道:“恩公请饮!” 公子华一饮而尽,果是直沁肺腑。 范厨拿起酒壶,正欲再倒,公子华拱手谢道:“美物不可多用,一爵足矣!” 范厨亦不坚持,放下酒爵,再拜:“小人谢恩公品酒!” 公子华回过礼,眼望范厨,话入正题:“方才听范兄提及孙将军,在下倒是想起一事。” “恩公请讲。” “不久前,一位友人托在下捎带书信一封,说是呈给孙将军。在下四处打探孙将军,得知将军已遭不幸,又被接入君侯府中。侯门府深,此信自也无法送达。时间一久,若不是范兄提起,在下差点忘了此事呢!” “孙将军一日三餐,皆为小人所送。这点小事,恩公尽可包在小人身上!” “谢范兄了。”公子华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递予范厨,“此信是友人私托,还请范兄小心为上,最好于无人时亲呈孙将军。孙将军现为罪人,万一事泄,累及仁兄,在下也是惶恐。” 范厨双手接过:“恩公放心,小人自有分寸。” 孙膑榻前,婢女研墨,孙膑执笔,在竹简上一笔一画地书写。 范厨手提饭盒,走进院子,小声禀道:“孙将军,歇会儿吧,午饭来了!” 孙膑拱手:“有劳范兄!” 婢女拿走木板、竹简及其他用品,候立一侧。 范厨一拍脑门:“对了,将军爱吃咸蛋,小人忘带了!”又转对婢女,“姑娘,咸蛋就在案板上,你腿脚快些,速去拿来。” 婢女应一声,拔腿跑去。 范厨走到院中,四顾无人,回房,从袖中摸出公子华书信,跪地禀道:“有人托小人捎一书信给将军,务请将军在无人时拆看。” 孙膑大吃一惊,凝视范厨,见他如此郑重,知非寻常书信,便伸手接过,放入枕下,拱手道:“谢范兄!” 见恩公所托之事已经办妥,范厨取出饭菜,摆于几前。不消一刻,婢女拿着两个咸蛋回来,为孙膑剥开。 孙膑用完餐,范厨拿上餐器,自回灶房。 孙膑想了一下,对婢女道:“姑娘,我想打个小盹,你也累了,关上房门,偏房歇去。” 婢女应过,退出,关上房门,却不敢去偏房歇息,就在院门外面候立。 孙膑从枕下取出书信,启开读之: 惊闻将军蒙冤,在下心如刀绞。经多方查证,在下窃知,诬陷将军之人,正是武安君。事出突兀,在下惊愕之余,急告将军,望将军小心为上。 望春楼对局之人秦矢 孙膑将信函合上,闭眼沉思许久,自语:“不可能!”顿有一时,再次摇头,“断无可能!” 又过一时,孙膑再次拿过信函,细读一遍,闭目有顷,恍然大悟道:“嗯,我明白了。秦人所欲者,魏也;秦人所惧者,我和贤弟也!眼下看来,我受陷害,或是此人所为!前番此人约我对弈,若非王上点破,我仍不知是计。今番他又写来此书,必是再行离间之计,好使我与贤弟反目,以利秦人。且罢,待贤弟来时,我当言及此事,让他有所提防才是。” 孙膑想定,将信置于枕下,安心睡去。 及至傍黑,庞涓回府,因是惦念《孙子兵法》,匆匆用过晚膳,就与庞葱赶到小院,于孙膑榻前坐下,将被子掀开,察看伤势,轻声问道:“孙兄,今日感觉如何?” 孙膑点头:“好多了,只是痒得钻心。” “呵呵呵,”庞涓笑道,“痒是好事。只要发痒,就说明伤口在愈合了。看这样子,不消多久,孙兄就能下炕了。” “是该下炕了!”孙膑亦很高兴,“一天到晚躺在榻上,憋屈得很。再说,坐在榻上写字,真还不行,一个时辰也写不出几行。” 庞涓从几案上取过竹简,扫过几眼,赞道:“孙兄坐在榻上,也能写出如此好字,实令涓弟叹服。写完几篇了?” “这是第三篇,也就完了。” 孙膑陡然想起书函的事,将手伸入枕下,摸到书信,正欲拿出,却见庞涓扭头望向婢女:“今日范厨共送几菜?” 婢女叩道:“四菜一汤。” “嗯,报上名来。” “四菜是青菜、豆腐、腊肉、咸鱼,一汤是荠菜蛋汤,外加两个咸蛋。” 庞涓眉头一皱,眼睛一横,转向庞葱:“葱弟,召范厨来。” 庞葱转身,正欲离开,孙膑心头一凛,急问:“贤弟,召范厨何事?” 庞涓怒道:“本府虽穷,参、茸之物不是没有。孙兄伤势正在愈合,营养最是关键。这些菜肴皆是寻常百姓盘中之物,这厮却做来让孙兄吃,岂不找打?” 孙膑笑道:“贤弟,此事与范厨无关。这些菜肴均是膑所喜食,菜谱也是膑亲笔书写,范厨不过奉命做出而已。贤弟要责,责膑好了。” “若是此说,涓弟暂先饶过这厮。” 孙膑低头思忖:“看来,书信之事真还不能告诉贤弟。他若知晓,必要追查书信出处,岂不是害了范厨?”思及此已经摸到书信的手遂抽出来。 庞涓扫一眼几案上孙膑写就的竹简,笑道:“孙兄,涓弟实在憋不住了,这些竹简,暂先拿回去拜读。”说罢动手将竹简悉数纳入袖中。 孙膑亦复一笑:“贤弟尽可拿去,只是??” “孙兄直言。” “这些均为膑之记忆,草率之间,尚不确切。膑之本意,是想全部写出,细加斟酌,待确认无误之后,打总儿交付贤弟。” “嗯,如此也好。”庞涓点头,复从袖中掏出竹简,“涓弟暂放这儿,待孙兄写毕,打总儿拜读更好!” 自认庞涓夫妇做义父义母后,小白起时常受邀到武安君府一住数日。绮漪过于思子时,就使老家宰接他回来。庞涓多不在家,瑞莲孤独时,就喜欢小白起陪在身边。每当家人来接,瑞莲总是依依惜别,临出门再三叮咛他早日归来,好像他回的不是家,而是串个亲戚。 这日也是如此,瑞莲刚一张口,小白起就满口应下,商定两日后返回。 这边也是母子天性,几日不见,如隔三秋,一见面就搂作一团。 亲热一时,小白起推开绮漪,急不可待地拿出庞涓特别为他定制的红缨枪道:“娘,看孩儿耍给你看!” 白起走至空场,将一杆小枪舞得有招有式,呼呼风响。 转眼两日将过,白起早早起床,走至场中练过一阵枪法,向绮漪辞别,说要去义父家。绮漪割舍不得,不欲他去。 白起跪下,三拜后道:“娘,好男儿当言而有信,孩儿既已答应义母,就当前去履约,否则就是失信。待孩儿前去拜过义母,向她禀明娘亲思子之心,然后辞别义母,再回来陪娘如何?” 小小年纪竟能说出此话,着实让绮漪吃惊,不由得看向白虎。 白虎心中一动,对白起道:“起儿,我们出去转转。” 白起跟从父亲来到宗祠,在列祖列宗灵前跪下。 白虎指向白圭灵位:“起儿,你可知这一灵位是谁?” “回禀父亲,是先祖父。” “给先祖父叩头。” 白起面对白圭灵位连拜数拜,看向白虎。 白虎凝视儿子,犹豫许久,似是下定决心,神色庄重:“起儿,回答为父,你姓什么,叫什么?” 白起惊愕:“回禀父亲,儿子姓白名起。” “此名从何而来?” 白起指向白圭的灵位:“是先祖父为儿子起的。” “先祖父为何取此‘起’字?” “起者,自立也;起者,自走也!”白起背诵起母亲自幼教给他的句子。 “好!”白虎拍拍他的小脑袋,“你再回答为父,今年几岁了?” 白起越发怔愣:“回禀父亲,白起年方七岁。” “起儿,”白虎凝视他,“你年已七岁,该做大事了。” 听到父亲要他做大事,白起握紧小拳,激动道:“回禀父亲,白起年已七岁,能做大事了,父亲但有吩咐,起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白虎重重点头,“为父这就让你去做一件大事。”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你到义父家中,设法见到孙伯父,将此囊呈交你伯父手中。” 白起望着锦囊:“请问父亲,此是何物?” “这是大人的紧要之物,你呈给孙伯父时,万不可使他人知晓!” “也不告诉义父?” “是的。”白虎郑重点头,“不只是你义父,即使你的义母、娘亲,也不可告诉。还有,自今以后,你须记住为父之言,对此事守口如瓶,任他何人,任他说什么,哪怕是把刀枪架在脖子上,都不可泄露半点!” 白起郑重地接过锦囊,跪地叩道:“父亲放心,白起已经七岁了!” 白虎拍拍儿子的头:“好儿子,为父信你!” 白起将锦囊贴身藏起,与老家宰一道前往武安君府。 瑞莲早已候着,一见他来,自是一番亲热。白起花费一个上午陪伴义母,及至后晌,瑞莲累了,自去房中歇息,白起就到后花园里玩耍,寻机转入孙膑小院。 孙膑仍旧伏在榻上,一笔一画地书写。 白起蹦跳着进来,在榻前跪下,叩首:“白起叩见孙义父。” 孙膑放下笔,慈爱地笑道:“起儿,快快起来。” 白起再叩:“白起谢义父。” 孙膑拍拍他的脑袋:“起儿,这几日不见你来,义父还在念你呢!” “回禀义父,娘亲思念小起,要孩儿回家几日,今日方来。” “好好好,你来就好!再过几日,待义父伤势好了,就到外面陪你玩去。” “谢义父。”白起瞄向婢女手中的干墨,笑道,“姐姐,你教小起研墨,好吗?” 婢女应道:“研墨是下人做的,少爷是贵体,做不得!” 白起缠住闹她:“姐姐,你就教教我吧,我要为义父研墨!” 婢女无奈,看向孙膑。 孙膑笑道:“呵呵呵,让他研吧,我小时就帮爷爷研墨。” 婢女犹豫一下,将手中干墨交予白起。白起接过干墨,一本正经地研磨。 见他研得有模有样,孙膑鼓励道:“小起儿,研得好。” 白起抬头笑道:“谢义父夸奖。”又转对婢女,“姐姐,给我做只柳哨好吗?” 婢女为难道:“这??柳哨怎么做?” “这个容易,”白起笑道,“你到池边折根柳枝回来,我教姐姐做柳哨。” 婢女笑道:“好咧。”便走出屋子。 听她走远,白起察知院中再无他人,跪下,从最里层衣服摸出锦囊,郑重递予孙膑:“家父要白起将此锦囊亲手呈予义父,不可使外人知晓!” 想到白虎曾经承诺为自己洗雪冤情,孙膑略怔一下,接过锦囊,拍拍白起的脑袋:“起儿,你小小年纪就如此精灵,将来必成大器。” 白起再拜:“谢义父夸奖!” 是夜,孙膑赶走仆从,拨亮油灯,拆开锦囊,细细读之: 孙将军,在下查实,栗平将军两年前被排挤出卫,回其家乡宋地。捎信之人名唤苟仔,为武安君部将。在下查实,欲捕此人,武安君先一步灭口。武安君为将军师弟,更为在下恩公,然事实如此。另,纵观朝中,力可影响上意、加害将军者,非武安君莫属。鉴于此案通天,在下力微,爱莫能助,只能诉诸实情,望将军速图脱身之计。阅后焚之,切切。 白虎 孙膑目瞪口呆,好半晌方才回过神来,从枕下取出范厨送来的书信,两相比较,内容竟是一致。 孙膑再三看过,将两封密函全都放到灯上,引火焚之。 孙膑躺回榻上,微微闭目,两行泪水淌出眼睑。 翌日晨起,老医师早早来到院中,为孙膑换药。 医师解开缚带,小声道:“恭喜孙将军,伤口结痂了。” 孙膑点头。 老医师换过药,重新包好缚带,一脸喜气地顾自说话:“有痂说明已生新皮。将军,不出七日,此痂当脱,新皮自出,将军的伤口也就痊愈了。” 孙膑并不接话,只是怔怔地坐在榻上。 老医师觉得奇怪,打眼望向孙膑,见他两眼浮肿,想是失眠了,不无关切道:“将军昨夜是否未睡?” 孙膑再次点头。 老医师想了一下:“许是这伤口愈合,将军痒得难受,这才失眠的?” 孙膑摇头。 老医师一怔,望着他道:“既然不是这个,将军为何睡不去呢?” 孙膑轻叹一声:“唉,外伤虽愈,内伤却是加剧了!” “内伤?”老医师摸不着头脑,“什么内伤?草民摸摸脉看。” 老医师摸过脉象,察过舌苔,折腾半晌:“将军脉象甚好,草民看不出有何内伤。” 孙膑苦笑一声:“晚生内伤,晚生自知。请问先生,晚生今日可下榻否?” 老医师摇头:“结痂期间,将军更不能乱动。膝为紧要关节,稍一活动,痂必脱落。再生新痂,又需时日了。” “谢先生提醒。” 医师走后,婢女侍奉他洗漱,老男仆拿来便器,刚出完恭,范厨那边就又送来饭食。 孙膑无心吃饭,随便划拉几口,便打发范厨走了。 婢女看看时辰,准备好竹简,一下接一下地研墨。孙膑看一眼榻边堆放得甚是齐整的竹简,问道:“姑娘,写出多少片了?” 婢女禀道:“回将军的话,奴婢昨日数过,已写五十一片了。” 孙膑点头道:“昨夜头疼一宵,未能睡好,今日就不写了。姑娘先忙别的活去,我若有事,再唤你来。” “奴婢遵命。” 看到婢女退出,房中再无他人,孙膑闭目,将这些年来与庞涓共同度过的日子盘点一遍,从平阳结识到宿胥口重逢,再从安邑历险到鬼谷数年,庞涓为人虽说狠辣,却也是个爽快之人,有恩有义,未曾有过欺瞒。只这两年,庞涓竟是变了。 “唉,”孙膑长叹一声,“想必是好胜之心害了师弟!在谷中之时,师弟处处与我争锋,今日见我远胜于他,心自变了。” 孙膑坐在榻上,任思绪海阔天空,信马由缰,眼前接连浮出孙机、孙操、孙安、栗平、随巢子前辈、先生、玉蝉儿、大师兄、苏秦和张仪等人,越想越是伤感。 胡思乱想一阵,孙膑悲从中来,滚下泪来。 伤心一时,孙膑忽又想起白虎信中所写的“望将军速图脱身之计”,陡然打个惊愣,顾自叹道:“眼下看来,我的价值,只在这部兵书。一旦兵书写成,师弟既生此心,就不会容我。我既是罪人,又是废人,且又身在虎穴,师弟若要杀我,就如捻死一只蚂蚁??”想至此处,泪水再出,“唉,眼下沦入这般境地,叫我如何脱身?” 又怔一时,孙膑的思绪再次回到鬼谷,记起临别之时鬼谷子曾对他谆谆告诫:“你的名字需改一字??可将‘宾’字改为‘膑’字,以使你有所进取??你与庞涓同朝事主,凡事多留一个心眼??” 孙膑眼中泪出,喃喃自语:“先生,您将一切都料到了,只是弟子愚拙,未能领悟您的苦心。如今弟子身陷囹圄,请先生教我脱身之计。” 语至此处,孙膑陡然想起一事,自语:“对了,临别之时,先生付我锦囊一个,嘱我于紧要时启之。眼下当是紧要之时,何不启之?” 孙膑想定,噌噌脱去身上衣物,撕破内中夹层,取出一个锦囊。 孙膑手拿锦囊,望空祷告一番,拆开,里面是块丝帛,上面别无言辞,唯有一个“风”字,且没有居中书写,而是略偏右下。 孙膑凝视丝帛,良久不得其解。 孙膑闭目凝神,进入冥思。 有顷,孙膑睁开眼睛,拿出丝帛,摆在面前,看过一时,口中自语:“这个‘风’字,究竟有何深意?此绢仅此一字,视其大小,甚是尴尬,若加一字,无处可加,若是不加,先生为何又不居中书写?”又审一时,心底陡地划过一道亮光,“此‘风’当是半字,尚有短缺!” 然而,短缺什么呢? 孙膑再次入冥思,灵机一动:“是了!我受刑身残,久居床榻,当是病人。病人得‘风’,当是此字了!”迅即取过笔来,在“风”字上加了一个“疒”头,再视此字,刚好写满丝帛,点头道,“风者,‘疯’也!” 孙膑悟出先生的锦囊授计,击打火石,点燃油灯,将锦囊、丝帛一并焚之,望空揖拜,泣道:“谢先生教弟子脱身之计。” 及至傍黑,庞涓急至,不无焦虑道:“涓弟刚回府中,听闻孙兄昨夜一宵未眠,急切赶来。孙兄怎么了?” 孙膑微皱眉头,苦笑一声:“谢贤弟挂念。昨日夜半,膑梦中醒来,头疼欲裂,难以入眠,是以今日倦怠。” 庞涓不假思索,朗声应道:“是了。眼下正值冬春之交,季节变换,孙兄体弱,想是受到风寒侵袭。待涓弟召个医师,为孙兄诊治!” “贤弟不必了!”孙膑摇头,挤出个笑,“今日观之,已无大碍。午后辰光,膑已熟睡一个时辰,头疼略减一些,今夜若是无事,明日或就好了。” “也好。”庞涓见孙膑神情轻松,知无大碍,转过话头,“听说孙兄伤口结痂,数日之内将会痊愈,涓弟甚慰。待孙兄痂去之日,涓弟就在府中大宴群臣,为孙兄庆贺!” “膑是罪人,不便太过铺张!” “对对对,”庞涓迭声道,“孙兄所虑极是。这样吧,涓弟只请殿下与梅公主如何?” “谢贤弟厚爱。” 庞涓看向几上的竹简,拿过几片,匆匆读过,转头问道:“孙兄,写完几篇了?” “此书共有一十三篇,膑写十余日了,仅成八篇,甚是惭愧!” 庞涓放下竹简,笑道:“孙兄不可急切,慢慢写来就是。” “贤弟放心,”孙膑应道,“待膑伤愈之时,即可下榻。余下篇目,不消两日,当可写就。” “有劳孙兄了!” 接后几日,正值春耕大忙。魏惠王亲率百官至郊野扶犁躬耕,夜宿逢泽别宫。庞涓自是全程陪同,至第六日方回。 刚一回府,庞涓就与庞葱赶赴孙膑小院,见孙膑两手抱头,端坐榻上,表情痛楚。 庞涓震惊,急问:“孙兄,你??这是怎么了?” 孙膑一语不发,有顷,指指脑袋,再次闭目。 庞涓看向几案上的竹简,见未多出一片,眉头微皱,退出小院,回到自己书房,使庞葱召来范厨、医师、婢女、男侍等人,逐一询问。 婢女禀道:“这几日来,孙将军日日都嚷头疼,有时疼得抱头捶胸,未曾写下一字。” 庞涓转向范厨:“孙将军饮食如何?” 范厨叩道:“回禀主公,孙将军饭量陡然增大,平日四菜一汤,孙将军吃不过一半,只此几日,孙将军每顿几乎全都吃光。小人就加大了供量。” 庞涓凝住眉头,在屋中连踱几个来回,停住步子,问老医师道:“孙将军伤情如何?” 医师叩道:“回禀大将军,孙将军左膝之痂昨日已落,右膝之痂今夜当落。昨日后晌,孙将军已经试着下榻,以两手撑地移动数步。照医理上说,孙将军的外伤已经痊愈。” “孙将军何以头疼?” “草民只医外伤,头疼属于内伤,草民医术肤浅,看不出病因。” “嗯,”庞涓点头,“这也在理。” 老医师又道:“孙将军既已痊愈,请问大将军,草民是否可以回乡探望老母?” “你可走了!”庞涓点头,转对庞葱,“老先生医治孙将军有功,本君言出必行,再赏足金五两!” 老医师连拜几拜:“谢大将军重赏!” 庞葱吩咐范厨、婢女领他前去账房,支领赏金,见他们走远,转对庞涓道:“大哥,孙将军确实是突患头疼,前日小弟就说为他请个医生,孙将军想是怕添麻烦,只说无碍。小弟去问医师,他说单从脉象上看,并无大碍,小弟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庞涓略想一下,对庞葱道:“再观一夜,若是明日孙兄依然头疼,就请医师诊治!” “小弟遵命!” 翌日晨起,范厨提着饭盒走进小院,见孙膑独坐院中,两眼发直,口中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什么。 范厨放下饭盒,小声叫道:“孙将军,早餐来了!” 孙膑似乎没有听见,顾自喃喃自语。范厨又叫一声,孙膑突然发出一声惊叫,两手抱头,倒在地上,昏迷不醒。范厨大惊,扔下饭盒,急捏人中,孙膑依旧不醒。 范厨急了,取来一碗凉水,当头浇下。 孙膑受激,打个惊愣,不无惊惧地盯住范厨,大叫:“你是何人?” “孙将军,小人是范厨,你不认识了?”说着伸手搀住他,欲扶他回屋里去。 孙膑猛地缩手,以手撑地,恐惧地后退几步,声音尖厉:“何方妖魔,敢来害我!” 范厨觉得不对,急跪于地:“孙将军,小人是范厨呀,就是天天为您送饭的范厨,您怎么连小人也识不出了?” “哈哈哈哈,”孙膑大笑数声,“我乃天神下凡,我有八万天兵天将,你个小小妖魔,焉能害我?哈哈哈哈!”一边大笑,一边以手撑地,身手敏捷地退入门内,将门关上,从里面顶牢。 范厨意识到出事了,撒腿就朝院外急跑。 范厨一气跑到庞涓的正院,大叫:“不好了,大将军!不好了??” 庞葱急急出来,厉声喝道:“范厨,大将军早就上朝去了,夫人尚在睡觉,你在此地大呼小叫,不要狗命了!” 范厨跪地掌嘴:“小人该死,小人一时着急,方才大叫!” “出什么事了?” 范厨手指后花园:“孙将军疯了!” “疯了?”庞葱震惊,“如何疯的?” “小人不知呀。方才小人为将军送饭,见将军疯了!” 庞葱不及说话,拔腿就朝后花园跑。范厨起身跟后。 二人转过墙角,刚到后花园,远远望见小院里浓烟滚滚。 庞葱急道:“不好,孙将军放火了!” 两人撒腿狂奔,冲进院子,猛力撞门。 连撞几下,门闩被撞断,二人跨进门槛,但见屋中火光熊熊,几案上的一大堆竹简,不管是写字的还是没有写字的,尽在炭火盆中燃烧。 火光熊熊,火苗眼见就要蹿到屋顶。 孙膑坐在火边,神色狂躁地朝火里抛扔物品,口中迭声叫道:“鬼鬼鬼,我烧死你,我烧死你,鬼鬼鬼,我烧死你??” 庞葱顾不得许多,箭步冲上,从火中抢出一些刚刚燃烧的竹简,甩到院中,用脚踩灭火苗,灼得他龇牙咧嘴。孙膑视若不见,仍在一个劲地向火中抛扔东西,连床上的被子、枕头也统统扔进火中,浓烟炝得庞葱、范厨眼泪直流。 孙膑仍旧狂躁,连他最心爱的笙也拿起来扔进火中,拍地大叫:“何方恶鬼,胆敢害我,我这烧死你,烧死你??” 那只孙膑形影不离的笙,一到火中就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燃烧起来。 庞葱大叫:“快,拖他出去!” 二人冲进屋中,架起孙膑,拖到院中。 刚刚拖出孙膑,大火已经蹿到屋顶,房子燃起,一时间浓烟滚滚,火光熊熊,再也进不得人了。众仆从望见浓烟,纷纷赶至,各拿器盆,从莲池里取水灭火。 一连折腾小半个时辰,火势方被扑灭,但孙膑的住房已被大火烧得不成样子了。 庞葱嘘出一口气,对范厨道:“你守在这里,我去叫主公回来!” 庞葱驱车赶往宫中,使人传话给庞涓。庞涓刚好退朝,疾驰回来,匆匆赶至小院,见庞府上下数十人围在院里。孙膑坐在院中,一身污泥,目光呆滞,一手捏拳,一手拿着一根棍子,望空挥舞,口中大叫:“魑魅魍魉犯我天朝,天皇差我下凡擒拿,山中列仙、水中蛟龙,尔等均需听我差遣,若有抗拒,定斩不饶!”又用木棍砸地,作敲鼓状,口中鸣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本将点兵喽,东海龙王听令,本将命你领虾兵三千,前往山中埋伏;南山猴王听令,本将命你领猴兵三千,前往河中埋伏;华山蛇精听令,本将命你领蛇兵三千,带引火之物,前往谷中埋伏??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庞涓眉头紧皱,上前,小声叫道:“孙兄!” 孙膑视若无睹,顾自擂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庞涓陡然变脸,大吼一声:“孙膑,你可认识本将?” 孙膑停止击鼓,大眼一瞪,目视庞涓,有顷喝道:“何人叫阵,速速报上名姓,本将不斩无名之辈!” 庞涓大叫:“你可认识庞涓?” 孙膑喝道:“什么胖卷瘦卷,但有名字,且吃本将一枪!咚咚咚,咚咚咚??”挥棍照庞涓打来。 庞涓伸臂去挡,却被打个结实,情不自禁地“哎哟”一声,退后两步。 孙膑得胜,鼓声更响了,手中木棍更是舞得上下翻飞,众人皆躲。 庞涓吸口长气,略略一顿,将范厨叫到院外:“听说是你最先看到孙将军发疯的?” 范厨跪地,泪如雨下:“回禀主公,小人像往常一样送饭,开门却见将军坐在院中,口中喃喃自语,不知说些什么。小人叫他吃饭,他只是不应,小人又叫,孙将军突然大叫一声,昏厥于地。小人忙捏人中,将军只是不醒。小人急了,浇他冷水。将军醒来,看到小人,大叫妖魔。小人吓坏了,紧忙出去喊人。待小人与家宰赶过来,孙将军已在屋中放火了。再后来,大家就都看到了!” 看到饭盒仍在旁边,庞涓眼珠儿一转,拿起饭盒,取出一只烙饼和两个鸡蛋,放到孙膑前面:“孙兄,早餐来了,请用餐!” 孙膑正在擂鼓,听到声音,扭头看到烙饼和鸡蛋,一手抓饼,一手抓牢两个鸡蛋,朝空中狂舞,大笑道:“哈哈哈哈,天皇送我两件宝物,魑魅魍魉,哪个前来受死!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鼓声越擂越快,大叫,“好个魔头,胆敢背后偷袭本将,吃我一弹!”说着将一个鸡蛋奋力甩向背后的范厨,正中范厨胸部。 范厨惊叫一声,连退数步。孙膑继而又将面饼甩出,面饼旋转着飞过众人头顶,飘过院墙,吓得站在那里看热闹的几个婢女尖声惊叫。手中只剩一个鸡蛋了,孙膑不再抛扔,将之从左手转到右手,再从右手转到左手,眼珠子四下乱转,口中大叫:“尔等魔头,哪个还敢送死?” 围观仆从无不惊惧后退。 庞涓看向众人,吼道:“都在这儿干什么?滚!” 众人四散走了。 庞涓眯起眼睛,凝视孙膑,有顷,眉头微皱,大步离去。 庞涓刚到客厅,庞葱就跟过来,手中拿着几片烧损的竹简,递给庞涓。 庞涓细细审看,沉思有顷,摇头:“葱弟,你看出没,孙兄这是装疯。” 庞葱震惊:“装疯?” 庞涓点头,叹道:“唉,你说孙兄这??这何苦来着!” “这??”庞葱迟疑半晌,“大哥如何知道孙将军是装疯?” “就是此物。”庞涓将手中的几片竹简扔在几上,“若是真疯,孙兄就不会毁掉这些竹简。” 庞葱急道:“大哥,小弟眼拙,看不出孙将军是专门烧毁竹简的!小弟亲眼看到,他连最心爱的那个笙都扔进去了。他是在与鬼魔作战,要烧死它们,房中能燃之物都被他扔到火盆里了,这几片竹简是小弟扑救出来的!” “唉,”庞涓轻叹一声,“葱弟,你是实诚之人,如何识得孙兄?只可惜,孙兄此番聪明过头,将这出苦肉计演得过分了,反倒露出破绽。” “苦肉计?”庞葱似不明白,大瞪两眼,“大哥,何为苦肉计?” “你听说过壮士断臂的事吗?”庞涓问道。 庞葱摇头。 庞涓苦笑一下:“葱弟,今日看来,你得多读些史书才是。大丈夫立于世间,当干大事。你这整日守在府里,难道真要做一辈子家宰不成?” 庞葱脸上一热,挠头:“大哥责得是。只是葱弟愚笨,少不读书,今已早过冠年,纵使想读,怕也赶不及了。再说,大哥从早到晚忙活于外,府中诸事,也得有人照管。” “这倒也是。”庞涓点头,“只是??这也委屈葱弟了。依葱弟才气,到军中做个偏将,为三军管个库粮,也是该的。” 庞葱笑道:“谢大哥提拔。只是葱弟没此福分,啥都没有想过,只想在大哥府上,为大哥守好家业。大哥能将这份家业交给葱弟,已是高看葱弟了。”略顿一下,盯住庞涓,“壮士断臂,大哥还没讲呢。” “说走题了。”庞涓苦笑一声,“壮士断臂讲的是要离刺庆忌的事。当年公子光使专诸刺杀吴王僚,自己继承王位,是为阖闾。吴王僚的长子庆忌逃至卫国,图谋复仇。传闻庆忌是吴国第一勇士,万夫莫敌。阖闾与伍子胥选中剑客要离前往行刺。要离自断右臂,杀掉家小,谎称是阖闾所为,投奔庆忌。庆忌见他模样,深信不疑,视为心腹,终被要离刺死。” 庞葱点头悟道:“苦肉计指的就是要离杀妻灭子,自断右臂。” “正是。” 庞葱没想明白,挠挠头皮:“大哥说孙将军装疯,为何也是苦肉计?” “唉,”庞涓轻叹一声,“葱弟有所不知,在谷中之时,先生授予大哥一部兵书,叫‘吴起兵法’,而后又授孙兄一部兵书,唤‘孙子兵法’。大哥已将《吴起兵法》传与孙兄,孙兄也答应将《孙子兵法》传与大哥。不想尚未传授,孙兄却又瞒着大哥,暗结齐、秦,终被王上察觉。王上本要斩他,大哥因与他有八拜之交,情深意笃,朝廷之上舍死保全他的性命。王上因念大哥往日功劳,改旨处他膑刑。行刑之后,大哥又将孙兄养在府中。旬日之前,孙兄记起前诺,要大哥备下笔墨竹简,欲将《孙子兵法》抄录下来,给大哥赏读。谁想仅仅抄个开端,他就??” “孙将军为何不愿抄录此书?” “《孙子兵法》是世间孤本,天下宝书,先生授予孙兄后,即已焚之。若是孙兄授予大哥,大哥就是天下第一兵家,无人可敌。” “葱弟明白了,想是孙将军嫉妒心起,不愿将兵书授予大哥。” 庞涓点头。 “那??”庞葱仍是不解,“在谷中之时,先生为何不将此书一并授予大哥?” “唉,”庞涓叹道,“都怪大哥念叨家仇,执意提前出山。先生苦劝,大哥只是不听。想是先生震怒,故意不授予我。” “如此说来,”庞葱怒道,“孙膑实在可恶!大哥如此待他,他却不思报答,在此净耍花花肠子!” “唉,”庞涓复叹一声,“兄弟有所不知,也是大哥害了孙兄啊!那年大哥若是不请孙兄来此共享富贵,孙兄就不会受此皮肉之苦。前几日大哥若是不予孙兄笔墨竹简,要他抄写兵书,孙兄也不会装疯卖傻,行此苦肉之计。” “大哥你??”庞葱跺脚道,“真叫个痴!”思忖有顷,眼珠儿一转,“大哥放心,此事交予葱弟好了。此人既是装疯,我就不信,他能装多久!” “葱弟不可胡来!”庞涓厉声止住,“无论如何,他都是大哥义兄。大哥为人,宁可屈自己,断不屈朋友!” “可??他不够朋友!” “孙兄不够朋友,大哥不能不够朋友!” 庞葱垂下头去,不再说话。 庞涓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葱弟,你就莫管此事了。话说起来,这些日子,都是何人去过小院?” 庞葱想一会儿,摇头:“除范厨、婢女、老医师、男侍之外,没有人去过。对了,还有一人,就是小白起。” “小白起?”庞涓心中一凛,“他??人呢?” “方才见他在外面耍剑呢,葱弟这去叫他。” “我自己去吧。”庞涓疾步走出,拐过墙角,远远望见小白起在空场上左右往来,手中木剑上下翻飞,呼呼风响,口中发出“嘿嘿嘿”的声音。 庞涓走近,轻轻鼓掌。 见是义父,白起收剑叩道:“白起叩见义父!” 庞涓夸道:“这路剑法你昨日刚学,今日就能舞得有声有色,真让义父高兴。” 白起再叩:“谢义父夸奖。” 庞涓上前抱起白起:“儿子,孙义父的事,你听说了吗?” “知道了。”白起不无伤心,连连点头,“方才我去看望孙义父,义父竟是连我也认不出了。我喊他义父,他拿棍子打我,还说我是小妖魔。义父昨日还好端端的,今日竟是这样,真是可怜。” 庞涓长叹一声:“唉,乖儿子,你可知道,你的孙义父为何发疯吗?” 白起摇头。 庞涓又叹一声:“唉,说起此事,还怪儿子你呢。” 白起惊愕地抬头望着庞涓:“怪我?” “义父听说,前几日你到孙义父那儿,将什么物件交给孙义父了?” 白起心头一凛,耳边响起父亲白虎的声音:“不仅是你义父,连你娘亲都不能告诉,而且,从今以后,你须对此守口如瓶!”主意打定,缓缓摇头,“那日我去为孙义父研墨,未曾送过他什么。” 庞涓笑道:“乖儿子,你再想想,别人是否托你送过什么?” 白起歪头望着庞涓:“请问义父,谁会托我?” “譬如说,你父亲,你母亲,或是你义母?” 白起坚定地摇头,有顷,眼睛一亮,不无兴奋道:“义父,儿子想起来了!” 庞涓惊喜道:“乖儿子,快说!” “那日临走之时,孩儿确将一物送予孙义父了。” “哦?”庞涓急问,“是何宝贝?” “一只柳哨!是儿子亲手做的!儿子送予孙义父,孙义父别提多高兴了,儿子走出老远,还听到他在屋子里吹呢,吱吱吱,吱吱??”白起鼓起小嘴,吱吱不停。 庞涓的脸色阴沉下来,将白起慢慢放到地上,转身走开。 白起急追几步:“义父,柳哨可好听呢,义父若是喜欢,孩儿这也做一只送你。” 庞涓回过头来,朝他笑道:“义父不喜欢柳哨,你这做了,还送孙义父去!” 孙膑发疯是庞涓万未料到之事。整整一日,庞涓哪儿也没去,只将自己关在书房,闷坐于席,凝神冥思这一突然的变故。 无论如何,庞涓死也不相信孙膑是真疯。最大的可能是,孙膑在知晓真相后,万般无奈,佯疯假痴。然而,孙膑又是如何知晓真相的呢?就眼下所知,在这魏国,若是有人知晓真相,无外乎二人,一是他庞涓,另一就是白虎。 眼下的关键是,白虎究竟知晓多少?苟仔死了。栗平?对,栗平!他会不会派人去卫国调查栗平?只要查出栗平身边没有一个叫刘清的报信人,白虎就可证明那封信是伪造的,孙膑是蒙冤。依白虎性情,必会禀报朱威,朱威亦必禀报相国,然后是王上!还有,白虎是怎么知道并追查苟仔的?唉,这个赌徒认起真来,竟也这般了得! 庞涓紧张起来。他知道,不到万不得已,他不能将真相告诉白虎。再说,即使告诉白虎真相,那时的白虎会不会依旧认他这个“恩公”呢?若是不认,他与白虎之间就是对手,就是你死我活。想到过去的恩恩怨怨,想到他如何智救白虎于赌场,白虎又如何冒险救他于死牢,庞涓黯然神伤。 “唉,”庞涓轻叹一声,“难道是我走得远了?万一孙兄??孙兄不是装疯,而是真的就此疯了,倒也叫我于心不忍。无论如何,孙兄与我有恩有义,情同手足,孙兄因我而来魏邦,又因我而受此劫,成为废人不说,又成一个疯痴之人,我??”垂下头去,有顷,连连摇头,“不不不,万不能生此妇人心肠!依孙膑修为,进谷之前尚且不惧生死,谷中数年,更是开悟天地之道,何能发疯?如此疯癫必是假的。待我再寻计谋,戳穿他的把戏!” 庞涓正在思谋,院中传来脚步声。听声音知是瑞莲,庞涓计上心头,端坐于席,面现伤悲。 瑞莲敲门,庞涓不应。 瑞莲推开房门,走进厅中,近前道:“臣妾听说夫君一整日都闷在书房里,饭也不吃,心中忧虑,是以过来看看。” “谢夫人挂念,”庞涓指指身边席位,“夫人请坐。” 瑞莲坐下,凝视庞涓:“夫君茶饭不思,可为孙兄?” “唉,”庞涓长叹一声,潸然泪下,“孙兄与涓情同手足,眼下却成这样,涓实在不忍一睹啊!” 瑞莲亦是垂泪:“夫君所言甚是。臣妾前日进宫,看到梅姐仍在为孙兄伤悲。梅姐心比天高,命却凄苦。孙兄已成这般模样,梅姐仍旧痴心不改。要是孙兄疯癫之事为梅姐所知,不知她该多么伤心哪!” “夫人挂心得是!”庞涓抹去泪水,“夫人提起梅姐,涓倒想起一事,孙兄的疯病,梅姐或许能治。” 瑞莲惊喜:“真正好哩!夫君快说,怎么来治?” “孙兄逢此大难,心中必窝怨气。加之下肢伤残,久卧病榻,怨气无处发泄,这才上行攻心,引起心神错乱。孙兄发病之前连续头疼数日,想是前兆。孙兄与梅姐相知甚深,若有梅姐出面,孙兄怨气或可冲泄。怨气冲泄,疯病也就不治自愈了。” “嗯,”瑞莲点头,继而忧心道,“只是,眼下孙兄成了这般模样,梅姐若是见到,岂不是焦心?” “梅姐深爱孙兄,若是听闻孙兄发病,却又见不到人,岂不是更加焦心?” “夫君所言也是。臣妾明日进宫告诉梅姐。梅姐若有此意,臣妾就带她过来。” 庞涓深揖:“涓代孙兄谢夫人了!” 孙膑的住房被烧,一时难以修补,庞葱安排他住到苟仔的小院,不料孙膑不肯,守在小院里不走。夜晚来临后,孙膑就在屋檐下靠墙睡去了。 翌日后晌,庞涓、庞葱、瑞梅、瑞莲四人匆匆走进小院。 一进院门,庞涓就叫起来:“孙兄,孙兄,梅公主看你来了!” 没有应声。 庞涓走进主房与偏房,四处找寻,仍未看到孙膑,便转对庞葱:“咦,孙将军呢?” 庞葱四处寻找,终于在一堆干柴里发现孙膑,睡得正香。只一日不见,孙膑就已不成人形,披头散发,蓬头垢面,身上衣衫尽是泥污,看起来活脱脱一个流浪街头的疯汉了。 看到孙膑,梅公主不顾一切地挣脱瑞莲,只几步扑到墙角,抱住他,放声悲哭:“孙将军??” 这正是庞涓想要看到的效果。 瑞莲急走上前,硬将瑞梅拉起。 庞涓跺脚大骂众仆:“你们这群饭桶,如何能让孙将军睡在这里呢?快,快将孙将军抬回房里!” 庞葱与两个男仆七手八脚地将孙膑抬进偏房。 孙膑被折腾醒了,死命挣扎:“尔等魔头,快快放我!如此暗算本将,算何本领?” 众仆从不由分说,硬将孙膑抬到榻上。 庞涓跟进,叫道:“快,拿热水来!” 仆从端来热水。 庞涓亲自动手,拿方巾为孙膑洗脸。孙膑强力挣扎,不让他洗。庞涓不由分说,一手将他牢牢按住,另一手将他面孔洗净,按在榻上,盖上棉被。 孙膑受制,瞪起大眼惊惧地盯住他,好似他是真正的魔头。 庞涓跪地,放声悲哭:“孙兄??” 孙膑的目光更加惊惧,全身剧烈颤抖,缩至床榻最里面的墙角。 瑞莲使个眼色,庞葱领众仆退到院外。 庞涓泣不成声:“孙兄,梅公主望你来了!” 梅公主这也恢复理性,走到榻边,跪下,泣道:“孙先生,你的梅??梅姑娘看你来了!” 孙膑全身发抖,两手捂眼,口中大叫:“尔等魔头,快快走开,快快快快快快走开!” 庞涓站起,拉一把瑞莲。二人退出,顺手掩上房门。庞涓将耳朵贴在门上,专注地听着房中动静。 梅公主哭有一时,见孙膑仍在大叫魔头,陡然停住哭泣,直视孙膑,和泪吟道: 淡淡一树梅, 悄悄傲霜开。 幽幽送清香, 引我曲径来。 孙膑仍在发抖。 梅公主略顿一顿,再次吟咏: 淡淡一枝梅, 守在冰雪中。 但待知梅人, 两意化春风。 孙膑仍旧两眼痴呆,不无惊惧地盯住瑞梅,口中叫道:“魔头,魔头,尔等快快走开??” 瑞梅急了,又哭一时,更咽道: 春有牡丹,花之富也;夏有白莲,花之贵也;秋有黄菊,花之隐也;冬有红梅,花之藏也。富为花之衣,贵为花之冠,隐为花之情,藏为花之心。膑??膑何德何能,敢望花??花之心??哉?? 瑞梅吟至最后,泣不成声,纵身一跃,扑到孙膑身上,却被孙膑猛力一推,朝后跌倒。 孙膑又向墙角缩起身子,不无惊惧地盯住她,狂叫:“魔头!魔头!你是大魔头,快跑啊,大魔头来喽!快跑呀,大魔头来喽——”也几乎是在同时,一反惊惧模样,横眉怒目,抄起木枕,朝身后的墙上狂擂,口中响起战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大魔头,本将哪里怕你?本将是天神下凡,天皇予我浑天宝杵,尔等魔头速来受死!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瑞梅身心俱碎,惨叫一声,昏厥于地。 庞涓听得真切,破门而入,抱起梅公主,与瑞莲急急退出。 “哈哈哈哈,”孙膑爆出一声长笑,敲起得胜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本将旗开得胜喽,大魔头被本将的浑天宝杵打死喽!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听到院外的脚步声渐去渐远,小院里恢复死寂,孙膑的鼓声减弱,渐渐化作一声低沉的呜咽:“咚咚咚??梅??梅姑娘??咚咚咚??梅??姑??娘??” 两行浊泪顺着孙膑的两颊缓缓滚落。 孙膑疯后,庞涓禁止所有仆从外出,连范厨买菜也受限制,只许他列出菜名,由庞葱亲自购置。 直到第三日,庞涓方才取消禁令。范厨出得府门,寻到机会,悄悄赶至秦氏皮货行,将这一事件由头至尾向“恩公”细述一遍,末了,泣不成声:“孙将军就??就这样疯了!” 公子华心中有数,点头问道:“孙将军发病之时,膝上伤势如何?” “刚好痊愈。” 公子华愈加肯定,思忖有顷,再问:“请问范兄,大梁城中可有专治疯魔的医师?” 范厨略想一下:“小人听说有两个医师,都能治癔病和疯病。” “说说他们。” “一个中年人,住在西街,另一个年岁大些,住在南街拐角处。” “哦?”公子华问道,“他们中哪一个名气更响?” “当然是那个年岁大的。听说中年医师原是他的弟子,后来自立门户了。” “他姓什么?” “姓黄,传闻医术了得,但凡疯人,一见他就老实了!怎么,公子找他?” 公子华淡淡一笑:“此人要发财了!” 范厨走后,公子华驱车赶至南街,远远望见拐角处挂着一个幌子,上书一个大大的“医”字。 公子华停车,走进医馆。 一个老者闻声迎出,公子华拱手道:“可是黄老先生?” 黄医师回礼:“正是老朽。” 公子华开门见山:“听闻老先生专治疯魔,晚生特来求请。” “公子请!” 老先生将公子华让进客堂,自我介绍道:“老朽这个门店连同医术,俱是祖上所传,老朽是第五代传人了。” 公子华抱拳:“晚生久仰!请问诊费如何计算?” 黄医师抱拳应道:“在大梁城之内,出诊以次计数,每次五十布币,药费另计。一般性疯魔,足金三两包好。” 公子华稍稍怔了下:“每次既为五十布,先生这‘三两包好’,又是何意?” “是这样,”黄医师详加解释,“但凡疯魔,老朽至多收取足金三两,逾过此数疯魔仍不痊愈者,老朽一铜不收,直至治愈为止。” “若是先生一直治不愈呢?” “退回所有诊费。” “先生果是艺高!”公子华竖起拇指,从袖中摸出五块金子,摆在几案上,“晚生有一病人求请先生诊治,这是定金。” “这??”黄医师望着五块黄灿灿的金饼,惊愕了,“客官的病人必是非同寻常,能否告诉老朽病人是谁?” 公子华起身走到黄医师身边,附耳低语有顷,退回去坐下。 黄医师思忖良久,摇头:“请公子收起金子,回去吧!” 公子华微微一笑,从袖中再出五块金饼,摆在几上:“先生,这是十两足金,仍为定金。事成之后,在下另谢十两!” “公子错了,”黄老先生仍旧摇头,“老朽不从,不关金子之事。黄门世代行医,唯重医德,未曾做过虚浮之事。若是贪图这点金子,纵能瞒过众人,瞒过大将军,老朽医德却失,祭祀之时,天知地知,你叫老朽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公子华拱手道:“先生医德,令人敬重。抛开金子不说,老先生可知孙将军否?” “老朽不知。” “不瞒先生,”公子华神色凝重,缓缓言道,“晚生这向先生托底了!孙将军是天下名将孙武子的六世玄孙,先祖父孙机是卫国相国,王上伐卫之时,上将军公子卬在平阳屠城,孙门举家为卫室尽忠,唯有孙将军幸免于难。后来,孙将军与大将军结义进山,共拜鬼谷先生为师。大将军学艺不精,各方面皆不及孙将军,因嫉成恨,在王上面前陷害孙将军,处孙将军以膑刑。孙将军已成废人,大将军仍不放过,将其软禁府中。孙将军被逼无奈,这才装疯。若是先生诊出孙将军是在装疯,孙将军命必不保!孙氏一门,唯留孙将军一人,而孙将军生死,将系于先生一言。就晚生所知,最大的医德是救人于危难,先生一言,既可活孙将军,又无损于大将军毫发,晚生窃以为,如此两全之事,非但无损于医德,反倒是一桩功德,敬请先生三思。” 黄医师沉思良久,抬头看向公子华:“听闻孙将军是个好人,庞将军也是个好人。他们之间的事,谁也说不清,更不关老朽的事。不过,公子所言也不无道理。既然一言可活孙将军,又无损于庞将军,老朽在先祖面前也就有个解释了。这桩事情,老朽可以应允。” 公子华拱手谢道:“晚生代孙将军谢先生救命之恩!” “老朽虽说应允公子,可大将军是否来请,也未可知。因而,公子先不忙谢,定金也请拿回。” 公子华再谢道:“先生放心,晚生一言,驷马难追。若是大将军不请先生,十两金子就算晚生孝敬先生的。若是大将军来请,只要先生不去说破,晚生另以十两相报。” 黄医师长吸一口气,拱手道:“公子执意不肯,金子可以暂放老朽这儿,待事过之后,另行奉还。” 公子华起身告辞,黄医师送至门外,望着车马远去的背影,摇头长叹一声,返回店中。 同一日,西街专治疯病的中年医师家里也有人登门,被人连夜载至数百里外出诊去了。 送走梅公主,庞涓再次闷坐书房,苦苦思索。孙膑若是装疯,就是得知内情了。内情唯有白虎可能知晓,而在他的防范下,白虎从未单独会过孙膑。所有进入小院的人,也都经过他的严格挑选。范厨?也不可能。范厨既不认识白虎,也未听说过他们有过任何接触。唯一的可能就是白起,但一个七岁的孩子,纵使白虎有所交代,那日他的天真是装不出的。再就是梅公主。梅公主今日这个表现,孙膑再有定力,纵使一个石人,不露破绽也不可能,但?? 难道孙膑真的疯了?庞涓的眉头越拧越紧。有顷,庞涓眉头一动,有了主意。疯与不疯,瞒不过医师。孙膑若是装疯,装得再像,也不可能瞒过专治疯病的医师。 想至此处,庞涓起身走到门外,召来庞葱,轻叹一声:“唉,葱弟,今日看来,孙兄之病不像是装的。孙兄甚不容易,落到这般地步,我这个当弟的越想越是难受。无论如何,有病得治。你打探一下,大梁城中,可有专治疯病的医师?” “我已问过了。”庞葱应道,“大梁城中,能治疯病的共有两个医师,一个住在西街,一个住在南街。两个人中,唯南街的黄医师医术最高,说是五世祖传,三两金子包治,治不愈分文不收。” 庞涓不假思索:“全都请来。” “西街那人外地出诊去了。说是到韩国什么地方,看这样子,三日五日回不来。” “好吧,就请黄医师。” 不消半个时辰,庞葱带着黄医师来了。庞涓见过礼,引他前往孙膑的院子。尚在路上,三人就听到孙膑正在院中擂鼓,声音有高有低,抑扬顿挫。 黄医师示意,三人止步。 黄医师聆听一时,抬腿进门。 见有人进来,孙膑情绪激动,大声喊道:“大魔头来了,天兵天将快快列阵,听本将号令,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黄医师观察一阵,问庞葱道:“此人发病多久了?” “有四日了。” “发病之前,此人是不是连续头疼,是不是狂吃猛饮?” “正是。” “发病之后,此人一直这样吗?” “时好时坏,有时倒头大睡。” “嗯,”黄医生不再多问,语气肯定地点头,提高声音,显然是说给孙膑听的,“是疯症无疑。待老朽摸摸脉象。” 听到黄医师欲摸脉象,孙膑的鼓声更急,两只胳膊拼命挥舞,拳头乱打。见黄医师无法近身,庞涓出手,一把扭住孙膑的两只胳膊。 黄医师伸手搭脉,摸索一阵,松开,眉头拧紧。 庞涓急问:“黄先生,病情如何?” “唉,”黄医师长叹一声,语调沉重,“此人所患,当为失心疯。” “何为失心疯?” “回禀大将军,”黄医师侃侃言说,明是讲给庞涓,实则说给孙膑,“人有二身,一为肉身,一为灵身。二身合一,方为常人。灵身又称元神,一旦受惊,就会逸出肉身,灵肉分离。肉身无灵,就会失控,常人即成疯人。灵身何时返回肉身,疯症何时才得缓解。灵身若是一直回不到肉身,此人就会长期疯癫。” 庞涓听得云里雾里,但对黄医师讲出的这段宏大玄深的医理大是叹服,默然良久,点头道:“黄医师不愧是名医,这失心疯??” 黄医师顺口接道:“医理上说,灵身受惊途径不同,程度不同,病症自也不同。大凡疯症,可分四种,一为迷心疯,二为乱心疯,三为惊心疯,四为失心疯。” “听先生话音,”庞涓惊道,“难道失心疯最是厉害?” “正是。”黄医生点头,“通常疯病,均是迷心疯和乱心疯。迷心疯、乱心疯可治,惊心疯或可治,失心疯不可治,因为失心疯患者,元神受惊最甚,完全游离肉身,无处可寄。孙将军之病,莫说是在下,纵使扁鹊再世,怕也难治。无论何人,一旦患上失心疯,此生也就毁了。” “这??”庞涓目瞪口呆。 “这样吧,”黄医师轻叹一声,“老朽开出一方,此人若是按时服药,病情或可有所缓解。但要根治,大将军尚需另请高明。”说毕,当场开出一方,呈予庞葱。 庞葱接过药方,目视庞涓。 庞涓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小院,将出门时,扭头:“赏金一两,送客!” 庞葱拿出一块金饼,递给黄医师,陪他走出小院,远远听到孙膑的得胜鼓再次响起。 第061章|?苏秦刺股谋制秦?琴师绝响成顿悟 二月阳春,天气回暖,草木萋萋。 轩里村北头的苏家打谷场边,天顺儿领着地顺儿、妞妞及邻家几个孩子叽叽喳喳地在几个秸草垛边捉迷藏。该到天顺儿时,他飞步跑向旁边的窝棚,准备钻入窝棚里的草堆。刚到门口,阿黑蹿出,摇着尾巴横在他前面。天顺儿绕过它,进门,阿黑却一口叼住他的裤脚,扯他回来,复绕回来,堵在门口,横竖不让他进去。眼看留给他躲藏的时间不多了,天顺儿大急,踢开阿黑,冲进门里。 天顺儿陡然住脚,惊呆了。 靠墙角的一堆干草旁边,蓬头垢面、脸色青黄的苏秦端坐于地,宛如一尊泥塑,手捧竹简,目光却没在简上,而是微微闭合,就如睡觉一般。 显然是过于专注于什么,门口的一幕他丝毫没有察觉。 天顺儿断定二叔睡熟了。就在天顺儿松下一口气,准备寻地儿藏身时,苏秦突然身子一晃,竹简从手中滑落,掉到地上,发出“嗵”的一声。 天顺儿复看过去,惊呆了。只见苏秦眼睛未睁,手却动起来,凭本能摸到一把锥子,霍地刺入大腿。 见锥尖直扎下去,天顺儿急急闭眼。待他再次睁眼时,苏秦的锥子已到地上,竹简又在手中,二目却是依旧闭着。 天顺儿定睛细看,一道血流正在顺着苏秦的大腿流下袍角,凝在脚踝上。细看那只脚踝,上面竟有道道血污,不用说,他从秦国穿回来的黑色衣袍早被血污浸染,只不过看不出而已。 天顺儿顾不上躲藏,掉头撒腿就跑。几个孩子见他出来,欢叫着扑上来抓住他。 天顺儿将他们一把推开,撒丫子跑回家中。 “奶奶,奶奶—”天顺儿老远就喊。 “天顺儿,你叫啥哩?”苏姚氏正在忙活筛米,头也不抬地问道。 “奶奶,仲叔他??他??”天顺儿倚在大椿树下,大口喘气。 “你仲叔咋哩?”苏姚氏放下筛子,看向天顺儿。 “仲叔他??他用锥子扎??扎大腿哩!”天顺儿连喘几声,余惊未消。 “顺儿,胡说个啥哩?”苏厉妻拿着针线活从屋子里跑出来,语调风凉,“你仲叔是个人精哩,啥活不做,白吃白喝不说,还要人天天将好吃的送到口边,哪能自己扎自己哩?” “娘!”天顺儿急了,“我不敢胡说呀!是真的,我亲眼看到仲叔拿锥子—”学苏秦的样子在大腿上猛地一扎,“噌地就是一下,血顺着腿流,脚??脚脖子上一道道的净是血印子!” 苏姚氏二话不说,扔下筛子,跌跌撞撞地跑出院子。 苏代妻腆着大肚子走出来,见苏姚氏走得那么急,问苏厉妻道:“大嫂,咋哩?” “还能咋哩?”苏厉妻朝院门外剜一眼,“娘的宝贝儿子拿锥子自己扎自己呢!” “自己扎自己?”苏代妻惊道,“这??这??二哥咋成这样了呢?” “哼!”苏厉妻不无气恼道,“都是娘宠的,偏心佬!”略顿一下,“妹子你说,好端端的地让他卖了,卖给谁都中,他偏卖给姓刘的里正!你知道不,那块地他只卖三十两金子,似这等便宜事儿,只有傻蛋才干得出,阿大好端端的身子,生生让他气成个瘫子!这且不说,我听说,他用那三十两金子换来高车大马,裘衣锦裳,到处显摆。还有那个阿黑,是他拿一袋钱币买回来的!你说说看,哪条狗能值一袋钱?不瞒你说,自打知道这桩事儿我就窝心,早晚见到阿黑,我??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妹子你看好了,有朝一日,我非把那个畜生宰掉不可!” 听到要宰阿黑,天顺儿急了,扑通跪地:“娘,不要宰阿黑,求你了!” “滚滚滚!”苏厉妻劈头骂道,“你个小东西,知道个屁!好好跟你阿大学犁地去,种不好地,就得跟你仲叔一样,败家破财不说,还得拿锥子扎大腿,看不疼死你!” 天顺儿吃她一骂,再不敢提阿黑的事,爬起来悄悄溜出院门。 苏厉妻的话倒让苏代妻想起那把锥子,不由泣道:“二哥成了这样子,都怪我哩!” 苏厉妻愣了一下:“傻妹子,他这样子,咋能怪你哩?” “前几日娘说她的锥子钝,不好使了,向我要锥子。是我把锥子借给娘,娘又借给二哥用了。这??这不是我害了二哥吗?”苏代妻抹泪道。 苏厉妻怔了下,扑哧笑道:“好了,好了,这都啥时候了,妹子咋能哭呢?你要是一哭,娃子就能听见。娃子见娘伤心,也要伤心哩。娃子就要出世了,这时候伤心,不是美事呀!” 苏代妻止住哭泣,惊道:“嫂子,你说的可是当真?” “嫂子哪能骗你?来来来,让嫂子听听,娃子在忙啥哩?”苏厉妻将耳朵凑到苏代妻的大肚子上。 “大嫂,他在踢腾呢!”苏代妻破涕为笑。 “嗯,”苏厉妻听有一时,抬起头来笑道,“妹子说得是,他是在踢腾呢。看来这小子是个小顽皮!”略顿一下,似又想起什么,“咦,麻姑为妹子算出来的是哪个日子?” 苏代妻不假思索:“要照麻姑算的,再过三日就要生哩!” “那就是了,”苏厉妻赞道,“麻姑算得神哩!不瞒你说,天顺儿与你那个妞妞,跟麻姑算的前后差不过三日,地顺儿就更神了,与她算的一丝儿不差,差只差在时辰上!” “嗯,”苏代妻赞道,“大嫂说得是!这几日当家的要我哪儿也不许去,只在榻上躺着,娘却要我在院里走动走动,我不知道该听谁的了!” 苏厉妻笑道:“老三懂个屁,这事儿得听娘的!” 苏代妻嗯了一声,也笑起来。妯娌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生娃子的事来,一句一句地钻进在自家屋檐下纳鞋底子的小喜儿耳里。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出嫁,过门后一无所出也还好说,却连男人到底是啥样儿也没见过,小喜儿的委屈就不打一处来,两手也渐渐僵在那儿,头埋下去,泪水止不住地淌下眼睑。 天顺儿溜出院门,在门外愣怔了一会儿,便拔腿跑向打谷场,刚到场边,见地顺儿、妞妞几个正候在草棚门口,伸脖子朝门内张望。阿黑在门口晃尾巴,见他跑来,飞快迎上,舔他手指。想到娘说早晚要拿菜刀宰它的事儿,天顺儿鼻子一酸,抚摸阿黑,阿黑将条尾巴越发摇得欢实。 天顺儿正要起身,忽见地顺儿几个龇牙咧嘴地朝门外退去,不一会儿,就见苏姚氏手中拿着那把吓人的锥子,抹泪走出房门。 苏姚氏在门口站立一阵,拿袖子擦去泪水,颤巍巍地走向天顺儿,同时朝地顺儿几个招手。地顺儿等忙跟过来。 “唉,”苏姚氏逐个扫他们一眼,叹口气道,“天顺儿,还有你们几个,打这辰光起,谁也不许再进这个草棚。” 天顺儿几个点头。 “也不许在这场地上玩。村子里地方大哩,你们哪儿不能玩去?” 听到不让在打谷场里玩,几个小孩谁也不说话了。 “听到了吗?”苏姚氏晃动一下手中的锥子。 看到尖尖的带着血丝的锥子,几个孩子异口同声:“听到了!” 真还应了麻姑的估算。到第三日上,天刚放亮,苏代妻就捂住肚子哎哟起来。苏代急喊苏姚氏,苏姚氏也早听到叫声,走到门口了。 “代儿,快叫麻姑来,听这声音,是要生哩!”苏姚氏吩咐道。 苏代拔腿就向门外跑,苏厉妻、小喜儿也都闻声赶来。苏姚氏吩咐小喜儿烧水煮饭,让苏厉妻与她守在屋里,做些应急准备。苏厉见众人忙活,自己插不上手,更是听不得弟媳妇的呻吟,索性拿上农具,下田干活去了。 不消一刻,麻姑风风火火地紧跟苏代走进院子,进门就叫:“老姐儿呢?” 听到麻姑的声音,苏姚氏松下一口气,笑呵呵地迎出来:“是他婶儿来了,快快快,屋子里请!” “呵呵呵,”麻姑笑道,“不瞒老姐儿,天不亮时妹子做了个好梦,生生笑醒了。妹子起身走到院里,正在寻思梦里的美事儿,你家老三就上门来喊了。”她嘴上说笑,脚下未停步子,“噌噌”几下走进里屋,来到苏代妻榻边,摸摸她的肚子,又听一阵,“是哩,小家伙憋不住了,这要见世面呢!” 麻姑声音一响,众人便觉轻松许多,苏代妻的呻吟声也缓下来,冲她微微笑道:“麻姑,你总算来了,我这??安心多了。” “呵呵呵,”麻姑拍拍她的肩膀,“好闺女,只要麻姑在,你就一百二十个安心!不瞒你说,这方圆十里,哪一家的后生小子、黄花闺女不是打麻姑这双手里来到世间的?” 众人齐笑起来。 大家折腾半晌,小家伙却似并不着急,一直闹到卯时,仍旧不肯露头。苏代妻也似倦了,呻吟声高一声低一声,显得有气无力。 “好闺女呀,”麻姑安抚她道,“你莫要哼了,闭上眼睛,把力气攒下来,待会儿生娃子好用。”扭头吩咐苏厉妻,“苏厉家的,把水再热一热。”又转对苏姚氏,“老姐儿,你去烧碗蛋汤,放十颗大枣,枣子要煮烂一点儿。”略顿一时,似是想起什么,“咦,怎么不见小喜儿呢?” 苏厉妻接道:“二妹子在灶房里烧火呢。” “叫她过来!”麻姑似在下命令。 苏厉妻出门,不一会儿,引小喜儿走进苏代家院子。 听见脚步声,麻姑迎出来,劈头嗔道:“我说小喜儿呀,麻姑啥时候得罪你了,来这么久,也不见你打个照面?” 小喜儿嗫嚅道:“我??我??这不是来了嘛。” “来来来,闺女,让麻姑看看。”麻姑不由分说,上前一把拉过小喜儿,将她上下打量一遍,冲她道,“张嘴,伸舌头来。” 小喜儿不知所措,张嘴伸出舌头。 麻姑看看舌苔,怔道:“这是咋哩,二小子回来这么久了,仍旧没个动静!”换个口吻,又呵呵笑出几声,“闺女呀,这儿没有外人,对麻姑说说,你这肚子,啥时候用得上麻姑?” 此话字字戳在小喜儿的痛处,但眼下好事将近,她不好哭,也无法落泪,只好低下头去,咬牙不语。 麻姑似也明白过来,骂苏秦道:“二小子真不中用,闺女嫁他六七年,纵使一块沙荒地,也该长出棵苗子来!” “呵呵呵呵,”苏厉妻阴阳怪气地笑道,“麻姑呀,你可不能往小处瞧人。二妹子要么不生,要生就是龙凤胎!” “敢情好哩!”麻姑也笑起来。 小喜儿脸上挂不住,两眼一湿,埋头出门,一溜儿跑进自家院里,伏在榻上,用被子蒙住头,使足劲哭了个痛快。 就在这个当儿,苏代妻大声呻吟,羊水破出。麻姑、苏姚氏全力以赴,不消半个时辰,便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 一直在大椿树下来回踱步的苏代听到啼哭,惊喜交集,三步并作两步走进自家院中,正欲进屋,差一点撞到从内室走出来的苏厉妻。 苏代止住步,心里一急,话也说不好了:“大嫂,生没?” 苏厉妻白他一眼:“娃子都哭了,还能没生?” 苏代木讷地挠挠头,尴尬地笑笑:“是是是,大嫂,代弟想问,是跟小弟一样呢,还是跟他娘一样?” 苏厉妻扑哧一笑:“就说是男娃女娃得了,这还拐弯抹角哩!跟你说吧,大嫂早说是个扛锄把子的,还能有错?” 苏代拱手,长揖至地:“谢大嫂了!”说罢,不无兴奋地朝地上猛力一跺,扭身就朝堂屋奔去,一口气跑到苏虎榻前,跪下,“阿大,喜了,是个男娃儿!” “呵呵呵,”苏虎咧嘴笑出几声,“早就听到了!那哭声一出,阿大就晓得是个扶犁把子的!”呵呵又笑几声,“代儿,告诉你娘,给你媳妇多打几只蛋,将那只不生蛋的母鸡也杀了,炖给她喝!” 自中风以来,苏虎第一次现出了笑脸。 望着阿大的开心样子,苏代更咽道:“代儿记下了。阿大,娃儿等着您给取个名字呢!” “呵呵呵,”苏虎乐得合不拢嘴,“天顺了,地顺了,这娃儿就叫年顺儿吧!” 苏代念叨几声:“年顺儿?年顺儿!”乐得直搓手,“嗯,这名儿中!” 苏代妻虽把娃子生下来,奶水却未赶上。年顺儿噙住奶头,吸吮半日,吃不到奶水,哭闹起来。 小喜儿伏在榻上,年顺儿每哭一声,小喜儿的肩膀就跟着抽动一下。年顺儿越哭声音越高,小喜儿终于忍受不住,擦去泪水,掀开门帘,走出院子,探看几下,拐入灶房。 苏姚氏按麻姑所嘱,正在灶房里为苏代妻煮红枣汤,再用煮好的清汤炖蛋。煮枣不能用急火,苏姚氏就将灶膛里塞上碎柴末子,火倒是小了,烟却多起来,整个灶房烟雾腾腾,呛得她泪水直流,连声咳嗽。 小喜儿不顾浓烟,一步一步挪进灶中,红着眼圈怔怔地望着苏姚氏。 苏姚氏揉揉眼,抬头见是小喜儿,放下一把柴火,吃惊地望着她:“喜儿?” 小喜儿扑通跪地,失声哭道:“娘—” 苏姚氏一下子明白了小喜儿的心事,抚摸小喜儿的头发,长叹一声:“唉!” 小喜儿将头埋在苏姚氏的膝上,呜呜咽咽地抽泣一阵,抬头求道:“娘,我??我想生个娃娃,生个娃娃??” “唉,”苏姚氏又叹一声,泪水亦流出来,“闺女呀,你起来。” 小喜儿却不动弹,抬起泪眼望着婆婆。 苏姚氏站起身子,从案板下取过一只篮子,递给小喜儿:“这只篮子你拿去,赶天黑时,秦儿的饭仍由你送。” 小喜儿更咽道:“他??他??他不想见我。” 苏姚氏又叹一声:“唉,娘也没有别的法子。”略顿一顿,鼓励她,“他要责怪,你就说,是娘让你送的。喜儿呀,你苦,秦儿也苦。你要知道,他的伤比你深哪!去吧,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秦儿是个知情知义的人,眼下正在难中,你对他好,他会记上的。” 小喜儿含泪点头。 轩里村的苏秦原本就是洛阳城郭、乡野的话题,出奔六年回来,这又析产卖地,高车赴秦又落荒而归,更是成为乡间茶余饭后的谈资。此番又拿锥子扎大腿,经过苏厉妻的张扬,就又如一阵风儿般迅速传遍周围乡邑。 古城河南邑位于洛水西岸,是西周公封邑。这日后晌,在河南邑南街的一个老茶坊里,一群闲人围坐在坊中大厅,边品茶边听座中一人神侃。 那人四十来岁,个头瘦小,两手比画,眉飞色舞:“诸位听了,这年头当真是啥个奇事都有。你们听说不,伊水东有个伊里邑,伊里邑北有个轩里村,村中有户姓苏的,唤作苏虎—” 有人急不可待地插话:“说恁细干啥,不就是轩里苏家的那个二愣子吗?他又咋了?” “咋了?”瘦男人白他一眼,“你要知道,你来说!” 那人咂咂舌头,不再吱声。 瘦男人压住他的话头,品口茶,扫视众人一眼:“你们谁还知道?” “知道啥哩?”门外走来一人,劈头问道。 众人回头一看,是附近一个阔少,忙起身揖礼。 精瘦男人起身哈腰,媚笑道:“是啥风把陆少爷吹到这处贫寒地方来了?” “呵呵呵,”陆少爷笑着摆手,“免礼了,免礼了!坐坐坐!”撩起锦袍,拣了显要位置坐下,望向瘦男人,“方才你说啥来着?” 众人皆坐下来。 瘦男人揖道:“回少爷的话,小人在说,轩里村苏家那个二小子,读书读疯了!” “哦?”陆少爷大感兴趣,趋身问道,“是咋个疯的?” “这??”瘦男人欲言又止。 陆少爷从袖中掏出一把铜钱,“啪”地摆在几案上,对小二道:“小二,上茶,今儿本少爷请客,人人有份,这是茶钱!” 小二收过铜钱,为他沏上一壶茶。 众人再次揖礼,陆少爷回过礼,目光转向瘦男人:“说下去,那小子咋个疯了?” 瘦男人呷一口茶,不无夸张地打手势道:“嗬,要问咋个疯的,少爷听我细细道来。苏家二小子,名唤苏秦,打小就是个怪人,整日吊儿郎当,不务正业。六年前,他阿大好不容易为他娶房媳妇,这小子呢,刚拜完堂,还没入洞房,人却寻不到了。此人一走就是数年,去年总算回到家里,苏老汉以为他回心转意,满心欢喜,分家析产,谁想他一拿到地契,转手就将自己名下的十五亩田产卖了。听说是卖给里正刘家,得金三十两。各位听听,那地是周天子赏赐苏家祖上的,全是上好田产,那小子却只卖出三十两,只有二愣子才干得出来。这小子用三十两金子置买了驷马高车、裘衣锦裳,风光无限地前往秦国,结果呢,前后不过三个来月,驷马高车不见了,裘衣锦裳不见了,那小子穿着老秦人的黑棉袄,背了个破行李卷儿打道回门,把个苏老汉气得当场中风,这不,成个瘫子了。”说到这儿连连摇头,长叹一声,“唉,人哪!” 陆少爷怔了下:“听这半晌,那小子没疯呀!” “没疯?”瘦男人瞪眼说道,“有好房子不住,娶来新媳妇不睡,整日里跟一条黑狗住在露着天的草棚里,脸也不洗,衣也不换,一个月来从不出门,要么傻坐,要么自说自话,一眼看上去,头发乱蓬蓬,胡子拉碴,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这且不说,我刚听说,他还拿铁锥子扎大腿,扎得两腿血淋淋的,少爷你说,他这不叫疯叫啥?” 陆少爷急问:“他为啥拿锥子扎大腿?” 瘦男人顺口应道:“听说是他在读竹简,读得困了,就拿锥子扎。” “嗯,”陆少爷连连点头,“这个故事好。待会儿回到家里,我就讲给老头子听去。老头子一天到晚逼我读书,我想叫他看看,读书读成这个样子,究竟有个啥好?”略顿一下,陡然想起什么,拿眼扫一圈,“听说这几日茶坊里来了个琴手,他要是弹琴,连牛羊都流眼泪,可有此事?” 瘦男人点头。 “人呢?”陆少爷四处张望。 瘦男人朝门口处努努嘴,众人也都不约而同地看向那儿。陆少爷抬眼一看,果见那里蜷缩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 老人的眼皮眨动几下,挣扎着站起身子。 见是一个老乞丐,陆少爷眉头微皱,自语道:“我道是个体体面面的琴师呢,咋是个讨饭的?”便转头望向瘦男人,似是不相信,“那个琴师可是此人?” 瘦男人再次点头。 陆少爷眉头再皱,张口叫道:“嗨,老家伙,本少爷只顾听这一桩奇事,差点将正事忘了。我家老头子听说你弹琴弹得神,叫本少爷请你到府上弹几曲,”说着从袖中摸出一把布币,扬手抛到老人跟前,“这是赏钱,你点好了!” 琴师似是没有听见,睬也不睬,更没看那一地的铜币,只是佝偻起身子,吃力地站起来。 瘦男人起身,过去扶住琴师。 琴师看他一眼,弯腰拿起琴盒,抱在怀里,一步一挪地向外走去。 陆少爷急了,起身追前几步:“老家伙??不不不,老先生,你站住!” 琴师仍未睬他,顾自前行。 陆少爷又追几步,大叫:“老先生,本少爷赏你一两金子!不,三两!” 琴师仍旧没有顿住步子。 陆少爷一怔,猛一跺脚,朝琴师的背影“呸”地啐出一口:“我呸!你个老东西,不识抬举!” 尧山墨家大营的主草厅里,几位墨者侍坐,随巢子捋须冥思。 “就各地情势来看,”坐在首位的告子小声禀道,“大国之间暂时消停了,眼下闹腾的是几个小国,卫、宋、中山与巴蜀。卫君暴死,谥名成公,太师当政,废太子,立卫室旁支公子劲为君,太子奔梁。齐魏相王后,宋公偃自行称王,笞天鞭地,淫乱宫室,祸乱朝纲,攻伐泗上弱小,引发楚、齐、魏侧目。听闻宋公称王,中山君不甘寂寞,亦颁诏南面,但其诏令颁布不过五天,就受到赵、燕警告,中山君自废王位。巴王阴结沮侯谋蜀,巴、蜀起争,动刀兵。赵国奉阳君专权,引赵侯不满,燕国公子鱼觊觎储君大位,于武阳招兵买马,结成势力??” “晓得了。”随巢子显然不想听这些,摆手止住他,盯住告子,“听说孙宾出事了,怎么回事?” 告子看向屈将子。 “禀报巨子,”屈将子作礼应道,“有人诬陷孙膑谋反,被魏王处以膑刑,刑伤好了,但孙膑不知何故,发了疯魔!” “膑刑?”随巢子倒吸一口冷气,盯住屈将子。 众墨者无不吃惊,皆将目光盯住屈将子。屈将子遂将他所探到的庞涓如何邀孙宾下山、鬼谷子如何为孙宾更名为孙膑、孙膑如何被人诬陷、庞涓如何救他、魏王如何判孙膑膑刑等略述一遍。 “何人诬陷的?”宋趼怒道。 “就在下所判,”屈将子应道,“诬陷他者,当是庞涓!” 众人又是一惊。 随巢子闭目,良久,长叹一声。 “巨子,”屈将子不无忧虑道,“孙膑目下仍在庞涓府中,就如羊在虎口,若不及时救出,后果不堪设想!” “他是刑伤好后发的疯魔?”随巢子抬头,盯住他问。 “是哩。”屈将子应道。 随巢子再次闭目,沉思有顷,喃声,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众墨者:“庞涓邀孙宾下山,鬼谷子为孙宾更名,孙膑受诬陷,庞涓宫廷说情,魏王判膑刑??”睁眼,“屈将,你带几个人手,守护孙膑!” “守护什么,”宋趼急道,“多去几个人,救他出来就是!” “不可,”屈将子应道,“大梁是魏都,孙膑既在庞涓手里,庞涓必定看护森严,加上孙膑无法行走,即使救出,要带走也难。稍有差池,或将殃及孙膑!” 宋趼咂舌。 随巢子看向告子:“有苏秦的传闻没?” “有。”告子应道,“苏秦已经回家了。” “何时回来的?” “没多久。” 随巢子再次捋须。 “据传闻,苏子说秦不成,失落返乡,周人传他??”告子顿住。 “传他什么了?”随巢子盯住他。 “传他就跟孙膑一样,”告子指下心,“这个坏了。” 随巢子打个惊战,闭目。 “唉,”良久,随巢子发出重重一叹,“老朽原以为,鬼谷先生所育四徒中,我观庞涓,唯有杀心,我观张仪,唯有机心,能有大为的当是孙、苏,岂料事与愿违,搅动天下的反倒是庞、张!” “咦,”宋趼狠跺一脚,“鬼谷先生哪儿都好,唯有收徒这事儿弟子想不明白。既然收下孙膑、苏秦,为什么还要再收庞涓与张仪?难道是让他俩故意添乱吗?” 告子随口之言却如一缕清凉拂面,随巢子打了个激灵,转对屈将子:“屈将,再派个人,守住苏秦!记住,不要打扰他,保证他不出大事即可!” “谨听巨子!” 太阳落下山去,天色苍黑。 苏秦依旧静静地坐在草棚子里。阿黑蹲在门口,两眼盯住他。 苏秦微微抬头,看向阿黑,轻声叫道:“阿黑?” 阿黑站起来,摆着尾巴走过来。 苏秦伸出手。阿黑迎上,一下接一下地舔着。 苏秦拍拍它的脑袋,指下地:“坐下,陪我说会儿话。” 阿黑呜呜两声应过,蹲坐下来,两眼盯住苏秦。 “阿黑,”苏秦缓缓说道,“先生说:‘就而不用者,策不得也。’阿黑,你可知晓其中缘由?这些日子来我反复研读,再三思索,说秦之策完全合乎先生所授的捭阖之道,你说,秦公为何弃而不用?” 阿黑发出呜呜声。 小喜儿走到草棚外面,正欲进屋,突然听到里面传出苏秦的说话声,吃了一惊,闪于门侧。 “阿黑,”苏秦的语气似乎是在鬼谷里与张仪交心,“先生曾说,治世始于治心,治心始于治乱。方今天下,治乱唯有两途,或天下一统,或诸侯相安。天下诸侯各有欲心,使他们相安甚难,因而我与仪弟志于一统。纵观天下,能成此功者唯有秦、楚二国,仪弟赴楚,我只能赴秦,本欲辅佐秦公成此大业,咸阳一行却让我大惑不解。阿黑,你想明白了吗?什么?你想明白了?你是说君心难测?是的,君心难测。我观秦公所作所为,知其胸藏大志。君王大志,莫过于一统四海,君临天下。我以一统之策说之,理应正中下怀才是,不想却是一败再败,是何道理?” 阿黑“呜呜”连叫两声。 “什么?”苏秦吃惊地盯住阿黑,“你是说,我说错了,秦公没有一统天下之心?”他发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你错了。我观天下久矣,楚、魏、齐三王或无此心,列国之君或无此心,唯独秦公,此心必矣!” 阿黑再次发出呜呜声。 “其实,阿黑呀,秦公为什么不用我,我早想通了。在从小秦村回来的路上,我就想通了。我想通什么了呢?我想通的是,秦公只有一心,就是并吞天下。我是怎么想通的呢?就是阅读此书。”苏秦从地上拿起先生临别赠送的《商君书》,甩得哗哗响,“人们都说,是商君强势,先秦公是受到公孙鞅的巧言蛊惑,才重用他,听信他,六亲不认,一意变法。看了此书,方知是虚。商君不过是枚棋子,先秦公才是真正弈棋的人哪!商君变法,不利于秦国万民,只利于寡君一人。然而,身为寡君,已享秦民之利,秦公可谓是应有尽有,为什么还要变法呢?我这告诉你吧,阿黑,秦公变法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儿孙,为秦室子孙万代尽享天下之利。什么?尽享天下之利?难道秦国之利还不够吗?呵呵呵呵,阿黑呀,你无知了吧?你有所不知,先秦公也好,秦公也罢,他们的胃口都很大呀,他们也都想得多呀,他们想效法周文王、周武王,并吞天下,建不世之业呀!先圣曰:‘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将欲废之,必故兴之;将欲取之,必故与之。’秦公吞并天下之心,是不可让人大白于天下的,苏秦我却??唉,不说这些吧,说多了都是泪,是我苏秦犯浑哪??” 苏秦的声音顿住了。许是想到论政坛上的尴尬及落荒而逃的艰辛,苏秦更咽起来。 苏秦的更咽越来越响。 阿黑发出一连串的呜呜呜声,回应他的更咽。 站在门外的小喜儿听傻了,走也不是,进也不是,僵在那儿。 “阿黑呀,”不知哭有多久,苏秦止住更咽,将手中竹简又抖几抖,接着唠叨,“看到了吧,我阅读的就是这册书。是商君写的,叫“商君书”。不知多少个日夜,它让我饭食不下,彻夜难眠。你一定想问,这是什么鬼东西呀?是的,它是一个鬼东西,因为它字字句句都是鬼呀。赴秦之前,我读它,怎么读怎么觉得它可亲,就好像它专门是为我写的。离秦之后,我读它,怎么读怎么觉得它可怕,就好像它是一个厉鬼。阿黑,你见过厉鬼吗?就是专门吸血的那种恶鬼,吃人都不吐骨头啊!你一定想说,不就是上面写着字的一卷竹简吗,我没觉得它可怕呀!阿黑呀,这你就不懂了。商君写的不是字,是他想怎么治理这个世界呀。是的,这个世界太乱了,太糟了,太需要治理了。商君想治理,商君想出了一整套的方案来治理。你会说,这不是很好吗?这是很好,可??这只对一个人好,这个人就是秦公!对秦国的人,对天下的人,却将是一场噩梦!你又要问了,是什么噩梦呢?唉??” 苏秦的声音又停住了。 时光一点一点度过。小喜儿陡然想起手中的饭菜,进前一步,扬手正要敲门,苏秦的声音又响起来。小喜儿打了个怔,复退回来。 “唉,”苏秦长叹一声,“阿黑呀,你没有去过秦国,你不晓得商君之法的厉害呀。不瞒你说,我在咸阳转悠几日,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与道听途说完全不同。秦人虽说夜不闭户,民无私斗,表面上看一片祥和,但人人惧法,相互监视,相互报官,即使无事,也户户自危,人人自保,若有事起,则父子不认,夫妻不亲,邻里反目,奸邪得道,忠良反受其害。一人犯事,满门连坐,无辜罹难者多不胜数,连婴幼也脱逃不得。犯法当惩,可婴幼何罪?举国之民,食一粟,衣一色,乐一业,读一书,事一主,致使百业不兴,百色失颜,百乐不起,百礼不作。阿黑呀,你如果是个人,活成这样有意义吗?”猛地起身,声音提高八度,“秦国的臣民哪,天下的臣民哪,终此一生,活成这样有意义吗?有意义吗—”如发作癔症一般,他猛地冲到墙边,以头撞墙。 小喜儿吓坏了。小喜儿听不懂苏秦都在说些什么,以为苏秦发疯了,一把推开房门,抬脚闯进屋子,怔怔地盯住苏秦。 阿黑见到女主人,呜地欢叫一声,摇头摆尾地迎上去。 破门声及阿黑的反应惊到了苏秦。 苏秦扭过头来,望着不期而至的女人,震惊了,方才的狂躁也让她冲了个干净。 二人对视。 有顷,苏秦平静下来,回到现实中,望着她缓缓说道:“你??怎么来了?” 见苏秦并无异样,小喜儿怔了,也在陡然间意识到自己的莽撞,尴尬地结巴道:“喜儿??喜儿??为夫君送??饭??” 苏秦目光冰冷地盯住她:“不是讲过了,只让娘送吗?” 小喜儿渐渐平静下来:“娘??脱不开身,吩咐??喜儿来送。” 苏秦冷冷说道:“拿回去吧,我不饿。” 小喜儿跪下,流泪乞求:“夫君??” 苏秦不耐烦地摆手:“好了好了,饭留下来,快走。” 小喜儿却似铁了心,只不动身,泣道:“夫君??” 苏秦皱眉:“说吧,还有何事?” 小喜儿叩头,泣不成声:“苏代家的生??生??生了个娃娃。” “哦,”苏秦点头,“晓得了。” 小喜儿仍然将头叩在地上,不肯动身。 苏秦怔了下:“我晓得了,你回去吧。” 小喜儿再次叩头,声音越发更咽:“夫??夫君,苏??苏代家的??生??生了个娃??娃娃。” 几乎是突然间,苏秦感受到了小喜儿的言外之意,表情震惊。 小喜儿却似没有感觉,依旧喃声重复:“苏代家的??生了个??娃娃??” 苏秦略一思索,点亮油灯,研好墨,拿起笔,从竹简上拆下一片没有写字的,伏在那儿书写。 写毕,苏秦细看一遍,递给小喜儿:“你拿上这个,就可以生娃娃了。” 小喜儿接过竹片,看看上面的字,一个也认不出来,不无困惑地问道:“夫君,这是什么?” “是休书。”苏秦语气冰冷,“你拿上它,明日赶回娘家,求你阿大为你另寻一户人家,不就生出娃娃了吗?” “夫君—”小喜儿惨叫一声,昏厥于地。 夜已深,苏家大院一片昏黑。 苏代家的奶水于后晌来了,小年顺儿吃个尽饱,睡得香甜。其他人等,也都陆续沉入梦乡。 苏姚氏没有睡。 苏姚氏静静地守在苏虎榻边,两只耳朵机警地倾听。 “他大,”苏姚氏推一把苏虎,“几更了?” “三更。” “看这样子,像是成事儿了。”苏姚氏高兴起来。 “唉,”苏虎长叹一声,“这个二小子,让我死不瞑目啊!” “他大,秦儿不是没心的人。”苏姚氏小声辩道,“前几日听说他拿锥子扎大腿,我吓得要死,以为他疯了,可进去一看,他在那儿念书呢,看哪儿都是好好的。我问他为啥拿锥子扎腿,他说扎几下就不犯困了。唉,你说这个秦儿,整日待在那个破棚子里,又没个啥事儿,犯困了睡一会儿不就得了,偏拿自己的大腿作践,叫我咋想也是想不通。” “锥子呢?” “让我拿回来了。” “这小子不见棺材不落泪,都成这样了,心还不死,仍在做那富贵梦,你说急人不?” “要是今晚他跟小喜儿好上了,兴许一了百了,啥都好了。” “你说得是,”苏虎点头,“小喜儿嫁到咱家,不拘咋说,总得给人家个交代。我估摸着,这小子又不是神,憋这么久,也该通点人性。只要这事儿成了,小喜儿能有个喜,我纵使死了,眼也合得上。” 苏姚氏正待回话,院里传来脚步声。 苏姚氏知是小喜儿回来了,屏住呼吸,用心倾听。 脚步沉重,似乎是一步一挪。 苏姚氏心里一揪,看向苏虎,见他也在竖耳倾听,小声道:“他大,她的步子咋会走这么慢呢?” “别是伤着了吧?”苏虎若有所思道。 “去去去!”苏姚氏啐他一口,“都二十大几了,又不是个娃子,能受啥伤?” “你想哪儿去了?”苏虎白她一眼,“我是说她的那只跛脚。” 说话间,小喜儿已经挪回自家院中。 苏姚氏放心不下,溜下榻,打开房门,悄悄走向小喜儿的院子。 院门开着。苏姚氏伏在门口细听。 房中传出悲泣声,继而是一阵撕帛声。 苏姚氏正在思忖她为何撕帛,里面传来“哐当”一声,显然是啥硬东西翻倒于地了。苏姚氏陡然意识到什么,扑过去,用力推门。 门未上闩。 苏姚氏扑到里屋,见小喜儿的脖子上挂着她刚用丝帛做的套套,人已悬在梁上。 苏姚氏一把抱起她的两条腿,颤声叫道:“喜儿呀,你??你这是干啥呀!”一边拼尽力气托住她,一边朝外大叫,“厉儿,代儿,快来呀!” 苏代、苏厉、苏厉妻等听到叫声,匆匆过来,七手八脚地将小喜儿救下。 由于苏姚氏托得及时,小喜儿只不过憋个耳赤面红,远未绝气,手中紧紧握着一块竹片。 苏代拿过一看,是苏秦写给她的休书。 苏姚氏将小喜儿扶到榻上躺下,再不敢离去,与小喜儿一道歇了。 苏代、苏厉见事闹大了,只好走进堂屋,跪在苏虎榻前,将小喜儿寻死一事扼要说了。苏代迟疑一下,摸出苏秦的休书,朝他亮亮。 “写的啥?”苏虎盯住那片竹简。 “我??”苏代支吾。 “咦?你不是吹着认识字吗?” “我??认不全!”苏代一脸尴尬。 “认几个是几个,念!” “休书!”苏代念道,“从即日起,轩里苏秦休??妻??改嫁??自便??立此存??” 苏虎脸色乌青,大口喘气。 “阿大?” 苏虎缓过气来,闭上眼睛,老泪横流:“不把老子气死,他??他是不甘心哪!” “阿大,”苏代迟疑一下,“二哥怕是??” 苏虎睁开眼睛,盯住他。 “外面风传,二哥怕??怕是得??得癔症了!” 苏虎扭头转向苏厉:“厉儿!” 苏厉应道:“在。” “唉,”苏虎长叹一声,“瞧这样儿,二小子真还就是这个病。赶天亮了,你走一趟王城,寻个能治癔症的医家,不拘咋说,是病就得治。” “厉儿晓得了。” 窝棚里,苏秦席坐于地,仍在冥思苦想。 一只陶碗盛满米粥,碗上横着两根筷子,筷子上架着两只烙饼和两棵大葱,是昨夜小喜儿送来的。烙饼、米粥早已凉了。 苏秦没有觉得饿。 苏秦看向土墙。 墙上挂着一块圆木板,像筛子那么大。板上写着两行字,上面一行:“安身,立命,天下平。”下面一行:“所求:天下平。所为:悦公侯。所凭:金印。”两行字的下面,写着一个大大的“乱”字。 苏秦的目光锁在这个“乱”字上,似要将它看透。 阿黑蹲在几步远处,眼巴巴地盯住两只烙饼。 阿黑吧咂几下嘴唇,嗓子咕一声,显然是在咽口水。 苏秦移回目光,盯住阿黑:“阿黑!” 阿黑“呜”地欢叫一声,摆着尾巴走到面前。 “蹲下。” 阿黑蹲坐。 “你在盯什么呢?” 阿黑站起来,摆动尾巴,舔他臭脚,讨好地回应他。 “你不要只盯住那两只饼,你要解我几个疑呀,我的好阿黑!” 阿黑蹭蹭他身体。 “你要告诉我,说秦不成,于我是个挫败吗?” 阿黑“呜呜”两声,歪着脑袋望着他。 “啊,是个挫败!阿黑,你??你要想清楚,不要只看表象,尽学外面那些俗人。甭以为我裘衣锦裳赴秦、粗布短衫逃回就是挫败,为何没有另一种可能呢?哦,你不是这意思?咦,不是这意思你摆尾巴做啥?你当摇头才是!哦,你不会摇头,只会摆尾巴。好吧,就算你摆尾巴算作摇头。你这说说,为什么我出师不利、落难而回反而不是坏事呢?咦,你这点头了!说说,你为何点头?哦,你不晓得,你啥都不晓得,好吧,既然你不晓得,这就伸耳过来,听我说!” 阿黑朝前挪挪,歪着头,眼巴巴地盯住他。 “我这就告诉你吧!”苏秦站起来,一边来回踱步,一边畅述胸臆,“秦公执意奉行商君的1民之法,只会导致一个结局,征战杀力。秦民若是只知耕战,不行教化,长此以往,就将失去悲悯之心,就将成为杀人利器,禽兽弗如。禽兽之邦,行禽兽弗为之事,以征战杀人为乐,天下何人能敌?天下不敌,秦必一统。天下皆为秦地,天下之人皆行秦法,皆成杀人利器,皆行禽兽弗为之事,皆以征战杀人为乐,苍天哪??”他走到墙边,再次以头撞墙。 阿黑跑过来,叼住他的衣襟,阻止他撞墙。 “呜呼哀哉,我的阿黑呀,”苏秦长哭几声,“杀力者必自杀,恃强者必自毁,此为道之理。秦人四方征战,毁灭天下,也必自毁。而我苏秦若是留在如此禽兽之邦,也必成杀人利器,也必以杀人为乐,也必助纣为虐,也必行禽兽弗为之事??苍天哪??”他猛地扭转头,盯住阿黑,“阿黑,我向你起誓,我要阻止秦人,我要力挽狂澜,我要阻止禽兽肆虐,我要??”说到这儿,将拳头狠狠地砸在土墙上。 阿黑松开他的衣襟,呜呜回应。 “阿黑,”苏秦蹲下来,扳过阿黑的头,两眼逼视阿黑的眼睛,“告诉我,你快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呀,阿黑?”带着哭腔,“阿黑呀,几十个日夜,我殚精竭虑,以锥刺股,苦苦思索破解,仍旧想不出一策呀!”说罢快步走到几册书简前,拿起《商君书》,“我真想一口一口地吃掉它!” 苏秦张嘴咬向竹简,坚硬的牙齿咬在硬竹片上,发出咯咯嘣嘣的响声。 见苏秦吃竹简,阿黑跟过来,摇着尾巴,许是也早饿了,瞄向摆在陶碗上的烙饼。苏秦瞥见,拿起一张饼,递给阿黑。阿黑“呜”一声噙住,兴奋地来回蹭磨苏秦的腿,表达感激之情。 “唉,”苏秦轻轻抚摸阿黑,苦笑一声,摇头,“你个贪嘴的阿黑啊,天下相安之路,先生给出两途,一是天下一统,一是诸侯相安。一统之路既不可走,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天下诸侯个个如你,一块烙饼足以让他们打成一团,如何才能让他们去除欲心,彼此妥协、和解、和睦相处呢?即使中原列国有此诚意,一意征战的秦人肯吗?秦人不肯,战必不止??” 阿黑不再看他,也不再听他讲述什么,只将烙饼叼到门口,用两只前爪抱住,津津有味地吞吃。 苏秦扫它一眼,给出一声轻叹,走到墙边,取下圆板,搁在地上,在板前席地坐下。 映入他眼帘的是圆板的另一面,上面是他粗粗描下的一十九道棋局。 这是出山之前鬼谷子摆在他与张仪面前的棋局。 苏秦盯住棋局,二目渐渐闭起,再入冥思。 轩里村,旭日东出。 苏厉吃过早饭,揣上几块烙饼,匆匆出门。 苏厉涉过伊水,走上堤岸,迈开大步径投王城方向。走有二里多地,苏厉看到前方二十步开外的路边爬着一个东西,近前一看,是一个老人。 老人不是别个,正是从河南邑一路赶来的琴师。 琴师走不动了,正在吃力地朝前爬。琴师伸手向前抓地,另一手拖着一个木盒子,里面装着他的琴。 乍暖还寒,琴师衣裳却单,刚刚经历一场严冬的一双老手裂出几道血口。 苏厉心底一颤,疾步上前,扶琴师坐起:“老人家,您??不要紧吧?” 琴师给他个笑,指指口。 苏厉看向他的口,也裂出几道血口。 苏厉摸出水囊,递到他口边。琴师连饮几口,吧咂几下嘴皮,吃力地拱手,声音沙哑:“年轻人,老朽谢了!” 苏厉觉出琴师饿了,便摸出烙饼,递过去。 饼是早晨刚烙的,且又放在苏厉的衣袋里,还有热度。琴师颤手去接,连接几次,手指似乎让漫漫的寒夜冻僵了,拿不住。 “老人家,”苏厉脱下身上的外套,“您穿上这个!”不由分说,脱下琴师那根本挡不住风的破烂衣裳,将外套给他换上。 琴师给他个笑,拱手:“老朽??谢了!” 苏厉将饼放进他的嘴里,琴师吃力地咬嚼。 琴师吃有几口,噎住了。 苏厉急又递上水囊。 琴师饮毕,又给他个笑。 苏厉不无忧心道:“老人家,您??您这是去哪儿?” “老朽欲去轩里,”琴师指向前面,“说是过去伊水就到了。” 苏厉指着河对岸偏南一点的轩里村:“老人家,您看,就是那个村。” 琴师望向那个村子,点头:“谢你了。” 苏厉看看身后的伊水,又看看琴师:“老人家,这阵儿水浅,没有摆渡,要涉水,我送你过去吧!” 琴师又打一揖:“年轻人,谢你了。” 琴师复啃几口饼,喝几口水,苏厉拿过他的盒子,欲背他,琴师却挣扎着站起。许是穿暖了,又吃些饭,琴师竟然站起来了。 苏厉扶琴师走向伊水,背他走下堤岸,来到水边。 苏厉脱去鞋子,挽起裙裾,背上琴师,提了琴盒,蹚下水去。因是二月,河水虽冷,却是极浅,最深处也不过没膝。不消一时,苏厉已将琴师背过伊水。 苏厉边穿鞋子边问:“老人家,您要到谁家,晚辈送您。” “谢谢你了,年轻人,”琴师回揖,“老朽正要打问你呢。有个苏士子,说是住在此村。” 轩里村只他一家姓苏,苏厉听出他问的必是苏秦,便拱手问道:“老人家说的可是苏秦?” 琴师点头。 “真正巧了,苏秦正是晚辈舍弟。” 琴师也是怔了,喜道:“是碰巧了!听说苏士子病了,可有此事?” 苏厉吃一大惊,盯住他,忖道:“咦,二弟生病之事,是昨晚才听三弟讲的,他怎么晓得了?还有,他是谁?他怎么会认识二弟?”见琴师仍在看他,忙拱手道:“是哩。舍弟病了,晚辈这就是去王城为舍弟求请医师呢。” “是哪儿病了?” 苏厉指指心,又指指头:“想是这个不好使了,听人说是癔症。老人家,您是??” “呵呵呵,”琴师笑了,“要是这病,你就不必去王城寻了。老朽此来,为的就是诊治苏士子的癔症!” 苏厉惊喜交集,跪地连拜数拜:“晚辈替舍弟谢老人家大德!” “苏士子现在何处?” “就在村北打谷场边的草棚里。老人家,先到家里喝口热汤,再为他诊病不迟。” “不必了。”琴师摇头,“老朽这就对你说,欲治苏士子的病,你得依从老朽一事。” “老人家请讲。” “不可告诉家人,不可告诉任何人,也不可告诉苏士子。你只需指给老朽苏士子的草棚何在,这就可以了。” 苏厉先是一怔,继而点头:“好的,晚辈就依老人家。” 天色黑沉下来,繁星满天,月牙斜照。 苏秦正自冥思,远处传来一声琴响,复归静寂。 然而,虽只一声,苏秦的身心已是一颤,屏息聆听。 又过一时,琴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时远时近,时高时低,如颤如抖,如缥如缈,如丝如缕,似一股清凉之风灌入肺腑,直入心田。 苏秦的耳朵微微颤动,整个身心完全被这时断时续的琴声垄断。 苏秦正自听得入神,琴弦陡然一转,如泣如诉,声声悲绝。 随着时断时续的琴音,苏秦眼前渐渐展开一幕又一幕鲜活的场景: —空旷的原野,干裂的田园,呼啸的北风,一个饱经风霜的老艺人拖着沉重的步履,身背一把古琴,艰难地跋涉。 —黄土坡上,一个骨瘦如柴的妇女吃力地撅起屁股在挖野菜;村头,一个半大的孩子领着几个饿得直哭的弟妹,站在一处高坡上,盼望他们的娘亲早点归来。 —衣不蔽体的一老一少挨门乞讨,每到一家门前,他们就会跪下,不停磕头。 —挺着大肚子的新妇望着灵堂上崭新的丈夫牌位,哭昏于地。 —几个老人推开一扇破门,抬出一具死去多日的孤老尸体。 —市场上,两个半大的女孩背上各插一根稻草,一个妇人守在旁边,时不时地抹泪。 —战场上,尸体横七竖八,无人掩埋,一群群的乌鸦低空盘旋,纷纷落在腐尸上,呱呱直叫,争相抢食。 —村庄的空场上,里正征丁,村人聚集,多是老人、妇女和儿童;里正一个接一个地念着名字,从人群中走出的几乎全是半大的孩子或年过花甲的老人。 ?? 就在苏秦的心跟随着悲悯、凄婉的琴音浮想联翩时,琴声却在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之后,戛然而止。 苏秦陡然一惊,猛地睁眼,大叫:“先生,先生??”翻身爬起,推开房门,冲到谷场上,冲旷野里高喊,“先—生—” 四周静寂无声,仿佛这里根本没有过琴声似的。 阿黑似是明白苏秦要找什么,“噌”地蹿出,汪汪叫着,冲向一个方向。苏秦紧紧跟在阿黑身后,边跑边喊:“先生,先生,你在哪儿?” 回答他的只有风声和跑在前面的阿黑的汪汪声。 苏秦撒开两腿,跟阿黑一阵猛跑。跑有一时,前面再次传来“嘭”的一声弦响,继而又是静寂。 阿黑叫得更欢了。 苏秦急奔过去,终于在数里开外的伊水岸边寻到了琴师。 堤边的一个土坡上,琴师两手抚琴,巍然端坐。 苏秦放缓步子,在离琴师几步远处,跪下,拜过几拜,轻叫:“先生!” 琴师没有动,也不作答。 “先生!”苏秦又叫一声。 琴师仍旧端坐,不动。 苏秦起身,走前几步,再次跪下,叩道:“先生,晚生苏秦叩见!” 仍然没有回复。 苏秦怔了下,跪行至琴师跟前,见他二眼闭合,已经绝气。方才那声沉闷的“嘭”声,是他用最后的能量弹出的绝响。 苏秦跪地,悲泣:“先生??” 一轮新月弯弯地挂在西天。夜风拂来,并无一丝儿寒意。 苏秦环视四周,见此地位置最高,河水在此打个弯,俯瞰河谷。苏秦放眼望向河谷,无论是上游还是下游,无不宽敞,空荡。琴师的近旁是几棵老树和几束荆丛。 真是一处风水宝地。 苏秦晓得,这是琴师为自己寻到的安息之地。苏秦回家,拿来铁铲,将琴师抱到一侧,在他所坐的地方一铲接一铲地挖下去。 月牙落下去,天色昏暗,阴风习习。 苏秦一铲接一铲地挖着。穴越挖越深,至丈许时,苏秦爬出土坑,将琴师抱下,再将那架陪伴他多年的老琴摆在他面前,让他永远保持抚琴的姿势。 苏秦朝他连拜三拜,又跳上坑沿,一铲一铲地培土。 一座新坟在苍茫的夜色里突起于河坡之巅。 苏秦在坟前跪下,目光痴痴地盯住这堆新土。 新土下面,坐着用生命为他弹出绝响的先生。 苏秦的泪水落下来。 苏秦伸出双手,就像当年在太学琴房之外的草地上一样,在琴师的新土上弹奏。 苏秦弹出的是琴师刚刚弹过的曲子。 苏秦动情地弹着,苏秦的眼前浮出他与琴师曾经历过的幕幕场景: ?? 太学门外,在门口观看已久的老琴师缓缓走过来,在他面前蹲下,捡起笔,饱蘸墨水,递给苏秦:“小伙子,再写一个字。”苏秦诚惶诚恐。琴师指下地上张仪写的字:“就写那个!”苏秦写“飞”字。琴师捋须欣赏,微微点头:“小伙子,你的字写得很好呀,尤其是最后两笔,若没下过苦功夫,还真写不出呢!”苏秦泪出。 太学门外,苏秦五体投地,声音颤抖:“晚??晚辈求??求为先??先生弟??弟??弟子??”琴师叹道:“唉,非老朽不收你,乃时过境迁,为琴不足以立世啊。说起这个,差点儿忘了,老朽方才喊住你,原为这个,让秦人一搅,竟就误了??时也,运也!你能有此机运,老朽恭贺了!” 宫墙外面,琴师为王后弹琴。 琴师的声音:“老朽在天子脚下设擂三年,列国琴师闻讯,接踵而至者数十人,无一不败在老朽弦下。天子闻名,邀老朽入宫演奏。王后听毕,甚是赞赏,特聘老朽为宫廷琴师,后又授命老朽教授两位公主琴艺。老朽如登云端,飘飘然不知地厚天高,遂在这个门楣之上写下‘天下第一琴’五个大字??唉,那一夜老朽不知是如何过来的,待天明时,老朽回到此院,摘下门楣上的匾额,踩个稀烂。自此之后,老朽三赴云梦山,鬼谷先生终不肯见,后来留给老朽四个大字,‘心动琴动’。此后的日日夜夜,老朽再无旁骛,只在觉悟鬼谷先生的四个字,‘心动琴动’!” 琴师小院停着一辆轺车,装饰华丽。车中一个布包,包中是四小块金饼,旁边是一竹简,写道:“购马六金,修饰轺车二金。余金在此,请公子验收。恭祝公子一路顺风,心想事成。老朽去也??” ?? 苏秦陡然站起,大步回到草棚,寻到一块木板,咬破手指,用自己的鲜血写下“天下第一琴”五个大字,插上坟头。 苏秦面对木牌,跪下,沉声诉道:“先生,这是您选定之地,请安歇吧。”拜上几拜,声音更咽,“先生,您的诉说,苏秦已知。您所看见的,苏秦也看见了。您所听到的,苏秦也听到了。” 苏秦慢慢站起,扭转身,大步走去。 然而,苏秦刚走几步,身后传来一阵沙沙的风声,接着是一声更响的“啪嗒”。阿黑似是看到什么,狂吠起来。 苏秦一惊,急回头看,他所立下的那块木牌被一股不期而至的旋风拔起,远远搁在一边。 阿黑仍在对着旋风狂吠。 苏秦喝住阿黑,走回去,拾起牌子,朝渐去渐远的旋风深揖一礼:“先生,您不必过谦。苏秦昨晚听到的,堪称天下第一琴音,即使鬼谷先生所弹,也不过如此。”说罢,又将牌子用力插回坟头,再拜几拜。 不及苏秦起身,一股更大的旋风再次袭向木牌。因苏秦插得过深,木牌虽未被拔起,却被吹得歪向一侧。 苏秦抬头看去,见不远处有根约鸡蛋粗细的枯树枝,走过去,拾起来。 苏秦拿着树枝走到木牌前面,比量一下,两端握牢,朝膝头猛力一磕。 “咔嚓”一声脆响,树枝折作两截。 苏秦一手拿住一截枯枝,掂量用哪一截支撑木牌更合适一些。看着看着,苏秦眼中闪出精光,将折好的两截树枝并在一起,再朝膝头磕去。许是用力过猛,苏秦手捂膝头,疼得龇牙咧嘴,手中的两截树枝却依然如故。 苏秦盯住树枝,痴痴地怔在那儿。 有顷,苏秦扔掉一截,只磕其中的一截,树枝再断。 苏秦如发疯一般四处搜寻,捡来一大堆粗细不等的枯树枝,如法炮制,先单个折,再两截合起来折,再三截一起折,再四截一起折,再五截折。即使是最细的树枝,只要并在一起,力量陡添一倍,合并到一定程度,即使用尽全力,竟也折它不断。 苏秦心中如同注进一束光亮,这些日来的所有迷茫尽在这一悟中悄然化解。 是的,单枝易折,孤掌难鸣,这是连三岁孩童都明白的常识。然而,就是这个常识,让苏秦于顷刻之间,悟出了治理天下之道。苏秦不无兴奋地抱起被他折作一截截的枯树枝,用力抛向空中。一段段的枯树枝随着晨风飘落于坟前坟后。 苏秦朝坟头缓缓跪下,连磕几个响头:“谢先生示我以天下相安之道。” 拜毕,苏秦起身,“呸呸”几声朝手心连吐几口唾沫,搓上几搓,抡起铁铲将坟头上的新土扒开,复将“天下第一琴”的木牌深埋进去,再将新土细心堆起。 苏秦审视一阵坟头,甚觉满意,复跪下来,再拜,诉道:“先生,即使鬼谷先生在此,也会许您这块牌子。既然您不想张扬,晚生这也遵从您的意思,将牌子埋入土中,让它永远陪您。” 苏秦在坟头又跪一时,起身,拍拍两手,迈开大步,信心十足地走向不远处的村落。 蓬头垢面的苏秦容光焕发地走进村子,阿黑在他的身边蹦前跳后。一群孩子正在村边玩耍,远远看到苏秦过来,一个大孩子大喊一声:“快跑快跑,疯子来喽!” 众孩子作鸟兽散,唯有天顺儿怔在那儿,怯生生地望着苏秦。 阿黑跳到天顺儿跟前,舔他,围着他撒欢。天顺儿没有理它,只将两眼眨也不眨地盯牢苏秦。 苏秦走过来,蹲下,张开胳膊,小声叫道:“天顺儿!” “仲叔。”天顺儿走前一步,怯怯地叫道。 苏秦微微一笑,抱他起来:“天顺儿,走,跟仲叔回家去。” 那个大孩子飞也似的跑向苏家院落,边跑边叫:“不好喽,疯子把天顺儿抱跑了!” 地顺儿、妞妞及另外几个孩子却不怕苏秦,不远不近地跟在他的身后。 苏秦抱着天顺儿还没走到家,左邻右舍早已围上。没有人说话,大家无不大睁两眼,直瞪瞪地望着这叔侄二人。 正在院中修理农具的苏厉、苏代闻声走出院门,未及说话,苏厉妻就已从灶房里冲出,看到苏秦将天顺儿抱在怀里,竟是傻了,愣怔半晌,朝地上扑通一跪,不无惊恐地结巴道:“他??他仲叔,您别??天顺儿,快??快下来!” 见娘这么跪下,天顺儿不知发生何事,从苏秦怀中出溜下来,向娘走来。苏厉妻不顾一切地飞身扑出,将天顺儿一把搂在怀里,好像他刚从虎口里脱险似的。 苏秦望她一眼,神态自若地走过来,对苏厉揖道:“大哥。” 见他疯病已好,苏厉回揖道:“二弟。”目光中不无关切,“老人家呢?” “老人家?”苏秦听出他指的是琴师,反问道,“大哥如何知道他?” 苏厉怔了下,只好说道:“是大哥背他过的伊水。” “谢大哥了。”苏秦朝苏厉再揖一礼,不无忧伤道,“老人家他??走了。” “二弟,”苏厉急了,“你怎能让老人家走呢?他专为诊治二弟而来,二弟病好了,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好好谢谢老人家。” 苏秦低下头去,默默走进院中。 苏厉妻不无狐疑地扫一眼苏秦,一手拉上天顺儿,一手拉上地顺儿,拐往别处去了。苏代亦看出苏秦完全好了,恢复正常了,急追两步,兴奋地说:“二哥,我得告诉你个喜事儿。” 苏秦拱手贺道:“三弟喜得贵子,二哥恭贺了!” 苏代颇是惊讶:“二哥,你??啥都知道?” “是的,”苏秦微微一笑,“昨儿尚不知道,今儿啥都知道了。” 看到苏秦癔症全除,苏姚氏喜不自禁,站在灶房门口直拿衣襟抹泪珠儿。 苏秦走过去,跪地叩道:“娘??” 苏姚氏泪出:“秦儿,你??总算回来了。” “娘??” 苏姚氏拉起他:“秦儿,快,望望你的阿大去。” 苏秦走进堂屋,掀开门帘,在苏虎榻前缓缓跪下。 一个多月未见,苏虎越显苍老,两眼也失去光彩,看上去浑浊不堪,有些呆滞了。 苏秦连拜数拜:“不孝子苏秦叩见阿大!” 苏虎将目光慢慢聚向苏秦,微微点头,转对站在他身后的苏姚氏:“烧锅热水,让秦儿洗个澡。” 苏姚氏“嗯”出一声,抹泪走出。 苏秦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慈父的关爱,心中一酸,眼圈红了,颤声:“阿大??” 苏虎凝视苏秦,似已看透他的五脏六腑:“看样子,你是又要走了。” 苏秦迟疑一下,点头。 苏虎将脸埋向里侧,许久,在一声沉重的叹息之后:“去哪儿?” “邯郸。” 又过好久,苏虎再叹一声:“唉,你的这股心劲儿,阿大拗你不过!”叹完,用那只尚能动弹的手吃力地伸进枕下,摸出一张地契,递过来,“这是二十亩旱地,阿大无力种了,你拿去吧。” 苏秦惊异的目光凝望父亲,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苏虎重复一句:“拿去吧!” 苏秦双手接过地契,小心将它折好,递还父亲,朝苏虎又是三拜。 苏虎看向苏秦:“秦儿,腰里无铜,不可出行。邯郸远在千里之外,你两手空空,如何能成?” “阿大,”苏秦目光坚毅地盯住父亲,“此番出去,秦儿两手虽空,内中却是实的。邯郸再远,只要秦儿有两条腿,终能走到。” 苏虎沉思半晌,将田契塞入枕下,微微点头:“好吧,你不想拿,阿大暂先收着。不拘何时,待你这片心死绝了,这点薄田仍归你种。” “阿大??”苏秦声音更咽。 “唉,”苏虎长叹一声,“秦儿,阿大??”眼望苏秦,欲言又止。 苏秦大睁两眼望着父亲。 苏虎苦笑一声,摇头:“算了,不说也罢。” 苏秦知道,此番出去,极有可能再也见不到阿大了,心中愈加难过,泪水珠儿般滚出眼睑,泣道:“阿大,您心里有话,就说出来吧。秦儿带在路上,早晚也好有个念想。” “唉,”苏虎轻轻摇头,“秦儿,今儿五更,阿大又一次梦到天子了。天子微微笑着,缓缓走到阿大跟前,亲手扶起阿大,连声夸赞阿大,说阿大的庄稼种得好,你说,阿大这??”又是一声苦笑。 苏秦泣泪道:“阿大,秦儿求您再候三年。三年之后,秦儿一定回来迎接阿大,陪阿大进宫,觐见周天子。” “真是一个好梦啊。”苏虎再次苦笑,眼中滚出两行老泪,沉吟许久,点头道,“秦儿,你??去吧。” 苏秦走出苏虎的房门,苏代已将热水备好,请他洗澡。 苏秦洗过,跳出澡桶,换上原来那套虽然陈旧却被小喜儿洗得干干净净的士子服,走进院子,见村里的理发匠早已候在大椿树下,显然是不声不响的苏厉不知何时领进来的。 前后不到半个时辰,苏秦上上下下被打理得焕然一新。 苏姚氏端上早饭,苏秦匆匆吃完,备好干粮,将鬼谷子临别赠送的两捆竹简塞进行囊里,复进堂屋别过苏虎,又至院中别过苏姚氏、苏厉、苏代等,谢过众人,正欲出行,望见小喜儿提着一只搭袋,一跛一跛地从她住的小院子里走出。 想起尚未向她告别,苏秦略显尴尬地看着她。 小喜儿跛到苏秦跟前,跪下,垂头,一句话不说,只将那只搭袋举过头顶。 苏秦怔怔地望着搭袋。 苏秦拿起,打开,是两双新做的布鞋和一个绣有龙凤图案的钱袋,内中放着一百多枚大周布币。 苏秦惊愕道:“这些钱是哪儿来的?” 小喜儿的声音低得无法再低:“是喜儿纺纱织布养蚕,一枚一枚攒下来的。” 望着这个只在名义上属于自己的朴实女人,苏秦心里一阵酸楚,长叹一声,解开包裹,将搭袋塞进里面,重新包起,大踏步走出院子。 走到院门口时,苏秦陡然扭头,望着依旧跪在地上的小喜儿大声说道:“你??听着,苏秦今生欠你的,来生还你!”扭头又走几步,复走回来,再次望着小喜儿,拍拍一直不离脚边的阿黑,“还有,冲你做的这两双新鞋,冲你是个好女人,苏秦认你了!听着,阿黑就是我,你就守在家里,早晚陪着阿黑,好好服侍阿大,照料我娘,替我尽孝。” 小喜儿再拜几拜,连连点头,两只泪眼看着苏秦在苏厉、苏代、阿黑的陪同下消失在院门外面,听着他们杂乱的脚步声渐去渐远。 苏姚氏走过来,坐在小喜儿对面。 “娘??”小喜儿扑进她怀里,放声长哭。 第062章|?稚女懵懂入雕台?义士偿愿战越王 自苏秦走后,论政坛再未开过,士子街上现出焦躁情绪,众士子陆续起程往投他处。秦宫也不挽留,往日喧嚣的士子街渐渐冷清起来。 过完正月十五,见秦公仍然没有反应,竹远吩咐贾舍人打点行装。其实也没什么好打点的,除去几身可供换洗的衣冠之外,就是一堆竹简了,这是他们几年来从咸阳或列国士子那儿陆续收集的,打算运进山中供初入道门者习读赏析。 因竹简太多,他们召来两辆马车。竹远看看一大堆竹简,又看看两辆马车,估算着仍旧装不下,再说,即使装得下,运到寒泉也不是件易事,遂蹲下一一挑选。贾舍人将师兄挑出的竹简搬到车上,码实一车,用麻绳扎牢。 贾舍人扎毕,看向竹远,若有所思道:“师兄,我们尚未觅到大贤,这就回去,先生岂不责备?” 竹远仍在挑选竹简,头也不抬,叹道:“唉,该来的,已是来过了。” 话音尚未落地,门口一个浑厚的声音接道:“不该走的,这就想一走了之?” 竹远、贾舍人皆吃一惊,抬头见是惠文公与公子疾,忙跪地叩道:“草民叩见君上!” 惠文公急走过来,一手扶起一人,笑道:“二位免礼。” 竹远、贾舍人谢过,拱手立于一旁。 惠文公扫一眼装得满满的轺车,又看看地上待装的竹简和另外一辆空车,转头望向竹远、贾舍人:“二位真要一走了之吗?” 贾舍人看向竹远。竹远轻叹一声,算是认同。 “唉,”惠文公亦出一声轻叹,“嬴驷此来,本想恳请二位去做一件大事,不想却??”顿住话头,一脸遗憾。 竹远略怔:“君上要草民去做何事?” “寻访苏子,请他再至咸阳。” 竹远、贾舍人皆是震惊,转头看向公子疾,见他也是一头雾水。 惠文公微微一笑:“二位一定在想,苏子送上门来,寡人弃而不用,苏子拍屁股走了,寡人却费力去追,这不是扔掉皮袄找皮袄,没事儿找事儿吗?” 在场诸人皆笑起来。 “唉,”惠文公敛起笑容,长叹一声,“诸位有所不知,不是寡人不用苏子,而是苏子与寡人之间,缘分未到啊!” 惠文公对苏秦态度的又一次反转,使公子疾、竹远、贾舍人三人如坠五里雾中。 惠文公扫视他们一眼:“听闻邹人孟轲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寡人也知苏子之才,之所以抑而再抑,不过是想挫其锐气,砺其心志,以俟大用。” 显然,这是一个漂亮的托词。三人互望一眼,又将目光转向惠文公。 “唉,”惠文公又叹一声,“谁想苏子竟是急性之人,说走即走,倒叫寡人措手不及。听闻苏子离去,寡人急急使人追请,不料大雪迷茫,未能如愿。后使上大夫再寻,得知苏子已离秦境。近日寡人追想此事,苏子所献帝策虽说过于急切,治国却是大才。寡人欲请二位辛苦一趟,设法请回苏子,可对他说,寡人愿以国事相托!” 贾舍人不无热切地看向竹远。 竹远抱拳应道:“君上远虑,草民今日始知。君上如此器重苏子,当是苏子之幸。清明将至,修长欲回寒泉为师祖扫墓,寻访苏子之事由舍人力行,请君上允准!” 惠文公转向贾舍人,拱手:“既如此说,就劳烦贾先生了。” 贾舍人回揖:“舍人愿效微劳。” 一辆轺车从咸阳南城门驶出,过渭水南行,沿沣水西侧一条新修的驰道行约百里,于昏黑时分进入南山,驶入一条隐秘的山沟。 沟中林木参天,溪水长流。 一入山谷,驭手就在车辕上插起一面三角小旗,旗上站着一只金雕。行约百步,前面出现一道关隘,守关兵士一见旗帜,旋即开关放行。 轺车连过三道关隘,在太阳落山时驰入一片山窝。山窝约数里见方,四周皆是高山,风景绝美。驭手将车停在林中一处院落内,摆好乘石,掀开车帘,小声道:“到了,出来吧!” 车里跳下三个年纪相仿的少女,其中一个是秋果。 毋庸讳言,这儿就是公子华耗时三年、大兴土木开辟出来的大秦国最重要的准军事化间谍基地—黑雕台。在惠文公大力鼎持下,黑雕台得到了长足发展,屋舍不下万间,人数已过三千,所驯鹰雕不下万只,每天飞进飞出,将方圆数百里山林的小动物们吓得惶惶不可终日。 秋果三人跟从驭手走进主房正殿。 两个黑衣女子迎出,其中一人打量三人,沉声问道:“谁叫秦秋果?” 秋果吃一惊,怯生生道:“是我!” 黑衣女子打量她一眼,指一下身后的黑衣女子,对另外两个少女道:“你二人跟着她走,先去用餐,餐后沐浴,更衣,听安排休息,明日晨起,听号令集合,听见没?” 二少女点头。 黑衣女子叫道:“不要点头,要回答‘诺’!听见没?” 二少女轻声:“诺!” 黑衣女子提高声音:“大声回答。听见没?” 二少女大声:“诺!” 黑衣女子满意了,挥手。另一黑衣女子带着两位少女去了。 “秦秋果,跟我走吧!”黑衣女子说毕转下身,前头走了。 秋果不敢说话,低头跟在后面。 二人左转右拐,登了几十级台阶,来到一个房门前面。奇怪的是,门后无房,秋果看出,门是镶在石壁上的。 黑衣女子让秋果站在外面,自己进内,片刻,复出,带秋果进去。 秋果走进一个巨大的山洞。不同寻常的是,这个洞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人工挖出来的,里面很大,有殿有舍,装饰华美,一点儿也不亚于她在咸阳城里看到的宫殿。 洞里灯火辉煌,居中而坐的是黑雕台的台主—公子华。 公子华的左肩上,昂然站着一只金雕,两只圆眼正紧紧盯住秋果。 许是被这凶猛的金雕吓到了,秋果情不自禁地“啊”出一声,接连退后两步,跌倒在地。 没有人扶她,也没有人说一句话。 场面死一样地静。 秋果死死地盯住金雕。 金雕依然盯住她,但没有动。 “秋果,”带她进来的黑衣女子沉声说道,“见到金雕,还不见礼?” 秋果打了个冷战,看她一眼,起身,两眼死死盯住金雕,跪地,叩首。 “报上名姓,行三拜大礼!”黑衣女子命令道。 “小秦村民女秦秋果拜见金雕!”秋果起身,行三拜九叩大礼。 “秦秋果,”待她拜毕,公子华招手,现出笑脸,“你抬眼看看,认识我不?” 秋果抬眼看向公子华。 公子华一身皮弁正装,头戴金雕形冠,冠上插着五根金雕黑翎,尽管脸上挂着笑,但仍是威风八面。秋果盯他半晌,仍未认出。 “呵呵呵,”公子华笑出几声,摘下雕冠,脱去皮弁,现出公子装,“小秋果,这下你该认出了吧?” “你是??华大人?”秋果震惊。 “呵呵呵,是哩!上大夫疾大人带你离开小秦村时,我这个华大人也在场哟,临走时,你们村里人为你送行,你抱住你爷爷的两腿不放,还冲你阿大秦大川哭鼻子哩,哈哈哈哈!” 秋果低下头,脸色涨红。 “说说看,在咸阳乐坊的这几个月里,你过得好吗?” 秋果点头。 “都是怎么个好法,能给华大人讲讲吗?” “我??学会跳舞、唱歌、施礼,还??认识字了!” “呵呵呵,好呀,好呀,我就晓得我们的小秋果聪明伶俐,果不其然!”公子华赞她几句,盯住她,“秋果姑娘,你可为你们的小秦村,尤其是为你们老秦家,立下了大功哟!” “啥??啥功?” “就在前日,君上下旨,再次赐给你家良田十井,为你阿大秦大川晋爵一级,你们村子无不以你为荣呀!” “我??”秋果怔了一下,木讷道,“为什么?” “因为你已通过各项测试,正式成为一名雏雕!” “雏雕?”秋果不解,“啥叫雏雕?” “呵呵呵,”公子华笑道,“这个一下子也讲不清楚,你慢慢就晓得了。我这儿先问你一句话,你愿不愿意跟从我这个华大人,像你的爷爷、你的阿大一样,为我们秦国做些事情呢?” “我??能做什么?” “先不管能做什么,只说愿不愿意。” “愿意。” “大声点儿!”公子华敛起笑脸,紧盯住她。 “愿意!”秋果提高声音。 “愿意就成!”公子华转对黑衣女子,“带秋果就餐,安排歇息,坐一天车也是累了。明日晨起,为最近到来的所有雏雕举办宣誓仪式!” 黑衣女子朗声应道:“诺!” 翌日晨起,秋果等十名从各地选来的美貌少女被带到一处大殿。大殿正中高坐着一只巨大的金雕,是由一块巨大的乌木雕出来的,金雕栩栩如生,足见雕工精湛。金雕两侧各站一只苍鹰,再两侧,各站一只秃鹫,再两侧是枭,再两侧是两只幼雕,羽毛未丰。 昨晚引领秋果的领队女子轻轻击掌,一溜走出十名黑衣女子,一侧站定,每人手持一套黑色新衣,显然是为十名雏雕备下的。 见十名女子站好位置,领队女子转对秋果等十人,朗声命令:“十名雏雕,看过来!” 秋果等十人“唰”地扭头,看向领队女子。 “脱衣!” 秋果等十人噌噌几下,脱光身上所有衣裙,现出处子之身。 有女子走来,收走她们的所有衣物。 “跪地!” 秋果等十女跪下。 “拜金雕!” 秋果等十女跪拜金雕,行三拜九叩大礼。 “拜毕,起立!” 秋果等十女起立。 领队女子“唰唰”几下脱掉自己的黑服,赤身站在十女之前,面对金雕,右手成拳,举过头顶,朗声:“跟我起誓!” 秋果等十女右手成拳,举过头顶。 黑衣女子一字一顿,领誓:“着雕装,别黑翎,配狼牙,戴秦星!” 秋果等十女跟誓:“着雕装,别黑翎,配狼牙,戴秦星!” “绝七情,斩六欲,向笑死,不偷生!” “绝七情,斩六欲,向笑死,不偷生!” 誓词甚长,黑衣女子一句一句地领誓,秋果等十人一句一句地跟誓。 接后誓词皆为四言,词曰:“九天浩荡,任我翱翔;大地苍茫,是我猎场;笑里藏刃,绵中窝针;贫富不移,宠辱不惊;不动如钟,动若疾风;不杀则已,杀即毙命;光天化日,招摇过市;星辰残月,照我英姿;龙潭虎穴,等闲逛之;火海滚汤,长歌跳之;父母生我,秦公养我;我以我身,祭献秦灵;终我一生,永不叛秦;如若有背,金雕啄心!” 庄严的气场,紧张的心情,裸身的尴尬,似懂非懂的誓词,使小秋果等十人无不经历一次心灵的震撼之旅,各自手心捏出汗来。 “誓毕!”领队女子放下手,转对秋果等十人,“放手!” 秋果等十女各自放手,无不松出一口长气。 “着雕装!”领队女子一边说,一边将刚刚脱下的雕服一一穿上。 手捧雕服的十名女子走过来,分别为秋果等十人穿上雕装。雕装是量身定制的,十分合身。 见穿戴已毕,领队女子朗声叫道:“别黑翎!” 十名女子各自拿出一根特别加工过的黑色雕翎插在她们的发髻上。 “配狼牙!” 十名女子各自拿出一只由狼牙打磨而成的吊坠,分别挂在她们的脖子上。 “戴秦星!” 十名女子拿出十只特别制作的黑雕,用针线缝在她们的胸襟上。 秋果低头看去,雕上刻有一颗六角星。 十名女子穿戴完毕,退到一侧,站定。 “从今日起,你们十人就与我们??”领队女子指向站在一侧的黑雕,“正式成为大秦黑雕台的成员,作为你们的领雕,我祝贺各位!”说罢鼓掌。 在场所有黑雕跟着鼓掌。 秋果等十人面面相觑,表情依然懵懂,好像还没有从方才的震撼中走出来。 “下面我想让大家明白自己的处境!”领队女子转身,看向前台上的雕像群,指向最外侧的两只雏雕,“请看这儿,最边上的两只稚雕,右侧为雄,左侧为雌,你们为雌,可看左侧,就是那只,它代表你们今天所处的位置。” 秋果等十人齐头看向雕阵中最左侧的那只小雏雕。在身右四只越来越高大、凶猛的大雕跟前,它显得弱小、稚嫩、可怜。 “不要以为它是只稚雕,我想让你们知道的是,它照样拥有利爪与尖喙,它照样能飞、能咬、能捕、能捉,它照样不惧死,它照样不贪生,如果需要,它照样能赴汤蹈火!” 秋果等十人各吸一口长气,盯住那只雌的稚雕。 “我还想让你们知道,即使成为一只稚雕也是多么不易与荣耀!”领队女子缓缓说道,“她是千里挑一才选出来的,她天生丽质,她聪明伶俐,她忠诚大秦,她勇于献身,她是所有大秦女子梦想中的楷模!只要成为稚雕,她的父母就可获得秦公赏田十井、耕牛三头,晋爵一级,免赋三年,免役五年!” 除已经知情的秋果之外,九名少女皆睁大眼,面现喜色。 “你们要在这儿接受全程训练,在训练结束时,如果你们通过实战测试,就可晋升一级,成为枭。枭就是夜鹰,擅长夜战,凶猛无比,可以单独捕杀。之后,如果立功,就会晋级。每一小功折战场斩一首。每三小功可折一大功,每三大功可晋爵一级。你们每晋一级,你们的父母就获同样晋级,得田得赏倍之!” 想到家人,众女子皆是振奋。 “你们的配饰可以标示你们的级别。雏配一星,坠狼牙一颗,插翎一根;枭配二星,坠狼牙两颗,插翎两根;鹫配三星,坠狼牙三颗,插翎三根;鹰配四星,坠狼牙四颗,插翎四根;金雕配五星,坠狼牙五颗,插翎五根!成为金雕,将是所有黑雕的终极目标!凡成为金雕者,将由秦公亲手配星、坠狼牙、插翎,家人免赋免役三代,晋爵少上造!大家知道什么是少上造吗?它比大良造仅低一个爵位!” 众女子更是振奋。 “从今日始,”黑衣女子指向旁侧的十名黑雕,“你们十人跟从她们十人习练,一对一!听见没?” 秋果等十女声音洪亮:“听见了!” “回答‘诺’!” “诺!”十女异口同声。 雕像之后是一堵石墙,石墙后面是一间密室,密室现出两只拳头大的小口直通大厅。 两双眼睛通过天窗射向秋果等十人。 是公子华与虞国公主,天香。 天香的发髻上别着四根黑翎。 “看到没,”公子华小声说道,“从右边数,第五个,就是秋果!” 天香应道:“嗯,注意到她了,身条不错。” “初训三个月后,秋果就由你亲自调教!” “好。” “呵呵呵,对了,你的房中妙术也不要存私哟!” 天香一脸羞红,白他一眼,嗔怪道:“公子,瞧你说些什么呀?” “是真的!”公子华敛起笑,一本正经,“未来十年,如果不出所料,苏秦将是我大秦国最大的敌人。秋果是苏秦的人,如果她把苏秦侍奉得舒服了,我大秦国岂不也就舒服了?” 天香郑重点头:“诺!” 在张仪的怂恿下,越王无疆弃齐伐楚,气势如虹,亲率舟、陆二十一万大军浩浩荡荡地溯江水而上,渡过涢水,直逼汉水。前三个月中,越人因有舟师的运粮船数百艘,兵精粮足,有恃无恐,一心要强渡汉水,擒获内方山上的楚王熊商。楚王则以屈匄的十一万大军沿汉水筑起坚垒,依地势摆出一字长蛇阵,昼夜警惕,无论越人舟船于何处抢滩,均遭到迎头痛击。 越人连攻数月,损兵数万,折将十数员,却无尺寸突破。眼见秋日将至,越人粮草不继,无疆使阮应龙率舟师出夏口运粮,却发现夏口已为楚人所占。夏口为汉水入江水处,地势狭窄,宛如瓶颈。昭阳亲驻夏口,摆兵三万,沉船打桩阻断江底,又在江水下拦起数道铁链,铁链上挂满铜刺、渔网,岸上备下铁蒺藜、连弩及油松、硫黄、干柴等易燃之物,专候越人舟师。阮应龙急了,弃船登陆,强攻夏口,欲在控制两岸后,拆除江上障碍。楚人占据地利,越人连攻数日,再次折兵万余,毁船十数艘,无功而返。 直到此时,无疆方才意识到中了楚人的诱敌之计,引军撤退,却是迟了,昭阳早沿涢水东岸摆下铜墙铁壁。无疆连攻数日,无法突破,只好鸣金收兵,苦思破围良策。 看到越人攻势渐缓,转为守势,楚威王传旨,使屈匄分兵五万,东渡汉水,屯于大洪山、京山一线,阻断越人的北上之路,将越人完全包围在涢水、汉水、云梦泽、大洪山之间方圆不过两百里的荒蛮区域。除南面为沼泽遍野、一望无际又无法行舟的云梦泽外,东西北三面皆有楚人重兵把守。 无疆见状,忧心楚人乘势攻袭,摆出决战姿态,将越人兵分三处,呈鼎足之势据守要隘。然而,直至秋季过去,冬日降临,楚人仍旧只守不攻,只将越人牢牢地围困。 初时,越人不以为然。随着冬日降临,越人的噩梦就开始了。越人伐楚时正值四五月份,着的多是春秋装,未备冬服。越人久居东南沿海,即使冬日,气候也相对温湿,不似云梦泽边,阴冷不说,进入腊月之后,竟又连下数日大雪。北风呼啸,大雪纷扬,越人缺衣少食,汉水里虽有大鱼,越人却也未带渔具。兵士们原还能在云梦泽里摸些小鱼小虾度日,当泽上结下一层薄冰时,最后的食粮也算断了。 无疆无奈,传旨三军在两百里范围内自行觅食。越人掘地三尺,莫说是飞禽走兽,蛇蚓鱼鳖,即使是块茎、草根也未能幸免。到后来,连树皮也被越人揭下果腹。 一个冬季下来,在草木吐芽,天气转暖之前,楚人未费一兵一卒,越人就已减员数万,士气低迷,坟冢处处,吴歌越调,声声悲哀。 越王无疆看在眼里,听在耳里,疼在心里。这日后晌,无疆闷闷地坐在中军帐里,两眼微闭,似入冥思。迎黑时分,一名侍从端上一锅肉汤,里面有一根马骨头,另一卫士端进一个托盘,上面是一小块马肉。 二人在几前跪下,分别将汤、肉摆在几上。 无疆微微睁眼,扫一眼二人,轻道:“撤下。” 二人互望一眼,正欲说话,司剑吏走进,跪叩道:“大王,伦国师??撑不住了。” 无疆震惊,转对两名侍卫:“快,端上它们,随我去看伦国师!” 司剑吏与两位侍从陪着无疆走向国师伦琪的军帐。 帐外军士见是越王,急入禀报,贲成、阮应龙及几员战将皆走出来,叩迎无疆。无疆一一扶起他们,步入帐中,坐在伦琪的榻前。 伦琪已是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了。 见是无疆,伦琪挣扎着见礼,被无疆按住。伦琪眼中滚出泪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臣不能侍??侍奉大王了。” 无疆示意,侍从端来肉汤。无疆亲手舀过一勺,送入伦琪口中:“伦爱卿,来,喝一勺,喝一勺就好了。” 伦琪微微启口,轻轻啜一口,笑道:“谢大王美羹。大王自用吧,臣喝不下了。” 无疆放下汤勺,泪水流出:“唉,是寡人害了你,害了众卿,也害了越国臣民啊!” 伦琪吸一口长气,轻叹一声:“是天要亡越,大王不必自责。” 无疆握住伦琪的手:“伦爱卿,你说,寡人眼下该往哪儿走?” “学先王勾践,与楚人议和,俯首称臣,然后再??卧??卧薪尝胆。”伦琪的声音越来越弱。 无疆神色微凛,沉思有顷:“寡人听到了,伦爱卿,你好好歇息。”说罢缓缓起身,走出帐外,转对司剑吏,“召上大夫吕棕大帐觐见!” 吕棕闻召,急入大帐,叩道:“臣叩见大王!” 无疆盯住他:“张子仍无音讯?” 吕棕的声音微微发颤:“臣先后派出十几拨人与张子联络,多为楚人所掳,返回来的也未寻到张子。” “事急矣,”无疆急切说道,“你可作为寡人特使,前往楚营,明与楚人议和,暗中联络张子,看他是何主意。”又从几案上取过一封书信,“若是得见张子,就将此信转呈于他,另外告诉他,就说寡人口谕,若他能助寡人破楚,寡人封他为侯,领荆地两千里。” “臣遵旨。” 在内方山深处的湫淳别宫里,张仪正陪威王对弈,内臣急进:“启禀大王,越王无疆使上大夫吕棕前来议和!” “哦?”楚威王略略一怔,“越人议和来了?人在何处?” “在宫外候旨。” 张仪推局,拱手道:“大王招待贵客,臣请告退。” “呵呵呵,”威王笑道,“爱卿见外了。与越人议和,爱卿当是好手,怎能避让呢?” “大王当真要与越人议和?” “这??” “大王,”张仪微微一笑,再次拱手告退,“坚果指日可吃,臣观大王心思,断不肯议和。既然大王不肯议和,臣若在此就有不便,还是避让为好。” “好好好,”楚威王豁然开朗,“爱卿自去就是。”又转对内臣,“传越使觐见!” 见内臣领旨出去,张仪眼望威王:“待会儿越使来了,敢问大王如何应对?” 威王觉出张仪话中有话,问道:“爱卿之意如何?” 张仪起身走至威王身边,附耳低语。 “嗯嗯,”威王连连点头,“好一出苦肉计,寡人依你!”凝神酝酿一时,怫然变色,将棋局掀翻,大声喝叫,“来人,轰他出去!” 张仪也如戏子一般脸色煞白,跪地叩道:“臣告退!” 张仪再拜三拜,步履沉重地退出殿门。 早有两个持戟力士候在门外,押送他缓缓步下台阶。 别宫建在山上,殿门距宫门尚有数十丈高,几百级台阶。吕棕在内臣的引领下拾级而上,远远望到张仪被两个持戟甲士押下台阶,大吃一惊,顿步望向内臣:“请问大人,此人为何被人押送出来?” 内臣也怔了一下:“这??在下不知。” 吕棕佯作不识,再次问道:“敢问大人,他是何人?” “回使臣的话,”内臣看向张仪,“此人是客卿张仪,方才奉旨与大王对弈。”又转身拱手,“特使大人,请!” 吕棕心里打鼓,跟从内臣登上台阶,迎着张仪走去。 走到近旁,见张仪哭丧着脸埋头走下,吕棕咳嗽一声,顿住步子。 张仪自也顿住步子,见是吕棕,望着他连连摇头,长叹一声,埋头继续走去。 吕棕心中发毛,跟着内臣走上台阶,趋入宫中,叩道:“越使吕棕叩见楚王,恭祝楚王龙体安泰,万寿永康!” 楚威王犹自一脸怒容,喘着粗气,手指对面的客席:“越使免礼。” 吕棕谢过,忐忑不安地起身,走至客席,见一地狼藉,棋局掀翻,黑白棋子四处散落,尚未说话,楚王已冲内臣骂道:“你眼瞎了,还不快点收拾,让客人耻笑?” 内臣跪地,俯身收拾棋局。 威王呼呼又喘几下粗气,抬头转对吕棕,竭力平下气来,抱拳说道:“寡人久闻吕子大名,今日始见,就让吕子见笑了!” 吕棕亦抱拳道:“不才吕棕谢大王抬爱。敢问大王因何震怒?” “为那个不识趣的张仪!”威王的火气似是又被勾上来,指着殿外斥责道,“寡人念他弈得一手好棋,方才拜他客卿,封他职爵,赏他金银美女。今日寡人烦闷,使人邀他弈棋解闷,谁知此人不识好歹,非但不为寡人解闷,反来添堵!” 吕棕赔笑道:“哦,敢问大王,张子如何添堵了?” “哼,”楚威王逼视吕棕,怒道,“寡人正要询问吕子你呢!几十年来,楚、越两国睦邻友好,井水不犯河水,寡人左思右想,自承继大统以来,未曾得罪过你家大王,可你家大王既不发檄文,又不下战书,陡起大军二十余万,犯我疆土,辱我臣民,烧杀奸抢,无恶不作,致使我大楚臣民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复演当年吴祸。寡人与无疆势如水火,不共戴天,可张仪这厮不知得到无疆什么好处,竟然吃里爬外,拐弯抹角地力劝寡人与越人议和,还要寡人割昭关以西二十城予他越王,你说这??这这这??这不是摆明与寡人作对吗?” 吕棕本为议和而来,听闻此言,面色煞白,两膝微微颤动,连声音也走调了:“大??大王??” “哦!”楚威王变过脸色,态度和缓,拱手,“吕子此来,可有教寡人之处?” 吕棕稳住心神,亦还一揖:“我家大王误信谗言,失礼伐楚,已是追悔,今日特遣吕棕恳请大王,愿与大王睦邻而居,永结盟好!” “哼,这辰光追悔已是迟了!”楚威王怫然变色,“特使大人,寡人请你转告无疆,大丈夫敢作敢当,既然敢来,就当在疆场上一决高低。他不远千里赶来,这还没有决战呢,就做孬种,莫说是寡人,即使是楚地的三尺孩童也瞧他不起,谈何英雄?” “大??大王??” 楚威王拱手逐客:“请问吕子还有何事?” “这??” 楚威王作势起身:“吕子若无他事,寡人要去歇息了。”又转对内臣,“送客!” 吕棕怅然若失地走出殿门,步下台阶,刚刚拐出守卫甲士的视线,就有声音从旁传来:“吕大人?” 吕棕扭头见是荆生,大喜:“荆先生!” 荆生嘘出一声,轻道:“吕大人不可吱声,快随我走。” 吕棕跟随荆生七弯八拐,走进一处院落。 荆生让吕棕留步,自己进去,不一会儿,张仪大步迎出,朝吕棕深鞠一躬,不无欣喜道:“在下见过吕大人。” 吕棕亦还一礼:“吕棕见过客卿。” 张仪轻声道:“吕大人,此地不是说话处,厅中请。” 二人步入客厅,分宾主就座。 吕棕拱手:“大王未得张子音讯,甚是焦虑,特使在下以议和为名,寻机联络,不想真还巧了。” “唉,”张仪长叹一声,“在下使人联络大王,不想昭阳那厮防守甚密,尝试多次,三位壮士事泄自杀,两位壮士无功而返。今日之事,吕大人想也看到了。” 吕棕连连点头:“张子赤心,在下回去一定禀报大王。大王有密书一封,还请张子惠阅。”说着从襟下摸出一个密囊,递予张仪。 张仪拆开,阅毕,将书置于几上,沉思有顷,长叹一声:“唉,不瞒吕大人,大王所求,着实让在下为难啊!” 吕棕急道:“大王还有一言,望张子考虑。” “在下愿闻其详。” “大王亲口告诉在下,只要张子助大王灭楚成功,大王即封张子为侯,领荆地两千里。” “大王美意,在下万死不足以报。只是,”张仪拱手谢过,“眼下时机尚不成熟,还望吕大人转奏大王,再候一些时日,待在下??” “敢问张子有何为难?” “唉,”张仪又叹一声,“吕大人有所不知,在下买通殿下,得见楚王,本欲寻机为大王做些事情,不想昭阳那厮不知从何处打探出是在下招引越人伐楚,当即奏报楚王,楚王震怒,逼问在下,亏得在下随机应变,矢口否认,反诬昭阳,昭阳拿不出实证,好歹蒙混过关,保全一命。不过,自此之后,楚王再也不信在下,只将在下视作弄臣,于烦闷之时召去弈棋聊天,遇有军务大事,只与昭阳谋议,莫说是在下,即使是殿下也不让参知。不仅如此,昭阳更对在下心存芥蒂,”压低声音,“不瞒吕兄,院里院外,这会儿没准就有他的耳目!” “这可如何是好?”吕棕急得跺脚。 “哦?”张仪探身问道,“敢问吕大人因何急切?” “唉,”吕棕叹道,“事情紧急,在下也就不瞒张子了。军中早已断粮,大王那儿一日也耽搁不起了。” “这??”张仪佯吃一惊,“怎么可能呢?大王难道不知‘兵马未动,粮秣先行’这一用兵常理吗?” 吕棕再叹一声:“唉,去年伐楚之时,大王只想早日破郢,行军过快,辎重未及赶上,这辰光又被昭阳绝去后路,断粮已有一冬了。” 张仪表情忧虑,陷入沉思,有顷,抬头亦叹一声:“唉,在下被封死音讯,此等大事,竟是一丝不知。只是??在下尚有一事不解。” “张子请讲。” “大王当是英主,贲成熟知兵法,阮将军也不是寻常之辈,伦国师更是老成持重,当初伐楚之时,为何没有兵分两路,使舟路沿江水袭奔郢都,使陆路强攻汉水。若此,楚人必遭两面夹击,汉水亦必不守。大王只要突破汉水,郢都指日可得。郢都若得,楚王遭擒,荆人群龙无首,当不战自败矣。” “原本也是这个计划,后来大王听说楚王驾临内方山,也是求成心切,就??唉,一切皆是往事,不说也罢。” “那??即使强渡汉水,大王也该派重兵驻守夏口,确保粮秣无虞才是。” 吕棕低下头去,半晌无语,末了又是一声长叹:“唉,说什么都迟了。请问张子,眼下可有权宜之计?” 张仪再次陷入沉思,许久,抬头望向吕棕:“既然这样了,在下就劝大王暂时退兵。” 吕棕连连摇头:“不瞒张子,楚人完全截断退路,十几万大军外无救兵,内无粮草,早已陷入绝地,纵使想退,亦无退路啊!” “眼下看来,大王若要取楚,时机尚未成熟;不过,若要退兵,倒是不难。” 吕棕两眼放光:“哦,张子有何良策?” 张仪寻到一块木板,在上面画出形势图,指图道:“吕大人请看,这是涢水,这是陪尾山。此山南北二百余里,东西仅三十来里,是天然屏障,楚人防守甚弱。山中有一捷径,名唤羊肠峡,长不过四十里,甚是险要。大王可引领大军从此处填平涢水,攻克河防,突入此谷,控制两端谷口,不消两个时辰,大军就可横穿陪尾山,突出重围。楚人重兵均在夏口、涢水一线设防,山东或无兵马。大王只要冲破眼前防线,就可长驱东下,沿坻琪山北侧退向昭关。过去昭关,就是大王的地界了。” 吕棕连连点头:“张子果是妙计,只是??”话头顿住,面呈难色。 “吕大人有何顾虑?” “如此险要之地,楚人必设重兵防守,我已疲弱不堪,如何突破?” “吕大人放心,陪尾山守将景翠与在下甚厚,在下可以说服他网开一面,让出一条通路。” “太好了!”吕棕又惊又喜,旋即又现忧色,“我等虽可脱身,却置景将军于不义之地,如何是好?” “你说得是。”张仪沉思片刻,抬头,“这样吧,你让大王组织精锐,全力拼杀,景将军再使老弱守于谷口,两军交接,胜负立判,景将军佯作败退,大王责怪时也好有个交代。” “好是好,只是景将军那儿??” 张仪似知吕棕欲说什么,微微笑道:“吕大人大可不必为景将军操心。昭、景两家素有怨怼,前番与魏战,昭阳借庞涓之手害死景合,景将军百战逃生,与昭阳结下了杀父之仇。此番昭阳一心建功,景将军自也不愿让他得逞。” “嗯,”吕棕再无疑虑,“若是此说,倒是可行!敢问张子,何时突围方为适宜?” “夜长梦多,事不宜迟。明日午夜,就在子时吧。” 吕棕连连拱手:“在下代大王谢过张子,谢过景将军了!” “吕大人不必客气。”张仪亦拱手道,“大王听信在下之言,方才掉头伐楚。今有这个结局,实非在下所愿。吕大人回去之后,务请转奏大王,就说在下心中有愧,恳请大王宽谅!” “是天不助越,张子不必自责。” 张仪埋头又想一阵,拱手道:“吕大人,此地凶险,在下就不久留你了。”又转对荆生,“荆兄,你送吕大人回去,千万小心!” 荆生应道:“老奴遵命!” 吕棕拱手别过张仪,随荆生走出院门。 就在二人走出不久,不远处的阴暗处果有一条黑影轻轻蹿出,尾随其后。黑影跟有一程,见吕棕与荆生拱手作别,步入越国使臣歇脚处,方才转过身子,一溜烟似的跑进一个幽闭的院落。 内院厅中,秦国上卿陈轸端坐于席,两道挑剔的目光眨也不眨地看向美女伊娜。伊娜正在跳一曲富有西域情趣的独舞,几个乐伎丝管齐鸣,全神贯注地为伊娜伴奏。 观赏一时,陈轸眉头紧皱,大叫:“停!” 众人停下,诧异的目光投向陈轸。 舞至兴处的伊娜不知所措,僵在那儿。 陈轸转对几个乐伎:“改奏楚调。” 几个乐伎改奏楚乐。 陈轸转对伊娜:“去,换上纱衣,露出肚子,就依此调跳你那日所跳的肚脐舞。” 伊娜愣怔片刻,转入内室更衣。恰在此时,跟踪荆生的黑雕急趋进来。陈轸挥退乐工,黑雕将整个过程详述一遍。 陈轸不假思索,转对黑雕道:“多放几个人,盯牢张仪、荆生等人,不可惊动他们!” 黑雕领命而去。 陈轸阴阴一笑,自语道:“好小子,在下正在寻思破绽,你倒自己送上门来!”语毕不无得意地轻敲几案,脆声喝叫,“伊娜、乐工,歌舞起奏!” “唉,”听完吕棕详陈,无疆长叹一声,“不瞒爱卿,这些日来,张子如泥牛入海,音讯全无,寡人心中一直在犯嘀咕,别是张子居心不良,刻意诱骗寡人。今日看来,是寡人误会张子了!” “大王说得是。”吕棕附和,“臣心里原也存有这个想法,今见张子,方知误解了。” “唉,”无疆复叹一声,“张子说得有理呀。此番伐楚失利,过失全在寡人。当初若依阮将军之言,兵分两路,前后夹击,郢都早破。即使不分两路,寡人也该使重兵据守夏口。唉,都怪寡人过于自负,只想早一日破楚,全然不留后路,方致今日之败。” “大王不必自责。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只要大王全身而退,改日复仇不迟。” “吕爱卿,张子既然定于明日子夜突围,时辰也就不多了。召请贲将军、阮将军进帐听令。” “臣领旨。” 吕棕转身退出。 无疆轻叩几案,司剑吏走进。 无疆望他一眼,解下越王剑,又从几案下拿出越王玉玺,递予他手,又召来四位贴身侍卫,久久凝视五人,缓缓说道:“你等五人俱为寡人心腹,寡人也以心腹之事相托。诸位听旨!” 见越王如此凝重,司剑吏与四位剑士面面相觑,跪地叩道:“臣候旨!” “以你们五人之力,楚无人可挡。你们马上动身,向北突围,寻隙杀入大洪山,经桐柏山东下返越。三个月之内,寡人若是安然回返,也就算了。寡人若有不测,你五人当同心协力,辅立太子为王,承继越祠。凡不服者,以此剑斩之!” 司剑吏与四剑士泣道:“我等誓死守护大王,与大王共存亡!” “唉,”越王长叹一声,“寡人与社稷,不能两顾了!” 五人再拜相泣,不肯离去。 帐外传来马蹄声,越王知是贲成等到了,急道:“寡人将社稷交付你们,你们??”猛一挥手,“还不快走?” 五人泣泪,再拜数拜,起身离去。 五人刚走,吕棕引贲成、阮应龙趋进。 见二人各穿麻服,无疆晓得伦琪没了,泣道:“国师几时走的?” “就在刚才。”阮应龙泣应。 “走了也好。”无疆抹去泪水,转向贲成、阮应龙,“二位爱卿,眼下能走路的还有多少?” “十三万三千人。”贲成应道。 “马呢?” “二千九百匹。” 无疆沉思良久,吩咐道:“将马全部宰杀,让将士们吃饱肚子,吃不下的,带在身上,杀回家去!” 贲成怔了下,望向阮应龙。 阮应龙也是一愣。这是仅存的战马,二人本欲用它们保护越王冲出重围的。 “去吧,”无疆毋庸置疑,“传令三军,今夜吃饱喝足,明日睡上一日,养足精神,迎黑时分,向陪尾山进击!” 贲成、阮应龙叩道:“臣遵旨!” 翌日傍黑,吃足马肉的十几万越人悄悄拔起营帐,向陪尾山进发。 及至涢水,已近子夜。越人将早已拆下的船板丢入河水,铺成数条通路,众将士井然有序,踏过涢水。因声响过大,不久就被楚人察觉,战鼓齐鸣,人喊马嘶。 贲成顾不得许多,身先士卒,率数十剑士头前杀去。那些楚人果如张仪所述,净是老弱之辈,越人却是精锐在前,个个奋勇。不消一刻,楚人丢下数百具尸体,仓皇遁去。阮应龙引兵在涢水东岸布置防守,贲成则从俘虏口中探出羊肠峡谷口所在,引众杀入谷中。 贲成使人察看,果如张仪所言,谷中并无伏兵。谷道时宽时狭,最窄处仅容五人通过,越人只好排成一字长蛇,蜿蜒行进。黎明时分,前锋已近东端谷口,后尾仍在西端谷外。直到此时,楚将景翠似也“猛醒”过来,引领大军扑杀。负责殿后的阮应龙一面加快组织部众入谷,一面率众迎上厮杀。景翠似是再次“不敌”,眼睁睁地看着阮应龙等且战且退,钻入谷中,而后引众在谷外筑垒。阮应龙亦使人于谷口筑垒,两军形成对峙。 在前开路的贲成引众率先冲出谷口,果然未见楚人。贲成大喜,即与众剑士保护无疆,寻路东去。大军呈一字长蛇形紧随其后。 行不过一里,身后忽然传来密集的战鼓声和冲杀声,一彪军从附近林中斜刺里杀出,以排山倒海之势将越人拦腰冲断,死死封牢谷口。无疆震惊,急回头看,望见晨曦中现出一面旗帜,上面赫然写着一个“昭”字。 无疆反身就要杀回,被贲成、吕棕及众剑士死死拦住。无疆细看过去,楚兵足有数万之众,显然是有备而来。越人多在谷中,再多再勇也冲不出那个狭小的谷口。 无疆忖知大势已去,只得长叹一声,在众人的护卫下扭头东去。无疆、贲成等护住越王奔走一程,看到楚人并未追赶,遂顿住脚步,计点人数,见只冲出三千余人。 前面现出一条岔道,无疆正与贲成、吕棕商议走哪一条路,一条岔道上尘土飞扬,一彪军迎头杀来,领头一将,却是屈丐。众人不及商议,径投另一条道而去。楚人斜刺里追杀一阵,贲成分出人众殿后,且战且退。及至天黑,众人退至坻琪山,再次计点,仅余五百人众。 又走一程,贲成看到前面有个村落,使人杀入,村中无人,亦无粟米。连续奔走数百里,无疆见众人早已疲乏,传令歇息。吕棕引人在村中四处寻觅,竟然找到一个藏粮地窖,遂挖出粮食,将各家各户的锅灶全用起来,总算填饱肚子,人不卸甲,剑不离手,彼此相依,沉沉睡去。 不及天明,又有楚军杀至。贲成等人率众剑士保护无疆,从东南方杀出。 楚人追赶一阵,也自去了。 这一日甚是辛苦。无疆一行本欲沿江水东下,然而,无论他们走至哪儿,总是遭遇规模不等的楚人袭击。贲成提议改走山路,无疆赞同,众人向北拐入大别山,昼伏夜行,果是一路无阻。眼见将至东陵塞,无疆回视左右,见跟在身边的仅有贲成、吕棕及十几个剑士,且人人疲乏,个个饥困,步履越走越重,显然无法再撑下去。想到二十一万大军仅余眼前几人,无疆潸然泪出。 见越王落泪,众人无不泪出,叩拜于地。 无疆拿衣襟拭去泪水,长叹一声:“唉,诸位勇士,是无疆害了你们哪!” “大王??”众人泣不成声,连连叩头。 无疆正欲说话,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异响,抬头望去,见是一队楚人。 众人循声望去,无不瞠目结舌。 前方数百步处,黑压压地站着无数楚卒。中间现一华盖,华盖下面昂首而立的是楚王熊商。楚王左右分别站着太子熊槐与客卿张仪。数十褐衣剑士护卫其后,排在最前面的是公孙蛭、公孙燕和荆生。 楚人趋前。 无疆不退反进,引众人迎上。 距五十步远时,双方各自停住。 张仪依旧是赴越时的打扮,手持羽扇。 张仪羽扇轻摇,因天气不热,这个动作就显得分外扎眼。越王、贲成及众剑士似乎对所有楚人都视而不见,独将目光转向张仪。 吕棕目瞪口呆,手指张仪,惊道:“张??张子??你??” 张仪袖起羽扇,深深一揖:“中原士子张仪见过越王!见过贲将军!见过吕大人!” 贲成如梦初醒,持剑怒道:“张仪,越国与你无冤无仇,你??缘何连设毒计,陷害越人?” 张仪再揖一礼:“回贲将军的话,是越人自取其辱,怎能说是受仪所害呢?” “你你你??”贲成气结,“你真是个无耻之人!分明是你蛊惑大王弃齐伐楚,为何反说是越人自取其辱呢?” “贲将军息怒,”张仪又是一揖,侃侃说道,“容仪辩解一言。” 贲成怒道:“你??你这反复无常的小人,休再聒噪,吃我一剑!”说毕仗剑正欲冲出,无疆伸手拦住,淡淡说道:“贲爱卿,他说得是,是寡人自取其辱!”又转向张仪,揖礼,“张仪,无疆沦至此境,并不怪你。不过,寡人尚有一事不明,请张子指教。” 张仪回揖:“大王请讲。” “假使无疆不听张子之言,一意伐齐,结局将会如何?” “就如眼前,只不过站在大王前面的是齐人,而非楚人。” 无疆先是一怔,继而微微点头:“嗯,寡人信了。寡人还有一问,请教张子。” “大王请讲。” “照张子之说,既然伐齐、伐楚结局一样,张子为何不使齐人成此大功,而独施惠于楚人呢?” 张仪微微一笑,拱手再揖:“大王既有此问,仪不得不答。在仪看来,方今天下,能够掌握湛卢的不是齐王,而是楚王,故仪助楚而不助齐。” 无疆低下头去,沉思许久,抬头又道:“你愿助楚,助楚也就是了,为何却又绕道琅琊,巧言利辞,谋陷寡人?” “非仪谋陷大王,实大王自陷也。” “此话怎讲?” “大王若是偏安于东南一隅,越或可自保数十载。可大王偏偏不自量力,兴师劳民,征伐无罪,以卵击石,岂能无败?今日天下,早非昔日勾践之天下,大王却在刻舟求剑,一味追寻昔年勾践称霸之梦,是不知天时;大王离开吴越山地,转而逐鹿平原,如虎入平阳,是不明地利;大王无端兴师,盲目攻伐,是不知人和。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大王皆不占,唯逞匹夫之勇,岂不是自取败亡?” 无疆面色转怒:“寡人知你是大才,故而器重于你。你既知必有此败,却又不谏,不是谋陷,又是何故?” “大王息怒,容仪一言。”张仪侃侃言道,“大王试想,去岁仲春,大王谋划数年,盛气凌人,集三军二十一万屯于琅琊,势如张弓搭矢,不发不为尽兴。当其时也,仪若劝大王收兵回越,苟安于东南一隅,大王愿意听吗?若是不出仪料,大王必不肯听,亦必兴兵伐齐,而伐齐必败。仪想,大王与其败于齐,何如败于楚呢?仪是以劝大王伐楚。” “你??”无疆气结,将目光转向身边的吕棕,面目狰狞,伸手摸向腰间的宝剑。 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 众人几乎没有看到无疆拔剑,也未看到他回剑入鞘,吕棕就已人头落地。 越王剑术之高,令在场者无不惊叹。楚王更是震惊,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两员偏将闪出,挡在他的前面。数十名弓弩手弯弓搭箭,瞄向越王。 张仪摆手,众弓弩手放下弓箭,但仍保持极高警觉。 张仪再次转向越王,深揖一礼:“仪有一言,还望大王垂听。” 无疆亦不还礼,冷冷说道:“讲。” “大王虽说无缘于湛卢,仍不失为一代剑士。大王若识时务,放下手中之剑,仪愿求请楚王,为大王在甬东觅一宝岛,大王可在那儿与众剑士修炼剑道。” 闻听此言,楚威王亦分开战将,跨前一步,深揖,朗声:“熊商见过越王!熊商准允张子所请!” “哈哈哈哈!”无疆爆出一声长笑,不睬楚王,只冲张仪抱拳,“天既不容无疆,无疆何能苟活于世?无疆别无他愿,只求死在张子剑下,望张子成全!” “这??”张仪面呈难色。 无疆又问:“难道无疆之首不配张子试剑吗?” “回禀大王,仪剑术不精,何能加刃于大王?” “你—”无疆怔有一时,不无悲哀地长叹一声,“唉,张子,寡人视你为高士,信你为知交,临终求请一剑,竟不肯赐吗?” 张仪揖道:“大王既抱死志,仪敬从命。” 无疆还过一礼:“谢张子成全!” “仪剑术虽然不精,却愿向大王推举一位真正的剑士,或可称大王心意。”说完,张仪朝站在身边的公孙蛭深揖一礼。 公孙蛭跨前一步,朝越王揖道:“草民见过越王。” 望着这位从未谋面的老人,无疆略是一怔,问道:“你是何人?” “公孙蛭!” “公孙蛭?”无疆目视贲成及众剑士,见他们亦是惶惑,只好转向公孙蛭,“无疆孤陋寡闻,敢问老丈是何方高士?” “大王可知吴人公孙雄否?” “吴人公孙雄?”无疆惊怔,“你是??” “草民乃公孙雄的六世玄孙,今替先吴王雪耻来也!”公孙蛭跨前数步,深揖。 无疆总算明白过来,爆出一声长笑,跨前几步,回公孙蛭一揖:“公孙先生既来雪耻,敢问是何雪法?” “早闻大王剑术高超,草民不才,愿死于大王剑下!” “死在公孙雄后人剑下,无疆亦当瞑目!公孙先生,请!” 贲成急前一步,叩首:“大王,允臣先走一步!”众剑士见状,纷纷跪地拜求。 “诸位爱卿!”无疆将众人一一扶起,点头笑道,“好好好,生死跟前,你们愿陪寡人,寡人甚慰!诸位爱卿,谁先出战?” 三位剑士跨前,公孙蛭身后的剑士看到,亦跳出三人。 双方走至场中心,相互见礼,拔剑摆势,发声喊,斗成一团,但见剑影,不见人形,顷刻间,场上倒下五具尸体,另有一人左腿被削断,以剑拄地,拱手作势。 众人视之,乃公孙蛭手下剑士。 众军士上前,将尸体拖至一边。 第二轮始,双方再次各出三名剑士。因无疆的剑士连杀数阵,又走数日,体力早已透支,未及几合,全都战死。这边刚刚战死,无疆身后就又飞出三个剑士接战,不一会儿,又全部战死,公孙蛭这边也战死二人,仅余一人,持剑亮相。 双方又战数场,无疆的剑士无一退缩,全部赴难,公孙蛭手下的死士也阵亡八人,场上仍立三位。 该到贲成了。 贲成朝无疆跪下,一拜再拜:“大王,臣走了!” 无疆点头,微微笑道:“贲爱卿,去吧。” 贲成缓缓起身,缓步入场。 双方见过礼,三名褐衣剑士将他围在中间,摆开架势。贲成与他们周旋几圈,发声喊,陡然出剑,但见一片剑光、一团人影,眨眼工夫,三名褐衣人呈“品”字形横尸于地。 又有三名褐衣剑士飞出,眨眼间再次横尸。 贲成微微冷笑,将剑入鞘,伫立于场。 无疆赞道:“贲爱卿,好剑法!” 众褐衣剑士面面相觑,先是三人一组,继而是五人一组,尽皆赴死。 贲成悉数成全。 褐衣剑士尽皆战死,贲成亦中几剑,但仍兀然挺立。 荆生拜过公孙蛭,冲贲成揖道:“在下荆生向贲将军讨教!” 贲成还礼:“能死在荆先生剑下,贲成知足矣!” 二人见过礼数,各摆架势,出剑相斗。贲成剑术原本高于荆生,但因此时身困力乏,又激战数场,显然不济,二人你来我往十数合,战作平手。 又过数合,贲成奋起神威,刺中荆生左腿,荆生反手一剑削断贲成右手。贲成血流如注,宝剑脱落。双方各退一步。 荆生将贲成的宝剑捡起来,递还贲成。 贲成谢过,左手持剑,再次见礼,复战。 贲成失血过多,体力不支,荆生右腿重伤,行动不便。数合之后,荆生见贲成一剑刺来,不避不闪,挺身迎上,一剑刺去。 二剑各入对方胸部,二人紧紧贴在一起,良久,同时倒地。 “荆叔??”香女哭叫一声,飞身扑出,被公孙蛭扯住衣襟。 众兵士上前,将二人尸体拖开。 见场地清空,端坐于地的越王无疆缓缓站起身子,一步一步走入场中。 公孙蛭迎上。 二人目光如电,相互凝视,一步一步走向对方,距离五步,各自站定。 无疆朝公孙蛭揖道:“公孙先生,您是长者,请出剑!” 公孙蛭亦还一揖:“大王是尊者,老朽身贱,不敢先出剑。大王请!” 无疆又揖一礼:“观公孙先生麾下剑士,确是了得,无疆今日开眼界了!” “谢大王褒奖!大王请!”公孙蛭退后三步。无疆亦退后三步。 这是一场顶级剑士之间的较量。 全场静寂无声,所有目光无不凝聚在二人身上。 楚威王两眼圆睁,不肯漏掉一丝细节。 香女似已力不能支,靠在张仪身上,紧张得全身发颤。 张仪紧紧揽住她,一眨不眨地盯向场中。 无疆与公孙蛭相向而立,各按剑柄,谁也没有出剑,但站在最前排的军士似已禁受不住他们身上的逼人剑气,不自觉地退后数步。 一刻钟过去了。 两刻钟过去了。 二人依旧伫立于地,犹如两根木桩,谁也没有移动半寸。 他们的较量,只在眼睛上。 周围死一般地静。 众人越发紧张,汗毛尽竖。 又是一刻钟过去了。 场上众人无不眼睛疲劳,心力用尽,有人竟已忘掉这是高手在决斗,甚至有人打起哈欠。 楚威王的眼睛似也看得累了,抬手揉眼。 就在楚威王揉眼之际,无疆、公孙蛭不约而同地腾身飞起,如两只大鸟般掠过空中。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太快捷,如迅雷不及掩耳。待众人抬眼看时,二人已经换过位置,各自站在对方所立之处,且在空中旋身,相向伫立不动。 众人惊愕,睁大眼睛盯住二人,生怕错过下一个回合。 然而,公孙蛭与越王无疆之间,再也没有下一个回合了。 众人又候一时,却看到一股污血从无疆的口中涌出。 再看公孙蛭,也是如此。 香女陡然意识到什么,惨叫一声“阿爹??”,飞身扑向公孙蛭。 张仪、楚威王、太子槐及众将士也似明白过来,急赶过去,见二人均已气绝,两柄宝剑不偏不倚,互相插在对方的心窝上,至于他们是何时又如何出剑并插向对方心窝的,在场诸人没有一个看得清楚,说得明白。 楚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走到这边瞧瞧,又走到那边看看,转对张仪道:“他们就??就战一回合?” “回禀大王,”张仪神色木然,“真正的高手,不会有第二回合的!”说毕俯身抱起昏厥于地的香女,按住她的人中。 香女悠悠醒来,搂紧张仪,泪如泉涌:“夫君??” 张仪拿袖管擦去她的泪花:“香女,阿爹、荆兄夙愿得偿,你当高兴才是,哭个什么?” “夫君??”香女越发伤心,将头深深埋入张仪怀中。 在越人悉数钻入羊肠峡后,昭阳、屈匄率军将陪尾山四面围住,堵死两端谷口。 依张仪之计,昭阳并不进攻,只令兵士摆满各种好吃的,击鼓鸣金,向越人喊话,凡弃枪卸甲者皆可享受美食。饿极了的越人纷纷丢下武器,奔向楚人,大口咬嚼楚人备好的大饼。 见大势已去,阮应龙引剑自尽。 越人群龙无首,更耐不住腹中饥饿,成群结队地走出谷口,缴械降楚,被楚人集中安排在战俘营里。 楚军大帐人来人往。昭阳端坐主位,神采飞扬地听取众将禀报战果。 陈轸跟从众将步入帐中,因他一人未着甲衣,极是显眼。昭阳瞥见,吩咐众将帐外守候,亦不起身,手指客席道:“军帐之中,就不见礼了。上卿请坐!” 陈轸席坐,微微拱手:“将军百忙,陈轸却来打扰,冒犯了!” 昭阳亦拱手道:“上卿无事不登门,今日来此,必有大事。” “嗯,”陈轸点头,“将军神算。在下此来,真有两件事情。” “上卿请讲。” “一是道喜,二是报忧。” “哦?”昭阳笑道,“敢问上卿,在下喜从何来,忧在何处?” “将军全歼越人,功莫大焉,大王必有重赏,在下是以道喜。将军功败垂成,在下是以报忧。” “功败垂成?”昭阳大怔,“在下愚笨,请上卿明言。” “将军全歼越人,却让越王无疆走脱。若是不出在下所料,无疆必为张仪所获。请问将军,得无疆与得越卒,何功为大?” 昭阳似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挠头道:“这??”思虑有顷,恨恨点头,“嗯,上卿说得是,难怪张仪要在下放走无疆,原是要夺头功。” “再问将军,”陈轸顾自接道,“和魏灭越,谋出于何人?困越绝粮,围而不打,计出于何人?” “这??”昭阳脸色变了。 “还有,”陈轸紧追不放,“这一年里,是何人常伴大王?殿下身边,又是何人常随左右?” 昭阳脸色大变。 “将军再想,将军舍生忘死二十几年,究竟是为什么?他张仪弃越赴楚,建此奇功,难道只为区区一个客卿之位?” 陈轸的一连串雷霆之问使昭阳倒吸一口凉气,冷汗直出,急抬头道:“上卿有何妙计,快快教我。” 陈轸趋前,在昭阳耳边私语有顷。 昭阳点头:“嗯,上卿之计果是绝妙,在下这就动身,面奏大王。” 陈轸退回原位,拱手:“在下告退,恭候佳音。” 陈轸告辞后,昭阳一刻也不敢耽搁,备车朝东疾驰,于翌日黄昏赶至龟峰山,闻报楚王已从东陵塞凯旋,急迎上去。没迎多远,果见威王车队辚辚而来,昭阳将车马驱至道旁,跪叩于地。 楚威王闻报,停车,喜道:“昭爱卿免礼!快上车来,与寡人同辇!” 昭阳谢过,跳上王辇,将陪尾山战事扼要讲述一遍,尤其提到只围不攻,以饮食代替刀枪的新式战法,迫使阮应龙自杀,越人全部投降,等等一应细节,末了又道:“臣已安排景将军、屈将军等拨粮十万石,将越人二十等分,每五千人一营,迁往一地,使他们彼此分开,以免作乱。” 这些措施皆是张仪战前与他拟定好的,此时经昭阳之口一一说出,效果完全变了,所有功劳尽揽于他一人之手。 “嗯,”威王赞叹有加,“爱卿如此处置,寡人甚慰。无疆逆天背道,自绝越祠,所有越人自也就是寡人的子民,能少杀一个,就少杀一个。经此一冬,这些越人想也饿坏了,你这么安排,必能服心。” “谢我王褒奖。”昭阳抱拳谢过,轻声问道,“敢问大王,怎么不见张子呢?” “张爱卿在东陵塞筹备葬礼呢。” “葬礼?什么葬礼?” 威王将无疆之死约略说完,叹道:“唉,寡人原以为无疆是个莽汉,不想竟也是个明白人。寡人念他侠肠铁骨,诏令张爱卿以王侯之礼厚葬。” 昭阳略怔一下:“如何厚葬?” “据张爱卿说,无疆曾经提过两个夙愿,一是死于高手剑下,二是葬于大海深处。他的第一愿已经实现,他的第二愿,寡人也已准允他了。” 昭阳想了下,问道:“大王是想让张子前往甬东?” 威王点头。 昭阳嘘出一口长气,再次抱拳:“臣也是为此急见我王的。” “哦?”威王略显惊讶,“爱卿请讲。” “我虽歼灭越军,只能说是功成一半。越地广袤,越民蛮悍,无疆虽死,其子仍在。大王虽服越人,其心未服,臣恐其日后有变。” “爱卿所言甚是,”威王听到是这事,松出一口气,“不过,爱卿所虑,张子早已想到了。这几日来,张子与寡人日日商议治越之事,计划将越地一分为三,设江东郡、会稽郡、南越郡,同时厚葬越王,对越轻徭薄赋,以安抚越人。” 昭阳暗吃一惊:“大王意下如何?” “寡人以为善,已准允他了。怎么,爱卿可有异议?” “我王圣断,臣无异议,只是??臣以为,眼下就将越地一分为三,不利于协调。臣以为,我王最好循序渐进,暂不分郡,先设会稽一郡,待越地彻底平复,再分而治之。” “嗯,”威王点头赞道,“爱卿所言甚是,越人未治先分,心必不服,不服,或生祸乱。寡人准你所奏,暂设会稽一郡。” “我王圣明!敢问大王欲使何人为会稽令?” “以爱卿之见,可使何人?” “非张子不可!” 威王不无赞许,连连点头。 “大王,眼下越人群龙无首,最易安抚,时不我待啊!” 威王闭目沉思有顷,转对内臣:“停车,召太子。” 不一会儿,太子槐疾步走至,朝威王拜道:“儿臣叩见父王!” “传旨,在越地暂设会稽一郡,封张仪为会稽令,封景翠为守丞,刻日起兵,招抚越人!” “儿臣领旨!” 旬日之后,在邾城一侧的江水岸边,一溜并排数十艘战船,船上旗号林立,远远可见“会稽令”“张”“景”等字。 张仪、景翠别过前来送行的太子槐、昭阳、屈匄等人,率大军八万,分舟、陆二路,浩浩荡荡地开往越地。 第063章|?痴女吹箫为孙郎?肃侯托国洪波台 孙膑自中疯魔之后,瑞梅前去庞涓府中探望多次。任凭她将管玉箫吹得柔肠寸断,孙膑皆是不认,甚至将她视作鬼怪,拿土坷垃打她。 瑞梅越是闹腾,庞涓越是安心,遂将精力全都用在整训大魏武卒上。 随着时间的推移,庞涓越来越喜欢他从刀口下救出的青牛,发现他不仅力大、忠义,且脑子也好使,能在训练中生出各种稀奇古怪的点子,深得武卒拥戴。庞涓晋升青牛为中军副将,统领三千虎贲。 春暖花开,万物思春。兄弟战死,青牛一家就剩下他一根独苗了,青牛爹几番为他提亲,青牛皆不答应,说他的命属于庞将军,不可有家。其父无奈,来求庞涓。庞涓想到龙贾的女婿战死在黄池,其新婚女儿翠屏孀居无子,遂嘱夫人玉成此事。瑞莲晓得翠屏性烈,决定先探口风,就以赏春为由,约翠屏并几个将军夫人来府中做客。 听闻她们走向后花园,孙膑的眼珠子转动几下,咬破手指,将血混些污垢涂抹于脸,又挪到她们的必经小路上,藏伏起来。一行贵妇人游至,孙膑从树丛后面快速爬出,当道而坐,双手各持一根小棍,冲她们大叫一声:“何方妖人,胆敢犯我疆土,辱我黎民,见到本将,还不束手就擒!” 众妇人被他的怪象吓坏了,无不花容失色,尖叫奔逃。翠屏被什么绊了一下,跌倒在地。 瑞莲扶起翠屏,冲孙膑叫道:“孙叔叔,是我们呀,是瑞莲!” “原来是妖人,休走,吃我一箭!”孙膑抓起一块土坷垃,朝她们扔过来。 瑞莲吓坏了,扶起翠屏飞逃。 “妖人哪里逃!”孙膑一手拄地,一手舞棍,朝她们追过去,边追边擂得胜鼓:“咚咚咚,咚咚咚??” 听到尖叫声,庞葱急带仆从过来,将孙膑架回他的小院,从外面锁上。 孙膑被锁,情绪烦躁,入夜开始啸叫,声音刺耳,如鬼哭狼嚎,一直闹到后半夜,吓得所有府人皆不安宁。 庞涓不在身边,瑞莲听得心惊肉跳,一宵未眠,到凌晨勉强睡去,噩梦连连。 孙膑连闹三日,到第四日傍晚,庞涓回来,瑞莲一句话没说,光扑到庞涓怀中大哭。庞涓哄她不成,问她不说,急了,召来庞葱。 庞葱将他叫到外面,将情由一五一十讲述一遍。 庞涓眉头凝起,良久,问道:“孙兄一直闹吗?” “不是,白天不错,今儿范厨送餐,见孙兄在大睡,早餐吃得干干净净!” 庞涓再度凝眉。 “唉,大哥呀,”庞葱轻叹一声,“我们可以关住他,但不能堵住他的嘴呀!” 庞涓没有应声。 “看来,孙兄不宜长住府中了!无论如何,得有一个了断!” “依葱弟之见,该当如何了断?”庞涓问道。 “孙兄既然疯了,就作疯人看待吧,大街上有的是疯子,既然府中留不住,干脆送他??” “不可,”庞涓应道,“谁都晓得孙膑与我同门,我这儿放他出去,他若胡喊乱叫,知情者倒没什么,不知情者岂不把我视作不仁不义之人?” “那??大哥想怎么办呢?” “稍候,大哥自有了断!”庞涓进房,有顷,提一酒壶出来,“走!” 二人来到孙膑小院,庞葱开锁,见孙膑已经醒来,正坐在地上。坐的地方有一摊水,一股尿骚味扑鼻而来,显然是他刚刚尿下的。 显然,孙膑这辰光没有发疯,脑子清楚。见二人进来,又看到庞涓手中的酒壶,孙膑口水淌下,嘴角似笑非笑,歪头盯住庞涓,口中叽里咕噜,不知说些什么。 庞涓在对面坐下,盯住孙膑。 孙膑转盯他的酒壶,涎水流成一条线,滴到衣襟上。 “孙兄,”庞涓盯住他,“想喝酒吗?”将酒壶放下,从袖中摸出一只酒爵。 孙膑就如没有听见,两眼只在酒壶上。 庞涓倒满一爵,摆在面前,盯住孙膑:“唉,孙兄啊,你这般活着,涓弟实在看不下去了,特别为兄备下这壶佳酿,只要孙兄喝下去,就一了百了了。” 孙膑仍如没有听见,呆滞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酒壶上。 “喝吧,孙兄,喝下去,就什么都结束了!”庞涓指着酒爵,目视孙膑。 “大哥?”庞葱急了,小声叫道。 庞涓摆手,轻轻嘘出一声。 孙膑端起酒爵,放在手中,盯住它看,哈喇子流出更多。 “喝下去吧,孙兄,”庞涓声音平淡地与老友诀别,“每年此时,涓弟会为你上供,会为你送花,涓弟会在孙兄的坟头栽上六棵树,一棵是先生的,一棵是大师兄的,一棵是师姐的,一棵是苏兄的,还有一棵是姓张的那个王八羔子的,最后一棵是在下的!” “大哥呀??”庞葱泪出,跪下,目光哀求。 孙膑却如没有看见,也似没有听见,仍在把玩那只酒爵。 “孙兄呀,”庞涓声音愈发平淡,“不是涓弟狠毒,是涓弟不忍心看兄遭罪呀。唉,涓弟晓得孙兄只有兵法,只有战阵,可如今,身废了,心也废了,这般活着,孙兄是生不如死呀。既然生不如死,何不一走了之呢?唉,孙兄呀,涓弟??什么也不想说了,这就为兄送行,喝吧,涓弟特别选了陈年佳酿,酒香醉人哪!”略顿,盯住孙膑,又从袖中摸出一只空爵,拿壶倒满,与孙膑碰爵。 孙膑不碰。 孙膑依然无视他的存在,两眼只在酒爵上。 庞涓猛地提高声音:“孙兄!” 孙膑看过来。 庞涓将酒爵举一下,仰脖,做出饮的姿势。 孙膑笑了,仰脖。 庞涓亦笑了:“孙兄,干!” 孙膑饮下。 “孙兄??”庞葱大急,纵身去夺孙膑的酒爵。 迟了,一满爵酒已经下肚。 庞葱夺下空酒爵,悲哭。 庞涓朝庞葱笑笑,眼一闭,亦将爵中之酒饮了。 庞葱震惊,飞扑上前,夺他的酒爵。 庞涓也已饮毕,将壶中酒再倒一爵,递给庞葱:“葱弟,来,也喝一爵!” 庞葱怔了。 “喝呀!”庞涓努嘴。 庞葱这才明白过来,咧嘴笑了,将爵中酒一气喝下。 华山之巅。 瑞梅静静地坐着,闭着眼,吹奏玉箫。 箫声呜咽。 一群小鸟飞过来。 一群大雁飞过来。 不同种类的鸟儿成群结队地飞过来。 万鸟在空中盘旋。 万鸟让开一条通道,一只凤鸟由远而近,朝她飞来。 凤背上坐着一个白衣男子。 瑞梅顾自吹奏,泪水滑出。 白衣男子坐在凤背上,在她前面的空中来回盘旋。 成千上万的鸟围绕着她,形成美妙的图案。 一阵美妙的笙音飞出笙管,与她的箫音相和。 瑞梅震惊。 瑞梅抬头望去。 白衣男子面孔模糊,但瑞梅晓得他是箫郎,是她的箫郎。 “箫郎!”瑞梅既惊且喜,扬起玉箫,站起来。 白衣男子没有应她,只是忘情地吹着他的笙。 瑞梅忘记和了,傻傻地盯着他。 凤鸟在谷中来回盘旋,时远时近。 笙音时断时续,近在身边,却又远在深谷。 “箫郎,我的箫郎!”瑞梅盯住他,心里一遍一遍地发出声音。 凤鸟飞近她,白衣男子的面孔清晰起来。 是孙膑。 “孙郎??”瑞梅惊呆了,声音震颤。 风鸟飞到她身边,孙膑向她招手。 “孙郎!”瑞梅不顾一切,扑向孙膑。 百鸟不见了,凤鸟不见了,孙膑不见了,瑞梅扑了一个空。 眼前依然是空空的山谷。 “孙郎!”瑞梅张开双臂,向空大叫。 “梅公主,”一个苍苍的声音在空中回荡,“我不是箫郎,也不是孙郎!” “你究竟是谁?” “我是泰山山神第九子,拜华山箫师习笙,奉师命接引公主,成笙箫之合!” “那??我该叫你什么?”瑞梅大声问道。 “就叫我孙郎吧!” “孙郎,快接我走!” “在下得罪恶神,正在历难,尚未度过苦厄!” “孙郎,我??我该怎么办呢?”瑞梅哭叫。 没有回应。 “孙郎,孙郎,你在哪儿,孙郎??”梅公主大声呼叫,双脚一蹬,跃向空中。 “咕咚”一声,梅公主从榻上滚落在地。 宫女应声而入,惊叫:“公主?”忙上前扶起她。 梅公主呆怔一会儿,终于从梦境醒来,吩咐侍女:“备车,武安君府!” 瑞梅急如星火地赶到武安君府,直入内室。 瑞莲正在午休。 “梅姐?”瑞莲惊愕,盯住她。 “我要见他,孙将军!”瑞梅声音急切。 “这??”瑞莲震惊,“梅姐,孙将军他??” “甭再说了,梅姐什么也不想听,只想见他一面,你这就陪我去!”瑞梅态度决绝。 “可他??”瑞莲面呈难色。 “莲妹?”瑞梅心头一凛,紧盯住她。 “孙将军他??”瑞莲欲言又止。 “出什么事了?”瑞梅的心吊起来了。 “孙将军他??”瑞莲迟疑一下,“不在府中了!” “啊?”瑞梅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他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 “你知道的,你知道的!”瑞梅歇斯底里,猛烈摇晃她,“快告诉我,我要找他!” “梅姐,”瑞莲泪水出来,“你就??死了这分心吧。孙将军他??真的??不行了,他的疯病??他??梅姐,你就死了这个心吧!”说着抱住瑞梅,哭起来。 二人拥抱,哭有一时,瑞梅推开瑞莲,情绪显然平稳下来,语气沉定:“莲妹,说吧,他在哪儿,即使死了,我也要见个尸!” “梅姐,”瑞梅看向她略显凌乱的头发,“你先梳洗一下,我去找庞葱,他晓得孙将军在哪儿!” 瑞梅点头。 瑞莲急到前院,召到庞葱,告诉他发生的事。 “嫂子,你说怎么办吧,葱弟谨听嫂子!”庞葱应道。 “让她看看吧,也许她见过一面,就会死心了。” 庞葱点下头,备车马去了。 瑞莲哄诱瑞梅胡乱吃些东西,洗漱停当,陪她上车,没带仆从,由庞葱驾车驰去。 在陈轸的主导下,大梁改作大魏都城之后进行了三次大规模扩建,形成一个巨大的方城。城墙之内有十四条大街,纵横各七道,王城居中,王城四门各对一条大街,直达东西南北四门,是谓东南西北四条主街。主街之外,四个方向各横三条大街,是谓副街,副街之间是密如蛛网的小街,小街之内是更为密集的巷子。主街可并行六辆马车,副街可并行四辆,小街并行两行,巷则分大小,大巷可行车一辆,小巷只能过人。 王城坐北面南,南为主街,南宫门为正门,达官贵人大多住在南一副街与东一靠近王城之间的区域,一取上朝方便,二取方位殊胜,因为东属木,代表繁茂。 庞府就坐落在这个区域的中心。庞葱驾车沿南街驰往南城门,行二里左右,来到南二副街,拐进一条小街,停在一栋老院子前面。 这是一个破落的院落,原为陈轸家宰戚光私买的家庙,里面供着他家的祖宗。戚光死后,这个小庙被吴公子强占。之后陈府被魏王赐给庞涓,吴公子为讨好庞涓,将小庙还给庞葱。庞葱没有搭理他,小庙就被放荒了,被十几个乞儿占去。 庞葱放好乘石,扶瑞莲与瑞梅下来,走向庙门。 庙门开着,里面传出嘻嘻哈哈的狂笑声与起哄声。 几人跨进来,被眼前一幕惊呆了。 十几个乞儿正围住孙膑取乐,将孙膑的四周放满各种垃圾,在他脸上涂着一道道的油灰,早晨送来时刚刚换上的一身新衣也被他们脱下,换作一身脏得不能再脏的丐服。被范厨梳洗过的头发也被他们整成一窝乱蓬,扎满草末子。 孙膑坐在地上,咧嘴呵呵呵地朝他们傻笑,嘴角流着哈喇子,显然很是享受这种新待遇。 瑞梅惊呆了。 瑞梅捂脸哭起来。 庞葱几步跨到,冲乞儿连踢带打,大声喝骂:“王八羔子,滚滚滚,都给我滚!” 被他踢打的乞儿四散奔逃,一个乞儿慌不择路,一头撞倒瑞莲。 瑞莲爬起来,恼羞成怒,大叫:“快,赶走他们,统统赶走!” 庞葱捡到一根棍子,四处追打,将十几个乞儿全部赶出庙院。 孙膑视若无睹,顾自呵呵呵呵傻笑,嘴角的哈喇子滴得更长了。 庞葱关上庙门。 瑞莲轻叹一声,挽起瑞梅的胳膊,小声道:“梅姐,你这看到了吧。孙将军已成这个样子了。庞将军原本要将他养在府中的,可这些日来,孙将军时时发疯,夜夜号叫,府中人无不害怕,夜里睡不好觉,庞将军无奈,才叫庞葱今天早晨把他送到这儿。”又转对庞葱,“葱弟,领梅姐看看孙将军的住处!” 庞葱带瑞梅走进庙殿,见靠墙角处新砌一个土榻,是庞葱找下人新砌的。土榻上铺着干草及凉席,席上摆着两条被褥,原本是新的,只可惜半日辰光就被这帮乞儿折腾得没个看相了。 庞葱收拾好被子,将孙膑背回来,放到土榻上。 瑞梅死死盯住孙膑。 瑞梅一步一步地走向孙膑。 瑞莲示意庞葱,二人轻轻离开庙殿,走到院中。 浮现在瑞梅眼前的已经不是一身肮脏的孙膑,而是从云端飘飘而下、一身白衣的孙郎。 “孙郎??”瑞梅轻叫一声,一头扑入孙膑怀里,紧紧抱住他,悲泣。 孙膑初时一惊,继而猛力推开她,快速移到墙角,浑身紧缩,两眼紧盯住她,大叫:“妖人,妖人,休来袭我!”边叫边两手不停挥舞,口中擂鼓进军。 瑞梅被他一下子推在榻下,倒在地上。 瑞梅坐起来,凝视他,悲哭。 蓦然,瑞梅不再哭了。 瑞梅从怀中摸出玉箫,吹奏起来。 听到箫声,孙膑两手捂耳,做出痛苦状。 瑞梅依旧吹奏。 “杀!杀!杀??”孙膑大喊几声,抄起榻上的被褥砸过来。 被褥砸在瑞梅身上,巨大的冲力将她压倒。 瑞梅重新坐起来,坐在被子上,继续吹奏。 孙膑情绪亢奋,继续喊杀,在殿里不住移动,寻找所能找到的东西砸她。 瑞梅不为所动,任凭各式物品接二连三地砸在她身上。 瑞梅没有吹出任何曲子,只是吹出她的心。 箫声如泣如诉,如更如咽。 听着殿内发生的一切,院中的瑞莲哭了。 庞葱落泪了。 渐渐地,孙膑不砸了。 孙膑安静下来。 箫声不泣了,变得激越、活泼。 孙膑守在一处墙角,一动不动,呆呆地盯住瑞梅。 瑞梅吹久了,吹累了,凝视他,口中喃喃重复着两个字:“孙郎,孙郎??” 孙膑似是没有听见,依旧一动不动。 孙膑身上某处痒了,伸手挠痒痒。 孙膑挠完前面,开始挠后面。 显然没有够到痒处,孙膑努力去挠,仍旧挠不到,便将背顶在墙上,使劲扭动、磨蹭。 “孙郎,孙郎??”瑞梅心疼了,轻声呢喃着,缓缓走近他,试图为他挠痒。 不待瑞梅走到跟前,孙膑猛然出手,再次把她推倒,抠出土末子撒她,打她。 瑞梅泪水出来,回到原处,继续吹箫。 箫声中,孙膑再度安静。 瑞梅振奋,吹出快活的节奏。 孙膑似乎被音乐感染了,以手击拍,打出和音,但又总是不和谐。 天色暗下,已是黄昏,守在庙院中的瑞莲与庞葱着急起来。 “葱弟,”瑞莲吩咐,“你去太子府,禀报殿下,让他接走梅姐!” 庞葱应声而去。 庙院里只有瑞莲一人了。 这个破庙本是那群乞儿的家,有乞儿返回来,在门口张望。 越来越多的乞儿返回来。 见庞葱不在,这些乞儿胆大起来,一个一个绕过瑞梅,溜进殿里。 外面传来脚步声。一人跨进,是范厨,提着一只提篮。 许是听到箫声,范厨飞步跨进,见瑞莲孤零零地站在院中,惊道:“夫人?” “范厨,你总算来了!”瑞莲急切叫道,“快,陪我进去!” 范厨进殿,掌灯。 大殿亮起来。 瑞梅不吹了,看向范厨与瑞莲。 一群乞儿占住了孙膑的土榻,眼睛盯在范厨的饭盒上,嗅着飘散的香味。 范厨赶走乞儿,将孙膑抱到土榻上,打开饭盒,一一摆在孙膑面前。 众乞儿流口水。 孙膑向他们招手。 众乞儿围过来。 孙膑拿起食物,在他们眼前晃动。乞儿的目光跟着他手中的食物转。有人凑上前,讨好孙膑,冲他笑。孙膑给他食物。众乞儿都过来,冲他笑,与他各种亲热,孙膑便将食物一一分给他们。 望着众乞儿开心抢食的样子,孙膑拍手笑了,笑得天真,如天真的乞儿。 在这一刻,孙膑一点儿也没有发疯的样子。 瑞梅笑了,笑得如孙膑一样天真,笑中含着泪。 一阵车马响,太子申带人急走进来。 望着这幕场景,太子申惊呆了。 “梅妹!”太子申走到瑞梅跟前,扶起她,“天黑了,走吧!” “申哥,”瑞梅语气坚定,“我不走,我就住在这儿,我要和孙郎在一起!” “天哪,梅妹,这怎么能行?你怎么能住在这种地方?”太子申使劲拖她。 瑞梅两手撑住门,不走。 他们正在闹腾,一拨宫人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带头的是毗人。 毗人努嘴,几名宫人不由分说,将不停挣扎、哭叫的瑞梅架出庙殿,拖进车中。 这一次,瑞梅闹大了。 魏惠王震怒,旨令后宫严禁她外出,并于次日午后召惠施谋议。 “啧啧啧,”惠施拱手贺道,“得女如梅公主,臣向王上道贺!” “惠爱卿,你??”惠王一脸愁苦,“寡人这都愁死了,你却??” “敢问王上所愁何事?” “她??她这是胡闹呀!” “咦?”惠施盯住惠王,“王上怎么说出此话呢?” “你说她??”惠王长叹一声,“唉,不顾体面,纠缠一个疯子??”连连摇头。 “在常人眼中,公主是在胡闹,因她纠缠的是一个疯子,可王上并非常人呀,臣??”惠施欲言又止。 “爱卿?”惠王听出话音,盯住他。 “在非常人眼里,公主这不叫纠缠,叫挚爱。公主是非常人,这是爱得挚了,爱得切了??” “爱卿,”惠王摆手止住,敛神,“无论如何,我都不许她去爱一个疯子!” “孙将军不是疯子!”惠施亦正色道。 “你说他??”惠王惊愕。 “孙将军或为一时心迷,若得公主这般痴情,这般护爱,不定就会??” “好了,好了,甭再说了,”惠王再次摆手,喘起粗气,语气断然,“寡人召你来,不是讨论爱不爱的事,是??”匀会儿气,声音缓和,“是想叫爱卿寻户人家,趁早把她嫁出去!” “王上要寻什么人家?” “当然是寻户好人家了,”惠王轻叹一声,“诸公主中,梅儿是寡人最喜欢的!” “若是此说,”惠施顺口应道,“倒是有一户合适的!” “哪一户?”惠王趋身问道。 “燕室。” “是太子苏吗?”惠王眯眼问道。 “是子哙,太子的嫡长子。” 惠王陷入沉思,良久,摇头:“不可!” “哦?” “燕国偏远不说,这还隔着辈呢。再说,近几年来,燕公那个老不死的净与寡人作对,尤其是孟津之会那辰光,寡人迄今还窝着气呢。” “齐室如何?太子??” “不可!”惠王断然说道,“背信弃义之人,不可结亲!” “楚室呢?” “陉山那个结,还没解呢!” “秦室??”惠施自行打住,改口,“韩室如何?” “韩室?”惠王捋须有顷,“嗯,哪个公子?” “太子康!” “太子康不是有了太子妃吗?”惠王盯住惠施。 “就臣所知,三个月前太子妃寤生,母子不治,待过百日,就可新娶了!” 惠王心里“咯噔”一下,面现不悦,但迅即笑出:“就韩室吧。无论如何,几件大事上,韩武虽有微言,大体还算过得去。此事就托爱卿吧!” 惠施受命提亲,韩室响应,当即派来求聘使团,彩礼隆重。 瑞梅得讯,连吹三夜箫,于第三日凌晨悬白绫自挂闺中,所幸宫女发现及时,宫人破门,将她救下。惠王闻讯赶至,抱女痛哭。 王后爱女心切,跪求惠王退掉婚约。 瑞梅悠悠醒来,见是在惠王怀里,拼命挣扎,口中只叫“孙郎”。 惠王紧紧搂住女儿,和泪说道:“梅儿,我的好梅儿!” 瑞梅颤声:“父王??” “梅儿??” “父王,我??我要为孙??郎??吹??箫??”瑞梅颤声更咽。 “梅儿??”惠王的心撕裂了。 “孙郎能听懂的,他??他??只要他和上我的节??拍??他的病就??就好了??” “父王??准允??” “梅儿谢??父王成??全??”瑞梅晕过去了。 瑞梅不惜一死,终于换来了逐爱的权利。 数日之后,养足了精神的瑞梅在宫人的陪同下再到小庙,为孙膑吹箫。闻风前来看热闹的人围满小庙,吓得一帮子乞儿四散奔逃。 瑞梅却无视这些,款款下车,走进小庙,在孙膑面前吹奏。 孙膑初听时烦躁,慢慢地,他开始静下来,耐心去听,再后来,他果然以手击地,与她的箫声相和,但他拍出的总是不合拍音。 惠王也为瑞梅立下了规矩,就是午后来为孙膑吹奏,日落时必须回宫。 一日又一日,瑞梅天天来到小庙。大梁人渐渐习以为常,看热闹的人少起来。 自从有了瑞梅的陪伴,孙膑不再发疯了,但他的和拍总是不合节奏。 有时,孙膑会爬出庙门,到街上晒太阳。瑞梅也就跟出来,当街吹奏。 瑞梅忘情地吹,孙膑静静地听,时而以手击地,发出不和谐音。 听着,听着,孙膑似是忘记了她的箫声,不再击拍了,专注地挠痒痒,这儿抓抓,那儿挠挠,时不时地捉出一只虱子,放在掌心玩赏,放进嘴里吃得咯嘣嘣响。 观者无不落泪。 听箫声,击拍子,挠痒痒,抓虱子,玩虱子,吃虱子,渐渐成为孙膑的标志性动作。 午后的太阳,当街照着,所有人都躲在阴凉里了。 瑞梅来到小庙,继续吹奏。 孙膑爬出庙门,来到大街上。瑞梅跟出来,箫声伴着他。 乌云满布,风来了。 雷声响起,雨来了。 大街上空无一人,唯有孙膑在捉虱子,玩虱子,吃虱子。 离孙膑不远处,瑞梅在吹箫。 宫人急了,上前拉她,瑞梅不肯。 “公主,下雨了!”宫人含泪跪求。 “黄昏还没有到呢!”瑞梅斥他一声,继续吹箫。 雨越下越大。 宫人急了,驱车驰往武安君府。 一辆大车驰来,庞涓与瑞莲从车上跳下。 庞涓盯住孙膑。 孙膑无视庞涓的存在,只在雨地里呵呵傻笑。 瑞梅仍然在吹。雨水湿了玉箫,箫声吱吱,几乎听不到了。 庞涓走到孙膑跟前。 孙膑捉出一只虱子,放在手掌心里把玩。 “孙兄??”庞涓心里一酸,声音发颤,泪水和着雨水滴下来。 孙膑仍然无视他,注意力只在虱子上。 “快!”庞涓扭转身,与庞葱将孙膑架回小庙。 瑞莲与宫人合力,将瑞梅架上车,扬长去了。 是夜,庞涓躺在榻上,辗转反侧,久久未眠。 “夫君,”瑞莲抱住他,柔声,“你??还没睡?” “唉,”庞涓长叹一声,“我睡不去!” “是为孙兄吗?” “不,是为梅姐。” “她??”瑞莲顿住了,盯住他。 “夫人,”庞涓坐起来,揽起瑞莲,目光盯住她,“夫君在想一件事情!” “夫君请讲。” “有朝一日,若是夫君沦到孙兄那步田地,夫人会不会也如梅姐这般?” “我??”瑞莲怔了,良久,带着哭音,“我??不知道??” 赵国都城邯郸的东南隅有一处万亩见方的水泽,名曰洪泽,距赵室宫城三里左右。泽边有座土山,赵室先君在土山上筑一别宫,名之曰洪波台。 二月阳春,万物复苏,乍暖还寒。 赵肃侯兴致勃发,在宦者令宫泽的陪伴下移驾洪波台赏春观波。一行人刚刚住下,未及赏游,就有一人匆匆上台,呈送宫泽一份密报。见是赵、燕边境急报,宫泽迅即禀报肃侯。肃侯拆看,面色立变,复将密报递予宫泽。 宫泽细细读完,略一思忖,小声问道:“君上,臣实在看不明白,赵、燕睦邻已久,中山近年来也无异动,相国大人为何频调大兵,陈于代地?六万大军,不是小数呢!” 肃侯眉头紧皱,面色冷凝,有顷,缓缓说道:“不止这个。近来他与燕国公子武成君互有信使,交往不断。看样子,赵成沉不住气了。” “君上?” 肃侯闭眼又是一番长思,冷笑一声,微微睁眼:“召太医!” “臣领旨!” 洪波台上森严壁垒。 一队甲士护卫一辆八驷大车自西驰来,在台前停下。赵国的相国奉阳君赵成(赵肃侯三弟)跳下车子,摆手止住从人,疾步登上通往洪波台的台阶。公子范(赵肃侯八弟)下阶迎入,导引奉阳君直趋肃侯寝宫。 龙榻上,肃侯直直地躺着,面色通红,二目紧闭,手臂微微痉挛。几个太医表情严肃地跪在榻前,一个中年太医将包着冰块的裹带敷在肃侯额头,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太医聚精会神地将手搭在肃侯脉搏上。安阳君公子刻(赵肃侯四弟)跪于榻前,神色紧张地望着老太医。 过有一时,老太医松开肃侯手腕,步至外厅。安阳君紧跟出来,正欲问话,望见公子范引奉阳君疾步走入,忙拱手出迎。 奉阳君顾不上回礼,照头问道:“四弟,君兄怎么了?” 安阳君摇头道:“听说君兄病倒,弟也刚到。” “这??”奉阳君略怔一下,“君兄前日还是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倒了呢?”目光转向老太医,“快说,君上何病?” “回禀相国,”老太医拱手揖道,“君上脉相虚浮,六经不调,寒热相生,时迷时醒,据老臣所知,当是厥阴证。” “厥阴证?”奉阳君眉头微皱,“何为厥阴证?” 安阳君解释道:“也叫伤寒。” 奉阳君白了老太医一眼:“伤寒就是伤寒,什么厥阴厥阳的,故弄玄虚!” “老仆知罪。” 奉阳君急问:“此病??没有大碍吧?” “若在七日之内退去高热,当无大碍。” “嗯,”奉阳君面色阴郁,摆手,“晓得了,开方子去。” 老太医应声“诺”,起身,走到一旁的几案上写方。 宫泽从内室走出,朝奉阳君、安阳君揖道:“君上醒了,有请二位大人!” 见肃侯没有宣他,公子范脸色一沉,不无尴尬地走出殿门,扬长而去。 奉阳君、安阳君跟从宫泽趋入内室,在肃侯榻前叩道:“臣弟叩见君兄,祝君兄龙体安康!” 赵肃侯给二人一个苦笑,颤动着手指指旁边的席位:“二位贤弟,请坐!” 二人却不动弹,互望一眼,仍旧跪叩于地。 赵肃侯转对宫泽:“宣雍儿!” 宫泽走出,引领年仅十岁的太子雍紧步趋入。 太子雍扑到榻上,跪地泣道:“君父??” 赵肃侯伸手抚摸太子雍的脑袋,缓缓说道:“雍儿,来,给二位叔父跪下。” 赵雍起身,朝奉阳君、安阳君跪下,叩道:“雍儿叩见二位叔父。” 安阳君扶起赵雍:“雍儿免礼。” “二位贤弟,”赵肃侯望着两个弟弟,再次苦笑一声,缓缓说道,“寡人这身子原跟铁板似的,谁知这??说不行就不行了,唉,此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 奉阳君叩道:“君兄不过是一时之恙,万不可存此念想。” “唉,”肃侯又叹一声,“谢贤弟吉言。二位贤弟,寡人的身子,寡人知晓。今召二位贤弟来,是有要事相托。” 奉阳君、安阳君叩拜于地:“臣弟听旨。” 赵肃侯轻轻咳嗽一声:“听太医说,寡人此病一时三刻好不了。寡人忖思,待过几日,暂由雍儿临朝,烦劳二位贤弟扶持。”不及二人回话,将目光望向奉阳君,“三弟。” 奉阳君叩道:“臣弟在!” “朝中诸事,你就多操心了。” “臣弟领旨!” 赵肃侯转向安阳君:“宫中诸事,这也拜托四弟了。” 安阳君泣拜:“臣弟领旨!” “去吧,寡人困了。” 二人叩安告辞。 洪波台下,奉阳君别过安阳君,快马驰回相府,边脱朝服边朝后一步跟进的家宰申孙道:“速召公子范、御史、司徒、五大夫、司寇诸位大人来府议事。” “小人遵命。”申孙口中应过,腿却不动,“启禀主公,有贵客到访。” “来者何人?” 申孙压低声音:“季子。” 奉阳君急道:“快请!” 申孙出去,不一会儿,引进一人,跪地叩道:“燕人季青叩见相国!” 奉阳君回个礼,扬手指向客席:“季子免礼,坐。” 季青再拜谢过,于客席坐下,摸出一封密信,双手呈上:“我家主公亲书一封,请相国惠阅。” 奉阳君接过,拆开信封,细细读过。 季青忖其读完,接道:“在下临行之际,主公再三叮嘱,要在下恳请相国,再加兵马于代,越多越好!” 奉阳君点头:“你可转告公子,本府许他信中所托,也望他功成之时莫忘承诺。” 季青起身再拜:“在下定向主公转达相国金言!” 赵肃侯病重、托国于稚子一事,早被秦国黑雕探知,飞报秦宫。惠文公急召公孙衍、公子疾、司马错、甘茂诸臣进宫,同时召请与赵人有过多年交道的公叔嬴虔,共议赵宫剧变。 “诸位爱卿,”惠文公开门见山,“几日前赵语突发恶疾,太子雍临朝主政,国事尽托于奉阳君与安阳君??”顿住话头,目光扫过众人,落在嬴虔身上,微微一笑,“知赵国者,莫过于公叔了,还是由公叔说吧。” “君上说啥?公叔听不清,请君上大声!”自不问朝事之后,仅几年工夫,嬴虔似是苍老许多,耳朵也背了,倾身凑上前来,大声问道。 望着公叔的花白头发,惠文公心里一酸,趋身向前,在他耳边大声道:“赵语生病了,太子主政,国事尽托于赵成,驷儿这想听听公叔是何想法。” “哦?”嬴虔眼睛一亮,“你说赵语他??病了?”沉思有顷,老拳举起,“好好好,此人生病,晋阳可得矣!” “请问公叔,如何可得?” “十几年前敬侯薨天,赵语继位,公子渫不服,串通赵成谋逆。赵成见公子渫不足以成事,于举事前倒戈,向赵语泄漏赵渫之谋。赵渫得知事泄,仓促亡郑,不久后被人追杀。经这么一倒腾,赵成非但无过,反倒有功,被赵语封为奉阳君,拜为相国,权倾朝野。赵成一手遮天,早生谋位之心,今日天赐良机,必不坐失。若是不出公叔所料,赵宫必生内乱。赵宫内乱,我则有机可乘矣。” “嗯,”公孙衍应声附和,“臣赞同太傅所言。若得晋阳,我们就可在河东扎下根基,北逼赵、燕,西迫义渠,南压魏之河东。” “唉,”嬴虔望着惠文公长叹一声,“君上,说起晋阳,历代先君,从穆公到先君都曾伐过。远的不说,单自先君献公以来,秦、赵在此已血战三场,我虽两胜,城却未拔。” 惠文公扫视众臣,语调虽缓,却字字有力:“寡人欲得此城,诸位爱卿可有妙计?” 众人各入深思。 公孙衍抬头:“臣有一计,此城或唾手可得。” “哦?”惠文公抬头望向他,“爱卿请讲!” “臣探知,燕公长子公子鱼屯兵于下都武阳,图谋大位。近年来,奉阳君暗结公子鱼,以围逼中山为借口,调大军六万,兵分两路,一路屯于武遂,一路入代,出泰戏山,锋逼武阳,欲助公子鱼夺太子之位。赵人陈大兵于境,自也引起燕人警觉,燕公亲使大将子之领兵六万,分兵拒之,以备不测。” 司马错不解了:“敢问大良造,奉阳君为何助公子鱼夺位?” “公子鱼一旦执掌燕柄,定会听命于奉阳君。奉阳君若得燕人助力,就可逼宫。” “此言差矣!”司马错驳道,“奉阳君既然权倾朝野,官员任免、边塞防务必决于他。此人若想逼宫,直接调兵围攻邯郸就是,何须借助燕人?” 公孙衍没有睬他,将目光转向惠文公,缓缓说道:“君上,既然赵侯龙体??”打住不说了。 惠文公眼中一亮,陷入深思,有顷,抬头望向公子疾:“嗯,公孙爱卿所言甚是,秦、赵一衣带水,休戚与共。赵侯龙体有恙,寡人自当问安才是。”转向公子疾,“疾弟,你筹备一下,问聘邯郸,代寡人向赵侯请安!” 公子疾心领神会:“臣领旨!” 在宫中太医的“全力抢救”下,肃侯终于挺过头七日,性命虽说无虞,却也不见康复,时而“盗汗,胸闷,咳痰”,龙体日见消瘦。太医几番诊视后,断为“痨症”,不让见风,只让在内宫静养。太子赵雍与生母田夫人(齐王田因齐胞妹)日夜守候在洪波台里,半步不离肃侯。 又过十余日,肃侯病情“略有好转”,吩咐廷尉肥义、宦者令宫泽安排赵雍临朝理政。 翌日晨起,上朝钟声响起,太子赵雍诚惶诚恐地在宫泽的陪伴下登临主位。从龙位上俯视下去,赵雍看到偌大的信宫里只跪着安阳君公子刻、廷尉肥义、中大夫楼缓、御史等不到十个朝臣。 这日是大朝,照理说中大夫以上朝臣均应上朝,少说当有三十人。赵雍心头一沉,正要责问,站在身后的宫泽轻咳一声。这是事先排演好的,赵雍也就学着肃侯的声音缓缓说道:“诸位爱卿,平身。” 众卿谢过,回到各自席位坐下。 赵雍扫视,见二十余个空位摆在那儿,脸上终是挂不住,转向宫泽大声问道:“今日大朝之事,可都传谕众卿了吗?” 宫泽躬身奏道:“回禀殿下,下官昨日已经传谕中大夫以上诸臣了!” 赵雍阴着脸转向安阳君,佯作不懂的样子,指着奉阳君的首席空位问道:“四叔,今日雍儿首日临朝,三叔何以不来?” 安阳君拱手奏道:“回禀殿下,臣不知。” 赵雍将目光转向廷尉肥义,又转向中大夫楼缓,二人亦无应声。 正自冷场,御史拱手道:“启奏殿下,相国昨日偶感风寒,卧病在榻,无法上朝,托臣奏报殿下。” “其他众卿呢?”赵雍将小手指向其他空位,“也都风寒了吗?” 御史不再作声。 赵雍正欲再问,楼缓拱手奏道:“回禀殿下,既然是相国大人贵体有恙,众卿必是探视去了。” 赵雍脸色红涨,正欲责怪,站他身后的宫泽用膝盖轻轻顶下他的后背。 赵雍会意,忍住火气,屏息有顷,改口笑道:“既然是三叔有恙,众卿当去探视。廷尉?” 肥义跨前一步:“臣在。” “退朝之后,本宫也去探望三叔,你安排吧。” “臣遵命。” 赵雍抬头望向众臣:“君父龙体欠安,本宫暂代君父临政,诸位爱卿可有奏本?” 楼缓拱手启奏:“启奏殿下,秦国使臣公子疾来朝,殿外候见。” 赵雍扬手:“宣秦使上朝。” 公子疾趋入,叩道:“秦使子疾叩见殿下!” 赵雍摆手:“秦使免礼。” “谢殿下隆恩!”公子疾再拜,“秦公听闻赵侯龙体欠安,特备薄礼一份,使疾前来问候,恭祝赵侯早日康复,万寿无疆!”说完双手呈上礼单。 宫泽接过,呈予赵雍。 赵雍扫过一眼,将礼单置于几上,抬头望向公子疾:“赵雍代君父谢秦公美意,顺祝秦公万安。” “臣定将殿下吉言转呈君上。秦公还有一请,望殿下垂听!” “秦使请讲。” “秦、赵一衣带水,唇齿相依,和则俱兴,争则俱伤。今暴魏失道,庞涓肆虐,邻邦无不以虎狼视之。秦公欲与赵室睦邻盟誓,共伐无道之魏,恳请殿下恩准!” 赵雍思忖有顷,目光转向安阳君。 安阳君朝奉阳君的空位努嘴,赵雍会意,转对公子疾道:“秦、赵睦邻结盟,当是赵国幸事,本宫可以定下。共伐强魏一事,关乎赵国安危,本宫稚嫩,不能擅专,请秦使暂回馆驿安歇,待本宫朝议过后,禀过相国,奏明君父,再行决断。” 见赵雍小小年纪,初次临朝,竟能应对得体,公子疾大是惊异,免不得朝他多看几眼,俯身再拜:“疾恭候佳音!” 奉阳君府的宽敞客厅里,文武百官及抬着礼物的仆从进进出出。申孙笑容可掬,点头哈腰,站在门口迎来送往。 将近午时,客人渐少。申孙伸个懒腰,正欲寻个地方稍歇,河间令申宝使人抬着一个礼箱走进院中。申孙迎上,刚要揖礼,申宝扑通跪下,朝他连拜数拜。 申孙大吃一惊,上前扶起:“申大人,这这这??主公不在此处,在下何敢受申大人如此大礼?” 申宝起身,朝申孙再鞠一躬,一本正经道:“家宰客气了!天下申门无二姓,下官听闻家宰宗祠原在楚地,就知家宰必是打申地来的。下官祖上也在申地,今儿个斗胆攀亲,与家宰也算是同门同宗了。按照申门辈分,下官当是孙辈,孙辈见了祖辈,莫说是个响头,纵使三拜九叩,也是该的。” “呵呵呵,”申孙笑道,“不瞒大人,自申国绝祠,申氏一门四分五裂,满天下都是了。不拘咋说,但凡姓申的,见面就是亲人。不久前,韩相申不害过世,在下还使人前往吊唁呢。” 申宝揖道:“申爷能认下官,是下官福分。”从袖中摸出礼单,双手呈上,“听闻相国贵体有恙,下官甚是忧虑,昨夜一宵未眠,今儿一大早,在下四处采办这点儿薄礼,不成敬意,只盼相国大人能够早日康复。” 申孙接过礼单,略扫一眼,心头一怔,抬眼瞟向礼箱。 申宝站起,走至箱前,打开箱盖,现出六块金子,共是六镒。一镒即二十两,六镒就是一百二十两,这是一笔不菲的大礼。 申孙收起笑,转对申宝不温不火道:“说吧,一家的,这么大礼想是有所求了。” 申宝赔笑道:“申爷有问,孙儿不敢有瞒。孙儿家庙、双亲尽在晋阳。父母年事已高,孙儿甚想调回晋阳,一来为国尽职,二来全个孝道。孙儿不才,这点儿私念,还望申爷看在先祖面上,予以成全。” “申大人哪!”申孙面色稍懈,重现一笑,摊开两手,“晋阳是赵国根基,君上陪都,岂是谁想去就能去的?再说,以大人之才,河间令已是足任,大人此来,张口就是晋阳令,岂不是让主公为难吗?” 申宝从怀中摸出一只锦盒,双手呈上。 申孙打开,是一只工艺考究的玉碗,便望申宝笑道:“嗯,是个宝物!哪儿来的?” 申宝低声道:“此为孙儿家传之物,特意孝敬申爷!” “呵呵呵,”申孙脸上浮笑,将锦盒合上,递还过去,“既为申大人镇宅之宝,申某不敢夺爱。” 申宝两腿一弯,跪地又叩:“申爷若是不受,孙儿就不起来了!” “唉,”申孙收起锦盒,叹道,“申大人如此相逼,申某就不好驳面了。不过??”将锦盒纳入袖中,弯腰扶起申宝,“大人所求之事,在下虽可尽力,但成与不成,还要看大人的造化。” “是是是,”申宝连连拱手,“孙儿谢爷栽培!” 申宝走后,申孙又候一时,看到再无客人,便吩咐仆从清点礼品和礼金,安排入库,将清单纳入袖中,走向后花园。 后花园的东北角有片竹林,竹林里隐着一处宅院,宅边是个荷花池。眼下时令不到,荷叶尚未露头,水面上冷冷清清,一眼望去,多少有些落寞。 宅院门楣上是奉阳君亲笔题写的三个大字—听雨轩。 这儿安静、空敞,既是奉阳君的书斋,也是他私会友人之所。 厅堂正中,奉阳君闭目端坐,公子范、左师、司徒、赵宫内史等七八个朝中重臣侍坐于侧,皆在垂听御史讲述朝堂之事。 御史讲得绘声绘色,众人无不喜形于色。 待御史收住话头,公子范情不自禁,对奉阳君笑道:“哈哈哈哈,果然不出小弟所料,只要君兄不去上朝,朝堂上就没人了!” 众臣皆笑起来。 司徒附和道:“公子所言极是,朝中百官,没有不听主公的。” 见众人止住笑,奉阳君轻轻咳嗽一声,扫众人一眼,目光落在御史身上:“安阳君没说什么?” “回禀主公,”御史拱手,“殿下询问主公为何不来上朝,安阳君说,”略顿一下,轻咳一声,学舌安阳君,“‘回禀殿下,臣不知。’” 因他学得极像,众人复笑起来。 奉阳君再次摆手,探身急问:“后来呢?” 御史摇头:“后来就不再吱声了。臣见朝堂冷场,这才禀报主公偶感风寒,贵体欠安之事,殿下当即吩咐肥义前去安排,说要亲来探视主公。” “哦?”奉阳君探身,“殿下何时前来探视?” “臣不知。想是后晌吧。” 奉阳君略一思忖,微微笑道:“嗯,他来看看更好。”转对公子范,“八弟,我威逼中山,引起燕人不满,燕公已派子之引军六万前来阻我,我想再调晋阳守军两万协防代郡,镇住燕人。待会儿殿下前来,我就向他讨要虎符,烦请八弟躬身走趟晋阳!” “舍弟谨听兄长。” “还有,”奉阳君从袖中摸出一道谕旨,递给公子范,“到代郡之后,你可传我口谕,暂摄主将之位,节制三军。待大事成日,大将军之职就由八弟继任!” 见奉阳君委此重任,公子范激动得声音沙哑,跪地叩道:“臣弟领旨!” 奉阳君扶起他:“八弟快起!”又转向旁侧的一个寺人,“君上近日如何?” 那寺人显然是特意从洪波台赶来的,拱手道:“回主公的话,君上高烧未愈,这又患上痨症,听太医说,至少还要静养三个月。” “听说这痨症娇气呢。”公子范接道,“如果传言不误,先秦公就是得了这病走的!看那样子,君兄这一病,怕是下不来洪波台喽。” “静养三个月?”奉阳君似是没有听到,捋须有顷,顾自说道,“嗯,能有这点时间,也就够了。”转对众人,“诸位爱卿,尔等各回府中,自今日起,务要谨小慎微,静候本公旨意,不可擅发议论,不许捅出乱子。待大事定日,本公自有厚报。” 众臣叩道:“臣领旨!” 众人退出,奉阳君又坐一时,缓步走出户外,对着荷花池里零星散布的残枝败叶凝视有顷,开始活动拳脚。 申孙打远处走来。 奉阳君见他走到跟前,收住拳脚,问道:“客人都来齐了?” 申孙点头,从袖中摸出账簿,双手呈上:“回禀主公,下大夫不说,中大夫以上大人前来看望的计二十四员,这是礼单。” 奉阳君接过礼单,翻阅:“你去拟个条陈,凡上此单之人,可视原职大小,晋爵一级。没有实职的,补他实缺。” “老奴已经拟好了。”申孙从袖中又摸出一块丝帛,双手呈上。 奉阳君接过,看也未看,顺手纳入袖中,仍旧翻那账簿。 翻至最后,奉阳君的目光凝住,转向申孙:“足金六镒?这个申宝是谁?为何送此大礼?” “回主公的话,此人原系肥义手下参将,见主公势盛,于去年托司徒门路投在主公麾下。今见主公有恙,借机再表忠诚而已。” “嗯,”奉阳君点头,“想起来了。好像已经升他什么令了?” “河间令。” “对对对,是河间令。干得如何?” “老奴探过了。河间原本盗匪丛生,仅此一年,听说已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了。” “哦?”奉阳君惊叹一声,“果真如此,此人倒是奇才,可堪一用。” “主公圣明。”申孙忙道,“此人不但是个人才,对主公更是忠贞不贰。依奴才之见,可否让他驻守晋阳?” “晋阳?”奉阳君微微皱眉,“河间不过一个县邑,晋阳却是边疆大郡,统辖四县八邑。若用此人,总得有个说法。再说,万一有失,岂不误了本公大事?” 申孙眼珠儿一转:“正是因为晋阳是大郡,主公更须倚重可靠之人。”凑近一步,声音压低,“晋阳守丞赵豹向来不服主公,申宝若去??” “好吧,”奉阳君约略一想,点头允道,“使他到晋阳做一年都尉,俟有功绩,再行升拔。你可吩咐申宝,要他多睁只眼,不可与赵豹硬争,心中有数就行。” “老奴遵命。” 申孙的话音刚落,前堂主事飞也似的跑来,跪地禀道:“报,殿??殿下来了!” “去,”奉阳君吩咐申孙,“迎殿下入堂,一刻钟过后,带他前去寝宫!” 申孙领命而去。 一刻钟过后,在申孙引领下,廷尉肥义陪太子雍来到奉阳君的寝处,进门就见奉阳君斜躺于榻,头上缠一白巾,榻前放着一只汤盂,里面是半盂汤药。 申孙唱道:“殿下驾到!” 太子雍、肥义走进,房中众仆跪地迎候。 奉阳君吃力地撑起一只胳膊,作势下榻行礼。 太子雍疾步上前,扶他躺下。 奉阳君欠身拱手,苦笑一声:“雍儿,三叔这??” 太子雍坐在榻沿,望着奉阳君道:“听闻三叔贵体欠安,雍儿急坏了,下朝即来探看。三叔,这辰光好些了吧?” 奉阳君再次苦笑一声:“谢殿下惦念。些微风寒,不碍大事。” 太子雍泣泪道:“君父卧榻不起,雍儿少不更事,朝中大事唯倚三叔和四叔,谁想三叔您也??” 奉阳君故作不知:“听殿下语气,朝中有事了?” 太子雍拿袖拭去泪水,点头:“秦使公子疾来朝,欲与我结盟伐魏。结盟伐国,均是大事,雍儿不知如何应对,还望三叔定夺。” “哦?”奉阳君佯作惊讶,“秦人欲与我结盟伐魏?安阳君可有对策?” 太子雍摇头:“雍儿询问四叔,四叔说,典章礼仪、宫中诸事、柴米油盐可以问他,邦交伐国、外邑吏员任免,当问三叔。” 奉阳君心头一颤。太子雍此话,无疑是在向他申明权限。他虽为相国,却只掌管赵国外政,赵国内政,尤其是三司府,即司徒、司空、司马三府,均由安阳君辖制,赵肃侯始终不让他插手。近年来司徒虽说投在他的门下,然而,若无安阳君的封印,他连一车粮米也不敢动用,否则,就是谋逆之罪。 奉阳君镇定下来,轻叹一声:“唉,君兄让我与你四叔共辅殿下,不想一遇棘手之事,你的四叔竟就推个干净,自己去图清闲。” 太子雍长揖至地:“国中大事,有劳三叔了。” “唉,”奉阳君又叹一声,“如此看来,也只有三叔勉为其难了。”说毕伸手摸盂,太子雍顺手端起,捧至奉阳君手中。 奉阳君轻啜几口,拿袖子抿下嘴唇:“殿下,要叫三叔说,秦人最不可信。眼下大敌,不是魏人,而是中山。近几年来,中山招兵买马,囤粮积草,暗结魏、齐,扰我边民,如果任其坐大,我将如鲠在喉,寝食难安啊!” 太子雍面呈忧虑:“三叔意下如何?” “魏、齐扶持中山,欲借中山之力挤对赵、燕。三叔以为,殿下可许秦人睦邻,暂解西北边患,再调晋阳守军入代,威服中山!” 肥义又是咳嗽,又是踩太子雍脚尖。 太子雍假作不知,当即允道:“就依三叔。” “只是,”奉阳君迟疑一下,“调防边地守军须验虎符,虎符又是君上亲掌。眼下军情紧急,君上却??” “三叔勿忧。”太子雍点头应道,“既然军情紧急,雍儿一回去就奏请君父,讨来虎符,交与三叔就是。” “如此甚好。”奉阳君长出一口气,从枕下摸出一个长长的名单,“还有,这是一些吏员的职缺调防,也请殿下准允。” 太子雍接过名单,细细审看一阵,微微一笑,放下单子:“此为三叔职内之事,不必奏请,自去办理就是。若需雍儿印鉴,三叔可使人至信宫加盖。” 奉阳君似是未曾料到太子雍会如此爽快地答应他的所有请求,怔了一下,拱手谢道:“臣谨听殿下!” 太子雍亦起身道:“三叔身体不适,雍儿就不多扰了。” 奉阳君再次欠身:“殿下慢走。” 返宫途中,肥义小声问道:“殿下,晋阳守军怎能擅自调离呢?” 赵雍扫一眼肥义:“为何不能调离?” “殿下!”肥义急道,“晋阳为河东重镇,赵国根基,断不可失啊!” “岂有此理!”赵雍瞪他一眼,“三叔久治国事,难道连这点道理也不知吗?” “哼,什么久治国事!”肥义不服,辩道,“相国此举根本就是包藏祸心!殿下看出来没,奉阳君他??压根儿就是装病!” 赵雍似是没有听见,反问肥义:“你认识一个叫申宝的人吗?” “认识。”肥义应道,“三年前,此人就在末将手下做参军!” “哦?”赵雍似是对他大感兴趣,“讲讲此人。” “十足小人一个!”肥义哼出一声,“只要给他金子,连亲娘老子他都敢卖!不过,此人真也是个精怪,看到在臣身边没有奔头,暗中去舔奉阳君家宰申孙的屁股,居然真就升了官,当上河间令了。怎么,殿下问他何事?” 赵雍心中咯噔一沉,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淡淡说道:“此人又升官了,晋阳都尉。” 肥义呆了,盯住赵雍,正欲询问,赵雍淡淡一笑,吩咐他道:“廷尉大人,若是不放心此人,你可以安排几个人,看看他在干些什么。” 回宫时天色已暗。 肥义召来军尉,要他安排人盯住申宝。 申宝在邯郸有处宅院。军尉几人扮作闲散人等,将那宅院四处守定。没过多久,宅门洞开,一辆轺车驶出院门,一溜烟而去。因在城中,马车走得不快,军尉留下一人守住宅院,与另外二人紧跟而去。 轺车连拐几个弯,在一家客栈前面停下。三人上前,见匾额上写的是“夜来香客栈”,里面灯火辉煌,甚是热闹。军尉又留一人在外,与一人跟进去时,已不见申宝。 小二迎上,笑着招呼道:“客官可要住店?” 军尉摸出一枚赵币,塞给小二,悄声问道:“方才那人何处去了?” 小二接过刀币,探他一眼,悄声问道:“客官问的可是申爷?” 军尉点头。 “请随我来。” 小二引军尉步入后院,拐过一个弯,指着一进院子,悄声道:“客官要找申爷,可进那个院里。小人告辞。” 见小二走远,军尉指着墙角对从人道:“你守在这儿,有人进来就咳嗽一声。” 军尉蹑手蹑脚地走近小院,在门口停下。 房门紧闭。 军尉抬眼四顾,见旁有矮墙,便纵身跃上,小心翼翼地爬上屋顶,沿屋顶移至小院,望见客厅灯光明亮,申宝与一人相对而坐,各举酒爵。旁站一人,显然是那人的仆从。 那人举爵贺道:“在下恭贺申大人荣升晋阳都尉!” 申宝亦举爵道:“若不是公子解囊相赠,在下何来今日?” 听到“公子”二字,军尉意识到来人非同寻常,遂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那人不是别个,正是秦使公子疾。 公子疾笑道:“申大人客气了。以申大人之才,晋阳都尉一职,已是屈了。待大事成就,在下一定奏请秦公,封大人为河东郡守,统领河东防务。” 申宝眼睛睁圆,放下酒爵,起身拜道:“只怕在下才疏学浅,难当大任!” “呵呵呵,”公子疾起身,扶起他,“申大人不必客气。大人之才,莫说是在下,纵使秦公,也早听说了。在下此来,也是慕名求请啊!” 申宝再拜:“谢秦公抬爱!谢上大夫提携!” 第064章|?苏秦赴赵首倡纵?妄人塞耳听大贤 通往邯郸的乡野小道上,苏秦风尘仆仆,大步豪迈,边走边啃干粮。 苏秦啃下几口,从腰间摘下葫芦,咕噜咕噜灌几口凉水,将塞子复又塞上。 又走一程,苏秦顿住脚步,蹲下身去,脱下小喜儿为他做的最后一双布鞋,拿在手里端详一阵,见鞋底完全磨穿,苦笑一下,摇摇头,随手甩到旁边草丛里,从背囊里取下一双草鞋穿上,试走几步,便迈开大步继续前行。 走有几个时辰,苏秦拐入一条大道,行人多起来。苏秦抬头望去,见远方现出一道城墙和一座甚是雄伟的城门,知是邯郸,咧嘴笑了。 苏秦加快脚程,不消半个时辰,走进邯郸南城门。 因为前面来过一次,苏秦熟门熟路,跨进门来,沿邯郸大街信步走向赵宫。将近宫城时,苏秦放慢脚步,瞄向两旁客栈,希望寻到一家便宜点的。 一个卖烧饼的挑担照面走来,叫卖道:“卖烧饼喽,正宗郑记烧饼,香脆麻辣,不好吃退钱!” 烧饼的香味儿吸引住了苏秦。他走上前去,摸出一枚铜币:“卖烧饼的,请来两只。” 卖烧饼的接过铜币,拿出两只烧饼。 苏秦显然饿坏了,张口就是一口。 岂料刚走几步,卖烧饼的追上大叫:“大人,请留步!” 苏秦听出是在叫他,回头望去。 卖烧饼的疾步赶上,将铜币递还:“大人的钱错了!大人这钱是周币,小的只收赵币!” 经他提醒,苏秦方才想起自到赵国后,尚未兑换钱币。周与三晋皆行布币,但周流行的是空首币,赵流行的是平首币,虽然都是布,但形状、重量皆不一样。 苏秦赔笑道:“卖烧饼的,我是周人,初来乍到,只有周币,没有赵币。” 卖烧饼的急道:“我家店爷交代,小人卖饼,只收赵币,不收其他钱,大人的是周币,不是赵币,小人这饼不卖了!” 苏秦看看已被他咬去一口的烧饼:“这??” 卖烧饼的看向烧饼,顿足叫道:“天哪,小人这饼是有数的,小人这般回去,可咋办哪?大人呀,你得赔我烧饼!” 苏秦将那只未咬的烧饼退还给他,又从袋中摸出一枚周钱,赔笑道:“这饼我已咬过一口了,不好还你,再赔给你一枚周钱,成不?” 卖烧饼的哭起来,扯住他不放:“我不要你的周钱,我只要赵币!” 显然这是个从乡下来的实诚人,刚入行,脑子还没拐过弯呢。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看着他们大笑,起哄。苏秦有些尴尬。有好心人告诉苏秦前面十字路口有个换币的地方,苏秦正要扯他前去兑换,有人摸出一枚赵币递给卖烧饼的:“小子,我的这个是赵币,替这位大人付你,如何?” 卖烧饼的验过,连连打揖:“谢大人了,谢大人了!” 苏秦抬头见是贾舍人,又惊又喜:“贾兄!” 贾舍人揖道:“舍人见过苏子。” 苏秦还一礼,兴奋道:“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贾兄。” “呵呵呵,在下候你多时了!”贾舍人应道。 “候我?”苏秦震惊。 “不瞒苏子,你一踏进南门,在下就觉得像,只是苏子这身衣冠,在下不敢冒认,又不忍错过,只好跟在后面。若不是遇到这桩事儿,在下真还吃不准呢。” 苏秦审视一眼自己的破旧衣冠,笑道:“贾兄也以衣冠取人?” “哈哈哈哈,”贾舍人大笑数声,“既然是人,能无衣冠乎?” 苏秦收住笑容:“贾兄方才说,贾兄在此候有多时了,在下愚钝,敢问此话何解?” 贾舍人避而不答,笑问:“苏子可有歇脚之处?” “在下刚到邯郸,尚未寻到可意店家。” 贾舍人手指前方:“舍人寄身丰云客栈,客舍还算宽绰。苏子若不嫌弃,权且与舍人同住如何?” 苏秦正因囊中羞涩而为如何下榻犯愁,揖道:“承蒙贾兄关照,秦恭敬不如从命!” 贾舍人还揖,伸手礼让:“苏子,请!” 二人径投丰云客栈。 贾舍人引苏秦走进自己租居的小院,安置好苏秦的住室,召来小二,点了几盘小菜、一坛陈酒,摆了两只角子(酒器),举角道:“苏子一路辛苦,在下聊以薄酒一角,为苏子接风。” 苏秦执角于手,却不举角,问舍人道:“在下方才所问,贾兄尚未回复呢。” “不瞒苏子,”贾舍人放下角,缓缓说道,“自苏子走后,秦公甚是懊悔,使舍人赶赴洛阳寻访苏子。旬日之前,在下寻至轩里,见到令弟苏代,他说苏子前一日刚走。在下问询苏子去向,闻知你奔邯郸来了。在下急追,竟是未能追上。在下思忖,苏子是步行,必走小路,在下乘的是车马,走的是大道,自是无缘碰上。在下快马加鞭,到邯郸后住下,忖估脚程,苏子当还未到,遂寻下这家客栈,日日守于南城门处,果然候到苏子了。” 苏秦举起酒角:“有劳贾兄了!” 贾舍人亦举角道:“舍人为苏子接风。” 二人饮毕,苏秦放下酒角,看向贾舍人:“看这样子,贾兄是要在下重回咸阳喽?” “是秦公之意。”贾舍人点头,“秦公要在下务必访到苏子,请苏子再赴咸阳。秦公承诺举国相托,以成苏子壮志。” 苏秦微微一笑:“若是此说,贾兄怕要白跑一趟了。” “哦?”贾舍人怔了,“苏子不愿再去咸阳?” 苏秦点头。 “唉,”贾舍人小酌一角,叹道,“错失苏子,当是秦公终生之憾。” 苏秦亦饮一角,举壶斟上,笑道:“秦公若用苏秦,亦当是苏秦终生之憾!” 贾舍人惊问:“苏子何出此言?” 苏秦举角:“在下与秦公,志不同,道不合,不可共谋,谋必生憾!” “这??”贾舍人显然有些迷茫,“苏子志在一统天下,秦公之志亦在一统天下,缘何却说志不同、道不合呢?” 苏秦斟酒:“秦公之志只在一统,苏秦之志,一统不过是个开启。”举角,“贾兄,请!” “此话怎解?”贾舍人举角不饮,两眼紧盯苏秦。 “不瞒贾兄,”苏秦小啜一口,目光从贾舍人身上移开,转向户外,“说秦失利之后,在下囚居草舍,冥思月余,总算悟出一条治乱正道。” 贾舍人来劲了:“请问苏子正道何在?” 苏秦收回目光,凝视舍人:“贾兄可否先答在下几问?” “苏子请问。” “百家之学,皆为治乱。敢问贾兄,诸子皆欲治乱,目的何在?” 贾舍人思忖片刻:“使天下相安,回归太平圣道。” “再问贾兄,如何可使天下相安?” “咦?”贾舍人略是一怔,盯住苏秦,“苏子在咸阳时不是讲过这个吗?天下相安之道,唯有两途,一是诸侯相安,二是天下一统。” “是的!”苏秦点头,“在下还说过,诸侯各怀私欲,难以相安,若要治乱,天下唯有一统。” “苏子之论,舍人深以为是。” “谢贾兄鼎持!”苏秦拱手,“再问贾兄,天下七强,终将归于谁家?” “以苏子在咸阳所论,天下或归于秦!” “正是!”苏秦侃侃言道,“在下的确说过,未来天下,必将是齐、楚、秦三国鼎足而立,逐鹿中原,而最终得鹿者必将是秦。假使在下不幸言中,列国归秦,四海一统,请问贾兄,这个天下真能相安吗?太平圣道真能普施人间吗?” “这??”贾舍人答不上来了。 显然,数月不见,苏秦的思考又进一步。 “唉,”苏秦眼望舍人,长叹一声,“现在想来,在下在咸阳时所论,委实天真。在下所进帝策即使成功,也是治标而不治本。标治而本不治,天下纵使一统,又有何益?” “敢问苏子,可否悟出治本之道?”贾舍人抬头问道。 苏秦凝视面前几案,声音低沉而坚定:“天下不治,在于人心不治。人心不治,在于欲念横溢。欲治天下,首治人心;欲治人心,首治乱象。治乱不过是个手段,治心才是务本正道。若是我等只为治乱而治乱,只以强力一统天下,纵使成功,天下非但不治,只会更乱。” “苏子所言甚是,”贾舍人沉思有顷,点头,“天下若是只以强弱论之,这个世界真也是永无宁日。” “是的,”苏秦附和,“眼下诸侯逞强纷争,互不相让,天下若要一统,必恃强力。以在下眼界观天下大势,有此强力一统天下者非秦莫属。在下若助秦公,或成此功。然而,秦人本就崇尚武力,今又推行商君之法。在咸阳数月,在下细研商君之法,感到可怕。商君之法不行教化,毫无悲悯,唯以强力服人。假使秦人真的以此统一天下,亦必以此治理天下。如此恃强之国,毫无悲悯之人,如何能行天道?天道不行,如何能服人心?天下一统而人心不服,一统又有何益?” 贾舍人垂头再入冥思,过了一会儿,抬头望向苏秦:“看来,苏子是要摒弃一统帝策,走诸侯相安之路了。” 苏秦点头。 “只是,”贾舍人稍加迟疑,接道,“一如苏子所言,诸侯各怀私欲,难以相安,苏子如何才能去除他们的欲心,让他们彼此妥协、和解,和睦相处呢?” “合纵。” “合纵?”贾舍人一怔,“何为合纵?” “贾兄请看,”苏秦抬手一抡,将几案上的盘碟尽数收起,在几案一端的两侧各摆一只大碗,边摆边说,“这是齐国,在东面,背后是海;这是秦国,在西面,背后是戎狄,”搬起酒坛摆在几案的另一端,“这一大片是楚国,在南面,有这么大,占去大半江山,”又拿起四盏小碟,依序摆在酒坛的北面,夹在两个大碗之间,又在其中间隙散布些许泡枣,指着它们,“从这儿到这儿,依次是韩、魏、赵三晋,这盏碟子是燕,越国本在这儿,现在都在这只坛里;北方诸胡、西方诸戎、南方诸夷、泗上诸侯、中山、义渠等,皆小而软弱,难成气候。”说到这儿,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案上的阵势,好久方才抬头,“贾兄可否看出名堂?” 贾舍人睁大眼睛,凑前一阵,又仰后一阵,仍是不得其解,摇头道:“这是天下势图,舍人愚笨,看不出玄妙。何为合纵,还请苏子指点。” “既然贾兄谦让,在下只好卖弄了。”苏秦望着几案又审一时,侃侃说道,“方今天下,成败只以强弱论之。强大则盛,盛必欺人;弱小则怯,怯必受欺。自春秋以降,天下攻伐数以千计,没有一例是以弱欺强、以小凌大的。”又指向几案,“贾兄看这天下大势,齐、秦、楚三国,就如三只猛虎,各抱地势,伏卧于东、西、南三方;三只猛虎中间是韩、赵、魏三晋,三晋犹如三只饿狼,犬牙交错,你撕我咬;唯独燕国偏安于东北一隅。” 贾舍人又看一阵,仍是一头雾水。 苏秦又是一笑,缓缓说道:“天下若要长治久安,首治人心;欲治人心,首要治乱。治乱之道唯有两途,一是一统,二是诸侯相安。一统可谓是以暴治暴,以乱治乱,虽易成功,却是治标,不能持久。诸侯相安虽难实现,却是治本,一旦实现,或可长治久安。” 贾舍人显然是更想知道答案:“这与合纵何干?” “贾兄若是细审此图,”苏秦望着势图,指点三晋,“不难看出天下枢纽所在。天下枢纽何在?在三晋。贾兄细想,近百年来,天下纷争虽频,多在中原,所谓中原逐鹿是也。何为中原?中原也即三晋,也就是这三盏小碟子,或这三只饿狼。三晋或与秦争,或与齐争,或与楚争,或窝里斗,自与自争—” “苏子是说,”贾舍人恍然开悟,急不可待道,“合纵就是三晋合一。” “正是。”苏秦重重点头,“天下如局,纵横皆为局路。古来规制,东西为横,南北为纵。韩、魏、赵三晋横贯南北,区分东西,堪为天下枢纽。三晋三分,就如一只只孤狼,任由周边三虎欺凌。三晋纵亲,三狼成群,纵使恶虎也奈何它不得。” “妙哉!”贾舍人油然洞明,喜不自胜,“一旦三晋纵亲,秦不敢东犯,齐不敢西趋,楚不敢北向,秦、齐远隔三晋,欲争不能。楚地虽大,然北是三晋,东北是齐,西北是秦,亦不敢擅动刀兵。大国皆息刀兵,可无争矣。” “合纵还应包括燕国。”苏秦补充道,“三晋合一,外加燕国作为背依,其势天下无敌,秦、楚、齐必然不敢妄动。大国不敢妄动,小国不敢起争,天下纷乱可解,虽分实合。天下合,可无争,天下无争,人心始治矣。” “如何治心,苏子可有考虑?” “是的,”苏秦缓缓说道,“自周至赵,在下一路上都在思索这个难题。在下在想,人心不古,私欲横溢,若让天下人皆如先圣老聃所言的绝欲弃智,回到远古三圣的真人时代,已无可能;依在下之见,仲尼的仁义礼制,墨子的天下兼爱,杨子的人人为我,皆是治心之道,虽说途径不一,却是同归一处,大可起而用之。人心向善不向恶,自古迄今,天下百姓不喜欢杀戮,智者不喜欢杀戮,即使诸侯,也没有几人真心愿意杀戮;喜欢杀戮的只有禽兽,禽兽杀戮是因为禽兽要交配,要猎食。人不是禽兽,因为人有良知,有良能,更有良心。人知羞耻,人要穿衣裳,人不会当众媾合。人有畏惧之心,人畏惧天,畏惧孤独。畏惧天,就会遵循天道;畏惧孤独,就会善待他人。人人善待他人,世上就无征伐,就无杀戮,就无争执,久而久之,欲心也就自然去除了。”说至此处顿下,有顷,苦笑一声,“在下胡说这些,贾兄是否觉得可笑,是否觉得在下是异想天开呢?” 贾舍人沉思良久,改坐为跪,冲苏秦叩首:“苏子在上,请受舍人一拜!” 苏秦惊道:“贾兄,你??这是为何?” 贾舍人拜毕,拱手说道:“非舍人拜苏子,是舍人代天下苍生诚拜苏子。无论苏子能否成此大业,这颗赤心,亦足以感天地、泣鬼神了。” “谢贾兄鼎持!”苏秦朝贾舍人深揖一礼,“秦必勇往直前,死不旋踵!” “非舍人鼎持。”贾舍人回揖,“苏子善念,但凡天下良心,皆会鼎持!”略顿一顿,“苏子既来邯郸,舍人敢问,合纵大业,可是从赵始起?” “正是。”苏秦点头,“魏自文侯以来,一向恃强,今有庞涓、惠施诸贤,国势复盛,不宜首倡。韩处楚、秦、魏、齐四强之间,形势尴尬,不敢首倡,三晋之中,唯赵合宜,在下是以首赴邯郸。” “嗯,”贾舍人赞同,“苏子能够把握大势,从高处着眼,小处入手,合纵或能成功。敢问苏子,舍人不才,可有帮忙之处?” “诚谢贾兄。”苏秦拱手,“在下正愁孤掌难鸣呢!在下初来乍到,途中听闻赵侯病了,可有此事?” 贾舍人遂将赵宫形势及近日听闻悉数讲给苏秦。 苏秦冥思有顷,抬头笑道:“真是说来就来,在下今日就要麻烦贾兄了。” “苏子但讲无妨。” “依眼下情势,贾兄可知何人能够接近赵侯?” 贾舍人不假思索:“安阳君。” “好。”苏秦拱手,“烦请贾兄设法将在下已来邯郸之事透给安阳君。” 洪波台上,太子雍走进宫门,屏退左右,趋至肃侯病榻,叩道:“儿臣叩见君父。” 赵肃侯从榻上忽地坐起,拍下榻沿:“雍儿,来,坐在榻边。” 太子雍谢过,起身坐在榻前。 “雍儿,”肃侯不无慈爱地抚摸太子雍的头,“见过三叔了?” 太子雍仰脸望着肃侯,“嗯”出一声。 “他的病情如何?” “果如君父所言,他是装病。儿臣求问朝政之事,说秦公派使臣约盟伐魏,儿臣不敢擅专,请他定夺。” “他怎么说?” “三叔说,秦人不可信,眼下之急不在魏人,在中山,是以请调晋阳守军两万驻防代郡,讨要虎符。儿臣已按君父所嘱,准允他了。” “除此之外,他还说什么没?” “三叔拿出一个清单,上面净是吏员的职缺升降,要儿臣审准。儿臣大体上扫了一眼,凡是去他府上探过病的,全都升了。那日上朝的,除四叔、御史等外,能降的他全降了。既没有上朝也没有去探望他的,不升不降。儿臣二话没说,也按君父所嘱,准允他了。” 赵肃侯微微点头。 “不过,”太子雍略作迟疑,“名单上最后一人是河间令申宝,三叔突然越级升任他为晋阳都尉,儿臣甚感诧异,询问肥义,得知申宝原为肥义帐前参军,去年升任河间令,此番又升晋阳都尉,连跃数级,简直就是青云直上。” 赵肃侯闭上眼去,浓眉紧锁,有顷,睁眼看向太子雍,笑问:“你如何看待此事?” “儿臣心中嘀咕,觉得其中或有隐情,便使肥义查访。” “哦,他可查出什么?” 太子雍摸出一个密折,递予肃侯。 肃侯看过,轻拍太子雍的脑袋,赞道:“好雍儿,只几日不见,你就长高了。冲你的个头,寡人在这榻上,可以安睡呢。” “谢君父褒奖。” “寡人听说,洛阳有个叫苏秦的士子已来我邦,眼下就在邯郸。雍儿可知此人?” 连如此细微之事君王也能知情,太子雍大是吃惊,同时也由衷敬服,微微点头:“嗯,儿臣年前曾听肥义提过此人,说他是个狂生,去年赴秦,向秦公进献帝策,欲扫平列国,一统天下,所幸未为秦公所用。” “你可会一会他,看看他是如何狂的。” “儿臣领旨。” 丰云客栈里,贾舍人手捧一册竹简席坐了整整一日。 苏秦从外面回来,吃一惊道:“贾兄,你一直在读?” 贾舍人揉揉眼睛,轻叹一声,合上竹简,放在案上。 竹简的第一行赫然写着“商君书”三字。 “呵呵呵,”苏秦笑道,“没想到贾兄也是个书痴!” “不是书痴,是??”贾舍人止住,盯住苏秦,“敢问苏子,你是怎么得到此书的?” “临出山时先生给的!” “鬼谷师伯?”贾舍人自语,“奇怪,就内容来看,此书当是商君生前写给秦公的奏书,当为秦室绝密,师伯怎么得到的呢?” “师伯?”苏秦怔了下,盯着他问道。 贾舍人却似没有听见,又闷一时,抬头看向苏秦:“苏子改变初衷,转而遏止秦势可与此书有关?” “正是。”苏秦点头,“不瞒贾兄,赴秦之前早晚翻阅此书,总让我踌躇满志,离秦归来早晚翻阅此书,又总让我冷汗淋漓啊!” “苏子浩然之气,在下敬服!” 贾舍人的话音刚落地,店家进来,揖道:“有扰二位了。请问哪位是苏先生?” 苏秦起身,回揖:“在下便是。” “有贵宾到访,求请苏子。” 苏秦在邯郸并无熟人,此时有人登门求请,不用问就知何事。苏秦晓得是贾舍人的活动成果,朝他笑笑,拱手致谢。 “呵呵呵,”舍人笑道,“苏兄快去呀,莫让贵宾溜走了。” 苏秦回他一个笑,随店家走至店门外面。 门外停着一辆豪华轺车,一身贵族打扮的肥义站在车侧,笑容可掬。 店家介绍完毕,肥义眯起眼睛,将苏秦上下打量一番,点头:“嗯,果是有些气度。”抱拳,“在下肥义见过苏子。” 苏秦早从贾舍人口中摸清了赵宫内情,自然晓得肥义是谁,却也不去点破,抱拳回道:“洛阳苏秦见过肥子。” 肥义让到一侧,指向轺车:“我家主公久闻苏子大名,欲请苏子前去品茗,请苏子赏光。” “诚谢你家主公盛情,”苏秦抱拳应道,“恭敬不如从命!” 苏秦上车,肥义扬鞭,轺车疾驰而去。 不消一时,轺车停在一扇朱门前面。苏秦细看门上匾额,上写“风雅园”三字。 听见声响,有人迎出,牵走车马。肥义引领苏秦直入大门,走进一进小院,推开一扇红门,回身对苏秦道:“苏子稍候片刻。”便大步进门,不一会儿,复至门口,“苏子,主公有请。” 苏秦趋入,见厅中端坐一个半大少年,观其衣着,知是赵国太子,便跪地叩道:“洛阳士子苏秦叩见赵国太子殿下!” 太子雍亦如肥义一般,将他上下好一番打量,微微颔首,指向旁边席位:“苏子免礼,请坐。” “谢殿下赐座!”苏秦谢过,起身坐下,打量太子,见他虽然年幼,却是仪态非凡,断非寻常孩童可比。 太子雍抱拳:“赵雍久闻苏子大名,得知苏子光临邯郸,特使肥义将军冒昧相邀,有扰苏子了!” 苏秦抱拳还礼:“殿下为草民劳动贵体,草民不胜惶恐。” “赵雍不才,欲就天下之事求问苏子。” “殿下请讲,草民知无不言。” “敢问苏子,天下列国,何国最强?” “赵国。”苏秦不假思索。 “痛快!”肥义一拍大腿,朗声接道,“此话肥义爱听!” 太子雍眉头微皱,略略一顿,抬头又问:“再问苏子,天下列国,何国最弱?” “赵国。”苏秦干脆利落。 肥义勃然变色道:“请问苏子,赵国既然最强,为何又是最弱?” “回将军的话,”苏秦冲他微微抱拳,“强有强的道理,弱有弱的解释。” 太子雍来兴致了,身躯前倾:“赵雍愿闻其详。” “回禀殿下,”苏秦抱拳,侃侃说道,“赵方圆两千里,人口四百万,君上振臂一呼,旦夕之间,可集甲士数十万众,更有良马强弩、善技勇士无数。国势如此之强,假使赵人同仇,将士乐死,列国谁可御之?苏秦据此使用最强一词,当不为过。” 肥义连连点头:“嗯,此为实情。” “然而,”苏秦话锋一转,“赵土贫瘠,既无齐、楚渔盐之利,又无燕、韩铜铁之藏,更无秦国关中沃野之富,庶民生活尚且艰难,何谈国库积蓄?国无积蓄,何能久战?这且不说,赵都邯郸无险可守,四邻无友皆敌,腹中更有中山巨瘤,图存尚且乏力,何谈开疆拓土?在下据此使用最弱一词,当不—” 不及苏秦说完,肥义愤然打断:“照苏子说来,赵国岂不是连燕国也不如了,简直是信口雌??”见太子雍瞪他,强力憋住,将脸埋向一边,不看苏秦。 太子雍回望苏秦:“苏子,说下去。” “在下方才所述尚是外伤,赵国之痛更在内伤。” “请问苏子,赵之内伤何在?” “三军之中,冲锋陷阵者众,智勇之将鲜有;朝堂之上,采禄食邑者众,大贤之才难觅;宫墙之内,终年碌碌忙忙,治国长策不见??”苏秦打住不说,看向太子雍和肥义。 苏秦所言,句句属实,直击赵国要害,纵使肥义,也听傻了,再无一句反驳。 “殿下,”苏秦见时机已至,直抒胸臆,“方今天下,成败存亡唯以强弱论之。赵国如此之弱,情势如此之危,倘若君臣仍不自知,甚或如眼前所见之臣重君轻,上下不同欲,同舟不共济,赵国前景,苏秦不堪展望。” 太子雍似从惊悚中醒来,趋身问道:“苏子既已诊出赵之大伤,可有救治良方?” 苏秦信心满满:“回殿下的话,有伤自然有治。” “苏子请讲。” “合纵。” 这日午后,一场沙尘暴悄然袭向赵国陪都、位于汾水河畔的西北重镇晋阳。一眼望去,风裹尘埃,不见天日。 公子范一行十余辆车马在漫天飞尘中缓缓驶入晋阳东门。太原郡守兼晋阳守丞赵豹出迎,与公子范见过礼,携手入府。 公子范拿出虎符,摆于几上。赵豹亦取出自己的虎符,与之对接,两块虎符合为一体。赵豹拜过虎符,起身揖道:“末将谨听公子!” 公子范从袖中摸出诏书,朗声宣道:“赵豹听旨:殿下有谕,擢升河间令申宝为晋阳都尉,协防晋阳守备。调拨晋阳步骑两万,星夜赶赴代郡。” 赵豹再拜:“末将遵旨!” 公子范召申宝进前见过赵豹,赵豹亦使人召来麾下将军韩举,吩咐他道:“韩将军,你点兵两万,随公子远征代郡!” 两个时辰过后,韩举引领晋阳精锐步骑两万,在暮霭中兵出东门,连夜向代郡进发。 翌日晨起,东门刚开,又有一车入城,驰入郡守府,为首之人是安阳君府宰。赵豹迎入,见过礼。府宰从袖中摸出一封密函,呈给赵豹。 是安阳君的亲笔密函。赵豹拆阅,脸色微变,安排府宰歇息,使人召到申宝,引他视察城防。 二人沿晋阳城墙巡视一周,走至西门,指着厚实而高大的城墙、深深的壕沟及各类防御工事,颇有感慨地对申宝道:“申将军,三十年来,秦人三打晋阳啊!” 申宝恭维道:“将军神勇,秦人望而生畏,想他不敢再来了!” “唉,”赵豹摇头叹道,“不瞒申将军,晋阳四县八邑,方圆数百里,仅有步骑五万,殿下这又调走两万,本将心里是上下扑腾啊!” “哦?”申宝奇问,“赵将军有何担忧?” “唉,”赵豹又是一声长叹,“申将军有所不知,在下镇守晋阳多年,深知秦人无时不在觊觎此城。晋阳为河东第一坚城,城高池深,是赵根基所系,万一有失,赵豹有何颜面再见赵人?” “将军放心,”申宝笑道,“在下临行之时,相国大人亲口交代,秦人已与我盟誓伐魏,绝对不会攻打晋阳。” “哦?”赵豹假作惊讶,继而点头,“相国既有此话,本将略有安慰。不过,无论秦人盟誓与否,城防卫戍必须加强。申将军,你看这样如何,你初来乍到,形势不熟,暂时接管西门城防,其余各门,由本将督查。” “这??”申宝面现不悦。作为晋阳都尉,理应是他全面接管军事防务。 “申将军,”赵豹指着西门,“秦人若攻晋阳,此门首当其冲,最是紧要。本郡将最重要的城防交给将军,望将军谨小慎微,不可有丝毫闪失,否则,本郡可就担当不起了!” 申宝吧咂几下嘴唇,点头应道:“末将遵令!” 回到都尉府,申宝思忖有顷,伏案写就一封密函,召来一个亲信,吩咐道:“速回邯郸,将此函密呈疾公子!” “君父,”太子雍急切奏道,“雍儿会过苏子了。” “哦!”赵肃侯从榻上起身,笑道,“此人可是狂狷之徒?” “是的,”太子雍点头,“雍儿见过不少狂人,从未见过似他这般狂的。” “他是如何狂的?”赵肃侯笑容敛起。 “雍儿以为,只怕吴起、商鞅在世,也不及他。” “雍儿何出此言?” “吴起、商鞅之才,不过强一国而已。苏子之才,却可平息天下纷争。” “是吗?”赵肃侯想是受到震动,身子前倾,“他能平息天下纷争,倒是够狂的。你问没问他,天下纷争,如何平息?” “合纵。” “何为合纵?” “照苏子的话说,叫作合纵制衡,也就是说,众弱相合,与大国抗衡。具体来说,就是三晋结盟合一,东御齐,西抗秦,南制楚,使三国皆有所忌,不敢妄动刀兵。三国不动,强不凌弱,天下纷争可解也。” 赵肃侯陷入深思,有顷,眉头微动,点头道:“嗯,能够悟出此道,是个大才,可堪一用。传旨安阳君,请他将苏子荐给奉阳君,就说是寡人举荐,要他量器而用。” 太子雍略一迟疑,点头:“儿臣遵旨!” 奉阳君府中,申孙引领司徒沿小径匆匆走进听雨轩。听雨轩里坐满朝臣,有司空、御史、内史、左师及附近郡县的府尹等,奉阳君端坐主位。 申孙禀过,司徒趋前,叩道:“臣叩见君上!” “坐吧。”奉阳君指向身边的空席,笑道,“丁爱卿,今日怎的迟了?” 司徒抱拳应道:“君上有召,臣不敢迟到半步。只是臣出门时,刚巧碰到从代郡一路驰回的军尉,听他禀报军务,耽搁一刻,是以迟了。” “哦?”奉阳君倾身问道,“是何军务,这也说说。” “回禀君上,前日辰时,晋阳的两万军马已至代郡。眼下代郡兵马骤多,粮草吃紧,范公子使他回来催拨粮草。” “嗯,你可直接上报安阳君,要他加拨军粮一万五千石。” “臣遵命。” “燕人那儿可有音讯?” “公子鱼正在武阳招兵买马,待机起事。” “嗯,”奉阳君微微点头,“甚好。公子鱼若能成功,我可得燕。得燕,大事可定矣。” “臣有一事不明。”御史不解地望着奉阳君,“君上久卧病榻,殿下乳臭未干,大人在朝一言九鼎,百官敬服,正是举事良机。依下官愚见,只要大人登高一呼,百官必会群起响应,大人承继大统当如探囊取物,为何却要舍近求远,绕这么大的弯路?” “是啊,”司徒亦道,“大人,机不可失,时不我待啊!” “唉,”奉阳君长叹一声,“这桩事体真要如你等所说的囊中取物,本公五年前早就举事了,何待今日?”轻轻咳嗽一声,“别的不说,单是君上一人,你们就没吃透。” “什么君上?”御史争辩,“当年若不是大人帮他,君上何能坐上龙位?这些年来,若不是大人鼎力扶持,南征北战,君上的龙位何能坐稳?再观君上,每逢上朝,唯唯诺诺,大小事体全无主张,皆求助于大人决断,哪里像是高高在上的君上?” 众臣附和,一片喧哗。 奉阳君重重咳嗽一声,压住众人,摇头叹道:“唉,你们这是只看表象,不明内中啊!别看赵语唯唯诺诺,行事却是柔中带刺,绵里藏针。朝中诸事,你们也都看到了,别的不说,单说这几年,赵语肯听本公的都是何事?无非是些芝麻蒜皮,但凡大事,诸如邯郸卫戍、宫城禁军、粮草辎重、田亩赋税,他何时听过本公的?他将琐事交予本公,却将要害或交予安阳君,或握在自己手里,所有这些,你们哪里知道?” 众臣各吸一口气,面面相觑。 奉阳君缓缓扫过众人,目光落在御史身上:“安阳君那儿可有动静?” “回禀君上,”御史奏道,“臣前日专程拜访中大夫楼缓,听他口气,安阳君似是倾向于大人。” “哦?”奉阳君眼睛大睁,“楼缓怎么说的?” “楼缓对下官说,有一日,他与安阳君论及时局,安阳君闭目有顷,只说四个字,‘老马识途’。” “老马识途?”奉阳君思忖有顷,点头,“嗯,有意思!” 司徒一头雾水,抬头问道:“敢问大人,‘老马识途’有何深意?” 奉阳君微微一笑:“你等有所不知,当年先君薨天,赵语是太子,刚好出巡晋阳,长兄赵渫阴结诸臣,矫诏谋位,其中就有赵范、赵豹、安阳君和本公。赵渫本为太子,因其为人歹毒,举止轻浮,心狠手辣,被先君废去太子之位,改立赵语。本公知其为人,也知其不足以成事,决定不从他蹚这浑水。本公虽然这么想,心里却不踏实,去找安阳君谋议,安阳君即以‘老马识途’作答!” 司徒仍旧不解,挠挠头皮:“下官愚笨,请大人详解。” “呵呵呵,”奉阳君望着他笑道,“你是够笨的!‘老马识途’就是知时识势。那年,安阳君既知公子渫难成大事,又见本公不从,当然是跟着本公转了。他心里这么想,话却不能明说,本公一听这话,心中就有数了。果不其然,在本公设法稳住公子渫,暗请赵语回宫之后,安阳君第一个站出来支持,然后才是赵豹。公子渫见大家都不支持他,方知大势已去,逃出邯郸,潜往郑地去了。” 听奉阳君讲出这段往事,众臣无不震惊。 “君上解的是,”御史大夫恍然有悟,“楼缓本是安阳君的门人,此前对臣颇有微词,近日却亲近起来。臣原还纳闷呢,原来里面有深意呀!” “呵呵呵,”奉阳君笑道,“安阳君真要这么说过,倒有意思。”转向申孙,“申孙,备车,本公望望他去。” 奉阳君驱车驰至安阳君府。 寒暄过后,二人携手直入后堂,分宾主坐定。 奉阳君看向安阳君额角的白发,不无叹喟道:“几日不见,四弟的额角就有白发了。” 安阳君笑道:“额角前年就泛白了,三哥是个大忙人,不曾在意就是。” “是啊,是啊,”奉阳君亦笑一声,“国事家事一大堆儿,忙得我晕头转向,找不到北。今年刚说要歇口气,君兄却又躺倒了,你说这??唉,真是急死人哪!” “是啊,”安阳君应道,“国事家事打总儿压在三哥头上,真也难为三哥了!” “嗨,不说这些了吧!”奉阳君苦笑一声,盯住安阳君,“说起君兄来,这些日子我也不舒服,竟是没有进宫看他。听说四弟前日去过洪波台,可知君兄龙体如何?” “不瞒三哥,”安阳君轻轻摇头,“君兄龙体时好时坏。听御医说,伤寒虽有好转,痨病却是重了。百病之中,唯有痨病难治。先秦公??”顿住,良久,长叹一声,“唉,君兄也是,身子壮得原本就跟铁打一般,谁想这??前后没有几日,说垮竟就垮了。君兄一见小弟,颇为伤感,再三叮嘱小弟,要小弟多加保养。”说着,意味隽永地又叹一声,“唉,人生啊??” “四弟,”奉阳君敛神正色,“保重身体固然要紧,江山社稷更是重要。愚兄此来,就是想与四弟讲讲此事的。” “三哥请讲。” “听四弟这么说来,君兄之病恐怕撑不了多久。愚兄在想,万一君兄??愚兄是说,万一山陵崩,四弟可有考虑?” 安阳君沉思良久,反问他道:“三哥意下如何?” “唉,”奉阳君轻叹一声,“雍儿年幼不说,又生性懦弱,优柔寡断,不足以处当今乱世。四弟德高望重,甚得臣民之心,”说到这儿,两眼直盯安阳君,“愚兄这里存下一念,万一山陵崩,为赵室社稷计,愚兄有心辅佐四弟暂继大统,待雍儿??” “不可,不可,”安阳君截住他的话,拱手推拒,“此事万万不可!” “四弟不必过谦!”奉阳君加重语气,“我等兄弟皆是先君骨血,君兄可以承继大统,四弟德才兼具,有何不可?再说,弟承兄位,也不是僭越,是古来惯制!” “三兄抬爱,弟感激涕零。”安阳君再次推拒,“三哥有所不知,弟虽说不才,却有自知之明。若论才识,莫说是君兄,我们兄弟中,无论哪一个亦胜弟多矣!” 奉阳君身子趋前:“四弟之意是??” “万一山陵崩,四弟唯听三兄吩咐。” “谢四弟抬爱!”奉阳君嘘出一口气,起身,深深一揖,“四弟之言,愚兄记牢了。四弟先忙,愚兄告辞。”揖别。 安阳君送到府外,反身回至后堂,刚要坐下,楼缓走进,在他耳边如此这般低语一阵。 安阳君思忖有顷,点头:“既为君上之意,你就安排去吧。” “大人,”楼缓不解道,“君上这么做,岂不是为虎添翼吗?” 安阳君微微一笑:“为虎添翼,首先也得是个虎呀。” “大人是说,”楼缓吸一口气,凝视安阳君,“奉阳君不是虎?” “真要是只虎,他还能活到今日?” 楼缓两眼大睁,愣怔半晌,点头:“既然不是虎,君上为何听任他胡作非为?” “君上在等时机。” “时机?” “是的,”安阳君点头,“君上在等他变成一只虎。” 楼缓若有所悟:“这么说,君上将苏子荐给奉阳君是另有深意!” 安阳君微微一笑,问道:“你且说说,君上有何深意?” “骄其心志!”楼缓应道,“君上是想告诉他,君上身边既无人,也不敢擅自用人!” 安阳君又是一笑,不再吱声。 “大人,”楼缓又道,“奉阳君他??会起用苏子吗?” “要是起用,他就真的是只虎了。”安阳君转过身去,缓步走向后院书房。 奉阳君正在听雨轩外的草坪上舞剑,申孙走过来,见主人兴致正浓,便哈腰候立。 奉阳君又舞一时,收住步子,看过来:“何事?” “洛阳士子苏秦求见。”申孙双手呈上苏秦的拜帖。 “洛阳士子?苏秦?”奉阳君连皱眉头,“此人所为何事?” 申孙跨前一步,在奉阳君跟前低语数句。 奉阳君怔了:“你是说,此人为君上所荐?” “正是。”申孙点头,“据楼缓说,殿下已与肥义私底下会过苏秦,以大贤之才荐给君上。君上未加考问,当即传旨安阳君,要安阳君荐给主公,量器而用。” “量器而用?”奉阳君陷入沉思,“依你之见,此人可为大器?” “据小人所知,苏秦师从云梦山的鬼谷子,习游说之术,去岁入秦,以帝策游说秦公,欲助秦公一统天下,秦公弃而未用。” “一统天下?”奉阳君哂然笑道,“怪道赵语不用,似此狂妄之语只能骗骗赵雍那样的毛头娃娃。” “主公,”申孙似已看出奉阳君的心思,“那厮已在厅中恭候多时,主公若是不见,小人打发他就是。” 奉阳君略想一下,摆手止住:“既为君上所荐,不见也得有个说辞。这样吧,你去对他说,这些日来,本公为国务烦心,厌恶人事。无论何人,但凡来言人事,一概不见,看他如何说话。” 申孙应声诺,转身来到前院客厅,拱手致歉:“让苏子久等了,实在抱歉。” 苏秦起身还礼:“有劳家宰了!” 申孙将拜帖递还给苏秦,略带歉意道:“在下将苏子求见之事禀报主公,主公说,如果苏子是为谈论人事而来,就请另择时日。” 苏秦怔了:“此是为何?” “是这样,”申孙低声解释,“近来君上龙体欠安,国中大小事体皆由主公操持,主公从早至晚为国事烦心,是以厌倦谈论人事。” 苏秦沉思片刻,抬头:“烦请家宰再去禀报相国,就说在下不言人事,可否?” 申孙大是惊奇:“不言人事,却言何事?” “鬼事。” 申孙迟疑有顷:“苏子稍候。”拔腿走出,不一会儿,又走回来,拱手礼让,“苏子,主公有请。” 二人一前一后,步出前厅,沿林荫小径径入后花园,趋入听雨轩。 苏秦叩道:“洛阳士子苏秦叩见相国大人!” 奉阳君略略欠身,伸手礼让:“苏子免礼,请坐。” 苏秦谢过,起身坐于客位。 申孙示意,一个奴婢端上茶水,退去。 奉阳君将苏秦上下打量一番,颇为好奇:“听闻苏子欲言鬼事,赵成愿闻其详。” “是这样,”苏秦侃侃言道,“旬日之前,草民自周赴赵,将近邯郸时,天色向晚,放眼四顾,方圆竟无人家。草民正自惶惑,见路旁有一土庙,遂踅进去栖身。睡至夜半,草民忽闻人语,乍然惊醒。” 奉阳君乍然惊问:“荒野之地,何人说话?” “是啊,”苏秦接道,“草民也觉奇怪,侧耳细听,出人语者原是庙中所供的两尊偶像,一尊是木偶,另一尊是土偶。” 奉阳君松下一口气,点头应道:“哦,原是此物,倒也成趣。你且说说,他们所言何事?” “他们似在争执什么。草民听那话音,已辩许久了,该到木偶说话。木偶长笑一声,语气不无讥讽:‘土兄,你扯远了。你瞧我,要多威风有多威风,要多神气有多神气,哪儿像你,横看竖看不过一个土疙瘩,只需一场大水,就得变成一摊烂泥。’” “嗯,”奉阳君再次点头,“此话在理。土偶如何作答?” “土偶也笑一声,沉声应道:‘此言差矣。纵使大水冲坏我身,我仍将是此地的一堆黄土。木兄却是无本之木,大水一来,别无他途,唯有随波逐流,茫然不知所终。况且世事无常,如果不是大水,而是一场烈焰,木兄处境,实在不堪设想啊!’” 奉阳君打个惊怔,恍然明白,抬眼看向申孙。 申孙的嘴巴掀动几下,却是应不上一句。 苏秦看在眼里,拱手问道:“草民斗胆请问相国大人,木偶与土偶之言,孰长孰短?” 奉阳君沉思有顷:“苏子意下如何?” “苏秦以为,土偶之言更合情理。无本之木,不能久长!” 奉阳君又是一阵思忖,拱手说道:“苏子所言鬼事,甚是精妙,赵成开眼界了。赵成今日起得早了,颇觉困顿。苏子若有闲暇,可于明日此时复来,赵成愿听宏论。” 苏秦起身拜道:“草民告退。” 申孙送走苏秦,见奉阳君仍然坐在那儿,似入冥思,遂哈腰垂首,立于一侧。 奉阳君头也不抬,似是自语,也似是在对他说:“‘无本之木,不能久长’,苏秦此话,是喻本公无中枢之位,却拥权自重,未来命运,就如这木偶呢!” 申孙急道:“狂生妄言,主公不可轻信!” 奉阳君斜他一眼:“你且说说,苏子如何妄言?” “主公本是先君骨血,德才兼具,深得人心,绝非无本之木。苏秦危言耸听,无非是想借此博取主公器重,谋求锦衣玉食而已。” “嗯,”奉阳君点头,“这话也还在理。不过,苏秦眨眼之间竟能想出以鬼事求见,还能拿木偶、土偶之事暗喻本公,也算是个奇才。” “依小人观之,”申孙眼珠儿一转,“苏子言辞过于犀利,主公若用此人,或会受他蛊惑,动摇心志,尽弃前功。” 奉阳君略显迟疑:“只是,本公许他明日复来,原是想用他的。若不用他,就不会要他来了。眼下百事待举,本公哪有闲心听他瞎扯鬼事?” “主公若是不愿听他瞎扯,明日待他来时,小人自有打发。” 奉阳君沉思良久,摇头:“不妥。本公允诺见他,他又守约而来,本公若是不见,就是食言,此事张扬出去,让外人如何看我?” 申孙眼珠儿又是一转:“小人有一计,可使主公既不食言,又可不听他的蛊惑。” “你且说来。” 申孙凑前一步,附耳低语。 “呵呵呵,”奉阳君笑意盈脸,“这个倒是好玩。” 翌日午后,苏秦如约前来,早有申孙候着,引他直入后花园的听雨轩。 奉阳君依旧端坐。苏秦见过礼,于客位席坐,申孙坐于对面陪位,侍女奉茶。 “相国大人,”苏秦品口香茶,放下茶具,直抒胸臆,“昨日尽言鬼事,今日草民斗胆言人事,可否?” 奉阳君双目微闭,面带微笑,点头:“请讲。” 苏秦咳嗽一声,侃侃言道:“相国大人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中大事尽兴裁决,可谓是一呼百应,春风得意。不过??”打住话头,目视奉阳君。 奉阳君脸上依旧挂着方才的微笑:“请讲。” 苏秦再次咳嗽一声:“苏秦以为,月盈则亏,物极必反,此为万物之理。相国大人虽然位极人臣,却有大患在侧。”再次打住话头,目视奉阳君。 奉阳君双目微闭,微笑依然:“请讲。” 苏秦略显诧异,转望申孙。 申孙微微一笑,缓缓说道:“有何大患,请苏子明言。” 苏秦再次转向奉阳君,拱手:“眼下赵之大患,不在中山,不在强魏,更不在戎狄,而在虎狼之秦。秦得河西,必谋河东。秦谋河东,必谋晋阳。晋阳若是有失,大人必危。”再度停下,观察奉阳君。 奉阳君丝毫未为所动,依旧面带微笑,二目微闭。 苏秦颇觉惶惑,回视申孙,申孙脸上依旧挂着微笑,反问:“请问苏子,晋阳即使有失,如何又能危及主公?” 苏秦哂笑道:“依家宰见识,不会连这个也看不出来吧?” 申孙面现尴尬,干笑一声,抱拳:“在下愚笨,望苏子明言。” “眼下君上不理朝政,赵国大事尽决于相国大人。相国无视秦人野心,不仅将大军屯于代郡,更将精锐两万调离晋阳。相国此番调动,必为秦人所知。秦人若于此时乘虚而入,晋阳或将不保。赵国臣民视晋阳为立国根脉,晋阳若是有失,国人必会怪罪于相国大人。举国怪罪大人,若是再无君上袒护,大人何能安枕?” 苏秦这一席话,申孙冷汗直出,抬头急望奉阳君,见他仍与方才一样,方嘘出一口长气,轻声问道:“敢问苏子,可有对策?” 苏秦没有睬他,盯住奉阳君:“依眼下赵之国力,西不足以抗秦,东不足以御齐。苏秦是以认为,赵之上策,不在图谋中山,而在合纵,首合燕国,次合韩、魏。三晋若合,西可图秦,东可御齐,南可抵楚。有此大势,赵可高枕无忧。相国大人若能成此大功,将君上推入合纵主盟之位,上可保赵室万世基业,下可保黎民安居乐业,中可化解君臣猜疑,近可自身无虞,远可流芳百世??” 苏秦侃侃而谈,讲得动容,奉阳君却如一根木头般毫无触动,依旧是双目微闭,面呈微笑,表情木讷地望着苏秦。 苏秦愈发纳闷,再次拱手:“如果相国大人有此愿心,苏秦不才,愿助大人成此大功。”说完,不无期待地望着奉阳君。 大出苏秦意料的是,奉阳君口中吐出的依旧是不痛不痒的两个字:“请讲。” 苏秦眉头微皱,拱手:“相国保重,苏秦告辞。” 奉阳君依旧是两个字:“请讲。” 苏秦起身。 奉阳君无动于衷,依然端坐于地,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显然在打盹了。 申孙大急,伸手触下奉阳君的衣袖,奉阳君打个惊愣,急急睁眼,见苏秦作势欲走,便拱手揖道:“苏子所言,如雷贯耳,赵成受教矣。” 苏秦还过一揖:“谢相国香茶。” 奉阳君答非所问:“请讲!” 苏秦蒙了,转望申孙。 申孙做出送客的动作,拱手笑道:“苏子实意要走,我家主公就不留客了。” 苏秦退出,转身,大步离去。 申孙略略一顿,追上,送至大门。 苏秦停步,回身揖道:“在下有一事不解,请家宰明示。” 申孙心知肚明,只得挑明:“苏子是指方才之事?” “正是。”苏秦纳闷道,“昨日在下言鬼事,相国尚且动容,今日在下言及家国安危,相国却无动于衷,家宰可知其中原委?” “苏子有所不知,”申孙不无抱歉,拱手道,“主公胸有大疾,不宜动心。昨日听闻苏子言辞,在下以为过于犀利,恐主公听之,一则有伤贵体,二则恐于苏子不利,是以劝主公以棉绒塞耳。此计实为在下所出,不关主公之事,不敬之处,还望苏子见谅。” 苏秦如雷贯耳,一时呆了,好半晌,方才明白过来,仰天爆出一声长笑,朝申孙略略拱手,阔步而去。 迎黑时分,一名黑雕走进列国驿馆,对秦使公子疾耳语。 “苏秦?”公子疾震惊,急道,“他几时来的?” “回大人的话,”黑衣人禀道,“来有半月了。” “半月了?”公子疾脸上一沉,责道,“你们做什么吃的!此人已来半月,为何现在才报?” “小人知罪。”黑衣人跪地叩道,“这些日来,我们的心思全都用在赵宫及奉阳君、安阳君身上,不曾注意此人。昨日见他前往奉阳君府,今日复去,小人急切追查,方知他是苏秦。” “起来吧。”公子疾面色稍懈,“苏秦住在何处?” “丰云客栈。与他同住的还有一人。” “何人?” “听小二说,那人姓贾,也是从外地来的,比苏秦早到几日。” “莫非是贾先生?”公子疾思忖一时,转对黑衣人,“备车,丰云客栈!” 车子备好,公子疾正欲出门,一个赵人匆匆赶至,嚷着要见特使。 守卫禀过,公子疾传他进来。 来人是申宝亲信。 申宝亲信走进客堂,跪地叩道:“大人可是秦国特使疾公子?” “正是在下。”公子疾应道,“壮士是??” “小人是申将军麾下,奉将军之命求见大人。”申宝亲信从袖中摸出一信,双手呈上,“此为申将军手书,请特使过目!” 公子疾阅后,对申宝亲信:“事关机密,本使就不复信了。你可转告申将军,就说一切依他所言,下月初二五更时分,在晋阳西门,举火为号,风雨无阻。” “小人领命!” 公子疾使人取出一块金子,递给那人:“一路辛苦了,这是十两金子,拿去吃酒。俟大功成日,本公子另有厚赏。” 那人叩地谢过,接过金子,匆匆离去。 见那人走远,公子疾走至案前,写就一封密函,拿蜡封好,递给黑衣人:“大事成矣。你速回咸阳,将此密函转呈君上。” 黑衣人将信揣好,略一点头,径出门去。 公子疾走出馆门,跳上轺车,催马奔向丰云客栈。 使公子疾始料不及的是,列国馆驿早有赵宫安置的眼线。公子疾刚一出门,就有人飞身奔向洪波台,将所见所闻报知宫泽。宫泽草拟一道密奏,面陈肃侯。 肃侯读过,思忖有顷,吩咐他将密奏转呈安阳君。 安阳君召来楼缓,将情势大致说了,吩咐他道:“你速使人告知赵豹,要他留意申宝,依计行事!” 楼缓应过,从袖中摸出一封奏报,双手呈上:“司徒府奏报,代郡兵马陡增,公子范奏请加拨军粮一万五千石。” 安阳君看也不看,摆手:“拖它两个月吧。” “好咧。”楼缓应过,笑道,“启禀主公,还有一件趣事。” “是何趣事?” “是苏秦与奉阳君的事!” “哦?”安阳君来兴致了,“他们怎么了?” “昨日后晌,苏秦递拜帖求见,奉阳君本欲不见,又恐落下话柄,传话说,言人事不见。苏秦称他只言鬼事,得以见面。苏秦以木偶、土偶之事比喻奉阳君眼前尴尬,奉阳君听出话音,以疲累为由,约他今日复见。今日后晌,苏秦再去,奉阳君甚是热情,约他面谈半个时辰。苏秦向他大谈合纵方略,认为这是改变他眼前处境的上上之策。” “他听进去了吗?” 楼缓摇头:“奉阳君没有听见一句。” “哦?”安阳君怔了,“苏秦与他面对面谈有半个时辰,他怎么可能听不见一句呢?” “因为他将两只耳朵用绒球塞上了。” “唉,”安阳君苦笑一声,摇头,“塞耳去听大贤,也亏他想出这等馊主意。” “下官查明,是他的家宰申孙的计谋。” “唉,”安阳君又叹一声,“身边净是小人,心却比天高,赵成简直昏头了!” “主公,奉阳君不用苏秦,苏秦必生去意。依下官观之,此人堪为大才,对赵有用。三晋合纵,对赵更是有利无害,我们得设法留住此人才是。” 安阳君沉思良久,摇头:“不必惊动他。就眼下情势观之,苏子若想合纵三晋,不可能离开赵国。不过,也不能大意,你可告知客栈店家,苏子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下官遵命。” 公子疾赶到丰云客栈时,贾舍人出迎。二人见过礼,入堂中坐下。 公子疾拱手致歉:“在下来邯郸多日,却是刚刚得知贾先生在此,是以来迟了,望先生见谅。” “上大夫客气了。”贾舍人还过礼,笑道,“在下一来邯郸,就知上大夫在此。在下忖知上大夫国事在身,又无大事禀报,是以未曾登门相扰。在下失礼在先,要说抱歉,该当在下才是。” “是贾先生客气了。听说贾先生寻到苏子,且他就住此处,人在何处?” “两个时辰前,苏子前往相国府会晤,尚未回来。上大夫欲见苏子,还得少候一时。”贾舍人摆开茶具,沏好茶,递给公子疾一杯。 “啧啧啧,”公子疾小啜一口,赞道,“贾先生人在邯郸,可这茶喝起来仍然有股终南山的味。” “呵呵呵,是上大夫的品位高。” 公子疾又啜一口,话入正题:“贾先生既然寻到苏子,何时能够带他回去?君上切切盼着他呢。” “唉,”贾舍人轻叹一声,“苏子怕是回不去了。” “哦?”公子疾惊道,“此又为何?” 贾舍人将苏秦的三晋合纵方略大约讲述一遍。 公子疾脸色大变,急道:“三晋若是合纵,秦国岂不大难临头了?贾先生,无论如何,我们都得让苏子改变主意,回咸阳去。” 贾舍人摇头:“苏子是不会去的。” “这倒未必。”公子疾不无自信道,“公孙衍原也铁心为魏室效忠,到后来还不是前往秦国去了?” “那是公孙衍,不是苏秦。”贾舍人淡淡一笑。 “贾先生,”公子疾略略一想,盯住贾舍人,“苏子愿不愿去是一回事,我们做番努力是另一回事。您看这样好吧,待会儿苏子回来,我们一起劝他,说服苏子前往咸阳。苏子若是不去,我们就另生办法。” 贾舍人未及应答,外面就传来苏秦与小二的对话声。 不一会儿,脚步声来到门口,苏秦推门直入。 公子疾起身,拱手致礼:“在下秦矢见过苏子。” 苏秦一怔,迅即想起二人在咸阳见面的事,抱拳还礼:“在下苏秦见过秦先生,”略顿,补上下半句,“也见过上大夫大人。” 公子疾笑道:“听闻苏子在此,在下不请自来,冒昧打扰了。” 苏秦笑应:“上大夫是贵客,在下请还请不到呢。上大夫请坐!” 二人坐定,公子疾开门见山:“苏子前番至秦,秦公正欲大用苏子,不想苏子先行别去。秦公听闻苏子离去,使公子华一路寻至函谷关,因大雪纷飞,未能寻到苏子。之后几日,秦公又使在下追访。在下访至秦村,得知苏子已出函谷关了。” 苏秦问道:“上大夫可是去了独臂兄家?” “正是。”公子疾应道,“在下还见到了秋果姑娘。听秦大川讲,秋果姑娘与苏子有缘,苏子应允三年之后上门迎娶她呢。” “这个??”苏秦脸色微涨,解释道,“在下与秋果确是有缘,在下也的确应允三年之后前来迎她。不过,迎不是娶。在下赴秦,两番遭遇不济,两番幸遇秋果姑娘相救,否则,在下活不到今日。秋果姑娘的救命大恩,在下当有回报。在下存心认秋果姑娘为义女,只是眼下处境尴尬,自身尚难保全,何能顾及他人?在下承诺三年之后前去接她,怕也把话说大了,听起来倒像是个托词。” “原来如此。”公子疾敛住笑,微微点头,“苏子为人,实令在下钦敬。只是,老秦人处事实诚,既与苏子有诺在先,必也会恭候苏子光临。说到此处,在下倒是有个想法。”止住话头,目视苏秦。 “上大夫请讲。” 公子疾侃侃言道:“纵观天下,可栖大鹏者,秦也;胸怀天下者,秦公也。苏子不远千里赶赴赵地,无非是想成就人生伟业。秦公既有诚意重用苏子,苏子何不顺势而为,与在下重返咸阳,成就一生辉煌呢?” 苏秦苦笑一声,抱拳谢道:“苏秦与秋果姑娘有缘,与秦公却是无缘,烦请上大夫回奏秦公,就说苏秦在此谢过秦公器重。” “不瞒苏子,”公子疾有点急了,“在下此番出使赵国只是名义,寻访苏子才是实务。临行之时,君上再三叮嘱在下,要在下不惜代价访到苏子。只要苏子愿去咸阳,君上就以国事相托。” “呵呵呵,”苏秦淡淡一笑,“上大夫此行,寻访苏秦只是名义,谋取晋阳才是实务吧?” “苏子,你??”公子疾目瞪口呆,“此话从何说起?” 苏秦又是一笑,抱拳:“上大夫休要惊慌,在下戏言,随口说出而已。” 公子疾望一眼贾舍人,正色道:“在下恳请苏子,既是戏言,且莫外传。倘若赵人听信苏子之言,与秦交恶,由此引发一场刀兵之灾,就不是戏言了。” “唉,”苏秦长叹一声,“在下纵使有意告知赵人,赵人无耳,何以听之?” 公子疾奇道:“赵人无耳?” 苏秦摇头苦笑:“方才在下如约去见相国大人,使尽浑身解数,讲得天花乱坠,相国大人却如一段木头,面无一丝表情。在下惊奇,询问家宰方知,相国大人将两只耳朵塞了绒球。” “哈哈哈哈,”公子疾先是一怔,继而长笑几声,“真是奇人有奇遇呀!自春秋以降,游士四方奔走,建言献策,趣闻逸事不知多少,但这塞耳听贤之事,却是苏子独遇了。” “是哩,”苏秦又是一声苦笑,“千古奇事让在下遇上,真也是造化弄人了。” “苏子,”公子疾不失时机道,“在下有一言,还望垂听。听贾先生说,苏子大志是合纵三晋。三晋之中,赵人无耳,魏人也未必有聪。公孙鞅在魏一无所施,在秦却建盖世奇功;公孙衍一心为魏效力,魏王反将他视作反贼,颁布诏书四处缉拿。至于韩国,无论是内治外务,皆非建功之地。反观秦国,东得函谷、河西,南得商於谷地,四塞皆险,进可攻,退可守,当是英雄用武之地。秦公英年继位,内整吏治,外谋邦交,天下皆以为明主。依苏子智慧,当能看出。苏子是当今大才,然而,大才不遇明主,就如明珠暗投,因而,在下窃以为??”顿住话头,看向贾舍人。 “上大夫所言甚是。”贾舍人接道,“秦公诚意重用苏子,苏子当可考虑重返秦地,一展抱负。” “苏秦谢二位盛情!”苏秦抱拳道,“只是,在下不才,唯脾气倔强,一旦认准大道,即使走到绝境,断不回头。二位仁兄诚意相邀,在下除去感激之情,别无话语。” “唉,”公子疾长叹一声,“人各有志,苏子执意如此,在下只能引以为憾了。”起身,拱手,“时辰不早了,在下另有杂务,这就告辞。” 苏秦、贾舍人起身,将公子疾送至门外,拱手作别,复回堂中。 “观眼下情势,”贾舍人道,“苏子若以赵国首倡合纵,怕要再候一些时日了。” “是哩,”苏秦点头,“不过,依在下观之,这个日子不会久远。” “苏子何以知之?” “奉阳君身轻权重,此番又趁赵侯病重,欲谋大位。谋事在阴不在阳,今日赵人皆知奉阳君有谋位之心,他的大祸也就到了!眼见大祸临头,偏这呆鸟看不出来,在下好意劝他,他竟以棉塞耳,真叫人??唉!”苏秦又是一声嗟叹。 “你说得是。不过,”贾舍人应道,“赵侯大病,太子年幼,奉阳君在朝又大权独揽,谋位不是没有可能。依在下观之,即使赵侯知他谋位,许也拿他没有办法。” “不是没有办法,是时机未到。”苏秦语气肯定。 “什么时机?” “贾兄想必晓得郑庄公与公叔段的事吧?”苏秦盯住贾舍人,“庄公继位,胞弟叔段不服,欲夺大位。几番请制,庄公皆许之。段以为庄公软弱可欺,就明目张胆地招兵买马,张扬谋反。庄公见段谋反之心国人皆知,遂兴兵伐之,克段于鄢!” “以苏子所断,赵侯时机何在?” “晋阳。” “晋阳?” “秦人早已觊觎晋阳,若是不出在下所料,公子疾必是为此使赵。奉阳君识不出玄妙,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将两万大军调往代郡。晋阳是赵根基,万一有失,赵侯也就寻到借口,奉阳君纵有百口,也是难辩。” 贾舍人不无惶惑:“赵侯若想除掉奉阳君,只需唤他进宫,暗伏刀兵,有多少也可斩杀,何必这么麻烦呢?”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苏秦摇头,“当年赵侯得立,奉阳君功不可没。自任相国之后,奉阳君内外操劳,东征西战,有大功于国,这是赵人谁都看得见的。这且不说,赵成更是赵侯胞弟,若是没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兄弟相残之事,叫史官如何记载?” “即使如此,赵侯总也不至于拿晋阳去做赌注吧?” “这就难说了。”苏秦应道,“按照常理,赵侯既然识破此谋,当有防备。”略顿,“不过,在下仍有一点未看透彻,就是奉阳君为何要将晋阳守军调往代郡?虽说中山坐大,成为赵国腹中肌瘤,但奉阳君的眼下大事,理当不是中山国啊。” “苏子若问这个,舍人倒知一二。” “贾兄请讲。” “在下方才在店中遇到两个士子,与他们闲谈,得知燕宫内讧,公子鱼为夺太子大位,在武阳招兵买马,欲举大事。奉阳君调大兵于代郡,或与此事有关。” 苏秦震惊,沉思有顷,抬头问道:“那二人何在?” “得知公子鱼重金聘才,他们皆要投奔,这辰光想是上路了。” “贾兄,”苏秦起身揖道,“在下得小别几日,走一趟燕国。” 贾舍人略怔:“去燕国何事?” “帮一个人。”苏秦走进自己的房间,麻利地收拾行李,不消一刻,整出一个包裹,挽在肩上,出门与舍人作别,见他已经备好轺车候在门外。 “贾兄,你这是??”苏秦怔了。 “呵呵呵,”贾舍人笑道,“观苏兄神情,赴燕定为急务。从这里到蓟城不下千里,苏子仅凭两腿,得走多少时日?此马正值壮年,可助苏子脚力。” “这个不成,”苏秦摇头,“没有轺车,贾兄如何出行?” “在下哪儿也不出行,只在此处候苏子回来。这辆轺车算是在下临时出借苏子的。” “既如此说,在下谢了!”苏秦谢过,接过马缰,跳上车子。 贾舍人送到门外,拱手作别。 苏秦驰有十几步,喝住马,扭头看向舍人。 舍人追前几步。 苏秦盯住他道:“贾兄既然不走,在下就再麻烦一事。” “苏子请讲。” “赵宫若是有事,尤其是晋阳那边,但有异动,就设法告知在下。” 贾舍人点头。 第065章|?姬鱼结赵谋大位?同胞相残起刀兵 小国中山夹在赵、燕、齐三个大国之间,西倚太行,北邻桓山。桓山之北、西两面广袤千里的山地、草场原是北胡代国的地盘,后为赵襄子所灭,代国亦成为赵国一郡,易名代郡。 代理主将公子范将大帐扎在桓山东部的鸿上塞,八万赵军屯扎于桓山以东地区,背依桓山,前探易水,名为制约中山,锋芒却逼向北至浊鹿、南至乐徐长约数百里的燕国边境。刚入而立之年的燕军主将子之毫不示弱,引燕军六万沿易水下寨,将中军大帐设在距鸿上塞不足百里的龙兑,与赵军遥相抗衡。 这日向晚时分,十余骑胡人飞也似的驰往鸿上塞。 将近关门时,驰在最前面、一身胡地富商打扮的武成君、燕国长公子姬鱼勒住马头,转对紧跟上来的季青道:“季子,本公实在弄不明白,赵范为何要本公亲来?” 季青应道:“臣也不清楚,想是有大事须与主公商议。” 武成君皱下眉头:“依你之见,他不会是对本公有所图谋吧?” “不可能!”季青摇头,“奉阳君若谋大事,还要仰仗主公之力。这是一个连环结,对谁都有好处。眼下好戏尚未开场,公子范断不会对主公不利。” 武成君定下心思,两腿用力,催动胯下战马向前驰去。 众骑驰至关门,季青掏出令牌,军尉验过,报向关将。 关将迎出,与武成君、季青见过礼,引他们直入中军大帐。 公子范闻报迎出,携武成君之手步入大帐,分宾主坐下。公子范轻轻击掌,旁边转出两名歌伎,在各人几案前放一只陶碗,满满斟上代地烈酒。 “呵呵呵,”公子范朗声笑道,“来到胡地,只得依照胡人习俗,拿大碗喝了!”说着手捧酒碗,冲武成君拱手,“武成君,”又转向季青,“还有季子,一路辛苦了,本将以薄酒一碗,权为二位接风!” 武成君扫季青一眼,捧碗道:“姬鱼谢大将军款待!” 众人饮毕,季青起身,搬过酒坛,为公子范斟上,又自斟一碗,举酒:“在下久闻大将军神威,今日得见,果是威严。在下今借大将军美酒,回敬大将军一碗!”一扬脖,饮尽。 “哈哈哈哈,”公子范长笑一声,“季子是个爽快人!好,本将饮了!”也举碗饮下。 季青斟满,冲公子范抱拳:“昨夜亥时,听闻大将军有召,主公不敢怠慢,星夜起程赶至。敢问大将军急召主公,可有大事?” “好吧,”公子范亦抱拳道,“既然季子有问,本将也就直话直说。相国大人应公子之请,特从晋阳征调车骑两万驰援代郡。然而,大出本将所料的是,代地贫困,粮草原本不济,今又增兵两万,无疑是雪上加霜了。不瞒公子,本将麾下八万将士,粮草已经不继。本将虽已急报相国,要求增拨,可远水不解近渴。本将??”略顿,“听闻武阳多有积蓄,这想??”打住话头,目视武成君。 武成君面色微变:“敢问大将军需要多少粮草?” “一万石粟米足矣。” “一万石?”武成君震惊。 “公子不会是舍不得吧?”公子范神色微凛,半笑不笑。 武成君看向季青。 公子范的目光也射过来。 “哈哈哈哈,”季青大笑一声,冲公子范微微抱拳,“少了,少了!赵、燕世代睦邻而居,燕国有难,大将军劳苦远征,这点粟米如何拿得出手?我家主公愿以粟米一万五千石、马草一千车犒劳,望大将军不弃。” 季青出此豪言,莫说是武成君,纵使公子范也是一怔,半晌方才反应过来,长笑几声:“哈哈哈哈,季子真是爽快人!” “不过??”季青欲言又止,眼睛斜向公子范。 公子范急道:“季子有话,直说就是。” “我家主公也有一请。” “说吧。”公子范大大咧咧地摆手,“有来有往才见公平。” “我家主公爱马如痴,代地出良驹,大将军能否卖给我们一些代地良马?” “什么卖不卖的,本将这里军马有的是,公子需要几匹,尽可开口。” “两千匹。” “两千匹?”公子范吃一大惊,愣怔有顷,挠头,“这??” “大将军休急,”季青又是一笑,“我家主公只是暂时借用。待大事成就,在下保证,两千匹军马如数奉还不说,另外附送燕马五百匹,权作利酬。” “好!”公子范拍案定夺,“还是季子爽快,这事儿定了!” “还有一事,”季青的语气不急不缓,“大将军可否想过粮草如何交接?” 公子范似是未曾想过此事,一下子愣了。眼下燕、赵两国各陈大军于边境,虽未交兵,却势如水火,武成君纵使愿出粮草,他如何去拿,真也是个难题。 “大将军,您看这样可否?”季青似乎早有主意,“边邑重镇浊鹿是主公地界,主公在邑中设有粮库,有库粮万石,马草五百车。近日我们再往此处送粮五千石,马草五百车,凑足所说之数后禀报大将军,大将军派兵袭占此邑,此事即成。守邑兵士皆是主公人马,只要大将军兵至,就弃城而走,大将军一可唾手而得边邑重镇,捷报军功,二可得到上述粮草,岂不是好?” 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公子范转向武成君:“公子意下如何?” “这??”武成君迟疑一下,目视季青,见他神态笃定,只好点头,“就依季子所言。” 公子范转对季青:“军马之事,又如何交接?” “大将军将军马备好之后,会有一个名叫头刺子的马贩前来接收,大将军只需将军马交给此人就是。” “好!”公子范一锤定音,“就这么办!” 一出关门,武成君憋不住,将季青叫到一边,责备他道:“这么多粮草,你怎能一口应承下来?还有,浊鹿是我边邑重镇,人口不下万户,就这么拱手送给赵人,你??你叫本公如何向燕人解释?” “做大事者,不记小失。”季青低声应道,“季青这么做,为的是主公大谋。主公也都看到了,子之将军的六万大军屯于龙兑,距武阳不足百里。有子之大军在侧,主公如何大图?赵军虽然陈兵边境,名义上却是威逼中山,不是征伐燕国。子之按兵不动,赵军自也无理出击。主公主动舍弃浊鹿,公子范只要出兵攻取,主公就向子之求救,子之救援,燕、赵必战。燕、赵若战,蓟城必虚,主公趁机起兵??” 不消季青再说,武成君连连点头,翻身上马,扬鞭狂飙而去。 翌日亥时,年过六旬、一身疲惫的燕文公在老内臣的搀扶下缓步走进甘棠宫。 甘棠宫是燕宫正宫,燕国夫人姬雪听到响声,与贴身侍女春梅迎出宫门,趋前几步替下内臣,一边一个,扶文公步入正寝,轻柔地为他宽衣解带。 在老态龙钟的燕文公面前,虚年二十三岁的姬雪显得越发青春靓丽,充满活力。七年岁月无力修改一个事实—姬雪是这个宫里最美丽的女人。她的眼睛一如在洛阳时那样明亮,她的弯眉依旧时不时地凝起,她的眉宇间仍然挂起丝丝道道的哀愁。 然而,细心之人或会发现一些改变:姬雪眼神里的天真不见了,她眉宇间的浪漫不存了,她俏脸上的笑容失踪了。姬雪似是换了个人,温柔中透出冰冷,善意里隐藏机敏,神态举止就如一只流离失所,在荒野里独步的流浪猫。 文公的衣服尚未宽毕,老内臣趋进,小声禀道:“君上,殿下求见。” 燕文公眉头略皱,面色不悦,头也不抬:“这么晚了,他来有何事?” 老内臣迟疑一下,声音更低:“观殿下神色,似有要事。” 燕文公自己动手,重又穿戴衣冠,对老内臣道:“宣他前厅觐见。” 老内臣急急出去。 燕文公朝姬雪苦笑一声,轻轻摇头。姬雪也不说话,轻轻扶他走向寝宫外面的前厅。将近门口时,姬雪松开燕公,退后一步,揖道:“君上,臣妾守在此处了。” 燕文公回揖:“有劳夫人。”走出寝门,在厅中主位坐下。 太子姬苏趋入,跪叩:“儿臣叩拜公父!” 燕文公盯过去:“苏儿,夜已深了,何事这么急切?” 太子苏见旁边站着老内臣和两个侍寝宫女,迟疑一下,欲言又止。 老内臣正欲退出,燕文公摆手,对太子道:“说吧,这儿没有外人。” 太子苏迟疑一下,起身趋前,在文公耳边低语。 燕文公脸色渐变,开始喘气,两眼紧盯太子苏,一字一顿:“此事当真?” 太子苏从袖中摸出一只令牌和一道密折,呈上,小声禀道:“这是逆贼出入赵军大营的令牌,其中备细,儿臣尽已写在密折里了。” 燕文公拆开密折,细细读过,面色越来越差,许久方才抬头:“你??你是如何得知这些的?” 太子苏不无得意地扫视左右一眼,小声禀道:“回禀公父,子鱼的贴身侍卫里有儿臣的眼线,他的一举一动尽在儿臣掌握之中。据儿臣所知,子鱼近年在武阳等地招兵买马,集结甲士万余,良马数千匹,欲谋大事。此番暗结赵人,资助赵人军粮一万五千石??” 太子苏尚未说完,文公已是手捂胸口,大口喘气,不一会儿,两眼一黑,口吐鲜血,惨叫一声,歪倒于地。 太子苏万未料到有此变故,大惊失色,哭叫:“公??公父??” 老内臣也是傻了,正自惊愕,姬雪从内寝冲出,几步扑到燕文公身前,将他抱在怀里,捏住人中,急叫:“君上??”又转对老内臣,“快,召太医!” 老内臣这才反应过来,冲脸色煞白的宫女道:“快,召太医!” 当两名宫女领着当值太医赶过来时,燕文公已经苏醒。 见自己壮硕的身体被瘦弱的姬雪紧紧抱在怀里,燕文公老泪盈出。 太医跪地,按住文公脉搏,把会儿脉,长嘘一口气,正欲说话,文公摆手,对跪在地上不知所措的太子苏道:“你??去吧!” 见文公的目光盯着自己,太子苏知是说给他的,便再拜起身,悻悻退出。 太子苏不无烦躁地在自己的东宫中来回踱步。 太子苏顿住步子,眉头一横,伏案疾书一封,加上玺印,叫道:“来人!” 东宫内宰应声走进:“臣在!” “召公子哙!” 不一会儿,长子姬哙走进,叩道:“儿臣叩见!” 姬哙刚过冠年,生性敦厚,甚得宫人并朝臣喜爱,老燕公也对他颇为赞许。 太子苏扫他一眼:“听说你与子之将军相处甚笃,可有此事?” “谈不上甚笃,”姬哙应道,“子之将军与儿臣颇能相处,时常教习儿臣骑射之术和用兵方略。” “甚好。”太子苏将密函交给姬哙,“你连夜出发,绕过武阳,务于明日傍黑之前将此函交付子之将军!记住,事关重大,不可为外人所知!” “儿臣谨听吩咐!” 姬哙收好信,别过父亲,领上几名仆从,星夜驰往龙兑。 蓟城距龙兑走官道六百里,因要绕过武阳,又需多走五十里。姬哙等快马加鞭,于翌日申时赶至龙兑,被子之将军迎入中军大帐。 子之是燕文公五弟姬历的第三子,自幼聪敏,文功武略无所不爱,尤喜兵法战阵,是燕室旁支庶子中最有出息也最有心计的一个,深得文公器重。由于子苏、子鱼兄弟不和,子鱼虽通兵法,文公却不敢将兵权擅交予他,因而于三年前封子之为上将军,统制三军。 子之年过三十,与太子同辈,从辈分上讲是姬哙的叔父,因而平素一直将他作晚辈看待,甚是关爱。双方见过礼,分别落席,子之知姬哙有事,先开口道:“看贤侄面色,此番不像是为骑射而来。有何大事,能否告知末将?” 姬哙摸出子苏的密函,递给子之:“家父要在下将此书呈予将军。” 子之拆看,震惊,凝眉有顷,合上书信,闭目冥思。 姬哙问道:“将军,可有大事?” 子之多少有些惊讶地望着姬哙:“信中所写之事,贤侄难道一丝儿不知?” 姬哙摇头。 “唉,”子之长叹一声,“不瞒贤侄,国难当头了!” 姬哙惊问:“将军快说,是何国难?” “武成君在武阳招兵买马,已募勇士万余,良马数千匹,勾结赵人,图谋犯上!赵人以对付中山国为由,大兵压境,欲助武成君谋逆!” “武成君?”姬哙惊道,“你说伯父要谋逆?” 子之点头。 “伯父为何谋逆?” “与殿下争太子之位!” 姬哙沉默一阵,抬头问道:“家父要将军做什么?” 子之将信递给姬哙:“贤侄自己看吧!” 姬哙匆匆看过,震惊:“家父要将军掉头围攻武阳?” “唉!”子之长叹一声,“大敌压境,自己人倒先打起来了!” 姬哙急问:“将军做何打算?” “唉,”子之复叹一声,“一个是殿下,一个是君上的嫡长子,哪一个都是末将的主公,末将又能怎么办?”沉思有顷,看向姬哙,“贤侄这就回去,转呈殿下,就说殿下所请,末将实难从命!末将受命于君上,唯听君上旨意。莫说是赵人在侧,即使没有赵人,若无君上虎符,末将也不敢擅动一兵一卒!至于前方情势,你可转告殿下,有末将在,浊鹿断不会失,武成君的一万五千石军粮,赵人拿不走一粒!” 子之先国后家,又以君上为大,安排得滴水不漏,姬哙点头称善,歇过一宿,于翌日晨起返回蓟城。 子之使探马暗访浊鹿,果有车马由武阳源源不断地朝那儿运粮。子之令副将引右军两万在浊鹿西侧四十里开外的咽喉之地扎下营帐,严密布防,传令中军大帐朝浊鹿方向移动三十里,与右军遥相呼应,形成掎角之势。 姬哙回宫,将子之所言一五一十禀过,谏道:“父亲,大敌当前,燕人怎能自己先打起来呢?” 太子苏白他一眼:“你个娃娃家,懂个什么?” 姬哙正欲再谏,太子苏没好气地冲他摆摆手:“哙儿,你走这一来回,想也累了,歇息去吧!” 见话被截死,姬哙只得告退。 姬哙前脚刚走,太子苏就冲内宰怒道:“哼,子之甚是可恶,公父让他治兵,他却抓小放大,本末倒置!什么浊鹿不浊鹿,武阳之乱才是根本!” “殿下,”内宰凑前,“臣以为,要让子之平乱,也不是没有可能。” “没有虎符,他不肯出兵。” 内宰话中有话:“殿下何不前去为他讨来虎符呢?” 太子苏白他一眼:“你也真是!本宫若能拿到虎符,何须求他?用虎符诛杀子鱼,公父断不肯做。子鱼也正是看准这个,方才有恃无恐。” “在臣看来,”内宰压低声音,“殿下若要得到虎符,却也不难。” 太子苏眼睛大睁:“有何良策,快说!” “殿下,燕宫内外,君上最听谁的话呢?” “你是说??”太子苏愣怔半晌,恍然有悟,一拳击在案上,不无懊悔道,“咦,本宫怎就忘了她呢?” 邯郸城外一片林子里,墨家尊者屈将子端坐于一棵大树下面,两边站着两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是木华、木实姐弟,比前几年长高许多,也更显英俊了。尤其是木华,胸脯已经丰满,浑身散发出少女独特的香味。 一位年轻墨者匆匆走到尊者跟前,见过礼,小声禀报:“师父,查到苏子下落了,前些日子下榻丰云客栈,与一个叫贾舍人的住在一起,旬日前离别,不知去向。” “旬日前离开?”屈将子凝眉沉思,看向年轻墨者,“贾舍人是何来历?” “问过店家,说是打秦国来的,看装饰,不似寻常秦人。还有,据轩里村人所说,苏子离家时布衣草履,一路步行,显然没有足够盘费,在邯郸吃住想是贾舍人供应。又据店家小二说,苏子离开时,用的是贾舍人的车马。贾舍人这般待他,想是二人熟识,且苏子只是临时出门,不久仍会回来!” “你说得是。”屈将子捋须一时,“走,我们到邯郸城里赚个盘费,租个住处!” 丰云客栈外面的大街上,一身卖艺人打扮的屈将子四人清出一块场地,扎下街头卖艺的架势。 屈将子手拿铜锣,“哐哐哐”敲几下,当街吆喝:“各位看客,天下失序,列国纷争,弱肉强食,民不聊生,我等艺人流离失所,特来邯郸献艺,讨口饭吃,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听到锣声,街头行人纷纷拢过来。年轻墨者一手一把特制小刀,不停地绕场转圈,边转边将两把小刀玩得滴溜溜转。木华、木实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一看就是龙凤双胎,煞是惹眼。 在锣声中,木华、木实将四块门板抬到十步开外的一堵墙边,靠墙竖起。锣声更响,看客渐多,客栈中人纷纷走出来,贾舍人赫然站在人群里。 “哐哐哐??”屈将子瞄一眼贾舍人,朗声叫道,“看客们注意了,这位壮士名叫邹生,别名飞刀邹,他手中的两柄飞刀皆由乌金打制,锋利无比。有多锋利呢?大家看好了!” 看客们纷纷看向飞刀邹手中的两柄飞刀。 屈将子将一块猪皮望空一扔,只听“嚓”的一声,一刀飞出,刚好扎在猪皮上,没柄。猪皮落地,屈将子捡起猪皮并刀子,巡回展示给众看客。紧接着,屈将子扔出一块木板,“嗵”地又是一声,另一刀扎在木板上,刀尖透板而出。 两个动作一气呵成,观众目不暇接,纷纷鼓掌。 又是一阵锣响。 “诸位看客,”屈将子叫道,“要看就得看个刺激,下面就请飞刀邹生给大家来个刺激的!”又看向木华、木实,“两位小朋友,请站到门板那边!” 木华、木实走到四块门板前面,一人占据两块门板,贴门板站好,叉腿张臂,展作一个大字。 飞刀邹更加快速地在场中转动。转着转着,人们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只听“嗖嗖”两声,门板上“嘭嘭”两响,两柄飞刀不偏不倚,分别扎入木华、木实头顶不足三指的地方,几乎紧贴他们的头发,入木三分。 众看客无不惊叫。 众看客的惊叫声尚未落地,“嗖嗖”又是两声,两柄飞刀分别插在二人的两腿之间,正裆处。飞刀邹接着转圈,众多飞刀络绎不绝地从他的宽大袖管里成双成对地甩出,如利矢般同时射向二人,在他们的手足、胳膊、腰肋侧边扎下,看得众人目瞪口呆,连惊叫也发不出了。 然而,这还远没有结束。 众人还没透出气来,飞刀邹又从袋中摸出一块黑布,蒙在两眼上,继续转圈。 天哪,他要?? 看客们的心全被吊起来了,目不转睛地盯住飞刀邹。 蒙着眼睛的飞刀邹又转几圈,腾空跃起,只听“嗖嗖”几响,四柄飞刀几乎是同时飞向木华与木实,分别锁在两个孩子脖颈的左右两侧,离脖颈不过一寸。 锣声止住,表演结束,飞刀邹缓缓取下蒙眼的黑布。 木华、木实面不改色,各自给出甜甜的一笑,缓缓离开门板。 在他们离开的地方,数十柄飞刀镶拼出两个“大”字。 一场虚惊之后,掌声雷动。 飞刀邹向观众鞠躬,木华、木实各拿一顶斗笠,甜甜地笑着走向观众。 观众纷纷向斗笠中扔钱。 两个孩子不停地向扔钱的观众鞠躬。 木华走到贾舍人跟前。 贾舍人扔进的是一个金块。 与赵都邯郸相比,燕都蓟城显然破旧、落寞,大街上行人甚少,即使集市也是冷清。 苏秦的车马在街道上缓缓地行驶。苏秦的两眼盯在大街两边的招幡和门楣上。显然,他在寻找一家可以下榻的客栈。 沿街客栈不少,但都不是苏秦想住的。贾舍人借他的只是车马,没有给他盘费,苏秦囊中没钱了。 车马驶到偏僻处,苏秦眼前一亮。 是一家又小又旧的老客栈,门楣上写着三个墨字—“老燕人”。 苏秦停住车子,缓步上前。 一位老丈听到响声,迎出来,躬身揖道:“老朽见过客官。” 苏秦拱手还礼:“洛阳苏秦见过店家。”说着朝店中望几眼,“请问老丈,您这客栈可有空舍?” “有有有,”老丈应道,“只是,我这儿是老店,陈设破旧,方位偏僻,前些年生意还行,近年生意不好了,从年头到年尾,从未客满过。苏子若不嫌弃,可以进来看看。” 见老丈自曝家丑,苏秦颇为叹喟,将缰绳递给老丈:“不用看了,晚生就住老丈这儿。” 老丈喊来小二,让他将轺车赶至后院,又转对苏秦礼让:“苏子,请。” 苏秦随老丈走进客栈,来到一处小院,推门道:“苏子请看,这进小院中你眼否?” 苏秦走进院中,巡视一圈,见院落虽然不大,却是干净整洁,连连点头:“不错,就这儿了。”略顿,“请问老丈,店钱怎么个结法?” “三日一枚燕刀,饭钱另计。” 苏秦松出一口气,略显尴尬地抱拳道:“敢问老丈,晚生可否??迟几日结账?” “呵呵呵,”老丈扬手笑道,“不打紧的,苏子尽管住下,何时要走,再结店钱不迟。” 苏秦拱手:“谢老丈了!” 老丈正欲答礼,前面传来争执声,接着是人搬东西的声音。 见小二卸完马,提着苏秦的包裹走进,老丈吩咐道:“小二,待客人安顿好,请到前厅用膳。”又朝苏秦拱拱手,疾步走向前面院子。 苏秦安顿已毕,随小二走到前院,见两个士子模样的人已将行囊提到院中,其中一人正与老丈清算房钱,另一人候在一边。 算完房钱,二人却不急着走,反倒盯住苏秦上下打量。苏秦觉得奇怪,正欲说话,一个年岁稍长的拱手揖道:“这位仁兄,可是来燕谋仕的?” 苏秦还礼:“在下洛阳人苏秦,初来乍到,诚请二位仁兄关照。” 那士子苦笑一声,摇头叹道:“唉,混到这个份上了,还关什么照呀!在下奉劝仁兄,不要在此浪费时光了,趁早赶路吧!” “哦?”苏秦怔道,“仁兄何出此言?” “不瞒仁兄,”那士子指向另外一人,“这是在下师弟。我二人家居中山,苦修五行之术,可知阴阳变化,此番赴燕,本想在蓟城谋个差使,不想苦候数月,莫说得见君上,竟是连宫门之内是何模样也一无所知啊。” “燕国不纳士了吗?”苏秦惊问。 那师兄未及说话,其师弟惟妙惟肖地学起宫门卫士的声音:“君上有旨,概不会客!” 师兄再次苦笑。 苏秦微微点头:“二位仁兄欲至何处?” “唉,”师兄轻叹一声,“身无盘资,不可图远,听闻武阳招贤,打算去那儿混口饭吃。” “你们这是去投奔武成君?” “是哩!”师弟不无抱怨道,“武成君在武阳招贤纳士,赴燕士子大多投他去了。我上个月就说去投,可师兄死活不肯,硬说什么武成君名不正,是个小庙,我怎么劝也不成!可结果呢,我们等呀等呀,我这等不及了,我这受不了了!” 苏秦看向他师兄,见他果然是一脸无奈。 “这位仁兄,”师弟盯住苏秦,不无热切道,“我们一道去武阳吧,正好结个伴儿。人多势大,或能混出个名堂呢!” “谢仁兄好意!”苏秦朝他略略抱拳,“既来之,则安之,无论如何,在下总得瞧瞧蓟宫大门之内是何模样吧。” 见话不投机,那师弟背起包裹,一把扯上师兄,不由分说拖他走了。 翌日晨起,苏秦早早赶至宫城,远远望见红漆大门两侧各站八名持戟卫士。 苏秦走近,早有两名卫士持戟拦住。苏秦躬身揖礼,摸出早已写好的拜帖,递予卫士。卫士看也不看,递还过来,大声唱报。 一个门尉闻声从耳房走出,打量苏秦一眼,拖长声音:“来者何人?” 苏秦揖道:“洛阳士子苏秦。”说毕,呈递名帖。 门尉接过名帖,审视:“你来此处,欲见何人?欲做何事?” “在下有重大国事,求见燕公。” 门尉哼出一声,将名帖递还,再次拖长声音:“君上有旨,概不见客!”一个转身,礼也不回,径自走进耳房。 苏秦寻思有顷,沿宫城转至旁边几门,逐一问去,果如两个士子所言,门尉不问青红皂白,劈头即道:“君上有旨,概不见客!” 苏秦连遭几番抢白,悻悻然回到店中,思考该从何处入手。 燕文公的确不能见客。 明光宫的正殿里,燕文公躺在榻上,二目紧闭,脸色黄中泛白,全身一动不动,形如垂死之人。 姬雪守在榻前,轻声哼唱一曲燕地民歌: 燕山之木青兮 之子出征 燕山之木枯兮 胡不归 这首燕人悼念征人的民谣,是她不久前从一个老宫女口中学来的。此时姬雪不知想起什么,信口哼唱起来。曲调原本哀伤,又经姬雪反复吟唱,更见悲凉。文公听一阵,两行浊泪从眼角流出,伸出右手,一把捉住姬雪的纤手,紧紧捏住。 文公用力过大,姬雪强自忍住疼痛,任他捏一会儿,方才柔声道:“君上,您醒了。” 文公似也意识到什么,将手松开,睁开眼睛,多少有些抱歉地望着她:“夫人,寡人捏疼你了。” 姬雪的声音更加轻柔:“君上,您??哭了?”将手抽出,用丝绢轻轻为他抹泪。 文公苦笑一声:“是夫人唱得好。” 姬雪应道:“是君上的心肠好。”又转对春梅,“君上醒了,传药。” 两名宫女端着托盘一前一后进来,一个托盘里放一盅汤药,另一个托盘里放一盅蜜水。春梅接过,姬雪取来汤匙,舀出一匙,亲口品尝一下,轻道:“君上,臣妾尝过了,不算太苦,冷热也正好。” 文公摆手让她端下。 姬雪端起药碗,恳求道:“君上,您??这就看在雪儿面上,喝下吧。” “唉,”文公长叹一声,摇头道,“夫人有所不知,寡人之病,何种汤药也不济事。” 姬雪泪水流出,缓缓跪下:“君上??” 姬雪正要苦劝,老内臣走进,在门口咳嗽一声,轻声叫道:“夫人。” 姬雪抬头望去,见老内臣冲她连打手势,似有急事。 姬雪怔了下,放下药碗,走过去。 老内臣在她耳边低语数句,姬雪怔道:“殿下?” 老内臣神色惶急,指指燕公,示意她出去。 姬雪跟他走出殿门,急切说道:“殿下寻本宫何事?” “老奴不知,”老内臣应道,“看殿下神色,是有天大的事。君上龙体欠安,太子理政,此来想是有大事,夫人最好过去一趟。” 姬雪跟随老内臣大步走向偏殿。 二人一进殿门,太子苏就迎上来,扑通跪地,连连叩拜,泣不成声:“母后??” 见这个比她大了将近二十岁的男人喊自己母后,姬雪不无窘迫,急道:“殿下,快??快快请起!” 太子苏声泪俱下:“母后,您得发发慈悲,救救燕国啊!” 姬雪震惊:“燕国怎么了?” “母后,子鱼在武阳蓄意谋反,就要打进蓟城了!” “这??”姬雪花容失色,“子鱼他??这不可能!” “千真万确呀,母后!”太子苏急了,“子鱼在武阳拥兵数万,今又暗结赵人,不日就要兵犯蓟城,杀来逼宫!” 姬雪稳会儿心神,安定下来,恢复高冷,盯住太子苏:“殿下,子鱼真要打来,本宫一个弱女子,又能怎样?” “母后,”太子苏纳地再拜,“儿臣恳求母后向公父讨要虎符,调子之大军协防蓟城,否则,蓟城不保啊,母后??” “殿下是说??虎符?” “对对对,是虎符!儿臣已去求过子之将军,子之将军定要儿臣拿出公父虎符,否则,他不肯出兵。” “这??”姬雪迟疑有顷,寻到托词,缓缓说道,“自古迄今,女子不能干政,行兵征伐是国家大事,殿下当面禀君上,如何能让一个后宫女子开口呢?”说罢转身出门。 太子苏却如疯了般扑前一步,死死拖住姬雪的裙角,磕头如捣蒜,号啕大哭:“母后??” “殿下!”姬雪又羞又急,跺脚,“你??你??你这像什么话,快起来!” 太子苏越发疯狂,干脆抱牢她的两腿,一个劲儿地叩头,扯嗓子泣道:“母后,您要是不答应儿臣,儿臣就??就跪死在这儿,不起来了!” “好好好,”姬雪急得哭了,“我答应,我答应。你起来??快起来!” 太子苏喜极而泣,松开两手,再拜:“儿臣??儿臣叩谢母后!” 姬雪再不听他说些什么,夺路出门,飞也似的逃向正殿。 将近殿门,姬雪顿住步子,伏在廊柱上小喘一时,调匀呼吸,稳住心神,趋至文公榻前。 文公眼睛未睁,问道:“夫人,出什么事了?” 姬雪面色绯红,嗫嚅道:“没??没什么。” “说吧,”文公微微睁眼,平静地看着她,“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姬雪稳下心神:“是殿下急召臣妾。” “苏儿?”文公震惊,挣扎着坐起,盯住她,“他要做什么?” “君上,”姬雪索性直说出来,“殿下要臣妾向君上讨要虎符,说是—” 不待她将话说完,文公摆手止住:“不要说了,只要是他来,就不会有别的事儿。实话说吧,只要寡人一口气尚在,虎符就不能交给子苏。” 姬雪倒是惊讶了:“姬苏贵为太子,君上百年之后,莫说是虎符,纵使江山社稷也是他的,君上早一日予之与晚一日予之,结果还不是一样?” “唉,”文公长叹一声,“夫人有所不知,虎符一旦到他手中,燕国就有一场血光之灾!” 姬雪这才觉得事关重大了,略略一想,道:“听殿下讲,子鱼今在武阳招兵买马,图谋不轨,万一他先引兵打来,燕国岂不是照样有一场血光之灾?” 文公低下头去,不知过有多久,再次长叹:“唉,夫人哪,这也正是寡人忧心之处。不瞒夫人,寡人心里这苦,说给夫人吧,怕夫人忧虑,不说吧,真要憋死寡人了!” “君上,”姬雪移坐榻上,“要是觉着憋屈,您就说出来吧!” “思来想去,”文公捉过姬雪的纤手,颇为动情,“世上怕也只有夫人能为寡人分忧了!”凝视姬雪,老泪流出,“夫人哪,如果骨肉相残的悲剧真的发生,就是寡人之过啊!” 姬雪怔道:“君上何出此言?” “说来话长了,”文公闭上眼睛,陷入追忆,“寡人与先夫人赵姬共育二子,是同胞双胎。出生时子鱼在先,立为长子,子苏在后,立为次子。二人虽为双胎,秉性却异。子鱼尚武,子苏尚文。按照燕室惯例,寡人当立子鱼为太子。” 文公咳嗽一声,姬雪端过一杯开水,递至文公唇边:“君上为何未立子鱼?” 文公轻啜一口:“寡人原要立他的,可这孩子自幼习武,总爱打打杀杀,说话也直,不像子苏,知书达理,言语乖巧,将寡人的心慢慢占去了。双胎十六岁那年,寡人一时心血来潮,不顾群臣反对,执意立子苏为太子。子鱼认为太子之位是他的,心中不服,求武阳为封地。赵姬也认为寡人有负子鱼,为他恳请。寡人心中有愧,也就应承下来,封他武成君。” 姬雪想有一时,再次问道:“子鱼为何请求武阳为封地呢?” “武阳就如赵国的晋阳,是燕国故都,又称下都。在燕国,除蓟城之外,数武阳城最大,土地肥沃,粮草丰盈,人口众多,内通蓟城,外接齐、赵、中山,是枢纽之地。若是谋逆,进可攻蓟城,退可背依中山、赵、齐,割城自据!” “如此说来,子鱼谋武阳是有远图的。” “是的,”文公点头,“赵姬故去之后,寡人知其生有二心,训诫过他,不想他非但不听,反而心生怨怼,不来朝见不说,这又暗结赵人,图谋大??大逆!” “君上许是多虑了,依臣妾看来,姬鱼是个直人,想他不会走到这一步的。” “唉,”文公长叹一声,“他原本不会。可??可??可这几年来,他受谋臣季青蛊惑,渐渐变了。” “季青?季青又是何人?” “季青是寡人前司徒季韦之子。兄弟内争,朝臣一分为二,或支持姬苏,或支持姬鱼。寡人立姬苏,支持姬鱼的朝臣强力反对,尤以司徒季韦为甚,屡次进谏,见寡人不听,愤而辞官,郁郁而终。季青葬过父亲,变卖家产,遣散家人,只身投往武阳,誓助姬鱼夺回太子之位,以酬先父夙愿。此人胸有大志,腹有韬略,手段毒辣,是个狠角儿,姬鱼受他蒙蔽,对他言听计从。” 姬雪似是明白了原委,又忖一时,劝慰道:“君上既立姬苏为太子,想是上天的安排。姬鱼真敢忤逆,上天自有惩罚。君上莫要过于自责,有伤龙体。” “唉,夫人有所不知,寡人真正的心病还不在这里。” 姬雪惊道:“除去此事,难道君上还有心病?” 文公沉默许久,黯然神伤:“近些年来,寡人细细审来,季韦许是对的,寡人,唉,也许真的是所选非贤哪。” 姬雪更加震惊:“君上是说??殿下?” 文公反问她道:“夫人觉得苏儿如何?” 自入燕宫,姬雪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太子苏,因为太子苏早晚见她,眼珠儿总是直的,总是朝她身上四处乱瞄,让姬雪甚不自在。方才之举,更让她心有余悸。 然而,文公这般问起,姬雪却也不好多说什么,便顺口搪塞道:“看起来还好。臣妾与殿下素不往来,偶尔见面,他也是母后长母后短的。臣妾??臣妾小他许多,听他叫得亲热,就耳根子发烫,能躲也就躲他一些。” “这些都是外在。” “外在?” “是的。”文公长叹一声,“事到如今,寡人才知他根性卑劣,可??夫人,寡人实在??实在是??进退维谷了。” “天之道,顺其自然。”姬雪安慰道,“君上已经尽心,未来之事,就秉承天意吧。” 文公点头,凝视她:“夫人??唉,不说也罢。” “君上有话,还是说出来吧。” “寡人老了,力不从心了。”文公不无遗憾道,“要是再年轻几年,寡人能与夫人育出一子,由夫人亲自调教,何来今日这些烦恼?” 姬雪面色娇羞,泪水流出,轻轻伏在文公身上:“君上??” 苏秦早早起床,赶到外面转悠。 尽管表面显得若无其事,苏秦的心里却是焦急。无论如何节俭,一日至少也得吃上两餐,几日下来,囊中已无一文。小喜儿原本送他一百多枚铜币,在邯郸时虽未花去多少,但来蓟城这一路上,却是开支甚巨。一要赶路,二要养马,三要住店,根本无法节俭,赶到蓟城时,囊中已所剩无几。他对老丈说钱在囊里,无非是个托词。好在老丈为人厚道,没有让他预付店钱,否则,一场尴尬是脱不了的。 眼下急务是尽快见到姬雪。囊中羞涩倒在其次,情势危急才是真章。听到贾舍人说起燕国内争,他的心里就有一种预感,姬雪需要他,燕国需要他,他必须助燕制止这场纷争。燕国一旦内乱,受到伤害的不只是姬雪一人,燕国百姓也将遭难。再往大处说,无论武成君成与不成,燕必与赵交恶。燕赵一旦交恶,就将直接影响他的合纵方略。 将近午时,苏秦仍在大街上徜徉。这几日来,他考虑过进宫求见的各种途径,竟是没有一条可以走通。燕公卧病在榻,谢绝一切访客,也不上朝,莫说是他,纵使朝中诸大夫,也只能在府候旨。他又以燕国夫人的故人身份求见姬雪,但各门守尉俱已识他,压根儿不信。 依据苏秦推断,燕公之病的起因就是眼下武阳的乱局。如何解此乱局,在他来说却是小事一桩。然而,如果见不上燕公,再好的对策也是无用。 苏秦又走一时,肚中再次鸣叫。苏秦知道已到午饭时辰,抬眼望去,街道两边的商贩或在用餐,或在准备用餐,远处有慈母扯着嗓子唤子吃饭。赶街的路人开始朝两边的饭馆里钻,小吃摊位饭菜飘香,四处都是吞咽声。 苏秦咽下口水,慢腾腾地往回走,一刻之后回到了“老燕人”客栈。 饭厅里已有几位食客,面前摆满酒菜,吆五喝六,狼吞虎咽。 老丈静静坐在柜前,见苏秦进来,也不说话,拿眼盯他一下。苏秦回他一个笑,算作招呼,看也不看那几个食客,径直走过饭厅,走向自己的小院。 苏秦关上院门,倚门有顷,走进屋子,舀出一瓢凉水,咕咕几声灌下,至榻上坐定,闭目养气。 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敲门声。 苏秦起身,开门,见是小二。 小二揖道:“苏爷,主人有请。” 苏秦心里一沉,闪过咸阳的那个黑心店家,忖道:“店家都是一般黑心,观老丈方才的眼神,想是已经看破端倪,担心我付不起他的店钱了。”这样想着,脸色转阴,声音冷冷的,“那日住店时,你家主人亲口说过,店钱在离店时打总儿结清,你这??” 小二扑哧一笑:“苏爷想到哪儿去了,我家主人不是来讨店钱的。” 苏秦这也觉得是自己唐突了,尴尬一笑,不好再说什么,顺手带上房门,随小二走进饭厅。 几个食客已走,饭厅里空荡荡的,只有老丈端坐于几案之后,案上摆着四大盘老燕人常吃的小菜、一壶老酒和两只斟满酒的精铜酒爵。 苏秦心里忐忑,长揖:“晚辈见过老丈。” 老丈拱手还过一礼:“老朽有扰苏子了。”又指对面席位,“苏子请坐!” 苏秦不知何意,再次拱手:“老丈有何吩咐,但说就是。” 老丈微微一笑:“坐下再说。” 苏秦走到对面,并膝坐下,看向老丈。 “是这样,”老丈缓缓说道,“今日是老朽六十整寿,活足一个甲子了,也算大喜。老朽心里高兴,略备几碟小菜,一坛薄酒,以示庆贺。苏子是贵人,老朽冒昧,欲请苏子共饮,讨个吉祥,还望苏子赏脸!” 苏秦的直觉完全可以感受出老丈说出此话的真实用意,心里一酸,眼眶发热,声音多少有些更咽:“老丈??” 老丈却似没有看见,指爵笑道:“这两只铜爵可不一般,全是宫里来的,若不是逢年过节,祭祖上坟,老朽还舍不得用呢。今日是喜日,又逢贵人,老朽这才拿出一用!”说着端起一爵,“苏子,请!” 见老丈一脸慈爱,满怀真诚,苏秦这也平静下来,端起酒爵,拱手贺道:“晚生恭贺老丈,祝老丈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二人相视一笑,各自饮尽。 老丈放下酒爵,拿起箸子,连连夹菜,全都放在苏秦面前的盘子里,笑道:“这些小菜是老朽亲手烹炒的,也算是燕地风味,请苏子品尝。” 苏秦分别尝过,赞道:“色香味俱全,真是人间佳肴呀!” “谢苏子褒奖。”老丈再为苏秦夹菜。 二人吃菜喝酒,相谈甚笃。 酒坛将要见底时,老丈从袖中摸出一只钱袋,推至苏秦身边:“苏子早晚出门,腰中不可无铜。这只袋子,暂请苏子拿去。” “老丈,”苏秦面色大窘,急急推回,“这??如何使得?” “呵呵呵,”老丈复推过来,笑道,“如何使不得?不就是几枚铜币吗?” 苏秦凝视老人,见他情真意笃,毫无取笑之意,甚是感动,跪地叩道:“老丈在上,请受晚生一拜!” “苏子快快请起!”老丈急急起身,拉起苏秦,“苏子是贵人,老朽何敢受此大拜?再说,区区小钱,苏子不弃也就是了,谈何厚报?老朽已是行将就木之人,几枚铜币在老朽身边并无多大用处,苏子拿去,却能暂缓燃眉之急。” 苏秦被这位老燕人感动了,将钱袋收入袖中,朝老人拱手:“老丈高义,晚生记下了。” 老丈坐回身子,举爵:“为苏子前程得意,干!” 苏秦亦举爵:“谢老丈厚爱!” 二人又喝几爵,苏秦缓缓放下酒爵,盯住老丈:“晚生有一惑,不知当讲否?” “苏子请讲。” “晚生与老丈素昧平生,今投老丈客栈,老丈见微知著,看出晚生眼下困顿,请吃请喝不说,这又解囊相赠,实出晚生意料。晚生甚想知道,老丈是生意人,接待八方宾客,为何独对晚生有此偏爱?” “苏子既然问起,”老丈微微一笑,“老朽也就照实说了。老朽在此开店三十五年,来往士子见得多了,眼力也就出来了。不瞒苏子,打一见面,老朽就知道你与他们不一样,是干大事的。” 苏秦亦笑一声:“老丈这是高看苏秦了。” “不过,老朽不求厚报,也不是不求回报。”老丈敛起笑容,眯眼望着苏秦。 “这个自然。”苏秦不知老丈要求何事,心中微凛,但此时已无退路,只得拱手,“老丈请讲。” “他日得意,求苏子莫要忘记燕人。”老丈一脸严肃,字字恳切。 听到老燕人说出的竟是此话,苏秦心中大是震撼,颤声应道:“晚生记下了。” “记下就好。”老丈盯住他,“苏子此来,可想见到君上?” “唉??”苏秦长叹一声,脸上现出无奈。 “想见君上,倒也不难。” 苏秦眼睛大睁,不无惊异地盯住老丈。 老丈缓缓说道:“老朽膝下犬子,名唤袁豹,眼下就在宫中当差,是太子殿前军尉。今日老朽六十大寿,他说好要回来的,但在两个时辰前,却又捎来口信,说是今日申时,他要护送太子殿下、燕国夫人前往太庙,怕是回不来了。老朽在想,苏子若至宫城东门守候,或可见到殿下。若是见到殿下,就能见到君上了。” “燕国夫人前往太庙?”苏秦既惊且喜。 “是的,”老丈应道,“君上龙体欠安,夫人欲去太庙,说是为君上祈福。” 苏秦拱手:“谢老丈指点!” 饭毕,苏秦辞别老丈,回房小坐一时,望望日头,见申时将至,遂动身前往燕宫。 苏秦在燕宫东门之外候有小半个时辰,果见宫门洞开,一队卫士涌出,吆五喝六地清理街道。又候一时,大队甲士走出宫门,队伍中间,旌旗猎猎,两辆豪华车辇辚辚而行。车辇前面,一人手执长枪,虎背熊腰,两眼冷峻地望着前方。 无须再问,苏秦看出此人即为军尉袁豹。 卫队走出宫门,苏秦看得分明,就如当年在洛阳时一般无二,猛地从街道上斜刺里冲出,不及众人反应,已经当街跪下,叩拜于地,朗声自报家门:“洛阳人苏秦叩见燕国太子殿下!” 袁豹震惊,急冲上前,大喝一声:“快,拿下此人!” 众卫士围拢过来,将苏秦扭住。 袁豹环视四周,见无异常,方才缓出一口气,走到太子驾前,大声禀道:“启禀殿下,有人拦驾!” 突然遭此变故,太子苏误以为是公子鱼派来的刺客,吓得魂飞魄散,在车中如筛糠一般,颤声问道:“可是刺??刺客?” “回禀殿下,”袁豹朗声应道,“拦驾之人自称洛阳人苏秦,声言求见殿下!” 听到不是刺客,太子苏总算回过神来,掀开车帘,喝道:“什么苏秦?就地杖杀!” “殿下,”袁豹略一迟疑,低声奏道,“末将察看此人,似无恶意。是否??” 太子苏眼睛一瞪,截住他的话头:“惊扰夫人就是死罪,拉下去!” “末将遵旨!”袁豹转身,下令,“殿下有旨,洛阳人苏秦惊扰夫人车辇,犯下死罪,就地杖杀!” 众甲士正欲行杖,苏秦爆出一串长笑:“哈哈哈哈,燕国无目乎!燕有大难,苏秦千里奔救,却遭杀身,燕国无目乎?” 太子苏怒道:“大胆狂徒,死到临头,还敢恃狂,行刑!” 话音未落,身后车驾传出姬雪的声音:“慢!” 姬雪的声音虽然柔和,穿透力却强,众甲士正欲行杖,闻声止住。 姬雪缓缓说道:“将拦驾之人带过来。” 袁豹喝令卫士将苏秦扭到车辇前面。 姬雪拨开车帘,瞧见果是苏秦,心中一阵狂跳,将手捂在胸前。过了好一阵儿,她才压住心跳,放下珠帘,颤声说道:“拦驾之人,听说你是洛阳人苏秦?” 分别七年,再次听到姬雪的声音,苏秦自也激动,强自忍住,沉声应道:“回禀燕国夫人,草民正是洛阳人苏秦。” “袁将军,松开此人。” “末将遵旨!”袁豹令卫士放开苏秦。 苏秦跪地,叩道:“洛阳人苏秦叩见燕国夫人,恭祝夫人万安!” 姬雪颤声应道:“苏子免礼。” 见袁豹放人,太子苏不明所以,跳下车辇,对姬雪道:“启禀母后,这个狂徒拦阻母后大驾,已犯死罪,为何将其放掉?” 姬雪已经恢复镇静,淡淡应道:“此人是洛阳名士,不是狂徒。” 太子苏眼珠儿一转,态度大变,转对苏秦深揖一礼:“姬苏不知苏子是母后的家乡名士,得罪之处,望苏子包涵!” 苏秦朝他叩首:“草民谢殿下不杀之恩!” 太子苏亲手扶起他:“苏子请起。” 苏秦起身。 太子苏不无殷勤道:“姬苏与母后欲去太庙,苏子可否随驾同往?” 苏秦拱手:“谢殿下抬爱。” 太子苏为讨好姬雪,邀请苏秦与自己同辇,传旨继续前行。不消半个时辰,一行人马赶至太庙,姬雪、太子苏在太庙令的安排下步入大殿,按照往日惯例献祭,为燕文公祈寿。 祭祀已毕,太庙令叩道:“请夫人、殿下偏殿稍歇。” 姬雪、太子苏起身步入偏殿,分别落席。刚刚坐下,太子苏心中有事,便急不可待地屏退左右,伏地叩道:“母后,儿臣所托之事,君父可准允否?” 因有前面的尴尬,姬雪早有准备,大声叫道:“来人!” 太子苏急忙起身,端坐于席。 老内臣走进:“老奴在!” 姬雪朗声吩咐:“有请苏子!” “夫人有旨,有请苏子!” 苏秦走进,伏地叩道:“草民叩见燕国夫人,叩见太子殿下!” 姬雪摆手:“苏子免礼。”又手指旁边客席,“苏子请坐。” “谢夫人赐座!”苏秦起身坐下。 姬雪凝视苏秦,有顷,缓缓问道:“请问苏子,这些年来何处去了?” “回禀夫人,”苏秦拱手答道,“草民与义弟张仪同往云梦山中,得拜鬼谷先生为师,修习数载,于前年秋日出山。” “张仪?”太子苏震惊,紧盯苏秦,“可是助楚王一举灭掉越国大军二十余万的那个张仪?” “正是此人。”苏秦拱手应道。 “呵呵呵,”姬雪轻声笑道,“本宫也曾听说此事,真没想到张仪能有这个出息。” 太子苏愈加惊诧:“听母后此话,难道认识张仪?” 姬雪微微点头:“见过他几面。”又转对苏秦,“听闻苏子去年曾至秦国,可有此事?” 苏秦苦笑一声,摇头叹道:“唉,是草民一时糊涂,欲助秦公一统天下。” “什么?”太子苏目瞪口呆,“苏子欲助秦公一统天下?你??” 姬雪微微一笑,转对太子苏:“殿下方才不是询问所托之事吗?今有苏子,可抵虎符了。” 太子苏不可置信地望着苏秦,好半天,方才回过神来,半是恳请,半是讥讽:“姬苏恳请苏子,一统天下可否暂缓一步,先来救救燕国!” 苏秦微微点头,明知故问:“请问殿下,燕国怎么了?” 太子苏急切说道:“姬苏得报,公子鱼在武阳招兵买马,阴结赵军,欲里应外合,行大逆之事。君父闻报,气结而病。公子鱼听闻君上病重,气焰愈加嚣张,不日就要起兵蓟城,燕国??燕国大难不日即至。” 苏秦微微一笑:“在苏秦看来,武阳之乱,区区小事。” “什么?”太子苏震惊,“武阳之乱若是小事,何为大事?” “回禀殿下,燕国大事,在于朝无贤才,国无长策!” 太子苏正要抗辩,姬雪摆手:“辰光不早了,苏子且回馆驿,待本宫禀过君上,另择时日向苏子请教。” 苏秦起身,叩首:“草民告辞!” 三月初一,古城晋阳再遭沙尘袭击。 翌日后半夜,原本漆黑的大地被一层厚厚的沙尘笼罩,不见天光。在晋阳正西门的城门楼上,全身甲衣的晋阳都尉申宝与十几个亲随守在门楼城垛上,目不转睛地盯住城外。 远处传来守夜更夫的梆声,连响五下,略顿一顿,又响五下,形成有规律的节奏。 一个亲随凑过来,小声道:“将军,交五更了!” “听到了。”申宝不耐烦地回他一句,牢牢盯住远方。 又候一时,申宝急了,转向那名传话的亲随:“你吃准了,可是今夜五更?” 亲随应道:“回禀将军,小人听准了。特使大人亲口说,是本月初二凌晨,交五更,以火光为号。”正说着,突然不无惊喜地指向远处,“将军请看!” 果然,远处亮起三堆火光。 申宝抽出宝剑,不无威严地转过身来,低声命令:“点火!” 几名手持火把的亲随急急走到早已备妥的柴垛前,呈“一”字形燃起三堆大火。 远处的尘雾里涌出无数秦军,多如蚂蚁,悄无声息地逼近西门。 申宝压住内心激动,朗声下令:“开城门!” 一个亲随正要下楼传令,陡然僵在那儿。 申宝骂道:“快传令,开城门!” 话音未落,楼下传来放吊桥及开城门的声音。 申宝正自惊异,背后飘来浑厚但冷冰的嗓音:“申将军,城门已经开了。” 申宝回头,见晋阳守丞赵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的身后,四周更有数不尽的赵兵,个个张弓搭箭,蓄势待发。 “赵??赵将军??”申宝语无伦次。 赵豹冷冷地望着他:“拿下逆贼!” 众兵士上前,将申宝及众亲随拿下。 秦兵先锋数百人冲过吊桥,涌进城门洞。 赵豹朗声下令:“将士们,起吊桥,关门打狗!” 一群赵兵发声喊,合力拉动吊桥的滑轮。吊桥飞起,桥上秦兵猝不及防,纷纷掉入宽近三丈的护城河里。与此同时,城上火光四起,万弩齐发,可怜那些刚刚过桥的数百秦兵,顷刻间在阵阵惨叫声中化为阴世之鬼。 司马错震惊,急令鸣金收兵。 与此同时,晋阳东门开启,两车冲出,快马加鞭,径投邯郸。 中大夫楼缓得到急报,急禀安阳君:“禀报太师,晋阳急报!” 安阳君匆匆看过,急道:“备车,洪波台!” 子之朝浊鹿秘密驻防的事,迅速为武成君所知。 子鱼急召季青:“子之增兵浊鹿,季子可知?” 季青点头。 “你可速将此事告知赵人,要他们暂—” “回禀主公,已经晚了!” “季子,你??此话何意?” “主公,”季青缓缓说道,“臣早已使人通报公子范,他要的粮秣已备妥当,没准就这辰光赵军已在奔袭浊鹿的途中。” “这如何能成?”武成君大惊失色,“赵人不知防备,必吃大亏,万一问罪,叫本公如何解释?” “臣要的正是这个!”季青阴笑一声,“公子范若吃大亏,自然不肯罢休。赵、燕交兵,必有一场热闹,主公若在此时起兵,大事必成!” 武成君正欲再问,果有探马来报:“报,赵人夜袭浊鹿,被子之将军打退!” 武成君急问:“情势如何?” “赵人折兵三千,退兵三十里下寨,子之将军也退守浊鹿。” “赵人共来多少兵马?”季青问道。 “一万。” “再探!” 探马应诺而退。 季青微微一笑,转对武成君道:“主公,可以起兵了!” “季子?” “公子范原以为浊鹿唾手可得,仅使一万人来取,未曾料到遭此痛击。依公子范性情,必起大军复仇,主公此时不起兵,更待何时?” “这??” “主公,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武成君沉思有顷,面色渐渐坚毅:“好吧,传令!” 明光宫里,姬雪手抚文公额头,轻声问道:“君上,今日感觉如何?” 文公苦笑,摇头:“心头就如压着铅块,头也疼得厉害。” “君上勿忧,”姬雪微微一笑,声音更柔,“臣妾在太庙求得一卦,乃上上之签。听卜师解释,君上之疾,不日将愈。” “唉,”文公长叹一声,“夫人,不要宽慰寡人了。寡人之疾,寡人自知,一时三刻好不了的。” 姬雪扑哧一笑。 文公怔道:“夫人因何而笑?” 姬雪又笑几声,止住,乐道:“臣妾前往太庙,途中遇到一桩奇事,方才想起,一时忍俊不禁,竟就笑出来了。” “哦?”文公的好奇心被她勾起,心情也好起来,歪头望她,“是何奇事,能惹夫人如此发笑?” “臣妾刚出宫城,就有一人冲至街心拦驾。” 文公震惊:“何人拦驾?可否惊到夫人?” “哪能呢?”姬雪笑道,“臣妾又不是三岁孩童。”略顿,“那人跪在地上,说是求见殿下。殿下见他冲撞臣妾,就要拿他问罪。也是臣妾好奇,召他询问,此人自称是云梦山鬼谷子的弟子,魏国大将军庞涓、楚国客卿张仪皆是他的师弟。臣妾上下打量,见他貌不惊人,衣冠陈旧,形容举止看不出是胸有大才之人。庞涓、张仪何等人物,此人竟然自称与他们同门,岂不是妄言托大吗?君上,现在这世道,就如一片大林子,什么样的鸟儿都有。君上见多识广,可曾遇到此等可笑之事?” “嗯,”文公见她言语轻松,放下心来,“此事听来倒也好笑。后来如何?” “也是臣妾好奇心起,一来欲试此人才华,二来也想打压一下他的气势,就以燕国之事问之。不料此人出口说道:‘燕有大疾。’臣妾以为,君上龙体欠安之事,燕人皆知,此人说出此语,也算平常,随口应道:‘先生所指可是君上龙体欠安之事?’此人应道:‘非也,君上无疾,有疾者,燕也。’君上明明有疾,此人却说君上无疾,岂不是乱言诳语吗?臣妾本欲责罚此人,因其所言也还吉利,后又占下吉卦,一时高兴,也就打发他去了。现在回想此事,特在君前学舌。” 文公忽地从榻上坐起:“此人姓啥名谁?现在何处?” “君上万不可惊动龙体。”姬雪扶他躺下,“臣妾已问明白,此人姓苏名秦,是臣妾娘家洛阳人,现在宫城外面的老燕人客栈居住。” “苏秦?”文公眼睛大睁,“可是那个向秦公献帝策欲一统天下的苏秦?” “君上真是神了!”姬雪佯吃一惊,“臣妾问过了,正是此人。” 文公再次起身,身上之病全然不见:“爱妃,速召此人入宫!嗯,不可走漏风声,让他前去??”略略一顿,老眼珠子一转,“前去寡人书斋!” 姬雪小声提示:“君上的龙体??” “哦,”文公也笑起来,“是了,寡人这儿还病着呢。这样吧,传他前来明光宫,就在榻前觐见!” “臣妾领旨!” 姬雪扶文公重新躺下,款款退至门口,转身走出,刚至前面客厅,猛见太子苏在厅中来回转悠,见她出来,急趋过来,跪地叩道:“母后??” 姬雪欲躲不及,只好顿住步子,眉头紧皱:“殿下?” “母后,”太子苏急道,“出大事了!” 姬雪缓缓走到席前坐下,摆手:“殿下请起,是何大事,说吧。” 太子苏起身,稳住情绪,拱手:“启禀母后,儿臣得报,赵军一万昨日袭我边邑重镇浊鹿,被子之将军击退。赵军主将赵范大怒,令大军连夜拔营,向我边境移动七十里,子之将军也令三军将士兵不卸甲,马不离鞍,昼夜戒备,两国大战一触即发!武成君看到时机成熟,在武阳杀猪宰牛,誓师伐蓟,檄文也拟好了,说是朝有奸贼,欲清君侧!这且不说,据儿臣探知,蓟城里面有他许多内应,即使宫中,也有他的耳目,儿臣的一举一动,皆在他的监视之中!” “殿下是何打算?” “母后,”太子苏急道,“眼下已是紧要关头,母后必须奏请君上,讨要虎符,调子之大军回守蓟城,剿灭乱臣贼子!” 姬雪心头一怔:“若是调回子之大军,何人迎击赵人?” “母后,”太子苏脱口应道,“赵人若打过来,我们大不了割城献地;子鱼若打过来,君上、母后还有儿臣,我们??我们是必死无疑啊,母后!” 面对祖宗留下来的江山社稷,殿下竟然说出如此不疼不痒之语,实让姬雪心寒。联想到文公所说的选人非贤之句,姬雪不无鄙夷地斜他一眼,冷冷说道:“殿下,君上病情刚有好转,不可惊动!虎符之事,你也不必再说了!” 太子苏故技重演,倒地而拜,双手扯住她的裙带,声泪俱下:“母后??” 姬雪面色愠怒,猛地站直身子,扯回裙带,厉声喝道:“来人!” 太子苏完全被姬雪的威严震慑了,跪在地上,不知所措。 老内臣闻声急进:“老奴在!” “殿下累了,送他回宫歇息!”姬雪冷冷说道。 老内臣进前,对太子苏揖道:“夫人有旨,请殿下回宫歇息。殿下,请!” 太子苏抹把泪,爬起身,悻悻走出。 见他走远,姬雪转对老内臣:“速去老燕人客栈,请苏子入宫!” “老奴遵命!” 从太庙回来,苏秦哪儿也没去,待在店中守候姬雪音讯。 将近午时,老丈正在院中磨砺矛头,一车驰至。车上之人瞄到门楣上的“老燕人”三字,跳下车,拿袖擦去额头汗水,拱手道:“请问老丈,贵店可否寄住一位姓苏的先生?” 老丈放下矛头,拱手还礼:“客人要寻之人可叫苏秦?” 那人喜道:“正是。” 老丈反身回店,来到苏秦房前,敲门:“苏子,有人寻你!” 苏秦闻声走出,见是一个壮汉,拱手:“苏秦见过壮士,敢问壮士尊姓大名!” “苏子客气了,”那人回过礼,“在下没有名姓,生于邹地,苏子就叫我邹生好了!”说着,从衣襟里摸出一封密函,双手呈递,“在下受邯郸贾先生之托,捎急函一封,敬请苏子拆看。” “邹兄辛苦了!”苏秦接过信,深深一揖,正在拆看,马蹄声又起,一辆宫车驰至,是内臣。 老丈迎上。 老内臣跳下车,揖道:“请问老丈,洛阳苏子可住此处?” 老丈冲苏秦道:“苏子,宫中来人寻你!” 苏秦迎上揖道:“洛阳苏秦见过内宰。” 老内臣还揖:“苏子,夫人有请。” 苏秦转对邹生,拱手:“邹兄稍坐,在下急需进宫,回头再与邹兄说话!”又转对老丈,“烦请老丈款待壮士,为壮士洗尘。” 老丈应下。 苏秦跳上宫车,驰入宫中。 听着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姬雪一阵激动。 脚步响至宫门外,老内臣趋进:“夫人,苏子到了。” 姬雪竭力稳住慌乱的情绪,正襟危坐,扬手:“有请苏子。” 苏秦趋进,叩拜:“苏秦叩见燕国夫人。” “苏子免礼!看茶。” 苏秦谢过,起身坐于客位。 春梅端上香茶。 姬雪凝视苏秦,有顷,拱手道:“国有大事,君上这又龙体欠安,本宫一个弱女子,实在无力应对,情急之下,只好冒昧打扰苏子,望苏子不吝赐教。” 苏秦一语双关:“苏秦是特意为燕国来的,苏秦愿为燕国,愿为夫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姬雪颤声应道:“姬雪诚谢苏子!” “听夫人说国有大事,苏秦敢问夫人,大事何在?” 姬雪将赵燕交兵、子鱼引军杀奔蓟城一事约略讲述一遍,不无忧虑地盯住苏秦:“大体就是这些。眼下事急,听闻子鱼的大军已在途中,离蓟城不远了!” “子鱼之事,君上可有旨意?” “唉,”姬雪叹道,“子鱼、子苏皆为君上骨血,今日势成水火,君上左右为难。不瞒苏子,君上之病,因的也是这事。假使叛乱的不是子鱼,君上断不会让情势发展到这个地步。” 苏秦再问:“夫人可有旨意?” “唉,”姬雪再叹,“本宫一个弱女子,能有什么旨意?苏子,燕国偏僻,本为弱邦,北有胡人,南有强齐,西??苏子这也看到了,眼下赵国八万大军已经压境。苏子,燕国势弱,不能自乱哪!” 苏秦起身叩道:“苏秦谨遵夫人旨意!” 姬雪多少有些窘迫:“苏子,本宫没??没有旨意呀!” 苏秦再拜:“夫人方才说,燕国不能自乱,就是旨意。” 姬雪既惊且喜:“苏子已有对策了?” “夫人放心,”苏秦淡淡一笑,“若治天下之乱,苏秦不敢夸口;若治燕国眼前之乱,于苏秦倒是小事一桩。” 姬雪嘘出一口长气,左手捂在心窝上:“太好了。” 话音刚落,一名宫人飞奔进来,叩首于地,上气不接下气道:“启??启禀夫??夫人,叛??叛军已至郊区,就??就要打??打到城??城门下了!” 有苏秦在侧,姬雪全然无惧,转对老内臣,一字一顿:“传殿下、蓟城令,本宫议事!” 老内臣应道:“老奴领旨!” 蓟城郊野,旌旗猎猎,车轮滚滚,战马嘶鸣,近两万人马分为左中右三军从武阳方向直扑过来。 早有探马报知蓟城令,所有城门同时关闭,护城河上的吊桥随之吊起。 大军在南城门外停下,依照事先的编排摆开阵势。全副武装、手执长枪的武成君威风凛凛地站在中间一辆战车上,充满杀气的目光紧紧盯在城门楼上。 在他两侧,分列季青及十几员战将。 武成君看向季青。 “诸位将军,”季青朗声叫道,“身为燕室长子,我家主公姬鱼当立太子。然而,公子姬苏以阴术媚上,蛊惑君上,谋得太子之位。姬苏身为太子,从不体恤民生,专权跋扈,排斥异己,塞言用奸,致使燕国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已成燕国公敌。主公秉承天意,兴正义之师,讨伐逆贼,清理君侧!” 十几员战将齐吼:“我等誓死跟从主公,铲除奸贼,清理君侧!” 季青拔出宝剑:“人生在世,莫过于建功立业。诸位将军,这个机会,近在眼前!你们各领本部人马,杀入城,清君侧。谁先登城,就记头功!” 众将再吼:“末将得令!” 列将各领本部人马,驰往不同方向。 顷刻之间,鼓声四响,杀声震天,武阳叛军争先恐后,杀向外城诸门,单单北门无人,是季青故意留给逃亡者的。 第066章|?诉别情怨女动心?说长策痴男得燕 蓟城进入战时状态,锣鼓齐鸣,喊声四起,城中青壮纷纷拿起武器,涌向城门与城墙。 老燕人客栈里,老丈正与飞刀邹对饮,街上突然间人声鼎沸,乱作一团。小二急急走进,报说武阳叛军开始攻城了。 老丈放下酒碗,进店翻腾一阵,寻出一杆丈八枪杆,拭去尘土,将磨得锃亮的矛头安上,钉牢。 见到宝枪,飞刀邹来劲了,拿枪舞动几下,脱口赞道:“好枪,好枪,真正好枪啊!” “呵呵呵,”老丈接过,不无自豪,“壮士算是识货之人。不瞒壮士,此枪是老朽祖传家宝,枪头为精铜所铸,枪缨为胡地马鬃,枪杆为南国上等紫檀,在这燕地,唯有宫中甲士才能配得。” 小二震惊:“老主人,您擦拭此枪,难道是要??” 老丈扔掉抹布,持枪走到院中,舞弄几下,转对小二:“守好店门,老朽守城去也。” 邹生端起酒坛,咕咕几下饮干坛中余酒,将剑挂在腰间,亦冲小二抱拳:“小二,替在下守好那马。”又转对老丈,“老丈爽快,走吧,晚生陪你!” 东宫乱作一团,二十几辆辎车堆满细软物品,七八个宫妃,十几个小公子、小公主争先恐后地奔向马车,有几个不想走的,蹲在一旁抹泪。 众臣仆及宫人仍在你呼我叫,向车上装载贵重物件。 殿外,数十名甲士竖枪般挺立,袁豹手执长枪,昂首立于队列,目光冷峻地望着这群在惊惶中丑态百出的男女及不男不女的寺人。 南门外面传来鼓声及冲杀声。 太子苏疾步跨出殿门,飞身跃上王辇,冲袁豹大叫:“袁将军,走呀!” 袁豹一动不动,众军士亦然。 太子苏急了,提高声音:“袁豹,你耳朵聋了?” 袁豹朗声问道:“请问殿下,欲去何处?” “你??”太子苏气怒交加,“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走北门,去造阳!” “殿下,”袁豹单膝跪地,“叛军兵临城下,君上仍在宫中,殿下却??弃城远走,不可啊!” 太子苏厉声喝道:“叫你走你就走,啰唆什么?” 袁豹哀求:“蓟城危在旦夕,君上龙体欠安,殿下若走,军心必散,蓟城必破啊!” 太子苏脸色乌青,“唰”地拔出宝剑:“袁豹,你??是要抗旨吗?” 袁豹脖子一横,冷冷说道:“殿下要杀便杀,末将不当逃兵!” 众甲士一齐跪下,异口同声:“我等誓死不当逃兵,愿从袁将军守卫蓟城,与叛军决一死战!” 太子苏扫一眼众军士,声嘶力竭:“来人!” 死一般寂静,场上无一人应声。 太子苏惊呆了,握剑之手开始颤抖,不可置信地凝视众人:“你??你们??想谋逆吗?” 袁豹朗声回道:“末将不敢!” 众军士齐声应和:“我等不敢!” 太子苏本无缚鸡之力,见众军士全都抗命,真正急了,正自不知所措,殿外传来马蹄声,姬哙引领一队甲士奔来。 太子苏惊喜交集,急叫:“哙儿,快来!” 姬哙趋前,缓缓跪下:“儿臣叩见父亲!” 太子苏指向众军士:“这群逆贼公然抗旨,快,下了他们的武器!” 不待姬哙动手,袁豹已将长枪放下,叩首于地。 众甲士看到,纷纷将长枪放在地上。 “这??”姬哙不解地看向太子苏,“怎么回事?” 西城门、东城门分别传来击鼓声。 太子苏不及解释,急道:“哙儿,莫说这个了,快走,开北门,去造阳!” 姬哙叩在地上,迟迟不动。 太子苏急了,叫道:“哙儿?” “启禀君父,”姬哙缓缓说道,“儿臣就是从北门来的,北门虽无叛军,但儿臣从城门楼上隐约看到,他们就守在五里之外的林子里。” 太子苏如闻惊雷,跌坐在车上。 姬哙起身,扫一眼众人:“守在这儿干什么?快将东西搬回宫去!” 众人未及反应,一辆马车在宫外停下。 老内臣下车,缓缓走进宫门,打眼一看,心中已是明白,却不点破,朗声宣道:“殿下,夫人口谕!” 太子苏惊魂未定,下车叩道:“儿臣听旨!” 老内臣一字一顿:“请殿下甘棠宫议事!” 老内臣走后,姬雪引苏秦来到甘棠宫的前殿客堂,分宾主坐下。 殿中只有春梅及两个宫女了。 春梅识趣,打个眼色,与两名宫女走到殿外,守在门口。 姬雪的心咚咚狂跳,万语千言化作两道柔光,久久凝视苏秦。 苏秦亦无一语,回以同样的目光。 四目对视。 滴漏声不存在了。 远处飘来的战鼓声不存在了。 整个世界不存在了。 大殿里只有四道目光在交接,碰撞。 不知过有多久,姬雪打破沉静,声音微微震颤:“不瞒苏子,姬雪万未想到此生还能再次见到你,且是在此时,在此地!” “回禀公主,”苏秦盯住她,字字有力,“苏秦从未这么想过。七年前,在洛阳大街上目送公主的婚车远去之时,苏秦心里只存一念,此生一定要再见公主,也一定能再见公主!苏秦??做到了!” 姬雪泪出,更咽。 远处的战鼓声与冲杀声一阵接一阵传来。 姬雪掏出丝绢拭去泪水,抬头看向苏秦:“这些日来,黑云压城,山雨欲来,燕室内外交困,君上卧榻不起,雪儿??雪儿度日如年啊!” 姬雪自称雪儿,苏秦心头一颤,全身如同过电,声音激动,双手捏拳:“公主勿忧,天大的事,皆由苏秦扛着!苏秦愿为公主赴汤蹈火!” “苏子??”姬雪再度更咽。 苏秦盯住她,声音体贴:“公主莫要伤心,关键时刻,更要保重玉体!” “苏子,我??”姬雪审视自己,“变了吗?” “公主瘦了!” “天哪,”姬雪摸向自己的脸,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雪儿一定难看死了。” “公主若是难看,天底下就没有好看的人!” “苏子是在哄雪儿开心的吧?” “公主,”苏秦凝视姬雪,“苏秦有件宝物,藏有多年了。” 姬雪声音轻而颤动:“雪儿能得一睹否?” 苏秦伸手入怀,摸索有顷,从贴身内衣里摸出那块丝帕,跪地,双手呈上:“公主记得此物否?” 姬雪接过,审视。 是她的丝帕! 是她当年为苏秦擦过泪的丝帕! 丝帕早已泛黄,上面斑斑点点,印满痕迹,芳香无存,散发出男人的独特体味。 姬雪捧在胸口,泪水夺眶而出。 苏秦叩首,轻道:“公主可知,这些年来,在失去信心的时候,在万念俱灰的时候,在需要力量的时候,在遇到诱惑的时候,苏秦只做一件事,就是掏出这块丝帕??” 姬雪全身震颤,尽力克制自己不哭出声来,良久,声音小得不能再小:“敢问苏子,不过是块丝帕而已,你为什么时时掏出它来?” 苏秦声音更咽:“因为??因为丝帕上面,印着公主的泪痕。” 姬雪再也控制不住,抽动双肩,哭起来。 哭有一时,姬雪突然起身,快步走至内室,抱着一个锦盒出来。 姬雪款款走至席前坐下,缓缓说道:“谢苏子看重。雪儿也有一件宝物,请苏子赏鉴。”说着将锦盒推给苏秦。 看到锦盒,苏秦心里已经明白,盯住它,久久凝视。 姬雪柔声:“苏子,打开它。” 苏秦打开,取出一物,上面包裹着一层又一层的锦缎。 苏秦已知它是何物,拆解锦缎的手开始颤动。 苏秦剥开层层锦缎,看到了一柄木剑。 是他当年一刀一刀用心刻出的木剑! 在这华丽的锦盒与锦缎的衬托下,在姬雪花一样的容颜与鲜亮的衣饰的衬托下,在宫殿及殿中所有奢华物品的衬托下,这柄木剑显得丑陋不堪,不忍一睹。 苏秦伏地叩道:“如此丑陋之物,公主不弃也就是了,又何必如此礼遇?” “在雪儿眼里,”姬雪一字一顿,“这座宫殿里真正贵重的,唯有此物!”略顿,“此物上的每一道刻痕,雪儿都已印在心中。” 苏秦叩拜,泣道:“谢公主厚爱!” 二人各入情意与感伤,放任时光流逝。 蓦然,姬雪似是意识到什么,抬起头来,拭去泪水,冲苏秦灿烂一笑:“好了,苏子,既然两件东西于你于我都是宝贝,我们还是各自收起吧。”说着将丝帕递给苏秦,小心翼翼地重新用锦缎包起木剑,装入盒中。 苏秦收起丝帕,起身坐于客席。 姬雪将盒子放在一侧,似是换了个人,淡淡一笑:“苏子,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 “记得。”苏秦回以一笑。 姬雪歪头盯住苏秦:“雪儿这想知道,苏子的结巴哪儿去了?” 苏秦正襟危坐,一本正经道:“回禀公主,进云梦山之后,苏秦的结巴被恩师鬼谷先生相中,留在谷中了。” “真是奇事呢!”姬雪笑问,“不过,苏子结巴起来,当真好听。不瞒苏子,这些年来,在雪儿耳边回响的总是苏子的结巴声,今日这??突然不结巴了,雪儿有点儿不适应呢。” 苏秦扑哧笑道:“既??既然公??公主相??相??相中苏??苏秦的结??结巴,苏??苏秦这??这就结??结??结??给你看!” 姬雪手指苏秦,笑着学他:“苏??苏??苏??苏子可??可真??真??真??真逗!” 二人完全放松,开怀大笑。 笑有一时,姬雪似是想起什么,敛住笑,趋身问道:“请问苏子,雨儿可在云梦山中?” “回禀公主,”苏秦抱拳应道,“雨公主易名玉蝉儿,是在下师姐,随先生在谷中修习医道,已有大成!” “是吗?”姬雪喜极而泣,“雨儿她??快,快说说她。” 苏秦正襟危坐,缓缓道起玉蝉儿,讲她如何修道,如何学有大成,如何守望大雁,对雁弹琴思念姬雪等。姬雪涕泪交流,正自伤怀,老内臣回来,咳嗽一声,趋入禀道:“启禀夫人,殿下和蓟城令在外候见。” 姬雪抹去泪水,稳下心神:“宣!” 老内臣朗声唱道:“宣殿下、蓟城令觐见!” 一阵紧过一阵的战鼓声隐隐传入明光宫,燕文公听有一时,感觉不对,从榻上坐起:“来人!” 宫正急进:“臣在!” “夫人呢?” “回禀君上,夫人正在甘棠宫与众臣议事!” “甘棠宫?”燕文公大是狐疑,“与众臣所议何事?” 宫正的嘴巴刚张一下,旋即合上。 文公急问:“所议何事,快说!” 宫正跪叩:“是宫外之事。夫人恐君上忧心,不让老仆禀报。” 文公心头一沉:“是鱼儿来了?” “是的。”宫正压低声音,“长公子引大军数万打过来了,这辰光正在攻城。” 燕文公面色冷凝,老眉紧拧,眉宇间现出杀气,侧身下榻,似乎压根儿没有生病:“更衣!” 宫正看到,惊道:“君上?”打个愣怔,转对宫女,“快,为君上更衣!” 甘棠宫前殿,太子苏、蓟城令褚敏叩拜于地。 尽管是深宫,远处的战鼓声和冲杀声仍旧冲破重重障碍,时隐时现地传进来。从鼓声判断,叛军随时都可攻入城中。公子苏面色苍白,两个腿肚儿不住打战。 姬雪倒是一脸沉静,似乎外面的冲杀声与战鼓声全然与她无关。 姬雪微抬右手,语气平和:“殿下,褚爱卿,免礼。”又指着两侧席位,“请坐。” 太子苏、蓟城令谢过,起身坐下。 姬雪看向苏秦,见他点头,又缓缓转向蓟城令,轻启朱唇,语气不急不缓:“本宫为一介女流,依惯例不得干政。然而,国难当头,君上龙体欠安,殿下??”斜睨太子苏一眼,“殿下顾念骨血情义,难以独断,本宫只好行无奈之举,召二位前来,在此共商大计!褚爱卿,说说情势。” 姬雪超乎寻常的镇静与得体的应对,莫说是太子苏与褚敏,纵使苏秦,也是震撼,冲她微微点头。 “回禀夫人,”褚敏拱手,“就臣所知,武阳叛军集三万之众,攻城器械一应俱全,配有塔楼、连弩,来势凶猛!” 太子苏震惊,急问:“不是说只??只有两万人吗?” “回禀殿下,”褚敏转向太子苏,“叛军原有二万人众,近日又将武阳周边数邑可征男丁强行征调,是以多出万余。” 姬雪心头微震,目视苏秦,见他两眼微闭,似听非听,似乎这些不过是数字而已。 南门处传来更紧的鼓声和喊杀声。 太子苏打个寒战,看向姬雪:“母后,叛军是??是??是否已经打进来了?” 姬雪没有睬他,看向褚敏。 “回殿下的话,”褚敏沉声应道,“臣已摸清,叛军擂鼓并非真要攻城,不过是虚张声势,惊扰军心。” 姬雪怔道:“此是为何?” “回禀夫人,据臣探明,蓟城之内尚有叛军数百,约于午夜三更袭击北门,与城外叛军里应外合。眼下叛军佯攻南、东、西三门,唯独不攻北门,其意在此。” 姬雪大惊,目视苏秦,见他依旧安之若素。 姬雪轻问:“苏子?” 苏秦睁开眼睛,望向褚敏:“请问将军,城内共有多少守军?” “回苏子的话,”褚敏拱手,“城中原有守军两万,月前因防御赵人,子之将军抽走一万有余,现有守卒不足八千。另有宫卫三千,不属末将调度。” 苏秦点头:“假若调拨两千宫卫交给将军,将军能否守城三日?” 褚敏显然未弄明白,迟疑有顷:“这??” 苏秦略显惊疑:“听将军之意,难道守不住三日?” “不不不,”褚敏急道,“若守三十日,末将不敢担保。若是只守三日,末将敢立军令状!” “苏子,”太子苏神色惊恐,“三??三日之后,我们??我们怎么办?” “回禀殿下,”苏秦冲他微微抱拳,“如果不出苏秦所料,三日之内,叛军必溃!” 在场诸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看向苏秦。 褚敏半信半疑,直盯苏秦:“苏子是说,三日之内,叛军必溃?” “正是!”苏秦语气肯定。 太子苏急问:“叛军为何必溃?” 门口传来一个声音:“因为有寡人的六万大军!” 众人皆吃一惊,不约而同地扭过头去,见燕文公不知何时已在门口。 众人起身,叩拜。 燕文公全无病态,大步走来,在主位坐下,摊开两手:“夫人,诸位爱卿,请坐。” 众人谢过,各自起身落座。 燕文公看向太子苏、褚敏,缓缓说道:“太子,褚爱卿,你们去吧,蓟城守备,都在等着你们呢!诏告众将士,寡人有旨,人在城在,后退者斩!” 二人领命,起身告退。 见二人走远,文公转过身子,冲苏秦拱手:“你是苏子吧?寡人本与夫人讲妥,约苏子榻前求教,”苦笑一下,“不想事情起了变化。” “草民谢君上厚爱!”苏秦拱手还礼,“《易》有六十四卦,卦卦离不开一个变字,此所谓‘刚柔相推,变在其中’也!” “苏子所言甚是。”文公点头,“听闻苏子至燕,寡人之病一下子好了大半,这也算是‘变在其中’了。” “草民贱躯能为君上祈福,是草民之幸。” 姬雪心里窝了一事,插言:“本宫有一事不明,请教苏子。” 苏秦转向姬雪,拱手:“夫人请讲!” “苏子并不知晓君上欲调子之将军的六万大军,为何却说叛军三日之内必溃?” 苏秦微微一笑:“苏秦料定,三日之内赵军必撤。赵军若撤,子之大军有何理由空守边地?” 莫说是姬雪,纵使文公也是一惊:“苏子为何判断赵军必撤?” “回禀君上,”苏秦侃侃言道,“苏秦刚从赵地来,已经知赵。君上之忧,赵室亦然。奉阳君赵成位轻权重,阴结武成君,欲助子鱼执掌燕宫,再借燕人之力逼宫赵侯。为达这一目的,奉阳君以制约中山为由请调赵军入代,致使晋阳空虚,予秦以可乘之机。如果不出苏秦所料,秦人必伐晋阳,赵侯亦必借此良机除掉奉阳君,赵军亦必撤离代郡,驰援晋阳。没有赵军做盾,武阳叛军就如无本之木,失渊之鱼,自然不战自溃。” 姬雪、燕文公互望一眼。 姬雪不可置信道:“苏子,这个推断不会有误吧?” “三日之内,当见分晓。” 苏秦的话音尚未落定,老内臣手持军报疾步趋入:“禀报君上,子之将军急报!” 燕文公接过急报,匆匆阅过,神色大悦,冲苏秦道:“苏子果是神算,赵国已起变故。昨夜子时,赵军主将公子范被廷尉肥义擒拿,赵军连夜开拔,驰援晋阳。子之大军现已兵分两路,一路袭取武阳,一路驰援蓟城。” 姬雪长长嘘出一口气,不无钦佩地看向苏秦。 二人目光相接,姬雪陡然间意识到什么,旋即低头,起身揖道:“君上,苏子,你们商谈国事,臣妾告退。”便款款退去。 夜幕降临,南城门外的叛军大帐火烛齐明。 武成君端坐主席,手持一束令箭,十几位将军正在听令。 季青匆匆走进,在武成君耳边低语。武成君震惊,手中令箭“啪”地掉落。众将不知发生何事,面面相觑。 季青抬头,朝众将摆手:“诸位将军,先到帐外候命!” 见众将退出,季青长叹一声:“唉,武阳被抄,子之回援,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武成君盯住季青:“季子,可有万全之策?” “叛乱名分已定,主公退无可退,眼前只有一路:鱼死网破!” “说吧,如何鱼死网破?” “赶在子之大军之前杀进蓟城。只要控制了蓟城,拿住君上,子之就会乖乖听命!” “好!”武成君心一横,以拳震几,“既然横竖是死,就依季子之计,来他个鱼死网破!” 季青击掌,众将走进。 “诸位将军,”季青轻咳一声,缓缓说道,“经过一日攻战,蓟城军心已涣,斗志已溃,成功就在今夜!在下方才与主公议定,今夜三更,以北门鼓声为号,强攻蓟城。南、西、东三门,原本拟定的佯攻方案,改为实攻!” 武成君忽地站起,字字有力:“诸位将军,谁先攻入城门,拿住奸人,本公记他首功,赏千金,封大将军!” 众将跪地,齐叩:“末将领命!” 是夜,三更时分,北门之外的旷野上,大批叛军在夜幕的掩护下黑压压地逼向城门,在一箭之外顿住。 梆声响过三更,所有叛军的目光无不盯住城门。 陡然,城门上下火烛齐明,杀声震天,惨叫连连。不用再问,武成君明白事泄,内应被歼,脸色陡变,眼中冒火,夺过鼓槌,亲自擂鼓。 鼓声贯耳,众叛军发声喊,各持登城器械,冲向城门。 城墙上灯火通明,乱箭齐发。众叛军冒箭雨冲过护城河,攻至城下,搭起云梯,争先恐后地攀上城墙。数百人马挤在城门外,抬起巨木撞击城门。 城上滚木礌石齐下,叛军死伤满地,号叫连连。 与此同时,西、东、南诸门叛军听到北城门的战鼓声,也向城门发起猛攻。 宫外传来战鼓声和呐喊声,一阵紧似一阵。 甘棠宫本为宫闱之地,外人不宜擅入,更不必说在此论政了。此前姬雪召人入宫议政,是因情势所逼,因为按照惯例,后宫女人不可进入正殿。燕公问政,自然不宜待在甘棠宫,遂邀苏秦前往明光宫。 二人刚刚坐下,太子苏不无惶恐地趋进,叩道:“公父,叛军就??就要打??打进来了!” 燕文公眉头微皱,冷冷问道:“不是还没有打进来吗?” 苏秦要来笔墨,伏案疾书一阵,呈给燕文公。 文公阅后递还。 苏秦将书信递给太子苏,拱手道:“殿下可将此书转交蓟城令,或可遏止叛军攻势。” 燕文公转对内臣:“将苏子所写拟作诏书,加盖玺印,诏告全体臣民,包括叛军!” 内臣与太子苏走到一侧,拟写诏书。 苏秦看向燕文公:“君上打算如何处置长公子?” 燕文公眉头紧皱,半晌,从牙缝里挤道:“绳之以法!” “君上,”苏秦沉声应道,“长公子虽说犯下不赦之罪,可??君上真要杀子吗?” “唉,”燕文公不无痛苦地闭上眼睛,长叹一声,“自大周始立,列国宫祸屡起不绝,逆子若不严惩,贻患无穷啊!” 苏秦跪地叩道:“长公子走到这条路上,自是死罪。不过,方才夫人讲出一言,草民深以为然。夫人说:‘燕国不能乱!’燕有此乱,已伤根本,君上若是诛杀长公子,长公子党徒必然惊惧,或畏诛潜逃,或聚众相抗,燕国再度流血不说,武阳臣民之中,不知多少人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再说,虎毒尚不食子,君上向以仁德为本,难道不能做出别种选择吗?” 燕文公倒吸一口凉气,连连点头:“苏子所虑甚是。依苏子之见,寡人该当如何?” “君上可发一道明旨,赦免长公子之罪,让他面壁思过,重新做人。长公子的所有属众,既往不咎。” 燕文公沉思良久,点头:“就依苏子!” 苏秦再拜,叩首:“草民代长公子、代武阳燕人叩谢君上不罪之恩!” 太子苏领过旨,召来袁豹,要他火速将苏秦手书呈交褚敏。 袁豹驱车直驰北门。 北门是季青约定内应的地方,叛军主力集中于此,这里的战斗最是惨烈。城门楼上,褚敏督战。城门外面,武成君击鼓。蚂蚁般的叛军沿城墙竖起无数道云梯。 在离城门不远的地方,老丈与飞刀邹各守一个城垛。一个叛军从城垛后面探出头来,老丈挺枪搠去,那人眼快,将头闪过,抓牢枪头。老丈年迈,且又战斗多时,体力不支,与那叛军僵持不下。跟着上来几名叛军,其中一人枪刺老丈。老丈不及躲闪,被那人刺透胸口,大叫一声,吐血倒地。那叛军未及拔枪,只听“嗖”的一声,一物飞来,正中咽喉。紧接着,“嗖嗖”几声,冲上墙垛的叛军尽皆倒地,守在另一城垛口的飞刀邹飞奔过来,扶起老丈,见他已是气绝。 更多叛军从垛口冒出。飞刀邹连发飞刀,刀刀中喉,众叛军无不惊惧,纷纷退开。飞刀邹从死去的叛军手中夺过老丈的宝枪,抖了几抖,迎向众叛军。 袁豹匆匆登上城楼,见褚敏正在弯弓杀敌,大叫:“褚将军,君上急旨!” 褚敏放下弓箭,接过书信,拆开看过,递给袁豹:“快,宣读君上旨意!”抬头看到大批叛军攀上城头,围住壮汉等人,顾不上其他,大喝一声,提枪冲下城楼。 身边短兵跟着冲去。 袁豹昂首立于城楼上,手持诏书,扯着嗓子宣道:“燕国的臣民们,大家听好喽,君上来旨喽,武阳的老燕人,你们暂停攻城,听旨喽!君上谕旨,大家都是燕人,大家都是寡人的子民!燕人不打燕人,你们只要放下武器,诚意悔过,君上既往不咎??城下的将士们,不要听信蛊惑,不要上当受骗,八万赵人已经撤走了,子之将军的六万大军已经占了武阳,马上就到蓟城了!你们已经无路可走,你们只有放下武器,否则,只能是死路一条??城下的将士们,趁时间来得及,快逃命吧??” 袁豹叫喊,众将士也都放下兵器,跟着大喊。 正在攻城的叛军纷纷停住,开始倾听。 众叛军七嘴八舌:“君上说得对,我们都是燕人,燕人不能杀燕人啊!”“娘的,上当了!”“弟兄们,君上大军来了,快逃命吧??” 众叛军纷纷扔下武器,在黑暗里四散。 黎明时分,数百名不愿舍弃武成君的军士聚集在大帐周围。帐中,武成君端坐几前,两手抱起一坛老酒仰脖狂饮,季青与五个将军齐齐跪地。 季青叩道:“主公,求求你,不要喝了!” 众将军齐叩道:“主公,快走吧,再不走就迟了!” 武成君似是没有听见,依旧抱着酒坛,仰脖猛灌。 季青起身,一把夺过酒坛,摔在地上:“主公,你难道真要在此等死吗?” 武成君看他一眼,苦笑一声:“季子,武阳已失,你说,本公能走哪儿?”又眯起醉眼扫向众将军,提高声音,“诸位将军,你们说,本公还能走哪儿?” 季青应道:“齐王一向待公子不薄,主公不妨往投临淄!” 五位将军齐道:“我等誓死保护主公,杀奔临淄!” 武成君正待说话,帐外传来脚步声,参军禀道:“报,君上使臣到!” 季青起身,朝几位将军略一示意。 众人起身,退至两侧,手按剑柄,如临大敌。 武成君朝季青点头,季青朗声吩咐参将:“传他进来!” 老内臣昂首走进,身后跟着袁豹。 进帐之后,袁豹手按剑柄,冷眼环视一周,立于老内臣一侧。 老内臣顿住步子,朗声说道:“君上口谕,武成君听旨!” 武成君起身,叩拜:“儿臣接旨!” 老内臣轻轻咳嗽一下,朗声说道:“君上口谕,鱼儿,你好糊涂!你和苏儿是寡人骨血,又是同胞兄弟,眼下闹成这样,真让寡人痛心!鱼儿,阴云过去了,一切也都过去了。你的过失,寡人予以宽恕。你的从属皆是寡人子民,寡人也予以宽恕。鱼儿,寡人老了,寡人??寡人什么也不想了,只想看看你。昨儿晚上,寡人??寡人迷迷糊糊中看到了你们的母亲,她就站在寡人榻边,泪水汪汪,她对寡人说,鱼儿呢,臣妾的鱼儿哪儿去了?鱼儿,明日是你母亲的忌日,不要再闹了,回来吧,寡人在明光宫里候你!你的父亲,姬闵。” 老内臣传完旨,拿袖子抹泪。 武成君号啕恸哭,死命地朝地上磕头:“公父??母亲??儿臣来了!儿臣这就来了!” 老内臣擦泪,更咽:“公子,跟老奴走吧,君上龙体尚未康复,今又一宵未睡,拖病候着你呢!” 武成君止住哭声,拭把泪水,起身朝老内臣深揖一礼:“请内宰稍候片刻。”说罢,转身走进大帐内室。 紧接着,内室传出“咚”的一声闷响。 季青乍然明白,疾步冲入内室,见武成君已倒在地上,伏剑自尽。 季青从武成君手中取过宝剑,大叫一声:“主公,季子来也!”也抹向脖子。 卯时,太子苏一脸喜气地大步跨入甘棠宫,人尚未到,声音就飘进来:“母后!母后??” 守在宫门的春梅打个手势,轻嘘一声,示意他不可声张。 太子苏顿住步子,小声问道:“母后呢?” 春梅小声应道:“夫人一宵未睡,正在榻上休息。殿下可有要事?” 太子苏急道:“禀报母后,儿臣有要事求见!” 春梅扫他一眼,走进宫门,有顷,走出:“夫人有旨,问殿下有何急事。” 太子苏喜形于色,声音发颤:“禀报母后,特大喜讯,逆贼子鱼负罪自杀!” 春梅复走进去,不一会儿,门内传来春梅冰冷的声音:“夫人有旨,喜讯是殿下一个人的,与夫人无关。殿下可以走了。” 太子苏尴尬,悻悻而去。 明光宫正殿,燕军主将子之大步趋入,跪叩:“末将叩见君上!” 燕文公摆手:“将军免礼!” 子之起身,在右首席前坐下。 燕文公手指坐在他对面席位上的苏秦:“子之将军,寡人给你引见一个人,天下名士苏秦。” 子之朝苏秦拱手:“苏子大名,在下久仰。” 苏秦还礼:“苏秦见过将军!” 殿外传来脚步声,老内臣踉跄走入,泣道:“君上,长公子他??” 无须再问,燕文公已知发生何事,缓缓闭上眼睛。 老内臣泣不成声:“走了!” 殿中死一般沉寂,只有老内臣的抽泣声。 许久,燕文公缓缓睁眼:“这个逆子,走了也好!”又顿一时,“他没说什么吧?” “长公子说,公父??母亲??儿臣来了!儿臣这就来了??” 两行老泪滚出燕文公的眼睑,许久,摆手,哑着嗓子道:“葬了他吧。葬在赵妃身边,让他们娘儿俩好好唠唠。还有,在赵妃旧宫的灵堂里,为他设个牌位。” “老奴遵旨!” 望着老内臣渐退渐远,燕文公抬起头来,以袖拭泪:“苏子,子之,这桩事情算是结了,我们君臣,说说后面的事吧。” 子之、苏秦互望一眼,一齐拱手:“谨听君上吩咐。” 燕文公转向苏子:“听夫人说,苏子曾言‘寡人无疾,有疾者燕也’。寡人之疾只在武阳,苏子却说寡人无疾,想必燕国之疾指的不是武阳之祸。子之是燕国栋梁,也是寡人贤侄,此处再无他人,燕国之疾何在,苏子可否明言?” “君上圣明!”苏秦拱手,“在苏秦看来,燕国之疾,不在武阳之乱,在于国无长策。” 燕文公身子前倾:“寡人愿闻其详。” “人之疾,无非寒热失调;国之疾,无非内忧外患。燕国内有大忧,外有大患,却无长策应对,苏秦是以判言燕有大疾。” “请问苏子,内忧何在?” “中原列国皆在任贤用能,变法改制,唯有燕国因循守旧,任人唯亲,致使朝纲不治,廷无能臣。苏秦以为,燕之大疾在此。” 苏秦所言,子之深有感触,抱拳附和:“君上,苏子所言甚是。末将以为,祖宗成法皆是旧制,早已不合燕国实情,该变一变了。” 苏秦出口即要变法改制,大出燕文公意料。燕国偏居东北,自入列国以来,一直未受三晋、齐、楚、秦变法影响,例行祖宗成法,以贵族治国,以宗法断事,致使燕国平庸当朝,贤能在野,远远落后于他国。关于如何变法,燕文公前些年曾经想过,一来因为涉及面过广,一旦改制,恐生内乱,二来因为身边缺少如公孙鞅、申不害之类能臣,是以迟迟未能行施。今有苏秦、子之,人力虽是备了,可自己?? “唉,”燕文公扫视二人,长叹一声,“老矣,老矣,寡人老矣!”闭目良久,睁眼看向苏秦,“燕国是要改制,可??这件大事,还是留给后人吧。”又转向苏秦,“内忧暂不说了。苏子,你再说说外患。” 苏秦望向子之,拱手:“若论外患,君上可问子之将军。” 见文公亦望过来,子之拱手应道:“回禀君上,我东、北有胡人,西、南有赵与中山,正南有齐。除此之外,并无他患!” 燕文公转对苏秦:“燕国外患,可如子之将军所言?” “正是。”苏秦转向子之,“方才所言诸患中,将军可惧胡人?” 子之摇头:“胡人不过是野毛子,虽有骚扰,不足为惧。” “将军可惧中山?” “中山一向惧赵亲燕,并无大患。” “将军可惧赵人?” “也不惧他。” “将军可惧齐人?” 子之沉思有顷,没再说话。 “如此看来,”苏秦淡淡一笑,“外来诸患中,将军是一无所惧了。” “在下不是此意,”子之应道,“就眼前而言,齐人尚不足惧,但就长远来说,齐人为我劲敌。” “子之所言甚是!”燕文公赞赏。 “请问将军,”苏秦话锋微转,“暂不说齐国,单说赵人来攻,将军该当如何?” “引军拒之。”子之不假思索。 “在大军拒赵时,如果胡人趁机袭后,将军又该如何?” “分兵拒之。” “中山再来呢?” “这??不可能!”子之显然急了。 “子之将军,”苏秦又是一笑,“常言道,祸不单行,天底下没有不可能之事。治国也好,将兵也罢,上上之策是防患于未然,不可排除任何可能。” 苏秦所言是常理,子之无言以对。 “请问苏子,”燕文公若有所悟,“方才所说的国无长策,可在此处?” “正是。”苏秦转对文公,“方今天下,唯势唯力。自古迄今,小不欺大,弱不凌强。燕国不惧北胡、中山诸国,皆因诸国势小力弱。燕国不惧赵人,因赵、燕势均力敌,抗兵相若。燕国暂时也不惧齐人,因齐西有三晋,北有强楚,眼下并无余力北图。然而,这些皆是眼前之象,非未来远景。圣君治国不求近安,但求长策远略。” “苏子所言甚是,”燕文公听得兴起,连连拱手,“苏子有何长策,敬请赐教。” “赐教不敢。”苏秦亦还一礼,动情说道,“草民以为,自春秋以降,天下列国,唯以势论。势弱者图存,势强者争雄。天下有大国者七,燕势最弱。与燕势相若者,还有赵、韩二国。除此二国,燕或与齐战,或与魏战,或与秦战,或与楚战,皆无胜率。燕国独惧齐人,不惧秦、魏、楚三国者,是有赵国挡在前面,得方位之利。” 燕文公顿有所悟,点头:“听苏子之言,燕之长策当是结赵抗齐?” 苏秦轻轻摇头:“结赵抗齐可为近策,并非远略。” 燕文公略现惊异:“请苏子教我。” “结赵抗齐或能解除近患,也即齐患,却不能解除远患,也就是秦、魏、楚之患。苏秦是以认为,燕之长策远略,在于两个字—合纵。” “合纵?”燕文公捋须沉思,“如何合之?” “结盟赵国、韩国。”苏秦沉声应道,“燕、赵、韩三国势力相当,若是单独对外,必遭欺凌;若是三国合纵,拧成一股绳,结成铁板一块,试问君上,哪个大国胆敢妄动?” 苏秦意在合纵三晋,此时却故意不提魏国,是因为在燕文公眼里,魏国仍是强势大国,是不可能与他燕国站在一块儿的。 燕文公、子之显然听进去了,互看一眼,点头认同。 “然而,”苏秦话锋又转,“燕国偏安无虞虽是长策,却又非苏秦远图。” 燕文公一怔,趋身问道:“敢问苏子远图?” “苏秦远图,是寻觅一条强弱并存、天下长治久安之道。” “这倒新鲜,”燕文公大感兴趣,“苏子细细讲来。” “君上请看,”苏秦侃侃而谈,“燕人不惧北胡,不惧中山,因为比起燕来,这些邦国处于弱势。然而,如果胡人、中山结成联盟,形成一块铁板,燕敢不惧吗?换言之,燕、赵、韩三国若是结成纵亲,齐、楚、秦、魏诸强焉能不惧?四强皆惧,还敢轻启战端吗?自古迄今,弱不惹强。强国不启战端,天下何来战事?天下皆无战事,燕国何来外患?是以苏秦认为,合纵既是燕国长策,也是天下长治久安之道。” 燕文公沉思良久,朝苏秦拱手:“苏子大志,寡人敬服。天下长治久安,原是寡人梦中所想。今听苏子之言,或不是梦了。寡人有一恳请,不知苏子意下如何?” “苏秦恭听。”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燕国邦小势微,苏子若不嫌弃,就从这里走起吧!” 老燕公真正实在。 苏秦感动,起身叩首:“苏秦叩谢君上器重!” 燕文公正欲回话,见老内臣门外守候,便示意他进来。 老内臣趋进,禀道:“殿下求见。” “哦,苏儿来了,”燕文公略略点头,“今日是他母后忌日,你可引他先去赵妃宫。”见老内臣领旨而去,又转对苏秦、子之,“今日是先夫人赵妃忌日,寡人与她夫妻一场,得去望一望她,我们君臣之间,只好另改吉时再叙了。”望向子之,“子之,苏子所议长策甚合寡人之意,如何去做,你与苏子可先议议。” 子之叩道:“末将领旨。” 赵妃生前住在锦华宫,离明光宫尚有一些距离。 太子苏兴冲冲地跟着老内臣走至宫前,见是母亲生前居处,心头一震,正欲发问,老内臣先一步拱手道:“殿下,请!” 太子苏不无犹疑地跨进宫门。 步入正殿,太子苏的心头又是一震。映入眼帘的不是别物,正是生母赵妃的牌位。 更让他吃惊的是,赵妃的牌位旁边竖着另外一个牌位,赫然写着武成君姬鱼的名字。 太子苏脸色一沉,转向老内臣道:“这是怎么回事?” 老内臣应道:“回禀殿下,今日是先夫人十周年忌日。” 太子苏手指另一牌位,震怒:“本宫是问,何人将逆贼的牌位摆在这儿?” “是寡人。”身后传来燕文公的声音。 太子苏回头,神色惊乱,叩首:“公父??” “姬苏,”燕文公缓缓走进,没有睬他,只是紧紧盯住武成君的牌位,泪水流出,几乎是一字一顿,“你不可叫他逆贼!寡人希望你明白一个事实:姬鱼是你的兄长,按照规制,太子之位是属于他的!” 太子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缓缓弯下身子,朝牌位跪下。 按照宫中烦冗的仪式行完祭礼,天色已近黄昏。 太子苏别过燕文公,跳上车马匆匆回到东宫。 这一日,太子苏先受姬雪奚落,后遭文公斥责,心情糟透了,一进宫门,一肚子怨气总算寻到泄处,将宫中凡是近身的物件皆拿起来,或扔或摔,乒乒乓乓的响声不绝于耳。宫中嫔妃、宫娥等不知他为何震怒,个个花容失色,不敢近前。 恰在此时,军尉袁豹走进,看到一地狼藉,震惊:“殿下?” 太子苏两手举簋,正要摔下,扭头见是袁豹,停下来,两眼瞪住他:“什么事儿?” 袁豹略一迟疑,小声禀道:“昨日是家父六十整寿,末将??” “滚滚滚!”太子苏冲他叫道,“你这逆贼,早就该滚了,待在这里扎眼!” 袁豹横遭一顿毫无来由的羞辱,脸色紫红,怔有半晌,反应过来,急急退出。 他的两脚还未迈出宫门,太子苏就又恶狠狠地送出一句:“收拾起你的破东西,永远滚出去,滚得越远越好!” 见太子毫不顾念这些年来自己鞍前马后的忠诚服役,袁豹眼中盈泪,抬脚朝地上猛力一跺,头也不回地走出宫门。 苏秦与子之步出宫门,一乘驷马战车早在恭候。 驭手放好踏凳,候立于侧。 子之朝苏子拱手道:“在下奉旨与苏子共商大事,此处嘈杂,在下诚意邀请苏子前往一处僻静地方畅叙,望苏子赏光。” “恭敬不如从命。”苏秦拱手回礼。 “苏子请!”子之退至一侧,指向轺车,礼让。 “将军先请!”苏秦回让。 子之微微一笑,携苏秦之手同登车乘,驭手扬鞭催马,驰过宫前大街,闪过一个又一个高门大宅,在一处极为偏僻的私宅前面停下。 子之先一步跳下,摆好乘石,亲手扶苏秦下车,转对驭手:“有请公子,有贵客!” 驭手也不答话,转过车身,扬鞭一挥,一溜烟驰走。 苏秦打眼看去,是一处极普通的农家宅院,草舍土墙,既无门楼,也无门房,更无门人。院门处的一扇柴扉倒是精致,一只浅黄色的狮子狗隔着柴扉摇尾吠叫,瞧那股兴奋劲儿,显然不是如临大敌。听到吠声,草舍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四五岁大的女孩子小跑出来,看到苏秦,忙又缩回,躲在门后,露出一只圆圆的小脑袋张望过来。不一时,一个胡服女子走出,张口欲叫,见有外人,面色绯红,用手捂住嘴唇,款款几步,近前挪开柴扉,退至一侧,躬身候立。女孩子跟出来,怯怯地站在女子身后。 柴扉一开,急不可待的小狗就跃扑上来,冲子之好一番亲热。 子之弯腰安抚它几下,就立起身对苏秦拱手:“苏子,请!” 这儿既不像农家,又不像客栈,更不是馆驿。 苏秦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指柴扉道:“将军,这是??” 子之不加解释,再度伸手礼让:“此处僻静,可以叙话。苏子,请!” 苏秦不无狐疑地走进屋子,环顾四周,见里面是一处三进宅院,虽不奢华,收拾得却是整洁,一应起居、生活物品应有尽有。 二人走至上房,在客厅中坐下,却将主位空置。 二人刚刚坐定,胡服女子端上茶水,出门招呼小女孩到灶房里烧灶。 苏秦心中正自嘀咕,外面车马再响。 子之对苏秦道:“快,公子来了。” 苏秦不知公子是谁,与子之出迎,未至院门,姬哙已从车上跃下,大步走进。 “呵呵呵,”子之笑脸迎上,“公子动作好快哟!” 姬哙亦笑一声:“将军从不待客,今日却待,姬哙好奇着呢!”看向苏秦,“敢问将军,这位可是贵客?” “正是。”子之指着苏秦,“末将为公子引见闻名列国的洛阳士子苏秦。”又指姬哙,转对苏秦,“这位是在下贤侄,殿下嫡长子,哙公子。” 见是殿下嫡长子,苏秦作势欲拜,被公子哙一把扯起:“苏子免礼!” 苏秦长揖:“洛阳苏秦见过公子!” 姬哙回揖:“姬哙见过苏子!” 三人走至客厅,姬哙也不推让,于主席坐下。苏秦居客席,子之陪侍。 姬哙笑对苏秦道:“苏子好大的面子呢,将军此处,非一般人所能登门!” “哦?”苏秦将简陋陈设扫瞄一眼,佯作一笑,“敢问公子,都是何人能登此门?” “就哙所知,在此燕地,能登此门的迄今为止共是二人,一是在下,再一个就是你苏子。” 苏秦震惊:“此又为何?” “因为这是将军的私宅。”姬哙看向子之,“将军有个怪癖,从不将人带到家中,除非是知己。” 苏秦吸一口长气,转头看向子之,不可置信:“将军的私宅?” “在下寒舍。”子之淡淡一笑,“让苏子见笑了!” “方才那女子??”苏秦看向灶房方向。 “是贱内。那孩子是膝下小女。” “苏子有所不知,”见苏秦一脸惊愕,姬哙笑着插话,“将军夫人出嫁之前,是东胡高夷王的掌上明珠呢。” “是高夷王的公主?”苏秦又是一怔,“公主情愿住在这个草舍里?” “没办法哟!”子之摊开两手,半开玩笑道,“谁让她嫁给子之这个穷光蛋呢!” 苏秦肃然起敬,喟然感慨:“身为燕室贵胄,在朝位极人臣,将军的生活起居竟还如此俭朴,若非在下亲眼所见,万难相信!” “是在下露丑了,”子之拱手致歉,“家室寒碜,是以少有外人光顾。今在宫中闻听苏子高论,在下断知苏子不是外人,这才冒昧恭请苏子寒舍叙话。” “非将军露丑,是苏秦见少了。”苏秦抱拳,“不瞒将军,苏秦游走列国,见过不少达官显贵,无一不是锦衣玉食,高门重院,以大将军之贵之尊,竟然保持如此品性,实出在下意料!” “唉,”子之这也敛起笑容,长出一叹,“在下也是血肉之躯,何尝不乐于锦衣玉食?可??”眼望远处,黯然神伤,“苏子有所不知,燕国地处贫寒,灾害频仍,民生疾苦,度日艰难,许多人家隔夜无粮,寒日无暖,子之每每见之,心痛如割。不瞒苏子,比起燕人来,在下有此生活,已是奢华了。” 姬哙大概也是第一次听闻子之吐露心迹,极是震撼,敛起笑容,垂头自思。 苏秦肃然起敬,起身,再揖:“将军以百姓疾苦为念,实为燕人之福啊!” “比起苏子来,”子之亦起身,还礼,“在下实在惭愧。在下所念不过是燕人疾苦,苏子所念却是天下福祉。一个是燕人,一个是天下,两相比较,在下心胸已小苏子多了。” “是将军高看苏秦矣。苏秦不过是空口夸谈,将军却是从实做起。有将军在,合纵有望,百姓有望,天下有望啊!” “谢苏子夸奖!”子之礼让苏秦坐下,转对姬哙,“贤侄,我们谈正事吧。” 姬哙正在冥想,闻声打个惊怔,看向子之,似是不知所云。 “是这样,”子之笑道,“末将这请贤侄来,非为陪客,是与苏子共议燕国长策。” “这个不难。”姬哙慨然应道,“不过,将军需先应下姬哙一事。” “公子请讲。” “姬哙有意与将军为邻,在此搭建一处草舍,大小、陈设就与将军的一般无二,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这??”倒是子之惊诧了。 姬哙急了:“将军不愿与姬哙为邻?” “是末将受宠若惊。” “这么说,将军肯了?”姬哙喜道。 “当然肯了。”子之笑应,“待末将忙过眼前的事儿,就动工为公子搭建。” “太好了。”姬哙转对苏秦,“苏子,可以议事了。” 苏秦正欲回话,外面传来脚步声,是子之的女人备好菜肴,温好酒,与女儿一起端上来了。三人一边饮酒,一边叙谈,不知不觉中,天已大黑。子之吩咐掌灯,三人聊至天明,听到上朝的钟声,方才打住话头。 早有车辆候在门外。三人洗漱已毕,驰至燕宫。 是日大朝,燕文公颁旨晋封苏秦为客卿,赐官服两套,府宅一处,驷马轺车一乘,足金五十镒,奴仆十五人。想到子之尚住土屋草舍,东胡公主无一侍女,苏秦大是汗颜,再三叩辞,文公不许,传旨散朝。 众臣散去,燕文公独留苏秦,复议天下大势及合纵方略。君臣谈至午后申时,苏秦见文公现出倦容,作礼告退。刚出殿门,老内臣已在守候,引他前往验看新赐的宅院。 这是前司徒季府家的高门大院,位于燕室贵胄集中居住的宫前街,在燕国豪门里也算显赫。季韦仙逝之后,季青将家人尽数遣散,将名下物业转让于先父下属兼好友雷泽。前几日武成君攻城,雷泽内应事泄,男丁死于东城门下,女人充为官奴,家产被抄没,府宅这也赐给苏秦了。 二人步入院中,一个家宰模样的听到声响,打声口哨,院中转出六男八女共一十四个臣仆,加上家宰,刚好一十五人,跪地见礼。 老内臣使人抬上两只箱子,一箱是官服,另一箱是五十镒足金,全部打开来,让苏秦验看。 是的,横在面前的就是富贵,是他曾经追求过那么多年的富贵。 富贵说来就来,来得又是如此简单快捷。 苏秦望着两只箱子,望着跪倒在地的一十五名臣仆,望着这一片极尽奢华的房舍和花园,简直就像在做梦一样,甚至没有听到老内臣在对众臣仆吩咐什么,只感到他在大声训话,众臣仆不断叩头,然后就是老内臣朝他拱手作别,转身离去。 苏秦本能地送出府门,在门口又站一时,返回院中,见家宰与众臣仆仍旧跪在地上,大是惶急,摆手道:“起来呀,你们老是跪着干什么?” 家宰谢过恩,对众臣仆道:“主公发话了,大家起来吧。从今日起,大家各司职分,侍奉好主公。有谁胆敢偷懒耍滑,家法伺候!” 众臣仆谢过恩,家宰指挥几个力大的将两只箱子抬回屋中,赶来候命。 苏秦静坐有顷,猛地想到什么,转对家宰:“快,带上金子,备车!” “请问主公,带多少金子为宜?”家宰看出主人新贵,还不太适应,稍作迟疑,小心翼翼地补问一句。 “随便吧。”苏秦顺口应道。 “这??”家宰为难,皱眉。 苏秦从袖中摸出一只袋子,递给家宰:“数一数这只袋里的铜板,一枚铜板,一两金子!” 家宰应声诺,接过钱袋去了。不一会儿,家宰返回,身后跟着两个女仆,各捧一只托盘,上面是一套官服。 “回禀主公,”家宰哈腰禀道,“袋中共有一百枚铜板,小人已备足金百两,放在车中了。主公若是出行,请更衣。” 苏秦看一眼崭新的官服,再看自身,两相对照,身上所穿陈旧不堪,痕迹斑斑,与这高门大宅、驷马轺车甚不匹配。 比照一时,苏秦苦笑一下,摆手:“穿习惯了,还是不换为好!”说罢动身走向院中。 家宰跟上,先一步赶至君上所赐的驷马车前,放好踏乘石,扶苏秦上车,自己纵身跃上驭位,回头问道:“主公欲去何处?” “老燕人客栈。” 天色昏黑,茫茫苍苍。 因战乱刚过,苏秦一路驰来,几户人家皆在举丧,悲悲切切的哭丧声不绝于耳。 前面就是老燕人客栈了。 苏秦摆手止住,跳下车,对家宰道:“你候在此处。” 苏秦缓步走进客栈,大吃一惊。 赫然入目的是一具黑漆棺木,堂后设着灵位。三个年轻人各着孝服跪在堂前。 没有哭声。 苏秦疾走几步,赶至灵位前面细看牌位,方知是老丈过世,顿时蒙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朝灵位跪下,连拜几拜,泪水涌出。 跪过一时,苏秦起身走出,手提礼箱返进,拜过几拜,从箱中摸出一块又一块金子,摆出一个大大的“品”字。 跪着的三人是袁豹、飞刀邹与客栈小二。 小二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金子,盯看一阵,拿肘轻推袁豹。 袁豹、壮士也挪过来,挨着苏秦跪下。 苏秦转对小二,声音更咽:“拿酒来!” 小二抱来酒坛,袁豹拿出老丈的两只铜爵。 苏秦斟满,举爵:“老丈,在下与你对饮一爵,先干为敬!”说着一口饮下,将另一爵洒在灵位前。 苏秦自说自话,与老丈一人一爵,连干三巡。 袁豹轻声吟唱: 燕山之木青兮 之子出征 燕山之木枯兮 胡不归 袁豹反复吟唱,苏秦、飞刀邹及小二皆是泪水模糊,和他唱道: 燕山之木青兮 之子出征 燕山之木枯兮 胡不归 苏秦擦把泪水,转问袁豹:“袁将军,老丈怎么走的?” 袁豹泣道:“听这位仁兄说,是在北门战死的。” 不待苏秦询问,飞刀邹就将老丈赴难的细节讲述一遍,不无感叹道:“在下见过不少豪杰志士,但让在下叹服的,唯有老丈!” “是哩,”苏秦点头,“老丈是燕人,是老燕人!”又转向飞刀邹,抱拳,“前几日过于匆忙,在下还未与邹兄细聊。敢问邹兄住在哪儿,以何为生呢?” 邹生还礼:“在下少年时遇异人传授异术,能于三十步外飞刀锁喉,人们叫我飞刀邹,四处流浪,以卖艺为生!” “是何异人,邹兄还能记起来吗?” “是个中年人,全身衣褐,武功高超,剑术了得。当时正值隆冬,他见在下衣着单薄,蜷缩在山神庙里发抖,就脱下身上衣服让在下穿,又给在下吃的,之后,他授在下飞刀之术,讲解兼爱,嘱咐在下行侠仗义,善待他人。” 听到“兼爱”二字,苏秦已知原委,祝贺道:“邹兄所遇异人当是墨者了。他可曾道出名姓?” “没有。”飞刀邹摇头,“他只让在下叫他先生。待在下学会飞刀,先生就走了。那时在下年纪尚幼,只知学艺,不会刨根问底。” “邹兄是怎么认识贾先生的?” “不久前,在下在邯郸街头与搭档表演飞刀锁喉,得遇贾先生,相谈甚笃。后来先生叫在下为苏子送信,说是那信关系万千人生死,在下二话没说,星夜赶来。” “幸亏邹兄来得及时。”苏秦拱手谢道,“敢问邹兄,今后可有打算?” “贾兄吩咐在下与苏子一起回邯郸。” “回邯郸之后呢?” “卖艺呀。” “卖艺只能换口饭吃,非志士所为。邹兄难道不作其他考虑,譬如说,干一番人生大业?” “人生大业?”飞刀邹睁大眼睛,“是何大业?” “合纵。” “何为合纵?”飞刀邹、袁豹不约而同。 “合纵就是制止征伐,就是让列国和解,就是善待他人,就是体行兼爱。” “只要是兼爱,成!”飞刀邹朗声说道,“在下愿意跟从苏子,行合纵大业。” “苏先生,”袁豹目光殷切,“能收在下吗?” “这??殿下那儿做何交代?” 袁豹眼中滚出泪花:“殿下??已经革除在下军职,在下??”更咽。 想到姬苏这些日来的作为,苏秦轻叹一声,点头应道:“将军愿从在下,在下感激不尽。待葬过令尊,我们兄弟三人结作一心,鼎力合纵!” 袁豹拿袖抹去泪水:“谢先生收留!” 燕人刚刚走出武阳之乱的阴霾,就有好事上门。 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由数十辆车马组成的赵国问聘使团从南城门络绎驰入蓟城,在燕人的夹道欢迎下入住宫前大街的列国馆驿。 翌日晨起,赵肃侯特使楼缓上朝,先代赵侯向燕公问安,后就奉阳君边境寻衅一事向燕国致歉,同时献上厚礼,表示愿意与燕缔结睦邻盟约。 赵使退朝,燕文公在明光宫召集重臣谋议。因苏秦的合纵长策早成共识,燕室君臣迅速达成一致,回访赵国,促进合纵。苏秦奏请以公子哙为特使,自为副使,袁豹为右将军。文公不听,诏命苏秦为特使,公子哙为副使,袁豹为右将军,将车百乘,锐卒一千,以壮声威。 文公先一步退朝,由殿下主议。殿下留下苏秦、子之、公子哙等相关人员,移至偏殿商议出使细节,及至午时,方才散朝。 苏秦意气风发地步出宫门,正欲下殿,旁边冒出一人,揖道:“苏子留步。” 苏秦扭头一看,是甘棠宫的宫正,回揖:“苏秦见过宫正!” “夫人有请。” 苏秦随宫正来到甘棠宫,宫正安排他在偏殿稍候,自去禀报。 足足候有半个时辰,宫正方才走进偏殿,揖道:“夫人有旨,请苏子前往后花园观赏桃花。” 燕为北国,今年又是倒春寒,桃花迟至三月才开。苏秦走至后花园一角的桃林里,见满园桃花斗艳。园中一处观景台上,燕文公、姬雪正襟危坐,春梅侍立。 午后的桃园充满暖意。见文公在场,苏秦不得不佩服姬雪。苏秦出使在即,自是希望能见姬雪一面。然而,无论是他还是姬雪,谁都没有合适的约见理由。姬雪邀他与文公共赏桃花,不失为一个绝妙的主意。 苏秦趋前,跪叩:“臣叩见君上,叩见夫人!” 文公微微一笑,指旁侧客席:“爱卿免礼,请坐。” 苏秦谢过,在客席坐定,看一眼文公,目光转向文公身侧的姬雪。 姬雪身披一袭白纱,纱上绣着粉红色的碎花,恰如这满园盛开的桃花。见他看过来,姬雪脸上挂着灿烂的笑,颜若桃花,娇娆妩媚。 “呵呵呵,”燕文公望着姬雪,越看越喜,又转对苏秦笑道,“不瞒爱卿,这些年来,寡人第一次看到爱妃这般高兴啊!” 苏秦转头看向桃花:“是这桃花好。” 姬雪脱口吟道: 桃之夭夭, 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 宜其室家。 此诗出自周风,在《诗》中是开头几篇,讲述少女在桃花盛开时节出嫁及对夫妻恩爱、和美生活的向往,苏秦、燕文公都是读熟了的。然而,姬雪此时吟起,则别有韵味,苏秦、文公各有解读,也各生感动,和着姬雪吟诵: 桃之夭夭, 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 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 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 宜其家人。 三人吟完,姬雪朝苏秦、文公拱手:“今年春寒,园中桃花前几日始开,今日正值赏玩,臣妾福薄,不敢独享,特邀君上、苏子与臣妾同乐。”转对文公,“君上,转眼之间,臣妾入燕已是七年。今见苏子,臣妾如同回到洛阳,见到亲人一般。臣妾久未碰过琴弦,今日面对亲人,面对满园桃花,臣妾兴致忽来,愿为君上,愿为苏子,愿为这些桃花,献上一曲,以助雅兴。”转对春梅,“摆琴。” 春梅支起琴架,摆好琴弦。姬雪伸手滑过,琴弦响起,如春风拂过。姬雪微微闭眼,轻抬素手,调匀呼吸,缓缓拨弦,不见弦动,但闻琴响,一曲《流水》悠然而出,如诉如说,如切如磋,与这春日春情浑然一体。 因有鬼谷数年的修炼之功,苏秦听到的就不是单纯的琴声,而是姬雪的心。姬雪借琴抒情,将她的所有爱恋、一腔激情全部倾注在几根琴弦上,苏秦听得面红耳赤,心咚咚狂跳,偷眼瞄向文公,见他完全沉浸在乐声中,两根手指和着韵律有节奏地摆动,似在打拍。文公通的是音律,不通的是姬雪的心,因而节拍总是打不到点上。苏秦心中明白,却不敢有丝毫表达,只是笔直地坐在席上,呼吸一声紧似一声。 姬雪弹完一曲,再次滑弦,余音绕梁。 燕文公鼓掌:“爱妃弹得好琴,寡人如闻仙乐矣!” “谢君上厚爱!”姬雪甜甜一笑,转向苏秦,见他仍旧沉在音乐里,轻道,“苏子?” 苏秦从恍惚中醒来,打个怔,决定移开话题,遂拱手赞道:“夫人所弹,堪比先生了!” “先生?”姬雪略怔,“是鬼谷先生吗?” 苏秦摇头:“是琴师。” 听到琴师,姬雪心头一颤:“先生他??好吗?” “回禀夫人,”苏秦声音沉重,“先生仙去了。” “啊?”姬雪震惊,“先生他??怎么去的?” 苏秦将这些年来洛阳发生的故事扼要讲述一遍,听得姬雪、春梅呜呜咽咽,文公也是不住抹泪。 伤感有顷,姬雪抬头,凝视苏秦,扯回话题:“听君上说,苏子欲去邯郸合纵,敢问苏子,几时起程?” “回禀夫人,”苏秦拱手应道,“后日大吉,臣辰时起程。” 姬雪凝视苏秦,语意双关:“苏子若能促成燕、赵、韩三国纵亲,既利三国,又利天下,更利燕国。只是,燕国经此一乱,元气大伤,君上龙体有待恢复,还有殿下??”略顿一下,“苏子,不说这些了,燕国离不开苏子。苏子此行,成也好,不成也好,皆要全身归燕,雪儿??”似觉失言,改口,“本宫定与君上迎至易水岸边,为苏子接风洗尘。” 苏秦听得明白,起身,叩首:“苏秦谢夫人厚爱!”又转向文公,“君上,时辰不早了,臣尚需做些预备,这就请辞。” “也好。”燕文公点头,“爱卿此番出使,事关重大。待凯旋之日,寡人定如夫人所言,与夫人迎至易水,为爱卿洗尘。” 第067章|?苏秦捧印开纵局?陈轸设套陷张仪 因燕公长孙姬哙只以副使身份助阵,更有战车百乘、锐卒一千,外加其他随从人员,燕国的纵亲使团在人数上逼近两千,规格上也胜赵国使团一筹。燕使、赵使合兵一处,拖拉数里,一路上尘土飞扬,浩浩荡荡。 涉过易水,楼缓别过苏秦,引赵国使团先一步赶回,将燕国情势及诚意详细禀过。肃侯动容,闻燕国使团已近邯郸,使太子赵雍乘上自己的车辇,引安阳君、肥义、楼缓、赵豹等重臣郊迎三十里。 将近午时,邯郸城里,在通往宫城的主大街上每隔三步站立一名甲士,行人全被赶至两侧。鼓乐声中,赵侯车辇辚辚而来,车上站着赵国太子赵雍和燕国特使苏秦。其他人员各乘车辆跟后,驰往宫城旁边的列国驿馆。 丰云客栈的宽大屋檐下,被赶至路边的众多行人挤成一团,两眼大睁,唯恐错过这场难得一见的热闹。 陡然,一人不无激动地大叫:“我看清了,是那个人!” 众人望过来,见是一个卖烧饼的,略显失望,白他一眼,重又扭头望向街道。 “是看清了嘛。”卖烧饼的见众人不理他,委屈地小声嘟哝。 “你看清什么了?”有人凑上来问。 卖烧饼的指着刚刚晃过眼去的苏秦:“就是那个人,我见过的。” “哼,你见过?”那人鄙夷地哼出一声,“知道他是谁吗?是燕国特使!他旁边的那个孩子,是当朝殿下!你个卖烧饼的,猪鼻子上插白葱,充大象呀!” “什么燕国特使!”卖烧饼的急了,“两个月前,他不过是个穷光蛋,穿一双破草鞋,在南门大街上溜达,肚子咕咕响,买我两个烧饼,给的却是周钱,待我看出来,跟他讨要赵钱,一只烧饼已是豁去一边。这是真的,谁骗你是龟孙子!” 那人见卖烧饼的说得逼真,不由得不信,眼珠儿一转,奚落他道:“瞧你这德行,贵人到你身边,你竟不知,眼珠子算是白长了!要是我,必将篓中烧饼尽送予他,结个人缘!我敢说,这阵儿他得了志,没准儿赏你两块金子呢!” 卖烧饼的叹道:“唉,那时候,啥人知道他是个贵人呢!” “唉,也是的,”那人接道,“啥人啥命,像你这样,也只配卖烧饼了。” 众人哄笑起来。 身后不远处,头戴斗笠的贾舍人站在门口,听有一时,微微一笑,转身隐入门后。 这一次,赵肃侯不再躲闪。虽未见过苏秦,但肃侯对其合纵方略已大体明白,深为赞赏。此番使楼缓使燕,本就有重用苏秦、推动合纵这一想法。为进一步推动合纵,老谋深算的赵肃侯经过一夜思虑,决定在大朝时召见苏秦,廷议合纵,一来可观苏秦才智,二来也使合纵意图朝野皆知。 翌日晨起,赵肃侯在信宫正殿大朝群臣,隆重接待燕国特使。太子赵雍、安阳君赵刻,还有新近晋封的国尉肥义、上将军赵豹、上大夫楼缓等中大夫以上朝臣,分列两侧。另有几位嘉宾是赵国前朝遗老,皆是学问大家,全被肃侯请来参与廷议。在肃侯下首,特别空出两个席位,是特意留给两位燕国特使的。 苏秦、姬哙趋前叩道:“燕公特使苏秦、副使姬哙叩见赵侯,恭祝君上龙体永康,万寿无疆!” 赵肃侯将苏秦、姬哙打量一时,点头:“燕使免礼,看座。” 苏秦、姬哙谢过,起身走至客位,分别落座。 赵肃侯盯苏秦有顷,微笑,拱手:“寡人早闻苏子大名,今日得见,果是不同凡俗。” 苏秦还以一笑:“一过易水,苏秦就以香水洗目,不敢有一日懈怠。” “哦,”赵肃侯倾身问道,“苏子为何以香水洗目?” 苏秦正襟危坐,睁大两眼,眨也不眨地对肃侯好一阵凝视,方才抱拳说道:“为了一睹君上威仪。” 满座皆笑。 赵肃侯开怀,倾身再问:“苏子这可看清了?” “臣看清了。”苏秦朗声应道。 “寡人威仪如何?” “臣没有看到。”苏秦一字一顿。 在座诸臣皆是一惊,肥义、赵豹面现愠容。 姬哙面色微变,两眼不解地望着苏秦。 唯有赵肃侯无动于衷,依旧保持微笑:“苏子看到什么了?” “慈悲。” 这两个字一出口,众人无不释然。 赵肃侯微微点头,拱手:“谢苏子美言。”转对众臣,“寡人活到这个份上,本以为一无所有了,不想苏子却看出了慈悲。这两个字,好哇,着实好哇,比威仪强多了。”再次转对苏秦,连连拱手,“谢苏子美言!” 苏秦拱手回揖:“君上谢字,臣不敢当。慈悲实出君上内中,臣不过说出而已。” “好言辞!”赵肃侯点头,切入正题,“屡听楼爱卿说,苏子有长策欲教寡人,能得闻乎?” 苏秦微微摇头,拱手:“实在抱歉,苏秦并无长策。” 楼缓急了,目示苏秦。 赵肃侯略略一怔:“苏子没有长策,或有短策,寡人能得闻乎?” 苏秦再次摇头:“苏秦亦无短策。” 赵肃侯真也愣了,扫过众臣,见他们无不面面相觑,谁也不知苏子又卖什么关子。 赵肃侯似已猜透苏秦之意,轻咳一声:“苏子既然不肯赐教,寡人只好??”顿住话头,假意欠欠身子,作势欲起。 “君上,”苏秦适时插上一句,“苏秦既无长策,亦无短策,只有救赵之策!” 众人震惊。 赵肃侯重新坐稳,身体前倾:“赵国怎么了?” “赵国危若累卵,存亡只在旦夕之间。” 此话可就大了,众人不无惊诧,齐视苏秦。 座中一人眼睛圆睁,出声喝道:“苏子休得狂言,赵有铁骑强弓,险山大川,百年来左右腾挪,北击胡狄,南抗韩、魏,东退强齐,西却暴秦,拓地千里,巍巍乎如泰山屹立,何来累卵之危、存亡之说?” 是新上任的上将军赵豹。 苏秦微微一笑,朝赵豹拱手:“赵将军少安毋躁,请听苏秦细说。人之安危在于所处环境,国之安危在于所处大势。大势危,虽有破军杀将之功,也难逃厄运,曾经强大一时的郑国就是这样亡国的。大势安,虽有大败却无伤宗祠,泗上弱卫就是这样求存的。赵地方圆两千里,甲士数十万众,粮粟可支数年,乍看起来堪与大国比肩。然而??”环视众人,话锋一转,言辞骤然犀利,“赵有四战四患,诸位可知?” 众人面面相觑,赵豹面现怒容,嘴巴几次欲张,终又合上。 看到冷场,肥义插言道:“是何四战四患,请苏子明言。” 苏秦侃侃说道:“四战者,魏、秦、齐、韩也。诸位公论,自赵立国以来,与四国之战几曾停过?” 举座寂然,有人点头。 “四患者,中山、胡狄、楚、燕也。” 一阵更长的沉寂过后,赵豹终于憋不住,冷冷一笑,敲几喝道:“纵有四战四患,奈何赵国?” 苏秦微微一笑,不急不缓:“赵将军此言,可为匹夫之勇。由是观之,赵国之危,更在心盲。” 赵豹忽地推开几案,跳起来,手指苏秦,气结:“你??” 安阳君白他一眼。 赵豹气呼呼地复坐下来,伸手将几案拉回身前,因用力过猛,几案在木地板上发出“吱吱”声响。 安阳君转问苏秦:“请问苏子,何为心盲?” “回安阳君的话,”苏秦拱手,“心盲者,不听于外,不审于内也。赵国自恃兵强士勇,外不理天下大势,内不思顺时而动,与天下列国怒目相向,动辄刀兵相见,一味争勇斗狠。赵国长此行事,上下不知,宛如盲人瞎马,难道不是危若累卵吗?” 苏秦不分青红皂白一棒打下,莫说是赵豹等武将,纵使一向以沉稳著称的安阳君,面上也是挂不住了,轻轻咳嗽一声,缓缓说道:“依苏子之见,天下大势做何解析?” “大国争雄,小国图存。”苏秦一字一顿。 “请问苏子,”肥义插上一句,“大国、小国可有区分?” “人之强弱唯以力分,国之强弱唯以势分。成大势者为大国,成小势者为小国。” “以苏子观之,”肥义接道,“今日天下,何为大国,何为小国?” “就方今天下而论,成大势者,秦、齐、楚也,此三国当为大国。至于其他,皆为小势,当为小国。” 苏秦又是出语惊人。众人诧异。 赵豹喝问:“敢问苏子,难道霸魏也是小国?” 苏秦微微一笑:“魏乃强弩之末,其势不能穿缟,如何敢称大国?” “嗯,说得好!”赵肃侯微微点头,“以苏子之见,危在旦夕的不只是赵国,韩国、魏国也在其中了。” “君上圣明!”苏秦揖过,转扫诸臣一眼,“智者不出门,可知天下事。诸位皆是胸怀天下之人,请开眼观之:方今天下,东是强齐,西是暴秦,南是大楚。齐有管桓之治,农艺之达,渔盐之利,且风俗纯正,士民开化,农桑发达,负海抱角,国富兵强;秦有关中沃野千里,民以法为上,多死国之士,更得商於、河西、函谷诸地,成四塞之国,进可威逼列国,退可据险以守;楚得吴越诸地,方圆五千里,民过千万,地大物博,列国无可匹敌。此三国各成大势,各占地利,将三晋围在中间。打个比方吧,三个大国如同三狼,韩、赵、魏三晋如同三鹿。三狼各抱地势,将三鹿挤在中央,你一口,我一口,不急不缓地撕扯咬嚼,此所谓逐鹿中原。三鹿却不自知,非但不去同仇敌忾,反倒彼此生隙,钩心斗角。天下大势如此,能不悲乎?” 苏秦之言如一股彻骨的寒气直透众人。众臣无不悚然,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姬哙、楼缓、赵雍等人也终于明白了苏秦的机谋,会心点头。 赵肃侯脸色凝重,轻轻嗯出一声:“依苏子之言,三晋别无他途,唯有合纵了。” “君上圣明!”苏秦再次拱手,“东西为横,南北为纵。三晋结盟合一,就不是鹿,而是一只虎。外加燕国,四国纵亲,其势超强。向东,齐不敢动,向西,秦不敢动,向南,楚不敢动。三个大国皆不敢动,天下何来战事?天下无战事,赵国何来危难?” 即使是赵肃侯,也不得不对苏秦的高瞻远瞩及雄辩才华表示折服,而且,他要的也正是这个效果。沉思良久,肃侯环视众卿,神色严峻:“诸位爱卿,苏子的群狼逐鹿之喻,甚是精辟,不知你们感觉如何,寡人可是出了一身冷汗哪!苏子倡议合纵三晋,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安阳君应道:“三晋纵亲固然不错,苏子却是忽略一事,纵使赵、韩愿意纵亲,魏却未必。魏国雄霸中原数十年,几年前虽有河西之辱,可今有猛将庞涓、贤相惠施,国力复强,断不肯合!” “安阳君所言甚是,”肃侯转对苏秦,“魏罃向以霸主自居,如何能与寡人为伍?再说,前几年,魏罃失道,又是称王又是伐卫,引起列国公愤,寡人与他也因此生隙。若是与他纵亲,只怕有些难度。” 苏秦微微一笑:“君上大可不必挂心于此。今之魏国是强是弱,诸位皆有公判,天下皆有公判,苏秦不必再说。至于庞涓、惠施,虽是大才,却也有限。惠施过柔,庞涓过刚。柔则乏力,刚极易折。再说,魏国一向不缺大才,昔有公孙鞅,近有公孙衍,在魏皆是闲散,在秦却得大用。”略顿一下,敛起笑容,“退一步说,纵使魏势复强,三晋纵亲对魏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魏王若是不傻,必会合纵。” “哦,”肃侯问道,“合纵对魏有何益处?” “正如君上方才所言,前几年魏国失道于天下,称王伐弱,东战于卫,西战于秦,更与列国为敌。今日之魏,西有河西之辱,与秦人不共戴天;东有相王之辱,与齐人互为仇视;南有陉山之争,与楚人构下新怨。魏王别无他途,唯有与韩、赵纵亲,方能在中原立足。” 赵豹急道:“如此说来,三晋合纵,魏国得此大利,赵国岂不亏了?” “将军差矣。”苏秦笑道,“三晋纵亲,赵国非但不吃亏,反倒得利最大。” “此言何解?” “因有韩、魏,赵不患楚;因有燕、魏、韩,赵不患齐;因有韩、魏,赵不患秦。其中道理,在下不说,将军想也明白。” 列国彼此制衡,这是人人皆知之事,赵豹不得不点头称是。 赵肃侯扫视众人一眼:“合纵一事,诸位可有异议?” 众臣异口同声道:“我等没有异议,但听君上圣裁!” “好!”赵肃侯朗声说道,“三晋本为一家,合则俱兴,争则俱亡!众卿既无异议,寡人意决,策动合纵!”转向楼缓、肥义,“具体如何去做,就请二位爱卿与苏子拟出细则,奏报寡人!” 二臣叩道:“臣领旨!” 散朝之后,楼缓、肥义奉旨前往馆驿,与苏秦、姬哙商讨合纵细则。关于赵、魏、韩、燕四国如何纵亲,苏秦早已草拟了实施方略,主要涉及消除隔阂、化解争端、礼尚往来、互通商贸、外交用兵诸方面。 经过讨论,大家皆以为方案可行,遂由楼缓起草奏章,报奏肃侯。 楼缓、肥义走后,苏秦见天色尚早,换过服饰,与飞刀邹沿宫前大街信步赶往丰云客栈。贾舍人早从飞刀邹口中得知苏秦要来见他,只在栈中守候。 一番客套过后,苏秦将燕国内乱略述一遍,贾舍人也将赵肃侯如何借助晋阳危局铲除奉阳君专权的过程约略讲过,苏秦得知奉阳君赵成、代主将公子范均在狱中自裁,其家宰申孙及通秦的申宝等人皆以叛国罪腰斩,受此案牵累而丢官失爵、沦为家奴者多达数百人。 “唉,”苏秦唏嘘不已,叹道,“兄弟尚且如此相残,莫说是一般世人了!” “不说他们了,”贾舍人关心的却不是这个,“苏子的大事进展如何?” 苏秦应道:“赵侯同意合纵,诏令楼缓、肥义与在下及公子哙商议细则,论至方才,终于理出一个预案,就是纵亲国之间化解恩怨,求同存异,在此基础上实现‘五通’和‘三同’。” “‘五通’?”舍人一怔,“何为‘五通’?” “就是纵亲国之间通商、通驿、通币、通士、通兵。” “那??‘三同’呢?” “同心、同力、同仇。” 舍人思忖有顷,评道:“苏子这样总结,简明,易懂,易记,利于传扬。只是,‘五通’容易,‘三同’却难。” “是的,”苏秦点头,“三晋本为一家,习俗大体相同,燕与赵毗邻,许多地方同风同俗,实现‘五通’有一定基础。难的是‘三同’。三晋不和已久,积怨甚深,很难同心。不同心,自不同力,更谈不上同仇了。” “苏子可有应对?” “四国纵亲,关键是三晋。三晋若要同心,首要同力,若要同力,首要同仇。在下琢磨过,就三晋的大敌而言,韩之仇在楚、秦,魏之仇在楚、齐、秦,赵之仇在齐、秦。楚虽与三晋不和,但其真正对手却是齐、秦,因而,在下以为,纵亲国的公仇只有两个,一是秦,二是齐。只要三晋朝野均能意识到秦、齐是公敌,就能做到同仇。作为应对,他们就会同力,而同力的前提就是同心了。” 贾舍人笑道:“苏子这是逼其就范了。” “是哩,”苏秦苦笑,“列国利字当头,权贵欲字难舍,同心不得,只能施以外力。” “照这么说,苏子的敌人是两个,不是三个。” “其实,在下的敌人只有一个,就是秦国。齐、楚虽有霸心,却无吞并天下之心,或有此心,亦无此力。有此心及此力者,唯有西秦。在下树此三敌,无非是为逼迫三晋,使他们醒悟过来,停止内争,共同对外。待三晋合一,四国皆纵,在下的下一目标就是楚国。只有楚国加入纵亲,合纵才算完成。从江南到塞北皆成一家,五国实现‘五通’‘三同’,形如铜墙铁壁,秦、齐被分隔两侧,欲动不敢,天下可无战事。”苏秦越说越慢,二目流露出对远景的向往,“天下既无战事,就可实施教化,形成联邦共治盟约,上古先圣时代的共和共生盛世或可再现。” “苏子壮志,舍人敬服。只是,苏子只以秦人为敌,以秦公为人,断不会听任苏子。苏子对此可有应对?” 苏秦微微一笑:“这个倒是不怕。反过来说,在下怕的是他真就不管不问,听任在下呢。” “哦?”舍人怔道,“此是为何?” “道生一,一生二。没有黑,就没有白。三晋合纵,将秦人锁死于秦川,首不利秦。依秦公之志,以秦公为人,必不甘休,必张势蓄力,应对纵亲。老聃曰:‘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恒者,衡也。在下以秦为敌的前提是,秦人必须是个敌。在下不怕他蓄势,不怕他强,反而怕他不蓄势、不强。” 贾舍人扑哧笑道:“你一边抗秦,一边强秦,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贾兄所言甚是,”苏秦敛起笑容,沉声应道,“在下要的就是这个矛与盾,要的就是秦强。所谓合纵,就是保持力量均衡。秦人若是无力,纵亲反而不成。秦人只有张势蓄力,保持强大,三晋才有危机感,才乐意纵亲。三晋只有合纵,秦人才会产生惧怕,才会努力使自己更强。秦人越强,三晋越合;三晋越合,秦人越强。天下因此而保持均势,是谓制衡。” 苏秦之言大出贾舍人意外,可仔细一想,真也就是这个理儿。 “哎,”舍人竖起拇指,慨然叹道,“真有你的!可话又说回来,眼下秦无大才,苏子又不肯去,如何方可保持强势呢?” “在下此来,为的正是此事,”苏秦望着舍人,“在下虽不事秦,却愿为秦荐举一人,或可使秦保持强势。” “谁?” “张仪。” “此人不是在楚吗?” “是的,眼下是在楚国。”苏秦淡淡一笑,“不过,在下以为,依其性情,仪或不容于楚。在下想劳动贾兄走趟郢都,看看他混得好不好。若是混得好,也就算了。若是混得不好,你就设法让他来邯郸。” “来邯郸?”舍人又是一怔,“为何不让他直接去咸阳呢?” “不见在下他是不会赴秦的。” “呵呵呵,真正好呢,”舍人乐道,“在下此来,原也是遵循师命,为秦公寻回苏子。既然苏子另有高志,在下得到张子,也可以回山交差了。” “回山?”苏秦怔道,“贾兄师尊是??” “终南山寒泉子。” “寒泉子是贾兄师尊?”苏秦又惊又喜,“在鬼谷时在下就听大师兄说,我们有个师叔叫寒泉子,住在终南山里,真没想到,贾兄竟是师叔的弟子。” “是的,”贾舍人应道,“苏子一到咸阳,在下就知是同门来了。” 苏秦恍然有悟:“难怪??” “哦,对了,在下此去,想借苏子一人!” “邹兄吗?” “正是。” “呵呵呵,贾兄不提,在下也会让他同去。” 秦宫御书房里,惠文公正襟危坐,公孙衍、司马错、公子疾侍坐,无不面色凝重。 “诸位爱卿,”惠文公扫众臣一眼,语气沉重,“寡人担心之事,终于来了。苏秦自燕至赵,欲合纵三晋和燕国。莫说燕国,单是三晋合一,即无秦矣。” 众人面面相觑。 “诸位爱卿可有对策?” “回禀君上,”公孙衍拱手,“自三家分晋以来,韩、赵、魏三家一直在钩心斗角,相互攻伐,互有血仇,苏秦合纵不过是一厢情愿。不过,防患于未然,臣以为,我可趁合纵尚在雏形之际,敲山震虎。” “如何敲山震虎?” “苏秦旨在合纵三晋,若是不出臣料,必以赵为根基。我当以赵为靶,发大兵击赵,撼其根基。韩、魏见之,或生顾忌,知难而退。韩、魏不参与,合纵也就胎死腹中了。” “大良造妙策。”公子疾附和,“臣以为,我可一边伐赵,一边结盟韩、魏,分裂三晋。” “君上,”司马错来劲了,“打吧!前番攻打晋阳,功败垂成,将士们白忙一场,憋着一肚子气呢。” “嗯,”惠文公眉头舒开,“晋阳之耻是该有个下文。”转向公孙衍,“公孙爱卿!” “臣在!” “寡人决定伐赵。爱卿善于辞令,草拟一篇伐赵檄文,传檄天下!” “臣遵旨!” “司马爱卿!”惠文公将头转向司马错。 “臣在!” “寡人欲发大军二十万,告示各地郡县,明令征调!” “二十万?”司马错惊愕,以为听错了。 惠文公微微一笑:“那就二十五万吧,二十万也许不够呢。”转向公孙衍,“公孙爱卿,你可在檄文里加上一句,意思是说,眼下春日正艳,寡人听闻邯郸城里多秀色,欲去一睹群芳!” 公孙衍心头一亮,朗声说道:“臣明白!” “明白就好,”惠文公会心一笑,“两位爱卿,你们分头忙活去吧!”转向公子疾,“疾弟留步!” 公孙衍、司马错告退。 见二人退出,惠文公盯住公子疾道:“疾弟,请看一物。”说着从几案下摸出一物,是那支写着“杀”与“赦”的竹签,摆在几案上,“想必你已见过,现在该明白了吧。” “臣弟看过了,”公子疾点头,“君兄因为惜才,终于未杀苏子。” “唉,”惠文公轻叹一声,话中有话,“不是寡人惜才,是疾弟你惜才呀!” 公子疾心头一震,故作不解:“君兄?” 惠文公似笑非笑,目光逼视公子疾:“疾弟,不要装糊涂了。寡人问你,你是否在大街上拦过小华,要他放走苏秦?” 公子疾脸色煞白,叩拜:“臣弟的确拦过华弟,让他??臣弟该死,请君兄治罪!” “唉,”惠文公长叹一声,“治你什么罪呢?治你惜才之罪?是寡人叫你惜才的!治你欺君之罪?你也没有欺君。治你心软之罪?你也看到这支竹签了,寡人之心不比你硬啊!你我二人,因那一时心软,方才遗下今日大患。” 公子疾望向惠文公:“君兄,眼下谋之,也来得及。” “如何谋之?”惠文公抬头,“杀掉他吗?”摇头,“为时晚矣!当初是在寡人地界里,苏秦不过是一介士子,杀他就如蹍死一只蝼蚁。今日苏秦名满列国,已是巨人,这又在异国他乡,稍有不慎,就将是天摇地动啊!” “可让华弟的小黑雕??” “甭再说了,”惠文公摆手止住,“寡人真要杀他,莫说他在邯郸,纵使他在天涯海角,也难逃一死!然而??”话锋一转,“此事断不可为!明人不做暗事,我大秦立国迄今,一向是真刀实枪,光明磊落,不曾暗箭伤人。若是暗杀苏秦,让史家如何描写寡人?胜之不武,秦人又何以立于列国?再说??”顿住话头,目视远处,沉吟有顷,脸色渐趋坚毅,“观这苏秦,真还是个对手,若是让这样的对手不明不白地死去,寡人此生也是无趣!” 惠文公的高远及自信使公子疾大为折服,颔首。 “不过,”惠文公收回目光,看向公子疾,“不到万不得已,寡人也还不想与他为敌。今日看来,此人不仅是个大才,而且是个奇才。上次未能用他,是寡人之错,寡人不知追悔多少次了。此番你再出使邯郸,一是向赵侯下达战书,二是求见苏秦,务必向他坦承寡人心意。你可告诉苏秦,就说寡人恳请他,只要他能再度赴秦,寡人必躬身跣足,迎至边关,向他当面请罪。寡人愿举国以托,竭秦之力,成其一统心志。” “臣领旨!” 数日之后,信宫大朝,赵肃侯准许楼缓所奏,沿袭燕公所封职爵,册封苏秦为客卿兼赵侯特使,因太子过小,其他公子皆不足任,遂使楼缓为副使,率车百乘,精骑一千五百,黄金千镒,组成赵、燕合纵特使团,出使韩、魏,促进纵亲。 苏秦的下一目标是韩。依他的推断,三晋之中,韩势最弱,且直面秦、魏、楚三强挤压,必乐意合纵。韩国一旦合纵,将会对魏国形成压力,迫使魏国参与纵亲。因楼缓出使过韩国,熟悉韩情,为保险起见,苏秦使他先行一步,传递合纵意向。 与此同时,苏秦使人将“五通”“三同”等合纵举措大量抄录,传扬列国,使合纵理念广布人心。 做完这一切,苏秦占过吉日,别过肃侯,引车逾两百乘、人马近五千人,旌旗招摇地驰出邯郸南门,欲过境魏地,出宿胥口赶赴韩都郑城,然后由郑至梁,将合纵大业一气呵成。 然而,合纵车马行不过百里,刚至滏水,一名宫尉引数车如飞般驰至。 宫尉在苏秦车前停车,拱手道:“君上口谕,请苏子速返邯郸!” 苏秦传令袁豹掉转车头,返回邯郸。 刚至南门,宦者令宫泽已在恭候,引他前往洪波台,觐见肃侯。 见过君臣之礼,赵肃侯苦笑一声:“真是不巧。苏子前脚刚走,大事就来了,寡人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召回苏子。” 苏秦微微一笑:“是秦人来了吧?” “正是!”赵肃侯略怔,“苏子何以知之?” “三晋合一,不利于秦。臣一听说君上召请,就忖度是秦人来了。” 赵肃侯从几案下拿出秦公的战书,递过来,缓缓说道:“秦人为雪晋阳之耻,打着为奉阳君鸣冤的幌子,下来战书,说是征发大军二十五万伐我邯郸。寡人虽不惧之,心中却也无底。今见苏子如此坦然,想必已有退敌良策。” 苏秦阅完战书,置于几上,笑道:“如此战书,不过是笔头功夫,不值一提。” “哦?” “臣敢断定,秦公此番伐我,不会出动一兵一卒。” 赵肃侯倾身:“请苏子详解!” “君上请看,”苏秦将战书呈还肃侯,“秦人叫嚣在一月之内出兵二十五万,直取邯郸,秦公更要玩赏赵女,皆为戏谈。就臣估算,依目下秦国战力,莫说是一月之内征集二十五万大军,即使十五万,也需伤筋动骨,此其一也;前番偷袭晋阳,秦人准备充分,但仍丢盔弃甲,教训可谓深刻,如此这般轻启战端,断非秦公真意,此其二也;秦公雄才大略,一向言语谨慎,此战书却说他要游逛邯郸、赏玩赵女,出言随意,可见是信口而出,此其三也;秦公谋战细微,务求完胜,不会启动无把握之战,此其四也;兵事贵密,秦人果真伐我,断不会这般张狂,此其五也。苏秦据此五点,推断秦人不过是恫吓而已。” “苏子所论极是。”赵肃侯嘘出一口长气,不无叹服道,“秦人如此扬言,寡人原也不信。只是,赵国虚弱,更有前番晋阳战事,朝臣多有惊惧。寡人召请苏子回来,非惧秦人征伐,实为安抚民心,议出应对良策。” 苏秦忖度肃侯已生暂缓合纵之念,稍作沉思,顺势说道:“君上圣明。如果不出臣料,秦公此檄必已传达于天下,以胁迫韩、魏,韩、魏不辨真假,或生忌惮。臣可暂居邯郸一些时日,待秦人夸言不攻自破,再动身合纵不迟。” “好好好,”赵肃侯连声赞同,“寡人正是此意。除此之外,寡人另有一请,苏子不可推托。” “君上请讲。” “奉阳君之后,赵国相位空缺。寡人诚拜苏子为相,恳请苏子成全。” 赵肃侯的恳请让苏秦喜出望外。客卿、特使皆为虚衔,相国之位才是实职。赵为天下大国,能在赵国辖制百官,举赵之力推动合纵,必事半功倍。 苏秦压住激动,屏住气息,缓缓起身,叩首:“臣谢君上器重!” “苏子请起。”肃侯扶起苏秦,按他坐下,“其实,寡人自见苏子,即生此意,之所以拖至今日,有两大因由:一是苏子欲出行合纵,时日紧张,寡人不想再生枝节;二是赵人尚功重绩,苏子虽有大才,却无大功于赵,寡人担忧苏子无功受禄,难以服众。故而想在纵成之后,再提此事。不想时势变化,秦人叫战,朝野震骇,形势迫人,这两大因由自也不复存在了。” 苏秦拱手:“臣不才,愿竭股肱之力,报君上知遇大恩!” 翌日早朝,肃侯在信宫颁发诏书,拜苏秦为国相,司内政邦交,授予节制诸府的相府金印,赐奉阳君府宅。 散朝之后,宦者令宫泽引内府吏员,陪同苏秦前往奉阳君府,交接相府。 苏秦在府中正堂祭过神灵,拜过金印,由宫泽等陪同视察府院,按册簿点验府产。 奉阳君的府宅苏秦曾经来过两次,甚是熟悉。时光流转,物是人非,前后不过数月,苏秦竟然成为这片宅院的主人,不免生出许多叹喟。 巡视一圈,苏秦见一切尚好,就于次日搬出列国馆驿,与公子哙等一应人众入住府中,任命袁豹为家宰,负责府中一应事务。 死寂多时的奉阳君府再一次鲜活起来。 在苏秦搬进相府后的第三日,一辆轺车停在门外。 下车的是一身士子装饰的公子疾。 袁豹出迎。 公子疾递出拜帖,署名秦矢。 袁豹持帖来到后花园,入见苏秦。 苏秦两次求见奉阳君皆在后花园中的听雨轩,叹其雅致,入住后就将之辟为书斋,起居一并在此,反将前面的几进正房让给子哙一行。 “来得好,”苏秦收下帖,笑道,“我正在候他呢。有请!”转对侍从,“换官服来,迎接贵宾!” 苏秦刚刚换好官袍,公子疾就到了。 二人见礼毕,公子疾上下打量苏秦,叹道:“啧啧啧,这锦袍玉带一加身,在下真还不敢认呢!” “呵呵呵,”苏秦笑道,“秦矢先生也是只认衣冠,不认人哪!” “苏子怎么用了‘也’字?”公子疾怔了。 “在下初来邯郸时遇到舍人兄,舍人兄见在下衣衫褴褛,不敢相认哪。” “哈哈哈哈,”公子疾大笑起来,“不瞒苏子,前番使赵,在下初见苏兄,也是惊讶。在下心中的苏子,一直是高车大马,衣冠锦绣,风流潇洒呢!” 二人携手入厅,分宾主坐下。 苏秦直入主题:“听说公子是来下战书的,可有此事?” “是,也不是。”公子疾诡诈一笑。 “哦?”苏秦佯作不解,盯住他。 “先说是。在下确实带了一封战书,已经提交给赵室了!” “不是呢?” “呵呵呵,”公子疾狡黠一笑,“战书不过是个表。若无战书,在下想见苏子一面,恐怕得追到郑城呢。” “那就请教公子的这个‘里’吧!” “谒见苏子,转述君兄旨意。” “秦公是何旨意?” “君上口谕:‘只要苏子能再度赴秦,寡人必躬身跣足,迎至边关,向苏子当面请罪。寡人愿举国以托,竭秦之力,成苏子一统心志!’” 听到“躬身跣足”四字,苏秦长叹一声:“唉,时也,命也。在咸阳时,秦公若是说出此话,就没有这多周折了!” “苏子。”公子疾目光诚恳,“在下早已说过,君上没有及时大用苏子,甚是追悔。这事儿是真的,在下没有半句诳言。” “在下晓得是真的。”苏秦盯住公子疾,淡淡一笑,“在下还晓得,秦公一定追悔一事,就是当初一时心软,放在下逃掉一条小命。” “这??”公子疾心头一震,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苏子是??误会君上了!” “呵呵呵,就算误会吧。”苏秦略略抱拳,“一切都成过去了。在下烦请公子回奏秦公,无论如何,苏秦叩谢秦公厚爱。苏秦也请上大夫转奏秦公,今日之苏秦,已非昨日之苏秦了。” “是的,”公子疾给出一个苦笑,哂道,“昨日之苏子不过是一介寒士,今日之苏子贵为燕国特使、赵国相国。秦国穷乡僻壤,自然盛不下苏子的贵体喽。” “公子想偏了。”苏秦夸张地摇头。 “偏在何处?” “在下是说,”苏秦端过茶盅,小啜一口,“时过境迁。苏秦虽是同为一人,今昔却是有别。昨日苏秦旨在谋求天下一统,今日苏秦旨在谋求天下共和。在下请公子转奏秦公,苏秦倡导列国纵亲,求的无非是‘五通’‘三同’,使天下列国彼此尊重,睦邻共处。苏秦无意与列国为敌,亦无意与秦为敌!” “唉,”公子疾亦端起茶盅,没有品啜,却出一声长叹,“苏子谋求,只能令人感动,无法令人顺从。别的不说,在下只请苏子尊重一个现实。” “秦洗耳恭听。” “三晋之所以成为三晋,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晋人是盘散沙,合不成团儿。苏子硬要他们纵亲,是逐兔飞天,驱猪上树,强人所难啊。这么说吧,疾斗胆放言,即使三晋勉强合纵,也只是昙花一现,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分崩离析。” “唉,”苏秦轻叹一声,“公子误解苏秦了。” “哦?” “苏秦所求,不是要三晋合成一体,而是要三晋互相尊重,和睦共处。不仅是三晋,苏秦认为,天下列国,包括秦,无论大小,无论强弱,只要放弃争斗,只要坐到一起,就没有解不开的疙瘩。苏秦所求,无非是让诸侯坐下来,坐到一起来,将有限的精力花在谋求天下众生的福祉上,而不是花在你死我活的拼争上。” 公子疾拱手:“苏子善心,在下敬服!” 苏秦还礼:“谢公子体谅。” “苏子所求,亦为秦公所求,更是天下苍生所求。在下恳请苏子,只要愿去咸阳,一切都好商量。无论苏子欲逞何志,秦公必以举国之力推之。” “公子天真了。”苏秦淡淡一笑。 “请苏子详解!” “公子方才所言,是既不知秦公,也不知在下,是以天真了。” 公子疾脸上发热:“这??” “在下所求,可为天下人所求,却不是秦公所求!” “苏子何以知之?” “由商君之法知之。”苏秦盯住他。 显然,公子疾没有料到苏秦会是此答,沉默良久,抬头:“秦民粗鄙,商君故以苛法律之。君上续行其法,一为先君遗命,二为约束秦民,非关天下事。” “即使不为天下,只为秦民,在下也不能去咸阳。” “咦,这是为何?”公子疾吃惊了。 “秦在咸阳时,得闻先太师甘龙在出事前讲过一番话,公子想听否?” “在下愿闻。” “老甘龙说,”苏秦微微闭目,背诵起他所听到的甘龙的遗言,“??种地,开战,再种地,再开战??如此这般,循环往复,难道这就是我们老秦人的宿命吗?我们生儿育女,难道为的就是这个吗?不让我们老秦人读诗书,不让我们老秦人识筹算,国遇大事,谁来运筹?两军对抗,谁来布阵?难道要永远仰仗他们外邦人吗?有朝一日,那些外邦人篡了我们的国,霸了我们的家,欺了我们的妻,辱了我们的女,而我们老秦人却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仓无积储,囊无寸金,有谁敢多说一句话吗?有谁敢动他们一根手指头吗?没有人敢!因为说了,就叫非议;动了,就叫内斗。外加连坐法,苍天哪,我们老秦人的活路在哪儿啊?呜呼哀哉??”睁眼,朝公子疾苦笑一声,“上大夫呀,老甘龙才是秦国的明白人哪。在下离秦之后,反复思考秦法,庆幸天不让在下事秦,否则,在下或将??遗恨终生!” 公子疾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公子美意,在下谢了。”苏秦现出一笑,“在下天生一个倔脾气,想定的事就一锤子砸到底,决不半途而废,也请公子宽谅!”说着朝公子疾抱拳。 公子疾默然无语,良久,长叹一声:“唉,秦失苏子,永远之憾!” “哈哈哈哈,”苏秦大笑几声,“公子言重了,天下胜秦之人多矣!” “还有何人胜过苏子?” “张仪呀!” “张仪?”公子疾愕然,“他??在楚国呢!” “呵呵呵,”苏秦笑道,“大丈夫志在天下!” “你是说??”公子疾听出弦外之音,来劲了,两眼紧盯苏秦。 “公子可以转奏秦公,就说在下虽与秦公无缘,却愿保荐此人。秦公若能得之,或可无忧。” “这??”公子疾眼珠子连转几转,“张子远在楚地,听闻受楚王重用,纵有苏子举荐,秦又如何得之?” “公子勿忧,”苏秦语气肯定,“如果不出在下所料,五十日之内,此人或至邯郸。公子若无要紧事,大可在此游山赏景,张网待他就是。” “太好了!”公子疾乐不可支,“有苏子此话,在下真就不走了!” 灭越之后,威王显然觉得自己功德圆满,复将朝政交付太子,自己住在章华台里,沉湎于钟鼓琴瑟,后宫欢娱,不再过问朝事。太子槐忖知威王是在有意历练自己,越发谨慎,处处遵循威王旧政,遇有大事,或修书上奏,或登台示请,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年开春,清明刚过,楚国政坛发生一件大事,年过古稀的老令尹景舍在上早朝时两眼一黑,一头栽在殿前台阶上,口吐污血,再也没有醒来。 景舍死于上朝途中,也算是为大楚鞠躬尽瘁了。景氏一门忙于治丧,嫡孙景翠却远在会稽郡,与张仪治越。太子槐安置好后事,召景翠回郢奔丧。车马将行之际,靳尚托使者捎给张仪一封密函。张仪阅后,将会稽诸事安排妥当,以吊唁为名,与景翠、香女一起赶赴郢都。 张仪诸人水陆并行,昼夜兼程,马不停蹄,船不靠岸,不消半月,就已赶到郢都。 一到郢都,张仪不及回府,就随景翠驰至景府吊唁。 按照荆地习俗,香女不便前去,暂回楚王赏赐的客卿府中守候。由于久不在家,府中只有一名老奴看管。老奴初时还尽心意,时间久了,也就懒散起来,致使院中杂草丛生,房舍充满霉味,看起来既落寞,又荒芜。香女看不下去,不顾旅途劳顿,带领臣仆洒扫庭除。 香女正在忙活,门外传来车马声,一人径直走进。 见是靳尚,香女扔下扫帚,迎前揖道:“小女子见过靳大人!” 靳尚回揖:“靳尚见过嫂夫人。” 一阵幽香袭来,靳尚连嗅几嗅,眼珠四下乱转。 香女笑道:“靳大人寻什么呢?” 靳尚纳闷道:“奇怪,院中并无花草,何来芳香?” 香女扑哧一笑:“靳大人不要找了,这香味是小女子身上的。” 靳尚瞄她一眼,见她一身是汗,连连摇头:“嫂夫人莫要说笑了,看你一头大汗,纵使插上鲜花,也早没有香味了。” 香女又是一笑:“靳大人有所不知,小女子天生体香,平日还好,越是出汗,香味越浓,方才打扫庭堂,出汗过多,故而散出此味,惊扰了靳大人。” 靳尚大是惊奇,凝视她半晌,又凑近几步,深吸几下,方才信服,赞道:“啧啧啧,嫂夫人真是奇人,在下今日开眼界了。”略顿,想起正事,“张大人呢?” “嗨,”香女笑应道,“人还没到家,就奔景府吊唁去了。” 靳尚盯住香女,见她英姿飒爽,两颊绯红,一身香汗,透出一股说不尽的妩媚雅致,一时呆住了。 “靳大人,您来是有什么事吗?”香女问道。 “哦哦,有点儿小事,我这候他!”靳尚回过神来,走前几步,弯腰捡起香女的扫帚,“嫂夫人,看把你累的,歇着,我来打扫。”说着用力扫起来。 “这怎么成呢?”香女瞄一眼他那双从未干过粗活的嫩白之手,“靳大人是贵体,干不得粗活!” 靳尚停住扫把,半开玩笑道:“在下身上尽出臭汗,嫂夫人却出香汗,要说贵体,嫂夫人的身子才是呢!”两只眼珠子再聚过来,火辣辣的目光射向香女。 见他目光直露,香女脸色微红,退后一步,揖道:“靳大人,您硬要劳动,小女子只能顺从了,这去为您沏碗茶去。”说毕落落大方地转过身子,款款走向堂门。 靳尚目送香女转入房门,心不在焉地打扫起来。 香女的茶水尚未端出,门外传来车马声,是张仪回来了。 二人携手入堂,靳尚将昭阳欲争令尹之事约略讲了。 张仪急问:“殿下之意如何?” “殿下看重的是你。此番要你回来,其实也是殿下旨意。不过,令尹之位不是谁想坐就能坐的,自春秋以降,大体上出自昭、屈、景三门,莫说是外乡人,纵使其他望族,也鲜有人坐上。殿下虽有此意,能否成事,主要取决于大王。” “谢靳兄了。”张仪拱手,“有件事情,还请靳兄帮忙!” “说吧,你我之间,不必客气。” “此番回来,在下未奉王命,说轻了,是因私废公,说重了,是擅离职守。王上若是问罪,在下??” “呵呵呵,”靳尚笑道,“若是此事,倒无大碍。待会儿在下求请殿下,由殿下揽下,补道诏令就是。再说,让你回来,也确为殿下之意。” “谢靳兄了!此事无论成与不成,靳兄提携之恩,在下都将铭记!”张仪再次拱手。 “你我兄弟,不说外话!”靳尚还礼,“再说,在下也是为主。不瞒张子,近日殿下与屈丐、屈暇等一帮有为志士商议,大家公推张子,殿下也指望起用张子,成就一番大事。你这回来是再好不过的事,不过,殿下眼下不宜见你,你可守在府上,哪儿也不要去,静候殿下旨意。” “请靳大人转奏殿下,臣虽不才,必肝脑涂地,报知遇之恩。” “这般忠言还是由张兄亲口说给殿下吧,在下告辞。” 南方春早,气候陡暖,年过六旬的江君夫人经不住天候变化,伤风卧榻,咳嗽不止。 江君夫人是声闻列国的前朝(楚宣王)令尹昭奚恤的遗孀昭项氏,也是昭阳生母。昭奚恤受封于江,楚人称他江君,在宣王时把握楚政十数年。后来,昭奚恤过世,景舍继任令尹,楚国大政由昭氏转至景氏。今景舍过世,昭氏门中最有威权的昭阳自是不愿放弃夺回朝政的绝佳机会。 经过谋议,昭阳决定将母亲昭项氏生病一事透露出去。黄氏、昭氏等十几户与项氏有亲缘关系的名门望族、各地封君,尤其是昭奚恤的故旧部众,纷纷登门探视。一连数日,昭府门前车马如流,昭阳迎来送往,与众亲友结成大势。 这日后晌,昭阳正在待客,家宰邢才匆匆走来,在昭阳耳边私语几句。 昭阳震惊,将邢才拉到一边,急问:“说明白些,张仪怎么了?” “张仪回来了。” “几时回来的?” “与景翠一起回来的,一到郢都就至景府吊唁。” 昭阳愣怔有顷,方才干笑一声:“真是怕处有鬼,痒处有虱了!速召陈轸,就说本公有请。” 邢才应一声,转身急去。 不消半个时辰,陈轸使人抬着礼箱,亦来探望。 昭阳使长子昭睢招待其他客人,独将陈轸请至书房,支开仆从,关上厅门,急道:“上卿大人,张仪回来了。” “在下已经知道了。在下还知道,是殿下密函请他回来的。”陈轸微微一笑,语气平淡。 “啊?”昭阳瞠目结舌,“这??怎么可能呢?” 陈轸笑道:“柱国大人,在楚国,没有什么不可能。” “此话何解?” “大人试想,楚国虽大,其实只有四户,熊、屈、景、昭是也。一户为君,三户为臣,这是数百年来破不除的规矩。景氏虽然失势,景氏一门却在,还有屈氏一门,也不会甘心让权柄复归于昭氏。据轸所知,一年来大王将朝政交给殿下,而与殿下亲近的却是何人?是景氏门中的景翠,是屈氏门中的屈丐、屈暇,还有一人,就是靳尚。而与靳尚相善之人,则是这个张仪。” “即使如此,屈、景二氏总也不至于将令尹之位拱手让给外来人吧?” “哈哈哈哈,”陈轸朗声笑道,“我说柱国大人,楚国的令尹之位又不是没让外来人坐过,两百年前有孙叔敖,五十年前有吴起,您是做大事的,怎能忘记呢?” “这??”昭阳无言以对。 “再说,”陈轸接道,“请问大人,屈氏一门中可有贤人能任令尹?” 昭阳摇头。 “景氏一门中,可有能任令尹者?” 昭阳再次摇头。 “再问大人,”陈轸微微一笑,不急不缓,“如果您是屈、景二氏,就眼下情势,是拱手将令尹之位让给昭门呢,还是交给外来人张仪?” 昭阳没有声音了,头埋下去。 良久,昭阳抬头看向陈轸:“何去何从,请上卿赐教。” “赐教不敢。”陈轸笑道,“在下有个宝器,大人若有闲暇,可去一观。” 昭阳当即起身:“在下这就去。” 陈轸起身,礼让:“柱国大人,请。” 二人来到陈轸私宅。 进入客堂,昭阳大吃一惊,因为当堂铺的是一块红地毯,两旁各挂一道深紫色布帘。 “柱国大人,请!”陈轸携昭阳之手走到席位前面,分宾主坐下。 昭阳不解,指两侧布帘道:“上卿大人,这是??” 陈轸“啪啪”两声击掌,左边布帘拉开,现出一排异域乐手,各执乐器,严阵以待。 昭阳正自惶惑,陈轸又是“啪”的一声,众乐手演奏,奏出的却是楚调。纵使昭阳出身名门,精通音律,却也未曾听过这般以异域乐器演奏楚音楚调的,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 奏有一时,节奏突然加快。 昭阳正自惊愕,右边幕帘一角依序转出六位歌伎,踏着节奏舞蹈。昭阳观过不少舞乐,却看不透她们舞的是什么,但见倩姿晃动,鼓乐声声,如入仙境。 陈轸约他来看宝器,不想却是一场歌舞,而昭阳此时的心情却根本不在歌舞上。没看多久,昭阳的脸色就阴下来,正欲发作,密集鼓点传出,幕角再次掀起,一阵香气袭人,一身西域装饰的白肤美女伊娜缓缓走出,踏着鼓点,旋入地毯中心。 伊娜金发碧眼,深目高鼻,丰胸纤腰,通体异香,上身几乎全裸,肌肤细腻洁白,无一处瑕疵,一身舞艺更是惊人,时而扭腰翘臀,时而单腿过头,时而左右摆头,时而旋转如风,当真是千种风流,万般骚情,莫说是楚地女子,纵使赵姬越女,也不及万一。 昭阳完全被她吸引,两只大眼瞪得铜铃似的,嘴巴大张,看得傻了。 一曲舞毕,音乐戛然而止,伊娜弯腰,用笨拙的楚音唱个大诺,旋入幕后。 见昭阳的目光直追幕后,陈轸微微笑道:“柱国大人,宝器如何?” “天生尤物,天生尤物啊!”昭阳赞不绝口。 “哈哈哈哈,”陈轸大笑几声,吩咐众人撤去帘幕,恢复客堂原貌。 昭阳的心思却在伊娜身上,见众人皆去,小声问道:“如此尤物,上卿如何得之?” “回柱国大人的话,此女是西戎于两年前献给秦公的,秦公未及享用,转赏在下。在下赴楚,顺便带她来了。” 昭阳顿觉失望:“如此说来,此女是上卿的心肝喽。” “哈哈哈哈,”陈轸再放笑声,“什么心肝不心肝的,一个女人而已。不瞒柱国大人,在下带她至此,原也不是为了自用。” “哦?”昭阳急道,“上卿大人既不自用,又作何用?” “留给大人享用呀。” 昭阳初时一怔,旋即喜道:“在下谢上卿了!”略顿一下,似又想起什么,抬头望向陈轸,“上卿既是送予在下,为何却又将她久藏深宅,一丝不露呢?” “因为时机未到。” “此话怎解?” 陈轸示意。 昭阳凑头,陈轸私语有顷。 “唉,”昭阳长叹一声,“不瞒上卿,这些日来,在下辗转反侧,苦思冥想,生出万千念头,哪一个也不及上卿大人的这条妙计啊!”又顿一时,越想越是佩服,由衷赞道,“好一个连环套,一环接一环,环环相扣,滴水不漏,凭他张仪一千张口,一万条臂,想他也难逃过此劫了!” “不瞒大人,”陈轸笑道,“在下留下此宝,为的就是此人。只要踢开张仪,在这大楚之地,还有何人敢与大人争锋?” 昭阳盯住陈轸:“若是上天惠顾,大事成就,上卿这儿叫在下如何报答?” “呵呵呵,”陈轸笑道,“什么报答呀,大人见外了。有朝一日在下狼狈,落荒来投大人,大人倘若念及在下些许苦劳,不离不弃也就是了。” “这个放心,”昭阳敛神正色,“只要在下一息尚存,在这楚地就无人敢动上卿一根毫毛!” 靳尚陪同太子槐来到章华台下。太子槐别过,拾级而上,没走几步,又转对靳尚道:“你回趟郢都,接张子来此候旨。万一父王召见,也好省去曲折。” 靳尚应命而去。太子槐登上三休台,使宫人禀报。老内臣迎出,引他走进泽边一处露台。威王早已席坐,正襟候他。 太子槐叩首:“儿臣叩见父王!” 威王指指旁边席位:“坐吧!” 太子槐谢过,起身坐下。 “槐儿,你来得正好,寡人这儿也正要召你呢。” “儿臣谨听父王吩咐。” “景氏一门忠心为国,景爱卿更是立下大功,今又死在上朝途中,是个好臣子,其心可嘉,其行可彰,丧事要大办,要晓谕臣民,让他们看看,只要忠心为国,有功于社稷,寡人是不会亏待的!” “儿臣遵旨!” “还有,景爱卿的缺,寡人也想听听你的看法。寡人老了,撑不了多久,江山社稷都要交给你,用谁来做令尹,最好由你指定。” 太子槐泪水流出,翻身跪叩:“父王龙体如铜浇铁铸,寿如南山之松,儿臣??” “唉,”威王叹道,“槐儿,你起来吧,寡人老与不老,身子骨儿如何,世上没有谁能比寡人清楚,寿比南山,不过是句吉利话,无论是谁说出来,寡人都不相信,寡人也劝你不要相信。” 太子槐点头,起身复坐。 “说吧,依你之见,哪位爱卿可补此缺?” “儿臣??推荐张子!” “甚好,”威王思忖有顷,微微点头,“看来,你长大了,识人了,寡人为你高兴。听说他把越人治理得不错,可有此事?” “是的,”太子槐应道,“张子治越仅数月,越人尽服,即使甬东,也未发生变乱。” “这个不易呀,”威王赞道,“治越是件难事,寡人让昭阳在昭关另备大兵五万,防的就是越民暴乱。张子以柔克刚,智服越人,是个奇才。你想做大事,可用此人。传旨让他回来吧!” “回禀父王,张子已经回来了。” “哦?”威王略怔,“他为何事而回?” “是儿臣召他回来的。儿臣以为,越人既治,张子再留越地,亦无大用。碰巧景爱卿仙去,儿臣传他口谕,准他与景翠一道回来,一来为老爱卿吊唁,二来也想听他说说越人之事。” “哦,”威王点头,“好哇,既然他已回来,就传他章华台觐见吧。越人之事,寡人也想听听。” “儿臣领旨!” 接下来,太子槐将朝中诸事及如何处置等扼要禀报威王。 约过一个时辰,见威王在打哈欠,太子槐告退。威王也不挽留,见太子槐走远,便起身走到观波亭上,对着泽水施展一阵拳脚,才转入旁边一处密室,在榻上坐下,闭目休息小半个时辰,内臣趋进,说是上柱国昭阳求见。 威王眉头微皱,嘟哝:“他来干什么?” 内臣应道:“说是有异域尤物敬献。” “异域尤物?”威王睁眼,“是何尤物?” “老奴不知。” 威王略一思忖,抬手:“宣他觐见!” 内臣领旨走出。 威王又坐一时,起身走出密室,在厅中坐下。不一会儿,殿外传来脚步声,昭阳跟着内臣疾步趋前,叩道:“臣叩见大王!” “呵呵呵,”威王盯住他笑道,“听说爱卿献来奇宝,让寡人看看。” “臣遵旨!” 昭阳起身,朝外“啪啪”两声击掌,一行衣服怪异的西域乐手各执西域乐器鱼贯而入,拜过威王,在一侧坐下。又有几人抬着一块红地毯,在空场上铺开,接着乐声响起,六女舞蹈,最后上场的是伊娜,将数月来的演练表现得淋漓尽致。这些乐器、舞蹈、服饰皆来自异域,威王不曾见过,但演奏出来的楚音楚调却是他熟悉的,因而威王非但没有隔阂,反倒增出别样情趣。尤其是如雪般洁白的伊娜,更令威王如痴如醉。 一曲舞毕,威王连声喝彩,转对昭阳连声赞道:“爱卿所言不虚,此女果是尤物,寡人收下了!”转对内臣,“引她们去乐坊。” 众人谢过恩,内臣引她们款款走出。 威王起身,笑对昭阳道:“许久不见爱卿了,走,陪寡人湖边坐坐!” 二人走至湖边,在观波亭中坐下。 威王盯住昭阳,凝视有顷,开门见山:“爱卿此来,不单是献此尤物的吧?” “我王圣明!”昭阳叩首,“臣此来,确有一事求请我王!” “想求什么,说吧。” “臣不敢说!” “既不敢说,又来求请,你卖什么关子?” “臣欲向我王求请和氏之璧!” 和氏璧价值连城,更是章华台的镇宫之物,历代楚王无不将其视为奇珍。昭阳出口即求和氏璧,威王着实吃惊,眯眼问道:“爱卿为何求请此物?” “王上,”昭阳再叩,“此璧价值连城,臣不敢求请!臣此来,是为家母求请。” “江君夫人?”威王怔了,“她怎么了?” “王上,”昭阳泪水流出,“近日来,家母一病不起,夜夜噩梦,臣遍请名医,皆不能治。臣请来神巫,说是邪魔附身,需和氏璧镇宅三日。家母不堪噩梦折磨,央臣前来向王上求请,臣??”顿住话头,更咽起来。 “嗯,”威王连连点头,“此物是可驱魔避邪,寡人用它镇宫,也是此用。若是他人求请,寡人断不许他,可对江君夫人,寡人就另当别论了,待会儿寡人就让他们将此宝送至爱卿府中,许江君夫人镇魔三日。” 昭阳连连叩头:“臣代家母叩谢王上隆恩!” “爱卿请起。”威王边说边摆手,示意昭阳起身。 昭阳再拜谢过,起身落座。 “好了,”威王笑道,“这事儿算是了结。昭爱卿,寡人另有一事,也想听听爱卿之意。” “臣谨听。” “国不可无尹。”威王直入主题,“景爱卿仙去,令尹之位空缺。依爱卿之意,何人可袭其职?” 昭阳不假思索,拱手荐道:“臣以为,张仪可袭此职。” 昭阳出口即举张仪,倒是威王没有料到的,不由得长吸一口气,凝视昭阳,似要看破他的用心。 “倒是奇了,”威王盯一会儿,扑哧笑道,“爱卿不荐三氏中人,反而举荐张仪,却是为何?” “回禀我王,”昭阳应道,“臣不是举亲,是举贤。张仪至楚不足两年,不仅助我灭越,且上得君心,下得民意,堪称大贤之才,可守令尹之位。” “你且说说,他得何民意了?” “越人臣服张仪,已胜过臣服越王。” “哦,有这等事?” “是的,张子以吴人治吴,以越人治越,收到奇效了。” “吴人治吴?越人治越?”威王的眉头微微皱起,“你且说说,他是如何治的?” “据臣所知,张子礼葬越王,善待且复用越人旧吏,又不知从何处寻出吴王夫差的六世孙,许他立国于姑苏,过往甚密。无疆长子逃至闽南立国,次子逃至南粤立国,张子与他们皆有交往,听闻他还送去贺礼呢。” “嗯,”威王眉头稍懈,微微点头,“还有什么?” “听闻张子甚得越地民心。据臣所知,越地数千里,越人数百万,竟在短短数月之内,臣服张子。臣使人暗访会稽郡,张子所到之处,百姓无不扶老携幼,迎送十数里,更有村镇为他立庙树碑。臣还探得一首民谣,或可表明张子受越人拥戴的盛况。” “是何民谣?” “是小儿所唱,歌曰:‘天乌乌兮欲雨,开门迎我张子;地黄黄兮雨止,闭户送我张子!’” 威王的眉头再皱起来,沉思半晌,起身道:“这首歌谣倒是别致。昭爱卿,你没有别的事了吧?” 昭阳听出话音,谢恩退出。 威王闭目冥思有顷,见内臣已经回来,躬身候在一边,缓缓问道:“方才昭爱卿说,越地有小儿之歌,歌曰:‘天乌乌兮欲雨,开门迎我张子;地黄黄兮雨止,闭户送我张子!’你可听闻此事?” 内臣应道:“臣不曾听闻。” “可有越人为他立庙树碑?” “此事倒有,不过是姑苏的吴人,并非越人。” “嗯,”威王点头,“看来,昭爱卿所言,并不全是无稽之谈。”思忖有顷,微微一笑,抬头,“传方才那个白姬,让她再跳一曲。” 内臣领旨,将出门时,威王又送一句:“嗯,还有,张仪若来,就说寡人正忙,让他回府候旨!” 靳尚兴冲冲地与张仪一道赶至章华台,得到的却是“回府候旨”四个字。 太子槐大惑不解,使人打探,方知昭阳来过。太子槐登台寻到内臣,内臣悄声告诉他昭阳进献西域白姬的事,说大王这辰光正在欣赏西域歌舞,无暇他顾。 太子槐谢过内臣,闷闷下台,见到张仪又不好说破,只得苦笑一声,调侃道:“真是不巧,父王今日遇到异域高人,正在尽兴,朝中诸事尽皆推了。张子且请回去候旨,待父王忙过几日,定会召请。” 张仪一头雾水地回至府中,正在冥思对策,昭府送来请柬,邀他务于翌日前去做客。 张仪厚赏来人,探知原委,原是江君夫人中邪,昭阳从章华宫求来和氏璧驱镇,定于午时举办驱邪仪式。来人还告诉张仪,听府中人说,和氏璧采自山阴,系至阴之物,唯见真阳方能显示神威,驱魔避邪,因而神巫要昭阳请到具有纯阳罡气者三十六人。神巫对宾客人选限定甚严,要求少不过弱冠,长不过不惑,且须具备四气,即顶有罡气,面有煞气,身有贵气,内有正气。昭阳思来想去,仅列出三十五人,正在为难,听闻张仪回府,既惊且喜,亲自书写请柬,邀他务必赏光,以凑天罡之数。 送走信使,张仪坐定,将前后细节思索一遍,未见丝毫破绽,也就放下心来。 次日晨起,张仪前往闹市采买一些参茸之物,置办礼箱,见时辰到了,便催马直驱昭阳府。 昭阳府前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张仪一停车,就有门人接过张仪的礼箱,卸去车马,引他走向府门。邢才笑容可掬地迎上,陪他前往客厅。 昭阳正与众宾客说话,望见张仪,紧忙起身,大步迎出,离有十步远近,顿住步子,拱手行个大礼:“昭阳恭候张子多时了!” 张仪抱拳还礼:“谢大人器重!仪来迟了!” 过完虚礼,昭阳携张仪之手步入客厅,向众宾客介绍:“诸位嘉宾,在下引见一下,这位就是在下刚刚谈及的中原名士、会稽令张仪大人!” 这些宾客多是贵家子弟,张仪全不认识,只好拱手大半圈:“在下张仪见过诸位大人!” 张仪虽说声名显赫,但这些宾客无一不是望族出身,打胎儿起就是显贵,哪儿肯将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放在眼里,因而没有谁起身迎他。但见昭阳这般隆重引见,众人也就不能不给面子了,纷纷站起,拱手敷衍:“见过张子了!” 见场面尴尬,昭阳对张仪笑道:“张子,来来来,今儿都是自家人,随便坐。” 张仪本也是纨绔子弟出身,更有本领在身,自也不将这帮熊包放在眼角,见左边有个席位,哂笑一声,落落大方地过去坐下。 张仪的屁股尚未坐稳,厅外一阵骚乱,邢才禀道:“报,秦国上卿陈大人到!” 众宾客一听是陈大人,皆迎出去。 不一会儿,厅外传来脚步声。在众宾客的恭维声中,春风满面的陈轸笑容可掬地走过来,一边揖礼,一边与众人说笑。 满厅之中唯有张仪端坐不动。 陈轸径走过来,将张仪端详有顷,不无吃惊道:“咦,这不是张子吗?在下陈轸有礼了!”说着拱手揖礼。 张仪站起来,还过一揖:“是上卿大人呀,在下也有礼了。” “呵呵呵,”陈轸笑道,“鬼谷一别,竟是数年,在下万未想到在此见到张子,奇遇,奇遇!” “呵呵呵,”张仪亦笑几声,“上卿大人亡魏走秦,这又万里奔楚,真也是够忙的。不久前在下才听闻大人在郢,本欲登门求教,却不知上卿大人穴居何处,在此见面,确为奇遇呀。” 见所有宾客皆已到齐,昭阳朗声说道:“诸位高朋,家母贵体微恙,大王闻讯,特别降恩,赐镇宫之宝和氏璧驱邪。神巫拟定午时礼玉,眼下午时将至,在下恭请诸位前去祭坛,恭行驱邪仪式,观赏宝玉!” 众人齐站起来,跟从昭阳走到家庙。 庙院正中的空场上搭起一个祭坛,彩旗飘扬,香烟缭绕,神巫及其弟子数人早已候在那儿。 祭坛下面,整齐地摆放着三十六张几案,每张几案后面皆有名号,案上摆着各色食品,有山珍海味、果蔬佳酿等。 众宾客按序就座,主人昭阳坐于首位,张仪坐在中间一排的中间一席。 见昭阳及众宾客全部就座,邢才扯着嗓子朗声宣道:“诸位嘉宾,吉时到,镇魔赏玉,起始!” 锣鼓响起,一身奇装异服的神巫登上祭坛,微微扬手,候于坛后的众乐手齐奏楚地巫乐,一群巫女应声而出,在坛上跳起巫舞。 几曲舞毕,众巫女抬出一个神案,案上现出一物。不消多问,众人知是和氏璧了,各怀激动。 神巫再次上坛,在一阵更狂的巫乐声中围着神案起舞。舞有一时,神巫顿住步子,面对神案扎下马步,运神发功,大喝一声:“出玉!” 令人惊奇的情景出现了。几案正中,无一人揭掀,片片彩缎却纷纷扬扬,如云片般飘起,轻轻落在案后。案上现出一只金盘,盘上放着一块如碗大的神奇宝玉。 和氏璧是天下至宝,价值连城,和氏献璧的故事在楚地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然而,和氏璧究竟是何模样,莫说是众宾客,即使昭阳也未见过。 在场诸人无不伸长脖子,两眼大睁,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玉。 神巫围绕几案又跳一时,再叫:“赏玉!” 所谓赏玉,就是由众宾客一一观赏宝玉。此前,已有巫人告知众宾客如何赏玉,就是闭目屏息,虔心敬意,先由左手抚摸三次,再由右手抚摸三次,然后将宝玉放置头顶,好将体内四气输入宝玉,时间以三息为宜。 神巫话音落定,一名白衣巫女款款走上神案,端起金盘,放在端坐首位的昭阳前面,款款退去。昭阳闭目屏息,在三息之间,左右手各摸三次,将金盘传于次位的陈轸。 陈轸依样摸过,依序传下。 三息时间过得极快,不消多久,金盘已经传至张仪。 张仪依样,闭目屏息,开始赏玉。 张仪刚赏一息,远处有人大叫:“不好了,走水喽!” 紧接着,脚步声、呼喊声乱成一团。 众人抬头望去,果然远处冒出一股浓烟。 众人皆吃一惊,却也不敢离位,目光齐齐地射向昭阳。 昭阳稳坐不动。 邢才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大叫:“主公,是??是老夫人??老夫人房中起??起火了!” 昭阳纵身蹿起,大叫一声:“娘—”飞步跑出。 众宾客各从地上弹起,潮水般涌出庙院。 院中空无一人,就连神巫等也都跟着跑去。 张仪手拿宝玉,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正自踟蹰,花墙后发出一阵沙沙响动,转出一名紫衣女子,款款走到张仪跟前,揖礼,柔声说道:“客人,请将宝盘给我。” 张仪见那女子面容姣好,举止文静,言语谦和,以为是神巫派来巫女收玉,不及多想,将玉盘递给她,飞身前往火场去了。 所幸的是,火刚烧起来,火势并不猛。众人动手,不消一时,就将火焰扑灭。江君夫人早已被人救出,虽受大惊,却是安然无恙。 众人纷纷议论火灾因由,邢才走过来,禀说原因查到,是老夫人的一个侍女守值时失手碰倒香案上的烛火,但她不曾看到,转身走了。烛火燃及布帘,布帘燃及窗棂,引发大火。待那侍女返回看到时,一切均已迟了。侍女受惊,知死罪难逃,趁众人皆在救火时,先一步在林中自缢身亡。 昭阳沉着脸听毕,转身前去江君夫人新的榻处问安。 又过一时,昭阳从房中走出,见众宾客仍在院中站着,陡然记起赏玉之事,抱拳朝众宾客道:“诸位嘉宾,对不住了,走走走,回坛继续赏玉!”说着带头朝家庙走去。 众宾客谁也无话,跟在后面,络绎走进院中,各就各位坐下。 神巫复上祭坛,问道:“诸位嘉宾,方才轮到谁了?” 众人皆将目光投向张仪。 张仪举手:“该到在下了。” 神巫伸手做出请的动作:“请这位客人继续赏玉,从第一息开始。” 所有目光齐射过来,张仪却端然不动。 神巫提高声音:“请这位客人继续赏玉!” 张仪仍旧端坐不动。 坐在下首的那人急了,轻轻碰他:“张子,快,赏玉呀!” 张仪回道:“玉还没拿来呢,叫在下怎么赏?” 神巫听得清楚,脸色微变,急问:“玉呢?” 张仪缓缓说道:“巫女拿走了!” “巫女?”神巫惊问,“哪个巫女?” “就是??”张仪略顿一下,“就是端金盘的那个女子。” 神巫急将端金盘的巫女召来,厉声问道:“你可曾从这位客人手中拿走宝玉?” 那女子摇头:“小巫未曾拿过。” 神巫一怔,转对张仪:“先生,可是这位女子?” 张仪定睛一看,摇头:“不是这位,是个紫衣女子。” 所有神巫皆着白衣,张仪却说是个紫衣女子,众人皆惊,无数道目光齐射过来。 昭阳似也觉出问题大了,急站起来,走到张仪跟前,哭丧着脸,揖道:“今日之事,在下??在下已够难心,张子,您??您就莫开玩笑了!” 张仪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急站起来,回揖:“回禀柱国大人,在下不敢开玩笑,方才??方才在下真的将那宝玉交给一个紫衣女子,起身救火去了!” “天哪!”昭阳一个转身,对邢才大叫,“邢才,可有紫衣女子?” “回禀主公,”邢才叩地禀道,“今日礼玉犯紫,因而小人昨日已下通告,场上禁紫。” 昭阳复将目光转向神巫,神巫点头:“紫气上冲,与罡气相抵,是以小巫禁紫,所有巫女皆须衣白,不曾有紫衣女子。” 昭阳阴下脸去,缓缓转向张仪,再揖:“张子,求你了!莫说在下,就请张子看在家母薄面上,快点拿出宝玉吧!在下??”更咽。 张仪一时蒙了,脸色煞白,舌头也不灵了,语不成声:“柱??柱国大人,在下真的是将宝玉交??交给一个紫??紫衣女子了。” 昭阳缓缓跪下,泪水流出:“张子,昭阳求你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昭阳的恳求感动了,纷纷谴责张仪。 此时此刻,张仪纵使浑身是嘴,也是说不清楚了,气结:“你??你们??在下??在下真的没拿宝玉??真的没有拿呀!” 昭阳忽地起身,换了一副嘴脸,厉声喝道:“张仪,在下敬你是个饱学之士,服你是个大才,今日特别邀你,也是看得起你!不想你??你却以怨报德,生此下作手段迫害在下!”又转对邢才,“来人!将偷玉贼拿下!” 外面冲进几人,不由分说,将张仪牢牢拿住。 直到此时,张仪方才恍然明白,仰天长啸,冲昭阳叫道:“昭阳,你??出身名门,身为柱国,在楚也算堂堂丈夫,竟然生此小人之计陷害在下,你??” 昭阳转身朝诸位宾客揖手:“诸位客人,在下一向敬重此人。今日之事,前后经过诸位也都亲眼看到了,在下是否陷害此人,恳请诸位做个见证!” 众客无不抱拳:“回禀大人,我等全都看到了,愿为大人做证!” 张仪知是进了圈套,再说也是枉然,遂闭目不再言语。 昭阳也不动粗,挥手让仆从将张仪暂时看押,将前后经过详细写毕,众宾客逐一签字画押,拟成一道奏章,驱车载起众宾客、神巫等一应证人,赶赴章华台。 威王正在观赏白姬的肚皮舞,听闻和氏璧有失,惊呆了,挥退白姬等人,召见昭阳,匆匆阅过奏章,又听他和泪讲过备细,召来在场证人悉数上台。众客七嘴八舌,所述与昭阳所奏一般无二,且无不是信誓旦旦。 威王审视众人,见他们并不全是昭氏宗亲,其中有几人还与昭氏有隙,不太可能被昭阳买通,又想昭阳是个孝子,又为生母驱魔镇邪,涉及鬼神家庙,想必不是诬陷,当即龙颜大怒,下旨削去张仪职爵,抄没家财,发刑狱严审,务必查出和氏璧的下落。 第068章|?香女献身救夫君?巧舌落难风雨天 香女左等右等,直到天黑,仍然不见张仪回府。香女素知张仪爱酒,猜他许是喝多了,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候至深夜,仍然不见张仪回来,香女开始着急,使一个腿快的家仆前往昭府打探。一个时辰之后,家仆返回,说昭府大门关闭,一切静寂,想是入睡了。 见家仆两眼犯困,香女便打发去睡了,自在房中坐到雄鸡报晓,知他回不来了,方才嘀咕一句:“这个酒鬼,见酒就没魂了。”起身进入内室,和衣睡了。 天色大亮,旭日东出。 香女睡得正熟,大街上陡起一阵急快的脚步声,一队捕卒奔至张家府宅,捕头踹开大门,众卒冲入,将各房围定。 军尉扯起嗓子,大喝:“府中所有人丁,全站出来!” 众臣仆大惊,纷纷走出来,在院中站定。 香女的贴身侍女急入内室:“夫人,不好了,官兵来了!” “官兵?”香女打个怔,忽地从榻上坐起,“官兵来做什么?” 侍女手指外面:“奴婢不知,他们凶??” 侍女话音未落,军尉声音又传进来:“府中所有人丁,全站出来听旨!” 听到“听旨”二字,香女怔了,略一思忖,将西施剑挂在身上,走至镜前,理过云鬓,缓缓走出内室,站在门口,望向众甲士,轻启朱唇,冷冷说道:“诸位军士,你们为何至此?” 见香女一身英气,军尉微凛,抱拳道:“在下奉旨查抄罪臣张仪府中一切财产,请夫人宽谅!” “罪臣张仪?”香女陡吃一惊,“请问军尉,夫君所犯何罪?” “在下不知!在下只是奉旨查抄,请夫人让开!” 香女略一思忖,冷冷说道:“查抄可以,请军尉出示御旨。” “御旨在此!”香女话音刚落,门外走进一人,是楚国司败项雷。 司败是楚国特有官职,等同于中原列国的司寇或司刑,专司缉盗拿贼、作奸犯科诸事。 香女在楚地长大,自然知情,见是司败出面,想是事态严重,遂上前揖道:“请问大人,小女子夫君张仪所犯何罪?” 项雷扫视香女一眼,从袖中摸出御旨,语气冷漠:“夫人,张仪在昭府做客时,趁府中失火纷乱之机,盗走镇邪之宝和氏璧,证据确凿。大王震怒,特旨削去张仪所有职爵,抄没一切财产,这是御旨,请夫人审看!” 香女接过御旨,细细审看。在会稽之时,香女不止一次从威王亲发的诏书中见过威王印玺,因而识得真伪,这见确为御旨,方才急了,跪地叩道:“小女子求大人转奏大王,夫君张仪不是盗贼,必是被人冤枉了,请大王明察!” 项雷嘿嘿冷笑几声:“你家夫君是否冤枉,不久即知!在下此来奉旨查抄家产,请夫人让开!” 香女晓得求他无用,便缓缓起身:“大人奉旨查抄,小女子不敢有阻。家中所有财产尽在府中,请大人查抄!大人若无他事,小女子先行一步了!” 司败没有想到香女要走,急道:“夫人不能走!” “大人请看,”香女将御旨递还司败,“御旨上只说抄没家财,并没有说扣押小女子。小女子为何不能走?” 司败怔了下,细看御旨,不好再讲什么,只得拱手:“按照御旨,夫人是可以走,但家财须得留下。” “回禀大人,”香女缓缓说道,“小女子身上之剑,乃防身之物;小女子身上衣饰,乃遮羞之物,均不属于家财。”又从头上拔出一根金钗,“家财皆在府中,小女子身上之财,唯此金钗,请大人查收!” 一名兵士上前接过金钗。 项雷办案无数,却未遇到过这般难对付之人,一时竟也愣了,既不说准,又不说不准,只拿眼睛盯牢香女。 香女抬起双手:“大人若是不信,可以搜身。” 见香女话至此处,项雷无话可说,揖道:“夫人遇乱不惊,据理力争,在下敬服!夫人,你可以走了!” 香女谢过,款款穿越众甲士让开的过道,留下一路幽香。 见众军士无不吸鼻子嗅香,项雷怒道:“嗅个屁呀,抄家!” 香女一出家门,心儿就如炸裂的栗子,沿大街狂奔一阵,直到一个湖边,方才放缓脚步。 眼泪是没有用的。香女沿着湖堤一边游走,一边恢复心绪,思忖这场飞来的横祸。 显然,张仪不可能做贼,更不可能去偷和氏璧。一定是有人栽赃,且栽赃之人就是昭阳,目的也很明确,令尹之位。香女晓得,张仪回来,为的也是这个。令尹之位对张仪来说也许重要,但对香女来说,更重要的是张仪这个人。公孙蛭、荆生均已远走,在此世上,眼下的她唯有这一个亲人了。若是张仪有个三长两短,她就没有再活下去的理由。 香女开足脑筋,苦苦思索。昭阳是楚国重臣,和氏璧是楚国重宝,这且不说,楚王既下御旨,就是钦案,要想翻案几乎是不可能的。 景翠?景舍亡故,景氏落势,景翠纵想帮忙,怕也爱莫能助。再说,景府上下正在举丧,此时找他,岂不是让他为难? 香女思来想去,竟是无人可施援手。 绝望之中,香女脑海里灵光一闪,豁然亮堂。 靳尚! 只要找到此人,就可找到殿下。张仪此番回来,奉的本是殿下旨意,出此大事,殿下想必不会坐视不理。而且,就眼下情势,唯有殿下可以搭救。 此前张仪曾对香女提及靳尚府宅,说是在宫前街。香女不消再想,打个转身,径朝那街奔去。 来到宫前街,香女却是傻了。这条大街住着许多达官显贵,声名显赫的昭府也在附近。香女不知哪一个府门是靳尚的,又不敢乱问。正自着急,见前面有个晨练的老人,便上前询问。 老人指给她一个府门,香女寻去,果是靳府。 香女报出名姓,门人让她稍候,飞身通报。 不一会儿,靳尚迎出,揖道:“嫂夫人,在下知你要来,哪儿也不曾去,只在寒舍守候。” 听闻此话,香女断定靳尚已经知情,回过一揖,也不说话,放任两行泪水哗哗流出。 靳尚急道:“嫂夫人莫哭,此处不是说话处,快进府去。” 香女抹把泪水,跟他进府。 靳尚引香女七弯八拐,走进后院一处雅室,指客席道:“嫂夫人请坐。” 香女扑通跪下,泣不成声:“靳大人,小女子求??求你了!” 见香女这样,靳尚眼中现出欲光,火一样盯住她,许久,起身近前,扶起她,柔声:“嫂夫人,来,我们有话慢慢说。” 香女起身,在客席坐下,一双泪眼望向靳尚,拱手:“靳大人,夫君受人陷害,大王??大王将他下狱了!” “唉,”靳尚轻叹一声,“在下查问了,是昭阳干的!在下刚从宫中回来,听殿下说,昭阳前日向大王进献一名异域白姬,讨求和氏璧为母驱邪。大王龙颜大喜,将璧予他。不想他讨此璧不是用来驱邪,而是用来陷害张子!此人用心险毒,设此圈套,前后环节滴水不漏,张大人不曾设防,成为套中猎物。眼下昭阳人证、物证俱在,张子浑身是嘴也是解说不清了。和氏璧为天下至宝,更是大王的心肝宝物,一朝不见踪影,大王自然震怒,唉,殿下也是??”顿住话头,眼睛直勾勾地盯住香女。 “靳大人,”香女脸色煞白,“你是说??连殿下他??他??” “不瞒嫂夫人,”靳尚重重点头,“事情太大了,殿下也是无能为力!” “天哪!”香女惨叫一声,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靳尚既惊且喜,上前一步,将她抱在怀中,捏按人中。 香女醒来,见躺在靳尚怀中,脸色绯红,又羞又急,猛然挣脱,一个鲤鱼打挺避到一侧,复跪于地,连连叩首,泪如雨下:“靳大人??” 靳尚没有想到香女如此刚烈,略怔一下,悻悻起身,坐回自己席上,轻咳一声,叹道:“唉,嫂夫人,说吧,你要在下如何帮你?” 香女擦去泪水,目光坚定:“小女子欲见殿下,求请大人帮忙!” “唉,”靳尚面现难色,复叹一声,“不瞒嫂夫人,殿下早已推知嫂夫人会来,特让在下守在家中,为的就是告诉嫂夫人,殿下??不愿见你,也不能见你。” “为什么?” “因为此事棘手。昭阳铁证如山,大王深信不疑,且在震怒中,殿下??”靳尚将话顿住。 香女垂头,又过一时,目光如箭般射向靳尚:“靳大人,小女子??再求一次,你肯不肯帮忙?” 靳尚打个怔,不敢与她对视,轻声叹道:“唉,在下当然愿意帮忙,只是??” 香女拢下头发,似也看透他的心思,语态平缓:“说吧,你要小女子如何报答?” 香女的直率让靳尚吃惊,愣怔半晌,咬牙道:“好吧,既然嫂夫人将话说至此处,在下这也豁出面皮了。” “说吧。”香女收回目光,微微闭目,声音越发平静。 “是这样,”靳尚尴尬一笑,“自知嫂夫人天生异香,在下心痒难忍,梦中也想察看嫂夫人身上的奇香之源。嫂夫人若肯??”略顿,似是在集市上与小商贩讨价还价,“若肯宽衣解带,让在下一偿夙愿,在下??” “大人还想什么?”香女冷冷地截住他的话头。 “就??就这个吧。”靳尚不好再说下去。 香女将宝剑解下,放在几案上,起身走过来,在靳尚面前站定,缓缓宽衣,脱得一丝不挂,语调仍如方才一样平静:“小女子宽衣了,请靳大人察香。” 在这样一个女子面前,靳尚竟是呆了,一动不动。 “靳大人,小女子已经如约宽衣,大人若是不察,小女子也就穿衣了。” “察察察!”靳尚这也缓过神来,连说几声,半跪半蹲。 因前面有话,靳尚倒也不敢造次,绕她连转数圈,装模作样地将她浑身上下嗅了一遍,就如猎狗一般。香女两眼紧闭,两行泪水顺颊流下,滴落在清冷的地板上。 靳尚嗅有一阵,香女出声,声音冰冷:“靳大人,你察完否?” 本以为香女会示弱就范,不想她却这般刚烈,虽然裸身,却又示出凛然不可犯之气,靳尚欲念顿失,退后一步,缓缓席坐。 在练就一身绝世剑法的烈女面前,靳尚原本不敢造次,何况这又乘人之危,底气不足。 “靳大人,你可察过了?”香女冷冷问道。 “察过了。”靳尚慑服了。 “靳大人既已察过,小女子这就穿衣了。”香女退后一步,将地上衣饰一件一件捡起,穿上,复坐于席,两眼如炬,直射靳尚,“靳大人夙愿已偿,至于如何帮忙,小女子拭目以待。” “啧啧啧,”靳尚竖拇指赞叹,“嫂夫人真乃奇女子,张子得之,是张子福分。在下自幼好奇,偏爱女香,今日有所冒犯,望嫂夫人宽谅。嫂夫人放心,张仪是在下朋友,在下既已承诺,必竭全力。嫂夫人可在此地等候,在下这就前去恳求殿下,搭救张子。”略顿,“不瞒嫂夫人,张子是死是活,眼前怕也只有这条路了。” 香女微微抱拳:“小女子诚谢大人,恭候佳音!” 天色昏黑,在宫前街昭府斜对面陈轸宅院的密室里,一个黑衣女子跪在地上,面前放着一个包袱。陈轸伸手打开包袱,里面现出一套紫衣,紫衣里面包着那只失踪的金盘和天下至宝和氏璧。 陈轸压住激动,两手捧璧,细细观赏,反复抚摸,由衷赞道:“啧啧啧,不愧是天下至玉啊!”又赏一时,复叹一声,“如此瑰宝,却被楚王深锁宫中,用以镇邪,实在可惜了!” 陈轸欣赏个半个时辰,见黑衣女子仍旧跪在地上,似也想起她来,冲她点头:“阿娇,此事还有何人知道?” “回禀主公,”名叫阿娇的黑衣女子应道,“除奴婢之外,再无他人知道。奴婢依照主公吩咐,拿走此玉后,在一家客栈躲藏一日,见天色黑定,方才悄悄回来向主公复命。” “你做得甚好!”陈轸不无赞赏地冲她微微一笑,拿出两只酒爵,斟满酒,递予她一爵,“来,主公为你贺喜!”说着自端一爵。 “奴婢谢主公赐酒。”阿娇端起酒爵,一饮而尽。 见她饮完,陈轸缓缓放下酒爵,目不转睛地盯住她。 阿娇略显惊讶,轻声问道:“主公,您怎么不喝?” “唉,”陈轸复叹一声,“阿娇啊,你走之后,不要恨我。” “走?”阿娇惊道,“走哪儿?奴婢哪儿也不去,只跟主??”陡然手捂腹部,在地上打起滚来,大叫,“主??公??” 陈轸不忍看她来回翻滚,背过脸去,送她一句:“唉,阿娇呀,不是主公心狠,是这一条路,你必须得走!” 阿娇捂住肚子,疼得顾不上说话,在地上翻滚一阵,嘴角流出污血,不动了。 陈轸扭过头,收起宝玉,将阿娇穿过的紫衣丢在火盆里烧了,又召来两名男仆,将她用草席卷了,抬至后花园早已挖好的土坑里,掩土埋过。 刚刚送走阿娇,家宰进来禀道:“主公,柱国大人到!” 陈轸拍拍手道:“走,迎接柱国大人。” 家宰趋前一步,小声禀道:“柱国大人似是有事,不待迎接,自行进府,这辰光已在客厅候着主公呢。” 陈轸与家宰走出密室,疾步来到前厅,见昭阳果然候在那儿,正在厅中焦急踱步。 听到脚步声,昭阳迎出,揖道:“上卿大人,你总算来了!” “对不住了,”陈轸回揖,“在下正忙一桩琐事,不知大人光临,迎迟一步,望大人海涵。” 昭阳如同在自己府中一样,上前携住他手,走回客厅,呵呵一笑:“不说这些了。来来来,坐坐坐!”自己坐在主位,倒让陈轸去坐客位。 陈轸笑道:“柱国大人,您这是反客为主了。” 昭阳一看,紧忙起身,尴尬地笑笑:“嗨,在下心里一急,竟是失礼了!” 陈轸亦笑一声,在主位坐下,拱手:“大人请坐!”见昭阳亦坐下,再次拱手,“看大人这样子,似有急事,可否说予在下?” 昭阳看向陈轸的家宰。 陈轸努嘴,家宰退出。 见无他人,昭阳急不可待道:“上卿大人,那物件呢?” “敢问大人,什么物件?” 昭阳怔了下,压低声音:“宝玉呀!” 陈轸释然一笑:“哦,是那玩意儿呀,丢了。” “丢了?”昭阳震惊,“你??丢哪儿了?” “云梦泽里。” 昭阳脸色灰白,手指陈轸,气结:“你??你??你怎能将它扔进泽里?” 陈轸拱拱手,压低声音:“柱国大人,依你之见,在下该当如何处置此物?” 昭阳急道:“此为在下之物,当然要交还在下!” “柱国大人,”陈轸不急不缓,“为了这块玉,莫说是令尹之位,难道大人连命也不顾惜?大人纵使不惜己命,昭氏一门大大小小数百口子,难道也不顾惜?” 昭阳盯住陈轸,大是不解:“此话何解?” “唉,”陈轸轻叹一声,“大人真是财迷心窍了,竟然连这个小弯儿也转不过来。大人试想,大人为得令尹之位,以此物设陷,上欺大王、宗庙、老夫人,下害友人张子,于忠于孝于友皆是大逆。此事若是为人所知,大人何存于世?敢问大人,此物还敢藏于府中吗?” 昭阳怔了下,应道:“在下藏之密室,永不为人所知,岂不成了?” “唉,”陈轸复叹一声,“大人真是固执!在这世上,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大人藏宝于室,就等于藏瘤于腹。这么说吧,大人眼下或可不讲,难保日后永远不讲;醒时或可不讲,难保梦中永远不讲;酒前可以不讲,难保酒后永远不讲。纵使大人什么也不讲,张子一案,也经不住盘腾。他日大王若是醒悟,万一再问此事,大人心中有鬼,口中难免吞吐。万一露出马脚,岂不是前功尽弃?” 陈轸一番话说完,昭阳冷汗直出,拿袖子抹把额头,小声说道:“即使这样,如此宝物,被上卿扔进大泽之中,也是可惜!” “唉,”陈轸出一声富有乐感的长叹,“在下也是爱财之人,如何不知可惜?在下这么做,委实是不得已之举。在下左思右想,唯有这么做,才是各得其所!” “何为各得其所?” “在玉,本为天地灵物,复归于天地,得其所;在大人,因无此物,心中无鬼,假也是真,真也是假,大人只能义无反顾,再无退路,只将此物视作张仪偷了;在张仪,永远是无头案,纵使他变为厉鬼,也查无实证;在大王,此物永不复返,永远不会认为是他自己失去明断,错怪好人;至于在下,自也坦坦荡荡,不会为此物受到牵累。” 陈轸讲得头头是道,句句是理,昭阳不得不服,长叹一声:“唉,扔也扔了,再说何益?”思忖有顷,“那??抛物之人呢?” “抛物之人,也即取宝之人,在下方才已经打发她上路了。大人尽可放心,此事了了,永远了了。自今日始,天下至宝和氏璧将如那柄轩辕剑一样,成为史话!” “好吧,”昭阳转过话头,“不说这个了。在下此来,还有一事与上卿相商。” “是为张仪吗?” “是的。”昭阳点头,“此人一日活着,在下一日不宁。在下想,干脆趁此当口结果了他,彻底断绝后患。” 陈轸连连摇头。 “哦?”昭阳大惑不解,“此又为何?” “柱国大人,”陈轸缓缓说道,“张仪盗走和氏璧,楚国上下,尤其是殿下,多有疑心。大人若是不明不白地处死张仪,就叫欲盖弥彰,非但无益,反添疑心,殿下必以为大人是杀人灭口。大王已近暮年,龙体早已不支,一旦山陵崩,殿下承继大统,君臣生疑,柱国大人何以自处?” “可张仪活着,定会反咬在下!” “和氏璧是传至张仪手中失踪的。依张仪为人,必将咬定自己没拿,将玉交给一个紫衣女子,而此世上,那个紫衣女子已经不复存在。张仪越坚持,众人越认定他说谎,纵使他长了一百张口,也难解释清楚。和氏璧名满天下,张仪盗宝一事,必也传扬列国。一个窃贼,无论走到哪儿,都是过街之鼠,此人活着,也就等于死了。再说,柱国大人一旦登上令尹之位,大权在握,难道还惧怕一个流离失所、失魂落魄的过街之鼠不成?” 昭阳连连点头,拱手道:“听上卿之言,如开茅塞,在下受教了!”缓缓起身,“上卿安歇,在下告辞!” 送走昭阳,陈轸复回密室,重新拿出和氏璧,越看越爱,抚摸有顷,喃喃说道:“好宝贝,好宝贝,好一个宝贝啊,此生得你,陈轸也是值了!”说着小心翼翼地捧至唇边,轻轻亲吻。 楚宫偏殿里,太子槐不无焦躁地来回踱步。 靳尚哈腰低头,两只大眼珠儿紧紧盯住太子槐的脚后跟,随着他踱步的幅度来回转动。 太子槐的脚步缓下来,渐渐顿住,转向靳尚:“父王正在气头上,你叫本宫如何为他说话?” “回禀殿下,”靳尚依旧垂头,嘴唇启动,“无论如何说话,殿下都必须说话,眼下也只有殿下能够说话了。” “本宫为何必须说话?” “因为昭阳这般陷害张子,只有两个解释,要么是出于无知,要么是别有用心。” 昭阳显然不是无知之辈。 太子槐直盯靳尚:“说吧,他是何用心?” “明里是为令尹之位,暗里是在挑衅殿下。”靳尚直入死穴。 “挑衅本宫?”太子槐走前一步,逼视靳尚。 “正是。”靳尚稍稍抬头,语气肯定,“张子是殿下请回来的,昭阳心知肚明,仍要设套,臣以为,这就是目无殿下,公然挑衅。” “他为何要挑衅本宫?” “为昭氏一门。张子之才高出昭阳不止十倍,这一点不消臣子评说。殿下向与屈氏、景氏族人过往甚密,独与昭氏有隙。昭阳心知肚明,是以怂恿大王,远遣张子治理越国。景舍过世,令尹之位空缺,昭阳正自得意,却闻张子回来,奉的又是殿下旨意,当作何想?” 太子槐长吸一口气。 “殿下,”靳尚侃侃言道,“于昭阳而言,令尹之位志在必得,张子横插于前,又是殿下举荐,叫昭阳如何不惊惧?昭阳深知,此时不动手除去张子,待殿下承继大统,昭门更无出头之日了,这才背水一战,作亡命之搏。” “爱卿所言在理,只是,”太子槐又踱几步,眉头凝起,“本宫看过诉讼,几乎无懈可击。” “是哩,前后观之,这个圈套极是周密,依昭阳之才,断也想不出的。” “对对对,”太子槐连连点头,“如此周密机算,断非昭阳才力所能为也。爱卿可知何人所谋?” “若是不出臣料,当是秦国上卿陈轸。” 太子槐震惊,情不自禁地“哦”出一声,两眼紧盯靳尚。 “臣已探知,”靳尚不急不缓,“此人自前年由秦赴郢,就住在昭阳府宅的斜对面。臣还探知,昭阳进献大王的那个白姬,就是陈轸从秦国带来的。陈轸在府中密藏两年,却于此时献美,其心可疑。” 太子槐再次踱步,有顷,顿住步子:“陈轸与张子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为何要害张子?” “臣也不知。”靳尚略略一怔,垂首应道,“不过,以臣推测,张子既是大才,若是见用于楚,必对秦国不利。陈轸既与昭阳相善,自也应为昭阳谋划。可惜如此大才,千里迢迢奔楚,为楚立下盖世奇功,却不明不白地死于暗算,当真是楚国之悲。再说,有朝一日山陵崩,殿下执掌大柄,身边若无张子筹策,岂不是个缺憾?” 靳尚利舌如矢,句句射中太子槐心扉。 太子槐再无迟疑,凝眉有顷,抬头问道:“依爱卿之见,本宫该当如何行事?” “大王所失,不过是一块宝玉。张子以一人之力,得越地数千里,此功难道不抵过吗?殿下可恳请大王,求他看在张子灭越这桩功劳上,赦免死罪。只要张子留得一命,就有戏文可唱。若是张子死于非命,一切全都没了。” 太子槐又踱几步,眉头一动:“有了!起驾章华台!” “臣遵旨!” 靳尚备好车驾,扬鞭催马,载太子槐驰向章华台,叩见威王。 威王虽仍有余怒,但气头已过,态度较昨日明显缓和。 太子槐趋前叩道:“儿臣叩见父王!” “你是为张仪求情来的吧?”威王开门见山,冷冷问道。 “儿臣不敢,”太子槐再拜,应道,“儿臣以为,和氏璧是我镇宫之宝,张仪竟敢在众目睽睽下将其窃走,其心可诛,罪在不赦!鉴于此案重大,且又涉及上柱国昭阳及数十位嘉宾,儿臣甚想亲审此案,叩请父王恩准!” 威王思索一时,点头:“也好。你可代寡人问问张仪,寡人待他不薄,还打算委他重任,他为何恩将仇报,做此苟且之事?” “儿臣遵旨!” 太子槐领完御旨,匆匆赶至司败府,闻知项雷正在刑室审问张仪。 项雷是昭阳生母江君夫人的娘家亲侄,也即昭阳表弟。鉴于此案通天,且又涉及昭氏,项雷甚是用心,严刑拷问,一心欲逼张仪认罪,供出和氏璧的下落。项雷动用种种酷刑,张仪却是生就的倔脾气,且又委实受屈,宁死不肯招认。 张仪昏死数次,又被冷水浇醒,再用新的刑具。 张仪再一次昏死在刑台上。项雷喝令松刑,狱卒连泼数遭冷水,张仪仍旧没醒。项雷一怔,拿手指在张仪的鼻孔前试了下,见仍然有气,便令人抬下刑台。 正在此时,太子槐在靳尚诸人的陪同下,大步走进。 见是太子,项雷跪叩:“臣项雷叩见殿下!臣不知殿下光临,有失远迎,请殿下降罪!” 太子槐扫一眼躺在地上如死人一般的张仪,心里一揪,沉脸问道:“将他打死了?” 项雷应道:“回禀殿下,犯人只是暂时昏迷。” 太子槐松下一口气:“没死就好。招认了吗?” 项雷摇头:“此人嘴硬,死不招认!” 太子槐扫一眼张仪:“既不肯招,就抬下去吧。” “臣领旨!”项雷应过,令狱卒抬走张仪。 “项雷,”太子槐望着张仪被抬出的方向,“在此案未结之前,如果张仪死了,你可就说不清了!” 项雷打个寒噤,“臣??”冲狱尉大叫,“传令,召狱医救治罪犯!” 太子槐走到主审台前,在主席坐下:“拿供词来!” 项雷呈上供词。 太子槐审看一时,要来案卷,细审有顷,转对项雷:“有副本吗?” “有。” “取副本来。” 项雷拿来副本,靳尚收起。 太子槐缓缓起身:“项爱卿,张仪性硬,不能硬逼。万一把他打死了,失去活口,查不出宝玉来,大王怪罪,你就担当不起了!” 项雷叩道:“臣遵旨!” 从刑狱出来,太子槐再与靳尚驰至章华台,求见威王,禀道:“父王,儿臣审过此案了,觉得疑云重重。” “哦?”威王急问,“是何疑云?” 太子槐将一堆案宗的副本及张仪的供词放在几上,缓缓说道:“但凡窃贼,必有预谋。小偷尚需踩点,何况是前往柱国府盗取天下至宝的大盗?反观张仪,首日回府,次日即受邀前往昭阳府赴宴,且此前并不知晓赏玉之事,根本无法预谋。此其一也。”手指案卷,“据案宗所述,张仪是孤身一人前去赴宴,并无帮手。又据张仪府中仆从所述,张仪回郢之后,一直待在府中,并无外出,也即张仪没有机会寻觅帮手。此其二也。据儿臣所知,张仪并非爱财之人。再说,张仪受恩于大王,贵为会稽令,在楚前途无限,如何肯为一块宝玉失去锦绣前程?此其三也。张仪所受酷刑,非一般人所能承受,但他昏死数次,宁死不肯招认,若非受屈之人,一般窃贼断不肯为。此其四也。张仪一口咬定将宝玉交给一个紫衣女人,儿臣以为,或非无稽之谈。赏玉赏至张仪手中,府中失火,众客皆去相救,此时有人讨要宝玉,张仪在此情势下,自会失去分辨,误以为是巫女前来取玉。据儿臣所查,有在场的宾客议及此事,说张仪当时的表情,也不似装出来的。此其五也。有此五点,儿臣是以—” 威王眉头紧凝,摆手止住他,沉声道:“这么说,是昭阳陷害于他了?” 太子槐摇头:“儿臣以为,昭阳不会故意陷害张仪。” “他为何不会?” “也有几个原因,”太子槐侃侃而谈,“一是此事涉及宗庙,身为昭氏后人,昭阳断不会在宗庙里欺天害人,为昭门抹黑;二是昭阳事母至孝,此璧既然是为江君夫人驱邪祈福,昭阳自也不会不诚,何况又是江氏夫人内寝失火,昭阳纵有此心,也不能不顾及母亲安危;三是在场诸宾客中,并不全是昭氏一族,黄氏、项氏、屈氏、景氏等家族皆有人赴会,儿臣审看他们的证词,与昭阳、张仪所述一丝无差!” “寡人问你,”威王再次打断他,“张仪既没偷玉,昭阳也没陷害,此玉哪儿去了?难道它会插翅飞走不成?” 太子槐思忖有顷,小声应道:“方才回来,儿臣一路上都在思忖此事。儿臣在想,此玉既非凡品,会不会??” 威王心头微凛,倾身:“你是说??” “儿臣在想,昭门祭玉,举门禁紫,何来紫衣之人?还有那场大火,生得甚是奇妙,婢女整日伺候烛火,蜡烛从未倒过,偏巧那日倒了。儿臣依据案宗所述,将前后过程串联起来,父王请看,江君夫人生病,昭阳求玉,父王恩准,神巫祭玉,三十六阳刚男子,张仪返郢,昭阳盛请,家庙赏玉,江君夫人卧寝失火,张仪守玉,紫衣女子从天而降??这一切就像是上天刻意安排好了的,环环相扣,紧凑得一丝不差。” 威王身体后仰,倒吸一口凉气,闭目冥思,睁眼问道:“槐儿,听你这么说,难道是上天收走了此玉?” 太子槐点头:“儿臣以为,此玉自入章华台,百多年来,从未出过宫门,此番失窃,或为天意呢。” 威王思考有顷,缓缓点头:“嗯,你说得是,寡人不该放玉出宫。那日也是中邪了,昭阳一求,竟然就给他了。”略略一顿,“依你之见,寡人又当如何处置张仪?” “儿臣以为,证据确凿,张仪解释不清,事情已经闹大,不能不罚。然而,父王一向赏罚分明。莫说张仪可能蒙冤,纵使他真的盗走此玉,也不可忽略他为大楚建下的盖世功业。此玉纵使价值连城,也难与数千里越地相比。张仪身为客卿,奔波不止万里,助我一举灭越,除我心腹大患,父王何不将功补过,赦免他的死罪,同时诏告天下,显示父王赏罚分明的公心。” “说得好!”威王长舒一口气,“就这么办吧!你可告诉张仪,他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寡人与他一来一往,两不相欠了。” 太子槐心头一凛,嘴巴张了几张,本欲辩解,却出口道:“儿臣领旨!” 一辆轺车在刑狱门前戛然而止。 靳尚望一眼香女,轻声:“嫂夫人,就是这儿了。” 香女纵身下车,飞步冲入刑狱大门,却被守卫拦住。靳尚赶上,递过楚王特赦金牌及谕旨。门尉验过,让他们稍候,飞步进去通报。 约过小半个时辰,几名狱卒架着张仪走出,放在地上。 看到张仪遍体鳞伤,脸色犹如死人,香女哭叫一声“夫君??”,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张仪睁开眼睛,给她一个笑,复又合上眼皮。 刑狱门外停着几辆马车,是附近百姓专在此处守候生意的。靳尚扬手招来一辆,与香女合力将张仪放进车中,转对香女揖道:“嫂夫人,在下答应的,这也兑现了。”又从袖中摸出一只钱袋,双手递上,“袋中有十块锾(huán)饼,权为在下心意,望嫂夫人不弃!” 锾饼又叫郢锾,是足金铸造,堪称郢都最贵重的货币,十块锾饼是相当丰厚的馈赠了。香女本是烈性,且又发生前日之事,自是不肯接受施舍,拒收,回揖:“靳大人厚意,小女子心领,至于大人十锾,还请收回。” 靳尚微微一笑,硬递过来:“在下心意,嫂夫人可以不领,这点小钱嫂夫人却得收下。眼下嫂夫人身无分文,别的不说,单是张子这样,也该有个医治、栖身之处才是。” 香女轻叹一声,接过钱袋,再揖:“既如此说,就作小女子暂借大人的。” 靳尚也不应话,跳上轺车,抱拳:“在下先走一步,嫂夫人保重!” 香女回过礼,跳上车,坐下,小心翼翼地将张仪抱在怀里,以免旅途颠簸,弄疼了他。 车夫见她坐好,扭头问道:“夫人,去哪儿?” 香女正欲回话,靳尚忽又跳下车子,近前说道:“差点忘记一件大事,请嫂夫人转告张子,大王口谕:‘告诉张仪,他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寡人与他一来一往,两不相欠了。’” 听到这般绝情之语,香女泪水流出,微微点头,转对车夫:“丽水岸边,栖凤楼。” 车夫朗声应道:“好咧!”便扬鞭催马,疾驰而去。 马车驰至栖凤楼,店家迎出,一见张仪这样,大吃一惊,吆喝几个仆从,将他抬至二楼他们原先住过的房舍。 香女反身下楼,欲付车资,车夫道:“叫车的大人已经付过车资了。” 香女大是感叹,谢过车夫,疾步上楼。 张仪前脚出狱,项雷后脚就到了昭阳府。 听闻太子亲自出面营救张仪,昭阳惊愕之余,暗自庆幸听了陈轸所言,预留一手,否则,张仪若死,后果真就不堪设想了。 细想前后过程,昭阳越发佩服陈轸,使邢才请他过来,谋议下一步走向。 见昭阳迎出,陈轸远远拱手:“大人大喜了!” “哦?”昭阳怔了,“喜从何来?” “大人就要稳坐令尹席位,难道不喜?”陈轸再贺。 昭阳越发惶惑:“请上卿明言!” “呵呵呵,”陈轸指指院门,“在下纵使要明言,也不能在这院门之外呀!” 昭阳亦笑出来,拱手揖过,礼让:“上卿大人,请!” 二人步入厅中,分宾主坐下。 昭阳拱手,语气探询:“果如上卿所言,殿下亲自出面将张仪救出。在下忖摸此事,越忖越是焦心,这请上卿来,本欲求个对策,上卿却??”身子前倾,声音压低,“敢问这??令尹之位,由何而来?” “请问大人,楚若一年不设令尹,成不?” “当然不成!令尹乃楚之要枢,若无令尹,政令不通,六府不调,三军不治,久必生变。” “三个月呢?” “也似不妥。按照惯例,令尹若是去职,一月之内,当立新尹。” “这就是了。”陈轸笑道,“再问大人,在楚天楚地,除张仪之外,可有人能与大人争夺此位?” 昭阳摇头。 “张仪已是废人,景舍去职也近一月,大人即将荣登宝位,在下是以贺喜。” “上卿言早了,”昭阳急道,“在下急的也是这事儿。殿下既将张仪救出,亦必会在大王面前再次力荐。大王年迈,大楚天下不久将是殿下的,大王心知肚明,倘若殿下坚持,或会??”没再说下去,轻叹一声,转过话锋,“再说,和氏璧一事亦不经查。依殿下天资,或已生疑。大王亦非迂腐之人,若是醒悟过来,严加追查??”再次顿住话头。 “大人放心,”陈轸微微一笑,“无论是殿下,还是大王,都不会再追查此事了。即使追查,也是查无对证。该闭口的都闭口了,只要大人不说出去,有谁知道?至于张仪,不知大人听说没,据在下所闻,在刑狱门口,靳尚曾对张仪之妻说道,大王口谕:‘告诉张仪,他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寡人与他一来一往,两不相欠了。’柱国大人,大王此话,大有讲究啊!” “连这话你也听到了?”昭阳震惊,不可置信地盯住陈轸。 “呵呵呵,”陈轸笑应,“为了大人,在下敢不上心吗?” “大王是有此谕,只是,”昭阳点头应道,“此谕作何理解,在下还要请教上卿!” “此谕是说,楚国不比中原,朝廷真正信任的,只有景、屈、昭三氏。先朝所用外客,没有一个有好收场的,远的不说,四十年前的吴起,就是一例。张仪灭越立下大功,可他治越,却让大王放心不下,防之又防啊!” 昭阳不无尴尬地苦笑一声:“其实,那些都是在下的一面之词。” “关键就在这里,”陈轸敛住笑容,不无肯定道,“只有大人这一面之词,大王才爱听。” 昭阳思忖有顷,不无叹服,拱手:“与上卿说话,真是痛快。既然提到令尹之位,敢问上卿,在下??”顿住话头,目视陈轸。 陈轸一字一顿,似是将军在向部属发布军令:“立即去做两件事:一、策动元老举荐大人;二、将张仪尽快逐出国门!” 这一次,张仪真被折腾惨了。 打发走车夫,香女回到房间,细细审看,见他浑身上下无一处好皮,心疼得眼泪直流,抱住他泣道:“夫君??” 张仪两眼紧闭,面如死人。想到夫君在刑狱门前尚能微笑,此时却无一点儿反应,香女陡然一惊,顾不上哭泣,搭脉,见仍在搏动,急用袖子抹去泪水,快步下楼,对店家揖道:“请问店家,附近可有疾医?” “夫人莫急,”店家回揖,“附近就有一家专治跌打损伤的,在下看到张大人那样,已差小二请他去了。夫人稍候片刻,医家想必这就到了。” 话音落处,外面传来小跑的声音,果是小二,后面疾步跟着一个提箱子的中年人。 店家与他见过礼,指楼上道:“有位客人让人打伤了,烦请先生诊治。” “谢店家了!”香女朝店家深揖,转对医家拱手,“小女子有劳先生了。”又指楼梯礼让,“先生请!” 医家上楼察看张仪伤情,小心翼翼地扳动张仪四肢,又按又摸,搭脉有顷,心头微凛,转对香女:“快,请店家烧盆开水,”掀开所提箱子的盖,取出一包草药,“将此药煮上一刻辰光!” 香女亲去煮好药水,端回房中,见医家正在小心翼翼地拿剪刀一点一点剪去张仪衣物,许多地方,衣服已与血水凝成一团,揭不下来。医家拿绒球沾上热水,泡软血水,方才慢慢剥离。 整整折腾小半个时辰,医家方将张仪的血衣完全除去,用药水清洗伤口。整个过程,香女看得心惊肉跳,泪水直流。张仪身上的伤口之多,伤情之重,莫说是香女,即使医家也是震惊。疾医一边清洗,一边叹喟:“唉,这帮天杀的,这是往死里打呀!” 香女更咽道:“先生,夫君他??不会有事吧?” “看现在这样,”医家应道,“大事不会有了。”略顿一下,赞叹,“如他这般伤情,换作常人,有几个也早死了。你的夫君能挺下来,奇迹呀!” 香女长舒一口气,拱手谢道:“小女子谢先生搭救!” 医家洗好伤口,一一敷上药膏。香女使小二买来一匹白绢,撕成帛条,细细缠过。远看上去,张仪被裹得严严实实,如同穿了一套白色新装。 忙完这些,医家写就一个药方,递给香女:“夫人,张子之伤,在内而不在外。外伤只是皮毛,月内可愈,内伤却是紧要,不可闪失。此方是治内的,先服三日。” 香女接过处方,拿出靳尚赠送的钱袋,摸出三块锾金,双手递上:“谢先生了!这点儿诊费,也请先生收纳。” 疾医见是三块足金,伸手推道:“夫人礼重了!三枚贝币足矣!” 贝币是楚国铜币,形似磨过的贝壳,后世也称鬼脸钱或蚁鼻钱。 “先生不必客气,”香女将三块金锾硬塞过来,“活命之恩,莫说是三锾,纵使三十散去,也不足报!” 医家感动,收下一锾,将二锾递回,拱手谢道:“在下谢夫人恩赐!三日之后,在下自来,一来为大人换药,二来视情更方。” 香女送走医家,拿出一锾,让小二到药店照方抓药。 天色傍黑,小二抓回草药,香女亲自煎熬,端至榻前,张仪仍在昏睡。 药凉了又温,温了又凉,张仪仍旧不省人事。香女两眼含泪,握住张仪的手,在榻前整整跪了一宵。及至天亮,香女又疲又累,实在熬不住了,终于伏在榻前,迷糊过去。 蒙眬中,香女觉得脸上痒痒的,打个惊愣,睁眼,竟是张仪。 张仪早醒了,正用那只未缠绷带的手,为她拭泪。 香女惊喜道:“夫君,你??醒了?” 张仪的眼睛眨巴两下,脸上现出一笑:“香女,你方才做噩梦了,在哭呢。”言语缓慢,几乎是一字一字挤出来的。 看他吃力的样子,香女的泪水再涌出来,连连点头:“嗯!嗯!” “你哭的样子,不好看。” “嗯!嗯!”香女又是一番点头,泪水更多地流出。 “笑一笑。” 香女拭去泪,挤出一笑。 “笑得不好,要这样。”张仪咧开嘴,灿烂一笑。 香女笑了,笑得苦中有甜。 许是累了,张仪慢慢合眼。 香女点火温药,品尝一口,端至榻前,舀出一汤匙,轻叫:“夫君,喝吧,喝下去,伤就好了。” 张仪“嗯”出一声,睁开眼睛,尝试坐起,稍一用力,全身剧疼,情不自禁地“哎哟”一声。 香女放下药碗,急问:“夫君,疼??疼吗?” 张仪苦笑,点头。 香女的目光落在张仪的一身绷带上,声音有些更咽:“夫君,你全身上下无一处不伤,香女??香女??昭家他们也??太狠了!”再次更咽,拿袖子抹泪。 张仪微微一笑:“你好好看看,那东西在否?”说罢张大嘴巴,让香女审看。 香女不知何意,睁大眼睛看他的大嘴:“夫君,什么在否?” 张仪没有作答,只将一条舌头上下左右搅动。 “夫君是指??舌头?” 张仪点头,做个鬼脸,将那舌头上上下下搅个不停。 香女被他逗乐了,扑哧一笑:“它要不在,夫君何能说话?” “呵呵呵,”张仪合上嘴巴,笑出数声,声音清朗,“舌在,足矣。”略顿,敛起笑,目光里现出冷蔑,鼻孔出声,“哼,昭阳竖子太蠢,真想害我,根本不用上刑,只需割去此物就是。” “夫君,”香女泪水复出,端起药碗,嗔怪道,“都成这样子了,还说这些!来,喝药。” 张仪时迷时醒,总体却在好转。及至第三日,煎药服完,外伤部分,有包扎处渗出血污,需更换膏药。 候至天黑,仍然不见医家上门,香女急了,下楼询问小二。小二登门求请,回来报说家门落锁,医家不知去向。 香女觉得那个医家是个实诚人,不会不守信用,这辰光没来,想是遇到急诊了。候至翌日晨起,医家仍旧没来。香女再使小二问询,医家门上依旧落锁。 香女无奈,只好向店家求问其他医家,使小二登门求请,结果却令人震惊。一听说栖凤楼三字,远近医家皆是摇头。小二询问因由,或说不在家,或说不得闲,或说医术浅,总而言之,没有一家愿意上门。医家开店,无非是坐等生意,有生意上门,医家却又放着不做,让小二着实纳闷。 小二从前晌一直走到后晌,仍然请不到一个医家。正走之间,小二觉得天昏,抬头一看,乌云密布,便赶忙跑回店中,远远望见店家站在店外几十步远的丽水岸边,正与两个陌生人说话,模样甚恭。 小二本想禀报店家,见此情势,也就踅进店中,直上二楼。 香女听得声响,迎出问道:“小二,可曾请到医家?” 小二摇头,将遭遇大体讲了。 香女紧咬嘴唇,发会儿呆,问道:“店家可在?” 小二用手指指外面:“在河边与人说话呢。” 香女缓步下楼。 店家返回,刚好走至门口,见她下来,也顿住脚步,眼神怪怪地盯住她。 香女近前几步,揖礼:“店家,小女子又来麻烦您了。” 店家却不答话,只拿眼睛奇怪地盯住她看。 香女怔了,轻问:“店家,你??怎么了?” 店家似也反应过来,收回目光,回揖:“哦,没什么。夫人,您说什么来着?” “小女子想??再麻烦店家一下。” “说吧。” “小女子想外出一趟,将夫君临时托付店家,烦请店家好生照看。” “夫人欲去何处?” “景将军家。” “唉,”店家思忖一时,叹道,“在下这??这也告诉夫人,还是??不要去吧。” “为什么?”香女震惊。 “还有,在下的小店,恐怕夫人??住不成了。” “这??小女子不会少付店钱!” “夫人,”店家复叹一声,轻轻摇头,“不关店钱的事。方才有人告诫在下,此店若想开下去,在下若要活命,夫人及张大人,就必须搬走。” 香女脸色煞白。 好一阵儿,香女才算反应过来,咬紧嘴唇,轻问:“眼下已过申时,天色也不好,小女子可否再住一晚,明晨搬走?” 店家泪水流出,垂下头去,喃声:“夫人,求你了,这就走吧,走得越远越好!”略顿,“还有,在下还想说一句,在这郢都,除去王宫,没有哪家有胆容留夫人!” 香女不再说话,转身上楼,不一会儿,提着钱袋下来:“店家,请算店钱。” 店家深深一揖:“夫人,店钱在下不收了。” 香女摸出三块锾金,递过来:“店家,一事归一事,小女子住店,当付店钱,店家既不愿算,小女子权作三锾。” 店家再次作揖:“夫人,不是在下不收,是在下不能收。” “此又为何?” “店家有店家的规矩。在下开店,承诺夫人住店。夫人若是退店,当付店钱。夫人未退,是在下强赶夫人,失规矩在先,理当赔偿夫人才是,何能再收店钱?夫人硬要付钱,就是强逼在下了。” 见店家言语仗义,香女深深还礼:“既有此说,小女子谢过了。小女子再求一事,请店家帮忙。” “如果能够,在下愿为夫人效劳。” “夫君伤成这样,小女子力弱不逮,背负不起,请店家雇请一辆马车,最好是有篷的。看这天色,像要落雨了。黑夜漆漆,万一落雨,没个雨篷,夫君他??怕就经受不起了。”香女越讲越难受,更咽起来。 店家、小二亦是难心,各拿袖子抹泪。 有顷,店家扬起头来,转对小二:“小二,去,把车马套上,换上一个新雨篷,送张大人、夫人出城!” “小人送至何处?” “送出郢都,直到夫人寻到合意住处,你再回来。” 香女还礼谢过,反身上楼,见张仪仍在沉睡。 香女不想打扰他,习惯性地站起来,打算收拾一个简单包裹。然而,遍观屋中,除去那柄西施剑和靳尚赠送的钱袋之外,竟无一物属于他们。 香女越想越难过,伏在张仪身上,呜呜咽咽地悲哭起来。 窗外,天越来越暗,房间内几乎看不清东西。 一道闪光破空,一声春雷从云端滚来。 雨淅淅沥沥,越下越大。 这是楚国开春来的首场大雨,孩子们不无兴奋地奔跑在雨地,朝野一片欢腾。 春雨贵如油。 章华宫里,楚威王双目微闭,表情喜悦,侧出一只耳朵专注地聆听窗外的雨打芭蕉声。 “呵呵呵,”威王睁眼,看向坐在斜对面的太子槐,“槐儿,听这雨声,真扎实。” 太子槐却无一丝喜感,而是表情阴郁,似乎它根本不是一场久盼的喜雨。 威王略略一怔,没有再说什么,收回目光,缓缓射向面前的几案。几案右端摆着一堆奏章,是太子槐刚刚呈上的。楚威王翻开一道,扫一眼,放在左边,再翻一道,又扫一眼,摞在前一道上面。 威王一道接一道地翻看,一大摞奏章无一例外地被他从右端挪至左端,摆作一摞。 威王摞完,抬头望向太子槐:“就这些了?” 太子槐睁开眼睛,点头:“就这些了。” “除昭阳之外,可有举荐他人的?” 太子槐摇头。 一阵沉默之后,威王似是想起什么,缓缓抬头:“张仪他??哪儿去了?” “儿臣不知。”太子槐似觉不妥,补充一句,“不过,儿臣听说他已出郢了,这辰光或在途中呢。” “出郢了?”威王似是一怔,思忖有顷,“去往何处?” “儿臣不知。” 楚威王不再作声,良久,目光重又回到面前的奏章上:“这些奏章,你意下如何?” “儿臣唯听父王旨意。”太子槐神情木然。 “寡人是在问你!”楚威王提高声音。 太子槐一惊,打起精神:“回禀父王,儿臣以为,张仪一走,楚国朝野,怕也只有昭阳合适了。” 威王闭目,再陷冥思。 一阵更长的沉默。 “唉,你说得是。”威王终于睁眼,“这事儿拖不得了。晋封左司马昭阳为令尹,辖制六府!晋封右司马屈匄为左司马,上柱国景翠为右司马,辖制三军!”略顿,眼睛再次闭上,“颁旨去吧。” 太子槐起身叩道:“儿臣领旨!” 黄昏时分,在郢都通往古城襄阳的官府驿道上,一辆篷车艰难地行进着。时大时小的雨点儿敲打在崭新的雨篷上,发出“嘭嘭”闷响。 车越走越慢,陡然一震,顿住不动了。小二跳下车,见左边车轮陷在一个泥坑里。小二急了,又是打马,又是推车,车轮连晃几晃,越陷越深。 香女探头:“小二,又打住了?” 小二点头:“是的,夫人,又陷进泥坑了。” 香女跳下来,察看一番,帮忙推车,车轮反而陷得更深。 香女急了,看看天色,已近昏黑,放眼望去,四野并无人家,只有道道雨丝从天而降,形成一大块雨幕。田野低洼处早已积水,远远望去,汪洋一片接一片,被暗淡的天光映得明晃晃的。 香女问道:“小二,这是哪儿?” 小二指着前面一个土丘:“回夫人的话,翻过前面土丘,当是纪城。若是天好,中午就该到的。” “这可怎么办?”香女眉头紧皱,不无忧虑地望着泥坑。 小二拍拍马背,轻轻摇头:“夫人,没办法了。连走一天一夜,马无力道了。看这样子,我们只好在这泥坑里挨过一夜,待明日天亮,再想办法。” “这??”香女急得落泪,“夫君他??伤势本来就重,这又颠簸一路,若是再无救治,怕是挨不过去了。” 小二蹲下来,抱头冥思,有顷,再次摇头:“夫人,小人走过这条路,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纪城尚有二十多里,再说,这马??小人实在没??”陡然顿住,起身,惊喜交集,“夫人,听,是车马声!” 香女侧耳细听,后面果然传来车马声。 不消一刻,一辆马车赶上来。 驭者跳下车子,走过来。香女抬头望去,见那人头戴斗笠,一身褐衣,遂走前一步,揖礼:“小女子见过先生。” 斗笠人回过一揖:“在下见过姑娘。”又指车马,“姑娘这是??” 香女道:“我们的车子陷进泥坑里了,先生能否帮忙推一把?” 斗笠人不是别个,正是一路追来的飞刀邹。 飞刀邹朝车上叫道:“主人,有车陷泥坑里了,请下来帮个忙!” 车上跳下贾舍人,也戴着斗笠。 飞刀邹寻来十几块小石头,递给香女:“姑娘,你站左轮边,车轮一动,你就往车辙里垫石头,动一下,垫几块,待垫平了,轮子就出来了。”又转对小二,“赶车!” 小二喝马,两个斗笠人推车。 车轮晃动,香女往里垫石头,不一会儿,果如斗笠人所言,左轮滚出泥坑。 香女如法炮制,右轮亦滚出来。 两个斗笠人走到道边的积水处,洗过手。 贾舍人看向香女:“姑娘是??” 香女谢道:“公孙燕谢过先生,请问先生大名!” 贾舍人拿掉斗笠,拱手:“些微小事,无须客气。在下贾舍人,幸会!”看一眼车篷,“大雨天里,姑娘欲去何处?” 香女低头有顷,抬头:“小女子欲去纪城。” “前面就是了。”贾舍人走到小二马前,审看有顷,转对香女,“不过,你的这匹马走不动了,姑娘若是愿意,可乘在下车乘。” 香女细细审二人,貌相不恶,回头再看,是驷马大车,也是无奈,点头应道:“小女子谢过了。只是??小女子还有一请,外子重伤在身,就在这辆车里,也望先生不弃。” “这个自然。”贾舍人走到车上,看一眼张仪,惊道,“这位先生伤得不轻!邹生,快,抬到车上!” 贾舍人与飞刀邹小心翼翼地将张仪移到后面的大车里。 小二转对香女,揖道:“夫人,您这有车了,小人??可否回去,主人还在候着呢。” 香女拿出两块金锾:“谢小哥了。这个你拿上。” 小二再三推让,见香女不依,只得收下,将车马赶到道旁,让过贾舍人,掉转车头,再三揖过,缓缓而去。 因香女已叫“外子”在先,贾舍人遂改过称呼,伸手礼让:“夫人,请上车,照顾先生!” 香女上车,果然里面空间甚大,铺得也软和,张仪舒服地躺在铺上,眼睛已经睁开。显然,他十分清楚发生什么了。 为减轻重量,贾舍人跟在车后,雨中步行。 飞刀邹吆马挥鞭,大车穿过雨幕,朝纪城行驰。 道路泥泞,至纪城时已过三更。飞刀邹寻到一家客栈,叫醒店家,吩咐小二烧来热水。贾舍人吩咐香女将张仪全身的伤口小心洗过,去除脓水。 令香女震惊的是,贾舍人似已知晓张仪的病情,拿出药箱,像一个老练的医家,动作熟练地为他换上新药,并将几包草药交给香女,要她速去煎熬。 忙完张仪,小二也端饭菜上来。 香女喂给张仪半碗稀粥,见他再度睡去,才与舍人二人一起用餐。 吃有几口,香女慢慢放下筷子,望着舍人:“贾先生,您是何人?” “呵呵呵,”贾舍人笑道,“在下是生意人,打邯郸来。原想来郢进批南货,不料行情变了,白走一趟。” “是吗?”香女反问一句,目光质疑,“小女子还以为先生是个医家呢。” 贾舍人又是一笑,半是解释:“生意人东跑西颠,难免有个头痛脑热,是以在下学了点医术。至于那个药箱,本是在下常备之物,一来自用,二来万一遇到急难,也好应急。今日不就派上用场了吗?”呵呵又笑几声,歪头看着香女,“夫人缘何问起这个?” “没什么,”香女嘘出一口气,“小女子不过是好奇而已。” “若是这样,”贾舍人笑道,“在下也问一句,你家先生为何伤成这样?” 香女听出对方确为北方口音,忖摸不是昭阳的人,又见他们这般照料,再无疑惑,报出身家,将张仪受害之事细说一遍。 “天哪,车上的先生竟然是张仪大人!”贾舍人故作震惊,“张大人之名,在下在邯郸时就有耳闻。此番至郢,满城风传张大人盗走和氏璧之事,在下初时不信,后来??后来也就信了,不想竟有这多曲折,”长叹一声,“唉,这世道!” 香女出泪。 “敢问夫人,”贾舍人问道,“你们打算去哪儿?” 香女摇头,泪水再出:“走到这步田地,小女子已是无家可归了。未来去往何处,要待夫君伤好之后,由他决定。请问先生,夫君他??不会有事吧?” “张大人主要是外伤,包在舍人身上。” 香女揖礼:“小女子多谢了!” 第069章|?张仪舍脸投义兄?苏秦计羞结拜人 翌日晨起,贾舍人让店家换了一处僻静院子,买来药品,深居简出,让张仪静心养伤。 在贾舍人的诊治与香女的呵护下,张仪伤情好转,不足半月,已能下榻走路。张仪与贾舍人自也成为好友,谈天说地,道古论今。 又过数日,楚宫颁布诏命,昭阳出任令尹。 舍人见到告示,说予香女。 香女问道:“贾先生,夫君能上路否?” 舍人点头:“若是走慢一些,当无大碍。” 香女急道:“贾先生,这儿住不成了。昭阳当政,是不会放过夫君的。” 贾舍人跟她进屋与张仪商议。 “呵呵呵,”张仪笑出几声,“这是个好信儿呀,你们慌个什么?” “好信儿?”舍人、香女皆是一怔。 “在下与昭阳本无冤仇,他陷害在下,无非是为令尹之位。今日他既已遂愿,在下就无忧矣。再说,此人真要实心整死在下,也不在此时。狱中那阵儿,在下纵有十命,也早没了。” 舍人、香女听他讲得有理,各自放下心来。 “不过,”张仪转向舍人,“此处的确不宜久居,我们是该走了。再说,贾兄是生意人,也不能为在下耽误买卖。” “生意事小。敢问张子欲去何处?” “唉,”张仪长叹一声,“说起这事,在下真也汗颜。近几日来,在下反复思虑,可思来想去,真还没个去处。” “夫君,”香女接道,“若是不惧昭阳,我们可到嵖岈山去。那儿是奴家根基,可保无虞。” 张仪苦笑:“若保无虞,在下哪儿皆可以去。” 香女知他心大,脸色微红,咬紧嘴唇不再作声。 “依在下之见,”贾舍人轻咳一声,“张子可去韩国。去年在下去过郑城,略知韩情。自申不害故后,韩侯一心物色替代之人,至今未遇。依张子之才,必得大用。” “蕞尔小邦,安逞吾志?”话一出口,张仪即觉不妥,遂抱拳补充一句,“谢贾兄了。” “魏国如何?”贾舍人就似没有听到,“魏王内有惠子,外有庞涓,势力复强,或可逞张子之志。再说,张子是魏人,不妨在家乡干一番功业。” “七年前之魏,外强中干,今日之魏,内外俱干,不过是他人唇边美味而已。”张仪淡淡说道,“再说,在下与庞涓有些过节,不愿与之同朝。” “齐国呢?” “齐亦难成吾志。” 贾舍人佯作震惊:“齐方圆千里,庶民殷富,人口众多,君贤臣明,习俗开化,春秋时称霸天下,眼下也算大国??” “贾兄是只知其一了。”张仪缓缓说道,“成大事者,必占天时、地利、人和。齐东临大海,西接三晋,南、北、西三面俱无险可守,利攻不利守,万一有事,唯负海一战。三者之中,抛开天时不说,齐国虽占人和,却不占地利。” “若是此说,张子当去秦国。” 听到秦国二字,张仪眼中冒火,声音冰冷:“请贾兄莫提秦国。” “哦?”贾舍人想起苏秦临别之语,兴趣陡增,故作惊讶,“秦国四塞皆险,国富民强,秦公年富力强,甚是贤明,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占,当是张子用武之地,张子为何??”顿住话头。 张仪将拳头握得咯咯直响,从牙缝里挤道:“秦人杀死先父,逼死先母,霸我祖产,在下此生,不灭秦人誓不罢休!” “哦,”贾舍人豁然洞明,抱拳揖道,“在下不知张子家仇,妄言冒犯,请张子宽谅。” 张仪似也觉得过了,回过一揖,语气略缓:“是在下气大量小,见笑于贾兄了。礼有云:‘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在下一家毁于秦人之手,此来楚地,一则逞吾壮志,二也是借楚人之手,雪我家仇。楚国地大物博,在下原以为是只猛虎,可有一番作为,不想却是一只假虎,唬人而已。” 贾舍人盯住张仪:“张子真欲报仇?” “无假。” “若是此说,在下有一提议,张子姑妄听之。” “在下恭听。” “在下刚从邯郸来,临行之时,听闻苏子在赵被大用,被赵侯拜为相国,听说要合纵三晋。一个魏国已是了得,三晋若合,天下可无敌矣。苏子若成此志,必以秦人为敌。张子既无去处,在下就想??”贾舍人看向张仪,顿住话头。 张仪复又板起面孔,埋下头去,两手死力地抠在一起,似是要将对方撕裂。 “在下就想,”贾舍人假作不见,顾自说道,“张子不妨前去邯郸。张子既与苏子同窗,苏子定然荐你。常言道,天时地利皆不如人和,张子是大才,苏子也是大才,你们二人若是合成一力,天下何业不成?三晋合成纵亲,再有你们二人之谋,向东,可制齐,向南,可制楚,向西,秦国纵是一块顽石,也会被这股大力碾成粉末。” 一阵长长的沉默过后,张仪终于抬起头来,苦笑:“命运真是捉弄人。出鬼谷之时,在下自以为聪明过人,能先一步成事,因而口出大言,不想这??两年下来,在下是吹鸣笛的掉井里,一路响着下去了。反观苏秦,不声不响,却是事业大成,名噪天下。” “呵呵呵,”贾舍人笑应道,“张子舌战越王无疆、助楚一举灭越的壮举,天下无人不晓。人生在世,有此一功,也不枉活了。张子,依在下之见,甭要犹豫了,这就动身,到邯郸去。” 又一阵沉默过后,张仪再次抬头,望着门外,长叹一声:“唉,想我张仪,堂堂伟丈夫,混至今日,真还是龙游浅滩,无用武之地了。”又过一时,苦笑,“世间的事,真是滑稽。兜了一圈,却又投去求他,”摇头,“这个邯郸,真还不能去。” “张子越说越远了,”贾舍人又是一笑,“人生成败,不能以眼前论之。听说苏子说秦不成,落难归家之时,狼狈之状,远甚于张子此时。再说,张子此去,是与他合作的,又不是去求他。生意上讲究谋大不谋小,张子欲成大业,何又拉不下这点小面子呢?”说罢目示香女。 “夫君,”香女接过话头,“贾先生所言甚是,夫君既与苏兄结义,想他不会嫌弃。” “嫌弃?”张仪白她一眼,“在下去投他,是给他面子,他要是敢嫌弃,看我??” “呵呵呵,”贾舍人已知张仪允准了,笑着起身,“事不宜迟,在下这就备车去。” 张仪过意不去道:“若去邯郸,贾兄的生意,岂不误了?” “呵呵呵,”贾舍人抱拳笑道,“能交上张子这个朋友,当是在下最大的生意。再说,在下打邯郸来,自得回去。旅途漫漫,有张子、夫人偕行,岂不快哉!” 张仪回揖:“既有此说,谢贾兄了。” 这年春天,在大梁做了一年多皮货生意的公子华返回秦宫。惠文公正在听他禀报魏国情势,内臣进来,呈递郢都来的密函。 是陈轸的。 惠文公拆看有顷,嘴巴咧开。 “君兄,有好事了?”公子华小声问道。 “呵呵呵,好事成双啊!”惠文公将信晃晃,“你刚说到孙膑暂脱虎口,陈轸就又报喜来了。猜猜是何喜讯?” 公子华盯住密信:“楚国有灾了?” 惠文公摇头:“灾是哀事,怎么能叫喜讯呢?” “楚王驾崩了?” “你呀,”惠文公指他笑道,“净往刻薄处想。驾崩是丧事,我该吊唁才是!” “臣弟猜不出了。” “料你也猜不出。”惠文公将信又看一遍,抖几下,“上柱国昭阳与张仪争令尹之位,昭阳争不过,求助于陈爱卿。陈爱卿为昭阳设了个陷阱,诬陷张仪盗走楚王的镇宫之宝和氏璧,将他打入狱中,揍了个皮开肉绽。幸遇太子出面营救,张仪才算活了一命。呵呵呵,一代英才,眨眼间成了个天下大盗喽!” “真是好事,”公子华亦乐起来,“臣弟这就前去,迎那盗宝贼来秦。” “不可不可,”惠文公连连摇头,“听闻此人心高气傲,得让他吃点儿苦头才是。” “君兄,”公子华急道,“张子是大才,万一别国??” “呵呵呵,你就放心吧,”惠文公颇为淡定,“除去寡人,没有君主敢用一个盗宝贼。再说,听陈爱卿说,此人心志不亚于苏秦,天下就这么大,除去秦、楚,他也没有地方可去哟。” 公子华拱手:“君兄明断!” “小华呀,”惠文公盯住他,“眼下大争,不在一城一池,而在天下英才。孙子是大才,要把他弄过来,可也不宜操之过急,否则,庞涓会生疑心。你此番回来,好好歇几日,暂就不去大梁了。” “君兄要臣弟做什么?” “走一趟邯郸。” “去邯郸做什么?” “接张子。” “张仪?”公子华圆睁两眼。 “嗯,”惠文公敛起笑容,“你的疾哥前几日捎信,说是要在邯郸等候张子,迟些日回来。寡人当时还在纳闷儿,这辰光明白了。你方才说得是,不防一万,得防万一。你这就走趟邯郸,与你疾哥一起,无论如何,得将张仪毫发无损地带到咸阳!” “臣弟领旨!” 贾舍人一行晓行夜宿,在一个明媚的午后驰进邯郸城门。 贾舍人吩咐飞刀邹将车辆停到一家颇有特色的酒肆用膳。 候菜期间,贾舍人指向不远处的丰云客栈道:“看到那家客栈没?苏相国初来邯郸时,就住那儿,看外观不错,不知可趁张大人的意?” “邯郸是贾兄地盘,在下悉听尊便。”张仪拱手。 贾舍人吩咐飞刀邹将张仪的行李送到客栈,饭后自与张仪、香女步行过去。 店家迎出。 贾舍人指张仪两口子介绍道:“这是张子,这是张子夫人,皆是相国苏大人的朋友,从楚国来,暂在贵店安身几日,劳烦店家了。” “呵呵呵,”店家满脸堆笑,“苏大人的朋友驾临,小店蓬荜生辉!”又朝张仪、香女深鞠一躬,“小店虽说寒酸,却占地利,离宫城最近。张子、夫人若不嫌弃,就请选套房舍。” 张仪还个礼:“不用选了,就是苏大人住过的地方!” 店家引他们走过大厅,来到后院一处雅院,推门揖道:“张子、夫人,苏大人所住,就是这进院子!” 张仪一看,好家伙,气派非凡,宽敞明亮,大大小小六个房间,装饰奢华,家具一应俱全。香女急道:“店家,这进院子大了些,能否换套小的?” 店家迟疑一下,目视贾舍人。 舍人未及答话,张仪摆手:“不大,不大,就是这儿了。” 店家转对小二:“小二,客人住甲院,拿行李来!” 一路下来,香女已经添置了不少日用,整出两个包裹。 小二与飞刀邹各提一个过来。 安顿完毕,贾舍人转对张仪、香女拱手:“张兄、嫂夫人,有苏相国在,在下也就放心了。在下有些生意急欲处置,待忙过两日,再来问候!” 张仪、香女还礼:“谢贾兄了!” 张仪、香女送贾舍人出店,飞刀邹已经坐在驭手位置,舍人上车,依依惜别。 张仪二人返回院子,香女关上房门,对张仪道:“夫君,已经没钱了,怎能再住这进大院子?” “咦,钱呢?” 香女拿出钱袋,摊开,果然里面一枚金锾也没有了,只有几十枚魏布。 香女屈指算道:“靳大人共赠十锾,付医家谢礼一锾,让小二买药一锾,小二返回时,送谢礼二锾,余下几锾,路上用了。” 张仪微微皱眉:“你再寻一寻,看有否漏掉的?” 香女苦笑,半是抱怨道:“一路上,贾先生那么有钱,也还知道节俭,我们身上没钱,花起来却是手大,能余这点儿已是不易了。” “夫人放心,”张仪扑哧一笑,“店家眼下还不知道我们是穷光蛋,在这儿暂撑几日,待见过苏秦那厮,莫说这点儿小钱,纵使百锾,也不在话下。” “嗯嗯。”想到苏秦,香女这也安心了。 翌日晨起,香女早早起床,洗漱已毕,拿出舍人在韩国郑都为张仪置办的新衣冠,让张仪穿上。 张仪对镜自赏有顷,转对香女:“合身不?” “嗯。”香女拉拉肩胛处,满意地点头。 “呵呵呵,凤凰落架,架子却不能倒!”张仪耸耸肩,将昨夜写好的名帖揣入袖中,冲香女扬扬手,拉起长腔,“走喽!” 香女倚在门上,望着他走向过厅,正欲回身,见张仪忽又拐回,迎上道:“夫君,忘掉什么了?” “没忘什么。”张仪挠挠头皮,多少有些尴尬,“猛然想起一事,仪与苏秦同窗数载,玩笑开得多了。待会儿见到他,他必请仪吃酒,也一定会陪仪前来客栈探视,不定会与仪同榻而眠呢。若是见到你,知你是??是仪内人,他定会打趣,让人好不尴尬。” 香女略怔:“夫君之意是??” “仪是说,”张仪略顿一下,“待他来时,就称你是吴国的香公主,此番赴赵,碰巧与仪同行—” 香女扑哧一笑:“夫君,甭再说了。拐来绕去,听起来也够烦的。待苏兄来时,夫君就说,香女是奴婢兼护卫,随身侍奉夫君的,不就得了。” “这??如何使得?” “有何使不得?”香女笑道,“实际就是嘛。” 张仪拥抱一下香女,不无轻松地走出客栈。 张仪已从店家口中探知这日无朝,也不着急,优哉悠哉地晃到相国府,也就是此前的奉阳君府。 许是张仪起得过早,相国府的红漆大门依然关闭。张仪走到门外的石狮子边,将一只脚踩在雄狮的石屁股上,扎下架子等候,心里盘算见到苏秦时该如何说话。总而言之,不能让他瞧扁了。 不消多久,大门“吱呀”洞开,一人拿扫把出门,正欲扫地,见张仪将脚踩在石狮子上,大喝一声:“何人敢踩相府狮子?” 就要见到苏秦了,张仪的气色原本不错,吃此一喝,倒是来气了,斜他一眼,索性将脚在狮子屁股上连踹几下,皮笑肉不笑道:“哟嘿,踩了,你要怎样?” 那人也不答话,飞跑回去,不一会儿,涌出几个人,朝张仪拢来。 张仪眼珠儿一转,忖道,若是与下人动粗,待会儿见到苏秦,倒也不雅,遂放下腿脚,微微抱拳,赔出笑道:“你们这是来迎客呀!去去去,迎客也还轮不上你们,叫你家主子出来!” 见他言语托大,几人果然住脚,一个年岁大的门人问道:“你是何人?” “姓张名仪,找你家主子来的,叫他出来迎客!” 门人打个惊愣,扫一眼众人,又将张仪一番打量,拱手道:“先生可知我家主公是谁?” “哈哈哈哈,”张仪大笑几声,“不就是姓苏名秦吗?” “先生可有名帖?” “有有有。”张仪从袖中摸出名帖,递上。 门人看过,抱拳:“请先生稍候,待小人禀报主公,再来相迎。” 门人进去,一刻钟后走出,对张仪打一揖,将名帖递还,揖道:“主公昨夜进宫,一宵未归,请先生改日再来。” “哦,进宫去了?”张仪自语一声,接过名帖,沿来路走回。 次日张仪再去相府,递上拜帖,门人看也没看,递还拜帖,揖礼:“张先生,相国还没回来呢,请先生改日再来。” “相国哪儿去了?”张仪问道。 “不瞒先生,”那门人走近一步,压低声,“听说是陪君上前往鹿苑行猎去了。” “几时回来?”张仪显得急了。 门人摇头:“这就说不准了。陪君上行猎,少说也得三日五日。” 苏秦不在府中,再急也是白搭。张仪连叹数声,悻悻然踏上归路。 如是七日,香女悄道:“夫君,只剩一枚布币了!” 张仪吸进一口气,咬紧嘴唇。 “怎么也不见贾兄了呢?”香女皱眉,“要不,你打听一下他,只要找到他,让他救个眼前急。” 话音落处,店家敲门,兴冲冲道:“张子,好消息,相国大人回府了!” “你怎么晓得?”张仪问道。 “嗨,在下替张子着急呢。今儿一大早,在下就到相府门前打听,刚好遇到相府家宰袁大人从外面回来,在下拦住他,问相国大人回来没,袁大人说昨夜回来了。到府上已快后半夜,这辰光还没起榻呢。” 张仪大喜,紧忙穿戴妥当,疾步而去。 张仪与相府的几个门人已经混熟了,半开玩笑道:“听说你家相国还没起榻,你看看这辰光起来否?” 门人却脸色沉起,朗声应道:“张子不可无礼,我家相国雄鸡一鸣时就已起榻了!” 张仪赔笑:“起榻就好。”递上拜帖,“请将此帖呈交你家相爷!” 门人接过,揖礼:“先生稍候,小人这就禀报。”转身进去。 足足过有一个时辰,门人方才跑着出来,对张仪喘气揖道:“先??先生久??久等了,实在对??对不住。” 张仪心里窝火,却也不便发作,淡淡说道:“引路吧!” “不??不可,”门人喘会儿气,揖道,“主公正在会客,是韩国使臣,正在商议重大国事。在下禀过,主公收下拜帖,约先生明日辰时再来!” “什么大事?”张仪怒从心起,厉声喝道,“你这就去报苏秦,就说是我张仪到访,让他出门迎接!” 门人再揖:“小人不敢。小人恳求先生这先回去,明日复来。”说着双手呈上一只牌子,“这是报牌,明日辰时,先生带上此牌,就无须禀报了。” 张仪连跺几脚,却也徒唤奈何,接过报牌,恨恨地回去。 其实,这些日来,苏秦既未接待韩使,也未陪赵侯去鹿苑行猎,而是天天坐在听雨轩里,听贾舍人讲述楚国政治及张仪在楚的故事,这辰光舍人讲的是昭阳如何设计陷害张仪,听得苏秦两眼发直。 贾舍人讲完,端茶润口。 苏秦将和氏璧一事的细节从头至尾回想一遍,思虑有顷,凝眉问道:“纵观此陷,大处虽有疏漏,细节上却是一气呵成,并无破绽。听闻昭阳是个粗人,何能想得如此细微?” “是陈轸设的局。”舍人小啜一口,缓缓说道,“陈轸受秦公委派,已在楚地蹲守两年有余。逐走张仪是他的诸多功劳之一。” “唉,”苏秦轻叹,“列国君主,唯有秦公是个大才。有雄图远略不说,还能知人善任,谋事有条不紊。此人若进鬼谷,得受先生指引,天下昌平或指日可待。” 舍人抱拳:“苏子动辄想到天下昌平,实令在下敬佩。” “贾兄这是不了解在下,”苏秦苦笑一声,“在从咸阳回蹿的路上,在下并没这么想。在轩里的破草棚里拿锥子刺股之时,在下也没有这么想。” “那时苏子所想何事?” “回蹿路上,在下所想的只是自己。想的是,在下说秦为何挫败。锥刺股时,在下所想的是如何遏止秦势,成就此生辉煌。” “苏子又是何时以天下为念的?” 苏秦想起琴师,想起他的绝唱,黯然神伤,垂头默哀一阵,几乎是由喉咙里挤出一句:“是听了一个人的琴声。”顿有许久,又蹦出一句,“他弹得真好,堪称天下第一琴。” 贾舍人正想听下文,苏秦却转过话头,抱拳道:“不说这个了。听闻与张仪一道的还有一位姑娘,她是何人?” “是他夫人。”舍人应道,“此女是吴国前大夫公孙雄的后人,其父公孙蛭为雪先祖之仇,自创公孙剑法,与越王无疆决剑,同归于尽。” “她叫什么名字?” “叫公孙燕,因天生体香,小名香女。香女聪明伶俐,剑艺超群,且心地良善,是个好夫人,更是一个奇女子。” “好啊!好啊!”苏秦连赞数声,“贤弟喜得佳偶,在下也就宽心了。” 贾舍人略怔:“苏子缘何独喜此事?” “因为在下欠他一个女人。” 贾舍人正欲刨根问底,袁豹进来,禀道:“主公,在下收下张子拜帖,约他明日复来。张子暴跳如雷,跺脚走了。” 贾舍人笑道:“苏子如此待他,莫说是张子,纵使在下,肺也让你气爆了。” 苏秦笑应道:“真正的好戏,尚未开场呢!”又转对袁豹,“明日诸事,可否齐备?” “回禀主公,”袁豹禀道,“都齐备了。自辰时到午时,在下排得满满的。” “舞师来没?” “来了。邹兄正引他们收拾场地,这辰光正在忙活呢!” “好!”苏秦思忖有顷,抬头,“秦人那儿有何动静?” “一切照旧,不过,前日又来一人,看外相是个纨绔公子。” “是公子华来了。”苏秦笑对贾舍人道,“听说此人守在大梁,一直盯着孙膑呢。秦公这派他来,想是已知张子到此,志在必得了。” 贾舍人震惊:“苏子,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呵呵呵,”苏秦笑过几声,“干一行,务一行嘛。”又转对袁豹,“知会秦使,邀他明日午时到访,就说本相请他观赏一出好戏。” 张仪回到店中,黑青着脸,呼呼直喘粗气。 香女料他又吃闭门羹了,陪他闷坐一会儿,小声问道:“苏兄还没回来?” 张仪猛然跳起,歇斯底里地一把抓过旁边一盏铜镜,狠狠扔到门外。铜镜碰到廊柱,掉在地上,发出“哐”的一响。 张仪猛跺一脚:“从今往后,你不许再叫他苏兄!这种寡情少义之人,他不配!” 铜镜的响声招来店家。 店家过来,见门大开,走进来,拾起铜镜,瞟他一眼:“张子?” 张仪脸色发白,顾自喘气。 店家将铜镜复置原位,哈腰揖道:“相国大人他??没有回来?” “什么没有回来?”张仪就如连弩发射,“他是不想见我!店家,你且说说,未进鬼谷之前,我们同榻共寝,八拜结义;入鬼谷之后,更是同门五载,是块石头也暖热了。可??可此人??”越说越气,结不成句。 “张子且请消气,细细说来,”店家劝道,“难道是相国大人不肯相认?” 张仪又喘一会儿,缓过气来,将这日的遭遇细细讲了。 “呵呵呵,”店家听完,乐道,“这是好事呀,张子气从何来?” “此等慢待,还是好事?”张仪余气未消。 “张子有所不知,相国大人是这邯郸城里最忙之人,可以说是百事缠身,日理万机。在下听说,相国大人连吃饭也不得安闲,一餐三吐哺呢!张子屡去不见,并不是新鲜事。听说不久前有人求见大人,连等十日仍不得见。再说,相国大人既已接下张子名帖,又约张子会见时辰,这已是破了例的,别人求都求不上,张子却在这里生大气,为的哪般?” 张仪细细一想,店家说得也还在理,轻叹一声,摇头:“唉,店家有所不知,若是换个位置,是此人来投在下,莫说是韩国使臣,纵使君上召见,在下也要拖他半日!”复叹一声,“唉,也罢,不说这个了。且待明日会他,看他如何说话。” 翌日晨时,张仪早早起床,洗漱已毕,在厅中闷坐一时,灵机一动,寻到店家,要他去弄一套破衣烂衫拿来。 店家纳闷:“请问张子,破烂到什么程度方为合宜?” 张仪略想一下:“街头乞丐的穿着即可。” 店家使小二寻到一个乞丐,带他过来,将他身上的衣衫强行脱了,扔给他一套新衣。不料乞丐不依,光膀子不穿,闹着讨要他的烂衣。 张仪听到闹声,出来一看烂衣,乐了,笑对乞丐道:“我说丐头儿,你不要闹腾。这身行头,在下只是借用,天黑之前还你。至于今日三餐,爷管你吃饱!”又叫小二拿过几只馒头扔给乞丐。 乞丐听说只是借用,方才宽心,颇不情愿地穿上新衣,蹲在墙角啃馒头。 张仪拿上破衣回到房舍,脱下新装,将烂衣套上,对准铜镜左右扭动,上下察看,正自陶醉,香女从内室走出,震惊:“夫君,你??这是做啥?” “呵呵呵,你来得正好!”张仪乐道,“看看大小,合身不?” 香女急道:“夫君,你不要闹腾了。今日去见苏相国,怎能穿得像个乞丐?” “哼,”张仪鼻孔里出声,“在下此去,就是要臭他一臭!”对镜又审一时,忽觉少顶帽子,寻思有顷,从衣架上拿过新冠,用力揉折,又走到外面泥地上摔打几下,再揉一阵,方才戴在头上,对镜自视,乐道,“嗯,这下齐了!” 香女苦劝不住,只好由他袖了报牌,走出院门。 店家瞧见,亦是惊慌,又是一番苦劝,张仪不听,顾自去了。 经过这番折腾,张仪赶至相府时,辰时已过,府前车水马龙,甚是喧嚣。赵国的达官显贵,一个接一个,皆在门前候见。 张仪抖起精神,昂首走至门前。门人见是乞丐,将他喝住。 张仪摸出报牌,“啪”一声甩在地上。 门人捡起,细看,认出是昨日约定之人。因有报牌,众门人不好赶他,商议一番,打开一扇小门,揖道:“先生,请!” 张仪瞪他们一眼,本待骂几句,见门前已聚一堆人,皆裘衣锦裳,挂金戴玉,睁着好奇的眼睛望着他,如看猴戏。张仪嘴巴张了几张,强自忍住,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瞧也不瞧众人一眼,走向正门,昂首挺胸,大步跨入。 众人无不目瞪口呆。 众门人一时怔了,待缓过神时,张仪已经走进院中。 众门人互望一眼,有两人飞身拦住张仪,另一人飞报家宰。 袁豹赶过来,见到张仪,微微一揖:“在下袁豹见过先生。” 张仪视他衣着,知是家宰,亦回一揖:“张仪见过家宰。”略顿,“你家主公何在?” 袁豹斜他一眼,冷冷说道:“主公忙于国事,先生有何贵干?” “没有贵干!”张仪冷笑一声,“在下是他故交,这来寻他,你这禀报一声,让他出来迎接!” 袁豹瞥他一眼,转对门人沉声喝问:“这位先生可有报牌?” “有有有。”门人紧忙递过张仪甩在地上的报牌,双手呈上。 袁豹看过,转对张仪,深揖:“先生,看这报牌,确为主公所约,可主公约的是辰时,现在已是巳时,先生缘何来迟?” “这??”张仪倒是无话可说。 “先生,”袁豹再揖,“主公刚从鹿苑回来,诸多国事亟待处置,张子若不介意,可随在下暂至偏厅,稍歇一时,待主公忙过眼前这一阵儿,再会先生。” 张仪吧咂几下嘴唇,却也无奈,抱拳道:“就依家宰。” 袁豹引张仪沿着长长的走廊一路走向后花园的听雨轩。张仪穿着惹眼,凡遇到者皆是震惊,无不七嘴八舌地议论,即使在园中打扫的下等仆从,也指着他交头接耳,嘻嘻哈哈地评头论足。直到此时,张仪方才追悔意气失策,沉下面孔顾自走路。 二人走进院门,袁豹引他在偏厅坐下。这儿有两排长席,席前放着几案,上面摆着茶水。几个客人端坐于席,显然是在等候召见。 袁豹顿住脚步,揖道:“先生,您先在这儿候着,今日客人较多,在下就不陪了。” 张仪回过礼,在条席上寻个空位坐下。几位客人不识张仪,真还以为是个乞丐,本不想与他共席,却因家宰亲自陪他过来,吃不透底细,不敢出言,只是以袖掩鼻,向旁边腾挪。 张仪也不搭理他们,沉了脸,闭目端坐。 此地离主厅不远,苏秦显然正在厅中会见客人。虽不见苏秦,但张仪原本耳尖,更在鬼谷里练过静功,厅中的谈话一字不落地被他收入耳中。苏秦果然是在处理国事,一桩接一桩,颇为干练果断。有人拜辞出来,袁豹就会站到门口,传唤下一个。在张仪身边候见的人,听到传唤,应声诺,起身进去。这边有人刚走,后面又有新来的,如是进进出出,不断更换。 张仪候有一个多时辰,午时已至,睁眼一看,偏厅里已经无人,外面也未见新来的。张仪倾耳细听,苏秦仍在与人说话,显然是最后一个了。 不到一刻,那人起身告退。 张仪长嘘一口气,暗忖道:“唉,看来是误解他了。时过境迁,不能以鬼谷时断事。观这半日,苏兄也是不易。” 这样想着,张仪心中略觉好些。又候一时,仍然不见苏秦召见,张仪心里有点儿着急了,却又忖思苏秦许是累了,或要小歇一时,因而闭目再等。 又候一刻,外面传来声音,报说秦国上大夫到访。苏秦传召,袁豹引公子疾、公子华快步走进。因主厅无客,公子疾二人未入偏厅,直入主厅。 张仪可以觉出,苏秦起身迎他们,相见礼毕,坐下叙话。 张仪静心倾听,三人谈的并非国事,而是东拉西扯,谈天说地。张仪隐约听到公子疾提及观戏一事,苏秦哈哈大笑,说是午膳辰光到,不妨前去后庭,一边观戏,一边用膳。 公子疾欣然同意,三人步出厅门。 张仪从眼角里瞄见苏秦走出,立即正襟危坐,两眼闭合,轻轻咳嗽一声。苏秦却没有斜眼看他,也似没有听到他的咳嗽声,有说有笑地与公子疾二人一道,从离他十几步远的主甬道上大步走过,径出院门去了。袁豹陪着公子华跟在身后,没有一人理会坐于偏厅的张仪,似是他根本就不存在。 张仪火了。 眼见众人越走越远,连脚步声也听不到了,张仪气得脸色乌青,面目狰狞,拳头捏起,睁眼四望,见院中再无一人,忽地站起,搬起面前一张几案,高高举起,猛地砸到另一几案上,扯嗓门大吼:“来人哪!” 几案碰撞所发出的巨大声响及张仪声嘶力竭的怒吼果然招来几个下人。他们冲过来,见张仪怒成这样,不知所措。 张仪吼道:“叫你们主子过来!” 一人飞跑而去。 袁豹急至,朝张仪打一揖,赔笑:“对不起,方才忙得晕头,慢待先生了。” 张仪礼也不回,怒道:“去叫苏秦过来!” “这??”袁豹迟疑一下,再揖,“先生稍候,在下马上禀报。” 不一会儿,袁豹返回来,揖礼:“先生,主公有请。” 听到“有请”二字,张仪才算消下气来,仍不还礼,但却“嗯”了一声,沉着脸跟在袁豹后面,走向一个幽静的庭院。 尚离几十步远,就有欢声笑语传出,继而是“咚咚咚咚”的响声不绝,就如音乐似的。 张仪憋着怒气,倨傲至阶,在阶前停住脚步。 袁豹伸手:“先生,请进。” 张仪此举原是等候苏秦迎他,见袁豹这么说,也就不好硬撑,含怒抬腿,迈上台阶。 进门一看,张仪火气更炽。 院子正中搭起一个巨大的木台,两男两女正在台上跳舞,“咚咚咚咚”的响声,正是从他们的脚底下发出的。再后面,正对院门处的主厅廊下,苏秦端坐主席,公子疾、公子华两侧作陪,一边吃菜喝酒,一边观看舞蹈,不时发出笑声。他们面前各摆一张几案,案上摆满酒肴,山珍海味俱全。 看到酒肉,张仪顿也觉出肚子饿了。昨晚怄气,几乎没吃什么,早晨忙活衣服的事,也没顾上用餐,方才又坐半日,一肚皮闷气,几案上摆放的茶水硬是未尝一口。此时此刻,张仪虽无用餐之心,肚皮却不争气,原就咕咕直响,这下见了酒肉,越发响得欢实。 张仪强自忍住,扫一眼苏秦,见他两眼只在舞台上,根本没有看他。 张仪正欲说话,袁豹已经拐向右侧,伸手邀他。 张仪硬着头皮,跟在袁豹身后,走至右侧廊下。 这里也摆一案,案后是一席位。 袁豹指着席位,揖道:“先生请坐。” 张仪吧咂一下嘴唇,怒瞪苏秦一眼,气呼呼地坐下。 苏秦仍旧没有看他,只在那儿与公子疾一道,专注地望着舞台。 舞台上,几个男女跳得更欢,看得苏秦几人连酒肴也忘却了,傻傻地盯住台面。 袁豹揖道:“这辰光刚好用膳,先生若不嫌弃,可在此处吃顿便餐。” 张仪本欲不吃,无奈肚中难受,转念一想,自己向来屈人不屈己,即使怄气,也得填饱肚皮,遂轻轻“嗯”出一声,算是应允。 袁豹拍手,一个下人端着一只托盘走过来,将食物一一拿出,摆在几案上。 张仪一看,怒火再起,因为上面摆放的,竟是一荤一素两盏小菜,一杯粗茶,一碟粳米饭。袁豹见饭菜摆放停当,拱手揖道:“先生用餐,在下告退。”不待张仪回话,转身自去。 张仪咬牙切齿,几番冲动,想要掀翻几案,冲到苏秦跟前,指他鼻子臭骂一顿,闹他个天翻地覆,又强行忍住。无论如何,眼下是在人家屋檐下,自己这又衣着破烂,实在像个乞丐,能赏一顿饭菜,也算不错。再说,到眼下为止,从面子上讲,苏秦迄今尚未瞧见自己,下人这般待他,也是人之常情。狗眼看人低嘛。也好,这些都是话柄子,待会儿与他会面,看我张仪不羞死他,噎死他! 这样想着,张仪就又隐忍不发,端碗拿筷,忍气吞声,喝茶吃饭。 台上舞蹈进入高潮,两男两女无不摇头摆臀,八只脚尖不停地在木台子上又踢又踏,有轻有重,竟也抑扬顿挫,甚有节奏。更有情趣的是,一人擅长口技,一边踢踏,一边发出各种声音,就似音乐一般,且与脚底的踢踏声浑然一体,相辅相成,交互成韵。舞台也是奇特,是个圆形,漆成红色,里面中空,像是一面大鼓。几人脚穿木屐,屐尖着地,敲打台面,就如鼓槌似的,发出“咚咚”的响声。 苏秦三人看得忘我,俱用脚尖踏地,两手击掌,情不自禁地和着台上节奏发出各种声音。 然而,这等热闹于张仪来说,每一个声音都如利刃剜心。 张仪正自难忍,台上一曲舞毕。 苏秦摆手,众舞者退下。 公子华拱手问道:“请问相国,这是何等舞蹈?这般有趣,在下着实开眼界了。” “呵呵呵,”苏秦笑应道,“公子能喜欢就成。这叫蹑利屐,是邯郸舞蹈,别处见不到的。” “蹑利屐?”公子华急问,“此名何解?” “公子听说过邯郸学步否?” “听说过,说是有寿陵人来邯郸学步,结果,邯郸之步没有学成,自己竟然连原来的走法也不会了。在下觉得奇怪,纵使再笨,总也不至于笨到不会走路了吧?” “呵呵呵,”苏秦又笑几声,指着台子缓缓说道,“那个寿陵人学的就是这种舞步,公子若是不服,那里有双利屐,可上台一试。” 公子华果然走上台面,取过一双利屐,慢慢穿上,学那舞者样子,踮起脚尖,刚走一步,就“哎哟”一声倒地,惹得几人好一阵大笑。 公子华显然是跌坏脚脖子了,一拐一拐地走下台面,边走边做鬼脸,引得大家又一番大笑。 他们的每一声笑,都如刀子一般扎来。 张仪终于忍无可忍,大喝一声:“够了!”话音落处,跟前几案被他掀翻,粗茶淡饭散落一地。 三人皆吃一惊,扭头看来。 苏秦脸色微变,大叫:“来人!” 袁豹急进。 苏秦看向张仪:“何人在此喧哗?” 袁豹跪叩:“主公息怒,是一个客人。” “什么客人?”苏秦扫张仪一眼,怒不可遏,“叫花子也敢放肆!轰他出去!” “主公息怒,”袁豹急道,“此人说他叫张仪,是主公故知。” 听到张仪的名字,公子疾、公子华俱吃一惊,互望一眼,目光看向张仪,又移向苏秦,不知他唱的是哪一出戏。 “哦?”苏秦似也怔了下,“哪个张仪?不会是张贤弟吧?”又装模作样地将张仪打量一眼,夸张地摇头,“不可能,张贤弟何等洒脱,怎么会是这副模样?唤他过来!” 袁豹应过,起身,走到张仪跟前,揖道:“张先生,主公召你过去。” 张仪忽地站起,大踏步走过去,距苏秦数步站定,手指苏秦喝道:“苏秦竖子,你睁大狗眼好好瞧瞧,面前之人可曾相识?” “哈哈哈哈,”苏秦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大笑数声,既不抱拳,也不欠身,拉长声音缓缓说道,“嗬,还真是张仪,张贤弟!”指旁边一个席位,“坐坐坐!” 张仪哪里肯坐,手指苏秦继续数落:“苏秦竖子,仪一直视你为丈夫,不想却是小人一个,一朝得志,情义全忘!” “张贤弟,”苏秦冷冷应道,“此话从何说起?若说得志,也是贤弟你得志才是。贤弟在楚做下惊天大事,震撼列国,听说近来还得了一笔横财。贤弟得志若此,却来邯郸装穷,打扮成这副模样,岂不是有意寒碜在下?” 听到苏秦揭他“和氏璧”之事,将他视为小偷,张仪这才恍然明白,手指颤抖,怒不可遏:“你??你这小人!我??我??”喘几下粗气,“我跟你情断??”一口气卡在嗓子眼,后面的“义绝”二字,竟是说不下去。 “哈哈哈哈,”苏秦又笑几声,“张贤弟,不要将话说重了嘛。贤弟来我府上,故意寒碜在下,在下念及过去情义,就不与你计较长短了。天下知贤弟之人,除先生之外,当是在下。贤弟心大,又在荆楚得志,若无大事,断不会来此小国僻壤。说吧,有何要事要在下帮忙,在下尽管力微,若是能帮,也会尽力的。” 张仪哪里忍得下去,跺脚道:“你??你??你个竖子,算??算你狠!”一个转身,迈步就走。 苏秦叫道:“慢!” 张仪顿步,扭头,恨恨地盯住苏秦。 苏秦转对袁豹:“袁豹,此人既穿丐服登门,不打发亦不吉利。去,赏他足金十两!” 袁豹似已备好了,走上前去,从袖中摸出十个小金块,递给张仪:“此为足金十两,请先生收好。” “哈哈哈哈—”张仪接过,狠摔于地,连踩几踩,朝苏秦“呸”地猛啐一口,仰天长笑数声,昂首阔步,扬长而去。 见张仪越走越远,看不到了,苏秦却似变了一个人,紧追几步,赶至门口,见张仪不见踪影,冲张仪消失的方向颓然跪地,声泪俱下:“贤弟??我的??好贤弟啊!”涕泪交流,将头磕地。 苏秦哭得伤悲,磕得结实,额头碰在石板上,发出咚咚声响。 袁豹走过来,在他身边跪下,含泪,颤声:“主公??” 苏秦一进一出两副面孔,两番表演,将公子疾、公子华完全搅晕头了。 公子疾、公子华二人走过来,一边一个搀起苏秦,回至席位前面。 苏秦仍旧泪如雨下。 “苏子,你??”公子疾盯住苏秦,“你这是唱的哪一出戏呀?” “唉,”苏秦以袖拭泪,长叹一声,“在下这么做,为的还不是你们?” “为我们?”公子华震惊,转望公子疾,见他也是一脸茫然。 苏秦重重点头,盯住二人,一字一顿:“二位公子可以回去复命了。转告秦公,就说苏秦所荐之人,这就去了。” 直到此时,公子疾方才醒悟,朝苏秦连连拱手:“谢苏子了!谢苏子了!” “还有,”苏秦也不还礼,顾自说道,“张仪世居河西,祖产、祖坟、家庙皆在少梁张邑。”略顿一下,转对袁豹,“本相累了,送客!”说毕缓缓起身,视公子疾、公子华于不见,如醉酒一般,跌跌撞撞地朝他的听雨轩走去。 袁豹不放心,朝公子疾二人抱歉地拱拱手,远远跟在苏秦后面。 望着二人的背影,公子疾若有所思,转对公子华道:“华弟,你速回去,禀报君兄,追还张家祖产,安顿其祖坟、家庙。在下守候张子,不能再出意外了!” “遵命!” 丰云客栈门口,店家、香女正在店外守望,远远看到张仪一脸怒气地大踏步过来,已知端底,互看一眼,谁也没有说话。 张仪瞧也不瞧他们,埋头走进,一脚踹开自己的院门,反手关上。香女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推开房门,见张仪不在厅中,知他内室去了。 香女本想跟进去劝解几句,犹豫一下,顿住步子。 有人敲门。 香女开门,是那个乞丐。 那乞丐一直蹲在店中,见张仪回来,紧忙赶来。 香女怕张仪听见,小声说道:“你这汉子,能否稍稍再候一时,衣服自会还你。” “不成,不成!”乞丐大叫,“我已经在这鬼地方守候一日了,憋屈死了!叫那个大人出来,还我衣服!” 香女气恼,责他道:“你这汉子,我们虽然拿你一身衣服,不是也还你一套了吗?拿好的换你破的,你却不知足!” “鬼才要这身衣服哩!”乞丐将身上的新衣脱下,“啪”地摔在地上,“穿上这个出门,连碗稀汤也讨不到!” 见他脱得赤条条的,香女一时满面羞红,急转过身,叫道:“小二,快快将他赶走!” 小二闻声赶来,与乞丐撕扯。 二人正在闹腾,张仪冲出来,几步跨到乞丐跟前,将他一把抓过,猛力一推,乞丐一屁股蹲在地上,疼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张仪将身上丐服脱下,摔在他脸上,声嘶力竭地喝道:“滚,滚滚滚,滚!” 乞丐吓得全身打战,一把抓过破衣,连滚带爬地溜出门外。 张仪拍拍手,回至厅中,喘息一时,在席上端坐,闭目,任两滴饱泪滚出眼角,流下面庞,溅落席上。 翌日晨起,听雨轩里,贾舍人正与苏秦议事,袁豹走进,小声禀道:“主公,辰时将至,一应物品皆已备妥。” 苏秦朝贾舍人深揖:“张贤弟就拜托贾兄了!” 贾舍人还揖:“苏子放心,在下一定将张子带到咸阳,荐给秦公。” “安全带到咸阳就行了,”苏秦淡淡说道,“贾兄不必荐他。” “为什么呢?”贾舍人盯住苏秦。 “秦公早在候他了。” “是哩,”贾舍人点头,“不过,在下有一虑,也想提醒苏子。” “贾兄请讲。” “一路上,在下与张子相谈甚多,知他是个奇才。苏子不仅不邀他共创纵业,反而费尽心机,逼他入秦。张子入秦,必以苏子为敌。苏子难道就不怕合纵大业坏在张子手里吗?” “唉,”苏秦轻叹一声,“果真如此,亦为天意!” “此话何解?” “在鬼谷之时,先生曾经预言,天下和解之道,唯在两途,一是列国一统,二是诸侯相安。贤弟志在一统,不会赞同在下合纵。‘道不同,不相为谋。’在下志在合纵,贤弟志在一统,他与在下不可能并驾齐驱。务大业,必求同心。二人异心,非但大业难成,反生阻碍。再说,贤弟与在下虽走两途,却归一处。无论他成,还是在下成,目标皆为天下大同。这一点,在下也是知他的。” “苏子苦心,可否告知张子?” “不必了。”苏秦摇头,又顿一时,缓缓起身,拱手,“他若真的一意坏我合纵,有多大力,就让他使出来吧!时辰不早了,在下恭送贾兄。” 丰云客栈里,张仪一宵未睡,一直坐在厅里,闭目冥思。 香女陪他一夜,天亮时却眯盹过去,及至醒来,日出已过,到辰时了。香女洗漱完毕,正打算弄些吃的,外面传来敲门声。 香女开门,是店家。 店家揖道:“夫人早!” 香女一眼瞥到他手里的账簿,已知来意,回礼:“店家早。” “张子在否?” “店家可要算账?” 店家多少有些尴尬,干笑一声:“夫人与张子已住许久,本店利薄本小,因而这想??请夫人垫付些微本金,以利周转。” 香女微微一笑,揖道:“这个自然。夫君正在歇息,小女子这与店家结账如何?” 店家忙道:“好好好!” “这儿不是说话处,店家先去账房,小女子随后就到。”香女反身回房,取出西施剑,掩门出来,见店家仍在前面等候,便疾步跟他走入账房。 店家将账簿摊在案上,对香女道:“那进院子是本店最奢华的,只供贵宾住,一日三十赵布,张子、夫人的日常供用,俱是上等,这些是明细,请夫人审看。” “不用看了,店家清算就是。” 店家拿过算盘,噼里啪啦拨打一通,指算珠道:“房费并日用共是三百五十二赵币,若是足金,折合三两并十七铢,二位是贾先生的朋友,又与相国大人熟识,七铢就免了,夫人只需付清足金三两并十铢即可。” “不瞒店家,”香女淡淡应道,“我们夫妻是落难才来这儿的,所带盘费已经用尽,前来投奔苏相国,谁想竟又节外生枝,夫君为此怄气,一宵未眠。眼下情势尴尬,莫说是三两十铢,纵使一铢也拿不出了。”将剑摆在案上,“小女子苦无他法,唯有抵押此物。”抽剑出鞘,语气越发平淡,“敢问店家,此剑可抵三两并十铢?” 店家审看宝剑,倒吸一口冷气。莫说别的,单剑鞘也不是价钱就能衡量的。 店家推开宝剑,微微一笑:“除此宝物之外,夫人可有他物?” 香女摇头。 店家复问:“你们在邯郸可有熟人?” 香女再次摇头。 “既如此说,”店家轻叹一声,“此剑由在下暂时保管,俟夫人筹到本金,在下原物奉还。” “谢店家了。”香女拱手谢过,将剑入鞘,置于几上,转身,快步走出。 香女跑回小院,掩上房门,倚在门后,泪水涌出。 顾自伤心一阵,香女擦去泪水,稳下心情,轻步进厅,略作迟疑,在张仪对面跪下。 不用再问,张仪已知发生什么,沉声问道:“你把宝剑押给他了?” “夫君,”香女勉力一笑,“奴家与店家说好了,只是暂时寄放,过些时日再赎回来。” 张仪缓缓睁眼,凝视她,苦笑一声,轻轻摇头:“押就押吧,不就是一柄剑吗?” “是的,”香女神色黯然,声音更咽,“奴家也知道,它不过是一柄剑。” “夫人,”张仪心里一酸,又出一声苦笑,“仪此番丢了面子,也连累夫人??受屈??” “夫君,”香女跪行几步,伏在张仪怀中,“只要夫君在,香女什么都能舍弃。” 门外再次传来敲门声。 “敲什么敲!”张仪恨道,“那剑可值千金,难道不够你的店钱吗?” “够了,够了!”话音落处,来人已经推开院门,直走进来。 张仪、香女抬头望去,是贾舍人。 “贾先生!”香女惊讶中带着激动。 贾舍人提着她的宝剑走进来,在对面香女坐过的席位上坐下,将剑放在几案上,长叹一声,抱拳揖道:“唉,张子,在下??来迟一步呀!” 张仪推开香女,拱手还过礼,苦笑道:“让贾兄见笑了!” “唉,”贾舍人复叹一声,“这几日生意上有些差错,在下急出邯郸,走了一趟上党,心念二位,急赶回来,仍是迟了,害得嫂夫人差点失去宝器。” “唉,”张仪亦叹一声,“时势弄人,让贾兄挂心了。” “这个店家人本不错,是个正经生意人,只是本小心窄,没有历过大事,竟为这点儿小钱惊扰嫂夫人了。”贾舍人朝香女抱拳,将宝剑递还香女,“嫂夫人,店钱已经偿付,宝剑敬请收好。” 香女接过剑,拱手揖道:“小女子谢过先生了。” “唉,”贾舍人长叹一声,自责,“有什么谢的?此事全怪在下。若不是在下苦劝张子前来邯郸,就不会发生这些不快。”又转对张仪,“敢问张子,下一步可有打算?” 张仪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赴秦!” “赴秦?”贾舍人似是一怔,“这??张子家仇??”故意顿住。 “此一时,彼一时。”张仪苦笑一声,自我解嘲,“眼前之事,顾不上家仇了。” “也好。”舍人点头应道,“张子先国后家,在下敬佩!敢问张子几时起程?” “在下恨不得马上就走,可这囊中羞涩,难以成行,待在下挣些盘费??” “呵呵呵,若是此说,倒是赶巧了。在下正想去趟咸阳呢。” 张仪问道:“贾兄去咸阳何事?” “呵呵呵,”舍人笑道,“听说终南山深处有种仙草,能够起死回生,若是运到临淄可赚大钱。在下早想摸个实底,只因忙于琐事,迄今未能成行。张子若是赴秦,当是两全其美了。” 张仪拱手:“谢贾兄成全!” 公子华火速驰回咸阳,连夜觐见惠文公,将苏秦如何计羞张仪、迫其入秦的过程备细禀报。惠文公凝眉屏气,闭目听至终场,陷入深思。 良久,见惠文公面色松懈,两眼微启,公子华知他从深思中出来,轻声问道:“君兄,臣弟有一困惑,一路上也未想开。” “晓得你惑在哪儿!”惠文公淡淡一笑,“你想不开的是苏秦为何煞费苦心地逼迫张仪,是吗?” “神了!”公子华惊诧道,“臣弟弄不明白的正是此事!” “寡人并不神哪,”惠文公给他一个苦笑,“寡人方才所想,也是此事。”略顿,轻叹,“唉,这个苏秦,真是天下大才,寡人却??却与这样一个大才失之交臂啊!” “君兄,您这??还没有教诲臣弟呢!” “这么对你说吧,”惠文公回归正题,“没有白,就没有黑;没有上,就没有下;没有正,就没有反??” “这??”公子华越听越晕乎,抓耳挠腮,“臣弟愚笨,还请君兄说得明白些。” “呵呵呵,你啊,”惠文公指他笑道,“还是慢慢琢磨吧。”又转对内臣,“几时了?” 内臣禀道:“回禀君上,已交初更,人定了。” “华弟,”惠文公兴致勃勃,缓缓起身,“这还早哩,走,我们出去转转。”笑对内臣,“摆驾,大良造府!” 公孙衍正在审读奏报,忽听外面脚步声急,正自发怔,声音已至门口。 公孙衍抬眼见是惠文公、内臣和公子华,大是震惊。当值府尉诚惶诚恐地跟在后面,看那样子,显然是惠文公没有让他禀报,直接进来了。 公孙衍急叩:“臣叩见君上!臣不知君上驾到,有失远迎,望君上恕罪!” “爱卿请起。”惠文公扶起他,携手入厅,分主次坐下。 “呵呵呵,”惠文公笑对公孙衍道,“听说爱卿是只夜猫子,寡人特选此时来,是想看看你这只夜猫子都在忙活什么。” 公孙衍从几案上拿起在读的奏报,双手呈上:“臣正在阅读河西奏报,请君上督审!” 惠文公接过奏报,约略翻阅一遍,面现喜色,乐不可支道:“嗯,不错,不错,今年麦收过后,河西百姓主动纳粮,争服丁役,可喜可贺!”将奏报置于案上,看向公孙衍,拱手揖礼,“河西有此大治,爱卿当记首功。” 公孙衍回揖:“是君上大爱开花,臣不敢居功!” “呵呵呵,”惠文公笑道,“爱卿不必过谦。没有爱卿的怀柔良策,寡人纵有大爱,何能开花?”目光落在奏报上,“说起河西,那个叫吴青的,近况如何?” “回禀君上,”公孙衍指着奏报道,“这份奏报就是吴青所拟,河西郡代为转奏。前年君上升任他为少梁府令,两年下来,干得甚好。就臣所察,眼下河西,尤其是少梁魏民,皆守秦法,此人功不可没。” “有功当赏。”惠文公思忖有顷,“拟旨,晋升吴青为河西郡都尉,晋爵一级。” “臣遵旨。” “嗯,还有,”惠文公略顿一下,“听说少梁城东有个张邑,是原魏民张家的。你可传旨吴青追查,凡是张家的财产,一根草芥儿都不能少,尽皆归还张家。” “臣遵旨。” “公孙爱卿,”惠文公敛神,“这些都还是虚事,寡人此来,是有大事与爱卿相商。” 公孙衍倾身:“臣谨听君上吩咐。” “苏秦图谋合纵三晋,声势嚣张。三晋若合,则无秦矣!寡人寝食不安,特来听听爱卿之意。” 公孙衍忖知惠文公早有对策,此来不过是试他深浅,遂抱拳应道:“回禀君上,臣以为,苏秦此举,是在为所不能为。” “此话何解?” “三晋若是能合,就不是三晋了。自三家分晋始,近百年来,三晋争争吵吵,打打闹闹,积怨甚深,合不到一起。苏秦硬要这么做,是异想天开,臣为他遗憾。” “爱卿低估此人了,”惠文公缓缓说道,“寡人虽只见他一面,却可觉出他身上有一股气,非寻常之人,可成大事。此人既然摒弃一统,全力合纵,我们不可掉以轻心啊!” 公孙衍抱拳应道:“臣有一请,望君上恩准。” “爱卿请讲。” “臣奏请出使魏国。” “寡人正有此意!”惠文公点头应道,“眼下赵侯首倡,韩侯已允诺合纵,使公子章使赵,与苏秦商议合纵之事。若是不出意外,苏秦或于近日赴韩。三晋之中,苏秦已合两晋,单剩一个魏国了。寡人思来想去,熟悉魏国朝野的,莫过于爱卿。爱卿以寡人特使身份使魏,力阻魏国合纵。只要魏国不合,纵亲就是空谈。” “臣领旨!” “爱卿啊,”惠文公目光殷切,“昔日魏侯大会诸侯于孟津,图谋伐我。当时情势甚危,商君只身赴魏,以一人之力挽救败局,终雪河西之耻。此番苏秦合三晋之力,其意亦在图我。爱卿此去,又是只身赴魏,力挽狂澜,复演商君孤胆征魏的壮举啊!” “君上过誉了。”公孙衍心里微凛,抱拳应道,“臣不敢追比商君。此一时,彼一时。臣此去,但只竭精尽力,至于能否成功,臣不敢奢求。” “呵呵呵,”惠文公亦觉得话语过分了,扬手笑道,“爱卿说出此话,已离成功不远了!”转对公子华,“小华,你随大良造走一趟去。大梁的街道,你也熟悉了。” “臣领旨。” “知道去做什么吗?”惠文公紧盯住他。 “这??”公子华怔了。 “呵呵呵,”惠文公笑道,“听闻孙将军善弈,你要捎给他一句话,就说寡人在咸阳为他摆好棋局,向他请教棋艺。” 公子华豁然明白,朗声应道:“臣弟领旨!” 第070章|?魏侯空巢耍机心?疯人建言纵六亲 一切如秦公所述,合纵对韩有百利而无一害,韩昭侯举双手拥护。楼缓以赵侯特使、合纵副使身份使韩之后,韩昭侯一口应允不说,还使公子章为特使回访赵国。 送走张仪后,苏秦就腾出手来约见韩国公子。公子章捎话给苏秦,说韩侯对他极是器重,已虚相位以待。苏秦觉得时机成熟,遂别过赵侯,以燕、赵特使身份使韩。 韩侯既已同意合纵,就等于不战而下韩国,苏秦使韩的宗旨也就顺势而变,改作迂回攻魏。 韩都郑城与魏都大梁相距不足三百里,快马一日即到。合纵人马欲至郑城,就必须经由魏境。苏秦抓住这一机缘,在路过魏境时,故意走得甚慢,传令部众制作无数旗帜,将“五通”“三同”等纵亲要旨题写在五颜六色的旗帜上,又将纵亲诉求、纵亲方式等编写成通俗易懂的歌谣,抄录成册,沿途广为散发,使乞丐、流浪艺人等四处传唱。燕、赵两国的合纵人马约近五千,苏秦又让队伍故意拉开,远远望去,前后绵延十余里,一路上旌旗招展,锣鼓喧天,极尽招摇。 此等声势远远大于列国间的寻常问聘,魏国朝野震动,上下都在议论苏秦与合纵。 魏惠王将苏秦散发的纵亲册子细细阅过,让毗人召来武安君庞涓,抖抖手中的册子问道:“涓儿,这个册子你看过了吗?” 这声“涓儿”让庞涓颇为受用。自从失去孙膑,魏王越发看重庞涓,对他越来越倚重,每逢大事,必首先与他商议。眼下孙膑已成废人,庞涓遍观列国再无对手,内中的雄心也就膨胀起来,觉得壮志成就之日屈指可数了。 庞涓内心笃定,也深为感动,瞄册子一眼:“回禀父王,儿臣看过了。” “听说苏秦与贤婿也是同门,他这人如何?” “敢问父王,欲知苏秦何事?” “其才何如?” “这个,”庞涓略顿一下,扑哧笑道,“叫儿臣如何说呢?苏秦与张仪同修口舌之学,别的不敢恭维,舌功倒是厉害!” “呵呵呵,”惠王亦乐起来,“听说越王让张仪的舌头搅晕头了,寡人一直觉得好笑。听你这么一说,竟是真的!涓儿,若与张仪相比,苏秦的舌功如何?” 二人相权,庞涓当然更乐意接受苏秦,当即笑道:“出鬼谷之后,儿臣不得而知。但就鬼谷数年而言,若是二人各说十句,儿臣愿信苏秦三句,信张仪半句。” “哈哈哈哈,”惠王大笑起来,“难怪越王上当,原来是这样!看来,日后遇到张仪,寡人也须当心一些。” “父王说笑了,”庞涓亦笑几声,“越王怎么能跟父王相比呢?只怕见了父王,张仪的舌头先自僵了。” 二人再笑。 “涓儿,”惠王敛住笑,切入正题,“看这册子,苏秦想的是合纵三晋,下一程必来大梁。依你之见,我当如何应对才是?” “儿臣恳请父王召见一人。” “何人?” 庞涓击掌,一个中年人跟在毗人身后趋入,叩首:“卫国太子姬宪叩见魏王,恭祝王上龙体健康,万寿无疆!” 惠王上下打量他:“你就是卫国太子姬宪?” “回王上的话,”姬宪泣道,“先君薨天,太师乱政,篡改先君遗命,废去姬宪,致使朝野乱制,人神共怒。姬宪恳求王上出兵平乱,还天下以公道!” “好了,”惠王摆手,“寡人知道了。” 姬宪识趣,再拜退下。 见他渐退渐远,惠王若有所思,转向庞涓:“爱卿之意是??” “王上,”见惠王称他爱卿,庞涓亦改称呼,“卫国虽然不大,却是一块肥肉。今卫室内争,姬宪求援,臣以为,我们何不趁此良机??”顿住话头,打出吞卫的手势。 “嗯,”惠王微微点头,“这个卫国,是该绝祀了。” “王上,”庞涓托出底牌,“新立的卫侯与韩交好,而扶他上位的太师与赵交好,我若允诺纵亲,卫国绝祀一事,只怕??” 惠王心里一动:“嗯,寡人有数了。”说毕,打了一个哈欠。 庞涓告退。 惠王走到榻前,侧躺下来,本欲小憩一阵,心里却又挂了卫国的事,翻来覆去,无法入静。 惠王又翻几次身,干脆坐起,叫毗人备车,摆驾相国府。 惠施一直有午睡的习惯。惠王赶到时正值未时,惠施午睡未醒。见是魏王驾到,家宰要去禀报,被惠王拦下。 惠王让家宰带路,与毗人一道径至后花园中,远远看到惠施躺在凉亭里的软榻上,睡梦正香。惠王走到近旁,见惠施的呼噜一声盖过一声,甚是羡慕,对毗人笑道:“观这睡相,惠爱卿是个有福之人哪!” 毗人指着惠施嘴角流出的涎水,笑道:“瞧相国的口水,滴成一条线,就像树上的虫子溜丝一样,快要着地了。” 惠王看过去,乐了,呵呵笑起来。 惠施被笑声惊醒,睁眼见是王上,以为在梦中,揉眼再看,确定无疑,慌忙下榻,叩道:“王上??” 惠王递过一条手帕,笑道:“惠爱卿,擦掉你的哈喇子再说。” 惠施接过手帕,却拿袖子朝嘴上一抹,尴尬一笑:“让王上见笑了。” 惠王指手帕:“惠爱卿,这??手帕怎么不用?” 惠施将手帕纳入袖中,叩首:“臣谢王上赐香帕。” 惠王怔了下,笑道:“爱卿倒会打劫。来来来,起来说话。” 惠施谢过,在亭上坐下。 扯了一阵闲话,惠王言归正传,谈及合纵,皱眉道:“照说三晋合一不是坏事,可这等大事,苏秦不寻寡人,却去寻那赵语,让他倡导,置寡人于何地?赵语软弱无能,登大位后处处受制,唯唯诺诺,更使赵门风雨飘摇,何能领袖三晋?这且不说,寡人既已南面称孤,走出了这一步,若是再与赵、韩纵亲,与韩渠、赵语同坐一席,岂不是??”顿住话头,气呼呼地看向惠施。 “王上若是不愿,不合就是。”惠施缓缓说道。 “这??”惠王再皱一下眉头,“苏秦竖子,四处招摇,大讲合纵的益处。三晋本为一根,赵语首倡,韩渠响应,又有燕人助力,寡人若是不从,岂不等于公然与三国为敌?抛开赵、韩、燕不说,纵使寡人的臣民,必也生出二心,议论寡人不智。再说,苏秦首去秦国,今又合纵燕、赵、韩三国,闹得天下沸沸扬扬,已成大名。此人赴韩之后,必然扭头东下,合纵寡人。此人若来,寡人见他不妥,不见他,也是不妥。思来想去,寡人真是两头犯难,此来问问爱卿,可有万全之策?” 惠施抬头笑道:“王上若为此事犯难,臣倒是有一计应对。” “爱卿快讲!” “待苏秦来时,王上就以秋猎为名,托国于殿下,再使武安君辅政。苏秦与武安君是同门,彼此知底。有他应对,王上想进则进,想退则??” 不待惠施讲完,惠王击掌叫道:“妙哉!”又想一时,越发兴奋,连呼几声“妙哉”,便乐悠悠地摆驾回宫。 这年九月,就在韩昭侯拜相苏秦的当儿,魏惠王大朝群臣,当廷颁诏,托国于太子申,使武安君庞涓辅政。翌日,惠王与惠施、毗人及几位后宫佳丽一道,在公子卬的护卫下,带三千武卒,前呼后拥地赶往梁囿围猎。 惠王离都后数日,秦使公孙衍一行先苏秦一步赶至大梁。得知惠王、公子卬皆不在,朝政托于太子申,公孙衍不忧反喜。此番使魏,公孙衍的使命是阻止苏秦合纵。惠王偏在此时离宫,其意不言自明,至少说明,魏王并不赞成三晋纵亲,而这一点与他在咸阳时的判断一丝无差。公孙衍断定,只要魏王不在宫中,苏秦纵是将三寸不烂之舌搅得天花乱坠,纵亲终也难成。 心中有了底气,公孙衍越发镇定下来,在馆驿住下,翌日以秦国特使身份上朝,禀明来意,递上祈请秦、魏亲善的国书和聘礼。太子申临政,首日上朝即接待秦国来使,且使臣本是魏民,眼下却是地位显赫的秦国大良造,显得更加谨慎,礼仪性地向秦公问安,接过国书和聘礼,辞以廷议,要公孙衍回馆驿候旨。 公孙衍回至馆驿,气沉心定,摊开书简读起来。 后晌申时,朱威、白虎到访。 公孙衍引部属迎出,揖道:“朱兄,白少爷,犀首恭候多时了!” 朱威、白虎回过揖礼,一脸诧异,异口同声道:“恭候我们?” “当然喽,”公孙衍笑道,“在下备妥了,若是申时仍然见不到二位,在下就要拿上打狗棒,上门问罪!” 二人皆笑起来。 三人携手进厅,分宾主坐下。 公孙衍上下打量白虎,赞道:“几年不见,少爷有出息了!” “唉,”白虎想起往事,长叹一声,“早晚想起那几年,真如做梦一般!” 三人叙一会儿别情,朱威要公孙衍屏退左右侍从,将话引入正题:“公孙兄,我们此来,一是探望你,二是有事相求。” “朱大人请讲!” “我王总算从昏睡中醒过来了,亲贤臣,远小人,文用惠相国,武用武安君,近年来励精图治,国家大治。公孙兄当年的冤情,在下也已查清原委,禀报王上了。王上闻报,追悔莫及,多次在朝中提及此事,说是对不住公孙兄。王上还说,魏国的大门永远为公孙兄敞开,公孙兄无论何时愿意回来,王上都会郊迎三十里。至于公孙兄事秦之后,几番谋魏,也都是各为其主,王上保证既往不咎。” “唉,”公孙衍长叹一声,“过去之事,一如白兄弟方才所说,真就是一场噩梦!王上梦醒了,白兄弟梦醒了,可在下之梦,却是未醒。再说,在下本非负义背主之人,既已事秦,如何又能背之?” 朱威急道:“秦人与我势不两立,仇怨不共戴天。公孙兄怎能这么快就与过去一刀两断了呢?” “不瞒朱兄,”公孙衍缓缓说道,“刚至咸阳那阵儿,在下也是想不明白。与秦为敌那么多年,更在河西与秦人浴血奋战,突然却又倒向秦人,就跟打了败仗当降将似的。有那么一段时间,在下天天酗酒,不愿面对这一现实。可后来,在下还是想通了。在下是在下,君上是君上,天下是天下。魏室也好,秦室也好,天下也好,跟在下这个人既有关联,也无关联。如《春秋》所载,自周室东迁以来,天下无义战。天下既无义战,我公孙衍为谁谋算,也就不存在义与不义了。王上不知我,不用我,秦公知我,用我,一切就这么简单!” “唉!”朱威长叹一声,“白相国若是知晓公孙兄今作此想,该是多么难过!” 公孙衍埋下头去,苦笑一声,转过话头:“朱上卿,我们今日只说当下,不说往事,如何?” 朱威亦出一声苦笑,看下白虎,点头:“也好,路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这事儿急切不得。说起当下,在下也有一事求教。” “朱兄请讲!” “苏秦倡议合纵三晋,赵、韩皆已起而响应。在下审过他的主张,颇为惶惑,与白兄弟商议多时,仍是琢磨不透,此来是想听听公孙兄之见。” “敢问朱兄因何惶惑?” “简单来说,就是利弊。我若合纵,是弊大于利呢,还是利大于弊?” “于天下而言,利大于弊;于魏而言,弊大于利。” “此言何解?” “苏秦在咸阳时,在下与他有过交往,知其胸怀壮志,是个奇才。那时,苏秦所谋,是辅助秦公,一统天下,成就盖世帝业。不想秦公并无此志,当众与他激辩,将他驳得理屈词穷。苏秦看到秦公并不用他,掉头东去,再谋出路,竟又想出三晋纵亲这局大棋。在下跟朱兄、白少爷一样,也琢磨过此事,初时拍案叫绝,后来越想越是不通。唉,此人虽为大才,却走入偏门,可惜了呢!” “公孙兄因何拍案叫绝?”白虎插问。 “因为此棋甚大。”公孙衍转向白虎,侃侃说道,“一般士子,就如我等,包括商君,皆是为一国所谋,所下棋局无非一隅;苏秦却不一样,无论是其帝策还是方今合纵,皆是从天下着眼,弈的是天下这局大棋,远比我等高出一筹。在下说它利天下,其意在此。你们请看,三晋若是真的合一,在内无争,在外,东可制齐,西可制秦,南可制楚,谁敢与其争锋?列国皆不争锋,自无战事,岂不是大利于天下?” “嗯嗯嗯,”白虎连连点头,“若是此说,苏子之谋果然高明!” “苏子缘何又入偏门了呢?”朱威接道。 公孙衍反问:“请问二位,三晋能合吗?” “既然有此大利,三晋应该能合。”朱威应道。 “唉,”公孙衍轻叹一声,“三晋若是能合,就不是三晋了。仅为河西七百里,秦、魏就已互为仇敌,积怨至今。三晋所争,岂止是七百里?别的不说,单说这百年恩怨,能够一笔勾销吗?”轻咳一下,“苏秦宣扬‘三同’,要三晋同仇、同力、同心。首先是同心,你们说能成吗?三晋不同心,能同力吗?不同力,能同仇吗?说到这儿,在下想起一个故事,说是齐有一人,欲使兔、龟、鹤同拉一车,结果,兔朝荒野里拉,龟朝水池里拉,鹤朝天空拉,三方各自尽力,心却不同,车子非但不动,反而被它们拉散架了。苏秦欲使三晋纵亲,就如这个齐人一样,岂不是走入偏门?” 朱威、白虎频频点头。 “还有,”见二人听进去了,公孙衍补充一句,“假定三晋真的遂了苏秦之愿,同心协力,亲如铁板一块,结果非但无利,反而更糟。” “这又为何?”白虎大是不解。 “二位试想,三晋纵亲,不利于谁?不利于齐、楚、秦。三晋以齐、楚、秦三国为敌,三国若是单打独斗,肯定不是三晋对手。然而,三晋能合,三国为何不能合?若是三国因循三晋,结盟连横,齐从东来,秦从西来,楚从南来,三晋就是一块铁,也会被压成碎块。再说,三晋若是真的成就纵亲,齐、楚、秦也的确无路可走,唯此一途。在下方才说,合纵于魏而言,弊大于利,皆因于此。” 这番分析合情合理,朱威、白虎相视良久,沉默无语。 公孙衍使魏,天香再出山,与太子申旧情重温。 韩昭侯不甘示弱,以公子韩章为合纵副使,精选出两千人加入使团,加上侍从,合纵总人马逼近八千。韩都郑城距大梁不过三百里,苏秦传令部属仍如以前一样日行五十里,沿途招摇,优哉游哉。 距大梁不足百里时,探马报说魏惠王托国于太子申,与相国惠施、安国君公子卬前往梁囿围猎去了。魏王此举显然是在躲避合纵,燕、赵、韩三位副使闻讯震惊,急禀苏秦。楼缓建议直奔梁囿,认为这样既可省却数日路途,又可擒贼擒王。公子哙、公子章赞许。 苏秦传令直驱大梁。又走半日,探马再报,说是秦使公孙衍已先一步赶至大梁。几位副使无不诧异,问苏秦对策。 “呵呵呵,”苏秦笑道,“秦人不来,这戏还不好看呢。” 众人见苏秦表情轻松,亦都安下心来。 队伍磨磨蹭蹭,于第三日上午抵达大梁西郊,离城五里停下,等候魏宫指令。 候有半个时辰,一辆宫车驰至,魏宫东宫御史下车,向苏秦宣读太子口谕,要求合纵车马就地屯扎,列国特使、副使及相关使臣入城驻驿。 如此高规格的使团,魏人却使一个中大夫出来宣旨,且是太子口谕,几位副使皆现愠色。 苏秦拱手谢过,安顿好三国将士,带姬哙、楼缓、公子章及随身人员,分乘二十辆车乘,打着合纵旗号,跟在内史的宫车之后驰入大梁。 魏宫冷淡,民众却是热闹。许是苏秦的张扬、造势起了效果,大梁城中各界百姓闻风而动,扶老携幼地挤在主街道上,争睹苏秦及列国诸公子风采。 苏秦、姬哙、楼缓、公子章诸人站在各自的车上,满脸是笑,一路走,一路向大梁民众拱手致意。 行至南街口时,苏秦突然看到街边盘坐一个乞丐,蓬头垢面,目光呆滞地望着这一盛大场面。站在他身边的是几个小孩,个个如他一般,显然是街头流浪的乞丐。许是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难闻,看热闹的市民远远躲着,因而这几人极是抢眼。 苏秦一眼认出是孙膑,心底“轰”的一声,急呼停车。 车队停下。 苏秦纵身跳下车,一步一步地走向孙膑。 万众瞩目,周围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孙膑仰起脸,冲他傻笑。 苏秦走到孙膑身边,弯下两腿,跪地,朝孙膑连拜三拜,泪水流出,泣道:“孙兄??” 孙膑却无任何反应,只是目光呆呆地望着他,傻笑。 不过,此时他是笑出声来的,手指苏秦:“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像生完蛋的母鸡在鸣功请赏。 所有人都惊呆了。身兼赵、韩二相,同时又是赵、韩、燕三国特使的苏秦,竟然在大街上向一个疯子下跪,简直就是旷古奇事,看热闹的人群迅速聚拢来,如看猴戏一般。 飞刀邹亦跟过来,站在几步远的地方,警惕地观望周围情势。 在前面引路的魏宫内史急呼停车,呆呆地望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 姬哙、公子章、楼缓三人不无尴尬地站在车上,不知如何是好。 几个小乞丐显然被吓坏了,走也不敢,动也不敢,惨白了脸,怔怔地望着这一切,仿佛是在梦境。 苏秦拜毕,抬头,两眼直视孙膑。 孙膑止住笑,与他对视。 也就在这一瞬间,苏秦看到孙膑的双眸里射出两道光芒,直入苏秦内心。 苏秦豁然明白。 孙膑收回目光,目光重现呆滞,两手舞起,敲响战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苏秦听出是进军鼓声,晓得孙膑在催他快走,便拿袖子抹去泪水,转对飞刀邹:“取金子来!” 飞刀邹摸出一只钱袋,呈递苏秦。 苏秦将钱袋恭恭敬敬地摆在孙膑跟前,再拜三拜,转过身,回到车上。 飞刀邹放好乘石,苏秦踩上,登上车辆。 车队辚辚而行。 车队刚一离开,孙膑身边的几个乞丐飞身上前,抢夺起金子来。孙膑却似没有看见,目光依旧痴呆地盯住苏秦远去的方向,嘴唇动着,似乎依旧在敲出“咚咚咚咚??”的战鼓声。 “你是说,”庞涓吃惊地盯住庞葱,“苏秦竟然当众向孙膑下跪?” “不仅下跪,还哭了。”庞葱禀报。 庞涓深吸一口气,良久:“孙膑说什么了?” “孙膑什么也没说,就跟往常一样,先是傻笑,后来敲鼓,已经认不出苏秦了。苏秦给他一袋金子,他看也没看,让几个小乞丐抢走了。” 庞涓嘘出一口长气,略顿一下,长叹一声:“唉,当年在鬼谷时,我们四人情同兄弟,眼下我等俱是显赫,唯有孙兄境况如此,莫说是苏兄,即使大师兄早晚见到,也是揪心哪。”略顿,“还有,孙兄整日在这大街上,似也不是办法。别的不说,下雨了,刮风了,他又到何处去?” 庞葱略作迟疑,缓缓禀道:“孙兄在咱家院里,颇不开心。这一出去,天宽地阔,好多了,后来又交上几个乞儿为友,孙兄像是换了个人,时不时地发笑,开心极了。至于落脚之处,小弟也安顿过了。南街口上那个小庙,原是陈轸的家宰戚光收来做自己家庙的,自动归咱府上。我实地察过,里面还算安静,房子也能住,就让孙兄与几个乞儿在里面住了。天气好时,有乞儿街上乞讨,孙兄饿不着。雨雪天气,小弟就使范厨拿些吃用过去,保证孙兄冻饿不着。” “嗯,”庞涓点头,“如此安顿,倒也不错,只是??让孙兄与一帮乞儿住在一起,委屈他了。” “大哥,”庞葱声音更咽,“你对孙兄这份真情,实让小弟感动。大哥放心,孙兄既是大哥义兄,也就是小弟义兄。大哥尽管去忙大事,这些小事自有小弟照管。一年多来,小弟不难看出,孙兄不在乎吃穿,不在乎门庭,只在乎自在开心。在大街上,孙兄能得自在,能得开心,总比关在咱家院子里好。再说,”略略一顿,压低声音,“他在院里,有碍宁静不说,还会惊扰夫人,弄得后花园里就像闹鬼一样,谁也不敢去。” “葱弟所言也是。”庞涓点头,“孙兄这件事儿,市井可有议论?” “据小弟所知,大哥义救孙兄、不弃不离之事,早已传遍列国,大梁更是人人皆知,家喻户晓,无人不夸大哥尚情重义,是个好人。” “唉,”庞涓又叹一声,“他们有所不知,孙兄与大哥之间的情义,断不在这层表皮。遥想当年,为救家父,孙兄与大哥出入虎穴,身陷囹圄,若不是白司徒搭救,差一点死于奸贼陈轸之手。”复叹一声,“唉,葱弟呀,大哥欠孙兄的,此生只怕难以偿还了。”泪水流出。 “大哥??”庞葱也动容了。 庞涓正要说话,外面传来脚步声。 庞葱出去,返回时禀说是三国特使苏秦到访。 庞涓起身,在厅中连走几个来回:“几个人?” “只他一人。” “哦?”庞涓眼珠儿连转几转,“我去迎客,你搞几根荆条,备个搓板,放在客厅里!” 话音落处,庞涓人已动身,赶至门口,果见苏秦垂手恭立。 庞涓加快脚步,边走边扬手大叫:“苏兄??” 苏秦迎上几步,拱手长揖:“庞兄??” 庞涓飞跑上前,一把抓过苏秦之手,用力握道:“在下不知苏兄光临,迎迟了,迎迟了!” “呵呵呵呵,”苏秦笑出几声,“在下不请自来,冒昧相扰,还望庞兄宽谅!” “什么宽谅不宽谅呀!”庞涓朝他胸上猛擂一拳,责怪道,“苏兄这是问罪在下呢!不瞒苏兄,近日王上出游,殿下主政,朝中一应事务全都推给在下了,在下忙得是晕头转向呀,这不,刚从朝中回来,听闻苏兄光临,未及换下朝服,就迎出来了!”说着抖抖身上朝服。 “哈哈哈哈,”苏秦大笑几声,回敬他一拳,“庞兄说到哪儿去了!在这城中,谁人不晓得庞兄是百忙之身,在下安敢责怪?只是??在下此来,人地生疏,思来想去,也只庞兄一个故友,故而在馆驿里下榻之后,屁股尚未坐热,赶忙备车探访,前来惊扰了。” 二人互相客套几句,携手走入府中,在客厅里分宾主坐下。 庞葱沏好茶水,拱手退出。 苏秦品过一口茶,主动提起孙膑之事,换过面孔,不无沉重地怅然叹道:“唉,不瞒庞兄,方才在下见到孙兄了!” 庞涓装作不知:“哦?” “唉,”苏秦复叹一声,“孙兄之事在下早就听说了。在邯郸之时,就有风传孙兄犯下死罪,因庞兄搭救,方才逃过一命,不想他又祸不单行,成为疯人。在下只是听闻,原本不信,今日亲眼得见实况,在下??” 苏秦尚未讲完,庞涓已是泣不成声:“苏兄??” 苏秦亦拿袖子抹泪。 “苏兄,”庞涓缓过一口气,缓缓说道,“孙兄之事,都怪在下,是在下对不起孙兄!”说着起身摆好搓板,抓过备好的荆条,递予苏秦,“苏兄,在下有负先生叮嘱,有负与孙兄的结义之情,有负鬼谷同窗之谊,罪该万笞!今日先生不在,大师兄亦不在,只好由苏兄代劳,替先生、大师兄主罚,为孙兄讨个公道!”两膝一软,跪在搓板上,脱去朝服,露出后背,微微闭目,“苏兄,行罚吧!庞涓若是叫出一声,加罚十下!” 苏秦看他一眼,“啪”地扔下荆条,缓缓起身,双手扶起他,长叹一声:“唉,庞兄,这这这??你??唉,你叫在下如何下手?” 庞涓挣开苏秦,复跪下来,再次乞请:“苏兄,你若不打,是害在下!不瞒苏兄,孙兄逢此大劫,皆因在下。在下若是不请孙兄下山,不请他来大梁,孙兄就不会??唉,不说了,打吧!你不打,在下心中的块垒不去,寝食难安哪!你打一下,在下心里就减轻一分,打十下,就减轻十分,打一万下,在下??在下??”再次更咽。 庞涓将话讲至此处,苏秦尽管心如明镜,也是感动,轻叹一声,再次扶起庞涓:“庞兄莫要自责!你如何对待孙兄,在下也早知道了。”顿一下,“在下一路听来,到处都在传颂庞兄,颂扬庞兄忠义分明,重情仗义,可追古人。在下??在下听了,既为孙兄难过,又为庞兄自豪。只是,孙兄是个诚实之人,如何犯下死罪,在下没搞明白,还望庞兄告知。” 庞涓抹去泪水,在主位上坐下,唏嘘再三,将孙膑如何犯下死罪、魏王如何震怒、孙膑如何受刑、如何发疯及自己如何求情、如何救治、如何照料、如何放任孙膑住在街头等,从头至尾细述一遍。 苏秦听完,故作肃然起敬,拱手:“此前所闻,只是个大要,在下今日方知,孙兄之事竟有如此之多的曲折。庞兄将事做到这个份上,也算竭力了,于情于义,都令在下敬佩。”复叹一声,“唉,当初先生为孙兄易名之时,在下也曾纳闷,今日看来,一切都是命定。” “都怪在下呀,”庞涓依旧自责,“若是不写那封信,孙兄就不会下山,就不会来到魏国,也就不会??唉,是在下害了孙兄哪!” “庞兄,”苏秦脸色一沉,盯住庞涓,“说起这事儿,我们兄弟真得合计合计。依方才庞兄所言,孙兄必是蒙冤。依庞兄之见,会是何人陷害孙兄?” 庞涓一擂几案:“在下若是查出此人,看不将他碎尸万段!” “方才庞兄说,”苏秦不急不缓,“孙兄蒙冤之时,秦国使臣正在大梁,会不会—”略顿一下,“在下是说,此事会不会与秦人有关?” “对对对,”庞涓打个激灵,猛拍脑门,“苏兄所言极是,当时秦国使臣公子疾就在大梁,后来在下私下打探,听宫中传言,孙兄与那人有过一面之交,说是弈棋来着。你知道,王上最恨的就是秦人,孙兄不知深浅,与那厮弈棋,犯下大忌!” “单是弈棋不犯死罪。”苏秦似在启发庞涓,“在下在秦数月,甚知秦人。秦人夺占河西,谋得函谷,甚惧魏人报复,见庞兄、孙兄皆事魏国,秦人恐惧,或会想出下作手段陷害孙兄。如果不出在下所料,那个刘清,还有那封书信,当是秦人所为。” 庞涓脸上现出怒容,震几道:“苏兄说得是!”略顿,愈加认定此事,咬牙切齿,“狗娘养的!我早觉得这事儿蹊跷,原在此处弯着!”朝苏秦连连抱拳,“苏兄,在下谢你了!自孙兄受害,在下一直在访察此事,什么都料到了,只是未往秦人身上琢磨。狗娘养的秦人,霸我河西,夺我函谷,可作旧恨,陷害孙兄,当是新仇。旧恨新仇,在下??在下不雪此耻,誓不为人!”说完猛击几案,震得咚咚直响。 “庞兄,”苏秦见火候已到,情绪激愤地接上一句,“秦人陷害孙兄,这仇这恨就不是贤兄一个人的,但凡鬼谷弟子,皆应雪报。只是,”话锋陡转,“庞兄可曾想过如何报仇?” 庞涓打个愣怔,见苏秦两眼紧盯住他,眼珠儿一转,稍作迟疑:“在下即刻禀报王上,引大军征伐暴秦,光复河西。” 苏秦摇头。 “哦?”庞涓惊道,“不伐秦国,如何报仇?” “不是不伐,是眼下不能伐。” “为何不能伐?”庞涓急问。 苏秦一字一顿:“因为秦国太强,单凭魏人之力,是鸡蛋碰石头。” “苏兄何说此话?”庞涓脸色涨红,又羞又怒,“在下不才,却视秦人为案上鱼肉,圈中羔羊,何曾惧他?” 苏秦再次摇头,微微笑道:“庞兄说出此话,可见并不知秦。在下亲历秦境,秦之优劣,可谓是耳闻目睹,不知庞兄愿意听否?” “在下愿听。” 苏秦侃侃而言:“秦行苛法,一人违法,十邻连坐,因而秦人不惧死而惧法。全民惧法,自然是上下同欲,举国同仇,皆是死战之士。秦公年轻有为,谋算甚深,心狠手辣,连商君、甘龙他都敢诛,没有什么是他干不出来的。秦国宫廷,无不惧他,可谓是一呼百应。此人心胸甚大,比其公父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且不说,秦公内有公孙衍、司马错、公子疾、甘茂诸贤相助,外得函谷、河水之险,几乎就是四塞之国。河水之险自不必说,单是那道函谷关,在下亲自走过,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退一步说,纵使庞兄攻开此关,自函谷至阴晋二百余里,每一步都是险峻,只要秦人步步死守,简直就是铜墙铁壁啊!” 苏秦之言甚是实际,庞涓陷入思索。 “还有,”苏秦更推一步,“方今天下,万事莫过于得民。秦得河西,再得商於,扩地千里不说,更增民众逾百万口。按十一抽丁,也比此前多出十万。庞兄是带兵的,十万之数是何概念,当比在下明白。” 庞涓抬头:“在下问一句,苏兄倡导合纵,可为制秦?” 苏秦点头:“知在下者,莫过于庞兄了。” “再问一句,抛开孙兄之事,苏兄为何对秦人怀此仇恨?” “唉,”苏秦敛住笑,长叹一声,“说起来都难启齿。不过,庞兄既有此问,在下也就实说了。在下出山之后,西去投秦,本想做出一番大业,岂料秦公不用不说,更将在下一番羞辱,令在下在天下士子面前丢丑。”说到这儿,苦笑一下,摇头再叹,“唉,那个场面,那种尴尬,在下??在下若是有剑在手,当场真就抹了脖子!” “苏兄莫要说了,”庞涓摆手止住他,“秦人这脓包,早晚得挤。苏兄的合纵大略,在下琢磨过多次了。不瞒苏兄,朝臣对合纵均有抵触,包括王上。苏兄初衷,在下也是今日方知。这事儿急不得,不过,在下一定尽力,说服朝臣,禀明王上,全力支持苏兄。” 苏秦抱拳:“谢庞兄鼎持!” 庞涓朝外大叫:“来人,上酒菜!”又对苏秦抱拳,“苏兄,久别重逢,什么话都不要说了,不醉不休!” “不醉不休!” 秋雨落下来。 雨势虽已失去两个月前的刚猛,却有后劲,淅淅沥沥连下两日。孙膑是盘地行走,一旦下雨,就无法外出,只能躲在南街口的废弃破庙里。 几个乞儿在庙殿里把玩苏秦赏给的金子,一会儿吹,一会儿弹,爱不释手。孙膑坐在榻上,静静地望着这群乞儿。所谓榻,不过是范厨用土坯为他砌的土炕,很大,横竖可躺五六个人,上面垫着干草,再上面是几张破席,几床被子散乱地堆在炕上。土炕虽是简陋,但对这群乞儿来说,却是天堂。 雨天不好讨饭,最小的乞儿似是饿了,走到门口朝雨幕里张望。 还真让他望到了。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俄顷,范厨披着蓑衣,提着一个盖了雨布的大篮子,“嚓嚓嚓嚓”走过来,在庙门外重重咳嗽一声。 那乞儿叫一声“范伯来喽”,不无欢喜地冲进雨幕,帮范厨提那篮子。 范厨让出一侧,让他抬上,乐呵呵地走进殿里。 见孩子们围上来,范厨这才打开篮子,根据饭量大小,将馒头逐个分过,吩咐他们道:“你们都到偏殿里吃,范伯要给孙伯伯换衣服呢!” 众乞儿拿起馒头赶往偏殿去了。 范厨提上篮子,走至孙膑跟前,将几个馒头拿出来,端出两碟小菜,摆在炕上,将他的内衣脱下,换上洗过的。又拿出两件新衣服为孙膑穿上。 孙膑静静坐着,默默地望着他,由他摆布。 范厨做完这些,从袖中摸出一函,递给孙膑,小声禀道:“方才小人在送饭途中路遇秦爷,秦爷托小人捎给先生一函,请先生拆看。” 孙膑拆开看过,递给范厨:“烧掉吧!” 范厨应过,拿出火石、火绳,打火烧信。 孙膑看着他,见信烧得差不多了,才小声问道:“范兄,庞将军府上可有什么新鲜事儿?” “回禀先生,”范厨小声应道,“前日后晌,合纵特使苏大人到访,晚上吃酒,是小人做的饭菜。庞将军与他边吃边聊,谈笑风生,直到人定时分,皇天落雨,苏大人才辞别回馆。小人昨日听说,庞将军还让庞葱备下荆条、搓板之物,说是将军跪在搓板上,定要苏大人拿荆条抽他,因由是他未能照顾好先生。今日晨起,庞将军见雨仍然在下,亲到厨房,特别关照小人,要多送一些饭菜,还要小人为先生增加几件新衣服,说是天气冷了,莫要冷坏先生。听那语气,庞将军对先生颇为关爱,情真意切。”略顿,挠挠头皮,“先生,您与庞将军之间到底怎么回事,小人实在看不明白。” 孙膑眼中泪出,有顷,抬头望着范厨:“在下疯魔,庞将军还存疑否?” “不曾。”范厨摇头,“先生尽可放心,在这大梁城中,知晓此事的只有秦爷与小人。至于为先生诊病的那个医家,听秦爷说,这辰光已在咸阳安下新家了。自那医家为先生诊过之后,庞将军再也没有追问此事,似对先生的病深信不疑。” 孙膑点头。 范厨凑近,声音更低:“先生,秦爷还说,他想求见先生一面,让小人问问先生之见。” “不可!”孙膑摇头,“你可转告秦爷,就说‘瓜熟蒂自落,水到渠自成’。” “小人记下了。”范厨应道,“先生用餐,小人告退。” 孙膑抱拳:“谢范兄!” 苏秦与三位副使在馆驿里等候三日,终于觐见殿下。 苏秦备陈三晋纵亲、四国合纵的祈请,呈上燕、赵、韩三国缔结纵亲的和约副本。太子申审过,客套几句,坦陈自己是代为主政,是否加入纵亲,尚需廷议之后,由魏王裁定。 见太子申无意再谈,苏秦等告退。 回驿馆后,几位副使,尤其是韩、燕二位公子,皆现躁态。 “二位公子莫急,”苏秦笑道,“好事必须多磨!魏王不在,相国不在,武安君也未上朝,此等大事,一个空头太子自然无法确定呀!” “苏子是说,”公子章急了,“我们只能在此日日傻等吗?” “呵呵呵呵,”苏秦笑应道,“如果你们不想傻等,大可在这大梁城里转上几转。魏人做事的确了得,从安邑迁都过来,仅几年,就将大梁变成天下名都,可追临淄了。” 二人互望一眼,以为苏秦在开玩笑。 “还有,”苏秦接道,“你们亦可前去看看鸿沟,真是一个大工程呀,利国利民,泽润子孙。几年前在下去过,嗬,站在堤边,实在让人感慨呀!唉,人生在世,莫过于成就功业。别的不说,单此一举,白相国足以永垂不朽了!” 听话音,苏秦显然胜券在握。公子哙、公子章无不松下一口气,转对楼缓道:“走走走,上大夫也去,人多了热闹。” “多谢抬爱!”楼缓抱拳应道,“二位去吧,在下守值,陪陪苏子,省得苏子闷着!” 二公子以为然,各带从人去了。 送走二位公子,苏秦坐下,指对面席位道:“坐吧,在下真也闷了。” 楼缓坐下,面色忧郁。 “观你脸色,”苏秦盯住他道,“是有坏消息了!” “是哩,”楼缓轻叹一声,“我见朱上卿了,他东拉西扯,只是不谈正事。在下几番开口,都让他岔过去了。” “难怪今日没见他上朝!”苏秦苦笑一声,“看来,我们真还是热屁股坐到冷席子上了。” “苏子,”楼缓不无忧虑,“三国特使上朝递交国书,这是何等大事,可魏人呢?朝堂上是空头太子,朝堂下是两个一无用处的中大夫,惠施不说了,庞涓、朱威、白虎等几大权臣皆不在朝,”略顿,“苏子,照规矩说,合纵于魏并无坏处,为何他们??”打住话头。 苏秦长吸一口气,憋了许久,方才缓缓吐出:“是啊!”眼睛微闭,“在下这也纳闷,庞涓本已承诺在下了,今日竟也未见上朝,显然是在有意躲避。” “堂堂武安君,怎么也说变就变?” 苏秦朝外叫道:“邹兄!” 飞刀邹疾步跨进:“主公?” “这两日可有人去过武安君府?” “昨日后晌,秦使公孙衍前往拜访。” “还有何人?” 飞刀邹摇头。 苏秦再入冥思,有顷,抬头又问:“孙兄的事,可有音讯?” “孙先生与几个乞儿住在南街口的破庙里。” 苏秦从袖中摸出一块丝帛,递过去:“你设法引开乞儿,将此信呈给孙兄。待孙兄看过,你就约他今夜三更,悄悄溜到庙门外面。”又转对楼缓,“楼兄在南街口附近寻处僻静房舍,待孙兄出来,就由邹兄背他过去,在下在那儿会他。” “孙兄?”楼缓惊道,“他不是疯了吗?” “有时不疯。”苏秦淡淡说道,“去吧,绝对保密。” 二人快步出去。 傍黑时分,商人打扮的公子华见周围无人,快步闪进秦国馆驿,直入公孙衍住处。公孙衍听出脚步声,迎出来,呵呵笑道:“真是巧了,在下正在想你,你就到了。”携其手,将他打量一番,“嗯,像个大商人。这趟生意可有进展?” “在下正为此事而来。”公子华跟他走进厅中,在客位坐下。 “看这样子,是发财了。”公孙衍亦坐下来,斟上一杯茶水,“来,喝杯茶水。” 公子华接过茶水,小啜一口:“在下托范厨转呈孙子一封密函,大意是说,庞涓已经懈怠,孙子脱离虎口的机缘已至,在下已经安排救他赴秦,最后又将君上的切盼之情一并讲了。” “孙子作何反应?” “孙子捎出一句话:‘瓜熟蒂自落,水到渠自成。’听这话音,孙子认为机缘未到。”公子华又啜一口,神色犹疑,“信中已经讲明,我们有十足把握救他出去,可孙子仍旧这么说,倒叫在下百思不解,特来听听公孙兄释疑。” 公孙衍沉思有顷,抬头道:“只有一个解释,孙子不想赴秦。” “为什么?” “这得去问孙子。”公孙衍缓缓说道,“按照常理,以孙子眼下的境况,只要能脱虎口,莫说是他大可施展抱负的秦国,纵使狼窝,他也不应迟疑。” “嗯,”公子华点头,“眼下他已成为废人,活得猪狗不如,装疯卖傻不说,还得处处小心庞涓,万一被那厮得知实情,命亦不保!” “近日可曾有人寻过孙子?”公孙衍问道。 公子华摇头。 “若是不出在下所料,苏秦此来,不会不去救他。孙子这么推托,抑或与此有关。” “是了!”公子华一拍大腿,“苏子初到那日,当街向他下跪。苏子声势显赫,又是他的故知,孙子自是信他,也必指望苏子救他。” “公子可盯牢孙子,见机行事!” “遵命!” 是夜,淫雨虽停,乌云却未退去,天色黑漆漆的,如倒扣的锅盖。 三更时分,庙门悄悄闪开一道细缝,孙膑以手撑地,缓缓爬出。早已候在附近暗处的飞刀邹飞身闪出,将他背在身上,快步而去。 飞刀邹背着孙膑潜行到一家独院。 门开着,楼缓迎出,四顾无人,接二人进去,关上院门。 苏秦迎出厅堂,与楼缓一道将孙膑架下,搀进厅中。飞刀邹退出,在院门外面候立。楼缓亦走出去,顺手关上房门。 屋里亮着火烛,但所有门窗皆被密封,外面一点也看不出来。 见孙膑已在席上坐好,苏秦也坐下来。 二人相视,没有谁说话。 不知过有多久,苏秦打破沉默,颤声:“孙兄,你??受苦了!” 孙膑淡淡一笑,微微点头。 “唉,”苏秦长叹一声,“在下是在赶去邯郸的途中得知此事的,在下??万未想到,事情会是这样。”顿了一下,“孙兄,你??恨庞兄吗?” “恨!”孙膑又是一笑,“起初那些日子,恨得咬牙!后来??渐渐不恨了。” “为什么不恨了?” “想通了吧。”孙膑说得很慢,“说到底,师弟也不容易。只是他想得太多了。”沉吟一时,又补一句,“为他自己。” 苏秦肃然起敬,拱手:“孙兄修为已臻此境,在下叹服!” 孙膑苦笑一声,拱手还礼:“这算什么修为呀?随顺而已。” “人生在世,”苏秦再次拱手,油然赞道,“做到随顺才是修为,是真正的大修为啊。” “随你说吧,”孙膑笑一下,转过话头,抱拳,“几个乞儿都有夜间出恭的毛病,在下不能待得过久,免得多生枝节。” 苏秦遂将合纵方略及近日赴魏的情势约略讲过,看向孙膑:“孙兄,按照常理,合纵于魏有百利而无一害,可??魏王、庞涓不消说了,惠施、朱威竟也反应冷漠,实令在下不解。” “从大处看,”孙膑思忖有顷,应道,“列国纵亲是悲悯之道,既有大爱,也是可行,不失为解决天下纠纷的上上之策。至于魏室反应冷淡,在下以为,原因可以理解。” “请孙兄指教!”苏秦倾身问道。 “依苏兄方才所讲,合纵旨在谋求三晋合一,与燕结盟,从而实现以弱抗强,达到势力制衡,强行和解。” “正是。” “三晋纵亲,旨在对抗齐、楚、秦三个大国。魏国朝臣皆不热心,或是有所顾忌。他们或许会问,既然三晋可以纵亲,齐、楚、秦为何不能横亲?” “在下也有考虑,”苏秦解释,“在下的步骤是,首先合纵三晋与燕国,然后至楚,邀请楚国入纵,从北冥到江南,结成纵亲,将秦、齐二国分隔东西,迫使其不敢妄动。” “嗯,”孙膑应道,“这就好多了。不过,在下在想,即使五国合纵,将秦、齐排除在外,也似不妥。南北为纵,东西为横。南北合纵,如一字长蛇,假使东西连横,就如拦腰两截棍子,这在用兵,当是大忌。一旦开战,长蛇势必瞻前顾后,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左支右绌,首尾难顾。” “孙兄之意是??”苏秦盯住孙膑,期待下文。 “善搏击者,不腹背树敌,”孙膑应道,“苏兄既然合纵五国,何不再加一国,将齐国纳入纵亲,使六国合一,以秦为敌。六国纵亲,内可无争。秦有四塞之固,苛法之威,列国纵有强兵,亦难以加害,天下势力由此制衡,岂不是好?” 苏秦大是叹服,拱手:“听孙兄之言,如拨云见日矣!” 孙膑回礼:“苏兄过誉了。” “怎么是过誉呢?”苏秦赞道,“只此一言,孙兄格局就远高在下了!”转过话头,盯住孙膑,“孙兄,在下此来,还有一事,就是营救孙兄。假使孙兄逃出此地,欲去何处?” “齐国。”孙膑不假思索。 “甚好!”苏秦缓缓点头,“孙兄若有此意,待三晋纵成,在下就先到齐国,一来说服齐国入纵,二来为孙兄做些铺垫。” “谢苏兄了。” “只是,”苏秦略作迟疑,“此事尚需一些时日,委屈孙兄了。” “呵呵呵,”孙膑笑出几声,“眼下在下最不发愁的就是时间,谈何委屈?” “好吧!”苏秦抱拳,“时辰不早了,在下也不多留孙兄,待孙兄脱出虎口之日,再行畅谈。” 孙膑点头。 苏秦击掌,飞刀邹闻声走进,负起孙膑。 苏秦抱拳,与孙膑依依惜别。 就要出门时,孙膑扭头叮嘱:“哦,苏兄,在下忘了一句:打蛇要打头,擒贼要擒首。” “擒贼擒首?”苏秦喃喃重复一声,豁然开朗,抱拳谢道,“谢孙兄指点!” 飞刀邹背负孙膑回到小庙,在门外将孙膑放下。孙膑别过,进门,将门随手关上。飞刀邹闪入阴影中,侧耳倾听一阵,确证周围并无异动,才转身离去。 就在苏秦、楼缓、飞刀邹三人离开院子没入夜色之后,两个黑影也从暗处闪出,远远跟在后面,直到他们隐入馆驿。 回馆驿后,苏秦反复思索孙膑所言,越想越觉在理。是的,单是四国合纵,不仅格局小,后遗症多,且不利于合纵真正目的的实施。从表面上看,合纵是通过制衡减少或制止征伐,但对苏秦而言,建立天下共治、诸侯相安的全新格局才是长远谋求。如此合纵,东西皆敌,两面受制,纵亲列国应对敌手尚且不易,何来余力去走下一步? 及至天明,苏秦对孙膑的建议越发笃定:六国合纵,共抗暴秦。 苏秦稍稍眯盹一阵,醒来已是辰时。按照常理,魏宫也该退朝了。 苏秦洗漱已毕,驾车直驱上卿府,直抒来意,提及六国合纵,共抗暴秦之说。 朱威果然兴奋,就六国合纵抗秦一事畅聊两个时辰,问及诸多问题,包括齐、楚入纵的可能性及如何入纵等细节,末了道:“六国纵亲,共抗暴秦,好归好,只是??”打住话头。 “上卿有话直说。” “‘抗’字不好,在下建议改为‘制’字。” “改得好!”苏秦抱拳,“上卿堪为一字之师了!” “特使过誉了!”朱威拱手回礼,由衷叹道,“唉,不瞒苏子,近日在下反复思虑此事,苏子倡导三晋合纵,实乃大胸襟、大方略,在下越想越是叹服。三晋争斗已久,你死我活,结果真也应验了那个说法,就是‘鹬蚌相争,渔人得利’,让秦、楚、齐屡钻空子,捡便宜。苏子合纵,是利益三晋的大业,在下却??”苦笑一声,连连摇头,似是自责,“却打小算盘,实在不该,唉,不该呀!” “呵呵呵,”苏秦笑道,“非上卿打小算盘,是在下将算盘打小了!在下四处张扬合纵三晋,对抗秦、齐、楚,实则犯了大忌,是短视,不是远见。三晋合一,树敌过多,甚至有可能促成三个大国联合,反于三晋不利。” “苏子所言甚是,”朱威亦笑起来,“不瞒苏子,在下真就是这么想的。其实不止是在下,多数朝臣皆有此忧。” “是啊,”苏秦趁势引入正题,“莫说是朝臣了,就连魏王也躲在下,好像在下是个瘟神似的。” “请问苏子,可有在下帮忙之处?” 苏秦抱拳:“在下有心觐见魏王,促成纵亲,烦请上卿玉成!” “这个,”朱威面现难色,“王上临行之际,特意颁旨,此去梁囿,只为清静几日,朝中大小事体,皆由太子所决,任何人不得前往相扰。” “烦请上卿引见太子,可否?” “在下愿效微劳!” 梁囿在大梁西北,离大梁近三百里,靠近阳武。这儿山小坡缓,水草丰美,野味众多,是理想的狩猎区。早在立都安邑之时,魏室就在此处辟出方圆六十里的猎区。移都大梁后,这儿更见重要。 梁囿旁边有片水泽,水泽之阳有一片杂木林子,名唤夹林,甚是奇秀,清幽别致,生长各种奇葩异草。惠王甚是钟爱,拨出专款,使人沿泽修筑别宫,几乎每年都要到此小住一时,其地位甚至超过了逢泽里的龙山别宫。 惠王年轻时喜欢狩猎,尤爱猎取鹿、野猪、野马等大型动物。许是年岁大了,惠王爱静不爱动,狩猎转为垂钓。受此影响,惠王近年修建的别宫大多设在泽边,无一例外地设有钓台。 钓鱼也是惠施的嗜好。离开大梁后,这对君臣几乎日日守在泽边,各自抛钩,一边养神,一边垂钓。二人往往闷坐一日,谁也不说话,连鱼儿咬钩也视若不见。公子卬引人外出射猎,日出而行,日落而归。几个嫔妃也得自在,在附近拈花惹草,欢声笑语不时飞来。 这日午时,二人正自垂钓,毗人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小声禀道:“王上,殿下来了,宫外求见。” 惠王睁眼,思忖有顷,转向惠施,见他仍在闭目养神,往水中一看,鱼儿不知何时已经上钩,浮漂被它拖得团团打转,紧忙叫道:“惠爱卿,快起钩,大鱼来了!” 惠施睁眼,斜一眼水面,乐了:“呵呵呵,大鱼咬的是王上的钩!” 惠王一看,果是自己的钩。原来,惠施在下风头,微风早将他的浮漂吹到惠施的前面了,惠施的则被吹至岸边,漂在一堆水草里。 惠王起钩,果是一条几斤重的草鱼。那鱼儿许是在水中挣扎久了,出水时几乎未做反抗。在毗人的协助下,惠王没费周折就将它拖上岸来,扔进水桶。 “呵呵呵,”惠王乐得合不拢嘴,对毗人道,“申儿有口福,来得正是时候。你将此鱼送入膳房,午宴就吃它了!” “王上,”毗人凑前一步,“跟殿下一道来的另有一人,是??三国特使苏秦。” “哦?”惠王怔了一下,问道,“关于合纵,朝臣可有议论?” “回禀王上,”毗人禀道,“武安君避谈,上卿、司徒等人初时反对,后又赞同。苏秦此来,就是上卿引见的。” 惠王闭目有顷,缓缓说道:“好吧,此人既然来了,就让他也吃一口。” “臣领旨!”毗人应过,提起水桶快步走去。 “惠爱卿,”惠王慢慢转向惠施,“看来,鱼是钓不成了。” 惠施微微一笑,一语双关:“王上本为钓鱼而来,鱼已钓到,行将入鼎,王上是该收钩了。” “哦?”惠王扫一眼惠施,顺势问道,“听话音,苏秦此来,爱卿已有应对?” “王上,”惠施敛起笑容,抱拳奏道,“近日臣思来想去,感觉苏秦的合纵方略也不是不可行,至少说,对我大魏有百益而无一害。” “百益!”惠王震惊,“爱卿别是浮夸了吧?” “呵呵呵,”惠施笑了下,“别的不说,单是与赵、韩睦邻,就可省去不少麻烦。三晋边界早已约定俗成,若再争斗,益处何在?” “嗯,”惠王点头,“三晋无争自是好事,可??前时据庞爱卿奏报,卫室内争,卫公子篡政,卫太子向寡人求救,寡人若是无动于衷,于义不合。寡人若是助他,赵、韩必起聒噪,有悖纵亲之约。” “王上,”惠施应道,“圣人谋事,谋大不谋小。卫国乃弹丸之地,且在眼皮底下,就如囊中之物,取之是王上的,不取也是王上的。王上一道诏书,卫公立马自贬为侯,乖乖割地,列国均无异议,盖因于此。眼下卫室内争,王上无须用兵,只需再发一道诏书,安抚其主,全其宗祠,谅他不敢不听!至于是太子主政还是公子主政,是其家事,王上何必为之伤神呢?” “爱卿所言也是。卫国既为谋小,何为谋大?” “臣以为,王上大敌,非赵非韩,非齐非楚,唯秦一国。秦已拥有河西、函谷之险,易守难攻,仅凭我一国之力,难以与之匹敌。王上何不加入纵亲,合三晋之力制秦,一举收复河西,复兴文公盛世呢?” 惠王沉思一时,抬头说道:“爱卿所言,寡人不是没有想过。然而,苏秦的敌人似乎不单是秦国一国,还有齐国和楚国。寡人即使愿意纵亲,伐秦一事,恐也难谋。” “今日晨起,臣接上卿快报,说是苏秦已改初衷,谋求六国纵亲,共制暴秦。眼下苏秦既至,他的敌人究竟是谁,王上何不听他说说?” “哦?”惠王来劲了,以手撑地,站起来,拍拍屁股,“既如此说,这就走吧。苏子远道而来,让人家候得久了,似也不是待客之道。” 惠施跟着站起。 这对君臣一前一后,晃晃悠悠地走回宫里。 三日之后,惠王结束狩猎,从梁囿返回大梁。 让大梁人无比震惊的是,三国特使苏秦与魏王同辇而行,招摇过市,朝中众臣无不迎至城外,与他初进大梁时仅有一个孤臣引路的待遇截然不同。 翌日晨起,魏宫大朝。 朝堂上没有悬念。惠王未加廷议,直接颁诏:晋封苏秦为客卿、合纵特使,诏令公子卬为合纵副使,策动六国纵亲;赐苏秦客卿府一座,黄金一百镒,锦缎五十匹,臣仆三十名。众臣未及回神,惠王已经宣布退朝,前后过程干净利索,不足半个时辰。 惠王离开朝堂之后,众臣才算反应过来,纷纷祝贺苏秦。 庞涓心里五味翻腾,略怔一下,亦走过来,朝苏秦微微拱手:“苏特使,在下贺喜了!” 苏秦还礼:“谢武安君鼎持!” 庞涓伸手在苏秦肩头重重一拍:“鼎持,鼎持,苏兄之事,在下自要鼎持!”又转对公子卬,“副使大人,在下也贺喜您了!” 庞涓在“副使”二字上加重语气,弦外有音。 公子卬本不赞同合纵,亦未料到父王会当廷任命他为合纵副使,让他这个赫赫有名的安国君与两个毛头公子和一个无名大夫并驾齐驱,受制于一夜暴发的市井士子,面上本就过不去,又受庞涓一激,脸色涨红,剜苏秦一眼,鼻孔里哼出一声,大踏步走出朝堂。 场面一时尴尬。 苏秦淡淡一笑,朝诸臣揖礼一圈,朗声说道:“诸位大人,自春秋以降,天下失道,列国相伐,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在下谋求纵亲,一在制秦,二在寻觅一条天下和解之道,以期早日结束战乱,回归太平盛世。就在下而言,六国纵亲只是起步,天下纵亲才是终极。”咳嗽一声,见众臣皆在倾听,愈发字正腔圆,“诸位大人,在下以为,天下唯有纵亲,唯有求同存异,克制私欲,才能结束征伐,回归太平。天下纵亲,百姓安居乐业,既是苏秦所愿,也是诸位大人所愿,更是天下人所愿。今日王上圣恩浩荡,降旨纵亲,实乃天下万民之福。在下不才,特此恳请诸位共施援手,鼎持合纵,在下先自叩谢了!” 苏秦再次拱手,鞠躬至膝。 许是首次听到苏秦如此这般表白心迹,阐明合纵大义,众人初时没有反应过来,面面相觑,继而深受触动,纷纷拱手:“今有王上诏命,又有苏子勇为,我等一定竭尽全力,鼎持合纵!” 苏秦大抢风头,庞涓心里更不是味,又见无人睬他,也如公子卬般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扭身走出人群,步出殿外,大踏步跨下台阶,走出宫门,见车夫驱车过来,猛地蹿上,一脚将车夫踢下,扬手一鞭,狂驰而去。 庞涓飞驰一阵,不知不觉中来到南街口,远远看到那座小庙。 庞涓心中一动,收住缰绳,在庙前停车,推开庙门,信步走进。 乞儿出去乞食了。庙中无人,唯有孙膑坐在草地上,两眼微闭,正懒洋洋地晒太阳。 听到有人进来,孙膑微微睁眼,见庞涓站在门口,眯眼盯他一阵,呵呵呵地冲他傻笑。 庞涓一步一步地走近孙膑,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蹲下来。 孙膑傻傻地盯住他,有顷,似是发现什么,手指庞涓,“咯咯咯咯”又是一阵傻笑。 庞涓怔了下,下意识地看看自己,见无异常,又回看孙膑,仍在指着他傻笑不止。 庞涓陡然意识到孙膑是个疯子,是在傻笑,顿时宽下心来,嘘出一口长气。许是孙膑身上的味道过于刺鼻,庞涓下意识地捂下鼻子,但迅即放开。 孙膑痴痴地盯住庞涓,傻笑着,好像面对的是个怪物。 庞涓也在凝视孙膑,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 二人互视良久,孙膑身上痒了,做个鬼脸,将手伸进衣服里,抠摸一阵,捉出一只虱子。 孙膑如获战利品,将那虱子放在掌心,拨过来挑过去,反复折腾,呵呵呵呵傻笑不止。 庞涓紧皱眉头,正自厌恶,孙膑竟将虱子放进口中,如山中猴子一样,上下牙齿不无夸张地咬嚼起来。咬嚼一阵,孙膑一口咽下,冲庞涓呵呵呵呵再次傻笑,像是一个天真的孩子。 庞涓百感交集,心里酸楚,扑通跪下,泪水夺眶而出,颤声叫道:“孙兄!” 孙膑似是没有听见,也似没有看见,依旧冲他“呵呵呵呵”傻笑。 笑过一阵,孙膑再次伸手入衣,摸出一只虱子。 这是一只更大的虱子,孙膑凑近,盯住它,一脸惊喜。 庞涓不忍再看下去,更咽几声,拿袖子抹去泪水,朝孙膑连拜三拜,低声诉道:“孙兄,在下??对不住你!在下不想这样,可??孙兄啊,在下不得不这样!在下??实意为你救治,可??孙兄,在下??”更咽一时,又是三拜,“孙兄,去者不可追,若有来世,在下情愿作牛作马,补偿于你??” 庞涓自说自话,孙膑仍如没有听见,只在那儿全神贯注地把玩虱子,好像虱子就是一切。 见孙膑如此专注,庞涓长叹一声,缓缓站起,朝孙膑深深一揖,走出庙门。 听到庙门再度关上,庞涓跳上车马,马蹄声起,孙膑这才扔掉虱子,流出泪水,颤声泣道:“庞兄??” 庞涓放马奔驰一程,回头看向小庙方向,面色恢复如初,自说自话:“孙兄呀,不是在下狠毒,而是情势所迫啊。譬如今日,朝堂之上,苏秦那厮独占鳌头,尽得风光,叫在下如何不气闷?再说,在下早已承诺鼎持他,他却等不及了,自投朱威,自投殿下,自去梁囿觐见王上,置在下于何地啊!”越说越气,咬牙切齿,“合纵,合纵,我要看他合个鸟纵!” 第071章|?秦公制伏狂狷士?张仪纵舌向巴蜀 苏秦回到馆驿,意外看到馆门外面候立一人,一身士子装饰。 苏秦细看,是秦使公孙衍。 苏秦跳下车,长揖:“在下见过大良造!” “呵呵呵,”公孙衍回揖,“不速之客公孙衍见过苏子。” “不速之客也是客哟!”苏秦回他个笑,指向馆门,“此处非待客之地,大良造,请!” 二人携手入厅,分宾主坐定。 “哎,苏子呀,”公孙衍凝视苏秦,不无感慨,“咸阳一别,竟就是一年多了!” “是啊,”苏秦亦出一声叹喟,“在咸阳之时,承蒙大良造错爱,在下每每思之,不胜感激哪!” “惭愧,惭愧!”公孙衍连连摇头,“是在下无能,屈待苏子了!” “呵呵呵,”苏秦轻笑几声,“说起这个,在下谢犹不及呢。” “哦?”公孙衍略略一惊,“苏子赴秦历尽委屈,还谢什么?” “谢的正是这个。”苏秦淡淡一笑,“不瞒公孙兄,若是在秦得志,在下就不会反思,也就悟不出合纵之道。” “说起合纵,在下倒有一虑,不知苏子想听否?” “公孙兄请讲。” “苏子倡导合纵,用心良苦,在下叹服。苏子从高处着眼,低处入手,处处可见过人魄力,亦令在下叹服。只是,苏子忽略一事,就是人心不一。在下反复琢磨过苏子的合纵方略,苏子所持无非是势力制衡。苏子反对秦人,是因其以法治众,以力服人。但苏子所为,不也是以势压人吗?” “呵呵呵,”苏秦笑了,“公孙兄误解了。制衡不是压迫。合纵不是以力服人,更不是以势压人,而是以理服人,以力制衡。是以在下所持,只是势力制衡,不是势力压倒。别不是公孙兄在秦待得久了,连词义也辨不明了吧!” “非在下辨不明白,是苏子词不达意呀!”公孙衍回以苦笑。 “哦?”苏秦倾身,“在下何处词不达意,敬请公孙兄指点!” “苏子若是只倡导三晋合一,可称制衡大国。听闻苏子近日扩展纵论,致力于六国纵亲,只以一秦为敌,怕就不是制衡了,怎么看都像是以众欺寡、以势凌人啊!” “唉!”苏秦长叹一声,“如果此话由商君之口说出,在下尚可理解。今听公孙兄说出,在下实难??”再出一叹,盯住公孙衍,夸张地摇头。 “敢问苏子,区别何在?”公孙衍面子上过不去了。 “商君一心在法,一力变法,唯知‘力’字,不知‘理’字与‘制’字,是以由他说出,在下可以理解。公孙兄却不同呀。公孙兄志不在法,更不在恃力凌人。” “在下与苏子不过一面之交,苏子何以得知在下志不在法,更不在恃力凌人呢?” “不久之前,魏王请在下共饮,酒酣之时,论及天下英才,魏王第一个夸的就是公孙兄!听魏王说,公孙兄著有一书,叫‘兴魏十策’,他早晚读之,夜不成寐!只可惜他那儿只有前四策,总是读到兴头戛然而止。在下求问公孙兄大作的要义,魏王一一道来,如数家珍。在下听有半个时辰,未曾听出半句‘力’字,只听出处处均含一个‘理’字。今公孙兄论起合纵,不讲理字,只认力字,在下是以不解!” 许是第一次从一个外来者口中听到魏惠王如此器重自己的理念,公孙衍既震惊,又感慨,埋首良久,抬头,给苏秦一个苦笑,拱手:“在下无知,请苏子讲一讲这个‘理’字!” “这个‘理’字只有一解,就是利害。公孙兄昨日在魏,为魏谋,是以有《兴魏十策》。今日事秦,为秦谋,是以受命使魏,败在下合纵。公孙兄与秦公皆要败纵,是不知纵亲与秦人之间的利害。” “请言利害!” “六国纵亲有百利于秦,而无一害!”苏秦一字一顿。 “是吗?”公孙衍给出一个苦笑,“苏子合天下以制孤秦,竟能说是对秦有百利而无一害,这可真叫奇谈!” “呵呵呵,”苏秦笑应道,“公孙兄是假作糊涂了。六国纵亲,是六条心,秦国上下同欲,是一条心。六条心对阵一条心,若是开战,请问公孙兄,哪一方更胜一筹?” “如果六心合一,当然更胜一筹。” “两军阵前,能讲如果吗?”苏秦反问一句,接上方才话头,“六国虽合,却如一盘散沙;秦虽一国,却如一只秤砣。一盘散沙对一只秤砣,孰优孰劣,不消在下去说。再说,秦为四塞之国,山河之固,胜过百万雄兵。莫说六国六心,即使六国协力攻秦,胜负也在伯仲之间,此其一也;秦有六敌,必上下同欲,厉兵秣马,励精图治,除弊兴利,以保持活力,对抗大敌,此其二也。合纵于秦有大利如此,却无一害,难道不是好事吗?” “这??”公孙衍张口结舌。 “还有,”苏秦余兴未尽,“合纵旨在制秦,而不是灭秦。在下此前诉求帝策,图谋以秦国之力兼并天下,所幸未付实施,否则,天下或将血流成河,有悖在下初衷。在下今求合纵,旨在建立一个诸侯相安、列国和解、天下共治的全新格局,非以兵刃加天下。六国合纵只是在下谋求的第一步棋,下一步就是与秦对话,寻求天下和解之道。不过,此为远谋,眼下第一步尚未走定,第二步自也无从说起。在下诉诸公孙兄,还望公孙兄体谅。” “唉,”公孙衍长叹一声,抱拳,“苏子远图大义,在下看低了。在下不才,不知能为苏子做点什么?” “辅助秦公,使秦国强大起来。” “哈哈哈哈,”公孙衍先是一怔,继而明白过来,手指苏秦,长笑数声,“好一个苏子,真有你的!”又笑一阵,起身告辞。 苏秦送至门外,拱手笑问:“在下想起一事,甚想请教公孙兄。” 公孙衍顿住步子:“苏子请讲。” “是件私事。”苏秦凑前一步,故作神秘,“敢问公孙兄,那日你去武安君府,都对庞涓说了什么,他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公孙衍也凑前一步,贴近苏秦耳边,语气同样神秘:“在下没说别的,只不过讲了苏兄在列国的威名、合纵的招摇和排场,稍稍有些夸张。” “哈哈哈哈??”二人手指对方,皆笑起来。 秦国使馆位于苏秦的馆驿旁侧,相隔不过百步。 公孙衍回馆坐下,闭目冥思。 公孙衍还没完全想明白,一阵脚步声入内,公子华进来。 公子华瞄他一眼,在他对面站定。 “华公子请坐!”公孙衍知道是他,眼睛也没睁,淡淡说道。 “谢大良造!”公子华在侍位坐下,“这去见到苏特使否?” 公孙衍心头一凛。方才去见苏秦,他对谁都没讲,且是换了便装,趁夜色潜行过去的,公子华竟然一语道破,看来自己的一切行动,他都了如指掌。 “见到了。”公孙衍心里虽惊,面上却是从容,“公子都想知道什么?” “太好了!”许是觉出公孙衍的不悦,公子华小声解释,“方才在下回来,有急事禀报大良造,遍寻不见,后来听说大良造是到苏子的馆驿去了。” “公子有何急事?” “在下得报,庞涓于今日退朝之后到南街访过孙子。” “庞涓?”公孙衍震惊,“他去干什么了?” “详情不知。是白天,为防意外,我们的人不敢过于靠近。不过,”公子华略略一顿,“将晚范厨送餐时,看到孙子的两只眼角皆有泪痕!” “泪痕?”公孙衍喃声重复。 “是的。”公子华道,“孙子很少洗脸,尘垢甚厚,若是有泪,很明显的。想是庞涓对他说了什么,伤到他的心了。” “若是此说,”公孙衍缓缓睁眼,盯住公子华,“你要盯紧孙子了。既要小心庞涓加害,又不能让苏秦得手。” “你是说,苏秦要带走孙子?”公子华大吃一惊。 “在下去见苏秦,是想劝他放弃纵亲,不想他非但不放弃,反倒要纵亲六国。如果不出所料,苏秦将于近日赴齐结纵。一旦六国纵成,秦国危矣!险关要隘可解一时之急,却非长策,刀兵难免。” 公子华长吸一口气。 “就在下所判,鬼谷诸子中,苏秦与庞涓秉性不合,不会走到一块儿。能够与苏秦走到一块的定是孙膑。苏秦既已见过孙膑,就一定晓得他没有疯,也必会设法营救。” “是哩。孙膑不应我们,候的就是苏秦!”公子华应道。 “兵不在多,在将。六国有庞涓,已成大害,若是再得孙子,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是哩!”公子华面色凝重。 “在下这就赶回咸阳复命。公子留下,无论如何,不能让苏秦得手!” “诺!”公子华应过,起身离去。 从赵都邯郸入秦可有三条道,一是入滏口径西行,越过太行山,由韩地北拐入晋阳,由汾水河谷南下,过河水入河西,一是越过太行山后南下,经由韩国上党高地,由魏安邑入河西,还有一个是沿太行山东侧南行,出朝歌、宿胥口,借道魏、韩,沿河水至洛阳,再入崤道、函谷道入秦。山道虽近,却是崎岖,舍人与张仪经过谋议,决定走较为平稳的南线。 贾舍人到市场上选购了四匹壮马,换了一辆更为舒适宜人的新车,采购一批赵、燕名贵药材,如麝香、参茸等物,装满两箱压在车底,载起张仪、香女,不急不缓地驶离邯郸。 就在贾舍人动身后的次日,公子疾的使赵人马也班师回朝,选的正好也是南线,没走几日就已赶上他们。贾舍人假作不识,将车马让于道旁。自此之后,双方或错前或错后,一路无话,却是同行,有时甚至宿于同一客栈。 经过三十余日的长途颠簸,两班人马一前一后,于同一日抵达咸阳。 公子疾直入秦宫,觐见惠文公,将苏秦如何设套羞辱张仪,又如何在张仪走后痛不欲生等情形详细讲了。 “唉,”惠文公听毕,大是感慨,长叹一声,“寡人一念之差,痛失苏秦。虽得张仪,不足喜也!” “君兄,”公子疾急道,“据苏子所荐,张仪之才断不在苏子之下。” 惠文公给他一个苦笑:“连苏子自谦之辞,你也信了?” “君兄,”公子疾辩道,“臣弟以为,张仪之才确如苏子所言。别的不说,单是助楚灭越之事,足见一斑。越国百年不振,只在无疆治下崛起,能臣云集,士民乐死,锋芒直逼中原。张仪入楚不足两年,却助楚王一举灭之,此等功业,亘古未有啊!” “疾弟不必多说了!”惠文公武断地摆手打断他,“此人若是大才,就不会在楚受陷,在赵受辱。由此可见:在楚,他不如陈轸;在赵,他不如苏秦。” “这??”公子疾被惠文公搞蒙了,张口结舌,愣怔有顷,跪地叩道,“君兄,往事不可追。苏子已不可得,我不可再失张子啊!” “好了好了,寡人晓得了。”惠文公摆下手,现出不耐烦的语气,“你也起来吧,此番使赵数月,鞍马劳顿,疾弟必也辛苦了,回去将养几日,再来上朝。” 公子疾起身告退。 见他退出,惠文公轻咳一声,内臣闪出。 惠文公头也不抬,低声吩咐:“贾先生若是到了,请他速来!” 内臣疾步出去。 贾舍人将张仪夫妇载至东来街上,在苏秦曾经住过的客栈前停下。 自苏秦走后,公子疾奉旨整顿东来街,将所有私营客栈全部收归官营,运来客栈的老板更是被罚没所有财产,发配商洛山区受苦。竹远亦回终南山,英雄居里的论政坛再也没有举办,东来街生意一落千丈。 改作官营后,运来客栈几易店主,新主人是个离役军士,在河西战中左手被断,因军功晋爵,被官府任命为店主,靠佣金谋生。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张仪一眼就相中了苏秦曾经住过的精致院子。 贾舍人暗生感叹,也自选了一套房舍,一并付过押金。 张仪吩咐小二烧好热水,关牢院门,留香女在浴室洗澡,自与舍人赶至前厅,叫小二安排好酒菜,正欲畅饮,有轺车在门外停下,寻问舍人。 舍人出去,不一会儿急急返回,对张仪苦笑一下,拱手道:“唉,生意上的事,真也烦人。在下??这得出去一下,实在对不住了!” 张仪笑笑,回他一礼:“贾兄尽可去忙,这些酒菜先放这儿,待贾兄回来,你我再畅饮不迟。” 贾舍人别过,搭乘来人的轺车辚辚而去。 张仪呆坐一阵,吩咐小二收去酒菜,回到小院。 香女已经出浴,正在对镜梳头,见他回来,笑问:“贾先生呢?” “出去了。”张仪应一句,坐下,微微闭目。 香女小声道:“贾先生该不会又把我们扔下不管了吧?” 张仪没有睬她。 香女斜他一眼,还要问话,后院响起贾舍人的马嘶声,扑哧笑道:“看我想哪儿去了?先生的车马还在后院里呢。” 贾舍人一夜未归,翌日晨起,才从外面回来,身上酒气尚存,一见面就抱拳一叹:“唉,张子,实在对不住了,昨晚出去原是为了生意,不想遇到关中巨贾,强拉在下饮酒,在下贪吃几盏,竟就回不来了。” 张仪抱拳还礼:“贾兄尽兴就好,在下道贺了。” “呵呵呵,”贾舍人笑出几声,“不瞒张子,这场酒不是白喝的。那巨贾甚是熟悉终南山,在下欲置奇货,没有他不成!真也凑巧,他今日就要进山,在下这得跟他走一遭去。”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只袋子,转对香女,“此番进山,不知多久才能回来,这是三十两足金,夫人暂先拿上。出门在外,不可无钱哪!” 香女迟疑一下,扫张仪一眼,拱手谢道:“此番来秦,一路上吃用净是先生的,这么多钱,我们如何能拿?” 贾舍人硬将钱袋塞到香女手中,笑道:“夫人不拿这钱,难道还想卖剑不成?” 香女红了脸,收下钱袋,躬身谢过。 贾舍人指指后院的车马对张仪道:“朋友来车接我,这车就留给张子了。无论何时烦闷,张子就带嫂夫人城外转转。” 张仪谢过,送舍人出门。果有一辆大车候在门外。舍人上车,挥手作别。 此后数日,张仪一直坐在厅里,怔怔地望着院中的那棵老槐树。当然,张仪并不知道这棵老树上曾经吊死过吴秦,更不知道苏秦当年曾经住在这个院里,也曾像他这样直面这棵老槐树发呆。 香女有些着急。此前,无论是在越国,还是在楚国,张仪往往是人尚未到,全盘计划已盘算好了,脚一踏地,就付诸实施,不是找这个,就是寻那个,忙得不亦乐乎。此番入秦,香女觉得张仪似是变成了另一个人,无精打采,心情压抑,即使笑,也是强挤出来的,并非出自内在的喜悦。 香女知他不愿入秦,但不清楚因由。此时,见他这般难受,香女想劝几句,却又不知如何劝起,灵机一动,扑哧笑道:“夫君,昨晚香女做了个梦,梦到会有一场奇遇。香女想,如果我们一直守在这个院里,奇遇何来?” 张仪抬起头来,看她一眼,起身走出院子,寻到小二,要他备车,又让店家清算店钱,吩咐香女付钱。 香女怔道:“夫君,晚上不回来吗?” 张仪应道:“你不是梦到奇遇了吗?在下这就带你寻去。” 香女晓得,一旦张仪做出决定,就是想明白了,遂付过店钱,跳上车子。 张仪扬鞭催马,驰向东门。 车辆出城,径投洛水方向。 公子疾听闻张仪夫妇出城,原以为是去城外散闷,并未放在心上。当得知二人已经结清店钱,公子疾急了,一面派人尾随,通知边关拦人,一面进宫面奏秦公。 听完公子疾的陈奏,惠文公淡淡一笑,转对内臣:“传旨边关,不必拦他。此人想去哪儿,就让他去哪儿好了!” 内臣应过,转身走出。 “君兄?”公子疾目瞪口呆。 “瞧你急的。”惠文公瞄他一眼,扑哧笑道,“疾弟放心,你的这个宝贝疙瘩不会离开秦国半步。” 见秦公如此笃定,公子疾越发不解:“为什么?” “因为他已无处可去了。”惠文公从几案上拿出棋局,缓缓摆开,“来来来,我们兄弟许久没有对弈了。” 公子疾无心对弈,却也不敢抗旨,便硬着头皮随手应战,结果在一个时辰内连输两局。惠文公似是棋兴甚浓,不肯罢休,公子疾只好重开棋局。 弈至中局,内臣禀道:“探马回来,果然不出君上所料,张仪夫妇并未前往函谷关,而是拐向洛水方向,应该是奔少梁去了。” 听到“少梁”二字,公子疾恍然大悟,失声叫道:“他是去张邑??祭祖?” “呵呵呵,身子虽来,心却不服哟!”惠文公笑出几声,“不让他回去看看,如何能行?好了,疾弟,这下该上心了。若是再输,看寡人如何罚你!” 公子疾呵呵笑了,不无叹服,两眼盯向棋局,有顷,胸有成竹:“君兄,这一局臣赢定了!”说着摸出一子,“啪”的一声落于枰上。 “是寡人赢定了!”惠文公也摸出一子,捏在手中,冲公子疾诡秘一笑,“不过,寡人要想完胜,尚需疾弟帮忙,演出一场小戏。” “小戏?”公子疾急问,“什么小戏?” “呵呵呵,”惠文公“啪”地落下手中棋子,“戏份一到,你就晓得了。” 张仪夫妇晓行夜宿,不急不慌,于第三日赶至少梁地界。 一路上,张仪几乎无话。 越接近张邑,张仪的心情越是沉闷,车速也越来越放缓。香女默默地坐在车中,看着沉重的夫君,心里如压一块石头。 张邑到了。 想到邑中早已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张仪长叹一声,驱车拐向野外,驰向祖坟。 在祖坟的高坡下面,张仪停车,凝望香女,语气郑重:“夫人,我们到了。” 结婚以来,这是张仪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尊称她夫人。 香女先是一怔,继而泪出,看向他面对的方向,颤声:“夫君??” 张仪指着前面的高坡:“夫人,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嗯。”香女似也明白过来,点头,“是我们的家。” “夫人说得是,”张仪流出泪来,更咽,“这儿是我们的家。”伸手扶她下车,轻轻携住,“走吧,夫人,我们回家!” 二人手挽手,一步一步地登上高坡。 坡上郁郁葱葱。 蓦然,张仪一把甩开香女,四顾墓园,目瞪口呆。 整个墓区被人整修一新,周围砌起一圈矮墙,新种许多松柏,更有数百盆菊花,全是盆栽的野菊,摆放得整整齐齐,在这深秋的风里盛开,乍看起来,像是一个野菊园。 更令张仪吃惊的是,每个坟头均立一块比人还高的墓碑,碑前各设一座用整块石头雕刻出来的祭坛,坛上摆着各色祭品和鲜花。 天哪,连祖坟也让秦人占去了! 张仪心里“轰”地一响,不顾一切地扑向父母合葬的坟头。 张仪细审石碑,见碑文上刻的仍旧是他父母的名号。张仪急看其他碑文,每个碑上均是明白无误,即使是张伯坟头,也无一丝错漏。 张仪蒙了,傻傻地站在那儿,忘记了祭拜,也忘记了香女。 倒是香女明白过来,缓缓走到张仪身边,在他父母的坟前屈膝跪下,行叩拜大礼。 张仪这也醒过神来,在香女身边跪下,共同拜过。 “爹,娘,”礼毕,张仪喃声诉道,“仪儿不肖,浪荡多年,一无所成地返回家门,未能为先祖增光,为二老争气。仪儿唯一的成就,就是为张门带回一个媳妇。仪儿不肖,媳妇却是贤淑,今日上门拜望双亲,望父母大人在天之灵,佑她幸福!” 香女这才明白,眼前这个坟头下面就是自己的公婆,泣道:“不肖媳妇公孙燕拜见公公、婆婆!”说毕连拜数拜,埋头于地,泣不成声。 张仪陪香女悲泣一阵,带她逐个坟头祭拜,每拜一个,就向她讲述坟中人的故事。最后一个是张伯,张仪讲他如何为他们家效力,如何将他带大,又如何在他家横遭不幸时不离不弃,陪母亲而去。香女听得泪水涟涟,在他坟头又拜数拜,喃喃说道:“夫君,张伯一生,简直就跟荆叔一模一样。” “是的,”张仪点头说道,“张伯也好,荆兄也好,他们都是好人。这个世界上,总是有坏人,可好人更多??” 张仪正自感慨,坡上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似有几人直奔上来。 张仪扭头一看,惊得呆了,因为赶到眼前的不是别个,是小顺儿和小翠! 他们身后跟着两个半大的孩子,大的五六岁,小的两三岁。 双方各怔一时,小顺儿、小翠儿总算醒过神来,跌跌撞撞地扑到跟前,跪地叩首,喜极而泣:“少主人!”两个孩子也跟上来,大的跪下,小的不知发生何事,许是吓傻了,“扑通”一声就地趴下,哇哇哭叫。 张仪这也缓过神来,伸手拉起小顺儿和小翠儿:“真没想到会是你俩,快快快,快起来,本主子有话要问。” 二人起来,小翠儿抱起正在哭的小孩子,一边唬他莫哭,一边拿眼打量香女。 张仪急问小顺儿:“你们??这是怎么回事?何时回来的?” “回禀主人,”小顺儿细细禀道,“那日??那日离开前,张伯认下翠儿做女儿,成全了小人与翠儿的婚事。小人与翠儿无处可去,就到河东,寄住在张伯家里。不久前,吴少爷访到我们,接我们回来了。” “吴少爷?”张仪怔道,“哪个吴少爷?” “就是??就是那年来咱家跟主子比武的那个少梁阔少。主子,吴少爷眼下可真了不得,是少梁令呢!” 张仪指着坟地:“这些都是吴少爷立的?” “是的。”小顺儿点头应道,“吴少爷不但整修了咱家祖坟,还将咱家的房产、地产悉数归还。那个霸占咱家财产的家伙,也让吴少爷治罪了。小人一家这阵儿就住在咱家原来的大院子里,为主人守着家业呢。方才小人听闻一辆车马直驰这儿,并说有二人下车,奔坟地来了。小人问过相貌,觉得像是主人,便急带翠儿与两个崽子赶来探看。” “呵呵呵,”张仪明白过来,长出一口气,“小顺儿、小翠儿,还有两个崽子,来来来,拜见你们的主母!” 小顺儿、小翠儿忙拉两个孩子跪在地上,叩见香女。香女脸色绯红,急拉他们起来。一家人有说有笑地走下土坡,回到家中。 小顺儿吩咐仆从杀猪宰羊,全家犹如过年一般。及至天黑,小翠儿早将他们的寝处准备妥当,张仪就如新婚一般,携香女之手步入新房。 流浪多年,张仪第一次睡在自己家里,睡在自己从小睡大的榻上。这一夜,张仪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放松,睡得特别踏实,一波接一波的鼾声就如远处传来的滚雷一般,震得香女辗转反侧,无可奈何地坐在榻沿,望着张仪四肢展开,将偌大一张床榻几乎全部占去。 是的,这是他的家,是他出生、成长的地方。在旁边守护的,是与他一起玩大、对他忠贞不贰、百依百顺的小顺儿。 翌日晨起,张仪用过早膳,吩咐小顺儿:“备车,随少爷去一趟少梁!” 小顺儿手指院门:“小人早备好了,主人请!” 张仪走至院门,果见驷马之车已经备好。更称他心意的是,小顺儿竟又寻出当年他与吴少爷比试的那个石磙,将其显眼地竖在院中。 张仪看到石磙,呵呵直乐,跨前一步,挽起袖子,两手扣牢磙子两端,大喝一声“起”,石磙已被他两手托起。在众人的喝彩声中,张仪托住石磙围车子转悠一圈,将之轻轻放在车上,拍拍手,对小顺儿笑道:“好小子,还是你想得周全!” 小顺儿嘿嘿几声:“主子的心思,小人早就琢磨透了。” “好好好!去寻几个人来!” “好咧!”小顺儿应过,朝院中轻轻击掌,十几个彪形壮汉从旁边的厢房里鱼贯而出,齐齐站在张仪前面,哈腰候命。 张仪扫他们一眼,满意地点点头,朗声喝道:“走,找那小子比试去!” 张仪与小顺儿在这里惊惊乍乍,看得香女云里雾里,拉住翠儿问道:“翠儿,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翠儿扫他们一眼:“主母放心,他们是在玩儿戏哩。” “儿戏?”香女越发不解,大睁两眼望着翠儿。 “都是些陈年往事,”翠儿笑笑,转对香女,“主母若是想听,奴婢这就说来。” 香女自然想听张仪的旧事,急不可待:“快说。” 翠儿拉上香女,赶往后花园,在那里细述张仪的旧事。 院门外面,小顺儿早已放好乘石(垫脚石),张仪跳上去,小顺儿扬鞭催马,十几个壮汉小跑步跟在车后,一溜人众,不无招摇地直奔少梁。 早有人报知少梁府,吴青亲率府中人众迎出城门数里,一见张仪这副架势,又看到车尾上摆着那只石磙,放声长笑:“哈哈哈哈,好你个张公子,都啥年月了,还记着那档子事儿!” 张仪长揖:“当年之事,是在下失约!今日在下登门,一为失约向吴大人道歉,恳请吴大人责罚;二为履约,恳请吴大人赐教!” “呵呵呵,”吴青回揖一礼,笑道,“张子上门挑战,在下一定应战!只是??”边装模作样地环顾四周,边压低声音,“此处不是用武之地,且请张子随在下到府中小酌一爵,待酒足饭饱,在下寻出一处风水宝地,与张子一决胜负,如何?” 张仪亦笑一声,抱拳道:“客随主便,在下谨听吴公子吩咐!” 二人携手同车,来到少梁府中,摆上酒肴,畅叙别后遭遇。 吴青将河西之战如何惨烈,河西魏民如何遭遇,自己如何揭竿而起,秦公如何明断是非、治理河西等事细述一遍,末了叹道:“唉,在下走到那一步,本是自绝活路,只图死个痛快,不料君上特赦在下,既往不咎不说,还将在下田产财物悉数归还,封在下做了少梁军尉,后又屡屡升迁,数千从属尽皆赦免,待以秦民。”稍顿,再次长叹,“唉,说实在的,在下初时死要面子,不肯做官,觉得有愧于魏室,后来想明白了,咱是臣民,无论谁做主子,臣民永远是臣民。谁让咱活命,咱就应该为谁卖命。至于天下是谁的,跟咱无关。再说,连公孙将军这样的大才,也都投秦了,咱还有何理由死撑面子?” “吴兄所言极是!”张仪点头应道,“在下一直认为秦人残暴,视其为仇,此番入秦,耳闻目睹,方得实情。在下此来,另有一事求问吴兄。” “张兄请讲。” “在下家财,是何时归还的?” 吴青略一思忖,脱口说道:“张兄既问,在下也就如实说了。那年秦公特别颁诏大赦魏民,归还魏民一半财产。强占张兄家财的那个官大夫,却以张兄家中无人为由,拒不归还。两个月前,秦公不知何故,快马急诏在下,要在下迅速归还张兄的另一半家财,修缮祖坟、家庙。在下查问,方才得知崔姓官大夫抗法强霸之事,将之表奏君上,君上震怒,诏令削其职爵,依秦法腰斩于市,其族人尽数为奴。不瞒张兄,在下所做这些,不过是奉诏而已。” 张仪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何事如此?”吴青不解地问。 “不瞒吴兄,”张仪微微一笑,拱手说道,“在下此番回来,一是回家看看,二是觐见秦公。只是??在下与秦宫向无瓜葛,没个引荐,不知吴兄肯帮此忙否?” “当然可以。”吴青拍拍胸脯,慨然应下,略顿,压低声音,“看这情势,君上对张兄颇为器重。以张兄之才,若见秦公,必得大用。” 张仪再次拱手:“在下谢了!” 张仪在张邑逗留三日,与吴青一道前往咸阳,进宫谒见。 惠文公闻张仪来,宣其书房觐见。听到脚步声,惠文公步出院门,降阶迎接。 张仪、吴青就地叩见,惠文公也不说话,一手扶起一个,呵呵笑着挽起二人之手,走上台阶,步入客厅。 惠文公在主位坐了,回头见张仪、吴青作势欲拜,忙摆手止住,指向两侧陪位:“坐坐坐,门外不是见过礼了吗?” 张仪、吴青互望一眼,见惠文公如此随和,亦笑起来,各自坐下。 惠文公见二人坐定,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有顷,呵呵笑道:“寡人听过你二人比试的事,怎么样,分出胜负了吗?” 二人皆笑起来。 吴青拱手道:“回禀君上,那是八年前的事,胜负早判了。” “哦?”惠文公大感兴趣,“你们谁胜谁负?” 吴青嘿嘿一笑:“本是张子胜,臣耍滑,勉强扳成平手,实则负了。” “可寡人听说,”惠文公扫了二人一眼,“第一场平手,第二场张子赢,第三场是爱卿胜出,你二人理应战平才是,爱卿为何在此认输呢?” “君上有所不知,”吴青哂然又笑,“三场比试,两场是臣出题,占去先机自不去论,第三场比试是举石磙,那是臣练过八年的,胜之不武,是以认输。” “哦?”惠文公穷追究竟,“既有此说,爱卿当场为何不认输?” “这个,”吴青尴尬一笑,“当年臣少不更事,死撑面子,是以不肯认输。” 惠文公哈哈大笑,看向张仪:“张子输得不冤,人家练过八年呀!” “呵呵呵,”张仪回个笑,“若是论冤,倒是吴兄冤了!” “哦?”惠文公来劲了,倾身过来,“张子说说看,吴青是怎么蒙冤的?” “第一场比试,吴青用的是箭,真功夫,仪用的是弹弓,小儿之戏,兵器上已逊一着。至于第二场,仪摆的是花架子,所斩的那只苍蝇屁股,是仆从事先备下的!” 张仪道出这个底细,莫说是吴青,即使惠文公也是震骇,良久,爆出长笑:“哈哈哈哈??”手指张仪,“好你个张仪呀!”又冲张仪、吴青皆竖拇指,“嗯,二位爱卿都没做错,赛场上的事,不能认输!至于偷奸耍滑,有时也是必要的。当年寡人斗蛐蛐儿,每战必胜,除去实力,寡人也斗过曲曲肠子呢!” 话至此处,惠文公似是忆起当年旧事,忍不住一番大笑,笑毕,信口谈起自己在宫中比赛时如何偷奸耍滑,击败诸公子的事。讲者眉飞色舞,绘声绘色,听者两眼发直,不敢相信那些事情竟然会是一国之君所为。 大半个时辰过去了,惠文公仍旧沉浸在当年的儿戏里,似乎忘记是在召见张仪,甚至完全忽视了张仪的存在,因为好一阵儿,他一眼也未看他,只将注意力集中在吴青身上。 张仪蒙了。 此番觐见,他早已备好数套应对方案,包括如何解析天下大势,如何应对苏秦合纵,如何强大秦国国力,等等。然而,惠文公却在这个当儿兴致勃勃地大谈儿戏,倒是他始料未及的。好在他在鬼谷已经练就强大定力,心里纵使打鼓,面上却无丝毫表露,自始至终两眼微闭,似笑非笑地端坐于席,倾听二人笑谈儿戏之事。 惠文公聊得正起劲,内臣禀报上大夫公子疾求见。 惠文公喜道:“哦,是上大夫呀,宣他觐见!” 公子疾叩见,行过三拜大礼,在吴青下首的陪席坐下。 “上大夫来得正好,寡人正要为你引见一位贤才呢!”惠文公指向张仪,“这位就是河西士子张仪,吴青的旧时相识。寡人正与他们畅谈儿时之戏,真叫快意呀!” 公子疾假作不识,上下打量张仪几眼,思忖有顷,挠挠头皮:“敢问张子,可是从赵国邯郸来?” 张仪拱手揖道:“正是。” 公子疾将他又是一番打量,再次问道:“再问张子,可曾去过相国府上?” 张仪知他重提那日尴尬,脸色微红,点头道:“去过。” 公子疾不再迟疑,接着问道:“在下回邯郸时,一路上前后相随的可是张子?” 张仪再次点头:“正是。” “哎哟哟!”公子疾又惊又喜,连连拱手,“我们真是有缘人哪!” “哦?”惠文公假作不解,看看张仪,又看看公子疾,“你们两个??认识?” “回禀君上,”公子疾禀道,“臣此番使赵,在赵国苏相国的府上见过张子,返回时又与张子一路同行,只是??”略顿一下,“同行之际,张子换了衣饰,与在苏相国府上所见判若两人,臣虽觉得似曾相识,却是心里无底,未敢冒昧相认。” 惠文公假作惊奇,盯住张仪:“如此说来,张子认识苏子了?” 惠文公与公子疾演的这出戏显然是专门让张仪看的。惠文公这般刻意问及苏秦,是有意去揭张仪的伤疤。 张仪闷头正想词儿搪塞,公子疾解围,接过话头:“回禀君上,张子与苏相国非但相识,还是同门师兄弟呢!” “哦?”惠文公显得越发惊诧,“张子竟与苏子是同门?”两眼紧盯张仪,似是不敢相信。 张仪无法回避,硬着头皮点点头,嗯出一声。 “呵呵呵呵,”惠文公连笑几声,“说来有趣,寡人与苏子也算相识一场了。前年他来咸阳,当街宣扬帝策,要寡人一统天下,寡人见他狂妄,没有用他。不想此人怀恨于心,前去燕、赵、韩、魏等国,弄出个合纵什么的,专与寡人作对。”说罢长叹一声,半是揶揄地摇头复笑,“唉,鬼谷弟子,得罪不起哟!” 张仪听出弦外之音,心中咯噔一沉,正自寻思,公子疾拱手接道:“君上,据臣所知,张子与苏子大不一样!” “哦?”惠文公饶有兴趣地看向公子疾,“爱卿说说,怎么个不一样?” 公子疾侃侃言道:“此番在赵,臣多次听闻苏子论辩,感觉他虽然健谈,却不免言过其实,文过饰非,空谈居多。张子虽然不善言辞,却能一语中的,求真务实。臣听闻楚国灭越,多半是张子之谋。” 尽管此话不合实情,因为那日在相府里,张仪并没多说什么,但张仪听出公子疾是在想方设法为他解脱,面上虽无表现,心中却是感激。 “嗯,爱卿所言,寡人也有耳闻。”惠文公点头,转向张仪,拱手,“张子光临偏僻,寡人未能郊迎,失礼之处,望张子宽谅。” 张仪回揖:“仪落难而来,君上不弃,于仪已是大恩。仪家庙祖业,君上不废不说,且又特旨维护,更是隆恩浩荡,仪万死不足以报!” “呵呵呵,张子言重了!”惠文公笑道,“此事不屑提的。张子家住河西,当是寡人子民,张子祖业家庙,寡人自当维持。说到这里,张子此番回来,也算是回家了。张子是大才,寡人幸遇,这就起了贪心,有意请张子随侍左右,早晚指点寡人,还请张子不辞!” 张仪拱手:“仪既为秦民,就是君上子民,君上但有驱使,仪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惠文公转对内臣,“拟旨,封河西郡少梁士子张仪为右庶长,随侍寡人。另赐咸阳城府宅一座,仆役三十人,金三百两,锦缎五十匹。” “臣领旨!” 张仪显然没料到惠文公会当场封官,愣怔有顷,方才起身叩道:“臣谢君上隆恩!” “爱卿平身。”惠文公摆手让他起来,“张爱卿初来乍到,一路劳顿,可先将息数日,寡人另行讨教!”又转对公子疾,“这道旨就发给你了,张爱卿若是休息不好,寡人唯你是问!” 公子疾拱手:“臣领旨!” 张仪依旧寄宿于运来客栈苏秦住过的小院,贾舍人的房子吴青暂住了。 翌日晨起,公子疾早早赶来,引张仪、香女和吴青前往验看惠文公赏赐的宅院。 几辆车马左转右拐,停在一处高门大院前面。众人下车,一个负责交割房产的内吏早已候在府外,揖礼迎接。 几人在内吏的导引下走入府门,但见深宅重舍,庭园山石,奇葩异草,无所不有。其中奢华,比楚国昭阳君的府宅有过之而无不及,看得吴青两眼发直,纵使香女,也大为震撼,樱口大张,倒吸一口冷气。 张仪扭头望向公子疾:“上大夫,别不是弄错了吧?” “呵呵呵,”公子疾笑道,“是君上亲选的,错不了!” “君上亲选?”张仪越发惊讶,“君上赏赐,难道连房舍也要钦定?” “是啊是啊,”公子疾又是一笑,“君上就像一个大管家,凡有关切,事无巨细,必要亲自过问。顺便问一句,张子猜猜看,这处宅院是何来历?” “这要请教上大夫了。” “此宅就是咸阳城里赫赫有名的杜府。杜门累官七世,百年经营,多有积储,从栎阳迁来后,购下这块地皮,大兴土木,花下巨资将杜府建成咸阳城里为数不多的豪门大宅,其奢华远超太傅大人、大良造的府院。后来,杜挚及一批旧党受商君一案牵连,此宅被收归宫室。近几年来,不少人垂涎此宅,其中不乏国戚、公子,君上皆未准允。张子是后来居上了!”公子疾不无感慨道。 “这般说来,在下受宠若惊呀。”张仪亦笑起来。 几人在府中巡查一圈,公子疾吩咐宫吏将房契交给香女,又将君上所赐之物逐一交付,这才与吴青起身告辞。 宫吏召集众仆役见过张仪、香女,吩咐他们各执差使去了。 午后申时,宫中使人送来一个御制匾额,上写“右庶长府”。 香女看一会儿匾额,小声念道:“右庶长府?”眉头微皱,看向张仪,“这名字怪怪的,是个什么官儿?” 张仪笑道:“这是秦国官名。秦国变法之后,官爵分为二十级,从第十级左庶长开始,到第十八级大庶长,相当于卿。中间几级分别是,第十一级右庶长,第十二级左更,第十三级中更,第十四级右更,第十五级少良造,第十六级大良造,第十七级驷车庶长,都是卿位。卿下为士、大夫,共有十级,卿上为君为侯,共是两级,侯上才是公。” 香女有些纳闷道:“照此说来,夫君的官阶并不大,何能住上这么好的府宅?” “夫人有所不知,”张仪又笑一声,“按照秦法,在下的官阶已不小了!秦国官爵合一,秦法规定只以军功晋阶,未建军功,除非君上特赐,不能晋阶,因而,迄今为止,卿以上的许多官爵皆是空的。公孙鞅初行变法时仅是左庶长,位居右庶长之下。后因变法有功,君上据功升他为大良造,位列第十六级。若不是河西和商於两战之功,公孙鞅是不能被封为商君的。在下初来乍到,尺寸之功未建,秦公即封右庶长,已是大用。至于这所房子,抑或另有蹊跷??” 香女正要问他是何蹊跷,门人禀报有客求见。张仪初来乍到,并无熟人,不免纳闷,迎出一看,是贾舍人。 张仪迎上前去,拱手揖道:“贾兄??” 贾舍人拱手贺道:“嗬,几日不见,张子竟就发达了!” “什么发达?”张仪笑道,“易得之物,去得也快。”上前携住贾舍人,“贾兄,请!” 二人走进府门,赏会儿院景,贾舍人拱手再贺:“张子有此晋升,可以一展拳脚了。” 望着鳞次栉比的房舍和错落有致的景致,张仪油然叹道:“唉,若说起来,此番得意,皆是贾兄所赐啊!” “呵呵呵,”贾舍人笑道,“张子说笑了。这些全是秦公所赐,在下何敢居功?” “在下是真心的,贾兄不必过谦。”张仪真诚谢道,“若是没有贾兄,在下就不会前往邯郸,就不会横遭羞辱,就不会西进入秦,当然也就不会有此际遇。”提到邯郸,他的牙齿咬得咯咯直响,“苏秦竖子,在下将他视作故知,可他??小人得志,竟然现出那般嘴脸,实让在下??”闷住话头,有顷,一拳擂在柳树上,“贾兄,你瞧好了!此人不是梦想合纵吗?在下定要让他看看,什么叫作梦想!” 贾舍人慢慢敛起笑,望着张仪,发出一声长叹:“唉!” 张仪盯住贾舍人:“贾兄为何兴叹?” “为苏子。” “为他?”张仪大怔,“此话从何说起?” “张子能有今日,若要感谢一人,就该是苏子。” “是该谢他!”张仪冷笑一声,不无怨毒道,“不过,在下不会一下子谢完,在下会慢慢去谢,一点点地去谢,先破去他的合纵,再逼他走投无路,生不如死,再后寻个机缘,当面致谢!” 听到如此狠毒之语,贾舍人再出重重一叹,摇头。 张仪怔了:“贾兄不会是说,在下不该如此待他吧?” “张子如何对待苏子,是张子之事。不过,张子若是愿意倾听,在下可以讲述一段旧事。” “贾兄请讲。” 贾舍人在草地上坐下,将前尘往事,尤其是苏秦如何煞费苦心地逼他入秦等,从头至尾细述一遍,听得张仪呆若木鸡,愣怔半晌,方才如梦初醒,长吸一口气,缓缓呼出:“原来如此!” “唉,”贾舍人轻叹一声,“苏子哪里是想羞你啊?苏子忖知你在楚国或有尴尬,急使在下邀你至赵。苏子又忖知你此生矢志于一统之路,定然不会从他合纵,践行列国共治,而方今天下,能行一统的唯有秦国,张子却与秦国有隙,定然不肯入秦。苏子苦思无计,这才想到当众辱你,逼你入秦。羞辱张子那日,在下就在苏子府中。张子走后,苏子心疼如割,涕泗滂沱,那种悲伤,实让在下心酸。那夜,苏子一宵未睡,就在那听雨阁里,与在下从头忆起你们的旧事,点点滴滴,皆在他的心里。在下可以看出,在这世上,苏子若是只有一个知己,就一定是你张子。” 张仪改坐为跪,埋头于地,泪水如雨水般流下,颤声悲泣:“苏兄??” 贾舍人斜他一眼,接道:“临行之际,苏子再三叮嘱在下不可告诉张子。今见张子如此记恨苏子,在下心实不忍,这才托出实情。如今张子已经得意,在下俗务完结,也要归山了,此来就是向张子辞别的。” “归山?”张仪起初未听明白,继而一怔,再是一惊,忽地坐起,大睁两眼盯住贾舍人,“贾兄欲归何山?” “终南山。” “你不是刚从终南山里回来吗?” “那是骗你的。”贾舍人拱手,不无抱歉道,“对不住张子了。” 一阵惊骇过后,张仪闭目思索,有顷,睁开眼睛,慨然叹道:“唉,想我张仪,自打娘胎里出来,从来都是下套子套人,套过苏秦,套过孙膑,套过庞涓,套过越王,套过楚王??在下自诩聪明,却不承想,一年之内,竟是连连中套啊!” “谁套谁并不重要,”贾舍人淡淡一笑,“张子是从鬼谷里出来的,该当明白这个。” 听闻此话,猛又想到方才的“俗务完结”一语,张仪心头一震,紧盯舍人:“敢问贾兄,究竟何许人也?” 贾舍人缓缓说道:“张子既问,在下不敢有瞒。在下是终南山寒泉子弟子,数年前奉家师之命,出山为秦公物色治国大才。今得张子,在下俗务已结,该当归山复命了。” “终南山寒泉子?”张仪喃喃重复一句,似在竭力回想这个名字。 “是的。”贾舍人郑重说道,“家师与鬼谷先生为同门师兄弟,同师于师祖关尹子,张子尊师是在下师伯,我们师出同门!” 与舍人相识数月,张仪始知是同门,免不得又是一番惊愕,慨叹良久,拱手:“云梦山鬼谷先生弟子张仪见过贾师兄。” 贾舍人亦还一揖:“终南山寒泉先生弟子贾舍人见过张师弟。” 所有烟云于片刻间消散。 二人相视,拊掌大笑。 贾舍人前脚刚走,少梁令吴青也来辞行。张仪托他捎信给小顺儿,要他安置好张邑事务,速来咸阳。 数日之后,秦国大良造公孙衍使魏归来,未及回府,直接进宫向惠文公禀报苏秦成功合纵三晋之事。 惠文公似已料到这一结局,淡淡问道:“苏子下一步是何打算?” “去齐国。” “齐国?”惠文公眉头紧皱,盯住公孙衍,“他该去楚国才是。” “待齐人入纵之后,他再去楚国。” 惠文公倒吸一口气:“你是说,苏秦他要合纵六国,只与寡人为敌?” 公孙衍点头。 “他不是宣扬合纵三晋吗,何时改为合纵六国了?” “是赴魏之后才改的。这是合纵的软肋,臣正是由此击他,使魏国君臣皆不入纵。想是苏子意识到了,临时更改主张,提出六国纵亲,共制强秦。” “什么共制?他这是灭秦,灭寡人!”惠文公怒不可遏,震几喝道。 “君上,”公孙衍小声禀道,“就臣所知,苏子似无此意。” “不是此意,”惠文公余怒未消,手按几案,“他是何意?” “临行之时,臣拜访苏子,与他恳谈。苏子坦言,合纵旨在建立一个诸侯相安、列国共生、天下共治的太平盛世。按照苏子设想:六国有秦可合纵,六国合纵可无争;六国无争,中原可安;中原安定,秦亦不敢动,天下可无争矣。天下皆无争执,诸侯就可平心静气地坐下来,求同存异,寻求共和、共治之道,复归周初周、召二公时的共和盛世。” 惠文公连说数声“迂腐”,从席上跳起,在厅中急踱几个来回,陡然住脚,大声叫道:“来人!” 内臣急进:“臣在!” “速召公子疾、司马错、甘茂入宫议事!” 内臣应过一声,正欲退出,惠文公又补一句:“嗯,还有,叫公叔和右庶长也来!” 内臣退出。 公孙衍略略一怔,小声问道:“请问君上,谁是右庶长?” “张仪,爱卿知道他的。” “张仪?”公孙衍震惊,“他不是在楚国吗?” “这辰光在咸阳。”惠文公应过一句,在主席坐下,两眼微闭,开始冥思。 公孙衍不好再问,也不敢说走,遂正正衣襟,缓缓闭目。 不消半个时辰,公子疾、司马错、甘茂、张仪诸人紧急赶至,唯有前太傅嬴虔腿脚不便,尚在途中。 内臣吩咐诸人在偏殿暂候,亲至宫门迎到嬴虔,方才入殿禀道:“君上,老太傅及诸位大人已至,在门外候见。” 惠文公的怒气已经缓和,脸色复归平静,淡淡说道:“让他们进来吧!” 老太傅打头,诸人鱼贯而入,分别见礼。 惠文公微笑起身,搀起嬴虔,扶至自己身边坐下,又指着其他席位对诸人道:“坐坐坐!”转对内臣,“上茶!” 内臣击掌,旁边转出宫女,分别斟过茶水,躬身退去。 “公叔,诸位爱卿,”惠文公端过茶水,轻啜一口,缓缓说道,“方才,公孙爱卿使魏归来,禀说魏国已入纵亲,苏秦已将三晋和燕国合为一体。公孙爱卿还说,苏秦仍不罢休,打算前去齐、楚,欲使山东六国纵亲,共制秦国。”顿住话头,再啜一口。 显然,这是一个超大变故,除公孙衍之外,诸臣皆是一震,面面相觑。 惠文公扫视众臣一眼,神色渐渐严峻:“三晋合纵,已无秦矣,何况是六国?诸位爱卿,眼下大秦已到生死存亡之秋,寡人急召诸位来,是想请大家议个对策。” 许久,谁也没有开口,场面死一般静寂。 “公叔,”惠文公转向嬴虔,“您老见多识广,可有妙策?” 自下野之后,秦公很少向他咨询朝政,嬴虔也很少关注朝事。此时见召,且又第一个被问,嬴虔显得颇为局促,两手互搓一阵,口中方才挤出一字:“打!” 众人皆笑起来。 惠文公却没有笑,一本正经地望着他:“请问公叔,打谁?打哪儿?” “打赵人!打晋阳!” 惠文公垂头,陷入沉思,有顷,抬头望着众臣:“数月前寡人传檄伐赵,算是虚晃一枪。公叔之意是来实的,诸位意下如何?” “臣赞同!”司马错接道,“赵人首倡合纵,就该付出代价!臣愿领军令状,不得晋阳,誓不回师!” 惠文公瞥向张仪,见他闭目端坐,嘴角似笑非笑,如泥塑一般,心里已知端底,却不问他,目光扫向公孙衍、公子疾和甘茂:“公叔、司马爱卿皆欲伐赵,你们可有异议?” 甘茂迟疑一下,缓缓说道:“臣以为,若是伐赵晋阳,莫如伐韩宜阳。” 惠文公心里一动,倾身问道:“哦,你说说清楚!” “赵之晋阳四周无山可倚,无险可守,赵人是以高墙深沟,储粮殖民,防备甚严,我无机可乘,屡攻不下。反观宜阳,周围尽是高山险川,韩人自然防备松懈,我有机可乘,若是突袭,或有胜算。再说??”甘茂故意顿住,目视惠文公。 “说下去!”惠文公盯住他。 “晋阳地方贫瘠,占之无益。近年来,铜不如铁,宜阳素有铁都之称,我若得之,不知可省多少费用!” “臣赞同左更所言。”公孙衍接道,“从大梁回来,臣一路上都在思索此事。合纵虽从赵始,赵却是块硬骨头,啃之不易。魏有庞涓、惠施、朱威等人,眼下亦不宜图。三晋之中,唯有韩国有机可乘。申不害早死,韩侯年事渐高,力不从心。韩室几个公子,皆是平庸,苏秦合纵,韩侯积极响应,盖因于此。魏、韩素来不和,我若伐宜阳,魏或不动。赵人远离宜阳,爱莫能助。我若得宜阳,即可以此要挟韩侯,逼韩侯退纵。只要韩人退纵,苏秦合纵之谋不攻自破。” “嗯,爱卿看得又远一步。”惠文公点头赞许,“得点碎铁是顾眼前,破除合纵才是长远!不过,正如甘爱卿所言,宜阳虽说可伐,但其周围尽是高山险川,更有魏人占据陕、焦、曲沃等邑,我无路可借,如何伐之?” “君上放心,”公孙衍似已胸有成竹,“臣早已琢磨此事。在魏之时,臣访过函崤谷地,从当地猎户口中得知,函谷关东十数里,溯潐水而上,越马首山,可入洛水谷地。此番回来,臣亲去察过,的确可行。另从华山东侧南下,越夸父山、阳华山等,亦可经由洛水谷地,进攻宜阳。” “大良造所言不错,”司马错接道,“夸父山虽然路远,却可走马。不过,这是险路,韩人早有觉察,设有关卡。若是由此进军,只要韩人稍有防备,就会陷入绝地。” 惠文公心头一震,转向公孙衍:“公孙爱卿可曾考虑过这个?” “考虑过。”公孙衍点头,“用兵在奇,在诡,在突然。韩人若有防备,只有一个解释,就是我们准备不周,用兵不奇。” 惠文公闭目思忖,有顷,再次抬头,目光扫向张仪,见他依旧闭目端坐,唯一的不同是,嘴角已不再是似笑非笑,而是带有明显的哂笑。 惠文公微微抱拳,倾身问道:“右庶长意下如何?” 众臣皆将目光投向张仪。 这几日里,张仪赴秦并官拜右庶长的事已如风儿般传遍咸阳,但因张仪从未上朝,即使司马错、公孙衍、嬴虔三人,也是第一次见他,目光里充满好奇。 张仪睁开眼睛,朝惠文公拱手:“君上是问征伐,还是应对合纵?” 惠文公惊道:“两者可有差别?” “当然。”张仪应道,“若问征伐,臣初来乍到,不明情势,不敢妄言。” “如此说来,爱卿已有妙策应对合纵了?”惠文公面现喜色,倾身急问。 张仪摇头:“妙策没有。” “那??爱卿可有对策?” “臣正在考虑。” 张仪绕来绕去,等于说了一堆废话。众臣大失所望,可也觉得好玩,皆笑起来。 此时显然不宜说笑,惠文公咳嗽一声,坐直身子,扫视众臣一眼:“诸位爱卿,今日暂先议至此处,至于是伐赵还是伐韩,待寡人斟酌之后,再与诸位详议。” 众臣尽皆告退。 张仪本以善言闻名,今日却在如此高规格的会议上三缄其口,实出众人意料。出宫门之后,几乎没有人搭理张仪,张仪也未理睬他们,各自乘车回府。 是夜黄昏时分,张仪府前驰来一队宫卫。 张仪闻报,未及出迎,秦公已经健步走进,众卫士亦如竖枪一般站满庭院。 张仪叩见。 惠文公扶起他,分君臣坐了,笑道:“爱卿乔迁,寡人早该上门燎灶,可总有杂务缠身。这辰光稍稍得闲,寡人想起此事,问过内宰,说是燎灶吉日,这就赶来了。” 燎灶也叫祭灶神,是秦地风俗。凡是乔迁新居,总有亲朋好友上门贺喜,各带胙肉、咸鱼等食品,涮锅试灶,大摆宴席。河西本是秦地,张仪又在河西长大,自知这个习俗,遂拱手谢道:“能有君上为臣燎灶,灶神也当知足了。” “呵呵呵,”惠文公笑道,“灶神可是得罪不起哟!”又转对内臣,“献胙肉。” 内臣摆手,几人抬过几个食箩,里面盛满胙肉、美酒等各色食物。 内臣让张仪验过,吩咐仆从抬下,然后与香女、宫中御厨来到厨房,祭祀灶神,准备酒肴。不消一刻,御厨将早已备好的菜肴重新热过,温好酒,内臣吩咐端上,摆满厅堂。 惠文公指着肚子:“寡人既来燎灶,自是腾出空了的。听闻爱卿海量,我们君臣不醉不休。” 内臣挥退仆从,亲自斟酒。 酒过数巡,惠文公似是上了兴致,吩咐将爵换成大碗,连饮数碗,推碗说道:“爱卿果有雅量,连喝这么多,竟如没事人一般。倒是寡人,有点晕了。” 张仪放碗应道:“君上晕亦不晕,臣不晕亦晕。” 惠文公脱口赞道:“好言辞!”思忖有顷,越加赞赏,连连点头,“听人说,美酒能醒神,喝到佳处,心里就如明镜一般。爱卿说出此话,看来是喝到佳处了。” 张仪顺口接道:“君上圣断,臣的确是喝到佳处了。” “呵呵呵,”惠文公笑出几声,“爱卿既然喝到佳处,白日所虑之事,当也虑好了。” “回禀君上,臣已虑好。” “好!寡人这也刚好喝到佳处,正可一听。” “臣想到一个口诀,或可应对合纵。” “是何口诀?” 张仪微闭双眼,似在背书:“连横强秦,正名拓土,声东击西,远交近攻。” 惠文公沉思有顷,抬头问道:“这口诀有些艰涩,寡人愚痴,望爱卿详解。” 张仪睁眼:“敢问君上何处不明?” “爱卿这第一句是纲,后三句是目。苏秦合纵,爱卿应以连横,当是妙对。强秦既是根本,也是寡人意志所在。后面三句,从理上来讲,寡人也还明白,只是具体实施,寡人尚未想通,请爱卿教寡人。” “君上过谦了。”张仪拱手应道,“臣以为,所谓正名,就是南面称孤。自孟津之会后,局势大变,天下进入并王时代。眼下山东列国,宋、中山凑趣不提,单说六个大国,魏、楚、齐三国皆已是王,苏秦合纵若成,必将是六国相王。山东六国相王,秦仍为公国,在名分上会逊人一头,虽得道义,却失气势。” “拓土呢?六国若是纷争,寡人或可乱中取利,有所蚕食。六国若是纵成,牵一发而动全身,叫寡人如何拓土?” “蚕食不成,可以鲸吞。” “鲸吞?”惠文公大睁两眼,紧盯张仪,身子微微前倾,“鲸吞何处?” “巴、蜀。” 惠文公长吸一口气,再次闭目。 “君上,”张仪缓缓说道,“方今天下,堪与君上争锋的,不是三晋,不是燕国,而是齐、楚。齐远隔三晋,鞭长莫及,不为眼下急务。楚却不同。楚已得吴、越,下一步必图巴、蜀。巴、蜀方圆不下两千里,物产丰饶,民众数十万,风俗纯朴,毫不逊色于吴、越。巴、蜀为楚上水,得巴、蜀则得楚,得楚则得天下。再说,这块肥肉,君上若不图之,亦必为楚所得。楚国原本广大,已得吴越,若是再得巴、蜀,君上莫说是出关争雄,即使想偏安关中,恐怕亦不可得。” “嗯,”惠文公点头,“这当是爱卿口诀中的击西了。声东呢?” “攻韩。” “攻韩?”惠文公先是一怔,继而连连点头,“嗯,爱卿妙计!还有最后一句,远交近攻,爱卿可有解释?” “远交燕国以制齐,近攻三晋得实利。不过,臣以为,此是后话。当务之急是声东击西,抢占巴、蜀。” 惠文公凝视张仪,赞道:“张子给出的四句口诀,高屋建瓴,切实可行,甚合寡人心意。正名一事,苏子也曾提过,让寡人否决了。张子今日复提,可见英雄所见略同。不过,此事甚大,尚容寡人斟酌。远交燕国,寡人原曾有过考虑。寡人长女行将成人,寡人有意在其及笄礼后,嫁给燕国太子,缔结姻亲。近闻燕国太子心术不正,寡人有些犹疑,经张子这么一说,此事可以定下。至于西图巴、蜀,寡人存心久矣。眼下机缘已至,可以考虑。巴、蜀内情,司马错清楚,我们大可听听他是如何说的。”转对内臣,“召司马错,让他速来右庶长府,有酒吃。” 内臣应过,匆匆去了。 惠文公当场拍板,又如此明断,显然早有所谋,且其谋与自己所想完全吻合。张仪甚为叹服,起身叩道:“君上真乃贤君矣,张仪赴秦迟了!” “呵呵呵,”惠文公连笑数声,起身扶起他,“能得贤臣,方是贤君。诗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张子之才,寡人心仪已久,今日天遂我愿,快矣哉!来来来,趁司马爱卿未至,我们再喝几碗!” 二人又饮一时,司马错赶至。 听说征蜀,司马错眉开眼笑,搓手呵呵傻笑几声:“臣早就候着这一日哩。君上,得蜀则得楚,得楚则得天下!” “司马爱卿,”惠文公笑道,“你这两句,前面一句等于没说,后面一句,张爱卿方才已经说过了,你是温剩饭。” “哦?”司马错吃一大惊,转望张仪,“这么说,是英雄所见略同了。” “这一句话,方才君上也说过了。”张仪接道。 “好好好,”司马错又是一怔,“在下什么也不说了!”顺手端过一碗酒,咕噜咕噜一气饮下,逗得在场诸人皆笑起来。 司马错喝完,拿过酒坛又要倒酒,惠文公笑道:“司马爱卿,你要闭口不说,我们可就听不成故事了。” “什么故事?” “巴、蜀呀!听说那儿风光无限,别有洞天,我们都想听听呢!” 司马错嘿嘿笑起来:“说起巴、蜀,臣就不温剩饭了!” 大家皆笑起来,一边喝酒,一边细听司马错讲述巴、蜀情势,尤其讲了近年在巴、蜀、苴、楚之间的利害、矛盾和冲突。 三人聊到天色大亮,雄鸡啼晓,秦公显然累了,打个哈欠,缓缓说道:“两位爱卿,眼下巴、蜀内争,均向寡人求助,倒是天赐良机。征伐巴、蜀一事,就这么定下。至于如何征伐,就由两位爱卿谋议,拟出一个万全之策,奏报寡人。此事务要绝密,万不可走漏风声。待会儿上朝,我们只议征伐宜阳。” 二人齐叩:“臣领旨!” 当日上朝,惠文公果然与众臣廷议伐韩,当廷决断,封公孙衍为主将,甘茂为副将,兴兵十万征伐宜阳。由于宜阳是山地,惠文公同时诏令三军演习山地战,同时要公孙衍再拟一篇伐韩檄文,传檄列国。 惠文公的决断让公孙衍大惑不解。伐韩宜阳,重在奇兵天降,一定要不宣而战。惠文公要求传檄列国,就等于是公开宣布不伐。再说,用甘茂做副将也让他不解。虽说甘茂因生铁贸易而熟知宜阳,但这绝不能构成他做副将的理由。甘茂一直掌管府库,不熟悉三军,如何能做副将?征伐宜阳绝不能离开司马错! 然而,君上诏命,又不敢不从。公孙衍闷闷回至府中,闭门苦思一日,仍旧吃不透秦公真意。 翌日晨起,甘茂求见。 甘茂与库房、辎重连打数年交道,正自憋屈时得任副将,可谓是志得意满,心花怒放,受命后一宵未睡,彻夜赶出一个伐韩方略,早晨起来,即向主将公孙衍禀报。 公孙衍心中狐疑,却也不敢轻言,尤其是不能对甘茂轻言。甘茂倘若得知君上并不伐韩,必心灰意冷,从而动摇军心,有拂上意。思忖有顷,公孙衍打定主意,不露声色地将他的方案仔细审过,提出几处修改建议,连同自己昨夜拟好的檄文一道,报奏惠文公。 惠文公果是草草阅过,未加详审,当即旨令传檄列国,准备辎重,加紧练兵。 公孙衍心如明镜,回府后不及多想,顺手交由甘茂执行去了。 第072章|?石牛便金骗蜀道?齐宫冷遇试苏秦 张仪与司马错密议伐蜀。 在司马错眼里,摆在面前的最大障碍不是蜀人,而是蜀道。司马错寻到一份由巴蜀商贩制作的巴山蜀水图,指图道:“张兄请看,这里是八百里秦川,这里是褒汉川,也就是汉中谷地,从秦川到汉中谷地,是宽约六百里的终南山。莫说是蜀道,单是翻越终南山,就是一大难题。终南山山高谷深,峭壁林立,山人、商人虽说走出几条小道,但若用以行军打仗,运输辎重,却是不可。” 张仪指着图中的几条蜿蜒细线,笑道:“司马兄,这几道细线可都是通往汉中的?” “正是。”司马错指线条一一解释,“由西向东,最西边这条是陈仓道,挨着它的是褒斜道,再过来是傥骆道,最东边的是子午道。这四条中,陈仓道最是好走,但距离也最远,长达一千多里,距离最近的是褒斜道,长约七百里,但要穿越终南山主脉太白顶,走人可以,走马难度较大。至于东边两条,道阻且长,弯道又多,除去山人,商贾大多不走。” “既然如此,就走陈仓道好了。” “陈仓道眼下落在蜀人手中。” “咦,不是听说汉中地已在我们手中了吗?”张仪怔了。 “唉,说起此事,一言难尽。”司马错轻叹一声,随即讲起秦、蜀、巴围绕汉中地的数百年争夺。 据司马错所述,由于秦人距汉中地道路不畅,精力不及,汉中地一直为巴、蜀所有。巴人强了,巴人占,蜀人强了,蜀人占。献公时秦人东败于魏后,孝公曾派锐卒出太仓道伐汉中,夺占几处要塞,但不久又被蜀人夺去。蜀人吸取教训,在陈仓道连设几道关卡,从此道进兵难度反而增加了。再说,即使夺得汉中地,南面更是险阻重重。汉中以南是连绵不绝的巴蜀大山,水脉不通,峰峦连绵,几乎无路可通。巴人、蜀人每次使秦,往返一趟也需数月。许多险关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大举出兵几无可能。 二人讨论几个时辰,对如何征伐没有解招。司马错有些沮丧,张仪却不甘心,请司马错找到几个熟悉巴、蜀情势的商贾,闭府不出,日日听他们讲述巴、蜀见闻,不消旬日,对巴、蜀物业山川渐有所知。巴人据川东山地,盛产盐铁,好勇善斗,有蛮力,能负重,善走山路,没有文字,迷信神巫,乐天知命。巴人的最大敌人是楚人,近百年来,楚人为取得上水优势,沿江水蚕食攻击,巴人抵敌不住,实力大减,只好放弃下游江水,死守涪陵,凭有利地势与楚人抗衡。蜀人则据川西平川,盛产米粮,擅长灌溉,以农耕为生,最大的对手是巴人。蜀人对巴人的山地虽无兴趣,却对巴山之北的汉中川地垂涎不已,有心将之变作如同川西福地一般无二的鱼米之乡,以解日渐膨胀的人口危机。为达此目的,蜀人连年对巴人开战,渐渐夺占潜水上源,不但将势力渗透至汉中地,且还击败秦人,在汉中占据优势。巴人东受挫于楚,西受压于蜀,在两强相逼之下进退维谷,只好退守几大盐泉,拼死力保他们赖以生存的最后根基。 若行征伐,巴人并不足惧,对手只有一个,就是蜀人。张仪的目光落在地图上的蜀地,用笔画了一个大圈。 巴人喜山不喜平川,更不擅长种地,凭借手中食盐,蜀人不敢不给粮食,因而对蜀地农业不感兴趣,历来不以蜀人为敌。蜀地四周皆塞,加之人多势众,不惧巴人,因而几乎没设城防。蜀地奉行奴隶制,蜀人只分两类,一类是天生贵族,一类是天生奴隶。贵族世袭,服从蜀王。蜀王受命于天,自夏启以来,历经柏灌、蚕丛、鱼凫、杜宇、鳖灵五朝,近两千岁。蜀国最后两朝是杜宇和鳖灵。杜宇又称望帝,鳖灵是其贤臣,因治水有功,望帝让国予他,归隐山林。鳖灵自称丛帝,改国号为开明,至第十世时改帝为王,称开明尚王。尚王之子继统,称后王,后王之子即当今蜀王,名叫芦子,乃鳖灵帝第十二世孙。后王过世早,芦子继统时年纪尚幼,母后听政。母后宠爱次子,使芦子封其弟苇子为苴侯,统辖苴地。苴侯据有潜水上源及汉中川地,势力日长,暗中摩拳擦掌,有意问鼎祖地。芦子亦非等闲之辈,率先起兵伐苴。苇子抵敌不住,向巴人求救。巴人苦于楚患,亦想向西拓展,遂与苴侯合兵抗蜀。交战数年,蜀人占上风,苴人败退,但仍凭借地势和巴人支援,死命抵抗。苴侯见情势吃紧,提请议和。蜀王见不可强图,允准苴侯所请,引兵退去。 张仪得到这些细情,心底渐渐明朗。苴、蜀、巴、楚争端纷起,正是图谋良机。就眼前而言,唯一的难关是蜀道。欲征巴蜀,必辟蜀道,难点在于如何去辟。自己开辟几乎不可能,一是劳民伤财,二是巴、蜀不会坐视。唯一的可能是,设法说服蜀人和苴人,让他们自己开辟一条通路。 看似不可能之事,张仪却是认定了。张仪苦思数日,设计许多方案,又都被他一一否定。正自烦恼,小顺儿、小翠儿两口子带着两个孩子风尘仆仆地从张邑赶来。主仆相见,自是一番热闹。张仪问过张邑的家事,见他已安排妥当,甚是高兴,立马召集所有仆从,宣布小顺儿为家宰。小顺儿受命,即刻忙活去了。 香女自幼练武,且练的是独门死剑,估计是伤了宫气,与张仪结婚数年,始终未见身孕。出于天性,香女喜爱孩子。两个孩子在张邑时与她混得熟了,尤其是那个大的,屁股还没坐稳,就缠住香女,定要让她讲个故事。 香女看到张仪过来,指着他笑道:“你们要听故事,就该去找老爷。老爷肚里的故事,保证能讲三年。” 两个孩子看看张仪,不敢过来,依旧纠缠香女。 香女无奈,学起讲故事的老者样子,清清嗓子,拉起长腔,有声有色地讲道:“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个老爷爷,与他的老伴相依为命,靠几亩水田为生。老两口年老无子,一日凌晨,忽然听到啼哭声,出门一看,门口竟然放着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老两口喜不自禁,祭天祷地,将那孩子养大成人,成为一个美少年。美少年出外打猎,看到一个漂亮姑娘。少年一见钟情,回来后茶饭不思,老爷爷再三询问,少年原来是陷入爱河。老爷爷四处打探,得知姑娘是有钱人家的小姐。眼见少年害了相思病,老爷爷只好硬着头皮上门,代子求亲。姑娘的父亲是个贪心人,知道老人家穷,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张口说道:‘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呀!好吧,想娶我女儿可以,就拿这么大一块金子来!’说罢,将那石块丢给老爷爷。老爷爷家徒四壁,哪来那么大的金子,想想伤心,抱上那块石头,一路哭着回去了。” “后来呢?”两个孩子两眼大睁。 张仪也听得出神了,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后来,”香女接道,“少年的相思病越来越重,眼看就要死去,他家的老犍牛突然嘶叫一声,屙出一堆金子,正好与那石块一般大小。老爷爷一看,知是天助他家,赶忙抱着金子和那石头赶到姑娘家中,如愿娶回姑娘。那个少年的病,自然也好了!” 张仪心里一动,凑前一步:“夫人,你从何处听来的?” 香女笑道:“小时候,香女闹人时,荆叔讲的。听说是越地传说,专哄孩子。” 张仪转身离去,径至书房,静坐下来,将香女所讲与近日听闻的巴、蜀风情从头至尾细细思忖一遍,猛拍脑门:“有了!” 张仪召来小顺儿,如此这般吩咐一番。及至天黑,小顺儿领进一个老石匠,小声禀道:“主公,小人打探过了,此人是咸阳城里最出色的石匠,专为富贵人家雕刻墓兽,小人看过他的雕刻,就跟活的一模一样。” 张仪将石匠打量一番,问道:“能雕牛吗?” 石匠笑道:“小人连麒麟也能雕,何况是牛?” “会屙屎的牛,你能雕吗?” “屙屎的牛?”石匠怔了下,“是真屙屎,还是假屙屎?” “石牛当然不会真屙屎。”张仪笑道。 “若是假屙屎,倒也容易,小人只需在牛屁股上做个机关,将屎事先放进去,拍拍尾巴,让屎屙出来即可。” “好!”张仪击掌叫道,“本府要的就是这个!说吧,雕一头多少钱?” “这是个细活,要五石粟米。” 张仪吩咐小顺儿到仓里取出五石粟料,指着麻袋道:“这是五石粟米。若是雕得好,本府加赏一石。” 石匠谢过,问道:“官人要用什么石料?” 张仪问道:“你有什么石料?” 石匠屈指数道:“有青石,有碣石,有黑石,有彩石,有绿石,有红石,有白石??” “停!”张仪问道,“何为彩石?” “有红有白有黑有蓝有紫,就跟日出时的云霞一样,也叫彩霞石。” “此石产于何处?” “终南山里。” “别处可有?” 石匠摇头。 “好!”张仪一掌击案,“就用此石!你马上回去雕,越快越好!记住,不可讲给任何人,若有泄密,依秦法治罪!” 石匠应过,回去后辞别家人,带上两个儿子并三个爱徒前往终南山中,日夜赶工,不消二十日,雕出一头形象逼真的五色彩牛。 张仪验看,轻轻一拍尾巴,只听“啪嗒”一声,牛屁股里屙出一堆牛屎。 张仪呵呵直乐,叫小顺儿赏粟一石,吩咐石匠依样做出一公四母五头。 看过石牛,张仪直驰国尉府,笑对司马错道:“天大喜讯,蜀道有了!” 司马错惊问:“蜀道在哪儿?” “马上使人开辟。” “唉,”司马错苦笑一声,连连摇头,“张子甭再说笑了。辟路之事,在下考虑多次,断不可行。” “我们不可行,有人却行。” “谁?” “蜀人。” 司马错先是一怔,继而扑哧笑道:“蜀人开山辟路,再让你沿路攻伐他们,这不是与虎谋皮吗?我说张子,你别是想路想得昏头了!” 张仪亦笑一声:“司马兄若是不信,在下与你赌上百两足金,如何?” “哈哈哈哈,”司马错长笑数声,“若是此说,在下愿赌千两。” “百两足矣。”张仪笑道,“多了你是拿不出的。不过,此事若成,还得司马兄助力。” “在下如何助力?” “听司马兄说,你与蜀国苴侯的通国太子过往甚密,可否邀他来咸阳一趟。” “不用设法,此人已经到了。” “哦?”张仪瞪起眼珠子,“几时来的?” “就在昨日,”司马错应道,“苴侯派太子通国问候君上,带来不少贡品呢!” “真乃天助我也。”张仪喜道,“太子现在何处?” “在驿馆里。在下打算冷他几日,再引他觐见君上。怎么,张子寻他有事?” “呵呵呵呵,”张仪乐不可支,“司马兄,你这一百两金子,在下赢定了!”说着凑前一步,在司马错耳边嘀咕几句,要他如此这般。 司马错听得云里雾里,半信半疑,点头允诺。 从司马错府中出来,张仪急至宫中,将石牛之事细细禀报惠文公。 “哈哈哈哈,好一场儿戏!”惠文公大笑起来,“爱卿如若成功,当为千古奇谈了!”又转头吩咐内臣调拨专人听命于张仪,全力以赴地应对苴国太子。 张仪叫来乐坊令和库房令,吩咐他们如此这般,二人应过,分头准备去了。 三日过后,司马错引领通国太子上朝觐见。通国献上贡品,惠文公回赠金饼一千镒,另赐美女两名,旨令右庶长张仪全权负责太子在秦事宜。 张仪引领通国赶赴乐坊挑选美女。乐坊分为内坊和外坊,内坊的歌女、乐手宫中自用,内臣监管,外坊的全部赠送列国,由黑雕台负责培训,公子华监管。 通国随从张仪前往外坊。 外坊紧挨宫城,四面封闭,从各地选招的少女约数百名,从十二岁到十六岁不等,皆在此处教习,或舞乐,或对弈,或作画,或骑射,或唱歌,有动有静,甚是齐整。着装也不一样,花花绿绿,耀人眼目。 张仪他们一到,乐坊令迎上来。张仪要通国太子自己挑选。蜀地不缺美女,但蜀女不化,不似此处美女个个知书达理,多才多艺。太子看花了眼,秦公却只许他挑选两名,他只好走游一圈,选出两个养眼的,乐坊令使人引领她们沐浴更衣去了。 张仪见通国的目光仍在其他女孩子身上扫瞄,笑道:“太子,该去金库了。” 听到金库,通国一下子想到秦王赏的千镒黄金,顿时两眼放光,急扯张仪去看。在通国眼里,千镒黄金是天大的数字,比他苴国国库的所有金子都多。 金库在宫城外面,是几排砖房,并无任何戒严,看上去甚至有点儿破旧,只有两个懒洋洋的中年男人守在一处小房子里,显然是掌管钥匙的。 通国看到,惊道:“你们的金库,怎么如此破旧,也无人看守?” 张仪笑笑,没有理他,吩咐开门。 一个守门人走过来,打开大门,张仪引通国走进。 一进库门,通国大睁两眼,看得呆了。偌大一个库房,黄澄澄的尽是黄金。旁边还有一堆金子,形状古怪,像是刚刚拉出来的牛屎。 通国惊叹道:“天哪,这么多的金子!” “太子说笑了。”张仪淡淡一笑,“这算什么呀,类似这样的库房,在我们秦国有几十个呢。” 通国悟道:“难怪你们不贵重金子!” “哈哈哈哈,”张仪长笑几声,“金子贵重?在我们这里,贵重的只有一样,粟米!没有一人喜欢金子,因为金子是粪土。君上之所以收集这些粪土,是因为有人喜欢它们,我们可以拿它们去换粮食。” “天哪,”通国怔道,“在我们那儿,粮食是粪土,金子才是宝贝。”说着扫一眼旁边如牛屎一般的金块,联想起张仪方才所说的粪土,甚是不解,“请问右庶长,你们的金子为何这般形状?” “哦,这个嘛,”张仪应道,“太子若有兴趣,在下可以带你去看个宝贝。见到它,你就明白了。”又指下库中金子,“君上所赐的一千镒金子,太子是这辰光就领呢,还是??”顿住话头,盯住通国。 通国应道:“不急不急,先去看那宝贝。” 太子通国喊上随来的吏员,张仪也叫上司马错,众人分乘几辆驷马大车,径出咸阳,沿沣水南行,驰有小半天,来到终南山与黑雕台相邻的一条山沟里。 众人弃车登山,走有许久,行至一处山坳。 草木萋萋,一头彩牛立在草丛里,旁边坐着一个少儿,显然是个牧童。 太子大奇,近前视之,竟是一头石牛,五色斑斓,通体如霞,若不细看,竟与正在吃草的活牛一般无二。 张仪笑道:“这就是宝贝了,是我们君上祈请上天赐予的。” “神牛啊!”太子不曾见过这般彩石,赞叹一声,上下左右抚摸一时,抬头问道,“此牛可与金子相关?” “正是。”张仪指着牛屁股,“此牛夜间吸纳天地灵气,白日便金。太子所见的库中金子,全是由它们屙出来的。” 太子不信,问张仪道:“能便一金吗?” 张仪扭头问旁边的牧童:“今日之金便否?” 牧童应道:“回禀大人,尚未便出。” “几时可便?”张仪问道。 牧童仰头看天,点头:“嗯,看时辰,是该便金了。” 张仪对通国笑道:“太子算是有福气,此牛刚好到便金的时辰了。”又转对牧童,“既然时辰到了,就让它便一金吧。” 牧童应一声,走至牛头处,呢呢喃喃地与神牛耳语几句,似是安抚神牛,又似是说咒语,然后走到牛尾处,轻拍尾巴。初时轻拍,越拍越重,拍到最后一声,只听“啪嗒”一响,一块金饼从牛屁股里应声而落。 太子及随行苴人大奇,捡起金饼,细细一看,湿漉漉的,拿手一摸,竟然有些温热。 苴人皆奇。 太子也学牧童的样子走到牛头处,低语一阵,又走至牛尾,轻拍几下,却不见屙金。 太子怔道:“它为何不屙?” 牧童应道:“大人有所不知,神牛一日方便一次,若是下雨,两日或三日才能方便。今日已经方便过了,是以不能便出。” 太子甚是懊丧。 张仪笑道:“太子若想亲自验看,明日此时复来如何?” 通国点头允了。 翌日是好天,在后晌的同一时辰,张仪偕同太子一行再来山坳,通国亲拍牛尾,神牛果然又便一金。 太子使属下验看,是足金。 太子大服,不无感叹道:“唉,在我们巴蜀,炼金不知遭受多少辛苦,是以金贵。贵国有此神牛,无须劳苦,一日就可便出许多,真是宝贝呀!敢问庶长,贵国就此一牛吗?” 张仪笑而不言。 太子转向司马错。 司马错将他拉到一侧,悄声道:“此为秘密,太子不可多问。” 想到库中那么多的黄金,太子认定秦国断然不会只有一头神牛。 心中有数了,太子也不多话,回至驿馆,备上厚礼,夜至司马错府。司马错这才告诉他,秦国共有神牛一百头,全都散养在终南山里,归右庶长监管。 太子恳请石牛,司马错做出无奈的样子,要他去求右庶长。 太子再备厚礼,邀司马错一道去求张仪。 “殿下,”张仪连连摇头,摊开双手,“不是在下不肯帮忙,是此事重大,在下做不了这个主啊。”略顿一下,压低声音,“不瞒殿下,此牛是君请神授,专以用来为秦国换粮食的,君上严旨不得外泄。因殿下是司马兄挚友,在下与司马兄情如兄弟,这才引太子一开眼界。太子能够目睹,已是大幸,还望太子回去之后不可轻泄此事,万一为贼人所知,皆来抢夺神牛,秦国就会失去粮源,秦人就得挨饿。” 通国长叹一声,目露失望之色。 司马错见状,拱手求情:“庶长大人,太子此来,诚意睦邻,实在难得。太子既已开口,就不能空口收回,还望庶长大人成全。再说,太子仅求一牛,我们有那么多,在下以为,纵使少个一头两头,也无伤根本。” “是啊,是啊,”通国急道,“在下只求一牛。” 张仪低头沉思,有顷,抬头道:“单是一头是不会屙金子的。牛分雄雌,只有雌牛会屙金,但没有雄牛,雌牛也屙不出金子。若是送牛,至少得两头,雄雌各一才是。” “好好好!”太子大喜,拱手急道,“能有两头,这是再好不过的事。” 张仪苦笑一声:“一头已难,太子若求两头,在下更是做不得主了。不过,诚如司马兄所言,太子既已开口,就不能空口收回。在下出个主意,明日上朝,太子可以觐见君上,向君上索求。只要君上应允,莫说是一头两头,即使十头八头,亦非难事。” 通国应允。 翌日晨起,张仪、司马错带通国上朝,恳求石牛,张仪、司马错皆为通国说情。 惠文公沉思许久,抬头问道:“通国太子,你需要几头?” 因有张仪透露的底线,通国顺口说道:“请赏十头,一头公牛,九头母牛。” 见他张口就是十头,众人皆笑起来。 “十头不行!”惠文公眉头紧皱,断然拒绝,“至多五头,一头雄牛,四头雌牛。” 通国拱手谢恩。 “不过,”惠文公倾身说道,“我们这牛是屙金子的,金子是换粮食的。我这把牛给你们了,金子就屙少了,粮食就不够吃了。通国太子,听说你们蜀国粮食甚多,尤其是稻米,能不能也给我们送些粮食?” “成成成!”通国迭声应道,“敢问君上要多少粮食?” “这个嘛,”惠文公看向张仪,“右庶长,我们这五头牛要换多少粮食?” “五万石!”张仪应道。 “五万石如何?”惠文公盯住通国。 “这??”通国迟疑了,“五万石??” “君上,”张仪拱手,“臣以为,君上既为赏赐,按价折算是不是??” “对对对,”通国连声应道,“我们苴国粮食本来就不多,每年要向蜀国购买,五万石稻米着实??” “好好好,”惠文公大手一挥,“赐就赐吧。”又转对张仪,“右庶长,你给通国太子点齐五头神牛,一雄四雌!” “臣领旨!” 通国跪下:“谢秦公厚谊!通国回去之后,一定禀明君父,为君上回赠一万石稻米!” “好!”惠文公大拳一振,略略一想,倾身,“慢!” 通国以为他反悔了,急道:“君上?” “通国太子,”惠文公一脸狐疑地盯住他,“寡人纵使愿意相赠,可这些神牛皆重千钧,从终南山到你们苴国皆是高山险川,怎么运回去呢?” 所有人显然未曾想过这个问题,个个抬头望向通国。 通国抓耳挠腮,不知如何应对。 “君上,”张仪抱拳应道,“臣有一计,在终南山里开山辟路,险要处修出栈桥,可将神牛运抵南郑,我们在南郑交付太子。” “此法倒是不错。”惠文公微微点头,“不过,终南山是秦国地界,我们可以修路。过去南郑则是蜀国地界,我们不能修呀!” 众人皆将目光移向太子,司马错暗向太子递眼神。 太子受到启发,似也有了主意,拱手接道:“君上放心,通国回去后就禀报君父,沿潜水开山辟路,搭栈桥直通南郑,接回神牛。” “嗯,”惠文公点头,仍现忧虑,“若是此说,倒是可行,只是,据寡人所知,巴山蜀山,处处皆险,连绵数百里杳无人烟,此路若要开通,要到何年何月呀?” “君上放心,”通国笑道,“我们蜀人惯走山路,也有气力,若是多征人丁,分段修筑,想必不出三年就可开通。” “不出三年?”惠文公先是一怔,继而“哈哈哈”长笑数声,转对张仪、司马错道,“你们可都听见了,通国太子说,不出三年,他就能修通蜀道。看来蜀人善于说大话呀!” 通国满脸涨红,指天誓道:“上天做证,若是三年之内不通蜀道,通国誓不为人。” “好!”惠文公朗声应道,“太子回去尚需数月,今年就不说了。”转对内臣,“记上,自明年一月起始,计数三年。满三年后,寡人亲去试走蜀道,恭送金牛!” “臣遵旨!” 惠文公转对通国:“你可转禀苴侯并开明王,就说蜀国若是能在三年之内打通蜀道,除五头神牛之外,寡人另赠秦川美女二百名,永世睦邻!” 通国拱手谢道:“通国一定转禀。” 通国拜辞秦公,因山路不便,连秦公赠送的一千镒足金也不要了,于翌日晨起,仅带几饼神牛屙出的金子和两名美女,匆匆赶回苴国。 数月之后,苴侯再派使臣至秦,报说已征三万人丁开辟蜀道,迎接神牛。 秦公大喜,以美女、美酒盛情款待,张仪、司马错亲领使臣视察金库和神牛。看到五头神牛活灵活现,四头牝牛皆能便金,苴国使臣毫无疑虑,满意而归。 蜀使前脚刚走,秦公即征一万丁役赶赴终南山,全力开拓褒斜道。 秦国大造声势征伐宜阳,韩国陷入恐慌,昭侯使人紧急向苏秦求救。 苏秦问清细情,断知秦人又是故技重演,如前番伐赵一样虚张声势,当即坚定主意,回韩侯一封密函,大胆声称,三晋纵亲已成,只要秦兵入侵宜阳,魏、赵就会同时发兵,从函谷、西河、晋阳三处攻击秦国。 韩侯吃了定心丸,底气十足地调兵遣将,布置宜阳防御,全力迎战秦人。 与此同时,苏秦辞别魏王,再使楼缓打前站,自己紧随其后,策动四国合纵车马,浩浩荡荡地朝齐都临淄进发。 就在此时,齐都临淄发生一件大事:稷下学宫祭酒彭蒙病逝。 稷下学宫是齐国先君齐桓公田午(有别于姜氏桓公小白)一手倡导起来的。当时,田氏初代姜齐,政权不稳,田午效法姜氏小白尊士的做法,在稷下设立别宫,纳贤养士。 田因齐初继位时,淳于髡、邹忌、彭蒙诸人均寄住稷下,被尊为稷下先生。当时威公耽于酒色,不理朝政,邹忌以琴艺觐见,淳于髡则以隐语点拨。威公大梦初醒,起用邹忌为相,整顿吏治,兴农重商,齐国随之大治。邹忌从政后,淳于髡为齐使赵,离开稷下。在邹忌的建议下,威公扩建稷下,重金纳士,天下贤才接踵而至。威公使稷下先生彭蒙为学宫祭酒,待以卿礼,奉以重禄,主持稷下的日常事务;使上大夫田婴为稷宫令,沟通稷下与齐宫。到威公称王时,稷宫的规模已空前发展,士子逾千,稷下先生超过十人,各自门下皆有一串弟子,呈现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彭蒙病逝,威王甚是哀伤。楼缓上朝时,威王正在宫里与几位重臣商议发丧事宜,气氛甚是压抑。楼缓叩毕,大体说明来意,称四国特使苏秦三日之内将至临淄,朝见齐王,同时呈交四国约书和合纵檄文。 威王接过约书、檄文,略扫一眼,缓缓说道:“楼子远来辛苦,且回驿馆暂歇数日,寡人择日请教。” 楼缓再拜后退出。 见楼缓走远,威王目光转向田婴:“爱卿,还说方才之事吧。稷宫是先君所立,百策之源;士子是国之瑰宝,兴齐之本。稷宫之事,乃国家之事。稷宫兴,则国兴;稷宫衰,则国败。彭祭酒仙去,非但是稷宫之失,亦当是国家之失。彭祭酒的丧事,要大办,按上卿之礼厚葬。寡人要让天下人皆知,凡在稷下著书立说者,生有厚养,死有礼葬。” 威王出此承诺,众臣莫不感动,尽皆折服。即使一向对稷下抱有成见的上将军田忌,也若有所悟,频频点头。 “臣遵旨!”田婴拱手应道。 “稷下不可没有祭酒。关于此事,爱卿可有考虑?” “臣以为,”田婴奏道,“稷下藏龙卧虎,云集天下英才,祭酒一职,非德高望重者莫能为之。眼下稷宫有稷下先生十一人,如慎到、尹文子、邹衍、许行、田骈、接子、环渊、公孙龙等,皆有才具,但资望皆不足以服众。臣想到一人,或可服众。” “谁?” “淳于髡。” “嗯,就是他了!”威王拍板,转向邹忌,油然叹道,“唉,寡人当年嗜酒如命,得亏淳于子巧谏,方才戒除长夜之饮哪。” “哦,”邹忌问道,“此事倒是新鲜,臣从未听陛下说起过。” “都是旧事了。”威王苦笑一声,不无感叹,“不过,寡人早晚想起来,如在昨日啊。” 辟疆大感兴趣,央求道:“父王,可否将此旧事讲来听听?” 威王点头,缓缓说道:“当年寡人初立,不思进取,耽于淫乐。自邹卿琴喻之后,寡人虽然矢志于国事,却无法戒除酒乐。一日,寡人召淳于子作长夜欢饮,笑问他道:‘先生饮多少可醉?’淳于子应道:‘臣饮一斗亦醉,饮一石亦醉。’寡人奇道:‘先生饮一斗即醉,为何又能饮一石,能说说原因吗?’淳于子应道:‘若是君上赐酒,旁有执法,后有御史,髡恐惧俯伏而饮,一斗必醉;若是贵客到访,父母在侧,髡为晚辈,挽袖躬身侍酒,饮不过二斗;若是好友重逢,互诉衷肠,可饮五六斗;若是乡党聚会,男女杂坐,畅所欲饮,呼朋引伴,握手言欢,游戏不绝,眉目传情,耳鬓厮磨,饮者无不欢欣,髡饮八斗无妨;若是日暮月黑,美女盛邀,促膝而坐,杯盘狼藉,堂上烛灭,主人送客而留髡,轻解罗裳,体香袭鼻,髡心最软,可饮一石。’寡人细细一想,知他是在喻谏,油然叹道:‘先生是说,酒极则乱,乐极则悲?’淳于子笑道:‘君上,髡以为,万事皆然,至极而衰。’寡人感慨万千,自此痛改前非,弃绝长夜之饮。”略顿一下,赞叹有加,“别的什么也不去说,单此一谏,淳于子就足以任祭酒了。” 众臣皆是叹服:“王上圣断!” 齐威王抬头转向田婴,凝眉问道:“爱卿,淳于子逍遥在外,不知哪儿去了,如何请他来做祭酒?” “我王放心,”田婴禀道,“眼下淳于子寄住邯郸,彭祭酒病重时,臣紧急使人前去相请,淳于子闻知彭祭酒贵体欠安,必会驱车前来。若是不出差错,淳于子当于后日午时赶至。” “如此甚好!”威王搁下此事,从几案上拿起约书,示意内臣递给众臣,“诸位爱卿,苏秦合纵一事,闹得天下沸沸扬扬。今有约书来了,你们这也看看。” 殿下田辟疆接过,细读有顷,传予邹忌,邹忌传予田婴,田婴传予田忌。 诸臣皆看一遍,内臣收回来,复置于威王几上。 威王扫视众臣一眼:“你们尽皆看过了,可有评议?” 田忌跨前一步:“王上,合纵一事,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 “臣以为,六国合纵,旨在制秦。秦虽暴戾,却与我相隔甚远。即使成祸,也与我毫不相干。秦之敌是三晋,不是我大齐。” 辟疆跨前一步,接道:“儿臣赞同将军所言。” “你为何赞同?”威王直盯他问。 “儿臣以为,”辟疆说道,“秦之大敌是三晋,我之大敌亦是三晋,此其一也。我东临大海,西是三晋,均不可图,可图者,唯有燕地与泗下诸国。若是参与纵亲,北不可图燕,南不可图泗下,西不可图三晋,东是大海,合纵大不利于我。” “邹爱卿,”威王转向邹忌,“你意下如何?” 邹忌拱手奏道:“殿下所虑,臣甚以为是。苏秦抗秦是假,制约齐、楚才是其心。初倡纵亲时,苏秦仅提三晋与燕国,并无齐、楚。此番邀我入纵,六国纵亲,共抗一秦,意甚虚假。再说,合六国去抗一秦,此事根本经不起琢磨。以秦眼下之力,莫说是六国合一,单是一魏,亦足够秦人支应了。” 看到田婴不吱一声,威王问道:“爱卿,你怎么不说?” 田婴拱手道:“王上已有定论,臣何必多言?” 威王一怔,凝视田婴,有顷,对众臣摆手:“散朝。” 见众臣告退,威王又道:“田婴留步。” 田婴顿住步子。 威王笑道:“走,陪寡人走走。” 君臣二人从正殿偏门走出,沿小径走向后花园。走有一时,威王顿住步子,歪头问道:“你且说说,寡人是何定论?” 田婴一口说道:“合纵。” “哦?”威王似是一惊,“寡人倒想知道,你不是寡人,如何忖知寡人是此定论?” “合纵于我利大于弊,以王上之明,定有此断。” “合纵于我何利何弊,你且说说。” “臣先说弊。依方才殿下、相国、田忌将军所说,合纵大体可有四弊,一是与秦构怨,二是不可图燕,三是不可图三晋,四是不可图泗下。臣再加一弊,合纵不可争楚。” “争楚?”威王眼睛大睁,直盯田婴。 “王上,”田婴缓缓说道,“与秦相比,楚才是我劲敌。我东是大海,不可图;燕地偏远而贫瘠,图之无益;三晋强悍,争之不易;秦被三晋锁死于关中,是亲是仇皆无大碍;我唯有南图。泗下诸国是鱼米之乡,与我一向亲善;琅琊诸地,春秋时本是我土,后为勾践所占,今又被楚人夺去。这且不说,眼下楚已得越,昭阳为令尹,熟知泗下,垂涎宋、鲁,蓄势已久,必与我争。我若入纵,必与楚和,泗下、越地皆不可争矣!” “嗯,爱卿所言甚是,”威王点头,又朝前走去,边走边问,“这是五弊。利呢?” 田婴依旧站在原地,声音稍稍加大:“臣以为,合纵于我,有五弊,仅有一利。” “哦,”威王再次顿住步子,扭过头来,“是何利?” “弱魏,雪黄池之辱!”田婴一字一顿。 “是的,”威王陷入深思,有顷,缓缓点头,“与此利相比,所谓五弊,皆不足道矣。黄池之辱,田忌虽有过错,大错却在寡人。河西战后,寡人以为可图魏矣,不料杀出一个庞涓,让寡人梦断黄池。眼下魏罃贤臣盈朝,国力复盛,寡人复仇之事,也只有捂在心底了。六国若是合纵,魏罃必不以我为戒,竭其国力西图,光复河西。秦、魏再争,以虎狼战熊罴,无论谁负谁胜,于我皆是大利。只是??寡人仍有一虑。” “王上何虑?” “寡人身边,短缺一个能敌庞涓之人。河西之战后,魏室已如僵死之蚕,更有四国谋之,庞涓却能力挽狂澜,以三万疲卒,五日两胜,实让寡人胆寒。听闻庞涓治兵甚是严整,大魏武卒复现,寡人更是寝食难安哪!” “王上,天道求衡。出庞涓,亦必出制涓之人。只要王上孜孜以求,此人必现。” “是啊!寡人寄厚望于稷宫,这件大事,就有劳爱卿了!” “臣遵旨!” “话虽如此,”威王话锋微转,“合纵之事仍需慎重。” “王上?”田婴一怔。 “寡人反复琢磨苏秦的合纵理念,什么‘五通’‘三同’‘六国制秦’,多是迂腐之见。听闻苏秦出身寒微,十分健谈。果如此说,在我稷宫,如他这般夸夸其谈之徒数以千计。然而,似此人才,居然连克燕、赵、韩、魏四宫,连魏罃那只老狐狸也为他所服,倒是大出寡人意料。想是他一路招摇,以势压人之故。今日此人乘连胜之势东下,寡人若是不问青红皂白,一味盲从,万一有所闪失,岂不就跟四国之君一样贻笑后世吗?” “王上所虑甚是。臣有一计,可防此险。” “爱卿何计?”威王急问。 “先冷落他,卸去他的势;再使他前往稷宫,与稷下诸先生论战。此人若能度过稷下一关,必是旷世奇才,我王尽可合纵。此人若是夸夸其谈,腹无实货,必在稷下翻船。堂堂四国特使在我稷下丢丑,在列国也是美谈!” “好好好,此计甚好!”威王连连点头,“方才听爱卿讲,淳于子将于后日午时到,苏秦他们呢?” “听楼缓说,也在后日,至于几时能到,臣也吃不准。” “呵呵呵,凑到一起了!”威王笑出数声,“也好,你安排去吧,这几日休朝,所有朝臣只做两件事:一、迎接淳于子;二、礼送彭祭酒!” “臣遵旨!” “不过,苏秦既为四国特使,还有燕、韩、魏三国公子、公孙光临,也不可过于冷落,总得有人支应才是。” “臣使犬子恭迎特使,王上以为如何?”田婴略略一想,轻声荐道。 “可是爱卿世子田文?”威王问道。 “正是。”田婴接道,“犬子近年有所长进,颇能应酬,且以交友为乐—” “嗯,”威王微微点头,截住田婴话头,“是该历练一下了。” 两日之后,在临淄之西三十里处由邯郸而来的一条驿道上,一辆装饰豪华的驷马篷车由西北而东南,车轮吱吱呀呀,辚辚而行,扬起的尘埃随微风飘飞。 前面数里处就是通往临淄的主官道,显然,这辆轺车欲拐入主官道,驶向临淄。 驭手正在悠然自得地埋头驾车,突然听到远处传来嘈杂的喧嚣声,抬头一看,主官道上现出大队车马,旌旗招展,尘土飞扬,远远望去,见首不见尾,不知有多少里长。 驭手忖估距离,回头大叫:“主人,主人??” 车上之人是淳于髡。此时,他正两眼迷离地坐在篷车里,一把白胡子随着轺车的上下颠簸而左右飘飞。 听到叫声,淳于髡两眼惺忪,探头问道:“何事?” “前面有车马。” “有就有呗,咋呼个啥?” “主人,”驭手急道,“你睁眼看看,那队车马不知有多少,若是让他们赶前了,不知要候几时?” 淳于髡打眼一看,知是苏秦的合纵车马,复闭眼道:“那你还愣着干什么?赶前去。” 驭手得令,扬鞭催马,四骏撒开蹄子,篷车如飞般驶向官道,刚巧赶在大队车马的前面。驭手看看淳于髡,见他又睡去,哂然一笑,再次扬鞭。 官道既宽且平,骏马见到如此好路,分外欢喜,扬首奋蹄,不一会儿,就将大队车马甩出二里多地。 赶有十几里,可以望见临淄西门的城楼了。 驭手看到迎头驰来一队车马,回头急叫:“主人!主人??” 淳于髡头也不抬:“又咋呼个啥哩?” “前面又有车马!” “再超过去就是!” “小人超不过,那些车马是迎面过来的,官道全被堵上了!” “哦?”淳于髡睁开眼睛,朝前一望,果见一队车马辚辚而来,正自思忖,驭手惊叫:“主公快看,有王旗!还有王辇!” 淳于髡抬头,这也看到了王旗和王辇,知是齐威王驾临,凝眉有顷,缓缓说道:“王辇算什么?走你的路就是。” 驭手应过,催马又走,边走边唠叨:“主人,齐王必是迎接那队车马的,小人方才看到旗号,好像是苏相国,啧啧啧,苏相国可真了不起,是四国特使,这来齐国了,连齐王都要郊迎!啧啧啧,啧啧啧??” 淳于髡眼睛闭合,没有睬他。 双方相向而行,不一会儿就碰到一起。距百余步远时,驭手停下,回头看向淳于髡:“主人,别睡了,就要照面了。” 淳于髡头也不抬:“让在道旁。” 驭手将车辆赶至官道一侧,跳下车,在车旁跪下。 距五十步远时,前面车马也停下来,齐威王步下王辇,缓缓走来。后面跟着殿下、邹忌、田婴、田忌等百官朝臣,再后面是七八个稷下先生。 驭手眼角瞥到,赶忙揉揉眼睛,见此情景,急叫:“主公,主公??” 淳于髡责道:“又叫唤啥哩?” 驭手小声说道:“是齐王,朝咱走来了!” 淳于髡睁眼一看,见齐王已经快到跟前,吃一惊,跳下车子,迎前几步,当道跪下,叩首于地:“草民淳于髡唐突至此,不知王上驾临,冒犯王驾,请王上治罪!” 威王急上前几步,双手扶起淳于髡:“先生,是寡人迎迟了。” 淳于髡一怔,不相信地望着他:“王上此来,是迎草民?” “当然是迎夫子喽!”威王笑道,“在这世上,值得寡人郊迎的,舍夫子其谁?” 淳于髡连连拱手:“草民何德何能,敢劳王上屈尊迎接?” “唉,”威王拱手回礼,叹道,“夫子一别就是数年,只图自己快活,将寡人和稷下忘个一干二净。此番若非彭先生仙去,寡人想见夫子一面,怕也是难。听闻夫子来了,寡人一夜未曾睡好,本欲郊迎十里,不想还是迎得迟了!” 淳于髡再次拱手,声音更咽:“王上??” 官道上,二里开外,尘土飞扬,合纵车马不急不乱,辚辚东来。 “呵呵呵,”威王跨前携住淳于髡之手,“此地风寒,请夫子随寡人宫里叙话。” 因手被挽着,淳于髡不好揖礼,只好朝众臣及稷下诸子扫一眼,两眼笑成一条缝,频频点着大光头,算是招呼了。 威王携淳于髡之手走向王辇。 大队人马掉过车头,原路返回。 合纵人马全看傻了,纷纷停住车子。包括苏秦在内,众人无不以为齐国君臣是来迎接他们的,不想齐王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拨马而回。 “前面车上的是何路大仙,有谁看到了?”公子卬大声咋呼。 从冷宫出来之后,公子卬虽然爵为安国侯,职位却是参将。此番被诏命为合纵副使,公子卬初时不明白,颇为叫屈,憋闷数日,进宫诉予母妃。母妃诉诸惠王,经惠王一骂,公子卬始知此任竟是重用,便乐不可支地甘当副使了。 公子章摇头应道:“车上有篷,看不清呀!” 公子哙接道:“能让齐王郊迎,断非寻常之人!” “管他是谁,待会儿撞见,看不扭断他的脖子!”公子卬怒道。 众人皆笑起来,纷纷将目光投向苏秦。 苏秦亦笑几声,回视他们:“你们看我干什么?还不赶路,打算在这儿过夜吗?” 公子章跳上车马,头前走去,合纵车马再次蠕动。 行至齐王停车处,一车恭候在侧,一个模样英俊的白衣青年躬身立于车前。 合纵车马再次停下。 公子章认出是田婴之子田文,跳下车子,迎上前去。 田文揖道:“在下田文见过特使!” 公子章回揖道:“韩章见过田公子!”略顿,“田公子缘何候于此处?” 田文再揖:“在下奉家父之命,特此恭迎合纵使臣!” 公子章遂引田文走到苏秦车前。 苏秦闻报,跳下车子,迎上揖道:“在下苏秦见过田公子!” 田文回揖:“田文见过苏子。文奉家父之命,恭迎苏子及诸位特使!” “有劳公子了!”苏秦躬身谢道。 “令尊何在?”公子卬亦赶过来,并不见礼,直问他道。 “回上将军的话,”田文朝他拱手,“家父本欲亲迎,将行之时,接到我王口谕,陪王郊迎稷下先生淳于子。家父不敢抗旨,又分身乏术,只好托在下代为恭迎,不到之处,请苏子并诸位公子宽谅!” “嗬,我道是哪路大仙呢,却是那个亮光头。”公子卬揶揄一声。 众人笑也不妥,责也不妥,面面相觑,谁也不好作声。倒是田文洒脱,呵呵笑出几声,朝他又是一揖:“听闻上将军言语幽默,今日信了!” 公子卬不好再说什么,亦笑一声,拱手揖道:“见笑了。” 田文转对苏秦揖道:“家父未能躬迎,甚是抱歉,特嘱在下妥善安排苏子及诸位特使。临淄狭小,容不下诸多人马,只得委屈他们暂住郭外。至于诸位特使及随员,在下已经安置在驿馆。不便之处,还请诸位见谅。” 苏秦亦拱手道:“安置甚当,谢公子了。” 田文朝苏秦及众人拱手揖道:“苏子、诸位特使,请。”说罢转过身去,缓缓走至自己车前,吩咐驭手头前驰去。 大队车马跟在后面,辚辚驰向临淄。 是夜,四国使臣在列国驿馆住下。从大梁到临淄,众人拖拖拉拉走有十多日,皆是劳顿,早早安歇了。 苏秦召来楼缓谋议。 楼缓将稷宫之变略述一遍,苏秦方知原委,轻叹一声:“前年在稷下时,在下曾听过彭先生教诲,受益匪浅。此番复来,在下原还打算再向先生讨教,不想他竟先一步去了!唉,天地悠悠,生命却是短暂,时不我待啊!” 楼缓也是唏嘘。二人又议一时,楼缓见苏秦太累,辞别去了。 翌日晨起,田文复至。 苏秦提及上朝面君之事,田文应道:“彭祭酒仙逝,王上感伤,特别诏命,近日不朝。至于何时上朝,需候王上旨意。” 苏秦拱手:“既是如此,在下向田兄打探一事。” “苏子请讲。” “仲尼至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请问田兄,可知仲尼昔日闻《韶》之处?” 田文点头:“知道,就离此处不远,原是太师高昭子的府宅,高氏落败,此宅转手三家,眼下被一个古怪的乐师买下,改作乐坊了。” “太好了,”苏秦喜道,“烦请田兄引在下前去,一来缅怀仲尼,二来也顺便欣赏齐国雅乐。” “在下愿效微劳。”田文笑应道。 苏秦脱去官服,换上一身干净素雅的士子衣冠穿上,刚要走出厅堂,正在附近溜达的公子哙看到,急走过来:“二位欲去何处?” “仲尼闻《韶》处。”苏秦顿住步子。 “哦!”公子哙大喜,“可否捎带在下?” “公子既爱《韶》音,就一同去吧!” 公子哙回房换了一身素衣,三人有说有笑地走出驿馆。 高昭子府宅不过数百步远,谈笑间已是到了。 田文报过家门,门人禀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迎出,见是田文,脸色微沉,略一拱手:“老朽见过大人。” 田文回过礼,指苏秦、公子哙道:“老先生,晚生引见两位贵客。这位是四国特使苏秦,这位是燕国公孙姬哙,听闻此处是仲尼闻《韶》处,特来祭拜。” 老乐师扫二人一眼,略一拱手:“二位稀客,请。”不及苏秦、公子哙回礼,顾自转身,前头走了。 二人皆怔,好在田文前有介绍,也就见怪不怪了。 老乐师引领三人径直来到孔子闻《韶》处,指着前面破旧的乐坛:“两位稀客,这就是仲尼闻《韶》处,你们祭拜吧!” 苏秦近前,朝乐坛缓缓跪下,行三拜九叩大礼。 公子哙见了,亦过去跪拜。 二人礼毕,苏秦转对老乐师,深揖一礼:“晚生苏秦敢问前辈,此处既为仲尼闻《韶》处,可有《韶》音?” 老乐师陡然间二目如炬,将他凝视片刻,收回目光,缓缓说道:“既为仲尼闻《韶》处,自有《韶》音。” 苏秦再揖:“晚生不才,可得一听乎?” 老乐师迟疑有顷,抬头问道:“老朽敢问苏子,缘何要听?” “晚生听说,仲尼至齐,闻此曲三月不知肉味。晚生既来齐地,若是错过如此好曲,岂不引为终身之憾?” 老乐师拱手揖道:“此曲陈朽,早不时兴了。自仲尼之后,鲜有人听。苏子既然有此雅兴,可随我来。” 老乐师头前走去,苏秦三人跟后,不一时,来到一个庞大乐厅。老乐师指指观赏席位,苏秦三人见过礼,席地坐了。 乐厅呈穹形,地上铺着红毯,乐坛上摆着编钟、鼓、琴、瑟、磬、箫、方响、埙、竽、筝、骨笛、笙等十余种乐器,氛围甚是典雅。 更奇特的是,老乐师只是轻轻击掌,厅中即起回鸣。旁侧转出十余乐手,各就各位。老乐师走到众乐师中央,拿起一管洞箫,微微启唇,厅中立时余音缭绕。老乐师又出一声,众乐师一齐跟进,一场规模宏大的交响乐《韶》正式起奏。刹那间,金、石、土、木、竹、丝、匏、革八乐齐鸣,余音回荡。 苏秦三人全被此曲所挟带的巨大声势震撼了。 苏秦紧闭双目,全身心地沉浸于《韶》里,整个身体随着音乐的节奏而起伏有致。 《韶》为舜时所作,也叫《大韶》,共分九奏,也叫九歌或九章,主要包括祭天、竽舞、射猎、会同、祈雨、祭火、关雎、缶韵、中和等,凤凰来仪是其高潮。每章均以洞箫起奏,分别展现前古先王,尤其是帝尧的丰功伟绩。 九曲奏毕,在乐声戛然而止时,苏秦竟无一丝察觉。 “苏子!苏子!”公子哙见老乐师已经挥退众乐手,缓步朝他们走来,轻声叫道。 苏秦仍无知觉,依旧微闭眼睛,摇动身子,似是那优美的乐音已经汇入他的体液,与他的灵魂融为一体。 公子哙急了,伸手就要推他,老乐师止住,在他对面坐下。 苏秦从恍惚中醒来,睁眼一看,乐音早毕,老乐师坐在自己对面,急拱手道:“前辈雅乐,晚生受教了!” “非老朽雅乐,苏子言大了。”老乐师缓缓说道。 见出口即失言,苏秦苦笑一声,不无抱歉地抱拳说道:“谢前辈教诲!是晚生听得傻了,竟是连话也说不齐整。” “呵呵呵,”老乐师颜色大懈,笑出几声,“看得出来,苏子知音了。” “知音不敢,晚生只是听进去而已。” “苏子既听进去,敢问此曲如何?” “仲尼曾说,君子为学,‘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晚生今日悟矣!” 老乐师拱手:“苏子能出此语,堪为知音矣!老朽聊备薄茶一壶,欲请苏子品啜,不知苏子能赏光否?” 苏秦拱手揖道:“能饮前辈香茗,晚生幸莫大焉!” 老乐师眉开眼笑,起身携了苏秦之手,置田文、公子哙于不顾,径朝后院走去。 田文、公子哙大窘。 尴尬有顷,田文耸耸肩道:“看来,香茗是喝不上了,我们还是走吧。” 公子哙长叹一声,望着老乐师和苏秦远去的方向,缓缓起身,与田文一道,不无遗憾地走出乐坊。 齐宫书房里,上大夫田婴将苏秦几日来的动静扼要禀过。 “哦!”齐威王朝前倾倾身子,“爱卿是说,苏子日日去那乐坊,与人谈乐?” “是的,”田婴点头,“一连三日,每日都去。” “是何乐坊?” “是私家乐坊。原是高昭子旧宅,昔日仲尼闻《韶》处,本已败落不堪,三年前,忽然被一个老乐师买下。老乐师颇有钱财,从列国聘来许多乐师,在府中演《韶》。” “哦?”威王大怔,“有此大师,寡人竟是不知!” 田婴应道:“据犬子所说,乐师来路不明,起初在雍门,浪迹街头,鼓琴为生,人称雍门周。后来,雍门周不知何故得到一笔横财,买下那处宅子,开设乐坊。雍门周为人古怪,虽然开设乐坊,却从不奏他曲,只演《韶》乐,且每三日才演一次,一次只演三刻钟。此曲陈朽,早已过时,齐人无人爱听,因而他的乐坊门可罗雀,整个临淄,除去邻人,几乎无人知他。若不是此番苏秦前去听《韶》,臣亦不知。” “唉,”威王长叹一声,“羞煞寡人矣!能演《韶》者,方为大师。寡人自幼好乐,恨不与伯牙同世,常梦大乐师光顾,后得邹子演琴,即引为知己,用以为相。今有大师光临数载,寡人却是一丝不知,堪比楚地那个好龙的叶公了!”唏嘘再三,连连摇头。 田婴赶忙起身,跪地叩道:“此事罪在臣,请王上降罪。” “起来吧!”威王再叹一声,“这事儿怎能怪你呢?今日临淄,靡靡之音不绝于耳,即使伯牙再世,亦足以湮没矣!”略略一顿,“不说其他,单此一点,苏子就不一般哪!” 田婴迟疑一下:“臣可否知会苏子,让他入宫觐见?” “不不不,”威王摆手,“他还没有去过稷下呢!稷宫何时为彭子送殡?” “后日。” “就后日吧!在稷宫为彭子举办一场送别论坛,祭送彭蒙,可邀苏子同祭。” “臣领旨!” 翌日傍黑,苏秦从雍门周处听乐归来,感觉馆中异样,厅中灯火辉煌,众人皆是正襟危坐,似有重要客人到访。 公子章眼尖,最先望到苏秦,笑道:“看,苏子回来了!” 众人起身迎候,走在前面的是田文和田婴。 田婴急走几步,朝苏秦鞠一大躬,拱手:“在下来迟了,请苏子恕罪!” “呵呵呵,”苏秦亦回一礼,“上大夫客气了!在下此来,一切都是上大夫安置的,在下谢犹不及,何能怪罪?上大夫,请!” 二人携手同至厅里,按宾主之位坐了。 田婴长叹一声,摇头道:“唉,苏子想必也都知道了,这几日稷宫里大事不断,先是彭祭酒仙去,后是淳于子光临,在下身兼稷宫令,里外是忙,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上大夫可得当心贵体。”苏秦笑道,“上大夫若是累倒了,在下再来临淄,别是连个落脚之处也寻不到了。” 田婴尴尬一笑,朝众人拱手致歉:“苏子及诸位公子光临,在下有所怠慢,还望苏子及诸位公子多多担待!” “呵呵呵呵,”苏秦回揖,“上大夫一心要请罪,看来在下连个玩笑也开不得喽!好好好,我们不说这个。请问上大夫,稷宫的事怎么样了?仲尼闻《韶》不知肉味,在下不及仲尼,闻《韶》数日,嗅到肉味仍是香的,不过,外面诸事倒是一概不知了。” 众人皆笑起来。 “谢苏子念记!”田婴敛笑,“彭祭酒明日入殓,王上颁旨,明日申时为彭祭酒举办一场特别的送行仪式,在下刚刚安排妥当,急赶过来看望诸位。” “请问上大夫,是何特别仪式?”公子卬问道。 “回公子的话,”田婴应道,“彭祭酒一生治学,倡导学术争鸣,开辟一代新风,为今日的昌盛稷下立下盖世奇功。王上恩旨以上卿之礼安葬彭先生,同时在稷宫举办一场空前规模的学术论坛,以天下学子的真知灼见为彭祭酒送行。” 田婴扫视众人,目光落在苏秦身上。 苏秦忖知其意,慨然叹喟:“以此方式送别彭先生,可谓是前无古人了。齐王惜才如此,真乃贤君矣!在下虽说学识浅薄,却有感彭先生教化之功,有心前去为先生送行,不知上大夫能恩准否?” “恭迎,恭迎!”田婴连连拱手,“听闻苏子学识渊博,口若悬河,若能光临稷宫,非但稷下生辉,众学子得益,九泉之下,彭先生的英灵,亦必宽慰。” “上大夫美言了。”苏秦拱手还礼。 田婴朝在场诸位拱手一圈,转对苏秦:“诸位,苏子,此事就这么定下,在下告辞,明日申时,稷宫见!” 第073章|?铁嘴稷下战群英?光头大梁偷疯人 稷宫位于临淄之内,宫城西门之外,与宫城仅一墙之隔,有专用的林荫道与宫城相通。齐王只要走出西门,就可直达稷宫。西门亦称稷门,稷宫位于稷门之外,因而亦称稷下。 稷宫占地数千亩,起自西门,延至南门,绵延数里,被纵横阡陌、花园草坪、荷塘鱼池等切割成许多方块,每个方块构成一个院落,院中亭台楼阁栉比鳞次,果木花卉相映成趣,远远望去,宛若一个巨大的后花园。 凡是投奔稷下的士子,只要学有所长,皆有所居,亦皆有所养。稷宫以学问为上,若是学问得到众士子的认可,即可由祭酒推荐,通过学宫令转奏齐宫,由齐王诏命为稷下先生。无论何人,只要被聘为稷下先生,就可在稷宫分到一座院落,得到朝中大夫的薪俸,开宗立派,择徒授艺。 稷宫中心是一处大宅院,坐北面南稍偏,由祭酒居住。院门前面是一个方形广场,铺满砖石,周边大树参天,树下草坪连绵,最多可容数千人。凡大型论坛,即在此场举办。 申时,待苏秦一行赶到,丧礼已经就绪,行将开始,广场上一片静穆。正对院门处,摆着彭祭酒的楠木棺材,漆得乌黑油亮,棺头上是个巨大的“奠”字,奠字之上是“一代宗师”四字,皆是齐王亲题。棺木前面由木板新搭一个论坛,高约三尺,上面铺一层黑色麻毯。论坛两侧,摆着数十花圈,显然是朝中诸臣及稷宫诸先生送的。 砖地上铺一层席子,席上站着稷下士子,皆着麻服。众士子分成若干队,每队前面突兀一人,无不气宇轩昂,表情静穆。无须再问,他们皆是稷下先生。身后之人,是其门下弟子。新来士子、未及拜师或不愿拜师者,则分站两侧,自成纵队。广场中央空出约一大步宽的空地,可站两行,显然是留给苏秦他们的。 果然,苏秦一行一到,就有人导引他们步入这块空场。苏秦打头,后面依序站着公子卬、公子章、公子哙、楼缓,再后面是飞刀邹等随行诸人,在各自席位前面站定。 看到客人皆到,主持丧礼的田婴在一声锣响之后步入论坛,朝棺材及众士子各鞠一躬,声音略显沙哑:“诸位先生,诸位嘉宾,诸位士子,辛丑日子时三刻,一代宗师、稷下祭酒彭蒙先生乘鹤仙去。今日申时,我们齐集此处,深切哀悼先生,缅怀先生!”顿了一下,咳嗽一声,扫视众人一眼,“诸位朋友,祭礼开始,向彭先生的英灵叩拜!”说毕转过身去,在坛上跪下,朝棺材行祭拜大礼。 场上千人皆屈膝而跪,行祭拜大礼。与此同时,跪在棺材两侧的乐手奏起哀乐。 有顷,哀乐停止。 田婴转过身子,泪水流出,声音更咽:“诸位朋友,彭先生仙去,王上哀伤,休朝七日,更在宫中布设灵堂,日夜为先生守灵。彭先生一生,治学严谨,为人正直,自入稷下后,即将余生献予稷下,致力于学术,首倡稷下论坛,鼓励百家争鸣,使稷下学风昌盛,领袖天下学问。为缅怀先生伟绩,承继先生遗愿,我王颁布诏书,在先生英灵之前设立论坛,以学术争鸣为先生送行。”说完伸袖抹去泪水,从袖中摸出诏书,站起身子,朗声宣读。 田婴读毕,在场士子无不以袖拭泪,更咽四起。 田婴听凭大家更咽一阵,朝众人微微抬手,礼让道:“论坛开始,诸位请坐!” 众人原本跪着,此时也就顺势席地而坐。 田婴见大家均已坐好,接道:“诸位朋友,但凡稷宫正式论坛,皆由祭酒主持。今日论坛,是为彭祭酒送行,在下学识浅薄,不敢僭越,特奉王上恩旨,请回彭祭酒的生前好友、闻名天下的学界泰斗暂代祭酒之职,主持今日论坛。”说着转过身去,朗声叫道,“有请新祭酒!” 话音落处,棺材后面转出一个光头。 见是滑稽游士淳于髡,众人无不惊喜。有人早就猜出是他,此时看到光头,不免得意,朝左右连连点头。 淳于髡并不着急上坛,而是径直转至棺材前面,既不叩拜,也不揖礼,只伸开两手在写着“奠”字的棺材板上“啪啪啪”连拍三下,大声叫道:“老蒙子,莫要睡了!坐起来,支起耳朵,在下为你主持论坛,你可要听得仔细些!若是有人论得好,你就拍拍巴掌;若是有人论得不好,你就放个响屁;若是有人论得既不好,也不差,你就合上眼皮,让他说去!” 在如此静穆的场合下,淳于髡陡然间晃着个光头如此说话,众人皆是一惊:欲待发笑,似觉不妥;欲待不笑,实在难忍。 场上现出难言的尴尬。 淳于髡又敲又拍,闹腾一阵,这才附耳于棺木上,煞有介事地聆听一时,皱眉摇头:“这个老蒙子,睡得像个死人,看我拿锤子敲他!”说着眼珠子四下一转,瞄见旁边有一盖棺敲钉用的锤子,遂朝手心不无夸张地呸呸连吐几口唾沫,拿过锤子,在棺材板上连敲数下,侧耳又听,有顷,不无惊喜地转过身来,左右晃动光头,乐道,“呵呵呵,你个老东西,这下睡不成了,总算爬起来了!”说着将锤子丢在一边,朝身上拍了几拍,走入论坛。 这一连串举止简直就像是在表演一场滑稽戏,众人再也忍俊不禁,不知是谁率先笑出声来,继而是哄堂大笑,有人更是涕泪滂沱,拿袖子抹眼。即使田婴,也忍禁不住,破涕为笑。场上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 苏秦陡然明白了淳于髡的用意,不无佩服地连连点头。是的,举办如此规模的辩论,场上气氛凝滞如是,沉闷如是,谁能畅言?众人皆不畅言,何来争鸣?齐威王和田婴百密而一疏,而这一疏此时让淳于髡天衣无缝地补上了。久闻淳于髡多智,今日见之,方信传言不虚。 淳于髡乐呵呵地走到场上,朝众人鞠躬一圈,拱手致礼,指着田婴继续调侃:“老朽正在邯郸逍遥自在,突然接到上大夫急函,说是老蒙子有事,约老朽速来。老朽以为有何好事,乘了驷马之车,紧赶慢赶,原本三个月的途程,二十日就赶到了??” 从邯郸赶至临淄,驷马之车走二十日如同蜗牛,淳于髡却计划走三个月,且讲得一本正经,众人再笑起来。 淳于髡被打断,只好停顿一下,见笑声住了,才又接道:“老朽来了,老蒙子却睡去了。你们说说,老朽与他,好歹也有十年未见,老朽好不容易奔他来了,老蒙子倒好,撒手睡去了!老朽难受几日,后来也想明白了。人这一生,早睡晚睡,长睡短睡,好睡赖睡,都是个睡,老蒙子玩得困了,先自睡去,无可厚非。这样一想,心里也就不难受了,只是多少觉得,老蒙子这样做,不够仗义。老友来看他,纵使要睡觉,至少也得打声招呼才是!” 淳于髡说出这几句,既情真意切,又透彻脱俗,真正显出了他的功力。在场诸人无不敬佩,即使公子卬,也是服了,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他,不住点头。 淳于髡看到全场静寂,所有眼睛无不盯视他,光脑袋又是一晃,转过话锋:“齐王舍不得老蒙子,甚想留住他,陡发奇想,举办这个论坛,并要老朽主持。老朽嘴碎,又受不得约束,本欲婉拒,可想起老蒙子,只好应下了。老朽从未主持过论坛,不过,老朽在想,顾名思义,论坛贵在论字,论字贵在争吵。老蒙子不说争吵,说是争鸣。鸣字就是鸟叫,这个字用得妙。一只鸟叫,叫鸣,众鸟凑到一起叫,叫争鸣。就冲这个鸣字,我就服了老蒙子。诸位嘉宾,诸位鸟友,此时此刻,大家齐聚此地,在老蒙子跟前争鸣,老朽别无所请,只请大家抻长脖子,亮开喉咙,直抒胸臆,鸣所欲鸣。鸣得好,鸣得响,鸣得让人服气,就是雄的。反过来,鸣得不够响,不够好,让人不服气,就是雌的??” “雌”字刚一落下,全场再笑起来,响起掌声。 淳于髡打了个手势,众人止住笑,听他继续说道:“在下又想,既是争鸣,就得有个主题,不然东家说驴,西家说马,扯不到一块。这场论辩是送老蒙子的。老蒙子一生,为学为人,皆以天下为己任。老朽既为主持,也就独断一次,为今日之辩确定一个主题:天下治、乱!” 场上又起一阵掌声。 “古今天下,不治则乱,因乱而治。不过,”淳于髡再次晃晃光脑袋,转过话锋,“老朽所好,不在天下治乱,只在率性逍遥。今日强论治乱,颇是难为。所幸天无绝人之路,老朽正自发愁,忽然看到一人。此人也以天下为己任,有点像老蒙子。不同的是,此人不仅鼓噪呐喊,更在身体力行,这点胜老蒙子远矣。老朽兴甚至哉,诚意让贤,隆重荐他登坛主论!诸位有何能耐,尽可与他争个雄雌!但待雄雌定下,老朽既是祭酒,就得请酒一场,不过,老朽只请雄的,不请雌的。酒是百年老陈,可飘香十里,是老朽特意从燕国带过来的!” 淳于髡嬉笑调侃,一波三折,众人一边大笑,一边将眼珠子四下乱转,不知他要荐的是何方高人。 淳于髡重重咳嗽一声,步下论坛,径直走向人群,在苏秦面前站定,朝他深鞠一躬:“老朽淳于髡见过四国特使苏秦先生!” 所有人皆吃一惊,所有目光齐向苏秦射来。 由于这日皆穿麻服,苏秦诸人又面生,众人均未看出来者是谁,只是从最后入场及在场心预留空位等迹象推知其身份显赫,万未料到他们竟是四国合纵特使,且领头之人,更是遐迩闻名的苏秦。 对于淳于髡的突然发招,苏秦似是早有所料,起身回一大躬:“晚生见过淳于前辈!” 淳于髡拱手:“老朽唐突,有请苏子登台赐教!” 苏秦回揖:“前辈抬爱,晚生恭敬不如从命!” “呵呵呵呵,”淳于髡伸手携住苏秦,“苏子,坛中请!” 苏秦也不推辞,跟随淳于髡走至坛上。 场上再起一阵掌声。 掌声过后,淳于髡指指台子,笑道:“此台只能站一人,苏子上来,老朽就得下去了。” 不及苏秦答话,淳于髡已自转身走至台边,挽了田婴的手,走至众士子前面,在预先留好的席位上坐下。 苏秦恭送他们坐定,方才转身,朝棺材连拜三拜,起身再朝众人深鞠一躬,朗声说道:“洛阳士子苏秦见过诸位先生、诸位学子!”略顿一下,清清嗓子,“在下一直希冀先生教诲。此番赴齐,在下本欲登门讨教,先生却先一步乘鹤而去,实令在下感怀。在下此来,一意只为送行先生,却蒙淳于前辈抬爱,要在下登坛主论。在座诸子皆是大方之家,尤其是淳于子前辈,更是学界泰斗,在下才疏学浅,本不敢卖弄,但在彭先生英灵面前,在下也不敢轻辞。在下进退不得,只好勉为其难,班门弄斧,在此献丑了!” 开场白还算得体。所有目光尽皆盯在苏秦身上。 “诸位先生,”苏秦陡然转过话锋,“诚如淳于子前辈所述,一年多来,在下致力于合纵,天下为此沸沸扬扬,多有杂议。今日既议天下治乱,在下就想趁此良机,表白几句。一来明晰心迹,求教于在座方家;二来诉于先生英灵,求先生护佑!” 场上死一般静寂。 “诸位先生,”苏秦扫视众人一眼,朗声接道,“天下合纵绝对不是在下一时之心血来潮,而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诸位会问,天下大势所趋何处?在下只有一个答复—天下大同。那么,天下如何方能走向大同呢?在下以为,只有两途:一是天下归一,大道一统;二是列国共治,求同存异,共和共生。若使天下归一,只有强强相并,灭国绝祠,推行帝制。在下前年赴秦,即张此说,想必诸位也都听说了。若使列国共治,天下共和,唯有合纵一途。” 接下来,苏秦详论合纵,从缘起到理念再到过程,讲他如何说秦遇挫,如何以锥刺股,更是声情并茂地讲述了琴师的故事。稷下士子衣食无忧,坐而论道者居多,何曾有过如此经历,因而人人揪心,个个唏嘘。 苏秦独论一个时辰,这才收住话头,抱拳说道:“在下胡说这些,贻笑于大方之家了!诸位中无论有谁不耻下问,欲与苏秦就天下纵亲、王霸治乱等切磋学艺,苏秦愿意受教!”说毕微微一笑,目光再次扫向场上诸人。 在稷下,似此重大的论辩场合往往是各宗各派彰显实力的机会,因而各门无不铆足了劲,欲在论坛一展身手,吸引更多的门徒,不料凭空杀出淳于髡和苏秦,几乎将彩头全都夺去了。 然而,此时见问,众人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踊跃而出。这是因为,在场士子虽然逾千,却多是各门弟子。先生不言,弟子不敢出头。而排在前面的十几位先生,也不敢轻启战端,因为此番论辩实在重大,万一落败,在稷下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再说,苏秦能言善辩,名扬列国,此时更身兼四国特使,气势如虹。淳于髡走遍天下,智慧过人,此时又是新任祭酒,在这样的前辈大师面前逞舌,言语更得掂量。 苏秦见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肯出头,便抱拳笑道:“诸位先生,苏秦恭候了!” 话音刚落,果有一人忽地站起,前进几步,在台前站定,拱手揖道:“既论天下,在下齐人邹衍,欲就天下求问苏子。” 苏秦拱手复礼:“邹子请讲。” “不知何为天下,何谈天下治乱?在下请问苏子,何为天下?”邹衍问毕,挑战似的望着苏秦。 邹衍年不足三十,精演易学,近年来致力于四极八荒、阴阳五行研究,颇有心得,论辩中言辞犀利,海阔天空,在稷下被人戏称“谈天衍”。邹衍刚来不久,因学有专攻而得彭蒙赏识,年前被破格聘为稷下先生,只是所论过奇,门下仅有三名弟子。今逢良机,邹衍自是不愿错失,故而先行发难。 苏秦拱手答道:“天下者,顾名思义,地之上,天之下也。在下以为,凡天之所覆,地之所载,六合所包,阴阳所化,雨露所濡,道德所扶,皆可称为天下。” “苏子所言虽是,却过于概括。在下想问的是,天地六合,究竟有多大?” 苏秦拱手道:“在下早就听闻邹子有大九州之说,未得其详,今日正好讨教。” “苏子过谦了!”邹衍嘴上这么说,心中不免得意,拱手应道,“在下以为,天如穹盖,地有四极,《禹贡》所载九州并非天下全部,实为天下之一州,可称赤县神州。穹盖之下,四极之内,赤县神州当为九分之一,另有八州,不为《禹贡》所载,因而世人不知。” 苏秦微微一笑,点头问道:“请问邹子,天下当有地,地上当有天,此理是否?” 邹衍点头:“当然。” “请问邹子,”苏秦抓住一点,进而论道,“天是穹盖,必是圆的,地有四极,必是方的。若依此说,地之四角,势必无天。地上无天,还叫地否?” 众人皆笑起来。 “这??”邹子难圆自说,面色大窘,连连抱拳,“苏子高见,在下受教了!”说罢转身大步退下,在自己席位坐下,闭目冥思。 “谈天衍”一向咄咄逼人,此番仅战一合即败下阵来,实让稷下学子震惊。有顷,人群中站起一个中年人,众人一看,是稷下先生慎到。 慎到治黄老之学,为人厚实,学风严谨,多有著述,声誉可追彭蒙,从者两百余人,场地上,就数他身后的队伍最长。 慎到走至台下,躬身揖道:“赵人慎到求教苏子。” 苏秦还礼:“慎子请讲!” “苏子欲在兵不血刃中寻求天下大同之道,在下敬服。不过,在下甚想知道,假定苏子合纵成功,天下如何共治?列国如何共生?” “慎子所问,正是在下未来所求。共治、共生之道,先王早已有之。三皇五帝时代,大道贯通,德化天下,无为而治,天下诸侯数以万计,同生共存,并无争执。自夏入商,自商入周,道德式微,天子以礼乐治世,诸侯皆能循规蹈矩,和睦共处。自春秋以降,礼坏乐崩,天下始不治矣。世风日下,若使天下大同,当从治风伊始。因而,在下合纵,可分三步走:第一步,山东列国纵亲,化干戈为玉帛,共制暴秦;第二步,与秦和解,使天下纵亲,诸侯共坐一席,求同存异,教化人民,恢复礼乐;第三步,扬善抑恶,化私去欲,复兴道德,使天下归于大同。” 苏秦讲完合纵的未来远景,众人既惊且疑,无不面面相觑,以为是在听天书。慎到微微抱拳,再揖道:“苏子壮志苦心,无论成与不成,在下皆是敬服!以苏子之论,天下若行大同,可有天子?” “有。” “天子与民,孰贵?” “皆贵,亦皆不贵。天下为天下而立天子,非为天子而立天子。民之所以立天子而贵之,不为利天子一人,而为利天下。” “天子何以治诸侯?诸侯何以治民?” “以道治之。天道贯通,圣人无事。圣人且无事,天子又有何事?天子无事,诸侯亦无事,民亦无事,故圣道之世,无为而治。” “以道治天下,能详述否?” “道有诸德,德有诸术。三皇五帝之时,圣君行仁、义、礼、乐、名、法、刑、赏八术。仁以育民,义以导民,礼以化民,乐以和民,名以正民,法以齐民,刑以威民,赏以劝民,天下因此而治,大道因此而通。” 慎到心悦诚服,拱手道:“苏子所论,言之成理,在下叹服!”说毕转身退下,坐回原处。 接着上场的是田骈。 田骈是彭蒙的得意门生,亦是稷下先生,善于雄辩,素有“天口骈”之称,弟子甚众,在稷下直追慎到。 见慎到退场,田骈趋前,抱拳问道:“苏子既论道、德八术,齐人田骈有问。道、德八术,虽有其所利,亦有其所弊。仁者,可施博爱,亦可生偏私;义者,可慎言行,亦可生虚伪;礼者,可倡恭敬,亦可生惰慢;乐者,可和情志,亦可生淫逸;名者,可正尊卑,亦可生矜篡;法者,可齐众异,亦可生奸诈;刑者,可服不从,亦可生暴戾;赏者,可劝忠能,亦可生阴争。” “是的,”苏秦回过礼,侃侃应道,“夏启、商汤用八术而天下治,夏桀、商纣用八术而天下亡,原因何在?在于道统。术为道用,亦为道御。天下有道,术得善用,可治天下;天下失道,术得滥用,可乱天下。” 田骈点头:“苏子既倡大道,又以天子御民,以法齐民,请问苏子,道与法孰重?” “道行于世,则贫贱者不怨,富贵者不骄,愚弱者不惧,智勇者不欺,诸民心悦诚服;法行于世,则贫贱者不敢怨,富贵者不敢骄,愚弱者不敢惧,智勇者不敢欺,诸民因惧而服。在下由此认为,法不及道。” 田骈再次点头,追问:“春秋之时,仁义并未全废,礼乐并未全乱,孔丘却不可忍,游走列国,倡道德,行仁义,结果处处碰壁,惶惶如丧家之犬。今苏子再倡大道,岂不是步丘后尘吗?” 苏秦轻叹一声,缓缓应道:“孔丘碰壁,非道德、仁义之过,是用方不当也。道德仁义行于太平之世,不行于乱世。行于乱世者,唯力与势也。在下今日倡导合纵,旨在制衡、导引天下势力,使天下息争归静,而后再以礼、乐、名、法、刑、赏诸术使天下归治,然后再归于仁义、道德,复建太平盛世。工有次第,事有缓急,当下急务,不是倡导道德,而是制衡天下势力,消弭战乱,使天下不敢起争。” 田骈敬服,抱拳揖过,回身坐下。 挨他而坐的尹文子起而揖道:“齐人尹文求教苏子!苏子既以道御天下,在下就与苏子论道。依据天道:圆者之转,非能转而转,不得不转也;方者之止,非能止而止,不得不止也;世风日下,非能下而下,不得不下也;人存私欲,非能存而存,不得不存也。自春秋以降,人心不古,私欲横溢,道德式微,皆为天道运动。苏子合纵以求大同,而大同必祛私欲。苏子以强力克制私欲,岂不是逆道而动吗?” 苏秦回过一揖,微微笑道:“在下久闻尹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幸甚!在下以为,尹先生所论失之偏颇。以在下所知,天行健,道生万物而不彰功。先师老聃曰:‘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而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于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在下是以断之,天道并不存私。存私者,人也。再说,上古之人可守天道,今世之人为何不能?” 尹文子叹服,揖首而退。 再后面,接子、季真子、许行等各派稷下先生及一些暂无门派的游士依序上场,就天下合纵及治乱等各有所问,苏秦见招拆招,见式拆式,应对如流,在场先生与学子无不叹服。 看到再也无人上场,淳于髡晃晃油亮的光头,缓缓走至台前,拱手揖道:“齐人淳于髡向苏子求教。” 看到淳于髡出场,众人皆笑,场上气氛轻松起来。同时,所有目光也都盯视过来,因为谁都知道,这才是今天要看的压轴戏。 “前辈请讲!”苏秦回揖。 “苏子学问高深,善讲大道,老朽说不过你。老朽粗浅,就以俗人俗物出对,苏子须以治世之道应答,可否?” 听到此话,众人皆是一震,意识到淳于髡要说隐语了。隐语即问此答彼,手法上有点类同于《诗》中的比和兴,要求即问即答。齐相邹忌善玩隐语,当年以琴喻政,博得相位。隐语玩的是急智,甚难应对,何况是当众回答隐语大师淳于髡! 被逼到此处,苏秦已无退路,只好敛神说道:“晚生愿意受教!” 淳于髡缓缓说道:“子不离母。” 众人无不深吸一口气,纷纷将目光盯向苏秦。 苏秦微微闭目,思忖有顷,沉声应道:“君不离民。” “上梁不正下梁歪。” “天道不健人道艰。” “狐白之裘,不敢补以羊皮。” “德和天下,不可杂以淫邪。” “万兽逐一鹿,鹿不得生,兽不得食。” “百主争一天,天不得宁,主不得安。” 后面几句,苏秦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对出,且在意境、用词、对仗等方面皆是精妙,众人无不喝彩。 淳于髡微微一笑,深深一揖:“苏子果然是旷世奇才,老朽佩服!”又转对众士子,“诸位先生,诸位士子,老朽问完了,你们还有何问?” 众人面面相觑,再也无人起身。 “呵呵呵呵,”淳于髡笑出几声,“看来,今日之鸣,雄雌已经敲定了!”转对苏秦拱手,“洛阳人苏秦,走,随老朽陪老蒙子喝酒去!” 场上爆出雷鸣般的掌声。 翌日辰时,彭蒙出殡,葬于十多里外的稷山。逾千学子及朝中官员,外加看热闹的临淄市民,送葬队伍熙熙攘攘,从稷宫一直绵延到稷山,排场胜过宫室。 葬过彭蒙,田婴与淳于髡推开杂务,急至宫中,正巧太子也在。 田婴将论辩及葬彭蒙之事细细奏报,齐威王两眼微闭,聚精会神地听完,思忖有顷,转对淳于髡:“老夫子,依你慧眼观之,苏子之才如何?” 淳于髡晃几下光脑袋,缓缓说道:“苏子之才,草民不敢妄忖。不过,草民有个比照,王上或感兴趣。” “是何比照?” “当年邹子以琴喻政,得王上赏识,用其为相。草民素知邹子善琴,对其为政之才放心不下,特别登门,以隐语问政。” 威王大感兴趣,倾身说道:“此事倒是新鲜,寡人未曾听你说起过呢!” 淳于髡笑道:“雕虫小技,口舌之逞,不足道矣。” “快说,夫子是如何问的?” “草民问他:‘子不离母。’” “子不离母?”威王轻声重复一声,凝眉苦思,有顷,抬头问道,“邹爱卿对以何语?” “民不离君。” 威王一拍大腿:“对得好!还有何问?” “草民又问‘上梁不正下梁歪’,邹子对以‘君上不明天下暗’。草民再问‘狐白之裘,不敢补以羊皮’,邹子对以‘治国之臣,岂可混以不肖’。” “好好好!”威王连声夸道,“就这些了?” “草民的最后一问是:‘万兽逐一鹿,鹿不得生,兽不得食。’” “邹子何对?”威王急问。 “百官治一隅,民不得安,官不得养。” 威王在几案上重重擂一拳道:“好邹子,对得好哇!” “是的,”淳于髡点头,“邹子之对,草民心悦诚服,知他不仅擅琴,亦擅政治,王上用他是用对人了。” “是啊,”威王油然叹道,“没有邹子,就没有齐国今日之治啊!”略顿一下,“咦,方才夫子说是有个比照,比照何在?” “昨日论辩时,草民以同样言辞再问苏子,亦想试一试此人才具。” “好夫子,绝了!”淳于髡的话音未落,威王就已兴奋地截住话头,“先说‘子不离母’,苏子何对?” “君不离民。” 威王长吸一口气,仰头思忖良久,点头:“嗯,好对!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圣君不可离民!下面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他如何应对?” “天道不健人道艰。” “狐白之裘,不敢补以羊皮呢?” “德和天下,不可杂以淫邪。” “最后一句呢?万兽逐一鹿,鹿不得生,兽不得食。” “百主争一天,天不得宁,主不得安。” “百主争一天,天不得宁,主不得安。”威王喃喃重复一声,微微闭眼,陷入深思,有顷,抬头望向淳于髡,“苏子与邹子所对迥然不同,两相比照,夫子以为孰胜一筹?” “草民只言比照,不敢妄断。不过,昨日论辩,苏子已中头彩。” “嗯,苏子当中头彩。”威王点头,看一眼辟疆,转对田婴,“爱卿可以知会四国特使,就说寡人已得空闲,明日请他入宫,讨教纵亲摒秦之事。” 田婴拱手:“臣领旨!” 淳于髡、田婴双双告退。 望着他们的背影渐去渐远,威王转对辟疆,问道:“疆儿,你也说说,老夫子的隐语,邹子与苏子所对,孰胜一筹?” “老夫子、父王方才不是皆有明断了吗?”辟疆应道。 “寡人是在问你!” “儿臣以为,苏子之对更胜一筹。” “苏子为何更胜一筹?” “邹子只以齐国为念,当是国才,苏子是以天下为念,当是天下之才,儿臣是以认为,苏子之见胜过邹子。” “你说得不错,”威王缓缓说道,“二人之中,若是只选一人,何人堪用?” “苏子。”辟疆不假思索。 “不不不,”威王连连摇头,“是邹子!” “父王,此为何故?”辟疆大惑,瞪眼问道。 “若是天下为公,谁为我们田氏?若是天下无争,何能光大祖宗基业?苏子之论,过于高远,可在稷宫议论,不堪实用。” “这??”辟疆越发不解,“既然不堪实用,父王为何还要约见苏子,加入纵亲?” “因为黄池之耻!”威王几乎是一字一顿,声音从牙缝里迸出。 辟疆仍是一头雾水,迷茫地望着威王:“父王??” “疆儿,”威王换过脸色,微微一笑,“这件事儿,你慢慢悟去吧!” 三日之后,齐国大朝。齐王当廷宣诏,齐国加入纵亲,依前面四国惯例,拜苏秦为上卿、齐国合纵特使,赐稷宫府宅一座,足金五百两,仆役三十名,使上大夫田婴世子田文为合纵副使,晋爵中大夫。 事发陡然,众多朝臣为之愕然,尤其是相国邹忌、上将军田忌等反对合纵的,一时回不过弯来,在朝堂上面面相觑。 在一声“退朝”之后,齐威王在内臣的陪伴下径出偏门而去。苏秦随众臣一道走出殿门,正欲跨下石阶,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苏子!” 苏秦回身一看,是田婴,揖道:“在下见过上大夫!” 田婴回过礼,笑道:“苏子大功告成,在下恭贺了!” “说起此事,”苏秦亦笑一声,再次抱拳,“还不都是上大夫玉成的?在下方才还在忖思,何时寻个机缘,向上大夫表达谢意才是。” “苏子打算如何表达呢?”田婴歪头笑问。 “世上美物,上大夫一样不缺,在下寻思许久,真还想不出个表达,正自绝望,陡然想起一个人,上大夫或感兴趣。” “一个人?”田婴扑哧笑道,“不会是个天下绝色吧?” “听闻上大夫府上佳人摩肩,再来美女,岂不是添乱吗?” “这么说来,是个男人?” 苏秦大笑起来:“不是女人,自是男人了。” “嗬,能让在下感兴趣的男人??”田婴凝眉思想一阵,望着苏秦乐道,“我说苏子,不要绕弯子了,谁呀?” 苏秦看了看三三两两正从身边走过去的朝臣,压低声音:“上大夫若有雅兴,可与在下前往一处。” 出宫门之后,田婴挥退自己轺车,跳上苏秦的,驭手扬鞭,径往稷下驰去。 二人来到稷宫,在祭酒淳于髡的门前停下。 田婴大怔,不解地望着苏秦:“苏子,你说的男人,不会是这个老光头吧?” “呵呵呵,”苏秦笑道,“是与不是,上大夫且请进去!” 稷宫不比别处,为方便士子出入,交流学艺,所有庭院不设门房。 田婴一头雾水地跟从苏秦直走进去。 淳于髡听到声音,迎出:“呵呵呵,苏子今日大功告成,看来是请老朽喝谢酒哩!” 苏秦长揖:“正是!” “酒呢?”淳于髡打量一下苏子,问道。 “哪儿的酒,都不及先生的酒好喝,是以晚生不敢带酒。” “哟嘿,”淳于髡连摇几下光头,“你拿老朽的酒答谢老朽,还要请个陪喝的,这是明摆着打劫!” 众人皆笑起来。 三人进厅,分宾主坐下。 田婴眼珠子四下转了一圈,看到并无他人,便急不可待地望向苏秦:“人呢?” 苏秦笑道:“不在此地。” “人在何处?” “大梁。” “谁?” “孙膑。” 田婴呆若木鸡,许久,方才回过神来,倒吸一口凉气,小声问道:“那人不是疯了吗?” 苏秦淡淡一笑:“有时不疯。” 田婴豁然明白过来,忽地站起,在厅中来回踱步,有顷,顿步说道:“苏子,说吧,如何能够让他来齐?” “偷。” “偷?”田婴又是一怔,“何人去偷?” 苏秦将头缓缓扭过去,一点一点地转向淳于髡。 田婴的目光也跟着转过去,盯在淳于髡的光头上。 淳于髡初时不明所以,此时倒是听出味了,又惊又诧:“什么?要老朽去做小偷?偷人?”遂将油光油光的脑袋摇得如同货郎鼓似的,“不干!不干!老朽死也不干!” 苏秦长叹一声:“唉!” 淳于髡将头转过来:“咦,你叹什么气?” 苏秦又叹一声:“晚生是在为前辈惋惜!” “老朽不做小偷,你惋何惜?” 苏秦缓缓说道:“人生在世,无非活个潇洒,活个刺激,活个惊世骇俗!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森严壁垒的大梁城中,在魏王的眼皮底下,巧设机谋,偷出一个两腿皆不能动的疯子,且这疯子是春秋兵圣孙武子的嫡传后人,是当今列国无人企及的一代兵家,请问前辈,方今世上,还有什么能比此偷更富刺激呢?还有,”微微一笑,“这段佳话,史家会怎么写?” “这??”淳于髡凝紧眉头。 “前辈若是不乐意,晚生只好另求他人了。”苏秦作势欲走。 “哎哎哎,”淳于髡急急拦住,晃晃光脑袋,“不瞒二位,老朽也曾偷人,是夜里偷,偷女人,不过,老朽不说偷人,只说偷香。苏子提议在光天化日偷男人,于老朽倒是新鲜,想必刺激,容老朽再想想不迟。”便抓耳挠腮,装模作样地陷入苦想。 看着他的滑稽样子,苏秦、田婴皆笑起来。 半月之后,齐威王诏命淳于髡载食盐五十车使魏,向魏示好,齐、魏纵亲。飞刀邹夹在使团中,随侍淳于髡。苏秦亦在稷宫住下,或从雍门周习《韶》,或与稷下诸先生、学子及齐国朝臣商讨在天下纵亲的框架内,如何实现联邦共治、天道贯通之道。 光阴如箭,又是一年,黑雕台迎来一年一度的晋升考核。 所有雏按雄雌、入台批次等被分为若干小组。雄雏的主考是车卫国,雌雏的主考是天香。除主考之外,各有五名鹫级别的资深黑雕为副考官,采用分别打分制,最高打五分,最低零分。 考核项目分为五项,分别是飞檐走壁、短兵器、飞镖、易容术、列国习俗。这五个项目为基本科,雄雌不分。之后雄雌分别再考两项,一项为必考,一项为自选。雄雏的必考项是骑射,雌雏的必考项是柔术。无论是基本项还是自选项,都由五个副主考担任评审,给每位雏雕的每一个单项打分,五分为满分,三分以下为不合格。无论是基础项还是自选项,凡一项不合格者,可留台复练一年,来年复考。任两项不及格,就会被立刻除名,发送三军服役,自己及全家的黑雕待遇也相应被取缔或更换,这是每一个雏都不想面对的极丢颜面的结局,正因为此,雏没通过考核而自杀的事时有发生。 如果各科全部合格,雏就可进入最后两个也是最惊心动魄的科目,由主考人考评。这两关若过,被考核者就由雏正式升为第二级—枭。一旦成为枭,他/她就可以被单独指派任务,为国家也为自家建功立业。 秋果与同期到来的十个女孩被分在雌雏第七组。每一组的考核时间为一天,由凌晨到中午为基础科,午后是自选科与最后两关。 由于训练刻苦,秋果所在组的十个雏雕基础科目与自选项目全获通过。 在自选项目,秋果所选的是厨艺,且是由主考天香特别指定的。早在几个月前,秋果“荣幸地”被选中服侍“猎鹰”天香,二人同居一室,她的任何训练就都听由“猎鹰”的吩咐。 就这两个科目来说,秋果也最喜欢厨艺。秋果自幼爱做饭,五岁时就跟她娘学习种菜、收菜、采菇、采薇等,八岁能掌勺,十岁就能独立做出一桌下酒菜肴。但在这儿,她要考的却不是她擅长的秦国菜,而是周菜。天香为她专门配了一个从洛阳来的厨师,花了一个月,教会她几十道地道的洛阳菜肴。自到黑雕台之后,过去的一切于秋果来说很是遥远了,甚至连她爷爷与阿大的面孔也渐渐模糊。然而,只要站在灶台前,只要炒起周菜,她就能想到苏秦,那个差点儿冻死在她家门口、她差点儿跟着走的周人。 将近申时,于秋果等十个姑娘来说,真正考验她们的那个时辰终于到了。 姑娘们齐刷刷地站在考场上。 所谓考场,不过是一块空地,且空地就在她们所住的草庐旁边。 头上插着四根雕翎的主考天香款款走来,站在队前。 姑娘们屏息凝神,十双眼睛不无紧张地迎向天香如猎鹰一般的目光,因为她们中谁也不晓得这一次要考什么。 “姑娘们,”天香逐一扫视她们,脸上浮出笑,“在考核之前,我命令你们各回各舍,将你们最最喜欢的东西拿出来!听清楚,是最最喜欢的东西!” 十个姑娘各回各舍,不一会儿,陆续抱着她们最喜欢的东西回到场地。 天香打眼望去,果然都是姑娘们的平日所爱,有香囊,有猫,有狗,有锦绣肚兜,有玳瑁发瓒,有剑,还有一个姑娘提着一只小箱子,上着锁。 天香逐一检查,询问这些爱物的来历,姑娘们一一作答。 天香看向拥有小箱子的姑娘:“开锁!” 姑娘迟疑一下,打开铜锁,掀开箱盖,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十几片竹简,每片竹简上画着不同的图案。 “是谁送你的?”天香问道。 “邻??邻村的阿强哥??”姑娘脸色红涨。 “他为什么写给你这些?” “他??他说他??喜欢我??”姑娘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了。 天香给她个笑,点头,走向排头,也是最后一人—秋果。 秋果面前没有一物。 “你最喜欢的东西呢?”天香盯住她。 “我没有最喜欢的东西。”秋果应道。 “再想想,有什么是你舍不得的?”天香启发她。 “我舍不得我大、我娘、我爷爷、我弟妹,可他们都不在这儿。”秋果应道。 “你不是有只獾子吗?” “可??它是一只野獾,它??” “去吧,带它过来!”天香给她个笑。 秋果跑到一片林子里,冲山岭打声尖哨。一只野獾跑出来,蹭在她身上。秋果抱着野獾,走到场地上。 “寻根绳子,把它拴住。”天香命令。 秋果寻根绳子,拴在獾子的脖子上。 “你们都去,抱干柴。”天香命令。 众女各抱一捆干柴,堆作一个大堆。 “秋果,燃起来。”天香命令。 秋果点燃柴堆,火焰熊熊。 天香看向带玳瑁瓒、香囊、肚兜等物品的姑娘:“把你们的宝贝扔进去。” 几个姑娘互看一眼,将手中宝物扔进火中。 天香看向带箱子的:“扔进去吧,从今天起,你不能拥有它们了!” 姑娘将箱子扔进去。 天香看向带剑的姑娘,朝一块石头努嘴。 姑娘走到石头边,将剑高高举起,以剑身砸向石头。 剑被震断,一分为三。 “该你仨了!”天香看向秋果及两个抱猫狗的。 三个姑娘面面相觑。 “把它们的腿绑起来。” 两位姑娘含泪用绳子拴上她们各自的猫狗。 唯秋果不动。 “秋果?”天香叫道。 “它不是我最喜欢的!”秋果应道。 “绑起来。”天香声音加重。 秋果轻抚獾子,用绳子绑起它的四条腿。 “扔进火里!”天香命令。 两位姑娘抱起各自的猫狗,扔进火里。 猫、狗惨叫,挣扎。 秋果的獾子吓坏了,发出绝望的叫,挣扎欲逃。 “扔进去吧,秋果。”天香看向秋果。 “鹰姐,”秋果跪下,泪水流出,“它真的不是我最喜欢的,也不是我最舍不得的,求求你放过它吧。” “不是你最喜欢的,你为什么为它下跪呢?为什么为它流泪呢?” “我??我??它冤呢!” “扔进去吧,它不冤!”天香淡淡说道,“我晓得你一直在乎它,它一天不来你就着急。在乎就是喜欢,一天不见就为之忧心,就是最最喜欢!” “我??”秋果说不出来,哭起来。 “扔进去吧,秋果,它值了。几个月前它掉进猎人的陷阱里,是你救了它的命,是你为它养的伤。它欠你一条命,今天不过是还给你而已!” “秋果,扔进去吧。”所有姑娘齐声劝道。 秋果的手在抖,秋果的心在泣。 “秋果?”天香的声音又响起来,语气稍稍严厉。 “秋果!”众姑娘齐声叫道。 秋果抱起獾子。 獾子拼命挣脱。 “扔进去!”天香命令,语气威严。 秋果颤了一下身子,闭起眼睛,将獾子扔进火中。 獾子尖叫一声,在火中拼命扑腾。 绳子烧断了,浑身是火的獾子嗵地跳出火堆,向外飞逃。 天香扬手,一道白光闪过,獾子惨叫一声,倒地。 一枚飞镖牢牢地插进它的脖子里。 “秋果,它不疼了。捡它过来,扔进火里吧。”天香淡淡说道。 秋果走过去,抱起獾子,不顾污血与焦热,轻轻拍打着它,扔进火堆。 天香鼓掌。 众姑娘鼓掌。 秋果悲哭。 “姑娘们,请随我来,你们还有最后一关,祝成功!”天香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不远处的训练大厅。 秋果与姑娘们悄无声息地跟在身后。除了秋果,所有姑娘无不一身轻松,因为,在刚刚过去的小半个时辰里,她们已经放弃了她们最最喜欢的东西。从今以后,没有什么是她们舍不得的了。 走进厅中,众姑娘在厅中站下。 一个黑雕走过来,抱着十支圆滑的木棒。 “姑娘们,每人一根!”天香命令。 众姑娘每人拿起一根。 “撩起裙裾,将它插进你们的宝器!”天香命令。 众姑娘惊骇,面面相觑。 “还记得你们的誓言吗?”天香面孔冷凝,缓缓说道,“你们既已许给国家,你们的身与心就不再是你们的了。你们的宝器,不再属于任何男人,只属于天。上天将其赋予你们,你们的第一次就交给上天吧!” 姑娘们晓得这一关不得不过,纷纷蹲下,撩起裙裾。 秋果也蹲下去。 “秋果站起!” 秋果打个惊怔,站起来。 “出列。” 秋果出列。 天香看向其他姑娘:“插吧。” 众姑娘闭起眼睛,咬牙插进木棒。 天香吩咐执法雌雕逐个查验完,指向一道黑门:“你们九人跟着她,进入那道门,与雄雕合体,完成最后的成雕仪式!” 九个姑娘站作一队,络绎走进那道黑门。 秋果打个寒噤。她听明白了天香的话音,晓得等在门后的是什么了。 “谢谢您,鹰姐!”待她们全部进门,秋果向天香深鞠一躬。 “要谢你就谢苏秦吧!”天香淡淡一笑,“金雕有令,你的第一次是属于他的!” 翌日晨起,天香将一只雏雕交给秋果:“秋果,昨日的考核你顺利通过,你正式成为黑雕台的在册黑雕了。这是一只雏雕,八个月大,正是认人的年龄,从今日起,它归你饲养、训练。你给它起个名字吧。” “我想叫它欢欢!” “好吧。”天香苦笑一下,给她个鬼脸,“看来你实在是舍不下那只獾了!” 秋果回她个笑,刚要回话,身边的雏雕受惊尖叫,四处躲藏。 天香看向天空。 一只大鸟正在头顶盘旋,发出叫声。 大鸟徐徐落在迎雕台上。 是公子华的金雕。 不一会儿,司雕带着金雕来到天香住处。 天香安抚金雕,赏它一只鸡,从它腿根取下一只绑缚牢固的软囊,拆开,现出一块丝帛。 是公子华要她即刻赶赴大梁的密令。 时下春节早过,天气回温,春暖花开,大梁人开始他们最重要的户外活动—放风筝。魏惠王童心大起,使毗人做出一个巨大的鹰状风筝,在御花园里亲手放飞。望着风筝渐起渐高,惠王的心境亦如这风筝一般,随暖风飘升。 “王上,”毗人将手掌搭在眼上,遥望高高在上的风筝,“都成小黑点了。即使真的苍鹰,怕也飞不了这么高。” “呵呵呵,”魏惠王松了两圈手中的丝线,“看这劲头,它还要升呢!” “王上,”毗人笑道,“几年大治,大魏的国势就如这鹰,直上九霄了!” “说得好!”惠王眉开眼笑,“它飞得越高,向下俯冲的力量就越大。听说嬴驷养了几只黑雕,寡人倒想看看,是他的黑雕厉害,还是寡人的苍鹰厉害。” “王上又要伐秦了?”毗人轻声问道。 “这还用说,”惠王朗声说道,“河西在寡人手里失去,自也要在寡人手里夺回来。若是不然,百年之后,叫寡人何以面见列祖列宗?” “王上的这个愿很快就可实现了,”毗人兴奋道,“齐国已入纵亲,若是楚国亦入,山东列国真就被苏子合成一体,秦国纵有铜墙铁壁,怕也顶不住半年哩。” “是呀,不过,”惠王紧了几下风筝线,“纵使列国没有纵亲,寡人也要伐秦。寡人励精图治数年,今已库粮充栋,武卒复兴,贤臣盈朝,更有庞将军威服列国,虎贲之师无人可敌,寡人怕谁来着?”略略一顿,“不过,话说回来,苏子合纵,六国纵亲,是好上加好,可谓是天助我也!” 二人正在闲话,值事内臣引朱威疾步走来。 “启奏我王,”朱威拱手,“燕使来朝,送我王千里马一匹、良驹五十匹;赵使来朝,送我王讴伎一人、舞伎十人、乐伎十人;齐使来朝,赠精盐五十车,以贺纵亲!” “呵呵呵,”惠王喜不自禁,“列国纵亲,好事连连哪!”略略一顿,“田因齐使何人来了?” “淳于髡。” “呵呵呵,是老夫子呀,”惠王笑起来,“他不是在邯郸吗,何时去临淄了?” “稷宫祭酒彭蒙谢世,淳于髡赶去追悼,齐王就差他来了。” “好好好,”惠王又笑两下,转对毗人,“得道多助啊!列国使臣纷纷来朝,寡人不能慢待,你排个日程,寡人分别召见。” “臣领旨。” 惠王会客多安排在下午,客少时会一个,客多时会见两个。纵亲国使臣毕至,惠王皆要接见,毗人依例安排每日二人。 众使臣中,淳于髡滑稽多智,惠王最是喜爱,特别叮嘱毗人把他排在后场,以便留足辰光畅聊。 翌日后晌,毗人先安排燕使觐见,然后是淳于髡。燕使好马,自比伯乐。惠王闻言大喜,顺口向他讨教识马之道,相谈甚笃,竟然忘了时间。 毗人急了,禀报齐使淳于髡已至,在殿外候见。 燕使告退,毗人引淳于髡觐见。 淳于髡叩见已毕,惠王请他坐下,心中却在回想方才的识马之道,表情恍惚。 淳于髡凝视惠王,有顷,起身叩道:“王上,草民告退。” “哦,”惠王怔了下,点头,“好好好,那就明日后晌吧。” 第二日后晌,淳于髡依约再至,叩见之时,见惠王仍在恍惚,迅即叩道:“王上,草民告退。”不及惠王说话,再次起身退去。 惠王打个惊愣,不无尴尬地扫一眼毗人。 毗人追上,不无抱歉地对淳于髡道:“先生,明日后晌复来如何?” 第三日后晌,淳于髡如约叩见。 惠王起身,亲手扶他坐下。 淳于髡落席,再次凝视惠王,见其精神气色已与前两日判若两人,便拱手揖道:“王上,草民又来打扰了!” “呵呵呵,”惠王摆摆手,“淳于先生,不说这个了,寡人存有一事,甚想问你。” “王上请讲。” “先生两番觐见寡人,皆是未发一言,起身即走,是寡人不足与语呢,还是另有缘故?” “非王上不足与语,实乃王上心猿意马,无意会见草民。” “哦?”惠王大奇,“你且说说,寡人怎么心猿意马了?” “回禀王上,”淳于髡拱手说道,“髡前日求见,王上意在驰骋;髡昨日求见,王上意在音声,草民是以告退。” “啧啧啧,”惠王震骇,油然赞道,“先生神了!不瞒先生,前日先生来,碰巧燕使献千里马,寡人好马,虽见先生,心实系之;昨日先生来,碰巧赵使献讴伎,寡人闻其声美,未及试听,虽见先生,心实系之。”又转对毗人呵呵笑出几声,“看见没,淳于子就像钻进寡人心里的虫子一样,连寡人想啥,他都知道!” 毗人亦笑起来,转对淳于髡,随口问道:“先生既是王上心里的虫子,可否说出,王上这辰光在想什么?” “呵呵呵呵,”淳于髡笑出几声,“待草民试试!” 淳于髡面对惠王,二目紧闭,煞有介事地提精运气,似乎真要将他的元神钻进惠王心里。 惠王陡然一震,如临大敌,全神贯注地紧紧盯住淳于髡。 约过三息(一呼一吸为一息),淳于髡长出一口气,睁开眼睛。 惠王既紧张,又好奇,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淳于髡:“先生,寡人在想什么?” 淳于髡晃几晃光光的大脑壳子:“王上在想,这个老秃头,难道他还真能变成一条虫子,钻进寡人的心窝子里不成?” “神了!神了!”惠王不可置信,连声惊呼,“寡人方才真就是这么想的!” “哈哈哈哈??”淳于髡大笑起来。 毗人已经看出淳于髡是在故弄玄虚,佯作叹服,称赞几句。 惠王兴致大起,与淳于髡海阔天空,从天下大事到养生之道,从治民方略到御女之术,畅谈两个时辰。 见天已昏黑,淳于髡起身叩道:“王上,辰光不早了,草民告退。” 魏惠王似也累了,拱手:“与先生说话,真是快意。近些年来,田因齐处处事事与寡人作对,顺寡人心思的,推来算去,唯此一事,就是选派先生来使。” 淳于髡叩道:“谢王上抬爱。” “来而不往,非礼也!”惠王转对毗人,“田因齐赠送寡人盐巴五十车,寡人回赠他干菇四十车、春茶十车,免得他空车回去,取笑寡人。至于先生,赏安车一辆、宝珠十枚。金子就免了,反正先生也不稀奇。” “王上说笑了。”淳于髡拱手,“莫说是金子,王上即使赏赐一根青草,草民亦会视为珍宝!” “呵呵呵,”惠王乐了,眼珠子一转,“先生既有此说,就加赐青草一根。” 在魏国方言里,青草的“青”字与“金”字发音接近,魏惠王本是戏言,岂料话音刚落,淳于髡即叩首于地,咬字清楚:“草民谢王上金草!” 青草于眨眼间变成金草,惠王眼睛眨巴几下,大笑:“哈哈哈哈,先生真是急智呀。”遂吩咐毗人,“传旨金匠,化五十两足金,铸金草一株,赏赐先生。” “臣领旨!” 秦氏皮货行里,瑞莲陪着瑞梅在选皮货,庞葱坐在那儿品茶,公子华陪着。 瑞梅选中两件,皮褂子与皮袍,拿出一把软尺子在袖口、肩、臂、腰身等处比量尺寸。比量一阵,瑞梅显然比较满意,将之叠好,放到一边,又从货架上拿下一双皮靴。 “梅姐,”瑞莲迟疑一下,小声,“这都春天了,马上就得热起来。” “我得买!”瑞梅固执应道,“前天见他,脚跟上都有裂口了!” “可这皮袍??”瑞莲拿过皮袍,压低声,“是其他人穿的,孙将军他??他一直是坐在地上??” “嗯,是哩。”瑞梅打个灵醒,眼珠子转几下,向庞葱招手。 庞葱赶过来。 “麻烦家宰对店家讲讲,能否把这皮袍改改。” “咋改哩?” “改成裹在身上与腿上,就跟这褂子差不多。” 公子华已经听明白了,走过来,从货架高处取下一套紧身皮具:“二位夫人,看看这个,成不?” 听到也称她“夫人”,瑞梅红了脸,转过头。 “呵呵呵,”庞葱审看一遍,笑得合不拢口,“成成成!”在身上比试一下,转对瑞梅,“公??”后面的“主”字没叫出来,急急改口,“梅姐,我觉得这套好。这是北方胡人穿的,骑马方便,还耐磨哩,正适合他!” 瑞梅笑了,将这一套装进一个袋里,转对瑞莲:“莲妹,走,我们这就到南街,给孙将军穿上,起北风了,老天不定又要冷哩,去年三月份还下了一场大雪!” 庞葱付钱,公子华收个整数,将零钱送了人情,送他们出去。 送客人出门时,又有两个公子哥儿冲店里走来。 二人佩着剑,英姿潇洒。 公子华觉得面熟,却又想不起是谁,正自猜测,为首一人走过来,在他肩上轻拍一下:“秦大哥,认不出你的田老弟喽!” “天哪,是你!”公子华这才认出天香,一把抓住她的手,扯她进店,直入后院厅中,掩上房门,转望另一公子,“你是??” “秋果拜见金雕!”秋果叩首。 “哟嘿,”公子华大是惊讶,“长结实了哟!” “秋果刚刚晋级,我带她来是见见世面!”天香夸道。 “祝贺你!”公子华竖起拇指夸赞一句,指向旁边一个偏房,“秋果,你到那儿暂先歇息一时,我们议个事儿!” 秋果应声诺,快步走出。 天香掩上房门,回身,紧紧搂住公子华,媚眼流动,声如莺语:“想死你了!” 公子华与她温存了一会儿,松开手:“瞧你急的,现在不是缠绵的时候!” “啥人与你缠绵了?”天香白他一眼,走到陪位坐下,“不过是轻轻勾你一下,试试功力!” “好好好,”公子华笑了,“功力入夜再试!” 天香抛他个媚眼,盯住他:“金雕急召,是有大事喽!” “刚才门口的那几个人你看到没?” “买货的?” “是的,其中有两个女人,皆为魏室公主,其中一人,叫莲公主,是武安君夫人,另一人叫梅公主,是孙膑的人。” “晓得她俩,她们怎么了?” “梅公主几乎每天都要去看孙膑,为他吹箫,这对我们非常不利!” “哦?”天香怔了。 “是这样,齐使来了,如果不出所料,齐人此来当是渡走孙膑的。我们必须赶在齐人动手之前,将孙膑劫走!” “孙膑若不同意,怎么劫?” “办法我想到一个,只是那个痴心公主几乎是天天都来望他,是个大麻烦哩。” “说吧,要我做什么?” “能够阻止梅公主的只有一个人,太子申!” “明白了。”天香笑道,“以什么身份为好?” “依旧是虞国公主。约他出来,圆个谎解释一下眠香楼的事,再以宫女身份进东宫府,窝在太子身边。待我搞定孙膑,魏国的事就交给你了!据君上所断,只要庞涓活着,魏国就将是重中之重,尤其是未来几年。” “得令!” 翌日后晌,一身小厮打扮的秋果来到东宫府门,将一封私函并一个小金块递给门尉。门尉袖起金子,审视一眼秋果,持函进去。 太子申拆看,见上面是一行娟秀的文字,写着一行字:“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落款是虞公子。 这是《诗》中邶风的一首,也是他第一次逛眠香楼时吟给天香的,函中的虞公子该当就是天香了。 太子申心里一紧,抬头:“何人送来的?” “是个小厮,这辰光在偏厅候回函呢。” “叫他进来!” 门尉出去,带秋果进来。 因为进过秦宫,见过大场面,更在黑雕台历练过,秋果没有惧怕,表情泰然。 “这封信函是哪儿来的?”太子申急问。 “我家主人让小人送来的。” “你家主人现在何处?” “在客栈里。” “哪家客栈?” “离此处不远。” 太子申略略一想,换过一身衣服,与秋果直奔客栈。 秋果将他引入一套雅院,斟上茶水,退出,顺手关上房门,到院中闩上院门,守在偏厅里。 客厅暗下来。 起身相迎的是个风流公子,一身紫衣。 “你是??”太子申盯住他,既激动,又错愕,“虞公子?” 天香没有应声,回视,目光如火。 二人相互凝视,良久,谁也没有说话。 天香轻吟:“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太子申跟吟:“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天香慢慢脱下紫色的公子外套,摘下冠及饰,现出女儿装。 “果然是你,天香!”太子申激动了。 “申哥??”天香扑过来,扑进太子申怀里。 二人相拥。 良久,太子申松开天香,小声:“天香,你??快说,这几年哪儿去了,想得我好苦!” “申哥,”天香泪出,“那天晚上,我正在熟睡,突然闯进几个人来,拿着刀剑,我吓傻了,更不敢叫。为首的见我貌美,把我绑起来,怕我叫喊,嘴里塞了丝绢,装进一只麻袋里,扛到一辆车上,不知运到哪儿去了。”“后来呢?”太子申急道。“他们走了一整天,不知来到什么地方,很荒凉,有不少房子,他们就住下来,开始吃饭、喝酒,有人把我放出来,松开我的手,给我饭吃。” “后来呢?”太子申目光焦急。 “吃过饭,我见那伙人喝多了,便悄悄溜到马棚里,缩在马槽下面。那些人发现我不见了,便四处寻找,马棚里也找了,可就是没朝马槽下面看。后来,天快亮时,他们不找了,也都累了,全都睡了。我溜出马槽,朝荒野里狂跑,一直跑到天大亮,看到远处有个小村子,就进村去,来到一户人家,见一个大娘在烧早饭,就跪在她面前,说是有人抢我,大娘见我可怜,就把我藏起来了。我不敢出门,在她家住有十几天,觉得没有动静,才穿上大娘送我的衣服,扮作村姑,走了。” “你没问问是哪儿?” “问了,大娘说,她们是韩国上党。” “上党?”太子申怔了,沉思良久,“既然逃掉了,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不敢哪!” “哦?” “一路上,我听他们在说话,提到好多人,也提到申哥,我??” “啊?”太子申惊道,“他们提到什么人?” “有陈上卿,有安国君,有秦使,还有一个什么公孙衍??” “公孙衍?说他什么了?” “说陈上卿早该当相国了,可公孙衍不识相,敢来争,还说申哥帮他,这次算是给他点颜色看看。为首的那个还说申哥喜欢我,说是等到地方了,要点亮灯,扒光我衣服,好好看看申哥是为啥喜欢我哩??”天香悲泣起来,搂紧太子申,“我??我吓坏了,我??申哥??” “畜生!”太子申一拳震在几案上,面孔狰狞。 “申哥呀,我??差一点儿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天香嘤嘤咛咛,哭得伤心。 “这些年,你躲哪儿去了?”太子申关切道。 “我流落到宜阳,住在一个堂哥家,他在宜阳一个大户人家做账房,听他说,魏国把都城搬大梁了,说是公孙衍因为眠香楼的事跑到秦国了,陈轸也没如愿当上相国,当相国的是惠施,还说陈轸也跑到秦国了,真不晓得,他把公孙衍害那么惨,他俩在秦国咋办哩?眠香楼的事虽说不好,可对我反而是个好事,至少我成自由人了。我堂哥要给我寻户人家嫁人,我死活不肯,堂哥问我为啥,我说我只爱一个人,就是申哥,堂哥说这怎么能成哩,身份不配呀,因为虞国已经不在了,我们都是落难人,我哭了。堂哥见我执意不肯,也就没再勉强我。去年,堂哥攒了一些钱,盘下一个乌金炉子,赚了不少钱,就资助我来寻申哥了。” “天香,让你受苦了。”太子申心疼起来,“走吧,这就跟我回府!” “申哥呀,你不能再叫我天香了!还有,我怎么才能走进你家的府门哪?我??” “嗯,是哩。”太子申点头,沉思有顷,“这样如何,你不是自称虞公子吗,就做一个虞公子,我给你钱,你在这附近寻个僻静房子住下。” “这个不成呀,我若寻个房子,申哥若是总来,别人就会起疑。申哥是太子,怎么能轻易常来私家走动呢?” “这??” “这样如何,”天香出主意道,“你领我进府,叫我芷儿,就说我是新进的宫人,把我留在你身边,为你斟茶、磨墨、捶背、洗脚??” “这这这??”太子申连连摆手,“这太委屈你了!” “申哥,”天香在他怀里动了一下,贴个踏实,“只要能在申哥身边,早晚能够看到申哥,芷儿什么都愿做,什么苦都愿吃!” 太子申大为感动,紧紧搂住她:“终有一天,魏申会报答你的!” 二人拥抱一时,天香拉他走进寝处,动作轻柔地解开他的衣服,将脸贴在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柔声:“叫我芷儿!” “芷儿??”太子申将她一把揽起,放在榻上。 第074章|?争英雄墨侠斗雕?点鸳鸯游士戏梅 在魏王的回赠礼品中,干菇是现成的,库里就有,只是春茶十车,却有难度,因时下清明刚过,新茶初摘,征收上来有个过程。朱威看过诏书,只得打车前往馆驿,恳请淳于髡暂候数日。 因要筹划偷窃孙膑,淳于髡求之不得,连声允诺。 朱威走后,淳于髡召到飞刀邹:“见过疯子了吗?” “见过了。”飞刀邹点头,“孙子问何时可走,我告诉他,具体哪一日,要先生决定。” “见孙子时,有人看到没?” “没有。” “没有就好。”淳于髡叮嘱,“从现在起,没有老朽吩咐,不可再见孙子,也不可使人打扰他。” “好。” “备车,相国府。”淳于髡吩咐道。 闻知淳于髡驾临,惠施出迎,长揖至地:“淳于子大驾光临,惠施受宠若惊!” “呵呵呵呵,”淳于髡回礼,“传闻惠子治名、实之学,颇有所得,老朽慕名已久。三年前,老朽为赵侯说情,来梁觐见陛下,本欲登门求教,听闻惠子忙于国事,没有闲暇与老朽磨牙,只好作罢。此番复来,老朽左右寻思,再不上门请教,就老朽这把年纪,不定就得抱憾终生了!” 惠施亦笑:“惠施这点学识,不敢在先生跟前卖弄!”伸手礼让,“淳于子,请!” 淳于髡随惠施进府,远远望见客厅端坐一人。 见他们近前,那人起身迎出。 淳于髡正自打量,那人先一步躬身揖道:“魏申见过淳于子!” 淳于髡回揖:“草民淳于髡见过殿下。” “殿下也是刚到。”惠施笑笑,指下席位,“席子还没暖热呢!今儿真是凑巧,一个是当朝殿下,一个是学界泰斗,在下这处陋室,算是生辉了!” “这个自然。”淳于髡拍拍自己油亮的光头,“只要老朽这颗光头一到,你想不生辉,怕也难哩!” 三人皆笑起来。 惠施让席,太子申推托不过,居中坐了,淳于髡、惠施分坐两侧。闲聊一时,淳于髡再次打量魏申,见其眉头不展,气色不畅,遂倾身笑道:“观殿下气色,似有心事。草民在此,别有不便吧。”说罢,作势欲起。 太子申伸手拦住,苦笑一声,抱拳:“听闻淳于子善于揣摩,能够忖知他人之心,魏申原本不信,今日倒是领教了!” 惠施亦笑一声,转对太子申:“无论何事,料也瞒不过淳于子。殿下不妨说出来,淳于子多智,不定会有妙策呢。” “唉,”太子申长叹一声,“不瞒先生,魏申此来,是为梅妹的事。” “梅公主又怎么了?”惠施问道。 “之前的事就不必说了,”太子申眉头大皱,“一个时辰之前,梅妹突然到我府上,求请一事,让魏申左右为难。” “梅公主所求何事?”惠施又问。 “梅妹说,她不想住在宫里,想搬进申府居住,还要申把孙将军也接进府中,由她照料。” 惠施长吸一口气,缓缓闭目。 “先生,”太子申盯住惠施,“你说,申该怎么办?若是不准,梅妹苦求,不定会出什么事儿;若是准允,让个疯子住在府中,天下会怎么议论?再说,父王那里,又如何交代?” 惠施双目闭合,一动不动,显然是在思忖。 太子申复叹一声,闭目垂头。 淳于髡听出大要,探身问道:“请问殿下,孙将军可是孙膑?” “正是。” “哦哟哟哟??”淳于髡连晃几下光头,发出一串富有乐感的声音。他来找惠施,正为孙膑、瑞梅之事,岂料尚未开口,竟就有人递过话把子了。 惠施睁眼问道:“淳于子为何哦哟?” “唉,”淳于髡换作一声长叹,“说起来,这个孙膑还是当年老光头所荐。老光头看他有些才具,在魏或可有所驰骋,谁想这才几年光景,好端端一个才子,竟就成了一个疯子!惠子你说,世道如此,让老光头能不感叹?”说着,将个光头又摇几摇。 惠施苦笑一声,亦是摇头。 “听殿下语气,”淳于髡将头扭向太子申,“孙将军与梅公主扯在一起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梅公主与孙膑的事满大梁皆知,太子申晓得他是故意问的,也就不再躲闪,将孙膑与梅公主的婚约及梅公主非孙膑不嫁的决心扼要讲述一遍。讲到动情处,太子申泪水流了出来。 “呵呵呵,”淳于髡轻笑几声,“殿下,这事儿你诉给老光头,算是诉对人喽!” “淳于子有何良策?”太子申急问。 “请问殿下,是想让梅公主得到终身幸福呢,还是让她永生陪伴一个疯子?” “当然是要梅妹得到终身幸福。” “嗯。”淳于髡晃晃光头,“若是此说,老光头倒是有个招儿。” “先生快讲。” “老光头最爱拉郎配,混喜酒喝。梅公主若是依然待字闺中,光头愿意保媒,为她觅个如意郎君,保管她一生幸福不就得了!” “唉,”太子申一下子泄了气,长叹一声,“先生有所不知,梅妹心中,只有孙将军一人,无论哪个公子王孙,她都不会动心。” “呵呵呵,”淳于髡捋须笑道,“这倒未必。殿下若是放心,这事儿可以交给光头。老光头担保你的梅妹心甘情愿地听从老朽,嫁一个如意郎君。” “嫁给何人?”太子申急问。 “公子虚。” “公子虚又是何人?” “齐国公子。” “齐国公子虚?”太子申思忖良久,自语,“齐宫室中,好像不曾听说此人。” “呵呵呵,”淳于髡又是几声笑,“世上的人何止万千,殿下不曾听说也是常情。再说,殿下眼下所虑,只是公主的婚事、公主的幸福、公主的如意郎君,至于什么虚不虚的,只要公主乐意,殿下何必较真呢?” “嗯,”太子申应道,“先生所言甚是。无论何人,只要梅妹愿意,申绝无话说。” “这就成了!”淳于髡再次捋须,“老光头明日即向王上提亲,只是??”看一眼惠施,“这席喜酒,单是光头独饮也不成趣,惠子,大媒算你一份。光头做男家的,你来做女家的,如何?” 惠施忖不出淳于髡是何用意,甚想观看下文,便拱手笑道:“惠施愿意效力!” 次日晨起,魏室无朝。 淳于髡花费重金置办彩礼,于后晌申时,驱车叫上惠施,进宫求见惠王。 “呵呵呵呵,”见到淳于髡,惠王喜笑颜开,“老夫子,寡人正在想着你呢。” “王上想着草民是客套话,草民想着王上却是真的。”淳于髡叩道。 “老夫子快起!”惠王招呼二人坐下,“这次你可没有忖对,寡人真的是在想你。”又转对毗人,“不信你可问他。” “淳于先生,”毗人笑应道,“这是真的,方才大王还在念叨你呢。” “敢问王上,为何念叨草民?”淳于髡笑问惠王。 “不瞒夫子,”惠王敛起笑容,一本正经道,“寡人身边,真还缺少一个像夫子这样的人。自夫子走后,寡人越想越觉得离不开夫子,实意求拜夫子为国师,常住宫里,时刻陪伴寡人,司寡人之过。寡人正与毗人念叨此事,打算召请夫子,夫子可就来了。” “哈哈哈哈!”淳于髡大笑几声。 惠王怔了:“夫子不乐意?” 淳于髡指指自己的光头:“宫中佳丽如云,早晚见到草民这颗光头,岂不花容失色,东躲西藏?” “呵呵呵,”惠王借题打趣,“若是此说,倒不打紧。寡人送你美女五十名,只要老夫子精气足,莫让她们失望就成。” “果真这样,”淳于髡顺口接道,“草民更不敢了。宫中佳丽,皆是玉体,草民身贱,岂不是糟践了?” “唉,”惠王知他不肯,轻叹一声,转过话题,“说吧,老夫子此来,有何指教?” “岂敢指教?”淳于髡拱手,“草民只是讨赏来了。” 魏惠王转向毗人:“老夫子的那棵金草,可铸好了?” 毗人点头,从旁拿过一只盒子,打开来,里面果是一株金光灿灿、栩栩如生的金草。 惠王欣赏一时,使毗人递给淳于髡:“你讨要的宝贝,可以拿走了。” “草民谢王上厚赏!”淳于髡接过金草,拱手谢道,“不过,草民此来,不是为讨此赏的。” “哦?”惠王略吃一惊,“夫子还讨何赏?” “喜酒。” “喜酒?”惠王大奇,“何人的喜酒?” “梅公主的喜酒。”淳于髡侃侃说道,“临行之际,齐王特别吩咐草民,要草民打探魏室可有公主待字闺中,若有,齐王有意向大王攀亲。草民昨日向惠相国打探此事,得知梅公主尚未订婚。草民窃喜,特拉惠相国保媒,代齐王向魏王求婚。”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张礼单,双手呈上,“这是礼单,彩礼已经置于偏殿,敬请大王验看。” 毗人接过,递予惠王。 惠王扫过一眼,置于几上,抬头缓缓问道:“田因齐求婚?他为何人求婚?” “公子虚。”淳于髡又从袖中摸出一帛,双手呈上,“这是公子的生辰八字。” “公子虚?”惠王接过八字,细看一时,轻轻放下,点头,“年龄倒是不错,不知此人品性如何?” “呵呵呵,”淳于髡笑应道,“若问品性,倒是没个说的,草民只用八个字:才气横溢,气宇轩昂。不过,”话锋一转,“公子也有不足之处,草民不敢隐瞒。” “有何不足?” “据髡所知,公子性格内向,不谙名利,与世无争,喜欢独处,尤其是喜欢养花育草,且在百花之中,尤爱梅、菊,几年前赌气前往东海仙山,在那里养梅育草,修道炼仙。不知多少人家提亲,公子皆未看上。这些秉性,与时下年轻人所求格格不入,齐王大是头疼,却也拿他毫无办法。这些弱项,草民特别禀明大王,万不能屈了公主。” “呵呵呵,”魏惠王大喜过望,捋须笑道,“若是此说,倒是匹配梅儿。田因齐若是真有诚意,这门亲事,寡人可以准允!”忽又想起什么,眉头皱成一团,“只是梅儿与那公子一般性情,甚是执拗,不愿嫁人。她若不从,就会往死里闹腾,即使寡人,也奈何她不得!” “王上放心,”淳于髡接道,“草民得授通心之术,梅公主所想,草民皆可忖知。只要得见公主,草民或可因情劝导,使她乐意归门。” “好好好,”惠王连说几声,“先生果能玉成此事,寡人另有重赏!”又转对毗人,“传梅公主觐见!” “不不不,”毗人欲走,淳于髡连连摆手,“草民不可在宫里见她。听说公主与殿下甚亲,草民可去殿下府中见她一面。” 惠王略略一想,大手一挥:“好吧,一切皆听夫子。” 东宫太子府中梅园,百余株梅树上挂满了如葡萄般大小的青梅。 一身素衣的瑞梅公主坐在梅亭里,痴痴地望着树上的梅子,想着心事。园中别无他人,只有几只小鸟在梅枝间上蹿下跳,喳喳欢叫。 园门打开,淳于髡晃着油亮的光头走过来。 瑞梅过于专注,竟然没有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淳于髡走到亭下,顿住脚步,故意咳嗽一声。 瑞梅扭头,蓦然见到一个光头,花容失色,惊问:“你是何人?” 淳于髡深揖:“老朽淳于髡见过公主。” 瑞梅早就听说过淳于髡的大名,松出一口长气,微微欠欠身子,拱手复礼:“小女子见过先生。” 淳于髡将她细细打量一番,赞道:“好标致啊!” 瑞梅平素不愿见人,更不喜在此被人打扰,又听淳于髡说出此语,脸色一沉,冷冷说道:“先生至此,可有要事?” “呵呵呵呵,”淳于髡连出几声笑,“没有,没有,老朽只是赏梅而已。”说着,也不顾瑞梅感受,顾自走上亭子,在瑞梅的对面席地坐下,“老朽坐在这里,公主不介意吧?” 瑞梅忽地起身,面色愠怒:“先生要赏,自赏就是!”说毕拂袖走下亭子,沿小径而去。 淳于髡缓缓说道:“梅公主留步!” 听到淳于髡直呼她的名讳,瑞梅怔了一下,顿住步子,扭回头,语气依旧冷冰:“先生何事?” “老朽路过街头,碰巧遇到一个疯汉,公主想不想听听他的趣事?” 瑞梅心头一颤,知他是为孙膑而来,且能进此园中,也必是经过太子申同意了的。看这样子,许是她的要求有眉目了,既惊且喜,复上凉亭,语气微微缓和,轻声问道:“请问先生,那疯汉有何趣事?” “公主不能站着听,”淳于髡微微一笑,指着对面的席位,“请坐。” 瑞梅凝视他,有顷,复坐下来,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他。 “公主,”淳于髡敛起笑,语气严肃,开门见山,“你与孙将军之事,殿下都对老朽说了。听殿下说,公主欲将孙将军接至府中,照料他一生,可有此事?” 瑞梅脸色绯红,低下头去,轻咬下唇,默不作声。 “老朽正为此事而来,有话欲问公主。” 瑞梅喃声说道:“先生请问。” “公主是喜欢孙将军呢,还是爱他?” 瑞梅将头垂得更低,许久,说出一字:“爱。” “爱有四种,博爱、仁爱、义爱、男女之爱,公主之爱属于哪一种?” “第四种。” “男女之爱又分三种,爱物、爱身、爱心,公主之爱属于哪一种?” “第三种。” “你的回答实属难得。再问公主,若是爱他的心,公主愿意为他牺牲一切吗?” 瑞梅不再羞怯,落落大方地抬起头来,郑重点头,吐字清晰:“愿意!” 淳于髡看到,瑞梅的眼中盈出泪水。 “呵呵呵,”淳于髡晃几晃光头,“看公主的泪眼儿,当是真心,老朽就帮这个忙了。” “谢先生成全!”瑞梅拱手,以袖拭泪。 “老朽成全,可有两种成法:一是如公主所愿,说服你的父王,将孙将军或接入宫中,或接至此处,交给公主照料,公主守他一生;二是治愈孙将军的疯病。” “先生能够治好他的疯病?”瑞梅两眼圆睁,似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呵呵呵,”淳于髡再次晃晃光头,“是病就有治嘛,治不了,是方不得当!” “先生真的能治好他?”瑞梅二目放光。 “除去两个膝盖骨之外,老朽担保孙将军如常人一般。” “太好了!”瑞梅改坐为跪,叩首。 “公主先别磕头,你还没有回答我呢。老朽这两种成全之法,公主可以任选一种。敢问公主,欲选何种?” “先生能保证治愈孙将军之病?” “老朽可以保证,但能不能完全治愈,还要取决于公主。” “我?”瑞梅大怔,“小女子能有何用?” “有有有,”淳于髡晃几晃脑袋,“公主需要答应一事。” “说吧,只要能够治愈孙将军,要小女子做什么都成。” “嫁人!” “嫁人?”瑞梅惊呆了。 “确切地说,是嫁给齐国公子!”淳于髡一字一顿。 瑞梅两眼发直,好一阵儿,总算回过神来,从牙缝里挤道:“原来,先生是变了法子提亲来的!” “是的。”淳于髡晃晃光脑袋,“老朽此来,正是为齐国的公子虚提亲。” “先生这要白走一趟了!”瑞梅面色复冷,一字一顿,“小女子此生,除去孙将军,谁也不嫁!”再次起身。 “呵呵呵呵,”淳于髡捋须笑道,“看来,公主爱的并不是孙将军的心,而是他那一百多斤又脏又臭的肉肉喽。” 瑞梅一怔,复坐下来,盯住他:“请先说说,先生怎么治愈孙将军?” “呵呵呵,”淳于髡笑出几声,晃晃光头,“公主若问这个,那就有得讲喽。老光头此生,不喜做官,只喜游走列国,猎奇赏美,化内方外多有所闻。齐国东海有座仙山,山上有种仙草,叫归心兰,其花奇香无比,专摄心魂,凡丢魂落魄者,一闻此香,魂魄归聚,元神入体。观孙将军之病,当是身心分离,元神离体。只要得闻此种花香,不治而愈矣!” “这??这与小女子的婚姻有何关系?” “有有有,”淳于髡迭声说道,“仙山浮于大海之上,雾锁云匿,若隐若现,游移不定,非常人所能至也。能登此山之人,据老朽所知,唯有齐国的公子虚一人。老朽受殿下之托,求公子虚讨要仙草,公子虚却提出一个条件,就是娶梅公主为妻!” 瑞梅显然相信了这个故事,瞪眼问道:“公子虚为何一定要娶小女子?” “呵呵呵,这是公子虚的事喽,”淳于髡两手一摊,显出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待出嫁之日,公主可以当面问他。”说着,以手撑地,站起身子,“公主好好想想,是终生守着一堆身心分离的疯肉肉呢,还是得到仙草,治愈孙将军的疯病,还孙将军一个身心合一的完全之人?公主何时想明白了,可以告诉老朽。老朽游走列国,靠的是两个字—信誉。老朽既已承诺,就一定能兑现诺言。” 淳于髡转过身去,晃着光头,摇摇晃晃地沿来路走去。 走有几步,身后飘来瑞梅的声音,字字结实:“先生,您可告诉那位齐国公子,就说小女子愿意出嫁。” 淳于髡顿住步子。 “不过,”瑞梅冷冷说道,“小女子也有一个条件,公子必须首先拿回仙草,治愈孙将军之病!” “呵呵呵,”淳于髡晃几下光脑壳子,“你俩真就是一对妙人儿呢。只是,你二人,一个要先出嫁,一个要先治病,实让老朽为难!这样吧,老朽折中一下,公主可先嫁往齐国,举行仪式,向你夫君讨到仙草,再返回大梁,亲手交给孙将军闻闻,如果他的病好了,你就应诺入洞房,完成婚约,如果治不好,公主继续留在大梁,如何?” 瑞梅沉思良久,点头:“就依先生。” “再有,”淳于髡盯住瑞梅,“公主还要应允一事,此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公主不可对任何人提及此事。否则,老朽不作保证!” “小女子应允。” 得知瑞梅愿意出嫁,魏惠王大喜过望,亲至太庙,为她的婚事问卦,抽到一签,是六五坤卦,上上签,爻辞是“黄裳元吉”,意思是,这桩婚事质性柔顺,大吉大利。 惠王乐不可支,定下吉日,吩咐宫中准备嫁女。 自孙膑疯后,武安君夫人瑞莲公主不忍目睹梅姐伤心欲绝的样子,很少回宫。听说这桩婚事是梅姐自己愿意的,瑞莲不胜欣喜,急回宫里看她,不想梅姐仍在太子申的宫中。瑞莲正欲前往东宫望她,陡然想起临出门时庞葱交代她早点回府,说是武安君今日回来。瑞莲看看天色,叫驭手拨马回府。 果然,瑞莲刚到府门,就听门人说庞涓回来了。 自入纵之后,魏惠王全力以赴,号召众臣光复河西,庞涓也陡然明白了合纵的好处,兴奋异常,将全部身心投入到练兵备战之上,几乎每日都住在逢泽大营,很少回府。 瑞莲疾步走回,远远看到庞涓端坐厅中,正在听庞葱禀报府中诸事。瞥见瑞莲,庞葱识趣地站起,笑对庞涓道:“大哥,前院里还有点儿小事,葱弟待会儿再来禀报。” 庞涓点头,庞葱退出,在门口遇到瑞莲,哈腰见过礼,便匆匆走开。 瑞莲急趋过来,在庞涓前面跪下,深情叫道:“夫君??” 庞涓轻轻一拉,瑞莲顺势倒进他的怀中。二人正在拥抱,门外传来脚步声,瑞莲挣脱开来,在对面坐下。看到并无别人,只是侍候茶水的婢女,二人皆笑起来。 瑞莲喜形于色,急不可待道:“夫君,奴家有个天大的喜讯。” “哦?”庞涓微微一笑,“是何喜讯?” “梅姐要出嫁了!” “梅姐出嫁?”庞涓大吃一惊,“嫁予何人?” “齐国的一个公子,听宫人说,他跟梅姐一个秉性,二人甚是般配。” “叫何名字?” “说是叫公子虚。” “公子虚?”庞涓眉头微皱,“在下未曾听说齐国有个公子虚。宫人还说什么?” “宫人还说,父王甚是高兴,前两日到太庙求签,是上上签,当即定下吉日,就是后日。宫中这几日都在忙活此事,为梅姐准备嫁妆。” “梅姐愿意?” “当然了!梅姐若是不愿,谁敢逼她?” “呵呵呵,”庞涓笑道,“梅姐乐意嫁人,真的是件大好事,我们要送份大礼才是。” “夫君说得是!”瑞莲兴奋道,“奴家一直在琢磨此事,可思来想去,竟是想不出送什么才好。” “梅姐不同凡俗,送她何物,在下真得好好想想。”庞涓果真闭上眼睛,进入冥思,似是在想送何礼物。 不过,瑞莲公主有所不知的是,此时的庞涓,压根儿就没去冥想礼物,而是在揣摩整个事件。依他的本能判断,瑞梅不可能说变就变,她肯愿意,里面必有文章。 冥思有顷,庞涓打个寒噤,脱口而出:“淳于髡!” 庞涓这一声既突然,又怪异,瑞莲吃此一惊,花容失色,打了个哆嗦,颤声问道:“夫君,淳于髡怎么了?” 庞涓这也意识到失态,笑道:“没什么。夫人可否知道,玉成这桩好事的媒人可是淳于髡?” “正是此人。”瑞莲朗声应道,“听宫人说,他是男方大媒,梅姐的大媒是惠相国。” 庞涓正欲再问,庞葱急进,在门外站定,禀道:“大哥,齐使淳于髡求见!” 庞涓苦笑一声,挠挠头皮:“嗬,说有鬼,鬼就来了!”又对瑞莲笑笑,“夫人,大媒邀功来了,在下得去好好谢他,夫人可暂回避。” 庞涓起身,与庞葱快步出门。 不消一刻,庞涓笑容满面地携着淳于髡的手,有说有笑地走回厅中,分宾主坐下。庞葱倒过茶水,退出。 庞涓指指茶水,笑道:“清茶一杯,请老前辈品尝。” 淳于髡端过茶杯,品一口,赞道:“好茶!” 庞涓亦品一口,笑问:“听闻老前辈见多识广,可知此茶出自何处?” 淳于髡端起茶杯,细细察看茶叶颜色,又啜一口,在口中回味一时,咽下,抬头笑道:“回武安君的话,老朽若是没有猜错的话,此茶采自云梦山,是清明茶。” 庞涓抱拳:“老前辈真是神了!” “呵呵呵呵,”淳于髡晃晃光头,亦抱拳道,“喝多而已。” 二人畅谈一会儿茶道,庞涓先入为主,抱拳笑道:“老前辈乃百忙之身,今日光临寒舍,定有教诲晚生之处。” “呵呵呵呵,教诲不敢。”淳于髡捋下长须,“听闻武安君精通兵法,老朽心向往之,早想请教。也是不巧,几年前在下来梁,刚好赶上武安君大喜,老朽虽然登门,却是难以启齿。此番复来,武安君竟又不在府中。听闻大人今日回府,老朽特别使人盯在府外。呵呵呵呵,此招甚妙,老朽果然逮个正着。” “这倒奇了!”庞涓盯住他,“据晚生所知,老前辈是以隐语见长,靠利舌游走列国,怎么突然又对兵法感兴趣了?” “呵呵呵,”淳于髡再次晃晃光头,“常言说,话不投机半句多。老朽求见大将军,不说兵法战阵,怎么能提起大将军的劲呢?” “哈哈哈哈,”庞涓大笑数声,“与老前辈说话,真是痛快!自古迄今,兵家林林总总,不可胜数,敢问老前辈,您都想问哪家兵法?” “寻常兵法,不足为奇。天下盛传大将军在宿胥口梦见吴子,得授吴起用兵绝学,可有此事?” 庞涓一怔,稍显尴尬地笑笑,抱拳说道:“确有此事。不过,晚生所学,不过是吴子的一点皮毛,不足挂齿!” “大将军不必过谦。”淳于髡敛住笑,正正衣襟,抱拳道,“说起吴子,老朽与他还有一面之交。” 听他讲到吴起,庞涓来了精神,抱拳急问:“真的?” 淳于髡白他一眼:“老朽何曾打过诳语?”眼睛眯起,似入回想,“那年老朽十岁,跟娘讨饭,讨至楚地,碰巧遇到大将军吴起凯旋,嗬,那个威势,将老朽吓得当场尿了裆子。” 淳于髡讲得一本正经,讲出的却是这个典故,庞涓忍俊不禁,捧腹大笑,连声说道:“好好好!世人皆言老前辈滑稽,晚生今日信了!” “这是真的!”淳于髡指天发誓,“大将军不信,可去齐地问老朽胞妹。她当时在场,迄今仍拿这个事儿耍笑老朽。在这世上,老朽若怕一人,就是她了。” 见淳于髡如此认真,庞涓笑得越发开心,手指淳于髡,上气不接下气:“老前辈,真有您的,连谎也编得这么圆,实让晚生??” “不不不,”淳于髡截住他的话头,“编谎的不是老朽,是大将军!” 庞涓的笑容一下子僵住,愣怔半晌,方才结巴道:“老??老前辈,此??此言何意?” 淳于髡一字一顿:“若是老朽没有料错,此事当是大将军故意编出来的。依老朽所断,大将军若修吴子之学,必在鬼谷。” “老前辈由何判知?” “精灵托梦,断不会在大将军怀中塞进一部兵书。” 庞涓不无叹服,拱手说道:“老前辈果是慧眼,晚生不敢隐瞒。吴子一书确是在鬼谷时,由先生亲授。至于托梦一说,也的确是晚生用来蒙骗三军的。当时,三军仅有三万疲弱之卒,连战皆败,士气萎靡,晚生不得已,方才编出这个故事,让前辈见笑了。” “见笑?”淳于髡微微抱拳,由衷赞道,“大将军只此一举,即胜吴起多矣!纵观黄池之战、朝歌之战,更有后来的陉山之战,大将军智勇皆占,即使吴起再世,也不过如此。” 庞涓连连抱拳:“前辈如此抬爱,晚生愧不敢当。” “说起《吴子兵法》,”淳于髡话锋一转,“老朽想起一事,甚是追悔。” “前辈有何追悔?” “当年听闻鬼谷子将吴子用兵之术传授将军,而将孙子用兵之术传授孙膑,老朽甚觉好玩。后蒙魏王召见,老朽也是嘴快,顺口聊及此事。谁想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魏王厚礼聘请孙膑。结果,孙膑至魏,不过一年,竟被处以膑刑,应了他的名讳!老朽得知此情,觉得对不住孙膑,也对不住鬼谷子。听说庞将军也为此事蒙受不少委屈,甚至还舍身相救,令人感动!唉,都怪老朽这张臭嘴,一句闲言,竟然惹出大祸,害人不浅哪!” 庞涓忖道:“老秃头绕来绕去,这才绕到点子上。”眼珠儿一转,以襟抹泪,小声泣道:“孙兄之事,是晚生之伤,前辈还是不要提了!” “唉,”淳于髡轻叹一声,“好吧,既然此事是将军之痛,不提也罢。不过,老朽生性好奇,话及此事,不由得想起一个假定,顺便问问将军。” “晚生愿闻。” “孙子也好,吴子也罢,都是一等一的用兵好手。庞将军习得吴子之术,孙将军习得孙子之术,老朽在想,如果孙将军没有受刑,也没有发病,庞将军与孙将军各领一军,在沙场上兵戎相见,最终获胜的会是谁呢?” 庞涓沉吟一时,郑重说道:“往事,是没有如果的。” “往事当然没有如果,”淳于髡笑笑,“可老朽说的不是往事,只是如果。” “依前辈之见,会是谁呢?” “是老朽在问大将军。” “回前辈的话,”庞涓拱手,“沙场上的事,瞬息万变,晚生不敢妄断。” “呵呵呵呵,”淳于髡捋须笑道,“不愧是大将军,这也算是回答了。大将军刚回府中,一路劳顿,老朽就不打扰了。”说罢,起身揖礼。 庞涓也不挽留,客气地送他出门,拱手作别。 望着他的车马渐行渐远,不见踪影,庞涓方才长吸一口气,眉头皱起,挠头自语:“这个秃头,上门即无好事。只是??此人毫无来由地搁下此话,究竟是何用意呢?” 又过许久,庞涓仍然不得其解,便闷闷地走回府里。 淳于髡回到驿馆,吩咐飞刀邹:“邹壮士,你可以活动了。做三件事:一是寻到疯子,要他明日午夜溜到庙门外面,你约个地方候他,将他背进驿馆;二是将他的衣冠等物抛于汴水,做出溺水自毙的假象;三是改装迎娶公主的大车,在车底增设一个暗厢,让那疯子躺在里面,听他媳妇一路啼哭地嫁往齐国。” 飞刀邹应过,安排好随行匠人改装公主婚车后,迅速来到墨者所在客栈,向屈将子禀报淳于子的日程安排。由于孙膑将秦国公子华潜住大梁欲偷渡他赴秦的事早已告诉飞刀邹,为防止秦人作梗,确保万无一失,屈将子特意调整了接应孙膑的时间,将原定的午夜提前至人定,同时调来十名墨者协助。 翌日午后,范厨为孙膑送饭,刚从庙里出来,就有一人将他拦住,耳语数声。范厨绕道走进皮货店,有人迎住他,引他走入内室。 公子华端坐于席,范厨进来,哈腰小声问道:“秦爷急召小人,可有要事?” 公子华指着对面席位:“范兄,坐。” 范厨坐下,看向公子华。 “齐人要动手了,”公子华缓缓说道,“昨夜人定时分,有人前去小庙,偷偷会了孙膑。” 范厨大吃一惊:“秦爷,怎么办?” “这就动手!” “这就动手?”范厨重复一句,紧张地盯住公子华,“何时?” “今夜人定!”公子华断然说道,“公主明日出嫁,齐人必于今夜将孙膑偷出,藏于车中,明日随公主至齐。我们必须赶在齐人前面动手。” 范厨一咬牙关:“秦爷说吧,怎么干?” “孙将军不肯赴秦,我们只能来硬的。”公子华从几案下摸出一只小陶罐,递给范厨,“这是迷药,晚上送饭时,你混进食物中。待孙将军昏迷过去,我们将他背回店中,明日凌晨,待城门打开,我们就离开大梁,赶赴秦地。” 范厨接过小罐,目光犹疑。 “还有,”公子华似已猜出他的心事,“范兄的家小今日即走。我已安排好车马,范兄即刻回家安顿。除了那坛陈酒,范兄什么都不可带,若有邻人问起,只说串亲戚去了。待到秦地,一应物事,皆有在下照应。范兄若不嫌弃,亦可住在我府,我请范兄做府中大厨。” 范厨松出一口长气,起身叩首:“小人谢秦爷想得周到!”说毕,将陶罐置入饭盒,告辞出去,走有几步,复退回来,“秦爷,小人想起一事。” “范兄请讲!” “食物是否也让那些丐儿吃?” “嗯,”公子华点头,“还是范兄想得细!药全放上,让那些丐儿睡上两日,免得明日醒来,坏我大事!” 范厨应过,急回家中。不一时,有马车停在门外。范厨将酒坛搬入车中,骗婆娘说,她的父亲病危,希望见她最后一面。婆娘是韩国人,自入门之后,从未回过家门,得讯信以为真,急不可待地领了两个孩子,坐上马车,哭哭啼啼地出城去了。 黄昏时分,范厨熬好一罐稀粥,将药倒入粥罐中,烙出两只葱油大饼。为使他们多喝稀粥,他特地在葱油里多放了盐巴,又咸又香,甚是诱人。 天色苍黑,范厨安排好庞涓一家的饭食,就挎上饭篮直去南街口。这些日来,因有孙膑在,几个乞儿也被养得刁了,无论天晴天阴,皆不乞讨,一到吃饭时候,就会眼巴巴地坐等范厨上门。 这一晚也是。 远远望到范厨在暮色苍茫中晃过来,几个乞儿欢叫一声,迎上前去,抢夺他手中的篮子。范厨护住篮子,朝每人手中塞一块烙饼,直进庙中,在孙膑面前放下篮子,拿出一块香饼,双手递上,笑道:“孙将军,看小人做了什么好吃的!” 孙膑没有去接,头也不抬,不无伤感地长叹一声:“唉,有好吃的,就让娃子们吃吧!” 范厨怔道:“孙将军?” 听到喊声,孙膑微微抬头,望向范厨。 见孙膑的眼里闪着泪珠,范厨惊愕:“孙将军,您??怎么了?” “范兄,”孙膑凝视他,泪眼模糊,“这几年来,在下能活下来,得亏你了!在下??在下??”更咽,以袖抹泪。 因有公子华的预言,范厨忖知孙膑是要远赴齐国,这在向他诀别,当即跪下,泣道:“将军,您不要说了。小人这一生,能够侍奉将军,是祖上修来的福分。”说毕抹去泪水,舀出一碗稀粥,双手捧上,“将军,这是小人特意为将军熬的稀粥,请将军品尝。” 孙膑接过,端在手上,望着稀粥,泪水滴入碗中,怔了一时,再次摇头,将碗放下,轻叹一声:“范厨啊,在下实在喝不下。你起来,让在下好好地看看你。” 范厨大是着急,却也不好硬劝,只好坐起来,望着孙膑。 旁边是个油灯,上面因有灯花,不太明亮。孙膑摸到一根剔牙用的小竹签儿,拨去灯花,端过油灯,轻道:“来,近前一点儿,让在下好好看看你。” 范厨朝前挪了挪。 孙膑将灯移近范厨,细细端详。 范厨心里感动,眼里出泪。 孙膑正在看他,几个乞儿走进,因吃下咸饼,口中干渴,便各自拿出破碗,抢着舀那稀粥。 许是稀粥熬得太好,几个孩子不消几口就已喝完,再次来舀。 范厨急了,护住粥罐,拿出几块大饼:“去去去,一人吃一块饼,吃完再来分粥!” 几个孩子拿过饼,咬过几口,又要舀粥。 范厨再次制止。 “范厨,”孙膑说道,“他们想喝,就让他们喝吧。” 几个孩子得到指令,不及范厨回话,将罐子硬抢过去,纷纷倒去。 稀粥倒空了,最小的一个没有舀到,哭叫起来。 “孩子,”孙膑招手,“来来来,孙叔叔这儿还有一碗。” 那孩子不由分说,上来就端。 “去去去,”范厨将他推开,护住碗道,“你们都喝了,让孙叔叔喝什么?”又瞪眼责备几个大的,“瞧你们这点儿德行,给小弟弟匀点儿!” 几个大的蹭过来,匀出稀粥给小乞儿。 范厨将稀粥双手捧上,跪下求道:“孙将军,喝吧,再不喝,粥就凉了!” 孙膑接过来,再次放在席上,摇头:“范兄,甭再劝了,在下真的不饿,喝不下呀。” 范厨大急,叩首,哭出声来:“孙将军,范厨求您了,喝吧,您若不喝,范厨??范厨??” “范兄?”孙膑怔了,“你??你这怎么了?” “小人??”范厨抹去泪水,“小人没什么,小人只求将军喝粥,是小人特意为将军熬的,将军不喝,小人??小人心里难受??” 想到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吃范厨的饭了,孙膑心里愈加难受,轻叹一声:“好吧,在下喝下,在下过会儿一定喝下。范兄请起!” 范厨不肯,双手将碗端起,恳求他当场喝下。 孙膑拗不过,接过粥碗,肚子真也饿了,咕咕几声一气喝下。 范厨拿袖子抹一把额上渗出的汗珠,长长地嘘出一口气。 孙膑放下粥碗,拱手欲谢范厨,忽见一个孩子扔下饭碗,歪倒在地。 孙膑惊愕,尚未反应过来,另外几个孩子也相继倒下。 孙膑大惊,急对范厨道:“范兄,快看,孩子们怎么了?” 范厨扭头一看,也是怔了。孩子们横七竖八,尽皆歪倒,碗中的稀粥早被他们用舌头舔了个干净。想是药下得太猛,孩子年龄幼小,经受不住,反应过快了。 孙膑不无疑惑地看向范厨:“难道是??粥里有毒?” 范厨哪里还敢接话,全身打着战儿,结巴道:“将??将军,小??小人??” 眼下救人要紧。 孙膑顾不上查究,急切吩咐:“快,范兄,快请医家!” 范厨似也回过神来,急急爬起,飞身出门,一溜烟似的跑出去了。 孙膑匆匆挪到几个孩子前面,摸过他们的脉搏,试了他们的鼻息,见一切尚好,仔细验看,也不似中毒症状,便松下一口气,细细思忖,猛地意识到粥里下有迷药了。 孙膑震惊,回想范厨的表现,豁然明朗,摇头轻叹一声,闭目思索对策。 孙膑正自冥思,一道黑影从屋顶飘入院中,闪进门内。 孙膑惊觉,未及说话,黑影已到跟前,小声禀道:“孙将军,是我,邹生!为防不测,在下早已伏在屋顶,方才听到声音不对,放心不下,特意下来看看!” 见是飞刀邹,孙膑嘘出一口气,轻声吩咐:“快,秦人就要来了!” 飞刀邹瞧一眼横七竖八的孩子,弯腰背上孙膑,刚欲走出,庙门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八个黑雕破门而入,直奔正殿。 飞刀邹欲避不及,只得放下孙膑,闪身隐入庙中的泥塑后面。 众黑雕冲进殿门。 为首黑雕拉下面罩,是公子华。 孙膑端坐于地,神态安详。 公子华朝孙膑深深一揖:“孙将军,情势紧急,在下别无良策,只好得罪了!” 孙膑轻叹一声,闭目。 恰在此时,药力发作,孙膑头顶一阵发麻,身子连晃几晃,歪倒。 公子华挥手,一个黑雕蹲下,另一个将孙膑抱起,放他背上,在众黑雕的紧密护卫下,快步出殿。 早有一辆大车候在街上,范厨与另外几名黑雕守在车侧。公子华吩咐众雕将孙膑放到车上,范厨跳进车厢,护住孙膑,朝皮货店疾驰而去。 众黑雕拥着车辆赶回店里,直驰院中,闩死店门。 院中一溜停放三辆大车,一辆为坐人的轺车,另外两辆为货车,上面装满毛皮。公子华吩咐众雕将孙膑放进其中一辆早已改装好的货车的底层,上面装满贵重的毛皮。 做完这一切,公子华又使人前去小庙探看,见庙中静无一人,几个丐儿仍旧沉睡,一切皆无异常,方才放下心来,吩咐众人回房歇足精神,明晨赶路。 雄鸡刚啼,公子华等全员出动,或赶车,或骑马,出店径投西门。 见是皮货生意人,城门尉摆手放行。 梅公主与孙膑的故事早已闹了个惊天动地,大梁人人皆知。 梅公主这要出嫁了,大梁人无不欢天喜地,祝福公主,欢送公主出嫁。 果如淳于髡的预言,梅公主抹泪上车,跨进车中犹自呜呜咽咽,悲泣不绝,前来送行的庞涓夫妇、太子申、朱威、白虎等众臣听在耳里,莫不叹喟。 鼓乐声中,齐人的迎亲车马络绎出城,前面是乐队、旗手和嫁妆车,中间是齐人迎娶梅公主的特大婚车,后面是五十辆载满干菇、春茶的礼品车,浩浩荡荡,拖拖拉拉,竟达数里之长。 早餐辰光早过,武安君府中仍旧无人主厨。 瑞莲回府,迟迟候不到早餐,使侍女问询,侍女遍寻不见范厨,便禀报庞葱。 庞葱大急,派人赶往范厨家中,见院门落锁,再一打听,得知其家小早于昨日出城去往韩国。 庞葱闻报震惊,想起范厨昨晚尚在,且举家赴韩是何等大事,竟然未打一声招呼,其中定有蹊跷。思忖有顷,庞葱想起孙膑,便赶往南街小庙,见庙中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个乞儿,只孙膑不在。 庞葱急禀庞涓。 庞涓脸色立变,赶往小庙,验知乞儿中了蒙汗药,使医家灌药解之,果然问知是范厨所为。 庞涓蒙了,愣怔许久,方才趋于冷静,细细思忖,一条线索在心底渐次明晰:孙膑夙愿入齐—苏秦跪见孙膑—苏秦纵齐成功—淳于髡献盐、提亲—梅公主答应出嫁—范厨下药—公主出嫁—孙膑失踪?? 庞涓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再想下去,正在思忖对策,庞葱急进,禀报一条新的线索:近一年来,范厨与秦氏皮货店的掌柜秦某过往甚密,而该店今晨突然关门,所有人众不知去向。庞葱盘查邻居,皆说秦掌柜及店中伙计似是关中人。 关中人?庞涓心中一动。 淳于髡与范厨并无瓜葛不说,齐人若偷孙膑,根本不用下迷药,而孙膑是在吃下迷药后被人劫走的。想必是孙膑不愿入秦,秦人劝诱不成,干脆用强,既偷走孙膑,又栽赃齐人。再说,观瑞梅出嫁时的伤心之状,必也不知细情。瑞梅不知情而嫁,必也是彻底断了对孙膑的念想。 对,是秦人!庞涓牙关咬起,正欲说话,又有仆从飞步禀报,说是汴水岸边发现孙膑的衣冠、鞋子等物。 庞涓引领仆从前往察看,庞葱使人打捞,庞涓拦住:“不必了!”嘴角撇出一声冷笑,一字一顿,“传令,全力追捕秦某、范厨及皮货店所有伙计!” 庞涓一声令下,无数车马朝大梁西郊疾驰而去。 大梁离韩境不足两百里,庞涓亲自引兵追击,及至后晌,追至边关,得知有几辆皮货车乘已经出关,估计不到一刻钟,此时当入韩境。 庞涓一咬牙关,引军闯入韩国边关,亮出名讳,说是追捕逃犯。不待韩国边卒审核,便放马直冲过去。 韩关震骇。 庞涓追不多时,果然望见前面现出几辆车马。因在韩境,估计也是累了,对方车马走得并不快。 庞涓紧追上去。 望到紧紧追来的车尘,前面车马再度疾驰,边走边将车上的皮货一捆捆地扔下,既减轻车上负荷,又阻挡后面追兵。 见对方始终不弃大车,庞涓更加笃定,追赶愈紧。 许是慌不择路,走在前面的大车在一个转弯处偏离车辙,一阵剧烈颠簸,歪入路边的土沟里,车轮卡住,辕马嘶鸣。 另外两辆也都停下,十几个黑衣人围住那辆大车,似是在商量什么。 庞涓的车马追上来。众黑衣人抛下三辆马车,逃向两侧的林子。 庞涓见三辆车马俱在,吩咐不再追人。 众兵卒控制住车马,将剩余皮货全部搬下。 庞涓仔细审察,果然查出那辆陷在沟中的大车厢底有处暗门,便吩咐庞葱打开。 庞葱扭开暗门,掀开盖子,拉出一只麻袋,里面软乎乎的,还有出气声。 庞涓大喜,拿剑挑开袋子,脸色陡变。 袋中之物不是孙膑,而是一头被绑缚四蹄的黑猪。 夹层里空空荡荡,再无一物。 庞葱急了:“大哥,孙兄不在车里!” “娘的,”庞涓恨道,“我们中计了!” “什么计?” “疑兵之计!孙兄被他们另外移走了!” “大哥,”庞葱劝慰道,“孙兄病成那样,秦人纵使抢去,也是无用!再说,孙兄与大哥情同手足,即使病愈,也未必肯为秦人效力,与大哥作对!” “唉,”庞涓苦笑一声,摇头长叹,“葱弟有所不知,大哥是在为孙兄的安危挂心。王上入纵,旨在伐秦。孙兄今被秦人劫去,什么事都会发生。葱弟试想,秦人若是治不好孙兄,绝不会如大哥一样待他,孙兄必将流落街头,饿死冻死。秦人若是治愈孙兄,孙兄将会面临两个选择:一是为秦效力,与大哥在沙场上兵戎相见;二是如葱弟所言,孙兄若是不为秦效力,秦必不容孙兄,孙兄必难活命!” 庞葱不曾想过这些,听傻了。 愣怔有顷,庞葱回神,轻声问道:“依大哥之见,该当如何?” “可安排可靠之人前往咸阳,密探孙兄音讯。待确证孙兄在秦,我们另作处置!” 淳于髡的迎亲队伍快马加鞭,不出两日,已到马陵,大摇大摆地驰出魏国边关,驶入卫境,又走半日,抵达齐境,于后晌来到甄城地界。 正行之间,淳于髡远远望到大队甲士照面驰来,近前一看,是齐国主将田忌亲引五千甲士前来接应。 更令淳于髡惊讶的是,与田忌同车而来的是合纵特使苏秦及上大夫田婴。 三人与淳于髡见过礼,苏秦吩咐前往甄城。 车马抵达甄城,天色已晚。 田忌传令全城戒严,与苏秦诸人引着婚车直驰一家院落,在门前停下。 淳于髡看看这个被整修一新的宅院,又看到院中一派喜庆气象,颇为诧异,小声问道:“苏子,这是哪儿?” 苏秦在他耳边轻语一阵,淳于髡先是惊讶,继而爆出一声长笑,连声说道:“好好好,看老朽的!” 话音落处,淳于髡转身,缓步走至公主车前,深深一揖:“齐国已到,请公主下车!” 梅公主掀起车帘,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下嫁车。 见周围站着几个陌生人,又见此处是一个充满喜气的农家院落,梅公主颇为诧异,看向淳于髡:“请问先生,这是哪儿?” “呵呵呵呵,”淳于髡笑出几声,“是公主的新房呀。” 梅公主震惊:“不是没到临淄吗?” “是的,”淳于髡晃晃光头,“公子虚临时改变主意,决定在此处与公主完婚!” 梅公主花容失色,两手捂面,泣不成声:“你??你们??” “呵呵呵,”淳于髡笑劝道,“公主呀,大喜之日,哭哭啼啼却是不好,万一伤到身子,洞房花烛就煞风景喽,”又转对飞刀邹,“有请新郎!” 飞刀邹径直走上公主嫁车,从旁边打开一处暗门,钻进车底的宽大暗厢里,连拖带抱地拉出一人。苏秦急上前一步,合力将孙膑抬下。 陡然见到干干净净、焕然一新的孙膑,梅公主傻在那儿。 孙膑也是怔了。范厨的迷药下得过猛,直到两个时辰前他才醒来。见自己躺在一处暗厢里,身下还有软垫,又感觉车马在动,孙膑大吃一惊,细细回想,知是秦人将他劫走了。想到自己命运如此不济,孙膑不禁长叹一声,坐起,闭上眼去,不想车门开处,拉他的是飞刀邹,映入眼帘的竟又是苏秦、淳于髡和梅公主,一切就如梦中一般。 梅公主最先反应过来,惊叫一声,飞扑上去,泣不成声:“孙将军??” 孙膑将她紧紧拥在怀里,泣道:“公主??” 望着二人亲热之状,淳于髡乐了:“呵呵呵呵,公主呀,这就是你的夫君—公子虚!”又转对众人,朗声唱道,“奏乐,迎新人入洞房!” 原来,在秦人劫走孙膑之后,飞刀邹、木华、木实三人一路紧盯,见他们将孙膑装入马车的夹层,遂悄悄退出。是夜四更时分,屈将子带着木华、木实等墨者隐入,朝已睡熟的秦人吹过迷烟,将车上毛皮全数取下,打开夹层,取出孙膑,复将一头猪捆住四脚塞住嘴,用迷药熏晕,依旧放在夹层里,再依原样放好毛皮。 苏秦等早已得到飞刀邹的准信儿,特来迎接。甄城是孙膑的祖地,孙家老宅及宗祠经历近两百年风雨,虽有倒塌破损,主体仍算完整,早被苏秦使人修缮一新,连洞房也布置好了。 在齐国五千接应军卒的严密保护下,孙膑、梅公主夫妇祭过宗祠,行过婚礼,在新房里度过三日蜜月,于第四日凌晨起程赶往临淄。 抵达临淄后,为谨慎起见,苏秦、田婴暂将孙膑夫妇安置在大将军田忌府中,在后花园里另设别院住下。 淳于髡入宫,将使魏过程及魏王回赠礼单奏过威王,并说顺便应承魏王之请,成就了魏室公主的一桩姻亲。 淳于髡轻描淡写,只字未提孙膑,齐威王听得直乐,此事也就饰掩过去。 将孙膑成功救出之后,苏秦去掉一桩心事,遂于该年五月,全身心地前往楚国合纵。纵亲队伍由入齐前的不足万人增至一万三千人,大队车马浩浩荡荡,人喊马嘶,旌旗招摇,一路南行,渡过泗水、淮水,直奔楚国郢都。 远远望去,合纵气势胜过天子出巡。 公子华辛辛苦苦一年多,却功败于垂成之际,不无郁闷地回到咸阳,向惠文公详细禀报事件的过程。 “你怎么肯定庞涓拦下的不是孙膑?”惠文公眉头拧起。 “见庞涓没追,我们就没走远,藏在附近看着。” “如果是齐人,他们怎么可能在你们的眼皮底下动手呢?” “如果不出所料,移花接木的当是墨者!” “墨者?”惠文公愕然,“你怎么断定是墨者?” “迷香。”公子华应道,“那天夜里臣弟亲手将孙膑放进夹层里,之后与众雕谋议出行方案,议到子夜,吃过夜宵,方才困去。” “没有派人守值吗?” “派了,是两个小雕。出事之后,我审他俩,据他们讲,将近天亮时,他们嗅到一股奇香,然后就啥也不晓得了,一觉睡到天大亮。那夜我们也都睡得特沉,原定凌晨即走,赶开城门的第一时间,结果是鸡叫三遍才醒,出城时日头已出,想必也都着了那香的道。根据他俩对香味的描绘,臣弟断定是迷香。此香没有任何毒性,只能使人昏睡半个时辰,只有墨者手里才有。” “嗯,”惠文公点头,“这个天底下怕也只有墨者能从我们的黑雕手中抢食了。只是??墨者为何要助齐人呢?” “或与苏秦有关。”公子华应道,“苏秦与孙膑早已有约,而墨者助弱,想必与孙膑有些联系。齐人那夜去接孙膑,见我们抢先了,就去联系墨者!” “苏秦今已得齐,下一站必去楚国!”惠文公沉思有顷,看向公子华,“与苏秦定亲的那个妞儿叫什么名字来着?” “秦秋果。”公子华应道,“在雕台受训一年,已经出窝,成为枭了。此番虞姑娘特意将她带到大梁,这辰光就住在太子府中呢!” “甚好,”惠文公点头,“先让她见见世面,再放她展翅翱翔。” “臣弟领旨。” “车卫国他们的楚语学得如何了?” “穿上楚衣就是楚国人了!” “甚好,”惠文公盯住公子华,“如商君所言,未来列国,楚国于我乃重中之重。可让卫国他们马上赴荆,扎根郢都,协助陈轸力阻苏秦纵楚。只要楚不入纵,苏秦就掀不了多大风浪!”略顿,“还有,在楚也不能闲着,听说宛城的乌金品质远胜宜阳的,可以让他们做些生意。” “臣弟领旨。” “君上旨曰,”车卫国朗声宣旨,“陈爱卿,苏秦纵成五国,行将赴楚。楚若入纵,则无秦矣,寡人为此夜不成寐,苦思旬日,唯有一解,就是爱卿。诚望爱卿施展本领,阻止楚人入纵,促成秦楚之盟,解寡人彻夜之忧。嬴驷拜托。”宣毕,走下几步,将旨书呈给陈轸,“陈叔,请接旨!” “臣领旨!”陈轸再拜,接过旨书,站起,朝车卫国拱手,“贤侄辛苦了!”自坐于主位,指客席,“贤侄请坐!” 车卫国坐下。 “贤侄此来,只为传旨吗?”陈轸盯住他。 “回禀陈叔,”车卫国拱手应道,“卫国此来,一是听候陈叔早晚使唤,二是做点儿小本买卖,还请陈叔照看!” “贤侄打算做何买卖?” “乌金、青铜、皮革、巴盐,能够赚钱即可。” “贤侄是打算运往秦地吗?” “正是。” “呵呵呵,”陈轸笑道,“贤侄眼光精准,这些可都是赚钱的买卖哩。”略顿,“不过,就轸所知,巴盐尚可,青铜、皮革、乌金却是犯禁的!” “卫国晓得,”车卫国亦笑一声,“若是不犯禁,也就不好玩儿了。” “啧啧啧,”陈轸竖起拇指,“果然是车希贤的儿子!” “卫国初来乍到,人地两生,还请陈叔教我!”车卫国拱手。 “教字不敢,”陈轸还礼,“轸游手好闲,不懂生意。敢问贤侄,是想把买卖做大呢,还是做小?” “何为做小?” “做小是结交宗亲,譬如屈、景、昭三家。” “做大呢?” “结交王亲!” “卫国有心做大,敬请陈叔举荐!” “纪陵君,就是当今殿下的二弟!” “谢陈叔指点!” 之后数日,在陈轸的暗中协助下,车卫国在郢都闹市盘下一栋商号,又在郊野买下一处带有林地的仓库,经营起丝绸、皮毛等物,结交王公贵胄,设立起楚国雕台。 安顿好车卫国等,陈轸这才闭门琢磨秦公旨令,越琢磨越觉棘手。 列国纵亲使团入楚堪称楚国大事,而大事只决于一人,就是楚威王。尽管在楚多年,他对威王仍旧所知有限,因威王既不是魏王,也不是秦公,几乎不给他套近乎的机会。而就目前情势而言,苏秦合纵对楚可谓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如何说服楚王,他实在寻不出合适理由。 陈轸闭门不出,冥思一天,未能筹出妙策,猛地想起白姬,使人急入章华台,寻到白姬,询问宫闱之事,得知楚王许久没有临幸她,也未临幸其他任何妃子,且其最后一次临幸是两月之前的事,她明显觉出楚王有心无力,行不动房事了。 陈轸心里一动,四处打问医家,探询回春之术,连访数日无果。 陈轸不无郁闷,正沿大街闲荡,见前面围了一堆看热闹的人,近前审看,是一个穿着奇怪的异相汉子在卖仙丹。称奇的是,那人的屁股不是坐在地上,而是离地一尺有余,感觉是悬空浮坐,引得众人纷纷低头探看,有人还走近他的身边,趴地上验看。 那汉子并不理会,见人围得多了,便扯起嗓子叫卖:“丹药,丹药,灵妙丹药,吃一粒可祛小病,吃十粒可祛大病,若是吃上百粒,百病皆除??” 那汉子白眉长耳鹰鼻,面相奇特,身旁铺着一块丝帛,帛上摆着一只丹瓶,瓶旁放着一粒如红枣般大小的蜜丸。 那汉子不停叫卖,中气十足,声音富有乐感。 见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那汉子报起了家门:“列位看客,在下姓莫名耳,荆山人,生于庄王元年,少时得逢异人,随其迁居女几之山,习炼仙大法,得长生之体,今已三百零七岁,此番来郢,乃奉家师之命,择选有缘弟子??” 有个患牙病的挤到前面,指着腮帮子问道:“请问上仙,牙疼能否治愈?” “牙疼是小病,一粒足矣。” 那人喜道:“请问上仙,多少钱一粒?” “一块郢爰。” 郢爰是郢都的定制金币,只有官宦富贵人家才藏得起。那人长叹一声,扭头走去,周围看客无不摇头。 像他这般异人,郢人也似见得多了,有人笑道:“嘻嘻嘻,这位上仙,编谎也要编得圆些。瞧你这点年纪,大不过四十,却说自己三百零七岁,骗鬼哩!” 众人皆笑起来,不少人扭头走开。 那汉子皮肉不惊,只在嘴角哂出一笑,依旧大声叫卖。 陈轸眉心舒展,计上心来。 见看热闹的渐渐散走,陈轸踱到跟前,摸出一块爰金扔给他:“莫上仙,在下请一粒。” 那汉子瞄他一眼,接过爰金,从瓶中倒出一粒丹药,递给陈轸。 陈轸笑笑,指丹瓶道:“丹瓶里还有多少?” “八十粒。” “请问上仙,此药真的包医百病?” “这个,”那汉子略略一怔,将陈轸上下打量一番,缓缓说道,“要看什么病了。病症不同,用药自也有异。” “嗯,”陈轸点头,“此话在理。在下百病缠身,欲请上仙前往寒舍诊治,不知上仙肯屈尊否?” 那汉子拱手:“就依官人。” 昭氏府宅的庞大门楼上,原来的“左司马府”已被“令尹府”取代。 听闻陈轸光临,邢才迎出,见过礼后,小声叮嘱:“陈大人,近日老夫人病情加重,恐有不测,主公心情不好,在下特意提醒大人,见主公时,说话有个分寸。” 陈轸拱手:“谢了。” 邢才引陈轸至厅中坐下,自去禀报。不一会儿,昭阳进来,心情果是不好。 陈轸起身揖道:“陈轸见过令尹大人!” 昭阳摆手让他坐下,自己也于主位坐了。 陈轸拱手:“听闻老夫人玉体欠安,在下特来拜望。” “不瞒陈兄,”昭阳眼角湿润,声音更咽,“家母因和氏璧一事受惊,病情加重,反复几次,这一回,怕是??顶不住了。王上使御医诊治,家母什么药也都试过了,根本无用,御医无法,只好用针。家母已是骨瘦如柴,早晚见她的身上扎满银针,在下??在下??”泣不成声,有顷,从袖中摸出丝绢,拭一把泪水。 “令尹大人,”陈轸见他拭完泪,方才说道,“在下此来,为的正是老夫人之病。” “哦?”昭阳身子趋前,盯住陈轸。 “老夫人之病,在下也是挂心。近日在下四处寻访,终于访到一位得道仙翁。在下将老夫人的病情详细讲过,仙翁交给在下一粒药丸,”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只小瓶,倒出一粒丹药,“就是此丸,是否管用,大人或可请老夫人一试。” 昭阳接过丹药,细细察过,叫来两个婢女,吩咐她们将药丸捣碎,和上蜂蜜,喂老夫人服下。 约过半个时辰,婢女急来禀报,说老夫人满面红光,病情好转,已能翻身坐起。 昭阳惊喜,急忙过去察看,又过半个时辰,乐呵呵地复入厅中,向陈轸求问上仙何在。 “大人莫急,”陈轸笑道,“若是此药真正管用,老夫人之病,尽可包在陈轸身上。” 昭阳拱手谢过,由衷叹道:“唉,每逢在下遭遇大坎,总是陈兄出手相助,陈兄大恩,让在下??唉,不说了!” “呵呵呵,”陈轸还过一揖,“大人不说,方是正理。在下在楚数年,亏得大人照料,这才活得像个人样。大人于在下有此大恩,在下从未说过半句报答之语,只将点点滴滴刻在心里。在此世上,在下早无亲人,老夫人是大人母亲,也是在下母亲,在下此举,不过是为母尽孝而已。” 陈轸说出此语,堪称肝胆相照了。昭阳感动,当下喝叫摆出香案,与陈轸歃血为盟,结为八拜之交。昭阳年长为兄,陈轸为弟。 结拜完毕,下人摆出酒席,二人痛饮。 “来来来,”昭阳亲手倒酒,递给陈轸,“陈贤弟,大哥敬你!” 陈轸接过后放下,亦为昭阳倒满一爵,双手呈上。 二人举爵碰过,昭阳正欲饮下,陈轸摆手止道:“大哥且慢,轸弟有一言,不吐不快。” 昭阳放下爵,正襟说道:“贤弟请讲!” 陈轸亦放下爵,长叹一声,眼中泪出:“大哥,在下在魏蝇营狗苟十余年,别无他念,一心只想辅佐魏室,成就一生辉煌。岂料为件小事得罪庞涓,一家老小被他赶尽杀绝,在下也差一点被他凌迟处死。此仇此恨,在下早晚想起来,心如刀绞??” 昭阳眼珠暴起,“咚”一拳击在案上,将两只酒爵震飞,酒洒一地,怒道:“庞涓竖子,欺侮贤弟,就是欺侮大哥,可为家仇!袭我陉山,斩我将士数万,可为国恨!家仇国恨,昭阳若是不报,枉为丈人!” 陈轸捡起歪倒在地的酒爵,重新斟满,缓缓说道:“大哥可曾想过如何报仇?” “这有何难?”昭阳不假思索,“大哥这就奏明大王,兴师伐魏!” “唉,”陈轸摇头叹道,“大哥纵使想伐,大王亦必不肯。” “哦?”昭阳一怔,“大王为何不肯?” “因为三晋已经纵亲,不久前苏秦前往齐国游说。若是不出在下所料,齐必入纵。中原列国皆入纵亲,大王如何兴伐?再说,大王已经鲸吞吴、越,拓地数千里,如此功业,远超历代先王。大王眼下只想守成,早无进取之心,大哥纵想建功立业,使大楚称霸天下,扬名万代,也是难啊。” 昭阳冷静下来,沉吟有顷,点头:“嗯,贤弟所言甚是。依贤弟之见,该当如何?” 陈轸如此这般低语一番,昭阳频频点头,举爵:“好,就依贤弟所言!来,为成功伐魏,报仇雪耻,干!” “干!” 第075章|?破人殉昭阳易俗?斗陈轸苏秦擒楚 翌日晨起,昭阳将仙翁请至府中,视过江君夫人病情,又配一些丸药。老夫人服毕,精神更见起色,已能说笑,甚至还能下地走动几步。 昭阳对仙翁的仙术深信不疑,次日晨起,依陈轸之计,载仙翁前往章华台。 威王年事虽高,仍在章华台里沉湎声色,甚至日御数女。尽管有御医滋补调养,威王却也力不从心,龙体越来越差,近日来常觉四肢倦怠,精神烦闷。 威王正自烦闷,内臣禀报昭阳求见。 威王宣召,二人见过君臣大礼,昭阳依例将朝中诸事扼要禀报。威王听一会儿,打声哈欠。 昭阳听得分明,顿住话头,趋身细审威王一会儿,不无关切道:“观我王气色,好似不如前些日臣过来时爽朗。” 这一句挠在痒痒上。 “唉,”威王长叹一声,“老了,老了,寡人老了!” 昭阳改坐为跪,叩首:“臣失言,请大王降罪!” “唉,”威王复叹一声,“起来吧!老了就是老了,不干爱卿的事,降什么罪呢?” 昭阳依旧跪在地上,小声问道:“臣斗胆,敢问大王有何不爽之处?” “不瞒爱卿,”像所有老人一样,威王津津乐道地数点起自己的病情来,“胸闷,四肢倦怠,茶饭不思,两只耳朵里像是有知了在吱吱尖叫,有时还腰酸背疼,唉,爱卿啊,寡人说老就老了,前几年没有一丝感觉,这辰光到处是病呀,上上下下没有一处舒坦的地方。咦,说起这事来,寡人差点儿忘了,江君夫人玉体如何?” “谢我王垂爱,”昭阳再次顿首,“臣正欲禀报此事。家母前几日病重,眼见不支,两日前得遇神人,突然见好,今日晨起,臣临行之前探望家母,见她容光焕发,似是年轻数岁。得知臣欲来章华觐见大王,家母特别托臣向王上叩安!” “哦?”威王大喜,“是何神人有此神通?” “从苍梧山来的仙翁,号苍梧子。” “苍梧子?”威王思忖有顷,“传闻苍梧山在赤水之东,是舜帝升仙之处。” “正是。”昭阳禀道,“据臣考证,《海内南经》里明确记载:‘苍梧之山。帝舜葬于阳,帝丹朱葬于阴。’” “嗯,”威王点头,“难怪有此神通!此人何在?” “就在殿外。” “哦?”威王大喜,转对内臣,“快,有请苍梧子!” 内臣走出,有顷,引领那个号称苍梧子的中年男人疾步趋进。 在陈轸的精心打扮和演练下,中年男人已与街上所见判若两人,衣冠更是焕然一新,真的给人以仙风道骨、超然于世的感觉。苍梧子这个名号,也是陈轸为他起的。 苍梧子昂首立于厅中,见到威王,竟是不拜。 昭阳急道:“仙翁,快,叩见王上!” 苍梧子象征性地拱拱手,口中飘出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老朽苍梧子见过楚王陛下!” “老朽?”威王一怔,将苍梧子上下打量几眼,“请问上仙,高寿几何?” “回禀王上,”苍梧子朗声说道,“及至昨日,老朽不多不少,刚刚届满三百零七岁,不敢妄称高寿。” “三百零七岁?”威王目瞪口呆,再次将他打量几眼,长吸一口气,“请问上仙,可是一直住在苍梧山?” “回禀大王,”苍梧子微微摇头,缓缓说道,“老朽本为荆山人氏,出生那年,庄王新立,又五年,父母双亡,老朽伤悲欲绝,泣哭三日,声震旷野。哭声惊动一个异人,就是老朽先师。先师带老朽一路西行,至女几山,在山中习练修仙之法。我们师徒在女几山住满两个甲子,百二十春秋,先师飞升,乘风径去。老朽功力不逮,不能飞升,只好在地上循仙气追寻,一路追至苍梧之山,忽然不见先师之气,遂在山中结草而居。住满两个甲子又三十年,老朽忽做一梦,先师现身,要老朽前往郢都,接引几个有缘弟子,共赴仙道!” “哦?”威王惊问,“上仙可曾接引到弟子?” 苍梧子摇头:“老朽初至郢都,有缘弟子尚未遇到。” 威王急问:“寡人不才,可否有缘随上仙修习仙道?” 苍梧子审视威王,有顷,摇头:“欲习仙道,首修不死之身。观大王龙体,将来或可,眼下却是不行。” “不死之身?”威王大喜过望,“寡人如何方能修得不死之身?” “这倒不难,”苍梧子侃侃说道,“老朽可炼丹药,只要大王服下,即可不死。” 威王急问:“哦,此丹何时可成?” “七七可成。” “七七?” “就是四十九日。” 威王急急起身,趋前一步,揖道:“晚生熊商求请仙翁为晚生提炼此丹!” 苍梧子亦还一揖:“老朽可以提炼,不过,依老朽推算,大王尘缘未了,服下此药虽得不死,却也难成仙道。” “哦?”威王震惊,急问,“敢问仙翁,熊商有何尘缘未了?” “按照天道推演,大王尚有一桩大功未就,是以尘缘未了。” “大功?”威王怔了,“寡人伐越,难道不为大功?” “天降大王,当树二功,伐越可为一功,还有一功,尚需大王成就。” 威王亲手扶苍梧子坐于客位,自己落席,拱手问道:“请问仙翁,此功可成于何处?” 苍梧子拱手应道:“依老朽所推,大王此功,当成于北。” 威王垂头又思一阵,吩咐内臣:“仙翁远来,一路劳顿,你领仙翁先至后宫安歇,待寡人处理好朝务,再陪仙翁尽兴。” 苍梧子谢过,起身告退,与内臣一道走出。 威王目送二人走远,才将头缓缓转向昭阳:“昭爱卿,依你之见,此功何在?” “可伐大梁!”昭阳拱手应道,“陉山之辱,臣不雪,死不瞑目!” “大梁?”威王闭目思忖,有顷,“听说三晋已入纵亲,我若伐魏,韩、赵皆来救援,如何是好?” “三晋一向不和,即使纵亲,也是面和心不和,未必全力救援,此其一也。我得吴、越之众,兵精粮足,可起大军三十万,即使三晋合一,也有决胜把握,此其二也。三晋纵亲,与秦不利,去年臣已听闻秦欲伐韩宜阳。我若伐魏,可与秦结盟,使秦人兵伐宜阳。韩自顾无暇,无法救援。有秦在后,赵亦不敢妄动。有秦在河西,魏必不敢全力抗我,此其三也。有此三利,臣以为,可以伐魏。” “魏有庞涓,爱卿可有应对?” “大王放心,臣已探明,前番魏伐陉山,皆是孙膑之谋。今孙膑已成废人,庞涓不足惧也。” “庞涓以少胜多,五日之内连败齐、赵,爱卿不可小视!” “纵观黄池之战,田忌输在骄傲,输在大意,庞涓胜在哀兵,胜在侥幸。朝歌之战,奉阳君猝不及防不说,原也不是庞涓对手。今非昔比,与魏作战,魏是骄兵,我是哀兵。兵法有云:抗兵相若,哀者胜。” 威王再次垂首,有顷,抬头又问:“若是伐魏,爱卿可有方略?” “可取襄陵。”昭阳胸有成竹,“魏以陉山为要,重兵守之,而襄陵空虚。襄陵卡在大梁与睢阳之间,前有睢水,后有岁水,是战略形胜之地。我可兵出苦县,长途奇袭襄陵,一举下之,卡断魏、宋联络,而后沿襄陵一线筑垒设防,西拒魏卒,东收宋地,蚕食泗下千里沃野。” 听完昭阳之谋,威王闭目有顷,点头道:“好吧,就依爱卿之计!发大兵二十万伐魏,爱卿为主将,屈爱卿、景爱卿为副将,景爱卿兼守南阳,引兵五万出方城,佯攻陉山,牵制庞涓。具体如何实施,爱卿可去拟旨!” “臣遵旨!” 伐魏非同小可。昭阳得旨,频频召集诸将,征调三军、粮草、辎重等,忙活月余,总算部署妥当。陈轸也紧急修书,奏请秦公征伐宜阳,牵制韩、赵。苍梧子夜观天象,定下出兵吉日。郢都乃至五千里楚地在一个月内全都行动起来,马蹄声声,磨刀霍霍。 事有凑巧。 就在昭阳祭旗出征的吉日前夕,一连吃下数十粒丸药后一直红光满面的江君夫人突然大叫数声,吐血而死。 昭阳哭绝于地,令尹府里一片哀声。 陈轸急至,哭得比昭阳还见悲切。昭阳伤悲有顷,毅然决定先国后家,咬破手指,写血书奏报威王,声称带丧出征。 翌日晨起,一身麻服的主将昭阳驱车赶往中军辕门祭旗。 三军将士看在眼里,无不泣泪,士气激奋。卯时至,昭阳正欲祭旗出征,太子槐飞车驰到,宣读威王诏书,旨令暂缓伐魏,先为江君夫人发丧。 就在此时,合纵车马辚辚而至,在郢都城外三十里处驻扎。 翌日,临朝代政的太子槐使靳尚随同打前站的楼缓出城迎接,苏秦带着几个公子、公孙和田文等五个副使及贴身随从驾车驰入郢都东门,沿丽水右侧的驰道直入王城旁边的列国馆驿。 正行之间,前面人头攒动,接着是钟鼓齐鸣,哀乐声声,看热闹的人群纷纷避让于大街两旁。靳尚率先避入道旁,苏秦诸人也都纷纷避让。 哀乐声中,一百单八名麻服卫士开路,接着是三十二名乐手,或吹或敲,哀乐声声;再后面是二十四名奇服巫女,簇拥一辆驷马大车,车上站着一个白眉红发的神巫;神巫后面紧随的是三十二名六至十三岁的童男童女,按年龄分为一十六对,皆双腿盘坐,分对坐于由麻服做成的平台上面,每对由两名麻服壮汉抬着;这些孩子未穿麻服,个个衣着光鲜,瞪着好奇的大眼左顾右盼,有的嘴里还吃着零食,觉得这一切甚是好玩,几个小一点的仍在指指点点,哧哧发笑。孩子们身后,又是二十四名巫女。 看到孩子们的天真样子,道边观者不忍目睹,纷纷以袖拭泪。一个小女孩看得眼热,指着被抬的孩子冲着身边的一个年轻女人大叫:“娘,娘,我也要坐在上面!” 那女人一把将女儿抱起,不无恐惧地扭过身子,完全不顾小女孩的哭闹,飞步闪入旁边小路,好似走晚一步,她的女儿真的要被抬走一样。 靳尚冷冷地望着这队人流,面上毫无表情。 苏秦、公子卬、楼缓、公子章、田文皆知怎么回事,无不神情黯然,低下头去。几个人中,唯有公子哙不知所以,轻声询问身边的田文:“他们为何抬着那些孩子?” 田文别过脸去,没有回答。 公子哙的好奇心愈加强烈,复问楼缓和公子章,二人也都别过脸去,无人睬他。公子哙不好再问,只将两眼死死地盯在那些孩子身上。 不消一时,麻服队伍走远,众人也都散去。公子哙再也憋不下去,干脆趋至苏秦身边,轻声问道:“苏子,那些孩子是怎么回事?” 苏秦轻叹一声,指着靳尚:“这是楚国之事,公子若想知晓,可问靳大夫。” 公子哙急忙转向靳尚,拱手揖道:“请问靳大夫,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禀公子,”靳尚回揖,“江君夫人仙游,那些孩子是要去侍候她的。” “什么?”公子哙惊得呆了,好久方道,“你是说,他们是人殉?” 靳尚轻叹一声,垂下头去。 公子哙愣怔有顷,回过神来,怒道:“都什么年代了,还行人殉?”又转对飞刀邹,“邹兄,你且说说,这些孩子??他们??他们还都懵然无知呢!” 飞刀邹面孔扭曲,两眼死死地盯住渐行渐远的麻服队伍,有顷,转向靳尚,揖道:“请问靳大人,他们这就去殉葬吗?” 靳尚应道:“按照楚地习俗,出殡之后方才行殉,最快也要七日之后。神巫刚刚选定童男童女,今日只是巡街示众,接后几日,孩子们还要学会礼仪,而后才能行殉。” 飞刀邹长出一口气,拱手谢过。 公子哙似也明白了飞刀邹的用意,扯扯他的衣襟。 是夜,虽有月光,天上乌云却多,地上时明时暗。 人定时分,列国馆驿里,一道院门轻启,几条黑影悄无声息地闪出房门,正要飞身而去,身后飘出一个严厉的声音:“诸位留步!” 几条黑影听出是苏秦,顿住步子。 “你们这是去哪儿?”苏秦急上前几步,沉声问道。 公子哙嗫嚅道:“不??不去哪儿,只是??随便走走。” 苏秦几步跨到飞刀邹跟前,从他身上各处搜出数十把飞刀,又扫众人一眼,见他们俱是利刃在手,暗器在身,便冷冷一笑:“随便走走,带这些物事做什么?” 公子哙见隐瞒不住,只好实说:“回苏子的话,我们想去一趟令尹府。” “抢人吗?” “救人。那些孩子,他们不该死!” “哼!”苏秦的鼻孔里哼出一声,“就你们几人,想去大楚国的令尹府里救人,简直是闹笑话!堂堂燕室贵胄,手执利刃,半夜潜入楚国的令尹府,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如何收场不说,楚史也必记上一笔。退一步说,即使你们不被发现,又如何救出那么多懵然无知的孩子?他们飞不能飞,走不能走,何况又有好吃好喝好穿,他们还未必肯走呢。” 众人谁也不曾想到这些问题,尤其是公子哙,愣怔半晌,方才嗫嚅道:“可??苏子,我们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们死于非命吧?” “好吧,”苏秦顺口说道,“纵使你们能够救出他们,难道一切就可完结了?昭阳仍要葬母,神巫仍会再去寻人,你们不让他们死于非命,就会有另外三十二个童男童女再去殉死。你们呢,只好再救,他们呢,只好再寻。公子呀,楚国的陋习,积重难返哪!” 在场诸人皆听傻了,纷纷蹲于地上,谁也不再吱声。 楼缓听到声音,也走出来,站在苏秦身后。 苏秦长叹一声,转对楼缓:“楼兄,明日晨起,置办厚礼,下拜帖令尹府,就说五国合纵特使苏秦午后申时,偕同列国副使,前往府上为江君夫人吊孝!” “下官遵令!” 翌日申时,苏秦与五国副使前往令尹府中,吊唁江君夫人。五国俱备厚礼,抬礼箱的络绎走入,忙得邢才应接不暇。 五国特使未上朝,先上府门吊孝,且五个副使中,除去楼缓,其他四人皆是公室贵胄,真也给足了昭阳面子。昭阳偕前来守灵的昭氏一族显要十数人迎出府门,见过礼,直接将苏秦等迎入老夫人的灵堂。 苏秦致完悼言,与众副使行施祭拜大礼。 祭拜礼毕,昭阳引苏秦诸人前去客堂,路过一处院落,隐约听到里面传出一群孩子的说话声。 众人心里皆是一揪。 苏秦若无其事地走到门口,朝院中瞄一眼,转对昭阳,随口问道:“令尹大人,这些孩子都是府中的?” “不不不,是在下刚刚买来的。”昭阳应道。 “哦?”苏秦假作不知,“大人买来这么多孩子,可有何用?” “苏子有所不知,”昭阳压低声音解释,“他们皆是人殉,待过几日,就去侍奉先母。” 苏秦微微点头:“久闻大人事亲至孝,今日得见矣!在下能去望望他们吗?” 昭阳伸手礼让:“请!” 苏秦与众人走进院中,见两个巫女正在教孩子们习礼。 乍然看到这么多陌生人进来,孩子们皆是一惊,怯生生地看着他们。巫女迎上,揖过礼,喝叫孩子们拜见诸位大人。 孩子们尽皆跪下,行叩礼。 苏秦心里一阵酸楚,转身走出。 走至客堂,众人分宾主坐定,婢女上茶后躬身退去。 昭阳举杯:“各位,请用茶!” 几人皆在想着那些孩子,没有人回应。 苏秦率先端起,吧咂几口,放下杯子,轻声叹道:“唉,在下幼时就听过昭奚恤大人的丰功伟绩,亦听闻江君夫人贤淑惠慈四德俱全。昭奚恤大人早已仙游,此番来郢,在下存念一睹江君夫人丰采,聆听夫人教诲,不想夫人竟也??撒手去了!”说罢,轻声啜泣,以袖抹泪。 昭阳见苏秦情真意切,不似做作,甚是感动,拱手说道:“在下代先考、先妣谢苏子美言!先妣走得突然,即使在下也始料不及。母亲她??”话未完,便以袖掩面,更咽起来。 苏秦陪他落一会儿眼泪,拱手揖道:“敢问大人,老夫人高寿几何?” “七十有一。” “啧啧啧,”苏秦连赞几声,“老夫人届满古稀,大人府中当是喜丧了!” 昭阳拱手:“再谢苏子吉言!” 苏秦还揖,转过话锋,多少有些感慨:“在下早闻荆楚与中原风俗有异,今见大人为老夫人治丧,颇多感慨!” “哦?”昭阳心里一动,“敢问苏子有何感慨?” “昔年仲尼倡导慎终追远,生有所养,终有所葬,因而中原列国既重生前之养,亦重身后之葬,而你们荆人,似乎是更重生前,不重身后。” 闻听此言,昭阳蒙了,待反应过来,便拉长脸,冷冷说道:“苏子何出此言?” “敢问大人,老夫人生前,是何人侍奉?” “有许多下人,贴身的是婢女。” “再问大人,这些下人是大人还是童子?” “当然是大人了。童子哪会侍奉?” “这就是了。”苏秦缓缓说道,“老夫人生前,是大人侍奉,而老夫人身后,跟前却围着一群童子。这些童子少不更事,既不会说话哄老夫人高兴,也不会端茶扫地,做衣煮饭,服侍不好老夫人不说,反倒净给老人家添乱。再说,老人天性安静,童子却天性嬉闹,这一静一闹,老夫人何得安歇?仅此一事,在下认为,你们荆人只重生前,不重身后。” 其他几人这也明白了苏秦的用意,纷纷点头称是。 苏秦无疑是在列国面前公然说出昭阳事亲不孝,叫昭阳情何以堪?然而,苏秦所言句句在理,昭阳愣是寻不出破解,嗫嚅良久,方才接道:“苏子所言不无道理,只是荆人仙游,习惯上殉以童男童女,这是祖制,昭阳不敢有违。” “祖制为法,”苏秦顺口说道,“法为圣人所立。圣人立法,循于天道,合于情理,顺于民风,随于乡俗。风有一隅小风,亦有天下大风;俗有一方小俗,亦有天下大俗。圣人和风随俗,非和一隅之风,非随一方之俗,和的是天下大风,随的是天下大俗。天道有易,风俗有变,因而,圣世之法,绝不墨守成规。古之圣贤以乐为法,黄帝作《云门》,尧作《咸池》,舜作《大韶》,夏启作《大夏》,商汤作《大濩》,时代不同,乐舞不同,法亦自然相异。今世风已变,天下易俗,中原尽皆不行人殉,荆楚却殉以童子,在下是以感慨!” “这??”昭阳张口结舌。 “再说,”苏秦接道,“楚制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据在下所知,楚国贵族行世袭,一朝封君,可享千世,致使楚国五零四散,国力大伤。悼王使吴子变法,损有余而补不足,世袭贵胄仅行三世,三世之后,若无功勋,即收其所袭,楚国亦由此大治。吴起虽死,此制却奉行至今。即使殉器,亦非一成不变。上古多殉以石器,中古多殉以陶器,近古多殉以铜器,近世多殉以铁器。殉器不同,说明世俗在变;世俗已变,葬习该当有异才是。” 苏秦所言有理有据。昭阳沉思有顷,微微点头,显然是听进去了。 “昭大人,”苏秦盯住昭阳,“在下听闻老夫人生前不但四德俱全,而且乐善好施,慈爱祥和,不曾加刃于一鸡,见蝼蚁而避之,不知可有此事?” 昭阳连连点头,啜泣:“先妣确实如此。” 苏秦趁热打铁:“在下以为,亲人仙去,重在追远。所谓追远,就是缅怀亲人,送终尽孝。天下大孝,莫过于想亲人之所想,为亲人之所为。今老夫人仙去,在下以为,大人若行大孝,当想老夫人之所想,为老夫人之所为。老夫人仁慈若是,大人却以活人殉之,老夫人九泉之下得知,必不肯受!” 苏秦将话说至此处,且又句句在理,字字砸在人殉的软肋,昭阳反驳不得,埋头良久,方才抬头:“若是不行人殉,在下又当如何表达对先母的悼念之情?” “大人听说齐人邹子否?” “邹子?”昭阳问道,“哪个邹子?” “就是邹衍,提出天地万物皆是金、木、水、火、土五行依阴阳之理生克变化的那个人。” “听说过他。”昭阳点头,“听说此人还有海外九州之说。” “大人博学!”苏秦赞道,“就秦所知,此人当是今世得道之人,方面大耳,目光如炬,人长丈二,天生异相,广有神通,通晓阴阳两界,多次游历阴冥,还与鬼王义结金兰,成莫逆之交。苏秦有幸会过此人一面,听他详细讲过冥界情势,简直就跟阳世一般无二。据邹子所言,人生在世,生有阳寿,死有阴寿。积阳德者可增阳寿,积阴功者可增阴寿。车马仆役为阳世所用,器俑牺牲通行于阴世。牺牲以人,上拂阳德,下损阴功,有百害而无一利。正是由于邹子之言,中原列国葬习尽改,秦人殉以车马陶俑,三晋、燕、齐殉以牛羊牺牲。就老夫人而论,能得古稀阳寿,表明她生前阳德厚重。若大人殉以童子,在下窃以为,或会有损老夫人阴功,折去老夫人的阴寿。” 昭阳震惊:“此言当真?” “阴冥之事,”苏秦言道,“在下未得体验,是以无法断言。不过,依理推之,在下以为,邹子所言不无道理。古往圣人,自伏羲氏、黄帝至尧、舜、禹,不曾行过人祭。是以上古之人多长寿。人祭自夏始,至商流行,是以后世多短寿。今中原之人皆信邹子之言,废止人殉了。” 昭阳倒吸一口凉气,埋头沉思。 苏秦拱手祈请:“大人何不顺应时代变化,在荆楚之地率先易俗呢?” “这??”昭阳迟疑不决。 “此举或可一箭双雕呢!” “一箭双雕?”昭阳瞪大眼睛。 “大人试想,若是不行人殉,于老夫人,既得清静,又积阴功;于大人,既彰仁慈好生之名,又开移风易俗之先,必将在楚名垂青史,德行千秋!” “嗯,”昭阳心里一动,点头应道,“苏子所言甚是。不过,此事非同小可,还容在下与族人商议!” “哦,是这样啊!”苏秦微微点头,看一眼诸人,不无理解地冲昭阳抱拳道,“看来,你们楚人是族大于国了。照理说,大人在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且行不行人殉,亦为家事,即使是楚王亦鞭长莫及,无法管至此处,不想难处却在族内。” 苏秦显然用的是激将法,众副使心领神会,皆将诧异的目光盯向昭阳。 昭阳挂不住面子了,厉声叫道:“来人!” 邢才急跑进来,哈腰望着昭阳。 昭阳一字一顿,斩钉截铁:“送童男童女各回其家,每家赐一爰金!” 邢才大怔,急视昭阳,见他面孔刚毅,毫无回旋余地,遂点头应过,快步退出。 俄顷,苏秦隐约听到远处传来邢才的吩咐声和众家奴的跑步声。为安全起见,苏秦等又与昭阳聊些冥灵之事,估计那些孩子皆被送走,方才起身告辞。 返回途中,公子哙由衷叹服,抱拳揖道:“苏子,您可真是铁嘴铜舌,三言两语,于顷刻之间,竟然就从虎口里救出了三十二个孩子!” “唉,”苏秦长叹一声,“救童子易,救楚却是难哟!” 众人皆惊:“此是为何?” “积重难返!” 翌日晨起,楚宫宣见列国合纵特使,苏秦与五国副使入宫觐见太子槐。由于令尹府正在为江君夫人举丧,昭氏一门皆未上朝。自昭阳任令尹之后,属下各府多用昭氏一门,因而,昭氏一不上朝,朝堂空落许多。 苏秦等叩见礼毕,呈上中原五国的国书及求请合纵的约书。 太子槐看过约书,给苏秦等使臣一个浅笑:“诸位使臣,中原列国皆已纵亲,楚国自当入纵。然而,如此邦交大事,本宫不敢擅专,待与众臣议过,禀明父王,三日之后或有决断。诸位远道而来,正好趁这几日歇息一下,品味荆楚风情。”又转向靳尚,“靳爱卿,苏子及列国公子就由你款待,不可怠慢!” 靳尚叩道:“臣领旨!” 苏秦与众副使叩恩退下。 太子槐袖了约书,摆驾直趋章华台,向威王禀报纵亲之事。威王接过约书,粗粗扫过一眼,不及太子槐禀完,便不耐烦地摆手打断,责道:“此等小事,也来禀报!”“啪”的一声扔下约书,径自去了。 中原五国特使同时入朝,此事谓之小,何事谓之大? 太子槐愣怔有顷,瞥见内臣仍旧站在此处,似在等候送他出殿,遂移过眼去,看向内臣。 内臣捡起约书,趋前一步,小声奏道:“殿下有所不知,再过几日,苍梧仙翁的不死之丹就要出炉,王上心中只存此事,顾不上别的。殿下可先回郢,待仙丹炼出,再禀此事不迟。”言毕,双手捧上约书。 苍梧子之事太子槐早有所闻,此时被内臣点破,就不好再说什么,将约书纳入袖中,拱手别过内臣,怏怏走出。 回至宫中,太子槐闭口不提合纵之事。 苏秦诸人候过三日,仍然不见殿下宣召,亦不见靳尚露面。几位副使无心赏游,正自烦闷,隐约听到苏秦在弹琴,不约而同地来到苏秦院中。 见众人进来,苏秦顿住,拱手道:“坐坐坐!” 公子卬辟口叫道:“特使大人,这是在哪儿,你竟有闲心弹琴!” “请问公子,不让弹琴,你让在下做什么?”苏秦笑问。 “上殿寻他们去!”公子卬气呼呼地道,“熊槐亲口答应我们,三日后给个决断。今日已是第四日,非但音讯皆无,连靳尚那厮也不露头,这不是成心耍我们吗?” 所有目光盯向苏秦。 “我们是来结亲的,不是来结仇的。”苏秦微微摊开两手,做出无奈的样子,“人家不宣,我们若是厚着脸皮硬闯宫门,惹恼楚人,万一被他们轰出宫去,面子岂不丢大了?” 众人皆笑起来。 “可这??”公子卬应道,“一万多人马住在郊外,要吃要喝,我们带的那点儿金子,坐吃山空呀!” “呵呵呵,”苏秦笑道,“这个在下想过了,有办法!” “什么办法?”公子卬急问。 “待金子花光,三军将士并众位公子可各持打狗棒一根、提篮一只,沿街挨户讨饭吃!” 众人初时以为是玩笑,后见苏秦没有一丝玩笑之意,也都认真起来。 “好主意!”公子卬来劲了,“把马牵上,连草料一并讨,讨到章华台上,看他们楚国人面子何在?” “太好了!”公子哙附和,“在下还没讨过饭呢!” 众人皆笑,气氛松缓下来。 “苏子,你这儿弹琴,让我们做什么?”公子卬叫道。 “殿下不是让你们赏景吗?” “心里闷,看什么都不顺!” “那就坐下来听在下乱弹吧。”苏秦果真乱弹起来。 众人复笑。 “诸位公子,”苏秦住手,起身,做个苦脸,“听这笑声,在下的琴声是难以入耳了!诸位公子,大家想不想去听听真正的雅乐?那可是道道地地的楚风楚韵楚俗哟!” 众人皆是振奋,叫上车驾,随苏秦驰至一处宅院。 众人看向匾额,是左司马府。 苏秦递上名帖,左司马屈匄携长子屈丐迎出,一番客套之后,迎入厅中,分宾主坐定。 婢女端上茶水,众人品啜。 “苏子并诸位特使大驾光临,”屈匄拱手一周,“寒舍蓬荜生辉!在下一介武夫,见识浅薄,敬请诸位不吝赐教!” “司马大人客气了!”苏秦拱手还揖,“在下与几位公子初来楚地,一切新鲜,目不暇接。我等甚想领略楚地风采,可惜人地两生,不敢蛮行,每日只在馆中憋屈。在下好乐,听闻楚地歌舞异于中原,又闻司马大人亦有此好,遂冒昧登门,求请指教楚乐。几位公子听闻,皆欲同行。我等率性而来,颇为唐突,失礼之处,还望司马大人宽谅!” “谢苏子抬爱!”屈匄拱手谢过,浅浅一笑,“苏子有所不知,在下是粗人,只知舞枪弄棒,并不知乐。不过,诸位大人特意登门赏乐,在下亦难推诿。也是巧了,在下有个堂侄,新从家乡来,虽然稚嫩,却还知乐,亦善辞赋,在乡野算是一个才人。诸位大人皆是中原雅士,正可指点于他!”说完,转向屈丐,“丐儿,请平儿来!” 屈丐应声出门,有顷,引进一个年轻后生。 后生进门,纵使心里有所准备,陡然见到这么多人,仍是吃一大惊,先对屈匄揖道:“不肖侄见过伯父!”又转向苏秦诸人,逐个躬身揖过,声音极轻,略显木讷,“晚生屈原见过诸位大人。” 所有目光盯在这个名叫屈原的小伙子身上。 屈原面容清秀,细看起来,仍旧稚气未脱,尚未着冠,个头与公子章不相上下,看那又细又瘦的身条,似是仍在蹿长。 苏秦等将屈原上下打量一遍,面面相觑。在中原人眼里,未行冠礼之人,皆是孩子。似此乳臭未干之人,屈匄竟说他“知乐,善辞赋”,且公然向苏秦等中原高士推荐,实让众人吃惊。 见是孩子,苏秦并未起身,稍稍拱手,以长辈的口吻问道:“小伙子,多大了?” “回禀大人,”屈原揖道,“待桂花再开时,晚生可历一十六秋。” 听到这一妙答,众人皆笑起来。 “果是才子!”苏秦不敢怠慢,起身回揖,“洛阳苏秦见过屈子!” “晚生稚嫩,子不敢当!谢苏大人美言!”屈原再揖,“晚生久闻苏大人盛名,今日得见,不胜荣幸!” “呵呵呵呵!”屈匄笑得合不拢口,将在场诸位公子一一引见,屈原逐个见礼。 礼毕,屈匄话入正题:“平儿,苏大人与诸位公子俱是中原高人,今日登门,前来赏鉴荆楚俗乐。伯父不通音律,你来演奏一曲,请诸位大人指点!” “遵命!”屈原转向苏秦诸人长揖,“晚生可奏楚乐,亦可奏巴乐,请问诸位大人,欲听何乐?” 苏秦应道:“楚乐。” 屈原拱过手,大步走出。 不消一刻,外面络绎走进十几名乐手,搬来一堆乐器,有钟、鼓、磬、竽、瑟、琴、箫等。众人挪开席位,让出空场。众乐手摆好,纷纷看向屈原。 屈原朝众人深鞠一躬,朗声道:“晚生不才,就为诸位大人表演一曲晚生自创的《橘颂》。”说毕,健步走至一排编磬前面,屏息站定,拿起敲磬用的铜棒。 听他说出曲子是自己所谱,又见他亲手击磬,苏秦等俱是一震,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个稚气未脱的孩子。 屈原扬手敲磬,数声之后,众乐手跟奏,音声悦耳,激奋。 奏有一时,屈原出声,半吟半唱: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1志兮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曾枝剡棘,圆果抟兮 青黄杂糅,文章烂兮 精色内白,类任道兮 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 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 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 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 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 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 年岁虽少,可师长兮 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 屈原连吟三遍,个别句子重复多次,终于在一声清脆的磬声中,音律戛然而止。 苏秦正襟危坐,闭目凝神,竟是听得呆了。 听到音乐止住,众人喝彩,苏秦方才回过神来,由衷叹道:“好一个‘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好辞藻啊!”起身走向屈原,将他又是一番打量,不无感慨地连连点头,“嗯,听到此乐此辞,你可以称子了!请问屈子,曲辞何来?” “回禀苏大人,”屈原亦站起来,回过一揖,“曲辞乃晚生三年前所作,成于家乡寒舍附近的橘园。” “三年前,屈子年仅十三,即能做出此等好辞,且又行比伯夷,可见屈子少年壮志,将来必有大成!” “谢大人褒奖!” “听司马大人说,屈子新从家乡来。敢问屈子,家乡何在?” “丹阳屈邑,乐平里。” “丹阳?”苏秦点头,“丹阳是楚国先祖封地,屈子所作,当是真正的楚风了!楚地东扩,丹阳之西,该是巴国了!” 屈原生父屈伯庸与屈匄出自同一个祖父屈宜臼,二人是隔代堂兄弟。屈宜臼反对吴起变法,在吴起伏王尸被害后,受株连而死,屈氏受到削弱,其子屈厘回到祖地丹阳,生子屈伯庸,屈伯庸生子屈原。屈原少有壮志,年十二时,屈伯庸病故,年十三时作《橘颂》,自述心志。此番屈原因巴国之事奔郢,投奔屈匄,也不全为巴、蜀,更在寻找机会,施展自己的鸿鹄之志。 此时遇到苏秦,又听他提到巴国,屈原自是不肯放过近在眼前的机缘,点头道:“大人所言甚是,晚生此来,为的正是巴、蜀之事。” 苏秦一怔:“巴、蜀何事?” “巴蜀出大事了,”屈原拧起秀眉,侃侃言道,“近年来,蜀国内讧,屡次交兵,苴侯不敌,向东联合巴国,向北结好秦国,欲与蜀王争雄。” “呵呵呵,”苏秦笑出几声,盯住他道,“小伙子,小邦图存,图存则须睦邻,苴人结好秦人,当是明智之举,你为何忧心忡忡呢?” “大人有所不知,”屈原回视苏秦,“苴人正举倾国之力,与巴人一道辟山开路,欲打通秦塞。另据巴人所言,秦人亦在终南山沿水脉架设栈道。由秦川至苴地,长约千五百里,睦邻有必要架设如此之长的栈道吗?” 众人皆是一震。 苏秦直盯屈原。小小年纪,竟然用词准确,条理清楚,且能透过表象看到更远的视野,实非寻常! 不过,苏秦眼下更感兴趣的显然不是屈原,而是巴蜀了,遂拧眉问道:“苴人既已击退蜀兵,这又辟山开路,总该有个因由吧?” “据巴人所说,秦公赠予苴人石牛五头,皆重千钧,苴人通塞,是要运回石牛。” “石牛?”公子卬来兴致了,探身问道,“苴人要石牛何用?” “回公子的话,”屈原转向公子卬,“巴、蜀贵金,据苴人所说,这些石牛皆能便金,一便一坨,苴国太子通国使秦睦邻,秦公赐予石牛,苴人欲运回来便金。” 听到如此不可思议之事,众人皆是愣了,待回过神来,无不哄笑。 苏秦陷入深思。 直觉告诉苏秦,屈原讲到的正是问题实质。石牛定是秦人图谋巴、蜀之计,且依他所断,行此计之人,必是张仪。再细一想,秦图巴、蜀,避实就虚,既可避开山东列国合纵之锋,又可蓄势养锐,以待后举,就眼下而论,无疑是切实可行的明智之策。且从客观上说,张仪此举,反过来也是在成全他的合纵大业。不过,以便金石牛来哄骗苴人,也亏张仪想得出!苴人竟然不疑,且还劳民伤财地开山辟路,引狼入室,真也是匪夷所思。 苏秦内中笃定,猛然想起屈原,有意试其才具,微微一笑,问道:“屈子可信此事?” “晚生不信,”屈原摇头,“晚生以为,秦人此举别有用心。” 苏秦盯牢屈原:“请问屈子,秦人是何用心?” “吞并巴、蜀。”屈原和盘托出自己对局势的理解,吐字清晰,几乎是一字一顿,目光里不含半点犹疑,与他十六岁的年龄甚不相符。 小小年纪竟有此等敏锐的大局眼光,苏秦大为震惊,久久凝视屈原,而后重重点头,踱回原处坐下,转对屈匄抱拳道:“屈子之见,司马大人意下如何?” “稚子之见,苏子就当是笑谈了。”屈匄抱拳应道。 “不不不,”苏秦连连摇头,不无赞赏地看向屈原,又转对屈匄,“司马大人,在下以为,屈子之见绝非笑谈。巴、蜀为楚国上水,秦若图楚,必灭巴、蜀。换言之,秦灭巴、蜀,必为图楚。别的不说,在下只请司马大人设想一事:由楚入巴、蜀,逆水行舟,难矣哉。由巴、蜀入楚,可就是顺流而下,千里飞舟啊!” 众人皆被苏秦的话震住了。 得到苏秦的肯定,屈原激动,朗声接道:“苏大人所言,正是屈原心中所想!” 屈匄打个寒噤,仔细一想,真也是这个理,遂拱手道:“果真如此,我当如何应对?” “合纵摒秦,使秦无暇两顾。” 屈匄闭目又思一时,抬头:“邦交事务,原本不归司马府管辖,不过,眼下昭氏举丧,事务又急,在下只好越俎代庖了。明日晨起,在下直接引见诸位觐见殿下,平儿也去,直接向殿下陈明利害。”略顿,“请问苏子,如此处置,妥否?” 苏秦拱手:“谢司马大人!” 翌日,左司马屈匄如约引领苏秦、诸公子、屈原等觐见殿下。屈匄让众人候在偏殿,自入正殿,将巴、蜀情势略述一遍。 太子槐果然震惊,宣见屈原。 太子槐针对巴、蜀情势,对屈原详加盘问,见他应答自如,出口成章,大是惊喜。 屈匄趁机美言,介绍侄子能辞善乐,才艺双全。太子深信不疑,问他是否愿留宫中随侍,做殿前文学侍从。屈原喜甚,目视伯父。眼下昭氏得宠,屈原若能常侍太子,俟大王百年之后,太子承继大统,屈原或将有所施展,有利于屈氏一门。屈匄此番引屈原觐见太子,本有此意,此时见问,即携屈原叩首谢恩。 太子槐大喜,传来靳尚,吩咐他妥善安置屈原。 目视靳尚、屈原退出,太子槐回头冲屈匄赞道:“屈门出此才俊,可喜可贺!” 屈匄叩道:“小侄能得殿下赏识,真是他的造化!” “屈爱卿,”太子槐转过话题,“巴、蜀之事,确非小可。前年张子在时,多次与本宫谈及巴、蜀,本宫也早有意图之,多次向父王提及,父王似是不急。今秦人觊觎,巴、蜀内争,情势刻不容缓了。如何应对,屈爱卿可有良策?” “回禀殿下,”屈匄拱手应道,“如何应对,殿下可问苏秦。” “哦,”太子槐抬头盯住屈匄,“听爱卿之意,已经见过苏子了?” “殿下圣明!”屈匄应道,“臣见过苏子,且已带他入宫,已在偏殿候旨觐见。” 太子槐轻叹一声,点头:“既然来了,就让他进来吧。” 内臣宣召,苏秦趋进,叩首:“五国特使苏秦叩见殿下!” “苏子平身!”太子槐伸手礼让。 苏秦谢过,起身于客位坐下。 不待苏秦说话,太子槐先自一笑,不无抱歉地拱了拱手:“关于合纵一事,本宫原说三日之后给苏子一个明断的,可??苏子想也知道了,令尹正服大丧,本宫尚未廷议,因而未能奏报父王,在此致歉了。” “殿下不必客气!”苏秦还过一揖,“不过,依苏秦看来,殿下纵使廷议此事,令尹大人也必不肯。” 太子槐怔了下:“苏子何说此话?” “令尹大人万事俱备,一意伐魏,报陉山之仇,自然不肯准允纵亲了。” “苏子所言甚是。”太子槐点头应道,“数年前,魏人夺我陉山,斩我六万将士,朝野复仇心切,昭爱卿奏请伐魏,父王也已准奏,三军整装待发,如箭在弦,若是突然收弓,一时也难转过弯子。” “殿下,此箭若是发出,后果不堪设想啊!” “哦?”太子槐倾身问道,“请问苏子,有何后果?” “殿下还记得秦、魏河西大战吗?魏侯一心逞强,称王伐弱,与山东列国对峙。结果如何?弱卫之地尺寸未得,河西七百里却拱手送给秦人。这且不说,更有八万大魏武卒死于非命,数十万魏民成为秦人。殿下,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啊!” 作为孟津之会的亲身参与者,公孙鞅谋魏的整个过程太子槐最是清楚,每每想起,仍是心有余悸,因而,苏秦一提此事,他就感同身受,点头叹道:“唉,山东列国皆纵,楚国本也无可选择。只是,唉,不瞒苏子,本宫其实早将纵亲之事禀过父王了,可这些日来,父王一心痴于不死之药,无意朝事啊。” “不死之药?”苏秦、屈匄皆是一怔。 太子槐遂将苍梧子诸事略述一遍,嗟叹再三。 苏秦思忖有顷,抱拳笑道:“大王若是只为不死之事,苏秦倒有成方。苏秦有意觐见大王,恳请殿下引见。” “太好了!”太子槐起身,“走,我们这就觐见!” 太子槐引领众人径奔章华台。 此日适逢不死之丹出炉,但出炉过程苍梧子不让任何人观看,包括威王。 楚威王心急如火燎,正在观波亭里来回踱步,内臣禀报殿下引领五国特使苏秦及列国副使上台觐见。 威王原本无心待客,但想到苏秦是五国特使,且又寻上门来,若再推托,传扬出去大是不妥。再说,仙丹不知何时才可出炉,自己在这里苦熬,也是难受,还不如与人说说话,权当解个闷儿。 这样一想,威王宣旨召见。 太子槐与苏秦诸人趋入,威王出迎。 见过虚礼,威王与众人返回亭中,分宾主坐定。 威王拱手:“久闻苏子大名,寡人如闻圣贤。今日苏子光临,可有教导寡人之处?” “大王客气了!”苏秦拱手回礼,“苏秦至楚已经有些时日,今欲辞归中原,特来向大王道别!” “哦?”楚威王先是一怔,继而笑出几声,“呵呵呵呵,诸位特使远途至此,不胜辛苦,为何不在荆楚多住些日子呢?” “唉,”苏秦长叹一声,“谢大王盛情!只是,苏秦实在住不起了!” 威王又是一怔,看一眼太子槐,见他也是一脸惶惑,转对苏秦:“苏子何说此话?” 苏秦朗声应道:“荆楚是上国贵地,食物如同宝玉一样,薪柴如同兰桂一样,大臣如同神龙一样,大王如同天帝一样。大王试想,苏秦及列国使臣一万余口,日日吃着宝玉,烧着兰桂,恭候神龙,盼望天帝,怎么住得起呢?” “呵呵呵呵,”楚威王干笑数声,不无抱歉地连连拱手,“听闻苏子能言,寡人今日领教了!”长叹一声,扫视诸位客人,半是解嘲,半是解释,“唉,寡人老了,早将国事托于太子与诸卿,诸位此来,为的是国事,寡人知道国重于私,因而就想在诸位理完国事之后,再行请教,是以怠慢诸位了!”又转对太子槐,“诸位特使及随行人员的一切日用,皆由国库调拨!” “儿臣遵旨!” 威王转向苏秦,拱手:“寡人恳请苏子宽留几日,一来观赏南国风情,二来也让寡人有机会讨教。” “谢大王款待。”苏秦拱手还礼,“大王既下旨令,苏秦只能从命了。” “呵呵呵。”威王笑起来,正欲问话,内臣进来,走近威王,小声禀道:“王上,仙丹出炉了!” “哦!”威王大喜,呼一下站起,又觉不妥,复坐下来,思忖有顷,转对内臣,“传请仙翁,捧仙丹来!” 见内臣退出,威王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转对苏秦诸人,笑得合不拢口:“呵呵呵呵,诸位真也来巧了,待会儿寡人请诸位观看一件稀世奇宝!” 不消一刻,内臣果然领着苍梧子健步而来。 苍梧子不无倨傲地跨进殿门,猛见亭中坐着众多客人,神情稍显慌乱,但迅即镇定,并不跪拜,只是稍稍拱手:“草民苍梧子参见大王!” 苏秦两道目光直视苍梧子,将他从上至下审视一番,见他目光闪躲,神情慌乱,根本不是得道之人,又见他两耳垂肩,两道白眉既长且密,极其奇特,略一思忖,有了底数。 “仙丹呢?”威王草草还礼,急不可待地盯住苍梧子。 苍梧子从袖中摸出一只宝瓶:“回禀大王,仙丹在此。” 内臣上前,双手接过宝瓶,呈给威王。 威王倒出仙丹,拿在手中细审有顷,啧啧赞叹几声,转对苏秦诸人:“诸位请看,这就是寡人方才所说的稀世奇宝—不死仙丹!” “不死仙丹?”苏秦微微一笑,望向威王,“世上真有此物,倒是奇了。” “大王可以服了!”苍梧子朗声说道,“日服一丸!” 内臣呈上清水,威王正欲服药,苏秦陡然抬手:“大王且慢!” 威王打了个怔,看向苏秦。 苏秦转过头,目光犀利地逼视苍梧子。 苍梧子的目光愈加躲闪。 苏秦忽地起身,一步一步走到苍梧子跟前,陡然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揭去他的白眉,厉声喝道:“你这刁民,胆子也够大了,竟敢闯进大王宫中撒野,行诈大王,明欺大楚无人吗?” 苍梧子猝不及防,面色煞白,急急捂住另一道眉,另一只手指向苏秦,语不成声:“你??你??你是何??何人?” 苏秦一不做二不休,再次出手,一把扯下他的右边长耳,亦掷于地。 众人视之,竟然是用胶漆之物做成的假耳。 苍梧子转身欲逃,公子卬早看明白,大喝一声,飞身而起,一把扯住他的胳膊,稍一用力,将他掼倒在地。 苍梧子疼得“哎哟”连连,叩首于地,抖作一团。 这场变故来得太快,也太突然,在场之人全看傻了。 威王呆若木鸡,良久方才醒过神来,手指苍梧子:“仙??仙翁??” 苍梧子矜持全失,叩首如捣蒜:“王??王上??” 威王缓缓转过头来,望向苏秦。 苏秦弯腰拾起地上的假耳和假眉,双手呈上。 内臣接过,一并呈给威王,摆在前面的几案上。 威王盯住假耳和假眉,面色渐渐紫涨,全身哆嗦,手指苍梧子,因极度的愤怒而声音震颤:“说,你是何人?为何行诈寡人?” “草??草民乃西??西陵人,本在街??街上卖??卖药,后??后来遇??遇到一位大??大人,教??教草民炼??炼不??不??不死之丹!” “哪位大人?” “草??草民不??不??不??” 威王震几:“可是带你而来的那位大人?” 苍梧子摇头。 威王松出一口气,再次震几:“快说,他是何人?” 苍梧子抖作一团,嗫嚅:“是陈??陈??陈大人!” “可是陈轸?”太子槐厉声问道。 “正??正是陈轸陈??陈大人!” 威王豁然明白,冷笑一声,朝外喝道:“来人!” 门外冲进两个武士,一人一边,将苍梧子牢牢扭住。 威王掷出手中丹丸,一字一顿:“将此粒丹丸让他服下,推出去,斩首!” 武士拾起丹丸,不由分说,塞进苍梧子口中,逼他吞下,拖起即走。 苍梧子屁滚尿流,拼死挣扎,连呼饶命。 威王盯他一眼,声音阴冷:“苍梧子,你既是得道仙人,这又服下不死丹药,还怕死吗?拖出去!” 武士斩讫,将苍梧子的头颅盛在一个托盘中,端上复命。 威王别过脸去,摆手:“悬挂出去,张贴榜文,凡欺君者,皆如此人!” 武士端上托盘,应声告退。 威王转过头,面现愧色,对众人连连抱拳:“惭愧,惭愧,若不是苏子,寡人险为奸人蒙蔽!” 苏秦抱拳:“蒙蔽大王的不是这个假仙,而是秦人!” “嗯,”威王郑重点头,“苏子所言极是。”转对太子槐,“槐儿,秦国客卿在郢一住数年,也该让他回去向主子复命去了。” “儿臣遵旨!” 威王缓缓扭头,转对苏秦及几位副使:“诸位,你们此来觐见寡人,必为合纵摒秦之事。此事不必再议,寡人准允了。”又转对太子槐,“合纵诸事,就依纵亲国惯例,具体事项,你办去吧!”说毕,复转对苏秦,“诸位客人,你们多聊聊,寡人累了!”遂缓缓起身,步步沉重地抬脚离去。 内臣疾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搀住他的胳膊。 一切来得如此之快,又如此简单。 太子槐、苏秦及诸公子无不面面相觑,愣怔良久,方才回过神来,叩首谢恩,目送威王与内臣摇摇晃晃地步下观波台。 翌日,太子在楚宫大朝,宣读楚威王诏命,晋封苏秦为楚国合纵特使,公子如(太子槐胞弟)为合纵副使,参与会同,与山东五国纵亲摒秦。 与此同时,在一大队楚国甲士的押送下,陈轸一行十几辆车马打着秦使旗号,辚辚滚出郢都北门,朝西北方向驰去。 葬江君夫人时,昭阳不顾族人反对放生童男童女,代之以车马陶俑。 昭阳是令尹,昭门是望族,此举无异是以行动宣示废止人殉祖制。人殉害人已久,郢人奔走相告,欢欣雀跃。三十二名童男童女的家人更是感恩戴德,举家为江君夫人披麻戴孝,如丧考妣,不下十家自愿到江君夫人墓前结庐,为老夫人守墓。 昭阳此举大得民心不说,且还歪打正着,意外博到楚威王的褒奖。葬母次日,太子槐与威王内臣登门,送来一块金匾,上题“厚德至淳”四字,打眼一看就知是楚王亲题。 邢才正与下人悬挂金匾,门人引一黑衣人走进。黑衣人径至邢才跟前,耳语有顷,又从袖中摸出一封信函,双手呈上。 邢才震骇。 昭阳刚刚送走殿下和内臣,司败项雷到访。 昭阳乐滋滋地反身迎住,携其手回至客堂,安排茶点。项雷是为姑母守夜来的,一进来就换上麻衣,拔腿欲去灵堂。 昭阳端起茶杯,小啜一口,斜他一眼:“表弟何不小啜几口,再去不迟。” 项雷听出他话外有音,回身坐下,端起一杯,却不品啜,表情惶惑地望着他,试探道:“观表兄气色,似有好事?” “算是一件好事吧。” “敢问表兄是何好事?” 昭阳压抑不住兴奋,将殿下送匾之事扼要讲述一遍,末了笑道:“嗨,说起此事,真还得谢谢苏子。那日他来吊唁,张口要我移风易俗,放生童男童女。说实话,我是一千个不乐意,一万个不称心,可当时的情势由不得表兄,一则有碍于列国诸公子的面子,二则苏子的舌头着实厉害,表兄辩他不过,只得应允。万未料到,整场事儿下来,荆民感恩戴德不说,连大王也??”顿住话头,不无得意地又啜一口,嘴角浮出笑意。 “恭贺表兄!”项雷拱手道贺,“此事确实值得大贺,愚弟这就捎书给家父。这些日来,他左也烦闷,右也窝心,一直唠叨说,我们不为姑母行人殉,是不孝。若是家父知晓大王亲使殿下送匾夸孝,不知该作何想?” “嗯,”昭阳点头,“此事是得给老舅解释清楚,拜托表弟了。” 项雷起身,在旁边书案修好家书,召来随行仆从,吩咐他火速送回自己府上。 见他又坐回来,昭阳赞道:“表弟做事,雷厉风行哟!” 项雷笑笑,端杯啜一口,小品一会儿:“表兄方才提及苏秦,愚弟这也想起一事。方才愚弟赶过来时,路遇左徒,听他说,苏子昨日去章华台了。” “哦?”昭阳大吃一惊,故作镇静地端起茶杯,“他怎么去的?” “是殿下引他去的,同去的还有左司马屈匄等人。听左徒说,苏子真是异人,一到章华台就看穿了苍梧子的骗术。大王一怒之下,将苍梧子当场斩??” 项雷的“首”字尚未出口,昭阳手中的茶具就已“哐当”落地。 “表兄?”项雷不知所措。 昭阳急切道:“快,左徒还说什么?” “说是大王听从苏子,加入纵亲了。” 昭阳愣怔一时,朝外急叫:“来人!” 恰在此时,邢才跑至门口,跨门应道:“老奴在!” 邢才跪地就要见礼,昭阳摆手:“快,有请陈上卿!” 邢才却似没有听见,依旧跪下,叩首:“主公??” “耳朵聋了吗?快去,有请陈上卿!” “主公,”邢才见项雷在,稍作迟疑,“陈上卿走了!” “走了?”昭阳哪里肯信,“走哪儿了?” “回秦国!” 昭阳目瞪口呆:“回??回秦国?这么大的事,竟然不来辞别?” “主公??”邢才瞄一眼项雷,顿住话头。 项雷看出端倪,拱手:“表兄,辰光不早了,愚弟这要去陪姑母。”说罢,退出客堂,朝灵堂匆匆走去。 邢才趋前一步,悄道:“主公,是大王严旨,殿下使人押送陈大人出郢的,陈大人根本无法辞行。不过,陈大人临行之前,托下人送主公密函一封。”说着从袖中摸出书信,双手呈上,“请主公审阅。” 昭阳接过密函,见依旧封得严实,拆开细阅有顷,将信函“啪”一声摔在地上,从牙缝里挤道:“这条贱狗!” 邢才心里一揪:“主公,陈??陈大人怎??怎么了?” “贱狗!”昭阳怒不可遏,震几喝道,“从今日始,你要叫他贱狗!” “敢问主公,贱狗怎么了?” 昭阳朝地下一指:“自己看!”见邢才弯腰去拾信函,内火再也憋不住,连弩般发作,“自此狗来使,本公视他为知己,结果呢?他处心积虑地怂恿本公伐魏,无非是想为他的秦国出力!本公处处听他,可究竟成过何事?屡屡害我不说,竟敢骗先母吃下仙丹,怪道先母??”意会到什么,“什么苍梧子?此狗明知此人是个假仙,却拿来故意坑我,我??我瞎了眼呀!母亲??母亲大人,是不孝子害了你啊,母亲大人??” 昭阳痛不欲生,捶胸顿足,号哭起来。 邢才边听他号哭边阅读信函。 待昭阳的声音低下去,邢才也已把信阅完了,眼珠子转过几转,见主子两手依旧抱在头上,兀自痛苦,小声禀道:“主公,小人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说。” “细读此信,贱狗所言也有道理。大王险些误食仙丹,必怪罪主公。贱狗让主公将脏水泼他头上,也算有种。至于应对合纵,小人以为,贱狗主意或有可取之处。列国会同,谁主牛耳历来必争。贱狗建议将会同地点设在孟津??” “哼,此人用心险恶,故意让楚魏起争,好使秦人渔翁得利。”昭阳恨道,“这条贱狗,都到这辰光了,还想咬人!” “主公,贱狗咬人倒是不怕,关键得看他咬的究竟是谁。”邢才小声应道。 “哦?”昭阳听出话音,看过来。 “依老奴之见,主公可以将计就计,欲擒故纵,再听贱狗一次,促使纵亲国于孟津会同,力劝大王将执牛耳之事让给魏王,用六国,尤其是魏人之力,先灭秦国,然后??” 不及邢才说完,昭阳已然明白,一拳擂在几上:“好!”又想一会儿,“嗯,好个邢才,此计甚妙!待本公打到咸阳,逮住此狗,看不剥去他的狗皮,煮他的狗肉下酒。再割去他的心,祭奠先母!” 见主人连出毒语,全然不顾念陈轸助他挤走张仪、成就令尹之功。邢才忖知他仍然在气头上,便岔开话题:“主公,当务之急是??” 昭阳盯住邢才:“说!” “听贱狗的小黑狗说,大王昨日已经诏命公子如为楚国副使,与纵亲国商议会同。事不宜迟,主公须当机立断!” “笔墨伺候!” 邢才寻来笔墨、丝帛呈上,拱手哈腰候于一侧。 昭阳拟好一封书函,折叠之后交给邢才:“呈送副使大人!” “小人遵命!” 邢才转身就走,未到门口,昭阳又叫住他:“备车,本公这也走一趟章华台!” “诺!” 第076章|?入纵亲楚宫耍奸?合六国魏室生心 公子如是威王偏妃所生,生性恬淡,无意朝政,醉心于仙道方术。威王早年一力振作,怨其无志,贬他于湘水之西的大山深处。此贬倒是称了公子如的心,无怨无悔地在湘西一待十年。灭越之后,功成名就的威王年纪渐老,好起仙道来,猛然念及公子如的好处,颁旨将他召回。 此番入纵,威王钦点公子如为副使,一是出于对他的器重,二也是在支应苏秦。 公子如受命次日,苏秦送来请柬,邀他于翌日申时前往列国驿馆与五国使臣共商纵亲、会同诸事。公子如从未问过政治,更在山中闲散惯了,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回顾身边,竟无一个可以商议政务的才士。欲去章华台请旨,惧父王斥责。欲去东宫求问,又恐太子耻笑。公子如苦思一宵,束手无策,正自作难,邢才送来令尹昭阳密函,教他如此这般。 公子如一向看不惯昭阳,对其信中所言自是疑虑重重,思索良久,仍不得趣,遂在厅中踱步。 踱着踱着,公子如眼前一亮,驱车直奔郢都西郊。 郢都西郊的丽水河湾有一处沙石丘,丘上住着一个奇人,名唤郦敧。沙石丘状如乌龟,郦敧自号龟丘子,入则数年不下龟背,出则狂放不羁,招摇过市,郢人无不视其为怪,唯公子如视其为师友,待之甚恭。 公子如到时,衣衫褴褛的郦敧骑在龟背一棵大树的枝丫上,正在引吭高歌,歌曰: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也 来者不可待,往事不可追也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 天下无道,圣人生焉 方今之时,仅免刑焉 福轻乎羽,莫之知载 祸重乎地,莫之知避 已乎已乎,临人以德 殆乎殆乎,画地而趋 迷阳迷阳,无伤吾行 吾行却曲,无伤吾足 郦敧兴致甚高,唱完复吟,吟完复唱,一遍又一遍,似是没个尽止。 公子如沿小径边走边听,行至近旁驻足,又听一时,踱至树下,击掌叫道:“先生好歌吟啊!” 郦敧这也看到公子如,一跃而下,拱手笑道:“何风吹来四公子?” “先生狂歌响彻云霄,行云遏止,晚生岂敢不来!”公子如回揖。 郦敧爽朗一笑,席地坐下,指对面草地:“公子请坐。” 公子如坐下,笑问:“方才所歌,可是先生新作?” “公子高抬了!在下草莽野人,何能作此妙歌?” “敢问此歌何来?” “乃宋人庄周所吟,野人闻之喜之而已。” “庄周?”公子如思索一会儿,摇头,“晚生未曾听说此人。” “你呀,”郦敧笑道,“听说过真人没?” “先生是说上古真人?” 郦敧甩动一头蓬发:“庄周可谓是今世真人也!” “天哪!”公子如圆睁两眼,紧盯郦敧,“真人现在何处,晚生可否一见?” 郦敧闭目,憋公子如一阵,开眼笑道:“真人是好见的吗?” “听先生话音,想是见过真人了?” “当然见过!”郦敧再次闭目,神态似入仙境,“两年前,真人南游潇湘,招摇过郢,路过此丘,野人有缘一会,得此妙歌。” 公子如惊道:“两年前真人南游潇湘,岂不就在晚生的家门口吗?” “呵呵呵,有缘不在千里,无缘照面难识!”郦敧又是一阵朗笑。 眼睁睁地与真人错失交臂,公子如嗟叹再三,懊丧不已。 郦敧盯他一会儿,扑哧笑道:“公子此来,不会是为求访真人的吧?” 公子如这也回到现实中,抱拳道:“先生所言甚是。晚生遇到难事,特来求教!” “是何难事?” “苏子合纵六国,会同天下。父王昨日诏命晚生为副使,辅助苏子参知列国纵亲。晚生心中战栗,惴惴不安。” “呵呵呵,”郦敧抖着肩儿一阵朗笑,“此等美差,他人求还求不上呢,公子何以惴惴不安?” 公子如眉头紧锁,长叹一声:“唉,记得先生告诫过晚生:‘人事难谋。所谋不成,则有人事之患。所谋成功,则有阴阳之患。谋成又可免患者,唯德才兼具者方能为之。’晚生德薄才浅,何能达此胜境?不谙此道而谋此政,叫晚生如何心安?不瞒先生,晚生一向清心寡欲,注重饮食,内中冷热也算均衡。昨日却是不同,晚生申时受命,子夜饮冰,在榻上辗转反侧,无眠达旦,可谓度日如年矣!” “哈哈哈哈,”郦敧手指公子如长笑数声,“大丈夫谋事,想做则做,不想做不做也就是了,何必拿野人的闲言碎语来做挡箭牌!” “先生莫责怪了,”公子如一脸无奈,“晚生这是进亦忧,退亦忧,冒昧相求,望得先生一语点拨!” 郦敧敛住笑:“公子既如是说,野人也就妄言了。”轻轻咳嗽一声,一本正经地望着公子如,“公子所求之事,可为人事。善谋人事者,莫过于鲁人仲尼。依仲尼所论,天下可有两大法戒,其一是命,其一是义。公子身为王之子,不可不事亲,此为命也。公子身为王之臣,不可不事上,此为义也。事亲之时,不择地求安,可达至孝;事君之时,不择事求安,可达至忠。无论是事亲还是事君,知其无可奈何而能泰然处之者,可达至德,可保无祸。公子身陷两难,已知无可奈何,只要做到泰然处之,即可臻于至德矣。” “晚生正是不能泰然处之,求先生教我!” “若想泰然处之,公子须知为使之道。” “请先生明言!” “依仲尼之论,为使之道在于立信传言。立信忌妄行,传言忌溢辞。溢辞而传则妄,妄则失信,失信则殃。” “何为溢辞?” “溢辞有二,一是溢美之词,二是溢恶之辞。使臣所传,多为君上所言。君上喜,多出美辞;君上怒,多出恶辞。善使者既不传美辞,亦不传恶辞。” “不传君上溢辞,又传何辞?” “传以常辞。” “何为常辞?” “去其矫,卸其饰,即为君上常辞。此其一也。” 公子如目询下文。 “其二是使臣不溢辞。” 公子如眼睛大睁:“哦?” 郦敧似是没有听到他的惊讶之声,顾自眯眼,侃侃而言:“使臣巧言花语,即为溢辞。善使者不斗巧,不劝成,此之谓也。以巧斗力者,始于阳,终于阴;以礼饮酒者,始于敬,终于乱;以溢辞传言者,始于谅,终于仇。是以善使者既不传溢辞,亦不以溢辞传言,否则必酿祸端,此所谓祸从口出。” “晚生记住了!”公子如恍然有悟,默念一会儿,追问,“先生所言虽妙,却是过于旷远,难解眼前急务。敢问先生,眼下之事可有应对良方?” “你且说说,眼前是何急务?” “苏子邀晚生前往馆驿商讨会同诸事,可晚生对合纵、会同一无所知,父王亦无明旨,晚生是以惶惑。不过,就在晚生出门之际,令尹使人送来密函一封,为晚生出谋划策。晚生吃不准此人用意,不敢擅断,特请先生指引!”公子如从袖中摸出昭阳密函,递给郦敧。 “孟津?”郦敧看过密函,眉头凝起,思忖一时,摇头笑道,“昭阳此谋,非正术也!” “非正术?”公子如一脸惘然,“这??能行吗?” “呵呵呵,”郦敧递回密函,“野人送公子一策,与列国使臣商讨会同诸事时,公子少说多听。至于昭阳所谋,公子照猫画虎,只管行去。” 不是正术,即为邪术。郦敧非但不反对,反要他照猫画虎,公子如不解,盯住他征询。郦敧神色祥和,微笑回视。 公子如见他目光笃定,点头允道:“先生既有此说,晚生照章行事就是。” “去吧!”郦敧翻身站起,走到大树前,作势欲爬上去。 公子如拦道:“先生且慢!” “公子还有何事?”郦敧没有睬他,顾自朝树上爬。 “敢问先生,庄真人现在何处?” 郦敧爬到树上,倚于树杈,回首一笑:“宋国蒙邑。” 公子如深揖:“谢先生指引!” 公子如一身轻松地回到郢都。 公子如刚进府邸,家臣报说纵亲馆驿已经来人催促数次。公子如细看滴漏,见已早过申时,也就顾不上洗漱,换好官服,驱车直奔馆驿,远远望见赵国副使楼缓候在门外,说是苏秦与诸位公子、公孙恭候多时了。 众人听到声响,俱迎出来。 见过礼,苏秦跨前一步,携公子如之手越过两进院子,走进一处清幽、雅致的厅堂。厅中不见一兵一卒,亦无仆从侍女,唯有花草果木点缀,整体布局祥和安泰,中间摆着七个茶几,围成一个大圆,每张几后各铺一块绒毯。 一切皆是公子如所喜欢的。 苏秦走进厅里,指席位道:“诸位,今日是纵亲会同,大家同主同次,随便坐!”话音落处,自己跨前几步,就近坐了。 众人扫视圆席,俱是一怔。 列国会同,礼仪尤重,主次之位更是马虎不得,座次如同行祭时执牛耳一样,与会者无不看重,稍有不慎,轻则邦交失和,重则兵戎相加。此番会谈,苏秦既是召集者,又是六国的共同主使,理当坐于主位。其他诸人皆为副使,当坐陪位。然而,即使陪位,也有上下远近之分。苏秦设此圆席,自行放弃主位,别开生面不说,无疑也是对位次之争的精妙化解。 此举虽小,却见了苏秦的气量与睿智。 六国副使恍过神来,尽皆叹服,各寻席位坐了。 侍者端上茶水,苏秦品啜一口,目光落在斜对面的楼缓身上,示意他主持仪式。列国副使或出身王室,或出身公门,唯有赵国副使楼缓身为人臣,是理想不过的主持人选。再说,赵是合纵发起国,苏秦要他主持,自也有报答赵侯之意。 楼缓讲完套话,从旁拿过几卷竹简,是六国纵亲纲要,每人传发一册,逐句宣读。纲要内容无外乎五通、三同、协力制秦之类,是大家早就熟知了的。楼缓在此宣读,无非是走个程序。 宣读完毕,楼缓邀请苏秦发言。 苏秦也不推辞,不紧不慢地述起天下大势、合纵缘起及其过程。几个副使中,唯公子如首次倾听苏秦纵论天下,畅议国计民生,任他多么不知政事,不谙民情,也听得血脉偾张,大有感悟。 接下来才是正题,商讨如何会同。 纲要等列国早已认可,无须争议,诸人关注的焦点只在会同的规格、盟辞、仪礼、时间、地点等具体事务上。燕国公子哙、韩国公子章、楚国公子如三人本性不争,齐国田文年纪虽轻,城府却深,赵国楼缓与苏秦早有默契,只有魏国的公子卬不计里表,事无巨细,皆要过问一番。 没费多少周折,大家就在会同规格、盟辞、仪礼、时日等方面达成一致,只在选址上起了争执。公子哙提议于洛阳会同,请周天子主盟,遭公子卬、田文合力讥讽。楼缓建言会同地点设于魏国的崤关渑池,正对函谷关,借此向秦展示六国纵亲声威,公子卬震几叫好,热切的目光瞄向田文,希望得到他的支持。 田文却把目光转向公子如。 自进门后,公子如一直正襟危坐,二目微闭,像是仍在深山老林里坐定,而不是在开一个事关天下大局的列国特使级纵亲筹备大会。 在鬼谷里有过此等经验的苏秦微微一笑,目光也投过来。 众特使的目光跟着射来。 公子如显然感受到了,二目微启,因是首次在此等场合发言,声音稍稍打战,吐字却是清晰:“楚国建议,会同地点设于孟津。”言讫,再次闭目。 公子如不用“在下”而用“楚国”,众人无不感受到这两个字的分量。 几年前魏惠王号令天下于孟津朝王,今日,在自家地盘上的公子如既是实质上的东道主,又是纵亲六国中最大一国的副使,竟然重提孟津,显然是在释放一个信号,就是楚国有意让魏再做东道主,再执牛耳。在座诸人皆知公子如不善政务,不谙辞令,因而此言断不是信口而出,而是得到授意。 大家面面相觑。即使总要质问的公子卬,也是愣怔,没有即刻表态。 场上静寂,滴漏清晰可闻。 齐国田文却似看出玄机,半开玩笑地率先赞同:“呵呵呵,孟津的确是会同佳址,连会同台也省得再建,稍作修缮即可。” 公子卬这也反应过来,震几叫道:“魏国赞同!昔日八百诸侯会盟孟津,共讨商纣,今日六国英雄再会孟津,共讨暴秦,何其快哉!” 田文笑笑,半是揶揄:“还有魏王孟津朝王之事,大将军怎就忘了?” 众人皆笑起来。 见公子卬面色尴尬,公子章笑了一下,转移话题:“魏兄将秦公比作商纣,岂不是高抬他了?” 众人又笑起来。 楼缓敛住笑,目光移向苏秦,意思是再明确不过的。苏秦将目光依次扫过众使,依旧微笑,没有说话。 楼缓微怔,小声叫道:“苏子?” 苏秦望向楼缓,朗声说道:“赵国副使,有话请讲!” 楼缓本想要苏秦表态,没想到苏秦反要他说,便嗫嚅道:“在下??”见众人目光纷纷射来,只好将牙关一咬,“在下以为,会同地点设在孟津不妥!” 公子卬变过脸色:“请问赵国使臣,有何不妥?” “武王会盟八百诸侯于孟津,旨在伐纣。魏侯会盟列国于孟津,旨在尊周。今日苏子倡导六国会同,意在结束纷争,共制暴秦。韩公子所言甚是,秦公既不能等同于商纣,也不能等同于周天子,因而不宜再将会同台设于孟津。” 公子卬探身道:“请问赵使,依你之言,会同地点设于何处合宜?” 楼缓语塞:“这??” “别不是设在贵国邯郸吧?”公子卬身子朝后一仰,放声长笑。 楼缓脸上涨红,目光再次移向苏秦。 苏秦轻咳一声,敛神说道:“诸位特使,我等在此商谈天下会同,是使命,更是职分。我等一言一行,无不关系天下大事,黎民安危,不可轻言戏辞,伤及和气!”目光扫向公子卬,然后依次扫过诸位使臣,见大家纷纷正襟敛神,再次出声,“六国会同,应以互相尊重、互相谅解为前提,凡事皆应求同存异,共商合议。关于会同地点,燕国特使提议设于洛阳,赵国特使提议设于渑池,楚国特使、魏国特使提议设于孟津,诸位谁有其他提议,尽可在此表述。” 众人尽皆摇头。 “既然没有其他提议,”苏秦以指轻叩几案,“我们就在上述三地选取一个。我们共是七人,超过四人同意者,方为定址。先说洛阳,同意者伸出二指,就像这样。”说着伸出二指,然后放下,目光扫过众人。 只有公子哙举手,依样伸出两个指头。 苏秦候一会儿:“其次是渑池,同意者举指。” 楼缓、公子章缓缓将手举起。 苏秦再道:“再次是孟津,同意者举指。” 公子卬、田文、公子如尽皆举指。 苏秦略作思忖,亦伸出二指。 公子哙见苏秦举手,亦改过来。公子章一见,也忙举手。唯有楼缓迟疑半晌,方将两个指头缓缓伸出。 “既然诸位尽皆同意,”苏秦收回手指,“会同地点就定于孟津,吉期为秋分日,卯时起礼,午时执牛耳。其他相关事宜,均以今日议定的为准,请诸位特使各自回奏君上,求同存异,共成合纵大业!” “敬受命!” 众人走后,楼缓凑到苏秦跟前:“苏子,您??真的认同孟津?” 苏秦眉头皱起,久久没有说话。 楼缓小声嘟哝:“您是特使,随便说个地点,有谁能说二话?” “唉,”苏秦长叹一声,“如果天下诸事在下都能定下,我等又何必四处奔波、合纵会同?既然是列国会同合纵,在下又怎能随便说个地点?” 楼缓急道:“方才,您若不举手指,他们也凑不够四人。” “纵亲六国,齐、楚、魏三家最具实力。三家俱荐孟津,在下若是不举手,你说定在何处?会盟地址定不下来,如何会同?我们总不能将精力一直耗在这桩事上吧。” “会同地址再放孟津,又不能去邀周天子,叫天下如何看待?再说,魏得惠子、庞子,势力复强,六国皆去孟津,魏王会不会??”楼缓打住话头。 “你说得是,在下忧心的正是此事。但事已至此,即使会同地点不在孟津,该发生的照旧会发生。” 楼缓默然。 公子如回到府中,沉思良久,起身径投太子府,将这日议定的合纵诸事细细禀过。 送走公子如,太子槐吩咐靳尚召请左司马屈匄、右司马景翠及屈丐、屈原等七八个得力近臣谋议。众人也都知道了合纵成功的事,群情振奋。 屈匄长子、一直镇守襄阳的裨将军屈丐按捺不住,率先说道:“殿下,天赐良机,末将请命伐秦,光复我商於失地!” “屈将军所言极是!”太子槐情绪高昂,“商於之耻一日不雪,本宫之心一日不宁!今日机缘已至,本宫召请诸位,只为商定一个万全之策。”目光逐一扫过众人,“诸位皆是本宫膀臂,也都熟知秦人,有何良策,就都说出来。” 几个年轻人七嘴八舌,各自说出伐秦方略,渐渐形成合议,就是趁列国合纵、秦人无力南顾之时,兵分三路:一路出宛城,由涅阳西进;一路出穰,沿湍水河谷北上;一路出均陵,沿丹水河谷北上。钳击淅、於,而后三路大军由东而西,直捣於中,夺取武关,进而扫平整个谷地。 几个年轻人热情洋溢地献计献策,唯有左司马屈匄闭目端坐,自始至终未出一言。 太子槐憋不住了,目光转向他:“老将军,您与秦人对阵多年,熟知商於,想必已有破敌良策,可否赐教本宫?” “回禀殿下,”屈匄应道,“商於谷地形势险恶,关隘众多,原本易守难攻。自商鞅始,已历四任郡守,无不谨小慎微,尤其是现任郡守孟邵,智勇兼具,是秦公亲选将才,膝下四子皆饱读兵书,精通武艺,各有万夫之勇。孟邵上任六年,借地势筑关设垒,层层布防,并将谷地之民施以秦法,劝农耕织,教民死战,是我真正的劲敌。臣以为,收复失地,万不可仓促图之!” 屈匄出言即长秦人志气,大出众人意外。 太子槐长吸一口气,紧盯屈匄:“以老爱卿之意,我当如何图之?” “兵不出奇,难有胜算!” “如何出奇?” 屈匄从袖中摸出一卷羊皮,铺开来,是一张军用形势草图,上面密密麻麻布满符号。 太子槐看有一时,抬头问道:“本宫愚昧,请老将军教我!” “臣不敢!”屈匄手指草图,详细解道,“殿下请看,从这儿到这儿,总长逾六百里,俗称商於谷地。这条黑线叫商於道,也叫商山道,西至蓝田,中经商州,东至淅、於,两侧皆是大山,峰高谷深,无路可通。我若以势压之,与秦逐城逐垒争夺,或可取胜,牺牲必大。以臣之见,我当借六国合纵、秦人无暇他顾之际,以方才所议三路为佯攻,主力悄出汉中,沿沔水北上,越少习山入丹水上源,直攻商城。商城若得,武关自破,於中、於东、淅等七邑,皆如瓮中之鳖,商於谷地不战可下!” 屈匄一番话说完,在座诸人皆是惊喜,屈原更是瞪大眼睛,不无钦敬地凝视这位久经沙场的堂伯。 显然,对于如何光复商於、报复前仇,屈匄早已成竹在胸。 “好方略!”太子槐思虑有顷,朝屈匄抱拳致敬,“屈将军不愧为我大楚柱国啊!” 屈匄叩首:“末将不才,愧对殿下褒奖!” “屈将军,快快请起!”太子槐离席,亲手将他拉起,扶他坐下,长叹一声,“唉,当年公孙鞅乘我与巴、越交战,袭占商於谷地,父王为此夜不成寐,励精图治,终使我大楚百废俱兴,如旭日劲升,翠笋破土,前年更得越地千里、人口百万,盛况空前。本宫有意借合纵之机光复失地,雪我前耻。屈将军,今日就指靠您了!” “殿下放心,”屈匄更咽道,“末将即使肝脑涂地,也要击败秦人,光复失地,不负我王、殿下知遇之恩!” 太子槐压低声音,目光锐利:“诸位爱卿,今日所议,乃我绝密,任何人不得外泄!屈将军!” 屈匄抱拳:“末将在!” “精密筹划,确保此战万无一失,一举破秦!” “末将遵旨!” 太子槐转向景翠、屈丐及几位将军:“诸位将军,你等各自备战,协助老将军成此大功!本宫前去章华台,奏报父王!” 诸将振奋:“末将得令!” “还有你??”太子槐的目光缓缓落在屈原身上。 屈原抱拳:“屈原候旨!” “本宫观你言辞得当,举止从容,文章灿烂,有意委你一份重差。” 屈原朗声应道:“屈原赴汤蹈火,在所不惧!” “公子如一意修身,不善应酬。你可跟随左右,辅其支应列国事务,振我大楚威仪!” “平遵旨!” 太子槐转对靳尚:“备车!” 昭阳驱车直入章华宫,登上三休台求见威王,被侍卫拦下。 昭阳心急如焚,在偏殿候至翌日后晌,方得觐见。觐见地点仍在观波亭。楚威王喜欢在听臣子奏报时,能够听到云梦泽中的波涛。 一身重孝的昭阳跟在内臣身后,亦步亦趋地走到亭下。刚刚踏上亭台,昭阳整个身子就“扑通”一声扑前,伏地重叩,大放悲声:“王上??” 听到这声悲号,威王怔了,盯住他。 昭阳哭得更加伤悲:“王上??” 因距离较远,威王看不真切,只将目光落在他的一身孝服上,以为他是为母伤悲,眼圈儿也红了,轻叹一声,安抚他道:“江君夫人年过古稀,寿终正寝,当是善终,爱卿尚须节哀顺变才是!” 昭阳泣不成声:“王上,臣??臣??” “昭爱卿,”威王叹喟一声,“江君夫人一生积福行善,贤淑达理,富聚坤德,堪为楚女典范。仙游之后,又不行人殉,轻车简从,即使葬器,也是去奢就朴,堪为天下楷模。寡人闻之,不胜慨叹矣!” 昭阳将头磕得山响,再泣:“王上??”跪前几步,磕头如捣蒜,“王上,臣??又犯重罪,特此负荆,恳请王上责罚!” “哦?”威王细审,这才注意到昭阳反绑两手,背上插着三根荆条,打个惊愣,“昭爱卿,你??这是为的哪般?” “王上,”昭阳边泣边诉,“前些时,臣听信秦使陈轸,误信江湖浪人苍梧子,还将他荐给我王。若不是六国特使苏子慧眼识诈,臣差点酿下大错,罪不容赦啊!” “唉,”威王明白过来,喟然嗟叹,“若为这个,寡人是该罚你!不过,寡人听说江君夫人是在久吃那人的仙丹之后方才仙去。由此观之,爱卿并非蓄意谋害寡人,而是受到奸人蒙蔽,情有可原。” “王上,”昭阳再次叩头,“臣只念效忠,竟是良莠不分,害了先母不说,这??这又??”匆匆跪行至内臣跟前,摆好姿势,“抽出荆条,使劲抽,抽死我!” 内臣后退一步,目光瞄向威王。 “唉,也罢!”威王轻叹一声,“昭爱卿定要自请责罚,你就抽打三下,全他一个心意!” 内臣应过,从昭阳背上抽出三根荆条,解去绑缚,撩开孝服,扬起一根荆条,在其裸背上象征性地抽打一下,扔掉,又拿一根,再抽。 三根抽完,内臣弯腰扶他起来。 昭阳走到威王前面,正对威王跪下,叩首:“臣谢我王不杀之恩!” 威王指着左侧席位:“坐吧。” 昭阳谢过,起身在几前坐下,正要说话,远处传来脚步声,当值内臣禀报合纵副使公子如求见。 威王请入,公子如见过礼,见昭阳也在,遂在奏报六国特使议定的合纵会同事宜时,特别提到,他已遵从令尹大人吩咐,举荐孟津为合纵会同盟誓之地,六国纷起响应,已正式确定会同地点为孟津。 威王征询的目光缓缓转向昭阳:“昭爱卿?” “王上,”昭阳抱拳解释,“臣此来,一是向我王请罪,二也正是奏报此事。王上,在我大军行将伐魏之时,苏子却来倡导天下合纵,臣一时没想明白。近日臣为先母守孝,得暇冥思默想,竟是恍然有悟。” “爱卿有何感悟?” “臣以为,六国抛却前嫌,亲如一家,天下从此再无纷争,于我来说,利大于弊。” “爱卿说说,如何利大于弊?” “我可与魏、齐化敌为友,共同对付虎狼之秦。魏报河西之仇,我雪商於之耻,可谓是两全其美之事。” “那??齐人呢?” “王上,”昭阳诡秘一笑,“齐人在黄池被魏人打怕了,只要魏人要他征秦,想他不敢不征!”又压低声音,越发诡秘,“按照苏秦所言,六国合纵,意在制秦。魏、秦因河西血仇数十年,几年前秦人使诈,斩杀大魏武卒八万、夺占河西不说,又乘势攻取阴晋和函谷,尽得河、山天险,迫魏迁都大梁。近年魏国文得惠施,武得庞涓,东败齐于黄池,北却赵于朝歌,南夺我陉山,势力复振,早就寻思与秦人一决高下。今六国合纵,我大可联手齐人,成魏之美,助魏夺回河西。” 楚威王身体前倾:“嗯,有意思,说下去!” “待魏合六国灭掉暴秦,我可再与齐盟,趁齐报黄池之辱,我雪陉山之??” 想到郦敧的“非正术也”之言,公子如情不自禁地“哦”出一声,昭阳也趁机打住,目不转睛地望着威王。 威王两眼微闭,陷入沉思,许久,睁开眼睛,转对公子如:“如儿,近几日来,寡人依你所言,清心静坐,只是坐有两个时辰,仍然是心猿意马,攀东扯西,再后来,竟是心乱如麻,如坐针毡,浑身上下无一处舒服,这是怎么回事?” 见威王没有睬他,反而谈起修心之事,昭阳心里打结,又不能表露,只好跟着威王的目光,两眼怔怔地看向公子如。 “回禀父王,”公子如也吃不准威王之意,缓缓应道,“儿臣初修时也是心乱神飞,无法安坐,不到半个时辰就起来了。父王初修就是两个时辰,远胜儿臣矣!” “呵呵呵,”威王乐了,“照你此说,寡人心里就踏实了。如儿,关于修身悟真,你又有何感悟?” “回禀父王,”公子如拱手奏道,“儿臣在郢西访到一个奇人。” “说来听听!” “此人居于丽水河湾,号龟丘子,放浪形骸,处事洒脱。儿臣慕名而去,未曾见面,先闻一歌。儿臣驻足听之,甚有感触!” “是何歌谣?” 公子如从袖中摸出一块丝帛,双手呈上:“儿臣唯恐错记,抄录于此,请父王审阅!” 内臣从公子如手中取过丝帛,呈给威王。 “呵呵呵,”威王看过,叫内臣转给昭阳:“昭爱卿,你也看看!” 昭阳细看一阵,皱起眉头:“大王?” “昭爱卿,有话直说!” “大王,”昭阳吃不准公子如是何用意,扫他一眼,试探道,“臣以为,此歌似是??味道不对,曲辞不敬,有妄议、诽谤朝政之嫌。” “爱卿说说,他是如何妄议、诽谤朝政的?”威王问道。 “今我王圣治,天下昌明,歌者却说‘何德之衰也’,又说圣人不出,‘方今之时,仅免刑焉’,更是妄论!” “既然他是妄议朝政,以爱卿之见,该当如何处置此人?” “臣以为,当治其诽谤朝政之罪。” “哈哈哈哈!”威王手指昭阳,笑得前仰后合。 吃威王这一笑,昭阳迷瞪两眼,不知所措。公子如也是不解。 威王笑够了,转对公子如:“如儿,吟唱此曲之人,也就是你说的龟丘子,可叫郦敧?” 公子如怔了,不无惊奇地望着威王:“是的!父王认识他?” 威王没有回答,又笑几声,看一眼昭阳:“昭爱卿能武不能文,一心只念治兵,闲事管得少,此曲究竟何意,你这给他譬解一番!” 昭阳忙朝公子如抱一拳,自我解嘲:“王上责得是,臣是粗人,孤陋寡闻,请公子开示!” 公子如不解上意,又不好推托,只好说道:“我也是听来的,说不好,解不透。大体是说,道或行于未来,或行于过去,不行于当今。在这无道之世,有道之人当明哲保身,谨小慎微,不要执迷不悟,自己为自己画个圈,窝在圈里打转转。” “公子解得好!”昭阳转对威王,尴尬一笑,“王上,是臣粗糙,想得歪了。” 公子如仍在记挂心里的谜团:“请问父王,您是如何认识郦敧的?” “呵呵呵,”威王用手指轻敲几案,模样得意,“此人既是寡人子民,寡人焉有不识之理?还有,作此歌的不是郦敧,是接舆,而方才你所解释的有道之人,当是鲁人仲尼。不过,据寡人所知,这不是此歌原本。” 公子如、昭阳皆是一震,异口同声:“原歌如何?” 威王似是陷入遐思:“接舆是先祖昭王时人。据传,鲁人仲尼过游我境,接舆过其门,歌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也?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以劝诫仲尼识时务,修真身,不要在是非圈里瞎折腾。若说接舆是昔日狂人,郦敧堪为今之狂人,只是??”盯住公子如,眉头微凝,“郦敧所歌与接舆所歌大是不同,尤其是‘来者不可待,往事不可追’一句,将原意颠覆,颇让人浮想、感慨。寡人初闻时,也是吃惊,使人召请郦敧,欲问他个所以然,他却拒不赴召。寡人本欲亲去郊野访他,无奈冗务缠身,未能成行。如儿既已会他,有何见闻,不妨说来听听。” “回禀父王,”公子如应道,“儿臣见面,赞他作得好歌,郦敧却连连摇头,说此歌非他所作。儿臣问他何人所作,他反问儿臣见过真人否。儿臣回他,真人乃上古所有,今世何处去寻?郦敧笑儿臣孤陋寡闻,说作此歌者乃今世真人。儿臣忙问真人是谁,郦敧说,真人姓庄名周,已经得道。” “哦?”威王身子前倾,“这么说,此人已成仙了?” “这??”公子如略略一怔,“庄真人是否成仙,儿臣不知。”略顿,“儿臣听闻真人现居宋国蒙邑,甚想赶赴宋地一趟,求证实情,还望父王恩准!” “不可!”威王摆手拒绝。 “父王??”公子如再次恳求。 “如儿,”威王摇头,“列国合纵在即,你是楚国纵亲副使,岂可随便脱身?”低头思忖一会儿,转对内臣,“既有真人,也不可不访。你这就派两个可靠之人前往蒙邑,设法寻到庄真人,就说寡人请他再游郢地,诚意拜他为国师。” 内臣未及回应,守值内臣在亭下禀报:“启禀王上,殿下求见!” 威王扬手:“宣!” 太子槐趋步上亭,见礼后落座。 威王笑吟吟地望着他:“槐儿,观你神色亢奋,可有大事?” “回禀父王,”太子槐奏道,“六国纵亲既成,儿臣奏请向秦开战,雪我前耻,夺回商於六百里失地!” “槐儿,你且说说,如何开战?” 太子槐瞄一眼昭阳,欲言又止。 威王猜出他的顾虑,笑道:“说吧,这儿没有外人。” 太子槐和盘托出屈匄之谋:“商於谷地东西长约六百里,形势险要,如一条长蛇。六国纵亲,盟于孟津,吉期已定。儿臣以为,我可大张旗鼓,参与会盟。秦人必定全力以赴应对,我则趁其不备,由汉中悄出奇兵,越少习山,袭取武关、於中,将长蛇拦腰截断,然后据关守隘,东西合围,尽取商於!” “嗯!”威王依旧笑吟吟的,“是谁想出此谋的?” “左司马。” 见谋出于屈匄,昭阳暗吃一惊,目光急切地望向威王。 威王捋须,沉吟一时,转向昭阳:“屈将军此谋,昭爱卿意下如何?” “回禀王上,”昭阳奏道,“臣以为,此谋甚好,我可一举夺得商於谷地,一雪前耻。只是??”故意顿住,扫太子槐一眼。 “只是什么?”威王问道。 昭阳稍作迟疑:“此谋虽好,却不利于实施。少习山南北两百里,高险奇绝,流水湍急,虫豹滋生,历来为魑魅魍魉所居,人迹罕至,大兵岂可翻越?再说,即使能够翻越,又如何运输辎重?人马辎重上不去,少数尖兵非但夹击不成秦人,反易遭受秦人夹击。做得好,可一战成功;做不好,反遭秦人耻笑。” “依爱卿之计,该当如何?” “眼下六国合纵,亲如一家,秦人纵是一块精铁,也会被碾成粉末。臣以为,我当致全力于纵亲,与列国一道,协力擒秦,由函谷大道马踏咸阳。咸阳是本,商於是末。只要咸阳在手,区区商於六百里谷地,哪里跑去?” “嗯,”威王轻轻点头,转对太子槐,“槐儿、如儿、昭爱卿,听旨!” 三人皆离席位,跪于地上。 威王目视公子如:“如儿,照会苏子及列国特使,就说六国合纵为一,协力摒秦,寡人此番亲去赴会!” “儿臣遵旨!” 威王转对昭阳:“昭爱卿!” “臣在!” “点三军八万,与寡人同往孟津,参与会同,壮纵亲声威!” 昭阳声音高亢:“臣领旨!” 威王的目光缓缓落在太子槐身上:“槐儿!” “儿臣在!” “坚守郢都,谨慎国事,不可轻举妄动!” “儿臣遵旨!” 楚威王亲率大军八万赴会的消息传出后,列国特使皆是振奋,纷纷修书,快马报奏各自君上。魏国特使公子卬更是大喜过望,一边快马报喜,一边辞别苏秦,马不停蹄地驰回大梁。 公子卬尚未赶至大梁,魏国臣民就已得知这一喜讯了。惠王迎至南门,挽着他的手同登王辇,将同来的庞涓、惠施、朱威三位重臣抛在身后。 回到宫中,惠王仔细听了公子卬绘声绘色的奏报,尤其是在听到苏秦当廷戳穿苍梧子的骗局时,对苏秦钦敬有加,拍案叫绝:“好苏子!”继而长笑几声,环顾左右,“你们可都听见了吧,这就是熊商,自命不凡,不想却栽在乡野村夫手里,哈哈哈,长生不老之术,他竟然相信!哈哈哈,寡人算是瞧明白了,熊商原来是怕死啊!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嘛,他连这个也不懂,枉自聪明矣!” 诸臣皆笑起来。 “父王说得极是!”公子卬接道,“当时,楚王手中拿着仙丹,两眼盯着苍梧子的假耳朵和假眉毛,脸上是红一阵,白一阵,无地自容啊!” “好啊,好啊!”惠王轻敲几案,“待他赴会时,寡人定要寻机向他讨教长生之术,看他如何说话!” 众臣又笑起来。 待笑声落下,惠王敛起笑,威严地扫视一眼众臣:“诸位爱卿,熊商率军八万,亲赴孟津,我当如何应对,请诸位共议!” “王上,”庞涓开门见山,“臣以为,楚王此来,或是有诈。” “爱卿说说,他有何诈?” “楚王很少出访,前番孟津之会,他也托故不来。此番一反常态,率先表示赴会,不能不让人生疑。再说,既为纵亲而来,引军八万是何用意?” 众臣尽皆点头。 惠王眉头皱起来。 “还有。”庞涓进一步推断,“据臣所知,在纵亲特使赴郢之前,昭阳紧锣密鼓,调兵遣将,征大军二十余万,图谋伐我,欲报陉山之仇,臣也剑拔弩张,备战恭候。后因昭阳丧母,此事暂且搁置。因而,臣以为,楚人改变初衷,不计前嫌,动机不纯。” 惠王转向一直半闭着眼的惠施:“庞爱卿认为楚人有诈,爱卿意下如何?” 惠施睁开两眼,抱拳:“回奏王上,臣以为,庞将军所言甚是,我该当有所提防!” “嗯,”惠王点头,吩咐朱威,“朱爱卿,待楚人来时,你可照会他们,只许带兵一万赴会,以防万一!” 朱威应道:“臣领旨!” 然而,事情的发展大出庞涓意料。此后没几日,齐使来朝,说齐威王赴会,出三军五万以壮合纵声威;紧接着,韩、赵两国使臣相继来聘,说韩侯、赵侯俱来赴会,各出大军三万;许是路远,燕使来得最晚,但聘辞最是感人,称燕公不顾老迈,亲率车骑三万,偕夫人一道赴会。 五国君主齐来,且俱带人马,庞涓有点看不明白,在大帐里关门谢客,苦思三日,于第四日赶至宫中,觐见惠王,奏道:“父王,今日看来,是儿臣错了。” “呵呵呵呵,”惠王笑道,“不是错了,你这叫谨慎。列国纵亲,数十万大军齐集咱家门口,贤婿有所小心,当是常理,何错之有?” “谢父王宽言!” “贤婿啊,”惠王敛起笑,“寡人反复想过了,此番苏子倡导纵亲,列国群起响应,共诛暴秦,这是天佑我邦,我不可错过良机。寡人正欲召你商议此事,你就来了,看来,我们父子心有灵犀啊!” “父王??” “贤婿呀,”惠王语气真诚,不无感叹,“寡人这一生,什么都经历过了,可谓是几起几落,惊心动魄!在寡人所历中,最伤心之事,莫过于河西之失;最畅快之事,莫过于黄池之捷。河西之失,错在寡人一人;黄池之捷,胜在贤婿一人。” “父王??”庞涓更咽了。 “贤婿呀,寡人这一生,有诸多追悔,也有诸多幸运。最追悔之事,莫过于错失公孙鞅,最幸运之事,莫过于得到贤婿。” “父王??”庞涓泣不成声了。 “唉,不说过去了,”惠王长叹一声,“眼下机会来矣,寡人能否一雪旧耻,重新夺回河西,就看贤婿的了!” “父王放心,儿臣一定竭尽全力,活擒秦公,夺回河西,为死难的八万将士复仇!” “好!”惠王以拳击案,“贤婿有此壮志,为父甚慰!”略顿一下,“不过,贤婿呀,今非昔比,秦有河水天堑,更有函谷险关,已成四塞,易守难攻啊!” “回禀父王,”庞涓侃侃说道,“儿臣听说,昔日吴子曾与先君武侯泛舟游于西河,游至河中,先君由衷赞道:‘美矣哉,山河之固,魏国之宝也!’吴子应道:‘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若是君上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矣!’先君喟然叹道:‘善矣哉,吴子之言!’” 惠王动容,起身握住庞涓的手:“善矣哉,庞子之言!” 庞涓鼻子一酸,再度更咽:“父王,如何攻秦,儿臣早已成竹在胸。只要六国合一,真正出力,莫说秦有四塞之固,纵使它固若铁石,臣也能将之化为齑粉!” “贤婿有何良谋,可否告知为父?” “儿臣的谋划是,分三路攻秦,南路楚人出宛城,攻商於谷地,由武关出蓝田,直捣咸阳。商於谷地是楚人之痛,楚必竭力。中路由韩、魏、齐三国联军,兵出崤关,西攻函谷,夺回函谷天险,由函谷道出阴晋,直捣咸阳。秦人屡次扬言伐宜阳取铁,韩人战战兢兢,此番出兵,也必竭力。齐人与秦虽然隔得远,但对泗上诸邦垂涎已久。父王只要许他在破秦之后主宰泗上诸邦,尤其是宋国,齐必竭力。北路由燕、赵兵出晋阳,沿汾水谷地西进,渡河水进攻河西。秦、赵有晋阳之隙,赵人也必竭力。燕人虽说与秦较远,但作为合纵发起国,燕国不能不尽力。因而,北路亦当是劲旅。” “贤婿此谋甚好,只是??”惠王欲言又止。 “父王,”庞涓似已猜出惠王顾虑,侃侃说道,“三路攻势均是儿臣疑兵之计,可为佯攻。而在实上,臣计划暗结精兵,待敌大军尽去应对三路攻击之时,兵出封陵,以羊皮筏、葫芦筏为器,暗渡河水,以迅雷之势袭取阴晋,截断函谷秦军退路,而后沿河水北上,夺取临晋关,重搭浮桥,迎接大军渡河,全面袭占河西。待我夺回河西和函谷道,六国联军即可以排山倒海之势直捣咸阳,踏平关中。” “好!”惠王听得血脉偾张,再次震几。 “王上,”庞涓跪下,情绪激昂,“上面这些,不过是臣的第一步。” “哦?” “灭秦之后,臣可借分秦之机,挑起齐、楚争执,或联齐灭楚,或联楚灭齐。只要齐、楚乏力,天下可定矣!” 惠王两眼大睁,野心膨胀,血红的眼珠子久久凝视庞涓,许久,握紧拳头,重重震在几案上,“咚”的一声闷响过后,从胸腔迸出一个嘶哑的颤音:“好!” “父王,”庞涓压低声音,“军事贵密,万不可泄人。” 惠王郑重点头,声音更低更沉,几乎听不到:“好。” 终南山直通汉中郡南郑的山谷里,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运石抬木的号子声此起彼伏,秦国逾万丁役正在没日没夜地赶修栈道。右庶长张仪、国尉司马错在负责此项工程的公大夫李磊陪同下,沿谷视察工地。 望着眼前拔地而起的高山绝谷,张仪啧啧叹道:“好家伙,这山赶上猴望尖了。” “猴望尖?”司马错目光惊愕,“猴望尖在哪儿?” 张仪遥指东北天空,笑道:“就在那儿,云海深处!”回头将山势又看一遍,指着用绳索吊在远处峭壁上打洞以架设栈道的丁役,转对李磊,“李大夫,这条栈道要修多长?” “回右庶长的话,单是这道绝谷,全长就是三十二里,需架设栈道一十八里,余可借地势辟路。” “修至汉中呢?” “五百单八里,需架栈道一百五十一里。” “全是此等绝谷?” “是的。此处还算小谷,在太白顶,山势远比此处凶险。” “乖乖,”张仪咂咂舌头,“张仪服了!”回望修好的栈道,凝眉眺望远方,有顷,“请问李大夫,估计何时可以修好?” “回右庶长的话,按照预期,当于后年秋末竣通。” “可有困难?” “有。”李磊迟疑一下,直言道,“工程远比预想的难,譬如说天气,根本无法确定,时好时坏,尤其是冬季,大雪封山,莫说是人,即使野猪也难出行。末将担心,万一出啥差错,末将受罚事小,误下国事,可就吃罪不起了。” “李大夫,再请君上加拨五千人,财力加倍,如何?” “谢右庶长!” 从栈道工地回到大帐,张仪、司马错的屁股还没坐稳,几骑如飞而至,其中一人是宫中侍卫,说是秦公急召。 张仪、司马错不及吃饭,随宫卫驰回咸阳。 行至蓝田,见前面锣鼓喧天,顺眼望去,一队车马辚辚而来,打的旗号是“陈”“秦”“使”等,蓝田县丞偕父老官员站在路口,夹道迎接。张仪询问馆驿吏员,得知是出使楚国的客卿陈轸凯旋。 司马错转对张仪:“走,迎迎他去。” 张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要迎你去迎,甭扯在下!” 司马错笑道:“张兄不愿见他?” 张仪鄙夷地转过头去:“在下与他是老相识了。”吩咐驭手,头也不回地朝咸阳方向驰去。 司马错略略一怔,转过马头,紧跟于后。 二人赶到咸阳,尚未驰进南门,远望行人纷纷避向两旁,不一会儿,一行车马驰出城门,侍卫之后是中大夫以上百官,正中一辆竟是秦公车辇,驭手是公子华。一头华发、早已赋闲的老太傅嬴虔的驷马青铜轺车于后紧随。 张仪、司马错随众人避于道旁。 待车马驰近,公子疾扫到二人,报给内臣。内臣奏过,惠文公喝叫停车,速请二人觐见。 张仪、司马错趋至辇前,见礼毕,惠文公笑道:“二位爱卿回来得正好!”扬手朝前一指,“走,随寡人迎接一个大贵人去。”又转对公子华,“起驾!” 公子华扬鞭催马,车辇再动。张仪不知大贵人是谁,又不便多问,只得与司马错一道,加入迎宾队列。 大队车马郊迎十里,在驿站前停下。 秦公步下车辇,走到一处土台上,登台南望。百官罗列于后,按爵级站定。 见百官静穆,群臣无不随秦公翘首南望。 张仪沉不住气了,小声问司马错:“喂,大贵人究竟是谁,知道不?” 司马错小声应道:“不会是陈轸吧?” “怎么可能呢?”张仪扑哧一笑,“就那小子的德行,君上还能亲迎?” 话音落处,有人大叫:“快看,来喽!” 果然,远处烟尘滚滚,“陈”“秦”旗帜隐约可见。 张仪看得真切,惊得呆了。 待陈轸的车马走近,惠文公摆手:“奏乐!” 军乐手起奏,一时间,钟鼓交响,铙钹齐鸣,笳笛横吹,奏的是将军凯旋曲《破阵乐》,相传为姜子牙所作。 尚距三百步远,陈轸跳下车马,跌跌撞撞地赶奔过来。 惠文公跨下土台,迎上前。 陈轸两膝一软,扑通跪倒,磕头如捣蒜,泣不成声:“君上??” 惠文公大步走到他的身边,口中说道:“爱卿,一路辛苦了!” 陈轸涕泪滂沱,口中出来的全是颤音:“君上??” 惠文公伸手挽起他的胳膊,将他硬扯起来:“爱卿啊,寡人正在上朝,听说你回来,这不,连朝也没下,就领百官迎来了!你看看,他们穿的全是朝服!” 百官齐贺:“恭迎陈上卿凯旋!” 陈轸面对百官,深深一躬,又转对惠文公一揖至地,泣道:“臣何德何能,敢劳君上大驾亲迎?” “呵呵呵,”惠文公还他一揖,“爱卿之功,可抵三军哪!”说罢,轻轻挽住他的手,“走,随寡人上车,我们君臣入宫畅谈。” 君臣二人在众臣的恭贺声中登上公辇,大队车马掉头,朝咸阳辚辚而去。 回到宫中,秦公解散百官,完全忘记了张仪和司马错,只与陈轸在怡情殿里密谈。 张仪怅然若失,走下宫前台阶,正要打道回府,见公子华步出宫门,眼珠儿一转,扬手叫道:“公子留步!” 公子华走过来,抱拳笑道:“呵呵呵,是张兄!几日不见,甚是想念,向人打探,说你进山去了。山中奇珍甚多,一定带回稀罕物事了吧,快让在下开开眼界。” “没带什么。”张仪回以一揖,“就弄回来两坛老酒,说是有些年头了。” “嗨,”公子华笑道,“说起喝酒,在这咸阳,怕是没谁比得过在下。在下喝过的,你猜有多少年陈?一百二十年!再猜是谁孝敬的?是你师弟庞涓府上的范厨。此人先祖是魏国酿酒师,那坛老酒是他的家藏。” “嗨,”张仪眼里现出不屑,“一百二十年也算陈酿,看来公子喝得少了!不瞒你说,在下带回的这两坛,少说当有一百五十年!” “啥?”公子华眼睛大睁,“一百五十年!哈哈哈哈,你净吹吧。在这大秦,真有此等好酒,还能瞒过在下?” “原本我也不信,”张仪敛住笑,认起真来,“可那家主人坚持说,是他爷爷的祖爷爷酿下的,你算算看,照他这么算,至少也在一百五十年!” “走走走!”公子华一把扯住张仪,“在下这就到你府上,喝它一口!” 二人驱车直奔张仪府上,张仪吩咐香女弄菜。 待酒菜上来,张仪亲手斟过,端起敬道:“公子,请饮此酒。” 公子华轻啜一口,吧咂几下嘴皮子。 张仪盯住他:“如何?” “嘻嘻,”公子华放下爵,眉头微皱,盯住张仪,“张大人,酒的事儿我们暂先放下。你哄我来,想是有啥急事儿?” “呵呵呵,”张仪笑道,“在下请你来,只此一事,品酒!在下得佳酿,不敢独享啊!” “那??”公子华指着酒爵,“张大人,我是照实说呢,还是说虚的?” “照实说。” “要照实说,此酒不过是一般陈酿,顶多也就三十年陈。” 张仪故作不信,举爵饮下,细品一会儿,做个鬼脸,苦笑:“唉,公子,在下实意请你,本想喝个佳酿,谁知这竟上当了。看来,村野之言不可信哪!”将两只空爵再次斟满,“也罢,喝酒在个心境,此酒虽是一般陈酿,却也算是酒中上品。我们兄弟将就一下,照旧喝个痛快。” “张兄所言极是!”公子华亦笑起来,“说实在的,三十年陈也是好酒。真要是百五十年陈酿,你敢请,在下还不敢喝呢,能闻个味儿就知足了。” “公子痛快!来,满饮此爵!” 二人频频举爵,不消半个时辰,俱至佳境,话题也由酒扯开来,越扯越宽泛,渐渐引到正题上。 张仪斜睨公子华一眼:“公子,在下实在弄不明白,天下谁人不知陈轸是小人,可君上??今日之事,在下就不说了。” 公子华笑应道:“张兄呀,满朝文武皆可发出此问,唯张兄不可。” “哦,此是为何?”张仪大睁两眼。 “呵呵呵,”公子华身子趋前,压低声音,“实话告诉你,要不是陈大人,张兄这阵儿只怕还在楚地呢!” 张仪吃一大惊,笑道:“公子说笑了,在下奔秦,与那厮何干?” “敢问张兄,你是因何离开楚国的?”公子华得了酒力,较起真来。 “受奸贼陷害。” “何人陷害?” “昭阳竖子!”张仪从牙缝里挤道。 “昭阳那厮为何害你?” “他想当楚国令尹,视在下为绊脚石。” “哈哈哈哈,”公子华手指张仪,爆出一声长笑,“张兄聪明盖世,这辰光却又如此糊涂!我且问你,依昭阳那厮之才,可是张兄你的对手?” 张仪摇头。 “这就是了。”公子华又饮一爵,喷着酒气,“既然是一家人了,在下不妨将此旧事诉诸张兄,权博一笑耳。” 张仪不停斟酒,笑道:“在下洗耳恭听。” 公子华又饮数爵,豪气上涌,将陈轸在楚如何设计,如何以和氏璧陷害张仪,迫使张仪出逃奔赵,苏秦又如何用计迫他至秦一事,从头至尾细细道来。 公子华掌管黑雕台,陈轸在楚的一举一动,自然逃不出他的掌握,此时得了酒力,再无忌惮,讲得那叫个绘声绘色,惊心动魄。 张仪一直以为害他的是昭阳,此时明白原委,竟是呆若木鸡,愣怔许久,方才悟道:“好好好,好计谋!”又愣一阵,爆出一声长笑,举爵又赞,“当真是好计谋呀!怪道君上对此人这般器重,原来他是大功臣呢!来来来,华兄弟,为这个大功臣,干!” “干!” 送走公子华后,张仪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想到自己冒死说越,辛苦数百日,眼见就要实现大志,却被这厮毁于一旦,又想到自己因此而受的种种苦楚,张仪越想越是窝火。再进一步想到山东列国竟在短短一年之内,让苏秦捏为一团,沸沸扬扬地纵亲制秦,而秦公紧急召见他和司马错,为的也必是寻求应对,张仪越发睡不去。 一直折腾到后半夜,张仪索性从榻上坐起,冥思对策。 翌日无朝。天刚闪亮,宫中来人召请。 张仪稍作洗漱,换过朝服,驾车直驱宫城。在宫门外面,张仪跳下轺车,刚要步上台阶,听到身后车马响,扭身一看,是陈轸。 张仪顿住步子,候在台阶上,眯眼审看陈轸。 许是昨晚与秦公谈得久了,陈轸回去得晚,这又起床过早,显得两眼惺忪,萎靡不振。 见张仪拦路,陈轸暗吃一惊,硬着头皮走上台阶,揖道:“在下见过张子!” “是见过了。”张仪亦打一揖,语带讥讽,“陈上卿,昨日好威风哟!” “是君上错爱。”陈轸尴尬一笑。 “陈上卿为国使楚,立下盖世奇功,君上何来错爱?” 听他提起楚国之事,陈轸笑得越发尴尬:“在下不才,惹张子见笑了。” “陈上卿由魏至秦,由秦至楚,上下腾挪,左右逢源,将天下三个大国玩弄于股掌之上,此等本事,非天下大才莫能为也,这辰光怎么如此谦逊呢?” 陈轸正自发窘,大良造公孙衍、上大夫公子疾、国尉司马错、右更甘茂诸人赶到。陈轸趁机转身,与众人打过招呼,一道步入宫门。 赶至怡情殿,惠文公早在等候。 惠文公一身疲惫,面色苍白,看样子也是一宵未睡了。 见过礼,惠文公现出一笑,嗓子稍显沙哑,语气平淡,开门见山:“诸位爱卿,寡人今日召请诸位廷议,只有一个议题,就是应对山东合纵。”目光逐个扫过众臣,落在公子疾身上,“上大夫,你先说说情势。” 公子疾如惯常一样,先自咳嗽一声:“启奏君上,据臣探知,纵亲会盟地点已定,是魏地孟津,吉日是今年秋分。”说着将一捆竹简缓缓摆在几案上,“这是楚、赵、齐、魏、韩、燕六国参与纵亲的纵亲纲要副本,由苏秦起草。另据可靠探报,截至目前,楚发三军八万,主将昭阳,楚王亲自赴会;齐发三军五万,主将田忌,齐王亲自赴会;赵发三军三万,主将肥义,赵侯亲自赴会;韩发大军三万,主将公仲,韩侯亲自赴会;燕发三军两万,主将子之,燕公亲自赴会;魏发三军一十二万,主将庞涓,魏王亲自赴会。” “司马爱卿,”惠文公转向司马错,语气依旧平淡,似是在叙家常,“合纵军累加起来,共有多少兵马?” “回奏君上,共是三十三万。”司马错一字一顿。 “那么多呀?”惠文公的语气愈见随意,营造出的气氛愈见压抑,“我方呢?能战之士共有多少?” “三十四万!”司马错神色严肃,字字如锤,“其中含各城邑守备一十五万,丁役十万,除此二者,用于机动的仅有九万。” 惠文公敛起笑,二目微微闭合。 众臣面面相觑,气氛更见凝重。光阴就如一个两腿缚铅的老人,一寸一寸地挪着步子。在座君臣均如惠文公一样,各自闭眼,没有一人发话。 是的,三十三万大军齐集门口,锋芒一致对秦,此时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 过了许久,惠文公微微睁眼,笑得有些苦涩:“诸位爱卿,说话呀!寡人召请你们,不是看你们拉长脸,而是要讨个主意!” 身为百官之长的大良造公孙衍挂不住脸了,率先说话:“回奏君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合纵军虽众,实不可怕!” “公孙爱卿,你且说说,三十三万大军,你因何不怕?” “臣以为,”公孙衍侃侃而谈,“理由有三。其一是,六国貌合神离,不能形成合力。想当年智氏胁迫魏、韩二氏合力分赵,结果,赵未分成,智氏却被三家分了。原因何在?在于韩、魏与智氏不一心,貌合神离。其二是,我有山河之固,四塞之险。河水天堑,可抵精兵十万,函谷雄关,又抵雄兵十万;至于六百里商於谷地,更是易守难攻。其三是,大敌当前,存亡系于一线,我军民上下迫于应战,已无退路,形成哀兵,必能上下一心,同仇敌忾。鉴于上述三点,臣是以认为,合纵并不可怕,怕的是我们先自丧失意志,失去信心。” “说得好!”惠文公的目光依次扫过诸臣,“两军相逢,勇者胜!”思虑一会儿,再次抬头,“公孙爱卿所说,乃是大势分析,具体应对,寡人还想听听诸位。”转对司马错,“司马爱卿,兵来将挡,你如何部署,可有打算?” “回禀君上,”司马错应道,“列国若是犯我,必分三路:一是楚人,由宛、襄出兵,犯我商於谷地;二是纵军沿河水南侧西下,西出崤关,犯我函谷;三是纵军西渡河水,犯我河西。因而,臣以为,我当重点防御上述三处,加设关隘,多囤粮草,分兵抗拒,与强敌决战于国门。” “嗯,”惠文公点头,转向公子疾,“上大夫,你有何高论?” “回禀君上,”公子疾拱手,“臣以为,我可交好义渠、西戎诸国。如果能得诸戎助力,六国不足惧也。另外,我可加征丁役,再募兵勇十万,加固城墙、沟壑,万一敌兵突入,好做长久之计。” “甚好!”惠文公转对张仪,“张爱卿,你也说几句!” “回禀君上,”张仪缓缓说道,“臣前几日与司马将军去终南山中访查,亲见山势险峻,修栈道之难远出当初预料。为保证栈道如期畅通,臣应允李大夫,为他请旨加拨五千丁役,粮款供应亦增一倍,特此奏请君上恩准!” 举座皆惊。秦国已至生死存亡关头,重臣皆在商讨如何应对国难,张仪却来奏请此等琐事,真正是匪夷所思。 惠文公也是一怔,拧眉思忖许久,依旧不解其意,却又不好不表态,只得硬起头皮,支应道:“准爱卿所奏。”似是不死心,倾身又问,“栈道之事,当是远虑。眼前急务,爱卿可有应对?” 张仪微微一笑,顺口应道:“臣举二人,可敌千军。” “爱卿快说!”惠文公心头一亮。 张仪的眼角斜向陈轸,又扫公子疾一眼,晃晃脑袋,声音怪怪的:“第一人是陈上卿,可使楚。第二人是上大夫,可使燕。” 早在张仪乔迁新居、惠文公亲去燎灶时,二人就已论过如何应对合纵,张仪于此时举出二人,无非是旧事重提。不过,这原是君臣二人之事,他人不知。张仪话音落下,众臣无不吃惊,即使是公孙衍与司马错,也是愣怔。 刚从楚国逃命回来的陈轸原本心有余悸,眼前又浮出方才在宫门外的一幕,知张仪心存不善,故意害他,不由紧张起来:“君??君上??” 张仪之言,惠文公却是心领神会,不及陈轸支吾完毕,震几叫道:“好!”几乎是不加思考,转对陈轸,“陈爱卿,寡人还得劳你一趟,再行使楚。不过,你昨日刚回,大可歇息旬日,再行不迟!”又转对公子疾,“疾弟,你却拖延不得!这就准备,明日动身!” 惠文公于顷刻之间下达明旨,显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 陈轸不好再说什么,只得与公子疾一起拱手:“臣领旨!” 众臣散去,惠文公特别留下陈轸和公子疾,商议具体出使细节,旨意公子疾为明使,陈轸为阴使。公子疾明使保媒,嫁长女予燕国太子苏,陈轸暗使离间,再度回到楚地,密结昭阳,见机行事。 公子疾、陈轸领旨去后,惠文公独坐一时,接连发出几道旨意:使公孙衍举国动员,征丁二十万众;使公子华尽放黑雕,密布于晋阳、河东、洛阳、孟津、南阳、襄阳、崤关一线;使司马错加强西河、函谷和商於谷地的全线警戒;分派使臣赴义渠等国,携带厚礼,安抚西戎诸部。 第077章|?捧六印苏子会同?游虎牢四王谋秦 会同日渐近,离大周王城不足百里的河渡孟津再次成为天下焦点。 六月底,六国特使苏秦引领纵亲人马两万余人率先抵达。孟津离周室最近,但会盟纵国多已称王,各与周室分庭抗礼,苏秦无颜过周,就在河水北侧百里许的轵城扎下营帐。轵城原为韩地,文侯时吴起夺占,惠王为镇住韩人,特别在此辟有圃田,盖下行宫。 公子卬要苏秦入住行宫,苏秦笑辞,与楼缓等住在行宫东侧的允水岸边。公子卬忖出苏秦仍旧在意君臣名分,也就不再勉强,与公子哙、公子章、公子如、田文等贵胄副使宫里住了。 苏秦在允水岸边搭建一个三丈见方的临时亭台,一有空闲,就独自走去,端坐台上,或睁眼凝视静静的允水,或闭目冥思默想,或处理列国事务。 到眼下为止,合纵的各项事务进展顺利。在楚王的带动下,列国君侯均以最高礼节、最大阵容参与纵亲,让苏秦受宠若惊。 纵亲六国中,除燕之外,五国皆来快报,楚王已经起驾。苏秦不敢耽搁,一安顿下来,就使楼缓引领一帮熟知仪礼的儒者赶赴孟津,依据周礼整修会同台,安排列国行辕。 大周天子治下六个顶级大国在大周天子的眼皮底下高规格会同合纵,共同应对大周天子治下另一个诸侯大国,整件事儿不能说是绝后,也算空前,根本没有成制可鉴。 更为棘手的是,六国中已有三国并王,礼制先失,身为周民的苏秦却无任何理由邀请大周天子主盟。而纵亲六国有三王一公二侯,苏秦思前想后,在礼仪、规制、主盟等细枝末节上,仍无万全之策。如此大盟,任何礼数缺失,后果都将不堪设想。 这日后晌,楼缓从孟津返回,禀报会同台等设施筹建事项。苏秦思虑再三,吩咐他在仪礼规制上先按春秋时齐桓公九合诸侯时的定规准备。 楼缓应道:“楚、齐、魏皆为王国,若是待以诸侯之礼,只怕另生枝节。” “周天子仍在,在下又是周人,若是按照王制,今人不说,我等必遭后人唾骂!” “苏子,你看这样如何?”楼缓灵机一动,“我们既不按王制,也不按侯制。在下是说,比王制降半格,比诸侯间寻常会盟升半格!” “嗯,此法可行。”苏秦沉思良久,应允,“这也有成例。楚早与周室并王,但在至周觐见时,行的却是臣礼,周室待楚,即以此制。不过,此事不宜张扬,我们只做不说。” “在下明白。” “还有盟辞。如何措辞,事关大局。” “在下以为,由您主笔最是合适。” “我这人,动嘴皮子可以,”苏秦苦笑一声,“捉笔弄墨实不在行。不过,在下倒是想到一人。由他主笔,或有惊喜。” “谁?” “屈原。” “就是公子如身边的那个年轻后生?” “正是。” “他怎么能成?”楼缓摇头,“才十几岁,还是颗小青枣呢,如此重任,吓也吓晕他了。” 苏秦笑道:“青枣有青枣的味儿。”转对守在门外的飞刀邹,“邹兄,去楚国使馆,有请屈子!” 屈原应邀而至。 得知是撰写盟辞,屈原惊诧之后,欣然受命。苏秦与他议至傍黑,将盟辞大要讲给他听。二人正在议论,飞刀邹禀报燕国副使公子哙求见。 “屈子,”苏秦盯住屈原,“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尽可放开来写,不要太长,也不要面面俱到,能写出合纵要义就成。先拟个草稿,大家再来切磋。在下还有公务,不多陪了。” “苏子放心,”屈原长揖,“平虽不才,必竭力而为。苏子留步,平告辞!” 苏秦送到台下,与他别过,携公子哙之手再上亭台,分宾主坐定。 公子哙笑道:“苏子请屈子来,是不是又想楚乐了?” 苏秦脸上现出苦笑,长叹一声:“唉,即使想听,也没那份闲心哪!”将一只水杯推过去,“没茶了,只能请公子用水。” 公子哙接过杯子,轻啜一口。 “公子此来可有要事?”苏秦也端过水杯,啜一口,表情疲累。 公子哙从袖中摸出信函,双手呈上。 苏秦接过,扫一眼,放在几案上,缓缓说道:“是不是燕国出兵的快报?” “呵呵呵,”公子哙笑应道,“是子之将军发来的,说我祖公不顾老迈,亲来赴会,子之将军引军三万护驾,已经上路了。” “哦。”苏秦心不在焉地应一声,转头望着暮色中的潭水。 “苏子,”公子哙身子微微前倾,“您猜猜看,何人陪爷爷来了?” 苏秦头依旧不抬:“何人?” “在下的小祖母,姬夫人。” “哦?”苏秦一震,扭过头,直盯公子哙,眼中现出亮光,但这亮光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公子哙细审苏秦,见他满脸阴郁,细想这些日来,苏秦一直心事重重,不由纳闷,小声问道:“苏子,您有心事?” “是的。”苏秦点头。 “是何心事,可否告知在下?” 苏秦从潭水上收回目光,望向公子哙:“你且说说,我们为何合纵?” “消除纷争,实现天下和解。”公子哙顺口应道。 这是苏秦挂在嘴边上的话,公子哙早已熟记于心了。 “此番会同,我们真的能够消除纷争,实现天下和解吗?”苏秦盯住他。 “当然能。” “你为何有此信心?” “因为??在这天底下,没有苏子做不成的事儿。” 苏秦显然没有料到公子哙会如此应答,愣怔一下,扑哧笑道:“你真的这么想?” 公子哙郑重点头。 “谢公子信任!”苏秦从几案下缓缓摸出四封快报,一字儿摆在几案上,从左至右,是楚、齐、韩、赵、燕五个信函。 公子哙看一会儿,仍旧不解:“苏子?” “公子请看,”苏秦指着快报,“这些快报,报的无一不是军情。楚王亲来,引军八万;齐王亲来,引军五万;韩侯、赵侯亲来,各引军三万;还有你爷爷,引军两万;剩下大魏,在下这也得到消息,庞将军正在四处调兵遣将,磨刀霍霍。各路烟尘,都在朝着孟津滚哪!” 公子哙越发不解了:“这说明天下列国重视合纵呀!合纵旨在制秦,没有兵马,何以制秦呢?” “是啊,”苏秦轻叹一声,重复,“是啊是啊,你说得对极了!没有兵马,何以制秦呢?可??这么多兵马聚在一处,怎能不起刀兵呢?你看看,此番会同,哪一家都是剑拔弩张!” “起刀兵就起刀兵。”公子哙不假思索,“依我看,干脆借此机缘,将暴秦灭掉。灭掉暴秦,一劳永逸,天下不就永享太平了吗?” “你呀,”苏秦连连摇头,苦笑一声,“看的只是表层。若是真的灭掉暴秦,天下可就更难太平了!” 公子哙大怔。 翌日晨起,苏秦正在允水岸边散步,屈原造访,说是盟誓拟好了。 苏秦吃一大惊,接过他呈送的竹简,连看数遍,细细品味,不可置信地盯视他。 “苏子?”屈原的心忐忑直跳,声音小得不能再小。 “你是个奇才。”苏秦将竹简又看一遍,“更是个急才,仅此一夜,竟就写出这般誓约,实令在下敬服!” “在下??”屈原以为苏秦是在奚落自己,面红耳赤,“在下是急性子,回去后一宵未睡,方才拟出这份草稿,自觉不好,却又不好给他人审看,一大早就??就??就拿过来了。苏子若是觉得不妥,在下拿回去重写。” “为什么要重写呢?”苏秦将竹简又看一遍,“如此美文,求还求不到呢。” 屈原眼睛瞪大。 “不过,也并不是完璧无瑕。” “敬请苏子指正!” 苏秦指着中间两句:“请看这两句。” 屈原打眼一看,写的是:“肌肤润于锋镝,骸骨难入丘冢。” 苏秦接道:“六国纵亲,当整齐划一才是。此文通篇皆是四言,此处却是六言,变化虽有,却失齐整。就好比两军作战,对方未冲,自己先乱阵脚,不妥。可否改作‘肌肤润镝,骸不入冢’?” “好!”屈原脱口而出。 “还有下面一句,‘鬼怒神斥,民怨沸腾’,可以改为‘鬼神震怒,民怨沸腾’。以‘震怒’对‘沸腾’,顺口不说,对仗也工整。盟誓是要念出来的,最好是朗朗上口。” “苏子改得是,在下叹服!” “该叹服的不是你屈子,而是我苏秦呀。”苏秦由衷赞道,“此文一夜而就,一气呵成,滴水不漏,朴实无华,外契天下大义,内含纵亲要旨,由首至尾,堪称是字字珠玑啊!” “谢苏子夸奖!”屈原腼腆地笑了。 最先到达安邑的是魏惠王。魏室重臣庞涓、惠施和朱威等,也都陪他来了,只留下太子申、白虎及一帮老臣在大梁守值。 魏惠王由衷感激苏秦,到轵后不顾旅途劳顿,使王辇接苏秦入行宫。俟苏秦抵达,惠王跣足迎出宫外,携苏秦之手,与他并肩入宫,促膝谈至深夜。 在惠王与苏秦谈心时,魏国三军逾十万众,包括庞涓的虎贲之师,分路开到河东,依庞涓指令屯扎于孟津、安邑附近,理由冠冕堂皇,保障列国君主的人身安全。 接踵而至的是楚王,再后是齐王。因会同地点是在魏境,列国军队均需接受魏国指令。 在庞涓部署下,楚军七万屯扎于宛城以北的方城,楚威王仅带人马一万赶至孟津,住进早已搭好的楚国行辕。齐威王引兵五千,余众屯于宋、卫境内。再后是赵肃侯和韩昭侯,各带兵三千。燕人一则距离远,二则燕公老迈,只能日行五十里,来得最晚,在秋分的前三日方才迤逦赶到。 此番会同,魏惠王如同换了个人,再没有上次他在孟津诸侯朝王时的不可一世。作为东道主,他甚至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谦恭和殷勤,无论哪家君主赶到,他都要拉上惠施、朱威等魏室臣子,亲迎数里,把盏接风。 见六国君主均已光临,苏秦于秋分前一日,以六国特使身份,在会同台东侧不远处的一片山林里,设便宴招待。 这片山林位于河水北岸,鹤鸣山下。鹤鸣山顶有一巨石突兀而出,状似鸣鹤之首,因而得名。此处依山傍水,视野开阔,风景极佳,堪为风水宝地。 为示公允,苏秦如法炮制,将六个几案摆成圆圈,使所有几案没有正向,不定方位,因而也就没有上下主客、首席末席。六位君主赶到,先是一怔,继而一笑,嘻嘻哈哈地各选席次,围作圆圈坐了。苏秦虽是东道主,身份却是臣子,因而没给自己设席,恭身侍立,待侍者端上饭菜,他就接过,按年岁大小呈给每位君主,博得众口称颂。 席宴更是特别,没有山珍海味,没有鱼肉腥荤,没有美酒佳酿,只有素菜、鲜果、稀粥和窝窝头,全是此地百姓吃的。虽是粗茶淡饭,却是宫墙之内不曾见到的,加之苏秦特请厨师精工细作,味道别具一格,众王侯无不狼吞虎咽,津津有味,连赞好吃。 见诸侯吃饱喝足了,苏秦这才走到靠近河水的地方,北面而立,正襟跪地,奏道:“诸位君上,明日即为秋分日。一年四季,日升日落三百六十日,月圆月缺一十二度,唯有二日最是公允,一是春分日,一是秋分日,是以鲁人仲尼撰史,名之曰‘春秋’。今六国纵亲,天下会同,诸位君上以天下百姓安乐为念,抛却前嫌,不畏劳苦,长途远涉,会聚于此,求同存异,盟誓纵亲,天地为之动容。苏秦谨代天下百姓,向诸位君上致敬!”站起,正正衣襟,行三拜九叩大礼。 六位君上互望一眼,一齐站起,共同走到苏秦跟前。魏惠王、楚威王分别伸手,一人扯住苏秦一只胳膊,笑吟吟地将他拉起。 众人簇拥苏秦走到圈内,韩昭侯亲自动手,将自己与紧挨的赵肃侯几案挪了挪,腾出一个空位,招呼侍者抬来一张几案,魏惠王、楚威王将苏秦按坐在几案后面,这才各回席位。 苏秦拱手一周,再次致辞:“周人苏秦谢诸位君上抬爱!”微微一笑,直入主题,“诸位君上,明日即行盟誓,臣有一事启奏,还请诸君定夺!” 众位君上齐望苏秦。 “诸位君上,会盟诸事,主要参照旧时会同规制,其中仪礼、程式、规制、乐舞、仪仗、盟书等具体细节,臣与列国副使已具奏本奏报,诸位君上也分别降旨允准,因而,大体上可以确定。迄今为止,坎已掘就,牲已备好,会盟物器均已备齐,只待良辰吉时。臣所奏之事是??”苏秦顿住话头,挨个扫过诸位王侯,“按照旧制,诸侯会同,歃血盟誓,须有执牛耳之人。明日盟誓,该由何人执牛耳,臣奏请诸位君上公议!” 自古迄今,执牛耳者即为盟主。苏秦提出此请,在座六君无不敛神,面面相觑之后,各自正襟危坐,闭合双目。 苏秦又扫众君主一圈,亦将眼皮微微闭合。 场面静寂,唯有河水的惊涛拍岸声和林中小鸟的唱和声隐约传来。 过有许久,魏惠王率先打破沉寂,笑道:“呵呵呵,我说诸位,养啥神哩?不就是推举个执牛耳的人吗?依魏罃看来,有一个人最是合适!” 众人纷纷睁眼,目光落在魏惠王身上。 魏惠王连晃几下肥硕的脑袋,手指苏秦,一字一顿:“他,周人苏秦!” 话音落处,赵肃侯、韩昭侯、燕文公纷纷附和:“好好好,就由苏相国执此牛耳!” 没等两个威王表态,苏秦已是叩首于地:“诸位君上,万万不可!” 魏惠王诧异,圆睁两眼:“请问苏子,有何不可?” 苏秦再拜:“天下会同,歃血盟誓,此乃明于天地鬼神,非身贵言重者莫能为也。苏秦出身草野,身贱言轻,何堪当此重任?苏秦再请诸位君上收回贵言,另推人选!” 魏惠王大是失望,身子朝后微微一仰:“依苏子之见,何人可执牛耳?” “此事关系纵亲大业,臣不敢建言,还请诸位君上共议!” 场上再现冷静。 韩昭侯突然冒出一句:“要不,诸位共执牛耳,如何?” “成何体统?”楚威王发话,“苏子一直强调古时成制。按照成制,何时有过共执牛耳之说?” 韩昭侯遭此抢白,不无尴尬,嘴唇吧咂几下,半是讥讽道:“韩武说错了,该由楚王执此牛耳才是!” “哈哈哈哈,”楚威王长笑几声,“熊商世居蛮荒,何德何能,敢到中原执掌牛耳?不过,熊商倒想推举一人,请诸位公议!” 楚威王公然推托不说,反而推举他人,大出众人所料。 楚威王的目光缓缓转向齐威王,朝他微微点头。 就在众人皆以为他推举的是齐威王时,楚威王陡然转向魏惠王,指他笑道:“呵呵呵,熊商所举之人就是他,魏兄!” “田因齐也举魏兄!”齐威王的大手也指过来,朗声附和。 魏惠王万未料到两个老对手会共同推举他,一下子蒙了,好半天也没反应过来。韩、赵、燕三君无不记挂当年魏罃在此朝王时的嚣张旧事,原本排斥他,未料到楚、齐竟然联袂推举,一时竟也语塞。 苏秦心里一凛,不由得打个寒战,睁眼盯向魏惠王。 魏惠王这才反应过来,爆出长笑,“哈哈哈哈”的声音比楚威王发出的还要响亮,笑毕方道:“我说熊兄,还有田兄,前番孟津之会,是魏罃不自量力,执了牛耳。魏罃何以敢执牛耳?因为两位仁兄大驾未至!此番两位仁兄皆在,魏罃何德何能,再敢逞狂?”转向其他诸侯,“以魏罃之见,这只牛耳由熊兄执掌,诸位意下如何?” 不待众人接腔,楚威王连连摇头,拱手推辞:“魏兄不必过谦!前番孟津之会,熊商身体欠安,未能赴会,一直引以为憾。槐儿回去,熊商再三向他征询大会盛况,对魏兄能力、德望,甚有感触。此番我等又在孟津会同,执此牛耳,自然是非魏兄莫属!” “是啊,”齐威王再次附和,“前次田因齐也未到会,此番算是将功补过!魏兄不必推辞,田因齐实意推举,并无半点虚假。”扫向众公侯,语气诚恳,“也请诸位听因齐一言。因齐之所以推举魏兄,原因有三:其一是,魏地处中国,为天下中枢,当执牛耳。其二是,我等会同合纵,意在摒秦,魏西接强秦,抗秦首当其冲,因而魏兄当执牛耳。其三是,昔日文侯内实仓廪,外修甲兵,中和德政,数合诸侯,堪为天下典范。及至魏兄,内善治国,外善治兵,足当此任!” 齐威王连说一二三,真真假假,听得魏惠王耳根发热,脸颊热烫,双手再推:“不可,不可,魏罃没此德望,不敢再执牛耳矣!” “苏子,”楚威王望向苏秦,“群龙不可无首!合纵是你倡导的,牛耳你又坚辞不执。熊商与田兄实意举荐魏王,他又不肯,你来说句公道话,由谁执掌合适,我等尽皆听命!” 众人齐望苏秦。 平心而论,六国纵亲,实力最强的是楚,称王最早的也是楚。楚威王拒执牛耳不说,这又力荐魏惠王,实出苏秦所料。见他此时将球推过来,苏秦只好接招,笑道:“六国纵亲,即为一家,自应不分主次,不论大小。因而,谁执牛耳皆可,不过是代行公道而已。因而,苏秦建议,执牛耳之礼,可由诸位君上轮流担当,每君轮值一年。” 如此大的难题,苏秦轻轻一句就化解了。六国君主一听,皆是振奋。尤其是韩、赵、燕三个小国公侯,见苏秦此言一如所摆圆席,丝毫没有蔑视他们邦小势弱,内中充满感动。 “诸位君上,”苏秦环视一周,缓缓说道,“至于此番会同,苏秦倒有一个建言。方才楚王建议由魏王执牛耳,苏秦窃以为在理,因为会同地点是在孟津,属魏国地界,魏是东道主,魏王理当执耳。至于下次盟会,待会盟之时,苏秦另行奏请诸位君上,他日复议如何?” 赵肃侯、韩昭侯、燕文公尽皆点头,楚威王、齐威王轻轻鼓掌。 魏惠王不好再推,拱手一圈:“诸位兄长,苏子,既然大家都来抬爱,魏罃就不推辞了,明日权执牛耳,竭尽地主之谊!作为回报,魏罃承诺,诸位在魏的所有开销,包括明日会同一应开销,尽由魏库支出!” 五位君主尽皆抱拳:“谢魏兄!” “呵呵呵,诸位仁兄不必言谢!”魏惠王摆手笑道,“魏罃这是抛砖引玉。及至下次盟会,无论是哪位接替执耳,魏罃就又赚回来了!” 众人皆笑起来,场上气氛松活不少。 “诸位仁兄,”魏惠王又是一笑,“既然由魏罃执牛耳,罃就要多说一句。今日天下会同,皆仗苏子一人之功。合纵期间,苏子的身份是六国特使。如今纵亲已成,特使名分就不合时宜了。再说,六国纵亲之间,也应有个协调。魏罃提议,六国共设外相合纵司,由苏子兼任六国外相,专司纵亲事务,协调同异,可称纵约司长,大家意下如何?” 众君纷纷点头:“谨听魏兄吩咐!” “纵约司长有点儿别扭,干脆就叫纵约长!”赵肃侯提议。 众君再度附和。 苏秦连连拱手:“谢诸位仁君抬爱!” “如果六国拜相,”韩昭侯接道,“明日会盟当是最佳时辰。只是,拜相是要相印的。苏子已拜韩、赵二相,韩、赵的相印早已备下。余下燕、魏、齐、楚四国,敢问备下相印否?” “呵呵呵,韩兄呀,”魏惠王笑应道,“你和赵兄的相印拜得早喽。天下会同,六国共同拜相,印玺就得一致。若是肥瘦不等,苏子用起来也是不便。苏子若是爱金子,就会偏重大的;若是偷力气,就会偏重小的。待到加玺时,他只顾挑大嫌小,岂不把大事误了?” 魏惠王几句俏皮话说完,众人越发笑得欢了。即使苏秦,也只有抿着嘴儿乐。 “这可不行!”韩昭侯笑过,接上他的话,“贵贱有别,相印如何等同?” 六国会同,楚、魏、齐三家皆王,燕为公室,只有韩、赵仍是侯爵,在六国中地位最低。韩昭侯于此时发出此问,显然是有所用心。 见他提出这个,赵肃侯亦敛住笑,正襟危坐,不失时机地轻轻咳嗽一声,算作响应。 苏秦显然早已想过这个问题,沉声应道:“韩侯所言极是!”抱拳扫视一圈,“诸位君上,眼下天下并王,周制不存,周礼自应变革。今六国会同,理应同尊,是以苏秦建议,趁此良机,六国不妨彼此相王,尽皆南面称孤!” “好好好!”为率先称王而苦头吃尽的魏惠王应声叫道,“魏罃赞同!韩、赵、魏本为一家,魏罃独自居上,真还睡不安稳呢!” 众人再次发出一阵哄笑。韩、赵、燕之君皆没推辞,齐、楚两个威王也不便反对,六国相王之事算是默认通过了。 见众人笑毕,赵肃侯接道:“老相印不行,新相印一时又不及铸造,明日如何拜相?” “呵呵呵,这个不难!”魏惠王显然早已有备,“魏罃不才,倒是带来几个金匠,这就传令下去,让他们连夜加工,为诸位赶铸相印,待盟誓结束,我们共同拜相,如何?” 众人尽皆点头。 “不过,”魏惠王敛住笑,一本正经,“铸相印的金子魏罃就不垫了,免得日后扯不清楚!” 众人笑道:“自然,自然,这个自然。需要多少金子,魏兄说个数就是!” “魏罃不懂这个!”魏惠王缓缓晃动肥硕的脑袋,“待回到行辕,自有司徒朱威提秤拎筐,到各家辕门收金子去,届时诸位莫要不认账就是!” 笑声更加响亮。 “苏相国,”魏惠王转对苏秦,“今日你请客,又是纵约长,当是东道主。除去这些,是否还有他事?” “没有了!”苏秦敛住笑,拱手应道。 “要是没有别的事,魏罃提个建议。诸位都是雅人,此处偏幽雅致,亦无外人在场,更无御史在侧,我等何不各操管弦,敞开情怀,来个自娱自乐如何?” 众人皆是振奋,齐道:“谨听魏兄吩咐!” 魏惠王摩拳擦掌,不无夸张地朝手心“呸呸”连吐两口,转对仆从:“拿琴来!” 诸君也都兴起,纷纷讨要自己擅长的乐器。不一时,河水北岸,鹤鸣山下,琴瑟应和,钟磬互鸣,管弦协奏,与附近林中的百鸟鸣啭、河水激荡交响一处,天地为之动容。 苏秦静静坐着,倾心听着,两行热泪缓缓流出。 此时此刻,除去秦公,天底下这几个最具威力的大人物终于放下争执,坐在一起,共奏乐章了。无论结果如何,至少在眼前,不失为一个良好开端。 翌日,东方微白,孟津方圆三十里内人欢马叫,一片喧闹。及至卯时,盛况空前的会同仪式终于在筹备数月的会同台上拉开序幕。 整个盟誓仪式的主持人,也即司盟,无可争议地由六国共相、纵约长苏秦担当。 遵循古制,仪式为九,分别是:一、掘地为坎;二、执牛耳;三、载正书;四、读书;五、歃血;六、昭示天地六方神明;七、载副书;八、杀牲;九、和牲埋正书。 会同台顶高九丈九尺,取九九大阳之数。台呈六边形,每边各六丈,方圆刚好三十六丈,合天罡之数。台中心是一土坎。坎呈方形,四边各一十九尺,周长七十二尺,合地煞之数。坎深八尺八寸,为大阴之数。坎正北土壁上另辟一龛,置放各色宝玉,其中有璧、璜、瑗、环、块、佩各六,分别刻着六国姓氏。被执于坎中的是头棕红色牛犊,膘肥体壮,于去年秋分日出生,此时刚好一岁,届满周天之数。由于四肢受执,动弹不得,牛犊子瞪圆两眼,不无惊惧地紧盯坎上越来越多的华服锦冠,“哞”一声发出悲鸣。 旌旗猎猎,长号声声。 纵约长苏秦健步登坛,朗声唱宣:“吉时到,魏、楚、齐、韩、赵、燕六国纵亲会同暨盟誓睦邻仪式,正式开启!” 鼓乐奏起,长号再响。 接着,在苏秦的主持下,魏惠王健步走下坎内台阶,握牢牛犊左耳,紧随其后的司祭手持利刃,于眨眼间割下牛耳。 早有人执玉敦于侧,接于正在滴血的牛耳下面。 由于司祭下手极快,那牛犊子初时并未觉得疼痛,只是在断耳的鲜血将要滴完时,才猛地甩头,悲壮地发出一声长“哞”。 待血滴完,司祭从魏惠王手中接过牛耳,扔于坎中,而后拿出一根桃木,一端缠绕麻丝,在玉敦上连拂几拂,扫却血中邪气,而后接过玉敦,跟在惠王身后,跨上坎沿。 上坎之后,司祭将玉敦呈给司盟苏秦。 苏秦朝一只玉砚内倒下少许牛血,早已恭候于侧的楼缓即以朱笔蘸血,在一块选好的白帛上书写屈原拟就的盟书。 约一刻钟之后,楼缓书毕,将盟书呈给苏秦。 苏秦一手执盟书,一手执玉敦,健步登上旁边一个铺有锦毯的土台,代会盟者向天地鬼神宣读由楚国才俊屈原草就的盟辞,辞曰: 天运不通,道失德倾 周室式微,礼坏乐崩 君臣不协,奸盗丛生 更有暴秦,酷法苛政 祸加天下,殃及苍生 肌肤润镝,骸不入冢 鬼神震怒,民怨沸腾 周人苏秦,倡导合纵 列国六君,纷起响应 于此秋分,孟津会盟 共起誓愿,昭示神明 凡我纵盟,互不加兵 同仇敌忾,患难与共 交相往来,力行五通 六邦无阻,道路不壅 共制暴秦,同惩元凶 皇天后土,六姓祖宗 有目共睹,以鉴此盟 有渝所誓,明神殛之 亡其族类,俾坠其命 苏秦宣读完毕,步下土台,趋至魏惠王面前,缓缓跪下,将玉敦捧至齐眉,朗声奏道:“请魏王歃血!” 魏惠王接过玉敦,举至唇边,轻啜一口,伸手朝嘴上一抹,弄得下巴上满是鲜血。继而是楚威王、齐威王、韩昭侯、赵肃侯和燕文公。各自轻啜一口,将下巴涂红。 看到年岁最长、德望最高的燕文公站在最后,苏秦不由得心生感叹。这些日来,尽管他一直倡导纵亲国中不分尊卑,不分大小,诸侯自己却是心中有数的。 歃血过后是昭示天地鬼神。苏秦挥手,六国君主依序退到一边,代表各自国家的六个大巫祝粉墨登场,在一阵巫乐中各施招数,载歌载舞,相互沟通天地神灵。 大巫祝舞毕,各自退去,来自各国的司盟上台,各持朱笔在龟片上抄录盟誓副本。抄毕,楼缓一一验明无误,司盟退去。 六君及苏秦再至坎边,目睹司祭杀牲。 司祭手持利刃,沿台阶下坎,一刀割断左耳仍在滴血、全身战栗不止的牛犊子气管,看得六位君主心惊胆战。随着气血缺失,牛犊子先是前腿缓缓跪下,继而全身瘫软。 司祭上坎,苏秦将手中盟书的正本,连同玉敦抛进坎中,恰巧落在牛头处。 魏惠王举铲,朝坎中抛下第一铲土。接着是众君主,各自铲土抛入坎中。见他们逐个铲毕,苏秦挥手,二十壮士不消一刻就将土坎填平,堆出一个方锥。 盟誓毕,行拜相仪式。 六君依序南面而坐,面前案上各摆一枚金印。金印是二十多个金匠连夜赶制出来的,皆有拳头大小,由华贵的黄色锦缎包裹。 在六国军民的注目下,苏秦碎步趋至六君前面,缓缓跪地,逐一行过三拜九叩大礼,分别从列君手中接过相印。 当苏秦手捧六枚金印转身面向台下时,锣鼓声骤然响起,台上台下,旌旗招展,万头攒动,呼声雷鸣。 两行泪水无声地滚下苏秦的眼眶,落在脚下面的红地毯上。 拜完相后是例行的舞乐表演,节目是苏秦定的,共分六场,由六个盟誓国分摊,魏国排先,楚、齐、赵、韩、燕继之。 同前番孟津之会不同,此番演出,是清一色的国风民俗,没有兵革戈矛,没有枪刀剑戟,有的只是钟磬缶鼓,管弦琴瑟,表现的无一不是天地和顺,五谷丰登,父慈母爱,子孝女淑,台上台下,其乐融融,气氛祥和。 表演结束已近黄昏。 苏秦安排完善后诸事,赶回营帐,路上,远远望到楚国行辕前人声鼎沸,甚是闹猛。使人问之,得知是韩、齐、魏三君受楚王之邀前往做客。 苏秦心头一凛。楚王请客,仅邀齐、魏、韩三君,而撇开了合纵的发起人赵、燕二君,显然不是一个好兆头。 回到营帐,苏秦正自揣度,有人送来请柬,说有老友邀他赴宴。 苏秦随来人赶到赵国行辕,方知所谓的老友竟是赵肃侯和燕文公。 宴席摆开,两位君主并坐主位,苏秦坐在客位,肥义、子之、楼缓、公子哙等作陪。酒肉上席,君臣尽欢,燕公、赵侯笑逐颜开,频频敬酒,祝贺苏秦纵成功遂。 酒过数巡,时近二更,苏秦担心老燕公吃不消,又不好明说,遂以自己不胜酒力为由,提议散席。 余兴未尽的老燕公大是惶惑,别过苏秦和肃侯,回至行辕,走进寝处。 已交二更,夫人姬雪仍在等候。见燕公回来,姬雪迎上,脱去他的冕服,吩咐春梅端水,服侍他换上睡袍,脱袜洗脚。 “君上,”姬雪轻轻揉捏他的脚道,“观你气色,好像不高兴?难道苏子没来?” “唉,”文公摇头轻叹,“寡人没有什么,倒是苏子,好像另有心事。” “他??怎么了?”姬雪揉脚的手僵在那儿。 “今日苏子身挂六印,被推举为纵约长,位极人臣,当是人生大喜,可寡人未见其喜色,反见其忧容,整个是心事重重。寡人问他,他说胸闷,许是酒喝多了。” “胸闷?是不是病了?” “看样子不像。赵侯欲召医家诊治,苏子婉拒,说是不打紧,反过来力敬我俩。” “是不是累了?” “也许吧。这些日来,在寡人眼里,世上最操劳的人莫过于他。今日更甚,六国合纵是天下盛事,半点儿差错也出不得,仅是这份心就够他操的。好在他年轻,能撑住。” “嗯。”姬雪点头,皱会儿眉,再次揉捏有顷,小声道,“君上,忙这一天,您也累了,早点安歇吧。”缓缓站起,目示春梅。 春梅蹲下,拿巾为文公擦过脚,换上软鞋,与姬雪一道,将他搀到榻上,扶他躺下,盖上锦被。 文公的确累了,不一会儿就打起鼾来。 姬雪轻叹一声,与春梅走到外间,各在榻上安歇。 翌日晨起,姬雪使春梅唤来姬哙,征询苏秦缘何不喜反忧。 姬哙将那日在河边发生之事讲述一遍,末了禀道:“合纵虽是好事,六国却兴师动众,各引大军前来,苏子想是为此忧心。” “唉,”姬雪弄明白原委,轻叹一声,“君上本说不带兵的,后来听闻列国皆发大兵,一是担心让人瞧低了,二也是为苏子长脸,这才让子之引兵陪驾,不想竟为苏子添忧了。” “苏子忧心的不是我们,而是楚人和魏人。楚与秦有商於之仇,魏与秦有河西之耻。听说昨晚楚王撇下赵、燕,只邀齐、魏、韩三君饮宴,苏子怕是为这桩事儿闹心。” “楚王为何不邀赵、燕?” “我也不知道,这里面肯定有鬼。听苏子说,他担心的正是他们趁此机会,拧成一股绳儿灭秦。” “哦?”姬雪惊叫出声,愣怔片刻,似又不解,“苏子合纵,为的不也是抗秦吗?” “孙儿就此问过苏子,苏子说,合纵是制秦,不是灭秦。初时孙儿也是不解,连想数日,真还明白了。若是秦国真的被灭了,六国就会自乱,纵亲也就做不成了。” “嗯。”姬雪豁然有悟,连连点头,“还是苏子想得深远,六国真就那样,貌合心不合。”抬头一笑,“哙儿,没别的事了。再有新鲜事,莫忘讲来听听。此处四不靠邻,闷死了!” “孙儿遵旨。” 姬哙退出后,姬雪在帐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直折腾到小晌午,仍旧想不出办法去帮苏秦,不由得落下泪来。 “公主,”春梅看得心疼,叫道,“瞧你这样子,真是折腾人!我这去把苏子叫来,你当面问问他,看他有何需要?” 姬雪白她一眼:“他如何肯说?” “无论如何,我们都得见他一面。公主此来,为的不也是这个吗?” “这辰光他忙得团团转,成个陀螺了,如何见得上?再说,此事若让君上知道,也似不妥。” “那??”春梅闷想一会儿,接道,“干脆明求君上邀请苏子,就说??就说公主想家了,想求苏子捎个口信。” 显然又是一个馊主意。姬雪要捎口信,何须经由苏秦?更要命的是,春梅提到周室,无形中勾连到近在咫尺的亲人。想到孤苦无依的父王,姬雪越发伤感,呜呜咽咽,耸起膀子哭得更来劲了。 春梅没主意了,拔腿往外欲走,却被姬雪叫住:“梅儿。” 春梅住步。 “君上呢?看看他在哪儿。” 春梅嗯出一声,疾步走出,不一会儿踅回禀道:“君上与子之将军正在行辕议论国务,看样子似有急事。” 姬雪向帐外望去。 “公主,要不,我再看看去?” 不待春梅动身,外面传来脚步声。声音很急,但依然能够听出是文公。 姬雪怔了下,整顿衣襟,和春梅走到帐处迎候。 文公喘着粗气,几乎是闯进来。 姬雪上前欲搀扶,见状住脚,微微躬身:“君上?” 文公没有理她,顾自在帐中来回走动,依旧喘着粗气,脚步沉而有力,完全不像是年过六旬的老人。 走有一刻,文公的脚步慢下来,气也喘得匀些。 姬雪款款走过去,搀住他的胳膊,扶他走到席位上,伺候他坐下。 文公看向春梅。 姬雪丢个眼色,春梅退下。 姬雪凝视文公,软声问道:“君上为何震怒?” 文公回视姬雪,咬牙:“你看这个!”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封密函。 姬雪拆看,惊道:“殿下欲纳秦妇?” 文公怒气再次上攻:“逆子误我!六国纵亲,旨在制秦。在此节骨眼上,逆子却来此函,要纳秦女为妇,这??这??真不知他意欲何为!” “君上息怒。”姬雪劝道,“殿下此举,想必另有委曲。” “什么委曲?”文公震几,“是秦人用计,欲使我等离心离德。逆子鼠目寸光,是非不分,如何能执国事?” “君上,”姬雪见他把话说得过重,缓下语气,“纵观此函,是秦人主动结亲,殿下也是举棋未定,这才奏请君上。君上若是觉得不妥,可旨令他暂不聘亲。” “夫人说得是。”文公苦笑一下,出了一口长气,“寡人已经下过旨了。” “君上明断。” “夫人,”文公望着姬雪,“你得收拾一下,我们这就起程!” “回去?” “唉,”文公长叹,“不回去,寡人放不下心哪!此子胸无远志,心术不端,又有秦人在侧,不定弄出什么事来。眼下纵亲初成,万不能因为燕国而坏了天下大事!” “要不要晓谕苏子?” “六国初纵,千头万绪都在等候苏子,燕国之事自有寡人料理,不能为苏子添乱。” 姬雪点头。 “唉,”文公复叹一声,“寡人老了,走一趟甚是不易。此番赴会,寡人本欲趁机偕夫人前往洛阳觐见天子,谁想又让逆子搅黄了!” 姬雪泣道:“君上有此心思,父王若知,也就知足了。” 公子哙将燕公回国之事禀报苏秦。 苏秦震惊,急问:“君上何时起程?” “明晨鸡鸣时分。” 苏秦凝视公子哙:“公子可知情由?” 公子哙摇头。 “子之将军呢?” “祖公吩咐,子之将军及燕国兵马,还有在下,均留于此,谨听苏子调遣。” 苏秦闭目思索。 天色暗下来。 飞刀邹走进帐中,点燃两盏铜灯。 苏秦睁眼,小声叫道:“邹兄!” 飞刀邹走过来,躬身:“主公?” “有请楼子。” 飞刀邹出帐,吩咐仆从去请楼缓,正要回帐,见前方不远处有个人影闪过,没入树后。 飞刀邹心头一紧,悄悄绕过去,见那黑影躲在树后,正在伸头朝苏秦的大帐张望,遂近前逼住:“何人在此?” 那黑影吃了一惊,打个哆嗦,扭头。 是一个女子,看服饰是燕国宫女。 飞刀邹退后一步,放缓语气:“姑娘在此何干?” 是春梅。 春梅这也回过神来,拱手一揖,朝前面努嘴:“请问军尉,前面可是苏子大帐?” 飞刀邹审她一眼,再问:“你是何人?” 春梅反问:“你是何人?” “在下姓邹。” “是飞刀侠吗?”春梅瞪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他。 “正是在下。咦,你怎么知道?” 春梅笑道:“您姓邹,身上无剑,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飞刀侠了。” “大名鼎鼎?”飞刀邹怔了。 春梅压低声音:“在我们宫里,无人不知大侠的威名。大家都在传你??”顿住话头。 “传??传我什么?”飞刀邹惊问。 “不告诉你。”春梅诡秘一笑,“小女子有急事求见苏子,烦请大侠通报!” 飞刀邹动也不动。 春梅急了:“快去呀!” “我??”飞刀邹嗫嚅,“我还不知道姑娘姓甚名谁,何方人氏,怎么通报呀?” 春梅凑近,低声:“小女子没姓,单叫春梅,是燕国夫人的侍女,苏子晓得她的。夫人托我捎信给苏子,有急事。” 飞刀邹敛起笑,悄声说道:“这辰光不行。主公正在与你家公子谈大事儿!” “是公子哙吗?” 飞刀邹点头。 “你真的是飞刀邹?”春梅盯住他的眼睛。 “这还有假,”飞刀邹摸出一柄飞刀,在她眼前晃晃,“要不要试试?” 春梅从袖中掏出一个锦囊,递过去:“信你!这是夫人捎给苏子的,是要事,你这就呈送苏子,我在此处等候回信。” 飞刀邹接过锦囊,返回帐中,见公子哙正向苏秦作别。 待公子哙走远,飞刀邹方才禀报:“主公,有人捎来锦囊,说有要事!”说毕,呈上锦囊。 苏秦拆开,里面是片丝绢,上面绣着一幅图和一首诗。图中一妇背山面水,眺望远方。 诗曰: 燕山之木青兮 之子出征 燕山之木枯兮 胡不归 尽管没有落款,苏秦也知此绣出自姬雪之手。他强压心跳,闭会儿眼,缓缓睁开,细审绣画。针脚密密麻麻,显然是她费下许多时日,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苏秦强忍泪水,在衣内掏弄一会儿,摸出一块早让汗水和体味熏得发黄的丝帕,小心翼翼地摆在这块丝绢旁边,凝视它们。 “主公。”飞刀邹小声说道。 苏秦似是没有听见,依旧怔怔地望着一新一旧两块丝帕。 飞刀邹又候一时,再次禀道:“来人在候回音呢!” 苏秦回过神来:“是春梅吗?” 飞刀邹点头。 苏秦取过笔墨,思索有顷,在一块羊皮上题写一诗,是鲁人仲尼编选的卫国古风: 投我以木桃 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 永以为好也 苏秦审视一阵,小心叠好,塞入信套,也未加封,直接递给飞刀邹:“交给春梅,就说??就说在下谢她了!” 飞刀邹刚刚出帐,楼缓就到了。 苏秦客套话没说,直奔主题:“方才公子哙来过,说是燕公明日凌晨起程回国。” 楼缓凝起眉头:“公子哙没说因由吗?” 苏秦摇头。 “在下听说燕国夫人此来,有意回洛觐见天子,怎么说走就走呢?” 苏秦闭目思虑。 楼缓自语:“倒是奇怪。依燕公为人,断不会如此匆忙。再说,这也对他的身体不利。从燕国赶来,一路劳顿,燕公年岁大了,体力尚未恢复呢。” 苏秦陡然睁眼:“此番会盟,秦国可有动静?” “未见异动。西河防备未见加强,即使函谷关,也照旧通关往来,似是并不在意。” 苏秦再次闭目。 “苏子,”楼缓略顿一下,“倒是纵亲诸国有些热闹。” “哦?”苏秦睁眼。 “在下刚刚得知,楚王兴致勃发,使公子如照会韩侯,欲游虎牢,瞻仰穆王牢虎之所。齐、魏二王闻讯,响应偕游,韩侯亲陪。听说诸王也是明晨起帐。” “君上呢?” 因是与楼缓说话,这个“君上”显然指的是赵肃侯。 楼缓不假思索:“楚王未邀君上,寡君也未响应。” “知道了。”苏秦眉头凝起,许久,轻叹一声,“烦请楼子转奏君上,就说苏秦恳请他迟几日回去。” “谨听吩咐!” 飞刀邹来到大树边,春梅闪出。 “姑娘,这是主公的回函,你收好。”飞刀邹将封套递交春梅。 春梅双手接过,小心纳入袖中,朝飞刀邹揖过,转身欲走,飞刀邹叫道:“姑娘,主公还有一句话,是送给你的。” 春梅怔道:“送给我?” “主公说,告诉春梅,就说谢她了。” “你转告苏子,就说春梅也谢他了。” 飞刀邹笑了:“姑娘帮忙捎信,主公谢你,是客气,是礼貌。你反谢他,总该有个说辞吧?” 春梅想一会儿,盯住飞刀邹:“小女子是下人,是贱人,苏子是大人,是贵人。大人贵人先谢我这个下人贱人,我不该回谢他吗?” “这??”飞刀邹倒是无语了。 春梅嘻嘻一笑,转身又走。 没走几步,飞刀邹又叫道:“姑娘??” 春梅住脚。 飞刀邹近前几步:“在下??想打听一桩事情。” “哦,”春梅笑了,“大侠请说!” “宫中都在传??传我什么?” “传得多了!说大侠飞刀百步穿杨,是天下第一兵器;说大侠飞檐走壁,如履平地;说大侠口能喷火,目视千里;说大侠在蓟城守城时一气连发百刀,刀刀穿喉,叛军尸体堆在城墙下,垛成一座小山??” 飞刀邹脸色涨红:“净??净是瞎传!” 春梅盯视他,嫣然一笑:“今日一见,真就是瞎传!大侠跟我想的一点儿也不一样!” 飞刀邹回视:“姑娘一定失望了。” “不不不,”春梅摆手,“我是说,大侠的相貌!” “丑吗?” 春梅摇头:“原以为大侠是三头六臂、长相怪异的神人,没想到您跟平常人并无二样,还??还??” “还什么?” “还是个俊人呢!”春梅脸上一热,偷看他一眼,转身跑开了。 许是平生第一次听到女人的赞美,飞刀邹心头震颤,傻愣愣地站在那儿,直到春梅完全消失在苍茫夜色里。 出孟津,沿河水南岸东行百余里,可见伊水。又行数十里,即至汜水。在汜水东岸,河水之南,就是诸王前来瞻仰的虎牢关。 虎牢关也叫汜水关,北濒河水,南依中岳嵩山,其间是大伾、浮戏、广武三山绵亘,山壑沟峁相间,地势险峻。一条古官道出关而西,可至洛阳,入函谷,沟通秦塞;出关而东,可过荥阳、中牟、衍,直驱大梁。鉴于其特殊位置,在灭郑之后,韩侯颁旨在此布关设卡,据险筑城。关卡仍叫虎牢,城则取名成皋。 楚威王一心“瞻仰”的地方,位于虎牢关西南侧的关虎屯,离关三里许。在成皋守令的引领下,楚、齐、魏、韩四君甩开随从,健步登上关虎屯东岗的岗顶,在一个类似馒头的小土丘前站下。 “启奏君上,前面就是穆天子牢虎之处!”成皋令指着土丘,朗声禀道。 韩昭侯轻轻摆手:“知道了,退下吧。” “臣遵旨!”成皋令躬身退下,在一箭地外守护。 时值秋日,天高云淡。 几位君上面丘而立,久久凝视面前的土丘。不见一株大树,只有齐腰深的荆棘和三五成簇的酸枣树满坡乱长,一不小心就有小刺扎上。坡上杂草丛生,茎叶多数黄了,在瑟瑟秋风中更见肃杀。 魏惠王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小片洼地里,有一间房子大小,像个鸟窝。显然,昔日穆王卫士高奔戎生擒的那只猛虎应该是被囚在那儿。盯一会儿,许是觉得仍未过瘾,魏惠王拨开荆棘,径走过去。 路过一棵酸枣树时,魏惠王外袍的裾角被酸枣枝挂住。魏惠王伸手去拨,恰又碰上一枚枣刺,刚好扎在中指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惠王天性幽默,许是有意制造悬念,回过头来,不无夸张地叫道:“此地设有机关,诸位仁兄快来救我!” “我说魏兄,”楚威王乐不可支,“你这是明知前有虎,偏往虎前行啊!” 齐威王、韩昭侯皆笑起来。 昭侯赶上几步,小心拨开枣枝。 惠王得脱,瞧一眼中指,见有血流出,遂放进嘴里深吮一口,呵呵笑着回应楚王:“熊兄有所不知,魏罃这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又吮一口,眼角扫向齐、楚二王,“来来来,两位仁兄,既然走到一处了,何不再进几步,一探究竟呢?” 楚威王看一眼齐威王,半笑不笑道:“魏兄欲得虎子,田兄可有兴趣?” 齐威王反问:“熊兄意下如何?” 楚威王微微皱眉:“虎子当然想得,可??”指着那棵酸枣树,“此为何物,如此厉害?” 齐威王看一眼韩昭侯:“韩兄,这是你家地盘,熊兄有问了!” 韩昭侯笑应道:“田兄说笑了,熊兄见多识广,何能不识此物?” 楚威王紧走几步,在酸枣树前细审一时,轻轻摇头:“此物怪异,说楂不楂,说枣不枣,熊商孤陋寡闻,当真识不出呢。” 韩昭侯笑道:“熊兄已经说出了,还说不识?” 楚威王道:“你是说,此物是枣?” 此时正值酸枣成熟时节,枣枝上挂着累累果实,皆如樱桃大小,有红有青,有大有小。 韩昭侯顺手摘下一颗,递给楚威王:“熊兄若是不信,可以品尝!” 楚威王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只不朝嘴里送。 魏惠王见了,顺手摘一颗,“噗”地塞入口中,嚼几下,笑道:“熊兄,看把你吓的。此枣也叫寿枣,中原山中皆是,皮多核大肉少味美,常食之,可补血养肝,延年增寿。” 楚威王顺手将枣子塞进袖中,退到齐威王身边。 “咦,熊兄为何藏之不食?”魏惠王不解。 “此物既为韩兄相赠,熊商如何舍得?熊商欲将此物带回荆楚,种于后庭,细细赏之,慢慢品之,享用子孙万代,方不负韩兄一番美意哟。”楚威王半笑不笑道。 韩昭侯何能听不出话音,针锋相对:“熊兄怕是一厢情愿了!” “哦?”楚威王的目光扫过来。 “熊兄可曾记得齐人晏婴使楚之事?” 听他提及那桩旧时公案,楚威王面上微微发烫,口中犟道:“晏婴使楚如何?” 韩昭侯眯起眼睛,似在背书:“晏婴使楚,吏缚二人过,谓楚王曰:‘此齐人也,坐盗。’楚王谓晏子:‘齐人固善盗乎?’晏子对曰:‘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说罢微微睁眼,嘴角绽出一笑,“熊兄欲将此山之枣植于荆楚,岂不是也存在水土之异呢?再说,此枣虽能补血养肝,却是刺多肉少,若是不留意??”瞧一眼魏惠王,“熊兄就会一如魏兄,以口吮血了!” “哈哈哈哈!”楚威王大笑数声,“韩兄好说辞啊!”遂将那枚酸枣掏出,随手扔在地上,“既然如此,韩兄这粒小枣,熊商不吃也罢。”朝土丘望一眼,“不过,熊商也有一句话,不知韩兄想不想听?” “熊兄请讲。” “据熊商所知,”楚威王看一眼土丘,“此处原为虢地。史伯曾言:‘虢叔恃势,郐仲恃险。’”扭过头来,转望远景,南眺嵩岳,北望河水,“今日看来,此地果然雄险。虢叔因为仗势,此地为郑人所得。郑人因为仗险,此地复为韩兄所辖。今日临此,以古鉴今,感慨万千哪!” 此言等于在说韩国恃险而不修德,此地终不能长保。 韩昭侯心知肚明,欲反击,一时寻不到说辞,正自愠怒,齐威王笑应道:“哈哈哈哈,熊兄说得好哇。登临此地,因齐也想起一则旧事,叫‘假道伐虢’。尽管此虢非彼虢,可这故事实在有趣!” 假道伐虢,讲的是晋灭西虢国的旧事。西虢君不识时务,晋欲灭之,假道于虞。虞公贪晋人之赏,答应借道。借道灭虢之后,晋顺手牵羊,将虞一道灭了。楚王将他比作虢,齐王将他比作虞,无论是虢是虞,韩昭侯的老脸都无法挂住。 然而,此时此刻,昭侯是有火也不好明发。一则对方是客,他是东道主;二则齐、楚皆是大国,这又串通一气,而他势单力孤。 有火不好发,不发又憋得难受,韩昭侯里外尴尬。 “呵呵呵呵,”惠王看在眼里,替他解围,“诸位仁兄,听魏罃一句。虢也好,虞也好,都是旧事。枣也好,橘也好,都是果木。诸位仁兄是来游玩的,为过去那些旧事感哪门子伤呢?” “魏兄说得好!”楚威王见台阶即下,轻轻击掌。 “是啊,是啊!”齐威王随声附和。 几年前曾为争夺宋国闹得不可开交的两个敌对君王竟在此时此刻一个鼻孔出气,目标皆是对韩,韩昭侯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只有魏惠王未朝别处想。 这些日来,他的心中一直装着庞涓三路伐秦、匡定天下的宏图大略。逢此良机,他岂肯错过,当下呵呵又笑几声,将话题扯到正事上:“今日秋高气爽,诸君聚此岗坡,当称风云际会,实属难得。为此,魏罃倡议于此岗共歌一曲,也好不虚此行。诸君意下如何?” 楚威王、齐威王双双附和:“好!” 魏惠王转向韩昭侯:“韩兄呢?” “好。”韩昭侯也似从恍惚中出来,木然应道。 “诸位仁兄,”魏惠王以退为进,“你们说说,此情此景,我等歌咏何曲为妙?” 众人皆道:“谨听魏兄吩咐!” “既如此说,”魏惠王轻咳一声,清下嗓子,“魏罃就斗胆倡言了。今六国纵亲,共讨虎狼之秦,我等共唱一曲伐秦歌如何?” “好!”齐威王双手击掌,“敢问魏兄,唱哪一首?” “就是越王勾践率列国将士伐秦的那首。” “魏兄错矣,”齐威王纠正,“那歌不叫伐秦歌,叫‘河梁歌’!” “呵呵呵,管它呢,”魏惠王笑应道,“反正就是伐秦的!来,大家齐唱,用军阵乐,魏罃这先起个头。”遂轻轻咳嗽一声,放开嗓门,“咚锵,咚锵,咚咚咚??锵??‘渡河梁兮??’” 在魏惠王的引领下,关虎屯的岗坡上响起四个在山东列国皆具威力的老男人参差不一的歌吟: 渡河梁兮渡河梁 举兵所伐攻秦王 孟冬十月多雪霜 隆寒道路诚难当 陈兵未济秦师降 诸侯怖惧皆恐惶 声传海内威远邦 称霸穆桓齐楚庄 天下安宁寿考长 悲去归兮河无梁 歌声落定,楚威王见众人兴起,长叹一声:“唉,诸位仁兄,我等在此放歌虽说过瘾,却不如昔年越王挥戈千里,直捣河西来得酣畅!” “是啊,是啊,”齐威王的目光扭向魏惠王,“‘渡河梁兮渡河梁,举兵所伐攻秦王。’此等气势,磅礴云天,声震寰宇啊!” 魏惠王热血沸腾,转过身子,遥望西方:“熊兄,田兄,还有韩兄,魏罃不才,承蒙诸位抬爱,暂居执耳之位。既在其位,当谋其政。方才魏罃提唱此歌,也绝不是为过口瘾。今日六家纵亲,齐会孟津,盟誓制秦,自非昔日勾践可比。我等何不趁此良机举兵伐秦,一鼓作气踏平秦川,永绝后患?” “好!”楚威王握紧拳头,“不瞒魏兄,熊商此来,候的就是魏兄这句话!秦人夺我商於,此仇不共戴天。即使六国不纵亲,熊商也要兴兵伐秦,一雪商於之耻!” 魏惠王转向齐威王:“熊兄意欲伐秦,田兄意下如何?” 齐威王拱手:“六国既已合纵,因齐谨听魏兄之命。” 魏惠王将头慢慢转向韩昭侯。 韩昭侯在心里打会儿小鼓,缓缓应道:“六国既已合纵,伐秦当是六国之事,只我等四人决定,恐为不妥。” “嗯,韩兄所言甚是。”魏惠王思忖一会儿,“听说老燕公已经回国去了,还剩一个赵兄,魏罃这就发帖,邀他三日之后来此小酌,与诸君共商大事如何?” “谨听魏兄安排!”众人齐应。 韩昭侯在虎牢关上莫名受辱,黑着脸回到成皋,在郡守府正堂上闷坐,白脸因极度暴怒而涨成红紫。 相国匡义、上将军公仲不知何故,小心伴坐。 见昭侯鼻孔里的气越喘越粗,匡义小声禀道:“敢问君上因何不快?” 韩昭侯朝几案上猛击一拳:“老匹夫,欺我太甚!” “可是魏王?” 韩昭侯一字一顿,声音从牙缝里挤出:“熊商!” 公仲两手摩擦几下,捏出两个拳头:“君上,末将的手心痒了,请君上下令。” 韩昭侯似是没有听见,喉咙眼里又出几字:“还有田因齐!” 见是两个大国,公仲、匡义互望一眼,再度回望昭侯。 空气冷凝。 不知过有多久,韩昭侯的喘气声渐渐平复,匡义正欲起奏,昭侯陡然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 公仲、匡义被他笑愣了。 “哼,”韩昭侯止住笑,冷冷说道,“两个老匹夫,此等伎俩,还想谋我?” 两位臣下越发蒙了,盯住他不约而同道:“君上?” 昭侯换过面孔,将虎牢关之事一五一十地细述一遍,末了说道:“齐之大患在楚、在魏,大欲在宋、在燕,与秦并无瓜葛,可此番伐秦,田因齐为何那般起劲?陉山之辱远甚于商於之耻,可熊商何以舍此求彼?你们说说,两只老狐狸安的这是哪门子心?” 见二人如堕五里雾中,昭侯不无得意地敲着几案:“瞧你们这个笨呀!寡人还是捅开说吧,二人怂恿伐秦,目标不在秦,在魏!” “君上是说,”匡义有点明白了,“齐、楚皆欲借秦人之力弱魏?” “哼!”韩昭侯二目放光,“两只老狐狸自以为聪明,可这点小聪明蒙蒙魏罃那个愣子眼可以,想蒙寡人,没门儿!” “君上,”公仲迟疑一下,小声,“末将以为,以六国之力,以庞涓之能,此番伐秦必定马到成功。假使获胜,魏人必得大利。” 韩昭侯朗声应道:“如果不出寡人所料,楚、齐必是只出人,不出力。即使功成,魏人冲锋在前,元气必伤,何来精力与楚、齐争锋?此番伐秦,于齐、楚而言,成也赢,不成也赢。哼,两只老狐狸算得精呢!” “君上圣明!”匡义由衷叹服,“我眼前之患不在楚、齐,而在秦人。秦自得函谷,数度窥我宜阳,我正可趁此良机去除此患,再与楚、齐计较。” “爱卿所言甚是。”昭侯冲他点头,转对公仲,“上将军,你觉得庞涓用兵如何?” “列国无人匹敌!” “爱卿说得是,寡人就赌此人了。齐人、楚人皆靠不住,结成伙儿坑蒙魏罃那个老愣子。好在纵亲已成,他们虽不出力,却也不好背后使坏。上将军听令!” “末将在!” “寡人给你加拨宜阳精兵五万,合兵八万,全力以赴,助庞涓成此奇功,让那两只老狐狸好好瞧瞧我们韩人的厉害!” “末将遵命!” 第078章|?痴君臣妄心执迷?败家子衣锦还乡 楚、齐二王主动表态伐秦,实让魏惠王惊喜。如此这般地折腾合纵,伐秦才是真章,才是魏惠王的心中所想。 傍黑时分,惠王急召庞涓、惠施、公子卬、朱威几位要臣,二目放光:“诸位爱卿,今日后晌,寡人与齐、楚、韩三家定下一桩大事,召请诸位爱卿来,是要商议如何将之落到实处。” 谁都明白大事指的是什么,无不精神振奋,只有惠施习惯性地闭上二目,似是睡去了。朱威斜他一眼,转向惠王。 惠王肥而壮硕的身子略朝后仰,将他的谜底抖开:“这桩大事就是伐秦!”扫众人一眼,憋足一口气,猛地呼出,身子倾前,拳头挥舞,声音激昂,“诸位爱卿,这一日,寡人等候数年了!寡人知道,你们也等候数年了,所有魏人无不等候数年了!我们不能再等了,我们等不起了啊!” 庞涓、公子卬、朱威无不被他的激情感染。 公子卬朗声应道:“请父王下旨,攻打暴秦,儿臣愿打头阵!” 惠王的目光却转向庞涓:“庞爱卿,如何伐秦,寡人就看你的了!” 庞涓声音低沉,字字千钧:“臣万事俱备,只待我王旨令!” 魏惠王的手指习惯性地叩击几案:“此番伐秦,是六国共同出兵,爱卿要多方协调,多路出击,踏平秦川!” “臣遵旨!” 惠王转向朱威:“朱爱卿,六国伐秦,兵马云集,能否成功,就看你的粮草了!” “王上放心,”朱威回奏,“臣早已备足粮草,只待征调!”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爱卿这就动手,先将粮草分批运往安邑。” “臣遵旨!” 惠王的目光落在惠施身上,呵呵乐了:“惠爱卿,你怎么又打瞌睡了?这么大的事,你总不能一言不发吧!” 惠施似是没听见,仍在眯盹。 朱威拿肘子碰他,轻道:“相国,王上问您话呢!” 惠施两眼依旧未睁,半是自语,半是回答:“王上问错人了。” 惠王心头一动,身子前倾:“惠爱卿,你??此言何意?” 惠施微微睁眼:“内事问内相,外事问外相。兴兵征伐是外事,王上既拜了外相,就当问问外相才是。” “呵呵呵,爱卿说得是!”惠王笑过几声,转对朱威,“听说苏子仍在孟津,爱卿这就使人召他,就说寡人有请。” “臣遵旨!” 惠施的话余味缭绕。 出辕门后,朱威紧步追上他,小声问道:“相国,您方才好像话中有话。” 惠施斜他一眼,又朝前走去。 朱威又追几步:“暴秦难道不该伐吗?” 惠施顿步:“该说的我已说了。六国既已纵亲,暴秦该不该伐,你当去问六国共相,为何总是盯住我呢?”说完,转个身,扬长而去。 以惠施的气量和为人,当然不会是出于嫉妒。朱威越想越觉蹊跷,回到营帐,备好车马,亲自去请苏秦。 允水岸边,苏秦与赵肃侯静静地坐着,目光盯在水中的浮漂上。浮漂时不时地跳动,但谁也没有起钩。 君臣二人的心思显然不在钓钩上。 肃侯旁边摆着一封请帖,是魏惠王刚刚发来的。 肃侯的目光渐渐落在请帖上,伸手捡起它,面呈愠容,连喘几口粗气,苦笑一声:“苏子,你这看明白了吧?” 苏秦表情凝重,目光依旧盯在浮漂上。 肃侯抖几下请帖:“这辰光他才发来此物,邀寡人赴宴!几日前结伴去虎牢关时,他几个为何一声不吱?” “君上!”苏秦移过目光,转向肃侯。 “苏子,你不必劝了,寡人明日起程,回邯郸去!他几个想喝酒,就让他们喝去!他几个想赏游,就让他们赏去!什么纵亲?他几个根本没把寡人放在眼里!” “唉。”苏秦长叹一声。 “你为何而叹?” “如果不出臣料,魏王邀请君上赴宴,为的不是喝酒,而是伐秦。” “哦?”肃侯打个惊怔。 “近日来,楚、齐、魏三家各发大兵,磨刀霍霍,显然不单是为会盟。纵亲旨在摒秦,这也无疑是火上浇油,为他们出兵秦国送了由头。” “爱卿之意是,秦人不该伐?” “不是不该伐,是时机未到。” “请爱卿详解。” “秦人已经拥有四塞,众志合一,固若金汤。六国虽合,却是各怀心志,远未形成合力。以乌合之众击金汤之国,臣不见胜算。” 肃侯倒是不以为然,轻轻哼出一声:“照爱卿这么说,秦国是不可战胜了?” “君上,”苏秦沉声应道,“在谷中时,臣常听孙膑讲论兵法。孙膑说,孙武子兵法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六国一合纵就伐兵攻城,不用其上而用其下,当是智竭。孙武子兵法又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六国新合,既不知己,也不知彼,当是蛮干。臣是以认为,六国若是伐秦,不战则已,战,胜负必判。” 肃侯倒吸一口凉气,倾身:“以苏子之见,该当如何?” “阻止伐秦,以待时日。” “如何阻止?” “君上可去赴宴,见机行事,向诸君陈明利害得失。以君上威望、德能,或有可能。” 肃侯沉思许久,摇头苦笑:“照爱卿所言,他几人此去虎牢关,必是商议伐秦。他们早将寡人抛在一边了,寡人何威何望?人家不睬咱,咱自己却凑上去噪舌,寡人何德何能?” 肃侯的话无懈可击。 苏秦垂下头去,目光回到浮漂上。 就在此时,楼缓走来,趋前禀道:“启奏君上,魏国上卿朱威求见!” “哦?”肃侯怔道,“他见寡人何事?” 楼缓迟疑一下:“回奏君上,朱上卿说是??有要事求见苏子。” 肃侯脸上一沉,缓缓起身,对苏秦道:“此人必是请你来的。你可告诉魏罃,就说寡人有疾,不能奉陪了,要他好自为之!”又转对楼缓,“传旨肥义将军,明日起驾,回邯郸!” 前往虎牢关途中,朱威、苏秦同乘一车。朱威约略讲了楚、齐、魏、韩四君在虎牢关放歌并定下伐秦之事。 显然,这是意料中事,苏秦未显丝毫惊诧,淡淡问道:“四位君上所唱何歌?” “《河梁歌》。” “《河梁歌》?”苏秦重复一句,眉头微微拧起。 “有何不妥吗?”朱威直盯苏秦。 “若是此歌,不可伐秦!”苏秦语气坚定。 朱威惊愕,情不自禁地“哦”出一声。 “此歌虽曰伐秦,却是征伐未捷。诸君未出师而唱此歌,不吉!” “征伐未捷?”朱威挠挠头皮,“怎么未捷?不是有‘陈兵未济秦师降’吗?秦师既降,说明征伐已捷了。” “朱兄有所不知,”苏秦略一思考,解释道,“此歌为越人所唱。当年越人破吴,气势大盛,越王北伐中原,败齐却晋,欲霸天下,又恐列国不服,遂以尊周为名,号令齐、晋、楚、秦四大家辅佐周室。秦厉公不从命,越王震怒,号令天下伐之。齐、晋、楚三国不敢不兴兵,但无一不作壁上观。越王无奈,只好率先挥师西进,驱吴、越之师西渡河水击秦。秦人惧,纳表请降,越师撤退,作此歌记之。” “这是不战而胜呀。”朱威依旧纳闷。 “越人的确不战而胜,”苏秦进一步解释,“然而,复原当年战事,越师劳师袭远,不服水土,粮草不继,加上遭遇严冬,病死者甚多,士气极其低落。幸亏秦师临阵未战,越人才得以全师而退。秦人若战,越师必败。” “秦人为何不战?” “一是慑于勾践威力,二是跟越人开战无利可图。越人一不为土,二不为财,三不为人,只不过图个虚名。即使打胜,秦人也得不到多少好处。再说,越人不惜死,皆是亡命之徒,秦人即使战胜,牺牲必大。” “既然如此,秦人何不早日请降呢?” “秦人不相信越人会长途远袭,是以逞强,结果惹恼勾践。看到越人真的来了,秦人觉得战不合算,不战尴尬。秦人最终降顺,无疑是个妥协选择,但也不失明智。渡过河水之后,越人水土不服,无力再战,见秦人服软,紧忙握手言和。纵观这次征战,从表面上看是秦人降顺,而在实际上,是越人败了。” “越人为何败了?” “空耗粮草,人马减员,白忙一场而一无所得,不败也是败了。” “苏子是说,此番伐秦,或会重蹈当年覆辙?” 苏秦苦笑一声:“此歌最后一句怎么唱的?悲去归兮河无梁!” “这??”朱威颇多疑虑,“苏子别是过虑了。今不比昔,昔日越人长途袭远,以势逼迫,列国敢怒而不敢言,自然作壁上观。今日六国纵亲,同仇敌忾,抛开齐、燕不说,韩、赵、楚三家皆与秦人有仇,想必不会渡河不战吧?” “也许吧。不过,在下以为,今日秦公非昔日秦公,今日楚、齐、韩,亦非昔日楚、齐、晋。若是不出在下所料,王上欲做勾践,后果难以收拾。朱兄不信,可以拭目以待。” 干出惊天动地之事的苏秦竟然如此看待六国伐秦,再联想惠施的暧昧态度,朱威这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苏子,眼下怎么办?” “阻止伐秦,以俟时机。” “如何阻止?” “朱兄去约惠施,我去求见庞涓,王上或能听取他们二人。此番会盟,王上执牛耳,伐秦的钥匙握在他的手中。只要他能明白时势,伐秦之势就可卸了。六国纵亲,制秦为上,伐秦为下。” “在下谨听苏子!” 由于燕公早回,赵肃侯未到,魏惠王宴客时,原定的五君宴只有齐、楚、魏、韩四君。此前一天,不甘屈居人下的昭侯不及回郑,就在成皋行宫诏告天下,南面称孤,正式与楚、齐、魏并王,因而,此番宴乐,堪称四国相王的盛会。 四王在魏国行辕内定下伐秦大策,共推庞涓为伐秦主将,列国主将副之。次日,楚威王、齐威王双双起驾还都,韩昭侯在成皋留住三日,也驾返郑城。 苏秦与朱威赶到虎牢关时,宴请已经结束,惠王也已离开虎牢关,在河水北岸的邢丘视察大魏三军,庞涓作陪。惠施自称不谙军情,先一步回大梁去了。 视察完三军,惠王随庞涓走进大帐。庞涓指着精密沙盘,向惠王详述了伐秦的宏图方略与具体部署,听得惠王心花怒放。 “父王,眼下儿臣万事俱备,只有一个拦阻。” 惠王急问:“是何拦阻?” “苏秦!” “咦,六国伐暴,他当高兴才是,何以会成拦阻?” “父王,”庞涓奏道,“儿臣素知苏秦。此人动嘴可以,征伐却不擅长。这且不说,此人天生一副妇人柔肠,见不得杀伐。父王可曾注意到,前番会盟,列国表演歌舞,台上所现无不是男耕女织,父慈子孝,天下可谓是歌舞升平,不见一丝刀兵。整场表演系此人一手筹划,由此可见此人心胸。再看纵亲纲要,是制秦,而不是伐秦。由是观之,此番伐秦有违此人心志,此人必将竭力拦阻。” “一介书生,能掀多大浪花?” “父王,此人是六国共相,又是纵约长,盛名远播。赵、燕又是纵亲发起国,唯此人马首是瞻。若是此人拦阻,燕、赵必不参与。六国内部不和,纵军未战先散,恐大不利!” “嗯,若是此说,倒也棘手。依贤婿之见,该如何处置为妙?” “儿臣有一计,或可支应。” “贤婿请讲。” 庞涓低语一阵,惠王乐道:“呵呵呵,此事果真,倒是天助我也!” 苏秦觐见时,惠王刚从军营回来,一身戎装未脱,兴致颇高。 “苏子免礼。”惠王指着对面的席位,“坐坐坐,寡人候你两日了!” 苏秦坐下,拱手揖道:“臣正在孟津处置善后事宜,接到王上口谕,紧赶慢赶,还是来迟了。想到王上召臣,定有急务,臣未及沐浴更衣,即来觐见,唐突之处,还望王上见谅!” “苏子不必客气。”惠王将话题扯到赵肃侯身上,半笑不笑,“赵侯呢?哦,是寡人错了,这辰光该称他赵王才是。赵王呢,何以不见他来?六国纵亲,普天同庆,寡人设下薄宴,有意请他畅饮几杯,特使快马邀他,可左候右等,大厨连温几次酒,楚王、齐王,还有韩王,饿得肚皮咕咕响,直候两个时辰,一直未见他的踪影。” “回禀王上,”苏秦听出话音,替赵肃侯圆场,“赵侯龙体欠安,此番合纵是强撑着来的。燕公前脚刚走,赵侯也要告辞,臣担心他身体越发吃不消,设法强留他两日,陪他在允水河边散心。接到王上请柬时,赵侯已经拔营,使专人托臣向王上告罪。” “他告何罪?”惠王敛住笑,语带讥讽,“怕是寡人面子小,德望浅,请不动人家。人家是纵亲发起国,这辰光也称尊了,架势大哩!” “王上?”见他火气无缘由加大,苏秦心里一怔。 “好了,不说这个。”惠王摆手,“即使走人,好歹也得留个话吧。” “留话?”苏秦又是一怔。 惠王索性一口气说出情由:“苏子,你是纵约长,你来说说看,合纵虽说由你倡导,却是他赵语首先发起。今日天下纵亲成功,此人却鸣金退阵,叫寡人如何看他?即使寡人想得开,又叫天下人如何看他?” 苏秦长吸一口气,拧起眉头:“此话从何说起,臣子愚笨,请王上详解。” “苏子呀,你是非逼寡人把话说白不可!”惠王晃晃脑袋,庞大的身躯朝后挺挺,“寡人听说,赵军主将肥义和三万纵军皆已撤走。此人龙体不好,可以回去,他的三万纵军难道也都有病了?既然合纵,纵军一出国门,就归纵约了。寡人好歹是盟主,他的大军何时撤,如何撤,总该向寡人打声招呼吧!再说,列国纵军均未撤走,他赵国为何未战先撤?” “王上误解了,”苏秦见他近乎蛮不讲理了,苦笑一下,“臣这就陈明缘由。” “说吧!” “会盟之前,赵国纵军三万接到王上诏令,屯于赵境上党,只有三千护卫追随赵侯会盟。今日会盟结束,一则赵侯贵体欠安,二则太子尚幼,赵侯放心不下,匆匆回国,当是常情。随赵侯回去的只是三千护卫,纵亲三军并未撤离,仍旧留屯上党。再说,如此行动的并非赵氏一家。韩国纵军屯于宜阳,楚国纵军屯于方城,齐国纵军屯于卫境,均未参与会同。只有燕国纵军入魏,迄今屯于少水,这也是奉了王上的旨意呀。” “这??”惠王语塞,眨巴几下眼皮,才又想出辞来,“即使如此,他赵侯也该留个话,指明听令之人。眼下征伐在即,寡人若是调用他的纵军,该找何人传令?” “征伐在即?”苏秦佯作不知,一脸惑然。 “是这样,”魏惠王用指节轻敲几案,捅开窗户,“前日,寡人在虎牢关宴请楚、齐、韩三王,我等饮得高兴,约定趁此良机,征伐暴秦。寡人急召你来,为的就是商议此事。自公孙鞅始,秦人一再负约,屡行不义,先骗寡人河西,再夺楚国商於,又出兵赵之晋阳,伐韩之宜阳,搅得天下百姓不得安宁,诸君不得安枕。今既纵亲,合该教训一下那个毛头小子,让他学点中原礼节。” “王上计划何时伐秦?” “指日可待!”惠王沉声应道,“不瞒苏子,寡人已经调拨三军,协调列国,筹划大军四十余万,三个月内踏平秦川!” “王上,”苏秦拱手,“臣以为,暴秦虽说该伐,但眼下征伐,时机未到。” “咦?”惠王直望过来,“以爱卿之见,何日方是时机?” “王上,”苏秦谏道,“臣听说,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方今之秦已是四塞之国,东有河水之阻,函谷、武关之险,仓促伐之,臣窃以为不可!” “哈哈哈哈,”魏惠王长笑数声,手指苏秦,“你呀,是个动嘴皮子的,若论行兵布阵,征贼伐逆,可就稍逊一筹了。庞爱卿说得好,昔日吴起曾与先君游于河水,先君叹曰,美乎哉,山河之固。吴起对曰,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前几日畅游虎牢,寡人与诸君想起史伯之言,无不望关兴叹。史伯说:‘虢叔恃势,郐仲恃险。’结果呢,虢、虞也好,郑也好,恃势的,恃险的,哪一个拥有虎牢?秦以暴戾治民,以欺诈行世,早已离德叛道,神人共怒,几道天险何能助他?” “王上??” “此事不必再言!”惠王摆手打断他,“纵约诸王既已定下,就非寡人所能独断。至于如何协调列国,苏子当以纵约长与六国共相名义会同列国副使,筹划可行方略,报奏寡人!” “臣??” 惠王再次摆手:“余下之事,改日再议。”转对毗人,“毗人,为寡人卸甲。唉,真是老了,才披挂这几个时辰,就受不住哩!” 从惠王的行辕里出来,苏秦整个蒙了。 显然,惠王耳目已障,头脑热涨,听不进寻常谏言,更看不到伐秦可能产生的恶果。惠施走了,能劝惠王恢复理性的,只有庞涓一人,而庞涓平生之志只在战场,这一仗他必也盼得久了,让他去劝惠王,等于是火上浇油。 然而,除此之外,苏秦真也无计可施。 思来想去,苏秦只有硬起头皮求见庞涓。 驰至魏军大帐,庞涓闻报迎出。 一见苏秦,庞涓就睁大两眼:“咦,苏兄,你没回去?” “回去?”苏秦一怔,“回哪儿去?” “回家呀。” “回家?”苏秦苦笑一声,“这辰光,哪还能顾上家呀!” “唉!”庞涓发出一声长叹,挽住苏秦的手,步入帐中。 二人落座,庞涓依旧表情怪异地盯住苏秦,有顷,缓缓摇头。 苏秦见他样子怪怪的,扑哧笑道:“庞兄,你这是怎么了,没有见过在下咋地?” 庞涓似也缓过神来,苦笑一声,再次摇头。 “庞兄?”苏秦莫名其妙了。 “人家都说我庞涓是条硬汉子,今见苏兄,庞某相形见绌了。”庞涓卖起关子。 “庞兄,此话从何说起?” “在下心胸虽大,却是舍不下小家。那年家父遭奸贼陈轸陷害,在下为救家父,几番置生死于不顾。后来,家父惨死于奸贼之手,在下遂与那奸贼势不两立,不可同日。虽说在下未曾手刃陈轸那厮,却也吓得他屁滚尿流,四处逃命,不敢再入魏境半步。至于他的两个鹰犬,也就是下手害死家父的戚光和丁三,一个也未逃脱,尽皆血祭家父了。” 苏秦仍旧摸不着头脑:“庞兄有话直说!” “苏兄可是东周轩里村人?”庞涓拐入正题。 苏秦点头。 “世伯,也就是令尊,可曾卧榻数年?” 苏秦点头。 “轩里离孟津不过百里,快马半日即至,这些日子,苏兄可曾抽空探望过世伯?” 苏秦摇头。 “世伯近况,苏兄可曾知晓?” 苏秦摇头。 “唉!”庞涓长叹一声,“在谷中时,在下听张兄讲起苏兄家事,甚是叹喟。此番会盟,在下想起是在苏兄家门口,本欲亲去探望世伯,无奈军务繁忙,只好差遣下人前往。半个时辰前,下人回来,说是??”故意顿住。 苏秦心底一颤,面色发灰,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两眼盯住庞涓:“家父如何?” “世伯他??他??” 苏秦的心吊起来,两眼眨也不眨地望着庞涓。 “茶饭不思,昏迷数日,听说就在这几日了,家中已在打理后事。在下闻讯大急,正欲告诉苏兄,苏兄这就来了。” 苏秦闭上眼,紧咬牙关,强忍住泪水。 许久,苏秦缓缓睁眼,抬头望向庞涓,拱手:“庞兄厚义盛情,苏秦??记下了!” “苏兄,”庞涓拱手回礼,“说这些干啥!事不宜迟,在下这就使人召请军医,与苏兄走一遭,一则探望世伯,二则苏兄也算是衣锦还乡,趁此机缘,立祠设庙,光大宗祖!” 苏秦苦笑一声,摇头。 “苏兄不回?”庞涓大是诧异,“在下啥都不顾了,这也陪你!” “庞兄,在下问你,是家事大还是国事大?”苏秦凝视庞涓。 “国事大。” “是国事大,还是天下事大?” “天下事大。” “方今天下,又以何事为大?” “列国纵亲。” “唉,”苏秦长叹一声,“列国刚刚纵亲,眼看又将毁于一旦,你叫在下如何顾念家父?” “毁于一旦?”倒是庞涓吃一大惊,“此话从何说起?” “在下奉诏觐见魏王,王上旨令在下协调列国,共伐暴秦。” “伐秦?”庞涓假作不知,“咦,此等大事,在下为何不知?” 庞涓显然是在故意装傻搪塞。 苏秦心里微凉,迟疑一下,接着说道:“在下力劝,魏王不听,只说已与楚、齐、韩三王议定此事了,不可更改。在下越想越觉得情势紧急,别无他法,此来是求助庞兄的。庞兄,眼下能劝魏王、挽救纵亲大业的,莫过于庞兄了!” “请问苏兄,即使是伐秦,有何不妥吗?” “伐秦并无不妥,眼下却非时机。” “请苏兄详解。” “在谷中时,先生曾言,欲成大事,须天、地、人三元皆和。纵亲初成,六国之气始通,而秦人之气固凝,我不占天时;秦为四塞之国,易守难攻,我不占地利;六国虽纵,但内争未除,偏见各执,军力参差,将帅互疑,协调艰难,军马错综,实为乌合之众。以乌合之众,击守险恃势之敌,若再仓促行之,胜机何在?” 其实,苏秦说的只是外在,而楚、齐二君极力怂恿魏王伐秦的内在原因,他只是预感,且说不出口,尤其是对庞涓。合纵初成,如果和盘托出他的推断,无疑会在列国间平添猜忌,极有可能导致纵亲国失和,使前面的所有努力成为泡影。 这些理由自然不能说服庞涓,但他也不点破,顺口应道:“苏兄看得高远,在下佩服。伐秦之事,在下真还不知。不过,假定是真的,假定我王已与列国商定,事情真就难办了。在下只是魏臣,即使说服我王,也无法说服列国诸君啊。” “庞兄只需说服魏王即可,其他诸君,由在下努力。” “好吧,在下这就随苏兄劝谏王上。” 赶至惠王行辕,已是傍黑。 见是二人,惠王早已明白就里,面上却故作惊讶:“咦,寡人正欲召请二位,还没传旨呢,二位竟就来了!” “呵呵呵,”庞涓手指苏秦,接过话头,“王上的心思,苏子早就忖出了。方才臣正向苏子通报一桩急事,未及说完,苏子陡然打断臣,说是王上召请,催臣速来。臣不信,说王上既有召请,方才为何不说?苏子说,方才王上没有召请,是这辰光才召请的。臣惊问,王上这辰光召请,苏兄缘何知晓?苏子说,在谷中时,得先生传授通心术,是以知晓。你若不信,一去即知。臣将信将疑,随他前来,王上果真召请呢!” “哦?”惠王转望苏秦,“前番淳于子来访,寡人心中所想,无不被他言中。寡人再三问他何以知之,他只笑不说,向寡人卖关子。淳于子走后,寡人百思不得其解,庞爱卿不说,寡人还不知道这是通心术呢!” 苏秦拱手应道:“通心之术见于得道之人,臣不敢奢望。是庞将军取笑臣,王上不可当真。” “呵呵呵呵,”魏惠王长出一口气,“没有就好。果真如此,寡人啥都不敢想了!” 几人皆笑。 “庞爱卿,”魏惠王转向庞涓,“方才你说,你有急事通报苏子,是何急事,可否让寡人听听?” “回奏王上,”庞涓敛起笑,脸色沉郁,“苏兄家住洛阳,此番会盟,因事务繁忙,屡过家门而未入。臣想起此事,惦念苏兄家人,使下人探望,意外得知,苏兄尊父,也即臣的世伯,他??他老人家??”顿住不语。 “他怎么了?”惠王探身问道。 “听下人说,数年来,世伯一直卧病在床,近几日病情陡然加重,看那样子,怕是凶多吉少,危??危在旦夕矣!”庞涓以袖揉眼。 “哦,是这样呀!”魏惠王自语一声,有点夸张地摇头,长叹,“唉,都怪寡人,这些日来只顾天下大事,竟没过问纵约长的家事,这这这??寡人粗心哪!” 看到君臣二人如是演戏,苏秦心底透凉,轻出一叹,垂下头去。 魏惠王听得真切,扭头看着他:“苏爱卿。” 苏秦抬头:“臣在。” “令尊久病于榻,爱卿过家门却不能尽孝,过在寡人。仲尼曰:‘天地之性,惟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眼前之务,万事皆小,唯令尊贵体为大。爱卿速去准备,明日起程,回乡省亲!” “王上??”苏秦心头一颤,跪地强求,刚刚张口,外面一阵脚步声响,公子卬风风火火地闯进来。 因是一身戎装,公子卬以军职身份单膝跪地,朗声奏道:“启奏父王,儿臣魏卬求战!” 几人皆是一怔,苏秦只好将挤到唇边的话生生吞回。 “求战?”魏惠王盯住他,“你求何战?” “伐秦!儿臣愿做马前走卒,率敢死之士,攻打头阵,誓夺河西!” 魏惠王看一会儿庞涓,看一会儿苏秦,又看一会儿公子卬,爆出一串长笑:“哈哈哈哈??” “父王?”公子卬被他笑得愣了。 “卬儿!”魏惠王止住笑,晃着脑袋,“你倒是来得正好!你不是想打头阵吗?寡人这就成全你!” “谢父王!” “魏卬听旨!” “儿臣在!” “明日晨起,六国共相、纵约长苏秦还乡省亲,为父尽孝。寡人封你为省亲专使,护卫苏相国前往洛阳省亲,随带寡人御医,为苏老先生诊治顽疾,不得有误!” 魏惠王陡然降下这道旨来,大出公子卬所料。呆怔一时,公子卬反应过来,急红眼道:“父王?” “还有,”惠王摆手止住他,“苏子是周室属民,贵为六国共相,此番也算衣锦还乡。原先的纵亲人马,除几位公子忙于合纵司外,其余人等,一个不可少,为苏子和列国长个面子,莫让周人瞧得低了!你还须多备金子,选好风水宝地,为苏子设立宗祠,修筑家庙。苏子倡导合纵,造福天下,苏门理当发扬光大!” “父王?”公子卬双膝跪地,叩得咚咚直响。 “你敢不听旨?”魏惠王陡然变声,虎起脸来。 公子卬泣泪叩首:“儿臣??领旨!” 苏秦第一个走出惠王行辕,步调极慢,步幅极小,好像脚跟上拖着两块石头。 接着走出的是公子卬,神情更是沮丧。听着暗夜里苏秦一下接一下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公子卬心底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仰天长叹一声,缓步走向自己营帐。 走有几步,公子卬越想越不死心,又拐回来,竖枪般站在辕门外面。 又候半个时辰,庞涓大步出帐。 “卬兄?”见到是他,庞涓吃一惊,“你怎么站在这儿?” 公子卬拱手:“恭候上将军!” “哦?” “上将军,”公子卬咬会儿嘴唇,“末??末将求请一事!” 庞涓怔了下,扑哧笑道:“什么末将不末将的?卬兄有话,吩咐就是!” “上将军,末将??”公子卬声音更咽,“末将自幼酷爱战阵,读过几部兵书,习过几下枪棒,就自命不凡,目中无人,依仗父王不可一世,更在奸贼陈轸的蛊惑下,做出许多蠢事,尤其是丢失河西。上将军有所不知,那辰光,末??末将本不想活,是那奸贼不让末将死,末将??虽然苟活,却是生不如死啊!后来齐人伐我,末将几欲振作,却是功力不济,连战皆败,被国人骂作绣花枕头,三军不服,士气低落。末将仍旧不知高低,直到遇见上将军,末将方知如何带兵。再后又从苏子合纵,末将更觉才智疏浅。今日列国纵亲伐秦,天赐良机,末将??上将军,末将混到这般地步,功业已无用处。末将??末将只想手提长枪,跨越河梁,冲向河西,与秦人决一死战,为??河西捐??捐??”说及此,已泣不成言。 “卬兄!”庞涓大是感动,紧紧握住公子卬的手。 “为向河西的数万英灵有个交代,卬求上将军成全!卬一不争先锋,二不争副将,三不争功名,卬只求请一事,能作为大魏武卒的一员,第一个渡??渡??”公子卬情真意切,再度更咽。 庞涓感慨万千,将公子卬的手握得更紧了:“卬兄之心,涓弟始知!唉,不瞒卬兄,前面这些年,涓弟之所以看重卬兄,是因为卬兄是涓弟内亲,是兄长。打今日始,卬兄在涓弟心中已不再是内亲,不再是卬兄,而是一名大魏战将!” “谢上将军!”公子卬抽回手,“卬表面花哨,实际肤浅,是个粗人。今来求战,满指望父王能够成全,不想父王他??” “卬兄,请听涓弟一言!” “上将军请讲。” “卬兄是想单凭一时气盛,像那数万将士一样捐躯河西呢,还是想真正击垮秦人,夺回河西,马踏秦川,为那些死难将士复仇?” “这还用说,卬唯存一念:马踏秦川,为死难将士复仇!” “若此,卬兄就应奉行父王旨令,陪同苏子省亲!” “此话怎讲?” “六国伐秦,只有苏子持异议。眼下苏子是六国共相,燕、赵二君皆听他的,列国君上也都买他面子。此人不肯征伐,我等如何成功?刚巧苏伯父生病,生命垂危,父王灵机一动,旨令他省亲尽孝,明为衣锦还乡,实乃调虎离山,免得他碍手碍脚,妨害大事。父王让卬兄陪同苏子,可谓是知人善任。一则卬兄风雅;二则卬兄经年来一直与苏子谋事,熟知他的套路;三则卬兄身贵位重,一旦有所安排,苏子即使不悦,也不好推阻。” “这??” “眼下伐秦,万事俱备,如何拖住苏子,实乃当务之急。卬兄能拖几日是几日,能拖多久是多久。卬兄成功了,伐秦也就成功一半。不是庞涓托大,若无后顾之忧,单我大魏三军伐秦,即使不能马踏秦川,收回河西当不在话下,何况今日六国纵亲,数十万大军压境,纵使秦人有护佑,此番必也是在劫难逃了!” 公子卬思考半晌,点头应允:“既如此说,末将这就陪同苏子省亲,管叫他风风光光,无暇他顾!” “卬兄只管前去。至于卬兄所愿,无非是首当其冲、西渡河水为河西殉国将士复仇,涓弟自有安排。一如苏秦所言,伐秦是大事,仓促不得。待涓弟万事齐备,三军进发之时,涓弟必定请回卬兄,拜卬兄为渡河先锋,一遂夙愿,为我大魏一雪河西旧耻!” 公子卬感激涕零,双目放光,紧握庞涓之手:“末将谢上将军成全!” 夜深了。 是月黑天,轩里村一片阴暗,只在苏家院落里现出几缕灯光。 灯光从正堂里射出。 当堂,苏厉、苏代坐一席,三个妯娌另坐一席,谁也没有说话,表情无不严肃。娃子们不在,显然已经睡去。 坐有一时,苏厉抬起头,声音嘶哑:“看这样子,阿大怕是撑不了了。” 小喜儿抽泣起来。 两个妯娌一听,也都呜呜咽咽,掩口抹泪。许是担心吵醒娃子们,三个女人皆未出声,只是更咽。 “哭个啥?”苏代目光斜向妻子,责道,“阿大这还没有咽气呢!” 三个女人止泣。 “二弟不在家,”苏厉缓缓接道,“家中就咱几个主事。作为兄长,我先说两句。去年雨水不好,收成差,日子比往年紧巴。可不拘咋说,咱不能委屈阿大。阿大操劳一生,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只说一点,阿大的后事儿咋说也得像个样子。我粗略算过,若是置口柏棺,请个乐班,再加上老衣、冥器等,少说也得五两足金。我是兄长,出三金!”转向妻子,嗫嚅,“顺儿他妈,你看中不?” “家里连铜板也没几枚,哪儿偷三金去?”苏厉妻剜他一眼,出气声一下子粗了。 苏厉表情难堪,埋头。 “你是不是想学二弟,也卖地去?阿大这病是咋得的,你想让阿大合不上眼,是不?”苏厉妻不依不饶。 苏厉的头埋得更低。 场面尴尬。 许久,见苏代迟迟不说话,苏代妻急了,盯他一眼:“他大,你咋不说话哩?阿大这事儿,咱不能让大哥掏大头!” 苏代正欲说话,小喜儿默默起身,一声不响地走出堂门。 望着她的背影,苏代面孔涨红,声音几乎是喃出来的:“大哥说得是,二哥不在家,不能打他的账。阿大的后事儿,说啥也不能让你多掏。无论花掉多少,咱兄弟俩均摊!” “这咋中哩,我??”苏厉看一眼妻子,生生憋住后面的话。 正在冷场,小喜儿复走进来,提着一个重重的罐子,在席上跪下,缓缓说道:“大哥,大嫂,三弟,妹子,我没多少钱,就攒下这点儿,都在罐子里了,你们数数,无论多少,都给阿大用!”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苏厉妻来劲了,拉过罐子,掂一掂,伸手一探,惊叫:“天哪,妹子哪来恁多铜钱?来,嫂子数数看!” 苏厉妻将罐子呼啦一声倒在地上,竟是一大堆,除去二百多枚布币,还滚出来几粒枣儿大小的金豆子。 众人的眼珠儿全都直了。 这些钱,少说也值五两足金! 苏厉妻缓过神来,转向小喜儿:“妹子呀,你??你是咋攒来的?” 小喜儿给她一个淡淡的笑:“卖布攒一些,我阿大过世时留给我一些。大嫂,我能出的就是这点儿,差多差少,哥、嫂、弟、妹,你们补齐吧。” “这咋中呢?”苏厉急了,“二妹子,这都用去了,你的日子咋过?” “谢大哥关心,”小喜儿苦涩一笑,“妹子一张口,两只手,不拘咋过,都是个过。” 翌日早晨,日头升起,苏虎突然醒来,张开大口,不住地吧咂嘴皮子。 守在榻边的苏姚氏听见吧咂声,递过水碗,喂他几口。 苏虎不无艰难地喃出两个字:“秦儿??” 苏姚氏紧忙跑到外面,大叫:“厉儿、代儿,快,快来,你们阿大醒了!” 大人娃子听到喊声,全跑进来,齐刷刷地跪在榻前。 苏虎睁开眼,口中出来的依然是两个字,不停重复:“秦儿,秦儿??” 苏厉看一眼苏代,不知如何回答。 苏代眼珠儿一转,跪到榻前:“阿大,二哥这就回来了。我二哥在外面当了大官,这辰光在朝洛阳赶呢,说要赶回来看您!” 苏虎咧嘴笑了,眼珠儿转向小喜儿。 苏代急叫:“二嫂,过来!” 小喜儿跪到榻前,小声叫道:“大??” 苏虎伸出一只能动的手,哆哆嗦嗦地在枕下摸出一块山羊皮地契,塞给小喜儿:“秦儿早??早晚回??回来,把这??这个给??给他??” 小喜儿接过地契,泣不成声:“大??” 苏虎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喜儿,苏??苏家对??对不住你,大??大??大对不住你!” 小喜儿伏在榻上,号啕大哭:“大??” 外面传来脚步声,阿黑朝外狂吠。 天顺儿跑到外面,不一时又拐进来,冲苏厉大叫:“阿大,找你的!” 苏厉应声出去,不消一会儿,快步走回堂间,不无激动地在苏虎跟前跪下,手捧一张地契:“阿大,大喜事儿!方才里正府上的郝管家来了,郝管家把二弟几年前典给里正家的十五亩地原样归还,这是地契!” “刘??刘大人为啥归??归还?”苏虎昏黄的老眼扫向地契。 “郝管家说,刘大人昨天过世了,大人临终前拿出这张地契,要郝管家务必归还咱家!” 苏虎挣扎几下,欲坐起来,被苏姚氏按住。 苏虎喘会儿气:“既??既然典??典给人??人家,就??就是人??人家的,快??快还??人??人家!” “大,我说死不要,郝管家不依,说是刘大人的遗命,他不敢有违!” 苏虎闭会儿眼,复又睁开:“为??为啥?” “大,”苏代解释道,“这两年,刘家败了。刘大人的儿子交上一个浪荡朋友,说是河南邑的,那人骗他到韩国郑城,引他入赌场,把他的万贯家产赌没了,刘大人怕是让这个败家子气没的!” 苏虎喘会儿气,目光望向苏厉:“厉??厉儿,人??人??都有迷??迷的时??时候,保??保管好地??地契,待刘??刘少爷醒??醒了,还??还人家!” 苏厉点头:“厉儿遵命!” 苏虎摆手:“去??吧,大??大累??了??” 苏厉吩咐众人出去。 苏代走到院里,妻子跟过来,扯下他的衣裳,小声问道:“喂,二哥啥时候回来?” 苏代瞪她一眼:“净问些稀奇话,二哥啥时候回来,我咋知道?” “你方才不是说,二哥在列国当大官,这会儿正往家赶哩!” “我骗大哩,你也当真?白痴!”苏代盯她一眼。 “嗯,”苏厉妻正巧过来,接道,“我就估摸你小子是骗人。要是真的,你这张漏斗嘴还能不透出一丝风?” “嫂子说得是。”苏代给她个鬼脸。 “他大,”苏代妻接道,“可我咋听说,二哥是真的当大官了!” “听谁说的?”苏代白她一眼。 “我在河边洗衣,听路人说的。他们都说,列国在孟津会盟,选出一个纵约长,那人真正不得了,姓苏名秦,就是咱洛阳人。我心里打一横,那人别不是二哥吧?” “嘿嘿,”苏厉妻笑起来,“妹子真是好耳朵,就是心太实诚了。会盟这都过去十来天了,如果真是咱家二弟,都到家门口了,他能不回来显摆显摆?即使他不念想二妹子,总不会连他的大也不要吧?” “嫂子说得是!”苏代叹服,向妻白去一眼,“就你,听风就是雨,猪脑!” 苏代妻嗫嚅道:“我??我??我不过是想让二哥早日回来,二嫂她??太可怜了!” 一墙之隔的小院子里,正要给阿黑喂食的小喜儿把他们的对话听个着实。想到苏秦的临别之语,想到老喜儿辞世后自己在这世上真就是身只影单了,小喜儿悲从中来,两眼落在紧盯她手中食物的阿黑身上,两腿一软,扑通跪地,狗食洒满一地,紧紧搂住阿黑,哑起嗓音,哭了个悲伤欲绝。 与此同时,身在孟津的苏秦真的也是急了。 苏秦知道,庞涓绝对不会拿这桩事儿圆谎,也没必要这么做。 父亲病危一定是真的。 想到父亲,苏秦心中一阵绞痛。是的,他愧对父亲。父亲因他心碎,因他患病,这要离世了,他就在家门口,竟然没能回去蹦个脚尖。 这辰光,他恨不能插翅飞回。 但他不能,因为远比父亲紧急的是天下。 苏秦不得不佩服庞涓的心计。显然,庞涓挖空心思探访轩里,不是真在关心他,而是寻求一切可能的机会将他支开。合纵旨在息争,纵亲初成即起战端,这是苏秦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 然而,盟主旨令他回乡尽孝,他左思右想,真还寻不出违抗此旨的理由。 翌日晨起,他召来楼缓,约略分析了眼前情势,将列国诸事尽托于他,要他密切关注动态,一有情况就向他密报。 安排好纵亲列国的相关事项已是后晌。 苏秦正欲起程,公子卬赶到,揖道:“苏子甭急。方才父王召见在下,再三叮嘱,说苏子此番省亲,非比寻常,为防不测,特别加派卫护三千,警戒十里。另外,省亲诸事,父王旨令在下一力操办。苏子若有任何闪失,就拿在下是问。在下战战兢兢,特别拟出几款规约,请苏子过目!”说毕,从袖中摸出一卷竹简,呈给苏秦。 苏秦展开竹简,粗粗一看,款款皆是监管,尤其是第一款,苏秦日常事务,无论大小,都由公子卬安排。 见自己实际上已成囚犯,苏秦苦笑一声:“谢王上关照。王上多虑了,在下是回乡省亲,又不是以身涉险,哪儿会有不测?” “王上特旨,”公子卬早已备下应对,“六国合纵成功,皆是苏子之功。秦人对苏子必怀嫉恨,或生加害之心。苏子是纵约长,苏子安危,事关列国纵亲大局,丝毫不可马虎!” “家父病危,在下欲早一日赶回探望。” “父王对令尊之病甚是关切,已使御医先一步赶去。有御医在,令尊一时三刻不会有事,苏子尽可宽心。” 公子卬处处把话堵死,苏秦知道没有退路,便拱手道:“在下恭听公子安排!” “请问苏子,此番省亲,是否觐见周王?” “谨听公子。” “既如此说,卬就冒昧代劳了。身为周民,苏子省亲不可不见周君。今非昔比,天下并王,周虽为王国,却是小邦,苏子身为纵约长、六国共相,已经不是寻常卿士。小邦寡君对列国纵约长、六国共相如何见礼,卬也是为难。周室擅长礼仪,听说眼下周室主事的是颜太师,卬这就草拟一道拜帖,投递他的门下,看他作何区处。” “谨听公子。” 一辆驷马大车疾驰在王城大街上。 大车驰至宫城正门,一个三十来岁的瘦高个跳下车子,快步踏上宫前台阶。 此人即周室新太师颜率,已故颜太师的长子。老太师过世,显王依制诏命其子继任太师。 偌大的王宫空空荡荡。周室落寞,若非大朝,宫中几乎无人,连宦臣也不见几个,清一色是上年岁的。颜率熟知显王习性,谁也没问,直奔御书房。 周显王果然在。 内臣迎出,引他觐见。 “太师请坐!”见过礼,显王嘴角努一下旁边席位,淡淡说道。 “王上,”颜率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臣特来奏报一桩喜讯!” “嗬,”周显王嘴角绽出一丝苦笑,“寡人好多年没有听到喜讯了!” “前番列国纵亲,于孟津会盟摒秦,推举苏秦为纵约长,共拜苏秦为相。臣方才接到拜帖,说纵约长、六国共相苏秦近日回乡省亲,要觐见王上。魏国特使魏室公子魏卬陪同,这是公子卬呈给臣的拜帖,请王上御览!”颜率从袖中摸出拜帖,双手呈上。 “拜帖是给你的,与寡人何干?”周显王摆手推回,眼睛微微闭上。 颜率收回拜帖,稍显尴尬,因为拜帖的确不该给天子看,是自己高兴过头了。 “苏秦?”周显王喃喃念叨一句,似是想起什么,半是自语,半是询问,“可是几年前在云梦山修艺的那个苏秦?” “正是!”颜率应道,“据臣访查,此人世居洛阳,轩里村人,世为王室隶农,少有壮志,言行异于常人,尝为村邻所笑,冠后赶赴云梦山,与庞涓、孙膑、张仪三人同师修学于野人鬼谷子,出山之后,先赴秦求仕,后合纵六国,建此显赫功业。” “哦,真还成事了。”周显王的声调依旧淡淡的,“依爱卿之见,寡人该作何招待?” “王上,”颜率倾身奏道,“苏子才华盖世,一呼而天下从,咸服列国,身兼六相,非寻常臣子可比。听送帖人说,苏子吩咐,此番他是作为天子属民觐见的,”又压低声音,“苏子身为周人,功业卓著,此番回乡,特意觐见王上,别有深意,于我周室或有大用。依臣之见,王上当待以厚礼,郊迎十里,彰显其功。” “唉,”周显王长叹一声,“周室已成这样,大用小用,又有何用?不过,这个苏秦倒是别致,寡人甚想会他一面。是大礼还是小礼,是郊迎还是恭候,都由爱卿定吧。” “依臣之意,王上最好郊迎。”颜率迟疑一下,“不过,若是郊迎,当出仪仗。仪仗虽在,可经久未用,早已散乱不整了。” “缺损何物,爱卿置办就是。” “臣遵旨。可是这钱??” “需用几何?” “足金百两。” 于周室来说,百两金子显然是个大数字,周显王情不自禁地“哦”出一声,凝起眉头,有顷,眉头松开:“两位公叔已有多年未上贡了,这倒是个因由。你可求见他们,就说寡人口谕,东周、西周各出足金五十两,迎候苏子省亲。” “臣遵旨!” 在公子卬的精心部署下,探亲人马络绎十数里,浩浩荡荡地开赴周都王城。 颜率引人赶赴巩邑(东周公食邑),与东周公一道迎至城东洛水。彼此见过礼,颜率传旨,说天子已经起驾前往洛阳城东十里方亭,躬身郊迎苏子。苏秦叩过王恩,传令车马加快步伐,以免天子久等。 为迎送四方宾客,洛阳王城在王城东、西主门之外每隔十里设台立亭。亭台共有三道,各建于空旷之处,皆呈方形,离王城最近的称十里方亭。十里方亭长宽各三丈,可容百人,即使下雨,也不影响迎送。 天子郊迎是周室大礼,多至十里方亭,来宾非圣即贤,至少也当是凯旋的功臣。周室式微,既无重大宾客,也少功臣归门,天子久未郊迎了。 此番六国共相省亲,周天子摆出天子仪仗躬迎,附近各邑百姓无不惊动,纷纷扶老携幼,赶来观看这场热闹。 这场热闹真也够看的。站在邙山顶上远眺,宽阔的官道上,一方是威武雄壮、气势磅礴、绵延近二十里的纵亲车马,一方是五彩缤纷的天子仪仗及天子治下服色各异的苍头百姓,从洛阳东门至十里方亭,男女老幼分立官道两侧,万头攒动。 探亲人马渐趋渐近十里方亭,远远望到天子王辇的华盖。 队伍慢下来。 距一箭地,探亲车马停下,分列两边,苏秦、公子卬两车驶出,天子仪仗队起礼,迎宾雅乐奏起。接着是烦琐的大周郊迎、觐见仪式,包括赐御酒、赏胙肉等,前后持续小半个时辰,继而是苏秦登上王辇,与天子同归王城。 探亲车马分作两队,一队百余车,打头的是公子卬,由颜太师和两位周公作陪,紧紧跟在王辇后面,大队车马则由韩国公子章引领,屯于伊水岸边。 回到王城,显王上朝,升入正殿。 苏秦、公子卬行过觐见大礼,苏秦击掌,二十多个礼箱被人络绎抬入。 苏秦叩毕,从袖中摸出礼单,朗声唱道:“大周天子陛下,六国纵亲,会于孟津,因事务在身,六君未能觐见陛下,无不引以为憾,共托臣并纵司特使魏卬向陛下请罪。此为六君所献,请陛下验看!” 此时六国已经相王,苏秦未提六王,只提六君,又用觐见一词,显然是在维护周室面子。内臣心知肚明,接过礼单,遂依往常惯例,立于一侧唱宣:“楚贡龙珠二十,白璧十双,丝绢五十匹;齐贡??” 内臣句句不离“贡”字,并在此字后面有意拖音。文武百官无不面呈喜色,豪情满怀,唯有显王如万箭穿心,皱起眉头,不及内臣唱完,便吃力地摆手:“不必唱了,也不必验了,都抬下去。”又转对苏秦和公子卬,挤出一笑,“劳烦诸位公侯费心!二位请起!” 礼箱抬下。 苏秦、公子卬谢过,起身落座。 显王扫一眼颜太师、两位周公和百官:“诸位爱卿,时辰不早了,散朝!”又转对苏秦,“寡人在御书房备有薄茗,苏子可有雅兴?” “臣荣幸之至!” 显王率先起身,睬也不睬公子卬,径自走向旁门。苏秦朝公子卬拱拱手,跟在内臣身后,也走出去。 公子卬正自尴尬,颜太师近前一步,朝他并两位周公揖道:“在下早备薄酒一席,欲请魏公子和两位大公府中畅饮,望魏公子和两位大公赏脸。” 公子卬回礼:“恭敬不如从命。” 一行四人步出正殿,驱车径投颜太师府中。 御书房中,显王与苏秦分宾主坐定。 早有宫女摆好茶具,显王端起一杯:“苏子,请!” 苏秦没有举杯,而是起身离席,跪地叩道:“罪民苏秦有不赦之罪,乞请陛下责罚。” “咦,苏子何罪之有?”显王有些不解。 “陛下,”苏秦再叩,“罪民有大不敬罪三,一是身为大周子民,未为大周尽力,有不忠之罪;二是合纵列国,共制一秦,却未及时面奏陛下,有僭越之罪;三是约六君会盟于孟津,却未能说服六君觐见陛下,有犯上之罪。罪民有此三罪,罪罪不赦,乞请陛下降罚!” “唉,”显王长叹一声,放下茶杯,“苏子请起。天下无忠,何来不忠?天下无上,何来僭越?列国诸君早视寡人如草芥,寡人何能迁过于苏子?” “陛下??”苏秦泣下。 显王起身,扶苏秦坐于席位,回至自己席位坐下,再次举杯:“寡人邀你来,不是谈合纵的,也不是谈天下的,是请你品茗的。苏子,请!” 苏秦以袖子拭去泪水,亦举杯道:“陛下,请!” 二人各啜一口,显王放下杯:“寡人另有一事欲问苏子。” “苏秦知无不言。” “苏子合纵列国,寡人已有不少风闻。寡人甚想知道,苏子前往燕国时,可曾见到燕国夫人?” 苏秦点头:“见到了。” “雪儿她??一切可好?”显王身子微倾,不无焦急。 天子不问天下大事,只关心女儿安危,倒令苏秦感慨万千,眼中湿润,颤声应道:“燕国夫人一切皆好!” 显王越发焦急:“苏子,请说真话!你是在哪儿见到雪儿的?” “回禀陛下,”苏秦以袖拭去泪水,“没有燕国夫人,就没有苏秦今日。” “此话怎讲?” 苏秦遂将自己在燕国的遭遇细述一遍,说他如何在燕国落难,如何遇到燕国夫人,燕国夫人如何帮他引见燕公,又如何助他合纵等,听得显王心驰神往,唏嘘再三。 “陛下,此番会盟,燕国夫人也随燕公来了。” “哦?”显王又惊又喜,“雪儿来了?你可见到她了?” 苏秦摇头:“臣只是听说她来了。听说燕国夫人甚念陛下,此番会盟,燕公特偕夫人同行,本欲在会盟之后与夫人一道觐见陛下,不想却??” “哦?”显王心头一凛。 “燕公突然接到太子急报,与夫人一道匆匆回国去了。” “燕国可有大事?” “据臣所知,是秦使赴燕问聘,欲嫁秦室公主予燕国太子。” “哦!”显王长出一口气,举杯,“来,苏子,请茶!” “谢陛下!”苏秦举杯,品啜。 显王放下杯子,换个话题:“寡人深居此宫,不知宫外风情。听闻苏子是轩里村人,就在寡人眼皮底下。可否说说你的家人,让寡人开开眼界?” “谢陛下关切!”苏秦起身跪地,叩首,“臣出身贱微,世代为大周隶农。三世之前,臣先祖苏文一心农桑,耕作得法,加之风调雨顺,连续八年丰收,被里正举荐,得以觐见天子安王。天子安王龙颜大喜,嘉勉先祖,特赐匾额,赐良田一井,除隶农籍。传至家父苏虎,家父感念天子浩荡龙恩,毕生力事农桑,奢望再得陛下嘉勉,无奈天不作美,虽终年积劳,夙愿难偿,家父也因此积劳成疾,久卧病榻。家父寄望臣力事农桑,重振祖业,臣却志不在此,有负家父厚托。臣??”言及此,连连顿首,涕泣,“臣为臣不忠,为子不孝,实乃不忠不孝之徒啊!”说毕,大放悲声。 周显王何曾听得属下臣民这等忠义故事,大是感动,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陛下??”苏秦泣不成声。 “苏子请起。”显王恍过神来,亲手扶起苏秦,转对内臣,“拟旨,轩里子民苏氏一门历代耕作,尽忠持家,育子苏秦,堪为人中英杰,以一人之力,成就六国纵亲,功追日月。赏苏门良田五井,封苏虎为稻人,举家晋男爵,钦此!” “臣遵旨!” 因是六国共相,身份显赫,又有公子卬不离左右,苏秦无法脱身。 一直拖到翌日卯时,苏秦方才别过周天子,与公子卬一道离开王城,到伊水岸边会齐探亲人马,浩浩荡荡地赶往轩里。省亲长龙前后摆动,官道上马蹄声声,车轮辚辚,烟尘滚滚,六国彩旗随风招摇。 王城距轩里毛三十里路,但因走的是官道,多绕了二十里,又在伊水渡口耽搁不少辰光,到轩里时已是后晌。 远近村邑再次震动,看热闹的人群就如赶集市一般从四面八方涌向伊水东岸,将轩里村围了个水泄不通。 对于这桩洛阳人无不知晓的重大事件,苏氏一门却被蒙在鼓里。昨日洛阳倾城迎接苏秦之事,虽然有人通报,甚至有村人信誓旦旦地说他亲眼看到六国丞相就是苏秦,但苏家人仍旧将信将疑,尤其是苏秦的嫂子,压根儿不信。 许是魏惠王忘了承诺,并未如公子卬所言派遣御医为苏虎诊病。苏虎病情持续恶化,这日凌晨说起胡话来,一口一个秦儿,声音越说越低,到后来只见张口,不见出声,鼻孔里更是出的气多,入的气少,连苏姚氏递水,他也喝不下了。 苏厉知道老人要走了。 为让老人走个团圆,将近午时,苏厉与苏代将家人全叫进来,吩咐他们谁也不许出门,齐齐跪在正寝榻前。 正堂摆着一口全新的柏棺,桐漆油光可鉴。 安顿好苏虎,苏厉把他的头微微抬起,嘱妻掀开门帘,好让苏虎能够看到棺材。 苏代走过去,将棺木敲得梆梆作响,大声道:“大,这是一口柏棺,是二嫂为大买的!” 苏虎眼角盈出泪,目光转到小喜儿身上,嘴巴微微蠕动。 “大??”小喜儿跪前几步,将头伏在苏虎身上。 苏虎嘴巴又动几动,依旧不见声音。他想抬那只能动的手,却抬不动。苏姚氏看到,将他的手拉过来,放在小喜儿脸上。 苏虎的手指吃力地又动一下,看样子想为小喜儿擦泪。 正在此时,村里一阵骚乱,村人们纷纷涌向村外。 不一会儿,苏家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女人大呼小叫着跑进来:“苏老哥,苏老哥,快,有大事喽!” 听声音就知是麻姑儿。 苏代看向苏厉。 苏厉努嘴,苏代迎出。苏厉妻、苏代妻互望一眼,跟着跑出。天顺儿几个娃子也想出去,刚刚站起,听到苏厉发出重重的鼻音,忙又跪下。 阿黑的头伏在小喜儿的脚边,一动不动。 “嘘!”苏代怕她惊到苏虎,打个手势,压低声音,“麻姑儿,啥事儿?” “天哪,昨天周天子郊迎的那个六国丞相,真就是咱家的二少爷哩!”麻姑儿压抑不住一脸兴奋,“快,快点儿告诉老哥儿,还有小喜儿!” “麻姑儿,你说的当真?那人真的是二哥?”苏代且惊且喜,半信半疑。 “麻姑儿啥时候跟你说过假话了!”麻姑儿瞪他一眼,“车马都过伊水了,整个伊里翻了天,方圆十里全去迎接,只你一家傻愣在这屋子里!” 苏厉妻正朝头发上插簪子,闻听此言,目瞪口呆,手中簪子“啪”一声落地。 苏代妻急回屋里,跪在地上,兴奋地说:“大哥,快??快对阿大说,二哥真的回来了!二哥做了大官,是六国丞相,车马正过伊水,一会儿就到家了,是麻姑儿说的!” 苏厉不无狐疑地盯住她,正要说话,麻姑儿走进,见是这个阵势,生生把口边的话咽回,快步走到苏虎跟前,将手抚在他脸上,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苏老哥儿,是我,你大妹子,看你来了!大妹子告诉你一件喜事儿,是特大喜事儿,你那个二小子回来了!真没看出来,他这番有大出息哩,是六国宰相、纵约长,听人说,他胸前挂着六块大金印,六个国君跟在他的屁股后面滴溜溜地转。昨儿他就回来了,周天子听说他回来,起驾郊迎十里,摆出五彩阵仗,全洛阳的人都去看热闹了。周天子迎到二少爷,将他让进王辇里,请进王宫里!我的老哥儿呀,这下你的心里可算是美气了!” 所有目光都在注视苏虎。 苏姚氏没吱声,小喜儿自然认为麻姑儿知道公公挂念苏秦,想让他临终之前得个安慰,嘤嘤咛咛,哭得越发伤心。 苏虎合上眼皮,嗓子眼里咕噜一声,谁也不晓得他说的什么。 从表情上看,苏虎显然不信。 麻姑儿急了,正要变个法儿解释,门外一阵马蹄声急,几名宫骑先一步赶到,在司农的引领下,停在门外。 为首一人是大周王室内宰。 内宰走进院里,拿出圣旨,朗声唱宣:“大周天子有旨,大周子民苏虎听旨!” 直到此时,众人方才相信这一切皆是真的,却又不晓得如何接旨,尽皆怔了,包括麻姑儿,无不傻愣一阵,而后如同下饺子一样,扑通扑通跪在院子里。 内宰扫一眼,又见堂中棺木,已明就里,朗声宣读:“轩里子民苏虎听旨:苏氏一门历代耕作,尽忠持家,育子苏秦,堪为天下英杰,以一人之力,促成六国纵亲,功追日月。赏苏门良田五井,封苏虎为稻人,举家晋男爵,钦此!” 众人谁也没答话,面面相觑。 司农叫道:“咦,你等发啥愣呀?还不接旨谢恩!”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将头叩得山响。 司农又道:“你们当中,哪位主事?” 苏厉叩道:“草民苏??苏厉叩??叩首!” “呵呵呵,”司农走过来,将他扯起,“苏大人,陛下明旨晋爵,从今日始,你一家人不再是草民了!”说着从内宰手中接过圣旨,又从自己袖中摸出一张地契,“这是天子诏书,你们可以悬于明堂,光耀子孙。这是五井良田的地契,你也一并收好!六国丞相苏大人顷刻就到,快点儿出村迎接去吧!” 苏厉颤抖双手,接过圣旨和地契,愣怔有顷,转身回屋,不无激动地跪在苏虎榻前,颤声:“大,是??是真的,是真的呀,二弟他??他成事了,天子降旨,晋大为稻人,赐良田五井!大,从今天开始,大就跟司农大人一样,是朝里的大夫了!” 苏虎动也不动,眼睛闭合,眼角挂着笑,脸上淌着泪。 “大,快看,这是圣旨,这是五井地的地契!” 苏虎依旧不动。 苏厉又要再叫,苏姚氏嗓音沙哑:“甭叫了,他听不见了!” 小喜儿伸手挡挡苏虎鼻孔,声音凄厉:“大??大??” 苏厉大惊,细审苏虎,已经绝气。 “大,大??”苏厉两手松开,圣旨和地契掉在苏姚氏脚下。 苏姚氏缓缓弯腰,伸手拾起掉在地上的圣旨和地契,轻轻盖在苏虎脸上。 院中空无一人。 野外的喧嚣声越来越近,众人尽去村外,恭迎六国丞相苏大人去了。 苏秦是在阿黑的疯狂一扑里回到轩里村的。 一踏上伊水河岸,苏秦的车马就被纷至沓来的人群包围。 与昨日周天子郊迎时的隆重阵势相比,今日气氛更为热烈,也更为疯狂,因为这辰光没有仪式,只有亲情,且夹道迎接的多是看着他长大的远近乡邻。 苏秦跳下大车,与公子卬并肩走在省亲队伍的最前面。苏秦两手起拱,一路走,一路打揖,脸上挂着如雕刻出来的笑。 四面八方赶来的大周乡民从轩里村一直排到伊水边,围拢在一条宽不足五尺的乡村土路两侧。所有人都很亢奋,所有眼睛都盯住苏秦。近处的人争相挤到路边,以看清六国共相的风采。远处的人一边等待,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 “啧啧啧,人老几辈子也没见过这等排场呀!” “天哪,赶上天子出巡了!” “天子哪有这等风光?听说连朝也不上了!昨天那个阵势,你们看过没?” “谁说是当今天子?我说的是穆天子!你小子,听说过穆天子吗?穆天子出巡时,那阵仗,那威势,连老虎也要下跪呢!” “好好好,不与你争了!知道不,我和苏大人打小就熟,还一起玩过尿泥哩。那时候,他一直不说话,就跟哑巴一样,你知道为啥吗?因为他是个结巴!” “啧啧啧,没想到一个结巴能有这般风光!” “就你那眼珠子,圣人站在跟前也看不出!不是吹的,我早就知道苏大人能成大事!” “净吹!” “谁吹谁不是人!那年在王城大街上,有个白眉老头替苏大人算命,说苏大人将来贵至卿相,没人肯信,只有我信!” “你凭啥信?” “就凭他是个结巴!” “嘘,快闭口,苏大人过来了!” ?? 在这众头攒动、人声鼎沸的喧嚣声中,苏秦木然地笑着,机械地走着,头皮阵阵发麻,丝毫感受不出衣锦还乡的冲动与热望。 几年之前,在这同一片土地上,他说秦归来的场景,如同梦境一般在他眼前浮现,一场场,一幕幕,驱之不走,挥之不去。倒是他身侧的公子卬被这浩大的场面感染了,一脸兴奋,频频扬手,好像回到故乡的是他似的。 就在苏秦全身麻木时,一道黑影蓦然冲出人群,如利箭一般冲进由人海辟出的、几尺宽的甬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苏秦。 所有人都被惊呆了。 公子卬更是呆若木鸡,脸色吓白了,因那黑影跑得实在太快,过程也太突然,甚至连跟在苏秦身后的飞刀邹也不及反应。 是阿黑!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苏秦。 “阿黑!”苏秦又惊又喜,轻叫一声,弯下腰去。 阿黑嘤嘤咛咛,在他身上乱拱乱舔。 苏秦紧紧搂住它,将脸贴在它的头上,热泪盈眶,两手不住地顺毛捋动:“阿黑,阿黑??” 人们再次震惊,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人一狗。 一番亲热之后,阿黑挣脱,一口叼住苏秦的宽袖子,呜呜叫着,拼命朝前拽。 看到它的焦急状,苏秦心里一紧,再也不顾迎接队伍与出行礼仪,撩开大步,紧跟于后。 所有人被这条黑狗搞蒙了。没有人再欢呼,苏秦也没再向任何人打揖,只是本能地加快步伐,越走越快,紧紧跟定阿黑。 阿黑越跑越快,苏秦跟着飞跑。 一人一狗一路狂奔到家,还没跨进院门,堂间就传出小喜儿和大哥苏厉的悲哭声。 苏秦扑到堂门口,陡然住步。 苏秦手扶门框,两腿似有千钧重,两脚如被钉在地上。 阿黑蹲在他的脚下,时不时地拱一下他的腿。 不知过有多久,苏秦方才回过神来,朝前一扑,两膝打弯,扑通跪地,从喉咙眼儿里挤出一个低沉、变化的颤音:“大—” 第079章|?将六军庞涓得志?拒怨妇苏秦铁心 眨眼之间,苏家由大喜入大悲。接踵而至的苏代、苏厉妻、苏代妻及一群娃子这也明白过来,跪在当堂号啕大哭。尤其是苏厉妻,夸张的声音吓得阿黑夹起尾巴,悄悄溜到院子里。前来闹喜的人,包括陪同苏秦的周室大夫、纵亲司属众,皆被这场变故弄得不知所措。 院里院外,黑压压的净是人,但全都傻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公子卬,面上现悲,心里却喜,朗声吩咐众随从:“快,传乐手,奏哀乐!” 省亲乐团紧赶过来,乐音由喜转悲,呜呜咽咽的哀乐响彻轩里,顷刻间将苏家老小的哭声淹没。 哀乐声中,公子卬有板有眼地安排起治丧来。由于苏虎已经晋爵稻人,爵级虽然不高,却也是个大夫。公子卬眼珠子一转,吩咐以大夫规格为苏虎操办丧服礼器。 接下来数日,公子卬表现出从未有过的亢奋,吆五喝六,为苏家老爷子的后事奔忙。 周室没落多年,莫说是寻常百姓,即使士大夫之家遇到大丧,也远不及过去的礼数周全,因而,掌管士大夫丧葬事务的职丧所剩无几,多已赋闲。公子卬打听到西周国河南邑有个资深职丧,遂召请他来,吩咐他严格按照大周规制治丧。 大周规制着重繁文缛节,灵堂设置、丧服冥器、墓室方位、主客礼仪等皆有讲究,甚至何时哭、如何哭、哭声大小也有循依。公子卬一改平日不爱看书的旧习,使人寻来鲁人孔丘整编过的《仪礼》仔细研究,生怕职丧等人不尽职守。 在公子卬的督促下,整个伊里人声鼎沸,轩里村内外无处不晃动身着孝服的身影,哀乐阵阵,悲哭声声,吊唁车马更是不绝于途,苏家兄弟如几尊木偶般接受职丧等礼官的摆布。 一夜富且贵,苏氏一门显然难以适应,尤其是苏厉妻和苏代妻妯娌二人。 丧事进入第七日,过后晌时,在灵堂前跪了大半天的苏厉妻有点内急,拿肘子轻轻碰触苏代妻,嘴角朝外面的茅房努了下。 苏代妻跟她一道出去。 妯娌俩上完茅房,苏厉妻却不急着返回,东瞅瞅,西看看,最后朝小喜儿的小院子一努嘴。几日来,所有的贵重礼品都在那儿。 小喜儿的院子不大,里外好几间,院门外侧各站一名执戈兵士,见二人来,横戈拦住。妯娌俩正欲走开,正在清点、登记礼品的军尉刚巧走出,认出是女主人,躬身揖道:“卑职见过二位夫人!” 苏厉妻哑起嗓子,小声问道:“能进去看看吗?” 军尉伸手礼让:“二位夫人,请!” 妯娌俩随军尉走进院中,刚刚踏入屋门,人就整个儿傻了。丝绸、器皿等各色礼品琳琅满目,稀奇古怪,堆满好几个房间。靠墙处放着三只大红箱子,没盖,里面摆着金银珠宝,箱前蹲着三人,两人仍在清点,一人登记。 妯娌俩在梦中也未见过如此之多的宝贝,呆怔许久方才回过神来。苏代妻不敢再看下去,轻轻扯下苏厉妻的衣袖。 妯娌俩走出小院,站在大椿树下。 “嫂子,恁多财宝,不会都是咱家的吧?”苏代妻小声问道。 苏厉妻没应声,顾自喘会儿粗气,猛地意识到什么,惊道:“妹子,咋不见相爷呢?” “相爷?”苏代妻怔了,“哪个相爷?” 苏厉妻白她一眼:“瞧你笨的!就是二弟呀,咱家的大贵人!” “你是说二哥呀,”苏代妻笑了,“方才好像是魏公子邀他去帐子里,说是议事呢。” “议啥事?” “我咋知道哩?” “妹子,走,跟嫂子下灶去!” “这辰光才半晌,下灶干啥?”苏代妻不解道。 “叫你去你就去,管恁些干啥?”苏厉妻不由分说,扯起她的胳膊拐进灶房,烧出一锅热腾腾的酒酿杂烩汤。 苏厉妻盛出一碗,放在家中最好的一只黑色托盘上。 “妹子,你端上,陪嫂子走一趟。” “去哪儿?” “相爷大帐,敬相爷喝!” “大嫂,二哥他不欠这个,听说好多人都在忙着为他烧饭哩!” “那是他们烧的。一桩归一桩。那年冬天,相爷饿肚子回来,本想喝口热汤,我这瞎眼的却没给他烧,失礼了。这辰光得补上,不然,嫂子往后咋见他哩?” “妹子不敢,你和二嫂去吧。” “不妥。”苏厉妻摇头,“那两口子就像是锅里的油和水,一烧火就炸锅。再说,那桩事是嫂子做下的,跟二妹子无关。走吧,嫂子求你了!” “我不敢去!”苏代妻退后几步。 “唉,”苏厉妻落下泪来,“妹子不去也罢。谁欠的账,该谁还,谁让嫂子有眼无珠哩!” 苏厉妻端过托盘,径直走到村北麦场上。 去秋一场大雨将苏秦那年刺股悟道的草屋淋塌了。苏秦怀念那处地方,在原址扎下大帐,除去为父守灵,吃住都在帐里。 苏秦正与公子卬议论杂事,听闻嫂子求见,急叫飞刀邹传见。 苏厉妻端着托盘,走进帐门,双膝弯下,一直跪到苏秦跟前,举案齐眉。 苏秦震惊:“嫂子,你这??这是咋哩?” 苏厉妻声音柔和,拿腔作调:“北风起,天气渐凉,奴婢为相爷炖碗热汤,暖暖身子。” 公子卬诧异,目光一会儿落在苏厉妻身上,一会儿转向苏秦。 “奴婢恳求相爷,请用热汤!”苏厉妻再次出声。 苏秦苦笑一声,叹道:“嫂子大礼,秦实不敢当。” “求相爷了!”苏厉妻声音更咽,“求相爷用汤!” 苏秦只好站起,双手接过托盘,放在面前几案上。 苏厉妻腾出两手,俯首于地,叩道:“奴婢谢相爷不罪之恩!这汤是奴婢亲手烧的,请相爷享用!” 苏秦扫一眼案上的热汤:“嫂子可为当年不炊之事?” 苏厉妻再叩:“是奴婢有眼无珠,不识相爷。相爷若是不饮此汤,叫??叫奴婢??”再次啜泣。 “秦早忘记此事,也从未为此责怪嫂子,嫂子恭敬至此,却又为何?” “相爷金多权重,奴婢不敢不敬。奴婢恭请相爷喝汤!”苏厉妻再叩。 公子卬不知前因后果,急了:“苏子,快点儿喝吧,总不能让大嫂一直磕头吧!” 苏秦端起汤碗,轻啜一口,见已不太热了,便咕咕一气饮完,抹抹嘴道:“谢大嫂热汤!” 苏厉妻将空碗放在托盘上,叩头谢恩,兴高采烈地出帐去了。 望着她的背影,苏秦眉头皱起,长长叹出一声。 “苏子,你叔嫂俩摆的这是哪门子迷阵,在下越看越糊涂哩。”公子卬急不可待道。 苏秦遂将当年说秦失败、落魄归家的旧事略述一遍,末了叹道:“唉,世态有炎凉,人情逐势利;贫贱亲情远,富贵鬼魅依!” 公子卬唏嘘一阵,叹喟道:“苏子今得富贵,亲人亦当受益。我观近日有些礼金,苏子可否拿出些许赈济乡邻呢?” “谨听公子!”苏秦拱手应过,转对飞刀邹,“众乡邻世代饱受无田之苦,你可筹备财物,连同列国诸君赏赐,一并用于购置田产。轩里村人,凡无地者,每户半井。附近伊里三村,凡无地者,每户十亩。剩余财物,留少许备用,余皆用以赈济,使大周贫民老有所养,幼有所抚,饥者得食,寒者得衣,失所者得居。” “敬受命!” “痛快!”公子卬朗声接道,“在下捐金三十两,聊表心意。” “谢公子慷慨!”苏秦抱拳。 “还有,”公子卬回礼,“在下临行时,纵约者赐金一百两,特旨在下为苏子起祠立府,在下这也正想与苏子商议此事。” 尽管早有预知,苏秦仍觉一股寒意直透背脊,不由得打个寒战。显然,魏惠王此举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公子卬把他牢牢拴在故里,撇开他伐秦。 “除此之外,苏子还有何求?”公子卬倾身问道。 “谢纵约者大恩!”苏秦微微抱拳,苦笑道,“若是公子不介意,在下倒是有一求。” “苏子请讲!” “劳烦公子一并为琴师修座小庙。” “琴师?可是苏子在稷下提及的那个天下第一琴?” “正是。” “老先生葬于何处?”公子卬的兴致上来了。 “待葬过先父,在下即引你去。” 就在苏秦衣锦还乡之际,纵亲各国的伐秦大戏也在紧锣密鼓地张罗。 大戏的主角是庞涓。 经过缜密考虑,庞涓将伐秦大本营,也即中军大帐设在渑池。渑池位于崤塞,是伐秦的前沿阵地。 陉山战后,魏国再无大规模战事,得到数年休养生息,庞涓也得到充裕时间筹备伐秦。然而,诚如苏秦所言,秦有四塞之固,又在惠文公治下如日中天,庞涓熟知敌情,并无完胜把握。就在此时,苏秦合纵成功,给了庞涓一个意外惊喜,使他一无后顾之忧,二得六国之力,认定自己稳操胜券了。 即便如此,庞涓仍旧不是一个鲁莽的人。直觉告诉他,战场上没有百胜将军,任何一点儿疏忽,都足以致命。他不惧死,他惧的是后人在青史上如何记载他的败仗。自出鬼谷以来,他与周边大国齐、赵、楚皆有交手,战必胜,攻必克,但对韩国和秦国,依旧陌生。 韩与赵、魏同为三晋,但力不如赵,势不如齐、楚,因而庞涓并没放在心上。 秦人却是不同。 庞涓闭门谢客,将近年来收集到的所有秦人卷册尽数取出,摆满中军大帐。庞涓一册接一册地翻阅,时不时地陷入苦思,反复摆弄他设计了不止千百遍的这局伐秦大棋,细到推敲每一步的起子与落子。 一连折腾三日,庞涓终于合上卷册,开胃饱餐一顿,实实地睡了一个大觉,美美地洗了一个冷水澡,升帐落下他的第一枚棋子:连发五道请柬,召请昭阳、田婴、肥义、公仲、子之五国纵亲军的主将,外加自己助手、大魏三军副将张猛,到他的中军大帐共品佳酿。 五员主将中,唯独赵军主将肥义没来。 代替肥义的是副将李义夫。 李义夫膀大腰圆,浓眉环眼,一脸络腮胡子,外看是个莽夫,内中却细,能谋善战,历任上党郡的郡守,与韩三战,与魏两战,三胜一平一负,算是赵国的一员悍将了。说实在话,比起肥义,庞涓对他更有好感。 然而,该来的没来,再联想到赵肃侯的不辞而别,庞涓心里仍是一沉。 见过礼,庞涓双目利剑般直逼李义夫,半笑不笑道:“敢问李将军,肥义将军别是生病了吧?” 李义夫吃惊地盯住他:“咦,末将尚未禀报,将军怎么就知道了呢?” “呵呵呵呵,”看到李义夫的惊讶表情,庞涓心里稍稍释然,目光也柔和一些,“如果不出在下所料,肥将军所患一定不是寻常疾病。” “神了!”李义夫越发惊愕。 “哈哈哈哈,”齐国主将田婴大笑几声,“李将军,实话对你说吧,庞将军是鬼谷神人,能前算八百,后算八百呢!” 众人皆笑起来。 “嘿嘿嘿,”昭阳从鼻孔里哂笑数声,半是揭谜,半是逞能,“是呀是呀,肥将军这铁打的身子,寻常疾病何能伤害到他呢?李将军,说出谜底吧,肥将军究竟患了什么病?” “旬日之前,肥将军从马背上摔下,伤到骨头了。” “哦?”众人无不惊异,“养蜂的让蜂蜇了!李将军快说,肥将军是如何摔伤的?” “北地胡人献来一匹宝马,颜色血红,说是可以日行千里。肥将军不信,那胡人当场骑上,绕场疾驰,果是奔走如飞。肥将军喜甚,牵过马,学那胡人翻身骑上,不想那马既欺生,性子又烈,嗵地将肥将军掼倒在地,狠踩一脚。肥将军防不胜防,只听咔嚓一声,小腿骨断了,这辰光正在帐里打着绑腿将养呢。” 众将无不爱马,纷纷询问,李义夫只得由头至尾细述一遍,将那千里宝马讲得神气活现,听得众将如临其境,唏嘘不已,纷纷议论起胡马来。 见话题越扯越远,庞涓重重咳嗽一声,指着一边的酒席笑道:“诸位将军再不入座,美味佳肴可就凉了。” 座次早已排好,诸将依序入席。 庞涓自不客套,在主位坐定,举爵道:“诸位将军远道而来,光临魏营,在下不胜感激,聊备薄酒陋席,敬请诸位将军品尝。诸位慢饮,在下先干为敬!” 庞涓一口气饮完,众将也都饮下。 酒过数巡,庞涓切入正题:“诸位将军,秦人肆虐,为祸列国多年。今列国纵亲,诸位君王共聚孟津,一笑泯灭过去恩怨,盟誓伐秦。如何伐之,诸位君王旨令我等筹谋。蒙列位君王抬爱,在下暂尸主将之位,无奈孤陋寡闻,见少识浅,特邀诸位将军共议,求请诸位不吝赐教,各献妙策,共成此功。” 众将面面相觑。 “庞将军,”与庞涓打过几次交道的田婴率先笑道,“您是主将,想必早有伐秦妙策,我等谨听吩咐!” 众将附和。 “涓谢诸位将军抬爱!”庞涓拱手一圈,“既然诸位金口难开,在下就先说几句,算是抛砖引玉了。”说着缓缓起身,“诸位将军,请随我来。” 众将起身,随庞涓走至大帐左侧,环列于一块数丈见方的大木架边,架上罩一块巨大的草绿色绸缎幕布。 众将正自猜测,庞涓示意,早就候在一边的参军按动机关。 一阵响动过后,草绿色幕布徐徐拉开,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形象逼真、做工精细、比例适度的军用沙盘,东至洛阳,西至关中,北至少梁,南至商於谷地,包括河东河西,山川地势、城邑村落、关防壁垒尽在盘中,河水呈“l”字状割开群山,形成天堑,河水南侧的函谷古道更如一条蚯蚓,在高山深谷间蜿蜒迂折。 看到如此巧夺天工的精细之作,列国诸将无不震骇。他们使用的形势图多是手工绘制,比例失调不说,标示也欠精准。此盘所示,却是清清楚楚,一览无余。仅此一点,他们就输庞涓一筹。 看到众人惊诧,庞涓暗自得意。这是他动用军中逾千斥候四处侦探,指点逾百能工巧匠耗时经年、精工制出的杰作,原计划用以教练三军诸将,不想这竟派上威服列国的用场。 “诸位将军,秦为四塞之国,都有何塞呢?诸位请看。”庞涓拿起参军递过来的黑漆木杆,指着沙盘,“一塞,河水。此为河水,自北而南,由壶口山南至少梁,再南至临晋关,再南至阴晋,由此东拐,滔滔七百里。河水以西尽为秦人所有,山河相连,北为义渠,是秦人友邻,我等势力鞭长莫及,堪为一塞;自阴晋以东至函谷关,有函谷道约二百里,两侧山势峻险,旁无他途,更有函谷雄关为秦人所据,堪为二塞;自华山以南,高山连绵,直至六百里商於谷地可通秦塞,今为秦人所有,堪称三塞;自商於谷地以南,有褒汉谷地数百里,可经终南山入秦,而褒汉诸邑半为秦人夺占,更有终南山奇险,堪称四塞。秦据四塞,可抵百万雄兵!” 这些是常识,作为南征北战的将军,大家都是晓得的。然而,秦之四塞,多是作为辞令和地图标注,或仅存留在想象中,如今被庞涓如此这般做成沙盘,栩栩如生地再现在众人眼前,所有人都感到了震撼。远在山东、与秦人少有接触的田婴,手心捏出一把虚汗。 “上述仅为地利。”庞涓话锋一转,“自商鞅变法之后,秦人国势日强,关中人口兴旺,户籍大幅增加。据在下所知,秦人总数已不低于四百五十万众,可征之丁不下百万。此为人和。” 众将面面相觑。 六国合力伐秦,力量对比一面倒,庞涓却在此地处心积虑地夸大秦人之利,谁也忖不出他想表达什么。 “诸位将军,”庞涓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提高,字字铿锵,“秦人占据地利与人和,所缺的只有一项,就是天时。是天要亡秦!天要亡秦,秦不得不亡!今六国纵亲,六军云集,群雄蚁至,更有诸位将军身历百战,秦人即使占据天堑,拥有四塞,我等铁蹄照旧将其踏成肉饼,碾作肉末。” “庞主将,”昭阳嘴角撇出一丝冷笑,“还是痛快点,说说你要如何把秦人踏成肉饼吧!” “昭将军莫急,”庞涓根本没有把这个手下败将看在眼里,瞄他一眼,淡淡一笑,“制敌首要知敌,是不?”略略一顿,扫视众将,“秦虽有地利,兼具人和,却也有其软肋,在下归总为五不利。”见诸将目光皆射过来,稍稍提高声音,“一不利,秦先有河西之战,后有商於之战,虽皆取胜,国力却伤,致使其之后伐赵晋阳失利,伐韩宜阳未果,不敢再动刀兵;二不利,秦室易主,宫廷内争,商鞅遭诛,新法受挫,尤其在河西、商於等地未服民心,百姓抗争不断,流民纷纷回返河东;三不利,关中连旱三年,五谷减半,个别城邑出现饥荒,迫使秦宫开仓赈灾;四不利,西戎诸部不稳,义渠时有骚扰,秦宫虽有安抚,但难以服心;五不利,秦失商鞅,国无大才,虽得公孙衍,却也不足为惧。至于司马错,不过是一介匹夫,有勇无谋之徒。” “庞将军所言甚是。”田婴拱手附和。 “再看秦国战力,”庞涓再次指向沙盘,“秦虽有数十万可征之夫,却多为苍头,不堪一击,具战力的不过三十万众。除去各邑守卒和镇守西戎、义渠边关诸部,秦可用于抗我铁蹄的不足十二万众。我有纵军逾四十万,战车数千乘,无不是铁甲之士,身历百战,在下是以认为,此番伐秦,只要谋略得当,部署出奇,我当稳操胜券。” “庞主将,不要绕了,亮出你的宏图大略吧!”昭阳急了。 “在下以为,”庞涓淡淡一笑,“纵亲军可兵分三路,左路为楚,出襄、宛,直取商於,破武关入秦;右路为赵、燕,过汾水谷地,由义渠辖地西渡河水,自北向南攻伐河西,在下已说服义渠,约好借道;中路为韩、齐、魏三国联军,兵分两路,一路直取函谷关,一路直取蒲阪关。三路大军同时攻击,秦必左支右绌,首尾失顾。” 平心而论,庞涓分头进击之谋既合理,又能部分避开六国军队兵种不一、战力不齐、将帅难以协调等诸多弱项,不失为上上之策。 众将正自思忖,昭阳冷笑一声:“此谋虽好,制秦却是不济。” “哦?”庞涓缓缓转向昭阳,“昭将军可有良谋?” “请问主将,如果击敌,是掌有力,还是拳有力?”昭阳以问作答,同时伸出两手,一手作掌,一手作拳。 “请将军直言。” “我六国纵亲,为的是形成合力,以势压敌。势宜合不宜分。正如将军方才所言,秦有四塞之固,我若兵力分散,一塞亦不可破。我若兵合一处,任它铜墙铁壁,也可碾为粉末。” 昭阳说出此话,多是出于私心。若按庞涓谋划,由楚单取商於谷地,就与屈匄所谋异曲同工。更要紧的是,对商於谷地,昭阳所知甚少。如果由楚单取商於,就等于他须将伐秦的主导权拱手让给屈氏,从而错失灭秦独功。陈轸讲的是,只要合纵军攻克函谷,夺占咸阳,商於自也不攻自破,唾手可得。那时,功劳簿上,根本就不会有他屈氏。 庞涓眉头紧皱,目光扫向田婴和公仲。 “嗯,”田婴附和昭阳,“昭将军所言成理,在下赞同。” 公仲曾在申不害麾下与昭阳交过手,对他本无顾忌,这又奉了昭侯旨意,实帮庞涓,更不把昭阳看在眼里,瞥他一眼,朝庞涓拱手,朗声叫道:“在下赞成庞将军分兵合击方略。” 庞涓冲他点点头,转望子之与李义夫:“昭将军主张合兵一处,主攻函谷,两位将军意下如何?” 二人一齐拱手:“谨听主将之命。” 庞涓还过礼,转对昭阳微微拱手,语气缓和:“昭将军,在下以为,函谷路险道狭,秦人更在关前夹道筑垒,易守难攻,既不利我军兵力展开,又难以用势。恕在下直言,敬请昭将军三思。” 昭阳亦拱下手,回他一个微笑:“将军善于野战,未必善于攻坚。不瞒将军,在下帐前有巧匠一人,可制云车。此车高约数丈,四周装甲,下安数轮,可自由推移。每车能容十人,上有箭孔,一旦升起,凭它什么壁垒,一如平地。只要突破此关,虽有关后两百里峡谷,却是敌我共之,我兵强粮足,遇关攻关,遇垒破垒,有何惧哉?” 见他执意如此,庞涓双眉渐渐拧起,思忖多时,点头应道:“也好。昭将军既有攻坚利器,在下同意兵合一处,在函谷关前与秦决战。”又转问众将,“诸位可有异议?” 公仲的嘴巴动了动,见其他人皆没作声,也合上了。 “既无异意,众将听令!”庞涓敛神凝气,朗声行使主将职权。 “谨听大将军吩咐!”众将异口同声。 “一个月后,各将本部兵马开赴崤塞,会师伐秦!” 众将得令散去。 庞涓留下昭阳、田婴,就陉山、黄池旧事分别道歉,当场承诺,说魏王有旨,只要伐秦功成,对楚,魏归还陉山,对齐,魏绝不插手宋事。 宋国是齐国之痒,陉山是楚国之痛。听到庞涓这般承诺,二人无不欢喜。尤其是昭阳,原本对庞涓有些成见,这辰光前怨尽释,相拥言欢。临别时,庞涓再三叮嘱他赶制云车,昭阳满口应承,兴冲冲地乘车归去。 送完客,张猛转对庞涓,急道:“庞将军,昭阳此谋当为下下之策,将军不驳反纳,实令末将不解。” “呵呵呵,”庞涓盯住他笑道,“你真这么想?” “这么想的不止末将一人。” “还有何人?” “公仲将军。公仲将军临别时,再三要末将代为转达。公仲将军说,列国之兵宜分不宜合。我若四下出击,一可发挥人多势众的优势,二可分散秦人防御。如此之多的兵力合在一处,六军等于一军,合纵不如不合!” “唉,”庞涓长叹一声,“与我一心者,唯有公仲将军啊!” “可将军却??” “张将军,此谋既不可,也未必不可。” “这??” 庞涓将张猛引到沙盘前面,指沙盘道:“将军请看,从渑池到陕,再到曲沃,长百余里,除去数十里崤塞,余皆坡缓谷阔,利于列国军队屯扎。反观秦人,从函谷关至阴晋,道狭谷窄,不利大军运动,后援不足。我六军齐集于此,更有楚国云车攻坚,秦必震惊,也必死守函谷。谷狭人多,后备必不足。此时,将军可引奇兵,从此处,”指向阴晋之北的河水,“就是封陵,秘密渡河,袭占阴晋。” 张猛沉思有顷,竖拇指赞道:“将军奇谋!若我渡河成功,莫说是袭占阴晋,即使斩断此处,两侧筑垒,亦可断其函谷道的往来交通,使函谷守军陷入前有大军、后无退路之绝境。” “不不不,”庞涓果决应道,“一定要袭占阴晋!只有袭占阴晋,才算完全拿下函谷道。只要拿下函谷道,千里秦川就将无险可守。依秦人之力,如何拒我六国联军?” “将军所言甚是。不过,末将仍有一个担心。” “请讲。” “公孙衍足智多谋,尤其熟悉河西。末将当年与他有过交道,深知此人。将军所谋,公孙衍必会防范。再说,河水难渡,此计的紧要处在奇,在密,只要秦人稍有防范,我渡河之人就会陷入绝地。” “公孙衍的确有些能耐。”庞涓看会儿沙盘,淡淡一笑,“然而,他虽有能耐,却也是老套了。在下多次琢磨那场大战,公孙衍所为,不过是些取胜的俗套而已。那时,魏强秦弱,即使这些俗套,也足可保住河西不失。可惜我王晕头了,连这些俗套也听不进,致使白白丢了河西。” “将军说得是,”张猛叹服,“想起那场大战,我就憋气。” “不过,此人也不可不防。为保险起见,我可于此处,就是汾阴一线,设疑兵一处,沿河水扎营结筏,大张旗鼓,或可迷惑秦人。” “如此甚好。” “公孙衍虽不足虑,另有一人,却让在下忧心。” “何人?” “孙膑!” “他??不是疯了吗?听说是投河死了。” “那厮没有投河,是让秦人劫走了。” “将军是说,他在秦国?”张猛吃一大惊。 “是的。”庞涓郑重点头,“公子华乔装戎狄商人,隐居大梁多时,趁我不备,将他窃走。在下闻讯后追至边关,不意公子华偷梁换柱,图谋得逞。” “末将在秦多少有些耳目,未曾听闻孙膑至秦之事。” “是的。在下也曾使人探访,迄今没有查出。鬼谷数年,在下深知此人,诡计多端,表里不一,如果真到秦国,不到关键辰光他是不会显山露水的。” “将军可有对策?” “哼!”庞涓耸耸肩,冷笑一声,“想他一个疯子,能奈我何?再说,即使那厮不疯,我俩单兵独斗,在下也未必怕他,何况眼下是六伐一,任他再有能耐,也不过是螳臂当车!” “将军说得是。”张猛嘿嘿笑了。 一如鬼谷子三年前所断,几十年如一日竭力劳心,随巢子那曾经壮实的躯体终于支撑不住。从鬼谷返回尧山之后不久,随巢子正行路间,头顶一阵晕眩,摔倒在地。 一如鬼谷子所言,将随巢子撂倒的正是他体内的一颗囊肿。 随巢子摔倒时,宋趼不在,身边也无一个墨者。所幸随巢子有大修为,醒过来后,迅即爬到一棵树下,靠树坐起,闭目养神。 随巢子的耳边响起鬼谷子的声音:“??唉,你呀,左也虑,右也虑,近也虑,远也虑,虑来虑去,大不利于养生啊!观你印堂发暗,囊肿或已入身矣!” 在鬼谷子提醒之前,甚至在与宋趼从河西赴鬼谷求问之前,随巢子已经知道了这个囊肿。它就长在他的腹部,时不时地引发酸胀与疼痛。他可以感受到它,他可以触摸到它,他可以觉出它每天都在成长,但他无能为力。 随巢子知道,他需要的是休息,是放下,可??天下这团乱麻,他放不下。对于这个囊肿,他只能选择无视。 他要将之藏起来。 他必须将之藏起来。 “唉??”随巢子长叹一声,进入冥思。 只有冥思才能让他忘掉囊肿。 随巢子在大树下面坐了整整两天两夜,于第三日凌晨才站起来,捡根树枝做杖,一步一步地挪回大营。 自此之后,随巢子不再外出了,也外出不了了。那个囊肿每天都要发作,每时每刻都在疯长,随巢子每走一步都很困难。 随巢子开出药方,吩咐宋趼采药熬制,膏敷于外,汤服于内。 然而,一切都已太迟。 及至苏秦合纵成功的这个秋天,生命于他就如一盏枯灯在谷风里摇曳,随时都可能熄灭。 随巢子却不说,也不让宋趼对任何人说。 随巢子默默地承受着囊肿的折磨。 众墨者也都不说,但谁都有眼睛,谁都看得出来。 从四面八方赶回墨家大营禀报事务的人越来越多。随巢子可以觉出,他们不是来禀报事务,只是想见他一面。 随巢子落泪了。 这日迎黑,众墨者知道,诀别的时刻正在临近。所有墨者无不静静地守在他身边,更多的墨者昼夜兼程,正从四面八方向这儿赶来。 灯光亮起来。 草厅里气氛庄严,随巢子斜倚在木榻上,面色蜡黄。榻前放着药碗,碗中是黑乎乎的半碗药汁,早已凉了。 在他前面,胡非子、告子坐在一块稍稍破旧的草席上,面色静穆。二人之后,是宋趼、屈将子等一百多人,多是第二代、第三代,甚至第四代、第五代的墨者,各按辈级席坐。 草厅门口,不断有墨者趋进。 同先来者一样,他们一入草厅,就不声不响地席坐在所属辈级应该席坐的位置,秩序井然。 弥留中的随巢子强撑着坐起。 望着纷至沓来的新老墨者,随巢子脸上浮出笑意,两道目光不无慈爱地扫视大厅,在每一个墨者身上均作停留,似是要把他们刻在心底。 “诸位不辞劳苦,从四面八方赶来看望随巢,”随巢子略显吃力地拱起两手,“随巢??”轻咳两声,“致谢了!” 听到随巢子说话,所有墨者改坐为跪,叩首,齐道:“墨家子弟参见巨子,祝愿巨子贵体早日康复!” 随巢子摆手,苦笑:“行将就木之躯,还说什么贵不贵呀!诸位尊者,诸位墨者,坐起来吧,甭讲这些虚礼了!” “敬从命!”众墨者改跪为坐,拱手。 “随巢要走了,”随巢子再次看一圈众墨者,“随巢别无牵挂,只想唠叨三桩事情:一是随巢私事,二是墨道家事,三是天下公事!” 众墨者晓得巨子开始托付大事,无不敛神正襟,凝视随巢子。 草厅一片沉寂。 “这第一桩,”随巢子淡淡一笑,“随巢思念诸位,临行前贪心再见诸位一面,再看诸位一眼。诸位既来,老朽这个愿,也就了了。下面是第二桩。” 众墨者一齐拱手,泪水盈眶。 随巢子接道:“自先师始创墨道,墨派已经立世百年。行墨道者由初起之寥寥数人,到眼前数以千计,遍满列国,可谓是前赴后继,代出楷模。时至今日,墨道行于天下,妇孺皆知,可与杨子之学分庭,黄老之学并举,孔孟之学犹不及也,事业方兴未艾。随巢不才,承蒙先巨子孟胜抬爱,承蒙诸位墨者拥戴,尸巨子之位近三十年,其间虽无建树,却也兢兢业业,不敢有一日懈怠。近年老朽智竭力枯,不堪奔波,不宜再尸此位。本欲早选贤良,承擎墨道旌旗,无奈天不遂愿,拖延至今。今日风和日丽,气氛祥和,各路墨者云集,老朽不敢再误天机,就此举荐新巨子,由新巨子引领诸贤,继续墨道大业。经与诸老商议,老朽举荐的新巨子是??”目光剑一般射向告子,“告不害!” 没有墨者惊讶。 告子名不害,齐国即墨人,三岁那年父母双亡,被墨子收留,照理说当与随巢子、胡非子等墨家诸老是一辈,但因他年少许多,自虚一辈,执弟子礼事随巢子、胡非子等尊者。墨家第一代大弟子多已过世,仍然健在的诸老中,相里子、相夫子、邓陵子均与随巢子一样步入耄耋,因道远路遥未能赶来。胡非子虽然在座,却也年老体弱,病魔缠身,不堪重任。唯有告子身健资深,更得墨道根本。由他来做新一代巨子,既是意料中事,亦为众望所归。 告子诚惶诚恐,跪地泣道:“巨子,弟子??” 随巢子抬手指向自己木榻前面的主席位:“不害,来,请坐此处。” 告子跪前几步,坐在榻前的主席位上。 众人见他坐定,包括胡非子在内,尽皆改坐为跪,齐叩:“参见巨子!” 墨门不似儒门,没有更多的繁文缛节,一齐跪拜,就算是承认新巨子了。 告子还过礼,起身走到胡非子跟前,将他拉起,拱手:“胡师叔,弟子??弟子岂敢受师叔大礼?” 胡非子一脸严肃,拱手:“墨者胡非参见巨子,谨听巨子差遣!” 告子饱含热泪,将胡非子扶坐,朝他又作一揖,回至随巢子榻前的主席位上,面向随巢子跪下。 随巢子伸手握住他,老手略略颤动:“不害,从今日始,老朽将天下这个烂摊子卸给你了。” “巨子,”告子紧握随巢子,声音更咽,泪水盈眶,“弟子德浅力薄,深恐有负巨子重托!” 随巢子吃力地摆手:“甭说这个了。”扬手向众人,“诸位墨者,随巢再说第三桩,天下公事。”咳嗽两声,转望告子,“你是新巨子了,这一桩,由你主持。” “敬受命!”告子不再推辞,抹去泪水,退后两步,朝随巢子连拜三拜,改跪为坐,细细禀道,“禀报巨子,就眼前来说,天下大事当在函谷。六国纵军近四十万云集关外,势在伐秦。秦不甘示弱,以倾国之力应战。这场大战一触即发,在所难免了!” 山外局势就如山雨欲来,这是谁都清楚的。虽然如此,在告子缓缓道出时,厅中气氛仍显压抑,就似有块千钧之石压在众墨者心头。 告子仍嫌不够,略顿一下,不无忧心地追加一句:“纵军如果开战,七国总兵力或逾七十万,天下或将生灵涂炭,血流漂杵。”说着仰头望向随巢子,“我们该当如何应对,弟子祈请巨子点拨。” 随巢子吃力地给他个笑,缓缓闭目,喃声叫道:“宋趼,来??” 宋趼趋过来,轻叫:“巨子!” “扶??扶我??躺下。” 宋趼扶随巢子躺下,在他头下垫块木枕,在榻边跪伏。 看到随巢子的双眼完全闭合,告子明白,整副担子已经责无旁贷地落在自己肩上,不由得心中一颤,转头望向胡非子。 胡非子凝眉如钩,一动未动,犹如一尊雕塑。 告子闭目稳会儿心神,再度睁开,转对众墨者,深深一揖,誓道:“诸位墨者,承蒙巨子错爱,承蒙诸位抬爱,不害暂尸巨子之位。从即时起,不害誓与诸位贤达一道,竭诚尽力,为墨道大行、天下大同、百姓安居而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众墨者尽皆起立盟誓:“我等誓愿追随巨子,为墨道大行、天下大同、百姓安居而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告子再打一揖:“诸位贤达,天下烽烟再起,大战一触即发,不害才疏,望诸位教我应对妙方。” 众墨者七嘴八舌,畅所欲言。讨论约有一炷香时间,告子见众人并未议出切实可用的方略,又恐妨碍随巢子休息,便提请明日再议。 众墨者纷纷散去,厅中只剩下胡非子、屈将子、宋趼和告子。屈将子是胡非子的首徒,宋趼多年来一直跟从随巢子,二人皆是众墨者中次一辈的核心人物。 经过前番折腾,随巢子似是耗尽精力,面色蜡黄,额上现出豆大的汗珠,一手按在肝部,一手握住宋趼,显然是在忍受什么。 胡非子趋前,伸手搭在随巢子脉上,叫道:“随巢兄!” 随巢子微微睁眼,握住胡非子的老手,苦笑:“胡非兄??” 告子、屈将子和宋趼三人尽皆跪下,泣道:“巨子??” 随巢子微微一叹,不再言语。 静坐有顷,待神色有所恢复,随巢子看向满脸络腮胡子的屈将子:“屈将,邹生可有音讯?” 屈将子拱手:“禀报巨子,邹生一直跟随苏子,不曾有过片刻远离。” “他的功夫可有长进?” “大有长进,尤其是一手飞刀,已经出神入化了!” “好呀。”随巢子脸上浮出一笑,“此人忠勇,心实无杂,是块好料。他的武功在墨者中也为上乘,这又精进许多,实是可喜。你转告他,苏子安危,老朽交付他了!”又转问告子,“孙膑可有音讯?” “回禀巨子,”告子应道,“孙子已经获救。苏子安排淳于子将他营救至齐,隐身于上将军田忌府中。” 随巢子嘘出一口气:“在齐国就好。他一日不离开大梁,随巢一日放心不下呀。” 宋趼插言道:“弟子有惑。” “说吧。”随巢子闭目应道。 “鬼谷先生既然有心拯救天下,收下苏秦、孙膑也就够了,缘何又去容留庞涓和张仪?有此二人在,尤其是那庞涓,天下不乱才怪!” “鬼谷先生之棋下得深远,岂是尔等目力所能看见?” “弟子敢问远在何处?”宋趼不依不饶。 想到鬼谷子昔年在鬼谷言及快刀剔毒之语,随巢子长叹一声:“唉,远得为师也看不真切啊!”转对告子,“老朽碌碌忙忙一生,天下战乱非但未得丝毫消歇,反倒是愈演愈烈。近年来,老朽体衰,在此幽谷苟延残喘,得以反思。墨道未能大行于天下,非墨道之过。道家老子曾云:‘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天下已经失道,愈演愈乱,愈乱亦愈需我墨道。至于我等苦求未果,非墨道不通,乃方不对症。鬼谷一行,老朽略有所悟。鬼谷先生不辞劳苦,仅用区区数年即育出苏秦、孙膑等天下大才,威服列国,实令老朽汗颜。对于方今乱象,苏秦应之以列国合纵,堪称妙方!”说到这儿,逐一扫瞄四人,“尔等务必全力以赴,协助苏秦,促使天下纵亲。” “我等记下了!”四人齐道。 “眼前战事,非苏子不可化解。我观列国,虽然合纵,却各怀异志,与苏子并不同道。合纵旨在摒秦、制秦,秦人也必不甘,或会加害于苏子。苏子任重道远,不能没个防备。”随巢子看向屈将子,“屈将,诸墨者中,论侠义武功,无人及你。你可全力以赴,保护苏子,辅佐苏子,助他成就天下大功!” 屈将子拱手:“弟子遵命!” “诸位贤达,”随巢子环视几人,目光落在告子身上,“无论苏子成功与否,墨道都要光大,墨道也必须光大。而要光大墨道,必须经由天下达才。齐国稷下会聚天下饱学之士,这样的达才或可觅得。告子,你可使人前往稷下,挑选达才,扬我墨道。” “弟子遵命!” 在墨家掌门人新老交接后,随巢子又撑三日,于第四日正午在逾百墨者的静静守护下溘然长辞。 在先巨子辞世的次日,位于洛阳轩里伊水东岸的琴庙也告落成。 与公子卬大兴土木营建的苏家府院、墓园、家庙相比,琴庙土墙草顶,没有围墙,远看像是山间隐庐,低矮、孤独而简陋。不是公子卬舍不得花钱,是苏秦坚持这样,说琴师并不需要高屋广厦,能有个遮风挡雨的草舍也就够了。 落成仪式上,周显王躬身祭奠,在正堂亲手挂起王后遗像,让她正对琴师的泥塑。 挂好遗像,显王看向宫正。 宫正令两个宫人抬进一只琴台并一只琴盒,将琴台摆在泥塑前,将琴盒放到显王跟前。显王亲手从盒中取出一把金丝闪亮的七弦琴,摆在琴台上。 琴台与琴皆由金丝楠木精雕而成,工艺精湛。琴头刻着“知音汕汕”八字,取意自《诗》中“南有嘉鱼,烝然汕汕”之句,琴台上刻着俞伯牙、钟子期的知音浮雕。琴师两手抚琴,似弹非弹,全身心地沉浸在音乐中,王后双目迷离,如痴如醉,二人构成一幅知音和合的场景。 宫正摆好,叩首,泣诉道:“淇子,这只琴台,还有这把楠琴,是老奴奉陛下旨令,取娘娘棺椁上的金丝楠木余料,请宫中乐师特别为您定制的,‘知音汕汕’是陛下亲手用御剑一剑一剑刻上去的,您老好好弹吧,娘娘在用心倾听呢!只要听到您的琴声,娘娘就不伤心了,娘娘就把一切不快忘光了。” 听着宫正的诉说,周显王孩子似的哭了。 苏秦跟着哭了。 在场的所有人也都哭了。 然而,哭得最投入、声音最响亮的却不是苏秦,而是公子卬。许是感动于琴师的凄惨人生,许是联想到苏秦、庞涓诸人年纪轻轻就已建下盖世奇功,而自己行将不惑依旧碌碌无成,许是忆起因自己的无能而白白丢失的河西和因此而丧生的八万将士,公子卬越哭越伤感,到后来竟是涕泪滂沱。 这浩大的哭声于显王却是刺耳。 俟其哭声略降低些,显王缓缓起身,凝神聚意,在一块羊皮上挥毫写出“天下第一琴”五字,然后起驾回宫。 公子卬吩咐工匠,照此制作一块金丝楠木匾额,金底黑字,悬于琴庙门楣。 门框两侧是苏秦贡献的一副楹联,上联是“天地五音共奏明月清风”,下联是“文武二弦协唱高山流水”,与显王的横批“天下第一琴”珠联一体。 待工匠把刻写楹联的木板全部钉好,公子卬退后几步,眯起眼看一会儿,赞道:“文武二弦,乃周初文、武二王所加,契合人间文治武功。天地五音,乃宫、商、角、徵、羽,为古琴初始五弦,契合天地金、木、水、火、土五行。高山流水为尘世雅曲,明月清风为高天清韵。此七弦合鸣,天上人间无所不包,共成‘天下第一琴’,真是绝联呢!” 苏秦凝视楹联,嘴角现出一丝苦笑:“真没想到,论起音律,公子倒是雅致呢。” “苏子高抬了。”公子卬知是揶揄,仍旧呵呵笑出几声,顾自接道,“传说上古伏羲氏制琴,以摹天地之音。在下以为,天地之音过于缥缈,过于旷远,没有人间之律实在、柔温。呵呵呵,《诗》曰:‘窈窕淑女,琴瑟友之。’”斜看苏秦一眼,“咦,说到这里,在下倒是想起一事,正要求问苏子呢。” “公子请讲。” “《诗》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苏子离家多年,好不容易归门,当与嫂夫人琴瑟相和才是,在下却观苏子日日守在帐中,让嫂夫人独守空房。” 苏秦低头不语。 “呵呵呵,”公子卬恍然大悟道,“在下明白了。嗯,嫂夫人的确太土,配不上苏子!”又笑数声,“不过,话说回来,女人还是始配的好。就说在下吧,此生也算风流,阅历女人无数,可真正知疼知爱知冷暖的,仍旧是始配夫人。嫂夫人虽说土气,但依在下观之,贤淑恭柔皆具。苏子这般冷落她,也是不该呀!” 苏秦不好再说什么,轻叹一声,走进庙中,在琴师泥塑前面跪下,缓缓闭目。 黄昏,轩里村依旧喧嚣。数不清的匠人与兵士仍在顶着夜色赶活儿,为新贵苏府起房造屋。新府选在村北,占地半井,东至苏家桑林,西至伊水岸边,前后一共六进院落,余为园林。这在周室,除去王宫和东西二位周公的宫室,规模当是最大的了。 小喜儿显然不适应不期而至的巨大富贵,依旧围着围裙在厨房忙活。 从早上忙到天黑,小喜儿实在累了,喂好阿黑,关好院门,正要进房睡觉,却听到叩门声。 见是苏厉妻,小喜儿勉强挤出一笑:“大嫂!” “妹子呀,”苏厉妻反手掩上门,将她扯进屋里,急切说道,“你咋能不听劝呢?嫂子主意出了一箩筐,你只是按兵不动,真是急死人!” 小喜儿咬紧嘴唇,低下头去。 “好妹子呀,”苏厉妻压低声音,“刚才听娃子他大说,二弟,哦,不,是相爷,相爷他依旧单身,身边并无女人,连仆女也没一个,全是男爷们儿。一个大男人家,身边没女人只有一个解释,就是他没有花花肠子。相爷这人是怪,可不拘他咋怪,身边没个女人不成。这个坑本来就是妹子的,妹子不去填,早晚得让别人占去!” 小喜儿的嘴唇咬得更紧了。 “妹子呀,不拘咋说,你得再试一次。要是相爷执意不肯,咱就认了。可依嫂子推算,相爷这次回来,跟以往不一样。” 小喜儿微微抬头,盯住她。 “以往他回来,因为不得志,没脸见人,心里窝火,对妹子自是不待见。此番不一样,他是六国相爷,光宗耀祖,威风八面,可谓是春风得意,脊梁骨挺得笔直,在村里见谁都要打招呼。在家里更不一样,莫说是待娘和你哥、苏代他们,即使对待嫂子我,他也是礼数齐全。以前嫂子有眼无珠,那么屈待他,他一点儿也不记仇,何况是对妹子你呢?依嫂子看来,你没有啥对不住他的,是他对不住你。他扎下架子不来寻你,定是大男人家脸皮薄,拉不下面子。妹子,你得听嫂子的话,他死要面子,咱就得主动点,寻个机缘拱他怀里,看他硬着心肠把妹子推开!” “这??”小喜儿嘴巴大张,喃声,“能成吗?” “成与不成,不试一下咋能知道?再说,相爷官儿做大了,面子看得重。妹子咋说也是他的正宫娘娘,实在不中你就闹腾起来,看他咋个收场?” 小喜儿的嘴唇再次咬起,有顷,抬头望向苏厉妻:“他身边人多,怕??见不上!” “唉,妹子呀,连阿黑也没有你实诚。你要由头,咋也能寻它个一箩筐去。来,妹子,嫂子授你一计!”苏厉妻凑过头,附耳低语。 小喜儿迟疑许久,喃出一字:“嗯。” 人定时分,匠人次第安歇,村中渐趋沉静。 苏秦三步并作两步,沿村中土路朝家中疾走。飞刀邹紧随其后。 离家门尚有数十步远,阿黑嗅到苏秦的味道,“嗖”一声从院门里面蹿出,嘤嘤咛咛地扑他身上。 苏秦顾不上睬它,大步冲进院子,直奔中堂,边跑边叫:“娘,娘—” 中堂亮着灯,堂上摆着苏虎的灵位。 苏姚氏正襟危坐于草席上,神色沉定。 苏秦几步跨进堂门,在苏姚氏跟前跪下,伸手摸在她的额头上,见并未发烧,亦不见其他家人守候,略略一怔,轻问:“娘,听说您病了,咋哩?” “嗯。心口闷!”苏姚氏指指心窝。 “啥时候开始闷的?”苏秦急了。 “有些年头了。”苏姚氏缓缓应道。 “咋没听你说起过哩?”苏秦嗔怪一句,朝外叫道,“邹兄!” 飞刀邹快步进来,立在堂门外面:“主公有何吩咐?” “速请医师!” 飞刀邹应一声,转身欲走,苏姚氏拦道:“等等!” 飞刀邹顿住步子,望向苏秦。 “娘,心口闷是大病,不看不行啊!”苏秦劝道。 苏姚氏送给飞刀邹一个笑脸,轻轻摇头:“小伙子,大娘这病不打紧的,不劳烦医生了,大娘这想跟秦儿唠唠嗑儿!” 观苏姚氏面色淡定,语气沉稳,真还不是有病的样子,飞刀邹有些不解,转看苏秦,见他也是一脸茫然,便识趣地扭身走出,在院门外面守护。 “秦儿,来,”苏姚氏指着自己身边的席位,“坐娘这儿。” 苏秦在苏姚氏跟前坐下,凝视她。 苏姚氏老了,额头的皱纹加深了,加多了。这些年来,尤其是苏秦出走、苏虎病倒之后,苏姚氏心力交瘁,原先只白大半的头发现在全白了。 苏秦泪水流出,将头伏在苏姚氏膝头:“娘,您这心里??究底是??咋个闷的?” “娘这心里闷,不是因为病。” “是为啥?” “唉,”苏姚氏长叹一声,“秦儿,娘打听过了,你身边并无女人。你已经三十多了,老大不小了,身边没个女人,咋能成哩?再说小喜儿,自嫁进咱这个穷家里,一晃就是十来年,天天守着空房,大半夜里娘睡不着,总是听到她哭。她是蒙着被子哭的,可娘听得见。娘心疼啊。男人家终日在外,事情多,有个忙的。女人家一天到晚闷在家里,要是再没个念想,每寸光阴都是个熬啊。你这番回来,想必也是住不长久。眼见日子一天天过去,娘有些急了,娘想问问你,秦儿呀,究竟你是咋个想的?” “娘??”苏秦改成跪状,垂下头去。 “秦儿,”苏姚氏轻轻抚摸苏秦的头,“你说句实话,是小喜儿配不上你呢,还是你的心里另有女人?” 苏秦垂首不语,泪水模糊。 “秦儿,你不说,娘心里明白。可你也得反过来想想。小喜儿哪儿都好,是个好媳妇儿,甭说在咱家里,即使在村里,众乡邻没人说她不好。她唯一的缺憾是跛脚,可这不是她的错。不拘咋说,她是咱的人,是咱明媒正娶过门来的。过去你没个进取,咋耍性子,众人不会说啥。今儿你当上大官了,要是再与从前一样,叫别人咋个看待这事儿呢?” 苏秦将头垂得更低,一个字也不吐口。 “唉,”苏姚氏复叹一声,“秦儿,你不想说也就算了。你阿大没了,这事儿得听娘的,于情于理,你都要跟喜儿和好。喜儿!” 东间苏姚氏的房中窸窸窣窣一阵响,接着布帘子掀开,小喜儿两手捂面,半是更咽地跛出角门,在苏秦身边跪下:“娘—” 小喜儿陡然露面,着实让苏秦吃一大惊。 愣有一会儿,苏秦才朝一边挪挪,责怪她道:“你??为啥也在这儿?” 小喜儿将头埋在臂弯里,泣道:“奴??奴家??” 堂间死一般地静。 苏秦渐复常态,坐直身子,对小喜儿正色说道:“朱小喜儿,诚如娘方才所说,你贤惠,勤劳,有孝心,是苏家的好媳妇儿,我认你!” “相??相公??”小喜儿喜极而泣,颤声。 “家中一切,属于我的那一份,归你所有。我常年不在家,娘年岁大了,你须替我尽孝。再就是阿黑,”苏秦伸手拍拍卧在一边舔他脚面的阿黑,“一如既往归你照管。它就是我,我就是它。” 小喜儿怔在那儿,目光落在阿黑身上,泪水滚出。 “还有,”苏秦语气冰冷,“你可以做我夫人,但我不会与你圆房,你也休作此想。既然你甘心情愿嫁入苏门,那就做个苏家的好儿媳吧。不是我对不起你,是你自己的选择!”又转对苏姚氏,“娘,入更了,早点歇吧。若是没有别的事儿,秦儿走了!”话音未落,人已起身,大步走到院中。 听着脚步声一下接一下地响出院门,渐去渐远,四周复归宁静,小喜儿就如从一场噩梦中醒来,一头扑进苏姚氏的怀中,凄厉长号:“娘—” 从家里出来后,苏秦脸黑着,大步流星地走向营帐。 将到帐门时,飞刀邹远远望到两个人影一左一右蹲在帐门外面,喝道:“什么人?” 二人站起。 是苏厉与苏代。 苏秦扫二人一眼,黑着脸进帐。兄弟二人站起,默不作声地跟进去。 苏秦在几案前坐下,指左右席位,招呼他们入席。苏厉不敢坐席,寻个地儿蹲下。苏代本想入席,见大哥不坐,也自蹲下来。苏秦轻叹一声,刚要说话,外面传来脚步声,是公子卬带着一个军医匆匆走来。 公子卬让军医候在帐外,边进帐边叫:“苏子,老夫人玉体如何?” 苏秦看过去,见他面上焦急,二目却在放光,知他唯恐此处不乱,不由得苦笑一声,指对面席位:“是公子呀,请坐!” 公子卬盯他一会儿,在席上缓缓坐下:“观你面色,令堂她??没事了?” “娘??娘咋哩?”苏厉、苏代脸色皆变,急切问道。 苏秦摆手,苦笑道:“没啥子,不过是想跟我说说话。” 苏厉、苏代各舒一口长气。 “哦?”公子卬怔了一下,笑道,“呵呵呵,没事儿就好。在下本已歇息,一听说老夫人有恙,二话没说,叫上疾医就赶过来了!”又朝帐外,“没事了,你回去吧!” 疾医答应一声,转身离开。 苏秦冲公子卬抱拳:“家母之事,劳公子费心了!” “瞧你说的!”公子卬应过礼,朝苏厉、苏代各拱一拱,“二位兄弟,你们说说,老夫人一生操劳,总算盼来好光景,正要多享几日清福呢,如何再能有个长短?” “不说这个了。”苏秦截住话头,“公子来得正好,在下正有大事与你相商!” “苏子请讲!” “合纵初成,百事待举,在下却因家事缠身,误下大事,心实不安。今家父已葬,此处并无大事了,在下这想??” 公子卬摆手截住话头:“眼下墓冢未就,新府未立,苏子怎能离开呢?再说,七七是令尊大祭,在下已经晓谕列国,要为老先生大办一场。那时,列国皆来吊唁,唯独苏子不在,如何能成?” 苏秦长叹一声:“唉??” “呵呵呵,”公子卬换作笑脸,“我说苏子呀,你一天到晚愁眉苦脸,累也不累?在下这就讲给你一桩喜事,开开心。今儿后晌,西周公差人来,说是献紫檀九根。知他为何献紫檀吗?我们这儿起房盖屋,闹出如许动静,周室上下无不惊动,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只西周公一毛不拔。在下气不过,探出他的院中藏有九根紫檀,皆合抱粗细,两丈长短,心里乐了,使参将上门,向他索买。老家伙不识相,死活不卖,说那几根紫檀是他特从楚国买来,预备来年翻修宫室呢。在下震怒,捎话给他,说纵亲逾万人马月余来一直驻在东周境内,有失公允,不日将去他的西周略驻一些时日,让他酌情安排。老家伙慌了,使人来报,说是愿意奉送几根木头,一文不收,算作贺礼。呵呵呵,起宫造殿,紫檀是上好木料,每根少说也值十两足金,仅此一项,我们就可省去百金哪。” 苏秦震惊:“这如何能成?”忙扭身吩咐苏代,“三弟,明日晨起,你去一趟河南邑,到西周宫谒见西周君,就说咱家谢他美意了。咱家起建的是民宅,用不上紫檀,请他不必送来。记住,要好言相谢,不可再生枝节!” 苏代点头应过,嗫嚅道:“二哥??” 苏秦这也想起他们这来,想是有事,问道:“啥事儿?” “我??我??”苏代吭哧一会儿,低下头去。 想到公子卬在场,不便谈家事,苏秦扬手道:“三弟,要是没啥要紧事,就明日再说吧。” “二??二哥,我??我不想种??种地了!” “不种地,你想干啥?” “听说二哥是在云梦山中跟着鬼谷子学到这身本事的,我??我也想去,求二哥在鬼谷子跟前讨个人情。” 苏秦扑哧笑道:“这个不成。先生早就不收徒了。” “那??”苏代急了,“我就跟着二哥学!” 苏秦没接他的腔,目光移向苏厉:“大哥,您也有啥事儿吧?” 苏厉憨憨一笑:“你嫂子前几日瞒着我在东周地界置田二十井,置完方知不对。” “咋不对了?” “那些地全是上等水田,沟渠多,适合种稻。稻贵麦贱,你嫂子相中的也是这个。可你嫂子没想到的是,地势西高东低,东周之水大多是从洛水上游截坝引来的。这几年二位周公不和,西周君使人把守水坝,旱天一滴水不放,雨天泄洪,那些好稻田也就搁置了。要不是这层原因,恁好的水田人家凭啥贱卖?你嫂子不懂,一见便宜,二话没说就买下了,置完地才听我说起这个,后悔得直抹眼泪,要我来求求你,说你面子大,能否在西周君跟前讨个人情,让他按时放水,我们情愿多付他水钱。要不然,好好的水田只能改成旱田,太可惜了。” 苏秦想了一会儿,转对苏代:“三弟,你方才说是有心跟着我学,这辰光就想学吗?” 苏代急切应道:“想想想,我做梦都想!” “我从先生修的是口舌之学,指靠嘴皮子吃饭,你要是想学,只能学这个。” “二哥让我学啥,我就学啥。” “好吧。不过,你想学,我也得看看你是不是这块料。明儿觐见西周君,你要是能把大哥这桩事儿顺道办了,我就收你。” “这??”苏代打个惊怔,“西周君恨不得捏死东周君,咋能肯听我的话?” “这要看你是啥说辞。” “二哥,”苏代挠会儿头皮,“我该咋说才是?” “见面后,你先恭维西周公,说他是德厚之人。”苏秦闭起眼睛,像是在给蒙学童上课,“他必问你此言何来,你就说,听人说东西二周不和,东周君薄情寡义,但君上却以德报怨,屡次施恩于东周,是以德厚。西周君必然纳闷,说他从没想过给东周施恩,你就说,你不给东周下水,就是施恩。西周君必会奇你所言,你就说,不给东周下水,是富东周之民。数百年来东周之民只会种稻,不会种植其他谷物。君上不下水,东周之民无法种稻,只好改种麦粟桑麻,学会多种营生,就无须再求西周了。西周君必会向你问计,说他与东周公势不两立,如何才能不利于东周,你就说,一到种稻时节就给东周下水,东周之民一见有水,必复种稻,君上那时扬言收水,东周之民谁敢不仰仗君上?” 一通言辞讲完,众皆称妙。大家说笑一阵,苏厉、苏代各怀欢喜而去。公子卬见夜色已深,也起身告辞。 苏秦送出帐外,正欲回身,遥见数人打灯笼朝这儿走来。 为首之人竟是楼缓。 这些日来,公子卬左右不离身,用尽琐事将他死死缠住不说,更把他的下人全部换了,只留飞刀邹随身护佑。苏秦失去耳目,对外界几乎一无所知。见楼缓来,苏秦喜不待言,执其手入帐,迫不及待道:“快说,局势如何了?” “唉,”楼缓轻叹一声,“纵亲军不日即攻函谷,纵亲列国只有赵军未至。庞涓以纵军主将名义数度催征,君上颇是为难。发兵,有违心愿,不发兵,又恐影响纵亲大局。君上不知如何是好,特使在下求问苏子,何去何从由苏子定夺!” 苏秦的眉头锁在一起。 “事急矣。庞涓已经移帐陕城,正在调兵遣将,齐、楚、韩诸军皆已拔营,庞涓令其旬日之内赶赴虎牢,沿河水西进,与先行一步的魏、燕纵军在渑池会师,进击函谷。” “合纵司还有何人?” “没有人了。” “田文、公子章、公子如他们几个呢?” “齐军主将是田婴,田文助他父亲去了。公子章被韩侯召回,公子如随楚王回郢,公子哙也于几天前匆匆回燕,像是有啥要紧事儿。唉,前一阵子热热闹闹,您这前脚一走,后脚人就全散了。” 苏秦啜口茶水,轻叹一声,摇头苦笑。 “苏子,”楼缓目光犹疑,“在下求问一事,秦人真的不可伐吗?” “楼兄之见如何?” “在下以为,自秦孝公用鞅以来,秦人图强,三晋皆受其苦,楚人亦受其害。列国无不怨秦,秦已失道于天下。苏子倡导合纵,旨在制秦,故而天下响应。今天下既合,列国诸君皆曰伐秦,纵亲诸军气势也盛,伐秦或为良机。苏子不进却退,不喜反忧,在下也是不解。敢问苏子忧在何处?” “伐秦失败。” “苏子是说,此番伐秦不能取胜?” “战场上变数极多,即使是孙武子也不敢未战而定胜负。” “既无定数,苏子当应喜忧参半才是。可观苏子忧容,显然是凶多吉少。” “无论是吉是凶,在下皆难高兴,是以忧虑。” “在下越发不解了。若是伐秦取胜,苏子忧在何处?” “如果取胜,六国或会灭掉秦国。不同于越国的是,秦国物产丰富,地势险要,国民富强,六国必因分秦不公而生争执。那时,非但纵亲瓦解,天下亦必再入混战,从而丧失合纵初衷。如果失败,结局在下就不必说了。你知道,天下初合,纵亲国既胜不起,也败不起呀!” 楼缓这也觉出事态严重,背上沁出冷汗:“依苏子之计,该当如何是好?” “唉,”苏秦长叹一声,“魏王急于复仇,庞涓急于建功,硬把纵亲大业朝火坑里拖。在下力孤,这又让公子卬死活缠住,哪儿也去不得。你来得正好,替我支应一下。” “苏子欲去何处?” “求见庞涓。” 第080章|?起贪念逆子弑父?斥乱伦太后行殉 苏秦仅带飞刀邹,换上便装,躲过公子卬的眼线,趁夜色悄悄离开轩里,往投魏军大营。过崤塞时,满眼尽是魏军押运辎重的车马,浩浩荡荡,络绎不绝。 因是山路,车马又多,他们一路上又躲又让,紧赶慢赶,于第三日后晌方才赶到。 二人径至庞涓大帐。 苏秦递上拜帖,庞涓避而不见,推说在外视察军务。苏秦连候两日,庞涓仍不肯见。飞刀邹欲闯,苏秦拦住他,吩咐原途返回,直接去大梁面见魏王。将至汜水关时,一车紧追而来,打头一人远远叫道:“邹兄,邹兄—” 飞刀邹勒住马头,回首一望,惊道:“袁兄?” 来人正是袁豹。 袁豹气喘吁吁地赶上来,拱手禀道:“主公,总算寻到您了!” 苏秦急问:“袁兄,发生什么事了?” 袁豹指着身后一人:“他叫邵通,是在下旧时部属,这辰光仍在宫中当值,承继在下职衔,奉夫人密旨,有急书呈献主公!” 邵通叩道:“末将邵通叩见相国大人!”叩毕解开外衣,撕开夹层,从中摸出一封密函,双手呈上,“夫人密函,请相国大人启看。” 苏秦拆开密函,现出一块丝绢,刚一打开,一股寒意直透脑门,令他情不自禁地打个冷战,几乎站立不住。 是血书。 是姬雪的血。 是姬雪一笔一画写出的血书。 书中什么也没解释,只有三字:“速来,雪!” 苏秦合上血书,微微闭目,僵立在那儿。 不知过有多久,见苏秦仍旧一动不动,飞刀邹急了:“主公?” 苏秦从发呆中醒来,盯住邵通:“邵将军,发生什么事了?夫人是怎么交给你这封信的?” 邵通禀道:“君上返宫当夜,在御书房薨天。殿下继位,南面称孤,宫中戒严。末将值更时,梅姑娘密召末将。末将拜过夫人,夫人取出一书,亲手缝于末将衣内,吩咐末将微服出城,到邯郸寻访袁将军,将此密函呈送相国大人。末将深恐误下夫人大事,召来两位挚友昼夜兼程,赶至邯郸,又与袁将军赶到洛阳,追至此处。” 听到文公薨天,苏秦脸色遽变,尽力稳住心神,沉声问道:“君上好端端的,如何就薨天了?” “末将不知。末将听说君上回来那晚,连夜在明光宫召见朝臣与太子,次晨始知君上薨天。殿下即位,诏令蓟城戒严,举国治丧。” “夫人召见你时,神色如何?” “神色如常。夫人的声音不急不缓,缝密函时,一针一线,不见慌乱。只是在末将临出门时,夫人稍显忧郁,再三叮咛末将,要末将务必亲手呈交大人,越快越好。” 苏秦闭上眼睛。 “大人,”邵通略顿一下,“末将不敢妄猜,只是觉得蹊跷。君上回宫后,一直由末将护送。君上下辇时,末将上前搀扶,君上甩手,是自己下车的。末将观他精气神,虽说疲惫,却也没有大碍。万没想到,当夜就薨天了!” “你是说,君上他??”苏秦顿住,眉头冷凝。 “末将不敢!”邵通打个寒噤。 苏秦扫一眼血书,问道:“除此之外,蓟宫还有何事?” “秦使约婚,殿下允准,已使专人赴秦迎娶。听宫中传言,殿下有意立秦国公主为夫人!” 苏秦心里一颤,拿血书的手微微抖动,回转身,吃力地爬上轺车。 “主公?”飞刀邹翻身上车,扭头朝后厢道。 苏秦嘴唇里迸出二字:“蓟城!” 蓟城甘棠宫里,一身孝服的姬雪跪在老燕公的灵位前,如一尊雕塑。 燕公的灵堂设在燕宫正殿,但姬雪不肯去。燕易王,也即三天前南面称孤的太子苏,于即位次日封她为太后,拗不过她,破例恩准她在甘棠宫设祭。 堂前摆着小半碗参汤,是老燕公临终前喝过的。老燕公回宫当夜在明光宫召见太子,凌晨未回。姬雪一宵未睡,天亮时吩咐春梅前去探看,见老燕公孤零一人薨在御座上,面前龙案上摆的是这半碗参汤。春梅是有心人,先将参汤藏起,方才呼叫,后又趁乱将其纳入袖中,带回甘棠宫。 老燕公薨因蹊跷,姬雪认定是太子苏弑父。此前,老燕公不止一次与她商议废掉太子苏,直接传位孙儿子哙,姬雪担心燕国陷入内乱,几番劝谏,要他再等等看。想是此事传至太子苏耳中,终使他下此狠手。姬雪断定,在老燕公与她赶往孟津、殿下监朝这段时间里,太子苏把该准备的全都备妥了。不然的话,依他的个性,绝对不敢公然违拂旨意,乾纲独断,直接允准秦人婚约。 现在看来,是自己过于天真了。老燕公是正确的,太子苏是小人,当不得大任,更不能把燕国托付给他。老燕公含冤而去,能够向燕人揭示真相的只有她了。她必须站出来,一慰老燕公冤魂,二偿老燕公夙愿,三救燕国于危难。 然而,木已成舟,太子苏全面掌握内外局势,宫中朝中皆是他的人。自己不过一个弱女子,若是没有足够证据,若是没有合适时机,她断然不能轻举妄动。 证据就是这碗参汤。 姬雪正在望着参汤出神,春梅匆匆进来,小声禀道:“公主,我回来了!” 姬雪急切地望着她:“梅儿,快说!” 春梅从袖中摸出一只小瓶,神情略显沮丧:“回禀公主,天刚放亮,我悄至后花园,扮作送奶女从后门溜到街上,暗寻几个医家,他们又嗅又审,皆说是参汤,里面并未掺毒。” 姬雪惊呆了。 “公主,”春梅将瓶中参汤慢慢倒入碗中,“看来,这碗参汤有鬼。” 姬雪抬头看她。 “奴婢以为,这是殿下故意留给我们的。殿下知道公主定会使奴婢去寻君上,预先摆放这碗参汤,真正的证物定是让他取走了。” 姬雪面色惨白。 这个结果大大出乎她的意料。看来,她低估了他,也高估了他。低估了他的狡诈,高估了他的良心。 “公主,肯定是殿下害了君上。君上身体再不济,那晚是亲自走到前殿的。再说,君上早晚外出,老内臣总是形影不离,可那天早上,君上却是孤零零一人,老内臣与两个随身太监迄今不见踪影,必也是被他害了!” 姬雪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公主,怎么办?殿下他??” 话音落处,宫正进来,急急禀道:“禀太后,王上驾到!” 姬雪还没传话,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中,身着孝服的燕易王大步跨进,后面跟着他的内臣及几个太监。 易王在姬雪跟前站定,微微打揖:“寡人拜见太后!” 姬雪斜他一眼,目光冷冰。 易王的目光扫向文公灵位,落在那只碗上。 看一会儿,易王伸手端起,阴阳怪气道:“太后真是细心人,此汤是先君最后喝的,摆在此处倒是合宜。只是,”移近鼻子,嗅几下,做恶心状,“此汤已经走味,这辰光怕是不合先君胃口了。” 姬雪的目光越发冷冰。 “太后,”易王哂笑一声,“寡人此来,是特向您请安的,您这表情却不大友善哟!” 姬雪的声音像是从冰川里挤出:“你说完没?” “没有。”易王慢吞吞地在主位上坐下,手指内臣,“寡人与太后议事,你们也配听吗?出去!” 宫正、内臣、众太监及几个宫女退出,只有春梅一动不动,冷眼盯住他。 “哦,你想抗旨?”易王提高声音。 姬雪吩咐:“梅儿,出去吧!” 春梅又盯易王一眼,退向门外。 守在门口的内臣顺手关上宫门。 “嘿嘿嘿,”易王干笑几声,“寡人叫您这么多年母后,这辰光却不知如何称呼您了。继续喊您母后吧,一来您不是寡人生母,二来您年少寡人十五载,与寡人长女同庚,叫寡人如何张口?” 姬雪目光冷凝。 “哦,对了,”易王阴起脸,又笑几声,“寡人已经封您为太后,该叫太后才是。何为太后?太者,大也,这后嘛,寡人就不解释了。” “姬苏,想说什么,你就直说!” “寡人不想说什么,只想议定你我之间今后的称谓。寡人有个提议,你不妨听听。在人前,也就是在朝堂,寡人敬你为太后。而在人后,也就是在此处,在这甘棠宫里,寡人叫你雪儿!” “你??”姬雪全身发颤,眼中冒出火来,“你再说一遍!” “嘻嘻,”易王缓缓站起,脸上浮出奸笑,“金口不说二遍!” 燕易王缓缓欺前。 姬雪反应过来,怒不可遏,连退数步。 俟退至灵堂,姬雪再无可退,猛然转身,顺手掂起案上一只正在燃香的铜炉,从牙缝里挤道:“你这畜生!” 燕易王打个惊怔,朝后急退数步,见姬雪眼睛冒火,移动步子,似要逼过来,便边退边结巴:“你??敢??” 姬雪顿住步子,侧身指向老燕公的牌位,厉声喝道:“畜生,睁眼看看这是什么?先君就在这儿,先君的眼珠子盯着你呢!” 易王气结:“你??你敢骂??” 姬雪一字一顿:“畜生,弑君篡上,亵渎先君在天之灵,你配被骂吗?本宫正告你,若是再生非分之念,”将香炉猛地砸向砖地,“我与你,流血五步!” “好,好,好!”易王脸色铁青,咬紧牙关,“你敢威胁寡人?”气冲冲地走向宫门,在门口扔回一句,“你这野驹子听好,在燕国,在蓟城,在这宫城之内,是寡人说了算!寡人欲做之事,天也拦不住!寡人叫你雪儿,你就必须是雪儿!”说罢冷笑几声,扬长而去。 从甘棠宫吃一瓢冷水回来,易王恨恨地一屁股坐进龙椅里,半晌没有说话。 这些日来,易王心想事遂,连下几步大棋,步步皆成。在太傅、御史、大司马等心腹重臣的助力下,他趁子之、文公及朝中诸臣皆赴孟津会盟良机,借口边关防务,先将褚敏与几个“不听话”的重臣以各种理由调离蓟城,发往外郡,提用一批亲信,将朝中大权牢牢掌控,继而乾纲独断,与秦联姻,滴水不漏地夺到大位。 虽说如愿以偿,易王心里仍不踏实。他必须再弈一步大棋:乘胜威服“冷美人”姬雪。 没想到,出师不捷,铩羽而归。 见易王震怒,新上任的内臣,也就是侍奉他多年的原东宫内宰纪九儿,小心翼翼地候立于侧,候至他的出气声稍稍匀些,不失时机地献出一个媚笑。 易王冲他发作:“哎,你说,女人为何这般可恨?” “大王是说??太后?”纪九儿知作不知。 “还能有谁?”易王甩他一眼。 “呵呵呵,”纪九儿搓几搓手,“宫中有佳丽三千,色艺俱佳者比比皆是,大王想宠幸谁就宠幸谁,何必去为太后烦心?” “你这狗才,”易王骂道,“寡人心思,别人不知,你也不知?你这狗才说说,佳丽三千,有哪个能及此女万一?” “呵呵呵,”纪九儿却不以为然,“要说这个,老奴倒不觉得。太后美是美,但人太冷,就像蜡梅花,远看光鲜,近看就如裹层蜡,摸起来更是冰手。再说,年岁不饶人,太后毕竟二十大几,眼见就奔三十了。老奴无知,却也知道女人越嫩越好用。秦国公主年方二七,还是个蕾芽儿,听说也是绝代佳人,论貌论质想必不会弱于太后。” “倒是让你这狗才说中了,”易王郁气稍泄,阴阴笑道,“是的,此女再美,无非是个女人。论及床笫之欢,寡人倒也不缺她这个。不过,你看到的只是一层表皮!” “老奴愚痴,请大王开塞!” 易王轻敲几案,面上现出些许得意:“其一,寡人也算阅女无数,最知何种女人难得。大凡女人,只要唯唯诺诺,便无一丝趣味。此女事事有主见,从不唯唯诺诺,断非寻常女子可比。寡人有她在侧,胜得贤相矣。其二,此女在燕颇得人心,尤其是在武阳乱中,临危不乱,举止得体,莫说是朝野,即使是寡人也对她敬畏三分。寡人新立,诸臣生异心者不在少数,尤其是子之、褚敏等权臣,对寡人素抱成见。寡人若得此女鼎持,他们必无话说。还有其三,此女跟苏秦同为周人,有恩于苏。苏秦合纵,名动列国。寡人得此女即得苏秦,得苏秦即得天下矣!” 纪九儿大是叹服,恭维道:“大王一举数得,真乃神谋啊!” “唉,”易王长叹一声,“只是此女是头野驹子,太难驯服了!” “老奴不这么看。老奴自幼进宫,对宫中女人略知一二。大凡女人,无不是冷在外,热在内。太后嫁给先君,是妙龄女配风烛翁,早就熬坏了。大王看上太后,许她承欢,太后自是欢喜。表面强撑,无非是做样子给人看的。” “嗯嗯嗯,你说得是,”易王连连点头,“寡人的确也是可怜她,见她聪颖,又有几分资质,这又年纪轻轻守寡,方才许她恩泽,赐她承欢,照规矩她该谢恩才是。可??你也都瞧见了,她如此不识抬举,叫寡人如何是好?” “老奴有一计,保管大王夙愿得偿!” “快说!” “男人吃软不吃硬,女人吃硬不吃软。越对她软,她就越摆架子。” “你是说??” “大王,人生在世,莫大于生死。以老奴观之,太后性虽刚烈,却无死志。人无死志,何不以死迫之?” “她是太后,寡人总不能无端把刀架她脖子上吧。” “呵呵呵,那倒不必。太后不肯就范,想是不舍先君。老奴的意思是,既然太后不舍先君,先君薨天,独太后苟活于世,也是无趣。大王何不??” 易王忖思一阵,赞道:“嗯,妙计。你这就去,传旨此女,要么顺从寡人心意,在甘棠宫享尽人生富贵,要么寡人准其所请,挑选吉日良辰,遂她追随先君之愿!” 纪九儿去后不久即回,报说太后愿从先君。 “你这狗才,”易王大悔,责骂道,“这下把棋弈死了,叫寡人如何是好?” “大王勿忧,”纪九儿沉声应道,“蝼蚁尚且偷生,何况她这金枝玉叶。太后必是深信大王爱她,这才用强。大王何不憋她一憋,看她撑到几时?” “也好,”易王点头允道,“你酌情去办。记住,一定要掌握分寸。寡人不要她死,只要她活!” 君臣正在议说,当值太监来报,说大司马秦祺、御史毛宁求见。 两位重臣不召而至,必有要事。 易王宣见,急问:“二位爱卿,发生何事了?” 毛宁从袖中摸出一封国书,双手呈上。 易王瞥一眼封口的齐王印玺,心头一凛:“田因齐想干什么?” “回禀大王,”毛宁奏道,“齐王欲吃河水鲜鲤,遂带三军五万,战车千乘,由上将军田忌护驾,前往饶安田猎!”略略一顿,“齐、赵隔河水相望,齐拥半槽河段不下三百里,齐王若吃鲤鱼,该到平原、高唐诸邑才是,为何偏要赶往饶安?饶安北距河水百里,臣以为,齐王此来,意不在鲤!” 易王转向秦祺。 秦祺也从袖里摸出边关急报:“大王,严冬将至,北疆胡人开始活动,近日闻我大丧,越发猖獗。我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诸郡皆有急报,我长城外侧发现胡人有较大规模集结,我边民被杀,牲畜遭抢,具体数量不详!” “这??”易王额角早出冷汗,“爱卿意下如何?” “回禀大王,”秦祺应道,“我有长城在,胡人暂不足惧,可惧者是齐人。我河间地广百里,尽皆富饶,齐人垂涎已久,或会趁我大丧、子之将军不在之际,图我河间。我三军精锐多在孟津,河间一线未筑城垣,除河水之外,我几乎无险可守!” 易王似是想起什么,恨道:“明白了,寡人明白了,一定是那恶女人干的!” 秦祺、毛宁互看一眼,没再说话。 易王所言的恶女人是正宫姬田氏,也即田因齐的次女、公子哙的生母。易王即大位,封太后而不封王后,众臣莫不惊讶,几番劝谏册立姬田氏,皆遭否决。后来众臣渐渐明白,此位早被大王承诺给尚未聘娶的秦国公主了。齐王此番震怒田猎,想必是田夫人搬来的援兵,压他封后。 然而,这些毕竟是王室内事,作为外臣,二人不便多说。 易王生会儿闷气,转对秦祺:“兵来将挡。爱卿是大司马,可有御敌之计?” 秦祺拱手:“回禀大王,能敌田忌者,唯有子之将军。” “这??”易王皱下眉头,不耐烦地摆手,看向纪九儿,“取虎符,调子之将军。旨令子之及三万纵军撤军回国,进驻河间,沿河水协防!”又转向秦祺,“大司马亲去传旨,要他尽速撤军。寡人这边与秦结亲,那边他却加兵征伐,岂不是成为天下笑柄吗?” “臣遵旨!” 公子哙一车直驰东宫。 姬苏虽然承继大统,但其夫人姬田氏,也即公子哙的生母,仍在东宫暂住。东宫是熟门熟路,子哙三步并作两步地进宫,拜见母亲姬田氏。 自子哙出使列国,迄今已逾两年,母子重逢,悲喜自不待言,相拥而泣。 哭有一时,公子哙止住泪水,仰头问道:“母后,先祖公的灵堂设于何处,孩儿这就守灵去!” “哙儿,”田夫人抹去泪水,声音缓缓的,“你难道不想知道你的先祖公是因何薨天吗?” 公子哙大是惶惑,怔怔地盯住母亲,许久,点头。 “是被人谋杀的!” “谁?”公子哙声音发颤,几乎是脱口而出。 “就是你的那个父王。弑父,弑君!” 公子哙如五雷轰顶,两眼呆滞,不可置信地盯住母亲,许久,迸出一声干号:“不??这不可能!” “用的是这个。”田夫人缓缓拉开一道抽屉,摸出一只小瓶,“与寻常香料没有两样,它叫迷香,也叫断魂香,出自高夷巫师,是由六种剧毒动物和六种剧毒植物的毒液,外加六种不同香精,经过六十日、六十道精密工序密配而成。为得到它,你的父王不惜血本。还有,此香无须点燃,只需轻轻拧开这只小塞子,就会冒出一股奇香。只要嗅到奇香,任谁也抗不过三息。” 田夫人的语气不急不缓,似在陈述一桩寻常往事。 公子哙听得毛骨悚然,全身战栗:“母??母后??” “不要叫我母后,我不是母后。还有你,也不可能成为太子,因为你的父王已经承诺秦人,欲立一个尚未过门的女子为后,再立一个尚未出生的孩子为太子!” 公子哙目光呆滞,显然仍旧没从方才的震骇中回过神来。 “哙儿!”田夫人提高声音。 “母??母亲??”公子哙打个惊怔,目光征询。 “你还想知道何事?” “母亲,您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公子哙小声问道。 “你想问的是这香吗?”田夫人似是看透他的疑团,淡淡应道,“没有别的,是母亲自幼好奇,尤其是对你父王。凡他举手投足,母亲都感兴趣。所以,无论他做什么,都不可能逃过母亲的眼睛!” 公子哙呆呆地盯住母亲,似是不认识她。 “不说这个了。”田夫人转过话题,“我们娘俩还有大事要做呢!”盯住公子哙的眼睛,“哙儿,这次母亲可是全都豁出去了,只为你一人!” “为我?” “是的,”田夫人点头,“你祖公看不上你父王,有心把燕国交付于你。是你父王得知此事,舍不得那个位子,提前下手了。” “这不可能!”公子哙急道。 “可能与不可能,我不想多讲,你可去问你的小祖母,她应该知情。”田夫人的目光缓缓落在瓶子上,“哙儿,不说这些了。我想说的是,你父王是如何待你祖公的,母亲也将如何待他!” 公子哙惊出一身冷汗,扑通跪地,死死抱住田夫人的腿,泣道:“母亲,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呀,母亲??” “哙儿!”田夫人的声音陡然严厉。 “母亲,”公子哙猛地起身,退后两步,忽地拔出宝剑,直盯住她,声泪俱下,“母亲,您??您一定要这么做,哙儿这就??死在您跟前!” “哙儿!”田夫人震惊,“快,快把剑放下!” “您答应我!” “我??” 公子哙举起宝剑,横在脖颈上:“母亲,您甭逼我!” “我??答应你。” “瓶子给我!” “哙儿??” “给我!” 田夫人颤手递过瓶子。 公子哙接过,飞步跑到宫外,打开塞子,用力扔进荷花池中,又反身回来,在田夫人跟前跪下,更咽道:“母亲,父亲错了,我们不能再错。哙儿不要王位,哙儿不要做太子,哙儿什么都不要,只要母亲平平安安,只要燕国平平安安,只要天下平平安安,母亲??” “哙儿,傻呀,傻呀,你??怎么这么傻呀!”田夫人搂住公子哙,泣不成声。 翌日晨起,公子哙别过母亲,径至明光宫拜见易王。 公子哙未召而回,易王暗吃一惊:“咦,你不是在洛阳吗?怎就回来了?” “儿臣得知祖公薨天,连夜赶回。” “你祖公薨天之事,寡人尚未讣告列国,你远在中原,何以知情?是不是你母亲召你回来的?”易王盯住他,目光阴冷。 “是母亲召儿臣回来的。”公子哙如实回道。 “几时回的?” “昨晚。” “昨晚回来,为何不来觐见?” “??” “是不是会你母亲去了?” “是。” 易王冷笑一声:“寡人正告你,从今日始,不许再见那个恶女人!” 公子哙默然,泪水流出。 易王从几案上摸出齐国檄书,“啪”地摆在几案上:“寡人知你不服。看看这个!” 公子哙似是没有听见,木然叩地。 易王拿起檄文,在几案上敲得啪啪作响:“你不想看也罢,寡人这就明白告诉你。你的母亲,身为寡人命妇,却吃里爬外,出卖寡人,在内不守职分,扰乱后宫,在外招引齐寇,毁我疆土,堪称国贼。你若依旧认寡人为父,这就离她远点!” 公子哙泣不成声:“父??亲??” 听到这声悲泣,易王似也觉得过了,长叹一声,放缓语气:“哙儿,起来吧。父王也是气极,这才骂她几声,出口恶气。无论如何,她也是你母亲。只是??唉,她这人实在可恶。你祖公薨天,寡人新承,举国皆在治丧,她却不顾一切,立逼寡人封她为后。寡人不封,她就恼羞成怒,向齐人搬兵。齐人是谁?齐人是我燕国大敌,梦中也想占我大燕沃土。再说,不是寡人不封她,是??”略略一顿,“她也不端盆清水照照,就她那点儿德行,配当国后,配母仪天下吗?” “父王,”公子哙听不下去了,转过话题,“齐人出兵之事,儿臣去退!” “不用了。”易王语气复冷,“兵来将挡,寡人自有御敌之策,你歇息去吧。” “儿臣??” “好了,你告退吧。既然回来,这就好好待着,莫给寡人惹是生非!” “儿臣??告退。” 公子哙再拜,怏怏退出。 北风瑟瑟,天空灰蒙。 甘棠宫外,几只乌鸦在几株落光叶子的大树上相互追逐,“呱呱”的叫声不时传入宫内,压迫着一根根紧张的神经。 姬雪坐在毛毯上,纹丝不动。春梅跪在她身后,拿梳子细心地梳理她松散开去的乌发。十几个宫女、六个太监神情紧张地候立于侧,二十余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紧盯跪伏于地的老宫正。除春梅一下接一下不紧不慢的动作之外,空气凝滞。 姬雪摆手,春梅止住。 “他还说些什么?”姬雪望向宫正。 “内宰还说,”宫正微微打战,“大王旨意,若是太后执意不化,甘棠宫所有生命皆须陪殉,蝼蚁也不得免。” 尽管他的声音小得不能再小,在场人还是听到了,震骇了。 “你怎么想?”姬雪淡淡问道。 “老奴愿从夫人,随夫人侍奉先君!”宫正叩伏于地。 姬雪点头,抬眼扫向众人:“你们呢?” 扑通扑通一阵响动,众宫女、太监尽皆跪下。 无人应声。 一阵长长的沉默过后,姬雪轻叹一声:“都起来吧。” 没有一人起来。 相反,他们几乎异口同声:“我们愿从夫人,侍奉先君!” “你们可都想清楚了?” “回禀夫人,想清楚了!” “本宫谢谢你们。”姬雪闭上眼去,任两行泪水缓缓流出,许久,轻轻扬手,“外面去吧,本宫这想安静一会儿。” 众人起身,络绎退出。 姬雪问春梅道:“梅儿,邵将军出宫,这有多少日了?” “二十八日。” 姬雪转向宫正:“宫中还有何事?” “听说大公子回来了。” “知道了,去吧。” 宫正退出。 姬雪吩咐春梅:“召子哙来。莫让他人看见。” 黄昏时分,春梅与宫人打扮的公子哙打后花园的一道偏门溜进甘棠宫,直入内室。 “祖夫人??”公子哙哭拜于地。 迫在眉睫的局势容不得她去叙旧。 “哙儿,”姬雪开门见山,“燕国又有大难了。你回来得正好,祖夫人问你,此番从中原返回,路上共走几日?” “孙儿昼夜兼程,共走一十二日。” “如此说来,”姬雪眼里闪出亮光,“苏子不日就该到了!” “苏子能来,太好了!”公子哙脸上现出喜色。 “他会来的。哙儿,本宫这要问你一事,你需如实回答。” 公子哙点头。 姬雪逼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你想执掌燕柄吗?” “祖??祖夫人,我??我??我??”公子哙未料此问,惊慌失措,语不成句。 “哙儿,你只回答,想还是不想。” “这??这??如何能成?” “能成!”姬雪一字一顿,“因为那个殿下不配坐在你先祖公的大位上。” 想到母亲此前所言,公子哙脸上一阵发烫。 易王毕竟是公子哙的生父,姬雪似已看出他的心思,便和盘托出底情:“哙儿,这不是本宫之意,是你先祖公的遗愿。你先祖公早已有意将燕国隔代托付于你,让你随苏子出使列国,也是在刻意历练你。这两年你不在朝中,先祖公也有其他顾忌,未能顾及此事。会盟回来,你先祖公真正铁心了,正欲下旨召你回来,禅位于你,可惜迟了一步。” 姬雪无疑坐实了田氏所言,公子哙的心咚咚直跳。 “哙儿,”姬雪似是看透他的内心,“殿下是何德行,该见的你都看见了,该听的你也都听见了,本宫不想多说。本宫想说的是,你执掌燕柄,不是为你,也不是为你母亲,更不是为祖夫人,而是为燕国!” 公子哙咬会儿嘴唇,抬头望向姬雪:“谢先祖公、祖夫人器重。可木已成舟,宫内宫外皆在父王手里,这??” “我们还有机会。你先祖公离奇薨天,随身侍从至今下落不明,朝野皆疑,殿下一手遮天是暂时的。只要苏子、子之将军回朝,我们就有可恃之势。殿下既已封本宫为太后,本宫就要好好利用这个名分,上朝要求前去太庙,查验先君薨因。一旦本宫闹起来,必会惊动朝野,殿下想捂也捂不住。只要查出真相,一切就会大白于天下!” 听到“薨因”二字,公子哙眼前浮出母亲所讲的迷香。看到祖夫人如此吃力地去查明真相,公子哙心里一阵酸楚,正欲脱口说出那只被他扔进水中的小瓶子,内中却泛起一阵剧痛,嘴唇动了几动,硬是把蹿到喉口的话强咽下去。 姬雪却不曾留意他的细微变化,抬头问道:“见过你的母夫人吗?” “见过了。”公子哙喃声应道。 “你可与她商议,她会帮你的。” “她被父王软禁了。” “哦?”姬雪吃一惊,“为什么?” “说她出卖燕国,引齐兵犯境。” 姬雪凝神冥思,许久,断然说道:“哙儿,你不能待在这儿。事不宜迟,你须马上出宫,到子之将军那儿。” “孙儿遵旨。” 纪九儿将甘棠宫上下皆愿行殉一事细细禀报易王,末了叹道:“唉,都是老奴无能,把这局棋真给走死了。” “再想想,看有别的法子没?”易王不死心道,“她总该有个弱处吧?” “在燕地,太后外无亲人,内无子女,宫里只她一人,除去贴身近侍,一无挂牵。” “这可如何是好?” “大王,”纪九儿凑近一步,“太后怕是铁心了,不会回心转意的。老奴方才得报,昨夜太后密使下人前往东宫联络,哙公子扮作宫人,去过甘棠宫了!” “哦?”易王大惊,“他去甘棠宫做什么?” “老奴不知。甘棠宫防范甚严,水泼不进哪!” 易王的嘴唇紧紧咬起。 “老奴担心,假使太后与田妃拧成一股绳,怕就??”纪九儿顿住话头。 “怕就什么?”易王逼视过来。 “怕就会对大王不利!大王知道,先君??” 纪九儿话未说完,当值太监匆匆走进,跪地叩道:“禀大王,南门尉来报,昨夜子时,大公子手持宫中令牌,叫开城门,驰出城门了!” 易王倒吸一口凉气。 文公意欲隔代传位公子哙一事,姬雪自是知情。昨夜她密召公子哙,公子哙这又连夜出城,为的也必是此事。天哪,如果他手中持有先君密旨,寻到子之,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此处,易王面色蜡黄,冷汗沁出。 是的,他低估这个女人了。她殉死是假,作对是真。她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一直在质疑先君薨因,寻机复仇,而自己竟然对她痴心不改!再就是田妃,那女人表面温顺,内中阴毒。此番向齐搬兵,事先未露一丝口风。细细想来,她嫁入燕宫二十年,对他可谓了如指掌,而他似乎一直未能琢磨透她。有她们二人在侧,叫他如何安宁? 易王越想越是后怕,面孔渐渐扭曲,冷笑一声,咬牙切齿道:“哼,几条小泥鳅还想搅潭?”转对当值太监,“子哙只有两个去处,一是奔子之,二是奔齐。传旨廷尉,多派人手沿途拦截,生擒他回来!” 当值太监应旨而退。 “纪九儿!” “臣在!” “田妃不守妇道,负君卖燕,招引敌寇,罪不容赦。秦国新人旬日即至,此妇不宜再留宫中。这就去,赐她白绫一根,令她自裁。至于太后,寡人可以宽限她三日。她若继续执迷不悟,定要殉死,寡人只能成全。太后是为先君殉情,必须经由太庙。你可旨令太庙令,让巫祝为太后尽礼。” “臣领旨!” 苏秦一行快马加鞭,昼夜兼程,一日一换马,三日一更车,旬日之间即抵燕境。 赶至武阳已近黄昏。 武阳位于易水河畔,正对赵国、中山国,是燕国西南门户重镇。天色尚未黑定,护城河上吊桥已起,十几个守卫正在合力关门。 袁豹、邵通费尽周折,方才说服守卫前往守丞府禀报。 守丞是原蓟城令褚敏。 听闻是苏秦,褚敏亲自迎至城门,共至府衙。见府中上下人等尽皆衣孝,苏秦更咽道:“褚将军,此处可有先君灵位?” “先君高陵就在此城西南隅,离此处不远,是先君生前选中的,徒工正在修筑,再过三月即可完工。高陵东侧是先君离宫,北依大丘,南望易水,早些年,每到夏日,先君最喜在此消凉!” “高陵未就,城中可有祭拜之处?” “离宫内的太庙设有先君灵位。” 苏秦随褚敏赶往太庙,奉行祭拜大礼。 礼毕,二人回至厅堂,褚敏支开杂人,久视苏秦,陡然发问:“此番回燕,苏子可为先君夫人?” 褚敏这般开门见山,倒让苏秦吃惊不小,也不知如何应对,盯他一会儿,点头道:“是,也不完全是。” “事急矣,能救太后的只有苏子您了!” 苏秦的目光直盯褚敏:“怎么回事?” 褚敏将蓟城近日发生之事略述一遍,末了叹道:“唉,在下万想不到殿下会这样。不瞒苏子,许是殿下嫌在下碍事,先君前晌摆驾孟津,后晌殿下就以武阳重邑之名把在下调离蓟城。先君回返时路过此处,在下劝谏先君,让他暂住离宫,宣殿下及文武百官武阳觐见。先君不听,一意回蓟。” “离开武阳时,君上龙体如何?”苏秦问道。 “虽是疲累,但??据在下所察,并不至于??”褚敏顿住话头,轻叹一声,“再说,有夫人片刻不离,在下就没往别处想。不想君上此去,竟成永诀!” “夫人为何身殉?” “在下说不清楚。不过,依在下所知,夫人心系燕国。今燕国发生此等大事,前途未卜,以夫人性情,断不会就此从殉。想是夫人为势所逼,不得已才行此策。在下??忧心如焚,却??无能为力。苏子,你来得正是时候!” “新君可有旨意?” 褚敏从袖中摸出一道谕旨:“这是在下刚刚收到的谕旨,苏子请看!” 苏秦接过谕旨,浏览一遍,对褚敏道:“在下这就入宫。烦请将军备车二十乘,裁缝二人,各色旗布三十匹,士卒三百,鼓乐三十!” “末将遵命!” 田妃死得不甘心。当纪九儿逼她钻进白绫子绾成的套子时,她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是:“哙儿误我!” 田妃之死使甘棠宫的气氛愈加压抑。 这日午时,也即纪九儿所谓的良辰吉时,甘棠宫里水汽弥漫,芳香四溢。太监、宫女等二十余人,无不穿戴齐整,分男女跪伏于一张帷幕两侧。 帷幕里是一只硕大的浴桶,桶里漂浮着各种各样的花瓣儿。一名宫女撩开帷幕,一丝不挂的姬雪跨出浴桶,两名侍浴宫女为她裹上浴巾,扶她走进更衣室。 春梅面无表情,呆呆地望着她。 “梅儿!”姬雪更完衣,朝她叫道。 春梅仍如木偶般站立。 姬雪淡淡笑道:“该上妆了!” 春梅的泪水夺眶而出,扑到她身上,泣道:“公主??” “瞧你,孩子似的。”姬雪又出一笑,“来,为姐姐上妆!” 春梅点头,随她走到梳妆台前。 姬雪对镜坐下,春梅擦完一道粉,顿住手,小声问道:“公主,你说,苏??苏大人会不会没有收到信?” 姬雪盯她一会儿,起身踱至寝处,抱出一只盒子,打开层层锦缎,现出那柄木剑。姬雪从怀中掏出一块羊皮,上面是不久前苏秦所题的一首小诗。姬雪看会儿小诗,将木剑缓缓捧至腮边。 时光凝住。 “公主??”春梅欲言又止。 姬雪缓缓放下木剑,抚摸一会儿,抬头,目光坚定,一字一顿:“他会来的!” 春梅郑重点头。 姬雪抱剑移步至梳妆台前,正要落座,外面一阵喧哗,宫正跌跌撞撞地扑进来,扑通叩地,涕泪交流:“夫人??” 姬雪扫他一眼:“时辰到了吗?” 宫正泣不成声。 姬雪转过头去。 一阵脚步声响,纪九儿步入宫门,朗声禀道:“启禀太后,大王有旨,吉时已至,请娘娘奉行大礼!”不及姬雪应声,又转头唱宣,“有请大巫祝!” 巫乐响起,大巫祝一行十数人在巫乐声中络绎走进。 姬雪冷冷扫他们一眼,大声对春梅道:“梅儿,上妆!”待春梅近前,声音放低,“拖住他们。” 春梅心里却是忐忑,小声问道:“要是他??来不了呢?” “那就拖到明天!” 春梅点头,心沉气定,开始缓缓上妆。 巫乐响过一阵又一阵,几个巫女跳起巫舞。 大巫祝口中念念有词,呢呢喃喃,不知在嘟哝什么。 春梅不紧不慢地上妆。 喧闹好一会儿,巫祝摆手,巫乐顿住。 巫祝看一眼纪九儿,见他点头,便朗声叫道:“吉时已到,为太后奉行大礼!” 一巫女端着一只乌盘走进,盘中是一只装有剧毒的小瓶子。 姬雪面色平静,一动不动。 春梅依旧在为她上妆。 大巫祝不解地看一眼纪九儿。 纪九儿趋前几步,刚要张口说话,春梅冷冷地横他一眼,声音威严:“没看到太后在为先君上妆吗?退下!” 春梅这话儿无可挑剔。太后是去服侍先君的,自然要为先君上妆。 纪九儿眼皮翻了翻,朝巫祝摆手。 众巫退后几步,巫乐再起。 春梅追前几步,动作夸张地拿过一道珠帘,吩咐两个太监当殿挂起,冲纪九儿喝道:“吵死人了,宫外闹去,太后这想安静一会儿!” 纪九儿面色涨红,但易王交代不可失礼,他只好忍下,吩咐众人退到宫外,停下巫乐。 又过半个时辰,纪九儿耐不住了,对巫祝道:“太后的妆想必上好了,奏乐!” 巫乐再度响起,众巫女随乐起舞。 纪九儿正欲引众走进宫门,一个宫女上气不接下气地飞奔而来,径朝宫门跑去,边跑边叫:“梅姐—” 纪九儿大喝:“把她拿下!” 几人冲上去,一把扭住宫女。 宫女豁出去了,一边挣扎,一边冲宫门大喊:“苏大人回朝了,苏大人回朝了,梅姐,快告诉太后,苏大人回朝了!” 在场之人无不震骇。 纪九儿脸色白了。 苏秦不期而至,最惊骇的莫过于易王:“再说一遍!” 在前殿当值的御史毛宁奏道:“大王,确实是六国共相苏秦,打六国旌旗,有车马二十乘,军士三百,一路鼓乐,其麾下袁将军先行奏报,人就在前殿。整个燕国全都惊动了,奔走相告,蓟城百姓听说六国共相苏子回朝,无不欢欣雀跃,扶老携幼地前往南门口迎候。” “苏子?南门?六国旌旗?”易王喃喃重复。 “这辰光怕是过南门了!” 易王总算从惊愕中醒来,在宫中连走几个来回,顿步急叫:“快,摆驾出迎!”猛又想起什么,转对身边太监,“传旨纪九儿,太后大礼停下!” 易王匆匆换上王服,召集宫中当值臣子迎出宫门。 宫前大街早已人声鼎沸,锣鼓喧天,众百姓扶老携幼,在大街两侧恭迎苏子。 远处,苏秦一行车驾正从南面招摇而来。 苏秦车驾渐近。 见围观者越聚越多,易王眉头一动,弯腰脱下王靴,光脚迎上。 这叫跣足出迎,是列国诸侯礼宾的大礼。众臣看见,无不弯腰脱鞋,光脚丫子跟在易王后面。 早已舍车步行的苏秦看得清楚,也忙踢掉鞋子。 两群人越走越近。 相距十步,苏秦弯膝跪地,朗声叩道:“臣苏秦叩见君上!” “爱卿免礼!”易王紧步近前,扶起他,执其手,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半怪半嗔道,“爱卿啊,寡人早就存下一念,但凡爱卿回朝,寡人必当郊迎三十里。可??爱卿你这,说回就回,一点儿也不给寡人机会,成心让寡人夙愿成空哪!” “臣匆忙,未能及时奏报,请君上治罪!” “呵呵呵呵,”易王迭声笑道,“爱卿贵为六国共相,小邦之君安敢治六国共相之罪?” “君上有此言,臣愈加惶恐矣。” 苏秦弯腰又要请罪,易王一把扯住,笑道:“来来来,不说这个了。此地风寒,爱卿快随寡人回宫,咱们君臣得好好聊聊!” 易王执苏秦手回至宫中,客套几句,切入主题:“六国初纵,万事待举,苏子不期而归,甚出寡人意料。敢问苏子,何事如此紧迫?” “回禀君上,”苏秦沉气应道,“若无燕国,臣无今日。听闻先君不堪旅途劳顿,龙体有恙,臣寝食难安,即行起程前来探望。臣紧赶慢赶,不想??”眼中盈泪,“依旧迟了!” 苏秦提到燕文公,易王再无话说,眼中挤出几滴泪,更咽:“唉,此番会盟,公父御驾躬行,寡人忧心他的身体,屡次劝谏,说是愿代公父前去,公父只是不允。果然,公父他??”泣不成声,掏手绢擦拭。 “唉,”苏秦长叹一声,“臣最忧心的也是先君龙体。盟誓之时,臣观察先君,见他龙体尚好,吃饭也无大碍。盟誓刚毕,先君突然起驾回燕,臣甚觉蹊跷,询问殿下哙公子,殿下也不知所以然。臣心里打鼓,想饯行也来不及。不想先君这一走,竟??竟成永诀!”更咽几声,抬头望向易王,“敢问君上,先君回程如此匆忙,国中可有大事?” 易王又拭几把眼泪,止住更咽:“其实,国中并无大事,许是公父觉出异常,不愿客薨他乡,这才紧急起驾回返。寡人听闻公父回来,特使御医迎至武阳。听御医说,公父那时已经不行了。御医劝他在武阳暂歇几日,将养龙体,公父只是不允,坚持赶回蓟宫。结果,公父回宫当日,就??就??” 易王再次拭泪。 “臣欲去祭拜先君,跟先君唠叨几句,请君上恩准。” “好好好,寡人同去!”易王转对已从甘棠宫返回的纪九儿,“摆驾太庙!” 君臣二人赶至太庙,依序行过祭礼。 苏秦凝视一会儿文公灵位,转对易王:“听闻君上已封先君夫人为太后,敢问太后玉体可好?” “唉,”易王长叹一声,“公父薨天,母后伤心欲绝,一连数日茶饭不思,滴水未沾,一心追??追随公父??” “哦?”苏秦佯作惊讶,“君上可否允准?” “母后贤淑温良,母仪天下,深得燕人拥戴,寡人何能允准?”易王再出一声长叹,“只是??母后意决,寡人苦谏,母后不从。作为晚辈,寡人拗不过母后,欲允准,实非心愿。欲不允,则是不孝。不瞒苏子,寡人左右为难,正为此事烦恼!” 听到姬雪尚未行殉,苏秦长出一口气,闭目默祷几句,朝燕文公灵位连拜数拜,又转对易王拱手:“君上不予允准,足见君上厚德,实为燕国幸事,百姓幸事,君上幸事!” “寡人幸事?”易王不解,紧盯苏秦。 苏秦意味隽永:“君上,天下风俗已变,人殉早被视为荒蛮陋习,遍遭摒弃,即使南蛮荆楚,亦视之为耻。前时楚门望族昭氏丧亲,其子昭阳身为令尹,率先破除陋习,放走为母行殉的童男童女三十二人,代之以陶俑,赢得荆楚万民拥戴。太后贤淑温良,母仪天下,今日亲行人殉,天下必将引颈而观之。君上倘若允准,叫天下何以看待燕人?叫燕人何以看待君上?君上又何以垂圣名于青史?是以臣贺喜君上,贺喜燕国!” “苏子所言甚是,只是,”这番言辞使易王倒吸一口凉气,“太后她执意行殉,寡人实也无奈。” “诚如君上所言,夫人挚爱先君。先君薨天,夫人伤心过度,执意行殉在所难免。据臣所知,夫人贤淑知礼,想必不会偏执于先君之私而忘君国大义。臣颇通心术,或可劝谏夫人改变初衷。” “如此甚好,”易王转对纪九儿,“速去禀明太后,就说一炷香后,寡人与六国共相苏子恭请太后圣安!” 御驾幸临,但没有一人如往常一样出宫跪迎。 走进甘棠宫,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甚至可以说,这股肃杀之气较几个时辰前巫人前来奉行大礼时更浓更重了。所有宫人站在宫厅两旁,尽皆衣素,各踩一只矮凳,各捧一根白绫,白绫的上方悬在头顶的横木上,而那根横木显然也是刚刚架起来的。 此情此景,任谁看见,都会汗毛倒竖。 在两行宫人的尽头悬挂一道珠帘,珠帘后面端坐着冷若冰霜的姬雪,穿着她出嫁时的新娘装,一身珠光宝气。她的身后,立着同样冰冷的春梅,头顶也悬一根白绫,脚踩一只矮凳。姬雪前面的几案上摆着一只银制托盘,盘上立着一只淡灰色的瓷瓶,显然,那里面是她将要饮下的毒药。 这个庞大阵势使所有来访者猝不及防。 已进宫门的易王倒退几步,跌坐于地。 纪九儿赶前,急急将他扶起。 易王手指宫中,问纪九儿道:“快说,这??这是怎么回事?” 纪九儿初时也是惊愣,但旋即明白过来,又急又气,却又不好当着苏秦的面说破,只好嗫嚅:“老??老奴不知。” 易王跌跌撞撞地抢到珠帘前面,叩首:“母后,这??这是何故?” “听说良辰到了,”姬雪冷冷应道,“本宫这要奉行大礼,追随先君。大王此来,是要亲自为本宫送行的吗?” “这??”易王慌不能言,不住叩首。 “谢大王了。”姬雪冷冷扫他一眼,转对春梅,“梅儿,拿瓶子来,本宫该去侍奉先君了!” 春梅神清气爽地应了一声“哎”,放下白绫,跳下矮凳,转到前面,从银盘里拿出小瓶,正待拧开,易王扬手大叫:“母后不可,母后万万不可啊!” “哦?”姬雪冷冷地看着他,“大王还有何旨?” “母后??”易王涕泪交流,“儿臣不孝,儿臣恳请母后,莫??莫再行殉了!” 姬雪再度“哦”出一声,冷冷一笑:“本宫侍奉先君是大王钦定的,吉日良辰也是大王钦选的,大王身居九五之尊,难道也要出尔反尔吗?” 易王语塞,只是不住叩首。 “大王龙体金贵,莫将头皮磕破了!”姬雪见他将地板叩得山响,冷冷说道。 “是??是儿臣戏言,儿臣知错了。儿臣叩请母后,莫??莫再行殉了!”易王语无伦次。 姬雪敛神正色,语带讥讽:“大王位尊,可以戏言,本宫却不可以。燕人重信守诺,本宫既已嫁给燕人,自当奉行王旨,身殉先君。梅儿,还等什么?” 春梅拧开瓶子,取出药丸。 易王急了,冲纪九儿大叫:“纪九儿!” 纪九儿一个箭步撩开珠帘,伸手抢夺药丸。 一身功夫的春梅冷笑一声闪身躲开,怒目喝道:“大胆狗奴,敢在太后身前撒野!”飞起一脚将纪九儿踢翻在地,复一脚踢出帘外,疼得他龇牙咧嘴,却连一声“哎哟”也不敢叫出。 闹到这一步,易王是真的没招了。 眼见春梅把药丸递给太后,太后拿在手中,审过两眼,微启朱唇就要吞下,易王身后传出一声轻咳。 易王回身,见苏秦不知何时跪在那儿,如获救星,急道:“苏子,快,快说话呀!” “臣苏秦恭请太后圣安!”苏秦出声。 姬雪的身子颤动一下,迅即凝住。 宫中静寂如死。 “大周子民苏秦参见公主,叩请公主万安!”苏秦换过语气,不称太后,改叫公主。 听苏秦提到旧时称呼,音声恳切,姬雪果然动容,身子抽搐几下,顺势泣道:“苏子,此来也是要为本宫送行的吗?”拿绢儿抹一把泪,“好,好啊。本宫临行之际,还能再见娘家人一面,于愿足矣。只是,苏子既来,本宫就要求托一事,无论何时苏子回归洛阳,就替本宫向父王叩安,说不孝女姬雪忠孝不能两全,尽忠不尽孝了!”说毕双手掩面,更咽不已。 “太后错矣,”苏秦重又改回称谓,声音也是沙哑,“苏秦此来,非为太后送行。” “既非送行,苏子此来何事?” “劝谏太后以天下苍生为念,听从大王,莫要行殉了!” 姬雪收住更咽,语气复冷:“苏子,你还有何话?” “苏秦还有一言,恳请太后垂听。” “请讲。” “太后若是执意身殉,虽然快意,却有五不妥。” “是何五不妥?” “天道怜悯,圣人不行陋习。人殉违逆天道,堪称陋习,太后若是行殉,有违天道,是谓一不妥。先君乃好生之仁君,见雏鸟落单必顾怜之,太后若是行殉,有拂先君圣德,是谓二不妥。列国皆弃人殉,代之以陶俑冥器,太后母仪天下,若是躬身行殉,叫万民何以去从,是谓三不妥。大王新立,万事待举,仁政方行,太后若是行殉,即陷大王于不仁不义,是谓四不妥。燕人居于北荒,灾难不断,生活维艰。今先君薨天,新王立足未稳,民心待抚,社稷待安。太后德行垂范万民,今若行殉,叫大王何以面对万千燕人?是谓五不妥。有此五不妥,臣是以恳请太后三思!” 苏秦话音落地,易王这也得了说辞,旋即接道:“苏子所言极是呀,母后,儿臣恳请母后以天下苍生为念,以燕国百姓为念,莫再行殉了!” “唉,”一阵长长的沉默之后,姬雪长叹一声,“既然苏子说到这里,本宫可以不以身行殉。不过,本宫也有一请。” “母后只管讲来,莫说一请,即使十请,儿臣也都允准!”易王急切应道。 “自明日起,本宫离开甘棠宫,修身怡性。宫中诸事,不得再扰本宫。” 姬雪说出此言,莫说是易王,即使苏秦也是一惊。 “敢问母后移驾何处?”易王急道。 “为先君守陵。”姬雪一字一顿。 苏秦松下一口气,深为姬雪此谋折服。先君陵墓远在武阳,姬雪若想摆脱易王,获取自由,离开蓟城无疑是最好抉择。 姬雪要为先王守陵,这又是易王万没料到的。 “这??”易王的目光不自觉地望向纪九儿,好像纪九儿才是他的上主。 不及纪九儿出声,姬雪的话锋也插过来:“哦?” “儿??儿臣??” “本宫既许先君,当是先君之人。先君既去,妾身又不可殉,为先君守陵难道大王也不允准吗?”姬雪语气冰冷。 “不??不是此意。”易王的眼珠儿急转几下,“正如苏子所言,母后贤淑仁德,母仪天下,蓟宫离不开母后,燕国更是离不开母后。” “好一个离不开!”姬雪冷冷一笑,“先君薨天,本宫身为太后,已是明日黄花。待大王新人入宫,自有母仪天下之人。至于燕国,本宫是去为先君守陵,难道先君高陵不是在燕国吗?” 易王语塞,加之前面允准在先,只得说道:“既是母后所请,儿臣不敢不许。”转对纪九儿,“传旨武阳令,整修离宫,迎太后鸾驾入住。离宫一应供奉,比照甘棠宫。” “臣遵旨!” 离开甘棠宫后,苏秦陪同易王回到明光宫。易王一路闷闷不乐,苏秦小心翼翼地陪他又坐半个时辰,亦无合适话题,遂将孟津纵亲会盟诸事对易王略述一遍。一则是旧事,二则心里窝事,易王硬着头皮听一会儿,连打几声哈欠。 苏秦瞧出苗头,拱手请辞,易王客套几句,吩咐纪九儿送客。 送走苏秦,纪九儿快步返回,见易王仍在发闷,小声禀道:“今日诸事,老奴觉得蹊跷!” 易王的目光转向他,没说话,但显然想听。 “太后真想身殉,午时早该走了。老奴与巫祝几番催她,她又是沐浴,又是梳妆,又是熏香,拖拖拉拉,根本没有身殉之意。老奴起初以为她是恋生,还想劝她回心转意呢,谁知她是故意拖延,在等人。” “你是说,她知道苏子要来?”易王睁大眼睛。 “老奴以为,她不仅知道苏子要来,且苏子之来,定是与她有关。大王试想,六国纵军皆在函谷关伐秦,苏子身兼六相,何等忙碌,为何竟置万务于不顾,千里迢迢,赶赴燕地?” “先君于苏子有知遇之恩,得知先君薨天,苏子前来吊唁也是常情。” “先君薨天,大王并未诏告列国,苏子何以知情?再说,细算起来,自先君薨天至今,并没多少时日,苏子即使得报,也不会这么快就赶到了。如果不出老奴所料,必是太后召他。” 易王长吸一口气,陷入深思,许久,抬头,“嗯”出一声:“是有些蹊跷。当初苏子初见太后时,听太后语气,我就觉出他们此前相识,苏子可能是投奔她来的。后来,苏子见用于先君,必也是太后之力。” “今日之事更甚。”纪九儿接道,“太后得知大王与苏子前去问安,故意摆出那副架势,这是在要挟大王应其所请。” “你指的是她为先君守陵?” “守陵是假,谋逆是真。” “谋逆?” “太后早就疑心先君薨因,只是她一则没有确切证据,二则人在蓟城,即使查明,也无所施展,这才受制于王。太后若去武阳,情势就会不同,等于是鱼跃大海,虎入山林,近有褚敏,远有苏秦,若再加上拥兵在外的子之??”纪九儿打住话头。 易王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 “这且不说,”纪九儿趁热打铁,“如果老奴没有看错的话,太后与苏相国之间未必没有某种说不清的关联。” “哦?”易王惊愕。 “方才在甘棠宫里,老奴注意到,苏子开口说话时,太后全身都在颤抖,连声音也变了。” 易王细细回味,点头:“嗯,是有点儿。算你狗才眼毒!”继而牙齿咬得咯咯响,“这个下贱女人,难怪不肯顺从寡人,敢情是??”喘会儿粗气,望向纪九儿,“事已至此,依你之见,寡人该当如何?” “无毒不丈夫,不如趁早把她??”纪九儿做了个杀人动作。 “馊主意!”易王骂他一句,陷入沉思。 约过一刻工夫,易王冷不丁笑出声来。 “大王?” “果有此等美事,寡人岂有不成全之理?”易王越想越美,哈哈大笑起来。 纪九儿纳闷了。 易王敛住笑,语气既冷且阴:“先君薨天,寡人身为太子,继位正大光明,看哪个胆敢谋逆?至于太后与六国共相,嘿嘿,要是真有那档子事儿,寡人求还求不到呢!” “大王是说??”纪九儿这也明白过来,会意一笑。 “你明白就好。”易王低声吩咐,“此为一等机密,你可在侍卫中安排人手,盯牢太后。” 纪九儿朗声应道:“老奴领旨!” 文公赏赐苏秦的官邸仍在。苏秦回府时,袁豹正与仆从打扫庭除。 “主公,太后没事了吧?”袁豹迎上急问。 “暂无大碍。”苏秦见他忙得一身是汗,苦笑一声,叹道,“你呀,真是个勤快人。” “怎么,主公要走?”袁豹怔道。 “此地能久住吗?”苏秦又是一声苦笑,从袖里掏出一封密函,“还得劳烦袁兄。眼下大事在函谷,你速去渑池,务将此函呈递庞将军。你可告诉庞将军,在下过几日即到!” 袁豹将信纳入夹袄密囊,转身就去备马。 “再急也不在此一时,”苏秦笑对袁豹道,“今晚好好睡一觉,明晨再走不迟。” 翌日晨起,袁豹刚走,飞刀邹匆匆进来,递给苏秦一块丝帛,说是春梅捎来的。 苏秦拆开,上有四字,一看就知是姬雪所写:“会于武阳。” “太后何时离宫?”苏秦问道。 “听春梅说,午时起驾。” 第081章|?纵亲军六军六心?苦情人两情两愿 苏秦在府中连待三日,易王没有召见。 第四日适逢大朝,苏秦以外相身份上朝,引来百官注目。打眼望去,满朝尽是陌生面孔,文武多是易王的宠信,文公一朝赋闲在家的太师赫然在列,站在文臣班首。 易王迟到三刻上朝,且上朝后只处理一宗朝务:迎聘秦国公主。苏秦从朝臣奏报中得知,秦国送亲车马已经过赵入燕,再有三日就到蓟城,送亲特使为上大夫公子疾。 眼见木已成舟,苏秦知道再谏已是多余。再说,函谷大战在即,苏秦一没闲心与公子疾在蓟城斗口,二有姬雪武阳之约,一刻也不愿在蓟城多待,遂以纵亲事务繁忙为由,向易王辞行。 易王假意挽留几句,便顺水推舟地准奏。 苏秦急如星火地赶到武阳,在褚敏府中落席,屁股尚未坐热,春梅就到了,要他即刻觐见太后。 春梅并没有带苏秦前往离宫,而是带他来到武阳一家不起眼的客栈。 春梅推开一道院门。院中不见一人,春梅止住飞刀邹,引苏秦走进客堂,又反身回至院门处,将门顺手关上,与飞刀邹守在门外。 厅堂里,姬雪一身麻服,坐于主位,静如一尊神像。 苏秦站在门内,身似树桩,心却狂跳不止。 姬雪也是。 一女一男,一坐一站,不知过有多久,谁也没动,甚至可以彼此感知对方越来越重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打破沉寂的是姬雪,声音微微发颤:“苏子,您要一直站着吗?” 苏秦回过神,趋前两步,跪叩:“臣苏秦叩见太后。” “免礼。”姬雪轻应一声,指向对面席位,“苏子请坐,看茶。” “谢太后。”苏秦再拜后落座。 面前几案上早已摆好茶盏。苏秦端茶在手,眼睛却在姬雪身上。 短短两年未见,姬雪瘦了,面色苍白,憔悴不少。 “是茉莉花茶。”姬雪避开他的目光,声音轻柔。 “是吗?”苏秦的心思不在茶上,但还是轻啜一口。 姬雪苦笑一下,端起茶具,轻啜一口,情绪平稳下来。 苏秦知道,姬雪这么急切地召他过来,断然不是让他品茶的。 苏秦放下茶盏,直入正题:“太后,一切都已过去,可臣观太后忧色依旧,可为何事?” 姬雪将蓟宫惊变由头至尾细述一遍,只将易王威逼、欲行不伦之事略去,末了泣道:“臣妾薄命,阴差阳错嫁入燕室。燕室远离中原,臣妾孤苦无依,本想偏安燕地,过几日安生日子,了此残生,不想竟是一事紧连一事,事事催逼,叫臣妾??”说不下去了,以袖抹泪。 见姬雪一口一个“臣妾”,苏秦就如在胸中揣了只受惊的兔子,心全让它踹碎了,掩袖泣道:“是秦无能,让公主受苦了!” “是臣妾命苦,与苏子何干?”姬雪抹去泪水,抬头,盯住苏秦,“苏子,臣妾事小,燕国事大。臣妾急召你来,是有大事相托。” “公主请讲。” “先君在时,早已察觉姬苏心术不正,有意传位于哙儿,可惜迟了,让姬苏抢先。事已至此,臣妾力孤,还请苏子帮忙。” “谨听公主吩咐。” “姬苏人性泯灭,人伦早丧,前逼兄,后弑父,如何能承大业?臣妾以为,可借子之、褚敏之力,召集先君旧臣,由臣妾出面,诏告先君遗愿,传檄天下,废姬苏,立公子哙,重整燕室。” “先君可有遗诏?”苏秦问道。 姬雪摇头。 “如果没有遗诏,此事就不可为!” “可这??”姬雪大怔,“先君对臣妾多次讲过,说得明明白白,此番紧急回来,为的正是这事儿!” “就眼下而言,”苏秦解释,“说殿下弑君,尚无足够证据。先君近侍失踪,迄今仍是谜团,我们可以质疑,不可用据。殿下名分早定,燕国无人不知。先君薨天,殿下承袭,也是正统,篡位之说难以成立。先君虽有废殿下、隔代传位之愿,惜无遗诏。没有遗诏,我们就会师出无名,燕人不知就里,何以心服?再说,殿下谋位之心早生,早就在培植势力。今日羽翼已成,朝堂之上皆是他的亲信,更有先君胞弟老太师坐镇。燕室老族多唯太师马首是瞻,殿下既已得他助力,根基已稳。先君重臣或免或贬,能借用者不过是子之和褚敏二位将军。即使他们二人,仅凭公主口谕,也未必会出力。这些都是外话,最棘手的还是公子哙。公子哙宅心仁厚,甚得先君遗风。如果是他人篡位,他或可应命。谋位者是其生父,叫他如何选择?” 苏秦这席话就如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姬雪身子后仰,脸上血色全无,两眼闭起,两行泪水悄然滚下。 是的,这些日来,占据她心的只此一事,就是如何实现先君遗愿,废姬苏,立子哙,为燕室扶立仁君。心事太重,她就障了智慧,不曾想得这么远,这么细。 “公主?”苏秦不知就里,被她的表情吓坏了,跪叩,“公主??” “苏子,”不知过有多久,姬雪缓缓睁眼,摸出手绢拭泪,表情也恬淡多了,“你走吧,我??有点儿累了。” 苏秦难受得想哭,本想再解释几句,迟疑一下,又止住了,代之而出的是“臣??告??退??”三个连他自己也听不清楚的模糊字音。 苏秦再拜起身,缓缓退出。 苏秦退到院中,厅内却传出姬雪的声音,非常轻柔:“苏子,明日黄昏之后,可有闲暇?” “有!”苏秦脱口而出。 传出的声音更柔了:“明日旁生霸,是为佳时。臣妾欲请苏子赏月,可否?” 旁生霸是周人对月望日的叫法。月望这日月相正圆,是赏月佳时。 苏秦听出姬雪的语气里没有丝毫责怪,始知她非但未生误解,反而是真正理解了他,内中一阵激动,颤声应道:“唯听公主。” 见过姬雪,苏秦又回到褚敏府中。二人就先君陵墓的修筑及离宫安全、供奉等国事议论一时,苏秦辞别,回到馆驿。 路上,苏秦见飞刀邹时不时地从袖中摸出一物,置于鼻下嗅赏,笑道:“邹兄得到什么宝贝了,在下可否一赏?” 飞刀邹递过一物。 苏秦学他一样放到鼻下,一股奇香袭来,幽幽袅袅,清淡而纯正。 “好香囊!”苏秦赞道,“邹兄何处得之?” “梅姑娘方才送的。”飞刀邹一脸天真,“咦,主公,你说,梅姑娘为何送我这个?” 苏秦没有回答,反问:“邹兄,你觉得梅姑娘这人如何?” “是好人。” “喜欢她吗?” “喜欢。” “呵呵呵,”苏秦笑道,“喜欢就好。”递还香囊,“此物贵重,邹兄当好生保管,莫要辜负梅姑娘一片心意。” “只是,”飞刀邹面现惶惑,“在下不曾为梅姑娘做过什么,姑娘却送在下如此厚礼,叫在下??” “邹兄若是过意不去,何不回赠一物?”苏秦点拨道。 “不瞒主公,在下也是这么想的。可遍观左右,在下并无贵重物事,不知以何物相赠?” “敢问邹兄,你最最不舍的可有何物?” 飞刀邹轻轻摇头:“在下并无不舍之物。” “那??”苏秦换个角度,“生死关头,邹兄若是尚存一念,能说出否?” “主公。” “在下听着呢,说吧!” “说过了呀,就是主公。只要主公安在,在下死可瞑目矣。” 望着这位素昧平生却数年如一日不顾生死地守护自己的忠勇义士,一股莫名的感激,在苏秦心头升腾。 “邹兄!”苏秦在心底深处轻叫一声,一手重重地搭在飞刀邹肩上。 翌日,旁生霸之夜。 黄昏过后,玉兔起于东天,在薄如丝帛的块状白云间穿行。 离宫后花园的露台上,朔风裹寒,吹冷台前一池清水,水中明月被拉成条条亮带,随波逐散。 偌大的露台上,除苏秦、姬雪主仆之外,再无他人。姬雪与昨日大是不同,虽说素服淡妆依旧,但已换作丝缎,不再是麻服,精、气、神更是判若两人。发型也有变化,不再是燕国先君夫人高高耸起的发髻,而是在洛阳王宫及笄之后的公主发髻,略有散漫,天真无拘。 苏秦可以觉出,她的忧虑一扫而空。借着朗朗的月光,他甚至观察到她脸上溢出的喜色和嘴角上挂着的浅笑。一旦卸去为老燕公复仇的巨大压力,姬雪就没有什么再可忌惮的了,何况离宫偏僻,又紧邻燕公高陵,若无重大祭事,少有人来。 苏秦感觉得出来,这个月圆之夜是属于他的,一切设计皆是为他。苏秦内心充满感动,嗓眼里如同塞了什么,既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只是实实地卡着,生出一阵奇痒,一直痒下去,痒进心田里。 “苏子,”姬雪甜甜一笑,“臣妾多时未曾摸琴了,今儿风清月洁,臣妾想为苏子弹奏一曲,以飨视听。” 苏秦的嗓眼里依然卡着,无法出声,便拱手打了一个揖。 “梅儿,摆琴。” 春梅移过一张长几摆于姬雪前面,又从旁边抱出一琴,置于几上。 “梅儿,今日风寒月高,姐姐独弹也是无趣。何不取出你的瑟来,你我姐妹共为苏子协奏一曲,岂不更妙?” 春梅原本不通音律,只是在随嫁燕宫之后,才从公主学艺。姬雪爱琴,就让她鼓瑟。功夫不负有心人,十余年下来,春梅竟也鼓得一手好瑟。主仆二人时常琴瑟和鸣,打发漫漫岁月。 然而,在这样一个晚上,在苏秦与飞刀邹两个男人跟前,公主不仅与她姐妹相称,且又邀她琴瑟和鸣,这是春梅做梦也不曾想过的。 春梅既惊且乱,嗫嚅道:“公主,奴??奴??奴婢手贱,岂??岂敢??” “梅儿,”姬雪不无感慨,“记住,在我心中,你早不是奴婢,是妹妹。在洛阳时,你原本跟随妹妹,是妹妹舍不得离别,才让你陪我。你是代妹妹来的,你就是我妹妹。梅儿,去吧,拿出你的瑟来,今对明月,我们姐妹为苏子合奏一曲。苏子精于音律,堪为知音,你我琴瑟和鸣,正可请他指教。” 姬雪这番话发自肺腑,出自真情。 春梅涕泪交流,跪地泣道:“公主??” 苏秦感动,拱手:“在下能闻梅姑娘雅奏,幸甚!”眉头一动,转对飞刀邹,“邹兄,来,你我兄弟共赏公主姐妹雅奏,岂不快哉。” “呵呵呵,”飞刀邹不无腼腆地搓搓手,“在下耳拙,只怕糟蹋了雅曲。”话音落处,人已过来,在苏秦身边坐下。 春梅瞟他一眼,脸色绯红,幸好在这月光下面,还算有些掩饰。事已至此,她不好再推辞,便再次移来一张长几,取下一瑟,款款坐下,如姬雪一般开始调弦。 不消一时,诸弦调好。 春梅、姬雪相视点头,同时起奏。 初节起奏,二人轻挑慢弹,琴瑟和合,音响远悠,如凉风过坡,秋雁掠空。至第二节,琴瑟各自为调,琴唱瑟和,错落有致,如鸟儿问答,天地氤氲。紧接着,琴音清漫,瑟声低吟,两相和合,琴瑟协鸣,如群鸟起于蒲苇,劲风漫过山林。接下几节,瑟之钩挑杂以琴之绰注,粗放犷达,苍凉磊落,如惊鸿斜飞,骤雨突袭,间或二音高拔,或如九天闷雷,或如风暴过谷,或如铁石撞击,或如惊涛拍岩。陡然间,琴瑟再和,指缓弦颤,音响曼妙,余音袅袅,恍如雪后初晴,凉风拂面,清冽之气沁人肺腑。 苏秦是知乐之人。琴瑟一起,他就微闭双目,倾耳以听。初时尚在算计二人指法,细品调门,不久即是耳中有音,心中无指。再后音指皆无,只觉自己身心俱浮,飘飘荡荡,如飞绢随风浮沉。最后竟是心身俱无,如痴如梦,于恍惚之中,猛听铮铮数声,琴瑟皆息,万籁俱寂。 苏秦陡然醒觉,击掌惊道:“好个琴瑟和合,天下绝弹矣!” “谢苏子高评。”姬雪拱手作谢。 春梅似是仍旧沉浸在音乐里,手虽不动,人却在那儿发痴。 显然,她完全沉进音乐中了。 “敢问公主,此曲何名,如此精妙?” “没有曲名。是臣妾面对漫漫长夜、寒月冷风自创出来的。苏子若是要名,就叫它‘苍月寒雪’吧!”姬雪的声音微微颤抖。 苏秦凄然无语。燕地高寒,长夜漫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其中多少凄苦,多少辛酸,以公主柔弱之躯,断然不是一曲《苍月寒雪》所能言尽的。 许久,苏秦的喉眼里挤出一个声音:“公主,你??受苦了!” “苏子??”许是过于激动,许是不胜露台冷寒,许是苏秦一言道破她这首曲子的万千委屈,姬雪但觉一阵眩晕,身子软瘫,歪倒在凤头琴上。 “公主!”苏秦震惊,再顾不上其他,飞身跃起,箭步跨到姬雪身边,将她扶起,跪下,声泪俱下,“公主,你??怎么了?” 姬雪微微睁眼,声音小得不能再小:“苏子,抱我!” 苏秦抱住她。 姬雪指向寝处。 苏秦抱她进房。 炭火兴旺,暖气袭人。 苏秦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到榻上,盖上锦被。 姬雪的纤手紧紧握住苏秦,声音颤抖:“苏子,天冷月寒,今宵??能不能不回去?” 是夜,苏秦没有回去。 苏秦与姬雪宛如两架干透的柴堆,在这个朔风瑟瑟的寒季,终于遇到火星,熊熊燃烧了。 六国纵军依从主帅庞涓军令,分路开往崤塞。 崤塞位于洛阳以西,河水南岸,东起于渑池,西止于曲沃,长约百里,山高谷深,道路曲折,可与函谷道比险。二者的不同是,崤塞较宽,最窄处也有十余丈许,便于行军运输,函谷道较窄,部分谷道仅宽丈许,易守难攻。 庞涓的部署是,魏、韩、赵三军主力屯于崤塞之西的陕与曲沃,直对函谷关,算作一线。燕、齐、楚主力屯于崤塞之东的渑池一带,算作二线,与一线隔崤塞遥相呼应。但这只是临时屯守,进攻时所有部署重新打乱,如何调动唯帅令是从。 陕与曲沃是两个重邑,位于崤塞与函谷之间,北临河水,三面环山,是块易守难攻的不规则盆地,方圆数十里,春秋时属于北虢国,陕叫焦城,曲沃叫桑田。由于此处沟通两大要塞,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此时仍旧为魏国领地。 这一带一马平川,只有些许土冈,是再理想不过的沙场,尤其利于战车驰骋。庞涓将前锋设于曲沃,并在函谷关外设置三道防线,把中军帅帐扎于陕城之外的一道土冈上,城邑辟为粮草重地和战地救护场所,重兵把守。 北风裹挟阵阵寒气,席卷起纵亲各军的杂色旌旗。 与这股肃杀的寒意相反,纵亲军士气高涨,尤其是连绵不绝的魏军营帐内,杀气腾腾。各营在演练时发出的冲杀声、金戈搏击声遥相呼应,时断时续。 中军帅帐外气氛森严,甲盔戟士分立两侧。 帐内,两个参将及几个军尉肃然侍立,目不旁视。主帅庞涓端坐于一张巨大的帅案后面,两眼迷离,两耳竖起,神情专注,显然在倾听什么,右手指节时不时地敲在前面的帅案上。 远处传来车马声。 马蹄声止,魏军副将张猛跳下战车,匆匆走进帐中,正欲禀报,见庞涓那般陶醉,忙又止住,轻手轻脚地小步趋进,在帅案前数步处站定。 庞涓却似没有察觉,仍在专注倾听。 张猛竖起耳朵,但周围声音嘈杂,有口令声,有马嘶声,有脚步声,有金戈声,有鸟叫声,还有风裹旌旗的哗啦声,他实在辨不出主帅在听什么,且听得如此起劲。 又候一时,见庞涓仍旧沉醉于那声音里,张猛轻咳一声,小声禀道:“主帅??” “嘘,”庞涓摆手,“你听!”手指再次合节拍地敲打帅案。 跟着他的节拍,张猛渐渐听到一个缥缈的声音。声音来自很远的营盘,尽管雄浑,但终归敌不过附近的噪音,若不细听,真就埋没了。 是金石鼓乐声和兵士们的歌声。显然,有两支队伍在轮流唱着同一首歌,像在比赛。歌曰:“渡河梁兮渡河梁,举兵所伐攻秦王??” 张猛笑了:“主帅是在听歌?” “呵呵呵,”庞涓回过神来,“王上与楚、齐、韩三王在虎牢关上合唱的就是它。这阵儿听唱,韵味十足啊!” 张猛迟疑一下:“主帅莫不是让各营各寨皆唱此歌,激励士气吧?” “哈哈哈,真还让你说准了!”庞涓大笑几声,转头吩咐侍立一侧的参将,“传我帅令,从即日起,纵军各营皆唱此歌,半月之后比赛,哪个营寨唱得好,唱得响,本帅就封哪个营寨为破敌先锋!” 参将应命而出。 张猛吃一大惊:“主帅,这??” 张猛想说的是,以唱歌是否响亮来挑选破敌先锋,这也未免太荒诞无稽了,但终究未说出口。 “呵呵呵,不说这个吧。”庞涓换过语气,指着前侧席位,“张将军,请坐。观你气色,像是有急事,这就说来。” 见他转换话题,张猛只好抱拳禀道:“末将是来请战的,将士们等不及了!” “别是你张将军等不及了吧?”庞涓反问。 “这??”张猛被他道破,嗫嚅道,“主帅,时不我待了!纵军数十万待命已有月余,再不决战,影响士气不说,只怕??” “怕什么?” “别的不说,单是粮草就是大忌。大军挤在这崤塞里,又是冬季,崤塞只此一条道,我们既行军又运粮,越急越是不济。再说,这天气??” “来来来,”庞涓的表情兴奋起来,扬手道,“你就说说这天气!” “大雪节已过,冬至将临,行将入九。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万一天寒地冻,大雪封道,莫说是攻打函谷关??”张猛不想再说下去。 庞涓却是神采飞扬,情不自禁地爆出一声长笑。 张猛让他笑愣了,呆望他。 庞涓止住长笑,朗声问道:“张将军熟知此地,在下甚想知道,此地何时才能如你所说的天寒地冻、大雪封道?” “说不准呢。交九后,只要西北风连刮两天,整个山川就会冻住。” “呵呵呵,”庞涓笑得合不拢口,连连点头,“说得是,天有不测之风云哪!”转对帐外,“来人!” 一军尉应声而入。 “备上两只木桶,盛满水置于帐外,俟其结冰,晨昏各查看一次,记下冰层厚度,随时报我!” 那军尉答应一声,转身去了。 张猛一脸疑惑地望着庞涓。 “张将军,”庞涓笑道,“你还有何事?” “末将??末将想??” “你想知道究竟是哪一日伐秦吧?好,请随我来。”庞涓扯张猛走出帐外,见那军尉正在朝两只木桶注水,指着它们,“就在它们被完全冻实那日。” 燕军大帐里,燕将子之端坐于案前,盯住案上的调兵虎符。虎符一侧摆着燕宫新主的诏书,说齐人欲袭燕,要他即刻撤兵,回防河间。 文公薨天,殿下登基,南面称孤,迎娶秦妇,齐燕交恶,诏命回防??六国会盟后,前后不足两月,燕宫即闹出接二连三的惊天变局,任他有多少智谋也难以筹算。合纵是文公一力主张的未来大政,新主不顾纵亲誓约,如此行事,更让他进退维谷。不退,王命难违。退,如何向纵亲国交代?燕国今后又将何以取信于天下? 子之正自为难,公子哙逃至,一边啼泣,一边将宫中之事细述一遍,包括母亲如何向齐求助,如何被父王赐死及太后如何请殉等,只将父王毒杀先君一事刻意隐瞒。 子之忖思良久,沉声问道:“贤侄,你我相交多年,算是知音了。末将有话求问贤侄,望贤侄据实以告。” “将军请讲。” “末将说句大逆之言,是与不是,贤侄姑妄听之。末将观察殿下多年,知他胸襟褊狭,既不能谋远,亦不善明断,品行德望不及先君万一。若是不出末将所料,燕宫由他执掌,必生祸乱,燕国也将大难临头。” “将军可有良谋?” “贤侄品行可追先君。能救燕国者,非贤侄莫属。” 公子哙大睁两眼。 “贤侄若有救燕之心,末将愿意肝脑涂地,助贤侄扶大厦于将倾。殿下执意迎娶秦妇已经触怒纵亲列国,内有太后,外有末将,更借纵亲列国,尤其是你外公之力,此事必成,贤侄但请放心。” “不可!”公子哙摇头,“将军大义,姬哙心领。不过,此事断不可为。父王已就大位,是为燕主。我等身为臣子,万不可生此逆心!” “贤侄,机不可失啊!”子之再劝。 “我意已决,将军不必再言,”公子哙再度摇头,“燕国本已多难,不能再乱下去。父王既已即位,也已诏告天下,我等自当鼎力辅佐,尽人臣之道。再说,将军既为哙之知交,亦当知哙。哙无意大位,只要燕国平安无祸,臣民安居乐业,于愿足矣!” “唉,”子之长叹一声,“贤侄既已意决,末将也就无话可说了。”朝外叫道,“来人,传令三军,连夜准备,明日凌晨拔营退兵!” 庞涓是辰时接到燕国军报的。 庞涓匆匆扫过,递给张猛。 张猛看毕,倒吸一口冷气,急问传信军尉:“子之将军何在?” 军尉应道:“据探马所报,由于军情紧急,燕军连夜拔营,子之将军随大军回撤了。” 伐秦在即,纵亲首倡国之一不战先退,且事先不作任何禀报,只在大军撤走后送来一封不痛不痒的军报,无论如何都不可小觑。 张猛将军报递还庞涓,半是自语:“六国纵军尚未开战,一军自去,于士气不利。再说,天下既已纵亲,有谁能在此时突袭燕国呢?” 庞涓略一思忖,出口道:“若是不出在下所料,袭击燕人的必是齐人。” “齐人?”张猛大怔。 “先君薨天,新君即位,是强敌侵袭的最佳时机。燕国北为胡人,南为齐、赵和中山,赵、燕首倡纵亲,中山及胡人之力不足以撼动燕国,不敢妄动。足以扰燕且逼迫燕国新君撤回子之将军的只能是齐人。” “六国纵亲初成,盟约墨迹未干,齐人不至于??” “什么纵亲?”庞涓从鼻孔里哼道,“苏秦那呆子一厢情愿之事,岂能当真?别的不说,单说这纵亲列国皆发大军讨秦,你道真为纵亲?为的是他们自个儿!三晋与楚人,哪个不是秦人仇雠?只有齐人和燕人与秦无碍,你看,这就来事了吧。老燕公尸骨未寒,新燕公就与秦人结亲,为的是什么?制齐人。齐人南对强楚,西面三晋,都是硬骨头,不好啃。只有燕国可以欺负。平素有楚和三晋掣肘,齐人尚有顾忌。这阵子,天下目光皆集函谷,楚、秦、三晋无力他顾,子之将军又不在朝,如此用兵良机,老齐王岂能错失?” 张猛忧道:“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齐、燕真的开战,走的就不单是燕人,齐人也必撤军。齐人撤军,赵人也或不安。还有楚人和韩人,这??” “你说得是。”庞涓微微点头,“不过,此番伐秦,在下原就不曾指靠燕、齐,只要他们不在背后扰乱就是。楚与三晋皆为秦仇,他们方是在下所倚。秦人屡次扬言伐韩宜阳,韩人自不待言。秦人罗织内奸,差点袭占晋阳,赵人记恨此仇,也是用心。此番会盟,虎牢关四王相会,未曾邀请赵侯,但赵侯仍旧不计此嫌,派军三万,使李将军为主将。就冲这一点,赵人当没说的。在下放心不下的只有楚人,尤其是昭阳那厮,虽有能耐,却精于算计个人得失,当不得大用。此番伐秦,楚营最佳主将当是屈匄,依楚王能耐,竟然派他来了,确实令人费解。好在此人利欲熏心,在下已经送他一块肥肉,想他不会不出力。” “将军所言甚是,此番伐秦,楚人利益的确最大,唾手而得商於谷地、汉中诸邑不说,我们还要白白送他陉山诸邑。那可是我们血拼出来的!” “哼,”庞涓冷笑一声,“即使在下白送给他,也怕他的胃口难以消化呢!”陡然想起什么,“说起此事,张将军,烦请你这就走一趟楚营,看看他的云车造好没。带上十桶酒,慰劳一下那些工匠。要是一切如那厮所言,这些云车当是不错,日后必能用得上。” “末将遵命。” 楚营大帐设在渑池西南十几里外的一道冈坡上,背坡临水,位置绝佳。 昭阳兴致勃勃地引领张猛来到后山,走至一片空旷处。这是楚军的临时军工坊,数十名工匠正在热火朝天地赶制云车。 一行数人走到一架行将完工的云车前。那云车足有数丈高,大小如房屋,四周包裹犀甲、铜皮,刀戈锋镝皆伤不得。箭孔多达数十个,还有几个可随意开合的门与平梯,一旦靠近城墙,即可放下平梯,直夺对方墙垛。 工坊令迎上。张猛详细问过制作情况,工坊令逐一禀明,招呼众人当场演示。云车果是灵敏,只需数人推动,前后左右皆可行动,灵便自如。 张猛眉开眼笑,不无赞叹地转对昭阳道:“呵呵呵,有此妙物,函谷关何愁不破?” “呵呵呵,”昭阳捋须笑道,“张将军满意即可。不瞒将军,在下费心数年琢磨此物,专为攻关陷垒之用。莫说函谷关仅高三丈,即使再高两丈,也必拜伏于它的脚下。” “将军智谋过人,在下叹服!”张猛恭维一句,指着尚未完工的云车,“敢问将军,这些云车何日可用?” “在下全力赶制五辆,旬日之内,当可完工。请将军禀明主帅,何日攻关,楚人请打头阵!” “呵呵呵,”张猛拱手应道,“将军放心,有此妙物在,破秦头功,无人敢与将军争锋!” “谢将军成全!” 几辆云车就为楚军争下如许面子,昭阳大是得意。 送别张猛,昭阳哼着小曲儿回到大帐,意外看到帐中候着二人。一是家宰邢才,哈腰迎候;另一是陈轸,反缚双手,埋头跪地。 昭阳不问即知,是陈轸跑到郢都搬来邢才了。 昭阳冷冷扫视陈轸一眼,转对邢才:“你不在府里守着,来这儿做什么?” “回禀主公,”邢才应道,“陈大人再三恳请,小人支应不过,只得陪他来了。” “我还以为是谁跪在此地呢,原来是陈上卿呀,”昭阳冷冷一笑,转向陈轸,揶揄道,“来就来了,绑缚两手却是为何?” “听闻大人兴兵伐秦,军费短缺,在下此来,或可为大人筹措些许军资,以济所需。” “你?筹措军资?”昭阳怔了。 “是这样,”陈轸侃侃应道,“在楚之日,大人对在下关怀备至。大人恩德,在下无以为报。在下并无多余钱财,思来想去,唯有贱躯尚有所值。在下自缚至此,是想以此贱躯捐赠大人,望大人笑纳,成全在下诚意。” “哈哈哈哈,”昭阳手指陈轸,“就你这身肥肉?能值几何?”说毕,又是几声长笑。 “五百金。” “啥?”昭阳敛住笑,“你身上何处贵重,竟值五百金?” “这个。”陈轸两手被缚,只好晃晃脑袋,“摇来晃去的这件东西。” “哼!”昭阳冷笑一声,“此物砍它还得费刀子,怎么就值五百金了?” “大人有所不知,”陈轸摇头,“在下这颗脑袋,在大人这儿或不值钱,但在另一个人眼里,至少可值五百金。” 听出话中有音,昭阳情不自禁地走近一步:“谁?” “庞涓!” “哈哈哈哈,”昭阳恍然大悟,爆出长笑,“是了,是了。若是此说,此物当值五百金。听说庞将军先考灵前至今仍在为它空着地方呢。”说着,走到近前,拍拍陈轸的头皮,“说吧,陈上卿,就本公所知,你这人一向重财惜身,怎么这辰光慷慨起来了?” “人固有一死,陈轸能为大人捐躯,死得其所。” “嘿嘿,”昭阳阴笑两声,“这话听起来假。不过,”牙齿咬得咯咯响,“过去的旧账是要算算,你这儿还欠我先妣一条命呢。来人!” 帐外冲进两个卫士,一左一右立在陈轸旁边。 “将这厮拖出去,将双肩之上的那个东西斩了!” 两个卫士扭住陈轸,正要拖出,邢才轻咳一声:“主公?” 昭阳摆手,卫士放下陈轸。 邢才走到昭阳身边,悄语:“上卿此来,是有大事禀报主公。” 昭阳转对卫士:“松绑。” 卫士为陈轸松绑后,退出帐外。 昭阳在主席位上坐下,指客席朝陈轸努嘴:“陈上卿,坐!” 陈轸拱手谢过,席坐下来。 邢才斟上茶水,候立于侧。 “陈上卿,又有何事禀报?” “大人,”陈轸不慌不忙地啜口茶水,放下茶杯,拱手,“罪人此来,是奉秦公旨意,奉送大人一份功劳。” “哼!”昭阳一震几案,“不过三个月,我六军铁蹄就将踏平秦川,只怕嬴驷那厮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如何还敢妄称秦公?” “呵呵呵,”陈轸轻笑数声,“庞涓一厢情愿之词,大人竟也信了?” “本公深信不疑。” “看来,大人是真的不知秦人了。”陈轸微微抱拳,“且不说山河之险,即使真刀实枪比拼,鹿死谁手也难预料,何况??” “何况什么?” “这个??罪人就不说了。罪人只问大人一句话:大人凭什么踏平秦川?” “凭我五十万大军。”昭阳不假思索,脱口将数字夸大十万。 “莫说是五十万,纵使再加五十万,大人也未必如愿。” “你??”昭阳呼吸加重,将端起的茶杯重重砸在几上,茶水四溅,“且说因由!” “六国六军。”陈轸一字一顿。 昭阳心里一震,直盯陈轸。 陈轸缓缓解释:“有齐人制疯旧事,大人可曾听闻?” “未曾听闻。” “据《齐谐》所载,桓公广施仁政,在临淄设置疯人院,收聚天下疯者供养之。一日,桓公巡察疯人院,见院中净是疯汉,东一个,西一个,或散步,或自语,或绘画,或写字,或蹦跳,或奔走,或唱歌,或呼号,或凝视,或傻笑,秩序井然,几乎看不到守护之人。桓公大奇,问疯人院长吏:‘此院关押多少疯人?’长吏应道:‘有疯汉一千二百名。’桓公惊问:‘那??吏员几何?’长吏回道:‘一十二人。’桓公忧心地问:‘若是众疯人拧成一股绳儿,尔等如何是好?’长吏笑答:‘君上有所不知,如果他们能够拧成一股绳儿,就不必住进疯人院了。’” “你是说??”昭阳这也听出话音了,“我纵军是六国六军,六将六心?” “大人,”陈轸倾身,拱手,“在下敢问,纵亲六君真能抛弃前嫌、合力伐秦吗?六军诸将真能放弃己见,听庞涓乾纲独断吗?”略略一顿,代昭阳作答,“话说白了,在下以为,以秦人眼下之力,无论是魏人还是楚人,若是单打独斗,哪一家上门,秦人都无胜算。唯独六军联盟,秦人是赢定了。”顿住话头,两眼直盯昭阳。 陈轸之言字字如锤,敲在昭阳心头。 是的,六军不和,确为事实。纵军表面势大,实则一盘散沙。战局未开,齐、燕先自交恶,燕军撤走,齐军思归,六势实已去二。即使韩、赵,也未必与魏齐心。庞涓恃强,调兵遣将、部署防地既不解释因由,也不征询列国主将,莫说自己,即使韩、赵主将也有不满,尤其是李义夫,一直未把庞涓放在眼里,只是碍于赵是纵亲发起国,这才委曲求全。显然,此番伐秦,自己过于乐观了。函谷道易守难攻,秦人本就好战,这又被逼入死路,必恃险以守。云车虽利,实战却未曾用过,结果究竟如何,目前尚难预料。如果战局僵持,纵军久攻不克,内必生隙。而于他昭阳而言,莫说是战败,即使双方言和,楚军未伤一卒,也会落个远师无功,灰溜溜地班师回朝。那时,他堂堂昭氏,岂不要看屈氏脸色? 昭阳不敢再想下去,抬头看向陈轸:“上卿既来,想必已有良谋。昭某愿闻。” 陈轸抱拳:“罪人身贱言轻,不敢献谋。不过,大人以德报怨,屡屡施恩于罪人,罪人虽无结草之力,却也愿送大人四字以报。” “是何四字?” “坐以观变。” “坐以观变?”昭阳喃喃重复一下,闭目思忖,越忖越出味道,便堆起笑脸朝陈轸拱手,“嗯,这四个字好,在下收下了。”略略一顿,“方才上卿提及秦公有意送给在下一份苦劳,愿闻其详。” “如果魏人破关入秦,一切皆是空谈。如果魏人破关不成,大人又能坐视中立,秦公承诺,定当奉送商於谷地六百里,与大楚盟誓睦邻!” “此言当真?” “秦公亲口所言,轸不敢有半句诳语。” “果真如此,倒也不是不可行。”昭阳微微点头,“不过,此事重大,还容在下斟酌。上卿近日可有旁务?” “暂无旁务。” “在下闲闷,有意与上卿切磋棋艺,还望赐教。” “恭敬不如从命。” 河水自朝歌东南宿胥口分流,一流沿卫境入齐,在齐燕边界入海。另一流直入齐境,在扶柳之下再次分流入海。这三道河水之间的土地,统称为河间地。 河间地又分上下两大块,上块方圆百余里,为齐赵共有,下块入海处方圆百余里,为燕所独有。河间地夏秋虽有泛滥,却是肥沃,沼泽纵横,林木繁荣,鸟兽虫鱼、奇珍异宝数不胜数,堪为猎游胜地、奇珍之乡,齐人早已垂涎,只缺借口并吞。 借口如今来了。 威王得到爱女求救血书之后,即以燕国太子谋逆篡位、多行不义、滥杀无辜为名,使田忌为将,举兵五万兴师伐罪。 田忌用兵诡秘,不从正面渡河,而从河水上游,借由赵境,如潮水般席卷河间,燕人猝不及防,不及七日,河间十邑悉数失守。田忌似不罢休,命令军士搜集舟船,显然意在北渡河水,扩大战果。更有内线报说,齐王已经旨令征秦纵军回撤,加发大军八万,御驾亲征,兵临蓟都,誓为女儿讨还公道。 军情紧急,宴尔新婚的易王再也顾不上如花娇妻,连夜召集太师、太傅、蓟城令、御史大夫等亲信重臣,商议对策。 众臣毕至,却无人开口。 易王震几怒道:“你??你们??怎就不说话了?平日里叽叽喳喳,全是你们的声音,这阵儿全都哑巴了?国难当头,寡人这要指靠你们,你们却??难道真要寡人向他田因齐俯首称臣不成?” “我王息怒,”老太师趋前一步,缓缓应道,“老臣以为,眼前危势,不是不可解。” “爱卿快讲!” “兵来将挡。老臣以为,大王可布三道防线抗御齐人。一是诏令子之将兵,沿河水设防,一线御敌。二是诏令褚敏统兵,坚守武阳、方城诸邑,二线御敌。三是大王亲自将兵,调临近各邑之兵于蓟城,与齐人决死。” “嗯,”易王点头应道,“寡人准奏!” “还有,”老太师侃侃说道,“先君听信苏秦之言,首倡纵亲。六国盟誓,墨迹未干,齐人却公然背盟,引兵伐我,这叫什么纵亲?六国合纵,旨在伐秦,苏相国既是纵亲发起者,又是六国共相,结果秦人尚未伐成,自家人倒是先打起来。此等怪事,大王何不召他问个明白,没准儿能得退敌良策呢!” “太师说得是,六国纵亲是他倡导的,大王何不召他回来,看他有何话说?”众臣来劲了,无不附和。 易王这也想到苏秦,松出一口长气,转对纪九儿:“你速去武阳,传旨褚敏,让他统领武阳、方城十二邑兵马,共御齐寇,同时恭请苏相国,要他速回蓟宫议事!” 一连数日,苏秦沉醉在姬雪的温柔乡里,不问日出日落。 第五日入夜,侍寝的不是姬雪,而是春梅。 春梅穿着睡衣,默默地站在榻边,低着头,一脸潮红,如同一个认错的孩子。 “梅儿,时辰不早了,该歇息了!”斜躺在榻上、半裹在锦被里的苏秦柔声说道。 春梅如蚊子般嗡出一声“嗯”字,一口吹灭了油灯,窸窸窣窣地宽衣解带。 “春梅,你??这是做啥?”苏秦听出声音不对,不禁一惊。 “苏大人,”春梅停手,在榻边缓缓跪下,小声禀道,“奉公主之命,今宵由奴婢贱身侍奉大人,望大人莫弃!” “这??这如何能成?”苏秦打个惊战,伸手摸到榻边的火石火绳,打着火,点亮油灯,“快,快起来,穿上外套!” 春梅跪地不起,泣道:“大人莫非嫌弃奴婢吗?” “这这这??这说哪儿话?”苏秦一把将她扯起,拿过外套替她穿上,“快??快叫公主进来,我有话问她!” 春梅迟疑一下,反身出门。 不待春梅去叫,姬雪已经推门进来。 苏秦迎前几步,一把揽住姬雪,劈头责道:“雪儿,你??昏头了呀,此等糊涂!” “苏子,难道你看不上梅儿?”姬雪柔声应道,“梅儿虽为奴婢,可臣妾早以姐妹视之。梅儿聪慧、机敏、忠诚,你也瞧见了,前后不过十年,她的瑟鼓得多好,已经不弱于妾身了。这且不说,她还做得一手好女红??” “雪儿,你??不必说了。在这世上,除雪儿之外,即使仙女下凡,苏秦心也不动!” “苏子,”姬雪紧紧搂住苏秦,小声啜泣,“这??不公平。” “此话从何说起?” “苏子,你能为臣妾守身如玉,臣妾??却未能给你一个囫囵身子,心里难受。梅儿虽非臣妾,却是处子,更与臣妾心意合一,可为妾之替身,还望苏子不弃。” “雪儿,你??”苏秦轻轻抚摸她的秀发,“真的觉得处子重要吗?” “据臣妾所知,大凡男人都在乎。” “天下处子数以万计,雪儿只有一个。天下男子数以万计,苏秦也只一个。雪儿,你要记住:于苏秦而言,处子不处子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你—我的雪儿。” “苏子??”姬雪呢喃一声,泪眼模糊。 “雪儿,你听好,”苏秦缓缓跪下,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天地日月明鉴,苏秦此生只爱一个女人,只忠诚于一个女人,她就是雪儿!” “苏子??”姬雪嘤咛一声,扑进苏秦怀里,踏实地倚靠在他的宽大胸膛上。 看到春梅穿上睡衣一步一步地走进太后卧室,飞刀邹的心就如被针扎进一般。 他知道等在那个大屋里的是什么人,也知道春梅进去是干什么,因为太后在吩咐春梅时,他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不是有意偷听。苏秦与太后夜夜欢聚,为防不测,他与春梅就和衣守在寝宫外的偏殿里。 长夜漫漫。宫内两情相悦,宫外四目相对,二人的感情与日升温。 这日晚间,他下定决心,匆匆赶回驿馆,打开随身行囊,从中取出一件宝贝。是一把看起来极其普通的飞刀,由浑铁铸成,只在柄上镶了一点儿铜。此物虽不贵重,但对飞刀邹来说,却是无价之宝,因为它是师父屈将子第一次见他时的恩赐。他珍之藏之,情势再危急也舍不得动用。 此时,他决定听从主公之言,将其赠给春梅,这个世界上真正爱他、心中有他的女人。 飞刀邹袖上飞刀,心情激动地赶到离宫,却意外听到太后如此这般地交代春梅。 接着,他看到春梅身穿睡袍,一步一挪地走进寝宫。 当太后寝宫里的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时,飞刀邹就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 飞刀邹的腿僵了,血凝了,心不跳了。 也几乎是在刹那间,飞刀邹醒过神来,扭头疾步走去。 飞刀邹如飞一般走出离宫,走到旷野深处的林子里。 几束月光射透稀疏的林子,照在他的脸上。 飞刀邹在一片草坪上缓缓坐下,漠然摸出春梅的香囊,掏出他打算回赠她的飞刀,将两物并排摆着,兀自感伤。 就在此时,林子里传出异响。 有人在跟踪他! 飞刀邹怔了,几乎是本能地从身上掏出一柄飞刀,冷冷喝道:“何人?出来!” 那人却不现身,只在左前方一簇灌木丛后弄出“沙沙”的响声。 飞刀邹正没好气,照声响处“嗖”地飞出一刀。 飞刀邹飞出的是索命刀,要见血的。 然而,树丛里并未传出预期的倒地声或惨叫声,且“沙沙”的声响依旧。 飞刀邹惊异,照树丛连飞数刀,刀刀索命。 那人非但没有倒下,反倒朗笑出声,从旁缓步转出,乐呵呵地直走过来,两手平伸。 借着依稀的月光,飞刀邹注意到,他飞出去的小刀全被他夹在几个指缝里。 飞刀邹瞠目结舌,动弹不得。 那人头戴斗笠,褐衣短襟,一直走到近前,方才顺手一送,将手中飞刀掷在飞刀邹前面:“呵呵呵,你小子,差点儿夺走我的老命矣!” 飞刀邹扑身跪地,悲喜交集,泣道:“师尊??” 来人正是屈将子。 安葬好随巢巨子,屈将子随即离开尧山,先至洛阳去找苏秦,后追至蓟城,后又一路追踪至此。 “师尊,您??几时到的?” “师尊一直在你身边。”屈将子屈腿坐下,目光落在地上的香囊与飞刀上,伸手拿起香囊,嗅了嗅,“好香哪,哪位女子送你的?” “梅姑娘。” “是燕国太后的那个随身侍女吗?” “正是。” 显然,屈将子早把一切查实了。 屈将子放下香囊,看一会儿并列的两件宝物,转向飞刀邹:“你这样摆放,可以见出你的用心。看来,你并未遂心。遇到麻烦了吗?” “没??没有。” “呵呵呵,在师父面前,还不敢承认?你亲眼看着梅姑娘进寝宫侍奉苏子,心里想不开,是不?” “师??师尊??” “你从苏子几年了?” “三年多。” “看来,你是情迷心窍了。三年多,当是一千多天,你天天跟从苏子,连苏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都不知道呢!” 一语点醒梦中人。 飞刀邹一心沉溺于情伤中,这辰光好似被当头浇了一盆清凉水。 “我再问你,你爱梅姑娘吗?” “爱!” “爱她什么?” 飞刀邹低下头去。是的,爱她什么,他还真没想过。 “你知道什么叫爱吗?” “弟??弟子不知。” “爱有两种,一是大爱,二是小爱。男女之爱,可称小爱。小爱又分四种,因患难而爱,因想象而爱,因相知而爱,因容貌而爱。你盘算一下,你对梅姑娘的爱属于哪一种?” 飞刀邹听傻了,闷头思索一时,猛然抬头:“师尊,弟子敢问大爱?” 屈将子没有回答,而是遥望夜空,久久凝视高悬在树梢上的玉兔,反问:“你知道什么叫勇吗?” “勇即不畏死!” 屈将子依旧望着夜空,半是自语,半是回答:“是呀,勇即不畏死。三十年前,师尊也是这么回答的。” “师尊?” “那时,师父像你这个年纪,青春气盛,武艺超群,勇冠天下。有一天,师父听闻有位墨者在街头宣扬非攻,甚是不服,乃长剑危冠,赶过去冲他理论:‘晚生屈将好勇,闻先生非斗,特请赐教!’那墨者扫师父一眼,缓缓问道:‘公子既好勇,可知勇否?’师父朗声应道:‘勇即不畏死!’那墨者连连摇头,师父气恼,拔剑指其首曰:‘有说则可,无说则死!’” 飞刀邹急问:“师父,那墨者可有说否?” “当然有说了,”屈将子收回目光,望着飞刀邹,缓缓接道,“那墨者侃侃应道:‘据在下所闻,勇有五等。赴榛棘,析兕(si)豹,搏熊罴(pi),此猎人之勇也。赴深泉,斩蛟龙,搏鼋(yuán)鼍(tuo),此渔人之勇也。登高陟危,鹄立四顾而颜色不变,此陶人之勇也。剽必刺,视必杀,此刑人之勇也。还有一勇,昔日曾见于鲁人。齐桓公发兵征鲁,欲以鲁地为南境,鲁公忧之,三日不食。鲁人曹刿(gui)闻讯,径至齐营,见桓公说,臣闻,君辱臣死,今臣之君受辱,臣有死而已。臣请退师,不退,臣请刎颈,以血溅君矣!言讫,曹刿拔剑就颈,瞪视桓公。桓公惊惧,管仲适时进谏,齐鲁盟誓睦邻,各自退兵。曹刿本为匹夫徒步之士,布衣柔履之人,一怒而却万乘之师,存千乘之国,此勇浩气长存,可称君子之勇也。此五等勇,敢问公子何好?’” “师尊,您如何说?” “师尊哪儿再有说呀,当即解下长剑,摘掉危冠,扑通拜倒,请他收为弟子。” “那人肯收否?” “呵呵呵,”屈将子笑了,“若是不收,就没有你现在的师尊喽!” “那位墨者定是胡非子尊者了?” “是呀。胡非子师尊不仅涵养丰厚,一身武功更是了不得哟!” 飞刀邹再拜:“弟子晓得什么叫大爱了。” “邹生,”屈将子语气郑重,“师尊此来,是晓谕你两桩大事,其一是,随巢巨子走了,随巢巨子先一步与墨翟巨子会面去了。” 飞刀邹惊呆。 “其二是,”屈将子盯住他,目光更为凝重,“随巢巨子将行之际,有话托给你!” “托??托给我?”飞刀邹震撼了,“师尊是说,巨子他??晓得我?” “巨子晓得每一个墨者!”屈将子看向天空,似乎随巢子就在那儿。 “可我??还从未见过随巢巨子呢!”飞刀邹更咽起来,伏地叩首。 “记住巨子的托付就可以了。”屈将子道。 “先巨子他??托什么给弟子了?”飞刀邹紧盯屈将子。 屈将子一字一顿:“守护苏子,助其成就纵亲大业!” “先巨子英灵在上,”飞刀邹叩首,向天誓曰,“墨者邹生谨记您的教诲,谨听您的叮嘱,守护苏子,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告诉苏子,”屈将子盯住飞刀邹,“现在不是卿卿我我的时候,他要尽快离开此地!” “出什么事了?” “齐妃死于非命,齐王震怒,旨令田忌伐燕,燕王得报,必使子之回救。合纵三军皆集崤塞,庞涓全力伐秦,箭在弦上,齐燕起争,纵亲危矣!” “弟子这就去!” “还有,”屈将子忧心忡忡,“做大事者,不可沉溺于小爱。苏子与燕国太后的事,更是大意不得。苏子公然住在燕国太后的离宫,是大忌。万一事泄,于苏子是灭顶之灾!” “太后是极小心之人,安排得极是隐秘,别人不可能知道!”飞刀邹应道。 “虫子飞过都有影子,何况是苏子这么大个人?” “可??师尊,太后与苏子是真心的。远在太后出嫁之前,他们就已经相爱了,没有燕国夫人,就没有苏子的大业。就弟子所知,世上女子,苏子谁也不爱,连他明媒正娶的夫人也没有碰过。苏子与太后??点点滴滴,弟子全都看在眼里!” “晓得了。”屈将子思忖有顷,低声吩咐,“告诉苏子早日离开武阳,以免夜长梦多。至于今后,师尊另行安排!” 翌日晨起,早膳时分,春梅端上早点和奶茶,侍立于侧。 苏秦瞄她一眼,别有用意地笑笑:“梅姑娘,邹兄何在?” 听出话音,春梅面色潮红,低头轻道:“奴婢不知。” “姑娘这就去寻他,请他一道进膳。” 春梅应一声,急急出去。 看着她的背影,苏秦回头看向姬雪:“我要做件好事,这想征求雪儿之见。” 姬雪笑道:“夫君欲做之事,只管去做就是。” “这桩好事儿与雪儿相关。” “哦?”姬雪看过来。 “雪儿自称是梅姑娘的真身,我想为她保个媒,若是真身不同意,这份心岂不是白操了?” 姬雪笑了:“谁呀?”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你是说??邹兄?” “呵呵呵,你相中没?” “这??”姬雪稍稍迟疑,“我得问问梅儿,看她肯否。” “呵呵呵,你呀,”苏秦摇头,“是既不知你的苏秦,也不知你的替身。实话说吧,人家二人你恩我爱,早就对上眼了,你一丝不知,在这里棒打鸳鸯呢。” “啊?”姬雪惊骇。 然而,当苏秦捅破这层纸时,飞刀邹却迟迟不肯表态。 “邹兄,”苏秦候有一时,急了,“梅姑娘这人不错,是难得的奇女子,对你更是一片深情,莫要辜负人家才是。” 飞刀邹咬一会儿牙,拿出香囊,双手呈给苏秦:“烦请主公转告梅姑娘,在下对不起她,也烦请主公将此宝物归还于她。” 苏秦愕然:“邹兄?” “主公,”飞刀邹声音沉定,“在下四处漂泊,居无定所,逞强好勇,履险涉危,身家性命尚且难保,怎能与她两相厮守、卿卿我我呢?” “邹兄,”苏秦知道他在说什么,颤声,“是在下拖累你了!” “主公呀,”飞刀邹跪地涕泣,“在下本为街头无名浪子,蒙主公不弃,提携在下从事天下大业,于愿足矣。不是在下不爱梅姑娘,实乃在下心小力微,守护主公已是不足,何能再添挂牵,更让姑娘担惊受怕呢?” 飞刀邹这番表白既出苏秦意料,也令他黯然神伤。是的,天下乱流奔涌,情势危急,函谷关前行将血流成河,而他却远离旋涡中心,窝于此处缠绵儿女私情。这且不说,一如邹兄所言,他既不能给姬雪以名分,也不能常侍左右,对她一丝无助不说,反倒让她挂心担忧。唉,这个道理连身边侍从也明白如许,他苏秦却?? “邹兄,”苏秦缓缓抬头,“谢谢你了。在下一定记住你今日所言。”收起香囊,“公主身边不能没有梅姑娘,这个香囊在下替你归还于她。你筹备一下,函谷那儿刻不容缓了,我们今晚就走。” “谨听主公!” 这日晚间,当苏秦归还香囊时,春梅如九雷轰顶,面色惨白,好半天方才回过神来,颤抖着双手接过香囊,勉强挤出惨淡一笑:“大人,公主,辰光不早了,奴婢告退。” 听到门外传来轻轻的啜泣声,苏秦、姬雪各出一叹。 “雪儿,”苏秦凝视姬雪,“我要走了!” “啊?”姬雪惊叫一声,良久,“何时?” “就今晚!子夜!” “天哪!”姬雪扑进苏秦怀里,将他紧紧抱住,生怕他这就飞走。 二人情意绵绵,恩爱畅叙,俟子时更起,依依分离。 为防意外,苏秦未走正门,由飞刀邹将悬梯挂在宫墙上,逾墙而出。 在屈将子等墨者的暗中接应下,苏秦安全返回客栈。 翌日晨起,苏秦前往褚敏府中辞别,引领随行人员径出南门,往投洛阳。 车过易水,苏秦吩咐加快行程。 行不及五十里,苏秦正在闭目思索如何应对函谷战事,一辆驷车如旋风般追至,一人扬手高叫:“苏大人,苏大人,请等一等!” 飞刀邹目询,苏秦吩咐停车。 来车赶至,是蓟宫的几个皂衣。 为首皂衣出示令牌,朗声宣道:“苏相国听旨,大王口谕,恭请相国大人即刻回宫议事!” 苏秦问道:“宫中可有大事?” “回禀大人,”那皂衣朗声应道,“秦国公主前日归门,大王新禧,说是择日即行立后大典。” 苏秦皱下眉头:“大王召见在下,可为此事?” “非为此事,”那皂衣摇头道,“是齐师伐我,夺我饶安十邑!” 苏秦耳中一阵嗡响,心里一片空白,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思索起眼前局势。一边是函谷道剑拔弩张,一边是齐、燕交恶,而他苏秦只有一个,无法分身。 孰轻孰重,何去何从,苏秦须当机立断。 函谷伐秦的决断人物不仅在庞涓,更在魏王。实践证明,魏王的头脑一旦热涨,就会失去判断。眼下,这对君臣完全被合纵形成的压倒性优势及行将到来的可能胜利冲迷心智,再也看不到潜在风险了。魏国臣民,甚至普通兵士,也多被复仇的火焰灼烧,击败暴秦、收复河西已成群体热望。此时此刻,即使赶到函谷,他也实无把握说服他们。再说,战场本无定数。两军尚未交战,一切皆是未知,自己为何一定要说纵军必败呢? 尽管可能性不大,但凡事皆有万一。万一纵军战胜,秦人失败,于合纵大业而言,虽说不是好事,却也未必就是坏事,至少可以避免秦人以严刑苛法一统天下这个恶果。 然而,齐、燕交恶却完全不同。 使纵亲国结成一块的是暴秦,而在六个纵亲国中,三晋与楚皆与秦人交接,利害攸关,只有燕、齐与秦远隔万水千山。如果以秦为敌,三晋与楚可为前锋,燕、齐则为后盾,是纵亲的大后方。前方尚未交战,后方却先火并,无论如何都是亲者痛、仇者快的大事,有伤纵亲元气不说,更为纵亲内部的未来冲突开启恶劣范例。 想至此处,苏秦主意打定,转对候他指令的飞刀邹道:“回蓟城!” 蓟宫送老迎新,四处张扬的喜气几乎于一夜之间完全压倒此前的国丧氛围。宫人无不披红挂彩,笑逐颜开。 只有易王笑不出来。 姬雪搬走后,易王将甘棠宫稍加改造,增添一些秦地风格,更名为玉棠宫,作为新主寝宫。 新主即秦惠文公长女玉公主,年不足十五,尚未及笄,照理说仍在撒娇年纪,与紫云公主一样是作为国之利器远嫁燕国的。一路颠簸未及恢复,就又洞房承欢,玉公主娇体不支,再加上水土不服,思乡心切,一肚皮的不乐意无处倾诉,时不时以泪洗面。易王正为国事闹心,这又听她啼泣,愈加心烦。欲责她,心犹不忍,欲哄她,实违心情。 易王正自郁闷,纪九儿从武阳返回,奏报褚敏已经奉旨将兵,部署二线防御,子之也引军赶回,前锋过卫至赵,将至武城,估计三日内可赴河间,与齐对垒。 易王总算嘘出一口长气,幽幽问道:“苏秦呢?” “在呢。”纪九儿阴阴一笑,趋前如此这般低语一阵。 尽管心里早有底数,但经纪九儿砸实,易王仍是妒火中烧,咬牙道:“难怪那贱人不肯侍奉寡人,还要搬往武阳去住,这里面真有猫腻呢!可叹先公精明一世,终了却遭奸人暗算!” “敢问大王,如何处置这对奸夫淫妇?” 易王白他一眼:“那厮到否?” “到了,在宫外候旨呢。” “传他进来!”话一出口,易王就又摆手,换过脸色,语气改了,“有请苏相国!” 纪九儿心领神会,没再像往常一样朝外唱宣,而是蹽起小碎步疾出宫门,对苏秦拱手揖道:“大王有旨,请苏相国觐见!” 苏秦跟从纪九儿趋进,在殿下叩见。 易王走下台来,亲手扶起他,携至席位,按坐下来,叹道:“唉,爱卿刚一离开,这就召你回来,害你来回奔波,寡人委实过意不去。” “大王多虑了。臣之贱躯能为大王奔波,已是大幸。” “爱卿可知,寡人为何急召爱卿?” “请大王详示。” “爱卿请看这个。”易王从袖中摸出一份战报,纪九儿接过,呈给苏秦。 苏秦看过,置于几案一角,回视易王。 “先君听信爱卿之言,于列国倡导合纵。纵是合了,可我燕国得到什么?”易王苦笑一声,摊手做无奈状,“纵约墨迹未干,先君尸骨未寒,他??他田因齐却无视道义,趁我国丧,纵兵袭我,扰我人民,抢我财物,夺我城邑??” “大王??”见易王只道他人不是,却无一句自省之言,苏秦忍不住插言道。 “爱卿请讲。” “唉,”面对如此人君,苏秦什么话也不想多说,长叹一声,直趋主题,“大王急召臣来,可否为此十城?” “是是是!”易王连连点头,“爱卿至燕,是先君助爱卿至赵约纵,扬名于天下。燕国因爱卿倡纵,天下因纵亲聚盟。田因齐既结纵约,就当谨守誓词,彼此睦邻。孰料此人恃强凌弱,背信毁约,趁我国丧行不义之事,举兵取我城池,寡人耻之,不屑与他理论。燕国因爱卿之故为天下笑,爱卿可否为燕使齐,讨还公道呢?” 苏秦起身,拱手:“臣这就奉旨使齐,为大王取回十城!” 易王顺水推舟,拱手回礼:“情势紧迫,寡人也就不留你了。” 易王礼送苏秦出宫,在宫门外面顿住步子,握住苏秦之手,嘴角现出一丝诡笑:“还有一事,寡人也欲拜托爱卿。爱卿如果过路武阳,烦请顺道探望、抚慰太后。太后习惯于蓟城热闹,只怕在那儿独守空闱,寂寞得紧呢。” 乍听此言,苏秦心底一阵惊颤,思忖半晌,方才想出应辞:“大王所言甚是。只是臣此番使齐,不经武阳。烦请大王另派使臣抚慰。” “呵呵呵呵,这可不成。”易王揪住不放,执意把话说死,“太后记挂,只在爱卿一人,若是换作他人,惹恼太后,由不得又要斥责寡人呢!” 苏秦心头干辣,却又不能申辩,只好拱手作别:“大王留步,臣告退。” “劳烦爱卿了。” 从燕宫出来,苏秦只觉得后心阵阵发凉。易王把话说到这份儿上,显然已经知悉他与姬雪的私情。唉,只怪自己一时粗心,不曾料想易王会在离宫安插眼线。所幸飞刀邹提醒及时,紧急收场,否则,后果真就不堪设想了! 回到府上,苏秦迅即写封密函,吩咐飞刀邹密呈太后,让她有所应对。飞刀邹将信交付木华,自与木实保护苏秦前往齐都。 一行人昼夜兼程,不几日来到河水北岸,遥遥望到人喊马嘶,一片连营。 苏秦使人问讯,方知是由函谷撤回的三万燕军。苏秦大喜过望,急赶过去,直驱中军大帐,意外见到了失踪多日的公子哙。 是夜,三人围炉夜话,议起眼前局势,侃至天亮。 翌日晨起,苏秦一行赶至渡口,见天气陡寒,河水全面封冻。 子之凿开冰层,试探一下厚度,忧道:“此冰再厚一寸,齐人就可溜冰过河了。齐军势大,我恐难以御敌矣!” “将军不必忧心。”苏秦应道,“即使此河冻实,我料齐人也不会过河。” 子之怔道:“此话何解?” 苏秦笑道:“将军静候便是。”又转对公子哙,“在下此去向你外公讨要城池,想带公子同往,公子可有兴致?” “姬哙谨从!” 第082章|?讨十城姬哙哭殿?走险棋庞涓失算 时入三九,西北风一日紧似一日,接着是沸沸扬扬的大雪,将临淄城中的大小房舍尽数掩盖。 一片白茫中,齐宫西北角的雪宫更见巍峨。 雪宫是姜齐时代的宫殿,虽然有些年头,但在临淄依然是最具特色的宫殿之一,尤其是在冬季,在这大雪天。这也是它得名雪宫的唯一因由。 外面冰天雪地,宫中并不见冷。它的门窗密封极好,墙体又是中空的,直接连通壁炉,只要燃上炭火,宫里就如暮春一般,穿上单衣也不觉寒。 齐威王坐在一块绣垫上,惬意地闭着两眼,任由两个衣着单薄的宫女捶肩捏背。前面侍坐两位臣子,一是太子辟疆,一是相国邹忌。两人的外衣早已脱了,仍觉燥热,尤其是邹忌,年老惧寒,内衣裹得多,可当着君王的面不好再脱,不一会儿已见额头汗湿,拿袖子掩擦。 齐威王似是觉出他的窘态,睁眼看向他:“老爱卿,不用讲究了,觉得热就脱。”又转对捶肩的宫女,“去,为相国大人宽衣。” 经宫女宽衣,邹忌顿觉上下通泰,拱手谢恩:“谢王上垂怜。就这几年,贱躯真正朽了,冷不得,也热不得。” “唉,”威王叹道,“寡人也是,老喽,风吹不得,雨打不得,前时还没入冬,寡人这心就赶到雪宫来了,不为别的,只为扛不住哟。” “王上龙体结实着呢!” “唉,”威王复叹,“结实不结实,寡人心里有数。老喽,扛不动喽,寡人这该卸卸肩了。疆儿?” “儿臣在!” “从今日起,朝里朝外,你要多担当些,趁寡人和邹爱卿还能护持,把这挑子接过去,让寡人松活松活,享几日清福。” 辟疆跪叩:“儿臣稚嫩,恐力所不逮,父王!” “好了,不说这个。说说情势,寡人老迈,记不住事了。” “上大夫田婴战报,函谷关外,列国纵军严阵以待,庞涓仍无动静,谁也吃不准他的葫芦里装的究竟是什么药。燕军已经撤至易水,与田忌将军隔河对垒。上大夫有意回援,奏请旨意。田忌将军送回战报,说河水已经封冻,再有数日当可涉渡。将军奏请援兵,计划渡水直下武阳,兵临蓟城!” “你如何看?”威王缓缓问道。 “儿臣以为,燕君失道,多行不义。我既起正义之师,就当乘胜追击,涉河破敌,诛此昏君,为姐姐讨还公道!” “老爱卿意下如何?”威王转向邹忌。 邹忌拱手奏道:“臣以为,殿下所言极是。燕君无道,当涉河逐之。” 威王闭目深思。 有顷,威王缓缓睁眼,望向宫门处,半是自语,半是回应:“看这门外,冰天雪地的,如何征战?” 辟疆、邹忌互望一眼,各入困惑。 “父王,”辟疆急了,不再顾及光鲜言辞,直抒胸臆,“我东是大海,无地可取。西是三晋,亦不可征。眼下可图者,唯有燕地与泗下。老燕公薨天,新君失道,列国皆在征秦,无暇东顾,我师出有名,正可弱燕取地,机不可失。” “疆儿,物极必反,事勿用急。你阿姊之躯得换燕国十城,寡人已知足矣!” 辟疆正自思忖,宫门响动,当值内臣奏道:“纵约长、六国共相苏秦求见!” 几人皆是一怔,尤其是田辟疆,脑子使不过来了:“咦,此人不是回乡省亲了吗?缘何会在此处?” “唉,”还是威王反应得快,轻叹一声,“此人一来,即使这十城,怕也守不住了!” 辟疆、邹忌心里皆是一揪,目不转睛地望着威王。 威王一脸无奈,两手一摊,转对当值内臣:“传旨六国共相,明日晨时,大朝觐见。” 当值内臣应声去了。 “疆儿,”威王转望辟疆,“方才听你说,上大夫奏请旨意。这就给他一道旨意:即刻撤军,增援田忌!” 既然不准备涉河击燕,既然连这十城也守不得,为何又要上大夫撤回纵军,增援田忌?田辟疆越发愣怔,盯住威王:“父王?” “寡人疲累,这要歇息去了。”说毕,威王起身,在宫女的搀扶下缓缓走向寝宫。 齐宫大朝。 因要召见纵约长、六国共相苏秦,齐威王特意在宫门外面摆出庞大仪仗,朝堂上更是百官肃立,气氛森严。 候旨厅里,苏秦席坐于地,神色静穆,似在闭目养神。 公子哙沉不住气,小声问道:“苏子,河间十城已是齐王口中肥肉,你却请他归还,齐王他??会允准你吗?” 苏秦摇头:“当然不会。” “那??苏子既知齐王不允,为何还要来讨?” “齐王不会允准在下,却会允准公子。这也是在下求公子同来的因由。” “我?”公子哙先是大怔,后是沮丧,“苏子说笑了。在下既失亲母,这又不容于父,一如丧家之犬,保命已是大幸,何能为燕讨回城池?” 苏秦未及回话,传旨大夫在厅外唱宣:“王上有旨,请六国共相苏秦上殿觐见!” 苏秦应过,起身对公子哙道:“公子守于此处,等候在下。” 苏秦跟在传旨大夫身后,走进殿门,小步趋前,在殿中央叩见威王,再拜后起身,仰天长笑三声,继而俯首长哭三声。 大名鼎鼎的苏子行事如此奇怪,朝中百官无不让他搞晕了。 威王慢慢眯起眼睛:“请问纵约长,三笑为何?” 苏秦朗声应道:“臣冲天三笑,是为庆贺。一笑贺齐国,二笑贺齐人,三笑贺齐王!” “请言其详。” “贺齐国扩地百里,贺齐人增丁十万,贺齐王新得十城。” 谁都听出苏秦是在说反话,众臣无不侧目。 “纵约长三哭又是为何?”威王的眼睛依旧眯着,身子略朝前倾。 苏秦缓缓应道:“臣向地三哭,是为凭吊。一哭吊齐国,二哭吊齐人,三哭吊齐王!” “请言其详。” “哭齐国扩地百里,哭齐人增丁十万,哭齐王新得十城。” 众臣让他搅糊涂了,一番愣怔,待反应过来,面上各现愠色。然而,苏秦为纵亲约长,身兼六相,自然也是齐相,在这朝堂上,地位当在邹忌之上。能够镇住苏秦的,也只有齐王。威王不表态,谁敢乱说。 然而,老相国邹忌憋不住了。 苏秦在列国出尽风头,邹忌心里本就不爽,这辰光又见他大闹朝堂,说的净是歪理,实在难忍,看一眼辟疆,见他仍在思索,遂跨前一步,朝苏秦拱手:“苏子庆吊相随,皆为十城,敢问可有说辞?” 苏秦显然不想与他多话,冲他拱拱手,目光转向威王。 邹忌吃了一鼻子戗,正自尴尬,威王的眼睛稍稍睁开一些,冲苏秦微微一笑,为邹忌解围:“嗯,邹子所问极是。请问苏子,庆吊皆为十城,何以相随之速也?” 苏秦拱手应道:“臣曾听闻,古有一人,因饥近死,四处觅食,得十乌头。秦敢问王上,那人会否食用?” 威王摇头。 “那人为何不食?” 威王的目光转向辟疆,示意他答。 辟疆应道:“乌头为毒药,虽能果腹,却不免一死。” “殿下所言极是。”苏秦转过身,朝他拱手,“饥饿亦死,食乌头亦死。同为一死,敢问殿下,那人何不做个饱鬼?” “同为一死,死于乌头苦甚。” “谢殿下释疑,”苏秦拱手谢过,转对威王与众臣,拱手一圈,朗声,“王上,殿下,还有诸位大人,燕之十城,犹如饥人之十块乌头,得之且喜,食之却悲,苏秦方才为何庆吊相随,皆为此故。” 苏秦如此作比,众人一时不解,面面相觑。即使一向老谋深算的邹忌,这时也入困惑,闭目深思。 威王深吸一口冷气,倾身问道:“苏子将十城比作十乌头,敢问何据?” “王上,”苏秦从容应道,“燕之十城,犹如饥人手中之乌头,得之易,食之危。臣非危言耸听,天下情势使然。” “敢问情势?” “方今天下,大国有七,齐、楚、秦、燕、韩、赵、魏是也。自去岁迄今,天下以函谷关二分,关东六国纵亲,共抗关中一秦。纵亲盟约墨迹未干,大王却为一时之愤,以一国之力而敌天下,臣窃以为不智。” “苏子言大了。”威王仰回身子,“燕国太子失道,欺下罔上,逼兄弑父,谋篡大位,滥杀无辜,多行不义,寡人爱女无端受害,临难前向寡人血书求救。寡人忍无可忍,这才兴师问罪,为爱女讨还公道,有何不可?” “臣所言断非危言耸听。敢问王上,以齐眼前之力,能敌天下否?” “寡人不过取他十城,与天下何干?” “臣请为王上析之。燕公薨天,太子袭位,不为篡上。弑父一说,尚无实据。燕国新君既立,燕人拥戴,亦不为失道。至于燕君滥杀无辜,臣从燕地来,以臣目力所及,此说不足取信。今王上以伐罪为名,取燕地十城,也已关联天下。如前所言,天下二分,非纵即秦。齐国既已入纵,盟约墨迹未干,王上却取亲国十城,纵亲列国人心必寒。燕国新君已纳秦女,当为秦公少婿。翁婿一家,秦、燕既已结亲,齐掠燕地,秦人必愤。若是燕人报复,秦人鼎持,纵亲国亦合力谋齐,王上如何应对?臣以为,王上以十城而寒天下之心,得不偿失,故以乌头喻之。” 苏秦语毕,众皆惊惧,因为没有谁能考虑得如此长远。 威王身子大幅度前倾,哑声问道:“以爱卿之见,寡人该当如何?” “老聃曰:‘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福祸相倚,古之善事者,善于转祸为福。若是大王听臣,可撤征军,归燕河间十城。燕不战而得十城,必喜。魏、赵、韩、楚诸王得知王为爱女之故伐燕,取其十城,又为纵亲之故撤军,归其十城,必喜,纵亲益固。秦公知王因秦女之故归燕十城,亦必喜。大王一举而得诸喜,以十城取天下之心,何乐而不为呢?” “哈哈哈哈,”齐威王长笑几声,手指苏秦,“好一张利口,寡人佩服。”又转向众臣,“诸位爱卿,还有何奏?”见他们尽皆无奏,便摆手,“散朝!” 苏秦仍旧住在稷下威王赏给他的官邸里。 三日之后,齐王使王辇盛请苏秦至雪宫小宴。 苏秦叫来公子哙,道:“走吧,公子,燕国能否讨回十城,就看公子的表演了。” “我?”公子哙心中忐忑,“如何表演?” “待会儿见到齐王,你不可视他为齐王。” “那??视他为何?” “为外公。” “外公?” “对呀!”苏秦的两眼直视他,“他是你生母的父亲,自然是你外公。” “这??”公子哙点头,仍是迷惑,“在下该当如何表演?” “想想看,假定你是寻常百姓。你父枉杀你母,你外公为女报仇,叫人强抢你家一头牛,你父不肯,叫人夺回这头牛。一边是你父亲,一边是你外公,皆是你的亲人。你不想让两个亲人为这头牛拼命,于是自告奋勇,寻你外公讨牛。这要见面了,你该如何讨呢?” “我??”公子哙被苏秦说得伤心,泪水流出,“我??除了哭,还能咋讨?” “对,你就哭!” “哭?”公子哙忘了眼泪,大怔。 “见你外公后,一句话莫说,跪地就哭,越伤心越好。至于这头牛,由在下去讨。” 公子哙松下一口气,点头应允。 二人坐上王辇,来到雪宫。 二人觐见,公子哙一身孝服,一进宫门就叩首于地,悲叫一声:“外公??”便放声悲哭。 苏秦至齐合纵时,公子哙是燕国副使,威王原本见过他的,但这辰光他一身麻服,又这般悲哭,竟然认不出了,指着他问苏秦道:“此是何人?” 苏秦拭去眼泪:“是王上的亲外孙,燕国长公子姬哙!” “哙儿?”威王惊道,“你怎么来了?” 公子哙闷住头,只是悲号。 “哙儿,”威王向他招手,“来,让外公好好看看你!” “外公??”公子哙跪前几步,宛如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一头扑到威王怀里,两肩一下一下地抽动,哭得越发伤悲。 威王轻拍公子哙,长叹一声,转对苏秦:“爱卿前日所言,寡人深以为然。寡人这召你来,是想再议此事。那十城,寡人可以归还,可姬苏无端逼杀爱女,这口气如何出得?” “王上,”苏秦叩道,“人死不可复生。王上即使旨令马踏燕地,杀尽燕人,也无法让田夫人活转,只会使伤悲愈甚。田夫人虽去,血脉仍在,公子哙既是燕王嫡亲公子,也是王上血脉。王上归还十城于燕,明还燕王,实归公子!” 威王眼睛一亮:“爱卿是说??” “王上何不趁此良机修书予燕王,使其立公子为储?燕之未来尽由公子,王上所得,何止十城?” “寡人诚听爱卿,”威王绽开笑脸,拍拍公子哙道,“哙儿,你莫要哭了。寡人这就看在你的面上,还十城于燕。”又转对苏秦,“不过,哙儿能否成为储君,尚须爱卿援手。” “臣尽力!” 就在帅帐外面的两只木桶将要冻实时,赵国上大夫楼缓、魏国上卿朱威求见庞涓。在他们身后跟着袁豹。 袁豹报过身份,摸出一封密函,呈予庞涓。 庞涓见是苏秦书信,随手拆开。书曰: 在下再次恳请庞兄暂勿伐秦。非秦不可伐,实机缘未至。在鬼谷时尝闻孙兄论兵,曰:“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当今情势,以兄大才,必已洞察。六国纵亲初成,众心尚待趋同,众将尚待协调,财物尚待筹措,兵将为乌合之众。以乌合之众,伐四塞之国,窃以为不妥。上兵伐谋,大谋在道。合纵旨在制秦,非在伐秦。六国纵亲,已成大势,秦自恐惧。化之以大道,晓之以大义,规之以绳墨,秦弗敢不听。听,我“不战而屈人之兵”。不听,兄再引师讨之,必破。 苏秦拜上 庞涓阅毕,脸色很不自然,将信“啪”地丢在几上,似觉不敬,又伸手捡起,纳入袖囊,对楼缓、朱威抱抱拳道:“楼大夫、朱上卿,征伐在即,最让在下忧心的是粮草。听闻二位各押粮草前来劳军,真乃及时雨啊,在下代三军将士,谢二位了。” 楼缓抱拳:“庞将军客气。征伐在即,在下有句闲话,不知当讲否?” “上大夫请讲。” “从苏子约纵时,在下多次听闻苏子高论。会盟之际,苏子又与在下论及纵亲,面现忧色。天下纵亲,全仗苏子,如今功成反忧,在下甚奇,问所以然,苏子道,一旦纵成,天下必伐秦。在下认为暴秦当伐,就与苏子强辩。苏子讲出一番大理,在下目光短浅,当时不以为然。观今日情势,在下有所明白。秦有四塞之固,函谷之险,以逸待劳,士卒十万可抵二十万。今我大兵压境,秦后退无路,必然上下同欲,死战卫国,二十万又抵四十万。反观我纵亲军,尚未列阵,内争先起,六势已去其二。在下虽不知兵,却识大势,今直言以告,望将军三思。” 楼缓话音落地,庞涓即出一声长笑,讥道:“上大夫过谦了。听上大夫教诲,在下甚是惭愧。上大夫既知势,又知兵,真乃旷世大才,庞某敬服。只是??”话锋一转,语气严厉,“上大夫只知其一,未知其二。身为人臣,当唯君命是从。六国之君纵亲会盟,议定会师诛秦。非在下不识大势,实乃在下奉旨伐贼,君命不可违!难道上大夫定要在下违抗六君之旨,听命于一个苏子吗?” 楼缓诚挚献言,却遭如此抢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垂头不语。 “上大夫,”庞涓穷追不舍,语气更厉,“军阵未列,战鼓未响,上大夫却在六师主帅面前扬暴秦之威,抑纵亲之势,意欲何为?在下想问,是上大夫惧怕了,还是你们赵人惧怕了?” 楼缓气急:“庞将军,你??此言从何说起?” 庞涓也觉说得过了,语气稍稍和缓:“上大夫方才所言,如果仅是上大夫之意,在下权作没有听见。如果是奉赵君旨意,恕难从命。在下是六师主帅,非赵师主将,若有不恭之处,敬请上大夫谅解!” 朱威见气氛激烈,只好圆场,朝楼缓拱手:“上大夫不必介意,其实,上大夫所忧,庞将军不会不加考虑。以在下所知,庞将军向来用兵谨慎,不然的话,大军在此屯扎数月,应该早向秦人开战才是。” 朱威此话极妙,既维护了庞涓的面子,也支持了楼缓的观点,庞涓不好再逞强,只得就坡下驴:“朱上卿所言极是。只是,弓既拉开,矢已难收。休战之事,上大夫切勿再提。在下身为主帅,唯六君之命是从!” 送走楼缓、朱威和袁豹,庞涓气呼呼地返回帐中,在帅案前闷坐一会儿,从袖中摸出苏秦的书信,又看一遍,狠狠摔在案上,恨道:“什么孙兄曰,什么上兵伐谋,一个只会嚼舌头的呆子也来谈兵,嘿,待我破秦之后,看不羞他!来人!” 参将应声而至。 “召张猛、魏卬二将军帅帐听令!” 战争阴云越迫越低,秦国全民动员,上下亢奋,皆立死国之志。 惠文公拜大良造公孙衍为主将,国尉司马错为副将兼前敌先锋,使甘茂督运粮草,起锐卒十五万迎敌。惠文公在咸阳坐卧不安,在张仪的陪同下,起驾赶往宁秦。 宁秦也即阴晋,连同函谷关一道,是几年前司马错趁齐国伐魏当儿从魏军手中夺来的。此时六国伐秦,齐逼函谷关,而宁秦东通函谷,南制河西,西控咸阳,宛如秦之咽喉,为战略形胜之地,万不可失。两个月前,惠文公任命公子华为宁秦守城主将,囤积粮草,加固城防,同时密调三万精兵屯于华山谷中,与宁秦策应。 即使这样,惠文公仍不放心,吩咐兵士扛上自己的方天画戟和五石宝弓,带上三千宫卫,一路喧嚣地赶赴宁秦,向国人昭示死战决心。 就在庞涓召集诸将听令之时,惠文公抵达宁秦。公孙衍、司马错、甘茂、公子疾等臣也从不同方向驰到,齐至公子华的府邸。 “诸位爱卿,”见众臣皆已落座,惠文公咳嗽一声,缓缓说道,“苏秦合纵,庞涓肆兵,数十万纵军集结函谷关外,剑拔弩张。不是寡人要打仗,是人家逼到家门口了。”扫视众臣,“你们几个不仅是寡人的左臂右膀,更是秦国的头脑与心腹。这次大战,寡人输不起,秦国也输不起。寡人召请诸位来,是想最后议定迎敌方略,确保万全。” 尽管惠文公语气平淡,但诸臣仍旧感受到每一个字的沉重,无人应腔。 见众人面孔皆是紧绷,惠文公笑了:“呵呵呵,说话呀,个个拉长脸,好像寡人欠了你们粮饷似的。”又等一会儿,见俏皮话丝毫没起作用,便敛住笑,直接点将,“公孙爱卿,你是三军主将,就开第一弓吧!” “臣以为,”公孙衍直入主题,“庞涓将列国纵军部署于崤塞两端,许是疑兵佯攻。函谷关道狭关险,易守难攻,兵力再多也无法展开,以庞涓之才,断不会如此弱智!” “以爱卿之见,庞涓会从何处主攻?” “就从这儿,”公孙衍摊开随身携带的形势图,指着少梁城东的河水,“涉渡!” “涉渡?”包括惠文公在内,众人尽皆惊愕。 “你们看,”公孙衍指着一段河道,“从这儿到这儿,长约十里,地势相对和缓,河床七八里宽,水流减慢,两岸尽是沼泽,淤泥没顶,水草杂生,人迹罕至,是鸟与鱼的乐土,当地人叫烂泥滩,也叫死人滩,无人敢去。” 众人更是不解,甘茂问道:“既然淤泥没顶,人迹罕至,纵军如何涉渡?” 惠文君陡然明白过来,脸色变了:“爱卿是说,庞涓在等河水封冻?” “君上圣明!”公孙衍略略拱手,神色严峻,“据臣所知,此段河水若遇极端酷寒,即会封冻。没顶的烂泥浑然一体,坚如磐石。即使中间激流处难以冻实,在大寒天里也是极易之事,浮桥随手可搭,千军万马由此涉渡,如履平地!” 显然,公孙衍的判断绝非臆猜。 司马错拍腿叫道:“怪道庞涓迟迟不下战书,急得末将手心痒痒。原来他是在候天气呢!” 惠文公已经镇定下来,转问公子华:“河东魏人可有异动?” “回禀君上,据臣探知,河东魏人尚无异动。只是,安邑附近魏兵有明显增加,只是未见其他国家的纵军。” 情势已经摆明了。 “嗯,”惠文公微微点头,“观庞涓数次用兵,无一不是以奇制胜,攻敌不备。此番对阵,他又故技重演,列纵军于函谷关外,引我注意,然后,趁天寒地冻,河水冰封,以奇兵渡河,大兵跟进,取绕过函谷、制我河西之效!” 诸臣纷纷称是。 惠文公转对公孙衍:“爱卿既已识破敌策,可有应对?” “函谷关现有精兵十万,臣拟回调三万,协防少梁,备引燃之物,沿河水暗设岗哨,一旦发现魏人涉渡,即于初渡时击之,逼敌退却,烧其渡桥,与敌隔河对峙。” 惠文公思索良久,摇头:“函谷关正面对敌,十万已是不多。这样吧,就调协防宁秦的三万锐卒去少梁吧!” 张仪嘴巴动了几动,强力憋住。 “爱卿可是有话要说?”惠文公的目光望过来。 “臣以为,”张仪抱拳应道,“宁秦为我咽喉要冲,远重于少梁。河水由河西军民守之足矣。河西郡都尉吴青将军家住少梁,熟悉河西各邑,颇能征战,君上只需委以重任,可保少梁无失,河水无虞。” “好吧,就依爱卿。”惠文公略一思索,转对身后御史,“拟旨,升河西都尉吴青为河西郡守,抽河西郡各大邑锐兵一千,小邑锐兵五百,确保少梁无失,河水无虞!” “臣领旨。” 诸臣又议一时,各自领命而去。 西北风再次刮起,如冰刀般削向大地上的所有生命。 中军帐里,张猛、公子卬的四只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庞大的沙盘。沙盘上赫然摆着从大帐外面的寒地上拿回来的两只大木桶。 庞涓拿棍子敲打木桶,发出“咚咚”的闷响。 不用再审,单听声音,就知两只大桶都冻实了。 庞涓的嘴角浮出一丝笑,目光飘过张猛:“张将军,在下交付之事,可备妥当?” 张猛朗声应道:“一应物事均如主帅吩咐准备就绪,三万武卒整装待命!” “好!”庞涓将那丝笑敛起,一字一顿,“两位将军,听令!” 公子卬、张猛“唰”地立定。 “魏卬听令!” “末将在!” 庞涓目光直视公子卬:“本帅命你为征秦先锋,引安邑城中步卒五万,从这儿,烂泥滩,”指向少梁东侧的那段河谷,“涉河破敌!” “末将遵命!” “知道如何攻吗?” “涉渡之后,袭取少梁,抢占河西!”公子卬不假思索,显然对此已经酝酿许久、胸有成竹了。 “正是!”庞涓赞道,“公子可大张旗鼓,兵分多路,分散袭击河西诸邑,可攻则攻之,不可攻则疑兵惧之,是否攻取城池并不重要。另外,你要四插旌旗,遍点狼烟,使五万变十万、十五万,声势越大越好,要使秦人摸不清底细。秦人主力皆在函谷、阴晋一线,少梁及河西仅有守卒,可用疑兵。” “这??”公子卬有点转不过弯来。 “张将军,”庞涓也不解释,转向张猛,“你引锐卒三万,直插这儿,”指向封陵一处地方,“飞猿峡。在下曾去那儿实地察过,虽然流急,峡谷却窄,可搭建水上浮桥。等抢渡成功,立即拦腰截断函谷道,兵分两路:一路向东,从背后攻击函谷关,择险筑垒,堵死函谷关敌军退路;一路向西,攻击阴晋方向,择险筑垒,堵死秦人援军!” 这是个极其大胆、出奇、切实可行的制敌方案,庞涓严格保密,除惠王和张猛之外,谁也没有透露,直到此时才和盘托出。 公子卬听得两眼发直,既惊且喜。 “两位请看,”庞涓指着沙盘,“函谷关如秦之口,大张狼牙,意图啖我,函谷道如秦之喉,阴晋如秦之胃,关中如秦之五脏六腑。我若拦腰卡断其喉,函谷关秦人的十万锐兵必腹背受敌,粮草不继,就如瓮中之鳖,除投降之外别无退路。歼灭此敌,函谷道尽归我有,那时,我即长驱直入,直捣秦人腑脏。不过,”目光缓缓望向张猛,语气加重,“将军此举,如卡喉之刺,秦人必以全力围堵,将军务要挺住。如果要你坚守二十日,三万人够不?” “足矣。”张猛早对那处地势了若指掌,朗声应道,“主帅选了好地段呢。函谷道到飞猿峡这里,又狭一些,南面是大山,背面是河水,少有回旋余地,兵力再多也难展开。即使这三万步卒,至少也须左右各展开二十里,够秦人喝一壶了。” “这样吧,我再予你援兵一万,屯于河北,情势危急时,也好有个接应。总之,你要像钉子一样,牢牢卡死在那儿。” 张猛声音响亮:“主帅放心,末将即使粉身碎骨,也要卡死敌喉!” 公子卬这才明白轻重,扑通一声跪下,放声悲泣:“主帅??” 庞涓大怔:“公子,你??这是为何?” “主帅,”公子卬跪前几步,泣不成声,“在下??在下不才,愿与张将军对调,引精兵前往飞猿峡,恳求成全!” “公子,”庞涓大为感动,一把拉起公子卬,握其手道,“非在下不予成全,实乃用兵要诀。吴子曰:‘人有短长,气有盛衰。’用将之要,在于各展其才。张将军久镇阴晋,统辖函谷关,对函谷道山川地势、要塞壁垒了如指掌,此任非他莫属。而公子长于造势,若是长驱直入河西,必能使河西热闹,最大范围地牵动秦军,减缓张将军的压力。此外,使公子主攻河西,在下另有用意。河西失于公子之手,亦当由公子收回才是。烂泥滩非为佯攻,实为主攻。公子涉河之后,可兵分数路,自在打去。秦军主力皆在函谷关,背后五脏六腑,任由公子捣毁。公子若得余力,还可直插阴晋,助张将军一臂之力。待函谷守敌尽歼,阴晋崩塌,秦人军心涣散,那时直捣咸阳,公子就在最前沿,先锋非你莫属!” 听完庞涓是此用心,公子卬方才止住悲泣,郑重点头。 入夜,宁秦城头,灯火点点,冷风飕飕。 惠文公站在城门楼上,心事重重地望着远处。视野尽头,是一溜或高或矮的山峦,在这夜色里像是一群黑乎乎的魅影。魅影后面,是被寒气侵逼的滚滚河水。 “君上面有忧色,所为何事?”陪在身边的张仪轻问。 “不瞒爱卿,大战在即,寡人??心里没底呀。” “呵呵呵,君上所想,不同于臣所想。”张仪面带微笑,语气极是轻松。 “哦?”惠文公扭过头来。 “臣所想只有一字,胜。臣想问,君上所欲,是大胜,还是小胜?” “小胜如何?” “保家卫国,寸土不失。” “大胜呢?” “瓦解纵亲,开疆拓土。” “寡人??”惠文公长吸一口气,轻轻摇头,“就眼前而言,小胜且无底气,何谈大胜?” 张仪侃侃言道:“兵不在众,在将。胜不在势,在谋。在鬼谷时,臣熟知庞涓。此人有小才,无大略;有阴策,无阳谋;有野心,无气量,不足畏也。可畏者二人,一是苏秦,二是孙膑。庞涓恃魏王之势,害孙膑,逐苏秦,六师无大谋,不战已先败矣。再观六国,虽结纵亲,实已离心。君上嫁女,燕齐生隙。燕已撤军,如果不出臣所料,齐人必撤。楚有陈上卿在,心必懈。六势实已去三,庞涓所恃,唯三晋之力。我观三晋,亦非铁板一块,不足畏也。臣是以断定,此战,我必胜!” “那??如何瓦解纵亲、开疆拓土呢?” “分离三晋。臣已有一谋,请君上定夺。”张仪凑近惠文公,附耳低语。 “呵呵呵,果是高谋!”惠文公喜不自禁,乐道,“寡人这就密旨公孙将军!” 就在公子卬、张猛领命去后,庞涓正式下战书,约定后日与秦决战函谷关。 战书刚下,齐军主将田婴使人急报,说燕人伐齐,齐国边关告急,他已奉齐王旨令率军回援。 齐人撤回早在庞涓预算之中,因而并无意外。庞涓思索妥当,使人分驰楚、韩、赵三军,要他们各出锐卒三万,两日之内赶至函谷关,在关前听令布阵,与秦决战。 天气暴寒,楚营许多兵士抗御不住,病倒者日多,军医馆里候诊的兵士渐成长龙,各个营房都可闻到中药味。 昭阳正为此事着急,主帅令至。 昭阳召陈轸谋议,陈轸叫他如此这般。昭阳依计安排妥当,方才使人迎进主帅传令参将,引他绕行至军医馆。传令参将远远望见排队兵士多达数行,呻吟哀号不绝于耳,惊问其故,方知楚营流传寒病,患者多达三成,昭将军也未幸免,正在大帐疗治。 参将赶至中军大帐,果见昭阳头敷湿巾,榻前放着两只药碗,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几个军医或诊病,或处方,无不忙碌。楚将七八人守于榻前,面现忧色。 参将出示令牌,申明来意。 昭阳挣扎着坐起,勉力挤出一笑:“将军这都看到了,三军人心惶惶,本将也是这副模样。非不从帅令,实乃力不从心。请将军回复主帅,待本将康复,三军稍安,即引军前往助阵,与秦人厮杀!”似是想起什么,扭头吩咐一将,“周将军,几辆云车既然造好了,就让这位将军先行带去,主帅急用呢!再派两个工匠,向主帅禀明原理,方便使用。” 那将应声大诺,准备云车去了。 昭阳复躺下去,合上眼皮。 参将告辞,带云车赶回帅帐,向庞涓复命。 庞涓咬牙恨道:“什么风寒?他是有意演给本帅看的!”又想一阵,嘴角忽地撇出笑来,“呵呵呵,那厮不来也好,反正这儿用不上他。有这几辆云车,也算是他一份功劳。待本帅攻破函谷,除灭秦人,他也有个理由跟在后面,啃个鸡屁股吃吃!” 函谷关上,关尹府设在雄关后面一个山坡上,离城门楼三箭地。 府衙主堂上,秦军主将公孙衍、副将司马错相对席坐,中间摆着一张几案,案上摊着一张山羊皮,皮上画的是附近山势图。 庞涓的战书歪歪扭扭地散落在地板上,是司马错在摊放地图时随手掼下去的。 “司马兄,”公孙衍神色严峻,声音决断,“我们须走一步险棋。” 话音落处,公孙衍手持朱笔,沿关后不远处一道山谷徐徐画下去。那线曲曲折折,直入河水,又沿河水向东,连拐几道大弯,在渑池北侧顺一条山谷向南蜿蜒,落在一处地方,重重一点。 司马错瞪大眼睛,直盯那条红线,许久,恍然大悟,一拳擂在图上:“妙棋!” 公孙衍放下朱笔:“司马兄,你来说说,这步妙棋如何走法?” 司马错指向那个点:“这儿是楚军粮草库,若我一举焚之,楚军必乱。” “仅此不够!”公孙衍再拿朱笔,连点几处,“这儿是韩军粮草,这儿是赵军粮草,这儿是魏军粮草。” 司马错兴奋地搓着两手:“末将这就引军前去,一把火全把它们烧了!” 公孙衍轻轻摇头,指着赵军粮草库:“此处留下!” “咦,这是为何?”司马错不解,恨道,“赵人率先合纵谋我,最是可恨,第一个就该烧它!” “是君上旨意。”公孙衍想到惠文公紧急送来的密函,不无叹服,“唉,此计之绝妙,正在此处。我大秦得此明君,实属天恩。魏君不自量力,徒贻笑耳!” 司马错急了:“君上为何袒护赵人?” 公孙衍未接话头,指着地图上的红线:“司马兄,在下已为你备下步卒两万,明日傍黑,待夜幕落定,你引军前去,带足五日干粮,沿此幽谷至河水,沿河谷东下,昼伏夜行。在下已使人勘察全程,此谷平日不可通行,但时下老天相助,河水结冰,河岸淤泥滩甚至部分河水已经封冰,刚好行人。若是不出意外,你们第三日可抵此处,”指着渑池北侧一片山地,“于此谷中林密处择地潜伏,雷打不动,鸟兽不惊。第五日夜间,你可分路出山,焚楚、魏、韩三处粮草,袭击楚军营帐。楚人本无战心,受惊必溃。你不可追击,于天亮前反身控制崤塞,俟庞涓溃兵至,放过赵人,专截魏、韩兵马。” 司马错眼睛大睁:“你是说,赵人与我们??” “也是君上旨意。”公孙衍淡淡说道。 此番伐秦准备数年,无论是惠王,还是庞涓,无不赌上了家底。大魏武卒能够机动的也就十五万人,公子卬引军五万由烂泥滩明攻河西,张猛引军四万插入飞猿峡,剩余六万尽在函谷,由他亲手掌握。在函谷关前,除魏军六万之外,另有韩兵五万,赵兵五万,共计大军一十六万,即使不算渑池后备楚人,也是倍于秦人。 倍则攻之。 首战以礼。在战书约定的一大片开阔地上,庞涓精选锐卒,摆出他首战田忌时所用的虎翼阵,魏军居中为虎身,韩军居左为左翼,赵军居右为右翼。庞涓自居虎头位置,威风凛凛地伫立在帅字旗下的战车上。 公孙衍与庞涓虽为老相识,真正交手却是首次。庞涓扬名列国,公孙衍不敢怠慢,登高遥望,识出阵势,遂引锐卒六万出关,摇旗调动,如田忌一样摆出龙腾阵,使龙口正对虎头。龙腾阵为虎翼阵克星,但庞涓自恃实力悬殊,更有三千虎贲在侧,根本没把对方的阵势放在眼里。 就在庞涓与公孙衍关前龇牙斗阵之时,张猛引军直扑飞猿峡,于傍黑时分,按照事先演练,以葫芦筏渡河,悬空结出数道绳索,从北岸沿绳索排放木板,抛扔秸秆,舀河水泼之。夜晚奇寒,河水瞬息结冰,无须固定,即与秸秆、木板、绳索凝成一块,牢不可破,成为湍流之上的天作浮桥。浮桥渐渐向河中心排铺,因河岸冰封,未封的湍流不足五丈宽,天刚蒙蒙亮,即大功告成,一条宽约一丈的银色浮桥横在河水上方。三万大军井然有序地络绎过桥,如利箭般插向函谷道。 几万人渡河,魏人无论如何小心,也不免弄出声响。若是白日,这声响大可忽略不计,但在这黎明前的静夜里,即使一声轻轻的咳嗽,也会远传数里。 函谷道距此虽有八里,但那指的是谷中山道,直线距离不足四里,只要有人,河中杂音隐隐约约就可听到。 也是合该魏人有事。 大战在即,粮草自是紧要,即使在夜间,函谷道上也时有粮车经过。家住宁秦西边小秦村的秦大川与村中几个壮汉几日前向函谷关送粮,昨日傍黑空车回返,天蒙蒙亮时恰好赶至此处。辚辚车轮声本可掩没河中杂音,但偏巧有人要到林中大便,大家就都停下候他。车一停下,谷中杂音就时断时续地飘荡过来。不知谁说河中闹鬼了,众人正欲逃走,在河西有过战场经验且吃过魏人偷袭之苦的秦大川摆手止住,扯上一个胆大的,就着黎明的苍色顺坡爬上附近山坡,居高望下,顿觉皮麻骨酥。 二人快步返回,秦大川吩咐众人将车推入附近林中藏起,将众人分作两拨,一拨直奔函谷关,另一拨飞奔宁秦。 惠文公的眉头锁成一个疙瘩。 张仪两眼微闭,似入冥思。 “唉,”惠文公长叹一声,“这个庞涓,当真了得。”又转对甘茂,“这几个送粮的村人,皆按将士斩三首记赏。” “臣遵旨。”甘茂应道。 公子华急急走进,禀道:“君上,河西战报,魏军数万从烂泥滩涉河,主将公子卬。吴青引兵三万,拼死御敌,双方正在滩头激战。” 张仪睁开眼睛,眉头舒展,颜色和缓,轻松接道:“君上,河西之敌不足虑。在下已密函吴青,他自会御敌。” 惠文公松出一口气,自责道:“唉,寡人忧心的不是河西。是庞涓这一招,寡人没有料到啊!” “哪一招?”公子华惊问。 甘茂压低声音:“刚刚得报,大批魏人从飞猿峡偷渡河水,将函谷道拦腰卡断!” “啊?”公子华面色陡变。 “张爱卿,”惠文公转向张仪,“观你脸色,可是有了破解?” “君上,”张仪缓缓说道,“据村人所见,魏人是从飞猿峡搭浮桥涉河。那儿涧深流湍,原本无法搭桥,魏人能够搭成,恃的是天,是寒冻!” “爱卿之意是??” “既然魏人可以恃天,我为何不可?” 惠文公仍没明白,目光征询。 “君上请看,”张仪摊开地图,指着飞猿峡,“函谷道是我方咽喉,这浮桥呢,自也是过河魏人的咽喉。魏卡我喉,我为何不反卡魏喉?” 惠文公两眼一亮:“如何去卡?” 张仪指着一段河水:“魏人要卡的是函谷道,河谷里必不设防。我可从此处沿谷而下,烧断浮桥,卡死河谷,公孙将军自东封死函谷道,我们自西封死,过河魏人必成瓮中之鳖,插翅难逃矣!” 甘茂忧虑道:“魏人死卡于此,据险固守,我也奈何它不得。函谷关守军若是得知退路被切??”顿住话头。 张仪应道:“甘兄不必多虑。魏人自恃接应方便,干粮必不多带。我们即使围而不打,魏人也扛不过七天。” 惠文公思忖良久,铿锵出声:“寡人咽喉何能让魏人卡上七天?张仪、嬴华听令!” “臣在!”二人异口同声。 “你二人引兵两万,焚烧浮桥,封死河谷,沿谷分路出击,将魏人斩成多段,分割围歼,尽快打通函谷道。” “臣领令!” 惠文公转对甘茂:“传令,其余将士,随寡人封死函谷道!” 函谷关外,两军阵前,庞涓与公孙衍彼此驱车至阵前见礼,依惯例互相指责,而后退回本阵,各使骁将沙场较技,搏杀几轮,互有死伤。 将至后晌,庞涓摆动令旗,亲擂战鼓。青牛身先士卒,率三千虎贲冲阵。 自成军后,这些虎贲乃首次亮相于两军阵前,个个争功,人人逞强,杀声如雷,健步如山,更有重甲坚盾在身,寻常利矢奈何不得。两军交接,秦人抵挡不住,死伤无数。公孙衍急令鸣金,与此同时,秦阵右翼冲出数百辆战车,拼死挡住虎贲,车上连弩射住阵脚,掩护三军回撤。 庞涓初战告捷,见天色渐晚,鸣金收兵,使人清点战果,斩首逾千,获战车、辎重无数,传令记功表彰。 翌日晨起,纵军再至关前搦战,秦人闭关不出。庞涓亦不着急,只令军士轮番叫阵。晨时过后,庞涓遥遥望见河水北岸有三股烽烟冲天而起,知张猛得手,函谷道已被切断,这才发力,驱动五辆云车,密集攻关。 秦人所恃,无非是高耸的城墙。纵军有这云车,秦人失去高度优势,箭矢刀矛也伤它们不得,急切间不知如何是好,眼睁睁地看着云车缓缓驶近,贴上城墙。 魏人放下踏板,登上城头,秦人使用人海战术,枪刀剑戟乱搠。云车过少过小,容人有限,先期登城的魏人寡不敌众,纷纷战死,云车只得退后,组织下一轮冲击。 公孙衍正在关楼上指挥应对云车,公子疾飞奔而上,将他拖到一边,耳语数句。 公孙衍先是震惊,继而冷静下来,连发四令:一令公子疾引军两万,往回打通函谷道;二将魏人截断退路一事明令通告全体将士,激起老秦人的卫国血气,号召他们誓守国门,与函谷关共存亡;三令将士沿城墙泼水,在地上形成溜冰,使进攻之敌脚底不稳;四令部分将士沿函谷道两侧山坡设置滚石檑木,放置干粮,并于道中设置冰墙和路障,以备失关后继续抵抗。 公孙衍四令刚出,庞涓使人射上书信,言秦人已无退路,只有一途—献关投降。 公孙衍哈哈长笑几声,弯弓射下回书。 庞涓震怒,擂鼓攻关。 函谷关前杀声再起。 纵军连攻三日,并无突破。第四日上,公孙衍想出对付云车之计,在其靠近时陡令将士泼浇滚油,投掷火把,尽毁五车。 就在庞涓苦无奈何时,韩将公仲寻到一个药农,获知曲沃南山有一条幽谷与函谷关后二里许的一条暗沟贯通,在这大寒天里,若有绳具,可通行人。庞涓大喜,令韩军五千锐卒随同药农沿秘径南绕数十里,至函谷关后幽谷,待天将亮时发力从后面袭关。守关秦人苦战数日,正自困倦,不提防韩人背后杀入,关门失守,公孙衍夺路而走。 张仪、公子华引军两万,带足引火之物,沿河谷南侧悄然而下。河水弯曲,两岸悬崖断壁。河水南岸,只有少数几条暗沟可通山南东西贯通的函谷道,不熟悉的人根本看不出来。 张仪在每条暗沟里留伏千人,吩咐其探索出谷,截断函谷道,亲领余众直下飞猿峡。距飞猿峡仅数里时,张仪止住队伍,下令部众将所带葫芦及竹木等物就地扎成葫芦筏,摆满油、硫黄、油松、干柴等引火之物,抛入水中。无数葫芦筏顺激流漂下,直冲魏人浮桥。众筏被浮桥阻挡,黑压压地积成一片。待守桥魏人明白过来,秦人已火弩齐发,熊熊大火顿时沿浮桥狂烧。浮桥尽由冰冻而成,见火即融,不一会儿,整座浮桥轰然倒塌,滚没在冰冷的激流里。 与此同时,公子华引人沿浮桥南侧,顺山沟攀上陡坡,旋风般杀向函谷道,控制了两侧的有利地势,将魏人退路及后援阻断。三万武卒东西受制,退路遭断,又被秦人沿河谷僻径斜刺里杀出,截成数段后分割包围,渐渐陷入死地。魏人或死或降,不到两天工夫,已经所剩无几了。 张猛引着几个部将和数十名兵士退至一个死角,借死角摆下阵势。 数百秦卒蚂蚁般围拢过来。 箭矢早已用光,魏卒聚拢在张猛身边,各执兵器,作最后一战。 “张将军,你们无路可走了,放下兵器吧!”公子华大声叫道。 “哈哈哈哈,”张猛仰天长笑数声,轻轻摆动手中长矛,朗声叫道,“兵器就在这儿,有种就过来拿吧!” 公子华冷笑一声,微微扬手,数十弓弩手搭箭拉弓。众将士拢得更紧,仅有的几张盾牌护在张猛前面。张猛推开士卒,解开甲衣,露出结实的胸脯,将手中枪抖动数下,不无蔑视地盯住秦人。 公子华正欲下令屠杀,远处传来一个声音:“公子住手??” 张仪引人飞奔而来。 公子华摆手,众弩手放下弓箭。 张仪走到前面,扑地跪下,叩道:“张叔!” 张猛仔细辨认一会儿,惊道:“你??可是仪儿?” 张仪再叩:“正是不肖侄仪儿!” “你怎么会在秦人这儿?” “张叔,您放下兵器,容仪儿慢慢解释!” “唉,”张猛长叹一声,语气转寒,“仪儿,你??难道忘记你的父母是如何死的吗?” 张仪泣道:“侄儿铭刻于心!” “既然铭刻于心,你??如何能披秦人的黑皮?” “张叔,请容小侄一言。”张仪再拜,泣道,“父母血仇,河西劫难,秦魏恩怨,仪儿不敢有忘。然而,鬼谷数年,仪儿略有所悟。家恨国耻,河东河西,魏人秦人,在仪儿眼里,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秩序,苍生安泰。诸侯征战,生灵涂炭,天无宁日。只要天下不安,只要彼此屠杀,就会有更多的血海深仇,更多的妻离子散。仪儿所求,只为早日结束天下纷争,还一个太平盛世。” 张猛心里一震,良久,微微点头:“仪儿,你??长大了!” “张叔,放下兵器吧,侄儿求您了!”张仪再度叩首。 张猛转对手下将士:“诸位将士,你们??就听我这仪儿的,放下兵器吧!” 众将士面面相觑。 “放下吧。”张猛率先将手中长矛扔在地上。 众将一见,纷纷将手中武器掷地。 “走过去。”张猛又道。 众将互望一眼,纷纷走过去。 见众人都已过去,张猛缓缓抽出宝剑,对张仪道:“仪儿,张叔没什么要说的了。这些将士跟随张叔多年,都是好男儿,你要善待他们。张叔和你的阿大有话要说,这就去了,你自保重!”言讫,挥剑横向脖颈。 “张叔??”张仪大叫一声,纵身扑前,已是迟了。 剿完残敌,惠文公旨令驰援公孙衍。 纵军破关,尽得秦人囤于关上的粮草辎重。庞涓组织韩、赵、魏三国纵亲军乘胜追击,公孙衍等抵敌不住,引军撤退,同时用水石浇出五道高约数丈、宽约丈许的冰墙,利用在函谷关西长达十里的狭隘谷道两侧早已筑好的工事,以滚石檑木死守。 庞涓一面命令大魏武卒夺取关道两侧的坡地,一面让兵士推动装满泼油干柴的大车攻击冰石关。魏军在前,勇猛无敌,不顾牺牲,连破四道关隘。秦军节节败退,眼见只剩最后一道冰关了,张仪、公子华率领援兵赶到。 公子华令人将张猛的头盔和长矛挂在冰墙上,炫示魏人。 庞涓闻讯赶至,望见果是张猛遗物,知其事败,大势已去,怆然泪下,长叹一声,喝叫鸣锣撤退。 庞涓刚在中军大帐里坐下,又有斥候急报,说是秦人不知从何处越过崤塞,袭占渑池,将列国粮草尽皆焚毁。楚人连夜撤往方城,秦人又乘夜色,换上魏军服装,随溃兵混进硖石关,从背后袭击关门。守关将士辨不出敌我,主将战死,关门失守。 庞涓吃此一惊,好半天方才缓过气来,怔怔问道:“秦将何人?” “秦人得关后,打出的是司马旗号!”斥候禀道。 庞涓正自思忖,赵将李义夫、韩将公仲疾走过来,见庞涓双眉冷凝,互望一眼,各于一侧站定。 “唉,”庞涓沉重地叹出一声,自责,“二位将军,是在下误算了。这几日不见司马错,在下以为他前往西河去了,没想到此人??”打出一个无奈手势,摇头苦笑,“这倒好,本要包抄秦人的,反让秦人包抄了。” 说实话,庞涓的袭秦计划,单就军事而言,堪称奇谋,莫说是公仲,即使赵将李义夫也是心服口服。不曾料到的是,山外有山,秦人非但破了张猛,这又突出奇兵,插入纵军背后,火烧粮草,截断三军归路,真正是棋高一着了。 “军情紧急,我等是进是退,还请主帅定夺!”李义夫跨前一步请示道。 庞涓朝旁边略一摆手,缓步走向战地沙盘。 打眼望去,摆在几人面前的是一块狭长谷地,西起函谷关,东至崤塞,东西长约六十里,南北宽仅十余里。这块谷地原是魏国辖区,魏军在谷地两端设立两个城池,西端为曲沃,制函谷关,东端为陕邑,扼崤塞。 此时此刻,这块狭长地带被韩、赵、魏三国约十数万大军分别屯驻,处处可见兵营。秦人十几万大军则被阻隔在函谷关以西的狭长函谷道上,如果破关而出,就会直面谷地联军。 谁都知道,函谷关是守不住的,因为秦人是从背后进攻。函谷关为秦人改建,正面朝东,易守难攻,背面为秦军基地,为利于运输辎重,通往关顶的小径四通八达,尽是台阶,秦人又熟悉地形,显然是攻守易势。 不守则攻,然而,张猛奇袭失败,联军沿函谷道再向西进已失去意义,摆在前面的出路只有一条,放弃函谷关,从谷地撤军。 关键是,如何撤? 贯穿崤塞的共有两条通路,一条是北崤道,也即出函谷后直达洛阳的正道,另一条是南崤道,直通韩城宜阳。卡住两条崤道的分别是两道险关,即北崤道上的硖石关和南崤道上的雁翎关。这两道关口虽然不及函谷关凶险,但也各据地势,易守难攻。硖石关为魏人所设,雁翎关则为韩人所设。司马错袭占硖石关,眼前的出路只有雁翎关了。 庞涓稳住心神,看向公仲:“公仲将军,你可有良策?” “回禀主帅,”公仲指向沙盘,“以在下浅见,可分两路撤退,一路出雁翎关,撤往宜阳,一路北渡河水,撤往安邑。” 北渡河水,就是由陕邑北侧的太阳渡与茅津渡两个渡口渡河。两个渡口相距十数里,原是良渡,可渡大型船只,但眼下天寒地冻,两岸埠头尽皆封冻,河水中心却激流汹涌,船只需要破冰靠岸,岸边死水处又不敢久停,是以每到冬天,渡口基本封渡。且赵、魏联军近十万,渡口所有船只加起来也不过二十余艘,这般敲冰渡河,怕是一个月也难渡完。渡河不为良策,只能南走宜阳。而南走宜阳,于韩军是回家,于赵、魏联军,则是绕大弯了。 绕弯事小,失崤塞事大。失崤塞事小,失面子事大。再说,崤塞若失,渑池也将不保。崤塞、渑池若是尽让秦人得去,秦人东出再无一丝拦阻,可以直逼周室王城洛阳,挟天子以令诸侯了。 显然,崤山南道不可走。而公仲于此时讲出此话,显而易见,是要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了。 庞涓心里不悦,却也不能说破,嘴角微微一笑,转向李义夫:“公仲将军欲走宜阳,李将军意下如何?” “末将谨听主帅!”李义夫朗声应道。 “好!”庞涓紧捏拳头,转向公仲,“公仲将军,你引韩军主力撤往雁翎关,留下一军协助在下守卫函谷关,掩护大军撤退。” 公仲得令,大踏步而去。 “李将军,”庞涓看向李义夫,“秦人夺占崤塞,断我归路,我等只有一战了。在下在函谷关顶住秦人,由将军夺回崤塞如何?” “末将领命!” 李义夫引军回攻崤塞,前脚刚走,函谷关就报失,据守函谷关的青牛等将浑身是血地跪进大帐请罪。庞涓安抚青牛,亲率大军在曲沃城外布下阵势,迎战秦人。 李义夫引领三万赵军回攻崤塞,杀奔硖石关,本欲血战一场,不料却见关门大开,关上关下并无一个秦人。李义夫亲自上关探察,极目望去,远近山峦起伏,静无一人,关上倒有不少血迹,显然这儿不久前曾经发生过激战。 秦人得关不守,显然已经撤去。赵军诸将皆松一口长气,看向主将。李义夫沉思良久,稳步下关,大手一挥,驱动三军直入崤塞。 与硖石关一样,百里崤塞也没看到一个秦人。三万赵军畅通无阻,不消半日即驰出崤塞,杀奔渑池城下。 渑池城门大开,亦无秦卒,唯城门下血污斑斑,城中一片狼藉,到处是大火焚过的惨状。城中居民、兵士或救火,或扶伤,或收尸送葬,皆在奔忙。 李义夫不顾一切,直奔赵军囤粮处,见赵国粮秣俱在,守卫军士毫发无损,好像秦人完全忘记此地还有一座粮库似的。 众将皆惑。 李义夫沉思良久,决定不再跟从庞涓蹚浑水,便写出军情简报,说偷袭秦人已全部撤走,百里崤塞不见任何秦兵等,使斥候报予庞涓,之后,传令将库中粮秣留给魏人,只让军士携带七日干粮班师东去,经由孟津渡河,回上党去了。 得知偷袭秦人全部撤走,庞涓起初惶惑,继而恍悟,心内忖道:“嗯,必是公孙衍那厮见我势盛,行下诈兵之计,使司马错引小股人马扰我后方,烧我几个草料场,攻我崤塞,以夺我志。只是眼下我计已败,齐、燕、楚三军未战先走,赵、韩也都退兵,耗下去亦是不智,莫若暂且收兵,待来年时机成熟,再寻秦人复仇不迟。” 忖至此处,庞涓一面使右军稳住阵脚,顶住秦人,一面传令左军拔营,撤往崤塞,自己引领中军,大摇大摆地撤往崤塞。 就在左军前锋抵达硖石关、行将通过之时,关门戛然闭合,紧接着,关楼上鼓声大震,万弩竞发,滚石檑木齐下。魏军猝不及防,阵脚大乱,伤亡无数,后退数里才算稳住阵脚。 庞涓闻报大惊,急往观看,但见关楼上扬起无数秦旗,“秦”“司马”等字赫然入目。 望着紧闭的关门及关楼上的秦旗,庞涓拿出李义夫“关道无人”的军报,再想到秦人烧去楚、魏、韩三国粮草,独独不烧赵人的,情不自禁地打个惊战,从牙缝里挤道:“赵人卖我!” 气恨交加下,庞涓扬剑朝关楼上一指,声音嘶哑地大叫一声:“杀—” 话音落处,庞涓的战车已如利箭出弦,不顾一切地朝硖石关疾冲。 三军将士也都扬鞭催马,高喊“杀—”字,紧紧跟在主帅后面。 就在离关门约一箭地开外,庞涓的战车戛然而止。 三军停步,无数道嗜血的目光射向庞涓。 庞涓久久凝视关门。 就在众将翘首以待,准备抢关厮杀时,庞涓喝道:“撤!”便引军退回曲沃。 冬夜沉沉,寒风凛凛。 许是因为太冷,许是过于疲倦,许是并不急于进攻进退维谷的魏人,进攻谷地的秦军见庞涓撤回,也于迎黑时分退回函谷关内,关门睡觉。魏人历经多日苦战,又困又乏,这也各抱枪刀,在帐篷里生起炭火,和衣而卧。 难以入睡的是主帅庞涓,坐在沙盘边,两道浓眉拧作一团。 情势岌岌可危了。 战前庞涓料到一万种可能,只未料到结果如此不堪。眼下看来,苏秦是对的。此番伐秦,是自己一时头脑发昏,操之过急。燕、齐、楚三国不战即走,赵军去远,韩军这也撤了。公仲虽然依约留下三千弓弩手协助防御,却全部驻守在雁翎关前,有等于无,随时都可溜之大吉。短短几日光景,甚嚣尘上的六国伐秦就如变戏法般演变成魏武卒孤军入险,被秦人两面夹击在崤、函之间。 更要命的是,张猛殉国,大魏近半锐卒或从张猛战死,或从公子卬而去,身边的八万将士,真正有战力的只剩青牛所部的三千虎贲及三万中军,且二者皆在前几日的攻坚战中伤亡不少。 善为将者,兵败而不乱。庞涓凝眉运神,祭出鬼谷中修来的沉定功夫,冥思良策。 庞涓不惧秦军,也不惧孤军入险,但局势显然不利于他。一无援军,二无粮草,兵力对比更处劣势,曲沃、陕邑是不可守也守不住的。 曲沃、陕邑可失,崤塞万不可失,这是庞涓的底线。秦得函谷,如果再得崤塞,就将东出无阻,直逼周室王城了。六国伐秦是自己一力主张的,秦未伐灭不说,崤塞并大周王城如果再让秦人得去,让他这个主帅情何以堪?史笔又将如何描写呢? 想到史笔,庞涓不由得打个惊战。是的,他必须收复崤关,守住崤塞,这是他眼前力所能及也必须做成的头等大事。 庞涓伸手取过李义夫的急报,闭目有顷,再入长思。司马错得渑池而不守,这又火烧粮秣,只能有一个解释,兵力不足。 庞涓睁眼看向沙盘,两道目光渐渐聚焦在硖石关两侧的山梁子上。看有一时,庞涓召到一些崤关溃卒,从一个老兵口中得知有暗沟直达梁上,离关楼近不过百步,且有库房掩护,可以通行。暗沟里长满灌木荆棘,没有路径,是以鲜为人知,即使关上守将也不晓得,老兵是在几个月前追赶一头受伤的野猪时意外发现的。 庞涓大喜,引老兵来到沙盘前,让他详细标出暗沟位置,随即召来青牛,命他引虎贲之师,由老兵带路,连夜奔暗沟而去。 翌日晨起,天色蒙蒙亮时,庞涓大帐点将,抽出一万弓弩手配合右军两万摆下月牙阵,如一柄弯形利刃封死函谷关,又命几将各引兵卒,分别阻断硖石关南北两侧的交通要道。 一切部署妥当,庞涓亲引中军,浩浩荡荡地再次杀奔硖石关,在关外摆出志在必得的拼命架势,擂鼓呐喊,轮番猛攻。 就在秦人全神贯注地据关死守时,一彪军由背后杀出,个个膀大腰圆,形貌怪异,犹如神兵天降。为首青牛,手抡巨斧左劈右砍,挡者立死。秦人惊骇,阵脚大乱,司马错眼见不敌,急令撤退,不料下山道中皆有伏兵,秦人奔逃无路,伤亡惨重,司马错仅带百余人杀出重围,投北侧河水而去。 河水一览无余,既无去路,又没个躲处,在魏人眼里是条死路。魏人无不振奋,个个奋勇,杀气冲天,“活擒司马错”“为张将军复仇”的呼叫声震耳欲聋。 司马错浑身是血,多处挂彩,长枪、头盔尽皆丢失,只拿一柄带血的短剑,率残众跃下河谷,跌跌撞撞地沿河边坚冰向上游奔逃。魏兵追赶十余里,眼见赶上,斜刺里突然杀出一彪秦军。魏人见秦人势众,不敢逞强,秦人也没纠缠,保护司马错等退回函谷关去了。 就在庞涓倾尽全力围剿司马错时,函谷关内的秦军也不惜代价地倾巢杀出,魏军弓弩手射尽箭矢,在长枪队的掩护下且战且退,函、崤之间的狭长谷地,连同曲沃、陕等数邑,皆被公孙衍夺去。 不过,硖石关一战,魏人却毙杀秦将十余,斩首秦兵逾万,俘获数千,差点活擒司马错,好歹让庞涓找回一点面子。 大军退回渑池,庞涓布置防御,检点损失,安排完善后,猛地想起公子卬,又使斥候召其撤军,又命青牛引军五千,经由茅津渡,越中条山,前往临晋关接应。 第083章|?公子卬河西血战?纵约长鬼谷求解 在河西,与公子卬对阵的是河西郡的新任郡守吴青。 二人皆是猛将,但吴青远非对手,因为公子卬自幼熟读兵法,酷爱军事,更在血与火的教训中积累了惨痛的经验。这且不说,与近年一帆风顺、养尊处优的吴郡守不同,公子卬在庞涓、苏秦的轮番熏陶下,心智渐趋成熟,这又存下死国之志,看淡了死生,在气势上更胜一筹。 为打好此仗,公子卬苦心研究数月。庞涓给他的命令是佯攻并扰乱河西,吸引秦军主力,公子卬却不这么想。他要把河西变为猎杀秦人的主战场。 出兵前夜,公子卬召集部将,指着河水声情并茂道:“诸位将士,你们这都看到了,对面就是河西,是我们魏人的河西!十年前,河西失陷于秦,八万将士喋血,皆是在下之过,今朝,在下只存一念,收复河西,誓雪吾耻!诸位看好了,”说着,抽剑斩断河边一树,“此功不成,在下犹如此树!” “收复河西,誓雪吾耻!”众将军血脉偾张,纷纷拔剑削树。 约定时辰到后,公子卬远远望到封陵方向烟雾腾起,晓得张猛偷渡成功,遂率大军在汾阴附近宽约数里的河面上展开渡河攻势。 这里河谷开阔,河水流缓,浅滩区尽皆冻实,水深流湍处宽仅十数丈,魏人早就备好无数浮船,横木为桥,泼水成冰,用绳索统一串联,由此岸顺流推向彼岸。 过去河水即是河西郡府少梁,吴青不敢怠慢,早就沿河设防,严阵以待。 就在双方在河滩上演激烈攻防战时,秦人背后突然杀出大队魏兵。原来,公子卬早于几日前就已派出奇兵,皆披白布,远望去与雪地一色,经皮邑渡河,沿龙门山西侧绕过籍姑、繁庞郊野,如鬼魅般由北而南,直插少梁。 秦军腹背受敌,仓促应战,伤亡惨重,吴青引溃众缩入少梁城中,坚守不出。 与此同时,公子卬派出的另外一支奇兵,也于普阪西北侧一段看似不可涉渡、秦人因而未曾设防的湍流处渡河成功,马不停蹄地直取临晋关。 魏兵赶到临晋关时,天色尚未大亮,关上秦兵皆在晨睡。魏人叩关,守卫还以为是送牛奶的来早了,骂骂咧咧地开门。数千魏人蜂拥而入,几乎未经血战即夺回关门,控制了河渡要塞。 紧接着,公子卬抛开少梁,将五万大军分作八路,按照预先部署,各如饿虎扑食,分别奔袭河西关口要塞,攻城略地,自取补给。公子卬统兵一万坐镇临晋关,一边在河渡处搭建浮桥,接通河东,一边居中协调,策应各路人马。 进攻河西的几万人马虽说不是武卒精锐,却个个憋足了气,铆足了劲,无不一以当十,勇猛倍增。一时间,河西旷野里,到处是魏人在横冲直撞。一些对严苛秦律心存抵触的老魏人,见家乡人打过来了,纷纷反水,二十多个城防不坚、兵力薄弱的城邑,在三日之内先后插上魏旗。长城多处告破,狼烟四起,一支魏军越过长城,杀奔洛水,直入大荔关。由于河西尽归秦人所有,失去军事意义的大荔关几近废弃,只有不足百名秦卒看守。魏人几乎没费多少周折,就已夺关在手。夺关之后,魏人一边沿洛水一线扫荡秦人,一边筑垒设防,阻隔秦人关中援兵。 河西守军被公子卬的分兵游击战术打蒙了,一时间闹不清究竟有多少纵亲军攻入。尚未失守的城邑无暇他顾,纷纷关门避战。 吴青连使斥候,频频向秦公告急。 魏军出其不意,闪电渡河,且在渡河之后长途奔袭临晋关,分兵攻略河西,整局棋一气呵成,滴水不漏,环环相扣,即使是惠文公也看傻了。 然而,此时惠文公仍在全力剿灭卡在谷中的张猛残部,无暇西顾。 得知秦人烧断浮桥,将张猛部困在函谷道了,正在指挥魏兵肆意横扫河西的公子卬大吃一惊,传令各路放弃所占城池,合兵一处,奔袭宁秦,控制潼关,从西侧打通函谷通道,接应张猛。 宁秦就是魏国的阴晋,北临河水,南望华山,紧扼函谷通道,堪为函谷关西侧的战略门户。打蛇打七寸,公子卬此举,刚好就敲打在关道的七寸上。 由于内地秦军多被调往函谷道围歼张猛,宁秦仅余七千守军,且多是因身体素质不适宜野战的。真正能战的是惠文公的三千卫队,但卫队的首要职责是保护秦公,不是上阵御敌。数万魏军掉转矛头,突破洛水袭来,使情势陡然严峻起来。惠文公旨令紧闭城门,全力防守,自己也甲衣裹身,手执长戟,与公子疾同登城楼,亲自指挥守御。 远远望到秦公,魏卒无不振奋,公子卬更是两眼血红,拿过鼓槌,擂鼓攻城。众魏卒在主帅亲自擂响的阵阵鼓声中,纷纷抬起攻城器械,逼向城门和城墙。 惠文公与公子疾并肩站在城门楼上,凝视如蚁般越逼越近的魏兵。 大敌来势汹汹,惠文公却似没有看在眼里,只将两只眼睛兴致勃勃地盯在起劲擂鼓的公子卬身上。 “君兄,”公子疾顺着他的目光也看过去,眉头拧起,“臣想不透的是,天底下真有怪事,这个草包居然发起威来了。” “呵呵呵,”惠文公目光没动,乐得合不拢口,“你呀,真就是隔着门缝看人,总是将人看扁。寡人告诉你,此人不是草包,是一员天生的战将!” “什么战将?”公子疾脸上现出不屑,“商君在时,最瞧不上的就是此人。” “商君瞧不上的还有一个,陈轸。几年下来,你总不会觉得陈轸也只是个草包吧?” “也是。”公子疾略怔一下,憨憨地笑了,“陈轸一到君上手里,真就是脱胎换骨了呢。”又指着公子卬,“君上不会是也要收下此人吧?” “让你讲对喽。”惠文公收回目光,敛起笑,对公子疾一字一顿,“传旨,生擒公子卬,违令者斩!” “臣领旨!”公子疾显然是一下子明白了君上的意图,冲守值军尉朗声宣旨,“向所有守城将士传君上旨意:生擒公子卬,违令者斩!” “生擒公子卬”的传旨声此起彼伏,口口相传,不消一刻,守城秦人个个领旨,人人振作,一场交战双方生死相搏的攻防大戏由此拉开序幕,直到第三日,函谷道中腾出手来的秦军陆续回援,栎阳、武阳等远近守军也纷纷闻讯救驾,四面合围,大戏才算落幕。 公子卬似是成精了,幕开得好,谢得也漂亮。从俘获的秦兵口中得知张猛殉国后,他见秦兵陆续驰援,宁秦于急切间也不可下,便传令鸣锣收兵,朝临晋关撤退。 秦人却不让撤。 惠文公的旨令已经传至各个兵士,秦人为得头功,无不奋勇,一路上围追堵截。经过连日奔波,这又攻城数日,魏卒战力大减,疲于应对,死伤无数,撤至洛水,再被秦人死死咬上。公子卬一面组织抵抗,一面要将士们将随身所带的辎重等物,包括战车,尽数抛进河道。冬日河水本就不多,加之天寒地冻,水浅部分完全冻实,只有深水处尚在流淌,瞬间即被填塞,魏人踩踏过河,抢占河对面阵地。 眼见魏兵要逃,秦人急红眼了,追杀更紧。 公子卬脱下头盔,交给身边参将穆庄道:“穆将军,你将这个带回,交给主帅,快走!” 穆庄知他欲就死地,哪里肯走,跪地泣求:“将军先撤,末将断后!” “你敢违抗军令吗?”公子卬厉声呵斥,“快撤!记住,传我军令,战至最后一人,也要守住临晋关,为我大魏保守一块立足之地。” 穆庄与众将士无不泣别。 二十名贴身卫士却是死活不肯走,均将头盔交给穆庄带走,誓与主将同在。 秦兵冲过来。 公子卬松开长发,威风凛凛地站在桥头正中。二十死士左右横成一排,牢牢地锁死桥头。 为首秦将摆手,秦兵在二十步外停下。 公子卬长发披肩,当风而立。二十死士无不披发跣足,手中枪戟皆有破损,满是血污,甲衣没有完整的。 所有秦兵俱被震撼,皆将目光转向秦将。 秦将扬手,数十名弓弩手上前几步,搭矢引弓。 二十死士面无惧色,巍然伫立。 秦将扬起的手猛力砸下,众矢齐发,二十名死士尽皆倒下,唯公子卬手握银枪,依旧英姿飒爽。 双方继续僵持。 秦将摆手,弓弩手引弓退去。步卒围拢上来。 见撤退的魏兵烟尘远去,公子卬方才将枪头一摆,大吼一声“杀”字,冲向秦阵,直取敌方秦将。 秦将退开。 公子卬左冲右突,秦卒左避右让,既不逃开,也不应战,只是将他团团困在中央。 公子卬如入无人之境,兀自冲杀一阵,长啸一声,将长枪掷地,拔出宝剑,横剑于颈,正要抹去,一个声音远远传来:“上将军—” 公子卬循声望去,见一辆战车飞驰过来,车上站的是公子疾,冷冷一笑:“上大夫,你是来为本公子饯行的吗?拿酒来!” “在下见过上将军。”公子疾跳下战车,走前几步,拱手揖道,“在下倒是想为上将军饯行,可惜还轮不上呢!” “此话怎讲?” “因为??”公子疾略顿一下,眼角斜睨站在公子卬侧后的一名军尉,见他会意,接道,“要为上将军饯行的早已有人了。” “可是嬴驷?”公子卬嘴角撇出冷笑。 “不是!” “哦?”公子卬似吃一怔,“不是嬴驷,还有何人?” “紫云公主!” 公子疾于情急之下抬出紫云公主,公子卬不免心头一震。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公子卬的注意力稍稍分散的瞬间,侧边军尉一枪刺出,枪头不偏不倚地钻入他的肘弯子,顺势一挑,砰然剑落。 与此同时,众秦兵一拥而上,将公子卬按倒绑起,押往宁秦。 公子卬喧宾夺主,在河西发挥出色,不仅杀伤逾两万秦人,将河西搅个底朝天,这又夺占并守住临晋关,意外地为庞涓发动的这场六国伐秦大战添加了一抹亮色。 收到公子卬和二十死士的头盔并河西战报,庞涓跪地长哭,令三军皆衣缟素,披麻戴孝,以上将之礼将二十一只头盔合葬于临晋关,任穆庄为临晋关守丞,使青牛引军一万屯于河水对岸接应,见秦人大军退去,再无异动,这才班师回大梁。 战报传来,魏惠王是站着阅读的。读到张猛身死,韩、赵撤军,秦人夺占崤塞,魏惠王似是没有反应过来,呆怔片刻,方才两眼一黑,摇晃几下身躯,一头栽倒。 魏惠王病了。 自此日始,魏惠王再没上朝,一天到晚将自己锁在御书房里,只留毗人服侍。 这日午后,毗人小声禀道:“王上,武安君班师了。” 魏惠王眼睛微微睁开:“哦,是庞爱卿?回来就好。” “王上,武安君觐见,就在门外。” “是吗?”魏惠王从榻上慢慢坐起,“请他进来。” 庞涓全身缟素,两手反绑,膝行至惠王跟前,放声长号:“王上—” “爱卿,”惠王盯他一会儿,“你这为的是哪般呀?” “伐秦失利,三军出征无功,六万将士喋血,粮草被焚,痛失陕地??如此种种,皆因臣无能,恳请王上赐臣死罪,以谢国人!”庞涓匍匐于地,现出裸背,背上插的不是荆条,而是三根布满钩刺的铁条。 “唉,”惠王长叹一声,“伐秦未能成功,非战之过,爱卿此言从何说起呢?” 庞涓啼泣:“王上??” “爱卿啊,那些战报,寡人也都看过了。爱卿不为无能,将士不为无功。至于失利一说,并不切实。我未成功,秦人也未取利。秦剿我数万将士,爱卿亦剿秦人数万;我将士虽说捐躯六万,可斩敌总量亦不下此数;我虽失粮草,可河西一片狼烟,秦人亦损失不少;我失陕地,却得临晋关??两相比较,爱卿与秦人当是战成平手,虽说未建大功,却也是无过呀!”惠王转向毗人,“给庞爱卿松绑,看席!” 毗人拿去铁条,为庞涓松绑。 “父王,”庞涓再拜谢过,擦把泪水,改过称呼,起身到旁边席位上坐下,握紧拳头,咬牙恨道,“此战未能取功,儿臣憋屈啊!儿臣不服啊!” “涓儿,都是哪些憋屈,你讲给为父。” 庞涓从袖中摸出一道奏呈,双手捧上:“父王请看。” 惠王接过,瞄过几眼,随手放下,长叹一声:“涓儿呀,不瞒你讲,不仅是你憋屈,为父这也憋屈啊。什么纵亲?什么盟约?寡人总算看明白了,熊商、田因齐两条老狗让寡人执牛耳是没安好心,一开始就是在设套害我!” “父王,”庞涓恨道,“这两条老狗倒在其次,真正害我的是那赵贼!” “哦?”惠王倒吸一口气,“赵语?” “正是。”庞涓看向那道奏呈,“具体细节,涓已写在上面,请父王御览。” 惠王复又拿起奏呈,凝眉看完,“咚”一声擂拳于案:“赵语欺我太甚!” “确是如此,”庞涓恨道,“纵观此战,赵人发兵最迟,主将肥义不来,派个副将李义夫搪塞。攻函谷时,李义夫畏敌不前,远不如公仲拼命。得知秦人断我崤塞,儿臣下令撤退,李义夫主动请命,臣初时以为他是将功补过呢,不料赵军过关,并无搏杀,三军毫发无损不说,且写来急报,说崤塞没有秦人。儿臣听信此人所言,放松戒备,引军班师,岂料秦人伏兵齐出,损失惨重。儿臣痛定思痛,亦出奇兵包抄秦军,原想活擒司马错解恨,不想被他走脱了!父王,赵人这般落井下石,是可忍,孰不可忍?” 许是过于震怒,惠王呼吸急喘几下,气道噎住,憋得脸色紫涨。毗人过来,在他背上接连捶拍几下。惠王缓过气,深呼吸两口,稳住心神。 毗人朝庞涓使个眼色,生怕他再讲下去。 庞涓起身,叩道:“父王,儿臣??” 显然明白庞涓还有大事,惠王直看过来:“涓儿,讲下去。” “我??父王??就这些了,儿臣??”庞涓深叩于地,一脸哀伤。 “涓儿,讲吧,还有何报?” “父王,”庞涓号啕大哭,“安国君他??” “卬儿?卬儿怎么了?”惠王急问。 “安国君他??为国捐??捐躯了??”庞涓以头抢地,砸得咚咚直响。 除去庞涓的额头砸地声和悲泣声之外,殿内再无其他声音。 不知过有多久,庞涓止住哭泣,更咽:“父王,败军之将庞涓斗胆为安国君??请功。” “准奏。”一阵沉默过后,惠王声音沙哑,“此番伐秦,虽败犹荣,为何人请何功,爱卿拟个奏表。”又转对毗人,“传旨太庙令,为我卬儿在正殿立个牌位。” 为燕王讨回燕地十城后,苏秦未及去田忌府上看望孙膑,即刻起程前往函谷,以便近距离观察战况,协助庞涓,同时吩咐公子哙赶回蓟城,向易王复命。 苏秦星夜兼程,刚至卫境就听到庞涓战败、纵军溃退的消息。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苏秦心底仍旧免不了“咯噔”一震,飞刀邹、袁豹诸人则是目瞪口呆。在他们看来,合六国之力,伐一国之军,竟然战败溃退,真正是匪夷所思。 沉定片刻,苏秦吩咐斥候加鞭,赶往大梁。 一路上,魏国境内哀鸿遍野,魏都大梁更是笼罩在极度的悲伤之中,大街上不见笑脸相迎,不见红绿蓝紫,人人皆衣缟素,连太庙顶上的报时铜钟敲的也是大丧节奏。 苏秦未入驿馆,直驰宫门,却见宫门紧闭,不见一人。 苏秦使人禀报惠王,良久,毗人使守值内臣传话,说大王龙体欠安,要他暂回驿馆安歇,候旨觐见。苏秦这也觉出是自己操之过急了,拱手别过,改投馆驿。 魏国朝臣,没有一个来接待他们。驿馆吏员、侍从也不待见,虽没赶客,却是一脸冷冰冰的,大冷的天,莫说是炭火,连碗开水也没人给烧。 堂堂六国共相、纵约长却在魏国都城、接待列国官员的驿馆里遭遇这般非礼待遇,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飞刀邹大为光火,欲找人讲理,被苏秦止住。 袁豹上街,苍黑时分,载回一车吃用、日用之物,外加几篓子炭火和两坛老酒。众人动手,折腾小半个时辰,才算安顿下来。 纵亲大幕刚一拉开就被撕裂,裂口还不止一处。 是夜,苏秦思前想后,决定去见庞涓。六国合纵,轴心国是魏。此番伐秦,魏受齐、楚蛊惑,冲锋在前,损失自也最巨。在觐见惠王之前,苏秦首要摸清楚这场大战的详细战况,搞明白纵亲军是如何战败又败在何处,否则,下面的棋路就不好走,纵亲国的裂隙也无从弥补。而作为伐秦主帅,没有人比庞涓更知内情。 苏秦想定如何应对庞涓,于次晨信心十足地赶往武安君府,不料却被拒之门外。家宰庞葱一身缟素,出门拱手说,武安君得到边关急报,连夜赶往西河去了。 从庞葱游移不定的目光里,苏秦看出他在说谎,庞涓非但没去边关,而且就在府中。然而,庞涓既不肯见,再点破也是不妥。 苏秦长叹一声,拱手别过,吩咐驱车相国府。 惠施正在埋头阅览奏报。大战善后,万般事宜急需处理。惠王不朝,各地大小奏报,全都搁在惠施案上。惠施侧重的是学理上的名实之辩,喜欢谈天说地,论大不论小,最不擅长的是处理案头琐事。平日这些案宗都是交给朱威、白虎处理的,但这几日,二人皆在前线善后,朱威在渑池,白虎在临晋关,惠施也就责无旁贷了。 惠施正看得头皮发麻,听闻苏秦到访,精神大振,将一堆奏报推至一侧,大步走出,将苏秦迎入正堂。 二人没有客套,直入主题。苏秦一连问出好几个他急于知晓的问题,惠施概未作答。 待苏秦问完,惠施从案上拿过一摞子庞涓发来的战报,推到苏秦案上:“苏大人,你想知道的也许是这些。” “谢惠兄了。”苏秦拱手谢过,接过来匆匆览毕,眉头紧拧,半是自语,半是说给惠施,“怪道魏王不肯见我,馆驿不肯生火,原来如此。” “是的。”惠施点头,“庞主帅将所有怨气都撒到纵亲国头上,尤其是赵国,认定赵国与秦国暗中勾结,出卖魏国。” “这不可能!”苏秦急道,“卖魏国的不是赵国,也不是韩国,是??” “是楚国和齐国,对不?”见他打住话头,惠施接下了。 苏秦咂吧几下嘴皮,苦笑一声算是作答。 “唉,”惠施轻叹一声,“在下实在搞不明白,同是鬼谷高才,庞主帅竟然连这个也看不明白,被人拐卖,竟然还??”连连摇头,也把话头止住。 “惠相国,”苏秦沉思良久,拱手,“在下必须面陈魏王,望大人成全!” “唉,”惠施又叹一声,“不瞒苏子,这一战,把魏王的所有希望、所有梦想,全都打没了,眼下是既不上朝,也不见人。听宫中人说,王上一天到晚只在书房里发呆,莫说是寻常臣下,即使王后嫔妃,他也不见。前几日公子嗣生病,发高烧,说胡话,宫中闹翻天,王后三日不语不食,王上却连一个问候也没有。就我所知,诸公子中,除太子之外,王上最宠公子嗣呢。” “这??”苏秦长吸一口气,闭上眼去。 惠施也把眼睛眯起,似入冥思。 良久,苏秦睁眼:“相国大人,六国会盟,墨迹未干,誓犹在耳,纵亲大业刚刚开启,就这么毁于一旦,在下实在不忍心哪。魏居三晋之中,为天下枢纽,魏国若是退纵,纵亲危矣,请相国大人明鉴!” “苏大人,”惠施长吸一口气,脸上现出苦笑,“在下不才,这个道理却也明白。只是,列国攻秦,除去燕、齐纠纷不提,魏、韩、楚三军皆有折损,唯赵军毫发无伤,庞涓是以认定赵国卖魏,三军将士也都看在眼里,叫王上如何去想?” “这是秦人使的离间计!” “是啊。秦人这么做,必为离间。然而,事实胜于雄辩,赵国百口莫辩。在下以为,苏子眼前急务不是觐见王上,而是尽快赶往赵国,查明真相,再回头向王上解释,还赵国以清白。只有消除误解,三晋才可复合。只有三晋复合,纵亲方可不散。” “谢大人指点。” 苏秦起身别过,回到驿馆,盘算多时,觉得惠施所言不仅切实可行,且也是唯一的解决方案了,于是吩咐众人即刻起程,直驱邯郸。 由大梁到邯郸,必经宿胥口,由那里渡河,前往漳水。 一到宿胥口,苏秦就“噌”地从车上跳下,大步行走在那条他再熟悉不过的街道上,还时不时地拐进一些看起来一点也不起眼的小店面。许多店员他仍旧认识,但他们显然没有一人认出他来。的确,今非昔比,他们万万不会想到,眼前这个气宇轩昂的大官人竟然就是当年那个每隔几个月就来逛一次的年轻书生。 苏秦在店铺里挑置几匹绸缎和杂布、针头线脑、几床锦被、几袋米面、盐油酱醋及一些山中缺乏的必需品,将之分别装入几只大竹篓里,又买几根扁担和绳索,全都搁到车上。 此地河水甚宽,全部封冻,冰层极厚,上面又覆盖一层厚厚的白雪,足以承受车马。苏秦等毫不费力地驱车过河,在岔道处拐往云梦山方向。 车到山前,苏秦吩咐袁豹等拐回宿胥口,寻个客栈安歇,自己与飞刀邹挑选几个壮士,挑起竹篓,往投鬼谷。 鬼谷五年,这段山路苏秦走过不知多少趟了,闭眼也不会摸错。然而,此时正值隆冬,山地高寒,前面几场大雪下来,均没融化,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全然寻不到路径。即使山里人,在这季节里也很少外出。苏秦一行一边寻路,一边轮流挑担,走走停停,说说道道,赶到谷中时,太阳已经落山。 谷中白茫茫一片,静得窒息,静得可怕。远处草堂也被厚厚的白雪覆盖,不到近前根本看不出来。谷中没有人迹,甚至连那些年司空见惯的兽迹也看不到一个。放眼望去,熟悉的草堂方向不见炊烟,照理说,当是晚炊辰光。 难道??苏秦打了一个寒战,脚底不由加快。不,先生不会另选仙境,先生一定在!先生一定知道他遇到了天大的难题,一定算准了他将于此时此刻回山求解,也一定守在草堂里候他! 草堂到了。 苏秦摆手,众人在离草堂一百多步处停下,放下担子。 苏秦一步一步地移向草堂,靴子踩在雪地上的“嚓嚓”声是这条谷中唯一的音响。 堂门前没有足迹。 堂门是掩着的,堂中不见光亮透出,也似没有人气。 苏秦的心降到冰点。 苏秦在堂门口停下,闭上眼睛,长吸一口气,轻轻敲门。 门应声而开。 站在门内的是一身素衣的玉蝉儿。 “师??师姐??”苏秦猝不及防,倒退一步,嗫嚅。 玉蝉儿没有应答,只是一动不动,如玉树临风,两只大眼一眨不眨地紧盯住他,好像面对她的是一个怪物。 苏秦回过神来,打揖:“师姐,别来无恙?” 玉蝉儿仍无回应,依旧睁大眼睛,紧盯住他。 玉蝉儿异样的眼神让苏秦不安。冷静下来,苏秦也意识到方才所问有点可笑,人家好好地站在此地,自己却来一句“别来无恙”这般不疼不痒的问候,实在无趣,遂脸上一红,深深一揖:“师姐,浪子苏秦??回家了。” “回家了。”玉蝉儿喃声重复一句,又怔一阵,方才回过神来,脸上浮出浅笑,拱手还礼,“玉蝉儿见过苏兄。”说毕闪到一侧,伸手礼让,“苏兄,请!” 苏秦走进来,目光扫过草堂,见先生、童子皆不在,又转对玉蝉儿:“先生可好?” “还好。”玉蝉儿轻轻点头。 “师兄可好?” “也还好。”玉蝉儿再次点头,目光仍在他脸上,声调关切,“苏兄,你??瘦了。” “是啊。”苏秦故作轻松地笑笑,活动几下胳膊,“瘦点好,走路精神。” 玉蝉儿的声音越发关切:“印堂青赤,看来苏兄事有不顺;须发皆张,看来苏兄神弦紧绷;额纹横切,看来苏兄思虑过甚;鬓现白发,看来苏兄操劳过度。山下几年,看来苏兄过得并不容易呢!” 玉蝉儿观察如此细微,体贴这般入心,苏秦心里一阵发酸,使出强力把住泪关,声音却是发颤,再次深揖:“苏秦不才,让师姐费心了!” 玉蝉儿没有应腔。 场面正自尴尬,远处传来搓手声和哈气声。原来,飞刀邹等一路行走,倒也不觉得冷,这辰光停下了,被汗水浸透的内衣就如冰刀一样贴在身上,实在禁受不住。 苏秦向玉蝉儿笑笑,开门出去,朝飞刀邹招手。众人挑起担子走过来,放在门口。 “邹兄,”苏秦指着不远处依然存在的四子草舍,“你和兄弟们到那几间草舍里安歇,生火取暖,将就过上一宵。” 飞刀邹点点头,领人直奔草舍而去。 苏秦将所有竹篓搬进草堂,将东西一一拿出,在玉蝉儿的帮忙下,分门别类地放好,笑道:“这些东西全是今朝路过宿胥口时置办的,想必用得上。” “及时雨呢,”玉蝉儿微微一笑,“这道谷里已有半月没起炊烟了。” “啊?”苏秦惊愕,“你??你们??” “不打紧的,”玉蝉儿又是一笑,“蝉儿习惯了,眼下在辟谷,莫说是半月不食五谷,即使一个月不食,也不在话下。” “师姐??”苏秦泪水流出,“辟谷是一事,断粮却是另一事,你们??”更咽起来。 “是啊,有点大意了。我和师兄原说下山置办的,不想连下两场雪,把山路封了。师兄硬要下山,被我劝阻,说是索性与他比试一番,看看我们的功力究竟可以多久不食,这不,刚刚辟谷半月,你就送粮来了。你呀,莫要七想八想。”话音落下,玉蝉儿“咯咯”笑起来,显得轻松自然。 苏秦细审她的面孔,见她确实显不出任何不适。在这大冷天里,草堂里既没烧炭火,她穿得也不多,然而,非但没有觉出寒冷,反倒是肤色红润,眼睛水灵,动作灵活,甚至比几年前还要年轻、漂亮、利索,只是在苗条的曲线里隐隐透出几分此前他未曾见到过的女性成熟之美。 “真没想到,分别只几年,师姐、师兄的功力已经精进如斯,若非亲眼所见,在下真还不相信呢。”苏秦大是叹服,由衷赞道。 “苏兄夸早了。”玉蝉儿笑应道,“先生能做到半年不食,半月不饮,我和师兄顶多不过辟谷六十日,水是三日也断不得的,火候尚差甚远。” “师姐、师兄这以先生作比,就足以让苏秦敬服了!”苏秦真诚地褒扬一句,转入正题,“师姐,师弟这想拜望先生,烦请禀报。” 玉蝉儿面现难色:“实在不巧,先生早在雪前出游去了。” “这??”苏秦惊呆了。 “苏兄,”玉蝉儿指向旁边的席位,“这样站着不妥,还是坐下说话吧。先生不在,冬夜漫长,蝉儿这也正想和你说说话呢。” “我??”苏秦回过神来,嗫嚅一句,见玉蝉儿已在席位上坐下,只得走过来,站在席边问道,“大师兄在何处?我去寻他来,我们三人聊个通宵。” “坐下吧,”玉蝉儿朝席位上一指,“他不会来的。” “为什么?他??”苏秦怔了。 “因为他三日之前就已入定了。” “这??”苏秦再无借口,只好缓缓坐下,表情惶惑。 “一别数年,蝉儿孤陋寡闻,山下热闹,苏兄可否略讲一些听听?”玉蝉儿两眼紧盯住他。 “师姐想听,苏秦不敢有瞒。只是,天色黑了,与我同来的还有几个弟兄,苏秦这要安顿一下,去去就来!” “蝉儿恭候。”玉蝉儿朝他笑一下,轻轻点头。 苏秦起身,走到刚刚摆放的米粮面前,舀出一些,寻到煮饭的铜釜,径走出去。待他回来,草堂中已经燃起两根松枝,炭火也生起来,比方才不知暖和多少。席前几案上,摆着几盘干果,一壶热茶也已沏好,两只斟满茶的杯子并排放在炭盆一侧保暖。 “谢谢师姐,让师姐久等了!”苏秦席上坐定,拱手道。 “不必客气。若要谢,蝉儿还要谢你呢。”玉蝉儿指着摆在身边的几匹布和一些针头线脑,“这些东西蝉儿喜欢,自宫中出来,好久没有做过女红了。” “师姐喜欢就好。”苏秦憨憨地笑了,“苏秦原想为先生和师姐、师兄各买两套衣装的,又怕大小款式不合身,这才出此笨策,劳动师姐了。” “有苏兄来,蝉儿这就开吃了。”玉蝉儿嫣然一笑,拿过几个干果,剥开一颗,动作优雅地放进口中,轻啜一口香茶,“苏兄,请!” 苏秦也剥一颗,品口香茶。 “讲吧,苏兄,蝉儿洗耳恭听。” “山下诸事,林林总总,犹如一团乱麻,不知师姐想听哪一缕?” “就讲你这一缕吧。事无巨细,蝉儿全都想听,苏兄尽可慢慢道来。”玉蝉儿讲此话时目光炽热,关爱之情溢于言表。 苏秦心底微颤,稍稍别过头,避过她的目光,以一声轻咳开场,将自己与张仪如何出山,如何分手,张仪如何前往楚国,如何说服越王,如何至楚,如何灭越,如何受陷害,如何逃离楚地,如何至秦,如何想出金牛计,等等,栩栩如生地讲述一遍,只瞒去他与香女结亲及自己用计迫他入秦等事。 玉蝉儿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默默地闭眼倾听。 苏秦讲得口干舌燥,也大略讲完了,在低首品茶的当口儿,玉蝉儿微微睁眼:“张师弟这一缕该是理完了吧?” “完??完了。”苏秦怔了下,尴尬应道。 “张师弟这人,倒也有趣。”玉蝉儿对他一笑,“还有什么有趣的,蝉儿还想听呢。” 苏秦接口讲起孙膑和庞涓,讲庞涓如何妒忌孙膑,如何陷害孙膑,孙膑如何装疯避祸,等等,听得玉蝉儿唏嘘再三,扼腕嗟叹。当听到淳于髡施救,孙膑与梅公主逃至齐地后,玉蝉儿方才长舒一口气,轻声道:“这个结局,先生早就料到了。” “是啊。”苏秦点头,“孙师弟下山时,先生为他易名膑字,我和张师弟皆是不解,不想后来之事,全都应上了。” “苏兄,”玉蝉儿目光直逼过来,“难道你不想讲讲自己吗?是蝉儿??不配听吗?” “师??师姐??”苏秦心神慌乱,结巴的老毛病就又犯了,“师??师弟??这??正要讲呢!” “讲呀!”玉蝉儿扑哧一笑,“就这般讲,好久没有听到你的结巴声了。” “我??我??”苏秦满面羞赧,“我这就讲了。” 苏秦将一杯茶喝完,又倒一杯,为火盆加几个炭块,使自己渐渐平息下来,也从出山讲起,讲他如何周游列国,如何回家,父亲如何分家析产,他如何卖掉祖地,如何衣着锦绣前往周室,周王如何接待他,如何思念玉婵儿,如何急切地听他讲述她在山中的故事,如何怀念王后,如何听老琴师每天在宫门外为王后弹琴?? 玉蝉儿纵使再有定力,也是泪水满盈,几次掏绢揉眼,两道目光透过泪水温和地射向面前这张虽然年轻却已饱经风霜的成熟脸庞上,听他兀自讲述。 苏秦就如一个背书的孩子,两眼微闭,不紧不慢,不动声色,一句接一句地叙述过去几年里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讲自己如何驷马高车入秦,如何不知深浅、踌躇满志地在咸阳的论政坛上论政,如何感受秦法,如何在秦受辱,如何逃离秦地,如何差点客死途中,如何狼狈返家,如何在自家的破草棚里回味先生教诲、苦悟治世之策而不得,如何夜半听琴,豁然心动,如何在葬埋老琴师的过程中悟出合纵方略,如何离家至赵以策动天下纵亲,如何由赵至燕,见到燕国夫人,燕国夫人如何问及玉蝉儿,如何思念玉蝉儿,自己如何得到燕公重用,燕公又是如何帮助他完成纵亲大业,等等。 苏秦的讲述是有取舍的,没说自己如何舌战六国,促成纵亲大业,如何使六国会于孟津,如何被封为纵约长、身挂六国金印等丰功伟绩,只述自己的种种荒唐、深深忏悔和反省,以及对姬雪及老燕公的不尽感恩。他甚至几番冲动,欲和盘托出他与姬雪之间的浓浓情意,好让玉蝉儿不再对自己用情,然而,话到口边,又都强自咽下。 不是不想讲、不敢讲,是他不能讲,也讲不出口。姬雪毕竟是老燕公夫人,他们的爱恋本身就是践踏周礼,若再讲出来,更是向玉蝉儿的心里捅刀子。 不知不觉中,天色已亮,草堂外面已有勤快的小鸟在叽叽喳喳。 许是讲累了,许是再没什么可讲,苏秦彻底闭眼,久久不再说话。 “听苏兄讲故事,真是享受。”玉蝉儿拱手谢过,缓缓说道,“山中一日,山外数年。蝉儿在这山中,日复一日,平淡如水,世间万物渐渐模糊,连思念也成一缕飘飘荡荡、时断时续的弦音,即使偶尔响出一声,也迅即消失于谷中了。同样是这几年,苏兄却有这多奇遇、这多奇趣、这多感悟,真正是羡杀蝉儿呢。” “师姐此言,羞煞苏秦矣。”苏秦拱手。 “敢问苏兄,”玉蝉儿把目光转向苏秦昨晚搬进来的一长排物品,“苏兄此来,就为看看先生,送来这堆物件吗?” “不瞒师姐,”苏秦沉思良久,轻叹一声,“苏秦合纵遇阻、进退维谷了,此来想向先生求个解招,不想先生却??云游去了。” “哦?”玉蝉儿微微一笑,“这个倒也有趣。你就讲讲,遇到什么阻,维到什么谷,蝉儿不才,出不了解招,听听却是无妨。” 见她这般问话,苏秦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把眼前困局略略述过,长叹道:“唉,秦与仪弟下山之时,先生为我们摆出一局,以棋道喻治世,叮嘱说,天下太平之道,唯经两途,一是天下一统,二是诸侯相安。仪弟求问二途孰胜一筹,先生应道,人心不古,诸侯各怀私心,让其彼此相安,实为与虎谋皮。天下已如罹患囊肿之人,唯有快刀利刃,行非常手段,方可成功。是以一统之途,方为上策。秦舍一统上策,选定下策苦心经营。今日看来,一切果如先生所言,秦费尽心机撮合纵亲,六国却是各生其心,各谋其利,难以撮合。” “敢问一句,苏兄因何舍去一统上策?” “秦与仪弟判断略同,六国能一统天下者,或秦或楚或齐。仪弟与秦有仇,选定楚国,秦所能选的只有齐、秦。与仪弟分手之后,秦决定入齐,在稷下游历数月,与天下学者有所交流,其间熟读师姐抄写的《商君书》,认定一事,如果秦国依据商君之书治秦,则天下无人可敌,包括齐、楚。秦决定西下入秦,助秦公成一统大业。然而,在秦逗留数月、切身感受过秦法之后,秦改变了初衷,觉得秦法灭人欲,绝人伦,既违天道,亦悖人道。秦人唯法是从,唯命是听,秦法必将秦人驯服为征战的野兽。如果任此野兽肆虐,天下即使一统,也不会太平。秦存留此念,寝食不安,在离开秦国后苦悟应对,最终决定走先生所言之第二途,致力于列国纵亲,制衡抗秦。纵亲本为休战,不料纵亲初成,函谷关前却因此而生灵涂炭,血流漂杵,实违在下初衷。六国伐秦,纵亲失利,纵亲国之间互生猜疑,秦是以进退维谷,处境狼狈。” 听苏秦一口气讲出这般用心,玉蝉儿大受触动,缓缓起身,朝苏秦深深一躬:“蝉儿为天下百姓向苏兄致礼!” 苏秦也忙站起,与她对鞠一躬:“师姐大礼,羞煞苏秦矣!” “先生不在,敢问苏兄作何打算?” “纵军战败,魏人疑赵人阴结秦人,暗生嫌隙,在下这要赶往赵国,查出实情。” “这??”玉蝉儿略略一怔,沉思有顷,不无关切道,“苏兄一路跋涉,这又一宵未睡,想必累坏了。今朝权且歇息一日,明日起程如何?” “谢师姐美意,”苏秦拱手,“天下事急,秦之贱躯不足为惜。”浮出浅笑,补充一句,“再说,与师姐说话,秦并无一丝疲累。有师姐勉励,秦这如生龙活虎呢。” 玉蝉儿盯牢苏秦,有顷,拱手:“苏兄执意要走,蝉儿就不强留了。路途漫漫,蝉儿这为苏兄做碗热粥去。”说毕扭身提过米粮,到草堂旁侧的灶房里忙活去了。 太阳出东山一竿子高时,苏秦、飞刀邹几人吃饱热饭,别过玉蝉儿,踏上回程。 一行人走至谷口,望见道中站立一人。 是个白衣飘飘、仙风道骨的英俊男子。 尽管男子手无异物,面相和善,走在最前面的飞刀邹仍旧戛然止步,正要出声盘诘,苏秦摆手止住,几步跨到前面,盯住他看。 看有一时,苏秦觉得面熟,却又吃不准,拱手:“先生是??” 那人微微一笑,拱手还礼:“童子见过苏师弟。” “大师兄!”苏秦这也认出他来,飞跑过去,握住他的手,泪水流出,“大师兄??” 四手紧紧相握。 苏秦抽出手,擦下泪水,将他细细打量一番,感慨道:“大师兄摇身变成个小伙子,若不点破,师弟真还不敢认哪。” “是啊,”童子甜甜笑道,“自你们下山之后,童子别无精进,倒是个头增长不少,喝白水也挡不住它。” “昨晚听师姐讲,师兄远游仙境,需要几日方回,师弟俗务缠身,候等不及,只好抱憾而去,不想??竟在此地见到师兄。” “师弟的气场太大,硬把师兄我扯回来了!”童子又是一笑,从袖中摸出一囊,双手呈上,“先生推出师弟要来,出游之前,留下锦囊一只,吩咐童子交付师弟。” “先生!”苏秦双手接过锦囊,扑通跪地,望空连拜数拜,泣不成声,“弟子不才,这??这又劳烦您了!” 待苏秦敬师礼毕,童子退后一步,拱手:“道阻且长,请师弟一路保重!” 苏秦亦退一步,拱手:“师兄亦请保重!” 玉蝉儿站在草堂门外,望着苏秦一行的背影渐去渐远,隐于一块巨岩后面,方才轻叹一声,回身进舍,反手掩门,靠在门上,放任泪水流淌。 伤感一时,玉蝉儿拭去泪水,拿冷水洗把脸,缓缓进洞。 山外严寒,洞中却是温和。行至一挂布帘前面,玉蝉儿顿住脚步,稳会儿心神,方才掀开帘子,趋步而入。 一块花纹斑驳的豹皮上,鬼谷子赫然端坐。 玉蝉儿在他斜对面的一块兽皮上坐下,轻声道:“先生,苏秦走了。” 鬼谷子没有回应。 洞穴内死一般寂静,连这一老一少的呼吸也似乎凝滞了。 终于,一声叹息从鬼谷子的喉管发出,尽管声音轻且悠扬,但在这死一般寂静的山洞里,却如风过幽谷,虎啸远林,清晰贯耳,意味深长。 “敢问先生,此叹可为苏秦?”玉蝉儿不失时机,再次出声。 “是。”鬼谷子微微点头。 “先生,”玉蝉儿声音急切,“蝉儿有一事不解。” “说吧。” “苏秦踏雪而来,先生为何避而不见?” “蝉儿,你见过雄狮吗?” 玉蝉儿摇头。 “雄狮幼小时,只在父母膝下转悠,然而,总归有一天,它会离开父母,去征服外面的世界。它离家时,一步三回头。” “因为它知道,它再也不会回来了,是吗?” “是的。” “要是??它遭遇挫折、遍体鳞伤呢?” “它会自己寻个处所,慢慢舔伤。” “先生,”玉蝉儿咬会儿嘴唇,“您是说,苏秦此来??”她猛地顿住话头。 “蝉儿,苏秦是头雄狮,此来不为舔伤,是为眼前困局寻求一个破解。” “先生,”玉蝉儿眼睛睁大,“您全都晓得了?” “非但晓得,且已将破解之法,让童子予他了。” 玉蝉儿长嘘一口气,挪到他身边,伏下头,孩子似的将脸蛋贴在他的大腿上,良久,侧脸望着他,轻声问道:“先生,蝉儿不懂天下,不懂治世,原也不想去懂,可??不知怎的,自苏秦下山,蝉儿竟是不知不觉地牵挂起来。” “蝉儿,”鬼谷子不无慈爱地轻拂她的柔发,“牵挂是情,不懂是懂。你渐与道通,天下万物,可运于掌中矣。” “先生过望了,蝉儿是真的不懂呢。譬如说下面几处,蝉儿就没忖透。” “你讲。” “苏秦以合纵应对方今乱世,是正解吗?” “家国治理,没有正解,也没有邪解。天下有病,诸子各把其脉,各施其方,皆有短长。然归根结底,殊途同归于道,百川汇流入海,道乃天地之根,海乃大平之渊。” 玉蝉儿沉思良久,“嗯”了一声,抬头再问:“听苏秦说,张仪在秦,必出连横之策应对合纵。蝉儿已经明白纵横之理,未能透彻的是,苏秦合纵,旨在列国共和,张仪连横,旨在天下一统。共和与一统,针锋相对,水火不容,而天下大势,却只容一个结局,他们二人各执一端,以先生之见,孰胜一筹呢?” “就长远看,苏秦胜出一筹。就眼前看,张仪将占上风。” “先生,”玉蝉儿吸口长气,半是汇报,半是为苏秦解释,“听苏秦讲,他先到秦国,欲借秦国一统天下,但看到秦律严苛,秦法独大,秦国正在变作战争野兽。律法为刑,刑为术,术行天下,而无道统御,后果不堪设想。苏秦深感后怕,这才离开秦国,苦读先生所注《阴符》,悟出天下纵亲制衡之策。张仪所行,不过是苏秦的赴秦初衷。” “你讲得是,”鬼谷子微微点头,旋即摇头,“也不完全是。” “蝉儿稚嫩,请先生譬解。” “苏秦放弃助秦一统,是看到秦国法统、专制前景不善,这比张仪看得远。但他尝试的这条列国共治之途,却是逆水行舟,事倍功半。” “为什么?” “列国要做到真正共治,并非易事。共治的根基是限制私欲,天下为公。方今天下私欲充斥,苏秦以利害制私欲,以恐吓制贪婪,取的是以毒攻毒之法,虽能收到一时奇效,但要保持此效,却如逆水行舟,难矣哉。去六国之私尚且不易,何况让他们尽皆为公呢?” “照先生此说,未来成功的必是张仪了?” “未来何人成功,自有天意决定。就眼前而论,张仪致力于一统,乃与天下大势同流,顺水泛舟,事半功倍矣。” “可??”玉蝉儿并不甘心,“先生,听苏秦所言,将来如果真由秦人一统,必将是强权肆虐,道路以目,官吏专横,民不聊生。这样的天下,不会是先生想要的吧?” “是以我说,苏秦看得长远。至于眼下,”鬼谷子从案下拿出棋局,指着棋盘上的纵横棋路,微微一笑,“只有纵,没有横,难以成局哟。”又顺手摸出两盒棋子,“来来来,蝉儿,陪老朽纵横一局,如何?” 玉蝉儿起身,燃起两支松明,使洞中亮堂,而后,正对鬼谷子坐下,摸过一盒黑子,笑道:“先生,蝉儿执先,走纵局。” 前往邯郸的驿道上,一辆驷马大车在积雪里艰难滚动,车轮在雪、水、泥凝结而成的冰凌子上发出“咔嚓、咔嚓”的碾轧声。 车篷子里,苏秦两眼闭合,浓眉锁起。 有顷,苏秦睁开眼睛,从袖里取出童子交给他的锦囊,抖出一小片羊皮。 苏秦展开羊皮,现出四行墨字,是一首十六字偈语: 纵横成局 允厥执中 大我天下 公私私公 苏秦长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纵横成局,”苏秦自忖,“当是先生对我与仪弟治世要略的认可。允厥执中,本为舜帝诫禹之言,先生引用于此,或是诫我谨守中正和合之道;中正和合即无所偏倚,是纵亲必守准则,当无疑义。大我天下?与大我对应的是小我。小我为私,大我为公,大我天下当是天下大我,天下大我当是天下为公,天下为公当是先生为纵横大局所设想的终极目标。但这公私私公该作何解呢?是先生为天下大我制订的实施良方吗?大我天下,公私私公,从前后释义上可作此解。若作此解,何以是公私私公?万一不作此解呢??” 苏秦再次睁眼,目光落在偈语的最后一行上。 “公私私公”四个墨字,赫然醒目。 苏秦的两弯浓眉越凝越重。 公子疾轻松一声“紫云公主”,就将公子卬由烈士变成了战俘。 然而,公子卬早已抱定死国之志,即使秦公亲释其缚,待以上宾之礼,公子卬仍旧不肯降顺。秦公无奈,只得将他“请”回咸阳,寄居于公子疾宅中。 半月之后,陈轸由楚地凯旋,向秦公奏报使命,将昭阳如何备战,如何建功心切,自己如何说服昭阳,昭阳如何改变心态,楚王如何密旨观望等过往情节一一禀明。秦公听毕,执其手不无感慨道:“此番六国伐我,势如泰山压顶,关键辰光能够奋不顾身,力挽我大秦基业于将倾者,首推爱卿了。” “君上??”陈轸感激涕零,跪地泣道,“臣不过是尽点儿小小的职分而已,君上却这般褒扬,臣实??愧不敢当!” “呵呵呵,”秦公朗声笑道,“爱卿不必过谦。此番御敌,函谷道之所以未失,河西、商於之所以无虞,皆因楚人未动。而楚人未动,功在爱卿一人!” “谢君上知遇!” “拟旨,”秦公转对内臣,“陈上卿使楚退纵,功勋卓著,赏黄金一百两,歌伎十名,绫缎十匹,夜明珠一颗,轺车一辆,宝马两匹。” 内臣一一记下秦公赏赐。 “君上,”陈轸谢道,“臣略效此劳,君上却如此厚赐,叫臣??”重重叩头。 “爱卿请起,”秦公朝陈轸微微一笑,轻轻抬手,“与爱卿卓著功绩相比,这点赏赐不足挂齿。再说,寡人这里还有一求呢!” 陈轸起身复坐,拱手:“臣贱躯皆属君上,君上但有驱策,臣必赴汤蹈火,死而后已!” “不不不,”秦公连连摇头,“爱卿是寡人大宝,死不得哟!”身子趋前,“寡人听说爱卿与魏王膝下的安国君甚有私交,可有此事?” “是有私交。敢问君上有何吩咐?” “秦不缺兵,缺的是率兵之才。纵观此战,安国君伐我河西,真正了得,堪称不可多得的将才。”秦公拱手,“如此大才,寡人欲得之,特请爱卿成全。” “君上,”陈轸略略一忖,似笑非笑道,“安国君是否将才,列国皆知。就轸所见,其将兵之才,智不及公孙衍,勇不及司马错。大秦三军中智如公孙衍、勇如司马错者,不在少数,君上却对此人这般器重,敢问??”顿住话头。 “唉,”秦公长叹一声,“爱卿既然问起,寡人也就实打实讲。当年先君在时,将阿妹许嫁安国君,虽是情势所迫,但阿妹与安国君毕竟有过夫妻之实。阿妹为秦立下大功,今却苦守宫中,再嫁他人不妥,若不嫁人,寡人总不能眼看阿妹守一生活寡吧?” “君上,”见秦公将话说到此处,陈轸由衷信服,拱手,“君上仁心,臣知矣。只是,安国君他??”话头顿住,面现忧色。 “此人毫发无损,眼下就在咸阳,寄身上大夫府中。昨日听疾弟讲,安国君抱定死国之志,已经绝食三日了。寡人不想让他死,而能使其生者,只有爱卿了!” “谢君上器重,”陈轸微微拱手,“臣这就奉旨探望老友去!” 上大夫府中后院,寂静无人。 一处偏房的房门虚掩着,公子卬一身戎装,两眼微闭,端坐于席。 前面案上摆着几盘美味佳肴,全都凉了。地上一坛美酒,坛封开启,案上一盏酒爵也早斟满,酒香菜香四溢扑鼻,但没有动过一口。一双玉筷整齐地码放着。 房门“吱呀”响过,陈轸走进,在公子卬对面轻轻坐下。 公子卬显然察觉有人来了,腰杆挺得更直,眼皮闭得更紧。 “上将军,是下官陈轸,陈轸看你来了。”陈轸的声音极轻。 公子卬打个惊战,猛然睁眼,两道目光如利剑般射向陈轸。 “陈轸见过上将军!”陈轸两手拱起。 “哼,”公子卬不无鄙夷地斜他一眼,“我道是谁,原是你个奸人!” “好好好,”陈轸竖起拇指,“上将军骂得好哇!” “你??”公子卬气急,“真还没见过你这般无耻之人!” “不不不,”陈轸连连摇头,“上将军可以骂轸是奸人,却不可骂轸无耻。” “咦?”公子卬倒是愣了,两眼直盯住他,“为何不可?” “上将军请看,”陈轸拿过公子卬前面的酒爵,倒出一些,用手蘸几蘸,在案上写出一个“姦”(奸的繁体)字,“三女成奸,女为家室,家室为私,奸即私也。轸是俗人,爱恋美女佳肴、功名富贵,是个道地的奸人。然而,轸虽奸人,却非无耻之辈。轸在魏十数年,上将军可曾见过轸做过半点无耻之事?可曾见过轸盗抢欺蒙?可曾见过轸不忠不孝?可曾见过轸忘恩负义?可曾见过轸言而无信?可曾见过轸强取豪夺?轸敢对天起誓,轸既凭本事吃饭,亦按规矩做人,有奸心,却知耻。” “陈轸,”公子卬冷笑一声,“亏你还能说出这些!我这问你,你设下赌局,引诱白家少爷赌光家私,算不算盗抢?你弄出什么凤鸣龙吟,怂恿父王南面称孤,使大魏从此陷入危局,算不算不忠?父王待你不薄,你却背离父王,事魏世仇,算不算忘恩负义?至于此生是否做到言而有信了,你可扪心自问!” “唉,”陈轸长叹一声,泪水流出,“别人不知内情,可以这么讲,上将军怎能这么讲呢?我设元亨楼不假,可我为什么设呢?还不是因为上将军您?白少爷入局,是他自愿,我没有使人强迫过他。南面称孤,本为王上心愿,我弄出那个凤鸣龙吟,是对王上尽忠。王上待我不薄是真,可我也把心掏给王上了。至于逃离魏国,上将军你是知情的。轸若不走,上将军还能在此地见到轸吗?至于是否守信,轸无语自辩,唯有公断。他人自不待言,就上将军所知,这些年来,轸可曾有过一诺不守?” “这??”公子卬倒是语塞了。 “上将军哪,”陈轸抹把泪水,“这些年来,轸之衷肠,唯将军知。轸之委屈,也只有诉予将军听啊。轸逃过庞涓剐身之难,也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自轸至秦,本以为再无知己,不想天意成全,今朝得见将军,死无憾耳!”说着,从菜篮子里取出一爵,拿起酒坛,斟满酒,将对面斟满酒的酒爵端起,双手捧给公子卬。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陈轸真正是公子卬的克星,只消一番说辞,就将他驳得无言以对。见陈轸这又递上酒爵,公子卬拒绝不得,便半推半就地伸手接过。 “上将军,”陈轸端起面前酒爵,“啥都甭讲了,为你我多年来相识、相知,痛饮此爵!”说毕一饮而尽,将空爵底朝天亮给公子卬。 公子卬两眼一闭,一口饮下。 “来来来,”陈轸摸出一双筷子,在菜碟子上敲敲,“上将军,垫垫肚子好喝酒。此地再无别人,你我喝个尽醉。” 有了一,接下来只能是二。公子卬长叹一声,拿起筷子,夹菜入口。 由于绝食三日,体力不支,腹中饥渴,这又突然开戒,把菜当饭,将酒作水,不消半个时辰,原本有些酒量的公子卬竟也支撑不住,再次满饮过后,情绪激昂,先将空爵“啪啪啪啪”连续击砸案面,继而起身狂舞,以头撞柱,再后伏在柱上号啕悲哭。 陈轸坐在那儿不动声色,直到他的哭声低下去,方才缓缓起身,走过去,两手在他肩上重重一按:“从今日起,在下不叫你上将军了,也不叫你安国君,仍旧恢复昔日称谓,叫你卬弟!” “陈兄,”公子卬紧握其手,“魏卬此生,活得窝囊啊!” “卬弟,你且说说,是哪儿窝囊了?” “魏卬自幼喜兵,却逢战必败,好不容易打次痛快仗,这又沦为阶下囚??”公子卬说不下去,再次将头撞柱。 “所以呀,卬弟,听轸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想开一些,未来有的是仗打!” “我??”公子卬的指节捏得咯咯直响。 “卬弟,人生如梦,把酒作歌,来来来,今朝不谈这个,喝酒!”陈轸挽住他的胳膊,再次扯回案前,举爵对饮。 又灌几爵下去,公子卬烂醉如泥。 陈轸轻叹一声,命人将他背到车上,载回自己府中,安排婢女侍奉睡下。 第084章|?败六国秦公称王?驱犀首张仪拜相 函谷一战,秦以一国之力,敌六国之军,不胜也是胜了。 这也是自即位之后秦公在列国舞台上真正有意义的亮相。战后一个月,秦公旨令清理损失,抚伤恤死,论功行赏,公孙衍、陈轸、司马错、公子华、公子疾、甘茂等一应将士,凡是参战者,尽皆重奖。即使被公子卬打得闭门不出、连丢河西数十邑的吴青,也因应对得法,使秦避免更大损失,不仅没受责罚,反倒晋爵一级。 秦公在朝中一连颁奖数次,独无张仪。 朝臣亦无猜测和议论,多数认为他虽然参战,却没建功,因他既无斩首,也未明确挂帅,所谋也在暗中,多是讲给秦公听的,即使是公孙衍也不晓得。 张仪初时也是诧异,以为秦公会另有说法,连候几日,仍旧不见说辞,好像这场大战压根儿与他张仪无关似的。 咸阳城内,各家府宅皆有庆贺,唯独张仪的右庶长府冷冷清清,莫说是争强好胜的家宰小顺儿脸上挂不住,即使是香女也觉不平,要他进宫问个公道。 “好戏在后头呢,”张仪笑对香女道,“筹备酒宴,本公请了几个贵宾,马上就到!” 果不其然,酒菜尚未备好,几辆马车就在府前停下,公子疾、公子华、司马错三人搭作一伙直入正堂。 香女端上酒菜,四人把酒畅饮,不消半个时辰,皆有醉意。 几人中,只有公子疾晓得张仪所建之功,此时喝多了,趁酒意鸣不平,公子华大声附和。得知自己出奇兵原是张仪所谋,司马错大是叹服,当即表示,再上朝时为张仪请功。 “呵呵呵,”张仪摆摆手,把酒笑道,“在下叫诸位来,不是求你们帮在下请功的。” 几人一怔。 “在下是为两桩事情,其一是,”张仪举爵,“请诸位喝酒。在下虽是酒鬼,却不喜欢喝闷酒,特请诸位助兴。来来来,请端起。” 三人纷纷端起酒爵。 张仪举爵,朝几人拱一拱手,一饮而尽。 三人没有举爵,只是各睁两眼,盯住他,听他下文。 “其二,”张仪抿下嘴唇,“是想送给诸位一桩功劳。” 三人尽皆放下酒爵。 张仪示意,三个头凑过来。张仪如此这般讲述一番,三人无不表情惊愕,面面相觑。 “诸位,”张仪干脆把话讲绝,“若是信得过在下,就照在下所言,不可有误。” 一阵沉默过后,三人先后点头。 “好!”张仪又倒一爵,“来,为这桩功劳,干!” 四人碰酒。 半月过后,秦宫大朝,张仪启奏夜观天象,咸阳上空有王气冲天,公子华启奏凤鸣岐山,公子疾启奏龙跃渭水,司马错启奏有麒麟现身咸阳北郊。一时间,朝中几位重臣接连应和,无不上奏祥瑞异象,朝廷之上群臣一时呆了。 与群臣一般无二,秦公也是一脸惊愕。 待回过神来,秦公怫然作色,不由分说将几人呵斥一顿,说一堆“大敌虽去,合纵仍在,初战虽捷,却不能浮躁自满,南面称王??”等虚话套话,喝令退朝,拂袖而去。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一阵,尽皆看向率先启奏的张仪。张仪两手合掌,“啪啪啪”地连拍几下,拍完之后,扭身即走。 谁也不晓得他为何而拍。 公孙衍一脸惑然,眯眼琢磨一会儿,轻叹一声,摇头亦出。 望着张仪渐去渐远的背影,陈轸嘴角浮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苦笑,不无叹服地拧起眉头,深吸一口长气。是的,这些无不是他曾经玩过的把戏,但他当年玩得那么辛苦,人家张仪却信口道来,连个证人证物也不屑准备。 关键是,张仪玩得恰当其时。 就天下情势而论,秦公是该称王了。 一连数日,秦公不再上朝。 公子华有事欲奏,听闻秦公在御花园里,赶过去求见,却被守值内臣拦在园门外。公子华扯住内臣,求问细情。 “不瞒公子爷,”内臣悄声道,“君上这些日来心事浩茫,一直闷坐,莫说是见人,连膳食也不应时。不过,今朝心情稍稍好些,听说园中迎春花开,移驾赏花来了,大家都很开心呢。内宰特别叮嘱小的在此守候,任谁来也不准禀报,免得扰了君上雅兴。” “这??” “若是急事,公子爷可在此处守候,待君上出来,就可见驾了。” “也好。”公子华谢过,就在附近林荫信步溜达。 正走之间,公子华听到身后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接着,一阵幽香袭来,扭头一看,惊喜道:“云妹!” 是紫云公主。 “华哥。”紫云顿住步,小喘道。 “云妹,你这气喘吁吁的,慌什么呢?” “寻你!”紫云嗔他一眼。 “寻我?”公子华呵呵乐了,“是有好吃的了,还是有好玩的了?” “你净想自家好事,”紫云又是一嗔,“从来就没为紫云想过。” “咦,云妹呀,”公子华越发乐了,“这话可就冤死华哥了!我这问你,华哥何时不曾想到过云妹了?华哥何事不曾想到过云妹了?记得有年云妹想吃老太后花盆中的长命果,是谁人从老太后的龙头拐杖下面替云妹偷摘出来的?” “就让你偷枚果子,瞧你早晚挂在嘴角上。”紫云做出委屈状。 “好了好了,”公子华凑上来,轻声安抚,“云妹呀,想让华哥做什么,轻启玉口就是。” “我??”紫云脸色微红,“想见一个人!” “谁?” “就是??就是那个??”紫云的脸色更红了。 “嘻嘻,”公子华涎脸一笑,凑她耳边,压低声音,“是安国君吧?” 紫云啐他一口,揪住他耳朵,咬牙恨道:“再提那个死人,看我拧断你这耳朵!” “咦?”公子华捂住耳朵,挠几下,“不是那个??又是哪个呢?” “就是你常提起的那个!” “这??”公子华有点蒙了,“华哥提过的人多了去了,云妹想见的是哪个呀?” “就是??那个嘴巴会讲的。” 公子华挠起头皮来:“阿妹呀,是个嘴巴都会讲呀!” “右庶长,”紫云公主豁出去了,“就是张仪!” “张仪?”公子华吃一惊,“阿妹,这??这不成呀!” “为啥?” “因为??”公子华抓耳挠腮,“因为张仪早有家室了。” “我晓得。他夫人名叫香女,天生奇香,还会舞剑!” “是是是,”公子华竖拇指赞道,“云妹耳目倒是灵通。” “华哥,”紫云脸上红晕褪去,眼中现出倔强,两道目光直逼过来,“云妹相中这人了,你必须帮我。” “这??”公子华面现难色,“云妹有所不知,张仪与他夫人相亲相爱着呢。不瞒云妹,华哥从未听说他在外面有过女人,府中也没纳妾,想来张仪是个重情的人呢。” “要是他们不恩爱,要是那人不重情,紫云我还看不上呢!”紫云越发认定了,“华哥,我认定他了,我这就要见他。” 显然紫云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是真的上心了。河西之战,紫云公主军功显赫,但因是女儿身而无法封君,也不好定爵,孝公只好在咸阳为她专门立起一宫,号紫云宫,封为大秦第一公主,赐金杖,享永生刑事豁免权,位在秦宫所有女子(除老夫人及其母夫人之外)之上。因公子卬健在,且未写休书,紫云公主在名义上就不好嫁人,一直孤零零一个人。但秦宫遵法而不循礼,宫闱男女之事没有成规,紫云公主喜欢谁就可与谁肌肤相亲。 紫云公主却是心高气傲,谁也没有看上。公孙衍初入秦时,公子华考虑过撮合他俩,侧面提过数次,但她似乎没有动心。 此番紫云看上张仪,竟然寻他寻得气喘,公子华不得不慎重起来,吸口长气,思考有顷,一拍脑门道:“有了!” “华哥快讲!” “张仪是个酒鬼,我把他灌醉,云妹与他生米煮成熟饭,如何?” “这??”紫云脸色绯红,略一迟疑,旋即点头,“也好,听说香女当年也是这般嫁他的。” “嘿,”公子华惊愕了,“云妹真是神了,连这也晓得哩。” 紫云不无娇羞,低下头去。 想到自己要奏的事情并不紧要,公子华当即动身,请紫云去他府中,安排范厨备好酒菜,亲自去请张仪。 张仪早就听他说起过这坛百年陈酿,听到公子华请他品尝,二话没说,抬脚就走。 范厨拿出本事,备好七冷八热满满一案美味佳肴,又将祖传陈酿提出一壶,摆在堂中。张仪一入院就闻到酒香,连赞好酒,迫不及待地直入酒席,“噗”地坐下。 公子华亦无二话,与他对坐,拿过摆在案上的酒壶,美美嗅几下,绘声绘色地开讲范家陈酿的陈年往事,说是喝过此酒的人屈指可数,在魏地,只有两个死人和两个活人,两个死人是范厨的先祖和先父,两个活人是孙膑和公子华,莫说是庞涓,连魏王也不曾喝过。而在秦地,得饮此酒的也只三人,一是秦公,二是嬴虔,三就是他张仪了。 张仪未饮先醉,拿过酒壶,连嗅数下,就要斟酒,被公子华拦住。 “张兄且慢,”公子华拿过酒壶,笑道,“今得美酒,当有美人斟酒才是。”言讫击掌,素衣飘飘的紫云移步趋入,没有珠光宝气,不见粉黛颜色,但见双颊娇羞,二目含情,一颦一笑,尽现真朴之美。 尽管张仪见识过不少阵仗,也是看得两眼发直,怦然心动,转向公子华道:“果是美女,公子金屋藏娇,让在下饱眼福了!” “小女子谢先生美言。”紫云跪在地上,拿过酒壶,慢慢倒酒,举止如一般侍婢无二。 观她衣着,张仪只将她视作府中侍婢,再没多问,与公子华切入正题,把酒品啜。 果是好酒。 不消多时,壶中仙品已被“品”完,二人的酒兴却刚升起。公子华吩咐搬来早已备好的三十年陈酿,开怀畅饮。 有美女斟酒,有仙品垫底,二人完全放开了。不消半个时辰,一坛老酒已是见底,公子华喝叫再开一坛。同时传令起歌舞。一十六名乐手依序而进,席地跪坐,奏起雅乐。一十六名舞女翩跹而出,从乐起舞。音乐雅致,舞姿曼妙,美女频斟,公子连劝,张仪把持不住,不消一时就喝高了。 别人喝高了或吐或睡,张仪喝高了却要耍个小酒疯,忽地站起,歪歪斜斜地当庭起舞。紫云见了,也站起身,在他身边伴舞。 张仪两眼迷离,紫云含情脉脉,没舞多久,两个躯体就你来我往,贴作一处。 见张仪脚步已是踉跄,公子华示意,紫云扶他去往侧室,侍奉他躺于卧榻。 张仪睡醒时已是夜半。 房中燃着数盏灯,两盆炭火,既暖和又亮堂。紫云躺在他怀中,仍未睡醒,但衣衫不整,头发凌乱,半隐半露的酥胸上搭的正是他的手臂。 张仪唬出一身冷汗,急急松开,翻身坐起。 经他这一折腾,紫云也醒过来。显然意识到场面尴尬,紫云粉脸娇羞,胡乱扎起衣裳,头发也顾不上打理,飞也似的逃走了。 见紫云逃走,张仪这才松下一口气,将昨晚之事细想一遍,将脑门子连拍几拍,自说自话:“张仪,张仪,喝酒误事,切记,切记!” 惺忪一时,感觉内急,张仪起身,匆忙间寻不到茅房,见四下并无他人,就在院中竹丛里行过方便,回房倒头又睡。 张仪再醒时,天色已是大亮,院中传来人声。 一阵脚步声响,公子华走进。 想到昨夜之事,张仪面上过不去,拱手道:“公子好酒,让张仪出丑了!” “呵呵呵,”公子华亦拱一下,爽朗笑了,“听闻张兄是性情中人,昨日始信。酒不醉人,人自醉矣。张兄喝到后来,两眼发直,目中只有美人,连在下也不睬了。” 张仪脸上一阵臊红:“是公子谋我!” “嘿,得了便宜还卖乖,天底下哪有你这号人?”公子华就题发挥。 “好好好,”张仪连连拱手,“在下服你了。”看看日头,“在下这得告辞。一宵没回,我家香女放心不下呢!” “我说张兄,”公子华却不撒手,“你就知道嫂夫人,难道就不问问昨夜良宵春梦,搂在怀中的是何人吗?” “何人?”张仪心里一紧。 “未来的大秦陛下嫡亲御妹!”公子华盯住他,微微一笑,打趣他道,“紫云公主慧眼相中张兄了,在下这在等着喝张兄的喜酒喽!” 张仪脸色陡变,许久,方才长叹一声:“唉,喝什么喜酒?公子呀,你这是拿在下朝火墙上推啊!” 多日不朝的秦公突然召请大良造公孙衍和上卿陈轸入宫觐见,二人皆吃一惊。 没有几句客套话,秦公就将话题扯到张仪的奏议上,紧盯二人:“二位爱卿,天降祥瑞,右庶长等奏议寡人祭天祀地,寡人不敢逆天,但天地之祭,事关重大,寡人心中忐忑,今召二位爱卿,是想听听二位高见,请二位畅所欲言。” 公孙衍、陈轸互望一眼,各自低首。 候有一时,见二人仍不开口,秦公直接点将:“公孙爱卿?” “君上,”公孙衍拱手,“张仪所奏,臣以为有三不妥。” “哦?”惠文公身子前倾,“爱卿请讲!” “其一,”公孙衍直抒胸臆,“天降祥瑞,皆为传言,臣使人探访,迄今尚未取到实证。秦法,无证不立。其二,山东列国皆已并王,君上此时南面,是步列国后尘,既无新意,亦难收奇效。其三,当年君上与苏子在论政坛上所辩,必已广播天下,列国皆知。” 公孙衍显然有意和张仪对着干,一连列出三条反驳奏议,条条直中靶心。第一条,在秦国,秦法为大。张仪想得周全,却未虑及此条。第二条,等于复述惠文公自己在朝堂所言,用上意来驳张仪。至于第三条,则是把张仪所奏彻底堵死。 这三条反驳显然出乎秦公预料。 秦公捋须沉思,场面一时冷清。 沉思良久,秦公抬头,看向公孙衍:“爱卿可有长谋?” “臣以为,”公孙衍顺势说道,“六国合纵谋我,大敌虽去,危局未解,我当以三策应对:一是韬光养晦,储粮备战;二是结交列国,稳定戎狄,化敌为友;三是取苏子之谋,在合适时机帝临天下,以盖群雄。” “爱卿之意是,不王而帝?”惠文公目光质疑。 “这??”公孙衍听出话音,不好再说下去。 “对张子所奏,陈爱卿意下如何?”惠文公略顿一下,转问陈轸。 “回禀君上,”陈轸拱手奏道,“天降祥瑞,必有实证,君上可旨令呈供。天地之祀,既关天地,当听天意,君上可赴太庙卜卦!” “爱卿所言甚是。”惠文公连连点头,拱手辞客,“寡人有扰二位爱卿了!” 公孙衍、陈轸拜别,一同退出宫门。 步下殿前台阶后,公孙衍显然不屑与陈轸同行,迈步正欲走去,陈轸住步,朝公孙衍拱手揖道:“公孙兄留步!” “哦?”公孙衍亦顿住步,扭头看过来,却没还礼,“是陈大人呀,兄不敢当,请问何事?” “在下略备薄茗一壶,欲请大良造赏脸品鉴!”陈轸再次拱手。 “品鉴不敢,”公孙衍略一拱手,“谢陈大人厚爱。只是在下冗务在身,敬请宽谅。”说罢,转过身,大踏步而去。 陈轸晓得公孙衍仍在记恨当年之事,望着他的背影怅然一叹:“唉,公孙兄,似你这般胸襟,连一个陈轸也容不下,哪里能是张仪的对手?”摇摇头,径投嬴虔府中去了。 此后数日,在张仪、公子疾、公子华等发动下,众多朝臣纷纷上奏,各个郡县均有祥瑞异象报奏,证物证人也都陆续送抵咸阳。大良造案头摆满各地传来的异象奏闻及群臣奏请祭天的奏章。 直到此时,公孙衍方才明白自己做了蠢事,正自追悔,府门外面一片喧嚣,一队宫卫旋进院子,荷枪侍立。公孙衍慌里慌张出迎,刚出堂门就见惠文公健步走入,赶忙叩地迎驾,被惠文公一把扯起,挽臂入堂,分主仆坐了。 “公孙爱卿,”惠文公客套几句,眼角斜向案前一堆奏章,直入主题,“你这儿的奏议不少嗬。” “启禀君上,”公孙衍拱手道,“臣正欲进宫,向君上奏报此事。” “呵呵呵,”惠文公朝他笑笑,“不想寡人先行一步了。”指向奏议,“就案上这些,爱卿是何观瞻?” “君上,”公孙衍再次拱手,“天降祥瑞,异象纷呈,证人证物臣这儿全齐备了。前几日,臣使人夜观天象,斗转星移,斗柄正对秦野,紫微闪烁异常,这些确为帝王气象。天意不可拂,民意不可违,是以臣以为,君上可以祭天,南面称孤。” “唉,”惠文公长叹一声,“公孙爱卿,其实寡人此来,并不是与你谈这事的!” “君上?”公孙衍一怔。 “此地并无他人,寡人这也对你实说。”惠文公指着案上奏议,“所有这些,都是应景之作,寡人心里有数,爱卿心里也有数。寡人想说的是,时过境迁,六国并王谋我,寡人若再韬光养晦,内不足以激励民志,外不足以抗衡列国,这个王位,寡人是不得不坐了。” 见惠文公如此托底,公孙衍深为所动,长吸一口气,跪地叩道:“君上,是臣谋短了。” “爱卿请起,”惠文公抬手,见他起身坐定,接道,“爱卿所谋,亦不为短,是寡人此前把路断了。” “君上??” “好了,”惠文公摆手,“我们不谈这个,如何祭天,如何建制,寡人想听听爱卿之意。” “回禀君上,”公孙衍早有备案,择要奏道,“若是此说,臣倒有一奏!” “请讲。” “商君之法虽说利于耕战,但过于严苛,尤其是连坐之法,民皆畏惧。以威势临民,民惧服而非心服,可用于战时,不可视作长策。是以臣斗胆奏请君上借祭天之威,仿照中原朝制,设立相府,改良商君之法,推行新政,以宽仁治民,德临天下,成就王业。” 公孙衍此奏,显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 “公孙爱卿,”惠文公二目微闭,思虑良久,睁眼应道,“秦民不化,难以理喻,只可严律,不可宽宏。商君之法在秦由来已久,秦民皆已知法,惧法,视法为大,若是废之反倒不妥。不过,如爱卿所言,适当改良倒是可取。至于吏制,不宜硬套中原,但可以改革,设立相府节制。爱卿可据此拟出条陈,三日后上朝,报奏寡人。” “臣领旨。” 三日之后,秦宫大朝,公孙衍上奏,秦公颁旨祭天。 及至四月,秦公择定吉日在咸阳效外拜祭天地,诏告天下,正式称王,是谓秦惠文王。同日,秦惠王颁旨设立相府,重新诏命百官。 相府虽设,相却未拜。就在众臣翘首以待相位归属之时,秦惠王却旨令五大夫以上诸臣,包括各地郡县守丞,尽皆荐举相国人选,所荐奏折依照旧时规程呈送大良造府,由大良造统一报奏。 显然,拜何人为相,秦惠王仍在斟酌。 秦惠王确实在为相位人选犯难。 惠王心中的不二人选是张仪,但问题是,公孙衍如何安置? 公孙衍堪为大才,至秦后屡建大功,又在大良造位上辖制百官数年,朝臣及各地郡县没有不服的。如果舍公孙衍而拜张仪,公孙衍该作何想?以公孙衍之志,必舍秦而去。秦已失苏秦,再失公孙衍,单凭一个张仪,何以遏制列国? 惠王一时寻不到解招,突然想到前太傅嬴虔,遂去探望。相国人选至关重要,作为前朝老臣,老太傅在秦国公族世家里威望颇高,惠王很想听听他的建言。结果,他还没有张口,嬴虔就出口荐举陈轸。在他眼里,陈轸才是真正的大才,胜商鞅多矣。 惠王笑笑,问候几句身体,闲扯几句,便托词离开。 惠王前脚刚走,陈轸后脚赶到,寻他对弈。 棋局尚未摆开,老太傅便拱手贺道:“陈轸哪,老朽这要贺喜你了。” “贺喜?”陈轸怔道,“敢问太傅,晚辈喜从何来?” “未来国相呀!”老太傅诡秘一笑,压低声音,“不瞒你小子,方才王上探访老朽,老朽断出王上是征询国相人选来的,就向他荐举你了。你猜王上是何反响?是连连点头,眉开眼笑呀。哈哈哈,你小子就等着坐那相位吧。” 显然,嬴虔老了。老而生童心,凡事也就想得天真些。 望着面前的一头白发和真诚表情,陈轸苦笑一声,拱手:“谢老太傅抬爱。”摆开棋局,拿出装黑子的棋盒双手呈上,“太傅,您请执先。” “咦?”嬴虔大是诧异,“你小子,大喜临门,你不好好慰劳老朽,就让执个先?”说罢将棋盒推到一边,连连摇头,“这般打发老朽,不成,不成!” “不瞒太傅,”陈轸又是一声苦笑,“国相人选,大王早就定妥了。” “啊?”嬴虔吃一怔,“何人?” “右庶长,张仪!” “什么?”嬴虔一拍几案,“你是说那个在楚国偷走和氏璧的家伙?他算老几!不成,不成,老朽这就进宫问问驷儿!” 嬴虔起身欲走,被陈轸死活扯住衣襟。正拉扯间,公子华回来探父,被嬴虔逮个正着,劈头问及此事,公子华推说不知。 “看看看,”嬴虔乐了,转对陈轸,“你小子净是瞎猜。华儿与驷儿自幼就在一起耍,形影不离,如果驷儿定下人选,华儿不可能不知。” 陈轸自也晓得其中利害,对公子华揖道:“适才前辈与在下话及相国之事,是在下妄猜上意,公子万不可当真,亦请不要对外提起!” “陈大人,”公子华回揖,“在下心里有数。”盯住他,“顺便问一句,如果大王真的如大人所言,拜右庶长为相,大人作何感想?” “唉,”陈轸长叹一声,“不瞒公子,在下为大秦使楚,奉大王旨意与张仪结怨。在下探过鬼谷,又在楚地与他交道多日,深知其人。鬼谷诸子中,仪与苏秦、孙膑大是不同,与庞涓倒有几分相似,却又胜之数倍。仪大用于秦,在下必不容于仪,处境危矣。” 陈轸与张仪的过节,公子华自是熟知,安慰道:“陈大人想多了。人臣各为其主,大人奉旨谋事,张仪焉能不知?再说,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张仪今与大人同朝为臣,共谋王业,想必不会再去计较过往的斤斤两两。” “如此最好。”陈轸再揖,“公子若是得闲,也望在张子面前为轸说几句软话。” “谢大人信任,在下一定尽力!” 当公子华到右庶长府上“说软话”时,张仪果如陈轸所料,恨得牙齿“咯咯”作响,誓言让陈轸付出代价。 说也凑巧,刚好这日上灯时分,秦王不期而至,且自带酒菜,在后花园的凉亭里与张仪对酌。君臣谁也没有聊及朝事,只是喝酒。 酒过数巡,张仪借酒意道:“我王陛下,臣听说有人脚踏两只船,随时准备开溜呢!” “哦?”秦王略略一怔,以为他矛头指向公孙衍,笑道,“爱卿不会是指大良造吧?” “大良造为人磊落,臣不敢中伤!” “爱卿是讲??”惠王又是一笑,豁然开朗,“陈上卿吧?” “大王圣察。” “爱卿何出此言?” “据臣所知,”张仪侃侃言道,“陈轸在楚,令尹昭阳对其言听计从,非寻常私交可比。不仅是令尹,听闻楚王亦与轸相善,轸出入章华台,如出入自家庭院。商於谷地本为楚有,前些年却为商君所夺。此谷六百里乃楚、秦咽喉,为兵家必争之地,是以楚人视秦如寇,轸身为秦使,却分别得宠于楚国君臣,个中蹊跷,不言自明!” “爱卿想多了,”秦王笑道,“陈爱卿使楚,是寡人一手安排,结交昭阳,逼迫爱卿,也是受寡人所使。就眼下所察,陈爱卿在楚,并无出格之事。” “臣治越期间,断过一桩讼案,大王可愿闻否?” “寡人愿闻。” “有女风流成性,滥交男人,连嫁数次,皆被遣返,但因其貌美,音甜,善媚,总有男人娶她。在又一次被遣返之后,父母恨其不淑,败辱门庭,拒其入门。此女痛哭流涕,誓言痛改前非。父母心慈,只好许其归门思过。思过数月,此女果是有悔,行为举止无不贤淑。父母喜,再使媒妁约嫁。邻近知此女者,无人肯娶。一远客游至,不知端底,见此女貌美性温,举止得体,又有媚态,遂下聘礼,娶之入门。不及三月,此女旧疾复萌,与仆役通奸时,为其夫察觉。仆役情急,刃其夫,终成讼案。” 话音是明摆着的,秦王微微皱眉:“爱卿是说,陈轸有二心?” “不是二心,是三心,四心!臣听闻,陈轸早年在卫,为宋谋。入宋,为魏谋。在魏时,又密结商君,为秦谋。今轸入秦,大王敢望此人一心为秦乎?” 秦王长吸一口气,眉头结得更紧。 “以臣所断,”张仪趁热打铁,“列国七强,可以王天下者,非秦即楚,秦、楚不共戴天。秦视楚为敌,楚亦视秦为仇。作为仇敌使臣,楚国君臣何以独信陈轸?大楚之王,仅为一个白肤舞姬吗?堂堂令尹,尚缺几箱黄金珠宝吗?是以臣疑此人以国情输楚。” 秦王眼睛微微闭合,陷入沉思,良久,抬头:“爱卿所言,不可不察,只是,捉奸须双,捉贼须赃,无凭无据,叫寡人如何处置?” “若是不出臣所料,”张仪应道,“近日陈轸或会向大王辞行。” “辞行?”秦王怔道,“辞行何为?” “去秦适楚。” “这??不会吧?” “王若不信,可试问之。” 秦王本想听听张仪如何看待相国人选,不料被张仪将话题引至陈轸身上,反倒怀下心事,越琢磨越不踏实。反复数日,秦王终是按捺不住,召陈轸入宫,闲聊几句,直入主题:“陈爱卿,寡人这召你来,是有一桩难事。” “可是相国人选?”陈轸点破。 “正是。依爱卿之见,何人堪当此任?” “张仪。” “哦?”秦王略是一怔,吸口长气,微微点头,转开话题,“寡人听说,爱卿近日要出趟远门,可有此意?” “大王明察,臣确有此意。” “爱卿欲至何地,寡人愿为爱卿约车。” “谢大王恩典,”陈轸拱手,“臣欲往楚地。” “哈哈哈,”秦王长笑数声,“爱卿此行,还真让人说着了呢!” “大王,恕臣冒昧猜度,能够说着臣的,必是这个未来国相了吧!” “是何人并不紧要,”秦王又笑几声,二目直逼陈轸,“只是他所讲的一个讼案,倒是成趣。” “敢问大王,是何讼案?” “说是一个不贞之妇,因心怀二志,致其夫家罹祸,终成讼案。” “臣不才,求闻讼案。” 秦王将张仪所讲讼案一一复述,之后,二目如炬,直射陈轸。 “臣没有讼案可说,”陈轸沉思有顷,拱手应道,“却也遇有一桩趣事,大王可愿一听呢?” “寡人愿闻。” “楚人有一妻一妾,妾年少貌美,自不待言,妻虽年长,却也风韵不减。有客至,居楚人之家,戏楚人妻,遭妻唾骂,复勾其妾,妾半推半就,未几,得手。客居不久,楚人死,其友问客:‘你今如愿以偿,我且问你,娶下哪一个了?’客应道:‘已娶其妻矣。’其友愕然:‘咦,其妻辱骂你,其妾迎合你,你为何不娶其妾,反娶其妻呢?’客笑道:‘此时与彼时,所想不同而已。客居其家时,我想的是谁能迎合我。而今居家娶妻,我想的则是谁能为我而辱骂其他男人。’” 陈轸于眨眼间对出这个故事,秦王大是叹服,竖拇指赞道:“爱卿真急智也。” “谢大王夸奖,”陈轸应道,“非臣急智,此故事在楚地广为流传,臣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 “爱卿心迹,寡人知矣。只是,寡人甚想知道,有人预测你去秦适楚,寡人也忖知你将去秦适楚,你其实也心知肚明,为何仍要对寡人明言去秦适楚呢?” “回禀大王,”陈轸苦笑一声,“除去楚地,臣真还不能再去其他地方了。” “咦?”秦王怔了,“爱卿何出此言?天下之大,难道爱卿只有楚国一地可去吗?” “正是。”陈轸再出一声苦笑,“大王试想,未来国相既已预测,大王既已忖知,臣若是另适他地,岂不有失大王和国相所望吗?至于臣是否会以国情输楚,方才那个掌故已代臣言明。想必大王已知,楚王不算昏主,昭阳亦不为庸相。臣若以秦之国情输楚,则与楚人之妾一般无二,大王难道相信楚王、昭阳会重用臣吗?” “好辞令啊!”秦王脱口赞道,“陈爱卿,寡人相信你,也请你相信寡人。这样吧,爱卿既然动念再去楚地,寡人理当成全,这就予你车二十乘,金百镒,歌伎二十,依旧持大秦使节,如何?” “大王??”陈轸由衷感动,叩地泣道,“臣??臣??” “爱卿请起,”秦王亲手扶他起来,“爱卿此去,在楚地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何时待得闷了,你再回来。无论爱卿身在何处,寡人必定念着你。记住,秦地,永远是你的家。寡人,永远是你的亲人。” “大王,”陈轸更咽,“轸??记下了!” 从宫中回来,陈轸担心夜长梦多,便安排仆从翌日出行。 陈轸正自收拾细软,宫中赏赐之物并二十名歌伎送达。一番迎送过后,天色已黑。陈轸刚要喘口气,猛然想起一事,遂让仆从端起菜肴,自提一坛陈酿,缓步走进府中一处偏院。 在此院寄住的是公子卬。 听到脚步声,公子卬迎出房门,拱手揖道:“一听声音就知是陈兄来了。” 陈轸放下酒坛,回揖:“卬弟,在下与你话别来了。” “话别?”公子卬怔了,“陈兄这是??” “吃着说吧。” 陈轸提酒坛进屋,支走仆从,摆下酒菜,斟满酒,与公子卬一边喝酒,一边将与张仪如何结怨等事,由头至尾,根根源源地全都倒给公子卬,末了叹道:“唉,想我陈轸,真就是个苦命之人,在魏辛苦多年,尚未有个出头之日,无端得罪庞涓,被逼入秦,在秦刚刚有个开端,这又遇到张仪。鬼谷子的门下弟子,真就是在下的克星啊!”说着,连连摇头,举爵,“来来来,卬弟,干!” 公子卬放下酒爵,两眼呆滞。 “卬弟?”陈轸一怔,斜望过来。 “好好好,”公子卬一下子回过神,举起酒爵,脸上起笑,语气却是伤感,“楚地广博,陈兄此去,定如蛟龙入海,可喜可贺,来来来,魏卬恭贺了!”说罢仰脖饮尽。 “卬弟,”陈轸没有喝,放下爵,两眼盯住他,“在下已经请示秦王,已得秦王口谕,这处宅院从明日起,就归入卬弟名下。至于卬弟名分,秦王将择日另行诏命。”陈轸嘴角现出笑,多少有些苦涩,“山不转路转,有朝一日,轸若有幸再来秦地,再入此门,就是卬弟的门下客了。” “陈兄,你??”倒是公子卬怔了。 “今宵诀别,在下有几句话欲问卬弟。” “陈兄请讲!” “卬弟可曾想过前路?” “想过。有朝一日,嬴驷或会召我,待见他时,在下就请命回国!” 陈轸摇头。 “有何不妥吗?” “不瞒公子,”陈轸改过称呼,“据在下所知,公子已经回不去了!” “为什么?”公子卬惊问。 “因为所有魏人都已认定公子战死沙场,庞涓为公子请功,你的父王也旨令太庙在正殿立起公子牌位,公子头盔与二十勇士之盔合葬于临晋关了。公子若回,人也?鬼也?” 公子卬手中的空爵掉在地上,整个惊得呆了。 “卬弟,”陈轸的声音不急不缓,“于世人而言,于大魏而言,曾经的上将军公子卬已经殉国,不可复生,不过,公子眼前仍有三条路可走。” 公子卬目光呆滞。 “第一条,苟活。第二条,求死。第三条,为秦效力。” 公子卬的眼珠子动了一下,望过来。 “如果公子求全性命,可走第一条,在下明日即带公子入楚,你我二人忘情于江汉之间,优哉游哉,不亦乐哉。如果公子认命,满意于现今功名,可走第二条,真心求死之人,天下无药可救。如果公子不认命,不服输,仍想做一个真正的将军跃马沙场,验证自己将军本色,凭自身本领建功立业,扬名立万,可走第三条。” 时光凝滞。 不知过有多久,公子卬活转过来,拱手:“谢陈兄。在下不才,愿走第三条。只是,此路如何走,还请陈兄指点。” “公子若选此路,可分三步去走,一是改换名姓,二是结好张仪,三是与紫云公主重修旧好。” 公子卬再次惊呆。 “公子,”陈轸身子凑前,言辞恳切,“这三步你必须走。改换名姓,你可抛弃过往包袱,一身轻松地上阵杀敌。结好张仪,因张仪未来必得秦相之位。将相和,方可建功。至于与公主重修旧好,个中利害,在下就不必多讲了。” 公子卬长吸一口气,憋在胸中,良久,缓缓吐出。 “更名之事,在下也为公子想好了,公子可姓魏名章,姓魏可不必更姓,根基永在,至于这个章字,倒是颇有讲究。” “是何讲究?” “章字从音从十,音者,乐也,十者,数之末也。章即音乐之终,为终曲也。将军戎马半生,乐曲未竟,此名或可有助将军完整此生,建不世之功,谱不朽之曲!” 陈轸一席话讲完,公子卬情绪亢奋,击案叫道:“好释义!”拱手,“魏章谢陈兄赐名!” “来,”陈轸举酒,“为魏兄浴火重生,干!” “干!” 百官荐举国相的奏章陆续呈送大良造府,所荐之人五花八门,但过八成是荐现任大良造公孙衍。由于秦国此前没有国相,大良造即前商君的任职,是秦国实质上的百官之首,公孙衍自入秦后,一直担任此职,得到众臣公推,也是自然。 由于事关自己,对所荐奏折公孙衍并没有在大朝时奏报,而是在大朝之后专程觐见。 秦惠王将所有荐奏翻阅一遍,顺口问道:“咦,为何不见荐举右庶长的?” “臣不知,”公孙衍吸口凉气,拱手应道,“想必是右庶长为人平实,军功不彰,百官知之不多吧。” 为人平实即不张扬,是肯定张仪的品性,但军功不彰则一语点中张仪死穴,因秦国任命官职、赐地封爵,历来就是军功至上,即使是公孙鞅,若是没有河西大战时主将之功,只能是大良造,断不会被封为商君。 “嗯,”秦王不好再说什么,微微点头,“爱卿所荐何人?” “这??”公孙衍略是一怔,“臣尚未想过。” “寡人诏命百官举荐,爱卿缘何不想?”惠王目光直射过来。 “臣以为,”公孙衍这也寻到说辞,“国相乃佐君辅国之才,非天下大才不可。就臣目力所及,有一人堪当此职,只是??此人眼下并不在秦,臣是以没有举荐。” “爱卿是指苏秦吧?”惠王笑了,以问代答。 “大王圣明。”公孙衍这也松出一口气。 “唉,”惠王敛起笑,长叹一声,“爱卿所荐甚是。寡人一念之误,放走大才,致使天下合纵,终成今日灾变!” “此乃天意,非大王之误!” “好了,不讲这个。”惠王回归话题,“除去苏秦,就眼前朝臣中,爱卿可有荐举?” “回禀大王,”公孙衍拱手道,“臣并无荐举,听凭大王圣裁!” 公孙衍告退之后,秦王又将所有奏章细审一遍,闭目长思。 秦王心中的不二人选本为张仪。然而,近日之事,尤其是张仪对待陈轸的小肚鸡肠,却又让他不无顾虑。国相乃百官之首,若无容人之量,何以辖制百官?就治国而言,能够辖制百官的首推公孙衍。近年秦政张弛有度,内外有治,公孙衍功不可没。 公孙衍始终不荐张仪,显然并不认可张仪。若用张仪为相,公孙衍必定不服。反过来讲,若用公孙衍为相,张仪亦必不服。苏秦、张仪同为鬼谷子高徒,苏秦身挂六印,张仪千辛万苦至秦,若连一印也不让他挂,叫他情何以堪? 既然称王,不可无相。一边是公孙衍,一边是张仪,秦惠王左想不是,右想不是,一连折腾数日,正煎熬时,猛然想到寒泉子,全身一振,吩咐摆驾终南山。 “呵呵呵,”寒泉子听完陈述,笑问,“敢问君上,是想治一隅呢,还是想治天下?” “这??”秦惠王心头一颤,拱手应道,“敢问前辈,嬴驷不才,治天下可乎?” “欲治天下,必抗纵亲,而纵亲为苏秦发动。天道制衡,可制苏秦者,唯有张仪。”寒泉子的语气毋庸置疑。 “谢前辈决疑!”秦惠王长舒一口气,再次拱手,“只是,二马不可同槽。若用张仪,何以安置公孙衍呢?” “既然不可同槽,何不分槽养之?” 好一个分槽养之! 秦惠王豁然开朗,连声称妙。如此难题,寒泉子竟以寥寥数语轻松化解,着实令惠王叹服。接后一个时辰,一君一民一边品茗,一边聊些天地阴阳、修身养性等无关紧要话题,看看天色向晚,惠王辞别。 寒泉子也未挽留,礼送出谷。 秦惠王其他不问,单问张仪,公孙衍越想心里越不踏实。 显然,自己并不是秦王心目中的相才。公孙衍对国相一职并不贪恋,但入秦以来,他已在不知不觉中将大秦国势视作人生大业苦心经营。就如种树,他挖坑,他培土,他浇水,他施肥,如今终于结出果子来了,摘果的人却不是自己,任谁心里也不是滋味。 秦王进山,伴行的是司马错,公子疾因义渠使臣来访而未能成行。 这日晨起,公子疾至大良造府禀报义渠诸事,正事议完,公子疾起身欲辞,公孙衍伸手笑拦道:“公子且慢,在下顺便问句闲话。” 公子疾复坐下来,拱手:“下官谨听大良造吩咐!” “大王诏令五大夫以上吏员举荐国相人选,在下遍览荐奏,未见公子的,敢问公子可有荐奏?” “下官尚未想定,是以未能成荐。”公子疾略顿一下,“怎么,王上催得急吗?” “呵呵呵,”公孙衍笑道,“没有的事。大王只让举荐,并未限定具体时日,公子尽可慢慢想定。” “这就好,”公子疾松一口气,“下官敢问大良造所荐何人?” “在下也未举荐。不过,前日大王问起此事,在下倒是提起一人。” “哦?”公子疾直望过来,“敢问是何人?” “苏秦。” 公子疾竖下拇指,凑过身子:“敢问大王何应?” “苏秦乃大王之伤,在下荐毕,也自后悔了。好了,不讲这个。疾公子,你我随便闲聊,若是你必须马上举荐,敢问举荐何人呢?” “这??”公子疾略一迟疑,“在下真的尚未想定,这也正好请教大良造,若是举荐张仪,妥否?” “呵呵呵,”公孙衍笑道,“疾公子举荐任何人皆可,若是举荐张仪,当是独树一帜了。” “哦?” “就报上的所有荐奏看,没有一人举荐张仪,疾公子若是举荐,岂不是独树一帜吗?” “敢问荐举的多是何人?” “倒是不少,有荐疾公子的,有荐华公子的,有荐甘茂兄的,有荐陈上卿的,也有不少是荐在下的。” 公子疾这也听出话音,拱手:“自商君之后,朝中诸务、百官辖制皆由大良造兼理,今百官皆举大良造为相,实乃众望所归,下官预贺了。” “这这这??”公孙衍亦忙拱手,“谢公子美言,只是,相国乃佐国辅君要职,非大才不能为也。在下不才,岂敢望此高位?” “公孙兄不必自谦,待大王回宫,下官这也举荐去。” 两雄内争,必伤其国。一向并不重视功利的公孙衍竟然在意这个相位,且与张仪公开起争,这让公子疾深为忧心。 公子疾左想不是,右想不是,遂将忧思讲给公子华。公子华近日在为紫云公主跑腿,有事没事就扯张仪喝酒,不由得把话透给张仪了。 秦王在终南山中悟到的两槽之法就是设左右双相,一是左相,张仪,主外交,二是右相,公孙衍,主内政。 秦王已知公孙衍心思,回来之后,决定先召张仪征询。 张仪进宫,屁股尚未坐定,即拱手贺道:“臣恭喜大王!” “哦?”秦王似吃一怔,“爱卿因何而贺?” “大王得到贤相,此为秦国大喜,大王大喜,臣是以恭贺!” “贤相?”秦王忖思自己回宫,尚未对任何人讲起此事,极是震惊,“爱卿呀,你这讲讲,寡人得到何人为相了?” “大良造呀!”张仪脱口而出。 “呵呵呵,”秦王朗笑起来,“爱卿这是长了千里眼、顺风耳啊!” “非也。” “咦?”秦王歪头看着他,“既然未长,爱卿何以晓得寡人已得大良造为相?” “是大良造自己讲的。” “哦?”秦王震惊了,“他是如何讲的?” “大良造讲给上大夫,上大夫讲给公子华,满朝文武这也全都知道了。大家都在为大王欣喜,为大秦庆幸。” 秦王眉头紧皱,沉思良久,挥退张仪,密召公子华,查问张仪所言果然属实,心甚不悦,决定暂先晾公孙衍几日,让他多个思量。 翌日上朝,秦王颁旨设立左相府,拜张仪为左丞相,但未明确左相职责,更未旨令他辖制百官。明眼人一眼可见,既设左相府,就会有右相府。 公孙衍却不这么想。 三日之后,当公孙衍的辞呈摆在案头时,秦王方才追悔,反思自己身为君王,气量确实小了,赶忙召来公子疾,让他前去劝留。 公子疾赶往大良造府时,已迟一步。公孙衍将大良造府印等物及秦王所赐尽数封存,仅带身上佩剑及两个简陋行囊驱车往投东门去了。 公子疾驰至东门,说是大良造已于一个时辰前出城。 公子疾大惊,当即掉转马头,赶回宫里。 “大王,”公子疾详细禀过,谏道,“大良造不是性急之人,想必不会走远,若是斥候追拦,尚来得及。” 秦王闭目有顷,叹道:“此人实意欲走,就让他去吧。” “万万不可呀,大王!”公子疾急赤白脸,“大秦国情,此人了如指掌。以此人之才,无论他去何国,都将是我大敌啊,大王!” “以你之见,又该如何?” “大良造挂印而去,不为争官,只为争个面子。如果大王能够屈驾请他,说句软话,成全他个面子,想他不会不念君臣之义吧?” “你呀,”秦王苦笑一声,“真把公孙衍看作陈轸了!” 咸阳郊外,三十里亭,一车一马,辚辚而来。 一人驻足亭前,翘首以待。 车马近前,顿住。 见拱手而立的是张仪,公孙衍这才跳下车子。 “公孙兄,”张仪伸手指向亭子,“在下略备薄酒一樽,难成敬意,权为公孙兄饯行。” 公孙衍目光扫向亭子,见那里果然设有几案,案上菜肴齐备,一樽二爵均已摆好,嘴角浮出一笑,拱手:“张子好雅兴呢!只是,在下前路迢遥,无此闲暇,还望张子谅解。” “公孙兄不会连一桩趣闻也不想听吧?”张仪脸上挂着笑,伸手礼让。 “哈哈哈哈!”公孙衍长笑几声,大步走上亭子,撩起衣襟,在案前坐下。 张仪亦笑几声,在他对面坐定,将一只斟满酒的爵递过去,自己端起面前一爵:“公孙兄,请。” 公孙衍接过酒爵,放在面前,目光直逼张仪:“在下好奇,还是先听张兄的趣闻吧!” “好好好,公孙兄果是爽快人!”张仪亦放下酒爵,“这桩趣闻是,公孙兄之所以驾车至此,是因为在下的一句话。” “是吗?说来听听!” “在下听说大王欲拜公孙兄为相,先一步向大王贺喜了!” “哦?” “大王问在下何以知之,在下说,是大良造亲口所讲,大良造讲给上大夫,上大夫讲给公子华,满朝文武无人不知了。” “哈哈哈哈,”公孙衍放声长笑,“张兄所讲,果是奇趣,在下佩服!”说毕举起酒爵,一饮而尽,忽地站起,几步下亭,跳上车马扬长而去。 望着一溜渐行渐远的尘埃,张仪拱手作别,长叹一声:“公孙兄,非在下不容你,是在下不能容你,因为你我所志不同啊!” 孟津会盟顺利结束,楚国纵亲副使公子如长嘘一口气。然而,就在公子如欲动身前往宋地拜会“真人”的当口,却被威王召到身边伴驾。 楚威王原本体虚,这更受不住北方天寒,与魏、齐、韩三王在虎牢关达成伐秦意向后,遂谢绝魏惠王的盛情相邀,取道鲁山关进入方城,摆驾南归。 一则上了年岁,二则近年被嫔妃佳丽掏空精髓,楚威王初始北上时还没觉出什么,踏上归程后渐渐不堪,一入鲁山口就轰然病倒了,先是腿脚不听使唤,夜晚盗汗,继而厌食、口渴、骨疼,全身无一处是舒坦的。跟在身边的子嗣只有公子如一人,大小诸事自也责无旁贷。 从随行御医口中得知父王所患的只是气血两虚,并非死症,公子如略略放心,吩咐放缓行程,走走停停。御医汤药及时,针砭齐用,公子如也使出多年来的修炼功夫辅佐内功,在此后两个多月里,威王非但经受住了长达两千余里的旅途颠簸,且在回到章华台后,饮食增加,气色也大有好转。 看到父王明显康复,朝臣皆来道福,公子如终于嘘出一口气,正式提出赴宋要求。 威王这才想起当初承诺,但几个月下来,他是真的离不开公子如一步了,旨令身边内臣约车前往宋地,务必请到庄真人至楚。 宋地蒙邑,西南郊十数里处有濮水流过。草长莺飞时节,天气转暖,濮水微波荡漾,是理想不过的赏春去处。 河床宽阔,但时值春旱,水流不大,水并不深,近岸边可以清楚地看到来回游动的小鱼。一个衣衫褴褛的半大孩子坐在一块长满草的土墩上,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的一块沙洲。 沙洲岸边,几只野鸭子旁若无人地将嘴巴啄进水草里,边啄边发出“嘎嘎嘎嘎”的叫声。 离这孩子几步远处,一个头发蓬乱、衣衫同样褴褛的中年男子不无惬意地一腿搭在另一腿上,枕着另一块小土墩睡梦正酣。 蓦然,那男子搭在上面的腿滑落下来,微微颤动。另一腿也似受到感染,跟着振动。然后是两只手,十根手指头一伸一屈,甚有节奏。 孩子显然看到了那男子的变化,目光从河面上收回,落在男子脸上。 中年男子的面部完全松懈,嘴皮子一张一合,一道口水随着两片嘴皮子的不断掀动而流出嘴角,从腮边滴出一条悬线,落进一窝草里。 这个沉浸于酣梦中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公子如一心欲访的“真人”庄周。 庄周的手脚兀自摆动一会儿,乍然醒来,忽地坐起,用袖子抹去嘴角口水,又用手背在眼窝子里揉几下,睁开眼,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河水,喃喃语道:“奇哉,奇哉!方才还明明白白是只蝴蝶,只这眨眼间,怎就变成庄周了?”似在梦中,又似梦醒,眉头微微拧起,陷入困惑,“我这是梦呢,还是醒呢?我这是周呢,还是蝶呢?我这是梦到蝶的周呢,还是梦到周的蝶呢?”猛拍几下脑门,“是哩,醒与梦,周与蝶,必定有个区分。可这区分何在呢?是梦与醒的那个瞬间吗?醒是周,梦是蝶。梦不是醒,蝶不是周。此时的我是醒后的周,可那梦中的蝶又是何人呢??” 庄周挠挠头,陷入苦思。 “阿大。”旁边的孩子见他这般没完没了,憋不住了,轻叫出来。 庄周抬头望去,这才看到那孩子,略吃一惊:“逍逍,你啥辰光来的?” “早就来了,”叫庄逍的孩子应道,“有大半个时辰哩。你一直睡,我??”打住话头。 “是来玩水的吧?”庄周忽地站起,指河水道,“走走走,阿大这就带你看河鳖去,天暖和了,河鳖这在岸上晒盖盖呢!” “我不看河鳖,我??饿了。” “饿了?”庄周顿住步子,扑哧笑道,“饿了该去找你娘呀,让她给你做吃的。” “阿大,”庄逍哭丧起脸,“是娘让我来的,家里没吃的了。” “没吃的了?”庄周怔了,“不可能呀!前几日不还烙着饼吗?” “就烙那一块饼,大半块让阿大拿走了。剩下小半块,不够俺仨吃。这都三天了,遥遥饿得哭,娘没法子,这才让我来寻你。” “那就让她再烙一块呀!” “没有面了。” “唉,”庄周眉头皱起,半是嗔怪地轻叹一声,“你娘也真是的,没面就去寻面哪,连这等小事也来烦我,这这这??”看看头顶上的日头,又看看河水,“春江水暖,阳光明媚,她就容不得阿大自在这一时。” 庄逍嘴巴掀动几下,低下头,没吱出声。 “好了好了,”庄周摇摇头,又叹一声,慢腾腾地伸个懒腰,“走吧,这就回家去!” 庄周跟在庄逍后面,越过河堤,沿一条小路走了一个时辰,踏上一道长满乱树、郁郁葱葱的土冈。 庄周的家就在土冈后面,是个还算宽敞的简易草舍,看样子有些年头了,周围用碎石块砌出一个不足腰深的院落,可防野猪,但防不住狗。院门是个单扇柴扉,用麻绳套在一侧的木柱上。 庄逍解下套子,打开柴扉,还没走进院子,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子听到声音,飞跑出来,欢快地叫声“阿大”,扑到庄周身上,抱住他两腿。 庄周将她抱到怀里,狠亲一口:“呵呵呵,是遥遥呀,快看,阿大给你带回来一件好东西呢!”说着将手伸向自己耳朵,从耳后取出一束野花,在她眼前晃晃。 庄遥接过花,放到鼻子下嗅嗅,声音怯怯的:“阿大,这花好吃不?遥遥饿了。” “呵呵呵,”庄周又亲她一口,“傻丫头,花是赏的,不是吃的。好吃的东西,得找你娘。你娘呢?” “娘出去了。” 庄周从她手中取过花,乐呵呵地别进她的羊角辫里,放她到地上,指水缸道:“遥遥,去水缸边照照,漂亮不?” 庄遥跑去照水缸,庄周大步走进草舍。 家徒四壁,只有一个破损的几案。靠墙边是几个用来储粮的米缸陶罐之类,庄周走过去,挨个掀开盖子,果是空空如也。 庄周微微皱眉,在一个破几案前面席地坐下,两眼闭合。 庄遥在水缸上照过,跑进来,正要去闹庄周,被庄逍一把扯住。两个孩子互望一眼,一齐眼巴巴地看向他们的阿大。 门外传来脚步声。 脚步声很慢,一下接一下,很是沉重。两个孩子飞跑出去,分两侧扯住一个三十来岁清瘦女子的衣襟。衣襟上打着几块补丁,从补丁上的粗大针脚看,她并不擅长女红。 “娘,阿大回来了!”庄遥迟疑一下,指着头,“你看,阿大送我的草花,好看不?” “好看。”女人显然没心赏花,目不斜视,一步一步地挪往堂间,站在庄周前面。 庄周睁开眼睛,目光落在女人手中的空瓦盆上。 显然,她去外面借粮,无功而返。 “他大??”女人眼里流出泪,说不下去。 “他娘,”庄周挤出一个苦笑,“你都去过哪些家了?” “方圆左近,该去的都去过了。” “仇春家呢?”庄周想一会儿,冷不丁地问。 “去过了。” “他不肯给?” “给了。给过三次,这次实在给不出。去年收成不好,今年闹春荒,他家也断粮了。” “再断粮,总不会连一小盆也凑不出吧?” “莫说一盆,连半盆也凑不出了。仇春说,他明早就要出远门,想必是去讨饭了。” 庄周长吸一口气,似是觉出问题的严重了。 空气凝滞。 两个孩子仰脸望着女人,一边一个,紧紧抱住女人的腿,目光怯怯的。显然,他们知道外出讨饭意味着什么。 “有了!”庄周猛地睁眼,“监河侯,他家有粮。” “他大,”女人迟疑一下,“也去过了。他??”顿住话头。 庄周盯住女人:“他如何讲?” “他说,”女人嗫嚅道,“他家的粮食,只给狗吃,养狗好看门。” “哈哈哈哈,”庄子非但没有生气,反倒长笑几声,“真好玩,真真好玩。他娘,寻条麻袋,我这就做条狗去!” “他大,”女人盯住他看一会儿,声音坚定,“我们还是不借了吧。要不,我这去和仇春讲一声,明早一道讨饭去。听仇春说,定陶富足,不愁粮呢。” “去去去,快寻麻袋!”庄周来劲了,忽地站起来。 话音刚刚落地,庄逍不知从哪个角落麻利地钻出来,手中掂了个特大的麻袋,双手递上:“阿大,麻袋来了!” 庄周接过,拍拍他的小头,兴致勃勃地大步跨出屋门。 “他大,”女人紧追几步,“漆园的事,监河大人仍在生你的气呢,你这去了,岂不是自取其辱吗?” “哈哈哈哈,”庄周将麻袋搭在肩上,“我这正是为他消气去的!” 监河侯家住在一个小山的半坡上,濮水绕此坡拐个近乎圆形的大弯,监河侯足不出户即可对濮水一览无余。 监河侯既不姓监,也不姓侯。其祖上姓薛,是郑国人,家住河水旁边,颇通水文,历年参与郑国的治河工程,做水文监管小吏。宋桓公时,濮水泛滥,桓公向郑公求援,郑公也在忙于治河,随手将其祖派来。其祖因治水建功,被桓公封为监濮令,顺带监管河坡两岸占地逾万亩的公室漆园,位列宋宫下大夫。之后,此职由其子承袭,直到其孙监河侯这辈。 监河侯与庄周、惠施差不多年纪,早年共同拜过蒙邑南郭一个先生为师,说起来是同门。监河侯这个封号,就是庄子在同窗共读时戏封他的,此后一直这般叫他。久而久之,远近百姓也都这般称呼他了。 时过境迁。与惠施相似,庄周生性放荡不羁,入冠年后四处游历,而立过后才倦飞归家,虽娶妻生子,却不善生计。眼见庄周度日艰难,家中一贫如洗,这又多出几张口来,能卖的全都卖光了,仍旧是吃上顿没下顿,监河侯出于同窗之谊,聘他照管漆园,算是送他一个糊口营生。岂料庄周并不是个做生计的人,心思只在花鸟虫鱼、田园野趣,三年照管下来,园丁们既偷工,又偷漆,漆产量大跌,漆树也遭盗伐不少。有人告官,王室督察,斥责监河侯。监河侯使尽解数走门路,虽然保住祖传职分,但漆园的监管权却被宫中收回,失去一条财路。监河侯将一腔怨气泼到庄周头上,召他申斥,岂料辩他不过,开始时自己占理,没过几个回合,倒被庄周驳了个哑口无言,气得他嘴眼歪斜,再不顾念同窗情面,将庄周一家扫地出门,誓言不相往来。 此后数月,二人果无来往,监河侯门前清静不少。 然而,是缘躲不过。 这日午后,监河侯正在房后山顶的瞭望亭上观察河景,家宰气喘吁吁地跑上来,老远即叫:“老爷,老爷,大事不好了!” “什么大事?”监河侯吃一惊道。 “姓庄的来了,在门外学狗叫呢!” “哦?” “老爷,他这是来讨粮的。前日他夫人来,小的原想给她一点,打发她走,老爷却??这下倒好,姓庄的亲自上门,一升两升可就打发不走了。” “是吗?”监河侯扑哧笑了,捋须有顷,看向家宰,“他想要多少?” “掮着一个大麻袋呢。” “多大个麻袋?” “大得很!”家宰不无夸张地比画一下。 “哈哈哈哈,”监河侯大笑起来,“照你这么比画,至少也得装二斗哩!” “老爷呀,”家宰哭丧起脸,“莫说是二斗,二十斗怕也装不满!” “有这等事?” 家宰凑近,压低声:“小的看清楚了,他那麻袋是漏了底的!” “哈哈哈哈,”监河侯又是几声长笑,“走走走,瞧瞧热闹去!” 主仆二人匆匆下坡,打后门进来,穿过府院,走向前门,果然,大老远就听到门外传来“汪汪汪”的狗叫声和围观者的狂笑声。 家宰打开院门,监河侯重重咳嗽一声,虎着脸走出,袖手站在府前台阶上。 庄周仍在空场地上学狗叫。叫过几声,他还一手着地,一手伸到屁股后面,学狗尾巴来回摆动,在场观众全都笑癫了。 “庄兄,”监河侯沉起脸,步下台阶,走到庄周跟前,“你这是来为在下守门的吧?” “不是。”庄周这也站直身子。 “哦?”监河侯略略一怔,“既然不是,你在我门前‘汪汪汪汪’,叫唤什么呢?” “讨吃的呀。”庄周拱手,“听说监河君仓中的粟米是狗才能吃,是人不能吃,庄周舍中断粟数日,一家老小立等救急,这想贷点粮食聊度春荒,只能委身作狗了!” 众人不笑了,纷纷看向监河侯。 庄周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这是一个狗家呀。 “庄兄上门,在下不能不借,”监河侯却是丝毫不见尴尬,呵呵笑几声,“庄兄大人雅量,胃口必也不小。请开尊口吧,庄兄欲贷多少粟米?” “不多,不多,”庄周从肩上取下麻袋,抖几抖,扔在地上,“大人将此麻袋装满即可!” 场上目光齐都落在麻袋上。 果如家宰所言,麻袋底部有个头大的漏洞,若不补上,即使一仓也装不满。 显然,庄子上门是寻事来的,众人再次哄笑。 监河侯捡起麻袋,打开袋口看看,又将整只胳膊伸进袋下的漏洞里,故意钻来钻去,末了摇摇头,长叹一声,将袋子扔到地上。 庄周是真来借粮的,只是不曾留意漏洞,这也笑了,眼珠子四下乱瞄,欲寻绳子将漏洞扎牢。 绳子尚未寻到,监河侯率先发话:“庄兄啊,不是在下不肯出贷,是在下仓中之粟,难以装满你这无底麻袋呀!” “这这这??”庄周急中生智,“噌”地解下腰带,弯腰去扎袋底,不料麻袋却被监河侯先一步用脚挑走。 “庄兄,”监河侯将麻袋挑到家宰脚下,朝庄周拱手,“在下这个君侯是庄兄所封,庄兄既封在下,在下当有封邑才是。待在下得到封邑,收到邑金,再贷庄兄三百镒足金如何?” 三百镒金子足可把宋国所有官库的粟米全部买断,虽然未必能够装满这只无底麻袋,但这数量却是足够大的。 众人见监河侯将皮球如此这般巧妙地踢向庄周,忍俊不禁,一齐看向庄周。 “谢监河君美意,”庄周这也听明白了,变过脸色,慨然应道,“庄周途中遇到一桩奇事,监河君可想一听?” “庄兄请讲。” “庄周行至茫苍之野,听到有呼救声。庄周环顾良久,见是一条鲋鱼受困于车辙中的一个小泥淖里。庄周问道:‘鲋鱼,你这是怎么了?’鲋鱼应道:‘在下乃东海君的臣子,受困于此。先生肯借斗升之水以活命否?’庄周应道:‘这倒不难,在下这就南游吴、越,说服吴、越之王拦截西江之水前来济你,可否?’鲋鱼愤然作色,怒道:‘在下落难于此,无所寄身,不过求你一瓢水,聊以苟喘,你却这般推诿,还不如这就前去干鱼店里寻我下锅呢!’” 庄周讲完,听者无不怆然,尽皆唏嘘。 “哈哈哈哈,好掌故嗬!”监河侯长笑两声,鼓几下掌,转对家宰,“庄兄不候西江水,只想取一瓢饮而已,去,这就为庄兄舀一瓢粟来!” 家宰应声而去,不一时,果真取来一瓢粟米,将庄周的麻袋漏洞扎牢,倒入袋中。 “庄兄,还有何求?”监河侯盯住庄周。 “无求矣,无求矣!”庄周长笑几声,提粟扬长而去。 看热闹者纷纷离散。 望着庄周远去的背影,监河侯嗟然长叹。 “老爷,”家宰小声道,“是少了点。要不,小的这就再舀几瓢送去?” “不必了。”监河侯摆手,“此非长久。明朝你去庄兄家,聘他夫人测量濮水涨落。你可教她如何监测,按月发放五斗粟米,够他一家吃用即可!” “老爷?” “安排去吧。此事不可张扬,亦不可让那混世魔王晓得,再生枝节!” 第085章|?逃楚聘庄周奔梁?我丧我魏王迷道 庄周持粟回家,一家人皆是欢喜,美餐一顿。 翌日晨起,庄周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只铜簋(gui),“咚”一声扔到院里,吩咐庄逍拿刷子擦亮。庄妻洗完餐具,走到院里,见状大惊,问道:“他大,你擦这东西做啥?” “呵呵呵呵,吃完这顿,还有下顿呢。”庄周乐道,“今朝逢集,我且拿它到蒙邑换粟去。嘿,没想到这玩意儿挺重,当值不少粟米哩。” “万万不可呀,他大!”庄妻急了,一把夺过铜簋,捏在手里,“老祖宗传下的宝物就剩这件了,你若再去卖掉,家里??真就是一无所有了呀!” 庄妻看向铜簋,泪水流出。 此簋四足,四耳,圆身,方座,上面还有一只盖子,通身精铜,重约七八斤,上面还刻着鸟兽虫鱼,工艺极是精致,一看就是宝物。庄子祖上是名门望族,后来家道虽然败落,但在其祖父辈流落蒙邑时,作为祭器的五鼎四簋,仍旧一件不少。只是到其父辈,祭器少去大半,待庄周立事,又卖两个,眼下仅剩此件了。 “他娘呀,”庄周盯住她道,“你怎么能说是一无所有呢?”连连指点院中人头,“你,我,他,她,这不是竖着四个大活人吗?” “他大,活人可不是宝物。” “非也,非也!”庄周连连摇头,“人生天地之间,化日月之精气,为万物之灵长,不是宝物,又是何物?” “可这??人是要填饱肚皮的啊!” “是呀,是呀,我将此物换粟,不就是为了填饱肚皮吗?” “这是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了。” “真正值钱的是此物呀!”庄周拍拍吃得饱饱的肚皮,伸手去夺铜簋,庄妻闪过,跑回草舍,将铜簋藏起,拿出一打草鞋来,“他大,这是我学着打的,虽不好看,却是结实。你拿到街上试试,要是能够换来粟米,我们就有生计了。” 庄周拗不过她,只得掮起草鞋,扭头出门去了。 监河侯的家宰如同卡了点似的,庄周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迈进来,随身还带着测量水文的各类器具。家宰说明来意,庄妻喜泪沾襟,正在听他讲解如何测量水线,一辆驷马豪车沿土路驰来,径至庄家门外。 一个吏员率先下车,在门外大叫:“庄周,庄周在家吗?” 庄逍跑去开门。 庄妻正自狐疑,家宰认出是里正,赶忙迎出。里正刚要介绍,已从车上下来的楚王内臣以为家宰就是庄周,揖道:“庄先??” “非也,非也,”家宰拦住,回礼,“在下不是庄先生,请问二位是??” 楚王内臣进前一步,应道:“在下来自楚地郢都,奉楚王谕旨,礼聘庄周先生前往楚宫。” “楚王?”家宰吃一大惊,“敢问大人,欲聘庄先生去做何事?” “拜庄先生为国师。” 堂堂楚王竟然要拜庄周为国师!家宰目瞪口呆。 “国师?”庄妻急问,“国师是做什么的?” “庄夫人,”里正拱手贺道,“国师就是国王的师傅,也就是楚王的师傅,啧啧啧,你家庄周不得了,大喜临门哪!” 庄妻惊呆了,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敢问庄夫人,”楚王内臣揖道,“庄先生何在?” 庄妻不好说是卖草鞋去了,正自支吾,庄逍朗声应道:“我阿大到街上卖草鞋去了,走没多久,要是去追,准能赶上!” 楚王内臣朝随从努下嘴,那人将庄逍抱到车上,与里正一道朝蒙邑方向疾追。不一时赶到蒙邑,他们搜遍整个集市,不见庄周踪影。 车马路过一家粟米行时,庄逍一眼看到柜中金灿灿的粟米,眼珠子急转几下,转对里正:“我晓得阿大在哪儿。”又指着粟米,“如果你们肯为我家买上一袋粟米,我这就领你们寻去!” 想到他家的窘态,楚王内臣没再多话,当即购下数袋粟米,又到布店置办布匹及其他一应日用,买了些鸡鸭鱼肉等现成肉食,兴致勃勃地一路赶回。 走到十字路口,庄逍指挥车辆拐向一条土路。 路越走越窄,前面再无车辙了。 内臣吩咐里正陪同车夫原地守候,自己与侍从紧跟庄逍,径至濮水堤岸。 三人沿水而行,走有半个时辰,果真望见远处水岸边伫立一人,头戴破斗笠,正持竿垂钓。 持竿者正是庄周。 原来,庄周持草鞋赴市,走没多久,全然忘掉职分,循本能拐往河道来了。春风拂面,万物共生,天地间最好的风景尽在濮水两岸,庄周魂牵梦萦,一刻也不想错过。 内臣见过庄周,长揖至地,说明来意。 庄周闭目良久,从容扬起钓竿。 内臣看过去,长吸一口气,因为庄周手中所持,不过是根普通芦苇,上面更无任何钓钩和诱饵,只有两片苇叶,仍在湿淋淋地向下滴水。 乖乖,这是真正的大才呀,难怪大王要拜此人为师! 内臣叹服,长揖:“楚王诚请先生至郢,欲托以境内之事,待以国师之礼,敢问先生意下如何?” 庄周将破斗笠推向脑后,道:“听说楚有神龟,在云梦泽里畅游三千年,之后被人捉住,塞进竹笼,献给楚王。楚王裹之以锦绣,藏之于庙堂,以其肉献祭天上诸灵,以其甲卜卦社稷吉凶,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内臣互望一眼,应道,“先生所言,乃灵王时异事。此龟堪为神灵,在宗庙里最受尊崇,其甲骨所断所刻,无不为社稷大事、国家纪要。” “请问二位,”庄周微微一笑,盯住二人,“假定你二人是此龟,是舍身求死而留骨于宗庙呢,还是全身求生而曳尾于大泽之中呢?” 内臣顺口应道:“这还用说,全身求生,畅游于大泽之中。” “哈哈哈哈,答得好哇!”庄子拱下手,扬起芦苇指向河水中一只因受惊而快速爬走的河鳖,“在下非大楚灵龟,不过一只宋地土鳖,这将曳尾于烂泥淖了。” 话音落处,庄周将芦苇置于脚下,沿河水扬长而去。 内臣先是惊愕,继而与仆从蹽腿狂追,边追边扬手大叫:“先生留步,先生留步??” 庄周置若罔闻,越走越快,见二人紧跟不舍,索性拐入水中,蹚水而去。二人欲再跟从,但试试河水,依旧清冷,且见最深处已经漫至庄周腿根,只好作罢,与庄逍暂回村落。 多年来,楚人一直惦念宋人国土,宋、楚堪称世仇,因而,楚王使臣一进宋地,就被宋国的人盯梢了。 得知二人奉楚威王谕旨聘请属下臣民庄周为国师,宋王偃本就震惊,又闻来者是楚威王宠臣,愈加骇然,急召众臣谋议。众臣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无一人知晓庄周是何人。 宋王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好传唤蒙城令。 蒙城令召到里正、监濮令等一行诸人赶至王宫。监濮令即监河侯,得到机缘,遂将庄周、惠施与自己同窗就读等陈年旧事一五一十地尽述一遍,末了提及漆园旧案,为自己洗刷冤枉。当讲到庄周一家断粮,庄周上门学狗叫借粟之事时,众人无不唏嘘。 得知惠施之才远不及庄周,惠施早晚见庄周都要礼让三分,宋王偃更是惊愕。惠施早已贵为大魏相国,比惠施才高几分的庄周却在自己辖内默默无闻,宋王偃脸上本就挂不住,若是此人再被楚威王聘去,叫他情何以堪? 就在此时,军尉来报,楚使已在庄周草舍旁边扎下帐篷,看样子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楚是大国,宋国本就不敢招惹,此来又是聘贤,在列国不为犯禁。 情势不容再缓,宋王当即决定将现任相国改任太师,空出相位,旨令庄周即时入宫拜相,同时安排专人“款待”楚使,以免他们先一步得到庄周。 然而,大贤庄周却不见了。 楚使、宋臣两拨人马在庄家门外对峙三日,仍旧没见庄周踪影。楚使较上劲了,赖在此地不走。宋王偃面上也过不去,旨令司徒府画出图像,如捉拿犯人般四处张贴,更出动军卒,将濮水两岸如拉网般搜寻一遭,仍旧一无所获。 正自一筹莫展,有人从魏地回来,说是在魏境看到一人貌似画中人庄周。 如果庄周赴魏,必是去寻惠施。若惠施推举,以庄周之才,必为魏王所用。宋王偃闻报愈加震惊,急召监濮令觐见,当廷晋其为中大夫不说,又将漆园的监管职分悉数返还,旨令他赶赴魏境,务必请回庄周。 前后不过旬日,原本让人头大的庄周竟就闹出如此之大的动静,不仅使漆园失而复得,更使监河侯如做梦般由下大夫一举跃升为中大夫,真正是匪夷所思之事。面对这份突如其来、连先祖也可望而不可即的荣耀,监河侯喜泪奔涌,在详细盘问过报信人后,安排好家事,带足银两直驱大梁。 庄周果是奔大梁去了。 自遇楚使之后,庄周一连晃悠两日,这天见天色黑定,肚子也着实饿了,循路回家,远远望见门外灯火通明,人喊马叫,眉头皱起,忖道:“瞧这样子,楚人想必是不甘白走这一趟。也好,我正存心远游,何不就此成行?” 想至此处,庄周扭头就走,沿濮水上溯半个时辰,一拍脑袋:“有了,久没见到惠施,且到大梁寻他耍去!” 蒙本为宋、魏边邑,不消一日,庄周即入魏境。 此时正值纵亲军伐秦无果而还,魏国境内一片哀恸,几乎村村有号哭,路人皆缟素,天和地也似被某种莫名的哀伤和压抑笼罩了。 然而,这种哀伤、压抑与早就参透了生与死的庄周全然无关。脱开楚人纠缠的庄周一身轻松,漫无目的地游山赏景,想歌即歌,想咏即咏,想睡即睡,想走即走,渴了掬口水喝,饿了随便寻些吃的,真正是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竟连此行的目的也抛诸脑后了。 提醒他的是一次小小意外。 一日,庄子游至大梁城外的一个市集,见人们纷纷围向一块新贴的告示牌,打眼一望,蓦然一惊,因为上面赫然写的是他的名字,画的是他的画像,悬赏十两足金。 细看落款,不是司徒府,而是相国府。 照理说,相国府不事缉拿。 “咦?”庄周拉下斗笠,闪至一边,忖道,“魏国相国不就是惠施吗?我来投他,人还没到呢,他怎就晓得了?我不曾妨碍到他,他却这般拿我,又为哪般?这这这??我这刚得自在,怎就??待我寻上门去,问他个所以然来!” 庄周不由分说,撒腿就奔大梁。 庄周边问边走,将到相国府时,一眼瞥到街边一溜儿跪着三人,是一个女人携一对儿女行乞,每人面前各摆一只破损陶盆,里面杂乱地放着各种施舍。女人还很年轻,看样子二十多岁,模样还算俊秀,只是一脸尘垢,头发凌乱,衣裳比庄周的还要破烂,仅仅是遮个羞处。一对儿女倒是灵秀,儿子五六岁,女儿又小一些,两只大眼紧盯路人,一见有人望来,不管给不给赏,只管伏地磕头。 庄周呵呵一乐,冲这一家人走去。男孩子盯住他看,小姑娘不管三七二十一,接连磕下好几个。女人上下打量他几眼,指着男孩子旁边的空地说:“这位大叔,若是不嫌弃,就跪在那儿吧。此地有钱人多,或能讨个赏钱。” 庄周在她跟前蹲下,两眼盯住她:“你年纪轻轻的,为何在此乞讨?” “唉,”女人见问这个,潸然泪下,“他阿大战死沙场,公婆伤悲过度,得病走了。家里没男人,有这两个娃子,想改嫁也寻不到合适人家,地卖光了,没有营生,这又遇到荒春,只得离乡背井,舍脸讨点吃的。” 想到也在挨饿的妻子及两个孩子,庄周心里发酸,瞄一下他们破陶盆中的几个铜板,问道:“阿妹,想不想讨到比这个多点儿的钱?” “多少?”女人问道。 “十两金子。” “十两金子?”女人吃一大惊,盯他看一会儿,苦笑一下,别过脸去。 “阿公,”男孩子眼睛大睁,“我想去讨!” “好小子,”庄周冲他笑笑,起身,“想要钱,就跟我走!” 男孩子站起来,拿起陶盆,跟着庄周就走。女人见儿子随从庄周扬长而去,连忙起身,拉起女儿急跟于后。 庄周寻到悬挂告示的地方,取下递给那孩子:“拿上这个,跟阿公取金子去!” 母子三人将信将疑,跟从庄周径至相国府前。 庄周一手拉起一个孩子,头前闯去。 毋庸置疑,几人全被门房拦住。 庄周示意,孩子举起手中的告示牌。门房这也看到了,又将庄周上下打量一番,奔进去禀报。 不一时,一个家宰模样的走出来,拱手:“先生可是庄周?” “正是在下。”庄周亦回一揖,“宋人惠施可在?” “主公进宫去了,很快就回。”家宰看一眼女人及两个孩子,以为是他家人,拱手,“庄先生,府中请!” “且慢,”庄周从孩子手中拿过牌子,指牌道,“赏金还没兑付呢。” “是了,是了。”家宰笑笑,使人取来十两金子,递给孩子。 望着黄灿灿的十小块金子,女人与两个孩子目瞪口呆,良久,方才“扑通扑通”跪在地上,磕头连呼恩公。家宰这也明白原委,轻笑几声,携庄周入府。 一杯水未凉,惠施散朝回府,听闻庄周已经入府,一改往常的慢动作,三步并作两步地直趋客堂,人未进门,声音已经钻入:“庄兄,庄兄—” 庄周黑丧起脸,侧过身子,给他个背。 “庄兄,想杀吾矣。”惠施跨步过来,见他这般动作,一把扯住他的胳膊。 庄周一把甩开,鼻孔里哼出一声。 “庄兄??”惠施略吃一惊。 “庄兄?”庄周冷笑一声,“这辰光叫得倒是亲昵!”顺手拿过木牌,朝他直塞过去,“这个牌子上,可是相国大人手笔?” “呵呵呵呵,”惠施笑过几声,接过牌子,看也不看,扔到一边,“在下就晓得庄兄是这反应,昨晚还为这个与人打赌来着。” “这等反应?”庄周又是一声冷笑,两眼直逼过来,“姓惠的,我且问你,庄某犯下何等王法,或又何时何事招惹你了,你竟使出此等下作手段,四处悬赏缉我?” “呵呵呵,庄兄,且听在下一言。”惠施又是一笑,在他对面坐下。 “说吧!” “庄兄既没犯王法,也没招惹在下,在下之所以缉拿庄兄,是因为有人前来府上,密告在下说:‘庄子已来魏国,欲抢相国之??’” “哈哈哈哈,”未及听完,庄周爆出一声长笑,笑毕谑道,“南方有鸟,其名为鹓(yuān)鶵(chu),相国大人可曾听说?” “未曾听说。” “鹓鶵乃一奇鸟,一年两度,春日发于南海,飞抵北海,秋日发于北海,飞抵南海,沿途飞越千山万水。此鸟品性高洁,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有鸱(chi)一只,偶得腐鼠,正自喜而啖之,忽见鹓鶵飞掠头顶,乃惊恐万状,仰天奋爪,斥道:‘吓!’今朝相国难道也想为这区区相国‘吓’我不成?” “哈哈哈哈!”惠施亦出几声长笑,两手击掌,连声,“精彩,精彩,这些年不见,庄兄口舌越发精进了。” “非关口舌之事。” “嗯,的确非关口舌之事。不过,庄兄难道不想问问是何人来我府上,又为何事讲出那般话吗?” 庄周略略一怔:“请讲。” “监河侯!” “监河侯?”庄周先是吃一惊,继而作色,“这个吝啬小人,他来做啥?” “呵呵呵呵,”惠施指他笑道,“庄兄,你这叫不识好人心哟!” “此话怎讲?” 惠施遂将因他而起的诸多事端一五一十尽讲一遍,庄周这才明白是自己误解了监河侯,急问:“监河兄呢?” “在下打发他回去了。什么大楚国师、大宋相国?在庄兄眼里,这些不过是鸱鸟爪下的一堆腐鼠而已。” “谢惠兄遮挡了。”庄周拱手谢过,目光瞄向旁边的牌子,“在下还有一事不解,既然惠兄已经打发监河兄了,为何还要缉拿在下?” “呵呵呵,”惠施笑道,“庄兄试想,如果不用此法,在下何以请到庄兄呢?” “诸事已经过去,你请在下做啥?” “解闷哪。不瞒庄兄,在下自来魏地,是天天烦闷哪!” “哦?”庄周故作惊讶,“在这一隅之内,你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了,理应志得意满、心想事成才是,又因何烦闷呢?” “唉,”惠施长叹一声,“一言难尽哪。庄兄之快活,在于逍遥自在。在下之快活,在于天地名实。”指向外面,“可你看看,满城金碧辉煌,满街绫罗绸缎,却难见到能让在下吐一时之快的活物,岂不闷哉?” “唉,”庄周亦出一声长叹,“在下寻你,是想邀你游于天地之间,你寻在下,却是要逞口舌之强,于你可得快活,而于在下,岂不闷哉?” “走走走,”惠施显然急不可待了,起身扯住庄周,“这就后花园里耍去,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才叫花草。不瞒你讲,近年来在下口舌发僵,唯有园艺功夫大有长进呢!” 二人走至后花园中,尚未欣赏园艺,家宰急追过来,说是又出战事了,殿下紧急召请,要他即刻入宫。惠施苦笑一声,两手一摊,朝庄周做个无奈动作,请他园中自在赏游,便匆匆上朝去了。 这场战事,仍旧发生于秦、魏之间。 战端仍是由庞涓挑起来的。 从安邑东出大梁,魏人只有两条道可走,一条是横穿中条山,经此渡口至陕,取道崤塞,东至洛阳,再沿河水南侧官道抵达大梁,另一条是取道王屋山与太行山交错处的轵关陉至南阳盆地,经由孟津渡河。两条道互为倚重,就军事而言,任何缺失,对魏人而言都是不可容忍的。 函谷一战,陕邑、曲沃失守,秦人直接控制太阳渡,威胁茅津渡,而这两大渡口是沟通安邑与大梁的主动脉之一,这让深谙地势利害的庞涓如鲠在喉。庞涓暗调兵力,兵分两路不宣而战,一路攻打陕邑,一路攻打曲沃。由于事发陡然,陕地秦人猝不及防,陷于绝境后失守,曲沃却得函谷关守军及时驰援,勉强保住。 司马错震怒,一面急奏咸阳,一面调动秦军集结函谷关,矢志夺回失地。庞涓亦紧急部署,同时疾驰大梁,奏报朝廷,力主与秦复战,夺回曲沃与太阳渡,确保大魏血脉畅通。 魏王不上朝,国事依例由太子申主持。 前伤未愈,这又复战,任谁心里也是憋堵。是以无论庞涓如何解释,甚至让人把军事沙盘抬到宫里,指沙盘反复讲解陕、曲沃诸邑战略地位之重要,声称自己有绝对把握收复曲沃,将秦人封堵在函谷关内,太子申仍旧黑丧起脸,朱威别过脸去,白虎一言不发,惠施更是两眼闭合,似是睡去了。 “诸位,诸位,”庞涓急了,“前线已经开战,秦人大规模集结,欲夺回陕邑,甚至还叫嚣抢我崤塞,断我大魏血脉,将士们正在浴血,在下迫切需要粮草辎重,需要后备兵员,求请诸位了!”说着连连拱手。 “庞将军,”朱威长叹一声,缓缓应道,“在下不是不想与秦人开战,只是??将军晓得,这几年的存粮,该吃的吃了,没吃的让秦人一把火烧了。时下又遇荒春,各地皆有饥民,至于后备兵员,眼下正值春耕,人手本就??” 朱威越说越慢,讲不下去了。 “司徒大人?”庞涓看向白虎,向他递眼色。 “庞将军,”白虎非但不帮话,反倒附和朱威,“在下赞同上卿大人,眼下与秦开战,时机不妥,望将军三思。” 在此场合下,庞涓晓得势单力孤,气呼呼地别过脸去。 “惠相国,”太子申看向惠施,“武安君要求与秦开战,朱上卿、白司徒认为时机不妥,敢问相国是何决断?” “回禀殿下,”惠施微微睁眼,拱手,“军国大事,当由王上裁决,臣不敢动议。” 惠施将皮球踢到惠王那儿,庞涓自是无话可说,当即动身求见魏王,被毗人拦在门外。庞涓候等两个时辰,见惠王仍不传见,晓得再等下去也是白搭,又担心秦国出兵报复,只好长叹数声,驱车出城,连夜驰奔渑池大营,部署应急防务去了。 见庞涓这般好战,众臣皆是叹气。 “就眼前困境,”太子申看向惠施,“先生可有良策?” “伐秦、征战皆是外务,”惠施应道,“眼前纵亲未散,纵约仍在。既涉外务,殿下何不求问外相苏秦呢?” “对,对,”朱威连声附和,“当初伐秦时,苏相国就坚决反对,向我提过此事,只是孤掌难鸣,无法说服王上与庞将军,才致这个结局。” “听说苏子前时来过,”太子申思忖一时,看向几人,“近日却是没他音讯了。你们有谁知道苏相国人在何处?” “当在赵国。”惠施闭目应道,“庞将军怀疑赵人与秦暗结,王上也存疑虑,苏子解说不清,赶赴赵国查询真相去了。” “白司徒,”太子申转向白虎,“你走一趟邯郸,一是代父王问聘赵侯,二是拜访苏相国,就眼前局势请他指点。如果苏相国能拨冗光临大梁,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回禀殿下,”白虎略一迟疑,“王上那儿??” “父王那儿,自有本宫奏报。” 白虎赶到赵国,问聘过后,径直造访苏秦府,将魏国危势详述一遍,拱手道:“苏大人,纵亲伐秦无果,近十万将士喋血,伤者不计其数,魏国好不容易恢复起来的元气再次伤损,武安君却无视国情,再请用兵。王上抱病不朝,朝臣束手无策,殿下与惠相国皆请大人赶赴大梁,指点迷津。” “唉,”苏秦叹道,“白兄有所不知,武安君和陕地之争,不过是大海一涛,眼前危局也不在魏国。” “不在魏国,又在何处?”白虎吃一怔道。 “在纵亲国之间的嫌隙和猜疑。” “确是如此。”白虎吸口长气,“尤其是武安君,他认定是赵人出卖魏国。” “出卖魏国的不是赵人,而是楚人和齐人。” “楚人和齐人?”白虎惊愕。 “是的。”苏秦微微点头,“纵亲缔约之初,在下听闻魏王与楚、齐有意伐秦,即现忧虑,与赵侯谋议,赵侯所忧与在下趋同。在下晓得伐秦枢纽在魏王,前往劝谏,不料魏王深信庞涓,借省亲之名将在下支开,终致此战。至于庞涓猜疑,不过是中了秦人离间之计。” “秦人离间之计?” “旬日之前,李义夫将军入宫禀事,在下已将实情查明。就李将军为人及战局进程判断,其言可信。秦人为破纵亲,远交燕国,挑起燕、齐争端,齐兵借此脱离战场。楚人借口不服水土,出人不出力。剩下三晋之军,皆听庞涓调遣。庞涓抢头功,令赵为后军,驻守陕、焦,不料前军受阻,崤塞遭袭,李义夫自告奋勇,回夺崤塞,秦人却隐身不出,故意陷害赵人。李将军误以为秦人劳兵袭远,已经撤回,又认为此番伐秦,非赵侯所愿,遂引军自回上党。赵侯已责其失误之罪,削其职爵,让其闭门思过了。” 白虎沉思良久,抬头:“敢问大人,既然已结纵亲,齐、楚怎能这般言而无信?” “不瞒白兄,”苏秦叹道,“齐、楚入纵,动机本就不纯。话说白了,齐、楚两国都想借合纵弱魏!” “弱魏?”白虎两眼大睁。 “一旦纵成,魏必伐秦。伐秦若胜,楚、齐坐享其成;若败,魏、秦两败俱伤,楚、齐亦坐享其利。” “利在何处?” “利在弱魏。就远说,魏虎踞中原,这是齐、楚都不想看到的。就近说,黄池、陉山之事,他们也都记着的。” “是啊,”白虎倒吸一口冷气,“可武安君他??” “不能怪他,”苏秦轻叹一声,微微闭眼,“武安君是个好战将军,他的目力所及,只有杀戮。” 听完苏秦一席话,白虎豁然洞明,当即邀他同赴大梁,消除魏、赵隔阂。只要魏王想通,三晋和好,纵亲就可继续履约。 苏秦大以为是,正欲起程与白虎一道赴大梁,公子哙赶至,说是齐人似无诚意归还十城,子之将军几番使人交接,全吃闭门羹,并说燕王震怒,已加拨军卒三万,车三百乘,诏令子之武力催讨。 见事出紧急,苏秦只得修书一封,托白虎捎予魏王,便赶赴蓟城善后。 庞涓突袭谷地,夺回陕邑。战报传至秦宫,秦王急召诸臣商议对策。群情激愤,纷纷要求与魏开战。 “王上,”在崤山险遭不测的司马错早欲复仇,慷慨陈词,“曲沃、陕、焦诸邑,背依函谷,进可攻,退可守。攻北可经由渡口,直取安邑,攻东可直取北崤塞,直抵洛阳,攻南可直取南崤道,直入宜阳,实乃战略要冲之地,是以庞涓与我争夺!” “以爱卿之见,该当何如?” “与魏开战!”司马错挥拳,“前有六国,我尚不惧,今只有一魏,臣誓夺回陕邑!非但夺回陕邑,臣还奏请攻夺崤塞,占领渑池,打通东出之路。同时,出兵收复临晋关。河西之地,不能容魏人插足!” 众臣纷纷附和,与魏开战声沸沸扬扬,充满朝堂,唯有坐在臣辅首席的张仪一声不响。 “张爱卿,”秦惠王看过来,“你如何看?” “回奏大王,”张仪微微拱手,“臣以为,眼下我不宜对魏开战。” “哦?”秦惠王倾身。 “非但不宜开战,臣还建议将曲沃诸邑,包括太阳渡还给魏人,与魏睦邻。” 公孙衍走后,秦王再没拜相,张仪名为左相,实际是秦国的唯一相国,内政、外交一手独揽。常言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张仪初任相国即遇挑衅,照理当雷厉风行,借挫败纵军锐势,一举打通崤塞才是,不想他竟在这朝堂之上公然孵软蛋,实在有损威仪,大煞风景。 众臣面面相觑,有嘘声发出。这些人中有许多与公孙衍相善,张仪代公孙衍为相,他们原本不服,这又见他如此犯软,无不生气,尤其是武将。但张仪眼下是百官之首,众臣忌惮,几乎是不约而同地看向司马错,显然指望他能反驳。 “敢问左相,”司马错不负众望,略略拱手,沉脸问道,“是害怕魏人呢,还是害怕庞涓?” 张仪微微一笑,闭上眼去,没有理睬。 “左相大人,”司马错脸上挂不住了,声音激昂,“六国纵亲,数十万人马压境,我且不惧,单单一个魏寇,敢问左相大人惧在何处?” “是呀,是呀,”众臣纷纷附和,声音不齐,但话是一样的,“请问左相大人惧在何处?” “诸位,”张仪朝众人拱手一圈,“在下只惧一个,因小失大,得豆丢瓜。” 张仪的“得豆丢瓜”四字,让在场人再吃一惊,只有秦惠王表情释然,显然明白了他的所指。一声重重的咳嗽之后,惠王宣布散朝,但留下张仪、公子疾、司马错和公子华四人。 “张爱卿,”惠王冲张仪微微一笑,“讲讲你的瓜吧,国尉等不及了。” “呵呵呵,”张仪朝司马错笑道,“此瓜本是国尉所种,要讲也该国尉来讲才是。” 直到此时,司马错方才明白张仪所指,半是迟疑:“左相所指,不会是巴、蜀吧?” “正是巴、蜀!”张仪点头,“纵亲军溃退,纵亲列国无暇顾我,我将有至少三年时光,正是图谋巴、蜀良机。巴、蜀乃后备粮仓,蜀道虽远,但若遇到饥荒,有粮就比无粮强。再说,巴、蜀之民骁勇善战,堪为上乘兵源之地??”顿住话头,给出一个笑。 最后一句显然是说给司马错的。 “可??”司马错显然听进去了,吸口长气,“庞涓那厮如果得寸进尺,又该如何?” “国尉尽管放心,”张仪笑道,“不是吹的,天底下没有人比在下更清楚他了!” “爱卿不是虚言吧?”惠王忙问,“难道苏秦也看不明白他吗?” “当然能,”张仪应道,“不过,苏秦看明白的是他的正,臣看明白的是他的邪。此人邪大于正,所以苏秦拿他束手无策。” “对,”公子华点头应道,“据在下所知,此番伐我,苏秦极力反对,却被庞涓设计支开,耍得团团转呢!” “那??孙膑呢?”公子疾问道。 “邪不压正。孙膑不屑与他斗邪,所以那厮害怕,才设计害他!” “咦?苏秦亦是一身正气。既然邪不胜正,为何庞涓害怕孙膑,却不怕苏秦呢?” “呵呵呵,这个嘛,”张仪笑道,“叫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庞涓与苏秦不在一个层级上,苏秦之正,压不住其邪。庞涓与孙膑在同一个层级上,庞涓之邪压不住孙膑之正。” “爱卿呢?”惠王兴趣来了。 “至于臣,”张仪拱手应道,“与庞涓虽说不在一个层级,玩的却都是邪。他邪,臣比他更邪。呵呵呵,以邪对邪,他玩不过臣。听说那厮在黄池摆出什么王八屎溺阵,一举擒住齐将田忌,可有此事?” “有有有,”公子华乐了,“天下传为美谈呢!” “什么美谈?”张仪鼻子一哼,“那个计是在下手把手教他的!” 言及此处,张仪顺口讲出当年鬼谷里的那桩恶作剧,听得众人乐翻肚皮,无不竖拇指大赞张仪,尤其是惠王,反复征询每个细节,细细品味。 一番言笑过后,惠王转入正题,诏命张仪出使魏国,以曲沃诸邑与魏睦邻,秦人退回函谷关,恢复战前格局。 张仪受命去后,惠王转对司马错、公子华、公子疾,伸拇指赞道:“晓得什么叫大才了吗?大才就是,在关键辰光,永远晓得瓜与豆的差别。曲沃、崤塞、临晋关,这些都是豆,不过是寡人的点心,随时想吃,伸手就可捏一粒,巴、蜀却是一只大香瓜呀,你们将此香瓜搁在枕边,只让寡人闻香味,叫寡人何能睡得着呢?” “臣想得小了。”司马错揉搓两手,憨憨地笑了。 “司马爱卿,”惠王看着他笑道,“魏国元气已伤,庞涓折腾不出名堂。有相国去哄哄他,啥事也就没了。你把精力腾出来,这就整顿三军,挑选五万精壮,准备山地战。” “臣领旨!”司马错朗声应过,拱手退出。 殿里只有公子华与公子疾了。 “华弟,”惠王转向公子华,压低声音,“苏秦可有音讯?” “前时在邯郸,不久前驰往蓟城去了。”公子华应道。 “蓟城?”惠王似吃一怔,盯住他问,“做什么去了?” 公子华摇头。 “恐怕是奔燕、齐十城去的!”公子疾接道。 “是了。”惠王点头,沉思良久,转对公子华,“眼下纵军虽有缓解,但苏秦仍是心腹大患。吩咐黑雕,加派人手,监视此人的一举一动。” “这??”公子华面现难色,“苏子身边不止一个飞刀邹,近来好像另有高手,臣弟疑为墨者,防范极严,任何人也接近不得。前时有两个黑雕近前窃听,刚过围墙就被发现,所幸逃得快,对方也似不想结怨,尚无大碍。” “华弟,”惠王看向公子华,“你的其中一个小雕该当振翅了。” “秋果!”公子华、公子疾几乎是不约而同。 “她人何在?” “天香带她到大梁历练,在太子申府中做宫女!” “召她回来,寡人要见见她!” 大梁一年,秋果成熟多了。 然而,无论她多么成熟,当跪在偌大宫殿里面对大秦之王的时候,秋果仍旧紧张,紧张、激动、兴奋、害怕??心里的各种忐忑似乎全都表达在她脸上的两朵红晕里。 “你就是秋果?”惠王盯住她。 “是。”秋果低下头去,声音微微打战。 “抬起头来。” 秋果的头非但没能抬起来,反倒埋得更低了。 秦王看一眼公子华,起身,走到秋果前面,轻轻托起她的下巴。 秋果全身颤抖,两眼紧闭。 “睁开眼。” 秋果睁开两道细缝,两朵红晕宛若熟透的山果。 “哈哈哈哈,”秦王笑出数声,“好一个青涩女子!”敛住笑,倾身,“秋果,进雕台多久了?” “不到三年。” “听说你还在乐坊里待了几个月?” “六个月。” “禀王上,”公子华夸道,“秋果肯吃苦,肯练习,琴棋诸艺皆有精进,至于种桑养蚕,烹调女红,乃自幼习得,在雕台又有长进,已于一年前由雏晋升为枭,在大梁试翅一年,可以单飞了!” “好好好,”秦王微微笑道,“秋果,寡人召你来,是想问你几句话,你要如实回答。” 秋果点头。 “听说你救下一个名叫苏秦的人,可有此事?” 秋果点头。 “听说你的阿大将你许嫁苏秦,可有此事?” 秋果点头。 “听说苏秦答应三年后来娶你,可有此事?” 秋果点头。 “如果寡人送你前去与苏秦完婚,你可愿意?” 秋果叩首,声音打战:“黑枭秋果??谨听大王吩咐!” “金雕听旨,”秦王转对公子华,“晋升秋果为鹫,晋其父秦大川为官大夫,在咸阳城赐府一座,举家搬进咸阳居住,食粟米一百石,免三世赋役!” “金雕领旨!”公子华叩首,转对秋果,“秋果,谢大王恩赐。” “黑鹫谢我王恩赐!”秋果叩首。 “不过,”秦王转过话锋,“寡人要你记住一句话。” “黑鹫候旨!” “你,秦秋果,生是秦国的人,死是秦国的鬼!” 秦王一字一顿,声音威严、阴冷,尤其是最后一个“鬼”字,让秋果毛发悚然,不寒而栗,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记住了吗?”秦王加重一问。 “记??记住了!” “重复一遍!” “黑鹫秦秋果,生是秦国的人,死是秦国的鬼!” 惠施憋屈多年,好不容易得到吐舌之人,自是珍惜每一寸光阴,天天揪住庄周论短辩长。 惠施原就不是讲究的人,又因庄周的到来恢复了天性,不消几日,竟就与他一般邋遢了。因朝务在身,惠施不能远游,只能是一得空就扯他到后花园里较真。 因天气渐暖,二人论得兴起,晚上竟也不回,就在花园里一棵合抱粗的梧桐树下席地而卧。家宰怕有阴邪袭入,待二人睡熟,吩咐仆女为他们搭上被子。 次日晨起,二人从日出辩到日中,惠施七绕八拐,辩题始终不离名、实。实即事物,名即对事物的称谓,此所谓“物固有形,形固有名”。是先有名还是先有实,名实是必须相合还是可以不合,自春秋以来,不少学者争吵不休,到惠施这里达到极致,围绕名、实的“同与异”折腾出一系列花样,庄周被他弯来绕去,绕得头大,所幸总有解脱,一会儿是这个到访,一会儿是那个登门,一切好像是提前安排好似的,每到关键辰光,家宰就会到场,在惠施耳边嘀咕几句,气得惠施吹胡瞪眼,终不免出声长叹,皱眉起身,留下庄周悠然自得地倚在梧桐树的枝丫间呼呼酣睡。 中午过后约一个时辰,通常是惠施的午休辰光,朝臣无不晓得。自忖再无打扰,惠施振起精神,将庄周从树上扯下来。 庄周似也睡足睡美了,到旁边树丛里放完水,美美地连伸几个懒腰,待回到树下,惠施已先占据了梧桐树这个有利地势,正背倚树干,一腿压在另一腿上,不无惬意地眯起两眼。 庄周只好将就,走向斜对面的草垫子。 “前年春日,”惠施微微睁眼,拿眼角瞟一下庄周,不待他坐定,再开论题,“魏王赐在下一颗大瓠之种,”指指旁边一个土堆,“就被在下随手种在那处地方。及至秋日,此种结出一瓠,就挂在那根大枝子上,”指指树上一个大枝,啧啧几声,“好一个大瓠,可容物五石哪。然而,待在下摘其下来,却犯难了。瓠剖之可为瓢,然而,若以此瓢舀水,其坚度不够,无法举起。在下左思右想,觉得此物实在无用,只好将它砸了。”说着不无夸张地连连摇头,“唉,枉费在下一番苦心矣。” “哈哈哈哈,”庄周这也坐定了,见惠施把话题从实、名转移到了体、用,顿时放松许多,长笑几声,应道,“怕是相国只会用小,拙于用大吧?” “此话怎讲?” “在下听闻,一个宋人有祖传偏方,专治冬日手裂,世代以浣洗为业。有客闻之,以百金求其偏方。宋人喜而从之,客得偏方,前赴吴地,被吴王重用为将。客选择冬日最寒冷时伐越,大败越人于水上,被裂地封侯。同一偏方,有人因之裂地封侯,光宗耀祖,有人因之世代浣洗,得百金而喜。相国有五石之瓠,为何不将其拴在腰里,畅游于江湖呢?” “这??”惠施两只小眼睛眨巴几下,又开新题,“在下有棵大樗,其粗无比,然而,树干弯曲,疙瘩缠身,树枝扭折,不中规矩,无数匠人路过,无人睬它一眼。唉,在下拿它??”长叹一声,摇头,“派个什么用场呢?” “唉!”庄子亦出一声长叹,将头摇得比他还要夸张。 “在下是为此树叹,庄兄却又为何而叹呢?” “为相国大人而叹哪!” “哦?” “见过狸和鼪吗?它们屈身而伏,以待猎物,但有鼠至,遂东跳西蹿,不避高下,然而,一旦误中机关,却也只有候死于陷阱网罟之中。再看蛮牛,用以耕耘拖曳,力大无穷,用以捕鼠,却徒唤奈何。天地万物,皆有其性,皆有其所不能,亦皆有其所能,相国大人何愁此树无用呢?为何不栖身树下,拥其浓荫,得享自在呢?” “呵呵呵,谢庄兄为此树寻到一用,”惠施乐了,将两条搭起的腿交换一下,“照庄兄所言,万物皆有所长,亦皆有所短,敢问心之为物,其短何在,其长又何在?” “你呀,”庄周咂吧几下嘴皮子,“辩归辩,怎能乱搅浑水呢?” “敢问庄兄,在下何处搅浑水了?” “心不为物,心为物之用。” “是吗?”惠施故作不知,“请庄兄赐教,心为何物之用?” “性。性这个字,从心从生,生心为性。性为心之体,心为性之用,是谓心性。” “受教,受教,”惠施拍几下巴掌,“在下可以效譬吗?” “譬吧。” “譬如水波。”惠施眨巴几下眼睛,目光狡黠,“若以庄兄所言,波当从水从皮,水皮为波,波为水之体,水为波之用,是谓水波。” 庄周先是一怔,继而挠挠头皮,沉思良久,连连摇头,“非也,非也,你又搅浑水了,体、用颠倒矣。” “何处颠倒了?” “心性非水波。就水波而言,波由水起,水动波生。波不离水,水不离波,水为波之体,波为水之用。” “是呀,在下所言,依的正是庄兄之理。心从性起,性动心生,性不离心,心不离性。心为性之体,性为心之用。呵呵呵,别是庄兄自己搞颠倒了吧?” “这??”庄周让他又搅蒙了,一时语塞,又是一番沉思,方才恍悟,手指惠施,“谬也,谬也。物类不同,此譬不妥。” “万物皆同,此处为何不同呢?再说,医之道,心藏神,神通灵,灵通性,心为神居,自亦为性灵所居。心既为性灵所居,在下为何不能用水波作譬呢?” 惠施东拉西扯,终让庄周寻到破绽,击掌笑道:“好好好,总算晓得相国大人是如何辩论、如何取胜的了。你这用的是偷天换日之术!” “偷天换日?”该到惠施怔了。 “医之道,心藏神,神通灵,灵却并不通性。反之,灵为性所生,性为体,灵为用。灵通神,神通心,性者,生心之体也,心、神、灵三者,皆为性之用。哈哈哈哈,相国大人,你还有何说?” 惠施挠会儿头皮,欲再强辩,一阵脚步声急,家宰再次趋至。 惠施不悦,拉下脸皮,未及斥责,家宰已趋至跟前,小声禀道:“主公,是殿下来了,已在堂中恭候。” 听到殿下驾到,惠施再无话说,只好冲庄周苦笑一下,起身离去,足足过有大半个时辰,方才返回,见庄周已经占据梧桐树,倚在树干上迷离两眼,只好在庄周坐过的草垫子上坐下,脸上写满郁闷。 “相国大人,”庄周却似没有看见,学起惠施,将搭起的两腿换过来,不知多久没洗的脚丫子臭烘烘地直伸过来,在惠施的眼皮底下有节奏地来回晃动,“观你心不藏神,魂不守舍,别是想不出抗辩谬辞,生出情绪来了?” “唉!”惠施长叹一声,摆手,“罢了,罢了,我来是想告诉你一声,今日休战。” “嘿!”庄周却来劲了,忽地坐直,“在下这这这??刚到兴头上,你却挂起免战牌来,”连连摇头,“不成,不成!” “在下告饶了!”惠施拱手,做出可怜状。 “告饶可以,只是??总该有个所以然吧!你讲讲,所为何事?” “为魏王。” “魏王怎么了?” 惠施遂将函谷伐秦及魏惠王一病不起、数月不朝诸事略述一遍,末了叹道:“唉,在下所务所扰,尽是这些琐碎,哪似庄兄终日逍遥啊!” “哈哈哈哈!”庄周详细问过魏王病情,长笑数声,“什么茶饭不思?你这大王完全是吃饱了撑出来的病,交给在下,管保他立马下榻,活蹦乱跳!” “啥?”惠施眼睛大睁,直看过来,“庄兄所言,可是当真?” “算了,算了!”庄周眼睛闭合,摆手,“还是睡我的觉,做我的梦去。什么王不王的,与庄周毫无关系!”说罢,复将身子倚在树干上,三息之间,竟就响起鼾声。 惠施似是想到什么,忽地站起,连屁股上的草末子也没拍去,急慌慌地蹽起两腿,“嘚嘚嘚”直奔前院。 魏惠王的病较前更重了,心神疏懒,茶饭不思,莫说是书,即使歌舞管弦,也没心情欣赏,外人更是一个也不想见。 眼见魏王数十日不离卧榻,说话有气无力,毗人急了,请来多名御医,均没诊出毛病,只胡乱开些补药。毗人害怕有啥长短,只好禀报太子申。 太子申正在为朝事苦恼。 魏惠王乾纲独断已成习惯,太子申晓得自己只是名义上主政,小事尚可决断,遇到大事,则必须向父王请旨。偏巧的是,这些日来,朝中小事不见,大事却是不断:先是庞涓在函谷又起战火,奏请加兵;继而春荒加剧,多地已现灾情,朱威奏请开仓放粮,解燃眉之急;再是白虎使赵归来,奏明赵、秦并无暗通,军中传言为秦人离间;再是斥候报说,秦国来使,使臣乃秦国首位相辅张仪,来意不明;等等。 诸事皆关紧要,太子申拿捏不定,正要进宫请旨定夺,这又得到毗人告急,真正是急火攻心,无奈之下,方才亲自上门,就诸事求教惠施,把惠施搞得心烦意乱。 然而,庄周的信口所言一下子触发了惠施的灵感。惠施赶到前院,备车驰至王宫,扯殿下一道去御书房探望惠王。 惠王果真就如霜打的茄子,从里到外全蔫了,毫无生气地躺在榻上,面前摆着各式山珍海味,还有几种羹汤,全都放凉了。 惠王二目紧闭,一动不动,对殿下、惠施的拜见没有任何反应。 “王上,”毗人在惠王耳边小声禀道,“殿下和惠相国觐见来了。” 惠王依旧没动。 太子申望一眼惠施,目露忧色。 “王上,”惠施声音很轻,“惠施这来辞行了。” 听到“辞行”二字,惠王打个惊战,头扭过来,眼皮一下子睁开,眨也不眨地直盯惠施。 惠施再拜。 “你??”惠王指向惠施的手颤动着,“辞行?” “正是,王上。臣这是辞行来了。” 惠王惊怔,挣扎几下,想坐起来。毗人过去扶他,连扶几次,都没能坐直。 惠王呼呼直喘,以胳膊肘斜撑身子,二目炯然出光,直射惠施:“快讲,爱卿何往?” “春天来了,有个怪人约臣郊游踏青。” 见惠施讲出的只是郊游踏青,惠王一颗悬起来的心扑通落下,长舒一口气,庞大的身躯同时沉落,重重地砸在木榻上,眼皮复合。 气氛略僵片刻,惠王似又想起什么,眼又睁开,盯住惠施:“什么怪人?” “一个目中无人的人。” “目中无人?”惠王眨下眼睛,“那??可有物否?” “没有。” “那他一定是个盲人。” “不是。”惠施摇头,“非但不是,反倒长双千里眼,千里之外,可观秋毫。” “什么?”惠王哂笑,“千里之外,可观秋毫?这不可能,寡人连鼻子也不信!” “王上,天下之大,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此人何在?” “就在臣的府中。” “有请他来,”惠王略略一顿,来劲了,“寡人倒想看看,此人长双什么奇眼!” “臣领旨。” 惠施告退,匆匆回府,一把扯起庄周,一脸苦相:“庄兄呀,在下??大祸临头了!” “大祸临头?”庄周奇道,“什么大祸?” “欺君之罪!” “哦?” “说起此罪,还与庄兄有关呢。” “哦?” “在下甚想与庄兄遨游春日,方才觐见王上,向王上告假,王上问在下何起此念,在下只好讲出庄兄,王上追问庄兄。也是这些日来与庄兄辩得糊涂了,在下信口吹牛,说庄兄如何有能耐,尤其是长了一双千里眼,千里之外,可观秋毫。王上兴起,当即旨令庄兄觐见,在下??这这这??这该如何是好?” “哈哈哈哈,”庄周拍拍衣裳,指他笑道,“相国大人绕来绕去,不就是想让在下前去诊治你的主子吗?走吧,甭费口舌了!” 二人回到客堂。细审几眼庄周的一身破烂行头,惠施摇了几下头,让家宰拿出新衣裳,却被庄周一把掼在地上,甩手出门。 “这这这??”惠施急了,拿起衣裳紧追上来,“庄兄,入不得宫门呢。” “入不得就不入嘛,”庄周扭头又向后花园走去,“我还不想进去呢。” “好好好。”惠施奈何他不得,只好将衣裳扔给家宰,扯庄周登车,直驰王宫。 见与惠施同行,宫卫并未拦阻。 二人一溜顺当地走到御书园,毗人禀报,惠王依旧侧躺于榻,旨令觐见。惠施率先趋入,拜毕,在旁边席位上坐定,却迟迟不见庄子进门。 惠王急了,再次传旨:“宣宋人庄周!” 毗人朗声传宣:“王上有旨,宣宋人庄周觐见!” 庄周依旧不进。 毗人略略一忖,走到门外,见庄周仍在那儿悠然赏景,便拱手:“先生,王上有请。” 庄子回过神,大大咧咧地走过来,一边走,一边东瞅西看。 毗人瞥见,眉头微皱。臣见君,按照礼仪是要趋入的,也就是小碎步快走,目不斜视,以示尊重,此人却如出入自家庭院一般。 然而,这是惠施的客人,又是王上召请,毗人不好多讲什么,只得趋步紧跟。 庄周走进院落,在毗人指引下直入正门。进门槛后,庄周却顿住脚步,就地站定,二目直视惠王,既不近前,也不跪拜。 惠王自然也在盯住他看。 候有一时,见庄周仍如钉子一般竖在那儿,惠王示意,毗人再去召请。庄周非但没有趋前,反倒就地坐下了。 殿堂高阔,庄周站在几丈开外,惠王久卧病榻,眼力不济了,只是约略看到庄周一身褴褛,一头垢发,胡子也似从未剪过,一双破草鞋更是不堪,比当年随巢子的还要破烂。关键是他露在外面的几根脚指头,脏兮兮的不知多久没有洗过。随巢子虽然寒酸,满身补丁,却是上下整洁,而眼前此人,竟如他在街上所见乞丐一般无二。 然而,此人竟是惠相国门下贵宾,且拥有千里之视,这?? 强大的反差让惠王长吸一口气,二目聚光,直射过来。 二人对视。 良久,惠王收回目光,微微点头:“果是高士。听惠爱卿所言,高士目力无人可及,能于千里之外分辨毫发,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庄周天生神目。” “太好了。”惠王精神大振,忽地坐起,“请高士这就帮寡人看看,赵语那厮在做何事?” “赵语?”庄周略略一怔,显然不知此人。 “就是赵侯。他在邯郸。” “邯郸离此不足千里,庄周不能视。” “那??熊商呢?就是楚王。” “楚王在郢,已出千里之外,庄周亦不能视。” “秦王嬴驷呢?他在咸阳。” “过千里矣。” “田因齐呢?”魏惠王抓耳挠腮一时,一拍巴掌,“就是齐王!据寡人所知,临淄离此刚好千里。” “是九百九十九里九,不足千里。” “你??”魏王大怔,手指庄周,“九百九十九里九,岂不就是千里吗?” “回大王的话,九百九十九里九,是九百九十九里九,不是千里。” “那??你所视何处?” “庄周所视,刚好是千里之数,多一分不成,少一分亦不成。” “你这??岂不是狡辩吗?”惠王“呼呼”喘会儿粗气,嘟哝一声,不悦地看向惠施,见惠施二目紧闭,似已睡去。 “庄周非狡辩,大王可使人丈量千里之数,在刚好千里之处放置毫毛,一试即知。” 这是根本无法完成的试验,惠王显然气馁了,心里却又不甘,盯住庄周又看一阵,“哈哈哈哈”爆出长笑。 惠施睁眼,急看过去。 “庄高士,”惠王指向庄周的一身破烂服饰,“寡人问你,你既生此神通,又何以混得这般潦倒呢?” “哈哈哈哈!”庄周笑得更响,更长。 “高士因何而笑?是寡人所言不确吗?” “不是不确,是大谬特谬矣。”庄周抖抖衣袖,“庄周这是贫穷呀,怎么能说是潦倒呢?胸有大欲而不得展,满腹道德而无力践行,这样的人才叫潦倒。庄周既无大欲可展,也无道德可去践行,怎么会是潦倒呢?至于衣裳破烂,履底洞穿,只是因为贫穷。庄周因何贫穷呢?是生不逢时,处境不利。大王可曾见过猿猴吗?在崇山峻岭,在悬崖峭壁,它们攀缘于高大的林木之间,往来穿梭,逍遥自在,即使善射的后羿、逢蒙再世,也奈何它们不得。然而,一旦步入荆棘丛中,它们只能谨小慎微,怵惧而过了。何以如此呢?非其筋骨不柔了,实乃处势不便,难逞其能啊!生在这昏君乱臣当道之世,庄周就如那荆棘丛中的猿猴,想不贫穷,怎么可能呢?” “昏君乱臣”四字,犹如当头棒喝,惠王一下子被打蒙了,待醒过神来,欲发作,想想不妥,毕竟是自己挑起话题,讽人潦倒,欲忍下,却又不甘,一双老眼珠子滴溜溜急旋几圈,缓缓击掌:“高士果是好言辞啊,来来来,近前来,让寡人好好瞧瞧你!” “庄周就在此处,大王欲瞧草民,可近前来。” “咦?”惠王两眼大瞪,紧盯庄周。 “庄先生,”毗人看不下去了,打圆场道,“君臣之礼,该先生拜见才是!” “非也,非也,”庄周连连摇头,“大王为魏主,庄周为宋民,庄周赴魏,是来访友,非来拜君。惠相国乃庄周之友,携周至此,亦为访友,何来君臣之说呢?” 庄子这般解说,倒也成立,视为朋友,也算是亲近,惠王的脸色略略柔和,见毗人仍要争执,冲他摆下手,朝庄周拱手:“好好好,不论君臣了,就论年齿吧。寡人六十有三,想必稍稍年长高士几许,能得高士近前几步否?” “按照周礼,尊卑礼让当以辈分,非以年齿分。你我既为友人,当以同辈相待,大王何以自尊若是呢?” “寡人??”惠王支吾一下,这又寻到说辞,“好好好,我们不论年齿,不以辈分,总也该论个宾主吧?你来探望寡人,寡人为主,你当为宾。这宾主之礼??” “敢问大王,是否一向在榻上礼宾呢?” “这??”惠王语塞一时,出声长叹,“唉,非寡人礼节不到,实乃寡人病魔缠身,已数十日没下此榻了。” “哈哈哈哈!”庄周爆出几声长笑,手指惠王,“大王谬矣!庄周观大王体康身健,何来病重之说?” “这这这??”惠王急了,指着旁边几案上的羹汤,“高士总该看到了吧?寡人若是体康身健,摆来诸多汤药何用?”又分别指头,指心,指四肢,“不瞒客人,这些日来,寡人头疼,心疼,四肢犯软,寝无眠,食无味,看遍疾医,没个治呀。唉??”重重摇头,“寡人真正是动不得哟!” “非也,非也,”庄周亦摇头,“大王身体没病,是心病了。” “非也,非也,”惠王连连辩白,“寡人是身病了,动不得矣!”又手捂膝盖,继而是肚子,继而这儿指指,那儿按按,“哎哟,哎哟,这身子老朽不堪,从上到下无处不痛,痛死寡人矣!” “大王是否经常说谎呢?”庄周紧盯他问。 “什么?”惠王全然忘了方才的病痛,“你说寡人说谎?君无戏言,你可问问满朝文武,你可问问惠爱卿,寡人何曾说过谎了?” “不瞒大王,庄周神目,不但能视千里,还能透视肉体。方才庄周已经透视大王,观大王身体无病,只有心病,大王硬说身体有病,岂不是说谎了吗?” 庄周此言一出,不仅是惠王,即使毗人也是一震,不由自主地侧身对他,显然怕这个神人一眼看出自己的裆中尴尬。 “这??”惠王被挤到墙角,“既如此说,敢问高士,寡人之心可有医治?” “是病自然有医。” “敬请高士为寡人诊治!”惠王拱手。 “诊治不难,但大王必须应允庄周一事。” “敢问何事?” “在诊治之时,大王须听庄周吩咐。” “这是自然。你为寡人诊治,当是医者,寡人有疾,当是患者,天底之下,哪有患者不听医者之理?” “庄周这就诊治了,大王听好。”庄周坐正身子,两眼闭起,口中喃喃有词,就如楚地巫人在行巫事一般。 房间空气凝滞,于瞬间形成一个庄严气场。 惠王、毗人皆被这个气场震慑了。 有顷,庄周陡然出声:“请下榻,站于榻前!” 惠王如鬼使神差一般,出溜下病榻,站在榻前。 “大王向前走,走向庄周这里,先迈左腿,听令,左右左??左右左??” 几声口令叫过,惠王已到跟前,随着一声“停步”,在庄周前面稳身站定。 庄周指向面前的砖地:“坐!” 惠王何曾有过这般体验,如受魔咒,全然忘记地下之脏、之硬、之凉,“扑通”一声,竟在砖地上依言坐定,看得毗人两眼大睁,却出声不得。 庄周微微睁眼,朝惠王笑笑:“大王之病已好一半,至于另一半,大王还想治否?” “敢问高士,另一半如何诊治?”惠王这也回过神来,看到自己竟然从榻上走到这儿,连连抱拳。 “须靠大王自己。” “靠寡人自己?”惠王一怔,“寡人愚痴,请高士破解!” “要想根治,得长寿之身,大王必须忘记一事。” “得长寿之身?”惠王心里“扑通”一响,两眼发亮,射出欲光,倾身问道,“敢问高士,寡人须忘何事,方可得长寿之身?” “须忘自己是个寡人。” “这这这??”惠王苦笑一声,表情惶惑,“寡人怎能忘记自己是个寡人呢?” “大王方才不是已经忘记了吗?”庄周反问。 “是哩!”看到自己这般走下病榻,走完这几丈,且与一个乞丐般邋遢的人坐在又脏又硬的砖块地上竟然浑然不觉,惠王这也笑了。 “昔年庄周游历楚地,在郢遇到南郭先生,觉得他是世上第一奇人。” “第一奇人?” “正是。大王可想听闻此人奇在何处吗?” “寡人??”惠王急又改口,拱手,“不不不,魏罃愿闻!” “此人长相与常人迥异,两耳垂肩,头上三目皆如铜铃,鼻如鹰钩,额前有独刺,长约尺许,望之若犀角,但硬而不刺,锋而不利??”庄周顿住,眼睛闭起。 “真乃天人也!”惠王惊叹不已,脱口赞道。 “非天人也。”庄周就如追忆往事,缓缓言道,“庄周前往拜见,初时被此人奇相异貌惊骇,定睛视他,却见他凭几而坐,仰天而嘘,形如枯木,就如这般。” 庄周现场复演南郭先生怪状,因表演过于逼真,看得惠王两眼大睁,心弦绷得越发紧了。 “庄周恭候良久,先生却不理不睬,无视无见。庄周急了,开口问他:‘凭几之人,状可若枯木,心难道亦如死灰了吗?’” “南郭先生如何作答?” “先生恍然归来,以独角对我,坦然应道:‘问得好呀!今日我丧我,你可知晓?’” “我丧我?”惠王惊问,“此言何意?” “先生应道:‘先说这个我吧。我是谁呢?谁又是我呢?如果没有你,没有他,何来这个我呢?天下万物,相反相成,没有彼就没有此,没有你就没有我。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是因为冥冥之中的道吗?道又是何物呢?请看这个我吧。我为何物呢?我是数以百计的骨骼、肌肤、九窍、五脏、六腑、毛发和体液,除此之外,我还余下什么呢?难道是心吗?好吧,就是心了。心上有我,我思我在。我就是心,心就是我。然而,在这些骨骼、肌肤、九窍、五脏、六腑、毛发和体液中,我的这个心是该亲近所有呢,还是该偏好某一些呢?若是偏好某一些,我的这个心又该疏远另外的哪一些呢?如果我的这个心既能偏爱它们,又能疏远它们,它们与心的这个我又是什么关联呢?是臣属吗?若是臣属,何为君、何为臣呢?我若为君,它们为何并不完全听从我呢?我若为臣,它们为何并不完全役使我呢?它们彼此之间又是何种关联呢?是彼此平行、互生互克呢,还是互为君臣呢?如果互为君臣,它们之中,何者为君、何者为臣呢?一旦承受精气,成就形体,直到精气耗尽,有哪一个我能够忘掉其所认定的这个我呢?人生漫漫,这个我无时无刻不在与人斗,与物争,惹是生非,战斗不已,岂不悲夫?终身劳役,成功又在何处?归宿又在何处?终身劳役而不知归宿何处,这样的我岂不哀哉?这样的我即使不死,又有何益呢?心我相依,我为心生,当我的这个躯体衰竭时,我的这个心也必随之而去。心若去了,这个所谓的我又在何处呢?人生一世,难道尽皆这般茫然、这般无解吗?抑或是只有我一个人茫然、一个人无解呢??’” 庄周以南郭先生口吻,或自问自答,或以问作答,步步递进,问问惊心,势若长虹贯日,声若天外滚雷,惠王完全被笼罩在不可挣脱的气场下,目瞪口呆,如闻神谕。 就在惠王倾身以听、翘首以待时,庄周忽然起身,连声招呼也没打,径自出门离去。 事发陡然,初时,惠王以为他是出恭,久未见回,方使毗人探视,竟是不见踪影。毗人询问宫人,说是他已朝宫门方向去了。 惠王傻了,急叫惠施寻人。 “王上,”惠施这才睁眼,拱手奏道,“庄周自在惯了,天地任我行,来去无所拘,他这一去不返,想必是把话说完了。” 惠王又怔片刻,长吸一口气,精气神与此前迥然两异,忽地站起,大步走到庭院中,优哉游哉地晃荡几个来回,招手吩咐毗人:“去膳坊寻点吃的。寡人??不不不,”指自己,语气利索,“就是这个我,尚未丧我,它饿了!” 毗人喜不自禁,应一声诺,屁颠屁颠地一溜烟儿小跑着去了。 第086章|?呈舌功张仪横魏?辩是非长舌受挫 张仪使魏,必过崤塞,坐镇渑池大营的庞涓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作为对手国的首任相辅,张仪亲持使节出使敌国,这让庞涓有点发蒙。 庞涓想不明白的有两点:一是此人用什么手段挤走公孙衍,当上秦相;二是此人为什么一当相国就率团使魏。秦、魏交恶,血战未休,张仪此来,用心必不善,但何处不善,颇让他思量。 想到自己与张仪在鬼谷里的纠葛,想到张仪为人狡赖,从来就不是个磊落的人,庞涓越发坐不住了,一面使人一路监视,四处打探,一面悄无声息地紧跟于后。 张仪前脚赶到大梁,递过国书,被太子申安排入驿馆安歇,庞涓后脚就驰入城门,赶回府中了。 庞涓洗去尘埃,穿上浴袍,未及与夫人亲近,庞葱入报,说是秦使张仪求见,已在府门恭候。 “咦?”庞涓吃一大惊,“你就对他讲,我不在家,在军中未回。” “我讲过了,他不信,他说你就在府中,若不见他,他就不走!” “这这这??”庞涓急踱几个来回,“全大梁人都晓得我在军中理事,他是如何晓得我已回到府中了呢?” 庞葱摇头,脸上也是惑然。 “也罢,”庞涓顿住步子,脸上发狠,“你且请他进来,看我羞他一羞!” 庞葱出去,将张仪请入客堂,托故出去。 张仪候有半个时辰,庞涓才从偏门进来,身上仍是那身浴袍。 以浴袍见人,在官场是大不敬,但在同窗面前,倒是另当别论,是以张仪视若无睹,“呵呵呵”笑出几声,起身拱手:“好一个出水王八,庞兄你总算露头了嗬!” 听到“王八”二字,庞涓即刻联想到当年山中的那场戏弄,顿时脸上发涨,气血上涌。然而,毕竟是同窗相见,自己身穿浴装,不敬在先,且在自己府中,张仪这又笑脸相迎,庞涓有火也发不出来,勉强忍下,略略一拱:“惭愧,惭愧。在下从前线驰回,这刚洗去尘埃,听闻张兄驾到,未及换装,就急急出迎来了。” “幸甚,幸甚,”张仪又是一拱,算作回礼,收住笑,切入正题,“鬼谷别后,你我兄弟天各一方,相见一面,真比登天还难哪!” “呵呵呵,这不就相见了嘛!”庞涓截住话头,指席位略略让过,分宾主坐定,直入主题,“敢问张兄,大梁城中无人不知在下在渑池,张兄何以认定在下就在府中呢?” “不瞒庞兄,”张仪缓缓应道,“在下不但认定庞兄人在府中,且还认定庞兄是一路护送在下至大梁的呢。” 庞涓怔道:“你何以这般认定?” “因为,”张仪狡黠一笑,“天底下知晓庞兄的,怕是只有在下一人。”又凑上身子,压低声音,“知我张仪入使,若不尾随监视,还能是庞兄吗?” “哈哈哈哈,”庞涓豪爽长笑,“痛快!”转对屏风后面,“来人,上茶!” 庞葱闻声趋入,斟上茶水,低首退出。 “来来来,张兄,请茶。”庞涓端过一杯,两手一拱,品啜一口,放下杯,二目直射过去,“张兄来得好呢,自鬼谷一别,在下有多个不解之谜,正要一一请教张兄。” “不必客气,”张仪亦啜一口,放下杯,看向庞涓,伸手礼请,“庞兄请问。” “张兄应该不会藏私吧?”庞涓将话砸实。 “在下知无不言。” “好!”庞涓捏捏拳头,“在下这第一问,”凑过去,压低声,“张兄是如何舍得师姐,来此污秽凡尘里博取功名的呢?” “回庞兄的话,”张仪心底微微一震,迅即定住,嘴角绽开一笑,亦压低声,“功名好咧。庞兄难道不是率先舍下师姐,涉身污秽的吗?” 庞涓似是没有想到是这应答,先是一怔,继而竖起拇指:“张兄好答。这第二问是??”略顿一下,刻意制造气氛,“听闻张兄失恋下山,失意酗酒,在楚地饮了个酩酊大醉,糊里糊涂地娶下一妻,可有此事?” “正是。她叫香女,依照谷中排序,庞兄该称她师嫂才是。” “哈哈哈哈,”庞涓长笑出声,“香女,香女?嫂夫人起得好名字嗬!”故意捏下鼻子,压低声音,“听闻嫂夫人是个宰猪的,可是当真?” “此闻不虚。”张仪淡淡一笑,“山不转路转,他日庞兄若到寒舍,在下定让她宰杀一猪,为庞兄来个全猪宴,如何?” “好好好,在下就爱吃猪肉呢!”庞涓阴阴一笑,朝后略略一仰,“在下这第三问是,听闻张兄在楚,相中楚王一块宝璧,欲拿走细赏,不幸却被大楚令尹误作贼人,捉个现行,逮入大牢,打了个皮开肉绽,此事当真?” “庞兄听错了,”张仪不疼不痒,修正他道,“不是误当,是真当呀!在下让大楚刑卒打了个体无完肤,差一点点儿就见不上庞兄你了!” “啧啧啧,”庞涓连啧几声,拱手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在下贺喜张兄了!”又倾身凑近,再压低声,“在下甚想一睹张兄所窃,不不不,是所拿之璧,敢问张兄能赏脸否?” “让庞兄失望了,”张仪微微摇头,两手一摊,“在下是既没窃,也没拿呀。” “哦?”庞涓故作一惊,“这么说,昭阳他是??冤枉张兄了?” “呵呵呵,”张仪淡淡一笑,轻松滑过,“冤也没冤,没冤亦冤,这是一桩无头案了。” “张兄好肚量,”庞涓再伸拇指,“真是人各有志呀。若是有人冤枉在下,在下必与此人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庞兄还有问否?” “有有有,”庞涓急又转回正题,“在下好奇得很,有得问呢。这第四问是,听闻张兄不屑留楚,赴赵投奔苏兄,却被苏兄误作乞丐,打发十金送客,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唉,”庞涓长叹一声,“在谷中之时,苏兄这人,看起来倒挺厚实的,岂料出山之后,竟就这般小气,才赏十金。要是张兄到在下府中行乞,必赏百金!”说着“呸”地啐一口,“就冲这个,在下鄙视他了!” “第五问呢?”张仪面无愠色,淡淡问道。 “呵呵呵,张兄真还是个急性子呢!”庞涓哂笑一声,接道,“听闻张兄与秦人有杀父之仇、羞母之恨,可有此事?” 庞涓刻意将“逼”字改为“羞”字,静观张仪的反应。 “有。” “唉,”庞涓叹声更长,“儒者仲尼有云,‘父之仇,弗与共戴天’,这又加上羞母之恨,唉,在下今日方知,张兄是真正不容易哟,为了这个功名利禄,投身事仇,将杀父之仇、羞母之恨,全都豁出去了!”说毕,又出几声长叹,摇头,阴阳怪气,“嗟乎张兄,值乎?不值乎?” 张仪没有接腔,也没生气,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庞涓。 “张兄不觉羞乎?” 张仪微微一笑,轻轻摇头。 “张兄不觉耻乎?” 张仪又是一笑,依旧摇头。 “张兄面皮??”庞涓猛地变过脸色,声音骤冷,端起茶杯,作赶客之势,“竟然厚至此乎?” “庞兄息怒,”张仪摸摸脸皮,依旧挂笑,“这张脸皮若是不厚,怎能分给他人呢?” “分给何人?” “分给庞兄你呀!” “分给我?”庞涓一震,两眼直射过来,“我怎么了?” “庞兄一切好好的,只是??”张仪指向庞涓的脸皮,“此处没皮了!” “姓张的,”庞涓暴怒,震几,一字一顿,“此言可有说辞?” “有有有,”该到张仪来神了,摇头晃脑,“身为无敌将军,率六国之师,攻一国之门,门未破,六师却丢盔卸甲,落荒而逃,敢问庞兄,身为主帅,脸上可有皮乎?” “你??”庞涓手指张仪,脸色惨白,气极。 “还有,”张仪不紧不慢,抑扬顿挫,却振聋发聩,“不听六相劝言,一意孤行伐秦,却看不出齐、楚二王早有勾结,皆欲卖魏,竭力怂恿人主涉险,身为一国主将,庞兄脸上可有皮乎?” 庞涓的手哆嗦起来,全身也在剧烈颤动,声音却因过于愤怒,全被堵在嗓子眼里。 “庞兄,”张仪淡淡一笑,拱手,“在下此来,既不为揭短,也不为颂长,只为送给庞兄一张面皮,还望庞兄笑纳。” “是何面皮?”庞涓总算迸出一句,两眼似要冒出火来。 “连横!” “连横?”庞涓显然是首次听说此名,目光征询。 “哦,就是与在下合作,助在下说服魏王,与大秦结盟睦邻!” “这与连横何干?” “庞兄不是善弈吗?棋局有纵有横。苏秦诱惑列国合纵,你我兄弟何不联手,给他来个连横呢?” “哈哈哈哈!”庞涓爆出几声长笑,“是狐狸终归会露出尾巴来的。张兄这绕来绕去,总算绕到正题上了!”脸色一沉,鹰鼻一勾,声音如从牙缝里挤出,“念你是远方来客,念你我同窗数载,在下就不给你难堪了。”拂茶,起身,大喝,“来人,送客!”言毕,也不及张仪起身,径自从偏门出去。 张仪冲他背影苦笑一声,缓缓站起,摇几下头,一步一晃地走出了客堂。 自庄周来过,魏惠王的病情竟是好了,吃得香,睡得着,起得早,走得动,完全像是换了个人。然而,旧病虽去,新病却又来了。惠王无论是睁眼闭眼,庄周衣不遮体的邋遢样子总也挥之不去。 “神人哪,真是个神人哪!”惠王在后花园里绕来绕去,时不时地嘟哝这一句。 “呵呵呵,王上,”惠王病愈,毗人的心情是最好的,“叫老奴看,庄先生不是神人,是个怪人!不过,他的学问倒是大哩,难怪惠大人对他这般恭敬。” 听到“学问”二字,惠王来神了,大步流星地走向藏书室,与毗人一道寻找庄周著述。 藏书室太大,书架太多,没过多久,二人尽皆查得累了。毗人吩咐宫女端来净水洗过,扶惠王正殿歇息,召来太史令,由他吆喝二十几个识字的宦臣,将所有书架挨排检索,直忙到天昏地暗,仍未查出一册庄周著述。 太史令告退,惠王郁郁不乐。 “王上,”毗人小声奏道,“抑或庄先生未曾有过著述。王上书房收录也是全的,列国士子凡有名者无不在册,唯此庄周??” 惠王再次看向一排排书架,叹出一口气,显然对未能找到庄周著述甚是不快。 数月来,惠王不朝,毗人身边压着一大堆报奏,这想趁势将他扯回现实,笑道:“也许庄先生只是能说而已,不过是惠大人请来为王上舒怀的。” “你讲得是。”惠王点头,“自古圣人述而不著,庄周乃当世圣人也。” “圣人无不通晓天地之道、治国之术。王上何不再召庄先生觐见,以国家之事问他,庄先生是否圣人,一问可知矣。” “是哩,寡人正好憋堵些事。传旨惠爱卿,有请庄先生。” 翌日卯时,惠施再引庄周进宫,惠王在御花园里摆下宴席款待。 酒过数巡,惠王诚敬拱手:“前番听先生所言,如闻神人,魏罃里外皆震,久病之躯瞬时痊愈,犹如脱胎换骨。先生实为超凡脱俗的雅士,魏罃却是俗人,有俗事欲累先生,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大王欲问何事?”庄周亦不客套,拱手还礼,笑着望他。 “寡人承继先祖之业,数十年不敢懈怠,然则,西有嬴氏侵我,东有田氏辱我,北有赵氏坑我,南有熊氏骗我,叫我心中憋闷,是可忍,孰不可忍!” “敢问大王,他们是如何侵你、辱你、坑你、骗你的呢?” “诸事一言难尽。就眼前之事,嬴氏杀我八万将士,夺我河西不还,为收复河西,魏罃听从苏秦合纵伐秦之策,集六国之兵于函谷,岂料事出变故,燕、齐交恶,率先撤兵,楚人观望不前,赵人通秦卖我,致使我功败垂成,憋屈至今。” “哈哈哈哈!”庄周笑得前仰后合。 惠王让他笑蒙了,良久方道:“敢问高士,魏罃之说好笑吗?” “好笑,好笑,”庄周又笑几声,倾身问道,“大王可曾听说过蜗人之事?” “蜗人?”惠王摇头。 “就是住在蜗牛头上的那些人哪!” “啊?”惠王两眼大睁,“蜗牛之头,上面怎能住人呢?” “能能能,”庄周语气沉定,毋庸置疑,“蜗牛头上有两只触角,左角栖居一国,名唤触氏,右角栖居一国,名唤蛮氏,两国为争蜗牛额头的一块地皮,激战数日,伏尸百万,血流漂杵啊!” “孰胜孰败?”惠王顾不上较真,急于询问结果了。 “蛮氏胜,触氏败,蛮氏追逐触氏败卒,旬有五日方才返还哪!” “乖乖!”惠王惊叹一声,闷头细想,扑哧笑道,“先生,你这想必是虚言了吧?” “这么说来,大王是想听实言了?” “愿闻实言。” “请问大王,四方、上下,可有止境?” “没有。” “天下之域,可有止境?” “有。” “大王的心,可是自由?” “是。” “如果大王的自由之心一会儿遨游在无止境的广宇里,一会儿又局限在有止境的天下里,是不是会有一种若存若亡、若得若失的感觉呢?” 惠王闭目良久,微微点头:“嗯,一定会有这种感觉。” “在这个有止境的天下里,有一片地方叫魏国,在这个魏国里,有一片地方叫大梁城,在这个大梁城里,有一片地方叫王宫,在这个王宫里,有一个人叫大王你,是不?” “是。” “推而广之,大王与那触氏、蛮氏二君有何区别吗?” “这??”惠王挠挠头皮,“好像是没有区别。” “这就是了。”庄周合起眼皮。 殿中静默。 显然,在场诸人皆被庄周套进这个触蛮之争的有趣故事里了。 “先生真神人也!”惠王率先出套,诚敬拱手,“先生卓识,非俗人可及。魏罃有一求,恳请先生成全!” “大王请讲!” “魏罃才疏,诚心求拜先生为国师,恳请先生不弃!” “哈哈哈哈!”庄周仰天长笑。 “先生?” “王上有所不知,”一直闭目冥思的惠施开口了,“就在不久前,楚王求聘庄周为国师,宋王求聘庄周为国相,庄周至此,正为躲避二君之聘哪!” “啊?”惠王惊愕,不解地看向庄周,“先生为何躲避?” “无他,不利于养年。”庄周淡淡应道。 “养年?”惠王来劲了,长吸一口气,倾身问道,“先生可否赐教何以养年呢?” “弃知。” “弃知?”惠王迷茫了,“众人皆在求知,无知何以养年?” “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岂不荒唐吗?” “嗯,是哩,”惠王思忖一时,竖起拇指,“先生所言成理。除弃知之外,还有何方?” “弃善恶。” “这??”惠王迷惑了,“弃恶倒是可解,弃善从何说起?” “福祸相倚,善恶相随,无善则无恶,若不弃善,何以弃恶?” “嗯,是这个理!”惠王恍然有悟,倾身向前,“还有否?” “顺天之道,应人之命,是谓天人合一,大王若是做到天人合一,可得永年矣!” 听到“永年”二字,惠王又吸一口长气,眼中冒光:“寡人,不不不,魏罃如何方能做到顺天之道,应人之命呢?” “大王可曾见过庖丁解牛吗?” “魏罃不忍见血,是以远离庖厨。” “庄周昔年游历于赵,亲见庖丁解牛。那庖丁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踏,膝之所抵,刀之所向,牛之所解,莫不合于节奏,中于音律,就好像他是在循着《桑林》《经首》的优美旋律起舞似的。” “神技呀!”惠王赞道,“他是如何达到这般境界的呢?” “庄周也是这般问他,那庖丁应道:‘无他,合于道而已。在下初解牛时,所见皆牛;三年之后,目无全牛;及至今日,在下只以神遇,不以目视。解牛之时,在下循依天理,避实就虚,切中肯綮,凭直觉所向披靡。良庖一年一换刀,因为他是割的;庸庖一月一换刀,因为他是砍的。在下之刀已十九年矣,解牛数千,刀刃仍如刚刚磨过一般。为什么呢?骨节有间,刃却无厚;以无厚入有间,在下就悠然自得、游刃有余了。不过,即便如此,每逢筋骨交错处,在下仍要全神贯注,小心动刀,待关节自解,牛体如土委地,在下方才嘘出一口气,提刀起立,举目四顾,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矣。’” 庄周一席话讲完,惠王连叫数声:“痛快,痛快!” 几人遂将朝事尽忘一边,就着养年话题扯开去,这儿转转,那儿站站,不知不觉中,天色已是昏黑。 看到时辰不早,惠施起身告退,惠王兴致却是不减,留下庄周作长夜之谈。 张仪走后,庞涓再也坐不住了。张仪此来,显然不为睦邻。秦、魏血仇越结越深,函谷烽火未熄,剑拔弩张,这厮扬言睦邻,简直就是笑话。 非为睦邻,却是为何? 庞涓坐于静室,将张仪出山之后,入楚灭越、入秦即击败公孙衍入相诸事连成一条线冥想一夜,又将他的连横之语细细盘算一遭,越发断定其来意不善,于次日晨起,驱车直驰王宫。 当值内臣入内禀报,不一时,毗人迎出,拱手道:“王上一宵未眠,此时刚刚安歇,敢问武安君有何要事?” “一宵未眠?”庞涓吃一大惊,“王上龙体??”打住话头。 “回武安君的话,”毗人微微一笑,“王上龙体大有好转,昨夜与人畅谈,是以一宵未眠。” “与人畅谈?”庞涓又是一惊,眼珠子一转,赔上笑脸,“敢问阁老,王上与何人畅谈,这般尽兴呢?” “是惠相国的朋友,姓庄名周,嘴巴特别能讲。” “哦?”庞涓心里一寒,脸色变了,“难道比惠相国还能讲?” “嗨,只要他在场,就没有惠相国插话的地方。” “乖乖,”庞涓咂下舌,声音压低,“敢问阁老,庄先生这都与王上讲什么了?” “都是些养生怡年的话题,什么天呀地呀,阴呀阳呀,把老奴都听晕了。” “好哇,好哇,”庞涓嘘出一口长气,换作笑脸,“难怪王上开心呢。王上龙体,是得好好将养。” “是哩。武安君没有大事吧?” 想到所奏之事也并不急,方才是自己急火攻心了,庞涓这也松弛下来,拱手笑道:“不急,不急,在下刚从渑池回来,欲向王上禀报军中之事,好让王上安心。” “若是不急,就请武安君晚几日再来。看这样子,王上与庄先生有得聊呢。” “好好好,王上开心就好!” 庞涓拱手辞别,大步出宫,正欲上车,旁有一人直走过来,呈上一封信函。 庞涓打开,里面是块羊皮,写着一个地址和一幅涂鸦草图。 庞涓目光落在图上,左看右看,愣是没有看出名堂。图上净是线条,所有线条无不指向那个地址。线条或曲,或折,或交叉,或重叠,似是随意勾勒,又似匠心独运。 庞涓凝眉一时,盘问送信人,不想是个哑巴。 庞涓挥退哑巴,再去琢磨那图,越琢磨越是气恼,将信“啪”地扔在地上,叫车夫打道回府。走有一时,庞涓又叫停车,吩咐车夫返回,亲手拾起仍旧落在原地的羊皮,又审一时,狠狠心,吩咐车夫照信中地址驰去。 是个寻常客栈。 早有人候在门外,见是庞涓,拱手相请。 此客栈附近就是刑狱,客户多与刑狱相关,少有其他人来。想到此处戒备颇严,刑狱又归白虎管辖,庞涓并无惧心,大步随他走入里厢,连进二门,步入一套雅院。 那人引庞涓入院,伸手朝堂中礼让,拱手退出。庞涓略一迟疑,大步入堂,进得堂门,见堂中端坐一人。对面客席空置,显然是为他备下的。 庞涓直望过去。 那人一袭白衣,长发披肩,模样洒脱,身上并无武器,背他而坐。庞涓四顾审视,见并无异常,遂走过去,撩起衣裳,在客席坐定,重重咳嗽一声。 那人扭转身体。 是张仪! “庞兄,在下恭候多时了!”张仪拱手,眯着眼笑。 “你??”庞涓这也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指向张仪,“邀在下来此何干?” “喝酒呀!”张仪击掌。 一阵脚步声响,一溜仆从络绎而来,每人皆端一只食盘,无不是珍馐美味,最后一人提着一个大酒坛。 一切摆好,仆从为二人各斟一爵,退出。 张仪端起,朝庞涓举道:“庞兄,请!” “要是在下不喝呢?”庞涓不睬酒爵,只盯张仪。 张仪一饮而尽,一边放爵,斟酒,一边斜他一眼,缓缓说道:“那就是和酒过不去了!” “哈哈哈哈!”庞涓大笑数声,端起酒爵,一饮而尽,亦自己斟酒,边斟边道,“你为何认定在下一定会来?”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张仪再次端爵,拱手。 庞涓咂吧几下嘴皮子,从袖袋里摸出那张羊皮,指着那画:“好吧,在下认栽。你这讲讲,此图可有深意?” “有呀,”张仪瞄他一眼,朝羊皮努下嘴,“是一张棋盘,纵横各有道道,庞兄亦为爱弈之人,当能看出才是。” “棋盘?”庞涓惊愕,再次瞄向那些弯弯曲曲的线条,半是自语,半是诘问,“棋盘当纵横交错才是,这图却??” “呵呵呵,”张仪笑道,“它们不也是纵横交错吗?” “可它们是弯的,扭曲的。” “因为,”张仪阴阴一笑,“它们是在下特意画给庞兄的。假使画给苏兄和孙兄,它们就该是笔直的了。” “这是为何?” “因为他们的心是直的,而庞兄之心,就如这些道道一般无二。” “哈哈哈哈!”庞涓又爆几声长笑,自斟一爵,一饮而尽,将爵咚一声置于案上,“痛快!说吧,这次邀我来,总该有个分晓才是!” “对弈!” “拿棋来!” “棋局就在那儿。”张仪朝那张羊皮上努下嘴,“请庞兄落子。” 庞涓凝视那幅由张仪随手乱涂的羊皮图,不知所措,良久,微微皱眉,抬头看向张仪:“如何落子,请张兄指点!” “庞兄若要落子,首当看清局势。” “这??”庞涓再审一下那些画得变形的棋路,眉头皱起,“局势何在?” 张仪呵呵一笑,从屁股下抽出一张牛皮,是个比较直观、纵横交错的棋盘。 “庞兄请看,”张仪摸出棋子,在天元之位放置一枚,“此乃大魏,居天下之中。”又摆十数子,分置于四侧,“此乃列国,居天下之野。” “这个不消说的。”庞涓摆手,“请直入主旨。” “主旨是,”张仪指着四周之子,“在大魏周围,敌国环伺,远且不讲,单表近年,齐有黄池之耻,楚有陉山之辱,赵有朝歌之恨,韩有南阳之争,秦就不说了。魏居中无友,四邻皆仇,而庞兄则为仇国上将军。此为列国大势。” “这又如何?”庞涓斜棋局一眼,冷冷一笑。 “庞兄再看。”张仪将所有棋子尽皆拿下,在天元置一子,“此为大魏陛下,”又摸几子,一枚枚摆于一侧,边摆边说,“此为太子殿下,此为苏秦,此为惠相国,此为朱上卿,此为白司徒,此为王室其他权臣,”又置一子孤零零地摆在另一侧,“此为庞兄,武安君大人。”俯身审视棋局,“此为魏国朝廷大势。” 张仪直点软肋。 庞涓蒙了,木呆呆地望着棋局。 “大势已然,是纵是横,请庞兄落子吧!”张仪缓缓收起棋子,指空盘道。 庞涓被这直观的阵势慑服了,微微拱手:“依张兄之意,此棋在下该如何落子?” “天下大势,棋行纵横,纵路不通,于庞兄而言,别无他途,只有横路可走了!” “纵路为何不通?” “别人不了解苏兄,庞兄还能不知?苏兄是一根筋,你是知道的。他认准纵棋,以秦为幌,欲将天下列国合作一纵,实现其列国共治之梦。庞兄通古晓今,自尧舜以降,天下共治之梦,其实早就破灭。缘何破灭?缘于人心本私,列国之君各营其私,列国之臣各为其主,天下就如一盘泥沙,盘颤沙动,你兼我并,弱者求存,强者王天下,苏兄仍抱残梦不放,岂不悲哉?庞兄试想,天下若是可纵,举六而伐一,庞兄何能无功于函谷?” 庞涓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点头:“请言横棋,张兄是何下法?” “庞兄见过河蟹吗?” “河蟹如何?” “河蟹往来横行,见鱼杀鱼,见虾杀虾,以二螯八爪立威于河涂,水下之物,莫不敬之,畏之,听之,从之。” “张兄的横棋是??”庞涓两眼睁起,屏住呼吸。 “在下横棋,正是庞兄喜爱的走法,简而言之,只有一招,就是行如河蟹,以二螯八爪横扫天下,从我者生,挡我者死!” “不错,不错!”庞涓轻轻击掌,“此种走法正合我意!”倾身向前,“只是,张兄这横棋,总该有个章法吧?” “章法无他,强强联手。方今天下列国,至强莫过于秦、魏。秦、魏若是连横合一,试问天下谁能敌之?” “秦、魏世代血仇,这个一,如何合法?” “庞兄差矣,”张仪摇头,“天下列国,没有永远的仇和永远的爱。古往今来,治天下者,无非仁、义、利、力四字,仁行于三皇,义行于尧舜,自夏启始,天下就只剩下利、力二字了。若论血仇,环伺列国与魏之间,哪一家没有血仇?即使秦、魏血仇,又是为何?不就是因为河西一块方寸之地吗?天下之地如此之广,庞兄何处不可得之,何以斤斤计较于河西方寸呢?” “好言辞!”庞涓笑道,“张兄学舌,看来已得先生真传了!” “非得真传,合于情、顺于理而已。” “好吧,敢问张兄,在下若走横棋,利在何处?” “有远有近。” “请详言之。” “其远在于,魏、秦合一,北并赵,南灭韩,先分三晋,后裂大楚,再后并吞齐、燕之地,天下中分。” “若是二君不肯中分呢?” “陈兵布阵,再决雌雄。” “痛快!”庞涓“咚”一声砸在几案上,“请言其近!” “秦王承诺,只要秦、魏睦邻连横,秦可返还陕、焦、曲沃和太阳渡,回归战前辖区,魏却不必返还临晋关。” “哦?”庞涓甚是震惊,“秦王为何这般大度?” “因为秦王通世故,晓常情。” “晓何常情?” “魏人在河西亡灵不少,当该有个悼念之地才是。” 这个解释倒是成立。 庞涓微微点头,抱拳道:“秦王若是此心,倒让在下感怀。只是??”略略一顿,“连横之事急切不得,眼下不可提。张兄此来,当以睦邻为上。” “谢庞兄指点。”张仪亦拱手道,“有庞兄此话,在下明日即去朝堂觐见大王,向大王求请睦邻。” “明日不可。” “哦?” “王上正与一人相处火热,近几日恐无闲暇。莫说是张兄,即使在下,也是近身不得。” “敢问庞兄,何人有此福分?” “宋人庄周。” “庄周?”张仪两眼大睁,嘴巴张起。 “怎么,张兄认识此人?” “呵呵呵,没什么。”张仪回过神了,淡淡一笑,“鬼谷之时,在下读过此人墨迹,有所得益。天下奇大,同名同姓者多矣。若是此庄周即彼庄周,在下倒想一会。只是??”朝庞涓拱一拱手,“还要烦劳庞兄引见才是。” “这??”庞涓面现难色,“听说此人是惠相国客人,在下??” “谢庞兄指引。”张仪又一拱手,举爵,“来来来,庞兄,为你我联手,横扫天下,干!” 得知庄周也在大梁,张仪禁不住内心狂喜。在鬼谷时,先生曾不止一次提起庄周,言谈甚是恭敬,几度将他与列御寇并提。出山之后,张仪仅是化用庄周的一篇论剑妙文,就已智服越王,首战告捷,扬名于天下。此时此刻,这个如神人一般的庄周就在自己眼皮下面,叫张仪如何按捺得住? 然而,以何身份到惠相国府上造访,倒让张仪颇费思量。若是谈论国事,当在朝堂,一应事务已由太子申交代朱威商谈;若是两国相辅交流,也无非是互相客套几句。话不投机半句多,就凭自己的身份,惠施必不愿多谈。直接求问庄周更是不妥。庄周不过是惠施门客,自己仅为一个门客而造访大魏相府,叫大秦相国的颜面哪儿存去? 正愁无个入口,副使公子疾出点子道:“据在下所知,南来北往的士子,不通名实者,无缘惠相府之门。相国何不以名实辩他?只要讨教学问,想那庄周,必按捺不住,不请自到。” “妙哉!”本性好战的张仪击案大叫,“你这讲讲,在下如何辩他?” 公子疾再无二话,将惠施的“观物十事”书在一块木板上,指板道:“惠子府中,常年悬挂此板。凡登门士子,解出一条者,自请出门;解出三条者,赏茶点;解出五条者,好酒好菜款待;解出八条者,可为贵客;十条全解者,引为知己;一条解不出者,扫地出门。” 张仪瞄向那板,聚精会神。 “还有一点相国须知,”公子疾凑近,压低声音,“迄今为止,入相府解题者,多被扫地出门,能吃茶点者少之又少,至于好酒好菜??”顿住不说了。 “晓得了。”张仪摆手,指指门口。 见公子疾识趣退出,张仪闩起房门,面对木板,祭出鬼谷中修来的静定功夫,苦苦冥思,一夜未解。鸡鸣时分,张仪灵光一现,将鬼谷先生开示的捭阖大道导至玄冥,恍然有所悟,逐一引证,终至大悟。待天色大亮,张仪已然成竹在胸,伏枕睡去。及至中午,张仪醒来,将凌晨所悟细细琢磨一遍,换上一身士子袍,兴致勃发地踏上征途。 听闻张仪登门,惠施不敢怠慢,迎至客堂,分宾主坐下。 惠施原以为张仪此来是谈国事的,显然不乐意接待,一落席即入主题,一副点到即止的赶客架势:“听闻特使乃百忙之身,今朝光临寒舍,可有惠施效力之处?” “先生客气了,”张仪不称相国,直呼先生,同时正正衣襟,坐坐踏实,摆出赶也不走的论战架势,“听闻先生通达名实,在下不才,此来特向先生求教学问,望先生不吝赐教。” 惠施略吃一惊,目光锁在他的士子服上。自张仪进门,他一直没忖明白此人初次登门,何以自贬身价,没想到他这是上门挑战来了。 尽管对手是名噪天下的鬼谷子高徒,仅凭三寸之舌就灭掉越国,但这论辩名实,惠施却无怯意,闭目有顷,微微一笑:“既为辩论而来,在下规矩,你可晓得?” “晓得。” 惠施“啪啪啪”连击三掌,候在旁侧的书童应声而入,走到堂前,“唰唰唰”几声,拉起一根垂竿。垂竿连着两根丝线,系起一块长约丈许、宽约三尺的漆板。 书童将面板拉到一定高度,在墙上固定。 板上由左及右赫然写的,正是惠施名震八方的观物十事: 一、至大无外,至小无内 二、无厚千里 三、天与地卑,山与泽平 四、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五、万物毕同毕异 六、南方无穷而有穷 七、今日适越而昔来 八、连环可解 九、天下之中,燕之北,越之南 十、天地一体 惠施扫一眼那板,看向张仪,伸手礼让道:“张子,请。” “先生,”张仪凝视那板,有顷,拱手,“在下斗胆试解,谬误之处,请先生教正。” “张子不必客气。” “观物十事,锁钥在八,连环可解也。”张仪一字一顿。 张仪出口即点要穴,倒让惠施暗吃一惊,但旋即恢复镇定,淡淡一笑,转对书童:“上茶!” 之前是解对三事才上茶,此人只说一句,主人即让上茶,显然出于童子意外,不由得看向惠施,见他眯眼看过来,不敢怠慢,急急端上茶点,低头退去。 “张子,请!”惠施端起茶盏,拱手礼让。 二人各自饮毕。 “连环何解,还请张子详示。”惠施放下茶盏,二目凝视。 “十事连环,由一而生十,解一而释十。” “一在何处?” “一在第十事,天地一体。” 惠施吸口长气,良久,倾身问道:“请问张子,天地如何一体?” “至大无外,至小无内,天地是以一体;无厚不积,其大千里,天地是以一体;天地同卑,山泽同平,天地是以一体;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天地是以一体;南方无穷而有穷,天地是以一体;今日适越而昔来,天地是以一体;天下之中,燕之北,越之南,天地是以一体??” “不愧是鬼谷先生高足。”惠施竖拇指赞过,转对书童,“通知膳房,准备好酒好菜。”言毕缓缓起身,伸手让道,“老朽有请张子后花园中赏春,还望张子赏脸。” “谢先生抬爱。” 二人移至后花园里,闭口不谈国事,亦不谈天下治理,只论名、实、义、理,直谈得天色昏黑,张仪酒足饭饱,尽兴而归。 “啧啧啧!”早在守候的公子疾连声赞叹,“在下原以为相国此去,倘若混个茶点,已是了不得的,没想到大人竟然连好酒好菜也混上了!” “不仅混上,还与惠相国成了至交呢!” “真的吗,”公子疾赶忙拿过木板,“不瞒大人,你走之后,在下就在琢磨,这也琢磨大半天了,越琢磨越晕头。” “莫说是大半天,即使三年,料你也琢磨不出来。” “呵呵呵,是哩,”公子疾憨笑几声,指着板道,“你这快给解解,何为‘至大无外,至小无内’?” “这个是总纲,所以排在第一。无外的至大,是不能再大,也就是无边之大;无内的至小,是不能再小,也就是无边之小。无边之大与无边之小即最大的大和最小的小,这是两个不可定的数,但在这两个不可定的数字之间,其他所有数字都是可定的。既是可定的,就是相对的,后面所有答案,全部缘于这个相对。” “这这这??”公子疾挠挠头皮,“你不讲我还明白,你越讲我越糊涂了!” “就说下面的这一条吧,无厚千里,无厚就是最薄,薄到不能再薄,但再薄之物,也能形成一个面,这个面伸开去,可达千里。” “这个不讲了,在下这脑瓜子笨哩。”公子疾摇摇头,仍是不解,转向后面,“天与地卑、山与泽平呢?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天总该比地高才是。” “天在哪里?” “这??天在头顶呀。” “就是说,地上是天,是不?” “是。” “你到山里观天,是山顶的地高,还是山谷的天高呢?” “这个??是哩,山谷的天,当然要比山顶的地低。” “这就是了。高与低是相对的。如此类推,没有绝对的日中,也没有绝对的日睨,生与死也是一样,生即死,死即生。” “这这这??生就是生,死就是死,怎能一样呢?” “譬如说你吧,你出生这日,是最小的数,零岁,你死那日,是最大的数,譬如说八十岁。在零岁与八十岁之间,你活一岁,就少一岁,换言之,就死去一岁。你今年三十五岁,离死还有四十五岁,因而你可以说,我已活过三十五岁,还能再活四十五岁,同时,你也可以说,我已死去三十五岁,还能再死四十五岁。” “真还是这个理呢。”公子疾摸摸头皮,恍然有悟,“那??南方有穷而无穷,这个何解?” “四方无限,是不?” “是哩。” “四方既无限,何处是南方?譬如以此地为准,南方之地称作南方,可到南方之后,你还会遇到南方,因而南方是无穷的。但南方也是有穷的,因为南方永远是相对的,无论怎样的南方,相对于它的北面,它就是有穷的。” “是是是,”公子疾拍拍脑门,交口赞道,“真是大道理嗬!今日适越而昔来,这个何解?今日才适越,怎能昨天就到了呢?” “这话是你理解错了。日即为时,今日即为今时,因为今与昔是对应的。什么是今呢?今就是现在。什么是昔呢?昔就是现在之前。现在永远是瞬时的,可以短到不能再短,你刚说现在,现在就成过去了。你说现在适越,话音尚未落地,它就成过去了,成为昔了。” “乖乖,”公子疾又是一拍脑门,“他这不是钻牛角尖吗?连环可解呢?这个最让在下想不通了。” “你若换个说法,‘环方连方解’,或就悟开了。” “环方连方解?”公子疾陷入沉思,有顷,猛地睁眼,兴奋道,“就是说,这环在初连时,就是它的解时!” “哈哈哈哈,”张仪伸出拇指,笑应道,“若是你光顾惠门,就凭此语,该当不会被他扫地出门了。” “说起惠门,”公子疾亦笑一下,切入正事,“大人此去,可否见到庄先生了?” “还没有。庄先生这在王宫里正哄魏王开心呢。” “魏王若是开心了,不定会重用此人?当初惠施??” “呵呵呵,你就甭操这个心了。”张仪笑过几声,扬手打断他,“庄先生不是笼中鸟,圈不过三日,必会飞走。在下给惠相国留下话了,两日之后再去拜访。” 真让张仪说着了。庄周被惠王圈到第三日,就对二百余亩大小的御花园玩腻味了,连说话的姿态也渐渐怠倦起来。 魏惠王却是不同,自从听过庖丁解牛的事,对庄周的养生之道大感兴趣,扯住他问个没完没了。 是的,魏惠王有理由这么做,因为他的身子骨大不如前。尤其在函谷战后,惠王的霸业之梦渐成泡影,一向雄健的身体一如其雄心,无时无处不显露出败象。但惠王不想死。生命于他而言,也不是死与不死的事,是他眼下真的还不能死。太子申仍旧立不起来,其他公子论贤不及太子申,论能不及公子卬,没有一个让他放心,惠王实在不敢设想一个没有他的魏国,至少是现在。 然而,养生是个大且玄的话题。庄周左论右譬,从入门到玄妙,惠王越听越觉得高深。庄周急了,决定不再讲道理,直接带他实修,从斋心修起。 “好好好,”惠王连声应诺,“请问先生,斋心从何做起?” “斋心就如这般,”庄周坐定,两手抱在丹田上,闭目息气,“口舌不可说话,身体不可动作。” “这个容易。”惠王亦如庄周坐定,手抱丹田。 “气须沉,息须缓,意不可游,驻守丹田,神不可走,驻守心田。” “这个也不难,”惠王急不可待了,“先生,斋多久为好?” “斋心自是越久越好,只是,就你而言,若能斋上两个时辰,在下就肃然起敬了。” “两个时辰?”惠王大是不屑,长吸一口气,转对毗人,“毗人,什么时辰了?” “刚入申时。” “好。”惠王朗声吩咐,“寡人与庄先生这就比赛斋心,以一昼一夜为限,你作裁夺,至明日申时,先起身者为输。” “王上?”毗人急道。 惠王却不睬他,转对庄周,抱拳:“先生,请吧。” 见惠王逞强比试,庄周朝他笑笑,站起身,帮他摆正姿势,而后大襟一摆,在离他不远处潇洒坐定。 接后几个时辰,庄周渐入佳境,端坐如钟,纹丝不动,状若枯木,惠王却如同受刑。 惠王原也有些修炼功夫的,只是近来心绪不宁,这又遇到庄周,免不得相形见绌。前面两个时辰,惠王尚能坚持,到第三个时辰上,惠王眉须皆动,指节屈伸,龇牙咧嘴,小动作越来越多。熬到后半夜,惠王挠耳抓腮,呼吸不匀,显出各种不自在来。 守在一边的毗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琢磨良久,认定是夜寒袭人,吩咐宫女取来两块毯子,一块搭在惠王肩上,另一块搭在庄周肩上。几乎是出于本能,庄周肩膀一抖,毯子落地。惠王见状,只好也抖肩膀,连抖几下,毯子非但没落,反而搭得更踏实了。惠王不由得看向毗人,原本请他取掉毯子,不想毗人干脆拾起庄周的毯子,轻轻搭在惠王的两条老腿上。 惠王轻叹一声,闭眼作罢。 一日一夜只为斋心,惠王之心却一时一刻儿也未落定,只如猿马般肆意奔腾。心累身亦累,惠王再也吃不消了。勉强撑到第二日午时,爱逞强的惠王终于放弃抗拒,身子一沉,头一歪,倚在树干上呼呼睡去。 庄周却如算计过一般,恰好在申时出定。 见惠王呼噜打得山响,涎水顺嘴角流出,庄周苦笑一下,起身绕花园悠悠漫步。 惠王醒时,天色已近黄昏。 毗人伺候惠王洗漱过,用过便餐,惠王自觉不好意思,朝庄周拱手:“魏罃算是明白了,这看似容易之事,其实真正难呢。我观先生立马入静,而魏罃之心却如猿马奔腾,总是想东想西。敢问先生是何缘故?” “你心绪不宁,心窍不开,是以心不能静。” “先生可有宁心、开窍之道?” “无他,顺天应人即可。” “如何方能顺天应人?” “抱元守一。” “这??”惠王紧皱眉头,“如何方能抱元守一?” “凝神于心,用志不分。” “凝神用志,先生可有妙方?” “大王听说过楚人承蜩之事吗?” “楚人承蜩?”惠王摇头,“魏罃未曾听闻。” “昔年仲尼至楚,见一佝偻人在林中用蛛丝承蜩,出手必有所得,从无失手。仲尼看得呆了,近前问道:‘老先生好功夫。敢问先生,你这般功夫是如何修来的?’佝偻人应道:‘没什么,此功是用累丸之法练出来的。头半年,当我在承竿顶部摞叠二丸而丸不坠时,收获就已不少了。摞三丸而不坠时,少有失手。当我达到摞五丸而不坠时,自然也就得心应手了。你看我,在承蜩时,身如枯木,持竿之臂如枯木之枝。天地虽大,万物虽多,但我断然不为所动,一意只在蜩翼,从不左右顾盼,这般承蜩,想失手也是难的。’” 惠王长吸一口气,良久,微微点头:“谢先生指点,魏罃晓得如何凝神用志了。” “晓得是一码事,做到却是另一码事。” “对对对,”惠王大是赞同,“佝偻人摞丸之事,可望而不可求,先生可有易行之方?” “佝偻人若不可求,可求梓庆。” “梓庆?”惠王目光诧异,“梓庆为谁?” “梓庆是鲁人,善于削木为鐻,所制之精美绝伦,见者惊为鬼神天工。鲁公奇之,召他问道:‘你是怎么做出这种鐻的呢?’梓庆应道:‘无他,斋心而已。要做时,我就不去空耗心神,而是斋心以待。斋至第三日,我不再去想富贵爵禄,斋至第五日,我不再去想褒贬毁誉,斋至第七日,我连自己的形体也全然忘记,自然也把公室、朝廷等抛诸脑后,心中只存鐻。此时,我就持锐器进山,观林木之天性,以其天性成就我鐻。’” “好好好,”惠王大有感悟,拱手应道,“魏罃就从为鐻做起。从今日起,以先生为师,苦练斋心,可否?” “好是好,”庄周看一眼周围的雕琢景色、远处戏耍的宫娥美女,最后将目光落在一直候守一侧的毗人身上,“只有一点不妥。” “先生请讲。” “梓庆是在野外林中削木为鐻的。大王若是守在此园,内有公子王孙、嫔妃宫女,外有文武百官、王亲国戚,莫说是七日,纵使七月、七年,怕也难成一鐻!” “依先生之见,魏罃当去何处为鐻?” “离开此宫,到广袤的天地去。” “那??”惠王微微皱眉,“请问先生,魏罃寝于何处?” “天地我庐,何处不是寝处?” “好!”惠王沉思良久,牙关一咬,“咚”一拳砸在腿上,“魏罃这就随先生出宫。” “王上??”惠王的话音尚未落地,毗人“扑通”一声跪下,号啕大哭。 “你你你??你这哭个什么呢?”惠王已站起来,不耐烦地看向毗人,有顷,摆手,“是了是了,寡人晓得你是舍不下。好吧,你这也跟在后面。待寡人为时,也好有个照应,有个观瞻。”言讫,拔腿即走。 “万万不可呀,王上!”毗人扑前几步,一把抱住他的大腿。 “哈哈哈哈!”庄周望着这对君臣,听着二人煞是有趣的对话,长笑数声,大步远去。 “先生,等等我??”惠王急了,扬手大喊,拔腿就追。 不料,此时的毗人就如发疯一般,连小命也豁出去了,不顾一切地将惠王的两条粗腿死死抱住。 第三日头上,张仪再访惠施府,意外得知,相国和庄周一大早就外出赏游去了。 张仪问明去处,驱车寻去,果在大梁城外郊野分界处的一个土坡下觅到一辆驷马轺车。车中空无一人,马已卸套,四马悠然自得地在草地上寻食,驭手蹲在地上,正眯缝两眼欣赏它们。 张仪无须多问,单看车篷即知是相府的,遂跳下车,自报家门。那驭手似是晓得他来,拱手还过礼,朝坡上略略一指,说主公正在那儿恭候呢。 张仪大喜,拱手谢过,吩咐驭手也在此处牧马,蹽起两腿健步登坡。 坡上并无一人。 张仪登上坡顶,极目望去,但见逢泽之水无边无际,清波荡漾,岸边百花竞艳,鸟语蝶飞,唯独不见人影。 张仪疾走几步,换角度重新搜寻,终于看到坡下的水岸边有几棵柳树,树下似有人形,急急寻路近前,果是二人,各倚树干,背山面水,无语而坐。 张仪直走过去,垂首拱手:“晚生张仪拜见二位先生。” 二人似是没听见,仍旧神情专注地凝视面前的浩渺水波。 张仪吸口长气,眼珠子一转,瞥见二人中间有棵树,刚好与惠子、庄子的两棵呈“品”字形,晓得是为他备下的,遂走过去,毫不客气地倚树坐定,但不是面水背山,而是背水面山,正对二人。 这种坐法显然不为赏景,亦不为冥想,一看就是论战架势。 惠施的眼睛睁开一道缝,斜他一下,微微拱手:“老朽恭候多时了。”又指向庄周,“这位就是庄周,你不是说做梦都想拜见他吗?” “正是,”张仪改坐为跪,扑地拜叩,“先生在上,请受晚生张仪三拜!” “呵呵呵,”庄周笑过几声,也睁开眼,“惠施说你舌功厉害,其他人也都这么说,庄周尚未领教,你这低头就拜却为哪般?是先礼后兵吗?” “在先生面前,晚生不敢弄舌!晚生所以叩拜先生,是因为一篇妙文。” “哦?” “晚生在鬼谷之时,有缘得读先生论剑妙作,深为之迷。出谷之后,晚生以此文为锋,琅琊台上力克越王无疆,助楚灭越,成就出山首功。” “哈哈哈哈!”庄周长笑数声,敛笑沉声,屈指数落,“庄周论道之语,被你这般谬用,一可叹也。吴越之地,十万生灵,一朝葬送你手,二可叹也。以他人鲜血成就己功而不自省,三可叹也。有三叹而不自知,在庄周跟前夸功,四可叹也。” 张仪原想以此文为缘,以奉承引见,不料庄周并不承情,照头几斧劈下,斧斧见血,任凭他有过修炼,一时也是蒙了,尚余一拜三叩之礼未行呢,整个身体却似僵在那里,既拜不动,亦叩不下。 场上尴尬气氛,犹如凝结。 惠施斜睨张仪,嘴角嚅动几下,似要说句什么,却又打住,眼睛眯起,视线移向湖面。 “多谢先生评判。”张仪总算回过神来,硬起头皮完成大礼,礼毕起身,小心翼翼地拍拍两手,拂袖坐下,拱手应道,“鬼谷之时,尝听恩师论起先生。承蒙上天所赐,晚生今朝有幸得遇先生,诚望先生不吝赐教。” 见张仪如此“谦卑”,庄周不好用强,语气有所缓和:“庄周一向独来独往,与世人无涉,你那恩师何以平白无故地议论起庄周来呢?” “非平白无故,”张仪应道,“恩师是以先生论道之语,启迪我等徒子修身悟道。” “你讲讲看,鬼谷老头子是如何引用在下之语启迪尔等的?” “回先生的话,”见话投机了,张仪倾身应道,“听恩师说,有人曾问先生道在何处,先生以‘道在蝼蚁’‘道在稊(ti)稗’‘道在瓦甓’‘道在屎溺’应对,每况愈下,让人瞠目结舌。先生论道,用譬精准,开塞通窍,晚生大是叹服,每每思之,回味无穷呢。” 看到张仪愈加恭维,庄周微皱眉头:“听惠施说,你甚想见我。你来见我,难道就为说出这几句奉承话吗?” “不不不,”张仪急了,“晚生此来,是向先生问道,还望先生指点迷津。” “哈哈哈哈,”庄周长笑几声,“若为问道,你下山何为?听闻鬼谷子道行深厚,你舍近求远,岂不荒唐?”话锋一转,一字一顿,“可见,问道并非你心。” “非也,”张仪沉声应对,“恩师有恩师之道,先生有先生之道。恩师之道晚生已有领略,先生之道,晚生却少有听闻,今朝有幸得遇先生,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只怕你听闻我道,还得返回谷中,从鬼谷子重新修起。” “这倒未必。”张仪微微一笑,甩几下袖子,做出论争架势,两手夸张地在耳朵上揉搓几下,拱手道,“晚生已洗耳矣,请先生赐教!”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为莫逆之交,子桑户死,孔子使子贡往吊。见孟子反、子琴张鼓琴操瑟,围尸唱咏,子贡愕然,责怪二人失礼,反遭二人嗤笑,回告孔子,孔子慨然叹道:‘彼,逍遥于游方之外,丘,拘泥于游方之内,内外不相及,丘却使你前往吊唁,何其浅陋呀。’你与我,亦为方里方外之人,内外既不相及,你这舍近求远,向庄周求道,岂不是荒唐吗?” 庄周出口讲出这个故事,显然是在告诉张仪,道不同不相为谋,大有话不投机半句多之意。 “谢先生教诲。”张仪听得明白,微微一笑,“晚生愚昧,敢问方里方外之别?” “方外之人,一如那莫逆之三子,与天共生,与地同体,以生为附痈,以死为决溃,外托于万物,内忘其形体,彷徨于尘垢之外,逍遥于无为之境。方内之人,一如那孔丘,忧其心,劳其形,外逆于天,内逆于性,为其所不能为,行其所不能行,碌碌乎奔走列国,凄凄乎呼吁仁义,惶惶乎如丧家之犬,恓(xi)恓乎如漂泊之萍。” “呵呵呵,”张仪连笑数声,“先生有所不知,仪既非孔丘,亦非彼三子。仪既能逍遥于方外,也可彷徨于方内,是一脚踏三江呢。” “你呀,”庄周扫他一眼,重重摇头,“不过是一心想三江而已。想不是踏。天道阴阳,非阴即阳,非阳即阴。人道游方,非方里即方外,非方外即方里。你只有两只脚,如何就能踏三江呢?” “这个,”张仪无话说了,咂吧几下嘴皮,“就算晚生踏在方里吧。若依先生之见,万事皆可无为而治。方今乱世,若是也以无为应之,岂不是战乱频仍、永无宁日了吗?” “哈哈哈哈,”庄周爆出几声长笑,转对惠施,“老惠子,听到了吧,这就是从鬼谷里走出来的大秦相国!”眯起眼睛,“据周所知,鬼谷子也算是方今世上的有道之人,竟然教出这等弟子,真正让人想不透呢。”说毕,动作夸张地连连摇头。 眼见辱及师门,张仪脸色涨红了,二目逼视,语调加重,不再具足恭敬心:“敢问庄先生,张仪错在何处?” “你什么也没有错,不过是不知道而已。”庄周回转头来,二目如炬,嘴角溢出不可意会的哂笑。 鬼谷中从先生修道五年,吃过不知几多苦楚,竟被人判为不知道,一向好胜的张仪挂不住面皮,凝起眉头,嘴角撇出一声冷笑,声音寒冽:“晚生何处不知道,敬请先生详言!” “知道之人,当顺天应命。”对张仪的态度变化,庄周似无所见,似无听闻,顾自侃侃而谈,“天性自然,命理无为。尔等鬼谷弟子,游走于列国,叫嚣于朝堂,离心朝野,拨弄是非,混淆黑白,挑动征伐,内不顾身家性命,逞口舌之能,外无视生命价值,逞兵器之恶,使原本病入膏肓的尘世雪上加霜,使原本昏黑的大地愈加昏黑,如此行事,可谓知道否?” 这些诛心之论若由鬼谷子说出,张仪或许出于师徒之礼,不敢强辩。但对于庄周,张仪原本只有恭敬,并无畏怵,这又被他逼到死角,只能操戈回击了。 “以先生之见,”张仪略略一顿,以退为进,“凡事皆可无为而治否?” “天道无为。” “人道呢?” “天人为一,人道自也无为。” “晚生不敢苟同。”张仪抓到机会了,微微拱手,侃侃言道,“人道若是无为,何人去尝百草?何人去种五谷?何人去伏百兽?无人尝百草,何以祛病魔?无人种五谷,何以养生命?无人伏百兽,何以得安宁?是以晚生以为,人道须是有为。无为只会养懒惰,尚食利,长此以往,民不得生,国不得治,天下不得安。” “大谬特谬矣,”庄周连连摇头,苦笑一声,“无人尝百草,百草得全。无人种五谷,五谷得年。无人伏百兽,百兽得安。” “百草得全,人若生病呢?五谷得年,人若饥饿呢?百兽得安,人若虚弱呢?” “天生万物,人为其一。你口口不离人字,妄自尊大至极矣。即便如此,若是依你所言,尝百草之前,人岂不是病绝了?种五谷之前,人岂不是饿绝了?百兽得安之前,人岂不是让兽食绝了?其实不然,人修身悟真,相善万物,得养天年,恰是在尝百草、种五谷、训百兽之前。以鬼谷子修持,不该不知。” “这??”张仪眼睛一眨巴,强自辩道,“上古之事,皆是推演,难成定论,我们还是解析眼前之事吧。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礼坏乐崩,欲念横溢,诸雄争霸,群龙舞爪,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如此种种,皆为方今乱象。既为乱象,当有人治。天性存公,人性存私。若是天下人皆如先生,行无为之治,此等乱象何日方达尽头?” “唉,”庄周长叹一声,“看来你是既不知何为无为,亦不知何为有为。无知而妄为,天下岂不悲夫?天地初成时,南海之帝为儵(shu),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混沌。儵与忽时常会聚于混沌之野,混沌也总是厚待二帝。儵与忽感念混沌帝之德,图谋报答,相议曰:‘人有七窍,方得视、听、食、息,混沌却无,我们何不帮他一把,为他凿上七窍。’二人说干即干,日凿一窍,待七窍凿成,混沌却死。” 混沌掌故为庄周信口编出,张仪从未听闻,自也无从考辨。胡作妄为之责,更令他牙寒齿冷,心里发揪。想到出山辰光,鬼谷先生对他与苏秦的切切期盼和谆谆教诲,张仪大是不服,内中五味杂陈,如翻江倒海般折腾一阵,拱手道:“谢先生教诲!虽然如此,晚生不以为解!” “你有何解?” “老子曰,出生入死。反言之,出死亦入生。得窍之前,混沌不死不生,是谓永生。得窍之后,混沌由永生入死。然而,道之理,即死即生,即生即死,混沌死后必得生,生后必得死,死生相继,亦为永生。同为永生,混沌何死?” 张仪由老子引句入手,辩出这个理来,倒让庄周不可小觑,冲他凝视有顷,吸口长气,微微拱手:“后生可畏也。”又转向惠施,乐了,“呵呵呵,有意思,有意思,这话听起来不像是秦国相国,有点儿鬼谷气度了。” “谢先生高看!”张仪缓过一口气,不待惠施反应,先一步拱手谢过,顺势回扳,“天道无为,亦无不为。无不为亦即有为。依先生所言,道无处不在。人为万物化生之精华,人道当为天道,游方内外,也当无分别才是,方内亦即方外。游方既无内外之别,无为亦即有为,有为亦即无为。我辈所为,自也当是循道而行,外不逆于天,内不逆于性。至于世道昏暗,生灵涂炭,先生将之归罪于我辈鬼谷弟子胡作乱为,更是有失公允。在我辈出山之前,世道安泰否?生灵安全否?我辈出山之后,奉恩师之命,竭股肱之力,导引天下大势,拨乱以反正,使乱象回归秩序,使天下步入正轨,当为顺天应命才是,不想却遭先生鄙夷,实让晚生委屈。” “哈哈哈哈!”庄周爆出几声长笑,“既为天道,不可拨也。既为大势,不可导也。齐庄公出猎,有虫当道,举足欲搏车轮。庄公大怔,问其驭手:‘此何虫也?’驭手应道:‘此虫名叫螳螂,知进而不知却。’螳螂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你等欲竭股肱之力,以导引天下大势,与此螳螂何异?” “哈哈哈哈,”张仪亦出几声长笑,“先生谬矣。天尽其用,人尽其才。蚊虫虽小,可制蛮牛。大象虽巨,奈何田鼠不得。治乱若得方,回天即有术。治乱若失方,心有余而力不足。我等鬼谷弟子顺天应时,以纵、横之术整合天下,导乱势入正途,还天下以正统,使万民得安泰,使后生得太平,身纵死而心无憾,人生若此,不亦壮阔也哉!” 张仪说到激动处,身子微微发颤。 “啧啧啧,”庄周轻轻摇头,“不惜己身,却爱天下,除去墨者,古今未之有也。鬼谷之徒难道这也归服于墨者之流了吗?各家立宗,诸子立说,争争吵吵,沸沸扬扬,不过是各执一端而已,鬼谷之徒何以自尊若是,以己方为正道,以他方为歧途呢?天下既没有是,也没有非,既没有正,也没有邪,鬼谷之徒何以如此这般轻易论定是非、正邪了呢?” “先生是说,天下没有是非了吗?天下没有正邪了吗?是就是是,非就是非。正就是正,邪就是邪。是非、正邪,非风马牛不相及,先生何以抹杀其分别呢?” “啧啧啧,”庄周再度摇头,“好一番慷慨陈词。庄周问你,何为是,何为非?” “顺天则是,逆天则非,顺势则是,逆势则非。” “好一个顺天逆天,顺势逆势。”庄周冷笑一声,话锋犀利,“好吧,庄周这就与你论论这个是非。就说你我这场论争吧,假使你论胜我,你就一定是,我就一定非吗?假定我论胜你,我就一定是,你就一定非吗?我与你之间,难道只有一个是,只有一个非吗?为什么不是你我皆是、你我皆非呢?凡人皆执己见,无论是一个是,一个非,还是两个皆是,两个皆非,作为当事方,你与我都是无法判定的。孰是孰非,既然你与我皆不能裁定,照理该请第三方。那么,该请何人为第三方呢?先请一个意见与你相同的人来吧。可是,既然已经与你相同了,他又怎能来裁定呢?那么,就请一个意见与我相同的人来吧。可是,既然已经与我相同了,他又怎能来裁定呢?好吧,二者皆不妥,就去请一个意见与你我皆不同的人来。可是,既然此人与你、与我皆不同,他又怎能来裁定你、我之间的是与非呢?那么,换一个意见与你我都相同的人来,总该行了吧?唉,既然此人与你、与我都相同,他又怎能来裁定你我之间的是非呢?由是观之,你、我与任何第三方的他,都是无法判断你我之间孰是孰非的。既然你我他都不能裁定,你又如何来确定孰是孰非呢?” 似乎是被庄周一连串的正问、反问及无懈可击的推论震撼了,张仪张口结舌,好半天,方才喃出一句:“那??依先生之见,我们当该如何看待是非呢?” “万物皆有双面,”庄子侃侃而论,“从彼方去看,无不是彼,从此方去看,无不是此。彼有是非,此亦有是非。果真有彼此吗?果真无彼此吗?果真有是非吗?果真无是非吗?从彼方看不清楚时,从此方去看,或可明白。从此方看不明白时,从彼方去看,或可清楚。是以,彼出于此,此出于彼,因彼而存此,因此而存彼,彼此相反相成,相克相生。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无是无不是,无非无不非。此亦彼也,彼亦此也。是亦非也,非亦是也。是以,圣人不拘泥于是非之辨,而明照于天道。明照于天道,彼此俱空,是非皆幻,彼与此、是与非,并立互偶,道居于中,是为道枢。执道枢而立于寰宇,可应无穷。是亦无穷,非亦无穷。是无定是,非无定非。倘若照之以自然之明,即可不执我见,灭是非之论。”眼睛斜向惠施,努下嘴,“一切诚如那人所言,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可乎可,不可乎不可。是乎是,不是乎不是。道行之,路成,物称之,名有。物固有其所以然,物固有其所以可,物固有其所以是,物固有其所以非。无物不然,无事不然。是以,粗细,丑美,正邪,曲直,是非,成毁,合分??若是一以贯之,并无差别,无不通达于道,非旷达者不可知也。既然万物万事无不通达于道,合而为一,你我却在此地论辩是非曲直,岂不可笑?” 话音落处,庄周爆出一声长笑。 庄周论辞,文采喷涌,气势如虹,磅礴云天,如泰山压顶,张仪完全听傻了,再无一句辩驳,低头拜道:“先生妙论,晚生服了。” “呵呵呵,”庄周显然也是中意他了,晃头笑道,“你是心里不服,只是一时梗塞而已。庄周不过一介草民,你乃达官显贵,此头消受不起。同声相应,同气相通,观你秉性,当可与周同行。走走走,与其在此空耗心志,论辩莫须有,莫如与庄周水边逗鳖去。” 听闻逗鳖,惠施、张仪玩兴亦动,纷纷起身。 庄周一手扯张仪,一手扯惠施,沿水岸而行。三人在此无人旷野,无不放开天性,就如三个孩童,面对浩瀚烟波,载歌载舞,疯疯癫癫,直闹到天色傍黑,兴尽方归。 第087章|?争巴蜀秦楚角力?迷情心痴王误国 庄周走后,惠王的病完全好了,只是眼前总是浮出庄周,连续两日失眠,其中一日,他由早至晚一直闷坐在与庄周共同斋心的大樟树下,不吃不喝也不睡,心疼得毗人直抹眼泪。 然而,毗人深知,他的这个主子是绝对不能离开这个宫门的,一旦离开,于国于君,都将是灭顶之灾。 熬到第三日凌晨,惠王实在挺不过去,使毗人往请庄周。毗人极不情愿地赶至相府,惠施看看天色,说庄周怕是仍在做梦呢。毗人扯起惠施前往庄周榻处,却是不见人影,其随身携带也不翼而飞。惠施略略一怔,迅即明白庄周是闷得久了,这已逍遥游去,遂望空作别。 毗人倒是长嘘一口气,兴致勃勃地回宫复旨。 听闻庄周不辞而别,惠王枉自嗟叹一番,传旨上朝。 庞涓奏请和秦,惠王传见张仪。见张仪以归还曲沃谷地作为睦邻之礼,魏臣尽欢。惠王不战而得曲沃,也是喜悦,当廷允准,旨令朱威与秦人交换国书,办理接收。 至此,一场由苏秦合纵引起、庞涓蓄意发动的六国伐秦闹剧,以张仪连横、秦魏睦邻收场,不能不说是命运之神对鬼谷诸子的捉弄。 与魏睦邻的目标一达到,张仪就吩咐打道回秦,一路上催马加鞭,昼夜兼程。 张仪之所以匆忙,是因为司马错捎来急信,说是蜀道完全开通,苴国太子通国率人前来迎接便金石牛,秦王要他火速回宫,谋议对策。 其实,比张仪更急的是太子通国。张仪出使前,已经预知通国到访,叮嘱礼司大夫克扣一头石牛,没给任何理由。秦公当年允准五头,且其中一头须是公牛,扣不得,要扣只能扣母牛,而母牛是真正便金的。通国一行又急又气又无可奈何,通国几番入宫觐见秦王讨要说法,皆被以各种理由拒在门外,只好前往司马错的国尉府咨询因由。司马错是个直人,克扣人家一牛,又解释不出所以然,自然过意不去,只得厚起脸皮向通国赔罪,并说这些全是相国张仪吩咐的,待他回来,一切自有分晓。通国一边催他写信促张仪,一边如坐针毡,苦熬时光,坐等张仪归来。 张仪是迎黑时分赶回咸阳的。虽然被任命为左相,但他的府宅没变,依旧住在原先的右庶长府邸。公孙衍走后,秦惠王一度将大良造府转赐张仪,被他婉言谢绝,说是自己的府邸住习惯了。尤其是香女,压根儿不愿搬家。 香女不愿搬,因其心思不在物,只在人。 这人就是张仪。在这世上,她再无别的亲人了,只是为他而活。一日不见,她的心就被吊起一日,何况此番使魏,前后有两个来月未曾谋面呢。 此时张仪平安到家,香女喜极而泣,扑他怀里不肯撒手。 张仪扳过她身子,动作夸张地吸会儿香气,笑道:“热水备否?” “备好了。” “我这身上臭烘烘的,快别污了你的香气。走走走,你我洗个鸳鸯浴去。”话音落处,张仪揽起香女,共入浴室,正在宽衣解带,门外一阵脚步声响,小顺儿的声音飘进来:“主公,苴国那个蛮太子驾到,在府门外立等见您。” “吵什么吵?我正光着屁股呢!”张仪没好气地冲他嚷道,“让他明日再来!” “夫君,”香女小声应道,“通国太子来过多次了,想是有啥急事情。” “我晓得是啥,”张仪嘻嘻一笑,对小顺儿大叫,“顺儿,去,这对他说,我与夫人正在鸳鸯戏水。哼,正是因为他赶路,才害得我一连三日没有睡成个囫囵觉,累得我头晕眼花,这刚到家,还没打个盹,他就寻上门来,还让人活不?” “该说的我都说了,可通国太子不肯走呀,死活定要见到主公!” “小顺儿,”香女这已扣好衣服,走到门口,开门笑道,“甭听他瞎扯。去,有请通国太子,让他在客堂里稍候片刻。” 小顺儿应过,扭身匆匆去了。 香女复关上门,动作麻利地脱光他,又将他一把拎起,按进桶里:“夫君,你快洗吧。香女早就洗过了。” 因有通国的事,张仪这也无心缠绵,匆匆洗过,换好官服,大步入堂。 通国起身相迎,一脸急切。 一番客套话过后,通国击掌,随行者抬着两个大礼箱进厅。通国从袖中摸出礼单,双手呈给张仪,拱手:“苴地贫瘠,通国仅以些许山产敬奉相国,还望相国不弃。” 张仪接过礼单,见上面所列,皆是山中奇珍,其中还有精盐,心里一动,问道:“你们苴地也产盐吗?” “不不不,”通国太子应道,“我们只有山货农产,精盐为巴王所贡。” “巴王?”张仪心里一动,“听说巴盐乃盐中上品,在下还没见识过呢。” 通国太子忙走过去,打开箱盖,取出两只由山草精致编织的袋子,摊开:“这就是巴盐,请相国查验。” 张仪细审那盐,果是精致,洁白如雪,无一丝杂质,掰下一小角,伸舌微舔,一味咸香直入肺腑,不禁连赞几声:“好盐,好盐哪!”又转对候在一侧的小顺儿,“既为通国太子和巴王盛情,你就照单收下,好生款待。” 小顺儿点头应过,吩咐抬下箱子,将通国随从一行请往偏厅,侍奉茶水。 见张仪为巴盐高兴,通国太子两手拱起,直入主题:“相国大人出使刚回,通国即冒昧打扰,实为不得已,还望大人宽谅。” “殿下不必客气。”张仪还过一礼,“殿下此来,为的可是那几头便金神牛?” “正是。” “道路修通了?” “完全修通了,最窄的是栈道,宽约五尺,可行车马。通国测试过,运神牛当无障碍。” “既如此说,在下明日就奏请我王,发送神牛如何?” “这??”通国屏气凝神,“敢问相国发送几头神牛?” “咦?”张仪假作吃惊,“他们没有告诉殿下吗?大王允准五头神牛,殿下承诺三年修通蜀道。大王五头神牛早就备妥,可殿下承诺的蜀道,却迟迟没有开通,在下是以??”故意顿住话头。 “相国大人,”通国急切地打断他道,“非通国不努力,实乃??”泪水流出,声音更咽,“实乃通国未曾料到蜀道如此难修呀!” “你这讲讲,蜀道如何难修了?” “相国大人有所不知,”通国擦把泪水,“蜀道原也是有的,但原道走人已非易事,更谈不上走车了。为运神牛,父君举国征调丁壮,由通国亲率,全力以赴开山辟道,不想难度太高,天公也不作美,雨、雪、风、寒不说,每年自入冬日,更有数月天寒地冻,大雪封山,根本无法动工。” “是哩,”张仪审视通国,微微点头,“观殿下相貌,比三年前消瘦多了,看来真还吃苦不少呢。” “谢相国大人体谅,”通国再度更咽,“吃苦倒在其次,主要是丁壮不足。通国苦拼两年,使尽解数,路仍有一半未成。为赶三年之约,通国恳求父君向巴王求援。巴王拨给一万人丁,全力追赶工期,结果仍是迟了。通国??”扑通跪地,泪流满面。 “殿下万万不可!”张仪急急起身,上前扶他,“此等大礼,折杀张仪了!” “相国大人,”通国叩首于地,不肯起来,“通国恳请大人如约赠送神牛五头,大人若不成全,通国就??不起来了!” “唉,殿下,”张仪轻叹一声,“照理说,便金神牛,有四头已经不少了,起码三头是能便金的,做人不能太贪呀。”又压低声音,“不瞒殿下,这头牛也不是在下故意克扣,实乃我家大王他??不成心给呀!” 通国立马止住哭声,忽地坐起,不无惊愕地看向张仪:“大王他??为何不成心给呀?” “还能为何?舍不得嘛!殿下想想看,一头母牛一天可便一坨金,金子占重,一坨少说也有数镒,可向列国购粮上千担,购千里马一匹,你叫大王如何舍得?” “这这这??”通国更是急了,“当初大王亲口允准过的,大国之君,一言九鼎,且还立有国书,写有契约,怎能说反悔就反悔,说少给就少给呢?” “殿下,”张仪两手微拱,“若论契约,何方违约在先,殿下应该清楚。使魏之前,在下入宫面君,大王突然问在下:‘苴人的山路修得如何了?’在下应道:‘听说这就修好了。’大王说:‘寡人似乎记得当初那个叫通国的太子约定三年为期,三年之期到没?’内宰二话没说,当即拿出当年所签契约及殿下承诺,说是逾期半年了。大王说:‘寡人早就晓得苴人说话靠不住,你们不信,这下应验了吧!’内宰问:‘苴人既已违约,这几头神牛我们是给还是不给?’大王说:‘当然不给了,谁让他们违约呢?’在下一听大急,忙为殿下求情说:‘大王不可呀,苴人为这几头神牛,举国上下全力修路,路就要修通了,大王若是不给神牛,叫通国殿下如何做人,如何面对苴国的父老乡亲呀?’大王见在下此话在理,不好不给了,但旨令在下扣留一头,作为违约惩罚。这个也是应该的,殿下通晓情理,想必不会??” “相国大人有所不知,”通国再次泣下,声音恳求,“莫说是去掉一头,即使不去,五头神牛也是不够分哪。” “哦?” “不瞒大人,”通国和盘托出难言之隐,“为赶工期,父君恳求巴王援助。巴王当然不肯无缘无故地助我,父君就承诺巴王,待道路修成,送给巴王神牛一头。巴王这里刚安顿住,蜀王那里也听说了,旨令进贡两头。蜀王为父君长兄,蜀国为苴国上国,父君不敢不允。五牛中只有四牛可以便金,巴王一头,蜀王两头,父君只剩一头了,这一头若是再让大王克扣,叫通国如何去向父君交代?叫父君如何去向苴地父老兄弟交代?为开拓此道,数百父兄付出性命,若是一头便金之牛也未到手,叫通国何以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哪!” 通国讲到动情处,再次以泪沾襟。 张仪大受“震撼”,长吸一口气,闭目思忖良久,长叹一声,抬头:“殿下之苦,在下今日方知。这样吧,明日在下进宫面君,殿下可一同前往。大王心善,见不得别人作难,只要殿下将这些苦楚诉诸大王,在下再帮个腔,大王或会改变初衷,不作扣留。反正大王还有不少牛,多一头少一头无伤根本。” “谢大人了!”通国再拜起身,忐忑辞别。 翌日晨起,通国随张仪入宫,照张仪叮嘱,哭鼻子抹泪地将蜀道工程之难当廷诉说一遍,秦王果然被深深“感动”,加之张仪、司马错相继“说情”,五头神牛一头未少,如数赠送苴国,只将原来承诺的二十名美女减去十名,算作惩戒延期之过。 通国如愿以偿地得到五头神牛,千恩万谢,再拜告退。 看到太子通国兴高采烈地大步走下殿前台阶,惠王、张仪相视,会心一笑。 “大王,”司马错怔道,“你们这在笑什么呢?” “笑张爱卿呀!”惠王指张仪道,“亏他想出这个妙主意,扣牛一头,要不然,不定捅出什么娄子来呢。” “什么娄子?”司马错挠挠头皮,“臣一直纳闷呢,原本讲好了的,莫明其妙就扣掉人家一头,任谁也想不通。” “呵呵呵呵,你呀,这脑瓜子何时才能拐个弯呢?”惠王乐道,“通国此来,随行人员一大堆,立等运牛,而如何征伐,我们尚未备好,暂时顾不上此事。无事则生非,通国使臣中或会有人随处走动,万一有人走漏风声,金牛之计岂不泡汤?张爱卿这先扣牛一头,通国一行,上上下下就会为这头牛揪心,无心他顾了!” 司马错这才明白张仪用心,真正佩服,朝他大竖拇指。 “二位爱卿,人家把路修好了,下面的戏就该我们去唱。”惠王说着话,引二人直趋御书房,让内宰从书架上抱出两块麻油布,在几案上摊开。 摆在案上的是两份地图,一份是蜀道图,包括终南山的三条山道。 面对这份标志详尽、比例恰当的地图,张仪、司马错惊愕之余,无不感动。单看笔迹,就知是秦王亲为。看来,就巴、蜀二地所下的功夫,秦王一点儿不比他们少呢。 “两位爱卿,”惠王看向地图,“巴、蜀就在这里。礼尚往来,人家主动送来大礼,我们也该有所表示。这如何表示,寡人想与二位议议。” “以臣之见,”司马错开门见山,“可将兵士杂糅于送牛队伍中,大军悄悄跟后,借苴人欢庆之时袭击,我保管能出奇制胜。” 惠王笑笑,转向张仪:“爱卿意下如何?” “好是好,只是胜之不武。”张仪亦笑一声,算是作答。 “对付那些蛮人,有什么武不武的?”司马错急切辩道,“再说,这样可以减少伤亡。让我大秦勇士死在那些尚未开化的贪金人手里,在下还舍不得呢!” “若是此说,”张仪接口,“大将军只会伤亡更大!” “咦?”司马错怔了。 “在下问你,”张仪两眼直盯住他,“大将军劳动三军,如此吃力地翻山越岭,只为一块小小苴地吗?” “当然不是。”司马错当即应道,“待在下控制苴地,就可长驱直入,杀蜀、巴一个片甲不留。” “巴人、蜀人并不是猪,你这背信弃义,磨刀霍霍,一上来就把苴人灭了,巴、蜀二王还不拼命?人家熟门熟路,既得地势,又得民心,而将军是人地生疏,鹿死谁手尚难预料呢。再说,即使将军最终取胜,巴王、蜀王溃退至四周山林,巴、蜀之民是听从将军呢,还是跟从巴王、蜀王?将军只能下更大力气去追踪巴王、蜀王,巴、蜀之民更将是伤痕累累,四分五裂,控制已难,将养恢复就更需时日了。这样的巴、蜀,非但于大秦无助,反会成为大秦累赘,有不如无。” 张仪一番高瞻远瞩的妙论,莫说是司马错,即使惠王也惊怔了,连连击掌:“爱卿妙言!” “这这这??”司马错挠挠头皮,“如此不成,如何征伐,相国可有锦囊妙计?” “暂时没有,”张仪做个苦脸,又笑了,“不过,只要用心,相信能够想出。好事不在忙中起,是不?反正路已修通,急也不在这一时吧。” “呵呵呵,”惠王笑出几声,“你俩不急,寡人倒是急呢。” “臣晓得了,”司马错听出端倪,凑上身去,“大王想必已有锦囊妙计了?” “妙计没有,锦囊倒有一个,”话音落处,惠王真从袖中抖出一只锦囊,摆在面前几案上,“此囊是有人让郢都斥候递回来的,说是楚人听闻巴、蜀有屙金之牛,也要去抢一头呢。若是不出寡人所料,楚国大军此时当在征巴途中。” 此言如同晴天霹雳,张仪、司马错皆是一震,面面相觑。单征巴、蜀已非易事,楚人若是再来插一脚,岂不是?? 尤其是张仪,内中震撼非比寻常。张仪深知,与巴、蜀打交道最多的莫过于楚人。在过去近百年中,楚人溯江水而上,已攻占涪陵,完全控制由楚入蜀的江上通道,夺取巴、蜀只是迟早之事。楚人已定吴、越,若是再得巴、蜀,将会成为庞然大物,秦国若想与其抗衡,难度可想而知。楚不能定,何以定天下?人生不过几十年,张仪的背脊骨都是凉的,不敢再想下去。 “咦,你二人对起木脸来了?”惠王非但无忧,反倒乐不可支,“巴蜀如此热闹,寡人真还有点儿兴奋了呢。” “大王,”司马错“咚”一拳砸在几上,“我们这就发兵吧。单打巴、蜀,末将还觉得没劲呢。跟楚人大战一场,方才过瘾!” “让爱卿说着了,寡人也是!” “大王,”张仪回过神来,眼角瞟向那只锦囊,“送此囊之人,是??”顿住话头,目光征询。 “呵呵呵,”惠王乐了,“就是你的老朋友,陈轸!” 张仪咂吧几下嘴皮,深吸一口长气。 此囊的确是陈轸送回秦国的。 纵亲伐秦未果,有功于秦的陈轸却被张仪排挤出秦国,不无郁闷地再次使楚,也自然而然地再次投奔昭阳。在楚国,怕也只有昭阳晓得他、信任他、能够收容他了。 二人相见,客套话还没说完,昭阳就向他抱怨起征巴的事来。 “征巴?”陈轸吃一大惊,“啥人征巴?” “屈氏!”一声“哼”字过后,昭阳恨道,“屈门真正无人了,指望一个乳毛小子来翻江倒海,这不是痴心妄想吗。” “哪个乳毛小子?” “屈原!”昭阳不屑地撇下嘴,“屈宜臼嫡孙屈伯庸的种。” “乳毛小子?他多大了?” “不晓得,听说是十七八了吧,还没加冠呢。” “呵呵呵,”陈轸笑过几声,“果真是个乳毛小子!敢问大人,何以生一个乳子的气呢?” “上卿有所不知,”昭阳略略皱眉,“别看他小,鬼精得很呢,听说颇具才名,甚得殿下器重,此番蒙殿下举荐,为楚国纵亲副使公子如亲随。” “殿下不过是让他历练一下而已。” “是历练。”昭阳略顿一下,“不过,听公子如说,此番盟亲的盟誓就是此人起草的,连苏秦也对他另眼相看!” 陈轸长吸一口气,缓缓呼出,有顷,微微点头,拱手贺道:“楚国有此大才,幸甚,幸甚!” “什么大才!”昭阳冷笑一声,震几,“看我如何??”不知想到什么,生生将后面“收拾他”三字憋回肚里,但肚皮却一鼓一鼓,口中兀自喘气。 “敢问大人,”陈轸刨根问道,“此人与征巴有何关联?” “说起此事,在下倒想问问上卿呢。” “大人请问。” “听说你们秦人欲送五头会屙金的神牛给苴侯,可有此事?” “哈哈哈哈!”陈轸爆出一声长笑,“什么神牛?狗屁!全都是张仪那厮瞎编出来的。” “张仪?”昭阳心里一沉,“听说此人官拜秦相,可是真的?” 陈轸点头。 “唉,”昭阳脸色沉郁,长叹一声,半是自语,半是责怪陈轸,“想当初,真不该??”所省词句,显然是后悔听从陈轸所言,放走张仪。 “是哩。”陈轸亦是点头,“此人没除,终成你我大患。” “好了,”昭阳转过话头,“我们还是说说苴人吧。苴人为此开山辟路,难道是上秦人的当了?” 陈轸不答反问:“会屙金子的神牛,大人信不?” 昭阳沉思一时,摇头。 “莫说是大人,连三岁孩童也不会信。若是秦国真有屙金神牛,秦王舍得送给他人吗?换到楚国,即使大王愿意送人,大人舍得不?” “要是此说,”昭阳盯住陈轸,“那个乳子所言,真还不可等闲视之。” “敢问大人,他是如何言的?” “乳子所言,与上卿一般无二。金牛不过是诱饵,秦人欲借苴人之力,开山辟道,再借此道征伐巴、蜀。” 陈轸微微点头:“大人意下如何?” “唉,”昭阳长叹一声,“乳子之言,让在下一口否决了。哪想到殿下不依,一口气闹腾到章华台,大王偏听殿下,倒让在下??”顿住话头,神色黯然,有顷,猛然抬头,盯住陈轸,“上卿来得正好,快帮在下拿个主意。” “大人不想征巴,难道是对巴、蜀不感兴趣?” “上卿有所不知,蜀人本为荆人,蜀荆气息相通,习俗相近,两国和睦久矣。蜀地去楚甚远,由蜀人居之,与荆人居之无异。至于巴地,尽是穷山恶水,要之何益?” “巴人盐泉,岂不是大利?” “巴人盐泉,多在我手,只有两处道路险恶,皆离江水甚远,争之吃力。再说,巴人世居巴山,既不能赶尽杀绝,就得给人家留条活路,是不?” “大人既对巴地不感兴趣,那就让给秦人好了。” 昭阳急看过来。 “如果不出在下所料,”陈轸斜他一眼,晃晃脑袋,“道路既修,秦人必寻口实出兵,且成此功者,必是秦相张仪!” 昭阳震惊。 “如果不出在下所料,”陈轸加重语气,“张仪野心不在苴地,不在巴地,亦不在蜀地!” “其心何在?” “荆楚!” “此乳子所言矣!”昭阳脱口而出。 “是哩。”陈轸竖拇指道,“在下是以恭贺,大楚得此明眼少年,幸甚!张仪此番诱哄苴人修路,其志不在苴地,而在巴、蜀。张仪若得巴、蜀,必定会北图汉中,南图黔中。大人试想,秦人已得商於,若是再得汉中、巴、蜀和黔中,居高临下,各路向楚,郢都能得保乎?” 昭阳倒吸一口凉气,不相信地望着他:“张仪有那么大的胃口吗?” “呵呵呵,”陈轸苦笑几声,微微摇头,“大人可否记得,此人一出山就灭掉越国,为大楚扩地逾三千里,其胃口能算小吗?” 昭阳又吸一口气。 “大人,巴、蜀之地,不下数千里,粮、盐之富,不逊于大楚,至于山珍??” 昭阳扬手止住他,声音嗡嗡的:“若是出兵遏秦,上卿可有良谋?” “能制秦人者,非屈将军不可。”陈轸点出屈匄。 于昭阳而言,屈门是不可承受之重,是以陈轸的话音尚未落定,昭阳的脸色就黑沉下去。 “请问大人,”陈轸却似铁了心推荐屈匄,“在楚国柱国中,最熟悉秦人战略战术者,当是何人?最熟悉秦、巴山水者,又是何人?” 陈轸一语道中要害。多年以来,身为楚国的两大柱国将军,昭氏一门以征东征北为要务,与吴、越、中原列国对抗,屈氏一门则负责征西,主要与巴、蜀、秦抗衡。如果西征,屈匄确为不二人选。 昭阳陷入沉思,陈轸也闭上眼去。 “陈兄,”昭阳猛然抬头,冷不丁问道,“照理说,你是秦使,该当为秦说话才是,为何这般为楚说话了?” “在下身为客卿,”陈轸拱手道,“在哪儿都是客。在秦是秦客,当为秦谋;在楚是楚客,当为楚谋。今到大人府中,当为大人谋。” “哈哈哈哈!”昭阳爆出长笑,“上卿究竟在为何人所谋,在下心里一清二楚。讲吧,为何此番使楚,真心为楚说话了?” “唉,”陈轸长叹一声,“大人定执此意,在下也是洗脱不清了。好在大人也没冤枉在下,此番劝勉大人西图巴、蜀,倒是有点私怨。” “有何私怨?” “是张仪那厮。秦公称王,听信他言,用他为相。他不知从何处得知在楚所受委屈,皆是在下设计,对在下颇有微词。在下解说不清,在秦又势小力微,只好躲他一躲。至于所打的使字旗号,无非是图个边关顺畅。陈轸此来,是特意投奔大人的,还望大人不弃!” “这这这??”昭阳震惊,“嬴驷也不留你?” “一头老牛,留之何用?”陈轸复叹一声,低下头去,模样甚是伤感。 “陈兄是因为这个而不想让张仪在蜀得逞,是不?” “就算是吧。”陈轸应一声,抬头看向昭阳,目光恳切,“令尹大人,昭兄,在下此来,既然是真心投奔大人,投奔大楚,就当为大人谋划,为大楚谋划。大楚不能没有巴、蜀,今巴、蜀内争,是最弱之时,与其让秦人得之,莫如大楚得之!” “在下晓得了。”昭阳冲他深抱一拳,郑重点头。 然而,昭阳并未听从陈轸的荐举之言。 权衡再三,昭阳向威王举荐黔中郡守庄乔为主将,屈匄之子屈丐为副将,设定一个两路夹击的制秦方案,一路由庄乔亲领,经由乌江顺流而下,直取涪陵,另一路由屈丐亲领,出鱼复西进,沿江水及江水两侧的山道分水、陆攻击前进,目标也是涪陵。 昭阳此荐亦为上策。庄乔本是悍将,主政黔中郡近二十年,对手正是巴人。由黔中郡北下乌江,可直捣涪陵,远比由鱼复溯水西上方便。为争夺江水南岸的伏牛山盐泉,庄乔曾多次使人沿乌江而下,数度兵临涪陵。这且不说,为在与巴征战中占上风,庄乔还注重修好与蜀关系,与蜀王私交甚善,其长子庄胜娶妻蜀王次女,其长女庄啬嫁给蜀相长子,与这对最具权势的蜀国君臣悉数结为亲家。 欲制秦人,首要制巴。而巴人的咽喉之地,则是涪陵。 巴地广袤,但真正的形胜要地只有四个,涪陵位于乌江汇流江水处,首当其冲。次是江州,控扼江水与潜水。再次是垫江,控扼潜水、涪水和巴水。最安全的地方则是阆中,位于潜水岸边,东有巴水,西有涪水,北有苴国,南是垫江,堪为巴国心腹之地,是以巴王筑宫殿于此。 作为巴人先君葬区,涪陵万不可失,因而是巴人重兵防护之地。若是涪陵失守,巴人根脉被切断不说,整个乌江流域依赖舟船的所有巴人也将失去依托,成为楚人附庸。 正因为此,巴王任命巴子中最骁勇善战的长子运掩携步卒两万驻守,另配舟船三百艘协防。距此不远的重镇江州则由巴王次子菟裘镇守,拥雄兵一万五千,可据上水优势,随时往来驰援。 巴人骁勇善战,又据山水优势,急切间难以服之。而川中情势,今又急如水火,一时也拖延不得。昭阳亲至黔中郡与庄乔筹谋,决定与蜀人合作。只要楚、蜀联手,赶在秦人到达之前制服巴、苴,后面的戏就好唱多了。 这出大戏需要一个前提条件,就是楚人必须赶在秦人之前击垮巴人,蜀人也必须赶在秦人之前,击垮苴人,控制住新开辟的“神牛道”。 只要秦人入不得川,巴蜀局势就可完全掌控在楚人手中。 兵贵神速。 庄乔接到任命,即全力部署进击。两路五万大军犹如一把铁钳,张开血口卡向涪陵。 与此同时,庄乔长子庄胜夫妇扮作大盐商,乘一艘载有食盐的大舟,沿乌江飞流北下,由涪陵逆水西上至江州,之后弃水登陆,组成浩浩荡荡的运盐车队,驰往蜀国成都。 中间一辆轺车上,一巴人模样的商贩闭目端坐,神态安闲。 然而,明眼人一眼就可看出,这个巴人尚不适应身上装饰,尤其是他的白胖、斯文模样,还有因长期食细饮软、缺乏运动而日渐隆起的大肚腩子,与精悍黑瘦、欢蹦乱跳的山地巴人迥然相异。 这位“巴人”就是“大盐客”庄胜新雇的“账房先生”陈轸。 成都一片安详。 成都是蜀国开明王朝的最后一个都城,而蜀国,则与巴并论,若是溯源,上可追至伏羲氏。及至黄帝,其子昌意娶蜀女(蜀山氏之女),生子高阳,也就是帝喾。帝喾封其支庶于蜀,为侯伯,历夏、商、周三朝。武王伐纣时,蜀国与巴国尽皆参与,均被封为子国,蜀地东接巴,南接越,北与秦分,西至峨嶓,称天府。 蜀王自蚕丛始,接后是柏灌,再后是鱼凫。据传鱼凫得道升仙,接其位的是杜宇。杜宇看到巴国也称王了,不屑与其并伍,改称帝,号望帝。时水害为患,民不聊生。望帝任用荆人鳖灵为相,决玉垒山导水,变水害为水利,得蜀民拥戴。望帝法尧舜之义,将大位禅让于鳖灵。 鳖灵继统,设立新都,改国号为开明,自称丛帝。丛帝及其子卢帝为政之时,兴修水利,发展农业,清明政治,开化文字,模仿中原设立丁役制,以五户为伍,每户出一丁壮,所有丁壮又按工种分类,分列土丁、水丁、木丁、石丁和金丁,合称五丁,分则各务其业,合则移山辟石,开疆拓域。经此治理,开明王朝国力强盛,开拓疆域,东越潜水,北霸褒汉(汉中地),西征青衣(羌国),南服诸夷,雄霸西南夷。 卢帝之后,开明朝又历褒子帝、青帝、赤帝、黄帝、白帝、黑帝、圣帝等九世,其间新都再遭水灾,移至广都。至十世开明尚时,去帝称王,都城再由广都徙至成都。此后迄今,开明王朝又历三世,成都渐次成为户逾三万、人口逾十万的蜀中都市,乍一眼望去,好一片人口稠密的聚居区,虽说仍旧赶不上郢都的繁华,却也毫不见差。 浩浩荡荡的盐队由远而近,扬起一路尘土,驰入一片繁华。街道两侧,酒肆、店铺鳞次栉比,各式人等,熙来攘往,各就其行,各务其业。 显然,此地已是闹市区了。 陈轸一脸诧异,两眼大睁,似乎在搜索什么。 “大人,”一路陪同他的年轻巴人见他这么专注,小声问道,“您在看什么呢?” “这到哪儿了?”陈轸好奇地问。 “成都呀。”巴人朝前一指,“前面就是王宫了。” “咦!”陈轸越发诧异,“怎么没过城门,也不见城墙呢?” “大人有所不知,成都没有城墙,也没有城门。” “这这这,”陈轸惊道,“要是外敌打过来呢?” “哪有外敌打过来呀!”巴人笑应,“此地四周皆山,千百年来,蜀人几乎没有对手。” “不是有你们巴人吗?” “巴人与蜀人不是对手。巴人常年生活在川东山地,不习平路,不喜耕种,对成都没有兴趣,蜀人对我们的山地也没兴趣,所以巴、蜀井水不犯河水,各务各业,除去集贸互通有无,来往不多。再说,蜀人也在边境布防,涪水一线驻有五丁,巴人稍有动静,蜀国就晓得了,即使想打,也不容易呀。” “可我怎么听说,就在几年前,巴、蜀有过一战呢?” “是哩。”巴人应道,“那是因为苴侯。苴侯对蜀王滥用五丁不满,向巴人借兵问罪,谁想没到成都就被相傅领人打败了。” “问罪?”陈轸惊道,“苴侯是王弟,兴师伐蜀,当是谋逆才对,怎能说是问罪呢?” “说到这个,话就长了。”巴人正要开讲,猛一抬头,笑道,“大人快看,宫城到了。” 陈轸抬眼望去,果然,一座富丽堂皇的宫城已在眼前。 陈轸正要下车,率先下车的庄胜偕夫人已走过来,亲手为他摆好乘石,扶他下车,拱手:“陈大人,宫城已到,如何说服大王,就看大人您的了。” “非也,非也,”陈轸回过礼,转对庄胜夫人(蜀王长公主)又是一揖,微微一笑,避重就轻道,“能否说服大王,还是得看尊夫人的面子哟!” “父王他??”庄胜夫人眼圈一红,顿住,拿袖子抹下泪水,脸色沉郁,“能否被人说服,大人但进宫去,一看便知。”说着,并未给陈轸回礼,蓦然转身,头也不回地朝宫门而去。 见公主这般说话,又如此沉郁,陈轸不免一震,情不自禁地看向庄胜。 庄胜苦笑一声,伸手礼让:“大人,请!” 陈轸、庄胜跟在公主的后面大步走进偌大的宫城里。 一进宫门,一股强大的压抑感就迎面扑来。 不仅仅是压抑。 与城外的熙熙攘攘完全不同,宫城里面死气沉沉。陈轸一行随着守值宫人一路走来,莫说是活人,竟连活物也没看到一个。 守值宫人将他们引入偏殿,安排就座,斟上茶水,而后静静地守在一侧。 陈轸觉得奇怪,瞄一眼公主,转对庄胜小声问道:“咦,庄将军,哪能不向大王引见呢?” 庄胜看向宫人。 “请客人耐心等候,”宫人躬身应道,“大王与朝臣全都上朝去了。” “上朝正好禀事,”陈轸笑道,“烦请转奏大王,就说楚王特使陈轸求见。” 宫人尚未应腔,一阵突如其来的哀乐宛若从天外缥缈传来,声音极轻,但在这沉闷的宁静里却直刺耳膜。 陈轸不由自主地打个惊战,侧耳细听。 音乐声骤然加大,间杂有编钟和编磬的声音。陈轸自幼知乐,后又侍奉魏王,结交公子卬,音乐造诣更是突飞猛进,然而听闻此乐,却是一脸惑然,不觉抬头看向公主和庄胜,见二人无不垂头,表情哀伤,便转问宫人:“是何音乐?” “回禀客人,是大王上朝的音乐。” “这这这??”陈轸惊愕了,“上朝怎么奏哀乐呢?” “陈大人,”公主出声道,“你别不是想见识一下大蜀之王是如何上朝的吧?” 陈轸点头。 “陈大人,那就请吧!”公主起身,看也不看众人,拔脚走去。 开明王城很大,虽说在外观上是仿照中原王宫,但宫舍间距却是稀疏,不似中原王宫那般惜地如金,鳞次栉比。一行人走有半炷香工夫,方才穿过宫殿区,步入西北角一片园林,林木参差,花卉竞艳。若在中原,这样的园林当叫御林苑。 越近林苑,器乐声越大。 陈轸正自狐疑,在林苑的最北角,可以看到宫墙处,一大群宫人赫然在目,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望去不下千人,皆着素衣,尽跪于地,目不转睛地望着一块土台。 “原来如此,”陈轸忖道,“怪道宫中无人呢。” 走在前面的公主在远处一棵大树下站定,哀伤的目光射向远处的土台。庄胜、陈轸等陪护在侧。引路的宫人却走过去,挨住众人跪下。 土台约三亩见方,高约七丈,呈六角菱形。土台顶部,有个一亩见方的空场,宛若中原的民间戏台,戏台两侧分别跪坐六十四名乐师,各持编钟、编磬、于、埙、篪、笙、箫等器乐,无不表情专注,正沉醉于一场大型的哀乐演奏。 陡然,器乐声急,六十四名男女巫者穿各色巫衣分两路登台,在乐曲伴奏下翩翩起舞。再接着,大巫祝上场,领舞。 一曲舞毕,音乐戛然而止,众巫退避两侧,变队形为两道人墙。大巫祝反身,迎出一个身材壮硕的缟衣汉子。 无须再问,缟衣汉子当是开明王芦子了。 全场静寂,空气凝滞。 开明王在台中站定,向天地四方各拜一拜,在中央摆好的王位上坐定。 大巫祝走到台前,朝台下朗声叫道:“开明王驾到,众卿上朝!” 台下一阵脚步声响,众卿分作两行,尽着缟衣,络绎而出,分两排在最中心预留位置,面对开明王跪定,齐道:“臣拜见开明王,拜见孔雀王妃!” 开明王高高扬起两手,朝下一摆:“众卿平身!” “谢大王,谢王妃!”众朝臣再拜谢过,改跪为坐。 “孔雀王妃?”陈轸小声嘀咕一句,悄问庄胜,“怎么不见她呢?” “大人马上就会看到了!”庄胜朝台上努嘴。 话音落处,大巫祝走到台中,两手一扬,声音雄浑:“起乐,《陇归》—”后面的归字拖得极长,并在声音消失时,两手猛地一挥。 音乐再起。 众巫伴乐起舞。大巫祝走到前面,拉开一道高大的帷幕,现出一块高高竖起的条形方石,围约六尺,高约三丈。 巨碑上赫然刻写几个大字:开明王芦子爱妃孔雀栖处。 音乐节奏变得舒缓,轻松。 开明王在乐舞声中缓缓站起,转过身,目光深情地凝视巨碑。 大巫祝在巨碑前面跳起怪异的巫舞,一边跳,一边转向巨碑后面。等大巫祝从巨碑另一侧转出时,与他同上场的是四个人,一个年长者,一个妇人,一个青年男子,最后一个是美少年。 四人上场,边走边回头。尤其是美少年,三步一回头,一边舞,一边哭,渐渐走向台中。 与此同时,大巫祝高声吟唱: 稚凤出陇兮,武都之川; 云发蛾眉兮,粉面娇艳。 父兄大谋兮,春月南徙; 丁装柔躯兮,尘垢红颜。 六十四名巫者,齐声合唱:红颜,红颜?? 大巫祝走到一边,美少年一家转到场中,美少年泣中带泪,吟唱: 频频回首兮,难舍家园; 陇山不见兮,故乡邈远。 五月至蜀兮,七月遇王; 车载入宫兮,玉榻承欢。 美少年在吟唱的同时,渐渐走向开明王,与开明王手牵手,深情凝视,二人在乐声中舞蹈,缠绵悱恻。 美少年唱完,与开明王一道转入碑后,众巫者合唱:承欢,承欢?? 音乐再起,曲调伤悲,一位绝世美女,也即孔雀王妃,与开明王双双从碑后转出。孔雀王妃凭栏北望,伤心不已。 开明王凝视美妃,心疼不已,亲口吟唱: 冬去春来兮,信雁北归; 凭栏望乡兮,爱妃伤悲。 娇啼鸟啭兮,王心不忍; 筑台东平兮,以慰妃心。 众巫者合唱:妃心,妃心?? 在众巫者合唱声中,孔雀王妃晕倒在开明王的怀抱里,开明王抱起王妃,缓步走向石碑后面。台下众宫人无不抹泪,悲泣。 音乐更悲,五个力士模样的丁壮挑起土石,腰弓着,一步一步,动作艰难地在空场上来回走动,口中发出“哟嗨—哟嗨—”的号子。 “哟嗨”声转轻,大巫祝接唱: 妃心不治兮,魂魄离散; 王意不已兮,五丁秉担。 担陇土石兮,为妃作冢; 三年冢成兮,凤体归陇。 五个丁夫放下担子,挥泪合唱:归陇,归陇?? 五丁夫在归陇声中隐入碑后。 音乐更加悠长,悲凉,丧失爱妃的开明王失魂落魄地缓缓从石碑后面转出,在空场上摇摇晃晃,完全进入一种恍惚状态。 台下悲哭声一片。 大巫祝动作夸张,音调悲凉,吟唱拖得又颤又长: 凤体归陇兮,我王哀悼; 磬埙声声兮,情思遥遥。 阴阳两绝兮,相见无期; 魂萦梦牵兮,无非爱妃。 “苍天哪—”开明王扑通跪地,仰望苍天,双手高举,声音嘶哑而悲凉,“爱妃呀—” 这声悲恸的声音过后,台上所有人,包括大巫祝在内,全部加入合唱:爱妃,爱妃?? 撕心裂肺的合唱声渐渐弱下去,但余音缭绕,管埙鸣起,悠长而苍凉。 “苍天哪—”台下上千人似乎全被这种巨大的悲怆气氛笼罩了,齐声合吟,以头抢地,场面壮观。 此后,“上朝”仪式进入更为悲怆的哀悼中,由开明王在哀乐声中面对巨碑亲自吟唱《臾邪歌》,歌曰: 臾邪,臾邪; 孔雀飞邪。 臾邪,臾邪; 舍我归邪。 臾邪,臾邪; 冲云际邪。 臾邪,臾邪; ?? 追悼仪式持续有两个时辰,直到每一个在场者皆在哀乐声中肝心俱碎。仪式散时,开明王已是如痴似呆,呈半晕厥状态,被众宫人抬回寝宫。 任凭陈轸走南闯北,见识颇广,竟也为这样的情殇场面唏嘘不已,向庄胜细问此事,庄胜瞄公主一眼,不愿多谈。 显然,开明王的时下状态是不适合议论国事的。 仪式散后,公主入宫探视母亲,庄胜陪同陈轸到馆驿安歇。 一切安排妥当,庄胜看到陈轸状态疲惫,遂告辞道:“大人旅途劳累,这先歇下。在下明日晨起,再来探望大人,共议大事。” “还好,还好,”陈轸笑一下,做出轻松样子,“将军请坐,在下正要请教呢!” “请教不敢。”庄胜拱手,“大人请讲!” “不瞒将军,男女之事,在下向不为意,但在今日,在下深为所动了。大王与孔雀王妃的隔世之恋,堪称惊天地、泣鬼神,若不亲睹,必以为笑谈。” 庄胜长叹一声,算是应答。 “大王恋情,歌舞虽有昭示,但只是个大要。在下是好奇之人,甚想知晓其中细情,还请将军不吝赐教!” “这??”庄胜迟疑一下,“大王是在下岳丈,长辈之事,晚辈不便多议。大人若想了解细情,可见一人。” “何人?” “大人先歇息一宵,待明日晨起,在下引大人前去就是。” “在下并不疲惫,”陈轸的好奇心被他挑拨起来了,起身,“烦请将军这就引见!” 见陈轸执着,庄胜不好推辞。二人换过服饰,径出驿馆,投东而去。二人说说道道,闲话没讲几句,竟就到了。 面前是一处庄严府宅,门外竖着两个持戟卫士。 二人候有一时,一对年轻夫妇迎出,女子叫声“阿哥”,飞跑过来,一把挽住庄胜胳膊。男子躬身揖道:“听闻阿哥、阿嫂来了,在下正要与啬儿前去探望你们呢。” “谢阿弟了。”庄胜回揖过,指陈轸道,“这位是陈轸大人,楚王特使。” “柏青见过特使大人。”叫柏青的男子躬身揖过,伸手礼让,“特使大人,请!” 几人步入府厅,坐有一时,一个年逾花甲但精气神十足的老人在啬儿的搀扶下缓缓走进厅门。 相见礼毕,众人分宾主坐定。得知面前之人是楚王特使,老人的一双鹰眼里当即射出两道光柱,直射陈轸面门。陈轸也不怯场,眯起一双小眼,与他对射。 老人收回目光,微微点头,语气和蔼了:“老朽柏灌见过特使大人。” 面前坐着的老人竟然就是开明朝中权倾朝野的老相傅柏灌! 陈轸暗吃一惊,赶忙起立,合手揖道:“晚生陈轸拜见相傅。” “特使不必客气。”柏灌摆摆手,指席位道,“请坐。” 待陈轸坐定,柏灌再无客套,直入主题:“特使不辞劳苦,跋山涉水,光临我穷乡僻壤,可有见教?” “见教不敢。”陈轸拱手,“晚生此来,是奉楚王旨意,为大王和相傅送封急信。” “哦?”柏灌略吃一惊,“急信何在?” 陈轸从袖中摸出一封加有玺印的昭阳亲笔书信,双手呈给柏灌。 柏灌拆看毕,吸口长气,陷入沉思,良久,转对柏青:“去,有请太子殿下。” 不一时,太子修鱼驾到,急不可待地将信览过,略略一怔:“秦人谋我?不可能吧?” “不是谋,是灭国!”陈轸沉声应道。 许是被“灭国”一词震住了,修鱼愣怔良久,方才醒悟过来,陡然爆出长笑:“哈哈哈哈!灭我大蜀?”又是几声长笑,转对柏青,“柏青将军,你可听清了?秦人谋我!秦人要灭我开明!哈哈哈哈!就凭他们秦人?”连连摇头,“楚人别不是让秦人吓破胆了吧?” “殿下,”柏青小声禀道,“据臣所知,苴、巴已修通五尺山道,直达褒汉。由褒汉至土费,如果赶得快,二十日可到!” “到了又如何?”修鱼冷冷一笑,“先王之时,与秦人数战,秦人无不望风披靡,差点丢掉老巢庸都!及至父王,秦人欺我父王年幼初立,争我褒汉,又战,结果如何?秦人再次溃不成军,哈哈哈哈!还是老相傅领的兵呢!”说着不无得意地看向柏灌,“是不,相傅?” “是的,殿下。”柏灌应一声,脸上浮出浅笑。褒汉之战,是他此生最值一提的功业,早晚被人提及,柏灌心里总是美滋滋的。 “哈哈哈哈,”修鱼再出讥笑,“秦人被老相傅打得屁滚尿流,秦公不得已,才与父王会盟于褒汉,自愿称臣不说,又贡金百镒,宝器无数。特使大人,你这猜猜,父王是以何物回敬他的?” 陈轸眯缝两只小眼,微微摇头。 “哈哈哈哈,”修鱼笑得前仰后合,笑毕,将那封信“啪”地扔在几案上,极是不屑,“我晓得你是猜不到的。父王收到秦贡,随手捧出一把土,包在空礼盒里,就这样回赠他了!哈哈哈哈,一把土呀,一把烂土而已!如此蒙羞,修鱼若是秦公,必会一头撞死在终南山上。”又转向柏灌,“相傅,修鱼所讲,可有虚言?” “殿下所言甚是,”柏灌澄清道,“只是与实情略有出入。当时,大王收到秦礼,一时却无合适的宝器回赠。老臣正自犯难,大王灵机一动,吩咐内臣拿出一堆烂泥,用水、灰搅和,亲手捏出不少宝器,喷上颜色,真正是以假乱真了呢。呵呵呵,老臣实在没想到,大王泥工如此了得。” “还是相傅说得好。”修鱼看向陈轸,目光挑衅,“楚王特使,你这可都听清楚了?” “哈哈哈哈—”陈轸听得明白,笑得比修鱼的还响,略显肥胖的身子在他的笑声里一抖一抖。 “咦,你笑什么呢?”修鱼怔了。 “笑你们大蜀呀。”陈轸又笑几声,方才收起,看向修鱼,“你们蜀地有如此之多的可笑之事,在下焉能不笑?” “有何可笑之事,你且说来。”修鱼脸色变了,沉声道。 “就今日所知,可有三条:其一,王痴;其二,君狂;其三,臣愚且失能。”陈轸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棒子照头打下。 王自不必说,君当指太子修鱼,而臣?? 修鱼、柏灌、柏青在场三人面面相觑,各呈愠色。 庄胜大急,正要补救,陈轸伸手阻住,侃侃说道:“大国邦交,当慎之又慎,王却捏泥作宝,应之以儿戏,岂不为痴?王以国土赠人,前兆不祥,臣子不力谏,反而沾沾自喜,贪功迄今,岂不为愚?殿下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岂不为狂?君臣坐井观天,足不出蜀,不知塞外变化,抱住陈年往事不忘,亡国之日近在眼前而不自知,岂不为失能?” 陈轸一一数落开明君臣几大不是,在场诸人,尤其是一向说一不二的老相傅柏灌,在殿下及子女跟前丢丑,面子没处搁了,气得吹胡子瞪眼,却也反驳不出,因陈轸所言,乍一听,句句成理。 气氛一时沉闷。 “殿下,相傅大人,还有柏将军,”陈轸轻叹一声,拱手,“非在下言语相逼,危言耸听,实乃情势逼人,时不我待了。” “敢问特使,”老相傅最先缓过神来,干着脸问道,“你且讲讲,山外有何变化?” “山外变化,莫大于秦,”陈轸应道,“二十年前,秦公任用商鞅变法改制,国力强盛,河西一战,击败大魏武卒,斩首八万。之后又与楚人战于商於,斩首楚人三万,强霸商於。中原列国为对抗强秦,结盟合纵,就在去年,六国四十万大军兵分数路,夺关攻秦,秦与六师激战数月,大破之,斩首无数。六国不敢西向,秦人腾出手来,集结大军,磨刀霍霍,将于近日攻夺巴、蜀。在下??唉??”长叹一声,摇头顿住。 “秦师如此厉害?”柏青大瞪两眼,显然不信。 “秦师厉害不厉害,交战之后你就明白了。” “谢特使,”老相傅心服口服,换过脸色,拱手谢道,“老朽受教了。老朽再问一句,特使何以晓得秦人近日就要谋我?” “回禀相傅,”陈轸拱手还过一礼,“因为在下刚刚去过秦国。可叹苴人,连秦人出征的山道也修好了。” “苴人修道是为迎取神牛。”修鱼愣头愣脑地接上一句。 “唉,”陈轸长叹一声,看向太子,“殿下呀,你难道真的相信秦人有神牛吗?” “咦?”修鱼怔道,“通国亲眼所见,亲手所试,还能有假?” “殿下既然问起,在下就对你们讲讲这神牛。” 话及此处,陈轸遂将几年前张仪如何谋划征伐巴、蜀,如何编出神牛故事欺骗苴国太子通国,如何让通国验看神牛,诱他修路,通国太子如何信以为真,等等,悉数讲述一遍,听得众人目瞪口呆。 “老天,”修鱼咋舌道,“不久前本宫向通国索要几头神牛,通国心疼,却又不敢不给,再三与本宫讨价还价,岂料??” “若照特使所言,”老相傅这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了,不顾君臣礼节,出声打断修鱼,直视陈轸,“巴、蜀情势危矣。敢问特使,此来就为捎封急信?” “非也,”陈轸应道,“在下此来,一为代令尹大人捎封急信,二为代楚王陛下与开明王陛下做笔买卖。” “做何买卖?” “临别之时,楚王执在下之手,再三叮嘱说,荆、蜀一家亲,荆人不会眼睁睁地看着秦人入川,毁蜀人宗庙。只要开明王诚心,楚人愿助一臂之力。” “这??”柏灌眯起老眼,“亲归亲,买卖何在?” “楚助蜀拒秦,蜀助楚灭巴。事成之后,蜀、楚平分巴地,以潜水、江州为界,潜水以东,归楚,潜水以西,归蜀!” 巴都阆中位于潜水中部,巴人势力近年西迁,已扩至涪水。蜀地东北部的其他山地,则为苴人所占。作为开明王芦子的拥立者之一,苴侯葭萌与大王之争,柏灌是最清楚不过的。葭萌做梦也想回到成都,坐上王位,前番借巴兵谋反,这又勾结秦人,再引秦兵作乱,堪为开明朝心腹大患。柏灌早想除掉此患,然而,一则大王芦子出于兄弟亲情,于心不忍,二则苴侯与巴王攀为儿女亲家,订立攻守同盟,蜀国这又因修筑孔雀王妃陵墓闹得国力疲软,急切间图谋不得。陈轸讲出的这宗买卖,莫说是得到巴人之地,单是楚人助蜀除掉苴侯,于柏灌也是求之不得的。 然而,柏灌毕竟是柏灌,老眼珠子滴溜一转,缓缓说道:“楚王既言平分巴地,巴地广袤,若按特使方才划界,不为平分吧?” “依相傅之言,当如何划界?” “以巴水为界。巴水以东山地,归楚,以西陵地,归蜀。” “就依相傅,但江州归楚!” 柏灌看向太子修鱼,朝他微微点头。 “就这么分吧!”修鱼一锤定音。 “不瞒诸位,”陈轸拱拱手,和盘托出此行目的,“在下之所以急急赶来,是时不我待了。秦兵不日即至,楚王已命庄乔为主将征伐巴国,起兵五万,分两路合击涪陵,攻打巴国。但楚国出兵只是呼应,就眼前而言,我们最大的对手,不是巴人,不是苴人,而是秦人。战略要冲不在涪陵,而在通往褒汉的数百里蜀道,但蜀道掌控在苴人手里。兵贵神速,庄将军希望贵国尽快起兵,早日夺取蜀道。只要我们扼控蜀道,秦人再凶悍,万难攻入。没有秦人,巴人就是瓮中之鳖了!” 听到要蜀国立马出兵,柏灌、修鱼、柏青三人面面相觑。 “唉,”柏灌长叹一声,“不瞒特使,苴人为患久矣,老朽早欲除之。只是,调兵遣将,征伐讨逆,没有大王旨意,万万不可,而大王他??”复叹一声,“多少年了,一心只在那个女子身上,视一切于不顾啊!” “那女子可是孔雀王妃?”陈轸问道。 “正是。” “晚生敢问其详。” “说来话就长了。”老相傅闭起眼睛,将芦子大王如何梦到美少年,美少年如何变作女子,女子如何与他缠绵,他如何爱恋那女子,那女子如何化作孔雀远去,大巫祝如何解梦,大王如何循巫祝所解,微服出访,如何在集市上遇到梦中少年,少年又如何按梦中所示变身美女,大王如何纳其为孔雀王妃,如何置王后及三宫六院于不顾,独爱此妃,孔雀王妃如何体弱多病,如何念家,大王如何仿其故乡家舍在宫中筑东平台,如何作《东平之歌》,以歌舞慰其心,孔雀王妃如何不治仙去,临终如何留下遗言归葬陇山,大王如何伤悲,如何不舍,如何不顾朝臣反对,诏令举国五丁赴陇山背运故乡土石为她筑巨冢,等等诸事,如此这般娓娓道来,足足讲有一个多时辰,听得修鱼、柏青、庄胜三人不胜其悲,掩面恸哭,陈轸也是唏嘘再三,嗟叹不已。 “唉,”老相傅长叹一声,“十年来,为了一个梦,为了一个女人,大王就是这般折腾,莫说是朝臣,纵使五丁百姓,也是疲惫不堪,只是大王之梦,迄今未醒哪!” “这??”陈轸纳闷,“以老相傅之望,以殿下之尊,难道也劝谏不动吗?” 老相傅摇头。 “五丁千里跋涉,往返陇山,只为担些土石,难道就??没有怨言吗?”陈轸又问。 “怎能没有呢?”老相傅苦笑一声,“苴人就不肯听啊。作为开明属国,大王要苴侯也出五丁,苴侯非但不从,反倒阴结巴人,以大王役民过重、荒诞不经为名,兴兵问罪。所幸大王震怒,蜀人奋勇,将苴、巴之兵一举击溃。” “照理说,”陈轸不解了,“苴侯所言,也是为蜀人着想,蜀人当群起响应才是。” “特使有所不知,蜀人天性多情重义。据大巫祝所说,大王是峨眉山阳神化生,孔雀妃是陇山阴精化生,二山相望,阴阳相隔,不知几多年矣,方于此时相合,王妃与大王该有一场旷世恋情。看到大王如此伤悲,蜀人皆恸,五丁奋勇,搬运土石三年,方才成冢。运土石之时,大王躬身力行,秉担承土,又在摩天岭顶修筑望妇堠,登高眺远,冢成,更作《陇归》之辞,由大巫祝谱曲,每三日行相见之礼,久而久之,遂成惯例,大王也就以此作为朝礼了。” “那??国事呢?朝臣如何奏事?” “除去征伐,开明朝并无国事。至于寻常事务,各地领主、有司、土司皆有处置,到殿下这里,就算到顶了。眼前伐苴也好,御秦也罢,皆是举国征战。举国征战,就要动用五丁,而按照开明律法,就必须禀报大王,由大王亲下御旨,否则,就是谋逆!莫说是老朽,即使殿下,也不敢擅专哪!” 显然,摆在眼前的是一个无解之题:蜀国兴兵,必须经由大王,而大王之心只在一个情字上! 众皆默然。 陈轸闭目良久,心头闪过一念,抬头看向柏灌:“相傅大人,晚生有一事相问。” “特使请讲。” “孔雀王妃可有画像?” “有。在大王宫里,大王视之若宝,日夜相守。” “是何人所画?” “宫中画师。” “是男是女?” “给王妃画像,自是女流。” “在下能否见到那位画师?” 相傅看向修鱼,修鱼不假思索,转对柏青:“去,传画师来。” 俄顷,画师赶到,陈轸直入主题:“请问画师,孔雀王妃身体可有痣记?” “是有一处胎记,只是??”画师猛地顿住,不自然地看向这几个大男人。 “不可有瞒,”修鱼厉声说道,“无论什么,全部讲给这位先生!” 画师迟疑一下,走到陈轸身边,附耳悄语一番。 “甚好。”陈轸沉思一下,点头,“能否凭借记忆再画一张?” “这??”画师面现难色。 “此画关系大王,关系殿下,关系相傅,关系八十万蜀人,也关系你的身家性命。” 画师看向修鱼和柏灌,见二人尽皆点头,放下心来,转问陈轸:“大人是要画幅一模一样的吗?” “让我想想。”陈轸眼珠子急转一阵儿,吩咐她道,“画一幅山涧水里洗浴的像,就叫王妃出浴,要山水俱在,对了,加点雾气,最好是朦朦胧胧,若隐若现,但那个痣记不可少。”又顿一下,“还有,王妃神情忧郁,眼中泪出,脚脖子被一根粗铁链拴着,铁链嵌入一块巨石深处。至于鸟花虫鱼,你自在加去,画出个悲情即可。” 众人无不愕然。 见画师动也不动,仍在那里僵站,陈轸问她:“能画出不?” 画师点头:“画像不难,只是??” “去吧,就照我讲的画,不得有误。” 老相傅努下嘴,柏青叫出自己的夫人陪护画师备料作画去了。 画师他们走后,柏灌、修鱼、庄胜尽皆看向陈轸,不知他是何主意。 “殿下,相傅,”陈轸朝柏灌、修鱼抱拳道,“明日晨起,烦请二位向大王引荐在下,就说女几山仙人崆峒子求见。” 第088章|?装神仙陈轸用蜀?拜主将张仪征川 翌日晨起,一身仙袍、装饰离奇的陈轸在老相傅柏灌、太子修鱼的陪护下步入蜀宫,觐见开明王芦子。 大巫祝陪坐王侧。 开明王芦子瞪起两眼,将陈轸上下打量许久,看向大巫祝。 大巫祝两道犀利的目光死死盯在他的肚腩上。 陈轸两眼微闭,两道细缝无视大巫祝,只是斜睨芦子。 “听闻你是女几山仙人崆峒子?”芦子发问。 “正是。” “敢问仙人高龄几何?” “高龄不敢。小仙不过虚历三百二十又五度春秋。” “啊?”芦子目瞪口呆,“你是说,三百二十又五岁?” “正是。” 芦子吸口长气,转向大巫祝。 大巫祝的目光从陈轸的肚腩上收回,直射陈轸眼睛,陡然出声,声音犀利:“上仙可是居住女几之山?” “正是。” “上仙既居女几之山,何又叫作崆峒子?” “此事说来话长,”陈轸将郢都所遇之苍梧子旧事稍加夸张,娓娓道来,“小仙本为荆山人氏,出生那年,楚庄王新立,又五年,父母双亡,小仙伤悲欲绝,泣哭十日,声震旷野,惊动一个异人,就是先师,女几山真人。真人携小仙一路西行,至女几山深处,习练仙道,得养生妙术,历两个甲子一百二十春秋,真人乘风远去,小仙功力不逮,飞升不起,遂沿地脉循先师之气至崆峒山,在先师真气销匿处结草而居,又历一百春秋。” “真人哪!”芦子嗟叹一声,又吸一口长气,两眼眨也不眨,不无叹服地盯视陈轸。 “可在本巫眼里,”大巫祝声色不动,不依不饶,“上仙怎么就不像是个仙人呢?” “敢问巫祝,何出此言?” 大巫祝迸出一声冷笑:“修仙之人无不仙风道骨,饥餐宇宙精气,渴啜天地甘露,反观上仙,一身俗气,通体肉膘,根本不是仙人!”声音陡然严厉,一震几案,“大胆刁民,竟敢冒充上仙,蒙骗大王,欺我大蜀无人耶?” “哈哈哈哈!”陈轸爆出长笑,拍拍隆起的肚腩,转对相傅、太子抖抖肩膀,“看来大蜀果真无人也!” “此话怎讲?”大巫祝厉声喝问。 “天地博大,宇宙万象,皆在一个易字。易者,变也;变者,化也;化者,天地之道也。道本为一,一分阴阳双体,双体化而出四象,四象出而生八卦,八卦生而衍六十四卦,卦卦皆有互因互果,互变互化,方出博大天地,万象宇宙。至于人道修仙,自当与天地契合。天地既有万千之化,人道何无?人道既有万千变化,仙道何无?” 陈轸于眨眼间辩出这些理来,莫说芦子诸人,即使大巫祝,心头也是一震,愣怔有顷,略略抱拳,语气稍有放缓:“修仙之道,共有多少?” “道者,经由之途也。据小仙所知,仙有天仙、地仙、人仙三种,每种又有三万六千六百六十六道入门。”陈轸语气极是肯定,显然毋庸置疑。 “这??”倒是大巫祝见识不够,傻眼了,咂吧几下嘴皮子,“敢问上仙所修何仙,所由何道?” “小仙初修地仙,经由气道入门,后修人仙,经由谷道入门。” 陈轸胡乱应对,倒也滴水不漏,大巫祝皱会儿眉头,抬头又问:“何为谷道?” “就是这个,”陈轸拍拍自己的肚腩子,“食五谷,饮陈酿。” 食谷饮酿,于仙道为匪夷所思之事,但出自陈轸之口,味道竟就两样了。大巫祝鼻子眼儿全不信,却又辩陈轸不过,气得干瞪眼,却想不到合适的说辞回击。 “上仙此来敝邦,”开明王显然是完全听信了,真诚地拱手,“实乃敝邦之幸。芦子粗鄙,敢问上仙,可有教芦子之处?” “小仙不敢,”陈轸回过一礼,“只是小仙近日出游,远远望见一座山顶祥云笼罩,百鸟盘旋,深以为奇,遂近前探视,果在一山溪中邂逅一名奇异女子??”刻意顿住。 “哦?”开明王倾身问道,“上仙快讲,那女子在做何事?” “那女子正在溪中沐浴。” “你看到了?” “不仅看到了,还将她的裸身作出一画。” 开明王吸口长气:“你画她时,她不晓得?” “晓得,晓得,是她央求小仙画的。” “啊?”开明王愕然,“她不惧羞耻了?” “在人界有羞耻,在我们仙界,没有羞耻。” “后来呢?”开明王显然对此故事着迷了。 “待小仙画好,那女子求小仙将此画送往成都,小仙正是为此觐见大王。” “那??”开明王的呼吸紧促起来,“此画可在?” 陈轸看向周围诸人,芦子会意,吩咐相傅、太子及身边宫人尽皆出去,只有大巫祝端坐不动。 “此地无外人了,请上仙出画。” 陈轸的目光看向大巫祝。 开明王略一迟疑,冲大巫祝抱拳:“也请神巫暂避。” 大巫祝狠盯陈轸一眼,大步跨出。 看到殿中再无他人,陈轸从袖中摸出画轴,起立,展开,以身做挂架,将画正对开明王悬挂。 “苍天哪!”开明王看得真切,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回过神来,“扑通”跪地,手抚画面,泪流满面,语不成声,“是??是??我的孔雀爱妃啊,苍天哪!” 开明王号哭一阵,陡地抢过那画,揉去泪水,细细审去,大惊:“上仙,爱妃她??这是在哭呀!看她的脚??怎会有根锁链呢?” “唉,”陈轸吟出一声抑扬顿挫、富有乐感的长叹,捋一把长长的雪白假胡子,语气沉重,“说来话就长了。那女子一见小仙,涕泪涟涟,向小仙哭诉身世,说她本是陇山山神之女,托身孔雀。大王年轻时,有次打陇山经过,她刚巧从大王头顶飞过。想是大王威仪不凡,孔雀在大王头顶盘旋,一路尾随大王,越看越爱慕,真正是一见钟情啊。后来,大王离开陇山,孔雀求告山神父亲成全她的心愿,山神死活不肯。无奈之下,孔雀哭求其母,其母只此一女,只好含泪说出实情,非你父不成全你,是你不能嫁给蜀王呀。她问因由,其母说,你是陇山之精,非陇山水土滋养,不可活也。孔雀闻言伤悲,自此得下相思病,山神用尽办法,其病不轻反重。眼见孔雀奄奄一息,山神只得成全,施法让她变身人间少女,派数灵护送她至成都,要她起誓,她必须在一年之内回归陇山,若是不回,她就会生病,客死他乡,再也回不到陇山了。孔雀一一应允。后来诸事,大王也都晓得了。” 与大巫祝所言相比,陈轸讲出的孔雀王妃前身故事更是有鼻子有眼,切近情理,开明王越听越信服,悲从爱中来,“孔雀啊,我的爱妃啊”,一声接一声,哭了个稀里哗啦。 “大王呀,”陈轸任他悲哭一阵子,导入正题,“你可想知晓孔雀王妃现在何处,因何涕泣,脚上因何有链吗?” 一语惊醒开明王,芦子猛地止住号啕,含泪急问:“上仙快讲!” “孔雀王妃仙逝后,一缕精魂离开肉身,袅袅升空,径投陇山。行至白龙水,王妃口渴,欲饮水,不料撞到白龙水怪,那怪贪她貌美,强掳她身,囚于??”陈轸再次顿住,轻轻摇头。 “囚于何处了?”开明王急不可待。 “就囚在小仙作画处。附近有处深潭,潭下有个宫城,白龙水怪掳她至此,日日威逼她成亲,可王妃心系大王,宁死不从。白龙水怪急切不得,就将她用铁链锁在潭边,使虾兵蟹将日夜看守,不许她擅走一步。” “我的??我的好爱妃呀??”开明王顿足捶胸,号啕又哭。 “大王呀,”陈轸火上浇油,“孔雀王妃在那潭水里受苦受难,度日如年,无时不在想念大王哪!” 开明王擦把泪水,一把抓住陈轸胳膊:“请问上仙,可否记得那个处所?” “记得,记得,小仙全都印在心里头呢。” “这就引本王前去,看本王??捣碎它的宫城,活捉那怪,剥去它的皮,抽掉它的筋!” “好倒是好,不过??” “不过什么?” “欲去此处,须得经由苴地,可那苴侯??” 开明王两眼一瞪,朝几案上猛震一拳:“什么苴侯?他是本王所封,本王欲去何处,看他敢说半个不字!” “唉,大王有所不知,”陈轸摇头叹道,“若在过去,大王借路,苴侯不敢不从,但今日不成了。听老相傅说,苴侯为王位之事对大王早有怨言,前几年大王使人前往陇山担土,苴侯非但不听命,反倒密结巴人,反攻大王。”又压低声音,“这且不说,据小仙探知,那苴侯又与白龙水怪结作同盟了。白龙水怪探知大王与王妃有恋情,恐惧大王前去营救,托梦于苴侯,要他万不可放大王过来,如若不然,就率虾兵蟹将冲毁他的王国,苴侯一则害怕,二则也对大王不满,就与他订下盟约了。” “葭萌,”开明王从牙缝里挤道,“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本王看在父王、母后面上,一再让你,你却得寸进尺,吃里爬外,看本王??”朝几案又是一拳,朝外大喝,“来人!” 殿下修鱼、相傅柏灌应声而入。 “听诏!”开明王一字一顿,“苴侯葭萌无视王尊,暗结水怪欺我爱妃,本王忍无可忍,自今日起,废去葭萌苴侯封号,起五丁十万,荡平苴地,营救爱妃!” 修鱼、柏灌长吸一口气,不无叹服地看一眼陈轸,叩首于地:“(儿)臣遵旨!” 就在开明王颁诏废掉苴侯封号,起举国之兵杀气腾腾地杀向苴地、营救王妃时,秦都咸阳一如既往,看不出一丝异常。 咸阳人中,最失落的莫过于公子卬。 自陈轸走后,公子卬听其所言,更名魏章,几番捎信求见紫云公主,均被拒之门外。无奈之下,公子卬只好前往太傅府求见嬴虔。 自陈轸走后,嬴虔耳聋日甚,人也越发糊涂了。之前陈轸曾经引见他来过太傅府,照理说已是熟人,但此时的老太傅既听不清他说什么,也记不起他是何人。公子卬枉自解释半晌,最终苦笑一声,别过家宰,讪讪而去。 回到府中,公子卬思前想后,越想越觉得失落和悲凉。遍观秦境,没有一个能够交流的人。作为魏国降将,秦国大夫中几乎没人瞧得起他,只有公子疾偶尔过来看望,却也是无话可说。秦王似是把他忘了,迄今仍旧没有给他名分。众人各有忙碌,只有他一天到晚无事可做。虽说有陈轸留下的厚实底子,暂时不愁吃喝,但生性喜欢热闹的他竟然连个朝也不能去上,让他憋闷无比。有时难受至极,公子卬甚至想过挥剑自尽。偏又时过境迁,血气尽失,此时的他,尽管照样能够把剑架到脖颈上,却再也鼓不起闭目一挥的勇气。 苦闷数日,公子卬在大街上偶遇张仪回府车驾,陡然想到陈轸所言,精神一提,尾随而去。 “主公,魏章求见。”小顺儿禀道。 “魏章?”张仪一怔,“魏章是??” “就是那个草包将军呀,公子卬,在洛水边被咱的人逮住,没有骨气,降了,住在陈轸府上,嫌丢脸,改换个名字,叫魏章了。” 张仪的眉头紧皱起来。 “主公呀,想当年,就是此人失掉河西的。咱家的灾难,他是个根。他这寻上门来,咱不能放过他,得好好羞他一羞。” “你想如何羞他?” “只要主公点头即可,如何羞他,小顺儿自有主张。” “少卖关子,说!” “主公,”小顺儿凑近,压低声音,“听说这人当年娶妻紫云公主,河西败后,他不顾公主,自个儿跑了。这辰光他兵败投秦,才又想起公主,几番上门,欲重修旧好,可公主连个门边儿也不让他进。小顺儿想定了,就拿这事儿羞他,看他的臭脸搁哪儿去!” 听到“紫云公主”四字,张仪心里一喜,狠狠白他一眼,朝他脑壳子上弹一指头,斥道:“臭小子,净打这些歪主意,这颗脑袋不想要了?” “主公?”小顺儿急道。 “主个屁!快去,王亲国戚驾到,上礼侍候。先请至客堂,主公这就更衣待客!” 见张仪竟要更衣待客,小顺儿再不敢犟嘴,咂吧几下舌头,一溜烟儿小跑着出去了。 张仪回到后堂,脱下朝服,换作闲装,快步走到客堂。 公子卬躬身以迎,长揖:“在下魏章,见过相国大人。” “张仪见过安国君。”张仪亦回一揖。 公子卬脸色涨红:“安国君早已阵亡,在下乃落魄之人魏章。” “唉,”张仪长叹一声,轻轻点头,指一下客席,“魏章兄,请!” “谢大人赐座!”公子卬坐下。 张仪在主位坐定,小顺儿斟好茶水,看到张仪示意,便悄悄退出。 “魏兄,请茶!”张仪端过茶水,礼让道。 公子卬望着茶水,发出一声长叹。 “观魏兄气色,似有心事。敢问魏兄,可有不才帮忙之处?” “谢大人厚爱!”公子卬拱手,“不瞒大人,在下此来,真也是走投无路了。” “哦?”张仪倾身,目露关切。 公子卬也不客套,将近日窘境备细陈述已毕,目光便殷切地盯住张仪。 “呵呵呵,”张仪笑出几声,“是魏兄多虑了。就在昨日,上大夫还向在下讲起魏兄呢。” “唉,”公子卬叹道,“无用之人,不值挂齿了。” “魏兄差矣!”张仪摇头,“听上大夫所述,此番六国伐秦,庞涓几路奇兵均丢盔卸甲,唯独魏兄所部横扫河西,打得吴青连招架之力也没有了。纵观河西之战,无论是战略还是战术,魏兄部署均是无懈可击,若不是庞涓败北,魏兄想必早已收复河西,名垂青史矣!” 这是近日听到的唯一暖心话,且出自名震天下的鬼谷士子张仪之口,公子卬大是感动,拱手泣道:“败军之将,无复他言,谢相国大人安慰。” “非在下安慰,”张仪真诚说道,“魏兄可知,从宁秦到洛水,魏兄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何以毫发无伤?洛水冰桥上,二十壮士无不罹难,何以魏兄一人昂然独立?魏兄以一人之力,挺枪杀入秦阵,左右冲突,秦人挡者死,抵者伤,何以无一人加刃于魏兄?魏兄拔剑殉国,舍身就义,何以又??” “是在下听到上大夫所言,一时分神,被秦人—” “非也,非也,”张仪又是一番摇头,“据上大夫所言,非魏兄一时分神,所有种种,皆因秦王有旨,伤魏兄者死,挡魏兄者斩!” 公子卬长吸一口气。 “魏兄可知秦王何以不欲魏兄殉国?” “他想羞辱在下。” “非也,非也,”张仪连连摆手,“秦王下达此旨,原因有二:一是相中魏兄将才,这个你可以不信;二是魏兄本为秦室国戚,大王实不忍见他的胞妹年纪轻轻就守寡终身哪!” 后面一句戳中痛处,公子卬低下头去,久久没有应声。 “魏兄?” “不瞒大人,”公子卬抬起头来,泪眼模糊,“在下求过公主了,可她??拒不相见。” “唉,”张仪故作一叹,“这也不能怪她。当初她是被作为筹码嫁予魏兄的,并非出自本意。再说,魏兄河西战败,公主落于乱军之中,差点死于非命,在最关键辰光,魏兄未能施以援手,她也心存怨气呀。” “是的,”公子卬点头,“在下是有愧于她,可眼下??” “魏兄勿忧。常言道,嫁乞随乞,嫁叟随叟,公主与魏兄既成夫妻之实,公主不好不认。天下列国皆知公主是魏兄夫人,魏兄又在她身边,她也不得不认。公主眼下这个态度,正说明她心里仍念魏兄,不过是要个面子而已。只要魏兄诚心待她,真心爱她,想必公主??”张仪顿住话头,留给公子卬思考。 “不瞒张兄,”公子卬沉思有顷,转过话锋,“在下与紫云之事,他人皆是臆测。自她嫁给在下,不曾有过一日笑脸。在下风花雪月惯了,身边也不缺女人,娶她不过是娶个名分。紫云是此态度,在下并不怪她。紫云不爱在下,在下也并不在意。” “那??”张仪心中倒是一凛,“魏兄不在意这个,在意什么?” “唉,”公子卬长叹一声,“在意的是此生年华虚度,未曾快意过,活得憋屈!” “哦?”张仪愕然,“敢问魏兄,何以活得憋屈?” “在下幼读兵书,少习武艺,人生快意,只在疆场厮杀。然而,在下出身宫室,父王溺爱,致使在下目中无人,无其能而逞虚名,与秦战,丢失河西,与齐战,三战皆北,将士离心,所幸遇到庞涓将军力挽狂澜,使在下有所顿悟,后从苏秦合纵,又增诸多见识,回首往日,恍如隔世。可惜,天不顾我,好不容易盼个补过机缘,竟又??”公子卬讲至此处,更咽落泪。 张仪未曾料到公子卬竟有这般心境,盯住他有顷,拱手:“魏兄此来,想让在下做些什么?” “在下志在疆场厮杀,求大人成全!” “这??”张仪迟疑一下,“魏兄此求,在下恐怕爱莫能助。” “张兄?”公子卬急了。 “不过,在下倒有一计,或可有助于魏兄。” “张兄请讲。” “明日在下即带魏兄觐见大王,魏兄可在大王面前阐明思念公主之切切深情,求大王成全。在下视情帮腔,由大王出面,魏兄必可重续好事。只要魏兄得到在朝名分,以秦国之力,魏兄必可一展才学,纵横列国,垂名青史。” “谢大人成全!” 翌日,张仪如约带公子卬入宫觐见。 闻听公子卬觐见,秦王迎出殿外,凝视良久,微微点头:“近看将军,果是英武。听张爱卿说,将军已经更名魏章,真正好呢。” “魏章谢大王定名!”公子卬拱手。 秦王手指张仪:“他可叫大王,”又指公子卬,“你不能叫。” “这??”公子卬略略一怔,“魏章该如何称呼才是?” “叫王兄就是。” 见面即得认可,公子卬激动万分,嗓眼里一阵发痒,咕噜几下,喃声:“王兄??” “妹夫。”秦王紧忙上前一步,双手握住公子卬之手,“嬴驷近日冗务缠身,怠慢你了,今日一并赔罪!”携公子卬之手,大步入殿。 张仪嘘出一口气,紧跟于后。 君臣三人刚刚坐定,公子华趋入,禀道:“王兄,老太后有旨,传相国张仪后宫觐见!” 突闻老太后懿旨,张仪、惠王皆吃一惊。 老太后即老夫人,孝公生母,在惠文公南面之后被拜为老太后。老太后已是年过八旬,莫说是宫外之事,即使宫内之事,她也早就撒手了。此番陡然传出懿旨,且隔过秦王,直接传见相国张仪,真正是匪夷所思。 “华弟,”惠王愣怔有顷,问公子华道,“相国刚至,老太后何以晓得?” “这??”公子华瞄一眼公子卬,支吾道,“臣弟不知。臣弟方才代家父向老太后例行问安,老太后随口传此懿旨,臣弟??” “大王?”张仪似是预知什么,看向惠王,目光忧切。 “既是老太后懿旨,爱卿但去就是。”惠王略一思索,转向内宰,“带张爱卿觐见老太后!” 内宰领旨,与张仪径去后宫。 公子卬见公子华有意防他,也起身告辞。 “老太后召张仪何事?”公子卬一走出去,惠王就急不可待了。 公子华凑近,在他耳边悄语几句。 秦惠王目瞪口呆。 张仪随内宰觐见老太后,出乎他意料的是,老太后并未问他婚姻之事,甚至没有与他多说什么,不过是拉会儿家常,聊几句花呀草呀不着边际的话题,便摆手打发他走了。 送走张仪,老太后即召秦王,同时叫来太后,也即孝公夫人、嬴驷生母,开门见山:“驷儿,老身相中一人,可配紫云,你办去吧。” “祖后相中何人了?”惠王叩伏于地,假作不知。 “就是你的那个相国,名唤张仪。”老太后一字一顿。 老太后虽已年过八旬,但耳不聋,眼不花,牙口也好,只缺两颗边牙,一点儿也不影响说话。 惠王长吸一口气,迟钝有顷,叩道:“祖后,孙儿有奏。” “说。” “阿妹嫁人之事,列国皆知,阿妹在名义上仍旧是魏国安国君夫人,这且不说,安国君眼下就在??” “咸阳”二字尚未出口,只听“噗噗”两声,老太后的拐杖就已落在他的屁股上。老太后手软,打得自是不痛,但这威势足以让惠王不敢再吱声。 “什么安国君夫人?”老太后照他屁股又打几下,“你给老身听好,紫云让公孙鞅那个逆贼害了!行兵打仗是男人之事,男人不上阵,却让紫云受辱,这叫什么谋略?紫云鲜花一朵,却让那国贼生生插进牛粪里,气杀老身也!老身这对你讲,嬴渠梁犯糊涂,你不得糊涂!秦国对不起紫云,那草包不配你阿妹??” 老太后顾自发泄一通,将拐杖朝他身上一搡:“去,别的老身不想多说。老身就此一桩心事,早办早安生。再有差池,老身死不瞑目!” 听到老太后连死也扯上了,惠王只有诺诺连声,出门征询母后,母后竟也认可张仪。显然,紫云早把太后、老太后搞定了。 回到前殿,又琢磨一阵,惠王扑哧一声笑了,觉得老太后这主意不错,自己竟然就没想到。此事若是玉成,一可遂妹妹愿心,二可遂母后、老太后欢心,三可安张仪臣心,真还是一举多得呢。为了得到张仪,他已放走公孙衍和陈轸两员能臣。但君臣之义,远不如血亲之固。如果张仪能够成为自己妹夫,定不会另生他心,于张仪,可放手一搏,于他,亦可放心使用。 再说,就此事而言,张仪这里当无障碍,毕竟阿妹才貌双全,名扬列国,算是当世奇女,作为风流才子,他想必不会拒绝。 眼下只有两个难题,一是如何向天下人解释,二是如何安抚公子卬。 一连思考三日,于第四日晚间,惠王摆驾陈轸府,也即公子卬住处。 “臣弟??不知王兄驾到,迎得迟了!”公子卬受宠若惊,当院叩首。 “魏章将军请起。”惠王伸手扶起他,携手入客堂,分主仆坐了。 “王兄有事,旨令魏章进宫即可,这竟劳动大驾,让魏章情何以堪?”公子卬再次拱手谢恩。 “魏章将军,”惠王两眼紧盯住他,“这个王兄你怕是叫不成了!” “这??”公子卬怔了。 “嬴驷此来,就为晓谕将军此事。”惠王缓缓说道,“非嬴驷不肯相认魏兄,实乃??”略略一顿,“实乃阿妹为此事受伤太深。将军当知,秦、魏构怨太久,阿妹自幼所习,皆是报仇雪耻,不料刚刚及笄,就被迫嫁往仇国,内心实难接受。尽管将军各方面都很出色,但因你是魏国公子,阿妹死活不从,只是拗不过先公及公孙鞅,只得为国屈从。此后诸事??将军这也晓得了。河西战后,阿妹侥幸得脱,但一直孤身一人,因她在名义上仍是将军夫人。此番将军归秦,嬴驷喜甚,因为嬴驷实在不想看到阿妹在秦宫守活寡,试图弥合将军与阿妹隔膜,不料事与愿违,阿妹死活不从。这且不说,阿妹又说服母后及老太后,老太后下懿旨结束阿妹与将军婚约,嬴驷??唉,老太后年近九旬,嬴驷不敢不从啊。” 公子卬这也回过神来,表情黯然,良久,改过称呼,拱手说道:“魏章谢大王厚爱。请大王稍候!”说毕走到一侧,寻到笔墨,在竹简上匆匆书写一阵,双手呈上,“大王,此为公子卬生前休书,公子卬已在洛水岸边战死,紫云公主早已是自由之身,大王可以昭示天下了!” 惠王接过休书,拱手谢道:“嬴驷代紫云谢将军恩德!将军有何愿望,嬴驷定当竭诚效力!” “谢大王厚爱,”公子卬苦笑一声,“魏章已是死过之人,早无他求,只想远离咸阳,甘为马前走卒,战死疆场!” “将军才华,嬴驷尽睹。将军欲征何方,可否告知嬴驷。” “只要不征魏人,魏章无条件听从君王旨令!” “好吧,”惠王郑重点头,“嬴驷答应你。就眼下情势,秦国不久将有一场恶战。将军只在府中守候就是。”说完,朝内宰点头。 内宰出门,不一时,领进五名年少佳丽,一字儿叩在堂中。 “魏将军,”惠王指着五名美女,“这五名美姬,颇善歌舞,皆通六艺,是嬴驷亲至乐坊挑选的。为首之女是乐坊花魁,一曲惊倒咸阳城,连嬴驷也为她痴迷呢。嬴驷全部赠给将军,望将军不弃!” 公子卬满面潮红:“大王,这??” “哈哈哈哈,”惠王挥退舞姬,转对公子卬长笑数声,“英雄配美人,古今一也。大丈夫可战死疆场,不可怀无美人,何况将军本也不是吃素的猫呢!”又笑几声,压低声音,指向自己,“不瞒将军,嬴驷在这方面不比将军逊色,三日不见女人,这心里就如让山猫抓过,是辗转反侧,茶饭不香哪!” 只此一句,君臣间的距离近在咫尺了。 “魏章,”公子卬声音更咽,跪地叩首,“谢王恩赐。” “还有,”秦惠王余兴未尽,“有美人,就得多开销。寡人另赐爱卿足金一百两,绸五十匹,杂役五人,望将军好生消遣!” 公子卬再叩:“谢王关爱!” 拿到公子卬的休书之后,惠王即着手第二步计划,托公子疾为媒,成全妹妹的好事。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公子疾未及开口,巴、蜀境内已狼烟四起,求救使臣经由新开辟的蜀道驰至咸阳,朝堂内外一下子沸腾起来。 张仪一连三日不在府中。第四日头上,张仪从外“匆匆回府”,见通国与一个皮肤黝黑的矮个子年轻人守坐中堂,已知端底,故意没睬那人,只对通国拱手:“哟嘿,这不是通国殿下吗?殿下光临,在下未能远迎不说,这这这??又让殿下守候,汗颜,汗颜哪!” “相国大人,”通国回过一礼,赔笑,“在下与巴子已在府中守候三日了。” “巴子?”张仪这才看向那人,目光征询。 那人拱手:“在下梓犨见过相国大人。” “梓犨?”张仪似是想起他是谁了,拱手道,“呵呵呵,是了,是了!久仰,久仰!呵呵呵,在下早听通国殿下讲起过有个叫梓犨的巴子,说是文治武功,在巴地无人可及,堪称巴子中的巴子,今日得见,果然是风流倜傥,幸会,幸会。” 巴子即巴王之子。巴王娶妻无数,巴子甚多,但与中原列国一样,巴王之妻也分正庶,正室所出,即正宗巴子,在众巴子中享有尊位。方今巴王正室共生三子一女,长子镇守涪陵,次子镇守江州,梓犨是第三子,与胞妹涪鸾守护巴王,坐镇都城阆中。巴人的最大敌人是楚人,涪陵是第一线,江州是第二线,阆中于巴国而言,是大后方了。巴王如此安排,足见对梓犨的溺爱,是以张仪不为瞎夸。 梓犨腼腆一笑,拱手:“谢大人美言。” “二位请!”张仪指下席位,礼让过,率先于主位坐了。 二人也坐下来。 “呵呵呵,”张仪笑过几声,指指自己身上的尘垢,“你们虽说久等了,却也等得值呢。不瞒二位,本相这几日,一直在为二位忙活。” 二人皆是一怔,通国问道:“为我们忙活?” “是呀,”张仪摇头,做个苦脸,“那几头神牛出岔子了。说来可笑,其中一头,就是原来讲好的那头公牛,死活不肯支差,几日前离家出走。牧童四处寻找不见,急得直哭,层层上报,最后才报到我这里。我一听,这还了得?没有公牛,母牛就不能便出金了!听说巴子此来,也是为接牛,本相那个急呀,这不,匆匆进山,直忙到方才,累得是筋疲力尽了呢。” 通国、梓犨俱是惊呆。 “大人,”通国回过神来,急切问道,“神牛寻到没?” “哈哈哈哈,”张仪大笑几声,“寻不到神牛,本相哪敢回府呀!” “在哪儿寻到的?”通国好奇了。 “嘿,这家伙撒起野了,一溜儿跑到大山深处一条不知名的山沟沟里,钻进一个树洞,幸亏树洞不够大,它的屁股钻进去了,小尾巴却露在外面,恰巧让一个兵士看到。如若不然,真还寻它不出呢。” “这这这??”梓犨目瞪口呆,“石牛也能自己走路?” “咦?”张仪盯他一眼,“不能走路,哪能叫神牛呢?” “要是这么说,”通国兴奋了,“我们不用费力拖运了,直接赶回家就成!” “成是成,”张仪挤出个笑,“只有一点不妥,这些神牛得终南山日月精气滋养,分别为终南山各路山神看管,让它们在此山闲耍,它们自是高兴。大王却旨令它们前往巴、蜀应差,它们就不乐意了。不乐意又不能抗旨,它们就消极抗拒,是以你们仍需绳捆索绑,用强力拖去,昼夜还得守牢点,不听话就用鞭子抽,否则,它们是一步也不肯走的。” “那??”通国问道,“为何母牛不逃,只有公牛逃呢?” “唉,”张仪轻叹一声,“说到这个,就有点张不开口了。”又压低声音,“不瞒二位,在我们山里,一头公牛一般是配两头母牛,顶多配三头,你们要的是四头母牛,它有点发怵呢。” “咦?”梓犨纳闷了,“照理说,母牛多,它该高兴才是。在我们巴国,随便哪个巴子,女人越多越高兴,最少的也有几十个呢!” “殿下厉害。”张仪朝他竖下拇指,“只是,巴子是巴子,神牛是神牛。母牛之精来自上天月华,公牛之精来自上天日华,日月精华相合才能便出金子。月有圆缺,日有阴晴。终南山水汽旺,若是遇上连日阴雨,日华就会赶不上,公牛就会耗用原精。原精损耗过多,公牛就会肾虚,肾是能量之源,肾若过虚,公牛就会吃不消。再说,公牛在我们山里数量少,珍稀,连山神也宠着它们,舍不得责罚,所以这头公牛才敢撒野。母牛数量多,不受人贵重,不听话就遭鞭打,没胆逃呀!” 张仪生拉胡扯,二位殿下却觉得合情合理,深信不疑。 “二位殿下,”张仪现出笑脸,表情轻松,拱手,“大王赠送你们的公牛好歹追回来了,本相也已祭过终南山山神,请求神灵严加看管,想必不会再出乱子。只是夜长梦多,本相还是请你们早点运走为妥。” 梓犨这也回到现实中,皱下眉头,拱手回礼:“大人有所不知,梓犨此来,非为运牛。” “哦?”张仪佯作吃惊,“不为运牛,又为何事?” 梓犨看向通国,通国遂将巴、蜀情势略述一遍,泣泪:“相国大人,开明王起举国五丁,征我苴地,已克我数道关垒,逼近苴都土费了。楚人分兵两路夹攻巴国的江水要冲涪陵,涪陵眼见失守。涪陵若是失守,江州必定不保,江州若是保不住,阆中危矣??大人,眼下军情危急,神牛暂先搁一搁,君父祈请贵国发大兵救援,务求大人帮忙!” “哦?”张仪又做惊愕状,沉思良久,略皱眉头,摇头,“不是本相指责,殿下也太过分了。前几年,殿下一见神牛,就张口讨要。大王允准神牛,你们却又搁下来,改要借兵。前不久,六国合兵打到我家门口,我们刚把六国赶走,三军尚未休整过来,殿下这??”说到这儿,又是一番摇头。 六国合兵攻秦、为秦所退之事,天下广传,苴侯、巴王自也知晓。张仪提及此事,等于是自夸。通国偏没听出,只以为张仪是推诿,“噗”地跪下。 梓犨见通国下跪,也忙跪了,两个殿下连连叩首。 “不可,不可,殿下不可呀!”张仪慢腾腾地起身,将二人扶起,长叹一声,“唉,二位殿下这般殷切,实让本相为难。不瞒二位,本相只是国相,出兵征战做不得主。”说着,一手挽住一人胳膊,“走吧,本相所能做的,也就是与两位殿下觐见大王,求大王恩准,没准儿能够借到千儿八百强兵锐卒呢!” “千儿八百?”通国急了,定住步子,“相国大人,这一点儿哪儿能成?楚兵就不说了,单是蜀兵就有十多万,这这这??” “哦?”张仪盯住他问,“殿下欲借多少?难道要上万不成?” “上万也不够啊!” “若是上万,”张仪略顿一下,走回席位,一屁股坐下,“本相就得好好合计了。”说着扳指头起算,一边算,一边自语,“兵马借出去是要打仗的,打仗是要死人的,大秦兵士只为保家卫国而死,让他们为毫不相干的外人去打仗,去卖命,这这这??这个账怎么算呢?” “相国大人不用算了,”通国急不可待,“君父承诺,只要贵国助我们击退开明王,君父就以全部汉中地相赠!” “哦?”张仪佯作惊喜,“这个有点儿意思。”盯住通国,“不过,我们的兵士一到战场上可就没准儿了。听说开明王是你家君父的嫡亲兄长,万一碰到伤到他,怎么办呢?” “伤到他?”通国恨得牙根痒痒,“这个篡位昏王,你们最好把他杀了!想当初,先王本要传位给君父葭萌,不想被他夺去,将君父贬到土费,封为苴侯。君父和我做梦都想回到成都,那儿才是我们的故土。” “呵呵呵呵,”张仪嘘出一口气,笑道,“有殿下此话,本相心中有数了。若是本相助你们父子夺回故土,殿下又能以何相赠呢?” “大人想要什么?” “苴地。” 通国咬会儿牙,拳头一捏:“只要得到蜀地,在下一定说服父君,以苴地相赠。” “呵呵呵,成交了。”张仪扭头看向梓犨,“巴子呢?此来何求?” “恳请贵国助我们击溃楚人!”梓犨朗声应道。 “楚人不经打,击溃他们倒是不难,只是,你家父王总不能让我们白帮忙吧?” “大人想要什么?” “听说巴盐不错,咸阳人都爱吃呢。” 巴地最贵重的就是盐泉,对张仪此言,梓犨早有所料,抱拳应道:“父王有诺,如果贵国助我们击溃楚人,巴国愿以一眼盐泉相赠。” “盐泉?”张仪佯作不知,连连摇头,“我只要盐,要泉何用?” “那??”梓犨略顿一下,“大人想要何物?” “就要盐。” “多少?”梓犨心里一揪。 “够吃就成。” 够吃不是一个确数,明看不多,实则是个无底洞。梓犨深晓此理,眉头拧紧,良久,抬头:“多也好,少也好,大人总该有个数目才是。” 张仪叫进小顺儿,问道:“顺儿,算算,咸阳城里每年要吃多少盐?” 小顺儿掰指头算一会儿:“回禀主公,少说也得三五十担。” “才这么一点儿?”张仪皱下眉头,显然嫌他算少了。 “主公有所不知,”小顺儿凑上一步,“巴盐不是粟米,一星点儿就够一家人吃一天呢,咸阳总共不过十几万人,四五万户,用不了多少。” “晓得了。”张仪挥退小顺儿,转对梓犨,“每年五十担,可否?” “好好好,”梓犨见他费尽周折,竟然只讨这么一小点儿,觉得占了大便宜,便嘘出一口长气,拍胸脯道,“五十担,全部包在梓犨身上!” “谢巴子了,”张仪朝巴子笑笑,伸出拳头,用力紧握一下,表示成交,又起身整下衣襟,对二人拱手,“二位殿下在此稍等,本相这就进宫,求请大王出兵。” 按照苴使所述,蜀军已经攻破数道关垒,逼近苴都土费。如果不出所料,土费此时或已遭到蜀人围攻。万一土费被破,蜀道让蜀兵控制,几年心血就算白费了。 军情火急,刻不容缓。秦王当廷颁诏,拜张仪为主将,司马错为副将,魏章为先锋,甘茂坐镇汉中接济粮草,起锐卒五万,往驰苴地。 因是征伐蛮地,生死相搏,香女放心不下,死缠从军。按照秦律,出兵征伐,若无大王特旨,随军将士不可私带家眷。张仪以此军律阻她,香女二话不说,洗掉脂粉,脱去红装,下巴上粘一小撮胡子,束发披甲,英姿飒爽地站在张仪面前。一是拗不过她,二是考虑到征伐南蛮,香女或能派上用场,张仪摇头苦笑一声,只好顺她所请,安排她为贴身侍卫。 三军中知晓此情的只有司马错一人。 秦以国相为将,以国尉副之,起精兵锐卒往救,太子通国、巴子梓犨皆是感激,精神抖擞地率领部属先行探路。 虽说早有谋划,但毕竟是出山之后首次统兵出征,张仪不敢马虎,一边紧急赶路,一边周密思考谋巴、蜀的各种方略。 伐蜀锐卒司马错早已选好,移营至汉中附近山地。 张仪诸人驰至汉中,驱动三军踏上蜀道。蜀道虽为新修,但许多地方仍是难行。秦国锐卒五万,在蜀道上施展不开,前后拖拉近百里,远远望去,就如一条长蛇蜿蜒迂回于盘山凌空的栈道上。而身后的粮草、医护及其他运输队伍不下三万,加上牛马辎重,几乎把通往汉中的蜀道占满了。 一踏上蜀道,这条长蛇就再无退路,只有勇往直前,一头拱进川里。 蛇头是骁将都尉墨麾下的八千锐卒,被编为左军,由先锋将军魏章统领。紧跟八千锐卒的是三万中军,张仪、司马错并行在中军队伍的最前面。将军陈庄则引一万二千右军殿后。 幸运的是,这些日天气晴好,大军晓行夜宿,一路行进顺利。 前锋顺利通过天门,进入苴国的核心腹地。 张仪诸人登上天门之巅,遥望宽阔流急的潜水如一条玉带在山峦间迂回南下,总算舒出一口长气。 从天门下来,蜀道沿潜水东岸蜿蜒南下,直通苴都土费。此处蜀道,一边是江,一边是山,山与水时开时合,移步换景,尽现大自然之壮美,秦人无不看得呆了。 沿潜水南下,再走百余里即是苴都土费城。 魏章精神抖擞,正引部下加速前进,猛见一行苴人迎头跑来。这些苴人大多身上带伤,其中一人已走不动路,被两个壮汉左右架着。 被架的不是别个,正是通国,双腿皆有箭伤,一腿伤在腿肚上,另一腿伤在脚踝上,其中腿肚上的箭直入腿骨,箭虽拔出,但伤得实在太重了。 见到秦军,通国涕泪交流,向魏章诉说前方火急军情:开明王芦子引五丁十万,经过多日血战,已将苴国都城土费攻陷,完全控制两道水口,苴侯葭萌仅率千余人退至土费城外,据险死守两日,苴侯负伤,生命垂危,无奈之下,于前几日乘筏沿潜水南下,逃往巴都阆中。一大群蜀人渡过潜水,正向此地开发,刚好遇到他们。通国等寡不敌众,先一步赶回禀报军情,余下苴人则由梓犨率领,沿途设防,节节堵截。 魏章吃一大惊。 土费已失。如果蜀军完全控制潜水东岸,在狭隘处设下关垒,布下滚石,进可攻,退可守,秦人就会被卡死在潜水上游的狭长谷道里,就如水牛掉井,有力也用不上了。 军情火急,魏章来不及多想,让参将陪通国太子守候张仪,自己则与都尉墨急引八千锐卒风驰电掣般迎向蜀人。 不消多时,前面隐隐传来厮杀声。 魏章拔出宝剑,朝众军士挥道:“将士们,建功立业,为国争光,杀呀!”说毕率先冲上前去。 秦人个个奋勇,紧跟于后,朝喊杀声冲去。 挡在秦人前面的是老相傅柏灌之子,蜀国第一员战将柏青。 控制两道水口之后,柏青奉老相傅之命率五千军士渡过潜水,一路追杀败退的苴人,沿东岸山道向北直扑,欲抢夺天门,在天门设置关垒,将秦人卡死在通往褒汉谷地的漫长栈道上。不料他们走没多远,狭路相逢由秦国返回的殿下通国和巴子梓犨。双方激战,通国负伤。梓犨让通国回报军情,自己亲率部众,凭借山险,节节阻敌。 就在梓犨不支时,魏章引兵杀到。 双方人马在一块稍稍开阔的地方摆开阵势。 此处南宽北窄,远看像根条带,一边是高山峭壁,一边是滚滚潜水,南边最宽处约三十来丈,北边最窄处仅两丈有余。 蜀人已先机占据最宽处,密密麻麻地排出近千人,有执刀剑,有执矛戟,有执弓箭,无不袒胸露肩,杀气腾腾,但阵形散乱,毫无章法。 将军柏青居于阵中核心位置。 都尉墨观望一时,朗声命令:“布矩阵!” 秦卒列成一个矩阵。 由于地形所限,每排勉强可站六人,前后共站十几排,左右排开,也将他们这边的场地排了个密密麻麻。 望着秦人的矩阵,柏青紧张地判断形势。显然,就人数而言,蜀人占据优势。蜀兵已完全展开,而秦人却被紧紧压在狭窄的江边空地上,能够使上力的不过是这个矩阵最前面的几排,双方可投入战斗的人员几乎为十比一。如果冲垮这个矩阵,他们就完全可以把秦人压回去,甚至压到江里去。 柏青正在思索如何冲垮矩阵,秦人的战鼓已经擂响。 随着鼓点,秦兵矩阵一步一步地向蜀人的阵势移动。步伐与鼓点一致,不急不缓,整齐划一,威力无比。 这些蜀兵从未与秦人交过手,此时见秦兵个个盔甲护身,武器精良,尤其是前三排,左手持盾牌,右手竖举长枪,一步一步地稳稳走来,既新鲜,又震撼。 方才还有少许自信的柏青在秦人稳定如山的矩阵面前,心里渐渐发毛,耳边响起陈轸的声音:“秦师厉害不厉害,交战之后将军就会明白。” 果不其然。战尚未交,秦人所显示出来的霸气,就足以撼人心魄了。 秦人鼓点一刻不停地有节奏地擂响,秦人矩阵随着鼓点一步一步地向前逼近。眼见秦人已步入箭程,柏青不再犹豫,依常规喝令放箭。 蜀人箭矢如雨,但蜀人之箭多是铜矢竹身,质轻,虽能射远,却失力道。秦人方阵迅速挺起盾牌,箭矢落在盾牌上,就如冰雹打在雨帽上,叮叮当当作响,大多有惊无险,即使射中,也穿不透结实的盔甲。秦人保持方阵,持盾牌冒箭雨前进,“嘭嘭嘭嘭”,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随着鼓点震耳欲聋。 蜀人见箭矢阻敌不住,无不惊愕。 眼见秦人越逼越近,只有半箭之地,柏青扬剑,传令:“击鼓鸣号!” 蜀人号角齐鸣,战鼓擂响。 早已蓄势待发的蜀人呐声喊,各执兵械,依仗数量优势,排山倒海般涌向秦阵。 蜀人击鼓,秦人止鼓,矩阵停步。前三排持枪的秦兵突然蹲下,盾牌护身,长枪置地,第四排兵士弯弓搭箭,“嗖嗖”射去,射完立即蹲下,第五排发射,之后是第六排、第七排,待第八排射完,第四排站起再射。秦人五排弓箭手如波浪般前后起伏,箭矢不断。蜀兵一无重甲护身,二在冲锋状态,三是距离太近,四是秦人之箭皆为铜矢铁身,蜀人盾牌几乎不起作用。几轮箭矢下来,冲在前面的蜀兵大多倒地。好不容易冲到跟前的,未及挥剑,秦军前三排兵士猛然跃起,第一排各挺一丈有余的长枪向前搠去。长枪击中敌身,未及拔出,第二排枪手已越过第一排,然后是第三排越过第二排,各自冲刺,错落有致,根本不给蜀人任何还手机会。蜀人多持短兵器,个别使有长兵器的,在长度上也无法与秦人的长枪相比,往往是未及近身,就已被捅,惨叫声不绝于耳,不消一刻,秦军阵前蜀尸横陈,而秦人这边,只有数人受伤,皆不影响战力。 这是一场在技能、装备、素养、训练诸方面皆不对等的交战,秦人几乎是在屠杀。尝到苦果的蜀人无不震惊,纷纷后撤。 柏青阻止不住,鸣金撤退。 然而,在这时宽时狭的山道上,一旦撤退,后果就是灾难性的,何况此时的蜀人在心理上已经崩溃,在宽处无不争先恐后,到窄处却自己把路堵死,彼此践踏,秦兵也早散开队形,自由追杀。可怜五千蜀兵,除去部分逃入山林的,大多或跳水,或乞降,或成为秦人的枪下之鬼。 这场遭遇战,从秦人擂鼓开始到战斗结束,前后不过三个时辰,秦人完胜,基本控制了潜水以东的狭隘山地。 身上多处负伤的柏青在百多死士的掩护下,依仗熟悉地形,一路逃到渡口,看到几只渡船仍在,迅速撑离,急急划向江心。 就在柏青与秦人在潜水东岸对阵时,老相傅柏灌、太子修鱼、陈轸、庄胜四人刚好站在潜水与白龙水交合处的山坡上观望地势。 放眼望去,苴都土费真是形胜之地。白龙水从西侧流向东北,在那里汇入潜水,二水相交,从东侧南下,在南侧再度西拐,于十几里处拐向正南,形成一个方约几十里的大大的“几”字。土费城就坐落在这个“几”字的最顶端,三面环水,背后是山,山上是关,堪称铜墙铁壁。此番蜀人来袭,就吃了很大苦头,尽管动用五倍于敌的兵力,最终攻克土费,但苴侯仍能利用地势之便,率残部退入身后关垒,据险死守两日。 面对这般形胜地势,即使不懂军事的陈轸也乐得合不拢口,交口称赞。 “呵呵呵,”老相傅捋把长长的胡须,“不瞒特使,与天门相比,此处之险不值一提。天门刚好卡在苴人新辟的苴汉通道上,依山就势,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已吩咐柏青引五千丁壮,前往彼处筑关设垒。柏青只要卡死天门,秦人即使插翅,想必也难飞进。” “好好好,”陈轸竖起拇指,“不过,老相傅也不可低估秦人之力,我们仍要在此严密布防,万一天门失守,也好有个应对。” “特使放心,老朽自有安排。” 老相傅话音落处,土费城中号角响起,不一时,几个宫人气喘吁吁地跑来,为首之人禀道:“相傅大人,殿下,快,大王要出战,求请上仙快回!” “出战?”几人互望一眼,皆吃一惊,匆匆跟在宫人后面,赶回苴城。 果不其然,苴城广场上,众多兵丁正在集结,开明王全身披挂,手执长戟,正在队伍前面来回踱步,巡检他的军队。 “大王,这这这??”老太傅指点队伍,语不成声。 “快快快,”开明王没有睬他,情绪亢奋,只对陈轸叫道,“上仙呀,方才寡人看到爱妃了!” “看到王妃了?”几人面面相觑。 “她向寡人呼救,要寡人快去救她,说是那怪??”开明王顿住话头,声音更咽,将戟尖朝地上猛搠。 柏灌看向陈轸。 “那怪怎么了?”陈轸不动声色,缓缓问道。 “那怪等不及了,今晚就要与爱妃结亲,要寡人速去救她!上仙快讲,那怪的宫殿位于何处?眼下已是后半晌,再晚可就迟了!” “是呢。”陈轸看看天色,“敢问大王,可是在梦中看到王妃的?” “不不不!”开明王急切回道,“寡人是亲眼看到的。寡人拿出那画,像往日一样审视爱妃,看没多时,猛然觉得那画略略有些异样,正自惊愕,爱妃的嘴巴竟然动了,她??她在向寡人求救呢!”说着,急不可待地看向宫外,“前面就是白龙水,上仙快带寡人前去!” 显然,开明王痴火攻心了。 “大王勿忧,”陈轸闭目有顷,安抚他道,“那怪不过是吓唬一下孔雀王妃,因为他眼下连命也顾不上呢,哪能顾得上成亲?” “命都顾不上?” “大王请看,”陈轸指向眼前兵士,“大王十万大兵压境,他的盟友苴侯惨败,水怪大势已去,料定敌不过大王,这正四处搬请救兵呢!” “搬请救兵?”开明王急问,“他可曾搬到?” “搬到了。” “救兵何在?” “就在那边,”陈轸遥指东北方向,“秦人!” 话音落处,潜水东岸隐隐传来厮杀声和惨叫声。 众人皆惊。 开明王二话不说,掂起长戟,飞奔出宫,朝喊杀方向冲去。众人紧跟蜀王,赶到岸边,远远望见潜水对岸,蜀兵正在飞逃,秦兵正在追杀,场面惨不忍睹。 几艘渡船由对面渡口破浪而来,在岸边泊靠。 柏青满身血污,脚步踉跄,赶到跟前,扑通跪地,大叫一声:“大王??”便昏厥于地。 秦人初战完胜。 潜水东岸,白龙水、潜水的相合处,有一块几里见方的开阔地,原是苴人的庄稼地,此时尽被秦人毁作营地了。从这里一眼望去,二水相交,激荡南流,茫茫一片碧绿清流将对岸状如龟头的半岛紧紧环护,而苴都土费就在这个半岛的形势最险胜处。 秦师的中军大帐就设在这块开阔地的核心位置。 入夜,中军帐里灯火通明,一片喜气。一张硕大几案上摊着这一带的山水形势图,主将张仪端坐于几案后面,两眼眯缝,两耳竖起,似在斜视那图,似凝眉苦思,又似在倾听什么。 图画得并不规则,是受伤后的苴国太子通国强忍剧疼临时描出的。 几案对面是司马错和魏章,显然,二人也在看图思考。 大帐外面,几个将领凑在一堆,正在热烈议论白日之战。都尉墨讲到激昂处,声情并茂,将蜀人如何不经打,如何亡命,如何求饶,他们如何像狼群驱赶羔羊般追猎蜀人,又如何如切菜瓜般砍掉蜀人脑袋,割下蜀人耳朵等,娓娓道来,引出阵阵狂笑和声声赞扬,气氛高涨。 张仪微微皱眉,轻轻咳嗽一声,目光看向帐外,朝司马错努下嘴,点头示意。 司马错会意,起身走到帐外,扬手招呼:“将军们,主将有请!” 众将尽皆入帐,依席坐下。 所有目光看向张仪。 “诸位将军,”张仪扫众将一眼,沉声说道,“今日首战,魏章将军、都尉墨等先锋将士功不可没,当记首功。然而,庆功之余,在下还请大家思考一事:我们此来,是为了杀人,还是为了征蜀?” 征伐与杀人,二者同为一体,并不是可选项。张仪此言一出,众将无不错愕,即使司马错也是不解。 “诸位将军,请回答。”张仪再问。 “征蜀!”众将迟疑一时,错落应道。 “正是!”张仪点头,“我们是来征蜀的,不是来杀人的。当然,征伐必要杀人。但诸位试想,如果我们把蜀人全都杀光了,还要这个蜀地何用?” 这个“如果”并不完全成立,众将无不惶惑。 “诸位将军,”张仪循循善诱,“大争之世,没有国界。既无国界,何来秦蜀之分?这么说吧,与我们对阵的,今日是蜀人,明日就是秦人了。”目光看向都尉墨,“墨将军,秦人去杀秦人,值得夸耀吗?” 都尉墨脸色涨红,犟嘴:“可??他们不是秦人,他们是蜀人,是拿着兵器的蜀人,我们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我们!” “是的,”张仪顺着他的话茬子,“我们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我们。然而,”话锋一转,声音严厉,“本将在巡视战场时,看到的却是,不少蜀人是跪着死的!将军们,蜀人已经跪下了,蜀人的兵器已经放下了,但他们仍然被杀了!” 都尉墨的嘴巴张了几下,又合上了。 “诸位将军,”张仪声音沉重,“本将晓得他们为什么被杀。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的将士们只想割去他们的一只耳朵。” 场面死一样地静。 “将军们,”张仪的声音越发沉重,“不是本将不让你们立功,不让你们杀人,是本将不想你们滥杀无辜。诸位有所不知,蜀制不同于秦制,这些蜀人并不是兵,他们只是五丁。什么叫五丁?五丁就是金丁、木丁、土丁、水丁和工丁,说白了,就是各行各业的苍头百姓。他们平素各操其业,只有战时才集结成伍,成为兵丁,随从蜀王征伐。他们有许多不懂厮杀,这就是你们看到的他们服色各异、不堪一击的真实原因。” 经张仪这么一解释,都尉墨高昂的头颅才垂下去,众将也都纷纷低头,没人再吱一声。 “诸位将军,”张仪紧紧揪住这个话题,语气陡然激昂,“你们可曾想过,蜀有大兵十万,山河之险,我有蜀道之难,补给之艰,然而,在下仅带你们麾下五万军卒,走天路,犯绝地,侵大国,征远国,孤军无援,后退无路,凭仗什么呢?凭仗诸位善于作战吗?凭仗诸位敢于杀人吗?不,在下凭仗的,压根儿就不是你们,是蜀人!是蜀地的民心!因为在下早已探知,蜀王痴情劳民,蜀吏骄奢淫逸,蜀民怨声载道,却又敢怒而不敢言哪!” 张仪讲出这一席话,众将听得脸上火辣辣的,却又无不信服。 “将军们,”张仪放缓语调,“我们征蜀,首在服蜀;服蜀,首在服民;服民,首在服心;服心,首在少杀人,多为蜀民着想。是以,本将宣布三条军令。” 众将慑服,昂首听令。 “其一,两军对垒,以势压之,逼其降;其二,凡降者不杀,妥善安置;其三,抗拒者死,妇孺老弱除外。” “敬受命!”众将异口同声。 “还有,”张仪朗声又道,“军功奖励法也作适当修改,修改有三:其一,获二耳,作一耳记功;其二,获一俘,作二耳记功;其三,擒杀领主,倍之,王子公孙,五倍,蜀相,十倍,太子或蜀王,二十倍,其他奖惩不变!注意,本修改仅适用于蜀,不适用于楚。与楚战,仍循旧制。” “敬受命!”众将无不欢喜,声音更响了。 “诸位将军,”传完军令,张仪总算完全放松,露出笑容,“本将召请大家,宣读几条军令倒在其次,谋议下步方略才是真章。诸位皆知,本将不通行伍,不谙军事,此番征伐,蒙王恩受命,内中却是忐忑,实在指望诸位。”指向地图,“情势已经摆在这里,敬请诸位各出奇谋,克敌制胜!” 众将面面相觑。 “苴地形胜,诸位于白日也都看到了,”张仪指向地图上的一道蓝线,“从这里一直到那里,我们被这条潜水隔开。潜水水深流急,不可涉渡。另外,据苴人所讲,蜀王此番伐苴,号称征用五丁十万,实则不足八万,其中五千已经溃散,尚有六万集结于此,主要分布在这里,”在土费城周边,沿水画个大圈,“另有一万余人,分散在这条线上。”指向苴都土费至剑阁的曲折线条,“这是由蜀地通往苴地的唯一山道,堪称陆路。”又指向另外两条相交的蓝带,“这是白龙水,这是潜水,沿白龙水经潜水可直插此处,就是这个‘几’字的入口处,堪称水路,蜀人正是由此绕过苴人的陆路防守,成功袭击苴人的。”看向众人,“诸位议议,我们如何出击方为上策?” “末将以为,”司马错率先说道,“鉴于蜀人战力不强,我可大胆结扎木排,由此顺水渡过潜水,控制此处水洲,再以此洲为跳板,正面强攻,直取对岸滩头,一举击溃蜀人。” 众将皆曰上策,只有魏章没有反应,似是仍在沉思。 “魏将军?”张仪看向他。 “回禀主将,”魏章拱手,“若是与敌正面交锋,虽可取胜,却也有两不妥:一是造成大量杀伤,有违主将初衷;二是不为完胜,蜀人可以从容退去,沿途组织抵抗,反会使我被动。” 众将皆是一震,因为这个魏章,竟然连国尉的方案也敢否定。 “将军可有高谋?”张仪倾身向前,显然赞许了。 “末将以为,”魏章起身走到图前,取笔沿潜水下游,在土费南部几十里处向西画出一线,在“几”字形的底端停住,“我可由此处渡过潜水,沿此线插入此处,截断蜀人水陆两条通道。而后,主将可晓谕蜀人以大势,再由正面组织进攻。前有大兵相逼,后路又被截断,蜀人自乱。我再对蜀人喊话,蜀人或可不战而降。” 魏章的想法极是大胆,众将无不看向他。 在多数秦将眼里,魏章仍旧是个草包将军,此番被秦王破格拜为先锋,不少将领颇不服气,尤其是都尉墨,更是往低处瞧他。这也难怪,作为先锋的左军锐卒是都尉墨一手带出来的,轮到出征时,秦王却空降给他一个上司,自己只能屈居副将,更让他对魏章多出一份私怨。 “魏将军,”都尉墨半是揶揄,“这条线一星点儿也不打弯,是将军随手画出来的呢,还是哪路神仙鬼斧神工开辟出来的山道呢?” 众将皆笑起来。 “诸位将军,”魏章看他一眼,朝众人逐一拱手,“作为先锋,在下有几句话,借此机会顺便倾吐。常言道,人有脸,树有皮。在下更名魏章,是想告诉世人,昔日那个魏国公子,昔日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大魏草包将军公子卬,正式死了。” 见魏章较真了,众将皆敛住笑,面面相觑。 “在下一向自命不凡,以杀戮为乐,”魏章侃侃接道,“然而,近年遇到几人,无不让在下自惭形秽。这几人,一是庞涓,一是苏秦,再一就是张将军。”朝张仪拱手,“张将军方才所言,震撼吾心,堪称天底下真正的将军。不瞒诸位,此番出征,在下请缨,只想做普通一卒冲锋陷阵,岂料大王降恩,封赏在下为先锋将军。在下于诸位面前盟誓,在下无意求功,只欲求死于沙场,一是回报王恩,二是为昔日正名,请诸位将军督察。至于方才那条线路,断非在下随手所画。在下愿立军令状,引领敢死之士一千,沿此线堵截蜀人归路!” 显然,魏章如此肯定此路,且愿领兵前去,并敢立下军令状,一定是成竹在胸了。自到此处,迄今不足半天辰光,而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魏章竟然探明一条出奇制胜之路,又该多么上心。秦军诸将听毕,既震惊,又感动,无不朝魏章点头致敬。即使都尉墨,也朝魏章拱手一笑,表示道歉。 而这正是张仪希望看到的效果。 其实,说得更确切点,这是张仪事先对魏章面授的机宜。身为魏人降将,魏章引领秦兵,秦将不服已是必然。至于这条秘道,则是苴国太子通国私底下透露给张仪的,虽然绕弯,却可走人,当地猎手和采药人无不晓得。对此奇兵方略,张仪早已成竹在胸,不过是将此功劳有意送给魏章,好使他立威于军,建功于秦。 见众将皆被魏章慑服,张仪顺势发出几道令牌:一令魏章、都尉墨引军五千,秘密运动至潜水下方,带足旌旗及锣鼓号角等鸣响之物,由苴人为向导,在七日之内插入指定地点,截断蜀人水陆归程,布疑兵惑敌;二令将军张若引三千军士,组织船只,护送巴子梓犨顺潜水直下,前往巴都阆中,助巴王守御;三令司马错引军两万,砍伐木材扎成木排横渡潜水,抢占白龙水北岸滩头,夺占两个水心岛,取得上水优势和制敌先机,从而威慑蜀人。其余各部,依旧屯扎于潜水东岸,静观变化,往来接应。 第089章|?行诈术秦人灭巴?救父兄烈女行刺 五千蜀兵在潜水东岸一触即溃、遭秦人一路追杀的惨烈场景,被一水之隔的蜀人看个真切,恐惧情绪就如瘟疫般在蜀人中间蔓延。 天黑时分,柏青悠悠醒转,将这场可怕的遭遇战由头至尾细述一遍,听得太子修鱼背脊骨阴森森的,看向相傅,声音发颤:“老爱卿呀,秦人如此厉害,这该如何是好?” “唉,”老相傅沉吟良久,叹道,“是老朽之错矣。悔不该与苴人在这土费城里纠缠,耽搁整整两日辰光。若是一到此处,就去先机抢占天门,在彼处筑垒,设下一道防线,局势就断不至此了。” “这这这,”见老相傅应出此话,修鱼脸色变了,“如若不然,我们就与秦人议和吧。” “殿下想得未免天真了。”陈轸半是讥讽道,“秦人兴师动众,出大兵数万,跋涉数千里,绝不只是议和来的。” “那??”修鱼打个惊战,“他们要做什么?” “想吞吃殿下的国土。” “给他们呀!”修鱼略略一想,修正道,“把苴地送给他们!” “苴地已经是他们的了。” “给他们一半蜀地,如何?” 陈轸苦笑一声,摇头。 “我我我??”修鱼急了,“我们只留下成都,其余都给他们,如何?” “唉,”望着这样的太子,陈轸摇摇头,又是一声苦笑,“殿下呀,这是生死存亡,不是小贩之间讨价还价呀!记得此前在下说过,蜀国膏腴之地,秦人觊觎久矣。秦人处心积虑地诱使苴人打通山路,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吞并巴、蜀。巴地暂且不提,单这蜀地,它们是属于大王、属于殿下的,数百年来,蜀人只知尽忠于大王,尽忠于殿下。殿下呀,即使你们把所有蜀地拱手相送,秦人能让大王和殿下苟活于世吗?” 陈轸所言句句在理,显然不是恫吓。 修鱼脸色惨白,浑身打战,陡然间,扑通跪地,朝老柏灌连连磕头,涕泪交流:“老爱卿,你??你你你??你快去求求父王,修鱼不做太子了,修鱼??修鱼不想死呀,老爱卿??” 大敌当前,太子却是这般表现,丢尽了蜀人的颜面。老相傅全身打战,哆嗦的手指戳向修鱼:“你??你??” 老相傅一口气噎住,憋得脸色涨紫,幸亏庄胜跑过来又捶又拍,方才缓过。 陈轸递过一杯水,老相傅喝一口,喘几下粗气,转对外面,沉声:“来人!” 二汉走进。 老相傅朝着仍旧跪在地上的修鱼努嘴:“殿下龙体不适,送寝宫安歇。” 二汉不由分说,一边一个,架起修鱼就朝门外走去。 修鱼没有挣扎,但送回来的声音却是凄惨:“老爱卿呀,修鱼求求你了,修鱼不要当太子,修鱼不想死啊!” 修鱼的声音渐去渐远。 老相傅朝陈轸苦笑一声,老泪纵横。 “相傅大人,”陈轸拱手谢罪,“是晚生讲错话,吓到殿下了。晚生??” 厅中死一般沉静。 不知过有多久,老相傅伸手抹去眼泪,陡然抬头,冲陈轸道:“特使大人,什么话也不必说了。”略略一顿,老拳头用力一捏,表情刚毅,字字铿锵,“这片土地是开明先王留下来的,断不容许在老朽手中赠予他人!” “老相傅呀,”听闻此言,陈轸既感动,又忧心,“大王是那样,殿下是这样,柏将军这又伤重在身,您老这??” “这是命啊!”老相傅仰天长叹一声,接上话茬子,“陈先生,你这也全看到了,是天要亡蜀,天要亡蜀啊!”说着,用力站起,摇几下头,拖着沉重的步子,颤巍巍地扬长而去。 望着老相傅渐渐远去的背影,庄胜凑到陈轸跟前,悄声问道:“陈大人,事已至此,我们该怎么办?” “唉,”陈轸长叹一声,也站起身,“还能怎么办呢?快去备船,再备几套苴人服饰,随时候用!还有,将军最好马上派人前往成都,接尊夫人与令妹速离蜀地,如果你不想让她们陪欢秦人的话。” “谢先生关照!”庄胜深鞠一躬,匆匆去了。 翌日午时,一阵雄壮的号角声刺破天空,蜀人各执兵械,纷纷集结在白龙水沿岸的滩头上,一排排,一行行,远远望去,黑压压的就如一窝窝蚂蚁。 成千上万的蚂蚁渐渐簇拥向一处高台。 高台是奉老相傅之命临时搭建起来的。高台两侧,几十名乐手敲打各式器乐,几十个巫人伴随巫乐,大跳巫舞。 台上,横着一道幕布。台下,几十名将军,也就是千夫长以上级别的各地领主、五丁首领,各持兵械,昂首挺立,如一根根竖起的木桩。 一曲跳完,巫乐戛然而止,巫人有序退开。 场上气氛凝重,无数道目光盯向高台上的那道幕布。 幕布缓缓拉开。 开明王芦子一身戎装,手持长戟,昂首挺胸,站在台子正中。开明王左侧站着老相傅,也一身戎装,手持长枪。右侧站着将军柏青。 开明王精神亢奋,一身杀气。老相傅白须飘飘,二目如电,浩气贯空。柏青头上、身上几处裹伤,血水渗出,但面色刚毅,气态沉定。 看到开明王,全场蜀人群起雀跃,顿足齐呼:“开明王!开明王!开明王??” 老相傅摆手,呼声顿住。 “勇士们,”开明王跨前一步,将长戟重重戳在台上,一字一顿,“白龙水怪阴结葭萌,葭萌阴结秦人,二贼合谋欺侮本王孔雀爱妃。就在昨夜,爱妃又一次泣血求救,本王决定,自今日起,与白龙水怪决一死战!勇士们,有不惧死者,这就跟从寡人,冲锋陷阵,扫平秦人,活擒水怪!” 开明王话音刚落,柏青即以枪顿地,振臂高呼:“勇士们,追随大王,冲锋陷阵,扫平秦人,活擒水怪!” 众勇士皆以兵械戳地,手舞足蹈:“追随大王,冲锋陷阵,扫平秦人,活擒水怪!” 场地上,巨大的声浪震耳欲聋。 开明王豪气贯空,两手持戟,气昂昂地步下台阶,杀向他的战场。 老相傅示意,柏青摆手,与几名兵士护佑在开明王身后,跟下台阶。台下,几十名持戟兵士早已恭候,一齐跟在开明王身后,各自做足姿势,山呼口号,雄赳赳,气昂昂,沿大道渐渐走远。 显然,这是老相傅精心安排的开场白。站在台下的陈轸微微点头,目不转睛地看向台面,看老相傅这出独角戏如何唱下去。 柏青再次返回台面,站在父亲身边。他的伤势不在要害,歇过一夜,这也能够挺住了。 “勇士们,”老相傅将手中长枪递给柏青,朗声说道,“白龙水怪阴结苴侯,苴侯阴结秦人,欺侮孔雀王妃,是可忍,孰不可忍。方才,大王明旨,与秦人决战,营救王妃!” 众将皆不作声。场面死一样地静。 “勇士们,”老相傅语气缓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说出的,“白龙水怪欲霸的只是王妃一人,秦人欲霸的,却是我开明山水。据老朽所知,秦人谎称有神牛屙金,诱惑苴人拓辟山道,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利用此道,灭绝我们蜀人,霸占我们的田地,欺侮我们的妻女,永世骑在我们蜀人头上。勇士们,老朽老矣,你们都还年轻。老朽不乐意!老朽誓死不答应!老朽这来问问你们,答应,还是不答应?” “不答应!”台下群情激昂,异口同声。 “勇士们,”老相傅再次摆手,“昨日一战,我方受挫,五千勇士为国捐躯。据柏青将军及其他亲历者所言,秦人毫无人性,凶残至极,我们的勇士见势不敌,有不少人放下兵械,然而,仍旧被他们斩杀了。这且不说,勇士们,凶残的秦人还把我们勇士的耳朵割下来,挂在枪杆上!” 场上一片死寂,所有面孔都在扭曲,一股巨大的悲愤和压抑似在空气中凝结。 “勇士们,”老相傅捏紧拳头,声音高亢,“秦人凶残,是魔鬼,是比水怪还要可恶的魔鬼!但我们不怕他们,因为他们同我们一样,也是血肉之躯,他们也会死。昨日之战,秦人胜在装备上。他们有盔甲,他们的枪比我们的长,他们的箭比我们的重,他们的人比我们的多。然而,秦人不是没有短处。秦人有三不利:一、不得地利;二、孤军袭远;三、人地生疏。不得地利,我可据险以抗,以檑木滚石砸死他们。孤军袭远,粮草就会不继。我们只要坚持抗拒,相信在三个月内,秦人必会撤军。人地生疏,秦人是孤军作战。秦人的盟友苴人已经败散,而我开明王,却有楚人支援。楚人十万大军,正在进攻巴人,相信不过一月,就会赶到此地,与秦人决战!” 全场再次雀跃,呼声雷动。 昨日兵败的悲观愁云似乎在刹那间消散,蜀人的卫国斗志也似乎完全被老相傅的慷慨陈词激励起来了。 接后一个时辰,老相傅连发令牌,布置三道防线:第一道,由他与开明王亲率兵士四万,利用潜水、白龙水天险,拒秦人于苴都土费;第二道,由将军渠首引军一万,沿白龙水纵深分散布防,在险要处设关筑垒,往来接应;第三道,由殿下修鱼、将军柏青引军两万,沿清水一线驻防,在剑门设置关垒,确保运输通畅。 众勇士倍感鼓舞,各自受命而去。 在如此不利的情势下,老相傅竟于短短两个时辰内完全扭转士气,将杂乱无章的蜀国五丁合理分派,有序调动至关键岗位,足见功力。 深谙军事的庄胜看得眼花缭乱,大是赞叹。 “庄将军,”陈轸却道,“船只备好没?” “备好了,在苴宫下方的潜水渡口处。” “你夫人她们,安排接应否?” “安排了。” “既然一切妥当,我们这就乘船走吧。”陈轸看看天,率先走向渡口。 “陈大人,”庄胜紧追几步,“是否看看局势再说,晚走几日未尝不可。我看老相傅安排得挺周全的,想必秦人??” “晚走几日?”陈轸顿住步子,看向秦人方向,冷冷一笑,拍拍他的肩膀,“庄将军不会喜欢被人五花大绑地接受审讯吧?即使庄将军喜欢,在下也不想在此地看到秦人,尤其是张仪那厮。” “应该不会吧?”庄胜大是不解,半是自语,半是求问,“我看蜀人斗志昂扬呢。近八万大军,又有山水之险,秦人??”再次顿住,只将两眼盯住陈轸。 “我这告诉你吧!”陈轸一字一顿,“你只看到台上,却没看到台下。你只看到台前那些锦衣玉食、有权有势的领主,却没看到远处那些褐衣草履、窃窃私语的五丁。他们的口号,是喊给领主听的,他们的雀跃,是跳给领主看的。” “大人何以晓得?” “因为就在这几日里,”陈轸指着远处那些跟在领主后面分别流散的五丁,“我与那些人谈过,也问过他们。他们皆有父老妻子,皆有糊口营生,然而,上至开明王,下至各地领主,没有人顾念他们。一个眼中只有死妃、没有活民的国王,能指望他的臣民们为他卖命吗?” 庄胜愕然。 一切未出陈轸所料。 就在陈轸、庄胜等人扮作苴人乘舟沿潜水溜走后的第三日,秦人从潜水上游乘木筏漂下,一举抢占白龙水北岸,夺得两个水洲。水洲上的蜀人,在秦人攻来并做出不杀的承诺时,没作抵抗,纷纷扔下兵械,跪地投降。 又过两日,不知多少秦人如鬼魅一般陡然出现在剑门一线修筑关垒的蜀人身后,大“几”字底端一时狼烟四起,鼓角齐鸣,到处可见秦人的旗帜,可听到秦人的喊杀声,已被老相傅安排到最后方的殿下修鱼吓得屁滚尿流,不顾一切地落荒而逃。众蜀人见殿下跑了,自也一哄而散。 柏青此刻正在清水河岸视察地势,安排从员择地筑垒,待听到声响急急回援时,已是迟了,他们所修的壁垒全被秦人所占,后路被断,根本攻不过去。柏青无奈,只好引众沿清水河谷退回白龙水,向老相傅求援。 剑门一线是通往蜀中的最近也几乎是唯一的退路。得知退路被断,前线蜀人尽皆惊慌,不战自乱。秦人擂鼓呐喊,兵分几路进攻,苴人也乘机以蜀话劝降。逃无可逃,抗无可抗,蜀人,甚至包括许多领主,再也顾不上老相傅之言,纷纷扔下兵械求饶。 眼见大势已去,老相傅急与柏青保护开明王沿白龙水撤退。 “柏将军,快看,秦人在那儿!”开明王却不肯走,看到远处如蚁般涌来的秦人,兴奋地舞动长戟,扭头反冲回去。 柏青拦他不住,正自急切,老相傅赶上,指着白龙水上游方向对开明王道:“大王不可与这些虾兵蟹将纠缠,王妃正在前面受难,我们得快去寻那水怪,搭救王妃才是!” 听到“王妃”二字,开明王两眼发红,回转身冲向前去。 经此折腾,有苴人看到了开明王的衣冠,高声喊叫,引领秦人急追而来。 老相傅、柏青等沿白龙水南岸一路向西狂奔,走有三十多里,意外再次发生。开明王看到前面有处飞瀑,飞瀑下面有个深潭,情景与画中略似,眼前出现幻觉,大喝一声:“水怪休走,还我爱妃来!”说着,不顾一切地跃下河岸,舞动长戟,冲向水潭。 一切发生得过于陡然。待柏青等追下去时,开明王已经整个跃入潭中,众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大王在水中沉落,随激流翻转。那潭足有几丈深,潭水清澈见底,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的大王在水中不停地舞动长戟,直至不再动弹。待水性好的兵士跳下深潭将人救出时,开明王已经没有呼吸。 一代痴王芦子就这么死在对孔雀王妃的一片痴情里。 老相傅跌坐在石上,望着开明王,老泪横流。 老相傅在开明王的尸体前面缓缓跪下。 所有蜀人尽皆跪下。 “青儿!”听到追杀声渐近,老相傅猛地醒转,急对柏青叫道。 柏青涕泣:“父亲?” “为父老了,走不动了,就在此处守护大王。秦兵就要赶来了,你速带勇士们离开,务必抢在秦人前面赶回成都,寻到殿下,带他逃往西山。只要殿下在,人心就不归秦。人心不归秦,蜀地就永远是蜀人的!” “父亲??”柏青伏在老相傅身上,痛哭失声。 “快—走—”老相傅一把推开他,声嘶力竭。 柏青朝老相傅和开明王又拜几拜,含泪引众飞奔而去。见他们走远,秦人这也迫近了,老相傅长叹一声,缓缓拔出宝剑,眼睛一闭,横剑自裁。 柏青一行又沿白龙水上行数十里,沿另外一条河谷南转,绕个大弯,于半月之后方才转出山地,朝成都方向疾走。 及至彭州,柏青远远望见前面一群秦人正在围住蜀人厮杀,遂冲过去解救。秦人见他们人多,掉头反走。柏青近前,见被一群蜀人舍命护在核心的正是太子修鱼,他人已软瘫。 柏青大喜,使人背起太子,向离此最近的西北山林逃去。 不幸的是,柏青他们一路奔波十数日,大多疲惫不堪,加之柏青有伤在身,更是力不能支。一行人你搀我扶,跌跌撞撞地逃有二十多里,至白鹿山时,大队秦人已追踪而至。 柏青见无处可逃,只好引众上山,据地势四面守定。 秦人赶至,将这座孤山团团围困。 白鹿山虽然叫山,实则是个荒丘,山上既无贮粮,也无人家。 秦人劝降,柏青宁死不降,苦守两天,于第三日夜间兵分三路溃围。柏青保护修鱼没走多远,又遭秦人围困。柏青背负早已瘫软的修鱼拒不归降,遭秦人射杀。 绵延三百余年的大蜀开明王朝,由望帝鳖灵开局,历任九帝,至开明尚王时降格为王,又历三世,至第十二世芦子承统,不思进取,因情误国,在白龙水潭里与他的孔雀王妃相会去了。老相傅柏灌对开明王朝抱有的最后一丝期望,也在其子柏青、太子修鱼双双被秦人乱箭穿身之后化为乌有。 此后数月,蜀人群龙无首,完全慑服于秦人的枪矛之下。 然而,随着时间迁移,蜀人惊讶地发现,秦人并非虎狼。非但不是虎狼,秦人反而比开明王朝更“关心”他们,既没有骚扰他们的妻女,也没有劫掠他们的财物。这且不说,秦人还四处张贴告示,永久解散五丁,免除蜀人十年赋役,只将成都王宫及豪门望族家的嫔妃、公主、宫女及各地逃亡或战死贵族家的妻女、婢女等统一配发军营,作为战利品奖赏。 到第四个月,秦人运回客死于巴都阆中的开明王王弟、苴侯葭萌的遗体及开明王芦子、太子修鱼等遗骨,依王礼安葬于开明王陵。老相傅、柏青等蜀人公族遗骨,亦得善待。与此同时,苴侯太子通国作为新朝蜀王,在王宫登基。 从通国以降,蜀人渐渐感恩秦人,那些躲在密林里的蜀国贵族,也陆续回家。 除去协防巴都阆中的三千秦卒之外,从进入成都到新王登基的长达五个月里,张仪一直在蜀地忙活,完全把巴人忘却了。秦军也是,即使陈兵在蜀、巴交界之地,也是眼睁睁地看着楚人攻杀巴人而无动于衷。 一切似乎是,秦人出兵,想得到的无非只是苴地和蜀地,至于巴地,则完全放任楚人了。 楚人大喜过望,庄乔更是准确地把握了这个绝佳机会,在连克涪陵、江州之后,迅速挥师北上,经过三个月激战,再克垫江,彻底敲开巴都南门,将巴人紧紧压缩在都城阆中附近方圆不足百里的狭隘区间。三个嫡亲巴子中,长子运掩在涪陵战死,次子菟裘在江州挂伤,只有三子梓犨生龙活虎,毫发无损。 眼见巴国不保,巴王大急,三次遣梓犨赴成都秦兵大营求救,张仪每次都待之以礼,承诺发兵,待梓犨兴致勃勃地赶回阆中坐等时,却又迟迟望不到救兵的影子。 巴王气得吐血,跺脚大骂秦人不守信用,梓犨却陡然开窍,小声应道:“父王,儿臣琢磨,秦人迟迟不发救兵,别不是因为其他原因吧?” 巴王怔道:“快讲,什么原因?” “记得在咸阳时,通国求救,张仪向他讨要好处,通国先是赠以褒汉谷地,继而以全部苴地相赠。张仪甚喜,求请秦王,果然就马上发兵了。这不,通国以苴地归秦,秦也践诺,将通国扶为蜀王!” “咦,我们不是也赠他精盐了吗?”巴王不解地问。 “才五十担,于我们就像是拔根毛。” “是每年五十担,这是很大的负担哪!” “是呀,再大,也不过是盐,不是盐泉。” “你不是也送他盐泉了吗?” “那时他不懂,这辰光也许后悔了呢。” “这??”巴王陷入沉思,良久,抬头,“盐泉不行。我们眼下只有两眼盐泉了,其他都在楚人手里。没有盐泉,我们的后人吃什么,用什么,你想过没?” “我也没说要送他盐泉呀!”梓犨嗫嚅。 “那??你这说说,我们还有什么可以赠他?” “反正??楚人若是打过来,啥也没了,干脆??就送给他国土好了,反正都是荒山野岭。如果秦人助我赶走楚人,我们就与他划水而治!” “划哪条水?” “就以潜水、阆中为准。潜水以西,阆中以北,归秦;潜水以东,阆中以南,归我们。” 巴王陷入沉思。 不知过有多久,巴王抬起头:“没有阆中,父王何以安身?” “回江州呀!”梓犨脱口而出,“我们的条件是,秦人必须把楚人赶走。” “赶到哪里?” “赶出涪陵。” “若是能把楚人赶出涪陵,”巴王沉思良久,一捏拳头,“为父就依你所言。你可拿上地图,将这般好处讲给张仪,看他是何话说。” 巴子梓犨领受王命,兴冲冲地再赴成都,急不可待地求见张仪,将巴国属地的样图摊开,沿阆中南侧东西画出一条线,又沿潜水南北画出一条线,将两线以北、以西的土地一边指给秦。 不料张仪并未如他所预料的那般当场表态出兵,只是收下地图,说是感谢巴王慷慨赠地,但秦国的土地不是属于他张仪的,而是属于秦王,他只能依据程式表奏秦王,只要秦王同意,他即出兵。 如果报奏秦王,至少尚需一月时光,而在一个月之内,什么都可能发生。梓犨大急,却也无可奈何,灵机一动,赶往蜀宫觐见蜀王通国。通国先是闪烁其词,后被梓犨逼得急了,只好透出信息,说是楚王早于几日前也派来特使,这辰光就在馆驿住着。 “这这这??”梓犨大惊失色,“张大人见过那特使否?” “应该没有。”通国应道,“昨日我使人打听此事,说那特使自来成都,迄今没有出过馆门,也没听说张大人去那个馆驿。” 梓犨二话不说,当即跑出蜀宫,疾驰秦军大营,再欲求见张仪,却被军士拦在帐外,说是张将军不在,外出视察去了。梓犨晓得张仪不愿见他,急得团团打转,末了,又驰回蜀宫,恳求通国:“你与张大人熟,面子大些,务必通融一下,我必须尽快见到张大人!” 见天色已晚,通国安排他在宫中住下,承诺次日陪他求见张仪。 梓犨略松一口气,就在宫中歇了。 在驿馆里闭门不出的楚王特使不是别人,正是陈轸。 真所谓冤家路窄。于陈轸而言,此番出使当是他有生以来所受命的最苦差事了,然而,令尹举荐,楚王亲旨,只要他想继续留守楚国,也就无可推托。 陪他前来的依旧是庄胜。 经过前番使命,庄胜对陈轸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一连闭门数日,陈轸于次日晨起,驱车径来秦军大营,求见张仪。 陈轸赶到时,蜀王通国和巴子梓犨已先一步抵达,正在帐外恭候。观二人焦急之态,似乎求见并不顺利。 陈轸大步走过去,走到二人跟前时,眼也不瞟,径打前面走过,直至帐外,掏出名帖,以楚王特使名义,请求照会秦国主将。 有顷,一人走出帐门。 让陈轸喜出望外的是,来人不是别个,竟是魏章。 魏章走到陈轸跟前,长揖:“楚国特使,秦国主将有请!” 陈轸以外交使节身份回过一礼,在魏章的陪护下,在巴子、梓犨的惊恐注目下,昂首阔步走进秦国中军大帐。 张仪端坐主位,见他进来,屁股动也没动,面上却作惊讶,转对身边的司马错道:“咦,这不是陈上卿吗?一家人哪,怎么说是楚王特使呢?” “张将军、司马将军,”陈轸近前,揖道,“楚王特使陈轸有礼了。” “慢慢慢,”张仪故意抓耳挠腮,“在下这脑袋不好使了。上卿别不是没睡醒吧,如果在下没有记错,上卿应该是秦王特使才是!” “张将军没有记错,”陈轸沉声应道,“一年之前,陈轸是秦国特使,奉秦王之命使楚。一个月之前,陈轸是楚国特使,奉楚王之命使秦。” “好好好,”张仪慢腾腾地鼓几下掌,“特使真是大忙人哪。不过,若是论起名分来,”倾身向前,故作神秘,“据在下所知,陈特使恐怕这还漏掉一个呢!” “敢问其详。” “数月之前,女几山有个叫崆峒子的上仙,说是与特使大人有点儿貌似。” 见张仪一口点出这个绝密,陈轸着实吃惊不小,身子略略一晃,勉强稳住。上次陈轸使蜀,根本没有对外声张,知晓此情的几人,开明王、柏灌、柏青等,全都死了。再就是庄胜夫妇,可他们?? “呵呵呵,”不及陈轸细想,张仪只管把此事往死里砸,“在下也是道听途说,仅此而已,不定冤枉了陈特使呢。特使是何等样人,这装神弄鬼之事,哪能做得出来呢?” “确有此事。”陈轸再无退路,坦然承认。 “哦?”张仪大张两目,盯视陈轸足足一息辰光,方才收住目光,连拍几下脑袋,不无揶揄,“啧啧啧,真还是在下看走眼了,陈上卿原来不是凡品啊!”说着,动作夸张地站起身子,“凡人张仪不知上仙驾临,失敬,失敬。”礼让席位,“上仙请坐!” 陈轸长叹一声,在席位上坐下,正襟闭目。 “上仙请用天水。”张仪亲手端起一杯清水,放在陈轸几案前,回身坐下,倾身说道,“听闻上仙不仅为开明王芦子寻到爱妃,还激励开明王引领大军十万征伐其胞弟苴侯葭萌,大战白龙水怪,真正令人振奋呢!在下虽为俗人,却生性好奇,愿听上仙细述此事。”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陈轸拱手,“陈轸健忘,记不起了,还请张将军宽谅。” “呵呵呵,”张仪拱手回过一礼,“好好好,上仙既然健忘,在下就候上仙忆起时再听不迟。上仙此来,可有要事?” “张将军,”陈轸再次拱手,“陈轸此来,是奉楚王旨令,与张将军商榷巴国之事!” “哦?”张仪倾身向前,故作不知,“巴国怎么了?” “巴、楚为边界、盐泉诸事,世代争执。”陈轸一口外交辞令,“就在不久之前,巴人趁蜀、苴起争,再度打劫,不仅沿江水寻衅滋事,且还扬言犯郢,楚王震怒,旨令将军庄乔出兵教训巴人。今蜀、苴之争已了,楚王使在下与将军商榷一个可行方案,好使川中早一日息事宁人,回归秩序。” “敢问特使,”张仪不再打哈哈,直入主题,“楚王既欲商榷,想必已有预案,在下愿闻其详。” “巴人原籍巴山,”陈轸从袖中掏出巴国详图,摆在几案上,在图上画个大圈,“就是这片山地。至于这川中巴地,原为荆人所有,只是在近百年内才被巴人强夺。楚王之意是,所有巴人徙回原籍,巴人在巴山以西、江水以南之地,由秦、楚分界治理!” “敢问界分何处?” “将军请看,”陈轸取过朱笔,在图上画出几条弯弯曲曲的红线,“江水以北,以巴水为界,巴水以西,归秦。江水以南,以江州为界,江州以东,包括江州、江水沿线三十里方圆,归楚!” “在下代秦王谢楚王美意。”张仪凝眉沉思有顷,抱拳说道,“只是,疆土之事,既为王侯所有,就非臣属所能决断。此案既为楚王所提,秦王也当认可才是。敬请特使少安毋躁,在下这就使斥候将楚王美意,连同此图,转奏秦王,俟有旨意,在下立即知会特使,如何?” “谢张将军。”陈轸将图双手呈上,起身拱手,“将军百忙,在下就不打扰了。” “恭送特使。”张仪起身,回过礼,示意魏章。 魏章礼送陈轸出帐。 听到陈轸走远,张仪转对司马错笑道:“在下这出戏说完了,下一出该由将军来。”说毕,将地图顺手递过,“此图正好让巴国那个火暴子看看!”又转对参将,“有请蜀王,有请巴子!” 在参将出去请人时,张仪起身,见帐中并无他人,只有一身卫士服的香女站在旁侧侍奉茶水,遂唤她过来,冷不丁出手,一把揽紧她的蛮腰,嘻嘻笑道:“此地耍完了,侍卫大人,这请侍奉本将榻上耍去!” 香女挣脱开,斜睨一下正在望着他们呵呵直乐的司马错一眼,一脸羞红,嗔怪他道:“瞧你,没个场合,没个辰光,没个正经,哪里像个三军主将?” “哈哈哈,那就不做三军主将了,在下只做你这一军主将!”话音落处,张仪再次将她揽起,拥她隐向旁侧的暗门。 接后一月,就在陈轸依张仪之约守在成都恭候秦王旨意时,一万秦军却在魏章统领下,悄无声息地兵出葭萌,乘筏沿潜水漂至阆中,会合此前援巴的张若部三千秦卒及巴子梓犨精选的三千巴国勇士,改走陆路,昼伏夜行,向东直插,横渡巴水,穿越三道南北向的山脉,沿一条人迹罕至的南北峡谷直插涪陵,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向楚军营地发动猛攻。 先期楚军加上后期陆续赶至的援军,楚军在巴总兵员已逾六万,但大部分屯守于江州、垫江等新开拓的巴地,此时已成为楚人大后方的涪陵,仅有守军一万左右,因有守护粮草辎重任务,战力更是降低。战斗从黎明前开始,至太阳一竿高时基本结束,秦人共斩首二千余,俘获近万,楚人囤积于此的大量辎重,也于一日之间,成为秦人囊中之物。 涪陵东西控扼江水,向南控扼乌江,堪为楚人出入的咽喉要地和库房基地。涪陵失陷,楚军慌乱。在江州中军大帐指挥攻巴的主将庄乔闻报大惊,刚要组织反攻,又有战报传来,早已屯防于蜀、巴边界一线的各路秦军,皆于一夜之间越过蜀界,有条不紊地逼向楚军营垒,摆开决战阵势。 真正要命的却是巴人。 巴子梓犨以巴水、江州之西土地全部赠予秦人为条件,换取秦人出兵,帮他们赶走楚人,夺回盐泉。协议达成后,秦人终于出兵,巴人大受鼓舞,巴王迅速纠集两万名勇士,亲引大军沿潜水顺流而下,向楚军水师疯狂进攻。 楚人数面受敌,后路被断,庄乔无奈,只好下令撤退。 秦军在陆路追堵,巴人沿水路骚扰,楚人已失战心,溃不成军,争相亡命,先弃垫江,后弃江州,前后不足一月,深入巴地的六万大军折损逾五成,辎重丢失殆尽。 巴人在前,一路追击溃散楚人,秦人在后,四处收拾城邑关卡。 得到秦势的巴人为收回失地,勇猛异常,穷追猛打,追至涪陵后又分两路,一路沿江水东进,将楚人赶至鱼复,一路沿乌江南进,将楚人赶回黔中,一鼓作气收复三处盐泉。 一则楚人渐渐扎稳阵脚,二则巴王许是觉得够了,旨令收兵。 巴国勇士凯旋,张仪在江州的秦军大营里设宴,邀请巴王及诸巴子,包括各部族酋长、领主等三百余人欢庆胜利。庆功宴上,与宴巴人载歌载舞,张仪更是陪同巴王及诸巴子频频举杯,开怀畅饮。 所有巴人酩酊大醉,待翌日酒醒,尽皆傻眼,因为他们已被悉数投入早已备好的监牢里,手脚皆被铐死,更有秦人重兵巡防。 与此同时,在各地军营屯扎的凯旋勇士,也在一觉醒来之后,在“大秦恩师”的强弓劲弩威逼下,缴械者生,违抗者死。 一场令天下列国叹为观止的五国闹川大联奏,从陈轸入蜀始,到张仪在酒中下蒙汗药将巴王、巴子等领主贵胄囚禁于重兵看护的监牢之日止,历时仅十个月即曲终人散,秦军以折兵不足一万的微薄代价,成为巴、蜀新主。 成都蜀王宫,宫门外昂首挺立两排荷戟秦卒。 宫门旁边约几丈处悬挂一个招用宫女的告示牌。蜀宫原来的宫人,除太监之外,几乎所有宫女都随嫔妃等被统一发配到秦军的兵营里劳军去了,新朝王宫急需宫女。 两个粗布蜀女恳求进门。得知是来应征宫务杂役的,秦尉问过姓氏住址,见二人应对无误,脸上布满斑垢,腿脚倒是利索,一看就是打杂役的,也就没加怀疑,随口招来杂役坊太监,让他领入。 太监将二女引入杂役坊,正欲安排杂务,为首女子交给他一物,悄语几句。太监惊愕,拿进去禀报蜀王,不一时,内宰出迎,将二女导入后宫。 “阿哥!”为首女子一见通国就扑过去,伏他肩上放声长哭。 “你是??”通国吓一大跳,推开她,盯住她问。 “我是涪鸾呀,阿哥!”女子又哭起来。 “涪鸾?”通国将她又审一时,一脸狐疑,“这身衣装?还有这脸?” 叫涪鸾的女子向旁边宫人讨要一盆清水,二女洗过,眨眼间变作两个美貌女子,涪鸾一双泪汪汪的大眼死死地盯在通国身上。 “涪鸾,果真是你!”通国这才认出她来,不无激动地一把揽住她,拿出太监交给他的一只黄金打造的鸾鸟饰物,“见到此物,我一直在纳闷儿呢!快告诉我,出什么事了,涪鸾?父王他们呢?” 涪鸾是巴王嫡女,巴子梓犨的胞妹,巴王与苴侯多年前就为她与通国定下亲事了,那只金鸾是她年仅十岁时通国送给她的定情信物,一直挂她胸前。另一女子是巴子梓犨的宠妃,名叫竹叶,武功极高,能用竹叶杀人。 听到“父王”二字,涪鸾再放悲声,呜呜咽咽,将江州近日发生之事细述一遍。原来,巴男征战楚人,巴女不让须眉,姑嫂二人跟从巴王、巴子远征,深入乌江后,她们姑嫂奉巴王谕令,前往伏牛山联络巴人,接收盐泉,在返回途中惊闻秦人发难的消息,悲恸之余,痛定思痛,扮作丑妇星夜逃往蜀地,听说蜀宫在招用宫女,遂赶来应聘。 通国听完,全身僵硬,脸上不见一丝血色。 “大??大王?”内宰吓傻了。 “苍天哪!”通国回过神来,一屁股跌坐于地,受伤后没好利索的左腿瑟瑟发抖,见涪鸾的两道目光直盯住他,打个寒战,“涪鸾,你??你和嫂夫人怎么办呢?他??他们??”指门外,“要是晓得??” “通国阿哥,”涪鸾晓得他害怕的是什么,摆手打断他,淡淡说道,“涪鸾不是给你添麻烦来的。涪鸾来,是归还金鸾的。巴国没了,涪鸾不再是巴国公主了,从今往后,你我之间,只有兄妹情分,再没有婚约约束。” “这??” “通国阿哥,”涪鸾又道,“我和阿嫂一时没个去处,想在阿哥宫里暂住几日,给口饭吃,俟有去处,定不多扰。恳请阿哥看在多年兄妹的情分上,予以恩准。” “我??” “我们就做普通宫女,打扫庭除,浣洗女红,歌舞器乐,涪鸾和阿嫂什么都情愿做,即使不会,我们也会用心学,敬请阿哥放心。” 见通国仍旧迟疑,内宰不忍心了,在一旁抹泪:“大王呀,留下她们吧。眼下知晓此事的就我们几人,不对外讲出也就是了!” “好吧。”通国咬下牙关,重重点头,“你安排去。” 内宰引二人沐浴过后,换作寻常宫女衣饰,安排在前殿伺候茶点。 待内宰走开,附近再无他人,竹叶压住声音,悄声问道:“阿妹,你说,我们这??能成吗?” “阿嫂,”涪鸾从腰间拔出一柄袖珍短剑,拔剑出鞘,以手拭锋,“父王、阿哥他们的生死,完全系于你我二人了!” “要是??”竹叶轻问,“那畜生不来此地呢?” “他一定来!”涪鸾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巴国没了,下一个就是蜀国!这个背信弃义的畜生是断不会让通国顺顺当当做个蜀王的!” “我们这??不是害了通国吗?” “害死他活该!”涪鸾恨道,“若无此人,我们就不会落到这步境地!” 在涪鸾、竹叶姑嫂潜伏蜀宫后不到一周,张仪不期而至。 一切未出公主涪鸾所料,张仪是来向蜀王摊牌的。秦王是王,已经沦为秦国属国的蜀王也是王,显然不合秦王之意。可话说回来,自秦人入蜀,通国积极配合,通国的王位,也是张仪承诺并奉旨拥立的。而今蜀地刚定,就废人家的王位,于情于理张仪都开不了口。 然而,政治容不得婆婆妈妈,尤其是治蜀。张仪决定先造一个势,再“点到即止”,让通国“感悟”,自降身价。 为达到造势效果,张仪几乎没给通国准备时间,只在将到王宫时,使先锋将军都尉墨入宫“禀报”。与此同时,随从都尉墨的数十甲士步伐整齐地踏入王宫大门,将蜀宫正殿里里外外搜索一遍,之后退出殿门,五步一卒,锃亮的枪戟在宽阔的宫院里竖起一条长长的通道。突如其来的肃杀气场吓得宫人腿不敢移,气不敢喘,战战兢兢地挤在旁侧的偏殿里。 自于涪鸾口中得知巴国之事后,通国食不甘味,夜不安寝,身边又无高人谋划,正自没有主张,张仪到了,且又闹出这般阵势。情急之下,通国愈发慌乱,发不及梳,饰不及佩,便跌跌撞撞地出门迎接,匆忙中王冠落下也未顾及,幸亏胖内宰眼疾手快,将一顶冠饰提在手中,气喘吁吁地追到宫门处,才在秦人的枪戟丛中用指尖为他理顺乱发,佩以冠饰。 主仆二人刚刚理好,远处就传来更大的喧嚣。 无须再问,是张仪驾到。 通国匀平气息,挺直身体,在胖内宰的搀扶下迈出宫门,走下台阶,面朝由远而近的张仪车马哈腰长揖。 前有仪仗开道,后有护卫簇拥,张仪夫妇的驷马甲车直驱宫门。 相距约三十步远近,张仪喝叫停车,从车上跳下,亲手放置乘石,扶下早已换作一身红装的香女,夫妇二人趋行至通国前面,伏地叩道:“秦臣张仪并夫人觐见蜀王!” 通国这也缓过神来,急趋近前,扶起张仪:“相国快快请起!相国大礼,叫通国如何承受得起!”见香女也一同站起,朝她深深一揖,“通国见过相国夫人!” 香女拱手回礼,给他一笑。 “大王,此地风寒,敬请宫中说话。”张仪反宾为主。 “相国先请。”通国闪到一侧,毕恭毕敬地伸手礼让。 张仪跨前携住通国之手,并肩踏上台阶,步入宫门。香女又对胖内宰笑笑,与他一道跟随于后。都尉墨一脸严肃地手握剑柄,走在最后。 出来时只顾慌张,没顾上害怕,这辰光返回,身边走着笑里藏刀的大秦相国,身后跟着杀人不眨眼的都尉墨,两侧是寒森森的枪刀剑戟,通国不由额头汗出,腿肚子打战,步伐慢下,几乎是一步一挪。 张仪瞄见,觉得势也造得差不多了,在行将踏上正殿台阶时,顿住步子,松开通国的手,转对都尉墨,语带双关:“墨将军,蜀王既为我王册封,蜀地就是秦地,蜀宫就是秦宫,蜀王与我就是一家人,大可不必这般兴师动众。” “末将得令!”都尉墨应过,朝众甲士挥手,所有秦卒有条不紊地撤到宫门外面。 “呵呵呵,”望着一下子空荡下来的偌大宫院,张仪转对通国笑出几声,拱手,“出征在外,在下为三军主将,墨将军这也是例行秦人军律,大王莫要在意。” “通国不敢!”通国亦忙还过一礼,伸手礼让,“相国大人,请!” 二人步入正殿,分宾主坐下。 胖内宰站在通国身后,香女坐在张仪下首。 看到通国脸上仍旧惶恐,张仪指着面前几案,半开玩笑,半缓和气氛:“几案空空荡荡,大王总该不会这般待客吧?” “上??上茶!”通国嗫嚅道。 事出仓促,加之秦人清场,殿里没留一个宫人。胖内宰欲召人来,又怕不妥,欲亲手斟茶,却连茶水茶具放在何处也不晓得,只得四顾张望。 张仪瞧出他的尴尬,笑笑,朝外努嘴。 胖内宰会意,走出去,正在四顾寻人,廊道里闪出涪鸾和竹叶,一个端着茶具,盘中还放着各色茶点,一个提着炭盆和水壶,显然早在恭候,炭火已经烧得很旺了。 胖内宰看出端倪,压低声,急切道:“公主,你俩??”又环顾四周,见并无秦人,方才缓出一口气,将二人扯到背处。 涪鸾腾不开手,只弯腰施礼:“老阿公,听闻有贵宾光临,就让我俩侍奉茶点吧!” “公主呀,”胖内宰泪水流出,连连摆手,“万万使不得啊,这这这??你俩快快躲起,老奴另请人去。” “阿公啊,”涪鸾声音柔软,二目放电,“那些宫人没有几个见过世面,全让秦人吓破胆了,哪能侍奉得起贵宾呢?再说,我和阿嫂本是茶人,这又熟悉宫廷礼仪,我们堂堂大蜀,总不能因为一杯茶水而让贵宾低瞧了,是不?” “公主,你??”胖内宰的目光落在涪鸾腰间。 “阿公,”涪鸾忖出他已看破,泪水流出,扑通跪下,“涪鸾??代父王、阿哥,还有数不尽的巴人和蜀人,求你了??” “唉,”胖内宰长叹一声,闭上眼睛,老泪流出,“使不得呀,孩子,事已至此,你们即使杀掉张相国,也是??”重重摇头。 “阿公,我们不想杀他!”竹叶急切说道。 “哦?”胖内宰盯住二人,目光质询,“你们既然不想杀他,这又做什么呢?” 涪鸾的语气颇为自信:“拿住那个不守信用的畜生,换回父王、阿哥和被他关押的巴子!” 胖内宰陷入沉思,良久,拭干泪水,扭过肥胖的躯体,头前走去。 涪鸾擦过泪水,与竹叶交换个眼神,紧随于后。 二女紧跟胖内宰款款步入,在旁侧一个空案上放下茶具,跪地见礼毕,便分头忙活起来。 见是涪鸾二人,通国吓坏了,脸色发白,转对胖内宰语不成声:“你??怎么是她俩?快让她们出去!” “大王,”胖内宰早已淡定,半是解释,“方才清殿,宫女全跑散了,只有她俩在,老奴就??” 正在准备茶具的涪鸾迅即做出委屈状,泪水夺眶而出,拿衣襟擦拭。 “呵呵呵呵,”张仪不知端底,笑着打诨,“蜀地出美人,二位宫女是真正的大美人呢,蜀王别不是舍不得吧?” “通国不敢!”见不好再说什么,通国只得哑起声音,转对涪鸾,“莫再哭了,快为贵宾上茶!”略略一顿,话里有话,“二位千万小心,烫伤贵客,大家可都吃罪不起!” “呵呵呵,二位美人,莫怕你家大王,但有好茶,只管沏来!”张仪来了兴致,挽起袖子,故意摆出准备挨烫的架势。 涪鸾止啼,冲他嫣然一笑,见竹叶已把壶水烧开,朗声:“阿姐,起茶!” 姑嫂二人缓缓站起,一边沏茶,一边环绕几案,咿嘻唱对,手舞足蹈,俯仰拾趋,洗冲沏煮,将杯盏炉壶等一应茶器拨弄得叮当作响,将个寻常的沏茶过程生生变作一场茶艺表演,曼妙成趣。涪鸾、竹叶原本就是巴地的标致美人,这又操练数日,施出媚功,跳出巴山茶舞,莫说是张仪、香女,即使熟知二人的通国,也是看得傻了。 就在几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之时,茶水已过两冲,最上口的第三冲沏毕斟好。在一如既往的优美舞蹈唱对中,涪鸾、竹叶各捧一盏玉杯,分别奉送于张仪、香女案前,在案上摆好,绽出一个媚笑,再舒身姿,再起舞蹈。 张仪显然被这场别致的异域风情震撼了,两手摸向茶盏,两眼依旧盯在二女身上。 眼见张仪端起茶盏,下意识地就要送入口中,香女陡然出声:“慢!” 香女的声音急促有力,如同断喝。 二女显然被这声断喝吓一大跳,相视一眼,顿住手脚。 张仪打个惊怔,放下茶盏,狐疑地看向香女。 香女瞄一眼眼前茶盏,又瞄一眼二女,伸手摸过茶盏,略略一嗅,看向胖内宰:“请饮此茶!” 胖内宰略作迟疑,淡淡一笑,伸手接过,眼睛眨也不眨,一饮而尽。 就在此时,涪鸾朝竹叶使个眼色。竹叶长袖舞动,身体翻转,大喝一声:“着!”一枚暗器破空飞出,直取香女。 与此同时,涪鸾跃过几案,直扑张仪。 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已有防备的香女看得真切,闪身躲过暗器,借力纵身,顺手拔出西施剑,凌空劈向竹叶。竹叶万未料到香女有此功夫,躲避不及,本能地伸手挡去,齐腕断掉,另一手再施暗器,未及出手,被香女复一剑刺中左胸,立时毙命。 待香女腾出手来去救张仪,却是迟了,尚未反应的张仪早被涪鸾从身后扯牢长发,将头后扳,一把利刃紧扼在他充分暴露的脖子上。 香女顿步,二目逼视涪鸾。 “放下剑吧,刀上带毒,沾血必死!”涪鸾的语气平静得出奇。 香女倒吸一口气,细看那刀,有顷,扔下西施剑,站于原地。 张仪的脖颈被涪鸾牢牢扼住,莫说是说话,即使出气也是艰难,只得仰脖坐地,任由摆布。 涪鸾瞄了一眼,见竹叶横尸,老宫宰中迷药歪向通国,通国则完全被吓呆了,身体发僵,眼珠子也是直的,任凭胖内宰的沉重躯体压在他的腿脚上,只有香女杏眼圆睁,眨也不眨地紧盯自己,周身处在战斗状态。 “退后一步!”涪鸾语气严厉,几乎是命令。 香女一动不动。 脚下是西施剑,再退她就手无寸铁了。 “我数三个数,”涪鸾加大扼脖力度,“一、二??” 张仪透不出气,憋得脸和脖子通红。 在涪鸾就要数到三时,香女退后一步。 “再退三步!” 香女又退三步,再后是大殿的门槛。 涪鸾松开张仪脖颈,刃尖不离其脖。 张仪接连深吸几口气,努力冷静下来,轻声说道:“敢问侠女,在下可以说话否?” “你不是已经说了吗?”涪鸾冷冷应道。 “还想再说一句。” “说吧!” “在下仍旧活着,说明侠女并不想取在下性命。侠女既不谋命,却又这般扼住在下脖子,岂不是太累了?在下有条腰带,带扣就在背后,侠女何不解开将在下反绑起来呢?” 涪鸾略略一怔,觉得张仪讲得是,遂出手解开他的腰带。张仪主动将手伸到背后,交叉扣在一起,任由她缚牢。 “大王,夫人,”见她扎缚牢固,张仪方对通国、香女道,“冤有头,债有主,侠女既然是冲在下来的,就与你二人无碍,出去吧。” 通国这也缓过神了,忙将宫宰移开,连试几次,方站起来,难受得龇牙咧嘴,看样子,他的腿脚让胖内宰的庞大躯体压木了。 “阿哥,你不能走!”涪鸾几乎是命令。 听到这声“阿哥”,通国脸色瞬间白了,却又不敢不听吩咐,只得复坐下来。 香女又退一步,左脚跟顶在门槛上。 涪鸾看出她是想借力于门槛,以便跃身,冷冷一笑:“张夫人,你也想留在此地吗?” 香女看向张仪。 听到涪鸾叫通国的那声阿哥,张仪已是恍然有悟,闭目有顷,对香女道:“夫人,听侠女的,出去吧,这里没有你的事了。” 香女退出门槛,但并没有走开,只在槛外牢牢站定,两眼眯缝,始终不离涪鸾。 涪鸾瞄她一眼,看出已在安全线外,不再多究,走前几步,弯身捡起香女的宝剑,拭下剑锋,脱口赞道:“好剑哪!” “侠女好眼力也,”张仪顺口夸她,“这是西施剑,本为吴王夫差赠予美后西施,后为越王无疆所得,转赐在下夫人了!” 涪鸾也不搭话,拿剑走到竹叶身边,缓缓跪下,将她仍在大睁的眼皮轻轻合上,喃声:“阿嫂,你一生嗜武,死于此剑之下,亦是值了!” “唉!”张仪长叹一声。 “你叹什么?”涪鸾把西施剑摆放在竹叶怀里,缓缓站起,复回张仪身边,静静问道。 “为这位阿嫂而叹!” “我的阿嫂无须你叹!”涪鸾的声音依旧淡淡的。 “在下张仪,敢问侠女尊姓大名?” “你的仇敌,巴王嫡女涪鸾!”涪鸾转到他前面,手拭利刃。 “仇敌?”张仪故作惊愕,不解地扭头看她,“在下愚钝,敢问公主仇从何来?” “仇从何来,你自己清楚!”涪鸾声音阴冷,几乎是一字一顿。 张仪盯住她的眼睛,良久,做出懵懂之状:“在下愚痴,还请公主详释!” 涪鸾嘴角撇出冷笑,利刃指向张仪:“死到临头,还想抵赖!” “好吧,”张仪闭上眼睛,“在下不抵赖,在下只想求问公主,能否让在下死个明白?” “我这问你,我的父王在哪儿?我的几位阿哥又在哪儿?” 张仪方才已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什么,早有主意了,因而坦然许多,不无夸张地“咦”出一声:“这些日来,他们一直和在下在一起呀!” “你??骗人!”涪鸾的刀刃再次逼近他的脖颈。 “唉,”张仪长叹一声,“公主呀,你让在下怎么解释才肯信呢?二十日前,巴王及诸巴子与在下在江州相聚,之后就去阆中,前几日又与在下一路赶奔蜀地!” 这是一个全新的信息,涪鸾眼睛大睁,愣怔有顷,显然不信,将刀子在他脖子上又紧一紧,低声喝道:“我不信!他们让你下了迷药,这辰光正被你押在江州大牢里呢!” “他们被在下押在大牢,公主可是亲见?” “这??”涪鸾语塞。 “唉,”张仪又是一声长叹,“公主呀,难道你一定要相信谣传、屈死我张仪吗?你的父王这辰光就在蜀地,难道公主??”顿住话头,夸张地摇头。 “你??”涪鸾大睁两眼,“此话当真?” “在下身为大秦相国,堂堂七尺男儿,还能蒙骗你个弱女子不成?你的父王前几日与在下同车赴蜀,欲与蜀王商议巴、蜀边界划分,昨晚在下还与你的父王喝酒谈天来着。” “那??父王何在?” “嗨,也是凑巧,今晨我俩就要登车入宫时,忽闻一桩奇事,你父王定要去看,在下拗不过他,只好让国尉司马将军陪他去了。” “是何奇事?” “说是附近人家养头母豚,前日产下一怪,长鼻子,小眼睛,五条腿尽皆胳膊粗细,仅两日,块头竟比母豚还大,有人说是大象呢!” 涪鸾眼珠子连转几下:“有此奇事,你为何不去?” “嘿,在下鼻子眼儿全不信!母豚生象,这不是瞎扯吗?再说,象也只有四条腿呀,天底下哪有五条腿的象?蜀人擅长瞎编,在下上过几次当了!” 想到父王生性好奇,涪鸾不由得信了,眼皮子眨巴几下:“梓犨阿哥呢?” “原说要来的,临走时让你父王留在阆中,说是让他准备移都江州呢。” “既是此说,你立马请出我父王!不见父王,我不会信你!” “夫人,”张仪吩咐仍在门外的香女,“这辰光巴王想必看过稀奇了,你速去城外,有请巴王,莫提在下和公主,只说蜀王有请!” 香女应一声,正要走开,张仪又道:“关上殿门,免得有人打扰!还有,传令墨将军,在巴王驾到之前,任何人不得踏入宫门一步,违令者斩!” 香女听出话音,大大咧咧地跨进殿门,将两扇门拉上,虚虚掩起,就不慌不忙地走下台阶,扬长而去。 听到“嘚嘚嘚”的脚步声渐去渐远,张仪长舒一口气,看向涪鸾:“在下实不明白,公主何以认定巴王、巴子被在下害了呢?” “巴人全是这么讲的!”涪鸾应道,语气远没有前些时肯定,“他们还说,你们秦人把巴人勇士全部射杀了!” “这这这??”张仪苦笑一声,看向通国,“这些谣传大王信不?在下是应大王和巴王之邀出兵的。这般翻山越岭替人解围,做的全是赔本买卖,秦王初时死活不肯哪。后见大王苦苦相求,是在下于心不忍,这才说服我王,千里迢迢赶来救援解难,不想却又??” “阿妹,”通国亦觉对不住人了,转向涪鸾,“想是谣传了,就阿哥所知,相国不是那样的人。” 涪鸾低下头去。 “公主,在下渴了,能赏口清水不?”张仪咂吧几下嘴唇,显然是真渴了。 涪鸾将壶里的水倒出一盏,递他口边。 “不会有毒吧?”张仪盯住涪鸾,故作狐疑道。 涪鸾白他一眼,喝一口,复递给他。 张仪似是再无顾忌,咕嘟几声一气喝下,开始大谈与通国、梓犨二人如何在咸阳相识,如何建立下兄弟般情谊,尤其是梓犨,为人如何爽直,如何讲义气,二人如何饮酒,酒后如何耍疯,如何谈天说地、彼此无疑,等等。 涪鸾听得感动,渐渐觉得是自己误信误解了。 “公主,”张仪似又想起一事,看向涪鸾,“听人说,公主与大王早有婚约,可有此事?” 听到“婚约”二字,涪鸾面色羞红,低下头去。 张仪转向通国:“大王,有这事没?” “嗯嗯,”通国嗡出两声,声音很小,几乎是嘟囔,“那时我俩还小哩。” “呵呵呵呵,”张仪迭声笑道,“在我们中原,这叫娃娃亲,所有姻亲中,娃娃亲最是难得,你俩这桩婚事,真正是天作之合呢。大王,你看这样如何,待巴王赶到,由在下出面张罗,为你俩做个见证,让这桩好事情有个圆满!” 见张仪大谈亲事,涪鸾羞涩难当,心中一直绷着的那根警弦砰然裂断。 “公主,再请一杯水喝!”张仪再次恳请。 涪鸾对他笑了一下,将刀放在几案上,为张仪倒完水,侍奉他喝完,又为通国斟满一杯,推到他面前。 “公主,在下这腿脚坐得麻了,能否站起来走动走动?”张仪伸下腿,做出苦涩状。 涪鸾点头。 张仪吃力地站起,伸展几下腿脚,一边走动,一边说话,活动几圈后回到案边,冷不丁发力,一脚扫飞毒刀,向后猛撞涪鸾,显然肯定门外有人,口中朗声叫出:“夫人速来!” 张仪三个动作一气呵成,涪鸾猝不及防,被张仪撞个结实,跌出两步开外。 几乎是在同时,不知何时已经踅回并悄悄守在门外的香女“嗵”地撞开殿门,飞身闪入,一个箭步蹿到竹叶身边,伸手捡起西施剑。 正殿两侧各竖两根合抱粗细的殿柱。因是毒刀,张仪在踢刀时看准刀柄,横脚扫出,毒刀侧飞,柄重刃轻,柄头先行,撞击在左侧靠里的粗大楠木柱上,“当”的一声拐个方向,转头飞向两丈开外的涪鸾,刚巧扎在涪鸾的腿肚上。刀刃喂过剧毒,见血必死,但涪鸾早已看破生死,全然不顾,拔出毒刀,一个鲤鱼打挺站起,大叫一声:“奸贼看刀!”便“嗖”地掷向张仪。 张仪撞飞涪鸾后,因惯性仰面摔倒,加之两手被她反绑,且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毒刀直飞过来,无力也不及躲闪。 眼见情势危急,香女几乎是出于本能地顺手掷出西施剑。那剑刚好在张仪胸前撞到利刃。两刃撞击,毒刀受力,打个弯,拐向右侧庭柱,“哐啷”掉地,西施剑尖不偏不倚地插进庭柱,悠悠闪动。 一击未中,涪鸾顺手拔下头上金簪,“噫唷”一声发出怪叫,腾身飞起,凌空扑向张仪。 香女已先一步扑到张仪身上,一边护住张仪,一边伸手从柱上拔出西施剑,不及翻身,将剑反手望空击出。 一切来得太快,涪鸾既无时间躲闪,也根本无意躲闪,径迎剑尖扑下。 西施剑贯胸而过,涪鸾的金簪也同时刺入香女肩胛。 都尉墨引领秦兵冲入,将扑压在香女身上的涪鸾翻到地上,拉开香女,解开张仪。 看着方才还在鲜活舞动的优美躯体于瞬间倒地抽搐,一腔青春热血在眼皮底下汩汩流尽,张仪凄然闭目,长叹一声:“好一个烈女子也!” 第090章|?用强势紫云上位?伤别离香女归隐 经过涪鸾姑嫂这段惊心动魄的插曲,张仪也就无须“点到”了。 面对铮铮闪亮的秦卒枪戟,通国既无法辩解,也无可辩解,只有“扑通”跪地,磕头请罪。所幸饮下迷药的胖内宰适时醒转,见主子陷于危地,心一横,将这一切悉数揽下。张仪念其忠义,令秦卒递给他一条长缟,待他了断,就与涪鸾、竹叶一道厚葬了。 至于通国,张仪指给他两条前路:一条是随巴王一道,北上赴秦,当面接受秦王册封;另一条是暂且留蜀,由张仪代奏。 通国不敢多话,表示臣服,并称自己腿脚不便,愿以秦国属侯名分恳请相国代奏。 张仪允准,当下草拟奏本,奏请秦王:将巴、蜀之地划为四十一县,择地势险要处筑垒成塞,派锐卒驻守;在江州立城,设巴郡,奏请都尉墨为郡守,北控出入通道,东拒楚人;将苴地更名葭萌县,隶属汉中郡,奏请魏章为汉中郡郡守;蜀王通国降为蜀侯,奏请张若为相。另奏秦法暂不行于巴、蜀,鼓励无地秦民举家入蜀,守蜀军卒推行耕战制,可就地结亲,娶巴女、蜀女为妻室。 秦王一一准奏。 不足一年,巴、蜀入治。 翌年初,张仪奉诏回朝,留司马错及三万军兵驻守葭萌,自带阶下囚巴王、巴子等四十余巴蜀权贵踏上北归之路。 巴王从押送的秦卒口中得知涪鸾之死,又想到以此锁链之身前往秦地,莫说是前路莫测,纵使一番折辱也是他不愿面对的,遂在夜间趁人不备,以藤条自缢于他亲自参与开通的蜀道上。巴子梓犨愧不欲生,与同缚一索的四个异母巴子纵身跃下绝崖,由巴人先祖廪君一手开创的巴国王室就此绝灭。 张仪凯旋,秦王郊迎三十里,设坛犒赏三军,封张仪为於城君,赐民千户。 六国伐秦,庞涓以十足胜算却吃败仗,痛定思痛,下狠心整肃扩充三军。为此,庞涓做了三件大事: 其一,增扩虎贲三师。如果说武卒是吴起首创,虎贲则是庞涓一手打造,并在函谷战中展现出非凡战力。函谷战后不久,庞涓举国征召特异能人和超强力士,张榜向列国悬赏招募,两年不到,就将三千虎贲扩至一万,设左中右三师,亲任主将,将中师,使青牛将左师,龙虎将右师。龙虎也即先将军龙贾之孙,此时已长大成人,勇冠三军,在庞涓的训导下成长为一员智勇双全的骁将了。 其二,整编武卒三军。除虎贲三师外,庞涓又竭尽国力,从各城邑兵员及苍头中挑选三万健士锐卒,组成中坚武卒,分左中右三军,自任主将,将中军。三师与三军将领虽所将人数差异颇大,但军阶相同,待遇相同,可平行调动。这四万锐卒清一色为职业军士,隶属于魏王,由庞涓统辖,一年四季别无他事,全天候训练搏击和阵列。且不说一万虎贲,单是三万武卒,也是了得,皆为一等一的健士,个个可负重百斤,驱百里而战。 其三,改造三军装备。无论是虎贲还是武卒,皆铁制甲胄,装备在各方面参照吴起定下的规制。四万锐卒另配战车两千乘,其中三师、三军各一千乘。 至于将士待遇,更是没得说的,军卒皆按食量足额供应,战马除草料外,另补粟米。凡在册武卒,全家免赋役五年,战时,伤残者赐田五十亩,免十年赋役,殉国者赐田一百亩,免二十年赋役。立军功者,另按军功赏赐。大魏武卒待遇于一夜间提高,女子争嫁,男儿以加入武卒为自豪,孩童纷纷舞枪弄棒,尚武之风流行于魏地。 与此同时,庞涓频繁地把魏王请入军营,让他阅兵,观摩军威,喜得惠王笑逐颜开,对庞涓所奏,尽皆准允。 然而,这对君臣几乎是在穷兵黩武了,函谷战后远未恢复元气的魏国财力迅速枯竭。上卿朱威、司徒白虎忧心忡忡,接二连三地上奏告急。 魏王头大,召庞涓谋议。 庞涓邀他再至军帐,掀开大沙盘,指点魏国周边一些小黄旗道:“父王请看,凡是小黄旗,皆是列国粮仓,凡是小绿旗,皆是列国草场。这些是卫国的,这些是宋国的,这些是齐国的,这些是楚国的,这些是韩国的,这些是秦国的,”特别指向邯郸,“还有这里,一连三面黄旗,全是赵国的!父王喜欢何方旗子,儿臣这去拔下就是!” 魏惠王长吸一口气,面孔僵住。 “父王,”庞涓二目放光,直盯惠王,“得苍头者,可有衣食;得士子者,可有筹策;得技巧者,可悦耳目;得美女者,可充后宫;”说到这儿,拳头紧捏,“父王今得天下勇士,当可拥有这一切啊!” 魏惠王又吸一口气,良久,拳头亦捏起来:“贤婿所言甚是!”又看向列国小旗,“以贤婿之见,何旗可拔?” “就是这儿!”庞涓的手指缓缓移向赵都邯郸。 魏惠王闭目有顷,睁开眼睛,再度看向这些小旗,良久,重重摇头。 “父王勿忧,”庞涓一怔,指沙盘,压低声音,“这两年来,儿臣已使人密探赵国,邯郸一地,山川地势、要塞兵营,尽在儿臣心中,此战可保完胜!” “唉,贤婿呀,”惠王轻叹一声,“不是胜与不胜之事,是寡人不想伐赵!” “为什么呢?”庞涓急了,恨道,“赵首倡纵亲,但当纵亲伐秦时,赵却密结秦人,独害我师,如此反复无义之邦,天当诛之,地当灭之!” “寡人仔细想过了,”惠王给出解释,“伐国当有正义。赵虽失义,但罪不至于当伐。六国伐秦,赵人毕竟出兵了,且三晋之兵尽在函谷前线,缩首不前的是齐、楚、燕三军。赵军撤退,是奉爱卿之命,至于赵人未受阻击,赵仓未遭损毁,或是秦人离间之计??” “父王,这是赵人强辩之辞!” “不要再提了!”惠王摆手止住他,“强辩也好,真实也罢,我们并无实证。无实证而伐,是谓唐突。纵亲伐秦虽未成功,但盟约未除,纵亲未散,寡人若伐约国,更是失义!” “这??”见惠王这般说话,庞涓不好再辩,迟疑有顷,“父王欲伐何处?” “就伐此处!”惠王指向河西,“河西七百里,江山如画,先祖浴血打下,却于一夜之间在寡人手里丢失。河西一日不收回,寡人一日不甘心哪!”说着长叹一声,“不瞒贤婿,前番六国伐秦,为父只有一念,收复河西,不想却又??”顿住话头。 近两年来,庞涓的心思只在邯郸,显然未能转过弯来。 “爱卿啊,”惠王抬头看向庞涓,神色凝重,“寡人老朽,不久于人世矣。荣华富贵,寡人也算享受了,不再贪恋了。此生再无他愿,只存河西一憾。纵亲国不可指望,为父只系一念于贤婿,若是贤婿真的能为寡人收复河西,寡人??死当瞑目矣!” “父??王??”庞涓仍旧一脸茫然。 “唉,”惠王轻叹一声,“爱卿若无把握,也就算了。寡人老了,不想再开战了。” “父王,”庞涓自知曲直,晓得再无选择,拳头渐渐捏起,脸色也恢复刚毅,“儿臣明白,这就筹备伐秦,夺回河西!” 香女的肩胛被涪鸾的金簪刺中,所幸金簪无毒,且又刚好扎在肩胛骨上,刺入不深,加之救治及时,过有半月,外伤就好了。 问题是内伤。由于金簪尖伤及骨头,军旅之中又受湿寒,香女自此落下肩胛炎的毛病,天气稍一变化,肩胛就会又酸又痛,有时痛得钻心。 香女为张仪连命都豁出去了,真叫张仪又疼又爱。香女疼痛时,张仪恨不得将疼痛移到自己身上。为纪念发生在蜀宫里惊心动魄的场面,张仪特意把涪鸾浸过毒药的刀具摆在书案旁边,每每无聊时节,就让兵士寻些老鼠、山蛇等小动物玩毒刀游戏,亲眼看着它们如何在一刻滴漏之内因中剧毒而抽搐至死,而后闭目联想此刀距离自己胸脯仅咫尺之遥,若不是香女飞剑击飞,他张仪就?? 每当游戏玩至此处,张仪就会情不自禁地打个冷战,对香女之爱也就更深一层,师姐玉蝉儿在他的心海里没有一丝空间了。至于引起香女疼痛的那根金簪,张仪更是随身携带,早晚想到香女,就拿出来瞄上几眼。 对于这一切,香女看在眼里,甜在心里。 然而,这点儿甜在回到咸阳后迅速发酵,变成苦涩。 到家后第三日,也是凑巧,香女想起小顺儿的两个孩子来,就到偏院寻他们玩耍,不料人没走到,远远就听到院里传来打骂声和哭泣声,显然是孩子们正在挨罚。 香女心疼孩子,加快脚步,不由分说冲进院门。 果然,两个孩子当院趴在条案上,小顺儿手拿一根荆条,正在抽打。荆条上缠着软布,但落在光屁股上仍旧很疼,大的咬牙忍着,小的受不住,哇哇大哭。娘亲小翠儿站在一侧,没有为他们求情。 “住手!”香女大叫一声,快步跑到跟前,见两个小屁股上布满红印子,尤其是大孩子的屁股,一道挨一道,看得出,小顺儿下手很重。 小顺儿两口子显然未曾料到香女会来,惊呆了,你望我,我望你,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回事?”香女把孩子们撩起的衣襟放下,瞪眼看向小顺儿,“怎么这样子打孩子哩?怎么不知个轻重哩?” “主??主母??”小顺儿舌头打结了。 “娃子们,”香女见他说不出来,一手扶起一个,“你们这就说说,阿大凭什么打你们?要是打得不对,大娘来替你们出气!” “阿大他??”大孩子刚刚说出两个字,听到小顺儿重重咳嗽,赶忙憋住。 香女白小顺儿一眼,一手一个,将两个孩子牵往院外。 “主母,你??”小顺儿急了,在后面追,“你不能带他们出去呀!” “去去去!”香女回头斥道,“再追一步,看我打烂你的屁股!” 小顺儿住步。 香女乐悠悠地牵着两个孩子走到百步开外,在一个阴凉处站下,见老大仍不吱声,改问小姑娘道:“囡囡,你哥不乖,你乖,来,告诉大娘,为个啥哩?” “大娘,”小姑娘迟疑一下,小声道,“是我俩错了,我俩不该把阿大对娘讲的话讲给外人听!” “是啥要紧话,能让你阿大生恁大的气?” “是阿大昨晚讲给娘的,说到公主什么的,还说主公这场喜事儿满城都在议论,万一让府中人晓得了,怎么办呢?我没睡着,听得半白不白,早晨讲给阿哥,阿哥也不晓得,就向人打问,结果传到阿大耳朵里,逮住我俩一顿暴打。” “公主?主公的喜事儿?”香女心里打个惊战,自语一句,凝眉有顷,变出个笑道,“乖囡囡,慢慢说,什么公主?什么喜事儿?” “不晓得呀,他们讲得很轻,断断续续,我没听明白,这才问阿哥哩。” “呵呵呵,囡囡真乖!”香女表扬囡囡一句,拍拍老大的头说,“就这么点儿事情,看把你俩打的!这带妹妹玩去,大娘这就寻你阿大,为你俩讨个公道去!” 不及她说完,老大就带妹妹溜了。 香女回到院里,小顺儿两口子已在跪迎,神情惶然。 “说吧,你的主公有啥喜事儿了?”香女看向小顺儿,开门见山。 小顺儿晓得瞒不过了,便一五一十地将张仪与紫云公主的事略述一遍,道:“这桩亲事是老太后亲点,大王允准,咸阳城里王亲贵胄无不知晓,对咱张府无不恭敬,只是主公此番回来,既没有提及此事,也没有具体交代。因为涉及主人私事,看样子主母也不晓得,我就不好乱讲,昨晚与小翠儿商议何时禀告主母为妥,结果竟让孩子听去,嚷嚷得所有下人全都晓得了??” 小顺儿尚未讲完,香女已是娇喘吁吁,一个字未出就扭头回走,沉重的脚步就如醉酒一般。 见香女这般反应,小顺儿慌神了,吩咐小翠跟紧侍奉,自己则匆匆出门,禀报张仪。 是日傍黑,张仪端着一碗热汤走进寝房,见香女已在木榻上侧躺下,头朝墙,一条被子叠成长条,隔在木榻正中。 “夫人,”张仪将汤碗放在案上,挪开被子,侧伏在她身边,轻抚她受伤的肩膀,“今天的事情我都晓得了,是小顺儿讲给我听的。” 香女没有动,手抚在脸上,在抹泪水。 “呵呵呵,夫人,”张仪继续抚摸她,“你这是想歪了,想多了,事情不是这样的,你听好,为夫这就讲给你实情!” 张仪将征蜀前发生的事情,包括公子华如何邀他喝酒,紫云公主如何易服斟酒,他如何喝高,如何在醉酒状态下邀紫云公主跳舞,公子华如何开他玩笑,甚至老太后如何召见他等,凡是与王宫和紫云有关的事情,由头至尾讲述一遍,并无一丝遗漏。 听他讲得这般细微,语气这般诚恳,香女晓得不是乱编,坐起来,略一沉思,半笑不笑道:“夫君,你讲得好哩。就算香女我想歪了,想多了,可夫君可否回答我,公主凭啥守在公子华府上?公子华凭啥让她斟酒?她又凭啥在夫君醉酒后陪侍身边?” “这这这??”张仪有点急了,眼珠子连转几下,拍脑门道,“是了,公主是大王阿妹,任性惯了,在宫中没人能够约束她,她爱到哪儿就到哪儿,她爱做啥就做啥。再说,她与公子华是堂兄妹,打小一块儿长大,二人本就没大没小,亲密无间,公主到他府上是极随便的事。至于她易装斟酒,完全是出于恶作剧,如果是真的,公子华就不会与我开这玩笑了!” “你呀,”香女白他一眼,苦笑,摇头,“运筹帷幄在行,对付女人就差强人意了。我这告诉你,风在动,树能静得了吗?此事从一开始就是圈套,这种小伎俩香女早就玩剩下了!” “呵呵呵,”想到香女当年谋他时上演的那一场场好戏,张仪笑起来,“夫人哪,此番也许你真就看走眼了呢。”压低声音,“不瞒夫人,公主是有夫君的,你猜她的夫君是谁?就是大名鼎鼎的魏室二公子,上将军公子卬!” “公子卬?”香女先是一怔,继而恍过神来,“他不是战死在河西了吗?” “哪里呢,”张仪又是一笑,“他非但活得好好的,且此番征蜀,他就跟在你我身边,立下大功了呢!” “在我们身边?”香女吃一大怔,一脸犹疑,“我怎么没听到这个名字呢!” “易名了,就是魏章将军!听魏将军说,这名字还是陈轸那厮帮他改的。” 香女长吸一口气,又将这口气缓缓嘘出,身子一软,倚靠在张仪怀里。 张仪怀抱香女,正自享受幽香,一阵脚步声急,小顺儿在门外小声禀道:“宫中来人,说是召请主公这就觐见!” 秦王晚上召请,且派来的是宫中当值内宰,必是遇到紧要事了。张仪动作麻利地穿好衣冠,别过香女,急驶入宫。 张仪赶到王宫,时辰已交人定。 宫中灯火通明,从表情上看,宫人们都很紧张。张仪不晓得发生了何事,见内宰路上并未透露半字,也就不便多问,只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匆匆直入后宫。因是黑夜,又因是后宫禁地,张仪本就不晓得南北,连拐几个弯后,彻底转向了。 又走一时,二人在一处殿门外停下。 灯火更多,往来的人也多起来,宫人们跪拜一地,表情虔诚,无一人出声,显然是在向天祈祷。张仪就着灯光看向殿前匾额,模糊辨出“沐慈宫”三字,不由得打个惊怔。 沐慈宫不是别处,正是孝公生母、当今秦王嫡亲祖母老太后居所,他曾来过一次。 观这情势,老太后怕是?? 想到老太后,张仪顿觉一股寒气袭向顶门。显然,如果是老太后发生不测,作为外臣受邀,张仪入宫只有一个理由—紫云公主。 果然。 内宰进去,旋即又匆匆出来,导引张仪入内。 院里黑压压地跪满各宫嫔妃、公子、王孙,不下数百人,不用多想,凡是与秦室血亲有关的后辈、女眷全到场了。 张仪趋入寝宫,见老太后榻前齐刷刷地跪满男女,打头的是秦王,秦王左侧是太后,也即孝公媳妇,右侧是王后魏姬,挨后的是嬴虔等,紫云、公子华等跪在第三排,紫云与公子华之间留一空位,内宰引张仪趋至此处,张仪别无选择,只能跪下。 老太后躺在榻上,已入弥留,出的气多,入的气少。一个花白头发的御医跪在榻前,一手搭脉,一手捻动银针。 银针扎在人中穴上。张仪虽然不通医理,对人中穴却是晓得的,只在任、督二脉不通时才用,堪称救命穴位,不到危急关头是不用的。 御医拔下银针,揉捏穴位,有血涌出。 老太后悠悠醒来。 御医长嘘一口气,又揉搓几下,朝秦王小声奏道:“启禀我王,老太后醒了,臣请告退。” 秦王摆下手,御医退出。 秦王跪前一步,摸到老太后的手,轻声:“祖后,驷儿请您安了!” “张??张??”老太后声音断续,目光搜索。 秦王松开手,朝后看去。 张仪心里又是一紧,正自紧张,臂肘被人顶了一下。 是公子华。 张仪闷在那儿。 秦王看过来,声音低沉:“张爱卿,祖太后召请!” 张仪再无退路,嗓眼里咕噜一声:“臣谢恩!”说毕跪前几步,在榻前叩拜,声音依旧咕噜,“臣张仪叩见祖太后,恭请祖太后万安!” 老太后没有应他,口中又道:“紫??紫??” 听到召唤,迫不及待的紫云跪前几步,一头扑在老太后身上,泣不成声:“祖后,紫云在呢,紫云请您万安了!” “好??好??”老太后一双老手伸过来,一边说,一边摸索。 紫云明白,将手放在她手里。 “张??张??”老太后声音断续。 张仪傻了。 “张爱卿,祖太后叫你呢。”秦王提醒道。 张仪依旧呆呆地愣在那儿。 “张??张??”老太后的声音越来越低。 紫云公主急了,白他一眼,用另一只手攫住张仪的手,一并放到老太后手里。 “老??老身??祝??祝福你??你俩??”老太后用尽最后力气,另一只手也伸过来,将张仪、紫云的手合到一起,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眼睛慢慢合上,手一松,溘然长逝。 “祖后—”紫云大放悲声。 “祖后—”秦王扑上来,伏在老太后身上。 “母后—”太后扑跪于地,埋头痛哭。 然后是嬴虔、公子华等,然后是满殿堂、满院子及满后宫的各色人等,各发悲音。 所有人都在恸哭,只有张仪傻在那儿,如同呆子一般。 张仪一夜未回。 又候一日,张仪依旧未回。 香女不用打探,因为老太后仙逝,早已轰动全城,香女晓得张仪是治丧去了。国有大丧,张仪身为相国,责无旁贷。 然而,香女心头莫名生起一种感觉。 这种感觉越来越强,到第三日头上,渐渐变成恐惧了。 将这恐惧坐实的是公子疾。 将近傍黑,香女站在府门外面的台阶上守望,一辆辎车停下,一身孝服的公子疾跳下,见到香女,拱手见礼。 香女回过礼,引他入客堂坐下,亲手泡茶。 “嫂夫人,”公子疾没有端茶,直将两眼盯住她,“你在门外,可为守望相国大人?” “正要问大人呢,”香女勉强笑道,“我家张仪几时回来?” “一时三刻回不来了。”公子疾回个笑,表情略略尴尬,“不瞒嫂夫人,在下此来,是给嫂夫人带个话。” “什么话?” “是??嫂夫人可能不太想听的话。” 香女心里咯噔一沉,嘴唇抿紧。 公子疾端起茶,喝一口,放下,再次盯住香女:“嫂夫人,要不,在下明日再讲!” “是张仪托你的?”香女挤出一句,头没抬,声音极低。 “是王上。” “既是王旨,就请大人宣旨吧。”香女显然猜出是什么了,心里一沉,冷冷应毕,改坐为跪,“民女候旨!” “嫂夫人,”公子疾苦笑一声,“不是王旨,是王上托在下向嫂夫人求情来的。祖太后薨天,临行之际特颁懿旨,指配紫云公主与相国大人婚事。祖太后遗旨,王上不敢有拂,已封紫云公主为??”说到这儿,长吸一口气,顿住了。 死一般的寂静。 “嫂夫人,”公子疾轻叹一声,缓缓说道,“相国大人他??” 公子疾本欲讲出“也是无奈”,香女的声音已经出口,越发阴冷:“这还没有讲出大王已封公主为什么了呢。” “封为??於??於城君??夫人。”公子疾每说出一字都很吃力。於城君是张仪刚刚得到的封号。 香女的嘴唇哆嗦一下,低下头去,将脸整个埋入袖管,公子疾可以觉出她的心在滴血。 “唉,嫂夫人哪,”公子疾长叹一声,半是劝慰,半是解释,“整场事情,在下在场,也知情。据在下耳闻目睹,张兄绝不是攀龙附凤之人,张兄的心思完全系于嫂夫人一人。主要是老太后,后宫晚辈中,老太后最喜紫云,当年先君迫于无奈,将紫云公主嫁往魏室,老太后一直耿耿于怀,所幸公主又回来了,老太后总算心安。这几年来,老太后一直在为公主物色如意郎君,挑来挑去,竟就相中张兄了。老太后慧眼识才,不想却??却把火烧到了嫂夫人头上!” 公子疾顿住话头,斜眼看香女,见她似没听见,身子竟如僵硬,一动不动。 “嫂夫人哪,”公子疾转过语气,稍稍轻松些,“木已成舟,嫂夫人得往开处想。我晓得张兄,他心里只存二宝,一是嫂夫人,一是人生大业。张兄的人生大业是一统六合,而要实现人生大业,张兄首先得站稳脚跟,是不?张兄站稳脚跟之地,别无二选,当是秦国。秦国坐西而四塞,进可以攻,退可以守,这又取得巴、蜀,等于建下米仓。更重要的是王上,就在下所知,天下诸国中,我王堪称一代明君,列国之君几无匹敌,张兄得遇明君,明君得遇张兄,作为君臣,当是千年之遇,天作之合。虽然如此,嫂夫人也需假想,无论君有多明,臣有多贤,君臣之间,难免有个生涩之时,一旦生涩,单单是君臣名分,就显得单薄了。譬如说,商君与先君,关系不为不密,然而,一旦山陵崩,改地换天,四宇之大,竟无商君立锥之地。何以至此?因为商君是外来客,容于先君,却不容于王室,不容于秦人!” 公子疾缓缓道来,句句实在,香女却置若罔闻,宛如一尊埋头石雕。 “就眼下而言,”公子疾一狠心,干脆把话挑明,“这桩婚事于嫂夫人虽有些许不利,对张兄却是大利。一旦公主进门,张兄就是王亲,是方今王上的嫡亲妹夫,于君王,可放心使用,于张兄,可后顾无忧,将来万一有所变故,单是王亲一款,张兄就可免除商君之灾!还有紫云公主,她为大秦立下大功,先君赐她以终身豁免权,张兄若是??” “她??不是嫁给公子卬了吗?魏将军这还??”香女总算活转,抬起头,打断他,一双泪眼盯过来,后面的话不言自明。 “唉,”见香女的心思窝在这里,公子疾苦笑一声,“嫂夫人有所不知,魏公子卬早已战死疆场,今日之魏章将军,与紫云公主并无瓜葛!” “可??他们是同一个人呀!”香女显然糊涂了。 “是哩,”公子疾点头,“他们的确是同一人,但今日之魏章将军从名义上已经不再是昔日之魏公子卬。魏公子卬在河西战场已英勇殉国,魏王更将他的牌位列入宗祠,在河西建立陵园,只是其人绝地逢生,易名魏章,成为秦国将军。魏章将军在出征巴、蜀之前,以魏公子卬的名义亲手写就休书一封,将公主正式休了。他们的婚姻无论在事实上还是在名义上,皆已不存。” “难道张仪他??”想到张仪两日之前还在议论此事,拿魏章作挡,香女抿紧嘴唇,不忍再讲下去。 公子疾显然猜出来了,直言点破:“事关王室隐私,外人谁也不晓,自也包括张兄在内。至于在下,也只是刚刚听闻。不瞒嫂夫人,王上托在下恳请嫂夫人谅解时,在下也如嫂夫人这般质疑,王上无奈,方才出具魏公子卬的休书,在下亲眼验过,确无半点虚假。魏章将军府中今有侍姬五人,皆是王上所赐。若是姻亲仍在,王上怎会不顾妹妹感受而将美姬侍妾赐予嫡亲妹夫呢?” 香女豁然洞明,脸上血色全无。 “嫂夫人??”公子疾还要劝慰,香女再不想听,缓缓站起,一步一步地挪出堂门,走向后院,从背后望去,就如一具行尸。 公子疾跟着站起,目送一时,发出一声长叹,走向院门。 长夜漫漫,月入云中。 幽幽夜空,风动珠帘,发出咔咔嗒嗒的轻微碰撞声。 香女独坐窗前,一宿未眠。一会儿想到自己无依无靠,只有一个张仪,却又这般被人抢去;一会儿想到婚后张仪未曾做过对不起自己之事,除一统大业外,张仪的心思也确实从未离开过自己;一会儿想到张仪这般疼爱自己,而自己迄今未曾生养,未曾为他添丁加口;一会儿想到这是秦地,新人又是秦国公主,尚未过门已是这般强势,今后又该如何相处;一会儿想到公子疾的由衷劝慰??种种念头,就如断掉的莲藕,稍稍一扯,便丝连万端,免不得愁由里生,悲从中来,泪水一汪一汪涌出。 鸡鸣头遍,香女主意打定,成全夫君,为新人腾位。 鸡鸣二遍,香女擦干泪水,收拾细软,做成一个包裹。 鸡鸣三遍,香女卸去红装,换作一身素服,挎上包裹,挂起西施剑,悄悄开启后花园扉门,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祖太后归天,秦宫大丧,作为嫡亲孙婿,张仪与嬴驷等一应亲人、眷属披麻戴孝,并肩守灵,当哭即哭,当泪即泪,未曾得脱一日。 守到第五日,晨起,内宰引公子疾入内,带张仪出宫,见小顺儿一脸焦急地守在门外。 “小顺儿?”张仪心里一沉。 “主母不见了!”小顺儿扑前一步,跪地泣道。 “啊?”张仪脸色变了,“快讲,她哪儿去了?” “顺??顺儿不晓得呀,”小顺儿泣道,“昨儿就不见了,晌午时不见主母用餐,翠儿前去叫她,见无应声,进屋看时,人已不在了。翠儿寻顺儿,顺儿以为主母有啥事儿出去了,就没多心。候至天黑,仍不见主母回来,翠儿方才急了,再到主母房间细审,见一切好好的,首饰盒也在,只是随身衣物少去些许,翠儿拉我查看,可主母房间,顺儿不敢擅入,就叫翠儿细审,顺儿使人四处打问,折腾两个时辰,竟无一丝音讯。顺儿本欲入宫禀告主公,可又大半夜的??主公呀,顺儿和翠儿,全府上下,昨儿一宵没睡,候到天亮,寻到天亮啊!” 张仪二话没说,拔腿就向家中飞跑,还没跑下台阶,公子疾的声音由后传来:“相国大人,等等!” 张仪顿住。 公子疾交代内宰几句,让他速报秦王,之后,赶到张仪跟前,悄声:“嫂夫人必是出走了!” “她??”张仪刚出一字,陡然明白过来,两眼紧盯住他,“你怎么晓得?” “前日后晌,在下去过张兄府上,将宫中之事晓谕嫂夫人了。” “你哪能??”张仪跺脚道。 “是王兄旨意。”公子疾轻叹一声,将秦王如何召他,如何要他晓谕香女,他如何对香女讲,香女如何反应,等等,一五一十,尽皆说了。 张仪眉头凝起,猛地想到嵖岈山吴王寨,急急走到外面,跳上辎车,对小顺儿喝道:“快,函谷关!” 驭手二话不说,扬鞭催马,一车直驱城外,径投函谷关而去。 见张仪前往函谷关,公子疾不敢怠慢,急进宫去,秦王这也刚听内宰禀过,冲他问道:“张仪何在?” “去函谷关了!” “函谷关?”惠王长吸一口气,“他去那儿做什么?” “必是拦截夫人!”公子疾应道,“要不,臣这也同去?” “不必了,”惠王摆手,“让他去吧。”在几前坐下,思忖有顷,轻叹一声,“唉,疾弟,是寡人错了,寡人不该操之过急。他们夫妻相爱多年,该让他们自己处理才是。” 张仪与小顺儿快马加鞭,一路打问,一路驱驰,连走两日,于次日迎黑辰光赶抵关前。 六国攻秦时,关令跟从张仪数日,早已熟识,这见相国亲来,不敢怠慢,当下审看过关简册,未曾发现符合描述的单身女子。 “主公呀,”小顺儿半是嘀咕,半是说给张仪,“主母单身一人,又没骑马,我查验过了,钱也没带,想必只能步行。若是步行,我估摸,这辰光主母顶多赶到宁秦,我们不如守在此地,坐等主母才是!” 经小顺儿这么一讲,张仪眼前顿时浮出香女身无分文、孤单一人奔走于途的场景,眼眶里盈出泪水。 小顺儿跟从张仪多年,除开那年老夫人过世,还没有看到过张仪出泪。此时此刻,眼见这个流血不流泪的硬汉子竟然出泪了,叫小顺儿情何以堪,因赶路而连憋两日的泪门顿时松开,大把泪水犹如散掉的串珠般呼啦啦洒下,一边伸袖抹泪,一边还不无夸张地更咽煽情:“主公呀,主母哪能是这般脾气哩,说走就走,连声招呼也不打,好歹总该留句话呀,哪怕是只言片语哩。我的好主母呀,你走就走吧,哪能又不带一个铜子哩?渴了还好办,河沟里到处是水,饿了你又哪能办哩?晚上这又宿在何处哩?我的好主母呀,你金贵的身子,总不能睡在荒郊野地里吧?呜呜呜,我狠心的好主母呀,你纵有一千个想不开,一万个想不开,也不能糟蹋自己的身子骨呀!我的好主母呀,你哪能不想想我的好主公啊?我的好主公一心都在你身上,你又不是木头人,哪能感觉不出哩??” 小顺儿没完没了地净说一些勾情搭意的伤感话儿,这又呜呜咽咽,将张仪的心全都叨唠碎了,正欲放开泪门与小顺儿一哭为快,台阶上一阵脚步声响。主仆二人抹泪敛神,刚刚恢复常态,就见关令提着酒坛,身后厨师端着菜肴,径进门来。 张仪却无心思饮酒,随便应对几盏,推说胃不舒服,一边歇了。 翌日晨起,张仪听从小顺儿的建议,亲手画出香女素描,令关尉使人四处查访,自己与小顺儿则轮流坐守关门,凡出关女子,即使老太,也必亲眼查验。 二人守关三日,不见香女露面,关尉那里也无音讯。张仪正自苦闷,家仆赶至,说是小翠儿要二人速回。 主仆奔驰回府,急入客堂,见客席端坐一人,近前一看,是贾舍人。 听闻香女进了终南山,张仪喜出望外,二话没说,吩咐小顺儿收拾好铺盖卷儿,将香女常用的物品尽装上车,自当驭手,与舍人一道,匆匆赶往山里。 张仪赶到寒泉,随舍人走进一片密林。 香女全然换了模样,一身道姑打扮,正在林中从仙姑习练吐纳。 林深人静,飞鸟无踪,只有不远处的水石相激声隐隐传来,想必是一道飞瀑。 张仪远远站着,两眼只在香女身上,内中突然萌生一种莫名的感觉。这种感觉恍恍惚惚,缥缈唐突,如痒如醉,如麻如酥,于张仪十分陌生,甚至在鬼谷里他痴迷玉蝉儿时也不曾有过。 香女与仙姑正襟端坐于林荫下,两手搭在膝上,手心向上,两眼迷离,如如不动,只有嘴巴偶尔张合,全身心地沉醉于这种全新的放松状态。 几缕阳光透过树叶,斜射在香女身上,光影交错,斑驳陆离。 光影缓缓移动,香女静如磐石。 不知过有多久,张仪恍然醒来,径自走去,在香女身边款款坐下,使出鬼谷中从大师兄处修来的功夫,与香女一道吐气,纳气。 香女早已觉出他来,见他又这般挨近自己,身子微微一颤,旋即静止,只有两滴泪水不争气地滑出眼眶,顺脸颊淌下,因在功中,她无法也无力擦拭。 光影再移,林子暗淡,鸟儿多起来,叽叽喳喳。 仙姑缓缓起身,扫视二人一眼,悄然离开。 香女、张仪仍旧坐着。 山谷黑起,鸟儿入眠。 “你??”香女总算出声,声音微颤,“来了?” “是哩。”张仪淡淡应道。 “你??怎么寻来的?” “贾兄报的信。” “不在宫中守灵了?” “不守了。” “为什么不守了?” “不想守了。” “为什么不想?” “因为夫人。” “你的夫人在王宫里呢。” “王宫那个,非张仪夫人。” “哦?”香女吃一大怔,直盯过来,“她??非张仪夫人,却是何人?” “是於城君夫人。” “你不就是於城君吗?” “已经不是了。” 香女震惊,关切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只出一事,张仪嗅不到香了。” “你??”香女松下一口气,又好气又好笑,半是嗔怪道。 “夫人,”张仪声音平和、安详,像是平日说的悄悄话,“张仪身边不可无香。不瞒夫人,就在今日午时,就在进谷之后,你的夫君已经写就奏呈,托小顺儿呈送上大夫,请上大夫代为转奏秦王。奏呈上写的是,自今日始,你的夫君不做於城君了,不做大秦相国了,只在此谷里,只与夫人相守余生。” 香女脸上的诧异于瞬间变作感动,泪水淌出来,泪眼看过来,静默片刻,再也憋不住内中澎湃,声音颤颤地低叫一声“夫君”,便一头扎入张仪怀里。 月朦胧,夜静谧。 祖太后年近九旬,早过古稀,是历代秦宫为数不多的长寿之命,算是喜丧,是以秦惠王旨令礼送祖母灵魂升天,秦宫中除正常礼仪之外,并无过多伤悲。头七过后,太后孝公夫人吩咐各宫举办一些祖太后生前喜欢的娱乐活动,譬如猜谜、赶鸭、歌舞、吟诵之类,嫔妃、公主、宫女在后花园里摆下灵台,各拼才具,相互嬉闹,嘻嘻哈哈,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秦惠王这也抽出身来,操心国事。 最大的国事是三晋。公子华的黑雕传回谍报,说赵国与中山国近日频繁发生边界摩擦,魏国庞涓招贤纳士,大力扩军,厚赏之下,列国异能之士纷纷赴魏,大梁已经拥有一支规模庞大的新一代武卒,战力胜过吴起时代。 “庞涓?”秦惠王嘀咕一句,疾步走到列国形势图前,目光落在河东安邑一带。 “这儿与这儿!”公子华分指大梁、安邑两地,“魏武卒分两地屯扎,其中三分之二屯于河东。更紧要的是,庞涓在得我曲沃、太阳渡之后,大兴土木,沿河堤直至曲沃一线,筑墙设垒,临晋关的渡桥也加宽加固,河水东岸三里筑起新城,库存粮草。看来,魏人对我河西之地仍旧耿耿于怀。” “是哩。”秦惠王微微点头,“召相国来!” 公子华苦笑一下:“相国大人寻夫人去了,怕是没有回来!” “咦,他不是回来了吗?”秦惠王眉头拧起,“召嬴疾!” 话音落处,内宰已引公子疾走进。 “寡人正寻你呢,快快请坐!”不及公子疾见礼,秦惠王已上前一步,扯住他衣袖,将他按坐于席,“张爱卿可有音讯?” 公子疾点头,从袖中摸出一块丝帛,双手呈送惠王。 惠王匆匆阅过,倒吸一口凉气,有顷,看向公子疾,苦笑一声:“这这这??怎会闹成这样?” 公子华不知帛上所写何事,着急地盯向公子疾,希望他能透露一二。 公子疾却别过脸去,看向窗外。 “唉,”秦惠王将丝帛扔给公子华,长叹一声,摇头,“寡人本是一番好意,一是成全阿妹,二也是与他攀亲,不想事与愿违,竟将他逼进山里去了,唉。”又是一番摇头。 “君兄,”公子华这也看完丝帛,急切说道,“相国本是性情中人,不过是一时情迷而已,臣弟这就进山,先把他扯回来再说!” “华弟,”公子疾扭过头,冲他揶揄,“在下敲声破锣,张相国可不是魏将军哪!” “疾哥,你说怎么办?”公子华不服了,“公主这门亲事是祖太后指定,莫说是这宫中,秦国上下也都风闻了,他这逃进山里,国事姑且不说,祖太后那儿如何交代?祖太后这还没有入土呢!” 见他扯到祖太后身上,公子疾自也没个说的,咂吧几下嘴巴,看向惠王。 “好了好了,”惠王心烦,摆下手,“你们告退吧。” 二人退出,惠王又坐一时,使内宰召来紫云,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讲述一遍,末了把张仪的辞呈递她手里。 紫云咬紧牙关,一声不响。 “云妹呀,”惠王轻叹一声,“强扭的瓜果不甜,张子虽好,我们总也不能一厢情愿啊。香女跟从他适越走楚过赵,辗转至秦,历尽万般难,吃尽千般苦,这且不说,更在蜀地于张子有舍身相救之恩,他们二人,堪称一对患难夫妻啊。” 紫云牙关咬得更紧,两手不自主地撕扯那块丝帛。 “云妹呀,”惠王伸手抚在紫云头上,“听哥的,这桩事情到此为止。祖后母后那儿,自有大哥解释。至于云妹的婚事,就包在大哥身上。其实,魏将军这人??” “大哥!”紫云猛一摆头,跳到一边,爆发了,“莫再提起那个姓魏的,小妹纵使嫁鸡嫁狗,也不想再见那个人!” “好好好,”惠王连连摆手,“大哥不提就是!” “大哥,”紫云猛一用力,将张仪的辞呈撕成碎条,扔到地上,两眼直盯惠王,“我实话对你讲,我相中的正是相国这般情义,除非你要我死,否则,无论上天入地,无论当牛作马,我都要嫁给张仪,我此生此世,只愿守住张仪。” 惠王不无苦恼地闭上眼去。 “大哥,”紫云公主看得明白,缓和一下语气,“你方才讲得是,香女跟从相国,受尽千般苦,这个我认。我也想明白了,退一步海阔天空,请大哥也封香女为於城君夫人,我愿与她姐妹相称,不计名分,共同辅佐相国,让相国助大哥成就帝业!” “如此甚好,”惠王来精神了,陡地睁眼,重重点头,“就听云妹的!” 终南山草舍,寒泉子端坐于席,张仪、香女双双执弟子礼,并肩跪在下首。 “不瞒先生,”张仪叩首于地,语气诚恳,“在鬼谷之时,仪年幼无知,眼中只见青史功名,不见其他,不顾先生一再挽留,唐突出山。山外一晃多年,仪劳心于中,忘形于外,亡命于途,狼狈于命,未曾有过消停,实负先生心愿。亡羊补牢,未为迟也,仪已心定,然却无脸再回鬼谷,祈请先生念及鬼谷先生薄面,收留仪并香女在此修道怡性,聊度余生,仪必以事鬼谷先生之诚,敬事先生,还望先生不弃!” 寒泉子击掌,贾舍人与公子疾由偏门走进。 见是公子疾,张仪略略一怔,闭上眼去。 “禀报相国大人,”公子疾与寒泉子见过礼,朝张仪拱手,“列国出大事了!” 张仪几乎是出于本能地耳朵一动,虽然细微,却躲不过寒泉子法眼。 “据细作禀报,中山国与赵国边界起争,中山调兵遣将,欲夺回鄗邑。魏国招贤纳士,扩编武卒,庞涓磨刀霍霍,有伐我意图!” 张仪的耳朵不再动了。 “大王为此夜不成寐,特使在下急来山中,请大人回宫议政!” 张仪仍旧不动,似是山外之事已经与他无关了。 “张仪,”寒泉子直言点破,指明前路,“非老朽不肯收留,是老朽晓得你心。你心未定,你心仍系山外。你与苏秦皆是凡尘中人,得高人教化,堪为天地造化之英杰,既非池中物,亦非林中鸟,儿女情长更非道器,实难终老于山林。天意不可拂,大任不可弃,宏愿不可废,这就下山,纵横捭阖去吧!” “先生??”张仪重叩于地,声音几近悲泣。 “公孙燕听旨!”公子疾瞄他一眼,接过并转移话题,声音爽朗。 陡然听到让她听旨,香女打个惊战,愣怔半晌,方才反应过来,叩首应道:“民女公孙燕候旨!” “王上口谕,”公子疾朗声宣旨,“吴女公孙燕与相国张仪伉俪多年,荣辱与共,劳苦功高,更在蛮域舍身护夫,堪称贤内。寡人感念至深,特此赐封公孙燕为於城君夫人,自即日始,与紫云公主姐妹相称,名分勿论,共佐张仪成就功名。嬴驷。” 香女身子微动,旋即稳定。 张仪倒是吃惊不小,抬头看向香女。 “恭请大人回禀秦王,”香女淡淡说道,“民女公孙燕谢秦王厚恩,也请大人转告秦王,民女公孙燕自进山之日起,已将此身交付山野林莽,公孙燕从师修道之心也已盟告天地日月、四方神灵,恕难从命,望大王垂恩,收回此旨。” “这??”公子疾显然没有料到香女会有这般反应,一时语塞,看向寒泉子。 “呵呵呵呵,”寒泉子笑出几声,“公孙燕心底诚灵,是天生道器,为师收下你了!” 夫妻拜师,寒泉子赶一个,留一个,取舍已明。众人再无话说,寒泉子吩咐贾舍人带公子疾到寒泉处吃茶,自往后山转悠去了。 草舍中,只剩下张仪、香女二人。 “夫君,”香女移到张仪身边,深情地凝视他,“香女这是最后一次这般称呼你了。” 张仪忘情地紧紧拥抱住她。 “夫君,”香女挣脱出来,依旧凝视他,语调平淡许多,“这些年来,都是香女听夫君的,这要分开了,敬请夫君也听香女几句。不是香女不从旨,不是香女不顾念夫君,是香女晓得,天上日头,伴他的永远只有一个月亮。两个夫人,主次不分,家中就不会太平。夫君心系天下,后院不能起火。紫云公主既然这么欢喜夫君,这么迁就夫君,必也挚爱夫君。有公主在侧,香女亦是放心。这只是其一。其二是,那日晚上,上大夫见到香女,讲出一番话,实让香女一宵未眠。上大夫说得是,就未来而言,紫云公主更合适夫君。夫君驰骋天下,就需一块立足之地。一旦公主进门,夫君就是王亲,是方今秦王的嫡亲妹夫,于君王,可放心使用,于夫君,可后顾无忧,将来万一有变,单是王亲一款,夫君就可免除商君之灾。” 张仪泪出。这些道理,以张仪之智早看明白,但此时此地由香女口中说出,张仪心里就如毒蛇钻入一般难受。 “夫君哪,”香女的语调越发平淡,“前面所讲是为夫君,后面该是为香女了。不瞒夫君,香女自懂事起,就与先考、荆叔等豪杰一般无二,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先考、荆叔他们脱身而去,逍遥自在于天地之间,只有香女有所依恋。香女依恋夫君,不为别个,只为欢喜夫君。近日之事,能得夫君这般宠爱,香女已经知足了。夫君得遇鬼谷先生,方有今日;香女得遇寒泉先生,或有未来。” 见香女与此前判若两人,讲到这般深度,张仪惊讶了,眼前不由幻想出玉蝉儿身影。 天哪,近在眼前的难道又会是一个玉蝉儿? 果然。 “夫君,”香女越发深情地望着他,“成全香女吧。记得初遇香女时,夫君总是在梦里念叨蝉儿,香女总算搞明白了,她不是树上的蝉儿,她叫玉蝉儿。成全香女,就让香女做个蝉儿吧!” 张仪傻了,死死盯住她,模糊泪眼中,眼前之人分明就是玉蝉儿! “夫君?”香女小声叫道。 经她一叫,张仪这也回过神来,不无诧异地看着她:“你是如何晓得她的?” “听贾师兄讲的。贾师兄说,他是听苏师兄讲的。据苏师兄所述,夫君心中只有一个女子,就是玉蝉儿!” “是哩,”张仪承认,“不过,那是曾经的张仪。现在的张仪,心中仍然只有一个女人,她就是??” 不待他说出名字,香女的纤手已经捂他嘴上。 “夫君,”香女脸上浮出红晕,腾出手,抽出西施剑,拭其锋,“你赠香女西施剑,香女别无他物相赠,”说着,顺手扯出一束秀发,拿剑割下,捧献在他面前,“此发为父母精血凝聚,香女更是早晚梳理护爱,这里献君一束,闲暇时节,夫君万一念及香女,就可看看!” “香女??”张仪双手接过头发,手指颤抖。 大婚之夜,相国府张灯结彩。 张仪显然喝多了,脚步踉跄地摸进新房,一口一个香女,栽倒于地。 新娘子看得真切,“呼”一声抛掉盖头,近前两步,扶起他,吩咐仆女端来热水,将他抱在怀里,亲手擦洗。 “香女,香女,香女??”张仪醉眼迷离,两手紧抓紫云。 “夫君,”紫云泪水涌出,将他抱紧,颤声,“你的香女在呢,你的香女在这里呢!” 是夜,繁星满天,冷风拂面。 香女独坐寒泉边,抚摸西施剑,久久凝望咸阳方向。 寒泉子走来,在她身边坐下。 “先生??”香女一时语塞,泪水涌出。 与心上人终成眷属,紫云公主既感恩,也知趣,不仅放下公主架子,亲身侍奉张仪,对其举案齐眉,呵护有加,且对前任亦无一丝冒犯。紫云将自己的新房设在偏院,对香女的主卧原封不动。只要是香女用过的东西,她就亲手理出,原样封存,除去张仪,任何人不可擅动。当张仪睡在香女寝中时,她也绝不叫他。就餐辰光,她也要空置香女坐过的席位,还在她的案前摆好食器、食品和筷子,自己于对面坐下。这在实质上,紫云已将香女尊为上,而视自己为下了。 这些细节让张仪感动。张仪甚至觉得紫云公主除武功之外,其他方面并不逊色于香女,尤其是她通情达理,并没有传言中的傲慢架子。至于在床上,张仪觉出,紫云与香女略有不同,但各有绝妙,因为她们都是真心爱他的。 张仪明白,紫云如此这般委曲求全,无非是想讨他个好。想到玉蝉儿对自己的冷漠和对苏秦的关切,再联想紫云对公子卬的那般无情及对自己的这般迁就,张仪颇为感慨,觉得女人不可思议,爱与不爱之间,真就是天壤之别。 张仪怀着这般感慨度起蜜月来,初几日还在思念香女,旬日过后,也就渐渐适应新人,与紫云琴瑟和合了。 惠王闻报喜甚,一日晚间,悄无声息地驾临相国府。 娘家王兄驾临,紫云公主自不怠慢,卸去红装,系上围裙,亲自下厨烹饪,做出满案菜肴,搬出陈年老酒,跪地斟酒。 在王兄面前,紫云依旧不恃不骄,像平素那样谦卑,给足了张仪面子。 张仪把酒举爵,踌躇满志。 酒过数巡,惠王将话题扯到国事,盯住张仪:“不瞒妹夫,愚兄此来,一是望望云妹,二是有大事相商。” “请问大王,是何大事?”张仪不太习惯这层新关系,仍旧不改称呼,直奔题眼。 “魏人仍不死心,又要伐我了。”惠王嘴角撇出不屑之笑,“据探马所报,庞涓利用我南出谋蜀之机,整顿武卒,战力不亚于吴起之时。近闻庞涓调兵遣将,移师河东,临晋关外杀气腾腾,函谷关外人头攒动。” 张仪微微闭目。 “唉,不瞒妹夫,今日看来,是寡人做错事了。” “大王做错何事?” “一不该把曲沃、陕地拱手送给魏人,二不该让魏人守在临晋关。尤其是这临晋关,魏人加固河防,浮桥上不仅战车来往,即使牛车辎重,也是畅通无阻啊!” 张仪深吸一口气。将临晋关留与魏人及归还曲沃、陕、焦三邑,退守函谷关,均是张仪为全力伐蜀所献的缓兵之计。惠王这般讲出,实际上是在责他了。 “奇怪,”张仪眯缝起眼,半是自语,半是解释,“庞涓与我讲得好好的,怎么可能??”略顿,“难道是魏王??”再次顿住,陷入沉思。 “呵呵呵呵,”惠王嘴角轻蔑一笑,举爵,“妹夫只管喝酒,六国纵军我且不惧,难道还怕一个黄土埋到脖颈上的魏罃不成?”说罢,仰脖饮下。 张仪亦笑一下,举爵饮下。 “妹夫可知中山相国司马赒其人?”惠王转过话头,扯到中山国。 “臣略知一二。司马赒先祖本是魏人,二十年前袭父职而为中山大夫,因才具晋升宫尉,掌管禁宫,之后不久,乐池亡故,司马赒入主相府,辅助中山君称王,因功受封蓝诸君,三年前,中山成王薨天,其幼子继位,司马赒作为托孤重臣,权倾朝野。” “是哩,”惠王点头,“中山弱小,向来不惹赵国,近日却传闻两国不睦,边界时有冲突发生。寡人怀疑,其中或与魏人有关。据细作探报,司马赒府中常有魏客来往。” “说到中山,”张仪应道,“臣听闻一则小说,大王可愿一闻?” “妹夫请讲。” “说是当年赵简子围猎中山,一狼突围,求救于东郭先生,先生悯其怜状,囊之,骗走简子,狼出,欲啖先生,幸遇智者路过,设计复置狼于囊,杖毙之。” “这??”惠王挠挠头皮,笑道,“嬴驷愚钝,这则小说有何玄虚,还望妹夫详释!” “呵呵呵,”张仪亦笑一声,“不瞒大王,这则小说是贾舍人载臣由赵至秦时途中所讲,原为解闷。臣初闻时,也是不解,求问贾兄,贾兄是赵人,一语道破玄机。” “玄机何在?” “在于观照了赵国与中山国的玄妙之处。”张仪将案上菜碟重新摆放,指碟,“大王请看,这是赵国,这是中山,这是魏国,这是韩国。赵国从地缘上分为两块:一块在太行之东,邯郸为东都;一块在太行之西,晋阳为西都。太行纵列南北,山高谷深,无路可通,太行八陉,赵仅据守其一,滏口陉,但此陉西端,韩人占据上党大部,赵人不能独享此陉。东西二都之间,另有一陉,就是井陉,却在中山人手中。中山于赵,就如喉中之刺,必欲除之而后快。然而,中山东有河水,西有太行,北有易水,南有槐水、大野泽等数水相连,易守难攻,且戎狄本就尚武好战,伐之吃力。昔年魏伐中山,赵人借道,欲使二者相争,好从中取利。魏得中山,赵人不快,暗助中山复国。魏与中山反复争夺,赵人??” “嬴驷晓得了,”惠王恍然有悟,打断他道,“中山狼当指中山国,赵简子围猎中山狼,指赵欲吞噬中山,东郭先生当是魏国,只是??那个智者所指何方,还请妹夫点拨!” “大王性子急了,”张仪笑道,“东郭先生不是魏国!” “哦?那是何人?” “是墨者。墨者兼爱,赵屡伐中山,屡受挫,因为总有墨者助中山人守城。赵人深恨墨者,以此小说讽其迂腐。” “那??魏人何在?”惠王纳闷了,“赵与中山之争,不能没有魏人。不会是那智者吧?” “魏人被排除在这小说之外了。魏灭中山,赵助中山复国,魏复伐中山,赵人再助中山,赵人自认为有德于中山,岂料中山人并不领情。中山迎战魏国时,赵人觉得时机到了,趁出兵助中山时,占据石邑,控制了梦寐以求的井陉塞。在赵助中山赶走魏人之后,中山人却要赵人交还石邑,赵人不肯,中山人于是变脸,袭击赵人,夺回石邑,更将赵人一路赶出南易水。赵人皆骂中山人忘恩负义,在此小说中以狼喻之!” 惠王吸一口气:“那个智者呢?他又是何人?” “智者就是编此小说之人。这些人三五成群,遍及列国,自成一门,消息灵通,可谓无所不晓,专以解说列国趣闻为事,能在片刻之间,将小道所得之各类传闻变成有趣故事,他们统称为小说。小说也即道听途说,三分真,三分假,三分猜。” “还有一分呢?” “应该就是推演了。他们个个都是推演家,出口成章,善于以此生彼,类推其余,能将真的讲成假的,假的讲成真的,凡事到他们口中,往往是半真半假,栩栩如生,听者既信不得,也不能不信。” “呵呵呵,”惠王笑几声,拱手,“嬴驷受教了!妹夫呀,甭扯这些小说了,咱们还是回到正事。这些日来,寡人总觉得这里面大有可为,但门在何处,如何破门,嬴驷尚未理出头绪,甚想听听妹夫妙论。” “大王,”张仪显然已经思考成熟,“综合判断,秦人是时候东出了!” “如何东出,妹夫可有妙策?” “横魏,联中山,制赵。” “此棋甚好!”惠王闭目思考一时,点头应道,“只是,第一子该落何处,妹夫可有考虑?” “臣请辞相。” “辞相?”惠王不可置信地看过来。 “大王,横魏,首要制魏;制魏,首制庞涓。能制庞涓者,非臣莫属。” 惠王缓缓举爵,饮毕,看向张仪:“妹夫,此事重大,容为兄斟酌几日,再行定夺。” “臣候旨!” 惠王回到宫中,前思后想一宵,晨起召来公子疾、公子华,将张仪之谋略述一遍,半开玩笑道:“相国此举,莫不是为了逃避紫云吧?” “王兄想多了!”公子华笑应,“听阿妹说,这些日来人家两口子夫唱妇随,琴瑟和合哩。” “是哩,”公子疾亦出一笑,拱手应道,“据臣所知,相国志在一统天下,破六国合纵,今壮志未酬,不可能另生他心。” 惠王不再多话,当即召来张仪,君臣四人就张仪之策商讨半日,议定详细方略。三日后大朝,张仪以身体欠安为由辞去相位,惠王意外允准,让公子疾代行相国府事。 百官震惊。 第091章|?破纵局张仪相魏?阻横谋惠施恋巢 大梁魏都,惠王大朝,大夫以上朝臣分列左右。左列太子申,次席惠施,再次司徒白虎,右列上首庞涓,次席朱威,再次公子嗣。 公子嗣是惠王第五子,生母为燕姬,即燕文公次女。公子嗣无缘大位,是以淡泊政务,只是生而好勇,喜欢舞枪弄棒,与公子卬颇有几分相似,在函谷之战后被庞涓发现,教以军事不说,这又荐入军中,用为副将,以代公子卬之缺。 大殿静寂,殿中所有目光,包括惠王的,尽皆落在司徒白虎身上,只有武安君庞涓二目微闭,脸拉得很长。 白虎的几案前面一字儿排列六卷账册,其中一卷平摊着。 “??再就是赋役,”白虎看着账册,声音不急不缓,字字如锤,“各城邑共有人口三百三十九万,其中约五十万为仆僚隶台。剩余臣民,立户籍者不足五十万,其中又有十一万三千臣属于封君,司徒府所辖者不足四十万户,再减去近年殉国烈士五万余户,虎贲、武卒四万户,其他免赋役者约三万户,以律纳赋出役的仅剩不足三十万户。而这不足三十万户,却要供养如此巨大的粮草开支,百姓之苦,前所未有!” 众人面面相觑,庞涓面色紫涨。 “另有一笔细账,”白虎拿出另一卷册子,摊开来,缓缓说道,“就是甲胄与兵器。武卒身上披挂,皆为优质乌金(铁的别称)甲胄。每套甲胄皆由铜盔、护项、护膊、战袍、护胸、铜镜、战裙、战靴共八部分组成,所用材料多是乌金、黄铜、皮革、硬木、兽筋,所有甲片由铜丝贯串。单套甲胄平均重逾六十斤,身材高大者重逾八十斤,另有枪刀剑戟等物,皆要求优质乌金及黄铜。而优质乌金与黄铜多由韩、楚、赵等地商贸而来,天下动荡,乌金铜革等物价格日涨,一套铠甲之资,可供三户五口之家活命三年。如此穷兵,税赋加大,税源却在减少。自去岁以来,国库日竭,黎民日苦,民不聊生??” 白虎的声音越来越慢,越来越低,穿透力度却越来越强。 朝堂之上,空气冷凝,连呼吸都似冻结。 军备与民生,似乎永远都是难解之结。 庞涓几乎是晕晕乎乎地回到府中。 这次朝会,庞涓万没想到向他发难的会是白虎。他这里“粮草”二字刚一出口,白虎那边就搬出一大摞竹简。这些竹简是他眼睁睁地看着白虎进朝堂时拎在手里的,只是没想到竟然是用来对付他的恩公。 然而,数字结实,国库已经竭尽。可这些与他庞涓有什么关系呢?身为将军,他庞涓的职分必须是,也只能是,从君之命,对外作战,为大魏开疆拓土。魏王要他收复河西,要他整顿军备,要他重振武卒,而所有这一切,都需要粮草物料、辎重保障,至于如何保障,只能是你们这帮具体执事要操心的。再说,伐秦更是硬仗,千军万马无不是舍生赴死,身为将军,总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光着膀子上沙场吧。 庞涓清楚地知道,白虎不是孤单一人,站在他身后的是朱威,是惠施,是太子。尤其是太子申,前些年只是一个傀儡,但近日竟然强硬起来,处处拂他庞涓的意。 庞涓明白,这几个人中真正主谋的既不是太子,也不是朱威,更不是他白虎,而是惠施。几年下来,他彻底看透了,惠施是只老狐狸,藏而不露,不到关键时刻,在朝堂上绝不会多说一个字,更不会说错一个字。与这样的老狐狸对阵,庞涓简直是无计可施。 庞涓不无郁闷地回到府里,远远听到后花园的草坪上有噼里啪啦的击打声,时不时传来夫人瑞莲的叫好声,知是白虎的儿子白起在演枪法,轻叹一声,走过去,在树下站定。 仍在发育中的白起已经长高到他的耳朵边了,但体形精瘦,显得细长。手中之枪是庞涓不久前为他特别打制的,通身重约二十五斤,白起初时挥舞起来显得吃力,但习练多日之后,渐渐适应,这已舞得上下翻飞,让人眼花缭乱。 “好!好!好!”庞涓缓缓走过来,鼓着掌,连说三个好字。 白起这也望见他了,将枪朝草坪上一扎,单膝跪地,行个军礼:“禀报义父,义子白起正在习练义父所教之吴起枪法!” “呵呵呵,练得不错!”庞涓近前,拔下他的长枪,细细审视。 果是一杆好枪。枪头为乌金、黄金、黄铜等合冶而成,有金刚之硬,寻常皮甲不经一刺,即使武卒所披的超重铠甲,刺中之后,只要枪尖稍稍一滑,进入甲片间隙,穿甲铜丝根本防它不住,必贯胸而过。枪身更是由坚硬的紫檀精削而成,外圈嵌入三根手指粗细的铜条,由五圈铜环紧紧箍定,铜条与铜环外包一层金皮,在阳光下闪烁金光,颈上红缨耀人眼目。 “白起,此枪如何?”庞涓笑问。 “精美绝伦!”白起朗声应道,“白起谢义父赏赐好枪!” “与你先祖之枪相比,此枪如何?” “无可比拟!” “哦?”庞涓略吃一怔,紧盯住他。 “回禀义父,先祖之枪长约丈八,此枪仅长丈三;先祖之枪是银杆金枪头,此枪为木杆乌金枪头;先祖之枪柄上嵌宝石,此枪只有几道铜箍;先祖之枪重三十五斤,此枪仅重二十五??”白起一连列出几组对比,似乎余兴未尽,仍在抓耳挠腮。 “我的儿,”庞涓笑眯眯地望着他,“你可晓得此枪的好处?” “请义父赐教!” 庞涓扎下架势,将枪耍得呼呼风响,看得白起目瞪口呆。 “我儿请听,”庞涓驻足,抚摸枪身,“枪是用来杀敌的,不是让人看的。是以枪尖要锋利,要无坚不摧;枪身要轻便,扛击打砍斩。至于枪支长短,各有利弊,使用起来,全看本领。枪长利击远,若一击不中,抽手就难;枪短利击近,可挥洒自如,但要求技击本领更高。为父特别为你打制一柄短枪,就是要你习好本领,放敌于身前,与敌搏击!” “谢义父指教!”白起接过枪,拱手谢道。 “还有,我儿必须记住,沙场之上,武艺须好,但舞枪弄棒终不过是莽夫所为,匹夫之勇,真正的将军绝非这个!” “敢问义父,什么才是真正的将军?” “就是这儿,”庞涓指向心窝,“用你的心!只有用心,你才能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 “这么说来,”白起眨巴几下眼睛,“即使不能行走的孙义父,也仍然是真正的将军了!” 听白起冷不丁提到孙膑的名字,庞涓心里咯噔一沉,有顷,蹲下来,僵脸化作笑:“是哩,你的孙义父仍旧是个真正的将军!告诉义父,孙义父现在何处,义父正在四处寻他呢。义父行将征伐秦国,若是有你孙义父在,定可击败秦人,收复河西!” 白起瞪起大眼,盯他一会儿,重重摇头,反问他道:“义父是说,若是孙义父不在,义父就打不败秦人了吗?” 吃此一问,庞涓反倒噎住了,脸色阴起,正寻词儿解脱,一直候着他的瑞莲笑呵呵地走过来,伸过一只手。庞涓瞄一眼白起,捉住她手,头也不回地走回客堂。 在朝吃白虎一击,回家又吃白起一噎,这又提及孙膑的名字,哪一桩都是给庞涓添堵。庞涓越想越气,又不好多讲什么,回到客堂,说是心里有火,吩咐瑞莲下厨为他熬煮绿豆汤泻火,便脱身走进书房,关门闭户,祭出鬼谷功夫,刚要安神静心,门外传来脚步声。 敲门的是庞葱。 “何事?”庞涓勉强压住火气,沉声问道。 “有人求见!” “不见!” 话音落处,门被推开,一人径走进来。 庞涓以为是庞葱擅自闯进,张口就要斥责,来人却呵呵笑出。 庞涓打个惊怔,急睁眼睛,愕然道:“张仪!” 来人正是张仪,一身士子服。 “庞兄,”张仪拱手,半是调侃,“观你脸色,似是有喜事喽!” “去去去,”庞涓屁股已经抬起,这又扑通坐下,白他一眼,“再说一句,在下就拿扫帚了!” “拿棍子也赶不走喽!”不待让位,张仪就在他对面的几案前撩衣坐下,“快叫嫂夫人上菜,摆酒,在下的肚子在谋反哩!” “咦,只你一人呀!”庞涓这也灵醒过来,“香嫂子怎么没有来呢?在下早已馋涎欲滴,这在等着嫂子亲手杀的香猪吃呢!” 二人互相调侃几句,归入正题。 “我说张兄,”庞涓挠起头皮来,“堂堂相国来使,当是惊天动地,张兄哪能??神不知鬼不觉呢?” “在下不是相国了。”张仪的语调恢复平淡。 “哦?”庞涓大怔,不相信地望着他,“张兄,你??” “不瞒庞兄,就在旬日之前,在下挂印辞官,驱车径出函谷关了。”张仪语气仍是淡然。 “敢问??”庞涓倾身过来,目光征询。 “唉,”张仪长叹一声,夸张地摇头,“说来难以启齿哩,庞兄且整酒来!” 庞涓吩咐整菜上酒,张仪遂由入蜀开始,将与秦宫结亲故事,一五一十向庞涓讲述起来,尤其将夫人大战巴女,讲得绘声绘色,说到关键处,顺手掏出巴女毒刀,要庞涓寻鼠一试。仆从一时之间寻不到鼠,捉鸡代替,庞涓试刀,不出一刻,鸡果中毒而死。 张仪得贤妻如此,且又如此通晓大义,武功精湛,庞涓对香女再无不屑,唏嘘再三,立即将她列入与鬼谷师姐玉蝉儿一般高度了。 “你是说,”当张仪讲至紫云公主,述及公子卬时,庞涓震惊,“安国君依然活着?” “非但活着,且已成为秦国的安邦将军了!”张仪又将秦王如何念及妹夫,如何活擒公子卬,陈轸如何为公子卬更名,秦王如何待见公子卬,紫云公主如何反感,秦国祖太后如何干预,公子华又是如何设计协助公主谋他张仪,他如何醉酒,紫云公主如何霸王硬上弓等等一应旧事,无一遗漏地尽述一遍。其中不少堪称秦国机密,宫廷秘闻,听得庞涓如闻天书,对张仪这般掏心待己,敬服且感动。 “张兄如此坦诚相见,”庞涓拱手,“在下再无话说。鬼谷既往旧事,在下一笔勾销。张兄此来,想让在下作何帮忙,就请直言!” “庞兄说反了,”张仪却不回礼,毫不客套,“在下此来,不是让庞兄帮忙,而是想帮忙庞兄。” “哈哈哈哈,”庞涓先是一怔,继而大笑数声,再次拱手,“好好好,就算张兄帮在下了。说吧,张兄如何帮法,在下洗耳恭听。” “第一步,助庞兄逐走惠施,压服朱威,除掉白虎;第二步,你我携手,以魏为轴,横扫列国,建不世功业。”张仪端起酒爵,端详一番,扬脖饮下。 庞涓长吸一口气,两眼死死盯住张仪,良久,将气嘘出,一字一顿:“若是横扫列国,以张兄之见,从何处扫起?” “赵国!” “好!”庞涓一拳砸在几案上,“你我联手,打烂它!” “不是打烂,是吞掉它!” 庞涓再吸一口气,几乎是下意识地摸起酒爵,缓缓闭眼。 御书房里,魏惠王坐在御案前,二目微闭,一动不动,就如一段木头。 不知过有多久,魏惠王仍旧保持这一姿势,在一边守护的毗人既怕惊动他,又怕出意外,就在近旁走来走去,先是脚步轻微,继而脚步放重,故意弄出些声响。 “毗人,晃啥哩?”魏惠王的声音从两片嘴皮里迸出,身子依旧未动。 “主子,”毗人不知何时已经改过称呼,不再叫他王上了,凑到跟前,“老奴在想事情,怎么也想不出,有点儿急了。” “呵呵呵,你也会想事情了。说说,想什么呢?” “老奴想的是,主子这辰光会在想什么呢?老奴想呀想呀想呀,想得头都大了。要是老奴也有淳于子修来的通心术,该有多好!” “你呀,其实已经晓得寡人在想什么了。” “老奴真的不晓得哩。”毗人给出个笑,“不过,主子这般讲了,老奴就想猜猜看。”瞥一眼惠王案面上的竹简,“主子在想国事哩。” “废话,不想国事,还能想啥?说具体点儿。” “是??想这竹简上的事儿?” “真就让你猜对了。”惠王睁开眼,看向案面,上面一字儿摆着七册竹简,是白虎大朝报奏时用过的。 毗人脚步一转,移到他身后,动作麻利地为他揉捏颈椎,边揉捏边笑道:“主子呀,老奴这也提个奏本。” “哦?奏吧。” “主子这已坐有几个时辰了,该到后花园中走走才是。流水不腐,多走路,活络松筋,好处多了去了。至于朝堂上的事情,就让那些臣子们想去。主子这把头想大了,想疼了,不合算哪。” “唉,”惠王长叹一声,“寡人也是不想想呀,可??”顿住话头,用力起身。 毗人伸出援手,扶他站起。 主仆在屋子里小走几圈,缓步移向房门,刚要迈出,远远望到宫值内臣引带二人沿林荫道走过来。 魏宫臣子中,享有不通报而直接入见特权的仅有三人,太子申、惠施和庞涓。 “寡人眼花了,是哪一个?”惠王揉眼问道。 “是武安君!他还引来一人,老奴认不出哩。” “看样子,”惠王苦笑一声,“寡人这筋是松不成了。”便踅回书房,复于案前坐定。 不消一时,宫值内臣进来通报。 惠王宣庞涓入见。 君臣礼毕,惠王指着外面:“贤婿,门外好像还有个人呢!” “父王?”庞涓吃一怔,“您怎么晓得?” “呵呵呵,”惠王笑出几声,“贤婿既引此人来,想必不是俗客,让他觐见吧。” 庞涓出门,不一时,引张仪入见。 惠王上下打量张仪,显然记不起是谁了:“你是??” “鬼谷士子张仪叩见魏王!”张仪拱手。 “鬼谷士子张仪?”惠王震惊,“你不是??在秦为相吗?” “回禀魏王,正是那个张仪。” 惠王嘘出一口气,盯张仪一时,问道:“既为秦相,为何以布衣之身觐见寡人?” “想与大王私聊。” “这里没有外人。”惠王指着庞涓,“这是寡人贤婿,也是你的同门。”又指毗人,“这是寡人近侍,无碍私谈。寡人老朽,张子有何指教,尽请直言!” “魏国危矣!”张仪再次拱手,一字一顿。 张仪劈头来此一句,魏惠王大怔,看看庞涓,又看看张仪,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面前白虎的竹简上,良久,指向旁边客席:“请张子入席详谈!” 张仪在客席正襟坐定,二目如炬,直射魏王。 “魏国朝野上下一切如常,”魏惠王倾身问道,“张子何出此言?” “如果不出仪之所料,”张仪拱手胸前,侃侃言道,“魏国已经陷入外困内忧,如猛牛落井,亡无日矣。” “这这这,”惠王蒙了,苦笑一下,看向庞涓,见他闭目不语,又回视张仪,“何以内困外忧,请张子指点!” “是外困内忧。” “对对对,请张子详言!”惠王急不可待了。 “先说外困,”张仪缓缓说道,“南向,魏楚毗邻,魏先将军吴起掠取大梁及周遭楚地二百里,现将军庞涓再掠陉山及周遭楚地一百里,旧怨不提,单是这两桩新案,于魏是喜,于楚却是截肢之痛;东南向,魏宋毗邻,先将军吴起夺占襄陵,襄陵乃宋先祖襄王寝陵,今为魏郡,宋人耿耿于怀;东向,与卫毗邻,卫之祖地,大片皆入魏境;东北向,魏齐接壤,前仇旧怨尽皆不提,想必齐王不会不惦念黄池之辱,将军田忌更不会忘记女装之羞;至于三晋,魏与赵、韩,国土犬牙交错,利害息息相关,百年来磕磕碰碰不提,单是恶战硬战,当不下三十次,边城旗帜交替变换,朝魏夕赵,亦不为惊奇;更慌急的是西向,魏与强秦之争??” 张仪顿住话头,微微闭目。 “这些陈年旧事无不是秃头上的虱子,人尽皆知,还请张子讲些新的。”惠王不耐烦了,欲听下文。 “我王好喻,仪方才所言,确为秃头伏虱。然而,凡人所见,无非外象,唯有大王,当该知痛知痒啊!” “请张子详释!”“知痛知痒”四字显然刺激了惠王,探身向前。 “六国伐秦而兵败函谷,大王想必不会认定是庞将军无谋、魏武卒无勇吧?” 想到虎牢关上四王信誓旦旦伐秦,两军对阵之时,楚兵却裹足不前,齐兵更是迟迟不到,惠王轻叹一声,不再吱声。 “再讲内忧。”张仪不再给他思考时间,“远且不提,单是近年仪之耳闻目见,魏居中而四战,兵革未歇,民无生息。函谷战后,庞将军痛定思痛,图谋东山再起,年年增扩武卒,日日练兵备战,欲雪前仇。然而,魏土不增反减,魏民时有逃离,税赋日少,府库日竭,苍生日苦,君臣互怨。敢问我王,凡此种种,想必不再是秃头之虱了吧?” 魏惠王额头汗出。 庞涓显然没料到这又扯到他身上了,略是诧异地看着张仪。 张仪似是讲完了,闭目静坐。 “张子既知魏国困境,”惠王拿毗人递过来的丝绢擦把细汗,“想必亦有摆脱之计了。寡人不才,敬请张子赐教!” “两个字,连横!” “连横?”许是第一次听闻此词,惠王一双老眼眨巴几下,“何为连横,还请张子详释!” “苏秦不是在列国倡导合纵吗?纵即南北,三晋合纵,外加燕楚,构成南北一线。至于齐国入纵,不伦不类,别有用心,可以不计。纵亲六国会于孟津,旨在制秦,六君誓师,纵亲达到绝顶。圣者曰,月圆则缺,杯满则溢。苏秦身为约长,挂六印,令六君,堪称人臣之极;六师毕集于函谷关外,堪称纵亲之极。物极必反。六君会盟,却各怀其私,六师毕集,却不战而却,正应极、反之理。” “甚是,甚是,”惠王连声应和,“张子说下去!” “田有阡陌,道有纵横,纵势既衰,横路当行。魏国远策,当是去纵入横,与秦结盟!” 听到这里,惠王显然明白过来,方脸拉起,久不说话。 “连横长策有何不妥吗?”张仪忖透惠王心思,直追过来。 惠王二目如炬,直射张仪,一字一顿:“只有一个不妥,河西!” “敢问我王,河西有何不妥?”张仪似是不知趣了,紧追不放。 “秦人玩弄诡计,霸我河西,七百里江水,数十万臣民,一夜之间,尽为秦有,十几万勇士的尸骨,这还长眠于河西的地下呢!” “唉,”张仪长叹一声,“我王只知河西,却忘了秦晋鱼水之谊啊。穆公之时,两度嫁女于晋公,缔结百年之好!” “那是晋室,不是魏室!寡人此生,不收复河西,死不瞑目!” “唉,”张仪又出一声长叹,“我王这是意气用事了。我王既然提到河西,身为河西之民,仪就说说河西。穆公之时,西河之南为大荔、辅氏、芮等封国所有,北为白翟所据,与晋并无瓜葛。穆公逞强,小国皆归秦制,白翟北缩,河西七百里始为秦土。之后秦晋失和,作为交接区,河西首当其冲,屡为战场。三家分晋,魏将吴起出征河西,赶走秦人,方将七百里河山并入魏境。再后就是秦魏之争,在河西你来我往,直至商君强图河西。” “往事如烟,寡人只记近仇!” “仪这就与王议此近仇。”张仪就势说道,“秦与魏皆争河西,情同势不同。所谓情同,河西于秦于魏,皆是先祖以力所得,臣民以血所换;所谓势不同,河西于秦为必得之地,于魏,则为聋子耳朵!” “咦?”惠王气不匀了,“你这是明显偏秦!” “仪不敢偏秦,”张仪坦然应道,“仪出生之时,河西属魏。作为魏民,仪之先祖,为河西流汗;仪之先父,为河西流血;仪之先母,死于秦人之手;仪之家产,皆被秦人夺去。仪与秦人血海深仇,仪是以不能也不愿偏秦!” “既然如此,你且讲讲,河西为何于秦为必得,于寡人就是聋子耳朵了?” “秦原都栎阳,仅与河西隔条洛水,商鞅时,秦移都咸阳,与河西也不过三百里,快马一日可至,且河西与咸阳,一马平川,除一条小小洛水之外,几乎无险可守。不得河西,叫秦王如何安枕?将心比心,假定我王是秦君,又该如何看待河西?” 惠王咂吧一下嘴唇。 “于魏,势完全不同。聋子耳朵,好看而无用。魏西有河水之险,南有崤函之固,河西在手,岂不成个聋子耳朵了吗?” 惠王再次咂吧一下嘴唇。 “秦得河西,魏占河东;秦得函谷,魏得崤塞;双方以山、河为界,各有仗恃,正可修好睦邻才是,不想我王却与秦君这般争来夺去,实为不智!” “你??”惠王憋一会儿,总算想出词儿,“寡人若是放弃河西,如何对得起为河西捐躯的十数万英魂?” “魏有英魂,秦也同样。以武卒之威,尚有十数万英魂,秦人为河西而死者,数目可想而知。” “你绕来绕去,无非是为嬴驷那厮来当说客,好让寡人将河西拱手送给他,是不?”惠王面有愠色。 “非也,仪此来,是想与王做笔买卖。” “是何买卖?” “常言道,失之东隅,得之桑榆。我王若是就此让出河西,秦王也将有所表示!” “作何表示?” “我王请看!”张仪从怀中掏出一幅形势图,指太行以东的赵国大片国土,“从这里到这里,所有赵土尽归我王所有,如何?” 惠王目瞪口呆。 是夜,惠王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张仪的话犹如声声重锤,一下接一下地砸在他虽已老迈但仍壮志不已的雄心上。惠王左想右想,却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有点儿后悔自己为掩饰内中惊颤而过早下了逐客令,不由得在心中叹道:“唉,真该让张仪把话说完才是。” 翌日晨起,惠王使人召来庞涓,不无狐疑道:“张子昨日所言,也不是全无道理。只是??他把太行之东的肥沃赵土尽数划给寡人,未免太??托大了吧?” 昨日张仪觐见,直到被魏惠王赶走,庞涓都没有插一句话。对眼前这个渐入暮年的老岳丈,庞涓可谓是了若指掌。 此时被问,庞涓晓得是时候了,沉声应道:“当今乱世,恃力生存,没有大与不大的。再说,张仪谋事,向来是谋大不谋小。在楚,灭越;在秦,灭巴蜀。两地皆大数千里,相比之下,赵国反而小了!” “是哩,”魏王急切应道,“可这??吞赵,寡人实在不敢想象。寡人召你来,是想问你一句话,假使伐赵,真能??”顿住话头,两道充满欲望的目光直射庞涓。 “父王,若是伐秦,儿臣可有五分把握,不敢狂言;若是伐赵,儿臣可有十成把握,万无一失。” “十成?”惠王心里一动,旋即摇头,“两军交战,瞬息万变,胜负或系一念之间,贤婿不能轻敌呀。再说,赵人既非越人,亦非巴蜀,徐徐图之或可,若是一口吞之,寡人怕就没有那么好的口福了呢!” “儿臣所言,或为轻浅。此事既为张仪所言,父王有何疑虑,何不再召张仪,听听他是何说辞?” “传旨,有请张子!” 庞涓回府传旨,张仪再次觐见,惠王迫不及待地将思虑一夜的种种忧虑一一道出,被张仪悉数化解。 惠王听得血脉偾张,正要认可张仪,猛又想起惠施、朱威他们:“张子所言,好倒是好,只怕朝臣??” “仪在秦室数年,就仪所察,秦王一旦决事,对朝野议论一概不计。”张仪淡淡一笑。 优柔寡断正是惠王的短板。张仪适时抬出做事利索、将秦治理得蒸蒸日上的秦王,让惠王颜面顿失。见张仪二目直射过来,颇含不屑之意,惠王脸面潮红,不假思索,当即拱手:“烦请相国回奏秦王,此事可以定下,具体如何操作,由你与庞爱卿谋议。” “回禀我王,”张仪亦拱手道,“仪只是一介草民,不是相国了!” “哦?”惠王惊愕,扭头看向庞涓。 “父王,”庞涓应道,“张子已于旬日之前辞去秦相,挂印出关了。” 魏王长吸一口气,二目紧盯张仪:“敢问张子,因何辞相?” “不瞒我王,”张仪缓缓应道,“秦室祖太后恃强,强行拆散仪与夫人,迫仪与紫云公主成婚。祖太后已处弥留,仪无奈何,只得应允。夫人闻讯,以为是仪喜新厌旧,食言负她,一怒之下,星夜出走,不知所终。夫人于仪有救命之恩,夫人爱仪,仪亦深爱夫人。太后仙游之后,仪一路寻访到函谷关,听关守说,数日之前,有女子出关东去,过关时,暗香袭人。仪夫人天然体香,名唤香女,仪问过貌相,确认是夫人无疑,遂返回咸阳,无意朝政,封印辞别秦王。秦王勉强,仪横剑于项,不惜一死。一则见仪意决,二则有感于仪与夫人的私情,秦王不忍相逼,只得应允,但要仪答应一事。” “答应何事?”惠王急切问道。 “无论何时,只要仪访到夫人,就须重返秦国。秦王为仪保留相府,封藏相印,自仪走后,决不置相!” 惠王听傻了。 “唉!”张仪长叹一声,“夫人为吴臣公孙蛭之女,楚越恶战,公孙蛭为报宿仇,与越王同归于尽,麾下勇士无一幸存,除仪之外,夫人亦是形只影单。仪在此世,除鬼谷诸友外,并无亲朋。鬼谷诸友,孙膑不知所终,苏秦与仪有隙,夫人尽知。夫人出关东行,仪前思后想,夫人别无他投,或至大梁寻庞兄倾诉。仪星夜兼程,赶至大梁,求见庞兄,不想却??” 张仪言及此处,悲伤欲绝,潸然泪下。 惠王看向庞涓。 “不瞒我王,”张仪以袖拭泪,“仪非但没有寻到夫人,却被庞兄扯到此地,与王议论天下!” “敢问张子,”惠王倾身向前,心跳加速,“夫人既不在庞爱卿处,张子欲向何处寻访?” “人海茫茫,仪实不知向何处寻访,”张仪面现绝望之色,轻轻摇头,迅即捏紧拳头,“不过,仪心已决,即便寻到天涯海角,仪也义无反顾!” “若是张子并不知向何处寻访,”惠王现出一笑,“寡人倒有一个想法。” “请王指点!”张仪拱手。 “张子可以暂留魏境,寡人这就安排人手,前往列国寻访。” “如此甚好,只是,仪居此处,若是无所事事,倒也无聊!” “呵呵呵呵,这个寡人想定了,”惠王笑出几声,乐得合不拢口,拱手,“寡人无知,愿以国相托,敬请张子不弃!” “谢王知遇!”张仪再度拱手,“只是,王内有惠子,外有苏子,二人皆为绝世高才,仪不敢与二人并列!仪心已定,明日即别庞兄,往齐国一游!” “齐国?”惠王惊呆,“张子去齐国何干?” “仪别无他好,只好口舌,这往齐地,一来寻访夫人,二来在稷下一逞口舌之能,混口饭吃!” 闻听此言,魏王喜出望外,赶忙起身,朝张仪深鞠一躬,拱手,声如洪钟:“齐国负海之地,安容大鹏展翅?寡人这就免去惠施相位,举国托于张子,敬请不弃!” “我王??”张仪急急跪地,叩首涕泣,“仪何德何能,竟得我王如此厚爱!仪本为魏民,也该当为我王效力啊!” “爱卿请起!”魏惠王疾步上前,扶起张仪,转对毗人,“摆宴!还有,请申儿作陪!” 相府客堂,气氛沉闷。 太子申、朱威、白虎三人面色严峻,唯有坐在主位的惠施神态恬淡,两眼闭合,但细心者看得出,他的左边嘴角在微微颤动,心境显然不宁。 “相国大人,”白虎打破沉寂,语气急切中带着恳切,“您得说句话呀,张仪是冲您来的,这已把火燎到您的眉头上了!” 惠施微微前探的躯体略略直了直,嘴角不颤了。 “相国大人,”朱威拱手道,“在下晓得您并不在乎这个相位,但眼下不是相位不相位的事,是事关魏国未来,事关纵亲大略啊!秦、魏仇怨,不是说解就能解的,张仪此来,名为强魏,实为离间三晋。苏子讲得好,三晋皆面西秦,若是互相仇杀,唯对西秦有利。” 惠施的身体又略略直些。 “先生,”太子申亦拱手了,“上卿讲得是,三晋虽有磕碰,但不可互为仇雠。这个相位,先生万万让不得!” “唯有苏秦,可制张仪!”惠施总算挤出一句。 “大人所言甚是,”朱威应道,“只是,自函谷兵败,大王偏听武安君,武安君将伐秦失利归罪于赵国,对苏子颇有成见,我等怎么解释也是不听。这辰光又来了张仪,苏子只怕更难说话了!” “另有一人,或可制张仪!”惠施又道。 “何人?”朱威、白虎异口同声。 “公孙衍!” 朱威、白虎互望一眼。 有顷,朱威点头:“公孙衍倒是极好。听说他早已离秦,在下挂记他,四处打探,迄今未得音讯。” “此人就在大梁。” “啊?!”太子申、朱威、白虎皆是震骇。 大梁郊野,一辆马车疾驶而来,扬起一溜尘埃。 马车渐渐慢下来,拐向一处偏僻的农舍。 草扉洞开,朱威、白虎跳下车子,急急入内。 草舍无人,但正堂挂着一盏青灯,几案两端摞着几十卷竹简,一卷新简平摊在几案上,几支羽笔斜插于笔筒,旁有砚台,墨汁依在。 朱威坐到几案前,看向案上竹简,看字迹,是公孙衍无疑,这才松下一口气。 朱威努嘴,二人在案前坐下,一人拿过一册竹简,各自翻阅。 看不多时,一条黑狗飞奔过来,站在门外冲草舍狂吠。 不一时,公孙衍头戴斗笠,全身衣褐,荷锄走进柴扉。 狗仗人势,冲向草舍,站在草舍门口冲二人汪汪吠叫。 公孙衍将锄头放好,喝狗出去,大步入舍,又惊又喜:“朱兄,虎弟!” 三人一别数年,今又相见,自有说不出的亲热。 “不瞒公孙兄,”寒暄过后,朱威指着案上竹简,由衷感叹,“从相国那儿得知你在此隐身,在下一直不解。刚才翻阅此册,方知公孙兄苦心哪!” “唉,”公孙衍长叹一声,“不瞒二位,出函谷关后,在下苦思去向,仍旧选择回魏。非故土难舍,实为制秦。秦人若霸天下,势必东出,若是东出,势必争魏!” “公孙兄所言极是,”朱威重重点头,“秦人这已来了。” “哦?”公孙衍看过去。 朱威看向白虎,白虎将近日朝局、张仪至魏、张庞结好、魏王欲罢惠施相位改拜张仪等一应故事略述一遍,二目热切地望着公孙衍。 “改拜张仪?”公孙衍大怔,“他不做秦相了?” “听殿下讲,”朱威应道,“张仪与秦室闹翻了,秦国祖太后逼他与紫云公主成婚,张仪夫人出走,张仪舍不下夫人,辞印东出函谷,说是寻访夫人,径直来魏了。” “祖太后?逃婚?辞相?寻访夫人?”公孙衍显然未曾料到这些,闭目深思,口中喃喃自语,“以此小说之言,却来蒙我大魏?” “是哩,”白虎急道,“眼下事急,如何应对,公孙兄得快快拿个主意才是!” “张仪此来,只有一个目的,”公孙衍陡地睁眼,拳头连捏数捏,“连横魏国,分裂三晋,破解合纵。” “公孙兄说得是,惠相国与朱上卿皆是这般讲的。” “不瞒二位,”公孙衍的目光从白虎转向朱威,“在下在此隐居两年,非为躬耕,是在观察列国,寻思应对,封杀虎狼之秦。在下左思右想,唯一的应对,仍旧是苏子所倡的列国纵亲。张仪连横,正是为破六国纵亲而来。” “公孙兄,”朱威环顾草舍,看看日影,拱手,“此舍非议事之所,此地更非大鹏所栖,你这就与我等回归大梁,共商大计,阻击张仪。” “呵呵呵,看来朱兄是饿了。”公孙衍笑笑,挽起袖子,走向侧室,拿出一堆青菜,又从梁上割下一块腊肉,“来来来,二位搭把手,草舍寒酸,却也是有好酒好菜哟!” 二人皆笑,一个择菜,一个烧灶,各自忙活起来。 “至于阻击张仪,无须商议,在下已有对策了。”公孙衍在案上一边切腊肉,一边说话。 朱威、白虎望过来。 “劝阻君上,力保惠相。” “只怕大王深信张仪,劝他不动。”朱威应道。 “有一个人,或能劝他。” “何人?” “太子!” 二人辞别回来,直入东宫,将公孙衍的话悉数转告太子申。 送走朱威与白虎,太子申回到书房,一身书童打扮的天香迎上来,为他宽衣解带。 “申哥,”天香轻轻掩上房门,扶他坐下,偎他身边,柔声呢喃,“观你眉头不展,有什么难为之事了?” “唉,”太子申揽住天香,长叹一声,“秦相张仪辞相来梁,密结庞涓,欲夺惠相之位,朱上卿与白司徒认定张仪来意不善,要申劝说父王,阻止张仪,力保惠子相位。” “哦?”天香故作一惊,“申哥答应他们了?” “嗯,答应了。张仪若是为相,必结秦脱纵,秦人不可靠。再说,我如果脱纵结秦,就将失义于天下。庞涓好战,再有张仪在侧,国必危矣。” “申哥,”天香给他个香吻,盯住他,“你真的这么认定吗?” 太子申点头。 “小女子可以问申哥一句话吗?” “问吧。” “申哥想不想让魏国强大?” “想呀。” “申哥,惠子为相已经十年,他让魏国强大了吗?他为魏国开拓一寸疆土了吗?他让魏国的仓库充盈了吗?他让魏国的户籍增加了吗?” “这??” “再看人家张子,在楚国,灭越,为楚增地数千里,增人口逾百万,使楚粮米充实。在秦国,灭巴蜀,为秦增地数千里,增人口逾百万,巴蜀的粮、盐源源输秦。此人来魏,当是魏国之幸啊,身为太子,申哥难道??”天香故意顿住。 “咦,”太子申盯住她,“你怎么知道这些?” “申哥,”天香吻他一口,“小女子在外这几年,别的没有学到,只是耳朵灵了,心不迷了。再说,魏国未来是申哥的,小女子还要靠申哥吃个饱饭呢,怎能不用心?” “好吧,”太子申闭目良久,点头,“申听你的!” “申哥??”天香嘤咛一声,软作一瘫绒,一头拱进他怀里。 次日散朝,魏惠王果然留住太子申,二人前往御花园里散步。 “申儿,”惠王顿住步子,盯住他,“惠子为相不少年了,魏国并未大治。为父在想,也许是惠子为人谦和,魄力不够。方今天下,列国皆王,彼此狼窥虎视,非强力不足以应对。张子辞却秦相,来投我邦,为父以为,张子与武安君同出于鬼谷一门,出山即助楚灭越,至秦又助秦灭巴蜀,才智远胜惠子。为父这想免去惠子相位,赐他金银珠宝,府宅财帛,让他在魏颐养天年,畅聊名实,而将治国重担卸与张子,你意下如何?” “父王,”太子申应道,“相邦,国之栋梁,立相换相,父王定夺即可。” “呵呵呵,”惠王笑出几声,“申儿呀,如你所言,相辅为国之栋梁,何人为相,举足轻重。为父老了,魏宫这副担子,终将落到你的肩上,相辅之才,也终将为你所用,你是何想法,为父必须看重呀!” “儿臣以为,父王换相有三不妥。”太子申应道。 “哦?”惠王吃了一惊,“你这讲讲,是何三不妥?” “一不妥,惠相德才兼备,朝野认可;二不妥,惠相为人公正,不偏不倚,可以平衡各方利害;三不妥,惠相主政以来,无论是远策还是近略,皆无明显失误,至于六国伐秦,惠相并不主张,是武安君??” 惠王显然不想听到这个回复,略一闭目,转身前面走去。 “不过,”太子申迟疑一下,紧紧跟上,“也有一妥。” “哦?”惠王停住,扭头,看向他,“说说这个妥!” “正如父王所说,张仪为鬼谷高才,治国理政,与惠相国迥异。父王既已试过惠相国多年,自然也可试一试张仪。” “呵呵呵,”惠王乐了,“你说得是。”转对毗人,“传惠施!” 当惠施来到御花园时,太子申回避了。 惠王笑吟吟地挽着惠施的手,在柳荫下的小径上漫步。 走有一程,惠施只顾走路,没有提防脚下,左脚磕在路边一块石头上,打个趔趄,摔了个结实。 惠王赶前一步,扶起他。 “谢王扶持。”惠施扑打几下身上的灰土,朝惠王拱手道谢。 “伤到没?”惠王关切地问。 “还好。”惠施又是一拱。 “呵呵呵,”惠王笑过几声,言语关切,却弦外有音,“爱卿这腿脚??” “老矣!”惠施顺势苦笑一下,摇头。 “若是寡人没有记错,爱卿年过五旬了吧?” “我王圣明,到流火之月,臣即苟活第五十春秋。” “咦,”惠王刻意活动几下手脚,“寡人已逾六旬,年长爱卿一十五年,可这手脚??”说到这儿,顿住,不无得意地看过来,再次炫示。 “臣贱命贱体,安能与我王龙体相比?” “呵呵呵呵,爱卿好言辞,”惠王笑过几声,语气转为关切,“想是爱卿近年来操持国事,过于劳身了。”说着伸手扶住惠施,挽住他手,继续前走,“爱卿呀,说起这事,寡人倒是存心让你歇歇脚,寻个雅致处所修身怡情,颐养天年,将这些烦心事让给年轻人忙活,可又??”故意顿住,轻叹一声。 “谢王关爱。”惠施抽出手,再揖一礼。 “只是呀,”惠王复又扯住他的衣袖,“寡人着实舍不得爱卿。知我心者,唯有爱卿啊!” “敢问君上,欲以何人代臣?”惠施故作不知。 “张子如何?”惠王顿步,直盯惠施,“他今年三十有五,正值风华之年。” “风华之年,臣已过矣,”惠施回视惠王,“不过,君上可曾听过老妾事主之事吗?” “寡人孤陋寡闻,你且讲来。” “一妾年老色衰,其夫赶其出门,欲迎新妇。老妾哭哭啼啼,不肯离去,君上可知何故?” “这这这??”惠王听出话音,支吾几声,寻到应辞,“这是不识趣吧!” “非不识趣,重家而已。今臣事王,一如那老妾事其主啊!” 此喻悲切。 想到惠施这么些年来为魏所操的心,积的劳,惠王黯然神伤,低头不语。 “君上,”惠施语重心长,“妾身老朽,也早淡泊名利,理当识趣。妾身之所以哭哭啼啼,不肯离家,是因那新妇居心不良,有失贤淑啊!” 惠王倒吸一口冷气,有顷,颤声问道:“敢问爱卿,张子如何居心不良?” “因为他想谋的是新夫家的家财。”惠施一字一顿。 为相这些年来,惠施第一次用这般肯定的语气与惠王说话。 惠王又吸一口气,陷入沉思,良久,抬头笑道:“常言道,嫁鸡随鸡,既嫁过来,她当为新夫所谋才是。” “寻常女子,嫁鸡随鸡,”惠施直言点明,“只此女子,别有他图,因她爱的依旧是前夫,此来是受前夫指使,色诱新夫啊。” 此话若是出自朱威之口,惠王会有想法,而出自惠施之口,就让惠王打寒战了。 “君上,”惠施言辞恳切,“妾身已老,妾色已衰,服侍不周了。君上存心他娶,老妾岂敢有阻?老妾只谏一言,君上若娶新妇,该当睁圆慧眼,娶一年轻、贤淑、忠贞不贰之妇,方能兴业旺室,惠泽子民。” “敢问爱卿,此天之下,可有此妇?” 惠施点头。 “爱卿请讲,他是何人?” “公孙衍。” “公孙爱卿?他在何处?” “就在大梁。” “太好了!”惠王兴奋起来,二目放光,握紧惠施之手,“烦劳爱卿有请公孙爱卿,寡人念他许久了。” 这么多年,历经这么多变故,魏人公孙衍终于得以于魏宫御书房觐见魏王。 为迎接公孙衍,毗人大献殷勤,亲自动手将书房里里外外整理一遍,又在旁边燃起三炷上等好香,一时三刻,香云缭绕,气氛怡人。 魏王沐浴更衣,让毗人把公孙衍留下的四卷竹简搬到案上,正自重读,宫值内臣已引公孙衍到。 同来的还有惠施与太子申。 太子申是惠王吩咐召请的。 惠王不再宣召,亲迎出去。 见惠王迎出,一身布衣的公孙衍拱手揖道:“子民公孙衍拜见我王!” 惠王却不回揖,二目如炬,将他好一番打量,有顷,跨前几步,执其手道:“公孙衍哪,公孙衍,你这个子民可是让寡人念想多年啊!” “衍叩谢我王偏爱。”公孙衍再次揖首。 惠王挽住公孙衍的衣袖,并肩进门,君臣四人分别落席,惠王再度凝视公孙衍,拱手,长叹:“唉,不瞒爱卿,你到秦国,搞得风生水起,寡人即知错矣。” “我王圣明!”公孙衍拱手回礼,不卑不亢,“自离秦后,衍安身于郊,耕作于野,为布衣之身,不敢称卿。” “拟旨!”惠王转对毗人,“魏人公孙衍列为上卿,赐上卿府一座,金三十两,仆役三十,帛五十匹!” 毗人一一记下。 公孙衍离席,叩拜于地:“衍谢王厚赐,只是,赏罚乃国家大事,无功不受禄,亦为古之定规,身为子民,衍无尺寸之功于魏,是以斗胆恳请我王收回成命,俟衍有所建树,再行封赏不迟。” “这??”惠王略略一怔,迅即笑道,“爱卿过谦了,”说着指案上几册竹简,“单是这四卷治魏长策,亦足以封卿拜侯。不瞒爱卿,你这四卷,寡人翻阅不知几遍,堪称字字珠玑、针砭时弊啊!可惜此策有首无尾,后面几卷缺失,实让寡人嗟叹不已。这下好了,有爱卿在侧,寡人不愁后续之卷,可以尽兴矣!” “我王错爱了,”公孙衍又是一拜,“臣写十策之时,针对的是昔日弊端,今时过境迁,这些竹简已然无用,完全可以束之高阁了。” “哦?”惠王震惊,“如何治魏,难道爱卿又有良策了?” “回禀我王,”公孙衍侃侃言道,“自离秦出关之后,衍隐于郊野二年有余,冥想天下,欲破乱局,然而,思来想去,所有破解,无出苏秦之右。天下唯有纵亲,方可均衡势力,我王唯有守纵,方可长治久安。” 魏王身子后仰,微微闭目,良久,身子恢复前倾,拱手:“谢爱卿指点了。爱卿呀,”转向惠施,给他一笑,“惠子这把相国当腻味了,一心想与高人论辩名实,有心让贤于公孙爱卿,敢问爱卿意下如何?” “谢王器重,谢相国大人厚爱!”公孙衍朝二人各揖一礼,“非衍推诿,实乃惠相国德高望重,智慧过人,衍不及远矣。若我王不弃,若相国大人偏爱,衍愿做相府马前走卒,为我王效力。” “呵呵呵呵,”魏王笑出几声,“爱卿呀,礼贤用能,乃邦国大事,惠相国与爱卿皆是邦国相才,能够早晚守在寡人身边,寡人已知足矣。至于何人为相,寡人不多说了,三日之内,由二位爱卿议定,报奏寡人,寡人大朝颁诏!” 惠施、公孙衍皆是一震,相视良久,叩首谢恩。 闻听公孙衍插足,庞涓大是震惊。 从在陈轸的赌场里搭救白虎时起,庞涓就对公孙衍怀有深深的敬畏。秦伐河西时公孙衍的孤军抗击、六国伐秦时公孙衍的沉着应对(庞涓不晓得是出自张仪谋划),无不让庞涓刮目相看。此人在秦,庞涓引为憾事,然而,此人回魏数年,且几乎天天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晃荡,而他自己竟是一无所知! 庞涓的第一反应是驱车司徒府,与白虎一道求访公孙衍。白虎不好拒绝,二人驱车郊野,直入草舍柴扉,却空无一人,那条黑狗也不在。 二人空守一时,悻悻而返。 庞涓郁闷回府,见张仪独坐客堂,面前一壶热茶,正自斟自饮。 “张兄,在下正要寻你哩!”庞涓在他对面坐下,拿起张仪推过来的茶盏。 “可为公孙衍之事?”张仪笑道。 “你晓得了?”庞涓惊愕。 “呵呵呵,”张仪笑出几声,“不瞒庞兄,在下与公孙兄堪为知己,他在哪儿,他做什么,在下是一清二楚、无所不知呢。” “你且说说,”庞涓喝一口茶,“此人隐身数年,突然露头,是为何事?” “与在下争相!” “争相?”庞涓不解了,“此人归魏数年,若是争相,缘何早不争,晚不争,拖至今日才争?” “因为在下来了,”张仪又是一笑,“庞兄听过二马共槽之说否?单马独槽,吃起来无味,二马同槽,才叫有劲哩!公孙衍与在下,正是这般。” “呵呵呵,”庞涓也笑几声,语气略带不屑,“张兄这也高抬他公孙衍了。就在下所知,一如在下与孙兄、张兄与苏兄方是对手。鬼谷四子,天下无可匹敌。” “让庞兄说着了,”张仪举盏,端在手里,“不过,庞兄略略有些误解在下之意。仪与苏兄,是争天下,仪与公孙兄,是争邦国,所争不同,其味相异呀!” “好好好,”庞涓也举盏道,“是张兄想得大。敢问张兄,此人既来拱槽,张兄如何应战,该当有个章法才是。” “章法只有一个,”张仪冲庞涓扬扬茶盏,“恳请庞兄帮忙。方今天下大略,非纵即横。若是不出在下所料,公孙衍见王,必祭苏秦合纵大旗。魏室权臣,无不主张合纵,且朱威、白虎诸人,更与公孙衍息息相通。王若听信,必弃横而守纵,在下还好,倒是庞兄,怕就不好玩了。” 庞涓再无二话,径去王宫,觐见惠王。 魏王果然在为纵横惆怅。纵,或可求稳;横,或有大成。纵,公孙衍、惠子;横,张仪、庞涓。纵,有太子大力鼎持;横,则为自己心仪。 “贤婿来得正好,”待庞涓落席,惠王望着他苦笑一声,“张子欲横,公孙衍欲纵,是纵是横,寡人头大了!” “父王,天下原本只有纵论,未闻横说。父王听信苏秦,亲执牛耳,合纵之花盛开于孟津,衰萎于函谷。今日天下,纵衰而横出。纵横利弊,不言自明。父王见过公孙衍,想必他对苏子纵论又有新释。理不辩不明,儿臣是以恳请父王再约张子,细听横说。” “有请张子!” 张仪这就候在宫外,听到宣召,当即趋入。 君臣礼毕,惠王拱手,直入主题:“听闻张子横论,寡人耳目一新,盘思迄今。只是,横论博大,寡人愚昧,今朝再请张子详释,还望张子赐教。” “启禀我王,”张仪略一拱手,不再客套,气势如虹,“纵论万丝千结,横论只存一理:仗势恃力,大争灭国!” 惠王身心皆震,嘴巴大张。 “我王请看,”张仪顺手掏出一块麻布,上面是他描摹的一幅天下草图,“魏之强敌,秦、齐、楚三强,以魏眼前实力,若是争齐,或相伯仲,若争楚、秦,则力有不逮。然而,若是魏能一统三晋,独霸中原,则西可争秦,东可凌齐,南可欺楚,天下大局或可定矣。” 惠王身体前倾,一双老眼射出贪婪之光,会聚于张仪案前的小小羊皮上。 “我王若从横论,”张仪手指秦国,“西可无忧。有秦在侧,楚不敢动。王可先伐赵,后扫韩,三年之内,或可一统三晋,厘定乾坤!” “三年之内?”惠王不相信地喃出一声,看看庞涓,目光落在张仪身上,“你是说,寡人在三年之内,可以灭赵?” “是一年之内。”张仪拳头一紧。 “你??”惠王越发惊愕,“这且说说,你有何策,能于一年之内打败赵室?” “我王请看,”张仪指向中山,“近闻中山与赵,边境再起争执。王可约会中山,切断滏口塞,南北夹攻,赵之太行以东,无险可恃。赵之太行以西,秦借魏境,兵发晋阳,直取代郡。赵人再强悍,若被截为两段,东西相顾无暇,欲保宗庙,难矣哉!” “这??”惠王不无担忧,“赵为纵亲首倡国,若是齐、楚、韩三国之兵皆来相救,奈何?” “我王放心,”张仪侃侃而谈,“韩人既惧魏,亦惧秦,魏、秦联合伐赵,相信韩不敢妄动。楚、赵相隔韩、魏,以楚王之精明,定不会为赵失和于魏。至于燕室,当今燕王为秦王之婿,不敢不听翁国。赵之救星,屈指数来,只有齐人。”又看向庞涓,“齐若救赵,必用将军田忌。使田忌争庞兄,使齐国技击争大魏武卒,齐王虽然年迈,也还不至于如此昏聩吧!” “齐人出兵,”庞涓以拳震几,“在下候的正是这个!” “庞兄伐赵,若是顺道击垮齐人,”张仪竖起拇指,“真就一战定乾坤了。”再指地图,“三晋归一,我王即挥师东下,顺势将齐人赶至海外瀛洲,那时节,合三晋之魏坐拥齐、燕,秦国独享大楚,天下二分,岂不妙哉!” 惠王听得热血沸腾,野心膨胀,连连拱手:“人言,鬼谷四子,得一可得天下,寡人独得二贤,文武双全,何愁天下不定?” 复三日,惠王大朝,罢免惠施,改拜为国师,薪俸不变,同时颁诏,任命张仪为相。 满朝震动。 大魏相国府,惠施慢悠悠地在书房整理行装,收拾他所中意的细软。 院中并排停放十辆辎车,五辆是魏王赐与的,另五辆是惠施的薪俸所置。两个小厮及一女仆动作麻利地装车,所装多是竹简等物,一捆一捆码得整整齐齐。 一辆车马驶至府前,车上跳下张仪。 家宰迎出,恭请张仪入内。 惠施依旧在收拾行囊,头也不抬,似是没有看见他。 张仪扑地跪叩:“先生在上,请受张仪一拜!” “惠施贺喜张子了。”惠施扭过头,“坐吧。” 张仪起身,在客席坐下。 “相国大人此来,是急于入住呢,还是送行老朽?”惠施斜他一眼,走到主位坐下。 “是向大人道歉,”张仪拱手,“仪此番来魏,多有得罪,还望先生宽谅。” “风起云涌,后浪推前浪,张子年富力强,胸有大策,该当此位,何歉之有?”惠施略一拱手,淡淡说道。 “仪来还有一事。” “请讲。” “观车中行装,先生是要远行。在下冒昧,求问先生,欲往何地高就?” “相国可有指点?” “先生学问了得,可游稷下。听闻淳于子早就厌倦祭酒一职,欲游天下,先生若去,以先生德才,当为合适人选。” “谢相国推荐。”惠施淡淡一笑,起身拱手,“大人还有吩咐吗?” “再谢先生成全!”张仪亦起,深深一揖,扭转身,阔步而去。 张仪离开没有多久,太子申、白虎、朱威赶至,力劝惠施留在大梁,以俟机缘,惠施只不吐口。 “敢问先生,”见惠施去意坚定,太子申问道,“此行欲往何地?” “就在方才,新任相国特来送行,为老朽指点前路。” “张仪?”朱威愕然。 “是的,他要老朽前往稷下,或可谋得祭酒职分。” “先生必不听他,”白虎顺口接道,“先生此去,必是楚地。” “呵呵呵,”惠施盯白虎良久,连出几笑,竖拇指,“你小子,几日不见,大有长进哟。”又敛住笑,扫视三人,一字一顿,“方今天下,可制暴秦者,唯大楚耳。” “先生,”太子申拱手,“申恳请先生哪儿也不要去,就在大梁。先生不在相位,反而轻松,申若得空,正好向先生请教名实!” “谢殿下盛情!”惠施回礼,“只是,惠施在魏十年,花花草草也看腻了。楚地广阔,在下早想一游,正好成行。”略顿,盯住太子申,“对了,老朽将别,有几句闲言,或对殿下有用!” “先生请讲!” “如果不出老朽所料,”惠施看向远方,“张仪密结庞涓,逐老朽在先,下面当是清洗官吏,排挤上卿与司徒,将魏变成兵营,举国四战。大魏危矣。还有,就老朽所知,殿下与庞、张亦不同道,道不同不相为谋,难以合流。王上近暮,经不得大喜大悲,一旦山陵崩,殿下或将接手一个满目疮痍、唯秦国马首是瞻的邦国,如果它还存在的话!” 惠施惜字如金,含而不露,临别却说出这些话来,字字危言,在场三人无不震惊,尤其是太子申。 “先生,”太子申声音发颤,“情势??真的这么严重吗?” “真与不真,殿下拭目以待就是。”惠施拱手,“老朽上路矣!”走到院中,跳上已在等候的车子,拉下窗帘。 轺车移动。 第092章|?用中山张仪挑事?起雄兵庞涓伐赵 惠施前脚刚走,张仪后脚就住进了惠施的府宅,朝堂排位列于太子申之后,居庞涓之左。魏国将、相在惠王当政约三十年来,首次实现和合。 果如惠施所言,张仪任相不久,就与庞涓合谋,唆使惠王连发诏书,完全按照庞涓意愿将大夫、郡县以上官吏过滤一遍,以强国为名选任主战吏员,将朱威一系非主战官员或虚置,或免职,扫清了庞涓强军路上的多数障碍。不足一月,朝野上下,再无杂音,军营内外,杀气腾腾。 紧接着,秦使公子疾来使,张仪与他缔结秦魏盟约,秘密定下灭赵方略,庞涓依约调整西河防务,回撤伐秦武卒,紧锣密鼓地筹备伐赵。 秦魏缔约不足半月,秦军锐卒三万就借道魏境,沿汾水河谷切近赵境,在距晋阳百里之距的大昭泽、狐岐山一带安营扎寨,对外宣称,他们已从白狄马贩手中买下狐岐山与大昭泽之间的大片草场,此来是养马、驯马的。从历史上讲,河水以东至汾水河谷确为白狄人的地盘,然而,白狄势力早在两百多年前就已举族东移,沿井陉出太行山,在太行山东麓建立了今日的中山国。眼下的汾水河谷,基本归属于赵人的势力范围,白狄马贩这般指给秦人,并签下契约,堂而皇之地说这是他家的祖宗地,显然有点蛮来,说白了,是秦人寻下的强横理由。 晋阳是赵室发祥之地,亦为赵国西都,更是赵国布设于太行山西侧的唯一军政中心,堪称赵国最后的大本营。当年智氏灭赵,赵简子就是据守此城,方才坚持到最后一刻,并联合韩、魏两家,成功扭转败局,反灭智氏。 秦人此来,目标显然是晋阳,而晋阳于赵万不可失,赵肃侯闻报,急使上大夫楼缓前往咸阳交涉,同时调拨上党守军一万,协防晋阳,旨令赵豹警戒秦人,备战御敌。一时间,汾水谷地,车来人往,民心惶惶。 打出一整套组合拳后,张仪将魏国诸事留给庞涓,自己扮作皮货商,混杂在前往中山国的商队里,过境赵国,赶赴中山。 一年多来,中山王一直处在火头上。 中山王的火气来自赵人。去年腊月,中山成王归天,年不足十六的中山王刚刚承继大位,据守在槐水之北鄗邑的赵国边卒就突然袭扰三个村落,杀人逾十,伤人逾百。缘由是,他们放牧于郊野的战马不时被盗,近日连丢十数匹,其中一个盗马贼被逮现行,拷问得知是附近村落的盗马惯贼,他们结帮成伙,将马盗走后贩运齐国。兵卒押他前去交涉,讨要马匹,竟遭暴民袭击,盗马贼亦被趁乱救走。赵卒回叫援兵,夜袭三村,引发大规模冲突。 盗马是一回事,赵人趁中山大丧出兵挑衅是另一回事。中山朝野无不憋气,中山王血气上涌,盛怒之下发旨还击。中山边卒回袭赵人五个村落,杀人逾百,伤人近千,连妇幼也未放过。赵人震怒,槐水南岸三千军兵夜渡入鄗,向中山人展开更大规模的报复,杀人数百,伤人更多。中山边境频频告急,中山王调兵遣将,对垒将士剑拔弩张。 眼见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中山相邦司马赒急使信臣赴鄗邑,与赵军守将几经磋商,总算将局势暂时缓和下来。 但中山人无不晓得,他们与赵人之间再无缓和余地。 这包脓早已鼓起,不出不成了。 可以说,成脓的囊肿源出于晋国,早在春秋时就已植根。 中山人的前身是鲜虞人,鲜虞人的前身是白翟人,也叫白狄人。 白狄人为姬姓,有说是周文王嫡系毕万公后裔,有说是文王之弟虢叔一支,但无论怎么说,白狄都与周室文王有血缘,堪称王脉正宗,世居于河水之东的汾水流域。之后,许是在周宣王时代,白狄人向东北移至鲜虞水一带,自称鲜虞人。鲜虞水即呼沱水北部支流。此地位于太行山西侧,为山间盆地,地势平坦,水草丰美,四周更有险峻阻碍,堪称福地。 然而,到春秋中期,晋国崛起,鲜虞人刚好处在晋国向外扩张的交通要冲,不得不再次向东迁移,沿井陉穿越太行山,在井陉之外的中人城立足,正式建国。因中人城中有山,鲜虞人称自己的新国为中山国。 然而,晋人的胃口远不止此,鲜虞水不过是条过道,他们真正梦想的是太行山之东、河水之西的大片沃野,似乎要将整个巨大的“几”字形河水所包地域全部纳入大晋版图。也就是说,晋人试图建立一个西至西河、南至崤函、东至河水、北至荒漠的超强霸国。基于此,占领井陉要塞的中山人再次成为路障,晋人一路追赶,数番征伐。 三家分晋后,三晋之一赵国得到邯郸,向北扩张,在伐灭邢国后,直面中山。赵人数伐,中山人没有退路,据险死守。赵人征伐无果,见魏人也在觊觎,赵侯灵机一动,借道给魏人。 魏侯乐得其助,使乐羊、吴起为将,劳师远征,血战三年,终于诛杀中山武公,伐灭其国。赵人不甘于魏人独享中山,暗助武公之后姬桓赶走魏人,复建中山。赵人野心,中山人尽知,因而,在赶走魏人之后,桓公又数战击赵,夺回井陉塞,将赵人赶过槐水。为挽回颜面,赵人恃强再战,终在槐水北岸立足,得到鄗邑,将触角伸入中山腹地。中山人视鄗邑为喉中毒刺,早欲拔之而后快,但苦于国力不济,只得忍气吞声,不敢轻启战端。 是祸躲不过。这根鱼刺趁新君年幼无知,立足未稳,冷不丁发作了。在先王入土周年大祭这日,中山王俟祭礼完成,特别留住相国司马赒、上卿张登两位托孤重臣谋议。 “两位爱卿,”中山王朝二人拱手,“赵人欺我太甚,寡人实难容忍,请相父、张卿教寡人应对良策。”二目炯炯,扫过张登,落在司马赒身上。 司马赒幼习诗书,博古通今,为人正派,在桓公晚年袭父爵成为中山大夫,成王时拜宫尉大臣。后接乐池相位,助中山君称王,受封蓝诸君,堪称继乐池之后智勇双全的治国能臣,在大国博弈中多次使中山化险为夷。 主幼权重,司马赒谋事愈加小心,拱手揖道:“回禀我王,臣以为,赵强我弱,眼下不宜开战。再说,赵若伐我,必全力备战。就臣所知,自出兵函谷之后,赵人并无大动。此番边境争执,当是寻常摩擦,我宜大事化小,不宜反应过度!” 显然,这个回复不是年轻的中山王所想听到的。沉默良久,中山王看向张登:“相父主张大事化小,张卿意下如何?” “回禀我王,”张登拱手应道,“相邦所言,臣深以为是。然而,只要赵有鄗邑,我边境百里之民就不得安寝。臣以为,我王可借此良机,一举拿下鄗邑,将赵人赶过槐水,再沿槐水筑城,可高枕无忧矣!” “寡人正是此意!”中山王兴奋起来,“张卿,你且说说如何出兵?” “这??”张登迟疑一下,看向司马赒。 中山王亦看过来,目光热切。 “出兵,邦国大事,”司马赒闭目有顷,缓缓说道,“容臣思量周全,再行奏报!” “如此甚好,”中山王再次拱手,“寡人恭候相父良策!” 司马赒不无郁闷地回到相府。 让他郁闷的不是中山王,而是张登。 张登本为乐府家臣,因才具得到前相国乐池赏识,荐举为大夫。几年前列国并王成风,中山成公不甘落后,罔顾司马赒劝谏,南面称孤,从而引发三晋及齐、燕等周边大国不满。尤其是迄今尚未称王且对中山国虎视眈眈的赵国,这下得到由头,秣马厉兵,欲行征讨。危难之中,张登受命出访燕、齐、魏三国,竭力周旋,凭一条利舌轻松化解中山危机,厥功甚伟,得成王重用,受封上卿。成王薨天,张登与司马赒同为托孤大臣,在朝廷席位已越过他的后台乐府,仅次于司马赒了。 当然,司马赒在乎的不是张登爬得有多高,而是身为托孤重臣,他不该这么罔顾一切地去顺从新主。中山王毕竟年幼气盛,未历战事,既不知杀伐之苦,更不知与赵这样的大国开战意味着什么,可他张登不该不知呀!知而不谏,盲从上意,这个张登究竟想干什么? 司马赒越想越闷,将自己关进书房,正自闭目静思,一阵脚步声响,长子司马熹叩门,轻声禀道:“父相,上卿大人求见!” “哦?”司马赒略略一震,“有请。” 门被推开,司马熹引张登入见,身后跟着皮货商打扮的张仪。 司马赒已经站起,目光越过张登,直接落在张仪身上:“这位是??”有顷,看向张登。 不及张登引见,张仪近前一步,拱手揖道:“魏相张仪见过相国大人。” “魏相张仪?”司马赒蒙了,眼睛连眨几眨,直勾勾地盯住张仪。显然,张仪与魏相放在一起,这又一身皮货商打扮,于他实在过于陡然。 “禀相国,”张登微微一笑,解释道,“张子本为秦相,三个月前挂印赴魏,被魏王拜为相国。” “那??”司马赒仍旧没转过脑筋,“惠相国呢?” “呵呵呵,司马兄有所不知,”张仪笑出几声,称兄道弟起来,“惠子天真率性,在临淄稷下把先生当腻味了,跑到魏国当相国;相国席位这又坐腻味了,见在下赴魏,顺手把挑子往在下肩上一撂,嘚嘚嘚地赶起车马,又回稷下当他的先生去了。不定还能混个祭酒呢!” 司马赒弄明白原委,嘘出一口气,目光落在他的一身商服上。 “司马兄不会是看上在下这套衣饰了吧?”张仪随手一抖,唰唰几下脱去外套,现出魏国官袍,又从官袍里取出冠带,一一结束妥当,现出大魏相国威仪,末了将皮货商外套双手奉上。 “哈哈哈哈,”司马赒长笑几声,顺手搁在一边,深深一揖,“张子三变,在下眼拙,失礼,失礼。”指席位,“张子有请。”又转对司马熹,“熹儿,上茶!” 茶水奉上,主宾客套一番,张登请求司马赒屏退左右,指张仪道:“禀相国,张子此来,是有大事相商。” “晓得,晓得,”司马赒完全活泛过来,二目直视张仪,拱手,“张子屈尊易服,必为大事。张子若不见外,赒愿闻高论。” 张仪拱手回礼,侃侃言道:“中山先王归天,大丧,新王登基,大喜。在下奉大魏王旨而来,一为往吊先王,二为贺喜新王,三是送给中山一物,权做吊往迎新之薄礼。” “谢魏王关爱。”司马赒拱手,“敢问厚礼?” “代郡。”张仪一字一顿。 “代郡?”司马赒没搞明白,眯眼问道。代郡远在燕国之西,盛产骏马,与中山相隔崇山峻岭,自赵襄子时起,一直就是赵国属地,显然,将之与中山国系在一起,于司马赒而言,简直荒诞到不可思议。 张仪不急不缓,将秦、魏、中山三家分赵之谋和盘托出。 司马赒大是惊骇,两眼先是圆睁,后是闭合,再后,缓缓睁开,盯视张仪良久,方才拱手道:“传闻张子入楚灭越,入秦灭巴蜀,这刚入魏,张口就是灭赵,果然是谋大事的,在下叹服。只是,中山蕞尔小邦,国薄力微,岂敢与魏、秦相提并论?” “哈哈哈哈,”张仪长笑数声,“司马兄真会客套呀。大赵迄今仍是侯国,中山蕞尔小邦却已南面称孤,与齐、魏、燕、楚、秦等堂堂大国,还有堂堂大周天子,并驾齐驱数载了呢!” 张仪直揭中山小国称王之短,颇让司马赒尴尬,然而,事实俱在,他有口难辩。 “今日中山,”张仪侃侃而谈,“西至太行山,东至河水,北至易水,南至槐水,已方圆五百里,远大于宋、卫。若是再有代郡,辖土可逾千里。代郡,良马之乡。中山此有沃野,彼有良马,坐拥千里之野,百万之民,既拥王名,也坐王实,天下列邦,何人敢以小国觑之?” 张仪再提代郡,显然,这是一个巨大诱惑,司马赒不由得长吸一口气。 “司马兄熟知中山,”张仪步步进逼,“中山与魏,远隔赵国,有旧怨而无新仇。中山与赵,却是你死我活。何以如此?因为井陉。赵东都邯郸,西都晋阳。邯郸与晋阳,相隔千山万水。赵虽有滏口陉,但滏口陉直通的是上党,而上党有韩人一半,非赵人独享,赵人欲享平安,须仰仗韩人鼻息。且上党距晋阳,又有高山相阻,赵人历尽山道辛苦抵达上党,仅是半途。井陉则不然。井陉而西,可直达晋阳,赵人欲得井陉,其心切切。而井陉与河水,堪称中山国任督二脉,万不可有失。井陉失,中山失;井陉在,中山在!” 张仪直击井陉这个中山与赵的必争要塞,司马赒额头汗出。 “司马兄,”张仪笑道,“非在下危言耸听,实乃情势逼人。方今天下,亦非中山面对危局。苏秦倡导六国合纵,锋指西秦。六军伐秦,兵叩函谷关,秦人危在旦夕。赵人却在关键辰光卖魏,使纵亲大功亏于一篑,魏人是以深恨赵人。秦人破纵军,得巴蜀,国势日盛。为破苏秦合纵之策,秦王听从在下连横之说,使在下赴魏结盟。魏王洞明时势,抛却前嫌,弃纵入横,任在下为相,与秦结盟,共伐不义之赵。近闻中山与赵有隙,在下奉王旨亲赴中山,谋议三分赵土。司马兄,以魏、秦之力,在下师弟庞涓用兵之神,只要东西合击,赵人败亡已成定局。司马兄若从北侧横插一刀,赵想不死,难矣哉!” 司马赒听完张仪这席解释,总算明白原委,朝张登会意一笑,对张仪拱手:“在下深居僻壤,孤陋寡闻,得张子开塞,幸莫大焉。”长叹一声,“唉,在下不瞒张子,赵人侵我疆土,夺我鄗城,这又趁我大丧,扰我村邑,杀我臣民,欺我太甚。我王盛怒,本欲兴兵讨回公道,是在下不明时势,几番劝谏。今有魏、秦两个大邦仗义相助,在下可无忧矣,这就与张子入宫,奏明我王,谋议大事如何?” 张仪拱手:“谢司马兄成全!” 接后三日,中山君臣与张仪谋划妥当,中山王拜司马赒为主将,乐举为副将,孙固为先锋,公孙弘司粮草,张登司邦国外务,起精兵五万,以迅雷之势切断槐水,将鄗邑团团围困。 与此同时,老于谋算的司马赒亦出一棋,借中山王之口将张仪留在灵寿,名曰运筹帷幄,实则扣作人质,以防魏、秦使诈,向赵国出卖中山。 边关报急,赵宫震惊。 晋阳危机未除,中山又起烽火,自孟津归来就身体虚弱、近日更是卧榻养病的肃侯赵语接到战报,尚未读完,气血上冲,陡然昏迷。 赵宫大乱,宦者令宫泽急召宫医抢救,太子赵雍、安阳君公子刻和国尉肥义,也都闻讯赶至。 “君父怎样?”赵雍逮住宫泽,急切问道。 几年下来,赵雍又长高许多,喉结长出,声音也脱去稚腔,变成个勇武的小伙子了,只是年岁仍小,离冠年尚远。 宫泽摇头。 赵雍脸色变了,疾步冲进,扑在肃侯身上,紧紧捏住肃侯之手,带着哭腔:“君父,君父??” 肃侯静静地躺着,虽然仍在昏迷中,但气已均匀。一名老宫医正在行针,肃侯身上几处穴位,分别扎着银针。另几名宫医候在一边。 肃侯榻边,仍旧放着边关急报。 安阳君走过去,问宫医道:“吴太医,君上如何?” “回禀安阳君,”为首宫医压低声音,“看脉象,是急火攻心。” “抓紧救治。”安阳君语气平稳地吩咐一声,在肃侯榻前跪下,拉过肃侯之手,搭会儿脉,目光落在边关急报上,拿过来,细读一遍,缓缓起身,拍下赵雍肩头,朝外努嘴。 赵雍会意,跟他出来。 肥义也跟出来。 “殿下,”三人走到偏殿,安阳君盯住赵雍,“我观君上一时三刻不会有事。眼下大务,是这个。”说着,将急报呈上,“殿下请看!” 赵雍看完,脸色变了,顺手递给肥义。 “中山陡然兴兵,颇为蹊跷,无论如何,鄗邑不可有失,望殿下速作主张。”安阳君一向沉稳,即使火烧眉毛之事,语调依旧不急不缓。 “廷尉,”赵雍看向肥义,“若是没有外援,鄗邑能撑多久?” “回禀殿下,”肥义这也看完了,搁下急报,“鄗邑位于槐水之北,为防中山袭击,臣吩咐特别构筑。城高二丈四,城门包裹铜皮,沟阔五丈,配守军八千,防御利器应有尽有,城中更有臣民三万六千,积粟可食一年,城内有二水交汇,另有水井三十五口。依中山人眼前之力,即使没有外援,只要城中军民齐心,短期内不会有失。” 赵雍嘘出一口气,看向安阳君:“公叔?” “殿下,”安阳君一字一顿,重复方才说过的话,“为赵未来计,鄗邑不可有失。” “肥义,”赵雍转向肥义,“公叔所言极是,军情火急,你亲赴信都,引守军三万,驰援鄗邑,以稳鄗邑军心,其他诸事,待君父醒来,再行决断!” 赵雍走进内殿,拿出调兵虎符,以殿下名义写好旨令,交宫泽印上肃侯玉玺,交给肥义。 肥义前脚刚走,宫人出来,报说君上醒了,召二位觐见。 安阳君、赵雍急切趋进,果见肃侯身上银针尽除,气色已经缓和,任由老宫医一下一下地揉搓脚底。 “贤弟,雍儿,坐。”肃侯冲二人一笑,指榻沿道。 二人未坐,拱手问安。 “寡人没事儿,鄗邑??” “禀君父,”赵雍应道,“雍儿方才与阿叔、廷尉谋议过了,雍儿照阿叔之意,旨令肥义将军调信都守军三万,暂行驰援,鄗邑城高池深,再有肥义将军呼应,近日不会有虞。” 肃侯看向安阳君:“晋阳可有奏报?” “有,”安阳君小声禀道,“秦人仍旧滞留于大昭泽、狐岐山一带,眼下尚无异动。臣已传信赵豹,让他严加戒备。即使用兵,秦劳师征远,不足为虑,有赵豹在,君兄但请宽心。” 肃侯微微点头,闭目,有顷,缓缓睁开:“苏相国他??仍在燕国吗?” “是。” “传信苏子,请他速回,就说寡人??在候他!” 燕都蓟城,燕易王上位后,经过多方考虑,没有另外立相,是以苏秦仍旧住在燕文公赐给他的那座老府宅里,府宅的门楣上依旧悬挂相国府匾额。 自从六国伐秦失败,一晃就是两年多。这期间,秦公主嬴嫱一连为易王生下两个王子,公子微与公子悔。燕、齐争执由来已久,易王立后,燕宫内部仇齐势力占尽上风,易王更因前夫人田氏而不喜公子哙,一心欲立公子微为太子。 苏秦由邯郸赶赴蓟城后,一面是齐威王舍不得河间十城,一面是燕易王不立公子哙,双方各寻措辞,久拖不决。苏秦就如走马灯般从蓟城往奔临淄,又从临淄赶赴蓟城,两年间在燕、齐两地驱驰五个来回,总算于近日得到妥善解决:燕易王正式在燕国太庙举行盛大祭礼,册立公子哙为太子,齐威王也恋恋不舍地诏令田忌向燕将子之移交已由齐人“治理”数年的河间地。 在苏秦为燕齐十城奔忙之时,三弟苏代拖家带口,一溜儿七八辆辎车长驱数千里,由洛阳寻至蓟城。一家大小六七口,外加逾十男女仆从,将原本空落落的相府塞了个满实。 自苏秦走后,苏代无心农务,决心跟从二哥习学“舌功”,因而一到苏宅,就夜以继日地缠牢苏秦。作为兄长,也因有诺在先,苏秦只能耐起性子,一得闲暇就拿出鬼谷子的临别赠书《阴符本经》,为他一一讲解捭阖道术。 苏代自幼耕作,少不读书,基础实在太差,面对这如秋虫般乱爬的“天书”,真正是一筹莫展。然而,苏代也不是吃素的,不言放弃不说,这又祭出苏秦当年曾经下过的神功,只要苏秦不在家,他就关门闭户,彻夜攻读,倦怠时自也效法苏秦以锥刺股的狠劲儿,偶尔露面,也总是散发披肩,举止古怪,就如中魔一般,时而手舞足蹈,时而自说自话,闹出种种荒诞、桩桩奇怪。而这些奇怪又迅速被府中仆从放大到蓟城的角角落落。咄咄怪事,种种奇行,配上早由各路小说家在列国广为流传的苏秦出道故事,很快风靡蓟城,苏代也迅速成为燕国朝野共同关注的人物。 对苏代的种种怪行,苏秦初时以为是走火入魔,直到第五次回燕,方才意识到他是刻意而为。皮毛未得,就如此卖弄,机巧之心实令苏秦忧心。苏秦多次劝勉,苏代唯唯诺诺,心里却是不服。苏秦无奈,只好再讲捭阖大道,而道与苏代显然无缘,苏秦一开口,苏代的两只眼珠儿就不打转了。苏秦长叹一声,摇头无语。 河间十城既已讨回,公子哙也被立为太子,苏秦觉得再无守在蓟城的必要,就吩咐袁豹收拾行装,入宫向易王辞行,将苏代一家留住府中,自带大小车乘二十余辆,络绎驱往邯郸。从近日收到的各路情报来断,邯郸显然已经处在天下旋涡的中心位置,苏秦一刻也耽搁不得。 燕、赵之间只有一条官道,即由蓟城南下,涉过北易水—涞水,经由武阳,再涉南易水,借道中山入赵。 武阳是燕国下都,先燕公丘地,更有太后姬雪孀居,苏秦为避嫌,故意放缓脚程,两日行程,竟走三日。直到第三日迎黑时分,苏秦才吩咐袁豹加快脚程,务必于关城门之前赶到,夜宿武阳馆驿。 留守武阳的仍旧是骁将褚敏。是晚,褚敏置酒接风,苏秦喝到微醺,推说胸闷,径回馆驿歇息。交三更时,苏秦换作一身夜行衣,紧跟飞刀邹,打开馆驿偏门,七转八拐,沿街头小巷绕往一处私邸。 私邸周围大树参天,极是清幽。早有人打开柴扉,二人步入,来到一扇黑漆门前。漆门洞开,苏秦入堂,漆门随之关闭。堂中亦无亮光。苏秦跟从飞刀邹摸至内室,早有人守候,见苏秦到,引向一处洞门。苏秦只身踅入洞门,飞刀邹自留于外守护。 直到此时,苏秦方见亮光,有人持烛恭候。 持烛者不是别个,却是春梅。苏秦紧跟春梅沿走道走有十余丈,来到一扇石门前。石门洞开,待二人闪入,石门关闭,眼前现出一个方约两丈的雅致石屋,房内烛光通明,靠墙处放置一张软榻。守于榻前的姬雪早已迫不及待,一见苏秦,急迎上来,声音发颤,轻叫一声“苏子”,便软瘫在苏秦怀里。 原来,这处私邸紧邻离宫,原为先君守陵人所居,守陵人死后,其子不愿继续守陵,前往蓟城谋职去了。此居被他变卖,几经倒手,落到木华手里。屈将子使擅长土木的墨者在紧临离宫的宫墙外围掘出这间地下室,由地下暗道通向两端,一端为守陵人居处,一端为姬雪寝宫,两端入口各设机关,这端有墨者把控,那端由姬雪掌管。地下室上方,是厚约五尺的土层,有防水、通风设施,地面长满荆棘、乱竹数亩,鸟兽乐入,人迹罕至。 在建造此室的同时,姬雪也对身边侍女进行梳理,将纪九儿派来的疑似细作全部安置到中院和前院,后院寝宫只留春梅等几个死忠亲随。眼见后院墙高池深,插翅难飞,纪九儿的细作也都放下心来,只将两眼盯在宫门处,地下密室成为万无一失的幽会绝境,是以苏秦近两年来,每次过武阳赴齐,都于此处与姬雪幽会,不再那么战战兢兢了。 春梅等人知趣地退出,室内只余苏秦和姬雪,二人再无顾忌,携手至榻,彼此宽衣,相拥入锦被。 久旱逢霖。一对恋人数月未见,自有几番缠绵,别样亲热。 待雨过天晴,姬雪娇喘稍歇,匀气悄语:“苏子,雪儿有个愿望。” “雪儿有何愿望,但讲就是。” “你先应允雪儿才成!” “苏秦对天起誓,无论雪儿心有何愿,苏秦必竭诚尽力,让雪儿称心遂愿。” “苏子,”姬雪笑了,“你大可不必起誓,只需应允即是。” “苏秦应允。” “雪儿之愿是??”姬雪翻身坐起,紧盯苏秦,二目含情,目光憧憬,“为苏子生下一子。” “啊?!”苏秦惊叫出声,打个惊战,忽地坐起。 “苏子?”姬雪愕然。 苏秦愣怔有顷,缓缓躺下,闭上眼去,眼角流出泪水。 姬雪这是一心为他啊! “苏子,”姬雪也躺下来,头枕在苏秦的胳膊弯儿上,语气哀求,“不是为你,就算是为雪儿,成不?雪儿想当一次真正的娘亲。” 苏秦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搂得她几近窒息,她感到脸上湿乎乎的,晓得是苏秦的泪水。 不知过有多久,苏秦松开她,坐起来,擦掉泪水,盯住她,坚定地摇头。 “苏子?”姬雪亦坐起来。 “你是太后。”苏秦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 “雪儿不怕!”姬雪声音急切,语气坚定,“雪儿全都想好了,只要雪儿怀上孩子,就闭门不出,对外宣称先君托梦于我,我要闭关一年,与先君之灵沟通。待吉时来到,雪儿就在这密室里生产,之后,就将孩子交付木华,托他寄养于外,寄养于一户姓苏的人家,再后,雪儿就寻个机缘,认他做义子,让他堂而皇之地向雪儿叫娘。” 显然,这桩事情她想过不知几次,连细枝末节也没落下。联想到她为幽会而煞费苦心地说服木华买下此房,又求请屈将子亲手设计这个暖意浓浓的爱巢,苏秦真正体会到一个女人在陷入爱河后的细致与胆略。 只是,他的雪儿太天真了,她似乎永远不晓得他们周围有多少人在环伺,有多少双眼睛在窥视,也永远不晓得这世间邪恶的威力有多强,有多少人随时都想将他,包括她,碾作粉尘! 然而,雪儿是个女人,是个不能当母亲但做梦也想当个母亲的女人。她已年届三十,若是嫁在寻常百姓家,膝下该当儿女几个了。就像苏代家,前后不过十年,已生养五个儿女。 “雪儿,”苏秦长叹一声,“这是一桩大事情,是不?对你我来说,这是一桩比天还大的事情,是不?” “是的,它比天还大!”姬雪点头。 “既然它比天大,我们就得慢慢商议,是不?”苏秦决定搁置此事,再说,眼下也的确不是商议这个的时候。 “苏子,你信天不?” “信。” “要是信,你就甭管了,一切看天意!”姬雪轻轻抚摸柔嫩、滑腻的白皙小腹,脸上漾着笑,瞳中充满向往。 “雪儿,你是说??”苏秦陡然意识到什么,脸色变了。 “苏子,就看天意吧!”姬雪伏身,将脸贴在他的宽大胸膛上,声音软得不能再软。 苏秦长吸一口气,微微闭目。 姬雪细声柔气,谈着谈着,不知不觉中,天就亮了。 鸡叫头遍,有敲门声响起。苏秦别过姬雪,约定晚上再会,便开门出去,与飞刀邹趁夜色赶回馆驿,在榻上一觉困去。正酣睡中,被袁豹唤醒,起身入堂,见是赵国使者单宗。原来,单宗诸人也于昨晚赶到武阳,今日凌晨出城门直驱蓟城,途经北易水时,听艄公说是苏秦已到武阳,急又折返。 苏秦晓得单宗,知他是宦者令宫泽身边的红人,而宫泽又是肃侯的影子,此人寻他,必有大事。 果然,客套话讲完,单宗从袖中摸出赵雍的亲笔书信,又将肃侯于榻上的口谕复述一遍。 听到肃侯断断续续的“寡人??在候他”几字,苏秦泪闸大开,更咽着询问病情。单宗约略讲过,恳请他速速起程,否则,他们君臣怕就对不上话了。 苏秦再无二话,当即吩咐袁豹整顿行装,写书信一封,交给飞刀邹,要他转呈姬雪。 前后不消半个时辰,苏秦连武阳郡守褚敏也未及作别,就打起旗帜,一车当先驶离武阳南门,朝南易水方向绝尘而去。 车过南易水,即是中山国。 中山与燕近无战事,边关正常开放,加之苏秦打的是“纵”字旗号,外加一个特别的“苏”字,过关极是顺畅。 然而,中山境内却是另一番场景。人欢马叫,群情激奋,无数马车络绎不绝,就如一字长蛇向南蠕动,将一条官道塞得满满的。苏秦只好耐住性子,吩咐车队杂在中山车队之中,徐徐而动。 行过一日,仅走二十余里。向晚时分,苏秦正自着急,飞刀邹过来,指旁边林中:“主公,林中有人候您。” 苏秦随他走入林中,见树下站着一个年老墨者,木华、木实一边一个,分立两侧,晓得是飞刀邹几次向他提到的墨派尊者屈将子无疑,忙拱手揖道:“晚辈苏秦叩见屈将子尊者!” “屈将子见过苏大人!”屈将子亦拱手回礼,指地道,“苏大人请坐。”遂率先席地坐下。 苏秦亦于对面坐定。 “前辈殚精竭虑,处处呵护晚辈,晚辈早欲拜见前辈,聆听指教,却不想诸事牵绊,难成夙愿。此地得遇前辈,实令晚辈喜出望外。”苏秦一扫数日来的不快,一脸欣喜道。 “呵呵呵,谢苏大人褒扬。”屈将子轻笑几声,“苏大人心系天下,厚爱无疆,我等奉先巨子随巢之命为苏大人效力,苏大人但有驱驰,我等愿效犬马之劳。” “谢前辈关爱。敢问前辈,与楚国公族屈氏可有渊源?” “屈将自幼丧父,少小时候,听娘亲讲起,先祖名叫屈荡,康王时曾任莫敖。只是,屈将自幼放荡不羁,后入墨门,对世系宗门再无挂记,也就淡忘了。” “你们屈门,代出奇才。晚辈几年前得遇一人,十分了得。” “哦?他是何人?” “姓屈名平,字原,屈宜臼之孙,屈伯庸之子,虽然年少,却有雄才大略,浩气贯空。屈门出此俊杰,实乃楚国大幸。” “屈门小子,能得大人褒奖,老朽甚慰。”屈将子拱手谢过,转开话题,“大人此番南下入赵,可为中山之事?” “晚辈正欲就中山之事请教前辈。” 屈将子多年来一直游走在中山、赵、燕诸地,熟知中山,见苏秦有问,就将中山形势及其近日与赵的冲突根由一一禀述,末了说道:“苏大人,因中山弱小,大国环伺,形势堪忧,老朽麾下有墨者逾三百,多在中山助其守御。今日赵、中山边界冲突陡起,未来或有一战,众墨者何去何从,老朽悉听大人明断。” “谢前辈抬爱。”苏秦沉思有顷,看向屈将子,“听闻前辈条分缕析,加之列国情势演绎,晚辈可以觉出,此番中山与赵边界冲突断非寻常,可能引起天下大战。前辈麾下墨者,可暂撤离中山,观望情势,再由前辈决断当助何方。” “敬受命。”屈将子拱手,指前面大道,“此道白日车众人杂,夜间倒好。大人若有急务,可晓宿夜行,屈将子不误大人行程了。” 二人别过,苏秦听从屈将子指点,晓宿夜行,果是松快,不过三日,竟就赶到中山与赵相交之处,鄗邑在望。 路,却是再也走不通了。 到处都是中山人,一眼望去,尽是帐篷,大片原野被踏成平地。在中山大军遍地营帐的层层围困之下,几里开外的鄗邑显得孤单而无助。 苏秦车马正在寻道前行,一车驶来,车上一将拱手揖道:“车上可是六国共相苏秦苏大人?” “正是苏秦。”苏秦立于车上复礼。 “末将乐举奉中山相国司马赒之命,恭请苏大人前往中军帐一叙。”乐举再揖。 乐举是中山前国相乐池之子,乐池又是魏文侯时征伐中山的主将乐羊之孙,堪称是名门将后,此番用兵,更被拜为中山国副将,地位仅次于主将司马赒。在这兵荒马乱之际,由乐举出面邀请,显然给足了苏秦面子。苏秦早听单宗讲过中山与赵的边关摩擦,此番路过中山,本欲谒见司马赒,觐见中山王,探求化解之道,却又念想肃侯,生怕见不上一面,是以全力赶路,不料反被拦阻相请,也算遂意,当下回揖:“恭敬不如从命,乐将军请!” 乐举掉转车头,前面带路。苏秦吩咐车马就地屯驻,自与飞刀邹、木华、木实三人驱车跟从。不一时,两辆车马驰至中军帐,一身戎装的司马赒与中山国上大夫张登已在帐外立候。 见过礼,司马赒牵手苏秦入帐,飞刀邹诸人在帐门外面守候。 双方坐定,客套话说尽,苏秦心中有事,切入正题,指帐外道:“前番在下过境入齐,中山举国上下一片祥和。前后不过两个月,竟是剑拔弩张,敢问将军,发生何事了?” “唉,”司马赒摇头长叹,“非中山剑拔弩张,是赵人欺我太甚。” “哦?”苏秦佯作不知,倾身问道,“在下寡闻,请详言之。” “不瞒苏大人,若论起因,倒是不足挂齿,不过几匹军马而已。赵人怀疑军马走失,就到附近村落查访,指认几匹,硬说是村夫偷走的。村夫不服,与其争辩,赵人恃强杀人,村夫不服,反攻赵人。赵人搬来大军,屠杀村民,连孤老妇孺也不放过。我王震怒,遣人说理,赵人不睬。我王被逼无奈,这才用兵,欲以热血讨还公道,不料却又惊扰苏子了。” “此事在下有所耳闻。在下以为,中山王兴师动众,并非只为几匹军马,而是为鄗邑。”苏秦直言破题。 “苏子明鉴。”见苏秦不打弯,司马赒略略一怔,也直言道,“马匹确为由头,是鄗邑这个毒瘤,该到切掉的时候了。” “鄗邑的确是个毒瘤,早晚得切,只是,司马兄何以判出此瘤已到非切不可的时候了呢?”苏秦二目如炬,紧盯他问。 小小中山竟然在大赵面前逞强,要么是中山君臣发昏,要么是别有原因。中山新君上位,权柄操在司马赒手中,而司马赒亦非莽撞之人,苏秦此问,显然是另有所指了。 “这??”司马赒一时语塞,略作迟疑,看向张登。 “苏大人果然犀利,”张登略略拱手,接过话题,“中山攻赵,是击蛋于石,只是,宝玉宁碎而不屈全,烈马宁死而不跪鸣。赵人以强凌弱,以大欺小,霸我疆土,辱我臣民,中山虽小,却不愿跪生。” “唉,”苏秦长叹一声,“上卿答非所问了。毒瘤是当切,在下问的是切的辰光。” “以苏大人之见,何时切掉为妥?”司马赒回过神了。 “静待时机。” “难道眼下还不是时候?” 苏秦摇头。 “在下愚昧,请苏子详解。” “正如张兄所言,小不欺大,弱不凌强,蛋不击石。中山敢于以小击大,以弱凌强,以蛋击石,恕在下冒昧度之,原因无他,无非是得到外援。” 司马赒陡吃一怔,看向张登。 张登亦望过来,有顷,爆出一笑:“苏子既已言之,何不点明,也好让我二人一听为快!” “与秦、魏结盟,借秦、魏之力强切毒瘤!”苏秦一字一顿。 见苏秦对此谋已经了如指掌,二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各吸一口冷气。 “六国纵亲,秦必以横亲破局。”苏秦彻底点破,“秦的首横之邦,必是魏国,秦、魏所谋,必是赵国。秦、魏若是谋赵,必结中山国,请问二位大人,在下是否妄断了?” 苏秦以逻辑推论,娓娓道来,犹如亲临其谋,司马赒、张登瞠目结舌。 “敢问苏子,”司马赒恍过神来,声音压低,“何以断定时机未到?” “义与理。”苏秦缓缓说道,“纵亲列国,有隙却未失义。魏王倚仗纵亲之势,挑头伐秦,兵败而怨赵,是为不明,今又听信秦人,欲背纵约入横,是为不智。中山蕞尔小邦,为鄗邑一隅之地,与不明不智之魏合谋,与虎狼之秦为盟,与纵亲首倡之国为敌,是自弃于纵亲列国,即使有理在先,事也难成,是以在下断言为时尚早。” “谢苏子赐教。”司马赒拱手,“中山僻壤,在下寡闻,冒昧求请苏子小住敝邦数日,在下亲引苏子觐见我王,做彻夜之谈,苏子意下如何?” “谢将军美意。”苏秦回礼应道,“在下恐难如将军所愿。赵侯龙体有恙,今召在下,在下推托不得。待在下先往邯郸问安赵侯,再来觐见大王,可否?”话音落处,人已站起。 “苏子既有大事,在下不作勉强了。”司马赒送往帐外,吩咐张登、乐举礼送,目送其车马辚辚远去,才若有所失地回到帐中,见苏秦的客席位上,赫然坐着张仪。 张仪很是落寞,二目微闭,似在冥思什么。 司马赒瞄他一眼,在主位坐下。 沉默。 不知过有多久,司马赒抬头轻声道:“苏子的话,想必张子这都听见了?” 是的,张仪听见了。 张仪全都听见了。 苏秦侃侃而谈时,他就坐在帐篷后面,与苏秦只隔一层布帘。他甚至能感觉到苏秦的呼吸。 邯郸一别,他们已有将近七年没有相见。 七年,比他们同窗共学于鬼谷的时间还长。 说确切点,苏秦到这帐篷来,是他吩咐召请的。他请苏秦来,不为听他高谈阔话,不为听他开讲纵横大势,只为看他一眼,只为听听他的声音。在这世上,先生不可攀,蝉儿不可犯,童子不可同游,孙兄、庞兄,可相处而不可相知,真正知他并一直把他放在心上的,除去香女,就是这个苏兄了。 然而,苏兄,苏兄,你为何死心塌地下此纵棋呢?你我下山时,先生是怎么说的?天下大势,唯有一统,依你才学,不该看不清啊!人心早已不古,列国相安不过是你一厢情愿,你却一力合纵,是逆势而行,是逆道而行,是螳臂当车啊! 螳臂当车,为所不可为,苏兄啊苏兄,你何苦来着? “苏子以为,此毒瘤未到非切不可之时。”见张仪一直不搭腔,司马赒正正坐姿,轻轻咳嗽一声,开始复述要点。 “苏兄他??瘦了??”张仪喃出几字,答非所问,声音几乎听不到。 “张子,”司马赒显然无意关心苏秦的胖瘦,“在下以为,苏秦所言,并不为虚,与大国相比,中山真就是个蕞尔小邦,玩不起哩。万一??” “万一什么?”张仪看过来。 “万一我们拿不下鄗邑,却又将赵国彻底开罪,真就是遗患无穷,连个退路也断了呢。” “拿不下鄗邑?”张仪的右手中指有节奏地敲打几面,“区区万余守军,六万虎狼之师竟然拿它不下,这话传到列国去,只怕是好说难听了呀!” “张子有所不知,”司马赒指着鄗邑方向,“赵军虽只万余,苍头却逾两万,个个精通百业,善于技战。这且不说,鄗邑城高池阔,易守难攻,赵人为防不测,储粮、兵器足支三年,至于城门、城墙守护之牢,在赵国诸城中胜过邯郸,仅次于晋阳,何况几万赵军这就扎在槐水对岸,随时皆可涉槐水增援!” “呵呵呵,”张仪轻笑几声,“若是唾手而得鄗邑,司马将军还会再讲万一吗?” “唾手而得?”司马赒瞪大眼睛。 “请将军随在下走一趟。” 张仪起身,径出帐去。司马赒紧跟于后。 二人登上战车,驰至一处高地,俯视下去,不远处的鄗邑尽收眼底,宽阔的槐水宛若一条摆动的纽带,从鄗邑南侧几里处缓缓东流,几条支流贯城而过,在东侧十几里处汇入槐水。 “看清形势了吗?”张仪收回目光,微微眯眼,看向司马赒。 “什么形势?”司马赒如坠五里雾中。 “横穿城中的两条小河,还有那条槐水。”张仪指点远处几条银白色带子。 “这??”司马赒陷入沉思。 “将军方才提及晋阳之固,可否记得晋阳之窘?” “晋阳之窘?” “难道将军一点儿也不记得当年智伯联合韩、魏两家攻赵,围困晋阳之事了吗?” 司马赒恍然有悟:“张子是说,我们也可效法智伯,决槐水淹鄗?” “在鬼谷之时,在下听孙兄说起过,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张仪指向远处三条河水交汇处,“将军只需在那片低洼处筑起一道堤坝,再由上游决槐导流,眼前城邑必将成为一片泽国!” 司马赒长吸一口气,两眼放光。 肃侯撑着一口气,就为等苏秦。 “苏子呀,”肃侯支走所有人,包括宫泽,握住苏秦的手,一双老眼现出些许惶惑,“你给寡人个实底,列国纵亲,还能撑下去吗?” 这一问太沉重了。 苏秦可以觉出,一如他的健康,肃侯的信心也在丧失或已丧失殆尽。 “君上,”苏秦的心里沉甸甸的,但语气坚定有力,毋庸置疑,“能撑下去,也必须撑下去!” “它??不会有错吧?”肃侯又出一问。 “君上,”苏秦心里越发沉重,表情刻意轻松,面上强撑笑容,“难道您不信苏秦了吗?难道您不信自己的心了吗?” 肃侯闭上眼去,良久,微微睁开,握苏秦的手渐渐有力,声音也不再断续:“苏子,寡人信你,寡人怎能不信你呢?纵亲乃天理,天理是不会错的。”目光从苏秦脸上移开,看会儿天花板,缓缓闭上,“不瞒苏子,这些日来,寡人躺在这榻上,一边等你苏子,一边七想八想。由先祖想到简子,由简子想到襄子,一个一个想下来,一直想到先君,赵室列祖列宗,哪一个都为赵室立下丰功伟绩,都为后人建下盖世奇功。可寡人呢?寡人这一生做了些什么呢?寡人这要去了,这要去面对列祖列宗了,若是他们一个一个问起话来,问起寡人此生都为赵室做过什么来着,寡人该当以何应对呢?使赵室开疆拓土了吗?使三军战无不胜了吗?使黎民安居乐业了吗?使高士四方来附了吗?寡人越想越惭愧啊!直到后来,直到想到苏子,想到六国纵亲,寡人心里才算宽松。寡人会对列祖列宗说,六国纵亲,既是为赵室,也是为天下,是让天下所有的人安居乐业。” 肃侯说到此处,脸上浮出笑意,二目微启。 “君上??”苏秦更咽了。 “苏子,”肃侯扭头,看过来,“纵亲虽好,可困难重重啊!寡人得报,张仪辞去秦相,赶赴魏国,今已拜为魏相,惠相国轻车简从,不知何往。张仪相魏,必结庞涓,六国攻秦时,秦人故意设局,庞涓疑心赵人卖他,构怨颇深,此番再加张仪,只怕??”顿住话头。 “君上所虑甚是。”苏秦点头,“如果不出臣所断,中山此番围攻鄗邑,背后就是魏人。” “是哩,若无魏人作祟,中山蕞尔小邦,生不出那么大的胆子!说起此事,兵戈已起,苏子可有应敌良策?” “秦已思得近远二策,近策,君上可弃鄗邑,以槐水为界,与中山睦邻修好。” “远策?” “君上南面称孤,与列国并王。天下已入并王时代,连中山、宋等也都入王,君上若不称尊,纵亲诸国反起嫌隙。君上称尊,臣仗王势再约纵亲,以楚、齐、赵、韩、燕五势,裹挟宋与中山,形成大势,迫魏弃横入纵。列国皆纵,秦必退守关中,危局可解矣。” 肃侯闭合双目,陷入沉思。 “苏子,”有顷,肃侯眼皮复睁,“中山不足虑,鄗邑不可弃,至于南面之事,寡人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苏子可与雍儿谋议。”提高声音,“来人!” 大门推开,宫泽应声而入。 “召雍儿。” 赵雍进来,于榻前跪下。 “雍儿,”肃侯指着苏秦,“拜苏子。” 赵雍转向苏秦,叩首。 苏秦急急伏地,与赵雍对拜。 待赵雍拜毕,肃侯扯其手,将之交到苏秦手中:“苏子,寡人这将雍儿托于你了。” “君上??”苏秦长叩于地。 “雍儿,”肃侯一字一顿,“自今日起,你须以师礼恭事苏子,家国大事,皆听苏子远谋,不可有违。” “儿臣遵旨!”赵雍叩道。 “合纵摒秦,为赵长策,不可懈怠。” “儿臣谨记!” “去吧,寡人累了。”肃侯闭目。 苏秦、赵雍互望一眼,再拜退出。宫泽留赵雍门外守护,安排苏秦回府暂歇一宿,再来跪安。待苏秦前脚离开,肃侯即召赵雍、安阳君赵刻、国尉肥义再次入见。 肃侯再次托孤,老泪流出。赵刻、肥义各自向少主盟誓尽忠,退往殿门外跪安。 “雍儿,”肃侯安排完后事,独留赵雍,“为父将你托于苏子、你四叔公和肥义,若议大事,他们三人中,你听何人?” “雍儿都听。”赵雍沉思有顷,应道。 “若是他们意见相左呢?” “雍儿就都不听。”赵雍又道。 肃侯摇头。 “儿臣愚痴,请君父指点。” “天下长策,可听苏秦。就眼下而论,天下长策,莫过于纵论与横论。纵论,结弱抗强;横论,结强凌弱。纵论起于苏秦,因赵而动,赵为首倡国,废之即废义,废义则赵失于天下。苏子建议南面,你可听之,南面而尊。赵国长策,可听肥义。中山无情无义,翻三覆四,为我心腹大患,为绝其宗祠,永除后患,列祖列宗不遗余力,只可惜机缘未就,迄今未能大成。肥义生于代郡,长于北地,熟知胡人。欲除中山,必结胡人,此乃为父毕生之悟。至于家族宫闱,悉听你四叔公,有他在侧,为父可无忧矣。” “儿臣谨记于心。” 托完心事,肃侯再无牵念,三日之后,于洪波台溘然长逝。 肃侯薨天,赵雍无悬念承继大位,在苏秦、赵刻、肥义三位托孤大臣辅佐下南面称孤,是年一十四岁。 拥立新君,又为旧主守丧,一连十余日,从朝堂到灵堂,从列国治丧到边界冲突,苏秦忙得像个高速旋转的陀螺,不曾有一刻消停。到第十五日头上,眼见苏秦脸色苍白,走路都打瞌睡,赵王特别恩准他不再守灵,暂回府宅将养。 苏秦也觉顶不住了,谢过王恩,打道回府。 刚到府前,就见袁豹迎出,禀报道:“主公,有远客光临,在府中已候数日了。” “远客?”想到不期而至的苏代一家,苏秦推测,许是老家又来人了,不觉眉头微皱,“什么人?” “一男一女,听口音像是从关中来的。”袁豹应道。 “关中?一男一女?”苏秦心里打了一横,“可报姓名?” “我问过了,他们死不肯说,只说是你的旧相识,一定要等你回来。” 旧相识?苏秦不再多话,匆匆进府,二人不在客堂。袁豹问过下人,方知他们后花园中赏花去了,正欲召请,苏秦摆手,径朝后花园走去,远远望见一对男女面对荷花池而立,显然是在赏花。 听见脚步声,二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来。那女的望到苏秦,头急低下,以袖捂脸,再也没有抬起。男人直望过来,盯住他的一身孝服审看。 那男人黑冠锦带,一身官大夫打扮,那女子更是披金戴玉,看起来雍容华贵。 苏秦盯有一时,实在想不出这两个富贵旧相识来自何方,又是何人,便拱手揖道:“这位仁兄,可是来寻苏秦的?” 那男人盯他又看一时,也似认不出了,扬起一只手:“是苏秦大人吗?” “洛阳人苏秦正是在下!”苏秦再次揖礼。 “果真是苏大人哪!”那人喜极,再次扬起一只手,算作还礼,“还记得函谷道小秦村的大川老哥不?” 苏秦这才看清他的另一条袖子是空的,灵醒过来,既惊且喜,前进一步,扯住他道:“大川兄,真没想到会是你,在下认不出哩!” “大哥也认不出兄弟了!好兄弟,你??哪能这般披麻戴孝呢?” “先君薨天,在下这在为先君守孝呢!” “怪道满大街都穿白衣服。”秦大川叹喟一句,转对旁边女子,“果儿,羞个啥哩,快来拜见苏大人。” 苏秦这才意识到,那披金戴玉的女子竟然就是当年救过自己的小姑娘秋果,朝她深深一揖:“秋果姑娘,苏秦有礼了。” 秋果扑地跪下,叩首,头一丝也不敢抬:“秋果拜见苏大人。” “这这这??”苏秦急道,“秋果姑娘,你哪能下跪呢?你是苏秦的大恩人哪!” “秋果不敢当。”秋果再叩。 苏秦不好伸手拉她,看向大川:“大川兄,快扶秋果起来,我们这回客堂说话。” 秦大川扯起秋果,跟从苏秦回到客堂,各自叙起分手故事,苏秦方才得知秦公真的寻访过他,并为此事封赏过老秦家,为他一家晋爵不说,这又升为官大夫。秦大川大是感叹,救死扶伤本为寻常之事,万没想到救下他苏秦,竟就赶上割敌三十只耳朵了。 二人说说道道,夜色已降。袁豹摆好宴席,秋果挽袖侍酒,苏秦与秦大川把酒举盏,畅饮至月上梢头。 酒过不知几盏,秦大川搁下酒爵,指着秋果,言入正题:“苏兄弟,老哥此来,不为别事,就为我这闺女。” “谢大哥信任。”苏秦也早明晓来意,拱手应道,“受人滴水,当报以涌泉。当年苏秦蒙难,老哥一家,尤其是秋果姑娘,几番相救,苏秦肝脑涂地也难以为报。苏秦只将千言万语,折作一句,但有用得到苏秦处,苏秦定竭股肱之力,不敢存私。”又转对秋果,“秋果姑娘,说吧,你有何梦想,阿叔这就为你张罗。” “秋果梦想,就是??守在大人??身边,侍奉??大人。”秋果声音断续,几近呢喃。 “不瞒兄弟,”大川为女儿圆场,把话说白,“果儿年满二九了,这在秦地,五年前就该生娃子。可她??长大了,懂事了,心眼也高了,一心只候大人,无论何人登门,谁也不肯嫁了。” 苏秦嘴唇咂吧几下,又闭上。 “兄弟呀,你应下三年后就去接她,她这候你,苦苦候有七年哪!”大川叹道。 苏秦微微闭目。 “果儿此来,是死心守着兄弟了,望兄弟看在老哥薄面上,成全她吧!”大川彻底把退路堵死,“不瞒兄弟,路上我对果儿说,若是见不上苏大人,或是苏大人不肯,哪能办哩。你猜果儿咋说,果儿说,她生是兄弟的人,死是兄弟的鬼,若是大人不肯认,她唯有一死!” 话至此地,见苏秦仍不表态,秋果急了,扑通跪地,更咽起来。 “秋果姑娘,你??快快请起!”苏秦急了。 秋果只是更咽。 “唉,老哥呀,”苏秦长叹一声,转对大川,“在下确实讲过去接秋果姑娘,只因种种情由,在下未能赴秦,让秋果久等了。老哥这带秋果不远千里寻来,实令在下汗颜。老哥若不见外,在下倒是有个主张。” “兄弟请讲。” “在下与老哥兄弟相称,秋果既为老哥爱女,也即在下女儿,在下无儿无女,自今日始,就认秋果做义女,早晚留在府中,有朝一日,待秋果遇到合意郎君,在下必张灯结彩,以嫡女之礼嫁之,敢问老哥意下如何?” “这??”苏秦的建议显然出乎意料,秦大川迟疑有顷,看向秋果。 “秋果谢义父容留身边。”秋果止住更咽,破涕为笑,叩地再行大礼,“义父在上,请受女儿一拜!” 苏秦嘘出一口气,召来袁豹,置办相应礼器。翌日晨起,苏秦歇足精神,在府中举办认领义女仪礼,吩咐府中细务,尤其是自己的衣食茶饮,全部交由秋果安排。 在袁豹陪同下,秦大川在邯郸闹市耍几日,乐悠悠地赶回秦地去了。 纵亲发起人赵肃侯崩天在列国无疑是件大事。苏秦欲借肃侯葬礼重振纵亲,遂以纵约长名义,邀请楚、齐、韩、燕、魏五国列王或特使前来邯郸,一则为肃侯送行,二则重温纵亲盟誓,践行纵约。 五路使臣刚出国境,上大夫楼缓就使秦归来,报说秦人正厉兵秣马,图谋大举;晋阳也来急报,说城外不明身份之人增多,大昭泽、狐岐山一带秦兵又增一些,粗略估计已逾四万,显然其来意已远非牧马或狩猎了。赵豹已调锐卒两万屯守晋阳前哨梗阳,同时,密派军士五千进驻中阳和离石,加固守卫二城,确保晋阳侧翼安全,同时做好扰乱秦人后方、必要时断其退路的准备。 赵室君臣正在谋议晋阳情势,鄗邑传来急报,中山国决槐水灌城,鄗邑成为泽国,被淹死百姓无数,城池失守。 中山人如此嚣张,赵都震撼,朝臣义愤填膺。武灵王赵雍刚刚南面称孤,火气正盛,旨令上党守军三万,又从邯郸周边各邑抽军两万,外加肥义先期援军三万,组成八万锐师,编成三军,以肥义为主将,李义夫为副将,一路烟尘地杀奔中山,企图一举灭除这个心腹大患,实现肃侯临终所托。 苏秦大急,一连三谏,武灵王捂耳不听。 苏秦夜叩安阳君之门,说以赵国危势,安阳君慨然应道:“不瞒苏子,这些危势赵刻也都看见了,可??事已至此,如之奈何。赵人一向血性,可杀而不可辱。中山蕞尔小邦,战不胜而行下作手段,可怜鄗邑逾万勇士,数万百姓,一夜之间,尽做水鬼,是可忍,孰不可忍!” 见一向持重的安阳君也作如是观,苏秦晓得回天乏术了,长叹数声,回到府中,越想越是着急,寻来楼缓,谋划对策。 司马赒也早得到军报,一面沿槐水一线修筑工事,布置守御,一面向魏王紧急求援。 魏王拜庞涓为主将,太子申为监军,公子嗣为副将,朱威督运辎重,引军十万往救中山。太子申心里不快,称病婉拒监军。 庞涓早已布置妥当,也不强求太子,率大军长驱直入邺城,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渡过漳水,从东中西三路突破赵国滏水防线。 庞涓亲率中路围攻临漳邑,经过半日激战,斩杀赵人数千,夺得城邑,正面直逼邯郸。与此同时,东路占领列人邑,控扼邯郸东部要塞,西路则由青牛率领三千虎贲军,昼伏夜行,溯漳水而上,沿清漳水谷地直插滏口陉,犹如神兵天降般袭向滏口塞。守塞赵卒多在梦中,仓促应战,不消半个时辰,主将于慌乱中被青牛斩杀,滏口塞失陷,邯郸与上党的唯一通道被拦腰切断。 赵人数十年苦心经营的滏水防线于一夜之间即被庞涓的武卒全线突破,赵都邯郸也完全裸露于魏人兵锋之下。 直到此时,赵雍方才想到苏秦的谏言,偕安阳君夜访苏府,请教对策。 兵临城下,苏秦亦无其他对策,只有组织军事对抗。在苏秦的建议下,赵雍旨令肥义从中山撤军,回援邯郸,传谕周边赵人或撤入邯郸,或散入各邑,或撤入西部山中,最大限度地保存实力,坚守不出。 魏武卒袭占滏口塞时,由上党郡奉旨征伐中山的李义夫的三军大军正在通过滏口陉,尚未赶到滏口。 这正是庞涓算准了的。 滏口溃散赵兵沿滏口陉且战且撤,与李义夫的大军会合。听闻滏口已失,李义夫急令前锋加快脚步,欲趁魏人立足未稳,一举夺回滏口塞。 魏、赵在滏口塞前展开激战。魏虽在人数上不占优势,但这些武卒皆是虎贲,又得地利,赵人猛攻两日,死伤逾千,却无法撼动关隘一寸。更有意思的是,青牛打得上火,竟然在赵卒第五轮攻关时,大喝一声,挥动一截碗口粗细的巨木,借山势直冲下去,挡路者死,撞到者伤。见主将如此,身边虎贲个个英勇,纷纷出击,杀下山去,赵人惊惧,溃退数里方才压住阵脚,人马折损数千。 接后几日,庞涓大军兵临邯郸城下,派驻援军一万协防滏口塞。 眼见奈何魏人不得,又不敢擅自撤军,李义夫无奈,遂令部下在离关数里处扎下营寨,同时派人通过山间密道,绕过魏军营垒联系邯郸,请求上意。 正在筹备强渡槐水、与中山决战的肥义大军得到旨令,连夜回撤,但为时已晚。庞涓成功地将李义夫兵马挡在滏口塞外围,主力则绕过邯郸,由城西插向城北。与此同时,控制列人邑的东路人马也向东北方向突破,两路兵马会于邯郸北郊,沿洺水摆好阵势,与先期赶回的赵军先锋部队激烈交战。邯郸城内赵军也趁势接应,赵、魏主力接战。 连战数日,肥义使尽浑身解数,赵军拼死冲锋陷阵,非但未能冲破大魏武卒排成的铁阵,自己队伍反倒被魏人冲散,来自邯郸的接应军卒也被魏人击溃,退回城中。由于伤亡增多,急切间也奈何魏人不得,再加上中山军队也在槐水北岸跃跃欲试,威胁信都(赵国陪都)安全,肥义鸣金收兵,退守洺水北岸,以信都为依托,在武安、临洺关一线布下阵势,与魏人对峙。 在此期间,邯郸周围的多数小型城邑尽被魏人攻破,存放于这些城邑的赵人辎重也尽为魏人所得,邯郸成为一座孤城。 眼见魏人兵马严整,装备精良,威武雄壮,赵雍再也不敢大意,旨令紧闭城门,只守不出。 邯郸城高池深,赵人誓死守御,魏军连攻数日,未有丝毫突破。显然,立马攻破邯郸似也不在庞涓的计划之内。见攻城魏军出现伤亡,庞涓鸣金收兵,在通往邯郸的各条要道设置关卡,同时派出哨探,在邯郸城外昼夜监视,任何出入都要严加盘查。与此同时,庞涓传令在邯郸外围筑起六个防御牢固的营垒,呈六角之势将邯郸死死围困起来,摆出打持久战的架势,一边休整人马,一边寻找机缘。 第093章|?救赵难约长出使?聚钱财齐王嗜赌 邯郸地势较高,且在筑城时,为防水淹,在流经城内的两条主水道入口筑有牢固水门,既可自由控制流量,也有防御功能,因而赵人不必担心鄗邑悲剧重演。邯郸城内储粮足支一年,能战之士不下三万,外加数万苍头及豪门贵胄的仆从杂役、百业匠师等,只要不出内贼,守城当无大碍。再说,大势至此,朝廷与臣民确也没有退路,人人抱定死志,魏人进攻遇挫,战事暂时平静下来。 赵雍缓过一口气,召请苏秦、楼缓、赵刻等朝中重臣谋议退敌长策。 “诸位爱卿,”赵雍朝在场诸人,尤其是苏秦,一一拱手,嘴角浮出苦笑,语气不重,字字却透力量,“寡人初立事,年少气盛,关键时刻未听苏子之言,终致今日之困。然而,寡人坚信,天不绝赵,除非赵人自绝!” 短短几句就把人心暖了,把斗志励了。 苏秦心里酸酸的,真心觉得时势造人,前后不过几日,赵雍这就长大了、成熟了,成为一个能够担当的君主了。 同苏秦一样,诸臣之心无不是暖烘烘的、酸楚楚的、沉甸甸的。大势突变,黑云压顶,北有中山大军犯边,东是河水,西是太行山的崇山绝谷,都城被强敌团团围困,西出的唯一通道又被截断,西都晋阳亦遭暴秦威胁,自顾不暇,赵人确已退无可退,唯有死守邯郸了。 “苏爱卿,”赵雍转向苏秦,直截了当,“前事不可追,寡人悔之晚矣。为今之计,如之奈何,敬请爱卿指点。” “我王勿忧,”苏秦微微抱拳,声音铿锵,“臣以为,眼下三国犯境,我貌似危局,却非不可破解。前几年六国伐秦,秦国不是照旧为秦吗?” 见苏秦这么乐观,知其或已有解,众人嘘出一口气,尤其是赵雍,身子前倾,目光殷切地望着苏秦:“寡人爱听此论,请苏子破析。” “我王请看,”苏秦缓缓言道,“天道阴阳,阴阳以因果为法,相生相克,相辅相成,是以世间万物万象,无不成于因果。今三敌犯我,各有其因,亦各见其果。六国纵亲制秦,赵为首倡,秦自然视赵为首敌,是以师出必然。魏自河西战后一蹶不振,魏王幸得庞涓,几番振作,皆未见大成,尤其是函谷失利,魏王振作之心灰冷,对纵亲疑虑之心加重,故而听信张仪,背弃纵盟,与秦人连横。至于中山国的犯因,我就不多讲了,相信诸位皆有明断。” “关键是破解!”邯郸主将赵彦急不可待了。 “破解无他,仍是纵亲!”苏秦一字一顿,“纵约未解,魏与秦连横,背盟结敌,合击纵亲发起国,失道失义于天下。我可联络纵亲列国,只要纵亲国出兵,邯郸之围必解!” “请问苏子,纵亲列国中,会有哪家愿意出兵呢?”安阳君赵刻疑虑重重。 “除去燕国,楚、齐、韩都会出兵!”苏秦把握十足。 众人面面相觑,又都不约而同地看向苏秦。 “当然,”苏秦似已看透前景,“他们只是出兵而已,真正与魏决一死战的怕是只有齐国!” “为什么?”赵彦不解。 “因为韩国相对弱势,又处在夹心,局势不明,不敢轻举,楚国则可能坐山观虎斗!” “敢问相国,你怎能肯定齐国一定会与魏一战?” “因为这一天,齐国等待很久了。”苏秦的语气既肯定,又有些许悲凉。悲凉在于,就如一个坐在山巅的智者,对于这场蓄势已久的纵亲内耗,苏秦早已看明白,却是无可奈何。 “苏子,”赵雍的心却揪起来,“齐人??能是武卒的对手吗?还有庞涓,田忌怕是??” 黄池之战搁在那儿,七万雄师被三万疲卒击溃,田忌更被庞涓生擒,在朝堂上饱受粉面女装之辱,列国无所不知。 “能!”苏秦捏紧拳头,语气坚定。 “苏子,”赵雍起身,朝他深深一揖,“齐国之事,怕是要劳烦您走一趟。” “臣愿效命!”苏秦亦起身,对揖。 “赵彦,”赵雍转对赵彦,“明日晨时,你选三千勇士,开东门,杀出重围,护送相国至临洺关,由临洺关顺流而下,过河水至齐。寡人亲率大军开北门,与庞涓列阵对战,以作掩护。” “末将遵命!” “我王,”苏秦插言道,“臣无须一兵一卒护送。” “爱卿?”赵雍怔了。 “臣请单车匹马,开南门,堂堂正正地涉漳水入魏,过卫至齐。”苏秦不疾不徐。 “庞涓??” “臣自有处置。” 翌日晨起,邯郸南门洞开,一辆单马辎车驶出,马很壮实,显然是匹精选骏驹。兼任驭手的飞刀邹扬鞭催马,车轮滚滚而动,扬起一溜烟尘。 苏秦端坐车中,二目微闭。 辎车前后各插一面旗帜,前者写着“使”字,后者写着“苏”字。 车马走不出两百步,路过魏人设的关卡,早有军尉候立拦截,将他一番盘查。得知是列国共相、纵约长苏秦,军尉不敢怠慢,一边婉言留人,一边飞马禀报庞涓。 不消半个时辰,一辆驷马战车驰来,车上所站之人正是庞涓。 二车相对。 庞涓与苏秦相视。 有顷,庞涓拱手:“这不是苏兄吗?” “苏秦见过庞兄。”苏秦亦拱手道。 “苏兄这是??”庞涓看向他的车马、旗子和使节。 “一如旗上所写,”苏秦扬扬手中使节,“在下奉赵王之命出使齐国,这要赶路呢。” “既为使臣,苏兄怎么一车一马一卒呢?” “庞兄引大军围城,城中车马人等皆有用场,苏秦不敢多带。” “哈哈哈哈,”庞涓大笑几声,“苏兄真会为小赵王节俭哪。敢问苏兄,既然使齐,可有使命?” “有。” “可否言于在下?” “借齐兵救赵。” “哦?”庞涓假作一惊,故意做出怯状,“在下一听齐兵,手就发抖了。苏兄可是当真?” “当真。” “唉,”庞涓恢复原貌,长叹一声,“苏兄呀,你怎么会想到向齐国借兵呢?” “请问庞兄,在下当向何处借兵?” “楚国。楚人不惜死,或可与在下一战。” “楚人会出兵,但不会与庞兄死战。” “苏兄何出此断?” “出于义,楚会出兵。出于利,楚不会死战。” “不愧是苏兄。”庞涓点头,伸出拇指,“楚人不肯,苏兄何不向韩人借兵呢?韩弩坚沉,韩枪犀利,或可透穿武卒重甲。” “韩亦会出兵,但同样不会与庞兄死战。” “苏兄何出此断?” “韩弩犀利,韩势却弱,今有楚、魏、秦三强环伺,若庞兄在韩,愿为赵战吗?” “哈哈哈哈,苏兄析得是。在下若是韩王,也断不会为濒死之赵出头。看来,苏兄赴齐,是笃定齐人肯借兵的了。” “在下非但笃定齐肯借兵,还笃定庞兄必败。” “咦?”庞涓两眼圆睁,“你何以如此笃定?” “因为庞兄骄矜,骄兵必败。” “哈哈哈哈,”庞涓爆出几声长笑,“好好好,就算在下骄矜了!以苏兄之见,田因齐会请何人将兵?” “田忌将军。” “田忌乃在下手中败将,苏兄何以笃定那人必胜?” “因为战事未开,庞兄已经认定田将军必败了。” “还有吗?” “田将军因败受辱,卧薪尝胆这么多年,当已思得破解庞兄之术了。” “哈哈哈哈,”庞涓仰天长笑数声,扬手,“在下本欲置薄酒一盏为苏兄饯行,却又不忍耽搁苏兄脚程,这就恭送苏兄上路。”转对军尉,半带讥讽,“开放关卡,恭送赵使苏秦赴齐借兵!” 关门大开。 苏秦拱手谢过,驭手扬鞭催马,径出关门而去。 走有一箭地,身后传来庞涓悠扬的声音:“苏兄,转告那个姓田的,就说在下在此候他,让他小心用兵,此番若是再让我活擒,怕就没有艳装粉面的好待遇了!” “庞兄放心,你的口信一定捎到!”苏秦转过头,拉长腔回应。 中山、魏、秦与赵四国之间的紧张局势自也传入齐宫,成为廷议主题。 自去年入冬,齐威王接连伤风数次,原本硬朗的身体开始走下坡路,遂将大小朝事全部交给太子辟疆打理,自己则挑选几个年幼爱妃搬入雪宫将养。 身边人皆知,威王龙体正是被这些小爱妃掏空的。许是晓得来日无多,许是听信采阴补阳之说,威王越发欢喜女人,尤其是年龄偏小、胸脯初起的少女,甚至是不足十龄的幼童,几乎是夜夜临幸,无论御医如何劝谏,只是不听。 不过,尽管身子骨儿不再硬朗,威王的脑子仍旧一如既往地好使,对四国战事更是显出从未有过的兴致,几乎每天都要求包括太子在内的重臣来雪宫议事,所议内容清一色与邯郸相关。 几员重臣中,谁都晓得威王仍旧憋着一口闷气,凡是魏国掺和的事,都能引起他的注意。 岂止是威王,朝臣们多对黄池之辱记忆犹新,尤其是上将军田忌,梦中也在琢磨复仇。 这日大朝,大夫以上官员例行上殿,也照例由太子辟疆主政廷议。 辟疆刚于主位坐定,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当值内宰趋入唱宣:“大王驾到,诸卿恭迎!” 太子离席,携众臣跪迎于廷。 不一时,在两个童女的搀扶下,威王一步一步走进来。威王身后跟从二人,一是近侍内宰,一是上大夫田婴。 威王于主位坐定,二童女侍立于后,内宰旁立于侧,上大夫田婴自动闪入朝臣行列。 “众卿平身!”威王摆手。 众卿谢过,各就其位。 “诸位爱卿,”威王朝两侧黑压压的朝臣瞄了一眼,“寡人久未视政了,今朝心痒,特地赶来看看大家。” 众臣尽皆看向威王,静听下文。 “寡人之心何以突然痒起呢?”威王自问自答,“因为邯郸。凌晨时分,寡人做了个梦,梦见邯郸四门皆被魏卒攻破,赵人死战,血流成河!” 众臣面面相觑。 “诸位爱卿,”威王接道,“照理说,魏罃欺赵语,大梁战邯郸,横竖都是他们晋人的事,与寡人并不相干,但在寡人这般年纪,大清早就梦见血污,不为吉祥,寡人辗转反侧,再睡不下,约略记起今日是大朝,这就来了。” 朝堂鸦雀无声,所有眼睛盯住威王。 “诸位爱卿,寡人有请大家议议,这场血污该当如何收场?”威王给出议题。 小半年来,威王一直未朝,此番不期而至,出口即是邯郸,众臣心里无不嘀咕,都在琢磨他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候有良久,见众臣仍在沉默,威王守不住了,直接点将:“邹爱卿可有妙论?” “回奏我王,”邹忌出列,拱手作揖,“臣以为,韩赵魏本出一家,魏王伐赵,当是三晋家事,我王当坐山观战。” “臣亦有奏!”田忌出列,瞄一眼邹忌,朗声奏道,“邯郸之事,涉及中山、秦、魏与赵四国,韩未参与,因而不是三晋家事。三打一,众欺寡,非义战。魏、赵皆为纵亲国,纵约未除,魏即约秦伐赵,是背盟结敌,作为纵亲参与国,我王不可坐观。” 田忌给出的理由响当当的,众臣无不投来赞赏的目光。 邹忌面上挂不住,冷笑一声,不看田忌,话锋却是针对田忌:“大梁战邯郸,横竖都是他们晋人的事,难道这个也错了吗?” 众臣皆是一震。此句刚刚出自威王之口,邹忌直接搬来,等于说田忌是在犯上。 田忌本为武夫,说话不细究,见邹忌拿这个堵他,气得脸色铁青,嘴唇哆嗦几下,啪啪几声将袖子甩得山响,却未能蹦出一个字。 “哈哈哈哈,”威王长笑几声,为田忌解围,“是寡人所言不当。”又转对其他臣子,“邹相国认为我当坐观,田将军认为我不可坐观,诸位爱卿可有妙论?” 朝臣立时分作两派,常在相府走动的寻出各种理由支持邹忌,常与将军府来往的则毫无保留地赞同田忌。一时间,朝堂上再无顾忌,你争我执,吵得不可开交。 威王捋起长长的胡须,面带微笑,眯缝两眼,似是睡去,又似倾耳以听。 争吵足足持续一个时辰,两派仍旧互不相让,只有二人一句话未说,作壁上观。一个是殿下田辟疆,另一个是上大夫田婴。 许是听够了,许是身体撑不住了,齐威王重重咳嗽一声,又嫌力度不够,用指节敲动几案。 众臣静寂。 “上大夫,”齐威王没再看朝臣,目光直视田婴,“赛马会筹备得如何?” “启奏我王,筹备已毕,只待丽日。”田婴出列,朗声奏道。 “去,”齐威王转向身侧内宰,“看看外面是否丽日?” 内宰快步出去,到殿门口仰头看天,又碎步趋入,奏道:“丽日当空,我王吉祥!” “呵呵呵呵,”威王大笑几声,“爱卿等丽日,丽日这就来了,真正是天遂人愿哪!”说罢,目光炯炯地扫向众臣,“战马歇过秋冬,膘肥体壮,该当拉出来遛遛;诸位憋屈一冬,也当走出户外,活络几下筋骨。近日天气晴好,春播已毕,正是遛马良时,寡人意决,赛马盛会三日后举办,具体程式,由上大夫宣诏。” 田婴出列宣诏,诏书大意是:大赛仍如往年一样,自愿报名,齐国臣子凡拥有马匹者,皆有资质参赛。举国仍分五大赛区,赛场分设于五都,分别是中都临淄、东都即墨、西都平陆、南都莒城、北都高唐。每都赛出第一名,各都第一名集中于临淄,参加最后决赛。决赛获胜者,方能取得与王马对决资质。报名参赛者须出驷马之车三乘,按上中下三个等级比试,二胜一负,赢家通吃。参赛车马,凡入赛场者赏金十两,凡入分都决赛者赏金三十两,凡入国都决赛者赏金一百两,获得挑战王马资质者,赏金三百两,战胜王马者,赏金五百两。 田婴宣完诏书,复归其位。 朝会诸臣无不傻了,因为这个奖赏,比去年整整高出一倍,尤其是凡参赛者尽皆有奖,也即无论何人,只要把三乘战车驱进赛场,就可获得王室十两足金。 见众臣皆在发呆,齐威王微微一笑,扬手道:“诏令既颁,这就散朝,诸位爱卿各回各府,各将本事用在自己的马厩里。三日之后,孰是孰非,孰高孰低,孰赢孰输,赛马场上自见分晓。另补充一句,寡人旨意改了,战胜王马者,赏金一千两。” 众臣再次惊愕。 “臣谢王恩!”邹忌最先反应过来,跪地叩道。 众臣也都回过神了,相继跪地。 齐威王缓缓起身,在两位童女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地走向偏门。 威王宣布散朝且出门老远,朝堂依旧秩序井然,众人仍旧跪在原地,似乎朝会仍没结束,还有下文。 率先起来的是太子,从威王之后,出偏门走了。 跟后起身的是田忌,大袖一摆,冲邹忌拱手:“相国大人,孰是孰非,孰高孰低,孰赢孰输,赛马场上见个分晓!”说罢,扭身径去,边走边拖长腔唱白,“咱这遛马去也!” 田忌刻意引用威王的话,显然是在揶揄邹忌,因前面邹忌刚刚引过威王的话堵塞田忌。 赛马会是近三年才闹腾起来的,起因于田忌之奏。 朝廷诸臣中,善马者莫过于田忌,接连三年,皆是田府之马取得挑战王马资质。至于相府之马,前两年未能杀入决赛,去年虽入决赛,上驷却直落田府三个马身,这且不说,邹府的下等马更在最后一处弯道因拐得过急而车翻马仰,引得赛场大哗,成为赛事笑柄。 面对田忌挑战,面对朝臣纷纷投来的目光,邹忌纵使涵养再深,脸上也是火辣竦的。听着田忌的靴子一下接一下地踏下殿前台阶,渐行渐远,看到其他朝臣也都纷纷离位,邹忌方才站起,轻拍几下衣襟,朝一直候在身边的上大夫田婴勉强笑笑,微微努嘴。 二人一前一后步出朝堂,各乘车马,不一会儿,驰至相府。 威王不期而至,先引出三晋话题,臣子正畅论间,又突然拐向赛马,且诏书已备,显然是有预谋,且这预谋田婴当是知情。 在相府客堂,邹忌直入主题:“前面三届赛马盛会皆在谷雨之后举办,今年王上定于三日之后,提前旬日,上大夫具体负责马会,其中或有曲直,邹忌不才,特此请教!” “回禀相国,”田婴拱手应道,“今年马会因何提前,下官也是不知。昨晚人定,王上突然召请下官,议起赛马诸事,问三日之后能否举办。下官回说,春暖花开,各地赛马早就跃跃欲试,三日之后,当可举办。王上没再问话,让下官回府。今日上朝,有人拦住下官,交给下官方才所宣的诏书,让下官候于廷外,不想竟是王驾临朝了。” 显然,眼下已经不是赛马之事了。邹忌长吸一口气,微微闭目,陷入沉思。 蓦然,邹忌轻轻“哦”出一声,眉头一挑,眼皮启睁,若有所悟地看向田婴。 “相国?”田婴也看过来。 邹忌又想一时,似是笃定了,朝王宫方向连连拱手,语气中不无钦服:“我王圣明啊!” 田婴倾身,两眼盯住邹忌,欲听解说。 “呵呵呵,”邹忌轻笑几声,“眼下看来,今年赛事不同往年,上大夫既奉王旨主司赛马会,当全力以赴,将赛事办得越隆重越好。” “这??”田婴仍旧一脸迷茫,“下官愚痴,敢问相国,今年赛事何以不同往年?” “因为邯郸战事。” “邯郸战事?”田婴愈发不解了。 “上大夫请看,”邹忌侃侃言道,“如果不出老夫所料,三国伐赵,秦当为主谋,张仪辞秦相赴魏,驱走惠施,目的只有一个,结魏伐赵,破纵亲之盟,以解秦围。赵为纵亲发起国,苏秦为纵论倡导人,赵都被围,赵幼主必责苏秦,苏秦必向纵亲国求救,而苏秦首选亦必是齐国。我王想是料定苏秦已在赴齐途中,这才急旨,将赛马会提前旬日。” “相国是说,”田婴若有所悟,“我王不想出兵救齐,欲借赛马盛会搪塞苏秦?” “正是。”邹忌应道,“上大夫请看,魏攻赵,赵必以死相抗。魏、赵相攻,必两败俱伤。魏得秦助,又结中山,其势正盛,我若于此时救赵,就是与盛势作对,与暴秦翻脸,我与暴秦远隔万千山水,犯不上为赵构怨于秦,是以我王??呵呵呵??”以指节轻轻击案,心情大好。 “呵呵呵,”田婴这也笑出几声,“相国放心,赛马之事,下官必竭诚尽力,让齐国角角落落全动起来。”说毕起身拱手,“下官这就张罗去!” “上大夫留步!”邹忌伸手拦道,“邹忌还想问个琐事,听说去年赛马,各城邑皆有不少人押注,可是真的?” 田婴心里咯噔一沉,复坐下来。 赛马会押注等于是变相赌博,堪称各府吏员合法敛财的绝好机会。因而,自第一届赛事起,就有精明人引诱押注,发下横财。接后两届,各级吏员纷纷参与赌庄,押注成风,尽皆赚个盆满。主司赛事的上大夫府,明里暗里,自也得到好处不少。 这是一块远比封邑捞钱快的肥田,邹忌此时过问,用意不言自明。 “确有此事。”田婴不敢隐瞒,就将各地赌庄及押注、抽成等一应细节,一一禀报。 “今年赌庄,”邹忌听毕,倾身问道,“上大夫可有章程?” “下官之意是,仍然沿袭去年规矩。相国大人若觉不妥,下官这就取缔所有赌庄。” “既成规矩了,怎能取缔呢?”邹忌笑了,“再说,连王上也赌千金,说明赌注合乎上意。以老朽之见,赌注之事,非但不可取缔,反倒可以加倍设置。至于这赌庄嘛,既然各地府尹皆有参与,相府这也凑个热闹,如何?” “太好了,”田婴出口长气,亦笑几声,“有邹相参与坐庄,今年赛马盛会必将空前。” 送走田婴,邹忌又坐一时,召来家宰,二人驱车出城,径至自家马场。 邹府马场是于前年始建的,坐落在临淄南侧十几里外的稷山脚下,主要是为响应威王诏令。临淄地势南高北低,稷山一带森林茂盛,山脚下本为农田,近年盛行养马,这些农田多被城中权贵圈为马场。相府后来居上,占据其中一块,约四井见方,内中养马百匹,尽皆百里挑一的良驹,且有日渐扩大之势。 邹忌将所有马厩例行视察一遍,回到跑马场旁边的草厅里,坐在临时搭建的观台上歇息,等候赛马演练。 不一时,精选出来的三辆赛车齐集马场,随着总管马场的家臣仇归一声令下,三驷齐驰,车轮滚滚,尘埃扬腾。三辆战车上标有赛马的等次,沿场地角逐。五圈下来,下驷被远远抛在身后,上驷与中驷之间,差距却在渐渐拉近,到最后一圈,只差半个车身了。 看到邹忌脸色沮丧,仇归指着上驷道:“禀报主公,距离之所以拉不开,是因为上驷辕马。上驷四马势均力敌,负轭辕马未能突出,当不起统领三马之任,是以拖后腿了。反观中驷,辕马堪比上驷之马,是以可以轻松统领另外三马,车稳而快。” 仇归本是燕地马贩,善于养马,也颇知马,两年前在燕地犯下命案,几经磨难逃到齐地,刚好邹府聘用养马人才,就被邹忌用为家臣,负责这个新建的马场了。 “这??”邹忌眉头拧一会儿,“如何才能觅到合适辕马?” “上驷之马皆为良骥,可日行八百,唯有千里马方可统领。” “千里马?”邹忌倒吸一口凉气。 “唉!”仇归轻叹一声,重重摇头。 一切就如计算好似的,在齐威王颁诏举办赛马会的第二日,苏秦一路风尘地由邯郸赶到临淄,一车一马由西城的稷门驶入,沿稷下学宫中央官道一路向东。辎车前后张扬的两面硕大旗帜,尤其是后面旗帜上书写的大大的“苏”字,在正当午时的明媚春光下分外扎眼。 苏秦车马驶至齐宫,要求觐见齐王。当值内臣迎出,说齐王不在宫中,前往马场去了,并说赛马会举办在即,齐国君臣尽皆无心国事,奉劝苏秦最好在赛事结束后再来。 这是苏秦已经料到的结果,因为将到临淄时,他已从客栈掌柜处探到赛马会提前之事,也忖度这个提前多半是冲他来的。联想到几年前他来齐国合纵之时,齐威王特别摆给他的稷下之考,苏秦苦笑一下,让驾车的飞刀邹掉转车头,回返稷下学宫。 稷下学宫仍然保留着苏秦宅第,且有三位仆从常住打理。苏秦安顿下来,略吃几口仆从端上的茶点,便吩咐飞刀邹驭车前往田忌府。 田忌不在府中,家宰报说昨日就到南山马场去了。苏秦看看天色,决定去马场寻访田忌。 见飞刀邹的辎车上只有一匹马,疲态毕现,家宰就让仆从将苏秦的车马赶进后院马厩,卸下歇脚,换作驷马高车,亲送苏秦二人前往马场。 田忌经营马场多年,场地比相府的大一倍还多,有马近五百匹,多是他从万千军马里挑选出来的。马场有马夫数十人,善驭者近百,一旦发生战争,单是家兵,他就可以出战车百乘。这是一笔巨大财富,也是田忌敢在朝中向包括邹忌在内的人叫板的底气所在。 落霞满天,田忌兴致未减,仍在马场上与他的几匹爱驹交流,一会儿拍拍这个,一会儿摸摸那个。几匹马各作姿态,表达愉悦。 看到苏秦光临,田忌既惊且喜,递给苏秦一条马缰,自己也牵一匹,让另外几匹跟在身后,沿着马场,一边遛马,一边交流时势。苏秦将邯郸之急略述一遍,田忌也将朝中争议和盘托出。 “对了,”苏秦顿住脚步,“在下差点忘记一事。出邯郸时,魏人拦截,听闻是在下,庞涓亲至,说是为在下饯行。得知在下是来向齐求救的,庞涓语气不无嘲笑,说他在这世上啥也不怕,就怕齐兵,又问齐王会使何人统兵,在下提到将军名号,庞涓让在下捎来口信给你。” 田忌脸色变了,哑起声音,一字一顿:“他作何说?” “唉,”苏秦长叹一声,“此话??还是不说了吧!” “苏子但讲无妨。”田忌直逼过来。 “在下已走一箭开外,庞涓拖长声音由后面叫道,”苏秦看向西方,拖长声音,学庞涓语气,“苏兄,转告那个姓田的,就说在下在此候他,让他小心用兵,此番若是再让我活擒,怕就没有艳装粉面的好待遇了!” 尽管有所准备,田忌仍旧呼呼喘气,拳头捏得咯嘣作响。 憋不过三息,田忌还是爆发了,将马缰“啪”地扔在地上,一把扯住苏秦衣角:“苏子,走走走,这就与我前往雪宫,求见我王,起兵会战那贼。” “田将军,”苏秦摆手,“大王志在赛马,无心议政啊!” “什么赛马?”田忌七窍生烟,“姓庞的辱我大齐,这是刻意挑衅!” “我说田兄,”苏秦拾起马缰,重新塞他手里,“君子复仇,十年不迟。田兄既已忍过九年,再忍几日又有何妨?” 田忌又跺几脚,强力把气压下。 苏秦见他气消,方才拱手:“田兄,你们忙活赛马,在下无事可做,久没见过孙兄了,在下这想与他叙叙旧事。” “这个容易,”田忌朝远处山中一指,“孙兄就在前面山庄。” 二人当即动身,驱车驶入山道,走有一个时辰,来到一处山坳。 说是山坳,实在是个前无出路的死谷,谷底平坦,约百亩见方。除入谷通道之外,三边皆是石坡,各高数十丈,石多土少,颇为陡峭。石缝中长出林木,将谷中景致掩护。左边山上有湍瀑泻下,哗哗之声,在这夜间极是悦耳。 这个山坳是田忌祖上置办的产业,传至田忌,被他在周边坡顶筑起高墙,又在入谷之处设有门亭,早晚扉门紧闭,有仆役专业守护,外人莫入,既可作为田府消夏别苑,又可充当危难中临时的庇护之所。 天色黑定。 田忌叫开庄门,直入庄中。 山坳里黑乎乎的,无一处亮光。 田忌驱车行至一处草舍,跳下车子,朗声叫道:“孙兄,嫂夫人,有稀客来也!” 外面动静显然早已惊动舍内,光亮闪起,舍门洞开,一妇人走出草舍,躬身揖礼。 见是嫂夫人瑞梅,苏秦躬身揖道:“苏秦拜见嫂夫人。” 瑞梅确认无误,一脸惊喜:“真是稀客,我家孙膑后晌还在唠叨你哩。”说着,退往一侧,礼让,“苏大人,田大人,请!” 二人进厅,孙膑已在守候。兄弟相见,自然是一番亲热。这边三人闲叙,那边瑞梅下厨,不消半个时辰,端出几道下酒好菜。 孙膑陪二人吃酒数巡,切入正题,笑问田忌:“听闻赛马盛会提前,王上悬赏千金,可有此事?” 田忌方脸一沉,咕嘟一声喝下一爵,抹抹嘴道:“孙兄,喝酒就是喝酒,莫提不快之事。” “何事不快了?” “赛马。” “呵呵呵,赛马不是将军最喜之事吗?” “若是寻常,倒是最喜,只是眼下,”田忌长叹一声,苦笑摇头,“邯郸军情十万火急,我王却旨令赛马赌钱,你说急不急人?” “这么说,”孙膑看向苏秦,“苏兄此来,是为邯郸军情了?” 苏秦点头。 “说起赛马的事,真该怪你孙兄呢!”田忌看向孙膑,一脸责怪。 “为何要怪孙兄?”苏秦不解。 “不瞒你说,”田忌来劲了,连根刨起,“三年前,孙兄让我奏请大王举办马会,不想大王是个马痴,一拍即合,当即旨令上大夫田婴操持,每年一届,定于三月春播后举办。眼下春播未就,邯郸这又军情火急,大王不议出兵救赵,反而诏令提前赛马,真让人??”长叹一声,一拳击在案上。 “说起赛事,在下倒是有问。”孙膑不急不缓,眯眼望着田忌。 “问吧。”田忌看过来,气仍没消。 “今年共有多少车马参赛?” “五都相加,当不下三百乘,千二百匹。” “千二百匹。”孙膑闭目有顷,抬头又问,“如果征召,照你估算,旬日之间,齐国可以征用多少马匹?” 田忌扳算手指,自说自话:“上中下三等赛马,按三十选一计,当有三万六千匹,加上其他,或可征用四万匹。” “四万匹?”孙膑眉头微皱,摇头,“还是少了点儿。” “什么?少了点儿?”田忌眼睛大睁,“四万匹可征之马,用于驭车,就是万乘驷马战车,排列于军阵,天下无敌矣。” “田将军,”孙膑却似没有听见,顾自问道,“你的兵士中,能舍车骑马者可有多少?” “咦,”田忌一怔,“为何要他们舍车骑马?” “将军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能舍车骑马者或有三千。” “在下还有一问,将军愿否与庞涓大战一场?” “这还用问?”田忌拳头一紧,“在下梦中也想把那厮碎尸万段!” “若是此说,将军可让这三千人在一个月内教出三万骑手。” “三万?”田忌惊愕。 “田将军,”孙膑微微一笑,又叮嘱一句,“若想取胜,此事尚须保密,至于眼下,将军大可安心赛事。大王既已悬下千金重赏,将军理当拔得头筹才是。” “好!”田忌朗声叫道,“苏兄,孙兄,二位慢慢享用嫂夫人的美酒佳肴,在下这就前往备战,誓拔头筹。”说毕,朝二人一一拱手,起身径去。 入夜,雪宫一片漆黑。 太子辟疆神色紧张地跟在内宰后面,快步趋入正殿。 灯光下,威王端坐于席,显然专为候他。齐威王很少于夜间召见臣属,此时召他觐见,必是发生大事了。 “儿臣叩见父王。”辟疆伏地叩道。 威王扬手,指指对面席位,见辟疆起身坐下,开门见山:“疆儿,为父召你来,不为别个,只为赛事。” “赛事?”辟疆看向威王,多少有些茫然,“敢问父王,赛事怎么了?” “孙爱卿,”威王看向右边,“你来告诉太子,赛事怎么了。” 辟疆顺眼看过去,方见对面席坐一人,是宫廷马师孙悦,因着一身黑衣,这又刚好坐在灯影下,辟疆急切间未曾留意。 “启禀殿下,”孙悦拱手,“往年赛事皆为上大夫田婴操持,大王今日召臣议及此事,臣以为,今年赛事非同往年,是以提请由殿下操持。大王当即恩准,特请殿下相商大事。” 见是这事,辟疆嘘出一口气,不无放松地看向孙悦。 孙悦是秦穆公时著名马师伯乐孙阳的第八世孙,世居祖地郜邑。郜邑本为郜国都城,郜室于百年前绝祠,其地并入宋室,三十年前割让于齐,世居郜都的伯乐后人也就顺势成为齐民。至孙悦,因擅长祖传相马术而受威王重用,被聘为王室马师,官至大夫,十年来已为王室觅得千里马数匹,良马塞厩。齐国数度赛马,王马地位迄今无可撼动者,皆是孙悦之功。 辟疆对他笑笑,拱手回礼:“辟疆不学无术,今年何以不同往年,还请先生赐教。” “殿下折杀奴才矣。”孙悦回一个笑,侃侃应道,“往年赛事,无非赛马。今年赛事,于赛马之外更多一赛,就是赛钱。” “赛钱?”辟疆长吸一口气,身体前倾,情不自禁地重复道。 “据臣所知,各都邑殷实之家,无不在为赛马下注,赌注少则数两金子,多则百两,更有甚者,赌以千金豪注,是以臣称之为赛钱。” “疆儿,”威王接腔,声音故意拖长,“马也好,钱也好,皆为国力。既然赛的是国力,万不可马虎,你当全力以赴,不可有失。” “父王,”见威王提到国力,辟疆打个激灵,小声禀道,“三国兵加赵室,庞涓围困邯郸,苏秦求救,已是水火之急了。” “魏人伐的是邯郸,”威王微微一笑,瞥他一眼,“不是临淄,你急个什么?” “父王?”辟疆不解了。 “疆儿,”威王敛住笑,倾身过来,“你须记住,当年魏伐中山,以文侯之明,乐羊、吴起之智,大魏武卒之力,尚且历三年才破,何况今日伐赵?” 辟疆若有所悟,轻轻点头。 “再说,你拿什么去打?战争打的是钱粮。寡人查问过了,库粮虽说不缺,钱却不足。无钱,何来辎重器械?钱在哪儿?钱在各邑百姓豪吏的私库里。如何才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拿出来呢?下注!是以此番大赛,赛马倒在其次,赛钱方为根本。你可传寡人旨意,取缔五都设注,所有注庄收归王室统辖。” 见父王算计在此,辟疆豁然开朗,大是叹服,闭目思忖一阵,似是想到什么:“如此甚好,只是各级吏员、各地赌庄早为今年赛事摩拳擦掌,煞费苦心,若是临时取缔五都设注,只怕他们一时??” “嗯,你说得是,火不可急熄。”威王连连点头,略一思索,“这样吧,传旨田婴,五都赌庄依旧由五都分设,但决赛赌注,必须由王室设庄,他人不得涉足。” “儿臣遵旨。” “还有,”威王看向孙悦,“孙爱卿,依你眼力,今年赛事,可有与王马一决高下的?” 孙悦摇头。 “五都之马,可有与田将军府马一决高下的?” 孙悦再次摇头。 “这个不妥。”威王思考良久,摇头,“一边倒的比赛没有看头。若无看头,就不刺激;若无刺激,就不会有人肯下大注。” “若是此说,”孙悦笑道,“臣倒有个主意。” “爱卿请讲。” “能与田将军府中赛马一拼高下的,或为成侯之马,但成侯之马输在上驷,因其上驷缺匹合意辕马,如果??”孙悦顿住了。 “说下去。”威王直望过来。 “两个月前,臣在中山觅得骐骥一匹,名唤如风,目下尚不为外界所知。我王若是舍得,臣请??” “去吧,”威王摆手止住他,“就依爱卿之意,务必闹出个景致来。对了,此马花去寡人多少库金?” “两百两。” “听说成侯经营盐铁,置业不少,这价钱嘛??”威王努嘴,微微闭目。 孙悦会意,拱手:“臣领旨。” “千里马?”邹忌两眼放光,长吸一口气,身体前倾,两只老眼眨也不眨地紧盯新近投来的门人公孙闬,“你敢笃定?” “回禀主公,”公孙闬略作迟疑,“臣不善马,只是今晨闲逛马市,恰遇一人卖其坐骑。臣观那马状态雄奇,声闻九天,断非寻常之马,也是一时好奇,上前打问价钱,那人开口就是三百金,毫无还价余地。三百金堪称天价,臣大是惊叹,回到舍中,与人议及此事,方才得知主公思马如渴,深恐误下主公大事,是以冒昧求见。” “那马现在何处?马主何人?”邹忌急问。 “在北市马场,臣未问马主姓名,观其颜色,貌似北地胡人,说是特为赛事而来,途中遇雨,因惜马而误下脚程,昨日才到马市,欲为那马寻找新主。” “公孙闬,”邹忌略一思索,草草写就一书,递给公孙闬,“你持此帖即刻前往宫廷马师孙大人府宅,敬请孙大人屈驾北街马市一趟。” 公孙闬朗声应允,匆匆走出。 邹忌换过服饰,吩咐家宰带足三百金,分三箱装车,引领数十名家臣前呼后拥地往投北街。及至马市,公孙闬已在胡人居所之外恭候,说是孙大人性急,已先一步随那胡人后院相马去了。 邹忌不及细话,三步并作两步,随公孙闬赶到马厩,远远望见孙悦正在抚摸一匹骊马的耳朵,口中念念有词,显然正在与它交流。骊马一动不动,似在倾听,又似在享受孙悦的抚摸。一个身着胡服、一脸络腮胡子的壮年汉子斜倚在一根拴马桩上,一脸自信满满的样子。 “有劳孙大人了,”邹忌走前一步,朝孙悦拱手,“公孙闬推荐此马,老朽眼拙,特请大人过来,这想过过大人慧眼。” “谢相国抬爱,孙悦愧不敢当。”孙悦从马身上移开,拱手揖道,“相国但有驱使,孙悦愿效微劳。” “孙大人,这马??”邹忌急不可待,直奔主题。 “相国请看,”孙悦回到骊马身上,指马之身体各部位赞不绝口,“此马毛色纯正,其颅如剥兔之首,其目双突,满而泽,大而光,状若垂铃;其鼻广大而方,色赤如血;其口红而有光,上唇急而方,下唇缓而多理,上齿若钩,下齿若锯??” 孙悦拿出看家本领,不厌其烦地将那马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赞美一遍,因其所言皆为马业术语,纵使邹忌之智,也听得如坠五里雾中,只在心底明白,这是遇到骏马了。 好不容易等到孙悦收口,邹忌方才悄声问道:“依先生之见,此马??” “千里马也!”孙悦一言断之。 邹忌再无二话,转过头,朝家宰努嘴。 家宰吩咐仆从抬下三只箱子,对那胡人道:“这位客人,你这良驹,我家主公收了。这三只箱内各装足金百两,请客人点数过秤。” “三百两?”那胡人双肩一耸,轻轻摇头。 “这??”家宰看向公孙闬。 “咦?”公孙闬急了,“昨日不是讲好三百两吗?” “那是昨日,”那胡人给他个笑,“今日不是这个价了。” “你哪能??”公孙闬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了,正欲理论,家宰摆手,嘴角挤出个笑,换过称呼,语气中不再客套:“这位客商,你出个价。” “不瞒官家,”那胡人脸上依旧堆笑,“从昨日迄今,已有多位大人前来相马,价格也就涨上去了,有人力压群雄,出金四百五十,这回府中取钱去了,留下此剑作为抵押。”胡人说着,走到墙边,取出一剑。 家宰接过那剑,细审之,见柄底标有田字,料是田忌府人,心中一颤,面上却是声色不动,递还宝剑:“客商稍等片刻。” 家宰走向马厩,在邹忌耳边低语有顷。 邹忌倒吸一口冷气,捋须有顷,伸出五根手指,朝外努嘴。 家宰会意,回到胡人处,照旧摆出五根手指,指三只箱子:“此马我府要定了,这是定金,余款一个时辰之内解到。” 胡人做出成交手势。 家宰再不迟疑,吩咐心腹仆役回府取钱,之后拿出竹、墨,写定契约,与那胡人签字画押,前后不过一刻工夫,就将买卖做到实处。 许是一路劳顿,见到孙膑后又贪几碗老酒,苏秦一觉困去,直睡到翌日后晌。 苏秦醒时,见孙膑守在榻边,正在凝神看他,显然坐有多时了。 苏秦心里发酸,一阵感动差点儿冲破泪门,急急揉眼,起身揖道:“孙兄??”声音沙哑。 “苏兄睡得香哩,”孙膑冲他笑笑,“想必数日没睡囫囵觉了。” “是哩,”苏秦回以一笑,“只在孙兄这里,方能睡个踏实。” 说话间,瑞梅端铜盆进来,递过巾绢,伺候苏秦洗过脸,漱过口,推起田忌专为孙膑打造的轮车,导引苏秦走进院子后面的梅园。 直到此时,苏秦方才察出瑞梅小腹隆起,显然已身怀六甲,颇为感慨。 梅园甚大,有数亩见方,因为是三年前才栽上的,梅树大多鸡蛋粗细,皆未挂果。只有田忌使人移栽过来的一株碗口粗细的老梅历经两载雨露滋润和瑞梅的精心呵护,今年总算根系扎实,枝繁叶茂,青涩果子挂满枝头,皆如枣子大小,让苏秦不免联想起寒冬腊月一树花时的繁华景致。 梅园正中有个莲池,半亩见方,一池荷叶青青,状若蒲扇,只不见一朵荷花,许是时令过早之故。合纵辰光,苏秦曾听魏国副使公子卬讲起过嫁给庞涓的妹妹瑞莲,说她与姐姐瑞梅情同手足,想这一池莲藕定是瑞梅为妹妹所种了。 餐案就在这株老梅树下。瑞梅伺候孙膑、苏秦在案前坐定,两位仆女各端餐料餐具入席。苏秦放开肚皮,吃个尽饱。瑞梅收拾一毕,招呼仆从离开,留下孙膑与苏秦继续叙旧。 望着瑞梅挺着肚子远去的背影,苏秦朝孙膑拱手:“恭贺孙兄,嫂夫人这是有喜了!” “呵呵呵呵,喜了,喜了,还有一喜呢,”孙膑乐得合不拢口,冲瑞梅叫道,“梅儿,带菊儿来,让苏兄抱抱。” 瑞梅回身应道:“菊儿随飞刀叔叔去玩瀑水了,不在家呢,让苏兄稍稍等些。” “好咧。”孙膑应过,转对苏秦,“看来苏兄得候些辰光了。” “菊儿是??”苏秦目光征询。 “是你的大侄女,已满两岁了,顽皮得紧哩!” “好哩,好哩,真正好哩!”苏秦连连拱手,“贺喜孙兄了。孙兄先得嫂夫人,再得菊儿,这又果挂枝头,羡杀苏秦矣。” “呵呵呵呵,”孙膑连笑几声,“不瞒苏兄,在下也就这点儿福报了,有梅儿,有菊儿,若是上天垂顾,这再长出几棵松树柏树来,也算对得起孙氏宗祠了。” “唉,”苏秦轻叹一声,看向头顶累累青果,“我们兄弟几人鬼谷一别,恍若隔世。若是张兄、庞兄亦在此地,我们兄弟把盏,共贺孙兄连番之喜,同祝孙氏一门后继有人,该当多好啊!” “谢苏兄美愿。”孙膑拱手,“听闻张兄喜得吴国公孙氏之女,甚是贤淑,庞兄喜得瑞莲阿妹,亦为佳配,想必皆有子嗣了。唯有苏兄,膑未曾听闻家事,甚是挂记。此地并无外人,敢问苏兄,可否略透一二,好让膑分享苏兄之喜。” 苏秦将脸别向一侧,凝视不远处的荷池。荷叶葱葱郁郁,到处都是尖尖头,大半个池塘已被覆盖,因仍在春时,尚未蛙鸣虫飞。 苏秦收回目光,闭目有顷,身心完全放松,没有提及小喜儿,只将姬雪的故事由头至尾,一五一十地讲述一遍,听得孙膑唏嘘不已。 “不瞒孙兄,”苏秦一脸苦涩,抖底儿道,“如果苍天不悯,就这辰光,公主怕也??也如嫂夫人一般无二了!” 孙膑长吸一口气,陷入冥思。 “孙兄啊,”苏秦愁肠百结,“如果公主真的有孕在身,怕就不是喜,而是祸了。在下倒是无惧,可公主她??” “雪公主说得好啊,”孙膑抬头,淡淡一笑,“一切皆是天意。既为天意,苏兄就当顺从。听苏兄方才所言,公主当是缜密之人。公主既生此心,想是把一切全备妥了,苏兄大可无忧。再说,自春秋以降,礼仪早崩,你与公主之间,情生于中,义存于里,实乃天作之合,非起于一时意乱淫溢。道法自然,非人为规矩,你我皆从先生寻道多年,苏兄大可不必为这些儒门礼仪所困。” “有孙兄此解,”苏秦回以一笑,“在下心略安矣。”敛起笑,“对了,说起先生,在下刚好有事求教。六国合纵,在下本以为列国乱局会有所改观,未料天下愈加纷乱,在下迷惑,百思无解,刚好路过鬼谷,遂踅入谷中,欲求先生解惑,先生不肯出见,只托大师兄送来一首诗,在下才拙,迄今仍未悟出。谷中兄弟,除大师兄之外,唯孙兄的修为最高,此来求见,一为解除思念之苦,二为求请孙兄譬解此诗。” “苏兄言过了。”孙膑仰脸笑道,“虽然,敢问先生所赠何诗?” “纵横成局,允厥执中,大我天下,公私私公。”苏秦出口吟道。 孙膑思索一时,抬头笑道:“苏兄之心距先生最近,苏兄尚且悟不出,在下就更不敢妄断了。” “观孙兄颜色,想已有解了,在下恭听。”苏秦拱手以待。 “苏兄费解之处,当是最后一句,公私私公。” “正是。”苏秦点头。 “先生善于弄玄,此句或指天道时运,苏兄这里久解不出,或是运数未至,苏兄大可不必费心猜度。至于苏兄所惑之天下纷争,膑虽不才,愿为苏兄分担一二。” 苏秦将六国合纵之后的列国形势略述一遍,忧心忡忡道:“张仪今已辞去秦相,赴魏连横,逐走惠施,就任魏相,密结庞涓,联络秦、中山,三路伐赵。赵为合纵发起国,张仪明为伐赵,实乃破坏纵亲。今邯郸被围,滏口塞失陷,赵室被拦腰切断,危在旦夕。庞涓、张仪皆是狠角,看这架势,是要灭赵。赵亡,韩必危,中山亦将不存。三晋若是由魏一统,秦魏必合力谋齐,齐亦危矣!” “苏兄所虑的,只怕不是齐危,是天下之危吧?” “唉,”苏秦拱手,喟然长叹,“在下所思,孙兄尽知矣。天下失纵而成横,即使有所流血,也未尝不可,问题在于,天下不能由秦一统,秦法若不废除,天下由秦一统,必危!” “若是此说,苏兄何不劝诫张兄,使秦先废秦法,再行一统,岂不为美?” “唉,”苏秦摇头,“在下想过了,这是一道死结,行不通。” “何以行不通?” “秦志在一统天下。统天下有两种,一为道统,二为威服。无道失德,秦人只能选择威服,所以才有苛法。秦人若是废法,则难成一统。若是不废法,则一统可成,天下却危。” “苏兄果是思虑深远。”孙膑点头,“纵横之争,关乎天下,苏兄任重道远啊!” “当下急务,是救赵。”苏秦看向孙膑,“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救赵抑魏,事关纵横大局,而眼下能够救赵的,只有齐人了。与魏战,即斗庞涓;斗庞涓,天下怕也只有孙兄一人。” “唉,”孙膑长叹一声,“这些事情,在谷中时先生就已料到。庞兄走到这一步,也是天意。既为天意,在下别无选择,只能奉从,只是??” “孙兄但讲无妨。” “今日之魏,远非昔日之魏,今日之庞兄,亦非刚出山时的庞兄了。” “哦?”苏秦倾身问道,“孙兄何以见得?” “一是函谷之战,二是邯郸之围。”孙膑侃侃言道,“纵观函谷之战,庞兄所谋不为不周,不为不奇。尤其是借助天寒,飞冰桥绝河水,拦腰斩断函谷要塞,令人叹为观止。之所以功未成、果未就,是天不助庞兄,非用兵之过也。再看此番邯郸之围,庞兄用兵,可谓是一气呵成,赵人漳、滏两道防线,均未撑过一日,滏水要塞,更在两个时辰内失陷。凡此种种,非赵人不善战、不备战,实乃庞兄用兵得当,魏武卒战力空前、所向无敌之故。” “魏武卒所向无敌?”苏秦吃一大惊。 “是哩,”孙膑点头,“就膑所知,由庞涓训出的新式武卒,尤其是近万虎贲军,皆可以一敌十,较之吴起时代更胜一筹,目下列国,除秦卒之外,无可匹敌,齐卒远非对手!” 苏秦长吸一口气,面色冷凝。显然,他对军务所知过少,而庞涓用兵竟然臻于此境,更是他未曾料到的。 “当然,”见苏秦一脸忧郁,孙膑补充一句,“齐国也有相对优势,以齐目下之力,亦非不可一战。只是,两军阵上,膑不能保证十成胜算。” “孙兄可有几成?”苏秦急望过来。 “若是天意顺遂,齐国君臣同力,膑或有七成。” 苏秦长嘘一口气,伏地拜道:“孙兄在上,请受苏秦一拜。” 孙膑大急,欲过来扶他,却受制于轮车,只得拍椅叫道:“苏兄,别别别??” “非苏秦所拜,实乃苏秦代天下苍生敬拜孙兄矣!” 齐国连续三年举办春季赛马盛会,齐地沸腾,人为马狂,马价看涨。莫说是高等赛马,即使寻常驽马,也由三金涨至五金,各国马匹如流水般涌向齐地。自入冬始,北方诸国,尤其是赵、中山、燕等地马贩纷至沓来,数以百计的马队不绝于途,马料、马具、马车等也各成行情,水涨船高,识马相马之人各觅其主,大行其道。 得知今年赏金加倍,那些没有赛马或车马不足参赛的中小型富户人家后悔莫及,纷纷参与投注,各个都邑注金日益看涨。 五都分场赛事历时五日,最终决出五支赛队。经过几日跋涉,五支赛队于第十日分别驰入临淄。 随从赛队而入的是各地看客,一时间,临淄城内餐饮业火爆,客栈一榻难求,甚至寻常人家的屋檐下也睡有看客,组织赛事的王室更是大发横财,在赛场周围遍设王室赌庄不说,又将赛场四周封闭,单留一道辕门,进出皆须出示王室统一颁发的御制铜牌,而所有铜牌均由王室授权的赌庄代卖,每块牌子统一定价为三十枚齐刀(刀币)。然而,这些铜牌多数又被赌庄转手倒卖,流入黑市,及至赛前,由于看客纷至争抢,寻常赛场的铜牌涨至一金,挑战王马之赛更有涨至三两黄金的。 决战赛场选在靠近临淄稷门的三军演练并誓师校场,离稷下学宫仅三箭地。按照赛程,五都赛队采用循环赛制,两日内赛毕,决出两家,再行淘汰制,决出胜家,取得挑战王马资质,与王马决胜。 为增加刺激,威王于决赛前夜又为赛事特别颁发一道旨令,令分四款:一是取得挑战王马资质者,赏金由三百加增为五百;二是但凡居留临淄之人,不分国别、男女、童叟,皆有资质投注,注本既无上限,也无下限;三是所有赌庄皆须王室授牌,凡私设赌庄、私立赌局者,皆以抗旨罪论处,杀无赦;四是所有赌庄收注,皆以自愿入注为准则,赌庄不得逼注、诱注,或以其他方式强人所难,赌庄须与下注者订立契约,而后设注,赌注兑现严格以赛场输赢为依据,输者认输,赢者通吃,一切以所立契约为准绳,王室与赌庄各取赢家十一(十取一)之利。凡因赌输而无视契约、寻衅滋事者,皆以抗旨罪论处,严惩不贷。 齐王此旨一下,整个临淄为之癫狂,几大赌庄门前纷纷排起长龙,下注者往来如织。 听闻齐王将赢得挑战王马资质者赏金加至五百,邹忌愈发认定在那匹骊马身上所花的五百金物超所值。一天循环赛下来,所有看客均为邹府疯狂,往年赛事中向无对手的田府之马此番竟与邹府之马在伯仲之间,其中一赛,邹府之马一负二胜,场上喝彩声不绝,直让那些在赛前笃定田府必胜的注家目瞪口呆,大呼不解,更让田忌擦下一把又一把冷汗。 首日比赛,结果毫无悬念,田府之马与邹府之马双双进入挑战王马的胜负决赛。 经此一战,邹忌信心大增,再请孙悦,长揖道:“谢先生所荐良马,让本府长脸了。” “是相国福运到了,与下官无碍。”孙悦回揖。 “敢问先生,明日之战,我可有胜算?” “相国胜算可有五成。” “敢问五成何在?” “相国或会赢在上驷,输在下驷,一比一扯平,鹿死谁手,当看中驷。” “中驷?”邹忌皱紧眉头,“大人可有良策提升中驷战力?” “以孙悦观之,田府中驷与相国中驷在马力上难决高下,差别只在驭手。” “驭手?”邹忌心里一动,“大人慧眼识才,可否荐举大贤?” “不瞒相国,”孙悦苦笑一声,轻轻摇头,“驭术之要在于人马车三体合一,不可或缺。就临淄工艺而言,所有赛车皆为定制,可做定数,人与马可做变数,唯有彼此相知,方成善驭。临时换驭,只会有碍人马交流,不会得助。” “若是此说,”邹忌惊道,“本府上驷岂不也??” “相国提醒得是,”孙悦点头,“在下所荐骊马虽为千里之骏,但也因临时上套,马与马、马与驭尽皆缺少磨合,相国五成胜算可去一分。” 送走孙悦,邹忌思忖一时,召来公孙闬,语言恭敬,以先生称之:“公孙先生,诚如孙大人所言,本府之马与田忌之马各有优势,不分伯仲,难成胜算,明日决战,本公观你是个大才,或有制敌良策教我?” “谢主公赏识。”公孙闬拱手谢道,“闬有一计,不知当讲否?” “先生但讲无妨。” “就今日赛事观之,”公孙闬侃侃言道,“明日决战,主公或会胜在上驷,输在下驷,持在中驷。闬之计,主公可将中驷换成下驷,舍一争二,或可制敌。” 此计不失为绝杀。 邹忌长吸一口气,微微闭目,有顷,睁眼看向这个已届而立之年的稷下学子。 不知怎么的,邹忌对这个已来数月的公孙闬一直没有好感。一是觉得他尖嘴猴腮,相貌猥琐;二是听闻他浪迹列国,频换主公,至齐后也未安分,先事田婴半年,后到稷下求拜慎子为师,未及半年,又改拜在淳于子门下。也正是淳于髡向邹忌力荐,邹忌磨不开面皮,这才勉强收他做门人的,但一直心存顾忌,未予大用,不想此人真还不可貌相。 然而,邹忌却有自己的底线。邹忌向以当世管仲自居,处处事事效法管仲。而管仲一生以信取民,以义事君,以仁扫天下,以礼奉天子,方才成就一代霸业。今日若听公孙闬,他邹忌以中驷换下驷,以下驷换中驷,虽能取胜,却非正道,倘若传至世人,岂不笑他以诡计取胜? 邹忌微微闭目,长思一时,决定不可因小失大,摇头:“先生此计虽妙,却不适合邹府。本公为人,向以信义为本,明日决战,本公胜要胜个堂堂正正,败要败个光明磊落!” 一个决胜妙策,邹忌不用不说,反倒以不光明不磊落侮之,真正是匪夷所思。公孙闬面色尴尬,长叹一声,告罪退出。 翌日决赛,结局未出孙悦所料,邹府一胜而二负,上驷胜出半个车身,中驷落后半个车身,唯有下驷,整整落后田府五个车身,邹府上下,颜面尽失。 是夜,田忌府中杀猪宰羊,置办酒席庆功。 田忌兴甚至哉,把酒临风,冲几位前来贺喜的朝臣、将军、好友、家臣道:“诸位朋友,为已经到手的五百金,干!” “恭贺将军,为五百金,干!”众人纷纷举爵。 田忌一口气饮下,抹抹嘴唇,将爵“咚”地放到案上,鼻孔里哼出一声:“邹忌这只老狐狸,真还以为自己是个万能神哩,什么都想插一手,这不,碰他一鼻子灰,总算把尾巴夹起来了,哈哈哈哈,今朝解气。来来来,在下为诸位斟上,一醉方休!”说着,拿起酒壶,为众人一一斟酒。 “一醉方休!”众人纷纷应和,举杯把盏。正自畅饮,一个声音由外面进来:“田将军,这有好酒好菜,也不让在下尝尝?” 众人扭头望去,见苏秦推着一辆轮车走进宴席,轮车上坐的竟是一向没有露面的孙膑。 “先生?”田忌搁下酒具,急迎上来,接住轮车,悄声问道,“您怎么??来了?” “呵呵呵,”孙膑笑道,“听闻将军今日获胜,这来讨碗喜酒喝喝。” “喝喝喝,”田忌急道,“快拿酒来,给苏大人和??先生斟上。” 早有人端上酒具。 田忌安排苏秦坐定,又将酒爵递给孙膑,举爵对众人道:“诸位高朋,在下介绍一下,”指苏秦,“这位就是名震天下的六国共相苏秦大人,想必大家都晓得了。”又指孙膑,“这位就是??” 田忌以为孙膑到此露面,是不再隐身了,正欲隆重介绍,苏秦重重咳嗽一声,将他打断,举爵起身,笑道:“在下苏秦,听闻将军今日大捷,在下欣喜,特与老友孙先生前来道贺,不想来迟一步,有扰大家雅兴了。在下认罚一爵。”说毕,仰脖,一饮而尽。 众人纷纷起身,举酒饮下。 田忌没有料到孙膑会来,更忖不出他此来何意,略作迟疑,忍不住好奇,将他轮车推到一侧,悄问:“先生此来,必有大事,快快请讲。” “呵呵呵,”孙膑再次笑笑,“听闻将军明日挑战王马,在下按捺不住兴奋,特邀苏兄前来讨要两张入场令牌,前往看个热闹。” “先生肯去,实出在下所望。明日晨起,在下亲往谷中迎接。” “谢将军成全。” 第094章|?争输赢田忌赛马?论胜负孙膑将兵 挑战王马的终极大赛于翌日后晌申时擂鼓。 赛场人山人海,人众逾万,将个偌大的校场围得水泄不通,只剩一条打着几道大弯的并驾车道。许是赛事注定一面倒,投注并不如意,几乎所有参注者皆把注本押在王马赢上,王马赔率低至注十赔一,田府之马,赔率却高达注一赔十。 申时整,比赛开始,首轮是上驷,双方上驷入场。上大夫田婴亲自擂鼓开赛,随着一通鼓响,两辆战车绕赛场飞驰,一时间,马蹄飞扬,尘埃腾起,先后绕场角逐十圈,王马整整领先三个车身,毫无悬念地获胜。次轮中驷,王马再赢,领先两个车身。胜负已判,第三轮堪称友情赛,王马下驷驭者不知是实力如此,还是想卖个顺水人情,不过拉开田府下驷一个车身。 场上欢声雷动,众臣起立,先向威王贺喜,再向田忌贺喜。 田忌眉开眼笑,不无得意地向众臣及亲朋拱手回礼,口中不住重复“同喜”二字,不见半丝挫败之感,似乎败给王马是件荣誉之事。 赛事至此结束,上大夫田婴宣读年度赛事终判,而后是威王颁发王命诏书,将各都邑参赛名单悉数列入王命,张榜昭示,再后是威王、太子分别代表王室,依据赛事约定规制,向冲入五都决赛、终极决赛及挑战王马者颁发王室奖赏。由于赏金是要称重的,在这赛场不好兑现,依据规制,就用王室特制丝帛取代,每张丝帛上分别标注赏金数目,以王玺印之,获牌者可持此帛到各处赌庄兑取现金。 田忌领到标有五百两赏金的丝帛,不无光鲜地绕场行走,向山呼的观众频频挥手,再向每一个道贺的熟人回以“同喜”,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苏秦陪同孙膑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田忌绕场走到此地时,一则风头出足了,二则望到苏秦招手,就将丝帛收起,大步过来,在苏秦、孙膑身边坐下。 苏秦着士子装,不见一丝官样。 孙膑坐在轮车上,头戴斗笠,身穿布衣,活脱脱一身野人装饰。附近观众渐次散去,只有飞刀邹守在二人身边。 “三战皆北,”孙膑冲田忌道,“田兄不以为耻,反以为喜,可有道理?” “呵呵呵,”田忌又笑几声,“先生有所不知,在下之马虽为千里挑一,王马却为胡地进献,万里挑一。这且不说,大王更得伯乐后人孙悦助力,厩中多为千里良骥,在下这能击败邹忌,赢得我王五百两赏金,已是于愿足矣!” 孙膑轻叹一声,摇头。 “孙兄?”田忌吃一怔。 “敢问田兄,”孙膑盯住他,“可曾想过赢大王一次?” “不曾想过。”田忌苦笑一下,做出个怪脸,“再说,想也是白搭呀!” “若是有机会赢,将军难道也不想吗?” “这??”见孙膑认真,田忌长吸一口气,盯住他,“孙兄,你??”伸手摸他额头,“咦,没有发烧呀!”审他一时,看向苏秦,指自己心窝,“苏兄,孙兄这儿,不会出毛病了吧?” 不待苏秦回话,孙膑接腔:“田将军,在下再问一次,想不想赢王马?” “想想想,”见孙膑语气有变,田忌急了,迭声叫道,“在下睡梦中也想啊!” “在下还有一问,”孙膑直望过来,“上中下三驷,其等级由何人评定?” “这??”田忌略怔一下,“好像无人专门评定,是参赛者自己定的。” “若是此说,”孙膑敛神屏息,缓缓说道,“你这就去对大王讲,你不服此赛,三日之后,愿与大王再赛一场,在下保证将军击败王马。” “击败王马?”田忌咂吧一下,自语,显然是说给孙膑和苏秦,“这是不可能的!”略顿一下,觉得不妥,又补一句,“上驷差三个车身,中驷差两个,即使下驷,人家不当一回事了,也还差一个呢!” “我有宝驹,可以胜他。”孙膑一字一顿。 “你有宝驹?”田忌震惊,“孙兄快讲,宝驹现在何处?为何不见你露出只言半字?” “国有利器,不可以示人。”孙膑引出老子之言,神秘一笑,“既是宝驹,又怎能轻易展露呢?” “这??”田忌显然不信,看向苏秦,半是拆穿孙膑,半是玩笑,“孙兄在那山坳里一住三年,据在下所知,从未出过柴扉一步,若是真有宝驹,在下怎会不知?” “田兄这是不知孙兄了。”苏秦回以一笑。 “好好好,”田忌见苏秦也来帮腔,不好再讲什么,眼珠子一转,“按照比赛规程,胜负已决,纵使我想复赛,大王必也不肯哪!” “你尚未恳请,怎知大王不肯?”孙膑语气进逼。 “这??”田忌终是胆怯,再次看向苏秦。 “孙兄讲得是,”苏秦鼓励他道,“你这就去向大王恳请,就讲三日之后,再赛一次,看大王如何处置。” “若是田兄赌以千两黄金,大王必定应战。”孙膑将他逼入墙角了。 “千两黄金?”田忌倒吸一口气,“千两黄金是我封地二十年收成,孙兄不会是想让我上上下下数百口子喝西北风吧?” “在下修正一句,田兄可恳请每轮一千两,三轮比赛,三千两足金。” 田忌惊呆了,再无一句应腔,只将两眼圆睁,一会儿看看孙膑,一会儿看看苏秦,似乎这二人在演双簧,设局诱他害他。 “统领千军万马之人,当该不会在意这三千两金子吧?”孙膑半是哂笑。 “当然不是!”田忌这也急了,“可??可是在下即使把家底卖光,也不值三千两啊!” “这不是有了五百两吗?”孙膑朝他怀里的丝帛努下嘴,“至于另外五百两,将军府库中不会凑不出吧?” “这才一千两!” “另外两千,在下与苏兄各揽一千,将军还有何说?” “苏兄?”田忌看向苏秦。 “将军难道信不过在下与孙兄吗?”苏秦微微一笑,看向不远处的威王,“要赛就要趁快,相信大王求之不得呢!” 见孙膑、苏秦步步进逼,坚持复赛,田忌虽然吃不准,却也是后退无路,只得横下心来,赌二人的人品了。 这般想定,田忌酝酿会儿胆气,一步一步走近威王。 大赛结束,观众大多散去,威王已经起身,正欲摆驾回宫,包括太子、邹忌、田婴等一应大臣也都起身,竖枪般候于旁侧,静等威王起驾。 田忌拦在案前,伏地跪拜,朗声叩道:“启禀我王,臣有奏。” 威王复坐下来,瞄他一眼:“爱卿请讲。” “今日之赛,臣输而不服,斗胆祈请与我王再赛一场,恳请我王恩准。”田忌吐字清晰,声如洪钟。 众臣面面相觑。 即使是威王,也是惊怔,捋须良久,倾身向前,一脸狐疑:“爱卿,你??可是当真?” “臣不敢欺君。”田忌豁出去了,字字铿锵。 威王长吸一口气,再次捋须,身子坐直,目光依旧不离田忌:“爱卿呀,不是寡人不肯应允,是??就今日观之,你的马力尚欠三分,若是再战,只会输得更惨。” “臣另有良马。” “哦?”威王来劲了,转头看向坐在身边的孙悦,见他也是诧异,笑道,“若是如此,倒是好玩。不过,寡人之马,轻易不会出战,倘若出战??” “臣请一赌。” “好!”威王一震几案,“寡人要的正是这个!请问爱卿,欲赌几何?” “愿赌千两足金!” “田大将军,”坐在威王另侧的邹忌接腔了,半是揶揄,半是怂恿,“向王马挑战,与我王做千金之赌,断非寻常儿戏,望将军三思。” “相国大人,”田忌不软不硬地回应,“你我同朝多年,可曾听闻田忌儿戏过?” “启禀我王,”邹忌重重点头,看向威王,拱手,“上将军方才所请,不为儿戏,臣奏请我王恩准。” “准爱卿所奏。”威王看向田婴,“上大夫,今日之赛,田忌将军输而不服,请求三日之后复战,寡人应战,依旧分上中下三驷,三局二胜制,赌以千两足金!” “臣斗胆祈请,赌资为每一轮一千两足金。”田忌又出一句。 田忌如鬼附体般不顾一切地顺竿子再爬,在场诸人无不震撼。 威王也是发蒙,愣怔半晌,方才回过神来,盯田忌一眼,转对田婴,一字一顿:“拟旨,依田忌将军所奏,三日之后在此复战,赌资每轮千两足金!” 田忌既已出尽风头,却又这般不顾一切,目的何在?田忌称其另有良马,若是真有良马,焉何关键辰光藏而不用,待一切输定后,这又拿出补失?再说,田府有多少良马,齐国有多少良马,经过两年赛事,早已是秃头头顶的虱子,一清二楚。此番大赛,田府出战之马已是最优,断不可能于陡然间生出比之更强劲的千里之骏?? 邹忌闷坐于室,越想越无头绪,忽地想起公孙闬,使人召请。 “公孙先生,”邹忌亲手为他斟上一盏好茶,“今日之事,想必你也看到了。田忌三战皆北,仍求复赛,称其另有良马,且愿赌以每轮千两足金,岂不是以卵击石、鬼迷心窍吗?老朽拙浅,有请先生譬解。” “回禀主公,”公孙闬谢过茶,直言以告,“若是不出公孙闬所料,田忌提请复赛,断非一时之昏,而是另有奇谋!” “是何奇谋?”邹忌倾身以问。 “主公所弃之谋!”公孙闬语气笃定。 邹忌心中一堵。 所弃之谋即公孙闬在赛前所进之以中驷换下驷之谋。想到在今日赛场上,田忌三战皆败于王马,仍旧那般显摆,邹忌有点儿后悔未听公孙闬之言,否则,绕场说“同喜”的就是他邹某了。 “你是说,”邹忌闭目有顷,“田忌会以中驷换下驷?” “不,是以下驷换上驷,依次类推!” 邹忌深吸一口气,豁然洞明。 是的,若以此推,田忌或将一败而二胜,这个想必就是他敢赌以每轮千两足金的底气所在。如此绝妙主意,定非田忌所能谋出,定是此人身边另有高人,而这个高人,当是苏秦无疑。苏秦为赵求救,而田忌与庞涓有羞辱之仇,苏秦必是游说田忌,出此妙策以博大王战心。 邹忌越想越觉透彻,再观眼前公孙闬,非但无猥琐之相,反倒现出一个堪比苏秦的旷世奇才来,真正叹服起淳于子慧眼识人了。 “先生既已识破其谋,”邹忌拱手长揖,“可有对策教我?” “教字不敢,”公孙闬回以一揖,“闬以为,主公可有两策应之:一是觐见大王,奏以田忌之谋,让大王及时调整王马,击败田忌;二是不破此事,倾尽家财,赌田忌之马获胜,主公或可得到一笔巨财。” 邹忌闭目思考,良久,脸上现出一丝阴笑:“谢先生良谋,不过,本公一不想奏请大王调整王马,二不缺钱财。” “想必主公另有奇谋了?” “哈哈哈哈!”邹忌爆出数声长笑。 “主公所笑何事?” “笑他田忌,”邹忌收住笑,一字一顿,“自作孽,不可活,今日田忌之谓也!” “主公?”公孙闬茫然。 “先生且看,”邹忌眼中射出两道阴光,“若那田忌未如先生所断,亦无良马备用,三日后复赛,必输三千两足金,以田府所积,多不过千两,若输三千两,其家产败尽不说,空贻天下笑耳!若那田忌真如先生所断,以其下驷对王马上驷,以其上驷对王马中驷,以其中驷对王马下驷,就是欺君。依据齐法,欺君之罪,当诛三族。田忌得三千两足金而受诛三族,再贻天下笑耳!” “主公远谋,公孙闬叹服!”公孙闬拱手长揖。 “是他田忌自己作死,怨不得本公!”邹忌一字一顿,看向公孙闬,“虽然,我等不可掉以轻心。拜托先生多方打探,若是田府真的匿有良驹,速来报我。” “敬受命!” 齐都雪宫,威王双眉凝起,在厅中慢悠悠地转来转去。 辟疆两只眼珠子,只跟着威王转,对面孙悦,两眼微闭,一动不动地端坐于席。 “哈哈哈哈,”齐威王陡然住脚,长笑几声,回到自己的主席之位,捏紧老拳,迭声叫道,“寡人得矣,寡人得矣!” “父王?”辟疆小声问道。 “呵呵呵,”威王乐道,“看到苏秦了吗?” “苏秦?”辟疆大惑不解,“苏秦怎么了?” “若是不出寡人所料,田忌身后是有苏秦在撑着,如若不然,借他个豹子胆,他也不敢罔顾一切,这般玩命。” 辟疆陷入深思。 “疆儿,”威王由衷赞道,“这个苏秦,真正是吃透寡人之心哪,他此来搬兵,本为水火之急,却又不急不躁,因他晓得寡人与那魏罃必有一拼,这个邯郸,寡人想不救也是不成啊!” 辟疆长吸一口气,两只大眼扑闪着,似是仍未完全领会父亲。 “这且不说,此人竟然吃准寡人赛马是为备战,坐庄聚赌是为筹款,这又担心寡人款项筹得不够,方使田忌杀寡人一个回马枪,将这场赛事用足,可谓是用心良苦啊!” “可??”辟疆依旧不解,“苏子用心虽好,却也是走的险棋,起码是把田忌将军逼上绝路了。依田府之马与王马比拼,无异于以卵击石,赛一百场也是个输。” “唉,”威王长叹一声,“这也正是寡人为难之处。赛场胜负,依苏子之智,显然早就料到了。但他算准的是,如果再赛,寡人是只能输,不能赢啊。” “为什么?” “因为寡人赢不起啊!” 天下赛事,竟然还有赢不起的。 辟疆大睁两眼,显然不解。 “疆儿你看,”威王扳起指头,“如果复赛,田忌必输,这个常识,天下人无所不知,是以众人定会把所有注本全部押在王马赢上。按照十赔一的最低赔率,万两注本,庄家当赔一千两,若有三万两注本,寡人当赔多少,这个账谁都算得出。加上佣金,寡人即使做到不赔不赚,这个马会岂不也是白办了吗?” 辟疆万没料到船在此地弯着,对威王的算盘打得如此之精,大是敬服。 “唉,这且不说,苏秦这还吃准一事,晓得寡人即使赢了田忌,也会拿他毫无办法。他的家财只有那么多,若是输光,周济他的仍旧是寡人哪!” “认赌服输,父王缘何要周济他呢?” “不为别个,只为寡人在征伐魏国时,总不能拜个一无所有的乞丐为将吧?” “父王是说,”辟疆恍然有悟,悄声问道,“俟赛马结束,我们就发兵救赵?” “唉,”威王敛住笑,轻叹一声,“事情没有这般轻易。不瞒你讲,这些日来,为父内中一直在扑腾,欲待赛事结束,前往太庙卜一卦呢!” “父王是为此战忧心?” “是呀,”威王眯缝着一双老眼,声音缓慢,“我虽备战八年,兵员库粮充足,车马数量也占上风,但魏有庞涓与他精训出来的数万武卒,不可小觑,田将军恐怕不是对手。此战寡人必须取胜,因为寡人输不起,齐国也是输不起啊!” 辟疆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二字:“是哩!” “孙爱卿,”威王转向孙悦,换过话题,“与田忌复赛之事,可有办法给田忌个脸?” “大王是要臣在众目睽睽之下作假吗?”孙悦歪头问道。 “这怎么能成?”威王摆手。 “臣无良策,”孙悦轻轻摇头,“臣目测其速,田府之马,上驷九百六十里,中驷九百里,下驷八百五十里;而大王之马,上驷千里,中驷九百五十,下驷九百。无论上中下三驷,十圈下来,相差尽皆不止一个车身。” “要不,再选匹好马给他,让他赢个下驷?” “前番卖给相国之马,是臣新近觅得,众臣不知。其余王马,臣属皆知,若是转手给他,就等于公告我王作弊。” “爱卿所言甚是。”威王点头,苦笑一声,“算了,让他田忌劳心去吧。既生胆儿挑事,当该有个圆场,寡人犯不上为他操心。” 两天过去了,到第三日头上,田忌坐不住了,前往谷中探访孙膑。 梅园中的那株老梅树下,瑞梅衣着宽松,醉心于她的玉箫。孙膑与苏秦对坐于席,闭目倾听。两岁多的菊儿坐在苏秦怀中,一头黄毛被梳成个小羊角儿,歪着脑袋看妈妈轻启朱唇,十指有节奏地起起落落。 孙膑听有一时,按捺不住,向菊儿递个眼色。 菊儿从苏秦怀中溜出,跑回房子里,拿出一笙复跑出来,双手递给孙膑。 孙膑接笙,与瑞梅协奏。 笙起箫应,箫引笙随,配合得天衣无缝。 此情此景,纵使心急如火的田忌也鲁莽不得,耐住性子候二人将曲子奏完,方才重重咳嗽一声,远远叫道:“二位仁兄,好生开心!” “呵呵呵,”孙膑冲他招手,“在下与苏兄候将军多时了。” 田忌三步并作两步,紧走过来,声音急切:“明日就是复赛,敢问孙兄,宝驹何在?” “就在将军的马厩里。”孙膑又是一笑。 “马厩里?”田忌摸下头皮,怔了,“咦,在下刚从马厩里出来,不曾看见一匹宝驹呀!” “你那马厩里不是宝驹,难道关的是一群驽马不成?”孙膑反问。 “那是在下的宝驹,不是孙兄的呀!”田忌真正急了。 “明日之赛,是将军挑战王马,非在下挑战王马,上场的该当是将军的宝驹呀!” “孙兄,你??”田忌气结,竟不能言。 “田兄放心,”孙膑好声安抚,“在下已经关照过仇归,这几日喂的全是上等粟米,明日上阵,有的是力气。” “这这这??孙兄害我。”田忌扭头欲走,后面传来苏秦的声音:“田兄留步!” 田忌顿住,回看苏秦。 “呵呵呵,”苏秦亦笑几声,“大战未启,胜负尽皆未知,田兄何不沉下心来,听一曲雅乐呢?”说着,指向身边早已摆好的席位,“田兄,请!”又看向瑞梅与孙膑,“嫂夫人,孙兄,请为田将军来一曲《大武》,为将军壮行。” 瑞梅朝田忌嫣然一笑,将玉箫挪到嘴边,轻轻出声。孙膑也将身子又直几直,双手捧笙。 再次被逼到墙角的田忌只得苦笑一下,朝瑞梅拱手:“有劳嫂夫人了。”说罢,走向席位,噗地坐下,硬起头皮听琴。 “你是说,”邹忌紧盯公孙闬,“三日来,田家的马厩里一如往常,不见一匹新马?” “是哩。”公孙闬应道,“这且不说,今日后晌,田忌往投稷山深处一个山庄,闬假作迷路,混入庄中,见他与苏秦不无悠闲地坐在一个梅园里,听一膑人与一女子笙箫协奏。闬打问一个孩子,方知那苏秦连日来一直伴那膑人,无一刻擅离。且闬已探知,三日前决赛,那膑人也在场上,坐在轮车中,由苏秦和一个汉子陪伴,显然,那膑人非比寻常!” “膑人?”邹忌深提一气,“难道他是??”断住话头,一脸诧异。 “主公?” “公孙先生,”邹忌略略摆手,缓缓吐纳,调匀气息,“你或是对的。叫家宰来!” 公孙闬喊来家宰。 邹忌吩咐家宰清理库财,提三百两足金前往赌庄,押田府之马。 三千两足金堪称豪赌,整个齐国为之疯癫,赛场的几个赌庄门前更是车水马龙,押注之人日夜不绝,注本比三日之前高出三倍。 截至申时,上大夫田婴欣然透给威王,举国注本已逾三万两足金,几乎清一色押在王马获胜上,因为所有参注之人无不认定这是一场一边倒的比赛。 押田府赛马获胜的只有二人,一个是成侯邹忌,另一个是靖郭君田婴的世子田文。邹忌深信公孙闬之断,欲在此赛中先捞一笔,再置田忌于死地;田文则是在咨询苏秦之后才下注的,所注百两金子完全是押在长久以来对苏秦的信任上。 申时将至,赛马场上万事俱备,人潮涌动,看客比三日之前更多三成。齐威王、太子辟疆及齐国所有重臣皆来观战,威王还特别邀请了淳于子、慎子等所有稷下先生,让他们分别坐在主观台上,推波助澜。 主观台上,威王端坐主位,一侧是邹忌,另一侧是田忌。太子及其他重臣,分列两侧坐了。 “田爱卿,”眼见时辰将到,威王转向田忌,给他个笑,“虽然事已至此,若你反悔,寡人仍会网开一面,降旨取消今日赌赛。” “回禀我王,”田忌拱手,淡淡一笑,“开弓即无回头箭,臣大言既出,决不反悔!” “既然如此,就请亮出赌资吧。”威王笑笑。 田忌招手,两个壮汉抬着一只箱子搁在看台上。 田忌打开箱盖,指箱中金子:“千两足金在此,请我王验看。” “咦,不是赌三千两吗?怎么只有一千两?”威王看也不看箱子,直盯田忌。 “余金在大王那儿。”田忌坦然应道。 “哈哈哈哈,”威王盯他一眼,笑出声来,“爱卿这是胜券在握,吃定寡人了。来人,摆金子!” 内宰招手,亦是两个壮汉抬上一只箱子,摆在看台上。 “呵呵呵,”威王笑道,“田爱卿,寡人也摆一千两,至于另外两千两,暂就寄在爱卿身上。”又转向邹忌,“邹爱卿,今日之赛,寡人请你监察执法,赛场之上,但求公平公正,一切以此前张榜之赛事规程为准,任何人不得违拗,寡人也不例外。” “臣领旨!”邹忌揖道。 “时辰到否?”威王看向田婴。 田婴点头。 “开赛!”威王一字一顿。 田婴击鼓,两辆战车得闻号令,并驾齐驱。驰完第一圈,田府上驷落下三个车身,第二圈,落下五个车身,待王马驰完十圈,冲向终点时,田府之马仍旧奔在第九圈上,引得场上嘘声一片,风景大煞。 “咦,”威王大是诧异,看向田忌,“这就是爱卿的上驷吗?怎么越跑越不行了呢?” “臣认赌服输,千金赌资呈我王笑纳。”田忌看向执法者邹忌。 邹忌摆手,两名执法兵士走到田忌跟前,将两只金箱分别抬到威王身侧。 第二轮开赛,王马中驷与田忌之驷并肩齐驱,一直驰完前五圈,仍旧不分彼此,但到第七圈上,奇迹出现,田忌之驷竟然领先王马半个车身,且优势一直保持,直到第十圈时,领先王驷整整一个车身。 威王震惊,观众惊呼,投注王马的看客个个擦汗,唯有邹忌阴阴一笑,在田婴宣布胜负之后,吩咐兵士将田忌输掉的金子重抬回来,搁在田忌面前。 第三轮开始,复演第二轮奇迹,田忌下驷在第七圈时开始超前,到第十圈结束,再次领先王马下驷一个车身。威王及所有朝臣目瞪口呆,即使是马师孙悦,愣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邹忌又出一声阴笑,吩咐兵士将威王的金箱移到田忌面前。 全场哗然,倾尽家财投注王马的看客不顾体面,在赛场上号啕大哭。几乎没有人向田忌贺喜,因为没有一人希望他赢,也没有人会料到是此结局。 至于田忌,再没有像上次赛输时那般志得意满地绕场道以“同喜”。反之,田忌脸上不现一丝喜感。 眼见观众散尽,邹忌走到威王跟前,正欲启奏,田忌先一步跪地,朗声叩道:“臣田忌有奏!” “田爱卿,”威王虽输却喜,乐得合不拢口,“奏就奏了,你这跪地磕头又为哪般?” “臣请死罪。” “哈哈哈哈,”威王长笑几声,“爱卿请起,寡人晓得你的罪了,不就是场输赢吗,何来死罪之说?” “臣有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威王略吃一怔,“这个寡人倒要听听了!” “实言禀王,”田忌奏道,“此番比赛,臣之所以获胜,是因为用了一个计谋。” “我说嘛,”威王捋须,拖长声音,“就爱卿厩中的那几匹马,怎可能赢得寡人的马呢?说说看,你用的是何计谋?” “臣以下驷对王马上驷,以上驷对王马中驷,以中驷对王马下驷,弃一保二,是以胜出。” “嗯嗯嗯,”威王闭目有顷,连嗯几下,再次捋须,“好计谋,好计谋呀,寡人心悦诚服。请问爱卿,此计必是出自某个高人吧?” “臣请我王屏退左右。” 威王屏退左右,田忌近前,耳语数句,威王震惊,喃声:“嗨,真正没想到哩,寡人一直以为在背后倒腾的人是苏子。”略略一顿,对田忌,“爱卿,有请孙先生前往雪宫觐见,寡人摆宴恭候。”又对邹忌,“邹爱卿,随寡人回宫,见识一个高人!” 在田忌将孙膑的轮车推向雪宫时,威王已在宫门之外恭候,太子辟疆、成侯邹忌左右分立,毕恭毕敬。 孙膑正欲下车拜见,威王已抢前一步,按住孙膑,从田忌手中接过轮车扶把,在田忌、太子和成侯的协力下,将轮车抬上殿前九级台阶,亲手推动轮车,直入正殿。 一到殿中,不待轮车停稳,孙膑已用结实的两臂弹出车子,落在地上,伏地叩拜。其动作之利索,速度之快疾,使在场诸人无不惊诧。 因失去膝盖,孙膑行不成跪礼,只能坐在地上,伏地而叩。 不待孙膑叩毕,威王已经反应过来,示意辟疆,二人架起他,搀扶至客席坐定,返回主位,席地坐下。其他诸人也各按席次,分别落定。 “唉,不瞒先生,”威王久久凝视孙膑,油然叹道,“得知先生受庞涓陷害之事,寡人数夜未眠,不止一次与邹相谋议搭救先生,却又生怕搭救不成,反误先生。后来听闻先生不知所终,几番使人打探,有说投水自尽,有说被秦人救走,有说被庞涓暗害,凡此种种,哪一个终结都让寡人心疼。万未料到,先生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潜伏于寡人眼皮底下,更于这个非常时刻露面,实乃上天佑我负海之国啊!”喜极而泣,以袖抹泪。 “回禀大王,”孙膑也是喜泣,更咽,“膑何德何能,竟得大王如此偏爱,更得大王为刑余之人劳心费神哪!” “能得先生,胜得十万雄兵。”威王赞叹一句,看向众人,“不瞒诸位,别的不说,单是先生在此赛马会上,教田将军以偷梁换柱之计,让寡人输掉这场比赛,于我大齐就是大功啊!” 威王如此评功,莫说是邹忌、田忌,即使已知就里的辟疆也觉意外。 “呵呵呵,”威王笑过几声,“这场功德,或只有先生能解。”看向孙膑,指向几人,“孙先生,这几位都是寡人心腹、齐国立柱,这替寡人解说一二。” 孙膑连连揖手,声音更咽:“草民唆使上将军欺君罔上,已铸死罪,大王非但不责草民之罪,反而定功,足见圣明矣。” “呵呵呵,孙先生,莫夸寡人,但说寡人输马之利。” “诸位大人,”孙膑向三人一一拱手,“膑虽无知,却也不敢欺君罔上。膑之所以向田将军进此偷梁换柱之计,是膑忖知大王办此马会,不欲小赢,而欲大赢。” “何为小赢?”田忌急问。 “再赢上将军一次。” “大赢呢?” “输给上将军。” “这??”田忌不解了,目光掠过邹忌,看向太子,落于威王身上,“王上,可是如此?” “呵呵呵,”威王连笑几声,“先生所言极是,寡人若赢上将军,仅得三千两金子,若是输给上将军,得的就是三万两。上将军你这算个账,是三千两金子多呢,还是三万两多?” 想到国人疯狂押注王马胜,而王马却意外败给田府,所有注金尽归庄家,而庄家后台又是大王,众人这才明白过来,不无叹服。 “不瞒诸位,”威王看向田忌,“那日赛毕,寡人本以为万事大吉,万没想到爱卿不服,当场提出复赛,着实让寡人惊喜交集,夜不成眠。喜的是,寡人可借此机会再赚一笔;惊的是,爱卿这般不识相,若是再败,岂不坏掉寡人大事?” “咦?”田忌不解了,“臣若败,大王得赢三千两足金,当算小赢才是,怎能是坏掉大事呢?” “寡人赢你三千两不假,赔付下注人的又岂止是三千两哪!”威王解释一句,转向邹忌,“说起此事,寡人倒有一惑,这想问问邹爱卿,你怎会不押王马,而押上将军呢?” “回禀我王,”邹忌老眼珠子一转,“臣起初百思不得其解,冥思一夜,方才悟出大王输得起赢不起之理,是以押注上将军。” “啧啧啧,”威王竖起拇指,连赞几声,摇头叹道,“爱卿呀,你这一押倒是发财,却让寡人白白赔上三千两金子哪!” 众人皆笑起来。 “诸位爱卿,”威王屏息敛神,一脸严肃,“你们说说,在这负海之国,一切皆是寡人的,照理说,寡人什么也不缺,却这般急切、这般处心积虑地想赚大钱,又是为何呢?” 吃此一问,众人倒是怔了,一时面面相觑。 “看来,”威王看向孙膑,“此地唯有先生能解此问了,这对诸位讲讲。” “草民不敢妄揣上意,”孙膑见众人皆望过来,拱手应道,“以草民愚断,大王借此聚财,是为筹备军费,与魏一战。” 众人先是震惊,继而面面相觑。 “臣有奏!”得知威王苦心聚财竟是为与魏决战,田忌率先反应过来,心情激动,伏地叩道,“臣意已决,将今日所得千两足金,外加一千两赌本,悉数捐赠国库,充作伐魏之资。” “臣亦有奏,”田忌话音未落,邹忌亦起身,再拜叩道,“臣所得之三千利金,外加三百注本,尽皆捐赠国库,与魏一战。” “好爱卿,好爱卿啊,”威王喜得合不拢口,连连拱手,转对内宰,“辰光到了,掌灯,为孙先生,为诸位好爱卿,摆宴!” 灯火亮起,金石声响,丝竹鸣奏,轻歌绕梁,长袖舞庭。一行二十几个宫人络绎上菜,美酒佳肴摆满几案,君臣数人把酒言欢。 酒过数巡,在威王要求下,田忌绘声绘色地开讲苏秦、淳于髡等人解救孙膑的过程,听得众人唏嘘再三,不胜嗟叹。 欢宴已毕,夜色已深,威王却余兴未尽,旨令撤去音乐,送走诸臣,独留孙膑于宫,移椅于后花园中,就着月光促膝相谈。 “寡人不才,”威王直盯孙膑,急不可待地扯入正题,“欲以兵事求教先生,敬请先生赐教。” “赐教不敢,”孙膑拱手应道,“若论兵事,草民倒是有说。” “敬请言之。” “先祖孙武子有言,”孙膑侃侃而谈,“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正是,正是,”威王急切应道,“何以察之,请先生教我。” “用兵之道,并无恒理。战而胜之,则可存危国而继绝世。战而不胜,轻则削地割城,重则危及宗庙社稷,是以不可不察。自古迄今,乐于用兵者,无不亡,贪利而战者,无不辱。何以至此?原因无他,兵非所乐也,战非所利也。” “敢问先生,”威王倒吸一口气,倾身问道,“兵既非所乐,战既非所利,将兵之人何以取胜?” “非乐于用兵之人,断不轻启战端,必先备而后战。足备而后战,城虽小而可久守。非为利而战之人,断不贪财恋地,必得义而后战。得义而后战,兵虽寡而战力强。守而无备,战而无义,将兵之人若想取胜,就是奢求了。” “先生所言甚是!”威王连连点头,“再问先生,备足而战,因义兴兵,就能确保无败吗?” “不能。” “那??何以取胜呢?” “知胜之道,先祖孙武子早有断言: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识众寡之用者胜,上下同欲者胜,以虞待不虞者胜,将能而君不御者胜。” “将能而君不御?”威王重复最后一句,略略闭目,再次点头,“孙武子用兵,已臻化境矣!”从盘中摸出干果,缓缓剥起果壳,边剥边问,“寡人问个细事。若是两军相峙,旗鼓相当,将帅对峙,阵势尽皆坚固,谁也不敢擅动,该当如何是好?” “可使勇将一员,引轻兵锐卒奇袭敌阵侧翼,不计胜负,探其虚实,观其应对,相机而动,或可觅得战机,取得大胜。” “用兵众寡,可有讲究?” “有。” “我强敌弱,我众敌寡,该当如何?” 闻听此言,孙膑两手撑地,离席趋至威王前面,伏地再行大礼。 威王略略一怔:“寡人不过一问,先生何以行此大礼?” 孙膑直身,拱手:“我众敌寡,我强敌弱,大王仍有此问,堪称明君。” “明君不敢当,”得此褒语,威王心里美滋滋的,拱手乐道,“是先生方才教我的呀。用兵既然涉及死生存亡,寡人怎能不谨慎呢?还望先生教我以取胜之道。” “我强敌弱,我众敌寡,可用诱敌之计,即顺从敌方心意,刻意使我方旗帜杂糅,队形散乱,使敌方产生麻痹心理,弃守为攻,与我决战。” “敌众我寡,敌强我弱,又当如何?” “可用退避之计,即避其锋芒,全师而退。退师之时,当备足后卫,皆持长兵锐器,配以弓弩,以确保队伍安全有序地撤退。待退至有利地势,我可据险守御,拖垮强敌,待机击之。” “势均力敌呢?” “用疑兵之计迷惑敌军,俟其兵力分散,即抓住战机,突袭成功。若是敌方并未上当,不肯分散,我当按兵不动,再候战机,若是敌出疑兵,断不可击。” “以一击十,可有妙策?” “出其不意,攻其无备。” “地利均等,战力相当,战而败北,又是为何?” “阵势无锋。” “可有办法使三军将士始终服从号令吗?” “威且信,一以贯之。” “善哉,先生策论!”威王听得兴奋,由衷赞叹,“兵势无穷,尽在先生胸中矣。”身子愈加趋前,捉住孙膑之手,二目炯炯有神,直射过来,“因齐还有一问,请先生据实以告。” “大王请问,草民知无不言。” “倘若与魏开战,我可有胜算?” “有。” “胜算几何?” “六成。” “听闻庞涓治兵严谨,大魏武卒稳重如山,不可撼动,我当以何胜之?” “马。” “马?”威王心头一震,恍然有悟,看向孙膑,目光充满感激,“寡人知矣。三年前田忌将军奏请举办赛马会,寡人若是没有料错的话,当是先生提议了。” “正是。” “如此说来,与庞涓一战,先生早已心中有数矣。”威王将剥好的一堆干果双手捧至孙膑案上,“些许干果,难成敬意,请先生品尝!” “谢大王!”孙膑拱手谢过,小心翼翼地将干果悉数收入袖囊。 “先生何以不食?”威王奇道。 “圣君亲剥之果,草民不敢独享,这欲带回寒舍,与妻儿同沐君恩。” 听到寒舍与妻儿,威王自也听出话音,轻叹一声,吩咐内宰:“夜色已深,护送先生回府。明日申时,有请中大夫以上诸臣前来雪宫,谋议邯郸之事。”又转对孙膑,拱手,“也请先生莅临。” “草民有奏。” “哦?” “明日廷议,草民可否不来?” “这这这??”威王急道,“寡人励精图治九年,一心与魏一战,只是忌惮庞涓一人。今得先生,寡人无惧矣。寡人明日拟祭告先祖,拜先生为将,引军救赵伐魏,先生不来,如何能成?” “谢王厚爱。”孙膑纳头拜道,“刑余之人,不可为将!” “先生不肯为将,何人可敌庞涓?” “田忌。草民请为幕僚,能为将军出谋划策就可以了。” “幕僚不可!”威王沉思有顷,一口否掉,“先生,你看这样如何?寡人拜田忌为将,先生为军师,旨令三军事务,唯先生之命是从。” “谢大王垂爱。”孙膑拱手谢道,“臣还有一请。” “请讲。” “臣为军师之事,暂不张扬,以免妄生事端。” “悉听先生。” 邹忌闷闷不乐地回到相府,在静房里坐定,心里却是不静,越想越犯刺。 邹忌并不贪财,让他犯刺的不是眨眼间失去的三千三百两金子,而是田忌其人。一想到近些年来与田忌之间的恩恩怨怨,尤其是三年前自办赛马会以来田忌的苦苦进逼,邹忌的胸口就如堵上一块砖。 作为一代贤臣,邹忌与田忌并无个人恩怨,只是看不顺他耀武扬威、动不动就上奏征伐的做派。黄池一战,田忌蒙受奇耻大辱,回国后蔫过一阵,隐在乡野种地,邹忌面上虽未显露,心中却是快活,但这快活尚未持续几年,越王无疆大军压境,田忌再获重用,之后又与燕人对垒,田忌连下十城,整个人就如打了鸡血似的,一出口就会喷出一股血腥味儿。 作为文官,邹忌闻不惯也不想闻这股血腥味儿。邹忌才华横溢,志却不大,只想太太平平地在这负海之国做一生盛世贤相,若能使主高枕无忧,使士得抒胸臆,使民安居乐业,于愿已足。朝野同僚,包括上大夫田婴及稷下学宫里的众多学子,大多唯他马首是瞻,只有田忌一门处处与他作对,不希望齐国享有一日太平,而这天下偏就乱个不停,似乎总要遂他田氏的意才是。 当然,这些分歧都还只是表皮上的,也是彼此可以拿到案面上申诉对方的。往深处说,二人所争,其实是对朝廷局势的左右。田忌出身王族,幼读兵法,深得威王信任,于冠年掌管宫卫,而立之年统领五都之军,先后征伐过楚、赵、燕、宋、鲁等国,屡战屡胜,跻身于智勇双全的列国名将之列,在齐国三军中享有尊位。邹忌则出身寒门,怀才入宫,以琴喻政,得用于威王,被拜为相邦,勤政十年,使齐大治,库有余粮,民有修养,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之后力谏威王扩建先君创设的稷下学宫,增建广厦万间,大庇列国寒士,传为天下美谈,成就一代贤相之名。起初,邹忌并未与田忌争锋,但随着位尊权重,邹门皆贵,投奔邹门的贫寒士子越来越多,经邹忌荐举入仕的才俊在朝中渐渐形成一股文治势力,不可避免地与以田忌为首的嗜武集团发生冲突,二人各执一端,唇枪舌剑,天长日久,就谁也不买谁的账了。 正自闷坐,家宰敲门,报说公孙闬求见,似有事情。 邹忌打个惊愣,打起精神,走出静室,走到外堂客房。 “公孙闬贺喜主公了!”公孙闬拱手道贺。 “喜从何来?”邹忌一时怔了。 “三千两金子哪!”公孙闬乐道,“农家十亩之田,五亩之桑,起早贪黑,累死累活,一年难得一两足金,主公于瞬息之间,举手之劳,便得三千两,岂能不喜?闬冒昧而来,一为沾个喜气,二为喝碗喜酒,三为讨个喜赏。” “摆酒!”邹忌吩咐家宰,转对公孙闬,指客席礼让,“先生请!” 二人坐定。 邹忌盯住他:“先生此来,酒可以喝,却不是为喜。” “哦?” “不瞒先生,”邹忌笑道,“三千两金子虽有,但已不再属于老朽,约在一个时辰之前,悉数被老朽捐赠国库,用作伐魏军资了。” 显然,公孙闬未料有此变化,惊愣一时,方才缓过神来,拱手再贺:“主公高风亮节,为国舍家,表率五都之民,上天必将垂佑。闬道贺主公了!” “唉,”邹忌苦笑一声,摆手叹道,“什么为国舍家,分明就是打水漂呀!” “主公?” “好了,不讲这个,”邹忌略略一顿,盯住他,“你来得正好,老朽正有大事与你相商。” “主公请讲,闬但听吩咐。” 邹忌将宫中之事约略讲述一遍,复叹一声:“唉,不瞒先生,养鹰的被鹰啄瞎眼,整桩事情,老朽从一开始就走眼了。三年前,田忌奏请举办赛马会,大王当廷准奏,老朽晓得大王好马,就没往他处多想。今年赛马大会,大王加码赌钱,老朽曾有琢磨,以为是王室借此敛财,断没想到是为伐魏筹款,看来,大王始终未忘黄池之辱啊!” “是哩。”公孙闬顺口应一声,倾身问道,“敢问主公,大王伐魏雪耻,抑制魏势,当是好事,主公不喜反忧,可是因为田忌将军得志?” “非也。”邹忌摇头,“若是只为田忌是否得志,你就低瞧老朽了。老朽之所以忧心,只为一事,眼下伐魏,于国不利,只怕不是吉事。” “主公何出此言?” “就老朽所断,与魏开战有三不妥:一是武卒刚猛,又在庞涓治下全年训练,连番征战,纷纷练出胆气了,无不以疆场厮杀为荣,反观齐兵,养尊处优不说,这又分作五都,散漫惯了,恐怕不敌;二是一旦征战,战士就有死伤,元气就有损伤,积储就会耗光,外敌就会乘虚,若是楚人争我泗下,燕人争我河间,我无以应对;三是武人得志,必穷兵对外,不利内治。国不治内,亡无日矣!” “主公既有三忧,何不直言谏王?” “如何能谏呢?”邹忌摇头,“老朽谏王,必观其气,必察其势。今日观察,大王处心积虑,一心报仇,田忌磨刀霍霍,志在雪耻。邯郸被围,纵横决战,苏秦告难,军情火急,耽搁不得。齐魏此战,不得不打,老朽别无他法,只有捐款响应、顺遂王意了。” 公孙闬陷入沉思。 “公孙先生,”邹忌一双老眼盯过来,“观你谋事,不失机敏,老朽也就不避言了。前番王上廷议是否救援赵国,田忌与老朽各执一端。田忌主张出兵,老朽建言坐观,朝臣莫衷一是,大王因此而搁置争议。不想老朽误断大王心意,造成眼前尴尬,还望先生教我!” “主公客气了,”公孙闬拱手应道,“为主公竭诚尽力,是臣职分。闬以为,就眼下而言,主公处境非但不尴尬,反倒是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呢!” “哦?”邹忌身子趋前。 “如果不出意外,三日之内,大王必会再议救赵,主公可主张出兵,且力荐田忌为将。田忌为将,若是战胜,主公则举荐有功。若是战而不胜,田忌只能面临两个结局,一是战死疆场,二是伏荆殿前,曲挠而诛。无论出现何种结局,主公都是赢家。至于战士死伤、齐国库储之类,本为大王之物,自是大王之事,主公何必与人为难呢?再说,主公已经进过谏言了。” 邹忌冥思良久,拱手:“谢先生教我。自今日始,你就留在老朽身边,早晚侍从。” “谢主公垂爱。”公孙闬拱手辞道,“闬散漫惯了,不擅侍从,恐误主公大事,还望主公收回成命。” “这??”邹忌怔住,两眼直盯过去,见公孙闬回射的目光中既无惧色,也无攀附,颇觉惊讶,觉得此人完全不同于其他门人,想是志大,舒口气,改作笑道,“是老朽糊涂了,公孙先生是大才,自当大用。明日上朝,老朽即奏明大王,诏命先生做相府御史大夫如何?” “再谢主公垂爱。”公孙闬又是一拱,“闬自在惯了,不擅礼仪,御史大夫乃相府要职,朝廷命官,闬恐力不胜任,再请主公收回成命。” “咦?”邹忌愕然,“你这也不从,那也不愿,老朽该当如何报答才是?” “主公只需赏闬一席地坐、一口饭吃,再肯听闬几句闲言碎语,于愿足矣!” 邹忌正自嗟叹,家宰引领仆从端上酒菜,也就转过话题,招呼家宰同坐。主仆三人把酒言欢,闲议一些家事国事,直到夜深人静方散。 翌日申时,包括殿下、邹忌、田忌在内的中大夫以上朝臣齐聚雪宫。既非早朝,也非大朝,雪宫更非齐国正宫正殿,因而此番觐见就没有循依常理,只在当殿摆列两行几案,放满瓜果茶蔬之类,所有来宾一进殿门就被威王近侍内宰躬身迎入,依位次就席,被招呼吃果品茶。 自申时开始,文武重臣四十余人尽皆守在殿中,走也不敢走,动也不能动,更不敢大声喧哗,一个个默无声息地坐在席位上吃喝。 瓜果吃下半肚,茶水喝得饱胀,一些耐不住的臣子开始跑茅房了,威王仍未露面,也未宣布取消觐见。 足足过有一个多时辰,偏门传来声响,威王健步进来,走向主席君位。 众人起身离席,正衣冠欲行叩拜大礼,被威王拿手势阻住。 “各位嘉宾,各位爱卿,”威王昂首而立,声如洪钟,“首先,田因齐向你们致谢!”话音落处,向众朝臣深揖一圈。 众臣一阵骚动,尽皆叩伏于地,未及说话,威王声音再起:“田因齐向你们致谢,不是因为让你们候得太久,而是因为在赛马会上赢你们钱了。” 这些臣子没有不下注也没有不输钱的,但认赌服输,众臣本无话说,此时见威王这般说话,且在殿堂之上重挑此事,一个个反倒怔了。 “其次,”威王的目光落向田忌和邹忌,“田因齐向相国邹忌、上将军田忌,致以谢意,因为你们二人赢寡人钱了。”冲邹忌、田忌又是一揖。 又是钱字。 众人震惊之余,纷纷大笑起来,看向邹忌和田忌。 邹忌、田忌急急还礼。 “再次,田因齐向所有为赛马会买马、投注的臣民致以谢意,因为他们无不是在成全寡人,替寡人分忧,与寡人共仇。”威王向空再揖。 威王一连三通谢礼将众臣完全搞蒙了,除却几个知情人,没有谁能吃准齐威王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寡人答谢在场诸位,寡人答谢天下臣民,皆为一个钱字。你们或会奇怪,寡人这不是在贪财吗?寡人这不是在敛财吗?是的,寡人是在贪财,寡人是在敛财。可诸位爱卿,你们有谁能够回答一问:寡人此生贪过财吗?寡人此生敛过财吗?寡人今朝突然贪财了,突然敛财了,这是为哪般呢?”威王略略一顿,变过脸色,一字一顿,“只为一桩,擒庞涓,报黄池之辱。”拳头捏紧,指节咯咯直响,“诸位有所不知,当年寡人应允与魏罃相王,是庞涓那厮在背后作云弄雨,先引寡人与魏罃在徐州翻脸,后行诈兵之计,水淹我师,羞辱寡人。此仇寡人记了十年,该到偿还之时了。” 朝臣明白原委,群情激愤,一齐叩道:“大王圣明,我等追随大王,誓雪国耻!” “谢谢诸位,”威王扫一眼众臣,拱手,“寡人召请诸位来,一为表个谢意,二为议决出兵。就在不久前,有人转述孙武子一句话,说,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察也。既然不可不察,寡人就不能意气用兵,这请大家议议,是出兵救赵呢,还是听任庞涓在邯郸肆虐?” 多数朝臣面面相觑,有几个看向邹忌。 “邹爱卿,你意下如何?”威王直接点名。 “臣以为,”邹忌不急不缓,沉声应道,“出兵救赵,有三不利。” 邹忌一向反战,赛马会之前更是不主张救赵的,此时讲出此话显然在众臣的预料之中。 威王未动声色,只把两只鹰眼射过来:“是何不利,你且说说!” “其一,征战就有死伤,就损元气,就耗积储,就给外敌以乘虚之机。我之劲敌在南在北,不在西东,若是楚人趁我西征之机,谋我泗下,燕人争我河间,我当何以应对?其二,就臣所知,庞涓善于用兵,魏卒刚猛过人。尤其是虎贲军,无可抵御不说,更在庞涓治下经年集训,连番征战,无不以疆场厮杀为荣。反观我师,分居五都,散漫悠闲,有养尊处优之嫌,臣忧心??” 邹忌尚未说完,匡章等武将起身欲争,被威王摆手阻住。 “其三,”邹忌瞄一眼愤愤不平的众将,侃侃陈词,“三国困赵,根出于秦人破纵之举。秦与我远隔三晋,原本无涉,我解赵围,胜则无虞,败则引火烧身,秦或会迁怒于我,借魏道直入我境,届时,齐将不得不面临背水之战。” 这是一个响当当的忧虑。 众臣面面相觑,包括田忌、匡章在内的几员武将,皆是无话可说,咂吧几下嘴皮,又都闭上了。 威王倒吸一口气,闭目沉思。显然,此前威王并未虑及此事,或至少考虑得不够细密。 “不过,”邹忌转过话头,“出兵救赵,亦有三利。” “请讲!”威王眼睛睁开。 “一利是,六国会盟,缔结纵亲,今盟约依在,魏却背盟叛约,结敌伐友,失道于天下,我若出兵,是正义之师,可得天助;二利是,三国困赵,赵无退路,唯有两途,或签城下之盟,割地屈从,或作困兽之斗,绝地求生,依赵人秉性,必选后者;三利是,”邹忌看向田忌及诸位武将,“黄池之辱,不仅是大王,诸位将军想必也是铭记于心,尤其是上将军,卧薪尝胆,十年磨剑,只为擒获庞涓,报奇耻之辱,今得出战,必同仇敌忾,勇往直前,是以臣??”又看向威王,“主张出兵,奏请上将军为将,望我王圣裁。” 见一向反战的邹忌绕来绕去,终又绕到出兵上,且还抛弃前嫌,主动提请田忌为将,威王喜出望外,当即准奏,诏命田忌为主将,田婴为副将,匡章将左军,牟辛将右军,太子监军,邹忌协调粮草供应,三军配设军师,另行诏命,自即日起,由主将点齐五都之师一十二万救赵,择吉日祭旗。 田忌拜将之后,一路狂驰,于第一时间赶到苏秦位于稷下学宫的府宅。从山里搬出后,孙膑夫妇就住此处,一为避嫌,二为与苏秦说话。 田忌进得门来,兴冲冲地边讲宫中发生之事,边从袖中摸出威王任其为主将的诏命,双手递给孙膑。 苏秦长嘘一口气。 “服苏兄了,”孙膑看过诏命,递给苏秦,笑道,“先祖孙武子有曰,不战而屈人之兵,今日见在苏兄身上。” “孙兄过誉了,”苏秦审看过诏命,还给田忌,“不战而屈人之兵是出神入化之境界,在下何能成就?在下不过是做到了‘先屈人之兵而后战’而已。” “‘不战而屈人之兵’,在下还能有解。苏子这‘先屈人之兵而后战’,在下愚钝,这这这??”田忌挠耳。 田忌话音刚落,门外一阵喧嚣,飞刀邹引领一名宫人走进,宣王旨召见苏秦。 “田兄,这可得解否?”苏秦接过王旨,朝田忌笑笑,拱手作别,随宫人而去。 轺车一路驰至雪宫,还没停稳,苏秦就隔着窗帘,望到威王、太子及几个宫人在门外迎候。 苏秦下车,小步趋前,朝威王、太子深深一揖:“臣苏秦拜见我王,拜见殿下。” “呵呵呵,”威王回揖,“苏秦呀,你让我们父子好等哩,幸亏这日头暖和。” “臣在稷下,日夜恭候我王召唤,今朝得宣,履不及穿,冠不及正,一路马不停蹄,紧赶慢赶,还是到迟了。苏秦请罪!”苏秦又要鞠躬,被威王呵呵笑着赶前一步,携手步入宫门。 几人来到主殿,分宾主坐定。 “昔年,”威王亲为苏秦斟上一盏浓浓的香茶,半开玩笑地直奔主题,“申包胥为楚求救,哭于秦宫之外七日七夜。你苏子倒好,来向寡人求救,宫门一次未进,软话一句没有,听闻这些日来还到幽僻之野,赏梅听箫呢。” “我王这是不知申包胥,也委屈臣子了。”苏秦顺口回应,做出一脸苦相。 “哦?”威王假作一惊,“说说看,寡人如何既不知申包胥又委屈你苏子了?” “申包胥自幼嗜哭,说也哭,笑也哭,饿也哭,饱也哭,醒也哭,睡也哭,悲也哭,喜也哭,哭是他的专长。莫说是哭七日七夜,即使让他哭上三年五载,也是寻常之事。偏那秦公最不喜听闻哭声,只好借兵给他了。臣不同于申包胥,臣天生不哭,有泪不弹。王以申包胥喻臣,实在让臣有口莫辩哪!” “呵呵呵,你这不是辩得挺好的嘛!”威王把斟好的茶盏推到苏秦前面,“苏子请茶。” 苏秦谢过,轻啜一口,不无夸张地一连咂吧十几下嘴皮子,啧啧数声,拱手:“大王香茶倒是让臣想起一事。” “请讲。” “当年秦公若是也如大王这般把申包胥请进宫里,用一杯香茶堵住他的嘴巴,兴许就听不到他的哭声了。” “呵呵呵,”威王乐得合不拢口,“满朝文武中,寡人就爱听你说话。” “谢王谬赞。”苏秦拱手谢过,“不瞒我王,方才皆是说笑。言归正传,臣为赵求救,却未曾登门哭泣,非臣不知礼数,实乃臣子知道,王不比秦公啊!” “哦?你且说说看,寡人如何不比秦公了?” “申包胥哭秦,因秦公吃软不吃硬。臣向大王求救而不哭,因大王吃硬不吃软。” “咦?”威王怔了,“寡人怎就吃硬不吃软了?” “但凡暴戾寡义之人,必外硬里软;但凡仁爱仗义之人,必外软里硬。大王外软里硬,臣没有讲错吧?” “哈哈哈哈,”威王放声长笑,“也只有你苏秦能想出这般说辞呀。好好好,寡人服你了。苏子呀,寡人这请你来,不为别事,只为让你捎个口信给赵家那个后生。就说赵齐两国一水相隔,唇齿相依,寡人与赵语交往多年,既是老友,也是兄弟,今友兄尸骨未寒,家园却罹浩劫。寡人不忍坐观,已经诏命田忌为主将,发大兵二十万往救邯郸,让他安心守候。” 苏秦起身叩地,朗声谢道:“臣代赵王,代赵地三百万子民,谢王施恩!” 得到齐王谕旨,苏秦不敢耽搁,当即回赵复命。 孙膑依依惜别,送至十里长亭。 “苏兄,”孙膑执其手,“返赵之际,麻烦顺道走趟宋、卫,约两国助力。” “这??”苏秦略作迟疑,“宋、卫势弱,一向慑于魏威,不会出兵。” “不是要其出兵,只是要其借道。” “这个不难。”苏秦慨然应允。 苏秦走后三日,威王将田忌、田婴、匡章、牟辛诸将召至雪宫,正式授命孙膑为军师,军中事务,必须由军师决断,违命者作抗旨论处。且孙膑为军师之事,暂时不对三军将士宣布。 诏命已毕,威王带几人赶至宗庙拜祭。 又三日,三军祭旗,整个齐国进入一级战备,齐国五都之兵率先出动,依田忌之令会聚于齐魏边邑重镇阿邑。与此同时,各地粮草、辎重等,络绎不绝地运抵西部边邑诸库,由各邑重兵守护。 祭旗结束,右军主将牟辛驱车赶到珠宝街,购置一些礼品,载往邹府。 牟辛刚交而立,正值人生华年,此番救赵,于他是次难得的机遇。牟辛原为高唐令田盼旗下副将,被田盼认作义子,田盼临终时,举荐其接任高唐令。高唐为齐国西部边邑重镇,为齐五都之一,辖西部数十邑之多,堪称封疆重臣。田盼幺女嫁与邹忌次子,两家结为儿女亲家,牟辛因之结识邹府,早晚进入临淄,都要买些礼品探望,相谈甚笃,求拜邹忌为师。邹忌早欲结交武人,也就顺势收其为徒,结势对抗田忌。此番救赵,高唐邑首当其冲,牟辛更随田盼与赵有过几次交手,甚知赵国,特被威王拜将右军,统领高唐、平陆二都之兵。 邹忌闻报,迎至门外,携其手径至客堂。 “恩师在上,”牟辛伏身拜道,“请受弟子一拜。” 邹忌受他一拜,扶他起身:“牟辛呀,老夫晓得你一定会来,在此守你足足两个时辰了。” “恩师??”许是过于激动,牟辛以袖遮面,声音更咽,“弟子来迟了!” “呵呵呵,不迟,不迟,”邹忌笑道,“此番西征,是该你建功扬威的辰光了,老夫晚年,这还指靠你呢!” “恩师??”牟辛泪如雨下。 “牟辛哪,大丈夫抛头洒血,死且不惧,你这哭个什么呢?” “恩师,”牟辛擦拭泪水,抬头望着邹忌,“弟子此去,一定不负师望,打出个样子给那姓田的看看!” “好哇好哇,”邹忌连声赞道,“老夫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邹忌击掌,内帘掀起,一个壮实的小伙子从侧室大步走出。 邹忌冲小伙子道:“小昊,来,见过牟将军。” 小伙子走到牟辛跟前,深揖一礼:“晚生邹昊见过牟将军!” “牟将军,”邹忌指邹昊道,“这是老夫膝下犬子,在乡野长大,有些臂力,自幼欢喜舞枪弄棒,略知兵法战阵,只与老夫不对脾性。今国家有事,老夫特召他来,举荐于你,望能多加栽培,早晚有个建树,省得老夫费心。” 牟辛站起来,绕邹昊转一大圈,朝他肩上用力一拍:“好一个英武儿男!昊弟,到大哥麾下历练一番,你可愿意?” “邹昊愿意!”邹昊朗声应道。 “恩师,”牟辛转对邹忌,“右军尚缺一名先锋将军,弟子正在物色人选,观昊弟少年英武,熟稔文韬武略,堪称大才,正适此位。” 邹忌略略皱眉,未及开口,邹昊已是长揖至地:“邹昊谢将军成全!” 田忌依据王命,点齐五都之兵共计一十二万,兴冲冲地拿着各路名册向孙膑报告。孙膑吩咐他精选三万步卒,务于二十日之内学会骑马奔驰。 “孙兄,”田忌面现难色,“马是用来驾车的,不是用来骑乘的。前番你让习骑,在下略作尝试,摔倒好几跤哩。” “将军可曾学会?”孙膑笑问。 “会是会了,却是不易。两脚悬空,难以借力,只能牢牢夹住马肚子,谁料那马也是奇怪,越夹肚子,跑得越快,颠得越是厉害。两圈下来,颠得屁股生疼,连摔几次。在下当算知马之人了,竟也摔倒,其他将士可想而知。”田忌做个苦脸。 “能够学会,莫说是几次,就是摔三十次也值。对了,三军训出多少能骑之士了?” “已经不下万人。” “太好了。让这万人再教两万人,天天驰骋,务必于二十日之内练就一支精干骑兵。” “孙兄,”田忌不解地看向孙膑,“眼下列国皆重车战,靠盔甲重装取胜,孙兄却舍车就骑,舍重就轻,实令在下不解。不瞒孙兄,自你上次吩咐此事,在下就在心里一直嘀咕,迄今未得其解。” “敢问将军,”孙膑直盯田忌,“若是两军数量相当,狭路相逢,战鼓擂起,齐国甲士能否胜过魏国武卒?” 田忌摇头。 “齐国战车能否撞过魏国战车?” 田忌再次摇头。 “将军之谋能否盖过庞涓之谋?” 田忌语塞。 “三者皆不能,再问将军,你让你的将士们以何取胜?” 田忌头上冒出汗珠。 “唯有此字,或可制胜!”孙膑在几案上写出一个大大的“奇”字。 “奇!”田忌凝视此字,口中喃喃,眉头拧紧,有顷,抬头看向孙膑,“何以解之?” “奇为正之反,”孙膑侃侃言道,“老子曰:‘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堪称绝妙。若是治国,奇不胜正;若是治兵,正不胜奇;若是治天下,有事不胜无事。以此论之,用兵之妙正在一个奇字。” “这??”田忌何曾听过此等高论,一时蒙了,以手挠头。 “这么说吧,”孙膑换个解释,“以有形之阵对有形之阵,以车对车,以卒对卒,以力抗力,是为用正;以无形之阵对有形之阵,以车对卒,以卒对车,以智抗力,是为用奇。” 田忌恍然有悟,微微点头,接上问道:“两军相抗,何以知正,何以用奇?” “将军所问,正是兵家高下相分之处。”孙膑应道,“两军相抗,奇正难知,因其变化无穷,难以定分。自古迄今,善于用兵之人皆怀一能,即见敌之所长,知其所短,见敌之不足,知其有余。此所谓料敌如神。先祖孙武子有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说的正是这个。不知敌,不知己,就不能料其奇正,自也不能以奇制胜了。” 田忌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先生所言过于高深,在下愚笨,尚须慢慢领悟。在下所急,依旧是这‘奇正’二字,望先生以寻常军事喻之。” “呵呵呵,这个容易,”孙膑笑道,“凡暴露之情,皆为正。凡隐藏之情,皆为奇。两军相逢,察敌暴露之情,是为知正。我以相反之情应之,是为用奇。譬如:敌静,我当以动制之;敌动,我当以静制之;敌劳,我当以逸制之;敌饥,我当以饱制之;敌寡,我当以众制之。用奇重在隐蔽,若能做到敌方不知,战欲不胜,难矣哉。” “在下明白了,”田忌恍然大悟道,“魏武卒装备厚重,移动必缓,宜静不宜动,宜阵法不宜变通。我若用骑,当是以动制静了。” “正是!”孙膑竖拇指赞道,“战车易动,但受制于天气、道路。骑则不然,可走阡陌小径,可涉水越野,可入林莽荆棘,可涉泥泞,可于风雨中往来无阻,快捷如风,席卷如火,攻其不备,正可克制魏国武卒!” “是哩。”田忌大服。 “骑有十利,将军可知?” “望军师点拨。” “骑能离能合,能散能集,百里期会,千里奔赴,出入无间,堪称离合之兵。若是妙用于沙场,一可迎敌始至;二可乘虚背敌;三可追散击乱;四可迎敌击后,使敌奔走;五可遮敌粮食,绝敌军道;六可败敌关津,断敌桥梁;七可掩敌不备,击敌未整之旅;八可攻敌懈怠,出敌不意;九可烧敌积聚,虚敌实力;十可掠敌田野,累其子弟。有此十者,将军当知骑之优胜了。” “是哩!”田忌双拳握得咯嘣嘣响,声音从牙齿里迸出,“我有数万锐骑,有先生良谋,庞涓指日可擒矣!” 第095章|?出奇策孙膑攻魏?拔邯郸庞涓用强 借到大兵,苏秦依旧是一车一马,由飞刀邹驾驶回返。心中存事,苏秦一路上马不停蹄,使宋过卫,旬日之后赶至邯郸郊外,再被魏人拦截,带进中军大帐。 庞涓笑脸出迎,摆好茶水。 苏秦没喝,二目紧盯庞涓。 庞涓审视苏秦的眼睛,见双眸里没有仇视,没有鄙夷,没有绝望,只有一丝淡淡的忧伤,但这忧伤与他在鬼谷时稍稍两样了。那时的忧伤可见敦厚与卑微,现在的忧伤,敦厚依在,卑微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庞涓说不清道不明的怪怪的感觉。 “苏兄,你这眼神怪怪的,可是无奈吗?”庞涓扬起眉头,眼睛笑眯眯的。 “是怜悯。”苏秦收回目光,淡淡应道。 “对对对,正是这种感觉!”庞涓迭声叫道,“你这讲讲,是怜悯赵人呢,还是怜悯齐人呢?抑或是怜悯楚人、韩人、燕人?” “是怜悯庞兄你。” “什么?”庞涓先是一怔,继而爆出一串长笑,“哈哈哈哈,好一个苏兄,你怜悯我,你怜悯我庞涓!”指苏秦又是一串长笑,“苏兄苏兄苏兄,好一个苏兄呀,真有你的!来来来,喝茶!”斟好满满一盏,“上好的茶呢,在下特地使人进鬼谷采的,就是童子带我们去过的那道沟沟。” “是大师兄!”苏秦纠正。 “对对对,是大师兄,”庞涓笑笑,“瞧我这脾气,一出山就啥也记不起了。怎么样,此番至齐,可为赵人借到兵否?” “庞兄,”苏秦拱手,“在下有个恳请,敬请一听。” “你我同窗数载,岂能用恳请二字?苏兄有话,但讲无妨。” “见好就收,退兵吧。” “你就恳请这个?”庞涓略是惊讶。 “现在退兵,一切都还来得及。” “这个嘛,容在下想想。”庞涓长吸一口气,装模作样地闭目思考,良久,睁眼道,“在下想通了,苏兄不必恳请,在下很快就会退兵。” “很快是多久?” “就是攻克邯郸、捉到赵家那个娃子之时。” 苏秦长叹一声,闭目。 “对了,”庞涓倾身过来,“在下方才之问,好像还没听到苏兄回复呢。” “何问?” “借兵之事呀!苏兄兴致勃勃地前往齐国借兵,不知这兵??借到否?” “齐王已发大军,不日即至。” “哎哟哟,”庞涓轻拍胸部,做出受惊的样子,“吓到在下了!敢问苏兄,齐王可是发大兵一十二万,田忌为主将,田婴为副将,匡章将左军,牟辛将右军?” “你倒是灵通哩。”苏秦苦笑一声,“只是少算了八万。据齐王亲口所讲,是二十万技击之士。” “哈哈哈哈,”庞涓长笑一声,“二十万好哇,没想到老齐王动用血本哩。对了,老齐王这般遣兵调将,百密中却有一疏啊!” “何疏?” “上次黄池战后,他使田婴来赎田忌。此番任命田婴为副将了,有谁来赎田忌呢?” 苏秦叹一声,闭上眼去。 “苏兄,你这一去,将近两月,总不会一直守在齐国借兵吧?楚人、韩人,还有燕人那里,可有喜讯让在下分享一二?” “在下已经知会楚国、韩国和燕国,相信庞兄不会失望。” “哈哈哈哈,”庞涓放声长笑,“太好了!在下一向好客,无论他是何方来宾,在下只在这邯郸城下列阵恭候。”转对帐外,朗声,“来人,送客!” 苏秦的车马驰至邯郸城下,早有人望到苏秦,城门洞开,一队人马隆重接到苏秦,驰往宫城,新王赵雍跣足迎至宫外殿下,扶苏秦上殿,扶苏秦落席。 “观苏子神色,齐人答应出兵了?”寒暄过后,赵雍屏息问道。 “出兵了。”苏秦应道,“齐王还托臣捎给我王几句口谕。” “请讲。” 苏秦声音缓慢,吐字清晰,模仿齐王口吻:“赵齐两国一水相隔,唇齿相依,寡人与赵语交往多年,既是老友,也是兄弟。今友兄尸骨未寒,家园却罹浩劫,寡人不忍坐观,已诏命田忌为将,发大兵二十万往救邯郸,让他安心守候。” 闻听齐王发大兵二十万,众臣脸上皆现喜色。 “诸位爱卿,齐王的口谕你们可曾听见?”赵雍朗声问道。 “听见了!”众臣齐应。 “传寡人旨!”赵雍陡然起立,挥动拳头,一字一顿,“将齐王口谕诏示邯郸城内所有军卒、所有臣民,诏示赵国各郡所有军卒、所有臣民,一个字也不可落下!” “遵旨。”众臣齐应。 “这就传旨去吧。” 见众臣告退,赵雍携手苏秦径到御花园中,支开仆从,低声问道:“苏子,讲实话吧,齐王真的答应出兵了?” “是哩。”苏秦点头。 “实出多少?” “一十二万。” “楚、韩如何?” “楚国向方城增兵,放风攻打陉山,韩国也答应出兵两万,两国皆遣使臣前往大梁了。” “太好了!”赵雍一拳击向园中的石案,“待我缓过气来,定去大梁,亲手宰了魏罃这条老狗!” “大王??”苏秦欲言又止。 “苏子请讲!” “在下在齐时,与孙膑谋议多时,孙膑认为,庞涓今非昔比,用兵大有长进,魏武卒比吴起时代,有过之而无不及,齐人虽众,并无胜算,眼前将是一场恶战。还有,楚、韩不可指靠。” “寡人晓得。”赵雍捏紧双拳,二目放出狠光,“不瞒爱卿,寡人早看明白了,此番魏人借秦之力,欲一口吞赵,寡人已无路可退。即使齐人不来,寡人也誓将与魏决一死战,玉石俱焚,有死而已。” “我王抱此死国决心,可喜,亦可忧。” “哦?”赵雍看过来,“忧在何处?” “忧在邯郸百姓,多少妇幼孤寡,多少善良百姓,或将因大王怀此绝念而死于非命。” “这??”赵雍茫然,良久问道,“依爱卿之意,寡人该当如何?” “全力抗击,视情进退。” “好吧,”赵雍沉思良久,微微拱手,“赵雍谨听苏子。” 送走苏秦,庞涓不敢怠慢,将三军十几员统兵战将召至中军大帐,道:“诸位将军,邯郸受困两月有余,加之周边各邑百姓涌入,城中积粟最多可支一年。盐、药、弓、弩等必备物资,因无补给,也将逐日减少,亡无日矣。我之所以围而不攻,一为泄其气,二为打其援,三为守候一位贵宾。今日确证,这位贵宾就要到了。” 众将不知贵宾所指何人,尽皆抻长脖颈,屏住呼吸,好似这位大贵人已在帐外了。 “这位贵客就是,”庞涓一字一顿,“田忌。” 众将无不嘘出一口气。 有人搔首弄姿,嗲声嗲气,做出种种女人状,众人哄笑起来。 “诸位可知此人为何而来吗?”庞涓环视众将,朗声发问。 “到我王八阵吃屎来了!”不知是谁怪声应道。 众人再出一阵狂笑。 “非也!”庞涓非但没笑,反倒用力摆手,一脸严肃,“此人是复仇雪耻来的!黄池战后,那人在我王殿堂之上受妇人之辱,欲触殿柱,被齐国上大夫田婴一把抱住,求死不得。在下念他是员虎将,以大丈夫报仇十年不迟之言激他珍视生命。不想此人猴急,等不得十年,这就欲来寻仇了。” 庞涓话音刚落,场面就如炸了锅: “让他来吧,我们等他就是!” “这次再让逮住,看不把他扒光示众!” “扒光太便宜他了,得把他的那物件割掉,让他做个阉人,送后宫为我王铺床叠被!” “这也太便宜他了,要叫我看,把他挂到城门楼上,晒他个七月天!” ?? “你们想得甚好,却都是一厢情愿。”庞涓待众人喧嚣过后,声音越发严酷,“田忌不是吃素的。前番大败,田忌没有败给你们,也没有败给我庞涓,而是败给了他自己。骄兵必败啊,我的将军们!观诸位今日这般说话,在下已知终局了!” 经庞涓这么一压,众人再不敢张狂了,一个一个或木呆起脸,或低头不语,或苦笑,或做出苦脸。 “将军们,卧薪尝胆,十年磨剑,纵使一个乡野莽夫,必也学得十万本领了,何况是列国名将田忌。这且不说,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一十二万五都之兵。一十二万哪,我的将军们,纵使全部是猪,任由你们宰杀,也会把你们累趴下的,何况个个都是善于技击的锐卒健士。” 在庞涓一连串的打压之下,十几员战将的气焰不再嚣张了,一个个低下头去。 中军帐里静得出奇。 “诸位将军,”庞涓缓下语气,“在下这么说,不是长齐人志气,减自己威风,而是要正告诸位,真正的敌手,来了!” “主公,”一直窝在角落的青牛瓮声说道,“你就说吧,我们如何迎敌?” “对,我们如何迎敌?”众将军齐声附和。 “诸位请跟我来,”庞涓走向沙盘,接过军尉递过来的竹杖,指向河水分岔处的宿胥口,“齐人若来,必由此渡河。” “我们这就把渡船全部开到这边,看他拿什么来渡?”有人叫道。 “不,我们要把船只全部留在那儿,且把船夫换作我们的兵士,协助齐人慢慢渡河。”庞涓微微一笑,指向河水西侧通往邯郸的衢道,“齐人渡毕,必沿此道驱向邯郸,寻我决战,一可解邯郸之围,二可里应外合。我们尽可放敌过来,预伏军士于云梦山中,待敌抵达漳水,即断其退路,取我船只为我所用。此时,齐人向东是河水,向西是大山,向南有我奇兵,且在我大魏腹地,无路可逃,只有向北,与我主力决战。” 看到如此庞大的歼灭计划,众将无不两眼放光。 “诸位将军,你们敢否与齐兵面对面决战?”庞涓大声问道。 “敢!”众将异口同声。 “你们敢不敢以一敌三?”庞涓再次问道。 “敢!”众将声音铿锵。 “好!”庞涓将竹杖猛地指向邯郸,“齐人尚未集结,诸位眼前之务,仍旧是此地,邯郸。给我团团围住,密切警戒,进出之人严加盘查,苍蝇也不可放过一只。” “得令!” 齐都通向中原的主衢道在出临淄后不久,即沿泰山北麓的济水平原西上,至濮水岸边,溯水再上,在甄邑岔作两条,一条继续沿濮水西下,过卫境直达魏、赵官道,经宿胥口直驱赵都邯郸,另一条拐向西南,沿济水西下,在大野泽西侧过宋入魏,通达大梁并周都洛阳。 主将田忌引领齐国中军即沿此道西进,经过十余日匀速行军,于黄昏时分抵达甄邑。 行进大军中间,夹杂一辆并不起眼的篷车,里面载着已着齐国官服的孙膑。 甄邑是孙膑家乡,田忌特意安排在此扎寨,一是位置适当,二也是让孙膑回趟老家,拜庙祭祖,祈求先祖英灵护佑。 中军抵达时,其他四都军马已来三都,远远望去,旌旗林立,人马攒动,濮水两岸,扎满齐军大营。 迎黑时分,孙膑登上高车,察看各军营帐之后,吩咐田忌:“将军可下一令,三军就地休整,选出隐蔽场地,强化集训骑手。三军营帐可再疏散,多悬旗帜,虚张声势,统一口径,号称雄师二十万众。” 田忌依言颁令,齐军屯扎半径顿时扩充十里,沿水岸的帐篷增加近半,屯扎区域,岗亭林立,尤其是骑手训练基地,盘查极严,三十里方圆,寻常人靠近不得。 过有旬日,眼见三万骑手皆能上下腾挪,骑行如飞,田忌笑眯眯入帐,兴冲冲道:“启禀军师,三万骑手已经练成,粮草俱足,敢问三军可以开拔否?” “可以。”孙膑点头,“不过,敢问将军向何地开拔?” “咦,难道不是邯郸吗?”田忌近乎惊讶了。 “不是。”孙膑语气决绝。 “这这这,”田忌急了,“邯郸危在旦夕,大王要我等救赵,你这不去邯郸,欲往何地?” “宋地。” “宋地?”田忌越发惊愕,“庞涓在邯郸,这去宋地却是为何?难道是??”掩口止住。 “难道是什么?”孙膑问道。 “取宋!”田忌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似乎在说破一个通天绝密。 孙膑摇头。 “咦,不是取宋,我们去宋地做什么?” “救赵。” 田忌拧起眉头,狠想半晌,做出一脸苦相,几乎是央求了:“我的好军师呀,你就直说吧,这去宋地与救赵究底有何关联?” 孙膑朝几案上用以擦拭的一团蚕丝努嘴:“拿起那个。” 田忌拿起乱丝。 “将军可否将这团乱丝解开?” 田忌两手瞎忙一阵,乱丝非但无解,反而越来越乱,气得他“啪”一下扔到地上,恰好落在孙膑脚下:“这玩意儿就是用来擦几案的,解之为何?” 孙膑呵呵一笑,捡起乱丝,寻到一根丝头,一点一点地抽它出来。 田忌看得着急,伸手抢过乱丝,用力乱揪几下,扔到地上,拿脚踏上,两眼直射孙膑:“我的好孙兄啊,你这不是存心急死人吗?” “要解纷纠,就不能用拳。要解斗殴,就不能卷入搏击。” “这??”田忌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挠头,“照理说,要解斗殴,是不该卷入。可我们完全不同,我们是去救人。对付强盗,讲道理是没用的,只能动武。” “是要动武,我说的是不去卷入现场,而是批亢捣虚,扼其要害,攻其必救。” “攻其必救?”田忌仍旧不解,“难道宋国是其必救吗?” “宋国不是,但魏国是呀!庞涓伐赵,必竭举国精锐,其内必虚。我避实就虚,魏人觉痛,庞涓必舍赵回救,邯郸之围自解矣!” 田忌豁然开朗,以拳震几:“军师妙策,庞贼必擒矣!”眉头微拧,“只是,宋偃那里??” “我们不过是借道而已,苏兄已与宋王讲妥了。再说,此去宋地,我们也是为宋收复失地呀。” “为宋收复失地?”田忌再次怔了。 “帮其收复襄陵。襄陵本为宋国先祖襄公藏骨之地,今日却为魏人所据,宋人无不郁闷。今借我力收复,宋王偃喜犹不尽呢。” 田忌再次震几,不无兴奋:“好!” “在下还有一问。”孙膑喋喋不休了。 “军师请讲。” “将军实发多少兵力入宋?” “一十二万呀!” “减之。凡老幼病弱,全部剔除。” “这些将士皆是挑选出来的,一顶一的战士。” “重新核对名册,年不足冠或年过不惑之士,概不出征。” “这般去除,怕得去除两万。” “凡病弱之躯,怯战之卒,尽皆去除。” “这??怕是又得去除两万。” “将军有能战之士八万,足矣。”孙膑毅然决断,“传令三军,精减之后,去重甲,着轻装,弃战车,第五日之夜兵发宋地定陶。凡裁减将士,原地屯留,看守辎重,保障供给。” “末将得令!”田忌心悦诚服,俏皮地打个军礼,朝帐外叫道,“来人,传令!” 邯郸郊外,魏营中军帐,斥候报说齐人五都之军陆续赶到甄邑,沿濮水北岸屯扎,连营三十余里。盘查极其严密,斥候无法接近,只能远观其势,在濮水对岸数帐篷,就数量粗略推算,三军不下二十万众。 “二十万众?”庞涓自语一声,闭目盘算。 齐人五都之军,若是出动二十万,每都均达四万,这几乎是不可能之事。就细作所探,西部二都平陆、高唐,堪称齐国边防重镇,真能出战的技击之士合起来不过五万;即墨为东部都邑,因防务意义不重,防军也就一万多,能出一万已是不易;莒城常备驻军倒是不下四万,但对楚防务一日不可懈怠,敢出两万当是极限;至于齐都临淄中军,横竖不会超过三万。几都相加,当不该超过一十二万才是,而今日所探,竟然多达二十万,且与苏秦返赵时所言相符,倒是让人颇费思量。 思来想去,庞涓笃定齐人不可能为邯郸一城倾巢而出,如此张扬,必是虚张声势,想吓退魏军而已。 庞涓想定,细细问过齐人营寨,得知扎寨粗疏,一些寨子几乎是一夜而成,越发认定齐人用的是疑兵之计,要求加派哨马,密切监控齐军动向。同时加紧布局,调派军队,依此前所谋,将宿胥口船夫尽皆换作魏兵,又派得力将军引武卒一万秘密屯驻于云梦山中。地点也是他亲自圈选的,位于出鬼谷入宿胥口的一个山坳子里,若无浓雾,不可造炊。 三军刚刚完成调动,负责哨马的军尉急至,报说齐军营帐已于今晨全部开拔,并未西进,而是涉过濮水,浩浩荡荡地向南拐向大野泽方向。 “大野泽?”庞涓大吃一惊,急急走向沙盘,看向大野泽方向,沉思有顷,半是自语,“奇了怪了,齐人不来邯郸,却到大野泽,难道是??”打个惊怔,疾步踅回,吩咐军尉,“加派哨探,严密监控齐军动向!” 两日过后,军尉报说齐兵已经全部涉过济水,进入宋境,开往定陶。 庞涓惊呆了。 齐兵入宋,庞涓精心构筑的歼击部署顿时成为泡影,且齐人入宋的目的何在,更让他费力思量。齐人入宋,只能产生两个结局:一是趁我伐赵、无暇他顾之机,一举灭宋;二是由宋出击,直入魏境,断我退路,憋死魏军于河水之西。第二种似乎不大可能,因齐人若想断魏退路,大可不必入宋,由甄邑而西,过卫境封死宿胥口即可。 庞涓正思索间,外面一阵喧哗,却是张仪由中山回返。庞涓意外得喜,迎入中军帐中,顾不上寒暄与叙旧,开口就讲齐兵动向。 听见庞涓断魏退路的判断,张仪轻轻摇头。 “既不为断我退路,那就是图宋了。”庞涓几乎是断言。 张仪再次摇头。 “咦,既不为取宋,又不为断我后路,齐人此举意在何为?” “捣我巢穴。”张仪一字一顿,几步走到沙盘前,指形势解释,“庞兄请看,这是宋国。齐人在这节骨眼上,不可能图宋。齐人若是图宋,楚人必不坐视,齐、楚就有一战。齐、楚即使有战,也断不会在此时。是以齐人入宋,必是冲魏而来,由宋击魏,大梁危矣!” 庞涓脸色白了,久久盯视地图,良久方道:“张兄所言甚是。齐人若是由宋击我,确实出我于不意了。” “不过,”张仪又道,“齐人入宋,目的究竟为何,尚须详加观察,庞兄不可急切。” “兵贵神速,”庞涓握紧拳头,“敌既有变,我亦当速作决断。” “庞兄是说,渡河与齐决战?” “不,”庞涓一字一顿,“拿下邯郸。” 得知齐人发兵救赵,朱威、白虎坐不住了,连夜禀报太子申,太子申带他们入见惠王。庞涓不在,惠王听得头大,让他们议出应对方案。太子申三人回到前殿,议有一个多时辰,头绪却越议越乱。 显而易见的是,朝政正在一步一步地验实惠施的预判。 子夜至,太子申熬不住了,挥退朱威与白虎,一脸愁绪地回到东宫。 天香仍在候他。 “申,”天香迎上,为他宽衣解带,“观你愁眉不展,发生何事了?” 太子申将齐人出兵宋境的事约略讲述一遍,后悔当初没有听从朱威、白虎的话留住惠施,结果引狼入室,致有今日局面。天香劝慰几句,用热巾为他擦拭一遍身体,服侍他在榻上躺下。 天香亦脱光自己,在他身边伴寝。不消半个时辰,二人各入梦乡。 天香却没睡熟。见太子申的呼吸越来越沉,磨牙声也出来了,天香遂悄悄起来,溜到门口,回望一眼,闪身出门,到厅中摸出一套紧身黑衣穿了,走到院中,纵身上房,眨眼不见。 事有凑巧。许是议事时喝水多了,睡没多久,太子申被一泡尿憋醒,摸下身边,空落落的,连叫几声,天香不应。 是夜无月,寝中漆黑。太子申点不来灯,因有天香在侧,身边也没安排其他宫人,而他自己连夜壶放在哪儿也不晓得,大是着急。又憋一阵,实在受不了,太子申嘟哝几声,爬下榻,凭本能摸到房门,走到堂间,方有些许夜光朦胧。 太子申走到门外,在庭院里放完水,听听四周,一丝声音也没,而天香竟然不见了。 太子申越想越是惊惧,不敢进屋,在院中大喊起来:“来人哪,快来人哪!” 太子申连叫几声,几处传来声响,二十几个宫人全都出来。 接下来,灯火齐明。 太子申嘘出一口气,在宫人护持下回到殿里,将殿中角角落落全部查遍,也没有天香的影子,只有她睡觉前脱下的衣服一件不落地摆在一个隐蔽处。 太子申睡不去了。 太子申一直在厅中坐到天亮,天香依然不见。 其实,就在众人四处寻找天香时,天香就在屋顶伏着。 这一次玩大了,但她没有别的办法。公子华来了。 后晌,有金雕在头顶盘旋,她就知道是公子华来了,金雕是在约她。白天她没有时间,能出去的只有夜晚,只有在太子申熟睡之后。然而,她没有想到太子申会醒。她后悔没有为他上迷药。 眼见天色要亮,天香不敢耽搁,悄悄退回,再次来到公子华的客栈。 “你不能再回去了!”公子华思忖良久,断然说道。 “可??”天香迟疑一下,“总得给魏申一个交代,否则??” “暂不睬他,待过几日,你给他写几句,留他个悬念。” “那??我做什么?” “我想到一个人,你去把他搞定。” “谁?” “公子嗣!” “是那个色鬼呀,”天香做个苦脸,“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一见女人,全都没个样儿,比公子卬还差一大截子呢。” “唉,魏王身边没有人了,不定还得指望他呢。”公子华应道,“依你方才所讲,魏申外柔内刚,看着好驾驭,其实固执,与庞将军不在一条道上,很难为我所用!倒是这个公子嗣??”阴阴一笑。 “你的意思是??”天香盯住他。 “先搞定他再说!” 大梁城外,公孙衍的小土院里,朱威一脸急切地盯住公孙衍。 公孙衍半跪半坐,眼前的地面上画着表明流水地势、城邑关防的道道白痕,旁边搁块专门用来描画的白粉石。 公孙衍闭目冥思。 小土院子静得可怕。 “就算齐人渡河,又能如何?无论如何,就军事而论,田忌不是庞涓的对手。”朱威耐不住了,打破沉静。 “如果齐人不渡河呢?”公孙衍淡淡应道。 “咦,他不渡河,如何救赵?”朱威不解了。 话音未落,一阵车马声由远及近,在院子外面停下。 一人跳下马车,匆匆进来。 是朱威的家宰。 “主公,”家宰急切禀道,“边关急报,齐国大军入宋了!”说毕,掏出急报。 朱威不可思议地看向公孙衍。 公孙衍震惊。 白虎接过,瞄一眼,没有细看,递给朱威,朱威顺手推给公孙衍。 公孙衍将急报搁在一边,问道:“襄陵何人守御?” “郑将军,”朱威应道,又补一句,“郑克。” “郑克?大人可知此人?” “此人为亡郑公室之后,其祖郑幽公被韩哀侯所灭,其父郑爽逃出韩国,落难于大梁,被我王用为大夫,改姬姓为郑姓,以纪念故国。到郑克时,与臣相善,臣见其有文治武功之才,荐举他做襄陵都尉,几年前庞涓与楚战,郑克建功,被我王晋为襄陵令。”朱威如数家珍般将郑克端底一一讲毕,看向公孙衍,“公孙兄怎么对他起兴致了?” “齐军入宋,襄陵危矣!”公孙衍一字一顿。 朱威、白虎皆是一怔,互望一眼,不约而同地看向公孙衍。 “二位请看,”公孙衍拿起画石,在一处画个小圆,“这儿就是襄陵。齐军入宋,宋人不加拦截,当是两家达成默契。若是不出在下所料,这个默契当是襄陵。” “你是说,齐人欲助宋公收复襄陵?”朱威眼睛大睁。 “正是。” “为什么呢?”朱威越发不解了。 “大人请看,”公孙衍指点襄陵,“襄陵于宋室,是永远之痛,梦中也想收复。襄陵于魏室,是战略要地,进可逼泗下,挟宋制楚,退可与大梁成掎角之势,是谓不可失之地。” “公孙兄是说,齐人攻襄陵,是逼庞将军回撤?” “正是。” 朱威总算听明白了,起身道:“在下这就奏请大王,驰援襄陵。” “大人还是免了吧。”公孙衍缓缓起身,“如果在下所料不误,齐人的真正目标是大梁,大王自身怕也难保哩!”说罢,慢悠悠地走回草舍。 朱威脸色白了,痴痴地看向白虎。 二人正自对脸,公孙衍已走出来,手中是老白圭当年赠予他的那柄佩剑:“看来,地是种不成了,在下得走襄陵一趟。” 定陶城外,齐军大营,孙膑首度在中军帐中露面,与田忌并坐,会见三军诸将。 “诸位将军,”田忌讲明形势,朗声问道,“首战襄陵,何人愿夺此功?” “末将愿往。”田忌话音刚落,牟辛跨前应道。 “好!”田忌拿出令箭,“襄陵主将郑克,有守军八千,本将予你点齐本部人马,即刻出征。” “末将领命!”牟辛接过令箭,转身欲走,身后传来声音:“将军稍等。” 是孙膑。 牟辛回转身来,看向孙膑。 “将军此去,可知如何攻打襄陵?” 堂堂大齐边邑将军,身经数战,竟然不知如何攻城?牟辛先是一怔,继而苦笑,半是揶揄:“末将不知,还望军师赐教。” “襄陵易守难攻,将军不可用强。当多扎营寨,凌乱阵容,布伏兵于郊野林中,诱敌出城,设伏歼之。” “如果敌人不肯出城,又该如何?”牟辛语气不无讥讽。 “围城打援,相机而动。” “末将领命!”牟辛略略抱拳应过,一个转身,大踏步离去。 回到军帐,牟辛坐下,好不容易平下心头闷气,使人召请先锋邹昊,道:“将军有喜了!” “喜从何来?”邹昊急问。 “主将传令,首战襄陵。在下为将军请来首功,图个吉利再说。” “这这这,”邹昊不以为喜,反而急道,“瞧这仗打的!田忌为何不插向宿胥口,断魏归路,而后渡河,与赵人两边夹攻,围歼庞涓于邯郸城下呢?” “唉,”牟辛本欲发火,又觉不妥,长叹一声,摆手,“昊弟有所不知,这般战法在下也是不解。莫说是在下,即使匡章将军,也颇有微词,可??”再叹一声,重重摇头。 “必是田忌那厮让庞涓打怕了,怯战了,不敢与其交锋,方才想出这等馊主意,拣个软柿子向大王交差了事。”邹昊气恨恨道。 “算了,不讲这个吧。将在外,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大王既已授权于主将,身为下属,你我只有服从。”牟辛苦笑一下,从案下拿出羊皮做成的形势图,指襄陵道,“这儿就是襄陵,右为睢水,左为濊水,犹如魏国伸向泗下腹地的一支独角。离襄陵最近的魏国城邑有两个:一是承匡,有守军五千;二是雍丘,有守军七千。承匡虽近,却隔濊水,濊水不宽却深,不利涉渡,将军大可无忧,将军所忧者当是雍丘。现将两万步卒交付昊弟,本将亲引五千骑手插入此地,绝敌援路。一旦援绝,襄陵即为孤城,城中八千军兵,任由将军屠宰。” “两万步卒?”邹昊豪气上涌,妄自托大道,“邹昊就引本部五千人马,三日之内,定请将军入城安民。” “五千人马,三日之内?”牟辛闻言略怔,苦笑一声,小声提示,“昊弟,襄陵为魏国边邑重镇,城高池深,易守难攻,莫说是五千,纵使一万,也难复命。受命之时,军师特别叮嘱,要我等围而不攻,诱敌出城,歼敌于城门之外。” “膑人也来发号施令。”邹昊不知深浅,以拳击案,“区区八千军兵,竟要我等歼敌于城外,传扬出去,岂不丢我大齐国威?一万既然不足,也好,邹昊就请精兵一万,外加骑手三千,擒那郑贼于城门楼上,将军只管静候捷报就是!” 邹昊引带步卒一万,骑手三千,星夜起程,一路穿过宋境,天明时分,赶至襄陵城下,在北城门外开阔地带布下阵势,挺枪挑战。 城门未开,城门楼上一阵骚动,不一时,城头上旌旗林立,影影绰绰尽是人影。邹昊候至中午,城门依旧紧闭,无一人回应,好似来到鬼城。 邹昊火气上行,喝令攻城。 齐人如蚁般填平护城河,架起云梯,分多路攀爬城墙。眼见就要登顶,魏人陡现,万弩齐发,滚石落下,齐人纷纷滚落云梯,死伤一片,哀号不绝。 邹昊震怒,又要强攻,牟辛终是放心不下,快马驰至,见状急令鸣金,齐军后退五里下寨,检点人马,已折损数百。 邹昊经此一挫,也学乖了,此后两日,只在城门之外一箭开外搦战,不再攻城。魏人则高挂免战牌,坚守不出。 如是两日,齐军毫无进展。邹昊想出一计,令兵士们在城下轮番辱骂叫战。 第三日后晌,齐兵正自叫骂,城门楼上传来应声,说是主将郑克不忍辱骂,愿意接受齐将挑战。 邹昊大喜,引军布阵。 不多时,城门洞开,魏将郑克一车冲出,引战车三十,兵士三千,列阵以对。 邹昊虽通阵法,却未历过实战,就依书中所学礼仪出车挑战。郑克驱驰相迎,也不答话,照面就是厮杀。二将在两军阵前你来我往,杀有数个来回,郑克故意失手,长枪被邹昊挑落地上,现出惊恐之状,朝斜刺里狂驰。 三千魏军见主将落败,唯恐有失,当下混乱队形,争先恐后地追随于后,沿护城河外落荒而走。城门楼上魏军见状不妙,迅即拉起吊桥,关闭城门,以防齐军夺城。 邹昊不知是计,传令活擒郑克。 郑克溃军沿护城河狂奔二里许,拐向荒野,又逃十里许,没入一片疏林。 邹昊一车当先,紧追于后。 入林不久,一阵号角响过,两侧万弩齐发,齐兵纷纷中箭倒地。 邹昊始知中计,急叫退军,却是迟了,后路早被公孙衍截断,赶在前面的郑克亦折返杀回。齐人四面受敌,林中又施展不开,只有挨打的份儿,先锋邹昊更是被魏人团团围在核心。所幸牟辛引军及时杀到,冲开一条血路,将他救出重围,退至五十里外,方才稳住阵脚。 牟辛检点人马,伤者不计,折损竟过五千。 原来,郑克早与公孙衍沟通好了,这边郑克诈败诱敌,那边公孙衍从雍丘借来军兵,于南郊林中设伏,诱使邹昊上当。 两战俱败,损失惨重。牟辛不敢隐瞒,一边安抚邹昊入帐安歇,一边出具战报,说右军先锋将军邹昊依据军师传授战术,诱敌于城外,正在围歼,未料雍丘魏军驰援,数量惊人,先锋将军邹昊奋勇击敌,斩敌无数,无奈敌方势大,鸣金收兵,检点折损,略计五千。 区区数日,襄陵岿然不动,折损却达五千,还是略计! 田忌见报震惊,快马驰至,看到齐国右军将士个个耷拉脑袋,毫无生气,伤兵们一边呻吟,一边骂娘,当即下马慰问。 见是主将,有胆大的再无顾忌,将连日来的战况一一抖出。田忌怒不可遏,喝令绑了仍在帐中呼呼大睡的先锋将军邹昊,一路押回中军大帐。 牟辛傻了。 待回过神来,牟辛急就草书一封,快马送临淄告急,同时驾驶战车,直驰定陶,赶到中军帐外,刚好撞见几名执法军士正将五花大绑的邹昊拖出帐门,前往辕门而去。 一个刀斧手大步流星地跟在后面。 见是牟辛,邹昊如获救星,挣扎干号:“大哥救我,大哥救我!昊弟浴血奋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田忌那厮不识好歹,不问因由就把昊弟问斩,这分明是公报私仇啊,大哥!” “刀下留人!”牟辛“噌”地跳下战车,喝住执法军士暂缓行刑,吩咐部从将自己绑了,裸背插荆,膝行入帐,望见田忌脸色铁青,正自呼呼喘气,旁边坐着军师孙膑,也是一脸沉郁,晓得是邹昊不识深浅,言语冲撞了。 “将军,军师,刀下留人啊!”牟辛长跪于地,带着哭腔。 “牟辛!”田忌按住几案,声音从牙缝里挤出。 “将军,”牟辛叩首,“邹昊,杀不得呀!” “因何杀不得?”田忌冷笑一声,一字一顿。 “将军??”牟辛泪出,“一切皆是牟辛之过,牟辛但求一死,只求将军饶过邹昊,他??他??” “他怎么了?” “他是相国邹大人的独子啊!” 田忌、孙膑显然吃惊,互望一眼。 “哟嗨,”田忌陡地爆出一声冷笑,“怪道此人嘴硬哩,怪道此人气足哩!本将还以为是何方神圣下凡,原来却是相国大人的纨绔公子。”拳击几案,“王子犯法,亦当与庶民同罪,何况军令如山!”朝帐外大喝,“速将罪人推出辕门,斩首示众!” 帐外传来邹昊的叫骂声和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将军??”牟辛惨叫一声,匍匐几步,重重叩首,泣不成声,“留人哪,将军,牟辛求你了,刀下留人哪!” “牟辛,”田忌“啪”地拿出军报,将几案震得咚咚作响,“你来得倒是好哩,本将正有事情问你!什么诱敌出城?分明是敌将设伏诱我,你却瞒报军情,该当何罪?你擅将从未见过战阵的纨绔子弟封为先锋,不仅隐瞒不报,且还放手让其超越先锋职权,统领逾万将士,贪功冒进,又当何罪?军师吩咐不得攻城,你却置若罔闻,听任邹昊胡来,两番枉送我六千将士性命,又当何罪?来人,将牟辛推出辕门,斩首示众!” “将??将军??”牟辛瘫软于地。 “主将息怒,”孙膑适时插言道,“两军未战,先斩大将,不吉。” “念在军师为你求情的分上,免你死罪,记大过一次,解除右军主将职务,改任偏将,督导粮草,望你戴罪立功!” 襄陵之误不仅枉送齐人近六千性命,且也打乱了孙膑的战略部署。苏秦以夺下襄陵为条件,才换来宋王偃的借道与屯兵。由于襄陵位置重要,为魏所必救,孙膑也想借此召回庞涓,回魏决战,这才制定围而不攻、诱敌出城的策略,不想却被一个狗屁不通的莽夫所误。 首战失利,齐军士气普遍受到影响,尤其是来自高唐、平陆的右军。田忌将牟辛误军的详细过程具报上奏,提升右军副将、平陆令陈陀为右军主将,从裁除人员中调补六千补足损额,回马重新围困襄陵,袭扰周边城邑,以安宋人之心。 与此同时,孙膑坐镇定陶,主将田忌亲引数百乘战车并两万骑卒旌旗招展地杀奔大梁。田忌不慌不乱,白天挥军沿宋齐衢道缓步推进,打出许多旗帜,一到晚间,则使骑士分路窜扰,或取城邑,或烧田间草垛、空舍,波及百里方圆,天亮前返回营地,随大军缓缓进逼大梁。一时间,魏国东部各邑火光四起,烽火连天,沸沸扬扬,处处喧嚣,慌乱间不知齐人杀来多少人马。 魏人精锐多被庞涓抽调赵国,守城的多是老弱病残,连惊带吓,或闭门不出,或望风逃避,多将空城或村舍留给齐人。魏室遗老、富豪大贾惊慌失措,携带家眷细软纷纷避往大梁。 不消五日,齐国大营已经逼向大梁近郊,从大梁城头望去,远近十余里,密密麻麻,皆是齐营,计点旌旗,不下十万之众。 大梁城严阵以待。 魏惠王拖着老迈之躯,一身披挂,花费三日沿城墙巡视一周,向守城士兵扬手慰问。一名力士紧跟于后,扛着惠王昔年舞之驰骋疆场、今日扛起亦是吃力的丈八金枪,再后是近身老臣与数百宫卫。 齐军并没有攻城,只是将大梁周围各邑空城尽皆占去,就地取材,不慌不忙地在大梁城郊各地扎下连营,将大梁城框围起来,盘查通行。白日,无数战车或在城外林中往来驰骋,或沿大道往返疾驰,车轮隆隆,扬起滚滚烟尘。夜间,万千骑手马不停蹄,四下窜扰。魏国大地,到处可听到齐人的马蹄声,尤其是在静寂的夜里,嘚嘚之声让人心跳加速。 按常规考量,有马就有车,有车就有卒,四处传来的马蹄声将齐军数量无限扩大。当数百里之外的陉山要塞也传来楚人侵袭、人马不知其数的边关急报时,魏惠王惊呆了。 要命的是,楚、韩两国使臣也如约定了似的,于同一日入大梁问罪,各呈国书,措辞严厉,诘责魏室有违纵约,要魏即刻由赵撤军,否则,楚、韩“正义”之师不日即至。 楚、韩皆为邻国,仅是楚地边邑重镇方城的常备守军已过六万,若是趁机“收复”陉山诸邑,魏国反倒得不偿失了。 外患纷扰,内忧更让惠王烦透。因齐兵入侵而逃入大梁的远近各邑长老显贵从四面八方跌跌撞撞地赶赴王宫,男人哭于殿,女人哭于后宫,声声皆要惠王快将征赵大军调回,赶走齐人。偏巧挑起事端的张仪、庞涓皆不在侧,热衷伐赵的朝臣多在赵地,剩余朝臣多受惠施影响,不赞成伐赵。惠王召集廷议,上至太子,下至寻常大夫,尽皆赞成庞涓撤兵。弹劾庞涓的奏折一封接一封,被毗人夸张地码成一厚摞,摞在惠王案头。 惠王心烦意乱,没个主见,听闻督察粮草的朱威由宿胥口回返,忙连夜召见。 “撤军吧,王上!”朱威劈头一句,指着那摞厚厚的奏案解释,“这些臣子多是忠义之士,并不惧死,他们之所以言辞激烈,是为社稷着想。魏赵韩三家本出一晋,几百年了,三家虽有争执,但在大体上患难与共。秦人结我灭赵,是破合纵。尽管王上对纵亲颇多微词,但并未正式诏告列国,解除纵约。纵约未解却伐纵亲发起之国,我已失义。失义,即给列国可乘之机。齐人与我有黄池之仇,救赵是虚,谋我是实。齐人首战定在襄陵,而襄陵本为宋地,齐若攻克襄陵,宋国就会成为齐人腹地。楚人与我有陉山之争,若是趁机兵出方城,则陉山危矣。再说,秦人并不可靠,原说我们攻邯郸,秦人取晋阳,伐代地,可事实呢?据臣所知,秦人不过出兵五万,只在晋阳城下鼓噪呐喊,莫说是代地,连晋阳城头是何模样也难望到。庞将军为泄函谷失利之恨,听信张仪,力主与秦结盟,非为上策啊,王上!” 朱威一席话让惠王头上越发冒汗。 “还有,”朱威压低声音,“田忌不去救赵,反攻大梁,或为齐王旨意。我观齐军,阵营连绵,大梁周围,烽火四起,不下十万之众。而我精锐皆在赵地,大梁空虚,万一城破??” “拟诏,”惠王再无迟疑,转对毗人,“着令庞涓火速回救大梁,与齐人决战!” 邯郸城外,魏营中军帐中,庞涓脚步沉重地来回走动。 几案上,并排搁着惠王的一道撤军旨令、调兵虎符并数支金箭。显然,数支金箭是于旨令之后轮番催促的。 庞涓顿住步子,脑海里浮出当年在鬼谷里的场景: 鬼谷子的声音:“假定你已三者俱备,麾下大军也已围定他国都城,你正要一鼓而下之,忽然接到国君班师之命,此时,你又该如何?” 庞涓的声音:“这??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鬼谷子的声音:“你可以不受君命,不过,君上不依不饶,一道接一道地连发班师诏书,你还敢不受君命吗?” “这??国君为何定要班师?” 鬼谷子的声音:“老朽不知,你该去问国君才是!” 庞涓不由得打个寒战,也几乎是瞬间,一股刚毅之气涌上心头,脸上浮出一丝冷蔑之笑,心道:“先生,你竟连这个也料到了,学生偏偏不信这个邪,这就做给你看!” 张仪拿起诏书,正自反复审看,见一身戎装的公子嗣大步跨进,顺手便将诏书连同虎符一并推过。 “这这这??”公子嗣匆匆看毕,急道,“父王真是糊涂了,在这节骨眼上,怎能一而再地旨令我们撤军呢?” “嗣弟,”庞涓已经恢复神色,全身放松,转向公子嗣,“城下情势如何?” “南门一度突破,”公子嗣不无遗憾,“可惜又被赵人封死了,用的是一种新式防车。” “新式防车?”庞涓长吸一口气,“什么防车?” “车上包一层精铜,连轮子也是,浇油都烧不掉。车前与车顶布满长矛,刚好堵实城门。在下打探清楚了,这种防车是墨家弟子新近造出来的,尤其是那些长矛可以自动刺缩,枪杆全由精铜铸成,杀伤力极强。” “墨家弟子?”庞涓略略一怔,“他们不是在替中山人守城的吗,怎么一下子跑到邯郸来了?” “因为他们不想再帮中山人了。”张仪接道。 “为什么?”公子嗣不解。 “因为墨家弟子助弱不助强。中山地处列强之中,南抗赵,北抗燕,东抗齐,势弱,方使墨家弟子云集而至,助其守御。今中山结魏联秦,夹攻赵国,成为强势,墨家弟子自要助赵了。” “如此反复之徒,不足道矣!”庞涓见公子嗣又问,摆手止住,看向张仪,朝诏书和虎符努嘴,“张兄,王命如山,撤,还是不撤?” “庞兄意下如何?”张仪反问。 “在下以为,”庞涓毅然决然,“齐人不过是虚张声势,不足虑也。楚、韩之兵,如果出,早就出了,之所以不出,是想坐山观虎斗,看邯郸一战。如果我胜,他们就夹紧尾巴;如果我败,他们就乘机出兵。” “庞兄所言甚是。”张仪赞一句,不无忧心道,“不过,依在下所断,齐人也非完全虚张声势。” “哦?” “通盘观之,此番齐人救赵而不赴赵,反围大梁,堪称妙局。” “妙在何处?”公子嗣问道。 “公子请看,”张仪边比画边说,“我大军皆在赵地,齐人若是过河救赵,是以实碰实,两军必有一战,鹿死谁手尚难预料,邯郸之围反而难解。齐人反围大梁,逼我撤兵,是以实就虚,邯郸之围可以不战自解。” “那??我们坚持不回呢?”公子嗣追道。 “这就是走险棋了。”张仪应道,“就情势而论,莫说是齐人出兵二十万,纵使仅出十万,大梁也将危在旦夕,毕竟是魏地无强兵,不堪一击了。” “唉,”庞涓苦笑一声,“只几年没有露面,田忌这厮就有长进了!” “若是不出在下所料,”张仪接道,“齐营另有高手,其智或不在庞兄之下。” “你是说??”庞涓倒吸一口凉气,“会是孙膑?” “不可能!”公子嗣断然道,“孙膑早已死了,再说,如果此人在齐,这么多年不可能未透一丝风声。” “是何人难断,就在下所知,依田忌的风格,当不会这般走棋。” 庞涓席地坐下,微微闭目,陷入深思。 “可是齐人只是骚扰,并未攻城呀!”公子嗣看向张仪,显然怀疑他的判断。 “因为齐人并不想攻破大梁,只想调我回去。” 公子嗣仍要再问,庞涓睁眼:“张兄,依你之见,我当何去何从?” “回救大梁。”张仪语气肯定,显然想定了。 “如何回救?” “回以齐人之道。” “张兄之计是??”庞涓略略一顿,“直捣临淄?” “正是。”张仪起身,大步跨到沙盘跟前,待庞涓、公子嗣也跟过来,指沙盘道,“我们可从此处以奇兵渡河,经由河间,再渡河水,直插临淄,反打齐人一个措手不及。待齐人仓皇回援,寻机与之决战于野。” “相国妙计!”公子嗣喜上眉梢。 “确为妙计,”庞涓接道,“只是风险太大,不易实施。” “风险何在?”公子嗣不解。 “一是大军横渡河水不为易事,两渡河水更是个难;二是夏季已至,河水泛滥,河间地多有泥淖,不利于车,只能跋涉;三是我武卒皆是重装,若是长途跋涉赶往临淄,不战先自垮了;四是粮草如何补给。” 庞涓一连讲出四条,公子嗣咋舌。 “还是庞兄想得周全,”张仪这也觉得是计仓促,赞他一句,又道,“只是,齐人捣我虚弱,断我粮道,我在此地守不久矣。大梁若是有虞,我等就吃罪不起了。” “在下所虑,亦在此处。”庞涓应道。 “对了,”张仪眼珠子一转,指向宿胥口,“我可由此渡河,兵出卫境,拦腰斩断齐兵后路,将田忌困于我境。大梁急切难下,后路粮道被断,齐兵必将不战自乱,那时,我可择机寻敌决战,一战而胜之。” “在下亦是此谋。”庞涓重重点头,“不过,在与齐人决战之前,我且拿下邯郸再说。”转对公子嗣,“嗣弟,传令三军诸将,中军帐听令。” 三军诸将毕至。 庞涓拿出已经签好自己名字的军令状,字字铿锵:“叫诸位来,是要诸位与在下共签一封生死书。三日之内,诸位若是拿下邯郸,在下为诸位请功论赏。若是拿不下来,在下自裁于中军帐中,以谢王命!” 见庞涓立下的是这般令状,众将尽皆涕泣,在中军帐里歃血盟誓,摩拳擦掌而去。 庞涓的军令状迅速传遍魏国三军,大魏武卒个个噙泪,红了眼般直扑邯郸城墙。 多日进攻,已使邯郸城墙千疮百孔,魏人这又疯狂,赵人支撑不住了。两处城墙及一个城门被攻破,但被闻讯赶至的赵雍卫队以血肉之躯填上,协助守城的墨家子弟也是前仆后继,死命抗御,连守在苏秦身边寸步不离的飞刀邹也赶往城墙,一柄接一柄地飞出索命飞刀。 见双方都开始玩命了,苏秦忧心如焚。 入夜,攻防一日的双方将士尽皆疲累,邯郸城内城外总算安静下来,只有伤者时不时地从某些地方传出压抑不住的声声呻吟。 洪波台中,苏秦、赵刻、楼缓等五六个重臣不无沉重地看着赵雍。 许是双唇咬得过紧,赵雍的右边嘴角冒出血来。 “王上,”赵刻说话了,“苏子之请不是不可行,再守下去,只怕??”轻叹一声,别过脸去。 “要走你们走,”赵雍“呸”地吐出一口血,“明日寡人亲登城楼,与城门楼共存亡!” “君上,”苏秦缓缓起身,在赵雍前面跪下,“苏秦恳请了。” “苏子?”见苏秦这般跪下,赵雍惊愕了。 苏秦五体投地,一动不动地叩在地上。 赵刻迟疑一下,也跟过来,紧挨苏秦跪下。 其他重臣,再无话说,也都跟后跪地。 “你??你们??”赵雍手指颤动,“真的不念这个宫城?真的不念这城中的妇孺百姓?还有这??这这这??赵室经营数百年,也就这个家当呀,你们怎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在寡人手里??”气结。 “王上,再请听臣一言,”苏秦眼中噙泪,声音更咽,“如果再守下去,这城,这宫,还有这城中的一切,宫中的一切,真就毁了!王上弃城,反倒给这一切以生路啊!” “你??讲出理由!”赵雍的声音似从牙缝里挤出。 “因为魏人已经杀红眼了。如果破城,必会大开杀戒!平阳惨案,不可不鉴啊!” 听到“平阳惨案”四字,众臣,包括赵雍,全都不由自主地打个寒噤。 “王上,”苏秦接道,“齐兵伐魏,旨在调动庞涓回救,而庞涓不得邯郸,心必不甘,我们弃城,等于是给庞涓一个台阶,让他有脸面回朝。臣知庞涓,虽然好战,却非鲁莽之人,亦非残暴之徒,不会乱来!” “苏子呀,”赵雍态度有所松动,但疑虑仍在,“我们在城中,可以据险以守,或有生机。今若弃城,我将无险可据,庞涓若是趁机围歼,我们岂不??死无葬身之地了?” “穷寇不追,此乃古今用兵之道,况且眼下魏人之心不在赵人,而在回救大梁,相信庞涓不会恋战,让魏人在此枉送性命。” “何时突围?” “事不宜迟,明早黎明前夕为妥。” “好吧,寡人听你苏子。”赵雍转头看向诸人,“如何突围,就由几位爱卿妥善协调。”说罢,脚步沉重地走向后宫,准备家事去了。 得到旨意,苏秦吩咐木实、木华姐弟趁夜色缒到城下,赶往武安,通知肥义引兵接应。 黎明时分,魏军仍在酣梦中,邯郸北、西两个方向的数道城门同时开启,赵国城中军卒及青壮苍头,层层裹护赵王并宫妃贵胄,如炸了窝般轰然冲出,以不可阻挡之势杀出道道缺口,绝尘而去。 果如苏秦所料,庞涓闻报大喜过望,叮嘱将士不可纠缠,甚至有意让开通道,放赵人一条生路。城外肥义所部也早赶到约定地点,多股赵人汇拢一处,步子不乱地涉过洺水,进入安全地带。 日上竿头,庞涓引领三军整装入城,使人验点宫宝、府库,以魏王名义犒赏三军,备足粮草,颁令严禁抢劫和扰民。 一车当先进入赵宫的是公子嗣。 公子嗣传令将赵宫滞留宫人全部集中起来,宦臣站在一侧,宫女、嫔妃、侍妾等站在另一侧,黑压压的约有一千多。 公子嗣径直走到女人群里,让她们站作一排,一个一个挨着看去,选出五十名长相出众的留在宫里自用,将余下的数百宫女全部押走。 是夜,数百宫女并一些大夫、富足人家的妾、奴等贱役女子约三千人被充作营妓,带往城外,配发给三千虎贲并两万武卒集体享用。 翌日晨起,天刚蒙蒙亮,饱餐一夜美色的两万武卒并三千虎贲在主将庞涓亲自引领下,神清气爽地开往宿胥口。 庞涓的战略部署是,由宿胥口渡过河水,经由桂陵,过卫入宋,直插济水与濮水之间的齐魏衢道,断去齐军退路。其余军卒,留下一部从张仪留在邯郸善后,大部则由公子嗣统领,经由魏赵衢道直驱大梁,会合大梁魏军,与庞涓三路夹击,与田忌会战于大梁之野。 兵贵神速。 由邯郸至宿胥口逾三百里路程,大魏武卒仅用一日一夜,于次晨赶至渡口,黎明渡河。 三千虎贲率先渡毕,直插济水。 尚未行至濮水,三千虎贲却在桂陵西侧遭到伏于林中的大批弓箭手袭击。虎贲虽猛,却仓促应战,加之走路过急,汗流浃背,军士大多摘掉头盔、甲衣,用枪挑在肩上行军,齐军又是近距离射杀,顷刻间三千虎贲倒地逾半。 剩余虎贲被激怒了,不及穿甲衣,冒矢雨疾风般冲入林中。齐军弓弩手猝不及防,撤退不及,反被砍杀不少。齐军长枪队急急赶上,掩护下弓箭手,将虎贲团团围住。 青牛鸣金回撤,众虎贲往回杀开血路,正激战间,魏人后续人马赶至,齐兵退去。 庞涓检点人员,三千虎贲已折八成,仅余不足五百,不少人还挂着程度不同的伤彩,青牛左臂也中一箭,好在伤势不重,由随军医士敷药包扎了。 三千虎贲军竟被伏击,且折去大半,庞涓震惊之余,仍旧以为是小股齐军闻讯阻击,继续驱大军推进包抄,正欲将之全部吃掉,不想迎头撞到的竟是数万齐兵,且早已占据桂陵两侧的矮山并中间狭道,严阵以待,将通车的衢道堵了个严实。 矮山之巅飘扬着一面主旗,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田”字。 庞涓顺眼望去,站在旗子下面的,果是田忌。 庞涓倒吸一口长气。庞涓得到的军情是,田忌并齐军主力仍在围困大梁。显然,是自己过于自信、过于大意了。如果在三军出动之前,多派几路探马,这种窘境就不会发生。 震惊之余,庞涓环顾四周,见此地形势狭窄,不利武卒展开,急令后撤,在数里之外的开阔地带扎住阵脚,部署防御,同时,急派五名军士回驰宿胥口,要公子嗣火速驰援。 不料未过多久,报信的兵士只有一人驰回,且满脸是血,腿部中箭,报说大批齐兵正从宿胥口杀来,宿胥口恐已不保。 话音落处,西北天际浓烟滚滚,形成一片黑云。 举目望去,正是宿胥口方向。 显而易见,着火的不是民宅,而是魏军赖以渡河的渡船。 没有渡船,河西魏军无论如何也飞不过河水,而大梁方面,几日之内不可能派来援军,也就是说,庞涓这支两万余人的武卒在未来几日,将是孤军! 桂陵地势奇特,两侧各有一道高二十余丈的土梁子,将一条不大的官道夹在中间,官道只能并肩通行两辆战车,山坡虽缓,但灌木丛生,荆棘满地,利守不利攻。 不消半个时辰,庞涓已初步探明,齐人参与围堵的兵马不下六万,且已分别占据四周有利地势,组成一个布袋阵,并在魏军前后不远处的衢道上布满障碍物。不仅将衢道堵个严实,更沿衢道两侧结出几重防线,直至山梁,显然图谋将魏人困死在这方圆不足数里的狭长空间里。 更要命的是,这里没有水。 众武卒面面相觑。 即使是庞涓,心头也掠过一丝莫名的惊惧。 是的,张仪说得是,齐营有高人,且这高人用兵之法远在自己之上。攻打襄陵、窜扰魏境、佯攻大梁、设伏烧船??如此周密的计算,如此精到的调动,几乎连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到了。 能够做到这个的,当世只有一人—孙膑! 对,一定是孙膑。 长途奔袭,攻敌必救,堪称孙膑的用兵法宝。想当年与楚国昭阳争宋,明袭项城、暗取陉山的漂亮一战,正是出自孙膑的谋划。 想到孙膑,庞涓的背脊骨都是凉的。实在奇怪,此人是如何逃离的,又如何深藏不露,躲藏至今? 庞涓正自乱想,各部将领纷纷围拢前来,皆要与齐人拼命,摩拳擦掌,求打头阵。 “诸位将军,”庞涓收回思绪,恢复理智,扫一眼众将,淡淡说道,“你们中有谁参加过黄池之战,请举手!” 有五人“唰”地举手,表情不无自豪。 “好样的,”庞涓冲五人扬手,“站前来!” 五人跨前两步,高昂起头,站成一线。 “给大家讲讲,你们是如何取胜的?” 黄池之战堪称魏国开国以来最长气势的经典战例,魏人妇孺皆知,莫说是眼前这些军人了。 五人面面相觑,一人朗声应道:“将军布下屎溺王八阵,大破齐军,活擒田忌于屎尿坑中!” 众皆哄笑。 “讲得精彩!”庞涓没有笑,冲那位讲话的伸拇指赞一句,看向众将,“诸位将军,想当年,齐有大军七万,我只有区区三万哀兵,结果如何?活擒田忌于屎尿坑中。今日没有屎尿坑,但我有两万以一敌十的大魏武卒,请看本将再摆一阵,活捉田忌。” “将军,要摆何阵,请发令吧!”诸将异口同声。 “齐将田忌只配一阵,王八阵!”庞涓跳上战车,“诸位将士,看我号旗,听我号令,就在此地,列王八阵,活擒田忌!” 众将齐呼:“列王八阵,活捉田忌!” 不消一个时辰,两万武卒已按庞涓号旗指令,就地列出王八阵。 田忌站在山顶,看得清楚,怒火中烧,恨恨地对孙膑道:“庞涓当年摆出此阵,戏弄本将,今又列出此阵,当是作死之象。” “观此阵法,庞兄果是了得!”孙膑却是交口称赞。 “咦,”田忌看过来,一脸惊愕,“孙兄,你这是故意气我呢,还是??” “在下与你谈此阵法。” “好,你且说说,他这阵法有何了得!”田忌上气了。 “凡阵有十,”孙膑不急不缓,犹如上课,“是为方阵、圆阵、疏阵、数阵、锥阵、雁阵、钩阵、玄阵、火阵、水阵。古往今来,万千阵法,皆是上述十阵变化之果。” 孙膑所讲之十种阵法与田忌所知阵法完全不同。田忌所知阵法,皆为具体阵法,皆有阵图,皆有其名,皆有其强,也皆有其弱,如虎翼阵、龙腾阵、一字长蛇阵、迷魂阵、阴阳八卦阵等等,多达不下百种,孙膑却大而化之,将所有阵法简单归为十种,让他耳目一新。 田忌请教十阵优劣及破解之道,孙膑一一讲解。 田忌若有所悟,指魏人阵势道:“如此说来,眼前之阵,当为圆阵了?” “不完全是。”孙膑没看阵势,盯住田忌,“当年庞兄摆出此阵,确有戏弄将军之意,因他在摆此阵时,早已备下奇招。今日不然。我数倍于他,以逸待劳,魏处劣势,地势不利,仓促之中,亦无奇招可恃,眼下来看,没有比此阵再好的守御了。” “好在何处?”田忌显然不服。 “将军请看,”孙膑扭过头,指向敌阵,“此阵状如伏龟,方中有圆,圆中有方,兼具方圆二阵优势。外围刚强,布满长兵劲弩,排列战车围栅,撒满蒺藜钩刺,如神龟之壳,纵有强敌也无从突破。内脏空虚,伤残医护炊等皆可居中调理。龟首与四爪灵活多变,可缩可伸,伸可攻,缩可守。庞兄于急切之间,竟能悟出此阵之理,以之守御,当真了得。” 田忌从孙膑所讲角度再观此阵,倒吸一口气,咋舌道:“孙兄若不点破,在下??恐又上当了!” 孙膑似是没有听见,目光仍旧留在敌阵,越看越是叹服,伸拇指道:“先祖孙武子有言,两军交战,运兵布阵若能做到六至者,将无往而不胜。” “是何六至?”田忌急问。 “疾行如风,徐行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细观此阵,庞兄达其二也。” “庞贼所达的二至,”田忌若有所悟,“可是徐行如林,不动如山?” “正是。”孙膑点头,“徐行如林,不动如山,堪称龟阵要髓,庞兄尽达之矣。” “既为龟阵,”田忌若有所思,“既徐行如林,不动如山,我可围之,饥之,渴之,困死他。” “倒是一种破法,”孙膑应道,“只是眼前不可行。此龟只要守伏三日,大梁援军就可抵达,邯郸魏军也会设法渡河。河水绵长,处处可渡,防不胜防,且我军力多调于此,无力守河。届时,中有此龟,外有援敌,反倒是我腹背受敌,陷于被动了。而就此阵而言,三日并不难守。我虽断其水源,绝其粮草,但军士长途行军,必备干粮、水囊。急切之间,还可杀马充饥,饮血解渴,熬过三日,当无大难。” 田忌长吸一口气:“军师是说,我须于三日之内破此龟阵,击溃庞涓?” “正是。” “这??”田忌急了,“如此坚阵,何以破之?” “欲杀王八,斩首剁爪。” “其首缩在壳中,如何斩之?” “可使刚猛敢死之士挑战龟首,只在龟首处扰动,龟首出则退,龟首入则进,使龟首于不知不觉中拉长。而后使骑手快速插入,拦腰斩断龟首。龟必为救首而快速变形移动,移动即露弱处,我可再使锐卒,排作锥阵,分四路冲击龟足,突入中空。四脚之中,若有一脚被突入,龟阵可破。” “妙哉!”田忌喜道,“在下这就安排,明日破阵。” “明日不可。”孙膑摆手,“魏军刚被围困,其气必炽。将军可假作不识此阵,采用车轮战法,日夜惊扰龟身,既可使敌疲惫,又可使敌放松警惕。如是二日,其气可泄,其戒心可除,届时,将军再行破阵之法,一招制敌。” 田忌从命,召诸将至中军帐听令,一一分发令箭,教以战法。 此后二日,齐军以小股兵力、破旧战车轮番撞击龟壳,日夜不息,并无一处突破。至第三日,魏军渐渐放松警惕,即使庞涓,也觉得孙膑不过如此,加之算准援军将至,胆气渐壮起来。 第三日将暮,一连三日紧张的魏军尽皆懈怠,士气沉落。 就在此时,左军主将匡章亲引两千锐卒冲击龟首。龟首为青牛部下的残余虎贲外加五百武卒组成,共计千人,个个骁勇,连憋两日,却无一个出战机会,此时见有挑战,顿起精神,气昂昂地与匡章接战。 匡章不敌青牛,斗不过三合,败阵而走。 齐兵软甲轻灵,武卒重装缓慢,是以青牛并不追赶。 匡章回头复战,青牛再迎,又斗几合,匡章再度不敌。如是几番,青牛火起,渐追渐远,不知不觉中,龟首足足伸出一里开外。 庞涓闻报,急急鸣金,却是迟了。一阵马蹄声急,一彪骑手从斜刺里横空杀出,直冲龟首,扬起尘土,遮人眼目。战马比战车又快许多,所有战马皆披甲衣,势强力狠,武卒血肉之躯,难禁一撞,多被战马冲倒于地,踏个结实,龟首断为两截。 紧接着,士兵回马跳下,持短兵器对着倒地武卒肆意刺杀。武卒多被冲傻了,待回神时,不少已成枪下之鬼。匡章回身再战,勇力大增。青牛始知上当,再欲缩回,却是晚了,被众多齐人团团围住。 庞涓震惊,急令援救龟首,龟体快速移动,四只龟足快速前移。 就在此时,四支骑队,各有千骑,皆披坚执锐,分四路风驰电掣般冲向正在移动的四只龟足。龟足欲缩不得,欲堵不能,皆被冲溃。齐骑杀入中空,龟阵中央开花,乱作一团,杀声震天,锣鼓乱鸣,庞涓辨不清敌我,号令不得,龟体四分五裂,大魏武卒变成人自为战、车自为战了。 与此同时,齐国大军由四面蜂拥而上,将魏人团团围住,以三杀一,加之天色昏黑,大魏武卒分不清敌我,乱搠乱捅,齐人却有标志,人人臂上缠块白布。 青牛见状不妙,顾不得别个,摆脱匡章,与身边几员猛士一道,反身杀回龟体,一路招呼混乱中的魏军,聚成一个百人团,于乱军之中横冲直撞,远远望到被团团围困的庞涓。 庞涓身边已无多少随众,形势危急。 青牛大叫一声:“青牛来也!”杀入重围,救下庞涓,朝西南方向杀开一条血路,突围而去。行不过数里,恰遇布防于外围的牟辛部众,手持火把,挡住去路。 青牛杀红眼了,非但不退,反倒大吼一声,用力折断旁边一辆被撞毁战车的车辕,持在手中,直冲上去,迎向牟辛战车。 牟辛辕马受惊,扬蹄长鸣。牟辛一是猝不及防,二是被青牛的气势吓傻了,尚未反应过来,受惊辕马自行掉转车头,朝斜刺里狂奔而去。 看到主将退避,部众哪里还敢接战,纷纷朝两侧避让。青牛一行不足百人,个个奋勇,人人争先,势如破竹利刃,将牟辛所部由头劈到尾,溃围而出,沿濮水上溯,于次日后晌,逃到黄池,方才撞到由大梁驰援而来的魏兵。 主战场上,喊杀声于后半夜渐息。 第096章|?破齐人张仪离间?避险境孙膑诈死 翌日晨起,孙膑亲往视察战场,田忌为防不测,亲自推起轮车,由几十名贴身护卫前簇后拥。厮杀一夜的场景惨不忍睹。 魏军将士大多战死,无一降卒,且死者多是前面中枪,不少死后仍旧保持搏击姿势。 检点齐军,尽管兵力在数量、地势等各方面占优,伤亡人员仍近两万,几乎不少于魏人。 前面传来喧嚣。 放眼望去,是几百将士围成一个大圈,场面嘈杂。 看到田忌,一个校尉飞跑过来,礼毕,道:“报告主将,此地有三百余魏卒,尽皆挂伤,负隅顽抗,宁死不降。” “宁死不降者,格杀勿论。”田忌沉脸应道。 “得令。”校尉反身跑去,身后却传来声音:“且慢!” 校尉顿住。 孙膑示意,田忌推着轮车赶过去,果见数百伤残魏卒一圈挨一圈,坐成一个圆圈,最外圈,是伤势最轻的,最里圈,是伤势最重的,个个手持兵器,浑身血污,满脸严肃,欲做最后一搏。 见到主将,齐兵让开一条道。 田忌推着孙膑直走过来,距十数步站定。 “诸位将士,”孙膑朗声说道,“在下孙膑,向你们致敬了!”说毕,双手合礼,深深一揖。 听到“孙膑”二字,众魏卒无不扭头看来,其中有人认识孙膑,惊叫:“天哪,是孙监军,真的就是孙监军哪!” “诸位将士,”孙膑直起腰来,一手扶住轮车的扶手,一手举过头顶,竖起拇指,高高举起,“你们是真正的勇士,是当之无愧的军士,孙膑敬重你们。两军交战,不杀降者,更不杀伤者,你们不是降者,但你们是伤者,孙膑敬请诸位不要抗击救治,不要拒绝水米,孙膑保证,齐军不将你们作战俘对待。” 闻听此话,众军卒无不泪出,放下武器,向孙膑致敬。 “给勇士们喝水、吃饭、疗伤。”田忌吩咐校尉。 校尉应过,飞速安排去了。 “传令,”孙膑转对田忌,小声道,“留下一万将士清理战场,救死扶伤,余众赶赴宿胥口,应战魏卒!” 田忌依言,留下田婴善后,亲引大军赶赴宿胥口,与正在渡河的魏军狭路相逢。由于没有渡船,魏卒临时拼凑木筏,渡过河水者不过数千,在齐人的强势冲击下或死或降,还没登岸者重又返回对岸。 邯郸赵军闻听齐军大败庞涓于桂陵,复杀过来,反将魏人逼入邯郸城内。眼见败势已定,两面遭攻,张仪、公子嗣改攻为守,张仪修成奏疏一封,劝惠王与齐、赵两国议和。 庞涓回到大梁,在惠王面前长哭于地。 “咳咳咳,”连急带闷已卧榻数日的惠王连出几声咳嗽,从枕边摸出张仪的奏疏,匀稳气,“相国奏请和谈,贤婿意下如何?” “功败垂成,”庞涓更咽,“儿臣??不甘心哪!” “甘也好,不甘也好,为父老了,不中用了!”惠王吃力地又咳几声,转对毗人,声音嘶哑,有气无力,“召朱威觐见!” 邯郸赵宫,公子嗣正与十几个妃子在玩投骰子游戏,谁输谁脱衣服,公子嗣光了膀子,有几个妃子已是一丝不挂了。 一个宫人趋进:“禀报将军,你的参将求见!” 公子嗣正在兴头上,脸色一沉:“去去去,叫他滚远点儿,本将这在忙呢!” 那宫人凑到跟前,小声嘀咕几句。 “安阳君?小妾?”公子嗣一下子来劲了,自言自语几句,抬头看向他,“去,将那女子带进来!”又朝众妃努嘴,“你们几个,一边儿歇去!” 众妃子各拿衣裳,匆匆退去。 公子嗣刚刚整好衣冠,宫人便引一白衣女子走进。 是天香。 天生丽质,顾盼皆生情。 公子嗣的眼睛一下子亮堂起来,身子坐直,前倾。 “将军,”天香没有一丝羞涩,既不叩首,也不揖礼,落落大方地径直走到他前面,嫣然一笑,目光勾引,“你这在看什么呢?” 公子嗣阅女无数,不曾见到有女子这般与他说话,一时怔了。 “小女子好看吗?”天香又是一笑,摆出个撩人的姿势。 “好看好看,”公子嗣的骨头酥了,“你??叫何名字?” “葛藤。” “葛媵?”公子嗣略顿一下,“哦,明白了,是安阳君的媵妾!” “不是媵妾的媵,是藤条的藤。长在山沟沟里,专会缠人的那种藤条!” “这么说,你家是山里的?” “算是吧,就在那边!”天香指向西方的高山。 “给本将说说,你这根藤是怎么个缠人的?”公子嗣欲火起来,目光盯向她的要紧部位。 “嘻嘻,只怕将军受不了!”天香欺前一步,目光火辣。 “哟嘿,你这藤条倒是爽快哩!好好好,本将喜欢!”公子嗣抓住她,一把拉进怀里。 天香嘤咛一声,双臂趁势钩在他的脖子上。 战败求和,最是难为人。魏惠王选择朱威,既是知人善任,也是别无选择。因为伐赵是张仪、庞涓挑起来的,让二人出使,哪一个也拉不下面子;太子申是未来储君,他去有失国体;惠施倒是合适,人却走了;白虎分量不够,若去反倒误事;能代魏室出面的只有老臣朱威,只是朱威为人实在,辞令、谋略皆欠火候。 然而,作为战败国,再好的谋略、说辞也是无用,诚恳或可得分。 朱威责无旁贷,于次日驱车驶离大梁。 朱威没有如寻常出使般往投临淄,而是直驰早已屯扎于宿胥口的齐国中军大帐。也是朱威赶巧了,人还没到,远远望见齐国太子辟疆押着粮草,不远千里前来劳军。 朱威就地扎帐,待辟疆歇过一宵,于次晨入帐求见。本就反战的朱威,此时求和更见恭敬,双手奉上国书,长跪于地。 辟疆赐席,细阅国书后,递给孙膑。 孙膑略瞄几眼,转给田忌。 “朱上卿,”田忌冷笑一声,将国书掷于地上,“如果是你家事,求和不难;是魏室家事,就当由魏室之人出面!” 这话既恃强,又没给朱威面子。 “田将军有所不知,”朱威一脸尴尬,苦笑一声,拱手,“我王年老体衰,不堪奔波,殿下近患风寒,不宜出远门,魏室再无合意人选了。朱威虽非魏室嫡亲,却是魏门长婿,今奉王旨求和,还望将军赏威一个薄面。” “在下之意是,”田忌也觉失言了,回过一拱,“何人挑事,何人来当才是!上卿是魏门长婿,他庞涓就不是了吗?你家大王只要开战就听庞涓,这要议和了,缘何不见此人?” 朱威长叹一声,低下头去。 田忌又要说话,辟疆摆手止住,对朱威道:“魏王心存百姓,有心议和,无疆甚喜。只是此事涉及颇大,容辟疆三思,禀过父王,方可回复上卿。” “谢殿下宽厚,只是??战事一日不懈,百姓一日无安,朱威恳请殿下念及万千生灵渴望,早日定夺为盼!” “上卿且回营地,明日复来,如何?”辟疆略一思索,客气道。 朱威起身,谢过诸人,退出营帐。 “魏罃服软求和,诸位爱卿这请议议,允还是不允?”辟疆扫一眼在席的田忌、孙膑与田婴三人。 “不允!”田忌不假思索,“庞涓吃下败仗,魏军士气低落,眼下正是我复仇良机。再说,魏人已被我军困在河水对岸,前有赵人,后是我师,欲返不能,欲进不得,已是强弩之末,无还手之力了,只有受死!” “田将军,你意下如何?”辟疆看向坐在末位的副将田婴。 田婴正在审看被田忌掼在地上的魏室国书,此时见问,放下国书应道:“臣已探明,情势确如主将所言,魏武卒精锐被歼,主将庞涓也不在位,河水对岸士气低迷,不堪一战。只是??”看向孙膑,“桂陵之战所以获胜,是因为军师妙算,战与不战,殿下当问军师。” 辟疆笑笑,目光移向孙膑。 “臣以为,”孙膑回以一笑,拱手道,“凡战皆是为和,和不成乃战,战,不得已而为之。魏已求和,我若固执以战,是谓强战。强战非义,士不赴死。” “这不可能。”田忌先是一怔,接后应道,“只要本将一声令下,大齐三军看有哪一个敢不冲锋陷阵?” “将军所言,是谓威服。威服,军士死者抱怨,怨生戾气,生者怀惧,惧则不前。”孙膑淡淡应道。 “孙兄,你??”田忌急了,“难道这就放过庞涓不成?” “两军交战,不可为一己之怨。再说,见好不收,是谓贪求。贪求则败。”孙膑仍旧不急不缓。 “你是说,我若再战,会败?”田忌不服了。 “魏虽失利,仅去除两万死士,河水对岸仍有死士将近七万,若被逼急,必拼死一搏,士气反而振奋。一对一拼杀,鹿死谁手难以预料。绝地无生,伤敌一千,必自损八百,桂陵之战可见矣。” 想到桂陵之战魏国武卒的出色表现,田忌不由得打个寒噤。 “再说,”孙膑不急不缓,进一步分析,“魏据河水之西,自宿胥口至邺城,皆是魏土,有民逾六十万,存粮足支一年,反观我军,补给乏力,若是久战,气必泄,力必竭。至于赵国,只要魏人不失滏口,赵人就无还手之力。魏人北据邯郸,南守河水,与我对峙,将军何以应之?” 田忌再无言语。 翌日晨起,朱威复至,田辟疆应允议和,将球踢回:“我王应赵人之请出兵,上卿若是真心求和,当问赵人。若是赵人应允,我即退兵。” 朱威要的就是这句话,当即拜谢,起程前往邯郸,见过张仪,谋定议和底线,持使节出城,入赵营觐见赵王。 赵国中军大帐霎时沸腾。赵臣无不激愤,纷纷反对议和,认为眼下是反击魏国的最佳时机,即使一向沉稳的安阳君也对议和抱持异议。 显然,赵人受到的伤害实在太深。昔年晋国权卿智氏联合韩、魏二氏攻赵一年有余,水淹晋阳数十日,赵人“悬釜而炊,易子而食”,都城依在。而今日,庞涓引领的魏人竟然轻而易举地卡断滏口塞,匪夷所思地逼陷邯郸,让赵人情何以堪! 群情激昂,年少气盛的赵雍自也亢奋,正欲下旨,跟前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 是苏秦。 是自始至终端坐在君王跟前一言未发的苏秦。 赵雍望过来。 众臣望过来。 苏秦的脸上写满忧郁。 “苏爱卿,”赵雍这才注意到近在咫尺的赵国救星,略觉抱歉地拱手,“魏人拔我邯郸,赵魏不共戴天,今魏求和,众皆欲战,爱卿是何高见?” “谢王垂询,”苏秦拱手应道,“敢问我王拿什么去战?能战多久?”又朝众臣拱手,“诸位大人,战,拼的是实力,不是血气。魏人西守滏口塞,东扼河水,南是魏土,北是中山,我则为困兽,且失血过多。滏口塞不得,我无血可补,河水天险,齐援急切不得。单靠我眼前之力与魏决战,敢问诸位胜算几许?诸位家舍多在邯郸,父老亲友也在邯郸,血染邯郸,亲人受难,魏人也必不恤,邯郸或会因此而鸡飞蛋打,残垣断壁一片。” 苏秦之言既合情理,又据事实,方才还是意气风发的众人此时如同泄气的尿脬,一下子瘪了。 “诸位大人,”苏秦扫视众人,一反方才忧郁表情,目光挑衅,似是在寻求辩论,“我粮食府库皆在邯郸,老弱病残妇孺皆在邯郸,城防险峻也在邯郸,皆被魏人所占,我若困之,结果如何?再说,我以何困之?邯郸已与邺邑连成一片,漳水不再成险,我人丁虽众,能战之士不过五万。今攻守易势,我以五万对七万,以无险对有险,以血气对强敌,智者不为也。” 赵雍完全被说服了,长吸一口气:“何去何从,请爱卿指点!” “回禀我王,”苏秦转过脸来,看向赵雍,“于我而言,眼前上上之策,是与魏议和,停战休民,恢复家国元气。我虽不支,魏也不堪,今魏人首提议和,于我则是有利,我王当顺水推舟,与其议和,恢复我旧时辖地。” “赵雍谨听苏子,烦请苏子与朱威议和!”赵雍不再多言,当下决断。 “谢我王重托!”苏秦拱手,“不过,由臣出面不妥,因臣虽为赵相,也兼他国之相。” “这??”赵雍显然忽略了这个,“敢问相国,何人出面为妥?” “臣荐肥义大人。” 一个月后,邯郸城南,面对滚滚东去的漳水,魏使朱威与赵使肥义、齐使田婴、秦使公子疾、中山使张登共同签署漳水之盟。依据此盟,魏人无条件归还邯郸及所占赵地,齐、秦、中山无条件撤军,赵、中山则以槐水为界,永不相犯。 一场耗时经年、波及列国诸方的天下大战,在齐人围魏、庞涓兵败桂陵之后两个月的漳水河边画上句号。 就眼前利益而言,列国皆输,唯一的赢家是中山,因其终于从赵人手中夺到了梦寐以求的战略要地鄗邑,由法理上获取槐水天险。之后数年,中山即沿槐水北岸修筑一条战备城墙,由东边河水直至太行山下,与赵相抗。 但就长远来看,真正的赢家则是秦国。张仪连横成功,纵亲失和,赵、魏、齐三国皆受重创,秦国无非是出动大军到晋阳城下示威一圈,几乎是无损毫毛。 征战经年而无尺寸之功的魏国大军没精打采地渡过河水,回归大梁。战车上载的大多不是战利品,而是在赵国各地战殁的将士棺木。 魏境各地,再一度哀乐声声,家家户户,各村各邑,处处可见送葬队伍。 张仪坐在辎车中,随从三军由邯郸回返大梁,一路几乎不与人说话,内中五味杂陈,既有落寞,也有成就。 行至宿胥口附近,在当年走过不知多少趟的那个岔道口处,张仪吩咐停车,吩咐部将引军前行,自与几名从人拐往山中,在山脚下安顿住众人,仅带一名心腹往投鬼谷。 走到鬼谷入口,许是不想见到玉蝉儿,张仪在那块写有“鬼谷”二字的石头前面坐下,随手写出几字,吩咐心腹入谷,交给大师兄。 不消片刻,一个衣襟飘飘、长发披肩、眉清目秀的高个子道人跟在心腹后面匆匆走来,望到张仪,远远顿住,拱手:“师弟,别来无恙乎?” “大师兄!”张仪紧盯住他,显然认不出了,良久,深深一揖,颇为激动,“长这么高了!” “呵呵呵,是哩,”童子笑道,“其他不见长进,只有个头长了。几次出谷,听闻师弟风光照人呢。” “一事无成,惭愧得紧!”张仪谦辞。 “你愧什么?”童子似是没有听出谦辞,紧盯住他,刨根问道。 “愧??”张仪眼球儿一转,“愧对先生重托,愧对师兄厚望!” “师弟愧得太多了,”童子现出一笑,“先生或有重托,师兄我却未曾有过厚望。”转过话锋,直入主题,“好了,闲言少叙,师弟此来,可为看望蝉儿姐姐?” “非??非也!”见童子依旧伶牙俐齿,这又提到玉蝉儿,颇让张仪尴尬,结巴一句,旋即放松,略略一顿,恢复神态,看向童子,“先生可在?” “先生正在闭关。”童子将话堵死,“师弟既然回来,何不随师兄进谷,看看旧居?” 张仪苦笑一下,微微闭目。 “呵呵呵,”童子晓得他不愿见到玉蝉儿,笑道,“还是回去看看吧,蝉儿姐时常念及师弟呢。” 张仪抿紧嘴唇,有顷,再出一声苦笑:“烦请大师兄转告师姐,就说仪谢师姐挂念。今朝班师,仪路过宿胥口,望到此山,颇为感慨,不由得走进谷中了。得见大师兄,仪于愿已足,就不进谷了。” “师弟此来,”童子指他心口,“既然有事,何不一吐为快呢?” 张仪怔道:“大师兄,你??何以晓得师弟有事?” “呵呵呵,若是不晓得,岂不是在相国大人面前妄称师兄了?” “大师兄神通,在下服了!”张仪正不晓得如何开口,这也就坡下驴,“师弟此来,确为一事。当年师弟下山,临行之际送给师兄一卷竹简,敢问师兄,可否记得?” “这事有哩。”童子想也不想,随口应道,“只是,那竹简于师兄我一无用处,好像是那年冬天就拿出去当薪柴烧了。” 听到“好像”二字,张仪心中有数了,略略一顿,拱手:“烦请大师兄再想想看,万一那辰光误拿了呢。” “你且稍等,”童子应道,“待师兄我回去看看,若是没烧,这就归还师弟。” 童子返谷,径入草堂,对玉蝉儿道:“是张仪来了。” “哦?”玉蝉儿略吃一惊,“他来何事?” “记得当年先生要我们去雄鸡岭的崖壁下捡回又烧掉的那册兵书吗?庞涓私下抄录一份,藏于树洞,被张仪悄悄取走了。张仪临下山时,将那竹简送给我,被我顺手扔进床底。这辰光他又来讨,给他不?” 玉蝉儿略略一想,扯童子进洞。 鬼谷子眼皮子未睁,脸冲玉蝉儿,话却是说给童子:“既然是他的东西,他又为此而来,你就还给他吧。” 童子应过,回到草堂,从床底寻出竹简,径往谷口送还张仪。 “先生,”听到童子走远,玉蝉儿轻声问道,“他这拿去,必是交给庞涓,岂不是对孙膑不利了?” “顺其自然吧。”鬼谷子淡淡说道,“一部书而已,没有那么厉害。”闭目又想一阵,睁眼,拿出一个药方,持笔在下面又加一味,递给玉蝉儿,“蝉儿,你按此方入山采药,做成药丸,交给苏秦,由苏秦送给孙膑,或对孙膑有所助益。” 玉蝉儿凝视药方,有顷,怔道:“先生,此方??” “此方所成药丸,”鬼谷子缓缓说道,讲述一桩陈年往事,“就是当年随巢子托人送给你母后吃过的那粒。” “随巢子之药,是先生给的?”玉蝉儿惊问。 “是的。”鬼谷子点头,“早年结识他时,老朽观此人存救世善念,送他不少药方济世,其中包含此方。” “那??”玉蝉儿看向后面新写的几字,“先生加这一味,却是为何?” “可成死药。” “死药?”玉蝉儿心底一震,喃声重复。 “孙膑服下此药,躯体即死,但魂魄守舍,一个月后,躯体会自然复活。” 玉蝉儿倒吸一口气:“先生,事情??真有那么严重吗?” “唉,”鬼谷子微微闭目,良久,长叹一声,“孙膑不死,庞涓就不会放过他,反生错乱。俟孙膑渡过此劫,二人的棋局或就有个终结了!” 听到那声长长的“唉”字和接后的“终结”二字,想到庞涓或将面临的因果之报,玉蝉儿心底一颤,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伐赵失利,举国哀伤,臣民萎靡不振,只有惠王一反往常失利后的颓废,仅卧榻几日,就如打了鸡血般精神抖擞,出人意外地现身于大魏朝堂,且只处理一桩朝务:加封武安君庞涓户籍三千,赏金三百两。 兵败而受封赏,匪夷所思,堪称列国奇谈。 朝臣尽皆愕然,面面相觑。 庞涓长跪于地,泣谢:“臣冒死罪,请我王收回成命!臣用兵不当,败走桂陵,折损武卒两万,终使邯郸得而复失,功败垂成,恳请我王极刑责罚,臣万死无怨!” “武安君,你记住,寡人封赏的并不是你,是三军将士!”魏惠王扫视众臣,字字铿锵,振振有词,“诸位爱卿,此番伐赵,寡人也曾伤感,然而昨夜,寡人忽然想明白一事。寡人想明白何事了呢?寡人想明白的是,自即位以来,寡人东讨西伐,南战北征,可谓历战无数,然而,真正能让寡人畅快的仅有一次,就是此番伐赵。诸位爱卿,此番伐赵,庞将军用兵如神,筹划缜密,打了赵人一个措手不及,更拔赵都邯郸,打出了我大魏威仪。挫悍赵锐卒,拔大国之都,纵使能将吴起,也未建此功啊!” 见惠王讲出这个,朝堂上鸦雀无声,只有庞涓长哭于地:“王上??” “诸位爱卿,”惠王余兴未尽,慷慨陈词,“挫赵卒,拔邯郸,一出寡人多年闷气,酣畅淋漓啊!这且不说,更让寡人欣慰的是,庞将军带出了数以万计视死如归、死不旋踵的大魏勇士。寡人早晚观看桂陵战报,总是泪出。我两万武卒身陷绝境,面对数倍于我之齐国技击,无一人退缩,战至最后一人,斩敌两万。我三百军士,历经一夜鏖战,俱负重伤,宁死不降。更有将军青牛,以一人之力护佑主将突出重围,所向披靡,势若破竹,齐卒望之丧胆。寡人何德何能,竟得良将若是!寡人何威何慈,竟得血士若是!” 见惠王这般褒奖将士,朝臣尽皆叹服,纷纷点头,投庞涓以赞赏目光。 庞涓五体投地,泣声愈见悲切。 “唉,”惠王长叹一声,“诸位贤臣,桂陵之败,过不在武安君,过不在三军,过只在孤一人。是寡人愚钝,看不出齐人疑兵奸计,连下昏诏,旨令庞将军班师,方使庞将军救主心切,千里急进,陷入绝地。每每念及,寡人悔恨莫及,寡人对不起这些阵亡将士啊!呜呼哀哉!呜呼??” 惠王以手掩面,更咽不已。 惠王一番掏心的表述加上几声呜呼,彻底打开了庞涓的泪腺,当堂号啕大哭起来。朝堂所有臣子也大受触动,无不悲泣。 大魏朝堂在一片悲声中再次亢奋。 哭声渐息,惠王将朝政再次托给太子魏申,在毗人的搀扶下掩面离去。 旨令下了,主管库府的司徒白虎却拿不出惠王打赏的三百两金子。 莫说是三百两,白虎此时连一百两也拿不出了。 按照大魏武卒聘用诏令,凡阵亡武卒,在全家免十年赋役的基础上,司徒府还应一次性发放抚恤费三两足金。在赵地与桂陵先后阵亡的将士将近三万,单是这笔钱就将近十万,如果加上伤残将士的抚恤费,将各邑国库全部卖掉也不够了。 然而,旨令既下,就不能不执行。 白虎左右是难,只好如实奏报太子。 “库银还是小事,库粮不足才是大事。自去年迄今,雨水不调,夏秋之际河东遭遇雹灾,秋粮大幅减产,储粮尽皆用于邯郸战事,眼下正值春荒,青黄不接,各地库房几乎拨不出一石粟米用以赈灾,听闻有灾民典妻鬻子??”白虎顿住话头。 “唉,”太子申长叹一声,“惠相走了,张相国、朱上卿皆未回来,申连个商榷之人也没有,又逢这般大事,当该如何是好,唉??”复叹一声,“这样吧,三百两金子之事,由申暂向武安君讲明,司徒府当务之急有两桩,一是设法赈灾,二是恤死扶伤。” “国库已竭,以何抚恤?” “抚恤费尚未发放的,待申奏过父王,或以田亩作价补偿,或暂欠着,待夏收之后,税赋征入,加利偿还。” “如此也好,臣这就筹备。” 送走太子申,庞涓心里沉甸甸的。他并不在意惠王打赏的三百两金子,他在意的是太子向他讲述的家国窘境。近一年来,他的心思尽皆用在军务上,对其他诸事很少过问,至于民生疾苦,原就不是他虑及的,纵使庞葱偶尔向他禀报,他也无心倾听。今朝太子上门解说,他才觉出急难。 正为难中,庞葱急急走进:“阿哥,快,青牛府中出事了!” “啊!”庞涓大惊,急问,“快讲,什么事?” “老老少少,数百家眷拥进青牛府中讨要抚恤金,青牛一两金子也拿不出,跪在院子里哭哩!” 天哪,这个刀枪丛中无所畏惧的铁汉子,竟为这一点儿抚恤金而跪在院中哭泣。庞涓不寒而栗,二话不讲,拔腿就朝青牛府中跑去。 桂陵战中,假使没有青牛,庞涓简直不敢想象结局。为保庞涓,青牛多处负伤,有两处伤及骨头。伤筋动骨一百天,在庞涓严厉看管下,青牛非常听话地一直窝在府中静养,不想今日竟?? 自鬼门关前被庞涓救下一命后,青牛感恩戴德,唯庞涓马首是瞻,但凡征战,无不舍生忘死,屡立战功,成为庞涓旗下排名第一的虎将,统领大魏最强劲的虎贲之师。魏惠王论功行赏,赐予青牛一座府宅,与庞涓府宅只隔三户人家,同属一个街坊。 不消一刻,庞涓匆匆赶到,远远望去,门前果然聚着一大堆人,尽皆缟素。 庞涓大步赶上前,庞葱叫道:“父老乡亲,让一让,庞将军来了!” 听闻是庞涓,众人齐围过来,扑他前面跪下。 庞涓安抚几句,在众人让开的夹缝中走进院子,赫然看到满院缟素,依旧绷带缠头的青牛五体投地跪在当院,一个抱孩子的年轻女子跪在他身边,孩子哇哇大哭。 女子就是翠屏,前老将军龙贾幺女。翠屏幼习武功,爱慕英雄,其夫本为龙贾旗下左军裨将,从龙贾战死于黄池,没有子嗣。丈夫走后,翠屏孀居数年,由庞涓、瑞莲保媒嫁给青牛,过门次年即生一子,今已两岁,虎背熊腰,俨然一头小牛犊了。 “青牛兄弟!”庞涓急赶过来,在青牛身边蹲下。 听到庞涓的声音,青牛悲声长号:“庞将军??”泣不成声。 庞涓转对庞葱:“快,扶青牛兄弟回房,他动不得!” 庞葱招呼两个仆从,不由分说,将青牛架回房中,放置榻上,交给翠屏照料。 两百多缟素男女,有老有小,齐刷刷地当院跪着,将个偌大的院落塞了个满满实实。 没有哭声,也没有人多说一句话。所有诉求,尽在不言之中。 “阿弟,”庞涓看向庞葱,“家中可有存金?” 庞葱凑他跟前,小声禀道:“有,但不多了。” “多少?” “一百二十镒。” “大声讲!”庞涓厉声说道,“有金多少?” “一百二十镒!”庞葱这也提高声音,让院中所有人听个明白。 “银子呢?” “五百八十镒。” “封地共有多少田产?” “这??三百一十井!” “所有田产尽皆变卖,家中金银一镒不留,全部用作抚恤阵亡将士!” “阿哥,”庞葱惊呆了,压低声音,“府中也得花费,其中三十镒是??是大王送给嫂夫人的陪嫁,动不得呀!” “没有动不得的,因为你的嫂夫人是个魏国人,她嫁的人是我庞涓!”庞涓一字一顿,转向众人,声情并茂,“诸位父老,诸位姐妹,我们的勇士已经流血,我庞涓,还有我夫人,纵使上天入地,也绝对不会让他们的亲人再度流泪!”说毕,不待众人回话,拳头一紧,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院内院外,所有人都听到了,所有人也都流泪了。 没有谁再说一句话,一个个不无感动地跟在庞涓身后,四散离去。 一番危机被庞涓披肝沥胆的几句豪言壮语轻松化解。 然而,庞涓的心情并未因化解危机而显出轻松,而是愈见沉重。 回到府中,庞涓将自己关进静室,也即他藏书颇多却很少翻阅的书房,在一堆又一堆的尘封竹简中闭目冥想。 他的心在滴血,不是为他的库银,不是为他的田产,也不是为那些阵亡将士的亲人们讨要抚恤的无奈与泪水。 所有这一切,尽皆不在他的视界之内,也不应该成为他的关注。 他的心在为他一手训练出来的近两万多武卒一朝覆没而滴血。为了这些武卒,他不知花费多少时间,更不知耗费多少心血,而要再建武卒,又将何其艰难! 正自伤感,外面传来脚步声。 房门不敲而开,一人脚步甚轻,径走进来。 在这府中,敢于这般走进静室的只有一人,就是夫人瑞莲。 “夫人,”庞涓看也不看,下逐客令,“你且回去,我要静一静。” 来人没有出去,在他对面缓缓坐下。 “夫人,去吧,不要听信葱弟,不到万不得已,夫君是不会动用夫人的压箱之物的。”庞涓又出一句,显然是在解释。 “啧啧啧。”来人轻轻击掌。 庞涓陡地睁眼,惊愕:“张兄!” 正是张仪。 “几时回来的?”庞涓急切问道。 “就这辰光。未及回府,就直奔庞兄来了。肚皮饿得紧呢!” “来人!”庞涓朝外大叫。 “不必了。”张仪笑道,“在下见过葱弟,他这已在安排呢。”盯视庞涓,“观庞兄气色,心事浩茫,好像有什么在闹心呢。” 庞涓给出个苦笑。 “唉,”张仪长叹一声,“好好一局棋,只差一星点儿就下成了。” “是哩。” “庞兄在为何事闹心?” “除了武卒,还能有什么?”庞涓又出一声苦笑,摇头,“两万多兄弟呀,任何一个都是一等一的汉子,一夜之间,全没了。” “呵呵呵,”张仪笑出几声,“在下以为,真正闹庞兄之心的并不是这些死卒。” “哦?”庞涓看过来。 “武卒,可以重建;钱粮,可以聚敛。再说,尽管我在桂陵有所折损,在邯郸却有斩获。此番撤军,嗣将军运回来的并非只有棺木呀!” “张兄是说??”庞涓面现喜色。 “邯郸国库,在下早已盘查清点,能搬动的这都放进棺木里了。” “多少?”庞涓压住喜悦。 “金不下万镒,其他财富,也有一些,或可应对一时之困。” “好!”庞涓以拳击案,略略一顿,颜色又沉,“唉,这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哪!” “先有了这杯水再说。”张仪两眼盯过来,“真正闹庞兄之心的,并不是这个,庞兄可想听否?” “涓愿闻其详。” “是孙兄。”张仪敛住笑,“一局赢定的棋,让凭空杀出的这个孙兄毁了。” “是啊!”庞涓不无沉重地喃出一声,牙关咬得咯嘣直响。 “就我观之,”张仪斜他一眼,“孙兄没有什么了不起。譬如此番救赵,孙兄所用计谋,叫批亢捣虚,不为新奇。其实庞兄早就料到了,现在想想,当初庞兄转攻邯郸,正是有力之击。如果庞兄那个辰光回援大梁,便是上了孙兄之套。孙兄之所以赢在桂陵,不是孙兄谋略高超,而是孙兄赢在暗处,庞兄未料到孙兄在齐,以为对阵的不过是田忌而已。若是庞兄晓得孙兄在齐,结果一定不是这般,相信庞兄会另有??”故意顿住。 “是啊,”庞涓长叹一口气,“若是晓得孙兄在齐营,在下就不会走此险棋,在下就会调兵遣将,在自家的地皮上与他慢慢磨,耗死他!” “正是。”张仪竖起拇指,“再说,在鬼谷之时,就在下所知,庞兄总是胜孙兄一筹,从未落败于他。” “唉,”庞涓长出一叹,“彼一时也,此一时也。” “此言何解?” “不瞒张兄,真实而论,在山中之时,在下强于孙兄。出山之后,孙兄之谋,远胜在下矣。” “哦?”张仪睁大眼睛,“可有说否?” “因为孙兄得授其先祖孙武子的《孙子兵法》,而在下??唉!”庞涓再叹一声,沉重地摇头。 “孙武子的兵法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张仪嘴角一撇,“谷中之时,在下听大师兄讲,庞兄早已得下《吴子兵法》。兵法在下不知,难道《吴子兵法》不敌《孙子兵法》吗?不瞒庞兄,听先生说,《吴子兵法》与《孙子兵法》不分伯仲。在下一直好奇,如果吴起对阵孙武,又会如何?” “在下也曾好奇此问,”庞涓苦笑一声,应道,“只是,在下今日不作此想了。” “哦?” “因为孙膑得到《孙子兵法》全本,而在下??”庞涓迟疑一下,低下头去,“却未窥《吴子兵法》全貌啊!” “咦?”张仪明知故问,“这就奇了,在下明明听大师兄讲,先生将厚厚一册共四十八卷吴子兵书全都交给庞兄了呀!” “唉!”庞涓被逼无奈,只好长叹一声,将谷中先生授书之事略述一遍,“唉,也是在下图个省事,以为抄录一册,方便日后翻阅,细细领会,不料被那野猪叼走。也是在下多心,忧心先生再将此书传授孙兄,竟将原册扔下断崖,谎称被风吹落,本以为先生不会再追究,谁料先生以为在下已将此书熟记于心,竟使师兄、师姐将散简全部捡回,一把火烧了。唉??”再三惋惜。 “哎呀,”张仪故作惊讶,“庞兄,你怎不早说呢?这部《兵法》,在下倒是见过!” “啊?”庞涓震惊,“此等隐秘之事,你如何得见?” “呵呵呵,”张仪笑出几声,“庞兄有所不知,那日大师兄与师姐各提一捆竹简回谷,途中恰好遇到在下与苏秦,在下问是何书,大师兄说,一本破书,不知让谁扔到山崖下了,师父一大早就让去捡,累得够呛呢。在下好奇,上前讨看,师姐不让,催走,大师兄见在下死缠烂打,就让在下瞄了几眼。” 见张仪讲得滴水不漏,庞涓信服了,听他说到瞄过几眼,心里一动,顺口问道:“听闻张兄过目不忘,可否记得?” “记得,记得,”张仪甩下脑袋,“在下别无他能,也就这点儿本事了。” “那??”庞涓眼珠子一转,“张兄能否诵出一章,让在下开开眼界?” “不知庞兄想听何章?” “就第一章吧。” “庞兄请听,”张仪微微闭目,顺口吟道,“吴起儒服,以兵机见魏文侯。文侯曰,寡人不好军旅之事。起曰,臣以见占隐,以往察来,主君何言与心违?今君四时,使斩离皮革,掩以朱漆,画以丹青,烁以犀象。冬日衣之则不温,夏日衣之则不凉;为长戟二丈四尺,短戟一丈二尺,革车掩户,缦轮笼毂,观之于目则不丽,乘之以田则不轻。不识主君安用此也?若以备进战退守,而不求能用者,譬犹伏鸡之搏狸,乳犬之犯虎,虽有斗心,随之死矣!昔承桑氏之君,修德废武,以灭其国;有扈氏之君,恃众好勇,以丧其社稷。明主鉴兹,必内修文德,外治武备。故当进而不进,无逮于义也;僵尸而哀之,无逮于仁也。于是文侯身自布席,夫人捧觞,醮吴起于庙,立为大将,守西河。与诸侯大战七十六,全胜六十四,余则钧解。辟土四面,拓地千里,皆起之功也??” “正是,正是。”见张仪诵得一字儿无差,庞涓大是惊奇,连赞几声,急急问道,“敢问张兄,吴子兵书一共四十八章,张兄能否全部记诵?” “都是些陈年往事了,能否全部记诵,在下倒是不敢担保。庞兄可拿酒来,待在下喝个半醉,不定就能诵出了。”张仪卖个关子。 庞涓二话不说,喝叫庞葱端上酒肴。半坛酒下肚,张仪豪气生出,接过朱笔,趁酒兴将四十八章一气写出二十四章,推说累了,回府睡过一宿,复来庞府,又喝半坛,将后面二十四章悉数写出。张仪所写是庞涓比照原文一字不落抄写下来的,且是全文,而庞涓所藏只有前六章,且是他自己事后忆起的。庞涓对自己的记忆力本就不很自信,一直怀疑这六章与原文有所出入,今日得见原貌,渐渐忆起当年所抄时的感觉,唏嘘叹喟不已,连呼快哉。 张仪一边写,庞涓一边读,张仪写完,庞涓也就读毕了,由衷赞道:“张兄真乃奇才也,相隔如此久远,竟能诵得分毫不差,实让在下叹服!” “呵呵呵呵,庞兄这已读到全本,当可与孙兄一决高下了。” “诚吾愿也。”庞涓拳头握紧,晃了几晃,“不瞒张兄,在下平生只此一愿,就是成为天下第一兵家。不想先生暗将孙武子兵书授予孙兄,让在下心生块垒。有此书在,在下这就重整武卒,与孙兄见个真章!” “庞兄定能胜出!”张仪赞他一句,接道,“在谷中之时,在下依稀记得孙兄讲过一句话,说是他先祖兵书上的,大意是:‘上兵之法,在于不战而屈人之兵。’在下窃以为是。齐国之事,在下已有不战而屈人之策,庞兄或可不必在疆场厮杀呢。” “这倒不爽了。不过,”庞涓略顿一下,倾身问道,“敢问张兄是何妙策?” 张仪耳语。 庞涓长吸一口气,握拳:“好一个张兄,你这叫杀人不见血啊!” 齐国营帐里,先因襄陵失利、后因走脱庞涓而被田忌连降三级贬为偏将军的牟辛,与几个此时军阶皆高于他的心腹爱将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 酒喝多了,舌头就管不住了。牟辛借着酒兴,大发牢骚,说田忌与邹相有私怨,今朝是借伐魏之机公报私怨,等等。并说活捉庞涓是多大的功劳,自己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之所以避让,是战马受惊,所有部众皆可做证。 牟辛越闷越喝,越喝越说,越说越闷,到后来干脆将邹、田二府多年来明争暗斗的老底一窝儿全端出来,听得几个心腹心惊肉跳。 几人正自发泄,忽听“嗖”的一声,一箭飞来,直插在立帐的木柱上。 隔帐有耳! 所有人的醉意全都吓醒了,几个部将摇摇晃晃地追出帐门,却连鬼影子也未见到。再回帐中,惊见吓傻了的牟辛仍旧对着那支飞箭发呆。一员部将赶上去,拔下箭,感觉异样,再看箭头竟有机关,扭开一看,里面绑有一团丝绢,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字。 那个将军却不识字,凝眉看一会儿:“将军快看,上面是字!” 牟辛这也醒过酒来,审看一时,二目睁圆,一颗激动之心压不住阵阵狂跳。 “将军,所写何事?”捡信之人看出异常,急切问道。 “呵呵呵,不是大事,不过是笔生意。”牟辛将信函小心翼翼地袖入囊中,起身,拱手,“诸位兄弟,在下有桩紧事,这要赶往临淄,田将军若是问起,烦请诸位支应一二。” 牟辛没有乘车,而是带上三匹快马,轮番骑乘,连夜驰奔临淄,进得相府,长叫一声“主公”,便哭倒于邹忌脚下。 “牟将军,”邹忌长叹一声,将他缓缓扶起,“犬子之事,老朽已然知情,还要感谢将军呢!” “主公请看!”牟辛收住哭,从袖囊中摸出密函,双手奉上。 邹忌启开阅毕,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一晃,不由自主地打个趔趄。 书曰: 子期兄台惠阅: 前函悉知,襄陵城南二十里外桦林套索已备,专候野驹。在下已约郑兄于明日申时引驹入套,必除此驹以快吾兄。在下所重,在义不在利,酬金云云,不足挂齿。 犀首顿首。 “子期!犀首!”邹忌稳住身子,一字一顿,声音似从牙缝中挤出。 子期是田忌的字,犀首则是公孙衍的绰号。 “主公,”牟辛已站起来,恨道,“令公子是被田忌那厮活活害死的!” “我??我??我那受到陷害的昊儿呀!”邹忌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主公,”牟辛不失时机地添油加醋,声泪俱下,“令公子受人陷害,末将浑身是口也解释不清,眼睁睁地看着令公子他??他被田忌那厮送往断头台啊,我的主公。如果不是此信,末将??”哭绝于地。 邹忌伤悲一时,猛地想起什么,擦去泪水,将公孙衍的密信小心翼翼地放到案前,反复验看,忽又记起公孙衍在为秦相时向齐国发过国书,便让人寻出相府所存副本,反复查验,字体果是一般无二,眼前之函,是公孙衍手书无疑。 邹忌再无疑虑,载牟辛径入雪宫,号啕大哭。 “邹爱卿,”见老相国哭得这般伤感,威王大是惊愕,“你这是为何?” 邹忌也不解释,悲泣一阵,将随身携带的包裹置于威王面前,泣拜于地:“我王慈爱,臣邹忌祈请我王,念及老臣效忠齐室多年之情,将此相印收回,另授圣贤。” “这这这,”威王越发糊涂了,“邹爱卿呀,你这般说辞,究底是为何事?” “回禀我王,”邹忌更咽道,“不是臣不想尽忠,是臣??不敢再尽忠呀。有人处心积虑,设计害死臣之孤子,下一步,必是设计老臣。臣??五十有六,尚有余年,祈请我王收回印绶,准允老臣回乡颐养天年,留个全尸吧!” “邹爱卿,”威王听出名堂,正色,“你且起来,有话慢慢说!” 邹忌从袖中掏出密函,双手呈上:“臣之委屈,尽在此函了。” 威王接过信函,眯眼审看,面色渐渐收紧,良久,转对内宰:“召御史!” 御史至,威王将密函交给御史:“验看真伪!” 御史持函而去,足足过有半个时辰,复入禀道:“臣已验看,与公孙衍手迹一般无二。”说罢,递上几年前收存的秦国国书正本,双手奉上。 威王略略摆手:“你验过就是,寡人就不看了。”转对邹忌,“邹爱卿,你且讲讲,此函由何而来?” 邹忌让内宰传进牟辛。 牟辛进殿,含泪奏道:“此番伐魏,我王念末将忠勇,使末将主将右军。末将既领右军,就当有权任用先锋之将。末将试过邹昊才具,见其文武双全,兵法韬略不在末将之下,是以破格任之,且也具表报入中军大帐。大军入宋,田将军屯于定陶,使末将引右军围攻襄陵。魏强兵皆在赵地,襄陵虚弱,末将欲一举下之,田将军不许,令末将围而不攻,只可在城下挑战,置疑兵于城外林中。臣虽不解,仍依命布置疑兵于城外,使先锋挑战于城下。接连数日,魏龟缩不出。至第三日,郑克突然冲出,二话不说,便与邹将军接战,却不敌邹将军神勇,落荒败走。邹将军引军追击,不想却入公孙衍圈套,末将闻报,感觉有诈,急急引兵救援,却是迟了,远远望到邹将军身陷重围,仍在浴血奋战。末将引军杀入,不顾一切地救出邹将军,因对敌情不明,未敢恋战,反身回营,岂料至营不久,田将军就赶到了,二话不讲,将一身疲惫、尚在帐中休息的邹将军绳捆索绑,押入定陶大帐。末将闻讯疾驰定陶,恰好看到邹将军被刀斧手推出帐外,押往辕门外面斩首。末将不顾一切,入帐禀情,田忌不听不说,反将过错推在末将身上,说是末将擅用先锋,酿下大错,发令斩杀末将,幸有军师孙膑为末将求情,田忌不好逞强,但当场免掉末将的右军主将之位,末将遭贬,受辱迄今??” 齐威王听毕,吩咐御史拿来田忌战报,详细阅读,见时间、地点、事件、细节等皆与牟辛所言吻合,不过是解释角度完全不同。 面对铁证,威王不由不信。 威王洞晓田、邹二人不和,只未料到田忌竟敢胆大如此,不惜拿六千远征将士的生命以泄私怨,一时气得嘴唇哆嗦,好生安抚过邹忌,着内宰诏令田忌即刻返回临淄,入宫请罪。 田忌为齐国远征三军主将、朝廷重臣,循旨查办的非当政太子莫属。 接到诏令,辟疆震惊,紧急召请由漳水会盟后回宫复命的田婴谋议。 “启禀殿下,”田婴思忖良久,禀道,“臣以为,此事疑点颇多。身为副将,臣几乎参与所有决策。襄陵为魏国必守之地,是以城高池深,易守难攻,对其围而不攻是孙军师远谋,旨在减少损耗,安抚宋人,迫魏王召回庞涓,非为攻坚掠城,与魏决战于襄陵。就谋略而言,堪称上策。田将军发令时,臣亦在场,是牟辛率先请命,非田将军蓄意谋害。田将军为将,脾气刚直,用兵谨慎,爱兵如子,断不会为泄私愤而视六千将士如芥草。何况田将军蒙辱十年,终得机会决战雪耻,怎可能未战而先故意损兵?再说,邹公子从军,被牟辛破格用为右军先锋,理当上报中军,莫说是主将,臣身为副将,事前也是一无所知。臣与主将都是在出事之后,方知邹昊是相国令郎。既然不知,谈何蓄意?” “是哩,”辟疆一脸沉郁,二目盯在威王一并转来的所谓铁证上,“可御史验实,此书确为公孙衍手迹。爱卿所言,皆是推证,此书却是实物。若是坐实,田忌将是死罪。齐无田忌,辟疆不敢设想!” “臣还想到一个疑点,”田婴没有就手迹证伪,继续从逻辑上开脱,“围困邹昊,臣得知是公孙衍所谋,随即使人访查此人。据可靠探报,公孙衍自秦返魏后,一直在大梁郊野躬耕,并无一日出仕,此番到襄陵助郑克,当是私人意愿,非魏王任命。公孙衍与郑克或有联络,与田将军则无可能,一则二人向无交往,田将军纵使通敌,也当是联络郑克,不可能联络公孙衍,且他也不可能晓得公孙衍会突然出现在襄陵。” “爱卿所言甚是,”辟疆深以为然,思虑有顷,“只是,天底之下,凡事皆有可能。既为暗通,就非寻常推断所能结案。”略顿一下,“烦请爱卿走阿邑一趟,请田将军回宫协查。事不查不明,理不辩不直,是不?” “臣受命。”田婴接过旨令,当日起程,不消数日即到阿邑中军,径投孙膑帐中,将此事并公孙衍手迹略述一遍。 “唉,”孙膑听毕,长叹一声,指向自己双膝,“在下这双膝盖,就是被一封伪书挖掉的!” “军师是说,这封信是庞涓伪造?”田婴略怔。 “是也好,不是也好,事情已经出来了。” “以军师之见,该当如何是好?” “晓谕田将军吧,他当知情才是。” 田婴赶到田忌帐中,将此案和盘讲出。 不待听毕,田忌咬牙切齿,震几恨道:“牟辛小人,邹忌奸贼,害我六千将士性命不说,这又行此下作之计,陷害在下,看我引兵杀回临淄,宰掉牟辛,与邹忌老贼算算总账!” 田婴晓得田忌是一时气话,待其气过,劝勉一番,吩咐他暂且入宫向威王解释清楚。 田忌应道:“回宫不难,只是眼前尚有些许军务,待在下料理数日,即回宫去,与牟辛奸徒、邹忌老贼对簿公堂,看我不生吞活剥了他们!” 夜色朦胧,隔墙有耳。二人的对话早被暗处一个黑衣人听个分明,连夜密报牟辛。 邹忌再闹雪宫,威王震怒了,不问情由,使内宰带诏命驰奔阿邑。 邹忌不放心,命公孙闬陪同前往。 一行人驰至三军大帐,内宰宣旨,解除田忌主将职分,收走三军主将印绶,改任田婴为主将,押解逆贼田忌回宫治罪。 堂堂三军主将于一夕之间就被打入囚车,押送临淄,整个军营沸腾了。部分田忌心腹卫士惊闻噩讯,不顾一切地追出辕门,将已行出数里的囚车强行劫回中军大帐,跪在帐外,向新任主将田婴求情。内宰以为军士哗变,惶急之下,严词责令田婴弹压。 看到不满的将士越聚越多,田婴不便用强,好言劝止,返回帐中,对内宰道:“这一闹腾,时已晚矣,宰公莫如明日辰时起程,由末将亲往押送,妥否?” 内宰看向公孙闬。 公孙闬晓得众怒难犯,看看天色:“如此甚好。” 是夜,田婴急至孙膑帐中,紧急谋议。 “事既至此,”孙膑思忖良久,“田将军就不宜回宫了。” “这??”田婴迟疑一下,“若不回去,岂不是坐实罪名了?” “既为外人栽赃,坐实也好,不坐实也好,大王盛怒之下,必失判断。邹相国有丧子之痛,或失理智。更何况他们证据在手,田将军有口莫辩,若是回宫,也将是凶多吉少。” “如此,奈何?” “走人。” “走人?如何走?” “可使今日截拦囚车之卒劫走将军,逃离此地,暂往他处避祸。待时过境迁,自有真相大白之日。那时,我等再向君上禀明实情,由君上为将军正名。” “谨听军师。” 是夜,闹事部卒砸开囚车,与田忌一道出奔。 田婴将治军不严之责揽下,具报请罪。 漳水盟会,魏人如约撤走。赵雍率领逾十万赵人重返邯郸,面对魏人留下的满目疮痍及洗劫一空的库房,全力以赴于复兴家园的事务之中。 百废待兴。苏秦早出晚归,奔波于外,这日于掌灯时分,才不无疲惫地回到府中。 秋果迎出来,为他宽衣解带,引入浴房,伺候他美美地泡了个热水澡,摆酒弄盏,端出几道亲手炒出的菜肴。 许是疲累,许是着凉了,苏秦望着食案,迟迟没有动箸。 “先生,”秋果眼巴巴地望着他,泪水流出,“秋果??晓得不好吃的,一大早就到市集买鱼买肉,可??走遍市集,莫说是肉铺了,连寻常菜蔬也少得可怜,质次量少,价格还高得离谱,比我们出城前贵出不知多少,果儿??”以袖拭泪。 秋果是作为苏秦义女入住相府的,然而,自从在认亲拜礼上当亲父之面叫过苏秦一声义父之外,无论人前人后,秋果再没叫过,早晚见面,只称先生。 “果儿,”苏秦扯出个笑脸,随口解释,“为父已在宫中吃过了,大王赐给为父许多好吃的呢,鱼呀肉呀,摆了满满一大案,撑得为父呀??”说着,做个怪脸。 “你骗人!”秋果到他跟前,在他头上、身上连嗅几下,“要是吃过,怎就不见一丁点儿腥味呢?” “呵呵呵,”苏秦指指她的心口,“你呀,怎就不会拐个弯儿呢?纵有多少腥味,也都冲进你烧的一大盆子热水里了。” “瞧我笨哩。”秋果这也记起他刚泡过澡,木讷一笑,又要说话,有脚步声传来,急迎出去,是家宰袁豹。 “主公,”袁豹禀道,“有客人求见,我安排在候客厅了。” “有请!”苏秦刚说一句,觉得不妥,起身迎出,赫然看到候在那儿的竟然是鬼谷里的童子,既惊且喜,拱手,“大师兄,没想到是您!” 童子却没回礼,只是笑笑,指肚皮道:“相国大人,赏几口吃的!” “大师兄快请!”苏秦拱手礼让。 童子在食案前果然只吃几口,算是饱了,摸出一只锦囊交给苏秦:“师弟,这是蝉儿姐捎给你的,要你夜半开启。” 听闻是玉蝉儿所捎,苏秦心里打战,因不知何物,又让他夜半开启,实在不好拒绝,只得双手接过,纳入袖中,拱手:“请大师兄转告师姐,苏秦这厢厚谢了!” 童子也无二话,起身辞别。 苏秦挽留不住,送至府外,看着他隐没入暗黑里,唏嘘再三,返回府中。 秋果也已收拾过厅堂,点上香,依往常惯例,为他捶背。 苏秦闭目享受一会儿,笑道:“果儿,夜深了,你且歇息吧。为父??也是累了。” “先生,”秋果又捶几下,侧脸问道,“方才那人远比您年轻,您为什么叫他师兄呢?” “呵呵呵,这是一个长故事哩!”苏秦本已起身,这又坐下,给她讲起鬼谷诸事,讲述大师兄称呼的由来及大师兄如何引带他们四人在谷中修道的事。 “蝉儿姐呢?”秋果被山中故事吸引住了,紧盯住他,忘记了揉肩,“她又是谁?” “她呀,”苏秦欠欠身子,“是我们师兄弟几个的师姐。” “那个蝉儿姐定是欢喜先生了?” 苏秦白她一眼:“蝉儿姐是义父的师姐,你该叫她阿姨才是,小辈不可乱讲。” “什么师姐?”秋果抿紧嘴唇,“哪有师姐千里捎物,还让师弟夜半开启之理?” 苏秦语塞,脸涨一时,忽地起身,大步走向卧寝,边走边道:“你个女孩儿家,甭想多了,快睡去吧!” “偏不,”秋果追上来,噘嘴,“今宵果儿就睡先生房里,就睡先生榻上,一直候到夜半,看先生是怎么开启香囊哩!” “果儿,”苏秦见她真的跟到房内,顿住脚,推她出门,“女娃儿家说出此话,羞也不羞?快去,如若不然,为父就叫袁豹把你拖走!” “不走,不走,我偏不走!”秋果死死抓牢门把,出泪,赌气,“除非先生给我看看那个女的千里捎来的是啥宝物!” “好了好了,”苏秦换作笑脸,“果儿乖些,为父明日一定让你看这香囊。今儿疲累,为父这要好好歇息一宵。” 苏秦好言抚慰,连哄带推地将她赶出门去,顺势闩上房门,听她更咽着走远,方才反身躺下。 候至夜半,苏秦翻身坐起,点灯启囊,见是一粒深褐色药丸,旁有一绢,附写文字,果是玉蝉儿的娟秀笔迹。 苏秦仔细阅毕,吸口长气,将绢帛烧掉,吹散灰烬,出门上了一趟茅房,反身沉沉睡去。 天色灰明,一条黑影溜到苏秦卧室的门外,推了一下,门开了。 黑影闪进室内。 晨光顺着窗棂照进来,室内依稀可辨。 是秋果。 卧榻上,苏秦睡梦正酣。 秋果站在榻前,深情凝视苏秦,这个于她而言爱也不是、恨也不是、怨也不是的男人,这个她既想融入又想摆脱的男人,这个命运送给她,却又无情地从自己身边剥离的男人,这个自己曾有恩于他、眼下却又不得不愧对于他的男人。 秋果的眼里淌出泪花。 苏秦似在做梦,嘴巴咂吧几下,翻身再睡。 秋果意外注意到,他裸露的胸脯上挂着一只金蝉儿。 想到昨夜来人所讲的蝉儿姐,秋果醋心再起,开始翻找,从苏秦的袖囊里摸出那只锦囊,见已开启,里面并无他物,只有一粒药丸。 “咦,怎么只有一粒药呢?”秋果怔了。 秋果将那药丸翻来覆去审看良久,又放鼻下嗅嗅。 没有任何破绽,就是一粒药丸。 苏秦的嘴巴咕哝几下,发出声响。 秋果急将药丸放回囊中,装进他的袖袋。 苏秦翻个身,呼噜又打起来。 将近午时,飞刀邹引着女扮男装的木华入府,见秋果也在,借故带她出去。 看到秋果出去,木华掏出一囊,是姬雪的,里面别无他物,只有一个绣品,绣的是一幅画。 画中,一只纤纤玉手正在抚摸一片圆润、饱胀的肚皮。顺着那手,苏秦似乎看到一张洋溢着无上幸福的俏丽容颜。 见姬雪表达得如此直白,几乎是无所顾忌了,苏秦心里一颤,悄声:“木华,公主可好?” “一切安好。”木华应道。 “蓟宫可有惊扰?” “眼下没有。公主托人请到一个女巫,说是为先君作法,将后院列为禁地,除身边人外,任何人不得擅入。蓟宫也早把此地忘了,并无一人过问。” “木兄,”苏秦紧盯住她,叮嘱,“于在下而言,公主安危,就如天大啊!” “主公放心,”木华郑重承诺,“邯郸诸事已毕,屈将尊者已经赶赴燕地,日夜守护。有尊者在,相信不会有事。” 苏秦嘘出一口气,正与木华说话,飞刀邹复进,身边又跟一人,是木实。 木实也出一囊,是孙膑的亲笔密函。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对孪生姐弟就如同事先商量过似的,从不同方向赶来,带来天底下苏秦最关心的两个人的最关键信息,一喜一忧,一生一死,且前后脚之间顶多不过一炷香辰光。 读完孙膑的书信,苏秦下意识地摸向袋中,见那香囊仍在,便悄问木实:“军师可好?” “眼下还好。”木实应道,“受到陷害的是田将军,不是军师。齐王使人将田将军拿下,押入囚车了,是军师说服田婴大人放走田将军的。” “田将军避往何处了?” “过宋入楚,可能前往宛城。田将军与楚国的景翠有交,说是投奔他去。” “如此甚好。”苏秦写就一信,掏出袖中锦囊,核实药丸,见确实无误,将信一并装入,缝合结实,递给木实,“你这就赶赴阿邑,将此囊亲手呈交孙膑。” 田忌出奔,田婴弹压不住,军营里整日乱糟糟的。好在战事终结,魏国边境也无反复,田婴奏请齐王解散五都之军,得到恩准。 来自五都的将士们无不归心似箭,皆在忙活打点行装。阿邑郊外,各军营帐尽皆繁忙。 木实拿着中军大帐特别颁发的细作通行令牌,轻而易举地进入辕门,趁夜色来到孙膑营帐,并未引起注意。孙膑认出木实,借故支走侍从。 木实撕破褐衣,拿出夹层香囊,呈上。 孙膑拆开,摸出一帛,上面是他熟悉的苏秦手笔,开头一句是“孙兄敬启”,接后写道:“惊闻田将军遭遇,弟心甚恸。得知孙兄无恙,弟心略慰。昨日黄昏,大师兄亲赴弟舍,捎来师姐香囊,囊中为先生赠兄之物,是为死丸,兄可服之,三个时辰后发作,死足一月自醒。兄之后事,自有在下料理。切切,弟秦敬拜。” 孙膑阅毕,看向木实,问道:“苏相国可好?” 木实点头。 “转禀相国,就说在下谢他了。”孙膑拱手谢过,摸出药丸塞入口中,和水吞下,将书信连同锦囊一并烧掉,冲木实微微一笑,“木实兄弟,在下就不留你了。” 木实跪下,冲他叩首三次,起身离开,隐没于暗夜。 翌日晨起,侍从进帐,欲侍候孙膑洗漱,发现他呼吸急促,在榻上昏迷不醒,急报田婴。 田婴赶至,召来多名军医诊看,皆不知所患何病。 眼见孙膑病情加重,气息有进无出,面色苍白,脉搏玄细,心跳越来越缓,一切征象皆是凶多吉少,田婴不敢怠慢,使快马报奏威王,同时捎口信给瑞梅,告之孙膑病情。 威王震惊,旨令御医驰往救治。 将要临产的瑞梅惊闻噩耗,顾不得肚子,登上辎车赶往阿邑。路上颠簸,加之心中忧急,瑞梅顶不住了,于济水岸边的历下邑羊水破出。幸好随车跟着稳婆,更有御医同行,瑞梅又是二胎,生产过程还算顺利,早产一子。 产后虚弱,御医吩咐她暂于历下邑安歇,待稍作恢复再赴阿邑。瑞梅死活不肯,定要随御医赶到孙膑身边。 众人紧赶慢赶,抵达军营却是迟了,孙膑已于日前咽气。瑞梅伤悲,抱住孙膑躯体哭得几番气绝,幸有御医在侧,好歹救下性命。 救赵两大功臣,不足一月,一个出奔,一个病死,五都军卒无不悲伤。部分已在归程的将士们,竟又折回,披缟穿麻,为孙膑尽礼。 瑞梅不堪身心折腾,病倒了。 “嫂夫人,”田婴探望瑞梅,临别时征询她道,“军师已经入殓,归葬何处,嫂夫人可有意愿?” “谢将军费心!”瑞梅泪出,“孙膑归葬何处,妇人不敢做主,在这天底下,知孙膑者,莫过于苏秦,将军可请苏秦来,如何治丧,归葬何处,瑞梅皆听苏秦。” “若是此说,嫂夫人尽可放心,”田婴应道,“五日之前,田婴已发快马前往邯郸,若无意外,苏秦想是已在途中了。” 果不其然,又过两日,苏秦赶至,伏在孙膑灵柩前面,哭了个伤悲欲绝。 田婴询问葬地,苏秦应道:“叶落归根。孙兄祖地、家庙皆在甄邑,我等将孙兄归葬于祖地,遂孙兄之愿吧。” “谨听苏大人。”田婴吩咐起柩,同时将一应葬礼安排奏报齐宫。 军乐队奏响哀乐。三十二名齐将分作四班,每班八人,轮换抬柩,逾万将士尽皆缟素,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径投甄邑,将孙膑之柩葬于祖地。 之后数日,威王诏令亦至,追封孙膑为定国君,食甄邑千户,另拨款一百两足金,修缮孙家祖庙并祖地,立碑造祠追记。 第097章|?为爱人姬雪生女?偿国债白虎赴险 因了无孔不入的黑雕,张仪于第一时间得到孙膑的死讯,几乎惊呆。 “我鼻孔里的每一根鼻毛都不信!”庞涓冷笑一声,耸耸肩道,“不瞒张兄,孙膑这套把戏玩多了。不是在下亏说他,孙兄没有下限,当年他装疯卖傻,连屎都抓起来朝嘴里塞,我可怜他,照顾他,可他呢,这你全都看明白了,从头至尾,是在骗我。这骗过在下,又来骗你张兄了!” “生就是生,死就是死,焉能骗人?”张仪责他一句,长叹,“庞兄呀,无论如何,你我四人是一门子里出来的,战归战,斗归斗,鬼谷数年,一个锅里搅勺把,一块草坪争短长,这份情谊,任什么也割舍不掉。在下相信孙兄之死是真的,他怕是顶不住了。一条残躯,千里奔波,这又呕心沥血,与庞兄斗智斗勇,加之田忌的遭遇,想是孙兄他??” “有了,”庞涓眼珠子连转几转,“听张兄这讲,孙兄已经娶下瑞梅公主,育出一女一子,这倒是好。在下使庞葱护送夫人瑞莲前往甄邑探访,一则安抚她姐,二则代我等吊唁孙兄,顺便探个实情,岂不是好!” “就依庞兄!” 孙膑灵柩入土未及七日,庞葱车载瑞莲赶到。负责治丧的苏秦早已洞晓,将一切安排得滴水不漏,放任庞葱,让他可以随处转悠,任人打探。一直被蒙在鼓里的瑞梅更是真心伤悲,见到娘家妹妹,泪水便如断线的珠子,呜呜咽咽,几次哭个气绝。 庞葱转悠数日,验看陵墓与齐王诏封,察言观色,四处探问,从各路得到的讯息汇总一处,结论指向一个:孙膑是真的死了。 甄邑地小偏僻,做什么都不方便。瑞莲在大都市里住惯了,不过数日,受不了,决定回梁。 “梅姐呀,”瑞莲将行,劝说瑞梅道,“孙将军走了,梅姐的心愿也当了了。此地偏僻,梅姐带着两个孩子,尤其是这个尚未足月的小外甥,会有诸多不便。阿妹这想,梅姐莫如随妹回大梁去,暂先住在申哥府上。有申哥在,我也放心些。再说,住得近了,阿妹早晚得空,也好去望望梅姐。庞涓欢喜孩子,必会善待两个外甥,尤其是这个小外甥,待他长大,我就让庞涓教他兵法,没准儿又是一个将军呢!” “谢莲妹好意!”瑞梅淡淡说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梅姐既已嫁入孙门,生是孙家的,死也是孙家的。孙家祖邑就在此地,齐王善待我家,这又封户一千,够我一家吃用了。再说,孙膑尸骨未寒,仍旧孤零零地躺在地下的棺木里,你让梅姐??”说着,呜呜哭起来。 “好了,梅姐,”瑞莲紧忙安抚,“你还在月子里,哭多了伤身子。娃子小哩,梅姐得养足身子,奶水多多的,把娃子养得白白胖胖,将军之灵看到了,该有多开心!” 瑞莲句句离不开娃子,倒是提醒了瑞梅。 “莲妹,”瑞梅止住哭,擦干泪,盯住她的肚子,“你这??也该给庞将军生一个了!” “我做梦都想呀,姐,”瑞莲伤心了,更咽,“可我??生不出??” “我晓得阿妹的病,是宫寒。” “是哩,”瑞莲止住更咽,急切道,“我问过宫医了,他们也说是宫寒。” “宫医给你开药没?” “开过了,吃过几剂,没用。” “我在齐地讨到一个偏方,说是专治宫寒,阿妹可以试试!”瑞梅打开一只木盒,摸出一只小锦囊,递给瑞莲,“听给方子的人说,这药有点儿苦呢。” 瑞莲皱眉:“我就怕苦。” “苦过就是甜了。阿妹已经二十大几,再不生,怕就迟了。再说,庞将军??” “嗯,我晓得哩。”瑞莲点头,“这次回去,我一定吃,捏住鼻子也喝完它!” “这才是莲妹!”瑞梅捏住她的手,鼓励道,“等莲妹有孩子了,就抱给阿姐看看,让他仨一道玩耍!” “好哩。我回去了,阿姐保重!” 姐妹依依惜别。 甄邑离大梁不过三百来里,瑞莲一行不消数日就已赶回。 庞葱、瑞莲各将所见所闻讲述一遍,庞涓问清每一个细节,始信孙膑是真的死了,长长嘘出一口气,却又不免失落,内中起了知音不在之憾、惺惺相惜之疼。 是夜,庞府后花园中,孙膑当年居住并诈疯的那个小院子被装饰为孙膑的灵堂,庞府男女老幼尽衣缟素,巫师作法,哀乐声声。 庞涓悲从中来,放声长哭。 庞涓哭得正悲,张仪赶至。 二人坐在孙膑灵前,摆满一案菜肴并四只酒爵,抱来一坛老酒,一边喝酒舒闷,一边回忆往昔。 借着酒兴,庞涓如数家珍般叨唠旧事,讲他如何与孙膑邂逅,孙膑父子如何血战平阳,他如何看不惯魏卒,如何放走孙膑,二人又如何在宿胥口的酒肆里再次相遇,他如何再度解脱孙膑的窘境,孙膑如何舍命助他,又如何随他回乡救父,如何中陈轸圈套,二人如何受困于狱,如何在狱中结义,孙膑如何舍命陪他,二人如何得白虎解救,等等,尽管强调自己也曾有恩于孙膑,但更多的是讲孙膑对他的种种之好,满口感恩之语,没有一句怨辞。 张仪听得伤感,半晌方才叹喟:“今天在下算是看到真正的庞兄了!” “唉,张兄啊,”庞涓亦出一声叹喟,“在此世上,知我、惜我的,莫过于孙兄;知孙兄的,也莫过于在下了。昔年在下听闻伯牙与子期趣事,引为笑谈,今日方知,知音难觅。在下与孙兄并世而存,既是对手,又是知音,本该相得益彰、各成功业才是,岂料??大业未成,知音却失,叫在下如何不感伤啊!” 想到自己与苏秦,张仪亦是唏嘘再三,悲从中来,与庞涓把酒论盏,双双喝个死醉。 灵堂前,杯盘狼藉。 几盏火烛分别灭去,最后一抹烛光洒在另外两只谁也没喝的酒爵上,映出亮光。 清明这日,恰逢儿子双满月,瑞梅安排仆从杀猪宰羊,隆重祭祀。 太阳西沉,月明星稀。 孙家宗祠里,再无旁人。瑞梅拖着疲弱的身子,将自己的一双儿女抱一个,拖一个,缓步趋至列祖列宗的灵位前,一一祭拜。 宗祠里一片死寂,只有仲春时节院中传来的一阵轻过一阵的和风过柳声。 最后一个灵位是孙膑的。 望着夫君的牌位与画像,瑞梅一直紧憋的泪腺终于放开,将仍在熟睡的儿子轻轻托起,半是呢喃,半是啜泣:“孙膑,睁眼看看吧,看看我们的这个孩子,长得像你哩。他出生在路上,他懂事,他从来不哭,他??他在等着你这个大大为他取个名字呢,我的夫君哪,你可说话呀,呜呜呜呜??” 瑞梅正自失声悲泣,身后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叫孙楠!” 在这静寂的夜里,在这空无一人的宗祠,这声音犹如万钧雷霆。 瑞梅惊呆了。 瑞梅震颤了。 瑞梅如同遭到天雷一击,毛发尽竖,却连冷战也打不出来。 菊儿听个真切,蓦然回头,又惊又喜,欢叫一声:“娘,快看,是我大!”说罢,爬起来就朝门口跑去。 女儿这声喊让瑞梅回过神来,扭头望去。 忽明忽暗的灯光下,一辆轮车当门而立。 车上端坐一人,正是她的夫君孙膑。 轮车后面,苏秦扶着把手,朝她们微笑。 再后面,是飞刀邹和木实。 “天哪!”不知是喜极,还是以为撞见鬼了,瑞梅惊叫一声,昏厥过去。 次日晨起,甄邑百姓不无惊愕地发现,孙家大宅空无一人,孙家祠堂一切如昨,只是寻不见瑞梅母子三人了。 转瞬之间,两员战将,一死一逃,齐威王大受打击,几乎于一夜之间变老了。 在不到两个月里,威王的白发多起来,牙齿连掉几颗,瞳孔无光,反应迟钝,腰总是弯着,步态蹒跚,像个刚刚学步的孩子,手指不时颤抖,有时一直闷坐半日,有时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状如行尸走肉,能吃能喝,只是什么也记不起,谁也不睬,莫说是前来探望的王后、太子、邹忌等人,即使对一直侍寝的美少女也一个不认了。 辟疆秘传太医,询问威王病情,太医应道:“此病因于肾精枯竭。经书有载,‘肾生精,精生髓,髓荣心’。肾精一旦枯竭,髓不荣心。心为元神居所,居所不‘荣’,元神出离,大王是以得下此病。” “可有医治?”辟疆急了。 “唉,”太医摇头,良久,长叹一声,“不瞒殿下,臣多次劝谏我王戒色养生,王上非但不听,反而旨令臣熬制亢阳之丸。臣不敢不从,只好在阳丸里加入滋阴材质,使王上既能御女,又可养生。只是,这些材质效力有限,加之王上??”略顿一下,省去“过淫”二字,复叹一声,“王上是以越来越虚,终至肾精枯竭,臣??无力回天矣!” “既如此说,不能怪你,好生调养就是。另,父王病情,不可外扬!”辟疆吩咐几句,挥退太医,使威王内宰拟诏授命,加盖威王玺印,将大小朝政委命于太子裁决。 至此,齐国在表面上仍旧是田因齐为王,而在实质上,王权已全部移至太子田辟疆。 孙膑一家四口被苏秦悄悄安置在宋国定陶,地点是孙膑选的。围魏时,孙膑住在定陶,留意到一处僻巷中有株百年老梅,为瑞梅计,决定在此隐身。偏巧有老梅这户人家移往睢阳,留下空宅,由木实出面将宅子租了。 苏秦安排木实及几个墨者守护,自与飞刀邹赶回邯郸,发现木华已在府中恭候,带来一个预料中的喜讯:姬雪已生一女,请他前去为女取名。 苏秦未及多想,备车与飞刀邹、木华往驰武阳。 为防不测,苏秦易装扮作前往燕地置办皮货的邯郸皮货商,飞刀邹、木华做其仆从,在武阳城中寻个偏静客栈住下,于人定时分,趁夜色赶到离宫隔壁的墨者窝点,匠人装扮的屈将子已在守候。 “屈前辈,”苏秦扑地跪下,“晚辈拖累您了!” “呵呵呵,苏大人,你这是金贵头,老朽承受不起啊。”不待苏秦叩下,屈将子已将他提溜起来,顺手扶在席上。 “前辈,听您这话,苏秦愈加惶恐了。”苏秦连连拱手。 “大人不必惶恐,”屈将子又是一笑,“先巨子飞升之前,特别嘱托老朽,说苏子安危事关天下福祉,要老朽不惜一切护佑大人。身为墨者,巨子之命不敢有违,老朽余生,这就搭在大人身上了。” “先巨子英灵在上,请受苏秦一拜。”苏秦复又起身,望空遥拜。 这一次,屈将子没有拦他。 “屈前辈,”苏秦拜毕,复归原位,冲屈将子拱手,“晚辈与雪儿之事,实属不该,只是,事已至此,何去何从,还望前辈指点。” “呵呵呵,”屈将子再出几笑,“大人与公主的事儿,前前后后,公主全都讲给老朽了,没有什么该与不该的。缘由天定,你二人既然有缘,就当顺天应命才是。”说着,伸手指向密道,“苏子,我已禀过公主了,小公主这辰光想必急于看到她的阿大呢!” 苏秦谢过,起身走进地道,不一时,来到他所熟悉的地下寝宫。 “苏子??”早已守候的姬雪迎上,一头扑进苏秦怀里。 二人热切拥抱。 “苏子,”姬雪微微更咽,“雪儿??雪儿想为苏子生个男儿的,可??” “雪儿,”苏秦将她搂得愈加紧了,“男儿没有什么好,苏秦厌倦男儿了,苏秦谢过上天了,谢他赐给你我一个女儿!” 苏秦松开她,急不可待地走到榻前,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凝视襁褓中的女婴。 女婴睡得正香。 苏秦俯下身子,在她柔软的小脸蛋上轻吻一下,转向姬雪:“雪儿,真像你呢!” “像你!”姬雪甜甜一笑,“小时就听母后说,女儿像父,男儿像母。今观霏儿,真的像你呢,那脸型、鼻子,还有嘴,无一处不像你!” “霏儿?” “是的,”姬雪应道,“生她那日,刚好是清明,细雨霏霏,我就叫她霏儿。这是她的小名,大名当由做父亲的来取。苏子,你这就为她取一个吧!”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苏秦脱口吟道,泪水涌出。 这几句取自《采薇》,属于《诗》中的“小雅”,是说征人奉王命于春日出征,到冬日仍旧未回,只能在外遥望家乡,徒劳思念。姬雪取景抒情,站在他这个“征人”的角度为女儿取名,真正让他感动。 “是哩,”姬雪泪水亦出,“‘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雪儿晓得,苏子不是不归,是‘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姬雪再借此诗,对他这个“征人”经年不来看望非但没有半句怨言,反而夸他“王命”在身,日夜奔波,这又取得“一月三捷”的辉煌战果。更重要的是,她还晓得“征人”无时不在“来思”,也即无时不在思念她,有此足矣。 “雪儿,”苏秦紧握姬雪之手,一双泪眼直视她,“你遇此‘征人’??后悔吗?” 姬雪摇头,有顷,轻声道:“夫君,为我们的霏儿取个大名吧。” “这就是她的大名。”苏秦看向婴儿,指姬雪,指自己,“姬苏霏霏。” “是苏霏霏,”姬雪小声喃道,“去掉姬字吧。” “雪儿,”苏秦看向远方,“我取的意是,姬水河边,苏华霏霏。这名字有你,有我,就让你我共同的霏霏与征人无关吧。” 姬水是周室先祖发祥之地,也是姬姓出处,苏华是苏草之花,苏草即紫苏,是路边野地随处可见的野草,其花色紫,其嫩叶可食。 “为什么?”姬雪伏在苏秦胸前,声音愈加轻柔,“是征人太累了吗?” 苏秦长叹一声,将姬雪紧紧拢在胸前。 “我的征人,”姬雪挣开身子,“累了,你我这就歇息吧。” “雪儿,”苏秦却将姬雪紧紧拢住,“在歇息之前,你须应下一桩事情。” “你说。” “姬苏霏霏,我明天抱走。” “抱??抱走?”姬雪傻了。 “是的。雪儿,记得上次我在这儿时,你曾说过的话吗?关于我们的霏霏。” “我??”姬雪闭上眼去,眼前浮出去年的那个夜晚,耳边响起自己的声音:“雪儿全都想好了,只要雪儿怀上孩子,就闭门不出,对外宣称先君托梦于我,要我闭关一年,与先君之灵沟通。待吉时来到,雪儿就在这密室里生产。之后,就将孩子交付木华,托她寄养于外,寄养于一户姓苏的人家。再后,雪儿就寻个机缘,认他做义子,让他堂而皇之地向雪儿叫娘!” 姬雪眼中泪出。 “雪儿,你讲得是,霏霏既然来到世上,我们就要为她负责。她不能留在此地,她必须走。” “你??你要把她带往何处?交给何人?” “交给木华,交给屈前辈。” 姬雪轻轻点头。 “雪儿,从明日始,就让我们的霏霏做个小墨者吧!” 姬雪再次点头。 这一宵,姬雪没睡,苏秦也没睡。二人静静地坐着,四只眼睛久久地凝视襁褓中的霏霏,都似要把她刻在眼珠上,记在心坎里。 霏霏很乖,一觉睡到天亮,没哭,没闹,也没讨奶吃,只是安生地躺着。 蓟城燕宫后花园的荷花池边,易王在手把手地教公子微识字。公子微是王后秦姬(秦惠王长女嬴嫱)于大婚后为易王生养的第一个孩子,虎头虎脑,眼睛像嬴嫱,但骨架,甚至走路的姿势,像极了易王,看得易王左右是爱。王后嬴嫱远远地倚在凉亭围栏上,有一眼没一眼地望着这对父子。 父子正在亲近,纪九儿快步走来,在易王耳边轻语一句。易王惊愕,吩咐公子微去投王后,急匆匆地与纪九儿走向前殿。 殿里跪着一个宦人,是纪九儿安插在姬雪身边的头牌眼线。 “有什么事,细细报与王上!”纪九儿吩咐道。 “我王万安,”那宦人叩过,禀道,“贱婢受王命侍奉太后,一切安好,只是近一年来??”略略一顿,“太后性情大变,未曾走出离宫一步,这且不说,还把后院的门早晚上锁,将我等十余从人尽皆赶出,只留春梅等三人。” “这个本王晓得了。”易王应道,“前番听你报说,太后梦见先君,要请巫女为先君祈祷,不知巫女寻到否?” “寻到了。”那宦人应道,“奇就奇在那巫女,自进去后,未曾见她再出来过。通往后院那道门,早晚都是闩上的,只在用膳辰光,才开启,以取膳食。贱婢隔门偷窥,院中少见人影,使人上房探看,却未见异常。” “既然未见异常,你来此地禀报什么?”易王不耐烦了,起身欲走。 “王上且慢,”宦人接道,“就在一月之前,也是凑巧,贱婢闹肚子,夜半出恭,隐隐听到有婴儿啼声。” “婴儿啼声?”易王眉头紧凝,看向那宦人。 “正是。”那宦人接道,“啼声隐隐约约,像是在数里开外,寻常人根本听不到。贱婢天生耳聪,莫说是鸟兽虫鱼,纵使十丈开外蛇游草莽,奴婢也辨得出来,何况是在夜间。” “婴儿何在?” “奴婢循方位望去,却是先君陵园。先君陵园方圆约十数里,除守陵人之外,并无人家。接后数日,臣使人寻访,几户守陵人家皆无婴儿。” “那??婴儿啼声呢?” “婴儿啼声,贱婢全力倾听,白日嘈杂,只在更深夜静辰光,偶尔有闻。” “每夜都能听到吗?” “差不多,偶尔间隔一夜两夜。” “不会是??”易王听得汗毛竖起,“闹鬼吧?” “是否闹鬼,贱婢不得而知,只是最近旬日,贱婢连续数夜,再也听不到了。” “听不到就好!”易王嘘出一口气。 “王上不觉得奇怪吗?”纪九儿挥退宦人,小声禀道。 “哦?” “太后赶走从人,一年多来足不出户,女巫只进不出,夜半婴啼??” “你是说??”易王倒吸一口冷气,不可置信地望着纪九儿。 “王上,”纪九儿嘀咕,“臣婢以为,太后那儿,没准儿真的闹鬼了呢。” “你详细查探。”易王看向纪九儿,略顿,叮嘱,“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惊动太后,眼下还不到招惹她的时候。” “臣领旨。” 乍然得到全本的《吴起兵法》,庞涓视作珍宝,连日研读,大有感悟,回头详审桂陵之战的前前后后,不得不对孙膑的宏观战略格局及微观战术手段由衷叹服。 在宏观层面,庞涓得出,孙膑胜在马上。通过改车为骑,孙膑扩展了齐兵的机动回旋半径,非但削减了齐国技击对大魏武卒的弱项,且使魏地遍野狼烟,成就疑兵之计,迫使惠王连发班师诏令。微观层面,孙膑也做得漂亮,尤其是智破他的缩头龟阵,断非运气所致。 然而,解招何在呢? 庞涓苦思冥想,数夜无眠。要破齐轻骑,首在知骑。庞涓幼时骑过驴,后来骑过马,但就他所知,马背上光溜溜的,虽借用胡人妙法,骑手已在马背上铺层兽皮软垫,但久骑仍旧屁股生疼,何况战马狂奔,上下颠簸剧烈,不被震飞,也是够呛。更要命的是,骑手双脚在马身两侧空悬,即使从小就离不开马的胡人,也会时不时地从马背上摔下。可想而知,齐人习练骑手,绝非一日之功。想到齐人为实现这个战略,连年举办赛马,举国为马而狂,在养马技术上更是后来居上,甚至已不亚于北地胡人,而在他的魏国,依旧在发展步卒,马多用于驭车,骑术只用于斥候,短期内根本无力与齐比肩,庞涓开始头大了。 “齐人可以用马,我何尝不能?”庞涓下定狠心,“无论如何,我要组建骑师,以骑对骑,以机动对机动!” 庞涓谋定,召来总管蔡俊,讨论组建骑兵的种种细节,同时拨给他五千军马,放手让他组建一支能够快速机动的骑师。 放下这头,庞涓着力于恢复武卒建制。青牛部下的数千虎贲及逾二万武卒或殉身于桂陵,或战死于赵地,亟待补充甚至重建。 庞涓与青牛谋议数日,感觉眼下人力不愁,缺的是装备,尤其是甲盔与兵器。桂陵之战中,将士们的甲衣及兵器全被齐人作为战利品收走了。武卒的甲衣及器械尽皆来自魏地或韩地的能工巧匠之手,件件皆是精工细作,单此一项,魏国就损失惨重,让庞涓心疼数月。 制作甲衣、兵械诸事尽归工坊,而工坊又隶属于司徒府。庞涓置下酒席,宴请白虎。然而,白虎非但没有领情,反倒赶在庞涓开口之前,倒起苦水来。 “恩兄啊,”白虎将庞涓斟好的酒爵推到一边,脸上不无忧伤,“去秋闹灾,收成不好,眼下青黄不接,民无隔夜之粮,各县邑皆有灾情,万千百姓抛家离舍,拥塞于途。在下每念及此,心如刀绞。听说三军从邯郸回撤时带回不少钱物,愚弟恳请恩兄拨出少许,赈济眼前春荒,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邯郸财物?”庞涓眉头微拧,长叹一声,“唉,贤弟呀,这些谣传你也听信?三军撤离时,你看见了,举国百姓看见了,沿途赵人也都看见了,车上所载无不是将士尸骨,哪来的财物?自始至终,贤弟并没去过邯郸,大哥却是身在其中呀。邯郸城中是有不少财物,但赵人愿意心甘情愿地托给我们吗?早在围城之时,他们就已做了最坏打算,在弃城前全部处置过了,金银等物,或隐匿于地下,或在溃围时随身携带,能够留下的只是仓中未及藏匿的些许粮食,却又扔给我们数以十万计的饥饿百姓,大哥总不能看着这些赵人活生生地饿死吧。至于赵宫所藏之丝帛、珠玩等物,将士们确也载回一些,但早已悉数清点,造册存放于国库,由我王调拨赏赐。三军将士只是上沙场征战,不敢藏私!” “唉,”白虎见庞涓把话堵死,亦出一叹,“民在难中,我却库无余粮,身为司徒,在下??”看向一侧,有顷,瓮出几字,“心如刀绞!” “好了好了,”庞涓不耐烦地打断他,举爵,“这儿不是朝堂,不议民难,在下请贤弟来,只为两件事。一是私事,久未见到贤弟了,这与贤弟品品酒,叙叙旧;二是公事,欲求贤弟助兄一把,成就一桩大事!” “求字不敢,恩兄请言公事。” “桂陵一战,武卒受创最重。”庞涓侃侃言道,“我当务之急有二。一是取齐人之长,组建骑师;二是重组武卒,再振武卒雄风。组建骑师之事,为兄自有处置,武卒征召,我已交给青牛,欲求贤弟的只有一事,就是在六个月之内,贤弟要为大哥造出两万套甲胄。”说着端起案上酒爵,递给白虎,“来,贤弟,为这两万套甲胄,干!” “恩兄啊,”白虎接过,缓缓放下,“这爵酒恕弟不能干。” “为什么?” “因为这两万套甲胄,莫说是在半年之内,纵使在三年之内,愚弟也拿不出来。”白虎拱下手,起身,毅然离去。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们之间显然是话不投机了。白虎酒至半场拂袖而去,庞涓脸上着实下不来台,脸色红涨地坐在那儿,听着白虎的脚步声渐响渐远,直至消失在府门之外,方才扬起脖子,将爵中酒一口饮干,狠狠地摔爵于地,面孔近乎扭曲。 走出庞府,白虎略一踌躇,驾车驰往朱威府中,将庞涓所求略述一遍。 朱威觉得问题严重,扯白虎赶到太子申处。 “这些我已晓得了,”听完白虎所说,太子申拿出一沓奏简,“这是武安君前日奏请,王上转到申这儿,申正欲寻你二位谋议呢。” 朱威、白虎相视。 “一面是民不聊生,亟待赈济,一面是修兵整械,再展武功。父王将朝事尽托于申,申却徒唤奈何,敢问二位有何高见?” “一切皆是张仪唆使,”朱威恨道,“臣再请殿下逐走张仪,请公孙衍主政。” “唉,”太子申轻叹一声,“非申用仪,自也非申能够逐仪。只要父王居于此宫,逐张仪之事,就不可行。不过,你二位倒可各上奏疏,将种种苦处罗列于疏,看王上是何说辞。” 昔日朋友今成政敌,庞涓郁闷,不由得赶到相府,对张仪倾诉。 “委屈庞兄了。”张仪淡淡一笑,半是揶揄,半是自责,“方今乱世,军备一日不可废。司徒府归属相府辖制,司徒竟然没有请示在下,擅自抗拒军备,是在下失职矣。” 此话分明有指责庞涓越俎代庖之意。 庞涓听出话音,连连打拱:“不怪张兄,是在下莽撞了。在下原以为与白虎私交不菲,请他喝酒,一是给他个面子,二是探探他的口风,不料此人??唉,一点面子也没给在下!” “唉,”张仪亦叹一声,“庞兄有所不知,即使庞兄寻到在下,在下也是为难。虽有庞兄推举,王上错爱,在下得居此位,但在下毕竟是初来乍到,尚未建功。在下与庞兄力促伐赵,本为利魏大业,岂料齐人横插一手,使我功亏于一篑。伐赵失利,百官多疑,加上朱威、白虎在魏根深蒂固,富有人望,更有太子罩护,你我二人急也没用。” “是呀!”庞涓附和一句,猛地一拍大腿,“对了,他们仗恃的是太子,你我有个现成的帮手,何不寻他来着?” “你是说??嗣公子?” “是呀。”庞涓急切应道,“此番伐魏,魏嗣身为副将,作战勇敢,进退有度,举止得当,我观公子,未来不可限量。听莲儿讲,自卬兄殉国,诸公子中,能得王上心意的只有魏嗣。” “魏嗣淫而失制,愎而失断,不足谋事矣!”张仪一言否定。 “这??”庞涓略怔,“张兄何出此言?” “此番伐赵,魏嗣得任副将,是因为出身,而非因于战功。伐赵前后,魏嗣未筹一策,未出一谋。赵人撤离邯郸,将军出战孙膑,留魏嗣于赵,大小诸事,魏嗣皆无主张,悉听在下决断。在邯郸数月,魏嗣唯决一事,即滞留赵宫,不舍昼夜,肆意游戏宫室嫔妃,淫荡之名风靡邯郸,赵女躲之如躲瘟神。” “这个嘛,公子王孙多是这副德行。” “在下再讲一事,”张仪压低声音,“就在撤离邯郸之前,在下前往赵宫,他身边站有一女颇为妖媚,我们议事她也不走。在下看不过去,将她支走。你猜嗣公子怎么说?” “他怎么说?” “他指着那女子道,”张仪的声音越发低了,“她是安阳君的侍妾,千古绝器呀!” “绝器?”庞涓纳闷了。 “是呀,我也不晓得,问之,嗣公子说,绝器就是她裆里的那个宝器,一旦让它缠上,就如上锁,抽都抽不出,越吸越深,越勒越紧,使人全身酥麻,欲仙欲死,真叫个销魂哩!在下听他讲得下流,苦笑一声,连事也不想与他议了。” “这这这??”庞涓苦笑一声,“是在下看走眼了。在下还以为他勇武,是个将才呢。”看向张仪,“唉,嗣公子不可指望,如之奈何?” “听说我王患上风湿,你我该当入宫叩安才是。” “是哩。”庞涓醒悟,笑道,“军国大事,当禀王上定夺,是在下绕道了。” “庞兄拿上这个!”张仪拿出一囊,递给庞涓,“囊中乃是几剂药膏,为楚人秘方所制,专治风湿,灵验得紧!” “张兄真是有心,连这个也备好了。”庞涓叹服。 “非为王上所备,”张仪坦诚应道,“香女代在下受蜀女一刺,伤及肩胛,一遇湿寒即疼痛难忍,在下心实不忍,四处求治,不久前得到秘方,制成此膏,寻人试过,颇为灵验。偏巧我王也是此病,由庞兄献上,岂不为美?” 庞涓谢过,袖起药囊,与张仪入宫觐见。 御书房里,惠王斜躺于榻,微微闭目,任由宫人揉捏其腿。毗人站在旁侧,抑扬顿挫地小声吟咏一道道奏疏。 一阵脚步声响,宫值走进,禀道:“武安君、张相国入宫叩安,在外候见。” 惠王坐直身子,挥退宫人,朝毗人努嘴。 毗人搁下奏疏,唱道:“王上有旨,宣武安君、张相国觐见!” 张仪、庞涓趋入,各自叩首。 庞涓叩道:“听闻父王龙体有恙,儿臣诚惶诚恐,特来叩安。” “呵呵呵,老毛病了!”惠王指指左腿,“是这左腿,当年与韩、赵战于浊泽,寡人受赵人一箭,伤及骨头,但凡湿气上泛,就会犯病,前日厉害,今朝好多了。” “父王,”庞涓双手奉上膏药,“此药膏为楚人秘制,专祛风湿,儿臣求请父王一试。” “好好好!”惠王连说几个好字,看向毗人。 毗人接过药膏,收藏起来。 “二位来得正好,”惠王赐席,见二人坐下,指向一堆奏报,“这些奏报,寡人听得心烦,正要召请你俩呢。” “可为灾情?”张仪看向奏报。 “唉。”惠王长叹一声,“各地闹灾,青黄不接,各郡各邑,都在向寡人伸手要粮,寡人??” “我王勿忧,”张仪奏道,“各地灾情臣已悉知,也将灾情知会秦人。秦王闻我有灾,旨令蜀地调运米粮三万石,这辰光已在途中,不日将运抵河东,或可解我水火之急。” “哎呀呀,”惠王两眼放光,喜得合不拢口,“好爱卿呀,此等佳音,你当早些禀报才是!” “臣也是刚刚得信,不敢有一刻耽搁。” “唉,”惠王长叹一声,转对庞涓,“事到临头,真正助我的,仍旧是秦人。只是,秦王如此慷慨,倒是出乎寡人之料啊!” “非秦王慷慨,”张仪奏道,“是秦王顾念秦魏睦邻大略,不计其他。不瞒王上,据臣所知,去年河东大旱,与河东一河之隔的河西,乃至关中,也是滴水未下。关中,也缺粮啊!” “这这这,”魏惠王急了,“秦人既也缺粮,却来助我三万石,叫寡人??如何是好?” “我王无须为秦人忧心,”张仪侃侃言道,“秦人有蜀地粮仓,饿不死人。不瞒我王,蜀地是臣一手开拓的,一眼望去,真叫一个沃野千里啊!这且不说,蜀人善于治水,无惧旱涝,所产粮食吃不完,大部分都喂鸡喂猪了!” “啧啧啧,”惠王赞道,“秦王得蜀,是得个大宝啊。” “不瞒王上,”张仪应道,“秦王当年却不这么想。当年秦王气恨我王约纵亲六国攻秦,定下国策誓与魏战,臣以为不智,力劝秦王避强就弱,与魏睦邻,向西争蜀。秦王初时不从,后从臣谏,用臣之计平巴得蜀,方有今日。” “唉,”魏王再次出叹,“是秦王命好运好,得与巴、蜀结邻,寡人这儿??” “在臣眼里,我王之命比秦王要好,我王之运也不比秦王差呢。” “哦?” “大王请看,”张仪指向东方,“自大梁以东,泗下千里沃野,尽皆弱国,自大梁以北,太行之东,直至燕国蓟城,沃野之广,远甚于泗下。至于齐国五都之富,臣??” “这这这??”惠王苦笑一声,做出无奈表情。 “大王,”张仪声音洪亮,信心满满,“秦王能得巴蜀,非秦王命好运好,是秦王看重军备,视军备为首务。自商君变法以来,秦举国皆兵,所有男儿幼习兵器,无不以战死疆场为荣。观秦人三军,阵之严整,律之严苛,械之精良,粮之充裕,天下无可匹敌。能与秦军一战者,唯有庞将军制下的大魏武卒。两强相撞,必是两伤,这也是臣力谏秦王舍魏争蜀的本因。秦得巴蜀,即可谋楚。楚地本属南蛮,秦人得之,无伤中原毫毛。中原沃野,何止千里,臣劝秦王留给大魏武卒,留给庞兄,留给大王。臣之用心,不可谓不苦,还望大王怜之。” 惠王长吸一口气,微微闭目。 “父王?”见惠王迟迟没有开眼,庞涓小声提醒。 “唉!”惠王终于给出一声长叹,重重摇头,“老矣,老矣,寡人垂垂老矣!” “我王差矣,”张仪应道,“自古迄今,人无万岁,终有一老,亦终有一死。然而,有何人是为自己而生,又为自己而死呢?偌大一个魏室,真正立国不过四世,难道我王能够忍看大魏社稷于王百年之后一朝崩塌吗?” 张仪字字锥心。 惠王打个寒战,抬头看向庞涓:“贤婿,听说你要重建武卒,可有此事?” “儿臣正有此意。”庞涓朗声应道,“儿臣已聘两万勇士,万事俱备,只缺甲胄。” “单是甲胄,倒是易事。”惠王转对毗人,“传旨白虎,让他赶制两万套甲胄。” “王上,”毗人小声禀道,“司徒大人有奏疏在此,就是方才老臣吟咏的。” 惠王这也想起毗人方才所念的奏疏,回到现实中,老眉渐渐凝起,转对张仪:“据司徒所奏,甲衣多由乌金铸制,单套甲盔即需乌金二十余镒,两万套需五十万镒。近年乌金价钱看涨,直追黄铜,五十万镒乌金需金逾三千镒,而国库仅有不足千镒,单是伤亡将士的抚恤也需六千镒,尚差五千镒的缺口。” “这些儿臣晓得,”庞涓应道,“乌金大多来自韩室,我可暂且拖欠几日,待国库充盈,加利还它就是。” “嗯,这倒不错,”惠王微微点头,转对毗人,“召司徒!” 白虎赶至。 惠王拿出他的奏章:“白爱卿,据你所奏,两万甲胄难在乌金,乌金难在金钱。方才武安君提出一个奏议,就是暂欠韩人,待国库充裕之时,我可加利归还。寡人以为奏议不错,特召你来,看如何与韩人磋商此事。” “回禀王上,”白虎苦笑一声,“臣早与韩人磋商过此事,韩人不肯拖欠。” “咦?”庞涓大声问道,“借借还还,方是生意之道。韩人既然与我做的是生意,为何不肯拖欠?” “回禀武安君,”白虎不卑不亢,“前几年我们定制甲盔、弓弩、革衣、车马等物,尚有许多旧账,折金不下三千镒,迄今未还,韩人不肯再欠了。” “岂有此理!”庞涓震几怒道,“旧账归旧账,新账归新账,堂堂大魏,还能拖赖他们不成?” “武安君大人,”白虎也生气了,“生意之道讲究公平,欠账还钱,买卖自主,此乃天经地义之事。今我欠账不还,韩人中断生意,也为常理??” “够了!”庞涓几乎是喝叫。 “你??”白虎也是气急了,满脸红涨,鼻孔里冷冷地哼出一声,竟然忘记是在宫中,忽地站起,一个转身,大踏步径去。 “唉,”望着白虎气冲冲远去的背影,张仪故意出声长叹,“司徒大人仗恃何势,竟把大王的御书房当成自家的后花园了!” “拟旨,”惠王被张仪的话激怒了,转对毗人,“暂免白虎司徒职,让他闭门思过一月!” 夜色已深,白家祠堂里,一盏孤灯,几炷香火。 白虎跪在白圭灵前,没有悲泣,没有诉说,只是静静地跪着,如一尊雕塑。 在他身后站有许久的老家宰黄叔轻声禀道:“主公?” 白虎一动不动,似是没有听见。 “主公,”黄叔抹把眼泪,声音更轻,“交三更了,夫人房里??灯仍在亮着,是在候您呢。” 白虎起身,复又跪下,如是数次,行完三拜九叩大礼,将白圭的牌位取下,小心翼翼地装进他早已备好的箱子里。 “主公,您??这是何意?”黄叔愣住了。 “黄叔,”白虎把一双泪眼看过来,“诗曰:‘莫我肯顾,适彼乐土。’此地我们守得太久了,也该挪个地方。明日晨起,你安排人手,收拾行李,整备车马,后日鸡鸣时分,我们出城。”说着,拿出一只红布包裹,递过来,“还有这枚印玺,使人呈送上卿府,让他转呈魏王。” 黄叔双手接过印绶,老泪流出。 白虎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向房门。 夫人绮漪当门而立。 “夫君,”绮漪问道,“我们欲往何处?” “韩国阳翟。” “主公!”黄叔打个惊怔,急赶过来,“阳翟去不得,万万去不得啊!主公要走,当去宋地定陶。” “为什么?”白虎问道。 “主公呀,”老家宰忧心忡忡,“阳翟的大小生意人之所以赊账于魏,不外乎二因,其一是老白家的面子,其二是你这个司徒身份。今日主公不做司徒了,老白家也早不做生意了,魏国欠下数千镒的债务,主公此去,岂不是??” “黄叔所言极是,”白虎淡淡一笑,“阳翟大小客商之所以赊账于我,是冲我白虎的司徒身份。白虎今日不是司徒了,于情于理,也都该当去对所有客商有个交代,至于是打是罚,由他们处置吧。”又看向绮漪,“夫人,是不?” “夫君,”绮漪点头,紧紧握住他的手,“绮漪听夫君的。无论夫君到哪儿,即使上刀山,下油锅,绮漪也愿跟从!” 翌日晨起,朱威得知白虎欲走,急急赶来,再三苦劝,白虎执意出走。朱威挥泪作别,回到府中,越想越闷,加之前些时积劳成疾,身体本就不适,也就告病不朝了。 “你要与阿大去阳翟?”庞涓不可置信地盯住白起。 “是哩。”白起郑重点头。 “何时动身?” “明日鸡鸣,城门开时。” 庞涓在厅中紧踱几步,顿住,将手重重搁在白起肩上:“起儿,你不去阳翟,好不?” “为什么?” “义父不想让你去。” “义父为什么不想让起儿去?”白起歪头望着他。 “因为??因为??”庞涓支吾一下,接道,“义父离不开你,义父想把你留在身边,想使你成为一个真正的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就像义父这样?”白起眼睛睁大。 “不是就像,”庞涓在他的肩上加力,“义父相信你一定能超过义父。” “义父凭什么相信?” “就凭你的起点是在义父的肩膀上。” “义父,让起儿想想,成不?”白起仰脸恳求。 “你不能想,你须马上回答我,究竟想不想成为一个超过义父、驰骋列国的无敌将军。” “起儿想,起儿做梦都想!”白起略顿一下,转过话头,“可??起儿不能答应义父。” “哦?”庞涓盯住他,“告诉义父,为什么?” “因为我若留下,就不能为阿大尽孝了。” “那??你就不想为义父尽孝吗?” “义父只是义父,阿大才是亲父。亲为仁,仁大于义,是不?” 一直无子的庞涓心头就如被揪过一般,半晌,苦笑一下:“好吧,仁大于义。义父不讲这个,义父不让你去,还有一层原因,你想听不?” “义父请讲!” “你阿大去阳翟,是自就死地,你可晓得?义父不让你去,是不想让你去死。” “为什么?” “因为你阿大欠下阳翟商贾好多好多钱款,他身无分文到阳翟,必死无疑。” “啊?”白起震惊,半晌方道,“我阿大为什么欠人家那么多钱?” “因为国家。武卒需要甲胄、弓弩、乌金,这些多是从阳翟商人手中购买。可我们没有那么多钱,你的阿大身为司徒,是保人!” 白起陷入深思。 良久,白起抬头,郑重地看向庞涓:“回禀义父,若是这样,起儿更须同去。” “哦?”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阿大欠债,舍身偿还,是义。身为嫡子,身为魏民,起儿若有躲闪,于父母,是不孝;于国家,是不忠;于债主,是不义。义父难道要起儿做一个不孝不忠不义之人吗?” 见白起小小年纪竟能讲出此话,庞涓深为震撼,轻抚其头:“好一个起儿!”转身进屋,拿出当年自己一字一字默写出来的六章吴子兵书,递交给他,“这本《吴子兵法》是义父的师父鬼谷先生传授义父的,今朝送给你了。再过八年,待你长大成人,随时来寻义父,义父必将平生所学,悉数授你。” “谢义父赠书!”白起双手接过,跪地叩谢毕,从怀中摸出一朵玉雕的莲花,双手奉上,“下月初三是义母诞辰,此花是起儿三个月前为义母定制的,今日事急,只能提前敬上,敬请义父代为奉献。” “如此贵重之物,你??哪儿来的钱?” “是起儿的压岁钱。每年新春,义父、义母、阿大、娘亲,还有黄阿公、朱阿公,都给起儿不少压岁钱,起儿收攒起来,全部用在这朵花上了。” “起儿??”庞涓眼睛湿润了,长吸一口气,“既然你用心如此,为什么不去房中,亲手献给你的义母呢?” “起儿不敢去见义母。” “为什么?” “怕义母伤心。” 白起伏地再拜几拜,大步离去,没有回头。 望着小白起渐去渐远的身影,庞涓不无怅惘,轻叹一声,走进主房,将白起所送的玉莲花交给瑞莲。 “真漂亮!”瑞莲左看右看,爱不释手,不无深情地凝视庞涓,“夫君,莲儿谢你了,莲儿只为你开!” “夫人谢错了!”庞涓怅然叹道,“是起儿送的!” “起儿?”瑞莲惊喜,“他在哪儿?我正在想他呢!” “他??走了!” “走了?他去哪儿了?” 庞涓将白起要离开大梁、前往阳翟、临行之前来送她莲花的事约略讲了。瑞莲大急,当下就要前往白府,被庞涓阻住。 庞涓伸手取过玉莲花,耳边响起白起的声音:“义父只是义父,阿大才是亲父。亲为仁,仁大于义,是不??父债子偿,天经地义。阿大欠债,舍身偿还,是义。身为嫡子,身为魏民,起儿若有躲闪,于父母,是不孝;于国家,是不忠;于债主,是不义。义父难道要起儿做一个不孝不忠不义之人吗??” “唉??”庞涓长叹一声,抬头看向瑞莲。 “夫君!”瑞莲靠在他身上。 贴身侍女端着一个药盅走进房门。 见二人亲热,侍女驻步。 “端过来吧!”瑞莲叫道。 仆女端起来,将药盅放在案上,朝庞涓揖个礼,退出。 盅里是黑乎乎的药汤。 “夫人,你怎么了?”庞涓急问。 “我没有怎么,什么都好。” “什么都好,你这??” 瑞莲给他一个笑,端起汤盅,放唇边,小啜一下,眼一闭,咕嘟咕嘟一气饮完。 “夫人?”庞涓接过汤盅,望着她。 “是梅姐送我的偏方儿,专治宫寒。”瑞莲一脸憧憬,“莲儿喝有多剂,感觉好多了。待莲儿治好它,就为夫君也生一个小起儿!” “夫人??”庞涓将瑞莲紧紧搂在怀里,搂得她上不来气。 “夫君,”瑞莲娇喘几声,在他耳边悄声道,“莲儿现在就要你!” 庞涓被她撩得兴起,一把揽起她,抱进寝处,宽衣解带,双双带着造人的热望,一时颠鸾倒凤,被翻红浪。 白虎出走之后,庞涓不再顾忌,遂以惠王名义拟就国书一封,发给韩王,语气也算诚恳,先申述魏、韩两国历史友谊,感谢韩王对魏室的鼎持,继而请求韩王一如既往,继续支持,随附一张要韩室支持的清单,上面所列各类军需物资,上盖魏王玺印,加附一枚武安君玺印。 张仪征巴蜀那年,韩国大旱,民生多艰,一向生活节俭的昭王韩武却不恤民难,神经质般旨令臣子耗费巨资,大兴土木,在宫城西门起筑一座奢华门楼,史称高门。失时动土,上天有应。楚国有高人预测昭王不能过高门,果不其然,昭王刚好驾崩于高门筑就那日。 继承王位的是其嫡长子宣惠王。宣惠王拜公仲侈为相,韩举为左司马,执掌三军,使先相国申不害之子申差为司徒,兼管各地工坊。 收到大魏国书,韩宣王反复阅读,踌躇难决,上面加盖的武安君庞涓玺印,更让他的背脊骨透出丝丝寒意。 忖度良久,宣王召到公仲侈、韩举与申差三人,谋议对策。 三位重臣各读一遍,无不现出愠色,尤其是负责工坊的申差。 “庞涓欺我太甚!”申差气愤难平,怒道,“魏人欠我旧账数千镒,阳翟不少工坊由于缺钱购置原料,或濒临倒闭,或已倒闭,大小商贾谈魏色变,没人愿与魏人再有生意来往。宜阳几家乌金矿主因阳翟拖欠而停止供货,有矿主连矿也封了。” “司徒所言甚是,”公仲侈附和,“我臣民生资,王室近半用度,多仗阳翟商贾税费,今魏人欠债不还,阳翟商贾怨声载道,魏人不恤我苦,赖账不说,这又蛮横强索,是可忍,孰不可忍!” “抛开欠款不谈,”韩举的两眼落在国书上,“臣以为,将兵器卖给魏人大是不妥。魏、韩虽为唇齿,但魏自恃势大,从未将我视作盟友。魏所恃者,无非是武卒与虎贲。我所惧者,无非也是武卒与虎贲。经由邯郸、桂陵二役,武卒、虎贲受损,庞涓之所以要我急备军资,无非是想重振武卒与虎贲。我若资之,是为虎傅翼、增益其势了。” “唉,这些寡人何尝不知?”宣王长叹一声,指国书道,“眼下我弱魏强,假使不允魏人,庞涓加兵于我,该当如何是好?” “怕他个鸟!”韩举以拳震几,“桂陵一战,武卒十去其六,虎贲十去其八,庞涓已无所恃,我堂堂大韩,有何惧哉?” 宣王转头看向公仲侈。35 “诚如韩将军所言,”公仲侈点头应道,“魏势大减,庞涓风光不再,不足为虑。” “就依众卿!”宣王本就有气,牙关一咬,“恭请诸位厉兵秣马,收储粮草,拓沟砌垒,寡人这就回绝魏罃,大不了与他一战!” 听闻白虎来到阳翟,大小商贾纷至沓来,将白家居住的客栈围个水泄不通。 “诸位父老,诸位兄弟,诸位大人,”白虎跳上院中一张石几,抱拳一周,“在下白虎,魏人白圭之子,魏国司徒,旬日之前,因种种原因,挂司徒印绶,携家带口,由梁赴此??” 话音未落,就被嘈杂的呼声打断: “白虎,甭讲废话,快还我钱!” “什么司徒不司徒的,与我等何干?你既然敢来,就拿钱来!” “白司徒呀,我一家老小全靠这点儿营生,亏空这么多,日子没法儿过了!” “我等皆是冲你老白家才做生意,这就是你们老白家的生意之道吗?” “白司徒,求求你了,救救我一家吧??” ?? 不知是谁率先跪下,众人呼呼啦啦全跪下来,院里院外,瞬间跪满债权人。 白虎“扑通”一声,亦在几案上跪下,泪水满盈。 一群年轻后生冲进院子,拿着刀枪棍棒,拨开众人,冲到石几前面,为首一人使力扭住白虎,以剑抵住白虎脖颈,大吼:“姓白的,快讲,你欠我们的血汗钱,到底还不还?” 为首之人不是别个,正是阳翟首富蔡佗之子蔡韦。魏国所欠巨款,蔡家最多,当算白虎在阳翟的最大债权人了。 “还!”白虎显然认得他,喃声,“在下一定还!” “还钱好呀,白大司徒,钱呢?” “在下??没钱。” “咦?没钱,你拿什么来还?是来嘲讽我们阳翟人吗?”蔡韦用力按下白虎的头。 “非也!”白虎把脖颈用力一挺,昂起头来,“在下愿以性命相抵,可否?” “哈哈哈哈,”蔡韦爆笑数声,朝众人说道,“父老乡亲们,你们这都听见没,魏国大司徒白虎,天下第一商白圭之子白虎,欠钱不还不说,竟又厚着脸皮来到我们阳翟,要以命相抵所欠债务,问我们可否。父老乡亲们,你们说,可否?” “不可!”众人异口同声。 “听见没?”蔡韦将白虎的头发猛力一扯,疼得白虎龇牙咧嘴,“姓白的,在下走南闯北,也算见过不少赖账的,却没见过似你这般拿命抵的!我且问你,你无官无职,身无分文,已是烂命一条,能值多少金子?一百镒吗?一千镒吗?你欠阳翟的是三千镒的足金啊,姓白的!” 三千镒金子就如一个巨大的魔咒,罩在每一个债权人头上。 全场鸦雀无声。 不知是过于激动,还是过于哀伤,蔡韦揪头发的手指松开了。 白虎泪水流出,垂下头去。 就在一片静寂之中,远处传来“啪”的一声爆响,众人扭头望去,见是一个孩子从一扇刚被冲撞开的窗棂里凌空飞出,稳稳着地。接着,一个女人从窗户里钻出,在那孩子的接应下,落在地上。 自不待言,是被白虎反锁于房的绮漪和白起。 母子二人相互搀扶,一步一步走过来。 母子二人走到石几前面,白起推开蔡韦,扶母亲踏上石几,让她在白虎身侧跪下,自己跟着跳上石几,站在白虎的另一侧。 “父老乡亲们,”白起如大人般朝众人拱手,“在下白起,白虎是在下生父。旁边女子是在下生母。欠账还钱,天经地义。然而,冤有头,债亦有主。欠你们三千镒巨债的,不是我们白家,是魏王,与你们做生意的,也不是我们白家,是魏王任命的魏国司徒。至于在下生父白虎,旬日之前是魏国司徒,今日已被魏王废黜,不是司徒了。白虎既已不是司徒,诸位死缠我们白家,是何道理?有种的,当到大梁讨债去!” 白起之言,有理有据,众人一下子怔了,面面相觑。 “咦?”被拨在一边的蔡韦陡然灵醒过来,眼珠子一瞪,指白起骂道,“你个小兔崽子,不过屁大个子儿,嘴巴倒是利索哩!”“啪”地从袖中摸出契约,“小兔崽子,睁眼看看这张契约,是何人具保画押的?是你父亲白虎!小兔崽子,晓得什么叫具保吗?晓得什么叫画押吗?狗屁不懂,竟在此地振振有词,乍听起来,真还就是赖账有理哩!” “好吧,是在下不懂了。”白起小头一昂,两只大眼紧盯住他,指指自己脑袋,“你这讲讲,在下这颗头颅,值金几许?” “你??”蔡韦后退一步。 “你不出价,在下就自己叫价了!”白起面向众人,朗声叫道,“在下白起,在此世间历时一十二个春秋,现有头颅一枚,作价黄金三千镒,今日售与在场诸位,以偿魏国债务,是你们自取,还是在下奉献,悉听尊便!” 众人再次震撼。 “你个小兔崽子!”蔡韦急了,“贱命一条,如何就值三千镒?” “请问壮士,”白起冷笑一声,“在下之命,不值三千镒,又值几许?” “一镒足矣!” “在下出三镒,买你一命,如何?” “你??”蔡韦气急。 “观你年纪,当届而立,今出此语,枉活三十年矣!”白起冷笑一声,转向众人,“人之生命乃父母精血所育,天地日月所炼,一生仅此一次。鲁人孔丘有云,除死无大事。此言是说,人生在世,贵不过一死。好死不如赖活着,饿得一箪食,渴得一瓢饮,足矣。纵有千镒万镒,若是一死,又有何益?”说着,手指蔡韦,“在下以如此贵重的性命作价,仅售三千镒,此人竟说贵了,这般营商,羞做阳翟人也!” 蔡韦恼羞成怒,退出两步,抽出佩剑,正待发作,门口传来一声断喝:“韦儿,不得无礼!” 众人扭头望去,皆吃一惊。 门口站着一个颤巍巍的老者,身边是白家的老家宰黄叔。 无须再问,老者是蔡佗。 人群让开一条道,蔡佗与老家宰缓缓走进。 蔡韦利剑入鞘,赶前几步,小心翼翼地搀扶老人:“大,您怎么来了?” 蔡佗缓步走到白虎跟前,回转身,朝众人微微拱手:“诸位债主,蔡佗此来,有一言相告。”手指老家宰,“听黄老弟说,白家为魏室担保不少钱财,粗算下来,折金三千镒,经老夫查问,其中有老夫千五百镒,其他各家千五百镒。老夫之款自有老夫来结,至于众人之款,老夫在宜阳有个乌金矿,可折金逾两千镒,权为白家作保!” “大!”蔡韦急了,带着哭音,“您??您这是犯糊涂了,他们老白家的欠款,凭什么拿咱家的宝矿作保?” “为父没有糊涂,”蔡佗指着白虎一家,“因为你讲的那座宝矿,本来就是白家的!”说着转向白虎,跪地叩首,“主公在上,请受老仆蔡佗一拜!” 如此戏剧性的一幕,使在场的所有阳翟人完全傻了,莫说是蔡韦、白虎一家,即使跟从白家多年的黄叔,也是愣怔。 “大,”蔡韦最先反应过来,“你说那个大矿是白家的,可有凭证?” “没有凭证。”蔡佗缓缓应道。 “那??没有凭证,凭什么讲那矿是他白家的?” “就凭这个!”老人指向额角一块疤痕,“为父先祖是蔡国公族,后来,蔡为楚人所灭,族人沦为楚国公族昭氏隶仆,为父这里被刺上一个“昭”字。先主公白圭大人游历于楚,与昭门通关商贸,见为父言语伶俐,为人诚信,出重金赎出为父,使人去此昭字,教会为父营商之道,将阳翟生意悉数委托为父,对外却秘而不宣。十二年前,先主公又暗使为父前往宜阳,购此矿山,叮嘱为父,无论白家发生什么,此事皆不可张扬,除非白家后人落难于阳翟。今少主公落难于此,命悬一线,正应先主公谶言矣!”说罢,伸手召蔡韦,“韦儿,来,向主公一家叩首!” 蔡韦于瞬间由主而仆,完全傻了,此时听到召唤,四肢僵硬地走过来,在老父身边吃力地跪下,犹如一块木头般叩在地上。 场上人众无不唏嘘,向白氏一门及其老义仆蔡佗叩拜。 第098章|?借秦力庞涓伐韩?解纷争苏秦奔走 尽管韩宣王语气委婉,庞涓仍被激怒了,气冲冲地赶到相国府,将韩王的国书“啪”地掼到张仪跟前,道:“张兄,你看看这个!”说着,一拳擂在柱子上,“才做几日王,说话就没个分寸了,简直是欺人太甚!” 这个国书是先到相府,再由相府转呈魏王,而后才交到庞涓手中的,张仪自是看过。 张仪候的也是这个。 “观庞兄之意,”张仪斜一眼那国书,“是想伐韩了?” “早想伐它了,只是??”庞涓朝柱子上又是一拳。 “只是什么呢?”张仪淡淡一笑,“秦国传来佳音,由蜀国运到的三万石粮食已到河西仓库,在下正要禀报我王,前往运输呢。” “太好了!”庞涓两眼放光,旋即又暗淡下来,长叹一声,“唉,张兄呀,在下需要的,不只是粮食,还有更紧要之物啊!” “庞兄请讲。” “两万套武卒甲胄。”庞涓一字一顿。 “庞兄几时想要?” “当然是越快越好了!” “三个月之内,在下为你打造齐备,可否?” “什么?”庞涓大瞪两眼,“三个月之内?两万套甲胄?”苦笑一声,“张兄,你这不会是开玩笑吧?” “在下与庞兄开过玩笑吗?”张仪依旧脸上溢笑。 “好吧,”庞涓不再苦笑了,盯住他,“敢问张兄,请问张兄,你又不是神仙,如何能在三个月之内打造出两万套甲胄?” “在下不能,秦人却能。”张仪敛住笑,一字一顿。 “秦人?”庞涓一拍脑袋,“在下倒是没有想到。只是,甲胄之事,非同小可,秦人万一不肯呢?” “凭在下的舌头,庞兄的面子,还有魏王的诚意,秦王不会不肯吧!” “就信张兄。”庞涓眼珠儿一转,“还请张兄再加几样,免得单调。” “庞兄还要什么?” 庞涓拿起笔,匆匆拉出一个清单,递给张仪。 “好家伙!”张仪看清单,皱紧眉头,“五千只弓弩,五万支箭矢,一万只枪头!好一个庞兄,你真把秦人当成自家兵坊了!” “呵呵呵,”庞涓连笑几声,拱手,“既然张兄开这尊口了,就得多讨一点儿,省得秦人乱讲闲话,笑话张兄舌头不软,在下面子不大,大王诚意不够呢!” “你这叫得寸进尺!” “在下没有进丈,已经给秦人面子了。”庞涓又是一笑,“想想看,前番大王是要在下伐秦的,在下听信张兄你,转头伐赵,为秦人省下多少东西。今朝在下伐韩,让秦人只拿出这一小点儿,已经是??” “好好好,”张仪赶忙拱手,“在下服你了。”说着,走到一边换服饰,“在下不与你扯皮,这就进宫向王上讨个使节去!” 魏相张仪使秦,秦惠王亲率司马错、公子疾、甘茂等臣迎至咸阳郊外。君臣相见,四目对视,万千话语只在不言之中。 君臣同乘王辇,回到宫中。 “王上,”张仪在殿中自己的席位上坐下,环视曾经熟悉的朝堂,笑道,“臣有些日子没有坐在此处了。” “是哩。”惠王回以一笑,指向张仪的席位,“自爱卿走后,此位一直空置。” “谢王上抬爱。”张仪谢过,聚气凝神,将魏宫诸事,尤其是当下困境,一五一十地禀报一遍,末了道,“臣此番来使,是想讨要一批信物。” “爱卿请讲。”36 “三万石粟米,两万套甲胄,五千只弓弩,五万支箭矢,一万只乌金枪头。其他诸物,也请我王酌情调拨。” “张兄,”司马错大是诧异,“你讨这么多东西做啥?” “非在下所讨,是应庞涓所请。”张仪应道。 “庞涓?”司马错大吃一怔,“他要这些做啥?” “伐韩。” 众人各吸一口气,面面相觑。 “哈哈哈哈,”秦惠王长笑数声,“庞大将军的面子,寡人不能不给呀。准允。” “臣还有一请。”张仪紧盯惠王。 “请讲。” “庞涓伐韩之时,臣请我王约攻韩国宜阳,拔其铁都,使其首尾不能两顾。” “魏韩交恶,”惠王思考有顷,“是其三晋内事,我若直接插手宜阳欠妥,不过,我倒是可以陈兵崤函,兵压宜阳,使宜阳之兵不敢东顾。你当与庞将军商议一下,让他最好让出陕、焦、曲沃三邑,使我陈兵无虞。” “臣受命!”张仪应道,“不过,魏势已是疲软,加之赵、齐、楚三国虎伺在侧,臣恐庞将军独力难支,无勇伐韩。是以臣以为,我仅兵压宜阳尚嫌不足,还请我王压迫上党才是。我有大军在侧,倘使韩人真敢调动上党、宜阳之卒赴郑勤王,我即可乘虚而入,无论是取宜阳还是上党,于我王皆是意外之喜。” “准爱卿所请,”惠王做个准允手势,看向张仪,“爱卿回来得刚好,寡人正有几桩事情转告于你,多与楚国相关,皆于我不利。” “臣敬听。” “其一是,惠施至楚,被楚王拜为客卿,在朝野呼吁联齐抗秦,渐成势力;其二是,齐将田忌出走至楚,投于景氏门下,据守宛城;其三是,楚王熊商卧榻不起,若不出意外,当活不过本月,太子熊槐当无悬念继位。” “最后一桩或为我王之福。”张仪接道。 “哦?” “臣知熊槐,远甚于知我王。” “哈哈哈哈,”惠王先是一怔,继而长笑起来,竖拇指,“好呀好呀,爱卿既有此说,寡人当无虑矣。” “回禀我王,”张仪拱手,沉声应道,“魏因邯郸、桂陵二战,已成虚空,这再伐韩,势力殆尽,王可无虑。赵、齐各有损伤,三五年内,元气难以恢复。未来几年,我们的对手当是楚人。是以臣以为,惠施不可留楚。另外,庞涓伐韩,赵无力赴救,楚若大丧,或不出兵,救韩之兵只有一齐。孙膑已死,五都之兵只有田忌可治,无论如何,我王不可使田忌抽身回齐,否则,若是韩、齐夹攻,庞涓难有胜算。若是庞涓再败,臣或不容于魏,连横大计也或功亏一篑矣。” “就寡人所知,善于逐人者,一是爱卿你,一是陈轸。今陈轸在楚,惠施与田忌亦在楚地,寡人可使陈轸建此二功。” “臣并不乐观。”张仪嘴角一撇,“陈轸本为二心之人,今在楚地,早已背秦。前年臣征巴蜀,正是因为此人,蜀人才节节抗拒。” “诚如爱卿所言,”惠王点头,“陈轸至楚,终将事楚。只是眼下,陈轸尚欠寡人一个小情,寡人别无他求,托他赶走两个闲人,想他不会不给这个面子!” “如此甚好,臣恭听佳音。” 夜色将临,惠王体谅紫云,不再留他用晚膳。 张仪回府,紫云果然备好酒肴在等他。 一夜温存。天将明时,紫云率先起床,忙上忙下地收拾行装。 “夫人,你这忙乎什么?”张仪惊讶。 “夫君不是要回魏吗?紫云同去!” “使不得!”张仪一口回绝。 “为什么?”紫云停下手中活计。 “因为,”张仪眨巴几下眼睛,“夫人在秦,仪之家舍也就在秦,仪别无他念,自当全力为秦效力。夫人若是从仪至梁,仪之家舍也就在梁不在秦了。” “这??”紫云怔了。 “仪已讲明,夫人是否赴梁,自己掂量。” 紫云闷头掂量良久,看向张仪:“既是此说,紫云就不陪同赴梁了,只在家中守候夫君,日日为夫君祈福。” “呵呵呵,这就对了!”张仪笑过几声。 在府中住满三日,于第四日上,张仪对紫云道:“夫人,仪已别过王兄,于今日出行,返回大梁。返梁途中,仪欲进山一趟,望望香女,这先禀报一声。” “紫云也有此意,”紫云热切应道,“如蒙不弃,紫云同往。” “仪代香女谢夫人挂念。”张仪拱手谢道,“只是,夫人若去,千好万好,只有一个不好,香女的道怕就修不成了!” 紫云微微低头,不再说话。是哩,将心比心,如果自己是香女,也必不待见一个公然抢走自己夫君的女人。 张仪安排随同前来的魏国使团成员留在咸阳,与秦人进一步商榷粟米、甲胄等具体交接事宜,独自走进终南山,在寒泉子的草舍里连候三日,香女终不出来相见。 张仪嗟叹数声,将费尽心力寻到的伤湿药膏留给寒泉子,悻悻出谷,往投函谷而去。 回到大梁,张仪将使秦过程并收获一一说给庞涓,喜得庞涓合不拢嘴。 “不过,”张仪话锋一转,“秦王也不是不要回报。” “当然,当然,”庞涓笑道,“秦人一向如此,不干吃亏之事。张兄这且讲讲,秦王所求何报,不要太过分即可。” “要我撤离临晋关,退往河东,与秦划河而治,并将函谷关外陕、焦、曲沃三邑归还于秦。” “这??”庞涓倒吸一口气。 “唉,”张仪长叹一声,“能讲的在下全都讲了,秦王不肯让步。不过,秦王也有表示。” “是何表示?” “屯大军于陕、焦、曲沃三地,以函谷为背,锋指宜阳,使宜阳韩军自顾不暇,以减轻庞兄压力。另外,如果我王愿意借道,秦王愿出精兵一万,开往河东,锋指上党,使上党守军不敢妄动。” 庞涓闭目长思,有顷,抬头道:“临晋关可让,陕、焦、曲沃三邑,我可让曲沃,保留陕、焦二邑,以卫护津渡。至于上党韩军,自有安邑驻军牵扯,不劳秦人了。” “函谷关外,只让给秦人一邑,在下恐难说话。庞兄,你看这样如何,再让出焦邑,我留陕邑,此地恰在两个津渡正中,左右皆可护佑。” “咦,”庞涓睁大眼睛,“我说张兄,你是魏室国相,与在下讨价还价起来,如何竟如秦人一般?” “唉,庞兄呀,”张仪苦笑一声,“眼下是我们去求秦人,不是秦人来求我们。如果秦人愿意,在下恨不得要他们让出咸阳来呢。”又压低声音,“再说了,庞兄若能借得秦人甲胄、粮草、兵器,如果不出意外,当可一举击溃韩国,得其都城并阳翟,别的不说,单是阳翟??”顿住话头,悠闲地用指节轻敲几案。 “好吧,”庞涓应道,“就依张兄所言,只是,此事重大,你我尚须禀报王上,由王上定夺。” 二人入宫,依言奏报魏惠王。 “张爱卿呀,”惠王语气就与庞涓一般无二,“你能否再使秦一趟,与秦王商量一下,能否留下临晋关,那里??埋我数万将士尸骨,每年清明,总得让人前往祭祀吧!” 张仪晓得惠王心意,不为祭祀,是他的河西之心未死,苦笑一声:“君上,能讲的臣已全对秦王讲了,我军退出临晋关,让出全部河西是秦底线,秦王第一条就提这个。再说,臣以为,秦魏划河而治,也非不可。临晋关只要在我手中,秦王就不会安寝,将心比心??” “好了好了,”惠王不耐烦地打断他,“要寡人让出临晋关也不是不可,但秦人必须再出三万石粟米。如果寡人没有记错,秦人此番给的三万石是用于赈灾的,你与庞将军天天奏报伐韩,寡人总不能让三军将士饿着肚子出征吧!” 庞涓对惠王补出此句极是叹服,目光殷切地看向张仪。 “臣领旨,这就上书秦王。”张仪拱手。 张仪上书后,出乎魏王与庞涓意料的是,秦王不仅准允加拨三万石军粮,又加拨西戎专门用以单骑的军马五千匹,单骑教练一百名,乐得庞涓心花怒放。 有钱有粮,庞涓放手征役,魏王亦连发数旨,奖励军功,凡应役之户,享受此前所颁的赋税优抚待遇外,当场奖粟米一石。时下正值灾情,饥民塞道,年轻人纷纷应役,既给家中省出口粮,又能挣得薪粮。前后不足一月,庞涓即征青壮五万有余,又从三军及应征者中精选两万壮士,充入武卒,由青牛组织集训。 伐大国,当备战三年。然而,庞涓似乎连一年也等不及,于当年秋收之后,就上奏伐韩。 随着惠施、白虎的出走,朱威的告病,朝廷上多是张仪、庞涓的属下,都是主战派,听不到一声反对。看到群情激昂,魏惠王自也踌躇满志,旨令伐韩,择吉日大祭太庙,拜庞涓为主将,公子嗣为副将,太子申为监军,青牛为先锋,张仪协调粮草,发三军八万,祭旗出征。 庞涓的战略部署是:魏军兵分两路,一路兵出陉山,沿颍水河谷直插阳翟,夺占韩国兵坊及商贸重邑,一路由大梁直插新郑,逼迫韩王签署城下之盟。 依此部署,庞涓将三军八万分作两路:庞涓与太子申将中军与右军五万,兵发郑城;公子嗣率左军三万径投陉山,与陉山守军并力攻伐阳翟。 三军将行,无心外战更无意伐韩的太子申却被惠王再次任命为监军,本就郁闷,偏巧祭旗这日凌晨又做一梦,颇为不祥,见离出征还有一个时辰,便驱车赶到朱威府中,与他道别。 朱威气闷交加,卧病在榻,听闻太子驾到,挣扎着坐起,欲下榻作礼,被太子按住。 “殿下出征,老臣本该前往送行,不想却??”朱威脸上浮出苦笑。 “爱卿之病是为江山社稷所累,眼前首务当是将养身体,其他种种,皆为浮云。”太子申在他榻沿坐下,现出一脸无奈与惆怅。 “观殿下气色,似有心事。” “其他倒好,只是今日凌晨,申于似醒非醒之际,忽然遇到一桩奇事,心中颇为忐忑。” “敢问是何奇事?” “申引兵伐韩,路过一处陌生地方。”太子申陷入追忆,“申立于战车上,正自前行,有长须之人当道而立,道:‘车上之人可是魏国太子?’申急停车,拱手作礼:‘正是魏申。先生辱见寡人,有何见谕?’那野人道:‘太子引兵,可为伐韩?’申应道:‘正是。臣奉王命,引兵伐韩。’那野人道:‘在下外黄人徐生,有百战百胜之术于此,太子可愿一闻?’申道:‘寡人乐闻。’那徐生道:‘太子自度,天下之贵可有超过南面之位的?’申道:‘寡人未曾听闻!’那徐生道:‘太子已经贵为储君,今却将兵伐韩,是为不智。幸而战胜,不过南面称孤,万一不胜呢?’申道:‘请先生教我。’那徐生道:‘收兵回梁,太子可无不胜之害,坐享称尊之果,此老朽所谓百战百胜之术也。’申拱手:‘善哉!寡人请从先生之教,即行班师。’那徐生并不复言,一手捋长须,一手指点申头,长笑数声,乘风而去。申乍然醒来,方知是梦,细忖那野人,惊为神仙。” 朱威闭目而思。37 “祭旗之时,申陡然心悸胸闷,复想凌晨之梦,颇为忐忑。伐韩当往韩地,拦申驾者却称外黄徐生,想那陌生之地,当是外黄无疑。外黄位于大梁正东,是宋国边邑,不在伐韩之途。再说,那徐生之言,也为实在。申非恋九五尊位,实乃伐韩有违申心。父王偏听庞涓、张仪,穷兵于外,不恤民难,国将危矣。今父王命申监军,申欲不从,于父不孝,于国不忠,申欲从命,实违心意,申之进退,委实两难。” “殿下有此悲悯之心,乃魏人之幸。”朱威再次坐起,挣扎着下榻,“我王这是昏头了,请殿下扶臣一把,臣这就入宫,劝谏王上收回成命。” “唉!”太子申长叹一声,轻轻摇头,再次按住朱威,“朱卿,您还是养病吧。道法自然,命由天定。该来的,就让它来吧,申从天顺命!” “这样也好,”朱威叹道,“有殿下在侧,即使有事,三军将士也能有所照应。” 尽管早有准备,但在得知魏人出兵的确切音讯后,韩国朝野仍旧一震,无论是王公贵胄还是野民皂隶,脸上无不洋溢出大战将至的紧张与激动,莫说是说话做事,连走路的姿势也与往常不同,步伐节奏加快许多。 最紧张也最激动的莫过于即位之后尚未经历重大战事的宣惠王,一刻不停地在殿廷踱步,头低着,眉毛几乎拧成两只蜈蚣。 大殿正中的王案上,赫然可见魏国的宣战檄文。 “王上?”相国公仲侈两眼眨也不眨地紧盯住他,声音很轻,但在这非常时刻极具穿透力,既似在提示宣惠王自己已经等候太久,又似在安抚这位方寸已乱的年轻君王。 “爱卿,”宣王这才回过神来,顿住步子,“魏人说打这就打过来了,你说,为今之计,寡人该当如何应对?”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公仲侈一字一顿。 “爱卿呀,”宣王忧心忡忡,“这些寡人全都晓得,可??我们的对手是大魏武卒,是庞涓,何以敌之?何人可拒庞涓?韩举吗?申差吗?” “臣愿为主将,抗拒庞涓!” “你??”宣王长吸一口气,两眼紧盯公仲侈。 “王上难道信不过臣?” “这这这,”宣王苦笑一下,轻轻摇头,“爱卿呀,这是领兵打仗,动刀动枪的,爱卿你??”又是一声苦笑。 “臣晓得,”公仲侈坦然应道,“臣不擅长刀枪,却可运筹帷幄。” “敢问爱卿,当以何策应对庞涓?” “深沟壁垒,以逸待劳,虚与周旋,以俟外援。” “外援?”宣王苦笑一声,“何人来援呢?楚人吗?齐人吗?赵人吗?” “正是。” “唉,”宣王长叹一声,“爱卿呀,你是老臣了,怎会如此率真呢?楚人与我向来不睦,在我南疆修筑方城,时机若不合宜,则龟缩于城内,时机若是合宜,就出关扰我,犹如饿虎在侧;邯郸战后,赵人受创最重,即使想援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齐人本可指靠,但田忌出走,孙膑暴死,无人可拒庞涓了。” “王上,”公仲侈坦然应道,“臣不作此想。臣以为,魏人伐我,楚、赵、齐三国必出兵相救,理由有三。” “爱卿请言其详。”宣王倾身过来。 “魏人欠账不还,恃强伐我,已失天下公义。失天下公义,天下共诛之,古今之理,此其一也;六国纵约未解,魏却一再缔结敌国,伐约国,是明欺纵亲,已失天下正义,失天下正义,天下共诛之,古今之理,此其二也。” 宣王苦笑道:“春秋已无义字,何况今日?” “王上所言极是,”公仲侈沉声应道,“莫说是春秋,即使三皇五帝时代,天下亦无义战。然而,唯有义字是再好不过的出兵由头,用兵伐国,总是少不得些由头。魏人失义,未战已先折矣。” “好吧,”宣王不再争辩,望他道,“前面两个皆是义字,其三当是利字了。” “我王圣明,”公仲侈拱手应道,“三晋互攻,利于强秦,不利于齐、楚。齐、楚不利,必不肯坐视,前番齐人围魏救赵,可见此理。三晋之间犬牙交错,相互依存,唇亡而齿寒,魏人不恤往昔之谊,先伐赵,后伐韩,赵人愤懑久矣,亦必出兵助我。” “如此甚好,寡人这就使人向齐、楚、赵求救!” “以臣之见,王上大可不必向三国求救。” “咦?”宣王愕然,“既要三国出手相救,又不让寡人使人相请,爱卿呀,你究竟想让寡人做什么呢?” “王上只需去做一事,”公仲侈淡淡应道,“不乱方寸,固守待援。” “那??何人去搬救兵?” “纵约长兼六国共相苏秦。” 韩宣王心里一动:“苏相国何在?” “应该在邯郸。” “快,知会苏秦!” “臣遵旨。” “还有,拒魏之战,爱卿若为主将,何人可为副将?” “韩举。” 根本无须知会,苏秦早于魏国出兵的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是公孙衍托人送的信,而公孙衍又是受托于朱威。 显然,庞涓、张仪合作伐韩,在魏已不得人心。 苏秦陷入苦思。就眼前局势而言,能够遏制庞涓的,只有孙膑。想到孙膑,苏秦眼前立时浮出那粒药丸。先生托童子送药给孙膑,显然把后事全都料定了。想到鬼谷子的这一预案,苏秦心底隐隐生出不祥的感觉:孙膑复出,于庞涓就是终结。 想到“终结”二字,苏秦不由得打个寒噤。 然而,事既至此,苏秦也无可奈何。张仪怂恿,庞涓恃强,二人勾连,非但有碍于纵亲大业,且已成为天下祸源。而这一切,竟然源出于自己对张仪的刻意举荐。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苏秦苦笑一声,微微闭目。一切无不是作孽,一切也无不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想到洛阳街头鬼谷子初见自己时所占之卦,及至后面所有的验证,苏秦不得不信天命了。 既然是天命安排,他苏秦又岂能违背天意? 苏秦冥思一夜,下定狠心,往赴宋地。 苏秦说走就走,秋果震惊。 眼见苏秦已经走近院门,而飞刀邹的车马早在府门外面等候,正自发愣的秋果大叫一声“等等”,反身回房,于片刻间收拾一个行囊,拔腿追出。 “果儿?”苏秦盯住她。 “我也去!” “晓得为父是去哪儿吗?”苏秦苦笑。 “不晓得。” “不晓得你就跟去?” “我??我不晓得你去哪儿,可我晓得你是出远门。我??我不想一个人守在家里。”秋果嘴巴噘起,“果儿想定了,从今往后,你到哪儿,果儿就跟到哪儿。” “这这这??”苏秦急了,“为父是去宋地,路上颠簸跋涉,你一个女儿家如何能成?” “义父,”秋果眼珠子连转几下,声音轻软,“就是因为颠簸跋涉,女儿才要跟去。义父呀,您身边不能没人照顾,女儿半时也离不开义父了。” 听到秋果的声声“义父”与殷殷关爱,一种别样的情愫由苏秦内中涌出,心中不免一酸,凝视她:“果儿,为父此去,先到宋地,再到临淄,千里赶路,风餐露宿,你一个女孩子跟在身边,一路辛苦不说,也多有不便。你且回去,待为父到临淄安定下来,再让你邹叔接你。” “邹叔?”秋果冲飞刀邹嫣然一笑,“我只叫他邹大哥。邹大哥,是不?”将行囊“咚”地扔到车上,身子轻轻一纵,人已稳稳地落在苏秦对面。 飞刀邹回她一笑,扬鞭催马。 “果儿,”苏秦愕然,盯住她,“你会武功?” “是哩。”秋果做个鬼脸,“果儿只会一功,空中飞人!” “这个功夫好啊,何时学的?” “就是上次义父赴燕的时候。义父讲好一个月就回的,不料一去就是三个月,果儿闲得无聊,就向袁大哥拜师学艺,袁大哥问果儿欲学何艺,果儿说,只学一艺,就是空中飞人。方才露了一小手,让义父大人见笑了。” “飞得好呀。”苏秦冲她竖起拇指,“说说看,为何其他不学,只学这一手?” “万一有人行刺义父,果儿只要轻轻一跃,就能挡在义父身前!”秋果仰脸望着苏秦,一脸憧憬。 “果儿??”苏秦心中震颤,“你千万别傻,不会有人行刺为父的。” “果儿是说万一。” “果儿,说到这个,为父也想问你一事!” “义父请讲!” “你觉得你的袁大哥如何?” “好呀!”秋果竖起拇指。 “给为父说说,他都有哪些好?” “我来数一数!”秋果伸出左手,扳起手指头,语气调皮,“老大指,他高大有力,武艺精通,无论什么兵器拿到手里就会用;老二指,他对义父好,心里想的只有义父;老三指,他待人好,谁来求他他都帮忙;老四指,”闭会儿眼,“他人勤快,把府上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妥妥帖帖;”扳起小指,“这个小指头嘛,我得再想想,对了,他没有架子,总是乐呵呵的,没有见他骂过一次下人。”歪头,“义父,我数这五根指头,够不?” “呵呵呵,”苏秦连笑数声,“够够够。义父再问你,如果让袁大哥天天与你在一起,你愿意吗?” “愿意呀!”秋果不假思索,“自到邯郸,果儿就一直是与袁大哥天天在一起,就这辰光不在了。” “果儿呀,”苏秦笑道,“你想不想听听袁大哥的旧事?” “想想想。”果儿鼓掌。 苏秦随口讲起燕国的旧事,将他如何到燕国,如何住在袁豹家里,袁豹父亲如何待他,如何为国捐躯,袁豹如何在燕宫执掌卫队,作战如何勇猛,如何跟从他合纵,等等旧事,如数家珍,细述一遍,秋果两眼圆睁,如听传奇。 “果儿呀,”苏秦见火候差不多了,直入主题,“袁大哥家中已经没有亲人了,孤单单的一个人。义父有心撮合你俩??”顿住,盯住她。 “撮合我俩干啥?”果儿假作不懂,问道。 “就是??将你嫁给袁将军!” 秋果脸色沉下,低头良久,抬头,盯住苏秦,一字一顿:“义父,果儿不嫁!” “呵呵呵,”苏秦笑道,“你都过二十了,是大姑娘哩!” “过三十也不嫁!” “咦,哪有女娃儿不嫁人呢?” “果儿若嫁,只嫁一个人!” “呵呵呵,说吧,你想嫁给谁,包在义父身上!” “义父!” “哎,听见了。快说,你想嫁谁?” “义父呀!”秋果的目光火辣辣地盯住他。 “果儿,”苏秦敛起笑,神色严肃,将话堵死,“义父这对你讲,从今往后,你甭再胡思乱想。义父是你父亲,你嫁给义父就是乱伦。乱伦是畜生行为,你总不能逼义父行畜生之事,对不?” “我??”秋果眼泪出来,“无论您怎么说,果儿谁也不嫁,果儿一辈子只守住义父一人!” 苏秦深吸一口冷气,转过脸去,看向远方。 接后几日,二人颇显尴尬,秋果只是一言不发地照料苏秦的一应起居。车过河水,进入卫境,气氛松和下来,车上再度说笑,但这说笑全然与他们自己无关了。 车马入宋,驰入定陶,在一条小巷外面停下。 飞刀邹前去歇马,苏秦、秋果走进一条巷子,敲开一扇柴扉。 开门的是木实。 二人随木实走进后院,见孙膑与瑞梅不无悠闲地坐在院中,饶有兴趣地观赏正在蹒跚学步的孙楠。女儿孙菊拿着一只涂得五颜六色的木球,在孙楠前面变着法儿勾引,孙楠不动,她也不动,孙楠向前走,她就向后退。眼见就要追上,孙菊又退几步,孙楠急了,朝前一扑,却被孙菊闪开,一跤跌个嘴啃泥,哇哇大哭。孙菊扔下木球,赶过来扶他,却遭孙膑一声轻咳喝止。孙菊复退回去,将球重新捡起,在孙楠眼前晃动。孙楠抬头,扭头看向瑞梅,瑞梅将头歪向一边,再看孙膑,孙膑眼睛闭上。孙楠无可奈何,止住哭声,爬几步,复站起来。38 苏秦轻轻鼓掌。 “苏兄!”孙膑扭头,惊喜道。 苏秦揖道:“苏秦见过孙兄,见过嫂夫人。” 孙膑夫妇回过礼,目光落在秋果身上,看向苏秦。 “孙兄,嫂夫人,”苏秦指秋果道,“她就是秋果,一定要追来!”又转对秋果,“果儿,这就是我常讲给你的孙师伯和孙师娘!” “孙师伯?”秋果盯住孙膑,目光疑惑,“哪个孙师伯?” “孙膑师伯呀!” “啊!”秋果面色惊惧,不由后退几步,“孙师伯不是??死了吗?” “呵呵呵,”苏秦笑道,“孙师伯又活过来了,这不是好好的嘛!给师伯、师娘见个礼!” 秋果走前一步,深揖:“果儿见过孙伯,孙娘!” 瑞梅走前一步,端详一阵,赞道:“好俊呀,难怪苏秦总是念叨你呢!” “真的呀?”秋果靠她身上,“义父他??是怎么念叨我的?” “呵呵呵,”瑞梅将她扯到一边,“果儿,来,咱去灶房烧水去,待有空了,娘慢慢讲给你听!” 秋果跟她走向灶房。 孙膑示意木实推来轮车,坐上,苏秦推他径至客堂。 “苏兄此来,可为韩国之事?”孙膑直入主题。 “正是。”苏秦将眼前局势略述一遍,拿出朱威书信,“这是朱威托公孙衍捎来的。张兄逐走惠施,逼走白虎,朱威也称病不朝了。张兄与庞兄合力连横,坏我纵亲,致使战祸不断,天下难安。庞涓今又伐韩,生灵再度涂炭,纵亲复入危局。能制庞涓者,只有孙兄。在下此来,就是谋议如何救韩之事。” “唉,”孙膑扼腕叹道,“真正是命运弄人。先生早把一切料到了,在下与庞兄之间,看来再无退路,唯有一搏。在下所虑的只有一事,就是用何处之兵,这个苏兄可有考虑?” “不瞒孙兄,”苏秦应道,“赵国尚未从邯郸之战中恢复,可以出兵,却不足以力战。楚王驾崩,尚在治丧,眼下孙兄能用的怕也只有齐兵了。” “就情势观之,魏国已是强弩之末,武卒也已过时,可惜庞兄不悟,仍旧好勇斗狠,不识时务,一味重温吴起旧梦。在下能得齐国之兵,足可制魏,只是??”孙膑欲言又止。 “孙兄请讲。” “桂陵一战,五都之兵对魏国武卒的亡命斗志多有忌惮,加之田忌遭陷出走,五都之兵无人可服,若与魏战,田忌将军必须回来。” “田忌将军眼下在楚地宛郡,墨者屈将尊者是楚人,在下已使木华知会尊者,由尊者出马,亲往楚地接回田忌。” “如此甚好。我们在此等候田忌吗?” “还有一个难关,”苏秦应道,“就是齐国宫廷。桂陵一战而胜,于齐国来讲,黄池之辱已报。要让齐国再度出兵,我们尚须下些功夫。再就是邹相国那儿,他是绝对不会同意的,何况我们又把田将军请回来,这等于是要他的命。” “你们走累了,今日歇息一宿,明日我们赶赴临淄。” 楚威王终归是死在丹丸上面了。 那丹丸是一位名叫凌虚子的仙人所赐,据说服后可以鹤发童颜,返老还童。楚威王连服三月丹丸,看起来真还有股鹤发童颜的味,甚至一度雄风复起,夜御五女而不疲。只是美景不长,不消半年,先是鼻孔崩血,再后便血,再后屙血。 仙人溜走,各路神医毕至,汤针齐下,终是无力回天。威王于这年夏至日崩于让他享尽人间极欲的章华台。 三日之后,熊槐登临大位,南面称孤,大赦天下,诏令楚国各地治丧。在楚国,为王治丧是特大事件,远甚于伐国,负责治丧的自然是令尹昭阳,而为昭阳前后操劳的也自然是客居楚国、深通中原礼仪的秦国上卿陈轸。 自苍梧子事件之后,陈轸在楚宫失宠,无论是威王还是太子,对他皆抱成见,一如既往地待见他的只有昭阳一人。但于陈轸而言,得昭阳一人足矣。楚地虽博,不过三氏,而三氏之中,时下掌握大楚权柄的仍旧是昭氏。得昭氏可得楚,得楚可得天下,何况眼下的陈轸年届五旬,早过了纵横天下的年龄,能在这乱世中寻个安身之处,混个体面,于愿已足。 陈轸正在为昭氏忙活,一直在楚地“做生意”的车卫国突然到访,交给他一封密函。 陈轸拆开,是秦惠王手书,先是一番客套话,之后恳请他务必为秦再做二事,一是设法拦阻田忌回齐,二是将惠施逐出楚国。随同该书的是一百块金锾及些许秦地宝物,算作谢礼。 望着惠王的亲笔手书,联想时下局势,陈轸忖道:“这两个使命皆与魏国相关,想必是张仪那厮在背后鼓捣之故。魏若伐韩,齐人必救,而可以领兵者,非田忌莫属。今田忌在楚,张仪那厮让我留住田忌,不过是增加些齐人出兵的难度。而让逐走惠子,倒使人眼前一亮。惠子至魏争相,让我颇多不快,此番他被张仪挤走,流落楚地,我还多少有点儿幸灾乐祸,看来这是气量小了。惠施以这般年纪,仍旧不回宋国颐养天年,反倒千里迢迢地跋涉至楚,显然是咽不下这口恶气,欲借大楚制秦与张仪一搏。唉,天以惠子赐我,我却在昭阳跟前屡屡坏他事情,真正不该哩。” 想到此处,陈轸执笔蘸墨,复书一封,书曰: 得王手书,臣既惑且喜。臣所惑者,轸陷张仪于楚是奉王命。大王用仪,而仪不容轸,大王听任张仪逐轸奔楚,致臣流离失所,惶惶如丧家之犬。臣所喜者,大王知轸,留轸,用轸,护轸,切切惦念之情,又见于此书。大王命臣有二,一是留田忌于楚,二是逐惠施出楚。留田忌,臣必尽力;至于逐惠子,臣则有请。惠子相魏多年,一朝遭人驱逐,与轸同命运于楚,共为客卿,轸实不忍逐之。王若必逐惠子,敬请另委他人。区区私情,望王垂怜。轸再拜叩请。 陈轸写毕,制成密函,又将秦王所赠百锾及珠宝分作两半,自留一半,将另一半连同密函依旧放回秦王送来的精致箱笼里,贴上由他亲笔画押的封条,交给仍在厅中等候回书的车卫国。 送走车卫国,陈轸长舒一口气,换下一身服饰,信步走向昭府。 韩宣王并未听从公仲侈之谏,而是咬破手指,写下求救血书,使信臣分赴齐、楚、赵三国。 楚宫正在治丧,韩使无奈,只好手举韩王血书,学样昔年向秦求救的申包胥,跪在昭阳府前,号天号地,啼泣求救。 韩使连跪三日,滴水未进,二目泣血,楚人皆议。昭阳害怕闹出事情,使邢才迎接韩使,收下韩王血书,略略一想,吩咐邢才召请陈轸与惠施谋议。 不知怎的,昭阳对惠施印象不错,只是碍于陈轸说辞,未能及时用他,但惠施在楚的一应用度,皆由昭府一力周济。 陈轸不请自到,邢才拱手迎入中堂,安排好茶水,反身去请惠施。 “二位仁兄,”待惠施到后,一身孝服的昭阳大步走出,见过礼,将韩王血书摊在案上,“魏人伐韩,韩王血书求救,楚宫大丧,我王无暇顾及,韩使哭于在下舍前,数日不弃。在下无奈,只好收下血书,至于如何应对,在下不才,敬请二位高贤谋议。” 陈轸拿过血书审看,惠施一如在大梁时,端坐于席,闭目不语。 “敬请先生赐教。”昭阳晓得惠施已有定见,拱手点将。 “回禀大人,”惠施回礼,“魏人前番伐赵,这又伐韩,从小处讲,是邦国之争,从大处讲,是纵横之争,主谋皆是秦国张仪。张仪与苏秦共学于鬼谷,各执一说。苏秦论纵,张仪持横。横,于秦人有利;纵,则利于楚人。横成,秦主宰天下;纵成,楚号令诸侯。” “以先生之见,我当救韩了。” “在下所言,只是大理,至于救与不救,则取决于大人。” “先生既言大理,当有小理才是。在下愚痴,敢问先生小理。” “小理从于大理。”惠施侃侃言道,“秦魏勾连,结为横体,前番伐赵,可为谋齐,此番伐韩,当是谋楚,是以齐人当救赵,楚人当救韩。” “哦?”昭阳趋身,“请言其详。” “齐人雄居东隅,向南,可争泗下,向北,可争河间,因泗下与河间皆是弱国,齐人腾挪自如。齐人所忌者,乃是三晋。三晋若合,西不利于秦,东不利于齐。三晋从苏秦合纵,齐人所以顺从,是想让三晋相合之火烧向西秦。不想此火未成,秦人反过来连横,助魏人伐赵。无论是前番伐赵还是此番伐韩,魏、秦目的也是一个,合三晋入魏。三晋若是并入一魏,秦、魏又成一家,其火必烧东齐。齐人惧之,是以全力救赵。” “魏人伐赵不利于齐可解。只是,魏人伐韩,缘何就是不利于楚了呢?” “魏人伐韩,必攻郑与阳翟。宜阳韩人必倾力救郑,救郑必虚,秦必乘虚攻之。宜阳为乌金、黄金之都,堪比楚地宛郡。眼下秦人所用乌金、黄金,多半出自宛郡,宜阳所产则供三晋,甚至远销齐国。换言之,秦人脖颈卡在楚人手中。若是秦人得到宜阳,非但不再有求于楚,反过来还能掣肘三晋,影响负海之齐。” 昭阳看向陈轸,见他已放下韩王血书,拱手道:“惠子主张救韩,上卿意下如何?” “惠相高瞻远瞩,在下叹服。”陈轸拱手应道,“在下以为,于纵横计,大人当救韩;于楚计,大人当坐观三晋之争;于大人计,则当全力治丧。” 昭阳闭目思索,有顷:“二位不愧是高贤,所言皆自成理,容在下细细思量,再作定夺。” 惠施告辞,陈轸亦起身,因心中存事,欲走还留,正自迟疑,昭阳扬手:“上卿留步。” 陈轸就势坐下。 昭阳送走惠施,反身急道:“陈兄所言三计,颇合在下心意,只是陈兄之言过于简略,在下愚拙,还望陈兄譬解。” “大人所惑,可为最后的‘于大人计’?” “正是。” “敢问大人,”陈轸眯眼问道,“昭氏一门是得意于先王呢,还是得意于方今王上?” “这??”昭阳略作迟疑,“得意于先王。” “昭氏一门之所以得意于先王,是因为大人得意于先王。今先王驾崩,新王南面,楚国往小处说,是新老交替,往大处说,是改地换天。天地更换,大人居中,能不适应天地之变吗?” “请问陈兄,在下该当如何适应?” “楚宫大事,是治丧。大人当务之急,自然也是治丧。至于韩魏之争,惠相所言不可不听,但就臣所知,秦人是绝对不会乘虚攻伐宜阳的。” “为何不会?”39 “宜阳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战事既开,韩人早有所备,秦人攻之,必伤根本。秦王再笨,生死之账却是会算的,至少眼前不会冒此风险。再说,秦王巴不得韩人全调过去,与魏人拼个你死我活呢!惠施说出此话,当是不知秦王。” “陈兄说得是。前番魏人伐赵,秦人围困晋阳,我还以为他们要真干的,不想却是虚张声势。只是,韩魏相争,韩必不敌,如果郑城、阳翟二地真被庞涓所占,倒也不是在下所想看到的。” “大人不必忧虑,韩人之难,自会有人相救。” “不会是齐人吧?” “齐人不得不救。” “哦?”昭阳长吸一口气,“请言其详。” “齐若不救韩,韩人必败。韩人若败,魏势增强,只会对齐人不利。” “是哩。”昭阳捋须应道。 “然而,齐人救韩,无论是胜是败,皆不利于楚人。” “哦?” “泗下宋地,天下膏腴,不仅是楚人挂记,齐人、魏人也是馋涎欲滴。齐人救韩,齐人败,宋地归魏;魏人败,宋地归齐,唯有楚人作壁上观,大人多年心血,也将付诸东流。” “上卿可有妙策?” “对楚有利的只有一种局面,不使齐人出兵。” “这??如何才能使齐人不出兵呢?” “留住田忌。”陈轸沉声应道,“孙膑已死,齐国若是救韩,则须起用田忌。是以轸劝大人,万不可放田忌回齐。” 见陈轸绕来绕去,最终绕在田忌这里,昭阳松出一口气,笑道:“上卿善谋,却不知战,这又在此夸大田忌了。就在下所知,田忌远远不是庞涓的对手,前番胜在桂陵,是孙膑之功。” “轸不这么认为,”陈轸应道,“田忌虽非庞涓对手,却也是列国骁将,与庞涓两战,一败一胜。庞涓虽强,魏势不再,尤其历经邯郸、桂陵二战,魏势堪称强弩之末。如果不出在下所料,此番庞涓用兵,借的当是秦力。借力伐国,力必不逮,何况魏国无端伐韩,起的是无义之师,未战已先失势。韩人保家卫国,必将拼死一战。两军相当,稍有外力,战局就可改变。然而,田忌若不回齐,齐就无决胜把握,齐王就会忌惮庞涓,或不出兵;如果田忌回齐,齐王或会出兵,齐、韩合力,或可克魏。齐人克魏,齐势必强,回头再与大人争宋,大人何以制之?” “楚国近仇,只在陉山,田忌战魏,当利楚国才是。陈兄试想,田忌若胜庞涓,在下正可顺势收回陉山。田忌不胜庞涓,齐、魏两伤,在下则可乘机伐宋。” “大人若有此意,轸有一计,也许更合大人心意。” “陈兄请讲。” “只要田忌不回齐,齐人就不会救韩。韩国近无大争,元气尚存,魏则不然,韩、魏当可匹敌。二国相争,要么两败俱伤,要么韩不敌魏。无论是何结果,将军都可趁韩、魏无暇他顾之际,舍弃陉山,袭占襄陵。襄陵离韩境较远,魏人无论是胜是负,尽皆不能两顾。将军若得襄陵,一可报陉山旧仇,二可保全韩人,三可踢开魏人,进逼宋境,只与齐人争宋。” “陈兄所言甚是,”昭阳应道,“只是,田忌与景氏相善,赴楚后一直寄住景府,听闻此人现居宛城。宛城离此颇远,在下鞭长莫及,如何拦他回齐?” “大人不必拦他,”陈轸应道,“田忌好歹也是名闻列国的骁将,今来投楚,怎可久寄他人篱下呢?骁将该当大用,大人可奏请大王加封田忌为上庸君,使其镇守上庸。上庸地处汉中,是西北边邑重镇,又在屈家辖区。田忌与景府相善,与屈府却是陌生。田忌屈尊来楚,寄人篱下,今得将军举荐,对将军必将感恩戴德。大人此举,外可制秦,内可制屈家,外加收服名将田忌,真就是一举三得的美事呢。” 陈轸条分缕析,能够想到的他几乎全部提到了。 昭阳叹服,拱手:“就依上卿。” 齐都临淄,苏秦将孙膑一家安置在自己的稷下府宅,入宫觐见。 齐宫仍由太子秉政。苏秦说以援韩之事,辟疆让他回府听旨,召邹忌、田婴、段干纶、张丐等重臣、谋士入宫谋议。 “诸位爱卿,”田辟疆略略拱手,“韩氏有难,数日之前,韩王写来血书,求救于我,今六国共相、纵约长苏秦再来,亦为救韩。救,还是不救?若救,如何去救?若是不救,如何回复韩使并苏子?兴兵役民,国之大事,辟疆拙浅,不敢擅专,敬请诸位议个方略。” 辟疆说完,良久,没有人接腔。 诸臣之中,邹忌位重不说,又在前番与魏之战中失去爱子,听到又与魏战,且前朝老臣张丐在场,脸色略略阴起,瞥一眼张丐,两眼闭合,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田婴是前番伐魏副将,更在田忌之后兼任主将,见邹忌这样,知其仍在为前事纠结,咂吧几下嘴,亦闭口。 剩余二人,一个是段干纶,一个是张丐,虽在朝中皆是闲职,却个个位列上卿,专议难决之事。段干纶本是魏人,其祖段干木在魏文侯时被拜为国师。文侯之后,段干氏失宠,到惠侯立位,段干氏后人大多选择离开,段干朋至齐,被桓公拜为上卿,其子段干纶承袭其位,为威王上卿,父子皆享田氏之齐厚遇。张丐则为桓公时旧臣,当年楚王结鲁公伐齐,张丐奉命使鲁,一番口舌令鲁公不再出兵,楚人见鲁人不动,亦退兵休战,创下以口舌屈人之兵的外交佳话,今已垂暮,早已不问国事。 此番议事,辟疆特召他来,一是想听听他的说辞,二也是借他威望压制邹忌,因他近日越来越笃定田忌出走是场冤案,而邹忌则是这场冤案的发起者,涉魏诸事,不能听他一人。 “臣以为,”见场面冷清,段干纶率先出声,“魏人前番伐赵,今又伐韩,仗的完全是秦势。秦、魏合体,三晋裂分,魏人无论是灭赵还是灭韩,于我都是不利,我既已救过赵人,今日亦当救韩才是。” 段干纶出口就是救韩,邹忌忍不住了,睁眼说道:“韩氏为纵国,今有难,身为纵亲国之一,我理当救援。只是,如何个救法,则需商榷。纵亲国非我一家,如果不出臣料,韩王血书也必送达赵、楚王廷。既然都是纵亲国,赵人为何不救?楚人为何不救?再说苏秦,既为六国外相,自也是我齐国外相。然而,观其做事,先偏燕,后偏赵,今又偏韩,很少为我着想。前番我王听信此人之说,举兵救赵,结果如何?我寸土未得,将士伤亡却近三万,粮草辎重耗损更是不计其数,唯一的成功是救赵人脱难。” 邹忌言辞这般激烈,不仅否定纵亲,且也对苏秦颇有微词,众人皆是愕然,场面再度冷清。 “三晋与我,”邹忌显然未完,继续慷慨陈词,“虽为唇齿,但并不相依,前番我救赵人,他日赵人或会加兵于我。今日救韩,其理如是。臣之见,韩人之难,不如不救。” 不救韩人,显然不是辟疆心中所想。见众人谁也不说,辟疆长吸一口气,看向张丐。 “臣附段干子之论。”张丐捋下满把白须,字字如锤,“无论承认与不承认,今日天下已入纵横大局。纵亲,不利于秦;横亲,则不利于我。三晋分合,不仅关乎纵亲格局,关乎天下未来,亦关乎我切身利益。天下列国,三晋居中。三晋,魏人居中。秦国连横魏国,向北攻赵,向南伐韩,目标只有一个,一统三晋。三晋如果由魏一统,魏人势力必大,魏、秦一体,魏不能谋西,势必东向谋我。今日我若不救韩,等于尽弃前番救赵之功,逾两万将士的鲜血也将付诸东流!” 张丐之言振聋发聩,极具说服力。 邹忌嘴巴掀动几下,似乎没有寻到合适说辞,又闭上了。 辟疆看向田婴:“张老之言,爱卿可有异议?” “回禀殿下,”田婴目光扫过邹忌、张丐和段干纶,落在辟疆身上,笑笑,“臣以为,邹相国、张老之言皆自成理,韩,既不当救,也当救。” 田婴两边做好人,谁也不得罪,邹忌、张丐各自沉脸,段干纶却笑起来:“我说上大夫,你何时学会取奸耍滑了?救就是救,不救就是不救,你这般说辞,就等于没说。” “段干兄所言极是,”田婴回他一笑,看向辟疆,提出具体问题,“诸位所谈甚大,臣眼力不济,看不远,只讲一些细事。若从相国之议,我不救韩,则举国轻松,百姓得养,臣民皆大欢喜;若是救韩,我当如何去救。可敌庞涓者,唯有孙膑,可服五都之兵者,唯有田忌。今孙膑已死,田忌出奔,臣??”顿住话头,转过脸,看向廷外。 显然,田婴提出的是现实问题。眼下不是救与不救,是拿什么来救了。逼走田忌的是邹忌,田婴此话虽使邹忌脸上火辣辣的,但也是在有意无意地附和自己,为不出兵寻到结实论据,是以邹忌不无感谢地看他一眼,回以一笑。没有田忌和孙膑,齐国就无人能敌庞涓,即使出兵,也必败无疑。田婴无疑是堵了张丐、段干纶的话头,点中了齐国的死穴。 “唉,”辟疆长叹一声,“若是我不出兵,又该怎么向苏子并韩使解说呢?” “殿下,”邹忌来劲了,不失时机地进言,“兴兵伐国既为国之大事,出兵当慎。韩使那里,臣可以回话,至于苏子那儿,殿下何不推给王上呢?” 推给父王?辟疆心头一动。还甭说,邹忌出的真正是个好主意呢,因为父王的病态必定瞒不过苏秦,而面对这样的君王,苏秦必也一筹莫展。 “就依相国!”辟疆决断。 得到辟疆谕旨,苏秦即往雪宫觐见威王。 雪宫肯定早已得到殿下旨令,当值内宰迎出,带苏秦直趋殿中。威王却不在殿内,苏秦跟着内宰连绕几道弯,来到雪宫后花园,远远望见威王的背影。 内宰指下威王,礼让道:“王上就在前面,苏大人请!” 见威王一人孤零零地面树而坐,苏秦迟疑一下,看向内宰。 内宰把脸转向一边,显然不想多话。 苏秦趋步近前,距威王五步之遥,跪叩:“臣苏秦叩见我王。” 威王一动不动,仍然面对一棵老楸树坐着。 苏秦屏气凝神,候有半晌,见威王仍未说话,复叩:“臣苏秦叩请王上万安!” 威王仍旧未动。 苏秦又候良久,大是诧异,回视内宰,见他仍旧站在原地,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苏秦似是意识到什么,缓缓起身,趋至威王侧面,凝视他。 苏秦看清了,坐在眼前的正是威王,只是一脸老相,须发皆白,威仪不再,嘴角流着涎水,痴呆的两只眼珠子死死盯在面前的一个大树瘤上,似是在观赏它,又似熟视无睹,只是对着它冥想而已。 难道是威王故意扮出这副模样以应对自己?想到此前来使,威王总是变着法儿与自己捉迷藏,苏秦心里打个横,急又跪下,小声禀道:“王上?” 威王仍无反应。 “王上?!”苏秦加大音量。 威王这下听到了,身子动了动,扭脸看过来,对他傻笑,涎水从下巴滴下,在全白的胡须上形成一条细线,垂到地面。 “王上,臣苏秦叩请万安!”苏秦再拜。40 威王只是对他傻笑,涎水又垂下一道。 威王的这副样子绝非装出来的,难道是??苏秦陡然意识到什么,眼前浮出小时见过的一个邻村老人,天天坐在伊水岸边,对着一堆茅草呵呵呵傻笑,嘴角流出涎水,一如威王这般。 苏秦本能地打个寒战。 怪道身边没有宫妃,连内宰也?? 威王是真的病了,患的这叫呆症。 想到威王曾经的威仪,苏秦泪水流出,跪前几步,从袖中摸出一块丝绢,为威王抹去嘴角涎水,声音颤抖,泣不成声:“王上??” 威王依旧呵呵傻笑,涎水擦掉又流。 一个坐着,一个跪着;一个流涎水,一个擦涎水;一个呵呵傻笑,无忧无虑,一个触景伤情,心中滴血。 这对君臣就这般相对而视。 不知过有多久,内宰引着两名宫人过来,一人架起威王一只胳膊,将他架回宫中。 “苏大人,”内宰眼中滴泪,“您这都看到了吧?” “王上这有多久了?”苏秦问道。 “一年多了,是在田将军出走、孙将军亡故之后。” “王上??”想到威王是为失去两位爱将才成这样,苏秦再出悲声。 离开雪宫时,内宰扯住苏秦,吩咐他对威王病情千万保密,并说这是殿下旨意。 苏秦允诺,不无感叹地回到稷下,将见闻一一讲给孙膑。二人叹喟一番人间世事,再次回到眼前情势,苏秦道:“入宫前遇到田文,他悄悄告诉在下,说是昨日殿下召请他父亲、邹忌、段干纶、张丐四人入宫议事,很晚才回。今朝殿下有意放任在下前往雪宫奏请救韩,说明昨日议事不利于我。王上病情是齐宫最大的秘密,殿下有意放任在下入宫请奏,有两个明显用意,一是告诉在下齐宫之难,二是推诿、拖延救韩事宜。眼下陷入僵局,该当如何是好?” “可问田婴。”孙膑应道。 苏秦思考有顷,亲笔写就一道请柬,交飞刀邹递给田文。 是夜,一辆马车驰至稷下,在苏秦府门外面停下。 苏秦迎出,果见下车的是田婴父子。 “苏兄大驾光临,婴未能迎接,惭愧惭愧!”田婴一见面就抱拳致歉。 “田兄客气了,”苏秦还过礼,“是在下礼数不到呢。在下本当亲往府中拜谒田兄才是。” “苏兄这是打人脸呢!”田婴回以一笑,扯住苏秦衣袖,悄声,“听文儿讲,贵府来了一个异人,快请引见,在下好奇一路了。” “田兄,请!”苏秦伸手礼让。 田婴顾不得客套,大步径入,赶至客厅,见灯火通明,灯光下,一个亮亮的人头闪闪发光。 单看那头,就晓得是淳于髡了。 田婴跨进厅中,四下张望,见除去淳于髡外,并无外人,不无诧异地回头看向苏秦。 “呵呵呵,”淳于髡晃动几下光脑壳子,眯眼盯向田婴,“田大人,你这是在寻啥?” “寻人。” 淳于髡斜他一眼,晃晃脑袋,爆出一声长长的富有乐感的“咦”字,指向自己的光头:“我说姓田的,只几日不见,你这双小眼这么快就瞎了吗?在下有鼻子,有眼睛,有头脑,有脸面,方才还被当作人看,难道此时就不是人了吗?” “去去去,甭凑热闹,”田婴白了淳于髡一眼,“在下要寻的是异人。”眼珠又转几下,目光聚到苏秦身上。 “呵呵呵,伊人哪,”淳于髡乐了,“你怎么不早说呢!”打个呼哨,一条小黑犬飞蹿进来,先在他面前摇几下尾巴,发出几声轻快的“呜呜”声,之后挨人嗅一遍,复到淳于髡跟前蹲下,吐着舌头等候指令。 “伊人,你田叔寻你呢,来来来,给你田叔亮几招本领。”淳于髡吩咐完,轻声哼唱,“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那犬随着主人的哼唱声,俯仰拾趋,做出各种类似舞蹈的动作,当真是活泼可爱。 田婴这才记起淳于髡的宠犬的确就叫伊人,真正是又好气又好笑,做个鬼脸,回头去看苏秦,却不见身影,便大声叫道:“咦,苏兄呢?你??这般兴师动众,不会就让在下来欣赏这个老光头和他的小杂耍吧?” 没有应声。 “呵呵呵,”淳于髡笑过几声,“姓田的,你这般瞧不起老光头,老光头这就再给你玩个杂耍,看不吓死你!” 话音落处,淳于髡嘘走黑犬,两手合掌,轻击三声。 旁侧一阵响动,一道门帘被拱开,一辆轮车被苏秦推出。 车中赫然一人,竟是孙膑! 田婴嘴巴大张,呆若木鸡。 “哈哈哈哈,”淳于髡爆出几声长笑,“姓田的,这个当是你切切想见的异人了吧?” 田婴似是没有听见,只将两眼牢牢地盯在孙膑身上,似乎撞见了鬼。 “田兄,别来无恙!”孙膑微微一笑,朝他拱手。 听到孙膑发声,田婴这才恍过神来,结巴:“孙??孙??军师??这??” “姓田的,”淳于髡指他笑道,“身为将军,见到军师,还不见礼?” “在下见过军师!”田婴赶忙还礼,惊诧的目光落向推车的苏秦。 苏秦将孙膑扶下轮车,坐于席位,自己也在主人位上坐下,慢声细语,将鬼谷先生如何赠送死药,自己如何交给孙膑,孙膑如何死后复生,等等事由,细说一遍,听得田婴父子如闻小说家的街头之言。 “不瞒田兄,”苏秦末了说道,“先生之所以赠送死药,是为了避让庞涓。庞涓前番陷害孙兄,致使孙兄惨遭膑刑,今又逆道而行,与秦合谋,先伐赵,后伐韩,致使天下生灵涂炭。先生晓得,庞涓在逐走田将军后,下一步必是加害孙膑,是以特赠送死药,使庞涓不再生心。今庞涓兴师伐韩,纵亲再陷危局,是以在下恳请孙兄再度出山,与庞涓决一死战。” “唉,”田婴长叹一声,“昨日殿下召请在下??” “别别别,”田婴话未说完,淳于髡伸手拦道,“姓田的,异人既已来了,你们就在这儿议大事吧,老朽与伊人外面耍去!”说罢起身,朝众人略略拱手,晃着一颗硕大的光头走出门去,打个呼哨,与他的小黑狗一道径出院门。 众人礼送出门,回返屋里,田婴才接起方才的话头:“昨日殿下召请在下入宫议事,为的就是救韩。听殿下话音,有心救韩,段干纶、张丐二位老臣也是极力鼎持,唯有邹相国一力反对。殿下征询在下之见,在下支持的是邹相国,因为诸人之中,只有在下晓得实情,可制庞涓的,唯有军师,可服五都之师的,唯有田忌将军。齐国无此二人,若是仓促出战,必败无疑。今王上罹病,殿下有实无名,百官惶惶,前番桂陵之战损耗过甚,迄今尚未恢复,齐国可以一战,但经不起一败了。” “田兄所言极是。”苏秦应道,“只是眼前事急,能救韩国的唯有齐师。所幸孙兄仍在,外加田忌将军,齐师当有胜算。再说,就在下所知,我虽疲惫,魏更不堪。近年来魏国穷兵黩武,竭泽而渔,国力空前衰弱,惠施、白虎相继出走,朱威独力难支,告病在家,治内能吏息声,好战之士雀跃,国势危矣。就在下所知,庞涓伐韩,不为别个,只为兵备。伐韩说明,魏国已经走向穷途,庞涓是在末路上拼力一搏。” “苏兄高见,在下叹服。今有军师,我可不惧庞涓。只是,没有田忌将军,五都之师??”田婴止住话头。 “田兄勿忧。在下已使人求请田将军了,若是不出意外,田将军当于两个月内回归临淄。” “太好了!”田婴喜上颜色,但这颜色迅即暗淡,“有邹相国在,田将军他??肯回来吗?” “田兄放心,田将军心里存着一结,就是活擒庞涓。只要他晓得军师活着,必定回来。不过,说到邹相国,倒是有点儿棘手。田兄,你看这样如何?田忌、孙兄之事,暂且保密,免得相国晓得,旁生枝节。” “这个自然,”田婴点头,“只是,殿下那里,是否可以略略透点风声?” “是的,我们必须让殿下知情。殿下得知田将军与孙兄皆在,必有信心出兵。田兄可趁势奏请殿下,回复韩使,允准救援,以坚韩人守志,继而奏请殿下,暂起五都之师,先驱屯于阿邑,以防秦、魏之师越境袭我。三晋起争,我备师守边当是常情,邹相国寻不到反对由头。俟田将军回到临淄,我等再正式奏请出兵援韩,那时木已成舟,邹相国即使有所不快,也徒唤奈何。” “就依苏兄。”田婴应道。 第099章|?制庞涓孙苏联手?破孙膑庞张合谋 田忌仓促赴楚,并不想前往郢都,因为去郢都,就必须求见昭阳,而他与昭阳在泗下交过几阵,在两军阵前更是讲过不少过头话,再加上庞涓的粉面之辱,这若求上门去,万一昭阳有所奚落,岂不是自寻尴尬?几经周转,田忌径到南阳,投奔景翠。 景翠之父景舍与田忌之父相善,景舍过世时,田忌使人千里迢迢地驰楚凭吊,送来重礼,景翠不无感动,回以答礼,两家后辈就这样建立起联系,因都是武将,也就惺惺相惜了。 听闻田忌来投,景翠特地由郢都赶到宛城,好生招待。由于田忌在齐位置颇高,景翠无法安排职衔,也不想去求昭阳,加之田忌不想在楚为官,二人就在宛城日日游玩,夜夜笙歌,偶尔研究兵法战阵,日子过得倒是惬意。之后威王驾崩,景翠赴郢奔丧,田忌迷上乌金,拜师求艺,白天跑矿山和炼炉,夜间研究合金技术,计划亲手打造一柄合金佩剑与一杆乌金长枪。 就在田忌在炉膛前干得热火朝天时,楚宫来人宣读王旨,封田忌为上庸君兼上庸郡尹,食邑千户,三个月之内赴任。 楚王即新继位的楚国太子熊槐,史称楚怀王。田忌研究过熊槐,认为他还算勤于朝务,有做大事的胸襟,自己此番受封,想必是因了景翠的荐举。 无功而受封地,田忌颇为感叹,真切认定熊槐是个能君。想到自己一生从未与秦人交过锋,上庸虽然偏远,却是抗秦前沿,田忌也还欣喜,遂在谢过恩后,收拾行囊,与几个心腹从人并一个颇识道路的景翠门人于三日之后离开宛城,驰往上庸。 不消数日,三辆轺车赶到穰邑。穰邑原为邓国地盘,楚文王时,邓公为楚所灭,楚人在此封君设县,建成重镇。楚国封君极多,而除景氏、昭氏、屈氏之外,绝大多数封君田忌皆不熟悉,也不想深究。 身居异乡,田忌晓得如何保持低调,是以并未如其他封君或尹丞在赴任时那般兴师动众、招摇过市。驰入穰地,天色向晚,田忌驱马入穰邑,并未听从景翠门人的建议前往拜谒穰君和县尹,见街边一家小客栈还算干净,便停车栖居。 夜色渐深,田忌沐浴已毕,正欲卧榻休息,外面熙熙攘攘,又有数人求宿。来客显然手头不太宽裕,要求只住偏厅廊下,抱稻草席地而卧。饭也不吃,只求几碗白水,拿出自做干粮廊下啃食。廊下与白水,店主都不方便收钱,显得不太高兴。41 听声音,观衣着,田忌断出是几个墨者,而对墨者,田忌一向敬佩,就让从人交代店主安置几个房间并一案饭菜,费用由他结算。 店主高兴,迅速安排。墨者也不拒绝,匆匆吃过,其中一人求见恩主。田忌既不便拒绝,也想结识这些墨者,遂穿衣正襟,备好茶点,将他请进客堂。 求见者不是别个,正是一路跟随而至的屈将尊者。 屈将子报过名号,田忌先是惊愕,继而长揖至地:“前辈大名如雷贯耳,只是田忌福薄,无缘得见,不意老天开眼,竟使田忌在此遇到,荣幸之至。” “非老天开眼,而是老朽一路寻访大人,跟踪至此。”屈将子淡淡一笑,还礼。 “前辈一路寻访?”田忌更是惊愕,“可为何事?” “将军请看此书!”屈将子从囊中摸出一书,呈给田忌。 是苏秦手书。 田忌读毕,眉头凝起,半晌,望向屈将子,苦笑一声:“苏子要晚辈立马赶回齐国,引兵救韩,这??” “将军有何忧虑?” “不瞒前辈,”田忌长叹一声,“在下做梦都想回齐,更不用说再战庞涓了。只是,晚辈已是戴罪之身,今日之齐,在下??想回也是回不去呀!” “将军勿忧,”屈将子应道,“今日之齐已非昨日之齐,据老朽所知,齐王得知将军出奔楚国,孙膑病故,再没走出雪宫一步,一应朝事全部推给太子料理。太子晓得将军委屈,有意为将军洗刷冤情。再说,将军身家皆在齐地,齐王并未因将军出走而有丝毫加害。将军蒙冤,若想洗刷清誉,只有回齐才是上策。老朽年迈,苏大人若是没有十足把握,是不会让老朽白走这一趟的。” “谢苏子抬爱!”田忌望空拱手,面现难色,看向屈将子,“苏子心意,晚辈不是不领,而是另有隐情。苏子善于辞令,却不知军情。苏子要晚辈回齐不难,难在晚辈再与庞涓开战。黄池之战,晚辈一直以为庞涓胜在侥幸,是以心中不服,备战多年,图谋复仇。直到桂陵一战,晚辈才知深浅,每每思之,总不免心惊肉跳。不瞒前辈,莫说是齐国技击难抵魏国武卒,单是晚辈,就与庞涓差距甚远。桂陵之战胜在军师一人,实非晚辈之功。今军师已故,在下??” “军师未死。”屈将子淡淡一笑。 “什么?”田忌大瞪两眼,紧盯屈将子,“前辈不会是??” “孙膑仍然活着,如果不出意外,此时当与苏秦赶到临淄了。”屈将子遂将孙膑如何诈死之事,约略讲述一遍。 田忌惊喜交集,大是叹服,有顷,拿出楚王命书、印玺,再现难色:“在下蒙景兄举荐,楚王厚爱,刚刚得封上庸君,眼下正在赶往任中。若是回齐,楚王、景兄这里如何交代?” “老朽已经查明,此番举荐将军的并非景翠,而是昭阳。” “前辈如何晓得?”田忌惊问。 “将军前脚离开,景翠门人后脚捎信回来。听其所言,景翠并不想让将军前往上庸,只是一切已经迟了。” 田忌倒吸一口冷气,半晌,问道:“昭阳为何荐举在下?” “因为他不想让你回到齐国,与魏决战。” “他为何不想?”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这个渔人,昭阳想必不愿拱手让给将军与齐人吧!” 田忌闭目沉思。 “田将军,请听老朽一句,”屈将子接道,“墨者爱讲利字。将军在齐立身立业,所利在齐,齐国乃是将军根本,客居他乡,终非久计。自将军走后,齐三军无人可治,孙膑虽可筹策,治军一无根基,二非一日之力。将军若是不回,庞涓就无人可治了。” “前辈之言,田忌敬从,只是??”田忌略略一顿,“如果昭阳真的不想让晚辈回齐战魏,必有防备,也必过问此事,晚辈如何才能避开昭阳监管,安全离开楚境呢?” “将军勿虑。”屈将子应道,“离楚之计,苏大人早已谋定,将军请借只耳朵。” 田忌伸过头来,屈将子附耳低言,如此这般,田忌连连点头。 翌日晨起,三辆轺车并田忌从人继续前往上庸,几个墨者则别过店家,离店而去。 墨者队伍里,其中一人换了田忌。 屈将子、田忌一行向北进发,过涅阳郊野直插北部高山,穿越楚国方城,绕过鲁关,来到墨家大营,在此歇息数日,复入韩地,田忌并众墨者扮作贩卖陶瓷的定陶客商,夹在一行宋国商队中,由韩入魏,经由大梁,在庞涓眼皮之下安然穿过,入宋到定陶,早有木实守候,一行人继续扮作客商,由定陶渡济入齐,车轮滚滚,驰往临淄。 三辆轺车则一路西行,又走旬日,就地蒸发。田忌的封印、楚王命书等,连同一封田忌亲笔辞书,则被遗留在一家客栈里,被楚人发现后层层上报,紧急呈送昭府。 昭阳闻报,召来陈轸,将一应物品指给他道:“诚如先生所料,田忌回齐了。唉,真叫个防不胜防啊!” “走了也好,”陈轸显得倒是轻松,“你我这下可以观看一场旷世好戏喽!” “什么好戏?” “齐魏大战呀!”陈轸一脸向往,“庞涓结张仪,大战苏秦结田忌。”略顿一下,不无遗憾地轻叹一声,“只可惜孙膑死了,要是他还活着,真就是鬼谷四子大战中原,绝对是千古一遇啊。” “要是孙膑活着,庞涓必败,先生亦可消去昔日被他逐出魏国之恨了。” “呵呵呵,”陈轸回以一笑,“老了,健忘了,昔日之事,在下已经记不起了。倒是觉得,庞涓这人还是有才的,算个当世英雄。苏秦对张仪,当是匹配,孙膑死了,田忌对庞涓,略略弱些,真是天不遂人哪!” “是啊。”昭阳赞同,“请问先生,这出好戏行将上演,在下总不该只作壁上观吧?” “将军若有兴致,可以从韩使所求,奏请伐魏,楚、韩、齐三国合力制服庞涓,一可永除祸害,二可捞些油水,免得这场逐鹿之战中,楚国连汤水也喝不到一勺。” 昭阳以为然,当即入宫,将田忌遗留之物并辞书呈奏怀王,告以陈轸之言,建议从韩之请,起义兵伐魏,雪陉山之仇。 怀王初立,正欲兴兵树威,当即准奏,命昭阳为主将,景翠为副将,靳尚为监军,点方城、宛城之兵六万,兴师伐魏。 张仪接到秦王之信,说是陈轸只答应挽留田忌,并未答应逐走惠施,苦笑一声,忖道:“陈轸这厮是个人物,还真不能小瞧了呢!有此人在楚,已是棘手,再加一个惠施,楚国必将坐大。熊槐再不济,有此二人在侧,必有大成。陈轸在楚多年,熟知楚国,何况有昭阳做靠山,动他须花力气;但惠施尚无根基,我当想个法子,将惠施逐出楚国才是。” 张仪闭门谢客,苦思良久,想到一个主意,于次日凌晨奏请魏王,派使臣入郢,一则吊唁楚国先王,二则结交新王熊槐。魏王准奏,依张仪所奏,命能言善辩的中大夫冯郝使楚。 冯郝将行,到相府辞别张仪,张仪吩咐他至楚后如此这般。 冯郝直驱郢都,经过方城、宛城时,沿途见到车来人往,兵马在集结,粮草辎重在调动,一片出战迹象。冯郝几经打探,得知楚王已经旨令援韩,遂使快马急报张仪,同时快马加鞭,不消半月即抵郢都,于次日上朝,递上国书,假作不知楚国伐魏之事,只以魏王名义吊唁楚国先王,献上一份厚礼。 初掌权柄的楚怀王急于树立自己在邦国中的形象,对列国使臣尽皆在意,尤其是行将交战的魏王使臣,不仅收下冯郝重礼,且还留他共进晚宴。 席间,冯郝拱手问道:“使郢路上,冯郝遥见兵马粮草不绝于途。眼下既非冬狩,亦非秋猎,冯郝好奇,敢问大王这是??”顿住话头,征询目光望向怀王。 “呵呵呵,”怀王笑应道,“听闻贵国的演兵场上也是杀声震天,各地衢道上也是人欢马叫。既非冬狩,亦非秋猎,请问使臣,难道你家大王这是在效法幽王、自娱自乐吗?” 冯郝眼珠子一转,拱手赞道:“大王犀利,冯郝叩服。我王演兵,是因韩王蔑视我邦,我王欲向韩王讨个公道。” “寡人演兵,是因韩王送来血书求救,韩、楚睦邻多年,韩王已使媒妁,欲以公主嫁楚,缔结姻亲,今亲家有求,寡人该当做个声势,是不?” “当然,当然!”冯郝连声应道,“不过,冯郝在此也想恳请大王,做个声势可以,切莫过于当真。另外,大王若是对缔结姻亲有所兴致,无论是待聘公子还是待嫁公主,魏室尽皆不缺,冯郝愿意保媒。” “哈哈哈哈,”怀王爆出一声长笑,“好哇,好哇,当真好哇!寡人后宫也还缺人,敢问使臣可愿保媒?” “冯郝荣幸之至。”冯郝拱手应道,“不过,若是大王聘娶,臣位卑言微,怕就不敢保媒了!敬请大王将生辰八字谕示冯郝,俟冯郝回魏,另为大王觅一良媒。” “哦?”怀王倾身问道,“良媒何人?” “相国张仪。” “张仪?”怀王回身,伸手捋须,有顷,“嗯,寡人与此人倒是有过交往,也还晓得他,是个能臣。听闻此人几经周折,终赴秦地,位极人臣,前番不知何故,他又离秦赴魏,再拜相国,欲结庞涓伐赵建功,未曾想兵败桂陵,害庞涓差点丢掉性命,可有诸事?” “大王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冯郝坦然应道。 “请使臣赐教。” “据冯郝所知,张相国在楚时,助楚灭越,在秦时,先助秦师拒六国之师于函谷关外,后亲引秦卒,以区区三万军卒在一年之内攻灭巴蜀,建下不世之功。这又赴魏,引魏师伐赵,取大国之都。至于桂陵之战,是庞将军未听相国妙策,擅自引兵与齐主力作战,且又轻兵冒进,方才中了孙膑的圈套。” “寡人愚痴,敢问相国是何妙策?” “轻兵渡河,避实就虚,由河间直插齐都临淄。” 怀王倒吸一口气,闭目思忖有顷,竖拇指道:“果然妙策!” “大王有所不知,”冯郝再次拱手,“抛开运筹帷幄,张相国还有一个擅长呢。” “哦?”怀王身子再度趋前。 “逐人。”冯郝侃侃言道,“凡是相国不乐见者,尽皆受逐于相国。在秦,公孙衍败走;在魏,惠施落荒。” “是哩。”怀王微微点头,“不过,在我楚地,他可是被人赶走的,听说离楚时,此人还很狼狈哟!” “大王有所不知,张相国一向为人磊落,处事光明,谋阳不谋阴,逐人也是逐在明处,而在贵国,有人却擅长躲在暗处,下作伤人,相国是虽败犹荣。” 张仪在楚的遭遇,怀王尽知,是以对冯郝所论,不仅未加批驳,反倒认可,轻叹一声,换个语气道:“唉,张仪之才,寡人颇为欣赏,只是此人弃秦投魏,却是明珠暗投了。” “人各有志呀,”冯郝应道,“何况相国本是魏人,相国先父更是魏臣,为魏喋血疆场,相国回魏效力,也算是尽忠报国了。再说,我王识才,也待相国不薄呢!” 怀王复叹几声,想是在为楚国错失张仪惋惜。 冯郝看准机会,拱手道:“提到相国,臣有一事奏请大王。” “请讲。” “临行时,相国挽郝之手,特别叮嘱,要郝代向惠相国问好。冯郝初来楚地,人地两生,欲寻惠相国问安,又担心他顾及??”冯郝略略一顿,省去后面言辞,直入核心,“听闻惠相国已得大王重用,冯郝斗胆请求大王助郝一把,将郝问候之语,捎与惠相国。” “呵呵呵,”怀王笑道,“你要寡人捎话不难,不过,你可回禀张仪,就说惠施在此并未得到重用,楚国地大物博,多养他一人,倒是供得起的。” “冯郝一定将话带给相国。”冯郝拱手,“大王供养惠相国,足见慈爱;大王不用惠相国,足见圣明。即便如此,郝有一言,如鲠在喉,不讲不快,讲之,则恐冒犯大王龙威。” “使臣有话,但讲无妨。” “惠子奔楚,大王留之,是为不智。” “如何不智,请言其详。” “敢问大王,惠施之才,比张仪如何?” “惠子不及。” “大王圣明。”冯郝顺声应道,“惠子虽然不及张仪,仍旧不失天下大才。惠子此来投王,王若用之,张仪必会心生芥蒂,有朝一日,仪若在魏不甚得意,将欲适楚,却会因此芥蒂而另换门庭,或会再度入秦,大王得不偿失。大王若是不用,则寒天下士子之心,王亦落下有贤不用之名。这仅是从张仪与大王方面考虑。至于惠子,因被张仪逐走,对仪心存忌恨,倘若得知大王与张仪私底下相善,必生二心。” 冯郝巧舌如簧,且不无道理,怀王沉思有顷,拱手:“敢问使臣,可有妙策以教寡人?” “妙策不敢,郝有一言,大王姑且听之。”冯郝拱手还礼,“惠子为宋人,听闻宋王对他颇为器重,曾诏告国人以惠子为贤,此事天下传为美谈。惠施与张仪不睦,今也传遍天下。今为大王计,郝以为,大王可使人直接护送惠子入宋,亲写书信向宋王举荐惠子。若此,大王可取一箭三雕之效:一可施恩于张仪,张仪得知大王是为他而不纳惠子,必感王之恩;二可施德于惠子,因惠子已穷途末路,大王荐之于宋,给其生路,惠子必感王之德;三可施惠于宋王,因宋国近无大才,宋王若得惠子,国必得治,必念王之惠。” “善哉,先生妙言!”怀王叹服,传旨摆酒,与冯郝宴饮至夜深。 怀王谕旨经昭阳之口传至惠施。 惠施黯然神伤,一刻也不愿多待,当夜收拾行囊,甚至没向昭阳辞行,于翌日鸡鸣时分悄然出郢。 待陈轸从邢才口中得知实情,已是半个时辰之后。 陈轸大急,乘驷马之车紧追。足足追有三十余里,陈轸终于望到惠施一行。 “先生留步!”陈轸追上,扬手大叫。 惠施喝叫停车,但屁股没动,只在车上抱拳:“上卿是来送行的吗?” 陈轸下车,几步跨到惠施车前,抱拳:“在下非来送行,是来挽留先生。” “是上卿自己挽留,还是上卿代人挽留?” “是在下挽留,”陈轸应道,“在下问过令尹,说是大王听信冯郝之言,特旨遣送先生。如果不出在下所料,冯郝使楚,必是张仪委派。先生,非在下一定挽留,是在下觉得,以先生之才,为何要处处受制于那个奸诈小人呢?只要先生愿意,在下可使昭阳出面,向大王言明利害,相信大王必听昭阳,委先生以重任。有先生在楚,有你我合力,可斗张仪。” “呵呵呵呵,”惠施轻笑数声,“上卿想多了。是在下自行去楚,与张仪无关。” “先生?”陈轸愕然。 “不瞒上卿,”惠施淡然应道,“在下适楚,是冲楚王而来,欲借大楚之力,与秦一搏,不想大楚更王,此楚王非彼楚王也!” “先生是说,”陈轸长吸一口气,“方今楚王不足以相托?” “仅听一面之词即逐在下,是谓不聪;张仪去秦相魏,欲挟三晋以制楚,楚王目无所见,是谓不明;新王初登大位,正值用人之机,在下穷途来投,此王不召不见不说,这又不问明细加以驱逐,是谓不智。如此不聪不明不智之王,何以相托?”惠施这要走了,也就无所顾忌,接连吐出心中块垒。 “呵呵呵呵,”陈轸连笑数声,“就在下所知,不聪不明不智之王,天下无出于魏王之右,而先生竟然一辅十年,何以这就一日都不愿留楚呢?” “正因为老朽辅佐魏王十年,这才一日都不想留楚了。” 陈轸略略一怔,肃然起敬,拱手:“先生此去,可是要到宋国?” “正是。” “可要辅佐宋王?” “唉,”惠施轻轻摇头,“楚王已不可辅,何况宋王?人生苦短,岁月蹉跎,老朽已届知天命之年,叶落归根,余生之乐,当是回归故里,与那庄周争执名实才是。老朽之所以去魏走楚,实为一时之气,徒生笑矣。”说到这儿,坐正位置,略略拱手,“上卿若无他言,老朽这要上路了!”也不待陈轸回言,扬鞭催马,启动车辆。 望着渐去渐远的一溜车尘,陈轸嗟叹不已。 大魏三军兵分两路,浩浩荡荡地杀奔韩境。马嘶车驰,尘土飞扬,整齐的军靴踏地声震耳欲聋。先锋武卒清一色的秦制乌金甲兵在阳光下交相辉映。 韩国境内,烽火迭起。 与此同时,公仲侈、韩举引领的五万韩兵早已在郑城之北的华阳一带扎好阵脚,正面迎击庞涓。 面对弱敌,庞涓拥有足够的自信,因而仍旧采用“正合”,不搞任何花样,兵对兵,将对将,在沙场上见真章。 两军对垒,青牛率先挑战,连斩三员韩将。韩兵正震恐中,一彪军斜刺里杀出,清一色铁甲武卒,直冲韩军右肋。韩阵右肋以劲弩利矢迎击,但由韩国自己制作的乌金等物铸制而成的甲胄及盾牌,极其有效地拦挡了来自韩国的利矢。随着武卒越逼越近,长枪逼向胸部,韩军惊恐情绪蔓延,不由自主地纷纷后退,反倒冲乱自家阵脚。庞涓挥旗,中军乘势正面掩杀,韩军抵敌不住,阵乱气泄,连退三十里方才稳住阵脚,计点军马,伤亡逾万,辎重兵器损失无数。 庞涓也不急追,魏军镇定自若地保持队形,一路捡拾韩军留下的辎重,沿衢道缓步推进,径直迎向韩军布下的第二道防线。韩军凭借地势复战,再度不敌,复退三十里下寨。如是三役,韩军连败,公仲侈再不敢正面御敌,下令放弃野外,退守郑城,依托城池作最后抵抗。 庞涓大军接踵而至,不急不缓地将郑城四面围定。 与此同时,南面百多里之遥的阳翟也遭到公子嗣引领的左军攻伐。 阳翟不仅是韩国次都,更是商业大邑,有军卒逾三万,亦是两战不捷,不得已退守城中。 魏军围城,白虎与白起亲上城头,协力守城。城中巨商大贾无不气恨魏人赖账不还,纷纷捐钱捐粮,各家徒工也都拿起武器,以血肉之躯抗御魏人。 经过数日搏杀,魏人在城外留下逾千具尸体,却连一次也未攀上城头。公子嗣震怒,再欲强攻,庞涓驰至,令魏人退兵五里下寨,只将阳翟围定,断其粮食。阳翟是个商城,粮食全靠商贾,储备不多,庞涓显然是想困死韩人。 在韩魏生死搏杀之时,田忌、孙膑双双在齐宫现身。 百官为之震惊,尤其是相国邹忌,见到孙膑,以为是见鬼,又见田忌,立时气冲脑门,身子连晃几晃,一头栽倒。御医紧急施救,邹忌好不容易缓过气来,被宫人送回府中安养。 参加此番廷议的除了辟疆特邀的几个要臣,段干纶、张丐、田婴和邹忌之外,多出了苏秦、孙膑、田忌三人。 见邹忌晕病回府,田辟疆给众臣一个苦脸:“关于救韩事宜,诸位且议,待议出方略,由上大夫专程禀报相国!” 田忌鼻孔冷冷一哼,别过脸去。 “诸位爱卿,”辟疆直入主题,“魏军已入韩境,韩国烽火四起。韩王血书告难,寡人已经知会韩使,允准救韩。” 众人相顾,纷纷点头。 “不瞒诸位,”辟疆环视诸人,目光落在孙膑与田忌身上,“回复韩王血书之时,寡人心中尚无底数,今日上天助我,军师复活,田将军归来,寡人觉得可以一战了。是以眼下诸位所议,不是救与不救,而是早救还是晚救,及如何去救。” “臣以为,”段干纶率先说道,“晚救不如早救。若是救得迟了,韩人或会屈从于秦魏之势,弃纵入横。” “臣不以为然,”张丐接道,“早救之不若晚救之。眼下韩、魏初战,兵锋皆猛,我若救之,是代韩承受魏人之兵,出力反不讨好,弄不好还要听命于韩。纵观魏人,大有破韩之志,韩人面临生死存亡,且有我王承诺,必将一搏。是以臣以为,待韩、魏双方兵疲,我再出兵,则国可重、利可得、名可尊矣。” 辟疆看向苏秦,苏秦看向孙膑,道:“臣附张老所议。至于如何用兵,殿下可问孙膑。” 所有目光尽皆投向孙膑。 “回禀殿下,”孙膑拱手,“伐大国,三年筹备,三月督粮。今魏人已过韩境,双方兵阵相迎,生死存亡系于一线,今日出兵,恐怕已是晚救了。何况我五都之兵远未集结到位,粮草也还供应不足。” “好了!”田辟疆道,“此事不必再议,寡人意决,拜田忌为将,孙膑为军师,田婴为副将,匡章掌左军,陈陀掌右军,起三军十万,择日祭旗!” 田忌拜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与孙膑一道,入雪宫看望威王。 威王不再认识他们了,看他们就如看陌生人一般。 望着这个多年来一直压在自己头上,而今却患痴呆的威势老人,田忌流泪了。 田忌是个急性子,说干就干,于拜将后的第三日在校场点兵,第五日祭旗,接后一日,临淄中军浩浩荡荡地驰出稷山脚下的各处军营,陆续向西开赴。 邹忌病了。 在晕倒于朝殿的次日,邹忌就以身体不适为由,正式呈递辞呈,提交印绶。 田辟疆登门看望,慰问几句,将印绶依旧归还于他,嘱他安心养病,临别,执其手:“眼下三军开拔,粮草辎重为重中之重,爱卿身体不适,不便驱驰,以爱卿之见,由何人督运为妥?” “苏秦。”邹忌沉思有顷,沉声应道,“伐国用兵,将相须和。前番伐魏,老臣与田将军互生芥蒂,此番田将军再度出征,粮草之事,最好由田将军信得过的人督办才是。” 辟疆点头:“就依相国。” 苏秦受命督运粮草,前往相府拜访,邹忌躺在榻上,哼哼唧唧地害病,由宰辅牟辛向苏秦移交各地都邑督办吏员名册及粮草应纳数额,禀报一应督粮事宜。 待牟辛报过名号,苏秦暗吃一惊。围魏之战中,苏秦不止一次听到孙膑讲起牟辛,对这名字记忆犹新,晓得是他庇护邹府公子,也是他收到陷害田忌的密信。如今此人摇身变为相府宰辅,且在未来相当长时间内辅助他督运粮草,苏秦不由得吸一口长气,犀利的目光直射过去。 这两道目光似乎可以穿透牟辛的五脏六腑! 牟辛低头,不敢对视。 苏秦收回目光,办理交接。整个过程,许是慑于苏秦的威严,许是慑于苏秦的正气,牟辛战战兢兢,唯唯诺诺。俟交接完毕,牟辛恭送苏秦出府,望着他的车马走远,不无憋闷地回到相府,趋至邹忌榻前。 “交接完了?”邹忌已经起榻,解下包在额头的湿巾,盯住他道。 “交接完了。” “你是第一次见苏秦?” “是哩。” “感觉如何?” “这??”牟辛略顿一下,“弟子说不清楚,只觉得此人初见弟子时,目光犀利,盯得弟子不自在。” “怎么不自在了?” “就像要把弟子看穿似的。” “呵呵呵呵,”邹忌笑道,“是你心里不服,自己不自在罢了,非干苏秦事。”又指身边的公孙闬,“若是公孙先生,就不会不自在。” “弟子??”牟辛嗫嚅道,“弟子不是不服,是心里有事。主公,”说着,言辞急切起来,“田忌此番回来,是要弟子的命啊!” “是哩。牟辛,你且说说,是何打算?” “弟子??想让他没有吃的!”牟辛灵醒过来,交口赞道,“现在看来,恩师此番佯病,真正绝妙哩。殿下让苏秦督粮,而苏秦根基在赵,对我齐地一无所知,督粮事宜还不是捏在弟子手心?弟子只需稍加用心,田忌那厮就得上蹿下跳!” “胡说!”邹忌变过脸色,厉声责道,“牟辛,你万不可胡来!”喘几下气,放缓声音,“牟辛哪,你莫要屈解为师。你我皆为齐人,齐地是我家国。国若有难,家必遭殃。今三军远征,事关万千将士性命,你我理当同仇敌忾,切切不可意气用事,更不可因私怨而坏国家大事。至于田忌得势,亦为暂时,大可慢慢图之。” “恩??恩师??”牟辛打个惊战,紧忙改口,“弟子错矣!弟子一定谨遵师命,尽心尽力,协助苏秦确保辎重供应。” “去吧,”邹忌挥手,“无论前方发生什么,从速禀报为师。” “弟子遵命!”牟辛跪地,三拜而别。 “公孙先生,”望着牟辛的背影,邹忌轻叹一声,转对公孙闬道,“老朽这让牟辛协助苏秦督运粮草,是不是有点过了。此人为什么总是不能让人放心呢?” “主公,”公孙闬紧盯住他,“您是想让田忌败呢,还是想让田忌胜呢?” 显然,这是一个令邹忌纠结的难题。 邹忌嘴巴咂吧几下,复又合上,良久,于榻上躺下,重新裹上湿巾,缓缓闭上眼去。 齐魏再度开战后,公子华从大梁驰回咸阳,连夜觐见惠王,向他细禀中原列国动态,尤其是魏宫秘闻与孙膑再领齐军救韩的事。 “呵呵呵,”秦惠王眉眼舒展,“不瞒华弟,前几年我还忌惮庞涓几分,邯郸、桂陵两战过后,这个忌惮非但没了,寡人反倒生出喜来。此番魏氏伐韩,齐、楚再来闹腾一下,三晋可无忧矣。” “是哩。”公子华应道,“还有一事,臣弟想做掉魏国太子!” “魏申?”惠王怔了下,急问,“他怎么了?” 公子华将天香失风一事细述一遍,怅然叹道:“唉,在魏申身上,臣弟下了血本,不想此人外柔内刚,与庞涓、张仪根本不在一条道上,倒是与惠施、朱威、白虎、公孙衍打成一片,难以为我所用。” “嗯,照眼下情势,魏王怕是撑不了多久。魏王之后,谁来执掌魏柄,是个大事了!” “臣弟正是此意。” “怎么做掉他?” “此番伐韩,魏申是监军,至于如何做掉他,包在臣弟身上,只要王兄准允即可。” “换谁?” “换公子嗣。天香已经在他身边了!” “好吧,就依你。”惠王略略一顿,“秋果如何?” “秋果已被苏秦收为义女,早晚服侍。” “这个苏秦,”惠王怔了一下,看向公子华,“当真是滴水不沾呢,连送上门的女人他也不收!不会是??怀疑什么了吧?” “不是。”公子华应道,“莫说是秋果,他在洛阳也有夫人,是明媒正娶的,说是他根本没有碰过,他夫人到现在还是处子身。” “难道他??另外有人?” “他是否有人,眼下不得而知。对了,听秋果说,鬼谷里有个叫蝉儿的捎给他一个锦囊,让他半夜开启,并说那个蝉儿对他特别好。据各方汇总,那个女的当是周室的雨公主无疑!” 想到当年他亲去洛阳聘亲,看上雨公主,她却逃进山去,跟了鬼谷子,这又爱上苏秦,真叫秦惠王感慨不少,良久叹道:“唉,时势弄人呀。她能看上苏秦,也是她的眼力。秋果那儿,要让她上点儿心。” “王兄放心,那个孩子不错,机灵得很。再说,她一家人都在咸阳了,十几口子人呢。” “时不时地给她带些家里人的口信,让她心里有根弦。” “臣弟晓得。在黑雕台的训练把她逼出来了,称职得很。她发觉那个锦囊有疑,设法偷来看了,里面没有什么,只有一粒丸药。她看不出丸药有何特别,加之担心苏秦睡醒,就又放进去了。之后没几天,孙膑就暴病死了。前不久秋果跟苏秦赶往定陶,在那儿意外见到孙膑,秋果以为是见到鬼,结果却是孙膑又活过来了。之后秋果与他们赶往临淄,臣弟追上,设法见到秋果,方才得知孙膑复活及那丸药的事。臣弟紧急禀报张相国,张相国断出那粒药丸是鬼谷子专门配给孙膑的。鬼谷之门真也是够热闹的了。” “呵呵呵,”惠王笑道,“天下这么大,还是热闹些好。” 田忌离楚后,为抢占先机,昭阳请奏楚王,亲为主将,引军六万,直逼陉山。同时,怀王旨令文学侍从屈原起草一封措辞犀利的开战檄文,自己亲笔抄,加盖印玺,派专使送达大梁。 因在几年前的六国伐秦中被苏秦选中草拟盟书,屈原不仅闻名列国,也在楚国朝野被传扬为第一才子。伐秦无果后,屈原被太子槐留在身边,早晚侍从。太子槐继位,在第一批任免名单中将屈原破格擢升为文学侍从,位列中大夫,主笔各类诏书、谕旨之类,类似于中原列国的御史。 屈原一向赞赏苏秦的合纵远谋,对魏伐赵、伐韩不无痛心,因而在檄文中直抒胸臆,其文字之犀利,辞章之华美,即使阅读甚多的魏惠王也禁不住掩卷叫绝,反复咏叹。 早在楚国檄文抵梁之前,庞涓就已得到魏使冯郝的密报,同时,各路探马也将楚兵调防情势相继报来。 楚有陉山之痛,此番加兵,想必是要夺回陉山。庞涓不敢小觑,一面暂缓攻韩,增加哨探,加强陉山防务,一面备好模仿齐人而新建制的两万轻骑锐卒,早晚待命,一旦楚军进攻陉山,就出动由秦人援助的骑兵,远程包抄到楚军身后,给昭阳以致命一击。 然而,一月下来,楚军并未进攻陉山,只是将前军大营屯扎在离陉山约三十里开外的水泽边,主力仍旧龟缩于方城之内。斥候一天一报,楚军稳住不动。 就在魏人开始松懈之时,公子嗣急报,楚国大军约六万于昨日突然出动,绕过陉山要塞,向东插向项城、苦县一带。 庞涓急到沙盘前面,一番深思之后,认定昭阳此举,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避开庞涓与魏军主力,伺机襄陵。庞涓晓得,多年以来,昭阳一直对宋地耿耿于怀,而魏国襄陵就如一把尖刀卡在宋国西南大门上,离宋都睢阳仅咫尺之遥,这不仅让宋人不爽,也让楚人忌惮。 得出这一判断,庞涓非但没有紧张,反倒松了一口气。前番齐人救赵,孙膑第一阵即打襄陵,让庞涓一下子意识到此地的重要。桂陵战后,庞涓重点加强襄陵防御,特别奏报惠王,将破敌有功的郑克提升为襄陵郡守,辖制周边五邑约四万守卒。这且不说,庞涓早已得知,站在郑克背后的是公孙衍。只要公孙衍在,昭阳想讨便宜没那么容易。 搁置了楚人,庞涓转而把注意力集中在齐人身上。 说实在的,庞涓真正揪心也想真心一搏的仍是齐人。桂陵之战败给田忌,庞涓一直耿耿于怀。尽管晓得自己真正的对手是孙膑,但毕竟田忌是名义上的主帅。孙膑已去,此番齐军若是再来,他倒是希望主将仍是田忌,他与田忌大战一场,让他再次品尝被羞辱的味道,顺便领略一下什么才叫战争艺术,可惜的是,这个谋划让张仪搅黄了。若是田忌不能回齐,齐王就不会派兵援韩。楚国不敢争锋,赵国早无实力,若再没有齐国救援,由魏国独战韩国,于庞涓来说,显然少了趣味。 然而,就在庞涓多少显出些郁闷之时,张仪赶至,交给他屈原起草的檄文副本,轻敲几案道:“庞兄,在下另外带给你两个讯息。” “快讲。”庞涓搁下檄文,紧盯过来。 “第一个讯息,好坏兼具,即于魏国不是好事,但于好战的庞兄却未必是坏事。在下接到快报,齐王旨令出兵救韩,如果不出所料,齐国五都之军将于半月之后会聚阿邑。” “爽快!”庞涓一擂几案。 “你猜主将是谁?” “不会是田婴吧?” “是田忌。陈轸那厮未能拦住田忌,让他溜回齐国了。” “哈哈哈哈!”庞涓仰天长笑,“买卖来了,在下等的正是此人!” “第二个完全不好,怕是庞兄不想听的。” “张兄但讲无妨。”庞涓说着,仍旧未能收拢住笑。 “孙兄没死!” 正笑中的庞涓一下子僵住,目瞪口呆,半晌:“这??这怎么可能呢?” “在下得到可靠细报,”张仪缓缓说道,“孙兄只是诈死。田忌出走之后,有人送给孙兄一粒药丸,之后不久,孙兄就死了;在我大军伐韩之际,苏兄赶往宋国定陶,在闹市里寻到孙兄,二人一道赶往临淄,又过不久,田忌就回来了。” 庞涓似是没有听见他在讲什么,半晌方道:“何人送给孙膑药丸?” “估计是先生。据细报所讲,送那药丸的是师兄,说是师姐所赠。如果不出在下判断,这粒赠药与孙兄诈死之间,当有关联。” “这老不死的!”庞涓从牙缝里挤道。 “庞兄?”见他对先生说出不敬之语,张仪正色道。 庞涓这也反应过来,有所抱歉地苦笑一下,捏紧拳头:“孙膑没死也好。在下正想与他明明白白地玩一场呢!” “也是。”张仪半是分析,半是怂恿,“桂陵之所以惜败,是因为庞兄没有料到对手会是孙兄。他在暗处,庞兄在明处。此番孙兄诈死,且是刻意隐瞒迄今,显然想故技重演,只未料到你我这已知情。就眼下来看,情势完全反转,孙兄在明处,你我反在暗处。再说,孙兄所恃是其先祖的《孙子兵法》,庞兄手头这也有了足本的《吴子兵法》,鹿死谁手,正可一试呢!” “是啊!”庞涓豪气顿起,再次握拳,“天无二日,林无二雄,鬼谷中时,在下就已晓得,在下与孙兄不可并举于世,这一战终是难脱。” “庞兄所言精辟。”张仪的语气也激动起来,挥拳应和,“在下与苏兄也是这般。他倡合纵,在下连横,纵横不可同世并举,在下与苏兄也当一决。前番援赵,苏兄东奔西走,跑前忙后,今番援韩,苏兄更是赤臂上阵,听闻已替代邹忌,亲自为孙兄督运粮草呢。苏兄既已这般,在下也就不可闲散。你我联手,陪苏兄、孙兄玩一把!” “好!”庞涓声音沙哑,一脸杀气。 不出张仪所料,齐国五都之兵再次会聚阿邑。 许是将与庞涓作终极对决,出临淄后,孙膑的情绪一直不好,要么坐在他的辎车里,随车轮颠簸,要么坐在他的军帐里,闭目冥思,极少说话,远不如前番围魏救赵时那般,一路上对田忌谆谆教战。 晓得孙膑尚未谋定,田忌并不着急,吩咐部将,谁也不可打扰孙膑。 然而,大军已经全部屯在阿邑,孙膑仍无动静,仍是由早至晚坐在帐中不声不响。 一天,一天,又是一天。 田忌坐不住了,扯上副将田婴来到孙膑的军帐,急切问道:“前番救赵,军师筹策围魏,此番救韩,军师可有妙策?” “围梁。”孙膑显然已经筹出策了,只待求问。 “这这这??”田忌怔了,看向田婴,见他也是一脸茫然,又转对孙膑,不无狐疑,“军师不会是把庞涓当成傻瓜了吧?” “依将军之意,当该如何救韩?”孙膑双眼微启,看向田忌。 “庞涓前番伐赵,此番伐韩,情同势不同。”田忌谋略在怀,侃侃陈词,“前番伐赵,魏合秦、中山之力,势大气猛;此番伐韩,魏乃孤军作战。前番,赵国无备而战,庞涓胜在突袭,赵人东西分割,南北受敌,溃不成军;此番,韩人早有所备,兵精粮足,虽败数阵但气势未减。这且不说,楚人已与魏人开战,昭阳兵屯苦县,锋指襄陵,方城楚军伺机而动,进逼陉山,反观魏人,虽对韩人有所攻掠,皆为小胜,郑城、阳翟迄今岿然不动。庞涓内有硬骨头待啃,外有强敌虎视,军心惶惶,难以两顾。我当与楚人协作,借楚人之力,与庞涓决战于韩境。在下之意是,我兵分两路:一路使轻骑过宋,由襄陵插向西南,经由楚地直插韩境,从东面进逼,与方城楚军夹攻陉山,迫使攻阳翟之敌回身自救,阳翟之围自解;另一路为主力,由襄陵西下,直过魏境,从屁股后面堵住魏人,与韩人两面夹击,与庞涓决战于郑城之下。” 田忌一气讲完,眼巴巴地望着孙膑。 孙膑一动不动,两眼迷离。 “孙兄?”田忌小声催道。 “剔除老弱病幼,选能战之士六万,围梁。”孙膑惜字如金。 庞涓麾下有魏卒八万,孙膑仅点六万,比前番救赵之时还少两万,田忌、田婴心里尽皆打鼓。无论如何,以六万齐国技击对八万大魏武卒,胜算几乎没有。 “请问军师,”田婴透过气来,插言道,“依旧如救赵时那样,只以骑卒佯攻大梁吗?” “三军偕同,全力以赴,实攻大梁。”孙膑一字一顿,言讫闭目。 显然,孙膑谋定了。 田忌惊愕有顷,看向田婴:“动员三军,选敢死之士六万,三日之后,攻击大梁!” 就在齐国三军依据孙膑之谋,兵发大梁之际,郑城外围,魏国中军大帐的大沙盘前,张仪与庞涓也在谋议齐军动向。 “依庞兄估算,”张仪指向沙盘,“此番孙兄该当如何用兵?” “这个嘛,”庞涓微微一笑,反推过来,“张兄既已熟背《吴子兵法》,想必早已推出孙兄妙策,敬请指点!” “庞兄这是逼在下献丑呢,”张仪回以一笑,敛神说道,“韩地不同于赵地,赵齐交接,韩齐却远隔宋、魏,齐军乃是长途奔袭。如果在下是孙兄,仍将舍车用骑。”说着手指沙盘,“孙兄或将兵分两路:一路为轻骑,由这里到这里,长驱直入,配合楚人,夹攻陉山,以解阳翟之围;另一路,由这里到郑城,配合韩人,与我主力决战。” 庞涓嘴角撇出一丝浅笑,微微摇头。 “这??”张仪眼珠子一转,“孙兄或会无视韩国,与楚合谋,南北夹击,趁我兵力在韩、无暇他顾之际,彻底瓜分宋国,顺带取走襄陵,迫我回师救宋并襄陵,与之决战,韩围由是而解。” 庞涓嘴角又出一笑。 “哟嘿!”张仪来劲了,接连抛出两套方案,皆被庞涓否决。 “咦,”张仪智穷,敲着沙盘架子,一脸不服地看向庞涓,“我说庞兄,这也不成,那也不是,依庞兄之见,孙兄该当如何用兵?” 庞涓伸手指向大梁,在上面绕个圈。 “庞兄是说,孙兄仍会出兵大梁?”张仪大是惊讶。 庞涓点头。 张仪鼻孔里“哼”出一声,哂笑道:“我说庞兄,今朝并未喝酒,怎就出此醉招哩!孙兄已经围过大梁,是傻瓜也不会再来第二次!” “不瞒张兄,”庞涓凝视沙盘,“在下面对此盘苦思数日,思考过不下三十个方案,皆被否决。纵观孙兄用兵,只有一妙,就是攻其必救。当年战昭阳,此人之计是明攻项城,暗取陉山;前番救赵,此人所谋,亦为此策;此番救韩,我唯一必救之地,除去大梁,无他。” “呵呵呵,”张仪笑道,“你是把孙兄视作木头疙瘩了。天地之道,莫过于变化。军情无常,因势利导,孙兄熟读兵法,难道这般一成不变,只用一招制敌?” “这要看是何人用兵、对谁用兵才是。”庞涓应道,“正因孙兄熟读兵法,在下才作此判。” “好吧,”张仪摆手,“庞兄既然如此肯定,想必已有应对妙策了。” “一、绝其粮道;二、给宋王压力,迫其在齐人退兵之时,不得纳其入内。” 张仪长吸一口气,琢磨有顷,竖起拇指:“庞兄果然高谋。之后呢?” “就如前番在邯郸一般,我大军按兵不动,依旧困韩,放任齐兵围梁。俟其粮绝,齐军必乱,田忌必退。届时,我可起兵追之,齐之捷径是退往宋境,由宋人供粮,之后徐徐返齐。宋人若是不纳,田忌要么与宋国开战,要么转往卫境,由卫返齐,要么转往楚境,与楚兵会合。在下断定,齐人不会与宋国开战,也不会受制于楚,必过卫境,此时,我则直驱卫境,在齐卫边界与齐人决战,活擒田忌!” “庞兄妙计,”张仪听得眼珠子瞪起,“只是,孙兄若是不去大梁呢?” “方才讲了,”庞涓应道,“在下考虑多遍,此招是上上之策,孙兄用兵,必行此道,否则,齐人更无胜算。” “就赌此策。”张仪眨巴几下眼皮,“用兵打仗,还是庞兄厉害,在下听庞兄就是。庞兄只在此处安心剿韩,庞兄所言其他事宜,在下包办了。” 辞别庞涓,张仪直驱睢阳,入宋宫觐见宋王。 宋王名偃,本为宋辟公次子,自幼勇武过人,有些蛮力。宋辟公薨天,太子剔成即位,公子偃不服其兄,自恃勇武,率部众以武力袭击剔成,剔成不敌,败走入齐,客死他乡,偃遂自立为君,并于齐魏相王不久,诏告天下,南面称孤。尽管这一尊位饱受朝野诟病,迄今为止,莫说是天下大国,即使是泗上小国,也无一家认可,宋王偃却乐在其中,花费重金招募天下勇武之士,诛灭二心之臣,重用阿谀逢迎小人,且在称尊之初,于大庭广众之下笞天鞭地,昭示其不屑于大周礼乐。 时至战国,什么也都见怪不怪。逐兄乱礼,笞天鞭地,妄自称尊,不自量力若此,天下本应共诛之才是,但宋偃肆虐宋地逾八年,竟然是安然无恙,天下没有人理睬他,好像遇到一个调皮孩子,一群大人由着他胡闹。 不是没有人诛伐他,而是想诛伐他的实在太多。 楚国的昭阳最是起劲。就在宋偃逐兄自立的当年,昭阳引军伐宋,齐国田忌出兵救援,楚齐在泗水岸边对峙月余,昭阳无机可乘,不战而退。之后几年,趁齐人全力应对越王无疆、无暇他顾之际,昭阳再度伐宋,这次是魏国出兵,庞涓、孙膑联手,以攻其必救之谋大败楚人,昭阳尺寸土地未得,反而折兵六万,失去北疆要塞陉山。 宋王偃晓得,齐、魏不惜血本地前来相救,不是自己德有多高,望有多重,而是自己占据了膏腴之地—东到彭城、西到睢阳(原是襄陵,早年就被魏将吴起夺占)、北到定陶,方圆数百里的济、泗沃野。北有鸿沟,南有泓水,东有泗水,中有睢水,四水贯通的这块土地简直是个天然粮仓。这且不说,宋国先祖微子,本为商人,营商是宋人的世代传统,北疆陶邑,也就是世人皆知的定陶,更是天下著名商都,早在春秋年代,就出过陶朱公这样富可敌国的巨贾,不久前过世的魏国大商白圭也是在此学习商道,累积起他的万金家财。 齐、魏、楚三大巨鳄之间夹裹一块肥肉,反倒最是安全。三大巨鳄中,无论哪一只张口,宋偃都会向另外两只求救,且屡屡得逞。有齐、魏,他不惧楚;有齐、楚,他也不惧魏。这且不说,宋偃还多次派使臣讨好西秦,鼓励国人与秦通商。在他眼里,显然已将天下几个大国玩弄于股掌之上。这也是宋王偃在大国间游刃有余、怡然自得的底气所在。 张仪要破的正是他的这个底气。 宋王偃晓得张仪其人,也晓得张仪此来要做什么。然而,昨有魏国的桂陵之败,今有齐、楚两国加兵,宋偃也就未把魏人看在眼里。廷见之时,宋偃做出懵懂无知之状,盯住张仪,良久,倾身发问,语气甚恭:“宋偃有一请,不知张子肯赏脸否?” “大王不必客气,仪洗耳恭听。”张仪将“大王”二字故意讲得甚重。 “听闻张子舌长三尺,宋偃好奇,早就有心见识,直到今日方得机缘,还请张子赏脸。” “大王请近前来。” 宋偃果然离席,走向张仪。 张仪张开大口,将舌头伸到最长。 宋偃观赏有顷,返回席位,仰天长笑。 “大王可为仪之三尺长舌而笑?”张仪歪头问道。 “张子之舌,不过寻常而已。”宋偃敛住笑,将“偃”改为“寡人”,不无夸张地摇头道,“若非亲验,寡人差点儿迷信世人谬传矣。” “仪让大王失望了!”张仪嘴角撇出一丝浅笑,略略拱手。 “听闻张子在楚多年,颇是知楚。自寡人即位,甚重楚人,视其为虎。岂料此虎两番戏我,却又两番遭侮。寡人无知,敢问张子,是楚人不自量力呢,还是寡人??”宋偃故意顿住话头。 张仪微微一笑,身子略略后仰。 “不瞒张子,楚人几番戏我,大宋臣民力谏伐之,寡人为此谋划多年,欲在明春起大兵五万伐楚,张子以为可否?” “听闻大王力可直钩,仪不敢信,诚愿一睹。”张仪绕开话题。 “拿钩来!”宋偃喝道。 早有人呈上一钩,由乌金打制,有核桃粗细。宋偃双手握之,扎好架势,暗暗发力,在众臣关注下,金钩被一点点儿扳直。 众臣无不喝彩。 “果真力士也,张仪诚服。”张仪拱手,指向旁边一根合抱粗细的楠木巨柱,“请大王试之以柱,将之撼动。” “这这这??”宋偃看看那柱,不解地望向张仪,“此为顶殿之柱,岂可撼之?” “大王动之分毫即可!” “此为楠木之柱,上承万钧之重,纵有神力,也不可撼之分毫。” “大王圣明!”张仪就势应道,“大王力可直钩,却不可撼动楠木之柱分毫。大王服宋,如伸乌金之钩;大王伐楚,如撼楠木之柱!” “哈哈哈哈,张子好言辞也!”宋偃几声长笑,拱手,“张子既有此说,寡人就不伐楚了。敢问张子此来,可有教寡人之处?” “请大王屏退左右。” 宋偃略略一想,挥手:“诸位爱卿,今日散朝!”又指向张仪,“张子若是有暇,可随寡人后花园中一叙。” 二人来到后花园中,在一处木阁上坐定。 “张子,此地无人了,有话请讲。” “张仪临出行前,”张仪嘴角含笑,二目充满不屑之气,“我家大王对仪念咏一诗,宋王可愿一闻?” “哦?”宋偃略吃一怔,不无好奇道,“你家大王所吟何诗?” “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张仪闭目吟道。 宋偃略略一怔,不解道:“敢问张子,此诗何喻?” “大王真的不知?”张仪睁眼,不无惊讶,“传闻贵国有民唤作韩凭,韩凭有妻唤作息露。息露外出采桑,大王见其貌美,掳其入宫。韩凭有所抱怨,大王怒,罚其苦役,使其修筑宫城门楼。此诗则为其妻息露所作。” “咦?”宋偃挠挠头皮,目光诧异,“寡人怎就不晓得此事呢?对了,那诗何解?” “其雨淫淫,喻大王好色淫荡;河大水深,喻大王势大力强;日出当心,喻此女已萌死志,与其夫约定死期。” “后来呢?”宋偃急道。 “此女密以此诗送达韩凭,韩凭于约定时辰以长绢吊死于城楼之下。大王闻之解气,携息露前往探视,此女趁王不备,纵身跳楼。大王急扯其衣,不料扯之不住,眼睁睁地看着美女摔于城墙之下。大王心疼此女,下城楼探视,从此女腰间摸出一绢,上面又是一诗,大王可愿听否?” “何诗?”宋偃好奇地追问。 “王利其生,妾利其死。乞以此尸,赐凭合葬。” “他们的尸骨可得合葬?”宋偃再问。 “这该问大王您呀!”张仪目光直逼过来。 “是了是了,”宋偃拍拍脑瓜子,“张子再讲下去。” “大王嫉妒,不赐合葬,故意使二墓远隔数丈之遥。不料一夜之间,二墓各长一树,一雄一雌,不过旬日即遮天蔽日,上面枝叶相连,下面盘根错节,夫妻切切之情,天地为之呜咽,鬼神为之悲泣。仪闻之,不胜唏嘘。” 宋偃也是唏嘘几下,似是陡然间醒悟过来,直视张仪,面含怒容:“敢问张子,你编此故事,可是有意奚落寡人的不是?” “仪不敢。”张仪应道,“仪是听魏王所讲。” “魏王由何听来?” “这个仪就不晓得了,许是小说家之言吧!大梁城内城外,小说家不在少数,专编列国故事混口饭吃。” “哈哈哈哈,”宋偃长笑几声,“这个是了。只是你家大王偏听街谈巷议,倒失聪明,待寡人有暇,也到街头寻他几个小说家,编那魏罃几个故事。” “大王可知,”张仪二目直视宋偃,“小说家们何以这般编派?” “寡人不知。” “因为大王失道,已不得民心。”张仪一字一顿。 宋偃愠怒。 “自古迄今,得民心者,得天下。不得民心者,死无葬身之地。” “你??”宋偃气结,“好你个张仪,竟敢在寡人面前编派故事,硬说寡人失道!好,你且说说,寡人何处失道了?” “风闻大王恃力逐杀先君剔成,可有此事?” “是此人无道,不恤臣民,该杀!寡人留他一条性命于齐,已见慈悲了。” “风闻大王笞天鞭地,焚烧社稷神祇,可有诸事?” “天地不仁,社稷不义,使我数百里膏腴之地连旱三年,多邑颗粒无收,难道不该笞之、鞭之、焚之?” “风闻大王剖驼者之背,锲朝涉者之胫,可有诸事?” “无稽之谈!”宋偃震怒,忽地起身,手指张仪,“连这等恶言秽语你也相信,妄称天下辩者!” “哈哈哈哈,”张仪爆出一声长笑,“大王息怒!街谈巷议,皆为小说家虚言,仪信口拈来,大王姑妄听之。”指席位,“大王请坐,仪有实言以告。” 宋偃气呼呼地坐下。 “越王无疆坐拥三千里江山,御使百五十万臣民,号令二十万锐卒,齐人倾齐国之力应对,依旧防不胜防。敢问大王,可比越王无疆?” 宋偃略现尴尬:“寡人弗如。” “巴、蜀二王统御方圆数千里巴山蜀水,山高谷深,四塞皆险,更有巴蜀不化之民逾两百万计,楚王对巴征战数百年,奈何巴王不得,秦君与蜀约游于汉中,秦君遭戏。敢问大王,可比巴、蜀二王?” 宋偃把脸转向一侧,有顷,嘟哝一声:“寡人弗如。” “抛开蛮夷,就中原列国而论,大王可比赵侯?听苏秦之言,举倾国之力,纵六国以抗秦,兵临函谷关下,金鼓响应,五岳为之震颤!” 宋偃长吸一口气,声音愈见微弱:“寡人弗如。” “抛开强赵,单说弱韩,定陶之富可比阳翟?五百里无险可守之地可比韩国千里山川?大王之威可比韩王?” 宋偃的声音几乎听不到了:“寡人弗如。” “大王且听,”张仪口若悬河,气势磅礴,“仪出鬼谷,使越王无疆二十万水陆大兵掉头,去齐适楚,自投死路;仪到西秦,先佐秦君以一国之力退六国之军,继而亲引大军,翻山越岭,深入不毛,于一年之内灭巴服蜀,平定西南数千里边陲;仪去秦至魏,使师弟庞涓陷赵于绝地,拔其邯郸,今又伐韩,郑城、阳翟两处城野,放眼望去,无边无际,皆是武卒营帐。敢问大王,仪之舌长可过三尺?” 想到自己方才轻蔑之言,宋偃的头低下去了。 无论如何,张仪所言不虚,所列无不是他所熟知的。 “不瞒大王,”张仪话锋一转,“旬日之前,仪在郑城脚下,庞涓帐中,与庞涓谋议大王,庞涓对王在前番伐赵中暗助齐人一事颇多微词,扬言攻下郑城后就兵发睢阳,亲口问问大王,魏国究竟于何日又因何事开罪于大王,是仪适时插上一言,这来睢阳与大王先行沟通。” 经张仪一番连蒙带吓,外强中干的宋偃气势顿无,连连拱手:“寡人无知,敬请张子赐教!” “赐教不敢,仪有几言正告大王,无论是齐人还是楚人,都在觊觎大王座下这片宝地,大王坐在刀山之尖,却不自知。十年之前,昭阳伐宋,齐人施救,非为救大王,是不想让楚人染指宋地;之后越兵加齐,昭阳趁机再次举兵伐宋,是庞涓出兵,击败昭阳,方才保得宋地完全;今日又是,庞将军伐韩,昭阳发兵六万,名为救韩,却屯兵于苦县。至于齐人,仪就不说了,前番齐人攻我,大王借道,当是谋取襄陵。然而,道借了,大王的襄陵呢?齐人以疲弱之兵佯攻襄陵,只为应付大王,却以主力攻我大梁。大王扪心自问,四邻之中,真诚助大王的是不是只有魏王一人?大王之所以安居一隅,迄今无恙,是因为大魏十万武卒在后鼎持。大王若是视而不见,自恃无知,楚、齐之兵再生异心时,庞将军怕就??”张仪有意顿住。 “不不不,”宋偃额头汗出,急急拱手,“敬请张子转告庞将军,就说宋偃谨听张子、庞将军,唯张子、庞将军马首是瞻。” “大王应谢的既不是仪,也不是庞将军,而是魏王。” “对对对,是魏王!敬请张子转奏魏王,就说宋偃糊涂,自今日起,宋偃唯魏王马首是瞻!”言毕,宋王传旨摆宴,与张仪饮至傍黑方止。 张仪旗开得胜,哼着小曲儿回到馆驿,意外见到公子华恭候于厅。 公子华传达过秦王问候,禀道:“王上得知魏、韩陷入僵局,忧心庞将军粮草不济,再度调粮三万石,足够大魏三军食用数月。” “我王圣明。”张仪望空谢过,唤过从人,将秦王再度拨粮的喜讯做成急报,分别火速通报给庞涓并魏王。 “还有一事,张兄或许更感兴趣。”公子华压低声音。 “华弟请讲。” 公子华从袖中摸出一绢。 张仪接过,细审毕,惊道:“五都粮草辎重督运吏员名单、途径、数额及抵达期限?牟辛?苏秦?” 公子华点头。 “如此机密,”张仪惊道,“华弟如何搞到这个?” “是你的苏兄提供的。”公子华淡淡说道。 “苏兄?”张仪眼睛大睁。 “不瞒张兄,”公子华诡秘一笑,“在下对你的苏兄可谓是了如指掌呢。莫说是这个册子,连他三日之前吃剩菜拉肚子,夜间共去四次茅房,在下也都知晓呢!” “啧啧啧!”张仪咂吧几下嘴,不可置信道,“两国开战,仓储堪称重地,苏秦监管粮草,必是深居简出,防护森严,敢问华弟,你是如何做到这个的?” 公子华遂将秋果的故事述评一遍,听得张仪唏嘘再三,末了叹道:“乖乖,有此黑雕在侧,苏兄焉能不败?” 第100章|?焚粮草庞涓乘胜?减灶台孙膑绝杀 辟疆旨令苏秦押运粮草,实在是勉为其难,因为苏秦在齐没有根基,甚至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熟知各邑情势的实用人才。苏秦本想起用田文,不料田文又被田婴调任为南都莒城各邑两万技击的主将。苏秦晓得,田婴这个安排是为爱子田文着想,无论如何,沙场可以直接建功,而督运粮草,上对远征三军,下对各地百姓,往往是出力不讨好的差事,搞得好了,或可做个幕后英雄,搞得不好,尤其是贻误送粮期限,无论是何原因,都得承担罪责。 手头无人,苏秦不得不倚重在西部守边多年的牟辛。 为镇住苏秦,牟辛不无夸张地召齐五都督运吏员,在苏秦面前各施绝技,将筹盘拨弄得哗哗直响,对照账册逐一落实各种数字。连算三日,苏秦的眉头果然皱起。三军十万(临时裁下四万,并未解散,仍是要吃饭的),连同各地后勤辎重人员近五万,日均耗粮不下五百石,如果加上肉食、蔬菜、劈柴、草料等必备物资,数目大得惊人。齐国近年虽说有所储备,但连年养马,耕地大量被占,农业荒废,前番与魏开战,库中储备差不多用尽,加之去年多地出现旱情,秋粮歉收,前面数月,各都邑向阿邑等地库房运粮不足万石,仅供三军支撑二十来日,至于马草等物,差距更远。苏秦第一次从微观上明白一场大战不是闹着玩儿的,也真正明白古今圣贤何以轻易不启战端,甚至开始理解精于治内的邹忌为什么反对外战了。 通常开战,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此番仓促出征,齐国尚未做好足够准备,粮草供应更是重中之重。苏秦安排牟辛,务于十日之内再运一万石到阿邑,确保三军支用四十日。至于四十日之后的军粮,苏秦的安排是向泗上产粮国购买,款项由他和太子筹划。 牟辛一一应允,诺诺连声。 回到帐中,牟辛辗转反侧,一夜难眠,深受一种透入骨髓的恐惧的折磨。 这个恐惧就是田忌。 直到天色大亮,牟辛总算昏然睡去,于过午始醒,报说帐前有人恭候多时。牟辛洗漱完毕,慢步出来,见到负责粮草的参将正与一个商人打扮的陌生人立在帐外。 见过礼,牟辛引二人入帐。 “禀主公,”帐中参将禀道,“这位客商是从定陶来的,听闻我们有意购粮,特来探问。” 奇怪,苏秦昨日吩咐购粮,他何以这么快就晓得了?牟辛心里打一横,直望过去,略略拱手,问道:“这位客商,你如何认定我们要粮?” “呵呵呵,”那人笑道,“生意人嘛,鼻子总是灵活些,尤其是我家主公。” “你家主公姓啥名谁?” “主公吩咐过,在下不敢乱说。” “是了。”牟辛点头,“敢问你家主公有多少囤货?” “这个数。”那人比出三根手指。 “三百石?” 那人摇头。 “三千石?” 那人再次摇头。 “不会是三万石吧?”牟辛长吸一口气。 “只多不少。”那人给出个笑,“我家主公是泗上最大粮商,有私库数十座,莫说是三万石,即便是十万石,假以时日,也当不在话下,当然,价格也须合适。” “价格几何?”牟辛急问。 “这个在下无权过问,如果贵军要的数额可观,主公乐与将军面议。” 牟辛心里一震,忖道:“如果我能购到如此之多的粮草,于齐当是大功,苏秦必会为我说话,想他田忌也奈何我不得。再说,那封书信也不是我牟辛凭空捏造出来的,即使不属实,也不是我的错,相国和大王也都验过,怕他个鸟!” 这样想定,牟辛胆气壮些,当下留那人于帐,自去入见苏秦,将事由略述一遍。苏秦大喜,命他速去定陶洽谈,尽量压低价钱,先预订三万石,他这就前往临淄筹措资金。 牟辛别过苏秦,带着几个亲信随员,随那客商赶往宋地定陶,在一处颇为隐蔽的豪宅门前驻马,早有人恭候于外,将两名亲随引入偏厅招待,只将牟辛迎至正厅。 厅中一人,却是张仪。 张仪着的并不是商服,而是一身官袍,屁股略略一欠,朝他笑笑,指给他该坐的席位。 “这??”牟辛不认识张仪,怔了,看看对方指给他的席位,硬着头皮坐下,回首寻找一直陪他的客商,却不见了。 “在下张仪,在此寒舍恭候将军多时了。”张仪拱手。 坐在对面的竟是敌国相国、闻名天下的张仪! 牟辛目瞪口呆,周身僵硬。 正自惊愣,一路陪他的客商也走进来,着的竟是秦装。 “牟将军,”张仪指向秦装人,“这位是秦公子嬴华,你们当是老相识了呢!” 天哪,亲至齐营、陪同自己一路的竟然是秦王眼前红人、大名鼎鼎的公子华!牟辛感到气都有点儿上不来了。 “这位就是在下主公,”嬴华朝他淡淡一笑,指向张仪,直入正题,“牟将军可以洽谈粮草了!” “粮??粮草??”牟辛气结。 “牟将军,”张仪指着嬴华,“其实,在下无粮,真正有粮的是这位嬴公子。听说过蜀地粮仓吗?在那儿,莫说是三万石,纵使三十万石也不在话下。” 牟辛欲起身,屁股却如千斤重,欲继续坐下去,却不晓得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在洽谈之前,”嬴华两眼盯住他,“在下倒想提醒将军感谢一人。” “何??何人?” “我家主公!”嬴华朝张仪努下嘴,“记得曾经有封密函吗?我家主公听闻邹公子屈死于田将军之手,且又拖累将军陷入险境,于心不忍,方才写下那信。” 牟辛恍然大悟,完全醒来,再无二话,起身叩拜:“牟辛并一家老小叩谢恩公!” “将军请起,”张仪扬手,“我们该谈买卖了。” “恩公有话,但请吩咐就是。” “买卖无他,只问将军一句话:将军是想让田忌将军为国捐躯于疆场呢,还是让田忌将军英雄凯旋?” “牟辛只要他死!”牟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好!”张仪朗声应过,转对嬴华,“华公子,你这就使人前往高唐,将牟将军一家老小接往大梁相府,在下已安排专人安置。” “恩公??”牟辛泣不成声,再拜不起。 齐军逾六万,对外号称十万,加上辎重人员一万多人,浩浩荡荡,合围大梁。各种旗帜交相辉映,数以万计的帐篷密密麻麻地屯扎在大梁城外,从城头上望下去,威势赫然,让人头皮发麻。 然而,几天下来,齐军情势似无变化,完全是前番救赵时的翻版,白天大军围在城外,或轮番叫阵,或偃旗息鼓,夜间派出少数骑手四出扰乱。 有过邯郸教训的魏惠王这一次学乖了,丝毫不见惊慌,也不登城门楼打气,而是天天稳坐于后花园的钓台之上,闭目钓鱼。与寻常垂钓不同的是,无论惠王钓到什么,毗人都像往常传旨一样大声宣唱,再由其他宫人接力唱出,一直传唱到每一个守城的将士耳中。 魏惠王发明的这一新型励志手段极是管用,满城臣民见大王如此镇定,无不信心满满,各司其职。 与此同时,魏军周边各邑早已得到庞涓指令,家家户户关门清野,但有余粮,全部深埋,齐骑骚扰多地,几无收获。加之孙膑严禁扰民,六万齐军的日用粮草,全部依靠后勤供给。 一连十余日,齐、魏、楚、韩四国大战呈现出奇怪的胶着静止态势:韩军龟缩城邑不出;楚军六万躲在苦县远远观望;魏军主力蹲守郑城、阳翟城外,如猫守鼠;齐军主力有条不紊地围在大梁;大梁城中,一切生活照旧,只是城门紧闭,城墙上时不时地听到惠王钓到何鱼、那鱼几斤几两等的传唱声。 然而,就在这一切静悄悄的背后,一支约三千人的魏军,由襄陵守将郑克亲领,在几个黑衣人的引领下,昼伏夜行,秘过宋境,绕道大野泽东侧直插阿邑的齐军囤粮基地,在公子华率领的秦国黑雕接应下,于黎明前发动袭击。 粮囤、草场起火时,守备齐军多在梦中。 与此同时,一切就如计算好一般,三支齐军运粮车队分别在送粮途中的不同地点遭到分股魏军伏击,数百辆辎重车辆几乎是在同时被焚,几处滚烟直蹿云天,方圆数十里红光熊熊,颇为壮观。 从临淄着落到部分款项后兴冲冲地往回赶路的苏秦远远望到火光与浓烟,大叫“不好”,催马疾驰。 及至苏秦赶到,整个仓区狼藉一片,粮草悉数被毁,留守齐人或死或伤,部分存活下来的仍在使用各种工具扑火。 苏秦急召牟辛,已不见踪影。 听闻在押与库存的粮草于一夜间悉数遭焚,田忌、田婴尽皆愕然,呆若木鸡。 孙膑吸了一口长气,闭目沉思。 中军帐中,时光凝滞。 不知过了多久,田婴最先回过神来,看向孙膑:“敢问军师,眼下如何用兵?” “撤兵。”孙膑淡淡说道。 田婴看向田忌。 “听军师的!”田忌迸出一句,眼中含泪,仰天长叹一声,一脸绝望,“天不助我,奈何?奈何!” 田婴转向孙膑:“如何撤军,撤往何处,请军师明示。” “步卒在前,辎重在中,弩兵在后,保持队形,稳步后撤,以最近距离开往宋境。另,使骑兵窜扰西南,袭击陉山,可战则战,不可战则退。” “末将得令!” “还有,粮草被焚之事,严禁三军传播。” “末将得令!” “哼!”庞涓得闻齐人粮仓被焚,握紧拳头,在中军帐里连转数圈,“姓田的,还有孙兄,这次是你们自找的,甭怪我庞某无情!” 一阵兴奋过后,庞涓看看天色,冷静下来,使快马通知三军诸将皆至中军帐听令,自己面对沙盘,细审早已谋定的围击方案,生怕出现一丝疏忽。 天色迎黑,三军诸将,包括左军主将公子嗣,尽皆赶到。一个用树胶凝固起来的巨大沙盘赫然摆于大帐正中。 沙盘上,魏、宋、卫、齐交接之间的所有形势险峻尽列其中,一目了然。 得闻齐人粮草被焚喜讯,众将无不摩拳擦掌,纷纷请战。正热闹中,斥候报说齐人不下万人现身于陉山以北,趁夜色袭击我师,林中鸟飞尘扬,似有大军集结,要塞告急。 众人皆吃一惊,尤其是左军主将公子嗣,就要策马回去,被庞涓止住。 庞涓不忧反喜,令斥候再探,朝太子申并众将道:“诸位将军,我万不可被此股骑卒扰动!如果不出本将所料,此时齐人当已撤军,我当全力追击才是。”又转对太子申,拱手,“敢问殿下作何判断?” “军旅之事,申听将军。”太子申回礼。 “殿下有旨,”庞涓转向诸将,朗声说道,“鉴于齐人粮绝,齐师已溃,我当即刻拔营,全力追击齐人,诸位将军听令!” “末将听令!”众将齐吼。 “各回本营,今夜让将士们吃饱睡足,备足三日干粮,明日晨起,拔营起寨,兵发大梁,追击溃齐!” “末将得令!”众将再吼,声如滚雷。 齐兵围困大梁半月有余,随军粮草基本耗尽,只等辎重车辆补充,不想牟辛刻意拖延,在前方追询下连发三拨,这又全部遭毁。 三军能吃食物不足三日,而三日之间,三军将士无论如何也撤不到本境,因为孙膑、田忌皆知,大军回撤,贵在沉稳有序,一旦失序,将是灾难性的。而要确保有序,就必须稳步缓行,尤其是还有相当数量没有战斗力的辎重人员一并回撤。 从三军出征到回撤,孙膑的整个表现不无奇怪。田忌、田婴若是不问,几乎很少出声,与他救赵时运筹帷幄、踌躇满志的状态大不相同。 田忌、田婴最是知情,尤其是在粮草遭焚、大军回撤之后,二人忧心日重,甚至一度认为,孙膑之所以与此前判若两人,也许是其心智让师父送他的那粒死药改变了。 然而,孙膑除沉默不语之外,其他一切如常,尤其是发布军令时,总是言简意赅,没有一丝含糊,更不拖泥带水。即使是撤军命令,也尽在情理之中,无可厚非。是以二人虽有疑惑,也只在心里嘀咕。 离大梁最近的地方是宋国边邑外黄。由大梁至外黄,是条宽约丈余的邦际衢道,可以并行两辆战车,旁边还可走人。齐国六万大军,外加万余辎重人员,步军在前,辎重车辆在中,战车在后,骑卒左右护卫,宛若一条长蛇,前后拖有数十里,有条不紊地徐徐爬行。一百五十余里路程,三军走有整整两日。 在宋魏交界处,两国均设关卡。魏国关卡,人员早已惊散,关门大开。出人意料的是宋国关卡,反倒关门紧闭,不让通行。 田忌得报,紧急驰前,果见关门之内,宋人森严壁垒,远远望去,足有数千人之众,显然早有戒备。 田忌放车关前,拱手叫道:“在下田忌,关上宋将,速速出来答话!” 不一会儿,一个参将模样的出现在关门楼上,拱手作礼:“末将蔡鹏见过田将军!” “大齐三军远征魏国大梁,于今日凯旋,欲借贵国道路通行,敬请打开关门!” “田将军可有通关文书?” “大军过境,何来通关文书?” “我王有旨,没有通关文书,任何人不予通行!”蔡鹏一口回绝。 “你??敢阻我十万将士!”田忌震怒,抽剑,夸大军情。 “田将军息怒,”蔡鹏笑脸相迎,再一拱手,“末将力微,既不敢阻挡将军,也不敢违抗王旨,将军请在关外稍候,末将这就奏报我王,俟我王旨到,末将即开关门,迎接将军。” 田忌气结,扬剑就要杀入,田婴快马驰到,远远叫道:“将军且慢,军师有令,三军改道,兵发济阳!” 田忌狠跺几脚,剑指关楼:“尔等听好,捎话给宋偃,今日之事,本将铭记在心,有朝一日,必引三军将士再来叩关。”说罢掉转车头,与大军绝尘而去。 眼见齐军越走越远,关门楼后转出二人,一个是张仪,一个是公子华。 “华弟,”张仪望着滚滚烟尘,轻声吩咐,“下面该用你的人了。” “相国放心,”公子华微微一笑,“在下早已安排妥当。” “咦,怎么不见牟辛那厮呢?” “我也奇怪。说好在定陶碰头的,候他两日,踪影皆无。要不,在下这就派人寻他去?” “不必了。小人一个,死活由他去吧。” 两个关卡之间是个十字路口,东西向,由大梁经外黄,直通宋都睢阳,南北向,卡在两国交界处,由襄陵直通济阳。两国以此道为界,但道路两端均是魏邑,实际上此道多为魏人所用。因是城际衢道,道路略窄,宽处不过八尺,因旁边还要走人,只能通行一辆战车,齐军队伍拉得更长。 走不过半日,三军所带干粮用尽,粟米尽竭。由于知情军官严格封锁粮草被焚消息,午饭辰光,兵士们依旧像往日一样,边在路边休息,边等开饭。 然而,莫说是开饭,连炊烟也少冒起。兵士正自惶惑,行军命令又至,只得饿着肚子行走。又走半日,兵士们现出各种饥状、各种疲惫。军马也不肯走路,一有青草就啃起来,鞭子抽打也不管用。 士兵们向将校吵闹开饭,将校们同样挨饿,知情者假作不知,百般安抚,不知情者纷纷向上级将官询问。 东南风起,树枝摇曳,上风林中忽然飘出许多白色的球球,上面系着丝绢。 那些丝绢五颜六色,挂在白色的球球上,漫天飞舞,煞是好看。 白球球飘过头顶,有兵士弯弓搭箭,射向白球。球体爆破落下,原来是吹起来的猪尿脬。 众兵卒审看丝绢,无不震惊,上面赫然写的正是齐国阿邑粮仓、运粮辎重悉数被焚之事。 想到三日之前突然撤军及迟迟未能开饭,众军卒恍然大悟,恐慌情绪顿时蔓延,队伍不再齐整。 田婴急禀田忌,田忌扯起田婴跳上为孙膑特制的驷马辎车。 自回撤以来,无论昼夜,孙膑始终不离这辆辎车,也不愿见任何人,包括田忌。与他同车的是左右两个参军,外界情势均由两个参军禀报孙膑,孙膑的指令也经由二人传达出去。 看到两位将军,左右参军尽皆下车,将位置腾出。 孙膑二目微闭,似乎窗外的一切与他无关。 “军师,”田忌看他一会儿,见他仍不睁眼,急了,“三军缺粮一日,将士们已经得知粮草被焚之事,军心动摇,情势危矣,如之奈何?” “魏人何在?”孙膑声音出来,答非所问。 “据斥候所报,由郑城撤回的庞涓主力昨晚已到大梁,由阳翟撤回的公子嗣所部估计明晚可到。” “甚好。”孙膑没来由地说出一句,转向田婴,“眼下尚有多少马匹?” “因征伐过急,征调不力,只有不足三万匹。” “驽马多少?” “不足七千,余为战马,其中两万为骑,三千为车,七千为辎重。” “杀驽马一千匹,按行军标准就地立灶十万人。” “杀??杀马?”田忌吸口凉气。 孙膑未予回复。 “马杀了,辎重车乘如何处置?”田婴追问。 “弃之。”答语干净利落。 齐人无不爱马。三军将士闻听杀马,无不心伤。尤其是这些拉辎重车辆的驽马,个个都是农家宝贝,兵士也多出于农家。养马者哭,吃马者哀,整个造炊现场悲悲切切,如同大丧。 田忌、田婴默不作声地相对坐着,边啃马肉边想事情。 “主将,”田婴若有所思,有顷,放下马肉,“军师别是饿糊涂了,杀马就是杀马,堆柴烤马肉即可,却硬要我们按常规立灶,分肉煮食,岂不是??多一道子吗?”略顿一下,恍然有悟,“有了,军师必是担心将士们太饿,只吃烤肉,或会噎着,撑着。” “你呀,净想这些琐碎。”田忌苦笑一下,眉头凝起,“最大的症结不在这儿。这般撤军,倒是无惧魏人散兵截击,也不易溃散,可??如蜗牛般爬行,日行军不过五十里,魏军纵是猪,也会追上。如果庞涓兵分两路,一路尾追,另一路快马驱至济阳,将我兜头拦住,我前无去路,后无退途,左边是魏人,右边是宋人,岂不是陷入绝地了?” “是哩,”田婴这也紧张起来,“依将军之计,该当如何应对?” “使骑卒一万快马加鞭,先驱赶至济阳,确保我退路通畅!” “将军所虑甚是,军师是很奇怪,在下这就传令。” 田忌点头:“就照你说的,传令去吧。” 田婴刚要传令,孙膑的参军过来,低声:“军师吩咐,再过三刻,三军起灶开拔,保持队形,不得轻举冒进,稳步开往济阳,在济水岸边扎营过夜。” 田婴看向田忌。 “听军师之令。”田忌长吸一口气,咬牙应道。 在齐兵开始杀马充饥的这天夜里,从郑城撤回的庞涓五万主力已先一步赶到大梁,就地屯扎在城外数里处。 魏惠王大开城门,意气风发,躬身郊外犒劳三军。 与惠王同辇而来的还有武安君夫人瑞莲公主。 魏人杀猪宰羊,中军大帐鼓乐声声。 惠王执庞涓之手,不无解气:“涓儿,你打得好呀,声东击西,火烧齐人粮草,齐人仓皇回窜,寡人亲眼看到他们溃不成军呢!” “是父王稳坐钓台,大梁臣民众志成城,拖住齐人逾二十日,张相国亲临宋境,郑将军千里奇袭,涓不敢偷功。” “呵呵呵,有功有功!”惠王连说几声,指着东方,“涓儿,田因齐专与寡人过不去,我忍此人已有多年,黄池一战虽然解气,但他差使田忌、孙膑两番围我大梁,坏我好事,实在可恶。不想老天并不遂他之愿,今日齐人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只有挨打的份儿。为父只想提醒你一句,对这帮饥肠辘辘的可恶之鬼,你不可生慈悲之心,只管引兵打去,替寡人出掉这口恶气!” “父王放心,儿臣这就引兵追击,打进临淄,拿下田氏一门,任由父王发落!” 惠王连叫几声“好”字,在庞涓陪同下绕军帐巡视一圈,踌躇满志地回宫歇息。 庞涓回到中军帐,刚刚坐下,张仪由宋地外黄驰回,公子嗣也已奉命赶到。庞涓遂与太子申、张仪、公子嗣等谋议军事。 张仪将齐兵如何投往宋地,如何被宋人拒于关外,他如何使人散布齐人粮草被焚,齐军如何惊惶,兵士如何溃散等,详细讲述一遍,末了说道:“齐兵已溃,我大可快车轻卒直插济水,阻齐人于大野泽之西,可报桂陵之仇。” “齐人共有多少军马?”庞涓问道。 “没细数过,大约六万。” “孙膑可在军中?” “中有一辆加长辎车,当是孙兄所乘。” 话音落处,斥候快报:“报??齐人杀马,留下成堆马骨!” “何时杀马?”庞涓急问。 “错午时分。” “是烤肉吗?” “从痕迹看,是灶台煮食,泼下的剩汤中,有不少野草。” “可曾数过灶台?” “约略数过,不下两万。” “两万?”庞涓略略一怔,“齐人通常是五人一灶,两万灶台,当有十万军卒。”转向张仪,“张兄,你怎么说只有六万呢?” “在下亲眼所见,且还使人躲在远处林中大略数过,不会大错。” “在下相信张兄,”庞涓点头,“当是孙膑故设灶台,行诈兵之计。”思忖有顷,看向众人,心情激动,“齐人爱马,今日杀之,可见其完全断粮,这与我此前预估相差无几。一匹寻常之马,少则数两金子,多则数十两,食之有伤国本,再说,马肉也不能常吃,更不能当饭吃,相信齐人坚持不了多久。如果不出所料,齐人必是插向济阳,沿济水向东,经由葭密撤往齐境。依照齐人眼下行军速度,或于明晚赶至济阳,后日至葭密,再一日,至齐境甄邑。” “庞将军所析甚是!”张仪附和道。 “殿下,魏将军,张相国,”庞涓拱手一圈,“兵贵神速,我可兵分三路。我与殿下引车骑两万先行追击,抄近路,经由黄池直插济水,在葭密、甄邑之间咬住齐人,张兄引步卒三万跟后,魏嗣将军引领左军,沿齐军撤退路径跟进,堵截齐人南窜之路,围歼田忌于齐国边境,如何?” “军旅之事,悉听主将!”张仪应道。 “申前日伤了风寒,恐力不从心。”太子申迟疑一下,几乎是喃声。 不及众人说话,公子嗣朗声接道:“嗣愿从主将,先驱破敌!” 庞涓看向张仪。 张仪苦笑。 “既然殿下龙体欠安,”庞涓略一思忖,看向太子申,“就与嗣弟换个位吧,殿下将右军,由大梁追踪齐人,无须赶路,只需在五日之内赶到外黄,进入宋境,堵住齐人南逃之路,合围齐人!” 听到“外黄”二字,想到出征前的那个怪梦,太子申不由得打个寒噤。好在那梦是外黄高士给他指出未来明路的,太子申就没多说什么,点头应允。 待所有人退出已是后半夜。庞涓走进帐后寝处,瑞莲仍在眼巴巴地候着,一身睡袍。 “让夫人久等了。”庞涓苦笑一下,几步上前。 瑞莲迎上,一头扑他怀里。 嗅到一股清香,庞涓晓得她沐浴一新。想到自己征战在外,一身汗臭,庞涓汗颜,推开她,刚要唤人送水沐浴,被瑞莲止住。 显然,瑞莲候不及了。 瑞莲不由分说将他的战袍尽皆卸掉,脱掉他的内衣,掀开庞涓脏兮兮的行军被,将他塞进被窝,顺手脱光自己,钻进他的怀里。 庞涓久未接近女人了,兴致勃发,翻身压她身上。 “嘘,”瑞莲急道,“夫君,轻点儿!” “哦,”庞涓急忙下来,小声,“夫人,压痛你了?” “不是,”瑞莲一脸兴奋,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你压痛小庞涓了!” “小庞涓?”庞涓吃一大惊,继而反应过来,不无激动,却又不相信,“夫人,你是说??” “你摸摸他!”瑞莲捉住他的大手,导向她的小腹。 庞涓摸上去。 腹部依然是那个腹部,与两个月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几乎没有差别,一样柔和,一样滑腻,一样大小,看不出任何怀胎的征象。 “夫人,他在哪儿?”庞涓摸不出,小声问道。 “就在这儿!”瑞莲引着他的手,摸到具体部位,“我都感觉到他了!” “真的?”庞涓显然不肯相信,“我怎么摸不到呢?” “你听听!”瑞莲小声,“仆女说,她听到了咚咚咚的声音,是心跳!” 庞涓将耳朵贴她的肚皮上,听了半晌,什么也没听到。 “夫人,”庞涓笑道,“告诉我,你是怎么晓得的?” “是宫医说的,”瑞莲轻语,“你出征之后,上个月没有来红,这个月又没来,我找宫医,宫医把脉,说是喜脉,要禀报父王,我没让他禀报!” “咦,为什么呢?” “我想让夫君第一个听到这个喜讯儿!” “好莲儿!”庞涓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夫君,你这给他起个名儿,我好天天与他说话!” “这个??”庞涓思忖一时,“就叫胜孙!” “胜孙?”瑞莲怔了一下,“是胜过他的孙师伯吗?” “不是,因为他的孙师伯马上就要成为阶下囚了!” “阶下囚?”瑞莲怔了,“他不是??早死了吗?” “没有!”庞涓捏紧拳头,“他是装死!他现在是齐军的军师,前些日子就在大梁城外,带领齐人围攻父王!” “装死?”瑞莲震惊,“这怎么可能呢?莲儿??亲眼看着他们??还有阿姐??” “你们都被他骗了!”庞涓恨道,“他是个鬼精,专会骗人。譬如他前些时装疯,莫说是你们,连我也被他骗了。” “可这??”瑞莲一脸呆蒙。 “好了,不说他吧,反正此人马上就会成为本夫君的阶下囚了!” “那??”瑞莲总算回到现实中,“既然夫君要将孙膑击败,为什么还要为儿子起名胜孙呢?” “夫人好问!”庞涓朗声应道,“夫君起下此名,不是要胜过孙膑,而是要胜过孙膑的爷爷的爷爷—孙武子!” “夫君,”瑞莲将头枕在庞涓臂弯里,“如果你抓到孙膑,要怎么处置他呢?” “怎么处置他?”庞涓闭起眼睛,“这个嘛,本夫君倒是要好好想想。”闭目良久,长笑几声,“哈哈哈哈,本夫君想到如何处置他了!” “如何处置?” “就在咱家的后花园里摆上一席大宴,将他与他的那个搭档苏秦一道解来,与本夫君和张相国欢聚一堂,为夫人,也为我们的小胜孙,大醉一场!” “夫君,”瑞莲踏实地伏在庞涓怀里,“你真好!那时,叫梅姐也来,没有她,就没有我们的小胜孙!” “哈哈哈哈,”庞涓越想越美,再笑数声,轻抚瑞莲的肚皮,“当然要请她了,还有我们的两个小外甥儿!” 连日长途行军,五都之军平素训练不足,加之前几日断粮,挨饿一日,个别兵士吃马肉过猛,肚子又过于饱胀,接后的行军速度反而慢下来,原定天黑之前赶到济水,抵达却在一更之后,中间还有不少掉队的,也有蹲在路边捂着肚子等着拉屎的。 田忌检点人马,因有马肉充饥,兵士少有逃逸了。 孙膑没再发话,田忌命令就地休息,于天亮之前涉济东折,沿济水北岸的衢道东拐,于午时抵达魏城葭密东郊。 葭密守军如临大敌,紧闭城门不出。 马肉虽然耐饥,但一日未食,齐卒的肚子又叫起来。 孙膑再次问过魏军情势,传令在葭密城外的一个水泽岸边扎营,依旧杀马千匹,但只许立灶六千,弃五百副马骨,另五百副悉数随车运走,同时使骑卒沿附近各道路布设疑兵。 其他尚可,这让带走五百具马骨,却是一个匪夷所思的命令。 田忌、田婴皆是不解。 田忌越想越惑,哭丧着脸道:“军师呀,辎重车辆多已丢弃,余下的还得运载器械帐篷,何况兵士疲惫,马力多已不济,这这这??能不能不拉这些马骨头呀?” 孙膑微微闭目。 田忌又候一时,孙膑没有应答不说,反倒伸手扯下车帘。 二人走到一边。 田婴看田忌一眼,小声:“将军,军师执意,如何是好?” “照军师吩咐,下令吧!”田忌苦笑一声,“在下倒也真想看看,他要这些马骨做什么。” 大梁距济阳约二百里,济阳距陶邑又约百里。 庞涓丢下步军,与魏嗣率三万车骑直驰济阳。骑快车慢,但桂陵伏击在庞涓心中留下阴影,是以庞涓吩咐车骑不可脱节,外加少许辎重,又涉近十道河沟,逾三万大军于翌日近午方才赶至齐人在济水岸边的屯营处。 人马皆疲。庞涓传令休息,亲到齐人宿地探看。 远远望去,并无扎过营的痕迹,只有兵士东躺西倒留下的满地痕印及一些并不紧要且影响行军的生活用品。庞涓问过当地百姓,果是前日夜间有大军在此宿过,计算里程,仅仅落后齐人一日半的行程。按齐人日行军五十里的正常速度,两军之间,只有不足八十里。 八十里,于车骑而言,不过半日。 庞涓嘘了口气,传令起程。三军于天黑之前驰至葭密,计点行程,与齐人相隔只有半日的行程了。 斥候报说,附近道路皆有齐骑出没,似是疑兵,前面不远处,有齐人灶台。 庞涓急往察看,远远望去,现场一片狼藉,到处是齐人丢弃的马骨头及各式辎重,有些甚至远在草丛、树林中,大骨头全都破碎,显然被人吸过髓了。 庞涓使人检点灶台,仅有不足六千,再使人点数死马头骨,不过五百上下,又亲往验看马粪及齐兵排泄物,见多呈黑色,询问疾医,知是齐人所食皆肉,无一粒粟米之故。 无须询问当地人,仅据粪便即知,齐人去此不过半日,顶多也就三十里脚程,若是快马追击,两个时辰可至。 “就眼前所见,”庞涓召来魏嗣谋议,“齐已完全断粮,一日仅炊一餐。齐军就炊,正常为五人一灶,前日有灶台数逾两万,供十万人食用,当是孙膑虚张声势,真实数字估计为六万,与张兄观察相合。今日不过六千,见其实底,昭示齐人不过三万。仅仅一日之间,齐人就由六万减至三万,昭示其逃亡过半,几等于溃散。齐人宰马五百,亦为三万人食用之数,与此灶台数量相合。估计是饥饿之卒难御,无人再砌这无用的灶台了。显然,孙膑已知危势,故于各道路设疑兵惑我,企图拖我时日。” “齐人既已溃散,我正可穷追猛打!”魏嗣兴奋起来。 “对,打到临淄,活擒田忌!”庞涓一字一顿。 “主将,在下愿打先锋!” “这??”庞涓略一思忖,“嗣弟还是殿后吧,先锋交给青牛。齐卒虽有溃散,主力仍在。田忌、孙膑诡计多端,万一??” “嗣谨听将军!”魏嗣明白庞涓讲的是什么,拱手应道。 齐国三军再次吃饱马肉,抖擞精神,按照孙膑设定目标,加快速度,在不足三个时辰里连续行走六十里,于人定时分抵达甄邑。 甄邑是齐国边邑,也是孙膑故居所在。 回到自家地面,田忌松了一口气,传令扎营。早已得知音讯的苏秦引领民众并辎重兵卒点起灯笼火把,守在道旁劳军。 尽管苏秦等人早已备好各式现成食物守候,且午时刚刚餐过马肉,孙膑仍旧传令,要求立灶三千,杀马百匹,马肉分食,马骨弃于营地。 食物充足,在完全不必杀马时竟又杀马,田忌怎么也想不通,数问孙膑,孙膑依旧端坐辎车,两眼半眯,似在半醒半梦之中,对其问话一句不睬。 田忌不无郁闷地回到大帐,越想越是茫然。 然而,军师之令,他不能不听。万一另有奇谋呢? 田忌左思右想,难以决断。 刚好苏秦、田婴皆至帐中,田忌讲出疑虑,末了说道:“不瞒苏兄,此番救韩,与前番救赵,孙兄表现完全不同,没有人能比在下体会更深了。我一直有个担心,军师怕是这个??”说着指指脑袋,“让那死药吃坏了。” 苏秦看向田婴。 “主将说得是,”田婴附和,“军师一路的确怪怪的,即使得知粮草被焚,也没有慌乱。还有,军师一天到晚坐在他的辎车里,从来不住帐篷,也很少与我们说话,总是闭目养神,像是沉思,又像是没有睡醒。很少发令,即使发令,也多是怪怪的。第一次围大梁时,军师把每一步都解释得清清楚楚,此番完全不一样,军师一句也不解释。还有,上次围梁是假围,这次是真围,让我们全力以赴,结果,粮草被烧。军师又下令退往宋境,结果宋人不纳。田将军要打入宋国,军师却又不让,结果走了弯路,不得不杀马充饥。军士饥肠辘辘,行军又急,烤肉当是最快,军师却让砌灶煮食,还让加倍修灶,军士们颇有怨言。第二次杀马,军师让带五百副马骨,这不,全在此地了。今日更甚,苏兄想必已经看到,完全不必杀马,却让再杀一百,还让砌灶??”顿住话头。 “军旅之事,在下不便多问,”苏秦沉思有顷,缓缓说道,“二位将军所察所忧,尽皆在理,尽管如此,在下还请二位相信孙兄。孙兄一如吃死药之前,一切完好。听二位所言,以在下所观,军师此前之令,尚无出格之处。粮草既焚,惊慌于事无补,军师适时撤退,撤至宋国,也是正理。宋人不纳,想必出乎军师意料。至于军师不言,也未向二位解释,想是孙兄另有苦衷,不便多言。迄今为止,二位虽有疑虑,仍旧依令而行,说明二位对军师抱有信心。这个信心不可动摇。对付庞涓,除去孙兄,天下没有第二人。对了,在下还要禀报二位,就是粮草被焚之事。在下已经查明,是牟辛内应。牟辛过于计较得失,中敌圈套,前番害将军走楚,今番又内应魏人,焚我各处粮草,使我大军回撤。牟辛为邹相国所荐,在下仓促用之,亦有失察之过??” 话音未落,田忌拳头握得咯嘣嘣响,猛地砸向几案:“恶贼何在?” “指引魏人焚过粮草之后,他欲逃往宋国,在陶邑城外被墨者屈将子拿下,在下审问明白,已表奏我王,押往临淄去了。” “待我回到临淄,看不亲剐其身!” “二位将军,”苏秦略略拱手,起身辞道,“你们在此商讨军务,在下这去望望孙兄。” 刚送苏秦出帐,斥候来报,说是庞涓大军已经追到葭密,距此不足六十里,车马两个时辰可至。二人咋舌,幸亏后晌行军加速,否则,真就被魏人咬上了。 “事急矣,”田婴看向田忌,“大军何去何从,我们是听军师的,还是??” “田兄意下如何?” “婴听主将。” “无论苏秦如何说,”田忌决然说道,“以在下直觉,军师之令不可再听,我当作最坏打算。眼下我辎重多已抛弃,粮草无着,士气低落,不宜力战。反观魏军,胜券在握,士气高涨,急欲寻我决战。魏军兵分三路,庞涓所引是主力,多是武卒,战力最强,旨在咬住我军,继而是步卒,再后当是围攻阳翟之敌。有鉴于此,我当避敌不战,诱敌深入不毛。在下之意是,明日晨起,三军可于五更开拔,向东南撤往廪丘,绕大野泽向南,边阻击魏人,边退往平陆。平陆为我西都,城高池深,大野泽周遭,树高林密,水泽纵横,我辎重尽弃,来去自如,反观魏军,重甲裹身,道路不通,水泽泥泞,战车难以施展,看他庞涓能奈我何。” “此计甚好,在下唯有一虑,万一庞涓不睬你我、直驱临淄呢?” “谅他不敢!”田忌不无自信道,“只要在下与孙兄在这大野泽边转悠,庞涓纵有一千个胆子,也不会不顾屁股,孤军杀奔临淄。” “好吧,在下这就传令三军。” 翌日鸡鸣时分,三军整装待发,按照田忌将令依序发往廪丘。 眼见就要起程,孙膑参军急传军师令,要他们向北开发,于天黑之前,撤往莘邑,且须带上那五百副马骨。 田忌震惊,正待不睬孙膑军令,苏秦急至,在其耳边低语一阵。 田忌先是错愕,继而惊喜,转对田婴:“依军师将令,北发莘邑!” 翌日小晌午,庞涓所部抵达齐境。 齐国边关一片狼藉,守关人员早已逃逸。错后晌时,大军赶至甄邑,但见城门虚掩,并无一个守卒,城中百姓大多逃逸,只余少许大户人家的“守门人”及“难舍家园”的老人。 庞涓寻到几人,一一询问,得知齐兵各种“惨状”,并说老百姓们害怕打仗,剩下不多的粮食也被这些溃退的齐兵“抢光”了。庞涓使人查点灶数,报说不足三千,马骨头不过百匹。 庞涓分析,三千灶头,比昨日整减一半,说明齐军多已溃散,剩余残兵不过两万,杀马仅百匹,当是因为“抢粮”之故。使人检查齐军营地,果见有谷粮面食残余。 庞涓再无疑虑,该当断明的是齐军残余主力退往何处,因为甄邑是齐边邑,也是交通要冲,道路颇多,两条衢道在此相交,东西是邦际衢道,可并行三辆大车,南北是城际衢道,可并行两辆大车。魏军由西追至,摆在前面的是三条道路:第一条继续向东,经由大野泽北侧廪丘直驱阿邑,通达临淄;第二条拐向西南,通往魏邑垂都和乘丘;第三条向北,通往莘邑并高唐。齐人不会再回魏境,第二条道路可不考虑,摆在齐人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继续向东,直接撤回临淄;二是向北,退往高唐。 斥候回报,向东向北皆有辙痕和弃物。向东辙痕显明,弃物却为百姓日用,向北辙印较少,弃物多是旌旗、矛戈等三军之物。 “哼,”庞涓冷笑一声,“孙兄也是技穷,都到什么时候了,这还以此小儿之戏蒙我!传令,向东全速追击,看田忌哪儿逃去。” 大魏车骑近三万众风驰电掣般袭奔廪丘,行有三十余里,终于赶上齐人,却是一些走在后面的百姓,有苍头、老人和孩子。远远望去,百姓甚众,将道路占得满满的。 看到魏军杀气腾腾,众百姓无不惊惧,几个舌头依旧能转的被推到庞涓跟前。庞涓询问,百姓尽皆不言,且神色惶惶,东张西望。 庞涓忖出原因,拔剑逼问,扬言不讲即斩。百姓惊惶,方才道出“实情”,向东走的全是百姓,是苏大人吩咐他们向东出走,且借给他们战车拉家当,告诫他们不可讲给魏人。 “苏大人呢?”庞涓黑脸问道。 众皆摇头。 显然,孙膑摆了个圈套,他庞涓竟然钻进来了。 庞涓怒气上攻,又不便发作,来不及再摆沙盘,遂摊开地图,目光循北路直追过去,落在莘邑,恍然有悟,咬牙恨道:“传令,后队做前队,返回甄邑!” 后队是公子嗣坐镇,闻听庞涓将令,旋即掉头。 折腾约有一个时辰,大军回到甄邑。 “怎么回事?”魏嗣劈头问道。 “我已查明,”庞涓应道,“齐军主力没有回撤,而是北窜了。” “咦,齐兵为何北窜?” “意图有二,一是不想把战火烧到临淄,二是向赵齐边境靠拢,借赵人之力负隅对抗。赵人欠齐大情,另有苏秦巧舌,必定出兵相助。” “齐军主力若是北撤,我们何不乘虚进击临淄?”公子嗣急道。 “嗣弟所言极是,”庞涓应过,恨道,“只是,与攻下临淄相比,活擒田忌、孙膑更称涓意。只要活擒二人,击溃齐军主力,临淄不过是囊中之物,早取晚取,但听殿下吩咐。” “将军执意,嗣依将军就是。只是,如何追击,还请将军明示。” 庞涓摸出麻布军图,指图:“此路向北直达莘邑,过去莘邑就是高唐。莘邑不可虑,高唐却是齐国北都,城高池深,人口众多,备粮充足。齐人只需固守十日,赵援可至。苏秦若再说服楚人,由南部袭我,我就陷入不利了。” “怎么进击,请将军下令。” “天不负我,今赐良机,以泄我胸中积郁,不可不从天意。度齐人行程,一个时辰不过十五里,这又饥奔数日,体力皆达极限,当不超过十二里。齐人辰时开拔,迄今四个时辰,行不过五十里。此地距莘邑约百二十里,我若以战车逐之,快马加鞭,一个时辰可行五十里,两个时辰之内,必能追上田忌。” “这??”魏嗣看看天色,“已是后半晌了,将军何不歇息一日,明晨杀敌不迟。” “兵贵神速。”庞涓胜券在握,“齐人已无战心,我当在其赶至莘邑之前将其咬住。为稳妥起见,涓引虎贲先行追击,缠住齐人,嗣弟跟进。就眼前情势观之,无须张相国与殿下助力,你我当可击溃齐人,活擒田忌与孙膑。” “好!” 青牛一车当先,庞涓亲驱战车二百乘、虎贲五千,向正北莘邑方向疾驰,魏嗣引军二万跟进。 青牛马不停蹄,追有一个多时辰,于迎黑时分赶到马陵道口。 放眼望去,前路尽是数丈高低、如波浪般起伏的坡岭,一条山道崎岖蜿蜒,穿行于岭谷之间,两侧林木参天,荆棘丛生,颇为凶险。吃过桂陵之亏的青牛凭本能喝叫停车,一边使人探路,一边急报庞涓。 庞涓驱车赶至谷口,跳下战车,不料天色昏黑,庞涓心情又急,一脚跳下,刚好踩在一堆马粪上,脚下软而打滑,身子歪倒。若不是青牛搀扶及时,差点倒地。 庞涓稳住步子,不无气恨地将那堆马粪一脚踢飞,走入谷口,察看一番,攀上坡顶,极目望去,前路弯弯曲曲,黑乎乎的尽是树木,几十步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再察路边草丛中被弃之物,竟有打制精良的甲胄与枪刀。它们被弃,只因太重,显然是齐人不堪重负、悄悄甩掉的。 正探看间,斥候押解两个齐卒返回,报说前路越走越窄,一些路段仅容一辆战车通行,凡是窄处必有树木横路,还有几辆战车被卸下轮子,挡在路中心。 庞涓详察二人,见每人只穿一只靴子,一个在左脚,一个在右脚,颇是奇怪,指其脚,语气和蔼:“我是庞涓,很想知道你二人为何只穿一只靴子?” 听闻眼前之人就是庞涓,二人皆吃一惊,面现惊惧。 见庞涓面带微笑,年纪稍长的大胆应道:“回??回禀庞将军,我??我俩是结??结义兄弟,脚底打血泡,实在走不动了!” “本将问的是,你二人为何只穿一只靴子?”庞涓收起笑,重申一句。 “是是是,”那兵士打个惊战,“昨晚露营,也是太累了,义弟靴子被人脱掉而浑然不知,天明寻不到靴子,大军又要起行,小的见义弟双脚打泡,就把靴子脱下,让给义弟穿。义弟死活不肯,在下不依,我兄弟二人只好各穿一只,每走五里轮换,走到这道谷里,义弟血泡全破,实在走不动了,小的得到官长许可,留下照顾义弟。” “说说看,你们共有多少人?几时到达此地的?” 听到涉及军情,那军士将脸别向一侧。 “快回将军的话!”青牛低吼。 那人打个惊战,看他一眼,再次别头。 庞涓朝旁边的义弟努下嘴,青牛会意,将剑架在义弟脖子上。 “这位军士,”庞涓淡淡说道,“你若讲出实情,本将不仅放你二人生路,还将重重赏你二人之义,若是不说,你义弟将于顷刻之间,在你眼皮底下身首异处!” “将??将军!”那人急急跪下,“小??小的愿??愿讲实情??” 之后,义兄有问必答,将齐军“情势”一五一十地尽皆说出,末了说道:“我等连日行军,走到这谷里,见道路难走,就都不想走了,加之天色已晚,纷纷请求在此过夜,不料田将军死活不肯,说是军师令我等务必于黎明之前赶到莘邑,违令者斩。有人受不了,”说着,指向旁边林子,“不瞒将军,不少人走不动路,趁天色昏黑就躲进林子里了。将军若是不信,派人去搜,没准就能搜出许多。” “这等谷路还有多远?”庞涓看向前路,眯眼问道。 “没多远,也就十来里,估计大军这辰光应该出谷了。这一段最是难走,田将军说了,过去此谷,就是坦途。” 庞涓再无疑惑,转对旁边参军:“赏二位军士一双靴子,放他们走吧!” 二人叩首谢过,接过一双靴子,闪身钻入旁边林地,不顾脚疼,夜猫一般溜走了。 “青牛将军,”庞涓拔出宝剑,指向谷道,“传令,搬移路障,全力追击齐人,活擒田忌!” 庞涓令下,青牛再无顾忌,引领几个力大的在前开路,车马跟进。 魏人一路无阻,进约十里,果见道路略略宽些,可以错车了,但还远不是坦途,道路依旧夹在两道矮岭之间。庞涓仍无疑虑,喝令全速追击。 青牛驱车又走数十步,忽见路上现出白乎乎的路障,伸手去搬,竟是马骨。极目望去,白茫茫一片,使人探去,全是死马之骨。青牛心里犯了嘀咕,一边使兵士搬移清障,一边回禀庞涓。 庞涓赶到前面,放眼望去,果是一副接一副的死马骨架,挨个儿摆在一起,每副马骨架前摆放一只马头。 庞涓的眉头拧在一起。 “真是奇怪,”青牛挠腮道,“齐人不可能在此杀马,哪来这么多的马骨?看这样子,不下几百架呢!” 不知怎么的,一股莫名的寒意从庞涓心底油然生出,直透背脊,他不由自主地打个冷战。 “难道是齐人前番杀马,没有吃完,一路带到此地?”见庞涓并未回复,青牛放小声音,半是自语,半是分析给庞涓,但又旋即否决,“这也不对呀,没有吃完,带肉即可,带骨头做什么?用作路障吗?也不对呀,随便砍几棵树,摆些石头,也比带这些骨头省力!” 青牛正在自说自话,有搬移马骨的兵士急奔回来:“报,前有大树横卧道中,上面写有字呢!” 庞涓赶至,就兵士们点起的火光望去,见那树原本长于道旁,显然是被人刚刚砍倒,横架在道路中央,正中树皮被人为剥去,上书一行字迹:“军师妙算,三十里马陵道活擒庞涓。田忌。” 看到“三十里马陵道”几字,庞涓猛地意识到被那两个兵士骗了,一拍脑袋:“糟糕!” “怎么了?”青牛急问,顺手摆动长枪,警惕地看向四周。 庞涓没再应声,两眼怔怔地看向一具接一具的马骨架。 白乎乎的马头在这暗夜的火把中昂然肃立,森森然,宛如一个又一个向他叫阵的厉鬼。 庞涓倒吸一口冷气,眼前迅即浮现出当年下山时的场景,耳边响起鬼谷子的连串声音:“此花共开一十二朵,昭示你荣盛一十二载。此花采于鬼谷,见日而萎,鬼旁著委,喻你成功之地当在魏国??你拔后弃之,弃后复拾,心怀二志,又在老朽面前藏而不露,昭示你日后必将欺人,亦终将受欺??此花名叫马兜铃,马喜食之,羊却不喜,老朽送你一句偈语:遇羊而荣,遇马而绝??” 想到此处,下山后发生的一切,一桩桩一件件掠过心头,庞涓暗暗叫苦,不无懊悔地长叹一声。是了,现在想来,真有一万个悔不该:悔不该没把占花当正事儿,鬼使神差地竟然选个马兜铃,而这贱花竟然才开一十二朵;悔不该没把先生的临别赠言当回事儿,遇羊而荣既已应验,他就该当防着这个遇马而绝呀,为何偏就在这关键时刻全忘光呢?花名有个马字,孙膑前番用马败我于桂陵,此番追击,一路上皆见马骨,方才又踩到马粪,上天屡屡诫我,我却??唉,细细算来,先生算我荣盛一十二载,今已届满,先生用的是个“绝”字,看来是天意绝我了?? “青牛,”庞涓猛地想到数千将士,打个惊怔,急切传令,“我们中计了,快,冲出此谷!” 然而,一切皆迟。庞涓话音尚未落地,鼓声已响,号角已鸣,顷刻间,两侧坡岭箭矢如蝗,夹在狭道中央的魏卒猝不及防,也防不胜防,纷纷中箭倒地。 桂陵噩梦重现! 青牛二话不说,大叫一声:“快,保护将军!”话音落处,将庞涓猛力推到大树下面,以树做掩体,以身与盾牌将他严严护住。 尚未倒下的军卒闻声跑来,绕庞涓形成一个大圈,皆举盾牌。 满谷火光四起,万箭齐飞,魏兵中箭后的惨叫声、“活擒庞涓”的呼喊声震荡在谷岭上的夜空。 相距不过三十步,齐国逾万箭手尽皆使用强弓劲弩,武卒甲胄再厚,盾牌再结实,也是枉然。十里谷道,成了屠场。不消半个时辰,可怜数千虎贲及逾千战马,连齐人之面也未见到,多被劲矢穿身而亡。 庞涓身边,持盾魏兵死伤逾半,仅余十几人,仍在舍命守护。 齐兵纷纷现身,围拢过来。 箭矢如雨,火光如日,魏卒接二连三倒地,只剩下庞涓与青牛。 庞涓身中数箭,青牛则如刺猬一般,血污全身,连眼睛也睁不开了。 一声长笑,是田忌的声音。 在众将士簇拥下,田忌手持长枪,从马骨堆中直走过来,扬手高叫:“停!” 箭雨停下。 田忌一步一步走到庞涓跟前,距其十步站定,拖长声音:“这不是庞将军吗?” 庞涓以枪撑地,挣扎着站起,擦去脸上血污,看向田忌:“孙兄何在?” “孙兄?”田忌冷笑一声,以枪指他,“你害军师如此,这还有脸叫他孙兄?放下长枪,束手受缚吧!” “孙兄何在?”庞涓提高声音。 “好吧,”田忌又出一声冷笑,“既然你这般追问,田某就成全你的好奇。”说着,以枪指向前面马骨,“这里是五百副马骨,是田某听你孙兄吩咐,一路辛苦带过来的。你的孙兄,还有你的苏兄,正在这些马骨尽头设宴把酒,候你光临,为你接风呢!”闪身让到路侧,“庞将军,尽管你曾折辱过本将,但本将肚大量大,又念在军师与苏相国再三请求放你一马,就不再与你这般小人计较,为你让路。庞将军,请吧!”又转对众军士,“将士们,让道,送庞将军赴宴!” 众军士纷纷让到路侧。 “哈哈哈哈,”庞涓长笑一声,没有理睬田忌,而是冲着白茫茫望不到尽头的一路马骨高声叫道,“孙兄,苏兄,你二位听好,师弟庞涓先行一步了。将行之际,在下有一言敬告孙兄:你遭膑刑是在下诬陷的,你我结义,在下欺你仅此一次!孙兄装疯一次,诈死一次,两番欺我,你我算是扯平了。今日之战,还有桂陵,孙兄你赢了,在下输了,只是,在下不服,因为孙兄你赢在阴处,在下输在阳处。今日之败,非战之力,是天意亡我??”仰天长啸,“噫吁兮,天??意??亡??我??” 夜谷里,久久回荡庞涓的声音。 声音消去,山谷死一般静寂。 “青牛兄弟,”庞涓扔开长枪,凝视青牛,拱手,“是涓连累兄弟与众将士了!”说完,拔出宝剑,横剑自刎。 “庞将军—”青牛悲鸣一声,扔下长枪,单膝跪地,伏在庞涓身上,久久未起。 火把映红夜空,马陵道上隐隐传出齐卒打扫战场、清点伤亡的声音。 战斗结束了。 陡然,青牛挣扎着站起,抱起庞涓,一步一步地走向摆得井然有序的马骨长龙。 青牛要把庞涓送到这些马骨的尽头,送到他的两个师兄弟那儿。 望着这个身上插着十几支利矢、血染甲衣的魏国第一勇士,站在旁侧的齐国兵士无不起敬,纷纷跟在他的身后。 田忌的眼睛湿润了。 一步又一步,一具又一具。 无穷无尽的马骨。 青牛越走越慢,终于,在越过第一百具马骨之后,脚底被什么绊住了,“扑通”倒地。 青牛抱牢庞涓,尝试站起。 一次,一次,又是一次。 这个力可抵牛的人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却没有再站起来。 “庞将军,”青牛跪在地上,悲泣,“青牛??尽力了??”又冲着跟在身后的齐国箭手,几乎是吼叫,“放箭呀,懦夫!” 众箭手不忍看视,纷纷背过脸去。 田忌擦去泪水,扎枪于地,从一名兵士手上拿过弓,搭上箭,绕到青牛对面,朝他深深一揖:“青牛将军,本将成全你!”说完,拉满弓,冲其鼻梁骨间一箭贯穿。 青牛的身子动了动,缓缓伏在庞涓身上。 马骨尽头是片开阔场地,几支火把映照场地正中的一块巨石。 石面上没有菜肴,没有筷箸,只有四只装酒的陶碗。 苏秦、孙膑相对而坐,宛若雕塑。 两双泪眼在火炬下熠熠闪光。 四周静寂如死,谷道上打扫战场的隐隐声音似乎是在另一个世界。 不知过有多久,苏秦擦干眼泪,端起面前的酒碗,朝地上轻轻一泼,将空碗摔到石面上。 孙膑跟着泼下,摔碗。 另两只酒碗依旧满满,在这夜空里孤独地映着火把的光亮。 庞涓陷在马陵道时,公子嗣的两万甲士正在距马陵道不到三十里的营帐里沉睡。 东方发白,雄鸡啼晓。 一阵脚步声匆匆响进三军副将公子嗣的大帐。 “报!”一名参将半跪于地,冲着一道布帘朗声禀报,声音急切而慌乱。 “什么事儿,本将这还没睡醒呢!”里面传出公子嗣的声音,极是窝火。 “禀报副将,”参将声音微微打战,“齐将田忌在马陵道设伏,庞将军、青牛将军及五千将士尽皆殉国,无一逃出,齐人??” “啊?”公子嗣惊叫一声,“齐人怎么了?” “齐人逼过来了!”参将禀道,“大量齐人沿马陵道向我逼近,距我不足十里。我东、西两侧皆现大量齐卒!” “快,击鼓,鸣号,迎敌!”公子嗣布令。 “末将得令!”参将急急去了。 布帘之内是个可以折叠的软榻。公子嗣掀开锦被,匆匆穿衣披甲。 锦被里露出另一个头,是天香。 公子嗣已是一日也离不开天香了,无论是征韩还是战齐,一直将她带在身边。但天香不再是宫女,而是扮作贴身侍从。 “将军,”天香坐起,穿衣,轻声问道,“你打算如何迎敌?” “布阵呀!” “连庞将军都战死了,将军的阵能打赢吗?” 公子嗣急了:“打不赢,也不能等死呀!” “打不赢可以跑呀,将军是天子龙体,不是贱命,不能白白死在这儿呀!” “天子龙体?”公子嗣怔了。 “嘻嘻,”天香笑了,“谁都有个三长两短呀,万一王上驾崩呢?” “父王崩天,还有一个太子哥呢,轮不上我!” “太子也不能长命百岁呀,万一遇到个意外呢?” “你呀,净想好事,”公子嗣给她个苦笑,“齐人这把我们围起来了,怎么跑?” “不是留有退路吗?”天香说话间,衣服已经穿好,又帮公子嗣披上甲衣,“将军可传令回撤鄄城,与张相国的大军会聚!” 公子嗣掀开布帘,刚喊一声“来人”,十几个将军已得音讯,急跑进来。 “快,传令,撤!” “撤?”十几名将军无不面面相觑。 他们此来本为请战,要为主将复仇,这却得到撤军命令,无不愕然。 “愣个什么,鸣金退兵!”公子嗣再次颁令。 众将无奈,各自低头走出。 与此同时,魏营四处传来号角,战鼓也鸣起来。魏武卒原为和甲而卧,几乎是立刻就可进入战备状态。 齐人虽然没有咬近进逼,但三军听闻庞将军、青牛殉国,先锋被歼,副将这又让鸣金退兵,无不惶惶,急切间抛下大量辎重,沿来路急撤。 齐人一路呐喊追击,一路捡拾战利品。 公子嗣回撤百里,直到与张仪的三万大军相遇,才算稳住阵脚。 在庞涓身殉马陵道,公子嗣鸣金大退兵的当儿,太子申的右军刚好抵达外黄。 迎黑时分,庞涓殉国的绝密军报抵达右军,太子申惊魂未定,又有人送来一封密函。太子申展开,是一封手书,单看笔迹就晓得是天香的。 太子申细读那函,很短:“申,今宵人定,外黄东野,大楸树下,不见不散。香。” 太子申既惊且疑。自那日天香无故失踪,太子申心中就存了一个结。这是一个神秘的女人。她两番失踪,这又两番现身,每一次都让人浮想联翩。 太子申收起密函,闭目思量。 是的,他有太多的谜团:那日夜间,她为何失踪?是被人掳走,还是自己出走?若是被人掳走,谁有这么大的胆?谁又能在不惊动他的同时,从他身边抢走一个人?既然是掳走,又为何脱掉她的所有衣服?如果不是被掳走,她为何离开?她去了哪儿?她为何这么久才给他密函?她为何约在外黄东野见面?她遇到什么麻烦了吗?她?? 太子申知道那棵大楸树,就位于外黄东野约七里的地方,那儿是个岔道口,两条衢道分开,一条由外黄通向睢阳,另一条通向陶邑。 太子申左思右想,决定赴约,解开所有的谜团。 太子申看向滴漏,离约定的时刻还有一个时辰。为保险起见,太子申带了十几名贴身护卫,分作三辆战车,直驱外黄。 宋人对魏人毕恭毕敬,见大魏殿下驾到,开关放行。 三辆战车直驱外黄东野,远远望到大楸树了。 太子申喝叫停车,细审那棵楸树。 天已黑,人已定,树下空荡荡的,四周静寂无声。 太子申挥手,让护卫留在原地,只身下车,大步走向大楸树。 太子申离大楸树越来越近。 树后转出一个白色的影子。 “是香吗?”太子申压低声音,叫道。 回答他的是“嗖嗖”几声利矢。 箭箭射中。 太子申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众卫士听得清楚,急奔过来。 然而,没奔多远,两旁响起箭矢声。 十几人全部中箭。 几十名黑衣人杀出,将尚未死去的全部刺杀。 为首一人走向太子申。 是公子华。 公子华俯身挡挡鼻息,还有气。 “快,将所有人抬到车上,运抵齐营!” 黎明时分,齐人在鄄邑南野发现十几具魏尸,立即禀报田忌。无战而现魏尸,田忌觉得奇怪,亲自赶往验看,见其中一人竟然是太子申,尚有气息,震惊,急让人抬到军营。 太子申是梅公主的亲兄,对孙膑也有礼遇,孙膑吩咐救治,但为时已晚。医师禀报说,使太子申不治的倒不是身上的箭伤,而是箭矢上的毒,因中毒时辰过长,已无可抢救了。 一个时辰后,太子申死于齐营。 短短不足两日,庞涓、太子申两个挚友双双死于自己的眼皮底下,孙膑黯然神伤。 庞涓死后,张仪晓得这场战争无法再打下去,遂写出战报,将细情禀报魏王,宣布停战。田忌没再逞强,听从苏秦,将庞涓、太子申、青牛及所有魏卒的尸体用棺木装了,交还魏人。 毗人尚未读完战报,魏惠王大叫一声,口吐鲜血,昏厥。 第101 章| 争宋地昭阳生事 守襄陵郑门赴义 卫地,通往大梁的衢道上,齐人赠送的五千多具棺木络绎十数里。这批棺木是苏秦为将要战殁的齐卒备置的,没想到殓入的却是魏卒。 在这条棺木长蛇中,打头的是三辆战车,车上各装一棺,棺中分别躺着太子申、庞涓与青牛。六名魏将走在庞涓的棺侧,一侧三名,清一色的甲盔,盔上裹条白巾。他们一手持枪,一手搭在棺木上,似在助力他们的将军。青牛的棺侧也走着几人。由于青牛过于高大,他的棺木是特制的,从不远处的坡顶望下去颇为抢眼。 站在坡顶的是公子魏嗣,一身甲衣,侍立嗣侧的是扮作侍卫的天香。他们的身侧,依序站着几个侍卫短兵,个个神色黯然,甲盔上也都裹着孝巾。 魏嗣的目光从蛇头移开,移向蛇身,看向蛇尾。天香的一双大眼跟随他的目光望去。运送棺木的清一色是大魏战车,这是张仪经由魏嗣所下的军令。 “将军,”天香收回目光,看向魏嗣,指向蛇身,“要把他们全部运往大梁吗?” “不是。”魏嗣应道,“一入魏境,他们就会分散,葬入各家祖坟。” “哦,”天香若有所思,“跟秦国不一样呢!” “秦国怎么葬?” “葬在一处,让他们死也守在一起。” “咦?”魏嗣看向她,拖长声音,“人家秦国的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 “将军,”天香抛他个白眼,“难道你不知道吗?难道你想让臣妾什么也不知道吗?” “嘿。”魏嗣吧咂一下嘴皮子,转身下坡。 “公子该做一事了!”天香跟上,悄声。 “何事?”魏嗣定住身子,看向她。 “走在第一辆战车旁边,一直走到大梁,走进王城!” “让我一路闻他的腐臭味?”魏嗣皱眉。 “欲成大事,你必须闻!”天香的语气毋庸置疑,附耳,“臣妾陪你!” 新雨过后,一辆辎车急如星火地驶出大梁,辗过田野上的泥泞,穿过一片树林,停在一条小溪边。 溪上有个小木桥,是四根圆木缚在一起,可并行二人,不可过马车。 车上跳下一人,大步走过木桥,踏上一条由沙石铺出的小径。 小径不足百步,尽头是一户乡居,四周树木葱郁,花草荟萃。 来人不是别个,是“养病”数年的朱威。乡居则是公孙衍的。自张仪入相大梁,公孙衍两次乔迁,最终移居此地。 朱威顾不得赏景,径直走到柴扉前面,欲推扉门,却见里面挂着一个绳套。绳套不牢,是象征性的,伸手即可取下。 朱威没取,拍打柴扉:“犀首,犀首——” 一个女人走出来,边走边拍打围裙上的尘土。 女人开门,深鞠一躬:“朱大人!” “是弟妹呀,犀首呢?”朱威一脸着急。 女人笑道:“先生带犬子钓鱼去了。” “犬子?”朱威盯住她,“什么犬子?” “他的孩子呀!”女人嫣然一笑。 “啊?”朱威震惊,“你们……啥辰光喜得贵子了?” “小半年了。” “哎哟哟,犀首也是,这么大的事儿,竟不吱一声?”朱威责怪。 女人笑笑,揖礼:“朱大人,客堂坐。先喝杯水,我正在灶房和面,打算烙饼呢!” 朱威一脸急切:“他在哪儿钓?” 女人指指前面的小溪:“你沿溪向上走,想必就寻到他了。” 朱威扭头就走,沿溪走约五里,果见公孙衍一身笔直地站在河湾树下,一手拿着钓竿,一边抱着孩子。 孩子睡梦正酣。 看到朱威,公孙衍扔下钓竿,迎上几步,抱子揖道:“朱大人,犀首有礼了!” 朱威没有回礼,双手接过娃子,左看几眼,右看几眼,又看向公孙衍。 “大人不用审,”公孙衍从腰里掏出铜葫芦,灌一口酒,笑道,“娃子是犀首整出来的,没请人帮忙!” “没想到呀,”朱威慨叹,“你俩多年没见动静,真还以为你整不出来呢!”抱娃子拱手,“在下贺喜了!”朝孩子努嘴,“叫啥名?” “犀角。” 朱威扑哧笑了:“犀首是独角,厉害!” “说吧,大人,”公孙衍扬脖子灌酒,“啥事儿?” “又战败了。” “知道。” “庞将军殉国了。” “知道。” “殿下他……” “也殉国了。” “唉……”朱威长叹一声,看向河水。 “大人拖泥带水上门,就为唉这一声吗?”公孙衍将酒葫芦递过去,从他怀里接过孩子。 朱威喝一口,抿一下嘴唇,盯住他:“犀首,在下是来请你出力的。你得跟我回去,进宫面君!” “面他做啥?” “力挽狂澜呀!”朱威激动,“我大魏……我……”咳嗽起来。 “再喝几口,压压火。”公孙衍看向酒葫芦。 朱威又喝几口,压住咳嗽:“犀首呀,我大魏……再不能让张仪为祸了。你得回去,我豁出老命保荐你,赶走张仪,救我社稷于将倾啊!” 公孙衍讨过酒葫芦,喝一口,将嘴皮子吧咂得山响,转头看向河面。 “犀首?”朱威吃惊地看向他。 “敢问大人,是谁在倾我社稷?”公孙衍问道。 “秦人哪!张仪呀!还有齐人!” 公孙衍夸张地摇头。 “不是他们,是谁?”朱威盯住他。 “是你的陛下!”公孙衍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来。 朱威不吱声了。 过了好久,朱威长叹一声,缓缓蹲下。 公孙衍将酒葫芦挂回腰上,拿起鱼竿:“走吧,大人,让你一搅和,鱼是钓不成了。”大步走去。 朱威站起来,跟上。 “请大人拎上桶。”公孙衍朝一边的水桶努嘴,苦笑,“女人想吃煎鱼,看来只能喝锅汤了。” 朱威拎起桶,见里面只有几条不足一虎口的小鱼。 二人回舍,公孙衍将孩子放到榻上,将鱼交给女人煮汤,回到院中,招呼朱威蹲下,寻来石块、木棒摆出一个五花八门的图案。 朱威看着他,一脸惶然。 “大人,这就是你所关心的天下。”公孙衍指着图案中间一块地方,“这儿是魏国,这儿是大梁,你的大魏的社稷所在。敢问大人,就眼前局势,大魏社稷何处最危?” “我说过了,秦人,齐人。一个在西,一个在东。”朱威指向图案上的秦、齐。 “你说的是长远,我问的是眼前。” “这……” “这儿!”公孙衍的手指重重一戳。 “楚人?”朱威震惊。 楚国北部重镇项城郊外密密麻麻地扎着一片接一片的军帐,中军辕门居于核心,从辕门直驱可入的是中军大帐。 时近正午,中军帐中,气氛紧张、热烈。 坐在主将位上的是昭阳,侍坐二人,一是监军靳尚,一是副将景翠。 昭阳的案前平摊一幅涂满油漆的麻布作战图,图上用带色的油笔标着三支腥红的箭头,每一支箭头指向一个圆圈,分别代表三个目标:徐州、襄陵、陉山。 从三人的表情看,显然经过一场争论,尤其是景翠,脸上泛着激动。 “主将!”景翠从席位上起来,在昭阳席前跪下。 昭阳俯身,左手托住腮帮子,眯眼盯住他:“景将军,你这是为何?” “请听末将一言!”景翠的声音几近哀求。 “请讲。” “末将再次恳请主将收复陉山!” “说说,你为什么缠住陉山不放?” “理由有三:其一,陉山本为我土,十年前却被庞涓夺占,楚国上下视为国耻。其二,陉山为我北疆要塞,得之可逼大梁,失之危我方城。其三,眼下庞涓战死,魏国三军皆在卫齐边境,失去斗志,我取陉山十拿九稳,末将敢立军令状!” “还有吗?”昭阳以指背轻扣案面。 “没有了。”景翠心底陡起一股寒意。 “景将军,你讲得很好!”昭阳直起身躯,目光平视,“对你的理由,本将也给出个三。其一,七十年前,大梁亦为我土,被魏将吴起所占,楚国上下无不视为国耻。其二,陉山已失十年,我方城迄今傲然屹立。其三,在本将眼里,陉山是只鸡蛋,襄陵是只鸭蛋。眼下两只蛋都在面前,请问将军,你是吃鸡蛋呢,还是吃鸭蛋?” 景翠吧咂几下嘴巴,看向靳尚。 “靳大人,”昭阳的目光也跟过去,落在靳尚身上,“至于你所提议的徐州,是只鹅蛋,块头更大,味道更鲜美。只是眼下,它还多少有些烫呢!” “烫在何处?”靳尚问道。 “烫在齐国。监军可知,庞涓死在何人手里?田忌!” 靳尚吸一口长气。 昭阳指图,进一步分析:“我们打襄陵,是打魏国,帮齐人出气,齐人即使气恼,面上也不好说。我们若打徐州,可就不一样了。徐州离薛地不过咫尺,薛是齐地,听说齐王封赏给田婴了!” “好吧。”靳尚回过弯来,给他个笑,拱手,“在下谨听主将!” “景大人?”昭阳看向景翠。 “末将唯主将之命是从!” “好!”昭阳朝二人拱手,“本将谢二位大人!”招手,指地图,“来,我们谋算一下如何吞下这只鸭蛋,还不能让它噎住!” 景翠站起来,与靳尚一起,凑到昭阳案前。 “靳监军、景将军,”昭阳和颜悦色,“庞涓死了,魏人没有谁能阻止我们大楚!景将军,”指图一笑,“你是攻城呢,还是打援?” 景翠心里打个咯噔。攻城夺地是大功,昭阳这般大张旗鼓,此功若是他人得了,必不开心,若是使起绊子来,他景翠就会成为替罪羊。 这样想定,景翠抱拳:“末将谨听主将命令!” “好!”昭阳抱拳回礼,“襄陵是座孤城,唾手可破,将军或不屑之。 围城是为打援,我若攻击襄陵,魏人必将驰援。将军若能吞掉来援之敌,当是大功,哈哈哈哈!” “谢主将抬爱!”景翠拱手。 “周边诸邑,将军顺道收拾了!” “末将得令!” 公孙衍的乡宅里,几道小菜已经上齐,朱威拿箸端酒,却不下口,久久盯住公孙衍。 “朱大人,干!”公孙衍冲他举起酒杯,慢悠悠地饮下。 “犀首,”朱威候他喝完,“照你说来,昭阳要打襄陵了?” “不是要,是一定!” “这倒不怕。襄陵城高池深,更有郑克在!” “朱大人,你真的以为楚人是齐人,昭阳是孙膑吗?”公孙衍朝自己的空杯里斟酒,目光斜向他。 朱威震惊:“难道昭阳比孙膑还要厉害?” “呵呵呵,”公孙衍笑道,“看来朱大人是既不知孙膑,也不知昭阳!” “此言何解?” “孙膑围襄陵,目标不是襄陵。昭阳不同,昭阳早就觊觎襄陵,此番是志在必得!” “襄陵若失,宋国岂不……” “正是!”公孙衍竖起拇指,“昭阳得襄陵,意不在襄陵,在宋地。 于魏而言,襄陵是深入宋、楚之间的一块飞地,进可拓土,退可卫护大梁。 襄陵若失,大梁就裸露在楚人的兵锋之下了!” “怎么办?”朱威急了。 “还能怎么办?”公孙衍摊开两手,“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你的大魏陛下如果不想失去这块飞地,就当增兵驻防,刻不容缓!” “犀首呀,”朱威放下酒杯、箸子,起身,“酒是喝不得了。在下这就觐见陛下,增兵襄陵!” 晓得时间紧迫,公孙衍没再留他,送至户外,送过木桥,看着他坐上辎车,拱手别道:“祝大人成功!” 当运送魏申、庞涓、青牛三人尸体的战车驶过大梁城门时,几乎全城的臣民都走出来了。他们披麻戴孝,静静地跪在大街两侧。 没有哭声,没有呼喊,只有无尽的悲哀。 一手搭在魏申棺木上的魏嗣也流出泪来。 走在身边侍卫的天香轻推一把魏嗣,悄声道:“公子,待会儿见到王上,记得怎么说吗?” “你都教过三遍了!” “臣妾是为公子好。关键辰光一丝儿也马虎不得,一步错,百步错,公子说错一句,结果就……”天香止住。 “走你的路吧。”魏嗣不耐烦了,白她一眼,拍拍棺木,“真当我是他呀!” 天香小嘴一噘,半是嗔怪,半是生气:“哼,他比你可就强多了!” 御书房里,早有人禀报魏惠王。 惠王没有迎出,也没有哭。 惠王只是坐在席位上,久久不动,如一尊雕像。 “王上,”毗人悄声道,“嗣公子回来了,就在门外!” 惠王仍旧没动。 光影移动。 魏嗣跪在门外,心如火燎。 “王上?”不知过有多久,毗人再次叫道。 “让他进来!”惠王吃力地抬下手。 魏嗣走进,脚步踉跄,未进殿门就跪下,膝行入内,音声悲怆: “父——王——”号啕大哭。 惠王指一下侍位。 毗人搀起魏嗣,扶他在侍位坐下。 “说吧,庞涓、魏申是怎么死的?”惠王的声音平淡中透出悲怆。 “父王,”魏嗣泣不成声,“庞将军,还有申哥,他……他们都是被齐人射杀的。我们追入齐境,追至甄城,察出孙膑、田忌引领溃军逃往临淄方向,儿臣就与庞将军在后紧追不舍。追有一百多里,庞将军捉到齐人,方知溃退于途的皆是逃难百姓,田忌溃军逃窜的是高唐方向。庞将军下令掉头回甄城,儿臣苦劝不住呀!儿臣说,田忌大军既然逃往高唐,临淄就是一座空城,我们为什么不直驱临淄,活捉齐王呢?” 惠王的心揪起来,睁眼看向魏嗣。 “父王呀,只要打到临淄,田忌他敢不来救吗?那辰光根本不用追,田忌、孙膑就会送上门来。我们以逸待劳,想不胜都难啊!” 惠王长吸一口气,盯住魏嗣:“庞涓他……” “庞将军他不肯听呀!庞将军一心想的是战阵,是活擒孙膑和田忌,不是活擒齐王。他是主将,儿臣是副将,他让往北,儿臣不能往东啊!为加快追程,庞将军弃辎重,亲率虎贲五千,掉头回到甄城,儿臣再劝,庞将军只是不肯听。儿臣……父王啊,庞将军是鬼迷心窍哪,一心想活捉孙膑,报桂陵之仇,儿臣拉都拉不住他啊!呜呜……”魏嗣夸张地哭起来。 惠王长叹一声,闭目。 “父王,”魏嗣接道,“庞将军将行,儿臣说,对付齐人,我们不能急进,有桂陵的前车覆辙啊!可庞将军听不进哪!庞将军不但听不进,还命令加速追赶。虎贲是锐卒,车马皆是一等一的,跑得快呀!儿臣率大队人马在后紧追,怎么也赶不上啊!眼见天黑,前面是马陵。 儿臣打听野人,得知马陵是谷道,又见天黑,一边下令屯扎,一边使探马联络庞将军。待探马回来,已是天亮,儿臣方知在马陵发生了什么。儿臣……气血上冲,正要杀上前与齐人拼命,相国到了。相国死活拉住儿臣,儿臣……呜呜呜……” “张仪呢?” “听说是累病了。” “可魏申在外黄,怎么会被齐人射杀呢?” “儿臣也是奇怪,申哥远在外黄,怎么会……会死在齐人手里呢?儿臣使人访察,从宋人那儿得到音信,说是有人写信给申哥,约他到宋国相见。申哥接到信,二话没说,驱车就走了。他的侍卫不放心,跟在后面保护。申哥来到宋境,宋人见是申哥,开关放入。申哥是前半夜到达宋地的,天亮时却……与他的卫队出现在齐境,只是……没有一个是活的。尤其是申哥,射中他的箭头上带着毒啊,我可怜的申哥啊……”魏嗣再放悲声。 “我的申儿……”魏惠王泪水流出,有顷,眼缝里齐出,“他收到的是什么信?” “儿臣不晓得,听说是个女人写的。” “女人?”魏惠王急速转头,盯住他,“什么女人?” “儿臣不知呀!儿臣想,在那个时候,能给申哥写信的女人只有一个,能让申哥不顾一切的女人也只有一个。” “何人?”惠王急不可待了。 “梅妹!” “梅儿!”惠王倒吸一口凉气,闭目良久,“她怎会写信伤害她亲哥?” “梅妹不会去害申哥,可别人呢?齐国太子辟疆早对申哥不满,主将田忌有红妆之辱,军师孙膑在魏受膑……” “你申哥与田辟疆无冤无仇,他为何不满?” “因为……因为申哥是申哥呀,申哥他太能干,太稳健,太有主见,申哥他……招人妒啊!”魏嗣略略一顿,盯住惠王,“父王,您不也是一样吗?您与齐王无冤无仇,处处让着他,可齐王呢?他三番五次欺侮父王,专与父王过不去!” 惠王显然听进去了。 惠王的脸色渐渐紫涨,牙缝里缓缓挤出三个字:“田……因……齐……”转对毗人,“毗人!” 毗人拱手:“老奴在!” “传旨三军,伐齐!”魏惠王字字铿锵。 毗人看向魏嗣。 魏嗣显然没有想到是这个反应,怔了。 “陛下,”毗人眨巴几下眼睛,“传旨何人?” “三军!” “这……”毗人不解,“何人为主将?” “寡人!”魏惠王站起来,盯住魏嗣,“诏告举国臣民,寡人亲征齐人,剁下田因齐、田辟疆的狗头,祭我庞将军,祭我太子,祭我五千虎贲!” 魏嗣惊呆。 相国府宅院很大,后院坐落一个家庙。庙堂上空空荡荡,只摆一个灵位,是庞涓的。灵前的案面上摆着祭品。 张仪一身孝服,面对庞涓的灵位坐着,二目微闭,面前摆着一局棋,棋盘上落着数量不等的黑白子。 不知坐有多久,张仪站起来,在庞涓的灵牌前面来回走动。 “庞兄,”张仪住步,盯住庞涓的牌位,“你说呀,这一局我们究竟输在哪儿,且还输得这么惨!” 灵位冷冷的,灵堂静静的,只有灵前的几盏烛火随着门缝里钻进来的风微微摇曳。 “庞兄,来,我俩这就复盘,从头弈起!”张仪走回棋盘,坐下,将盘面上的所有棋子拨落到地上,显出空落落的盘面,“我俩执黑,苏兄、孙兄执白。”将黑子、白子分置,摸出一只黑子,落在盘面一角,“这是郑城,庞兄先落一子!”摸出白子,在另一角落下,“这是大梁,苏兄、孙兄应手,故伎重演。”分别依序落下黑白子,自语,“这是苏秦粮仓,在下落子;这是大梁,孙兄撤军;这是郑城,庞兄回师;这是宋国,在下落子,宋人不纳齐人;这是大梁,庞兄誓师追击;这是魏宋边境,齐人绝粮,孙兄杀马;这是卫魏衢道,庞兄捷径追击;这是甄城,孙兄朝高唐溃退,庞兄追击;这是马陵……” 张仪顿住,闭上眼睛。 “难道……”张仪似是想到了什么,半是说给庞涓,半是自语,“难道又是苏兄、孙兄所施的苦肉之计?”心底一抖,“是的,庞兄,我们又一次中计了。孙兄不是败,是诈败。粮草是苏兄有意让我们烧的,马是有意吃的,灶是有意砌的。既然无粮下锅,只吃马肉,行军 途中最快也最方便的吃法是烤,孙兄为什么让他们砌下那么多的灶头?前有围梁救赵,依孙兄之智,不可能故伎重演,再来围梁。孙兄围了,只有一解,就是准备好了我们的应招,就是准备好粮草让我们去烧。齐兵撤退,不走捷径,故意经由外黄退往宋国,就是晓得在下会到宋国,从而有意制造障碍。齐兵三砌灶头,数量递减,就是有意造成溃败假象。如若不然,齐兵已到齐境,当有食物,为什么仍旧杀马?苏兄、孙兄晓得庞兄多疑多虑,用兵谨慎,方在撤往高唐途中刻意扔下辎重,真戏真做……” “天哪!”张仪禁不住打个寒噤,“这是绝对可能的,庞兄!在下不知孙兄,却知苏兄。鬼谷之中,在下痴恋师姐,每一缕爱恋,在下都倾吐给苏兄,谁想苏兄却在不知不觉中早将师姐之心勾走。在下失楚,失魂落魄赶到邯郸投他,却横遭他一顿羞辱。在下抱恨怀怨投秦,不想这正是他布下的棋局!此番对战,你我自以为是在暗中,苏兄、孙兄是在明处,岂料在明处的反倒是你我!啧啧啧,这般胸襟,这般大略,这般严谨,这般舍弃,庞兄啊,无论你作何想,在下服了!” 猛地站起,在庞涓灵前连走数个来回,仰天长啸,“咦吁兮,张仪我……服了……” 张仪正在叹服,一阵脚步声急,府宰在门外小声禀道:“主公,嗣公子到,说有急事寻您!” 张仪开门,走至客堂。 魏嗣将魏王震怒、旨令三军远征齐国诸事略述一遍,末了急道:“张相国,父王还要亲任主将呢!” 张仪眉头凝起,略一思考,应道:“嗣公子,走,随在下入宫一趟!” 张仪、魏嗣赶至魏宫,见魏惠王已经甲胄在身,精气神十足地在院中掂量他多年未用的长枪。 张仪叩道:“臣叩见王上!” “张爱卿,你来得好呢!田因齐以卑劣阴谋杀我太子,手段残忍,是可忍孰不可忍!寡人对天盟誓,与他不共戴天!”魏惠王说着,将枪杆底端朝砖地狠戳,好像那儿就是田因齐似的。 “臣……” 张仪的“臣”字刚刚出口,就被魏惠王的声音冲断:“爱卿不必多说。听旨!” “臣听旨!” “寡人意决,三日之后远征齐邦,与田因齐决战。寡人远征期间,朝中诸事暂由爱卿处置,钦此!” “臣有奏!”待惠王的“钦此”落定,张仪叩道。 “讲!” “天不可一日无日,国不无一日无君。殿下已经为国捐躯,王上若再亲征,外务杂事倒是不难,宫中内事,叫臣如何能断?再说,正值多事之秋,齐师犯我,列强蠢蠢欲动,朝廷若无王上坐镇,种种意外,臣不敢设想!”张仪言辞恳切。 听到“宫中内事”,惠王一下子冷静,思忖有顷,盯住张仪:“依爱卿之意,大仇不报了?齐人不伐了?” “伐!” “何人去伐?”惠王盯住他。 “臣张仪!” “你?”惠王大吃一惊。 “王上,”张仪淡淡应道,“在秦之时,臣受秦王之命远征巴蜀,十月功成,巴、蜀今为秦地!” “是哩!”魏惠王跨前一步,扶起张仪,紧紧握住他的手,“张爱卿,寡人信你!寡人命你为主将,魏嗣为副将,举全国之兵,征伐临淄,为我太子讨还公道!” 张仪退后一步,拱手:“臣受命!” 张仪、魏嗣正欲离开,毗人禀道:“王上,朱上卿来了!” 魏惠王没想到朱威会在这个节骨眼来,颇是激动:“快,有请朱爱卿!” 朱威趋进,未及叩拜,已被惠王迎上扯住:“爱卿呀,寡人……”抹泪。 朱威盯住惠王的一身戎装,泪水出来,声音更咽:“王上……” “爱卿来得正好。寡人要伐齐,要与田因齐决个死活,”惠王指着张仪,“由张相国担当主将,粮草辎重,爱卿就责无旁贷了!” “王上,臣此来,是为比伐齐更大的事!”朱威急切说道。 “何事?” “楚人!” “楚人怎么了?”惠王盯住他。 “楚人屯兵,欲占襄陵。襄陵乃我东南屏障,形胜之地,万不可失啊!” “楚人?襄陵?”惠王眉头拧紧,拧一会儿,看向张仪,“楚人要打襄陵?” “臣未得报,不知朱大人……”张仪看向朱威。 惠王亦看过去:“朱威,你听何人所说?” “公孙衍!” “公孙衍?”惠王眯眼,“他怎么知道?” “这……”朱威迟疑一下,“臣也不知。他……是推断!” “岂有此理!”惠王震怒,“齐人围我大梁,杀我太子,他为何不推断?” “王上?”朱威急了。 “朱威,”惠王断然喝住,“甭再多言。”转对张仪,“张爱卿,提襄陵锐卒一万,权补五千虎贲!还有,派遣使臣,借秦兵!” “臣领旨。”张仪拱手应道。 “王上?!”朱威震惊。 “朱威、张仪,领旨去吧!”惠王摆手,几乎是嘶叫,“给我荡平东夷,活擒田因齐!” 三人退出御书房。 出得院门,朱威恨恨地朝张仪“哼”出一声,大踏步离开。张仪朝他的背影苦笑一声,跟在后面。 魏嗣追上,小声道:“相国,你怎就轻易答应我父王呢?” 张仪看向他,淡淡说道:“公子就在旁边呀,你为何不谏?” “我……”魏嗣语塞。 “王上气昏了!在下不应下来,王上怎能消气?王上的气若不消,伤及龙体,事情岂不更大了?”张仪半是解释。 “相国是说,我们不是真的伐齐?”魏嗣急问。 “谁说不是了?”张仪扔给他一句,大踏步走去。 “这……”魏嗣一脸懵懂地待在原地,挠着头皮。 武安君府一片哀伤。 灵堂设在家庙,就是庞涓以戚光的头祭祀庞衡的那个院子。黑色柏棺架在院子正中,是庞葱购置的。他不能用齐人的棺木埋葬庞涓。 三军将士敬爱庞涓,上至将、尉,下至军卒,自愿上门吊唁的络绎不绝,队伍排到大街上,长达两个街区。他们披麻戴孝,一个接一个进门,一个接一个膝行至灵堂,跪在庞涓的棺前,默哀,叩首,向他们的将军致别。 全场静寂,没有哭声。所有军人晓得,他们的将军从来不听哭声。 张仪被这场面震撼了。 张仪从军士们自动让开的通道中缓缓步入,沿着白色的静静的队伍走到灵堂。 庞葱迎出,嗓子沙哑,揖道:“相国大人,我大哥等你多时了!” 正行祭礼的军士们自动让开,给张仪腾出位置。 张仪走到棺前,没有跪叩,没有揖礼,只是盯住棺材,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终于,张仪朝庞葱伸手:“取酒来!” 庞葱拿来祭酒及酒爵。 “换碗!”张仪看也不看,补充一句,“要陶碗,最大的!” 庞葱拿来一只大陶碗。 “是四只!” 庞葱又取三只。 张仪坐下,端过酒坛,咕咕倒下,一坛酒却只倒满两只大碗。张仪再次伸手,庞葱再递酒坛,张仪将另外两只倒满。 望着四只满满浓酒的大陶碗,张仪的泪水流下来。 庞葱的泪水流下来。 在场军士的所有泪水也都在此时释放。 张仪没有说话,放凭泪水流一阵儿,端起一只碗,泼在棺木上,将碗摔了。张仪再端一只碗,仰脖咕嘟喝下,将碗摔了。余下两碗,张仪一只一只地捧起,小心翼翼地摆在棺木前面。 张仪做完这些,扭头看向庞葱:“庞葱,从今日起,你是我的亲弟弟了!” 庞葱跪地,号啕大哭:“仪哥……” “葱弟,去你大哥的书房,将一册书卷拿来!” “哪一册书卷?” “他最最宝贝的那册!” 庞葱飞跑出去,不一会儿,抱着一只精美的盒子回来,将盒子交给张仪。 张仪徐徐打开,是张仪口述、庞涓亲笔抄写的足本《吴子兵法》。 张仪展开册卷,一简一简地展开。张仪展完,从自己怀中亦摸出一卷,如前一样,一简一简地当众展开。 “庞兄呀,”张仪将两卷竹简摊在案面上,对着棺木唠叨,“你看仔细了吗?若是看仔细了,仪有话说!” 张仪将两卷竹简重新卷起,并列摆在案面上,看向棺木:“庞兄,有件事在下一直瞒着你。”将自己带来的竹简拿在手中,“就是这册书卷。它没有被野猪叼走,是在下拿走的。在下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寻个乐子……在下对不住庞兄了!谷中的事儿,各有各的是,也各有各的不是,到今天为止,就让风吹走吧!至于这卷书,是先生送给庞兄的,在下这就还给庞兄。先生的那册原简,先生早已吩咐大师兄烧了。庞兄私抄的这卷,还有庞兄复抄的这卷,全都摆在这儿,在下再无私藏。还有,庞兄放心,在下的记性没有那么好,在下对兵书也远没有庞兄这么大的兴致,对此兵书所载,在下早已忘得八九不离十。今当苏兄、孙兄的面,在下全都奉还庞兄!自今日始,世上再无《吴子》,《吴子》只属于庞兄!” 张仪缓缓起身,从灵前拿过火烛,将两卷兵书架在火盆上,将剩下的两大碗酒泼在竹简上,点燃。 火光熊熊,一代兵书《吴起兵法》的两卷完本,于顷刻间化为灰烬。 看到灰飞烟灭,张仪吁出一口气,将两只陶碗一一摔碎,大踏步离开。 庞葱送出,刚出院门,一个侍女飞跑着追上来,边追边叫:“相国大人,留步!” 张仪留步,看向侍女。 侍女气喘吁吁:“大……大人,主母……有请!” 张仪看向庞葱,庞葱拱手应道:“大嫂悲伤过度,一个时辰前病倒,葱弟刚刚使人请到宫医诊治,仪哥就来了。想是大嫂听闻仪哥光临,有话要说!” 二人跟着侍女赶至主院,见一身孝服的瑞莲已在端坐恭候,旁边侍立一位年长宫医。 张仪长揖:“张仪见过嫂夫人!” 瑞莲起身还礼:“小女子见过相国大人!” “庞兄为国尽忠,举国致哀,仪不胜悲切,特此与庞兄诀别,亦望嫂夫人节哀顺变,保重凤体!”张仪再揖。 “相国大人,”瑞莲的声音淡淡的,半是沙哑,“大人与庞涓是至交,小女子召请大人留步,是有一桩事情告诉大人!” “嫂夫人请讲!” “医师,”瑞莲看向医师,“你来说吧。” “禀报相国大人一个喜讯,”老宫医深深一揖,“武安君夫人有喜了,就脉相上看,当是男儿!” 显然,这是一个特大喜讯! 张仪、庞葱互看一眼,喜不自禁。 “庞兄,庞兄,”张仪朝天拱手,“在下贺喜你了!”转对瑞莲,深揖,“仪恭贺嫂夫人。仪与庞兄修于同门,情如兄弟,仪膝下迄今无子,待嫂夫人足月,仪有心收养庞兄之子为义子,恳请嫂夫人允准!” “小女子允准!小女子并腹子谢相国大人怜悯!”瑞莲回揖。 从庞府回来,张仪的一口气还没松出,客堂里迎出两个人来,一个是公子华,一个是公子疾。 张仪笑笑,招呼二人坐下。 公子疾没多的话,寒暄几句,从袖中摸出王旨,没按常规宣读,直接递给张仪。张仪展读,大意是秦惠王已经得知马陵的事,魏国于秦甚是重要,叮嘱张仪竭力撑持,如有必要,秦可出力,如此云云。 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马陵之事秦王不但全部知悉,且还发来旨意,张仪着实吃惊,收起王旨,朝公子华竖个拇指。 公子华抱拳道:“还有一事,相国或感兴趣。” “可是楚人之事?” 公子华惊愕:“相国知道了?” “还是你说吧。” “楚人趁火打劫,昭阳亲任主将,集结大军一十六万,主力屯于项城!” “目标是襄陵!”张仪淡淡应道。 “相国耳目灵呢!”公子华由衷叹服,“楚人极是隐秘,昭阳于三日之前潜至项城,连旗子都没打,在下也是刚刚得报!” “耳目灵的另有其人,不是在下!”张仪应道。 “谁?”公子华急问。 “公孙衍!” 公子疾、公子华对望一眼。 显然,他们没有想到公孙衍,甚至压根儿忘了他。 “华弟既然提及此事,我们就议一议!”张仪笑道。 “相国既已知情,想必已有妙对。”公子疾拱手,“疾洗耳恭听!” “在下以为,”张仪也不推辞,侃侃应道,“于魏而言,襄陵既不可失,亦可失!于秦而言,襄陵必须失!” 公子疾、公子华让他讲晕了,各挠头皮。 “在下的意思是,”张仪苦笑一下,解释,“魏失襄陵,从近处看,是疼,从长远看,获益。而于秦国,只有楚得襄陵,才算大赢!” “我们大赢可解,魏失东南屏障,怎么又能获益呢?”公子疾问道。 “诸位当看明白,”张仪应道,“庞涓一走,魏国就是落日了。 天下未来大争,必在秦、齐、楚三国。齐、楚合,则无秦;齐、楚斗,则秦得天下。秦与齐远隔三晋,欲争不能。秦可争者,唯有大楚。秦、楚之争,必在商、庸,楚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更得吴越之众,势力不可低估,秦楚之战,当是惨烈无比。然而,如果齐、楚生怨,楚国就会东陷于齐,西困于秦,东西两战,想不败都难!这是于秦大赢之解。之于魏国,既然已是落日,襄陵迟早都是人家的,晚给不如早给。” “为什么早给反而好呢?” “楚得襄陵,意不在魏,在宋,而齐觊觎宋地久矣。今齐、魏起争,魏无庞涓,无望胜齐。如果魏让襄陵于楚,楚、齐必为宋争,只要楚、齐开打,无论齐胜齐败,于魏都是好事。齐胜,力必削,魏可结楚,再与齐战。魏、楚合力,必有胜算。齐败,楚力必削,魏则趁火打劫,收获襄陵之失。” 听张仪讲出这般道理,公子疾、公子华无不叹服,正合议中,魏嗣到访。张仪让二人暂避,将魏嗣迎至客堂。 “张相国,”魏嗣一脸愁容,“在下思来想去,觉得伐齐之事不可轻举。你我皆不是孙膑的对手,没有庞将军,我们没有胜算哪!” “嗣公子放心,在下已有胜齐妙策!”张仪语气轻松。 “是何妙策?”魏嗣来劲了。 “你马上派人持王命前往襄陵,调锐卒一万,于明日午时开拔,屯于黄池!” “襄陵怎么办?听朱威讲,楚人……”魏嗣欲言又止。 “襄陵不是有郑将军吗?襄陵为我东南重镇,城高池深,更有八邑卫护,孙膑围困多日未克,楚人即使攻打,昭阳能胜过孙膑吗?” “敬受命!”魏嗣起身,拱手,匆匆去了。 朱威未为襄陵求到援兵,反倒让惠王抽走了一万守卒。 听完陈述,公孙衍长笑数声,取下他的属镂剑,装满他的酒葫芦,又将一坛老酒搬到桥外,放到朱威的辎车上。 朱威惊呆了:“犀首?” 公孙衍朝他笑笑:“朱大人,借你的车马一用。” “你……去哪儿?” “襄陵。” 话音落处,女人抱着孩子也走过来,一声不响地坐到车上。 朱威急了,死命拖住车子。 “朱大人,别不是舍不得这辆好车吧?”公孙衍淡淡说道。 “犀首啊,”朱威情绪激动,指着母子二人,“你去哪儿都成,可……可怎能拖着他们娘儿俩呢?” “角他娘,”公孙衍看向母子俩,“朱大人不让你俩去,下来吧。” 女人抱紧孩子,没有理他,看向另一个方向。 公孙衍给朱威一个苦笑,扬起鞭子:“朱大人,要么让路,要么,你也坐上来。” 朱威噌地跳到车上:“既如此,算上我一个。” 当魏嗣使人拿着虎符、不由分说地调走襄陵战力最强的一万锐卒之后,郡守郑克的脸色白了。 夜幕降临,郑克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郡守府中。 一双儿女迎上来,子叫郑爽,女叫郑袖。 “阿大,总算是候到你了!”郑袖花枝招展,一脸欢欣地跑上来,扯住他的胳膊,不由分说,将他拉到衣架边,为他卸去甲胄,换上早已备好的礼服,按他坐在席位上。 一个侍女端来铜盆,盆中盛着热水。郑袖接过,亲手端到郑克跟前,将水中的湿巾取出,拧掉水,为郑克擦脸拭手。 郑克木然地由着她,盯住她看。 “阿大,”郑袖洗完,不无兴奋地望着他,“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郑克摇头。 “是你女儿的生日!”郑袖伏他膝上,指着自己,脸色现出红晕,“我娘亲自下厨,做了一案子好吃的,就等阿大你呢!” “哦,我的女儿十四了!”郑克抚摸她的脸与长发。 “是十五!”郑袖小嘴一噘。 “阿妹,十五就该上笄,上笄就该——”郑爽诡诈一笑。 “就你知道得多!”郑袖白他一眼,娇嗔,“人家是虚龄!”扯起郑克,“阿大,走吧,娘和亲朋都在后花园里候着呢,可热闹了。” “阿袖,”郑克挣开她,坐回席位,“你先去陪客人,阿大与你阿哥说个事儿!” “好哩!”郑袖扬手,蹦蹦跳跳地走了。 “阿大?”郑爽这也注意到郑克的脸色,压低声音。 “明日凌晨,你带阿袖和你娘去趟大梁!” “什么事儿?”郑爽紧张了。 “没什么,望望你外公。” “外公怎么了?” “他……得紧病了!” “啊?”郑爽震惊,“我上个月望过他,鸡还没叫就把我扯起来,教我练枪呢!” “那是上个月!”郑克起身,脱下郑袖换上的礼服,重新穿上甲胄, “去吧,告诉妹妹,阿大有大事要做,你们去陪亲朋玩个尽兴!”挂好剑,提上枪,脚步沉重地走出。 望着郑克远去的背影,郑爽一脸狐疑,缓缓走向后花园。 昏暗笼罩在黎明前的襄陵城头,严阵以待的魏卒抱着兵器睡着了。 面对南方的是主城楼,楚人若来,从这儿一览无余。 郑克全身披挂,躺在城楼顶层的竹榻上,乌金枪在他身边闪着寒光。 一堆篝火依稀明灭,三名参将并十多短兵在火堆边东歪西倒。 远处,一阵隐隐的响动惊醒郑克。 郑克睁眼,起身望去。 郑克惊呆了。 “将士们,快起来,敌人来了!”郑克大叫。 众将并军士全都惊醒,齐刷刷地看向城下。 城下却是空荡荡的。 众将士看向郑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目光极尽处,一队接一队的楚人如蚂蚁一般有条不紊地涌向东城门。瞧蚁阵移动的样子,显然已经越过吊桥,扑进城门了。 就在大家观望之时,远处的蚁阵分出一阵,径朝南门逼来。 一切发生在静寂与黑暗之中。谁也不晓得楚人是怎么进来并打开东城门的。 “天哪!”众将无不震骇,不知所措地看向郑克。 “怎么办?”偏将急问。 刻不容缓,郑克火速决断,对参将甲道:“此城保不住了,你率众军士打开此门,冲出去,禀报王上!”转对另外两名参将,“火速 传令,全体军民,能逃的就逃出去,逃不出的,就放下兵器,不必抵抗!” “主公?” “唉!”郑克仰天长叹,“失此襄陵的,非郑克也!” 众将面面相觑。 “昭阳竖子,”郑克看向远处,冷冷说道,“郑某原还视你是个人物,不想却是一个擅长暗算的小人!” “主公,”三名参将急道,“我们守可战死,不愿偷生!” 众将士无不跪地,齐吼:“将军,我们宁可战死,不愿偷生!” “听从命令!”郑克厉声喝道,“你们不愿偷生,全城百姓呢? 全城妇孺呢?” 三名参将泣道:“主公——” “快走!” 三名参将再叩,引众军卒急下。 城墙上的守卒接替传声:“传郑将军令,楚人偷袭,东城门破,城上守卒不必硬抗,各自逃生!” 襄陵城墙一下子骚动起来。从睡梦中醒来的魏卒揉揉睡眼,面面相觑。继而,开始有人扔下武器,撒腿下城。 在绞盘转动下,南城门打开,护城河上吊桥放下,一彪军卒从大门里冲出。 城楼上孤零零地剩下郑克一人。 与此同时,巨大的声浪如旋风般从东门处卷进来,尘土泛起。 郑克步下城楼,疾步走到战车边。 御手大叫:“主公,快,上车!” 郑克吩咐:“你速回府,接上他们娘儿仨,走西门,逃往大梁!” 御手急道:“主公呢?” 郑克淡淡说道:“我要见识一个人!”指向城中,“快去!” 御手晓得他要做什么,挥泪别过,扬鞭催马。 四匹战马嘶鸣一声扬蹄,拖曳战车朝郡守府疾驶。 郑克正正甲盔,拿起长枪,一步一步地走出城门,昂然屹立于护城河桥头,竖枪于地,冷冷的目光扫过城门前面的开阔地,射向渐逼渐近的楚军蚁阵。 晨曦透出东方天际,映照在他手中明晃晃的韩制合金枪尖上,泛着寒光。 襄陵城中一片喧嚣。 楚国战车在空旷的大街上疾冲,嗜血的楚卒在无人的小巷里狂奔。 渐渐的,他们放慢了脚步。 襄陵城里看不到一个魏卒,听不到一声搏击。 城墙上,魏卒兵器或整齐地摆着,或散乱地扔着,不见一个魏卒。 所有的门户都闭着,连娃子的哭声也没有。 一切似乎是,襄陵仍在沉睡。 楚卒初时纳闷,继而明白所以,敌意渐去。有将军传令,不可破门,只控制街道。 郡守府外停着两辆马车,一辆是带篷的辎车,一辆是郑克的驷马战车。辎车是家宰一大早就备下的,准备天一亮就送娘儿仨前往大梁看望外公。战车则是刚刚驶到的。 御手匆匆讲过情势,郑氏娘儿几个终于明白,父亲根本不是让他们去看外公。 娘儿仨互相望着。 喧嚣声越来越近。 御手催道:“快上车呀,楚人就要到了!” 情势危急,郑妻转对家宰:“阿叔,你带他们出西门,到大梁外公家!”自己跳上战车,冲御手,“快,南门!” 时不我待,御手驾车,朝南门疾驰。 家宰让两个孩子坐上车,吆马欲走,郑袖叫道:“阿叔,不走西门!” “走哪儿?”家宰扭头看她。 “南门!”郑袖一字一顿。 “孩子?”家宰急了。 “阿叔,”郑袖想到什么,噌地跳下车子,“我得回去一下,拿上我的琴!” 郑爽突然明白了妹妹,跟下去,与妹妹跑回府中。不一时,郑爽一身披挂,一手持枪,一手仗剑,郑袖抱着琴盒,肩并肩走出府门。 家宰抹去泪水,待他们跳上车子,吆马驰往南门。 襄陵南门,天大亮了。 蚁阵逼到跟前,见城门洞开,城上空无一人,只一人当桥而立,皆是怔了,无人敢上前一步,在数丈外列队站定 一车驰来,车上一个青年将军以枪指道:“当道者何人?” “来访者何人?”郑克掂起枪,指向他。 “大楚中军先锋昭鱼!” “襄陵郡守郑克恭候多时矣!” 昭鱼显然没料到站在面前的会是赫赫有名的襄陵郡守,观望城楼一眼,跳下战车,以枪扎地,揖道:“郑将军大名如雷贯耳,晚生冒犯了!” 郑克亦将枪头扎地,回揖:“来者皆是客,谈何冒犯!请问先锋,楚国令尹昭阳你可知晓?” “正是家父!” “郑克不才,请他一见!” “郑将军稍候!”昭鱼驰走,不一时,昭阳的战车驰来了。 城楼上一阵响动,呼啦啦站满楚卒。 魏旗被撤下,楚旗升起。 前前后后全是楚卒,郑克却似没有看见,没有听见,也没有感受到,依旧执枪于手,巍然不动。 昭阳没有下车,以戟指他:“郑将军的风采,昭阳领教了!” “大楚第一将的风采,郑克也领教了!”郑克应以枪尖,朗声回应。 “郑将军,你求见本将,有何要说?” “郑克无知,求问昭大将军解惑!” “你有何惑?” “昭将军是怎么做到破我东门的?” “早在数月之前,本将已使勇士混入城中,是他们打开城门的!” “哈哈哈哈!”郑克仰天长笑。 “郑将军为何而笑?” “为大楚,为昭大将军!”郑克声如洪钟。 “我大楚有何好笑?”昭阳不动声色,语气平缓。 “堂堂大楚,堂堂昭将军,却对我小小襄陵偷偷摸摸,不宣而战,岂不好笑吗?” “哈哈哈哈!”昭阳亦爆笑出声,“郑将军,你还有何问?” “没有了!”郑克以枪指他,“听闻昭将军武功盖世,敢与本将一决雌雄否?” “你的战车呢?本将不杀无车之人!”昭阳斜眼睨他。 “父亲,战车在此!”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城门洞传出。 在楚卒许可下,郑克的战车缓缓驶出门洞,一脸稚气的郑爽昂立车头。 郑克回头,惊骇。 更让他震惊的是,城门楼上传来琴声。 郑克抬头望去,但见他的夫人站在城门楼上,手拿鼓槌,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吊桥。女儿郑袖端坐琴前,正在调试琴弦。 战车上桥。 郑爽挥枪,大叫:“父亲让开,看爽儿战他!” 郑克没有让。 郑克挥手,让他下来。 郑爽跳下车,走到郑克跟前,并肩站着,目光炯炯地盯住昭阳。 望着这抱团求死的一家四口,昭阳震动了。 “郑将军,”昭阳将戟递给左侧护卫,拱手,“本将不杀仁义之家!” 转对众将及军卒,“退后三里,为郑将军一家放行!” 楚卒正要退去,郑克大叫:“慢!” 众军卒看过来。 “郑克唯有一愿,与昭将军一决,请昭将军成全!”郑克跳上战车,持枪在手,转对郑爽,“爽儿让开!” 昭阳苦笑一声,盯住郑克:“郑将军,你为何一定求死?” “不是求死,是成全将军英名,顺便与将军赌个注!”郑克淡淡应道。 “怎么个赌法?” “如果在下胜了,昭将军不得伤害襄陵百姓!” “如果郑将军败了呢?” “请将军善待襄陵百姓!” “哈哈哈哈!”昭阳长笑数声,“郑将军做的好买卖呀!在下认赌!”从侍卫手中拿过长戟,朝众楚卒打个退后手势,转对侍卫,“都下去吧!” 两名侍卫跳下,车上只剩昭阳一人。 众军卒退后,腾出一块空旷场地,足够两辆战车往来驰骋。 “既然郑将军执意求死,就怨不得本将了!”昭阳拱手,战车驰向左侧。 郑克的战车驰过桥,驰向右侧。 二车掉转头,相向而立。 二人互相凝视。 郑袖调好了弦,琴声响起,似乎未入曲调,但声声悲切。 昭阳抬头上望,遥见美女舒袖,玉臂起落,怦然心乱。 郑克的长枪举起来。 郑夫人的鼓声响起来。 琴声陡然尖厉,穿透鼓声,如嘶如鸣,听得众人心疼。 “昭将军,看枪!”郑克的战车冲过来。 昭阳的战车迎上去。 战鼓咚咚,琴声刺鸣,二车错轱,枪戟交撞,一合过去了。 第二合开始,楚人的战鼓响起来。八架战鼓响如雷鸣,将城楼上的鼓声与琴声压倒性淹没。 就在二车错毂的一刹那,长枪被画戟绞住,郑克滚下战车。 郑克翻身爬起,捡起长枪,在战车拐回来的瞬间,纵身跃上,再次冲向昭阳。 然而,经此一跌,郑克的胳膊显然受到重创,举枪的力道失了。 在战车第三次错毂时,画戟轻松拨开枪头,刺入郑克胸部。 “昭阳老贼,纳命来!”众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郑爽一声尖叫,从桥头斜刺里冲过来,追上其父的战车,蹿上去。 御手掉转车头,扬鞭催马,直向昭阳冲去。 昭阳无心再战,拨马回阵。 “昭阳老贼,纳命来!”郑爽又叫一声,如同发疯一般,指挥战车尾随冲去。 楚阵里,一辆战车斜刺里冲出,车上站着昭阳之子昭鱼。 年仅十六岁的郑爽一是没有历过战阵,二是盛怒之中,眼中只有昭阳,冷不丁被昭鱼拦阻,挥枪乱捅。 昭鱼显然不想这般杀他,拆解几招,叫道:“郑公子,在下昭鱼,昭阳之子也。父债子偿,请冲我来!”驱车驰向一侧。 郑爽也不答话,驱车驰向另一侧。 没有鼓声,没有琴声,只有无数双揪心的眼睛。 二车越驰越近,轰然相错,几乎是在眨眼间,郑爽就被挑下战车,在地上连滚几滚,不动了。 全场鸦雀无声,空场正中错落躺着郑氏父子,血仍在外涌。 就在所有目光聚焦在这对父子的尸体上时,伴随一声“爽儿,娘来也……”,一道白影从城楼上飘落,重重地砸在城门洞前的砖地上。 是郑夫人。 郑氏一门剩下一个郑袖了。 郑袖木然坐在琴前。 郑袖擦一把泪水,缓缓站起,抱起琴,一步一步走向城垛。 就在郑袖纵身一跃的刹那,一只大手有力地捉住了她。 是靳尚。 大小四口只有一辆单马辎车,朱威也上年纪了,不能走远路,几人只好走走停停,好不容易熬到一家驿站,换上两匹好马,才算加快脚程,于此日午时赶到雍丘。 雍丘离襄陵还有五十里,如果赶得紧些,迎黑可到。 马太累了。公孙衍将车停在路边,拿出草料并水,让马歇脚进食,与朱威正自闲聊,几辆战车并一大群人由远而近,迎面走过来。 为首一人正是郑克的麾下参将。 “公孙将军!”参将跳下车,扑通跪地,号啕大哭。前番齐人攻打襄陵救赵时,公孙衍协助郑克守城,与参将等混得烂熟了。 一切不消再问。 公孙衍看向朱威。朱威的脸色白了。 “郑将军呢?”公孙衍问道。 “郑将军他……他……”参将泣不成声。 公孙衍扯他起来,递给他酒葫芦:“来,喝几口,慢慢说!” 参将接过,喝口酒,将凌晨时分发生在襄陵的变故细述一遍。 听着,听着,公孙衍蹲在地上,良久,起身,看向朱威。 “犀首,怎么办?”朱威也在看他。 “还能怎么办?”公孙衍苦笑一声,摊开两手,“只因迟走一步,襄陵就是人家的了!” “唉!”朱威跺脚。 公孙衍转对参将:“你们护送朱大人速至大梁,向王上如实禀报襄陵之事!” “犀首,你去哪儿?”朱威急问。 “见识一下昭阳!” “犀首?”朱威惊呆。 “哈哈哈哈,”公孙衍长笑几声,灌一口酒,“就他的胃口,吃不下我!” 除郑氏一门血洒南门,襄陵城里城外没有恶战。昭阳精心研究郑克数月,甚至做足了巷战预案,却不想得之如此简易,几乎是兵不血刃了。 昭阳使上好棺木将郑氏父子并郑夫人殓起,依约号令三军除守卒外全部出城,屯驻城外,不得扰民,使精干人员接收府库,张榜安民,将早已备好的楚旗分发到千家万户。 襄陵居民在几乎祥和的气氛中度过了改天换日的一天,各家门前竖起楚旗。 傍黑时分,公孙衍的辎车在马蹄越来越沉重的踢踏下驶入城门。 门尉得知他是求见昭阳,不敢怠慢,将他引往郊外营区,交给守值军尉。 中军帐里,昭阳正哼着小曲展阅麾下各部的战报。 这一天只属于他昭阳。得知襄陵失陷,周边八邑也未作抵抗,或弃城而走,或降楚人。汇总下来,楚军出兵一十二万,不战而得襄陵及周边八邑,收府库四个,生民逾十万,而楚方几乎没有伤亡。 这是楚国自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战绩。 昭阳喜不自禁,吩咐参军写出捷报,使昭鱼请来靳尚,欲请他过目之后快马禀报楚王。 二人正在讨论措辞,昭鱼走进,报说公孙衍求见。 “公孙衍?”昭阳眯缝两眼,看向靳尚。 “还带着夫人,夫人抱着婴儿。”昭鱼补充道。 昭阳苦笑一声,皱眉。 “前番齐人围襄陵,攻月余未克,就是公孙衍的主谋。他与郑克相处甚笃,此来别是——”昭鱼止住。 昭阳再次看向靳尚。 “主将,”靳尚笑道,“此人既来寻你,在下就回避一下吧!” “不必!”昭阳摆手,转对昭鱼,“让他进来!”略顿,“是请!” 昭鱼出帐,对公孙衍揖道:“公孙先生,主将有请!” 公孙衍喝一口酒,将葫芦并剑交给依旧抱着孩子坐在车里的夫人,跟在昭鱼身后,大踏步入帐。 昭阳端坐主位,盯住公孙衍,二目如炬。 公孙衍走至案前,住步,回以炬光。 “这位是监军靳大人!”昭阳指着靳尚。 “犀首大名,在下早有耳闻!”靳尚拱手。 “靳大人之名,在下也有耳闻!”公孙衍拱手回个礼,转向昭阳。 “请问客人,”昭阳开场,“我该叫你公孙先生呢还是公孙将军?” “昭将军一定要叫,就叫在下公孙野民吧!”公孙衍抖抖自己的一身布衣。 “叫你先生吧!”昭阳拱手,目光探询,“听闻先生带着夫人和孩子,选此吉日良辰到我帐里,敢问一句,是来交友呢,还是寻仇?” “寻仇。”公孙衍淡淡应道。 “哦?”昭阳倾身,“是学郑克吗?” “郑克怎么了?” “今日凌晨,他在南城门外向本将挑战,我们约了一个赌!” “什么赌?” “襄陵十万百姓。”昭阳声音平淡,“如果他赢了,我就善待襄陵百姓。” “他不是你的对手。” “是的,我杀了他。” “赌注呢?” “我已下令履行赌约,善待襄陵百姓!” “哦?” “因为我们之间还有一个如果。” 公孙衍豁然明白,接道:“这个如果是,他若战败,将军也须善待襄陵百姓!” “正是。” “唉,”公孙衍摇头,“他的这条命白赌了。” “哦?”昭阳盯过来。 “因为,无论他赌还是不赌,昭将军都会善待襄陵百姓!” “咦,先生何以知道?”昭阳来劲了。 “魏人失守,襄陵就是楚地,襄陵百姓就是楚人。身为楚国将军,能不善待楚人吗?” “先生果然是先生。”昭阳起身,拱手,热情地礼让,“先生,请坐!” “将军忘了,在下是来寻仇的!”公孙衍没有动,反而退后一步。 “哦?”昭阳心头一凛,盯住公孙衍,“是约赌吗?” “哈哈哈哈,”公孙衍长笑几声,“犀首不是郑克,昭将军若与犀首约赌,怕就没有胜算了!” “你……”昭阳退到几案后面,声音恢复威严,“赌什么?” “襄陵!”公孙衍一字一顿。 昭阳手按剑柄:“怎么赌?” “赌一句话,”公孙衍盯住昭阳,“将军余生,喜也襄陵,丧也襄陵!” 话音落处,公孙衍扫一眼靳尚,一个转身,大踏步走出。 昭阳震惊。 眼见公孙衍就要走到帐门,昭阳低沉的声音传出来:“留步!” 公孙衍站住,但没有回头。 “回答我,怎么个丧?” “十年之后,将军就知道了!”公孙衍走出帐门,跳上辎车。 帐外一声响鞭,马蹄声嘚嘚远去。 夜幕降下,落于兵营,亦落于监军靳尚的大帐。 此番征伐襄陵,是楚怀王继统之后首次用兵。大楚三户中,时下当政的是昭氏,顶梁的是昭阳。昭阳携灭越之功,逐走张仪,谋得令尹之位,此时正值中天之日。灭越之后,对于楚国大争之地,昭氏与屈氏、景氏分歧较大。昭氏主张争齐,屈氏、景氏始终不放心的却是秦国。 昭氏争齐,目标是泗下之地(下东国),尤其是位居要冲、农商发达的宋国。早在左司马任上,昭阳就觊觎宋地,几番用兵皆被化解。 尤其是十年前他做主将攻打宋国,结果寸土未得,反被庞涓咬去陉山,成为他一生的耻辱与疼痛。 此番魏、韩、齐三国大战,庞涓战死,于昭阳堪称天赐良机,因而不顾一切地说服怀王,染指中原。 与父亲熊商一样,怀王熊槐志存高远,抱负巨大,但上位以来仍未有建树。如果真能如昭阳所想拿下襄陵,于他是个鼓舞。襄陵犹如一把利刃横插在大梁与睢阳之间,楚得襄陵,宋偃就会失去魏国,唯有向楚称臣。 然而,所有朝臣中,让怀王不舒心的首推昭阳。可以说,怀王是眼睁睁地看着他窃取张仪灭越之功,看着他以和氏之璧陷害张仪,看着他将张仪逼入秦邦,看着他成为楚国的大敌。正因有此芥蒂,此番用兵时,怀王命他最信任的宠臣靳尚前往监军。昭阳心知肚明,时时处处对靳尚礼让有加,不敢有丝毫怠慢。 将近一更时分,靳尚才从昭阳的大帐回到监军帐中。监军帐很大,与昭阳的中军帐一般规格,守护严密。 郑袖缩在一个角落,抱着她的琴。两名侍卫守在一侧,四只眼睛盯住她,生怕她飞了,或寻短见。 郑袖前面摆着食盘,上面是各种吃的。靳尚一眼看出,里面的东西她一点儿没动。 “你们出去吧。”靳尚吩咐两名侍卫。 两名侍卫走出。 “姑娘,我这帐中没有外人了,”靳尚在主席上坐下,指一下食物,“吃吧,吃饱了好说事情。” 郑袖不动,两只大眼盯住靳尚,如盯一只恶魔。 “我不是昭阳,不会吃你!”靳尚笑笑,竭力缓和气氛。 “说吧,什么事情?”郑袖挤出一句。 “那好,”靳尚盯住她,“我问,你答。” “问吧。” “你叫什么名字?” “郑袖。” “芳龄?” “二七。” “郑克是你亲父,郑爽是你亲兄,还有那位殉身的夫人,是你亲母,是不?” “是。” 靳尚闭目有顷,睁开,盯住她的琴:“今日凌晨,你弹琴时,我就在你身边,看着你弹。你的琴弹得真好,你是我见过的最不寻常的女人!” 郑袖别过头去。 “郑袖!”靳尚凝视她,声音严肃。 郑袖回过头,迎住他的目光。 “你的面前摆着两条路!”靳尚字字铿锵,“其一,拿出你手中的利刃,像你父母、兄长一样了断自己,就现在。你放心,明日晨起,我会将你殓入棺木,葬在你亲人身边。” 郑袖心里一凛,不由自主地抬起右手。果然是一柄利刃,从早上到现在,被她一直捏在手心里。 “如果不想自裁,就是其二,”靳尚盯牢她,“留下这把刀,记住今日的仇,记它十年,然后,寻个时机,用你手里的尖刃,亲手刃仇,以其血告慰你父母、兄长的在天之灵!” 郑袖两眼大睁,两道强光直射靳尚。 靳尚闭目。 帐中死一般的静。 许久,一个轻轻的声音出来:“你是谁?” “靳尚!” “靳尚又是何人?” “守护大楚之王的人,此番伐魏,是监军!” “什么叫监军?”郑袖显然不知军中事务。 “监军就是……就是三军远征时,楚王派去监督主将的人!” “我信你了!”郑袖放下利刃,盯住靳尚,“说吧,让我做什么?” “吃饭!” 郑袖吃饭。 郑袖饿极了,吃得很快。 待她放下碗箸,靳尚盯住她:“下面再做一事!” “说吧。” “脱衣!” 郑袖打个惊战,不由自主地拿起刀。 “如果你想报仇,就必须脱!” “你……想做什么?” “我什么也不做!” “可……为什么要我脱衣?” “因为我必须知道,你是不是能够报仇的那块料!” “我……”郑袖的大脑急剧运转,“报仇需要什么料?” “天生尤物,完美无瑕!” “为……为什么?” “因为大楚之王是个爱挑剔的人!” 天哪,靳尚要将自己献给楚王,然后…… 郑袖的泪水流出来。 郑袖站起来。 郑袖缓缓解衣。 一件又一件,终于,一个尚未发育完全的十四岁躯体渐次呈现。 “走过来,站在我前面的几案上!”靳尚吩咐。 郑袖一步一步地挪到靳尚前面,站在几案上。 靳尚看过去。 美体近在眼前,一股幽幽的体香淡淡地弥散。 靳尚吸一下鼻子,眼前浮出当年香女为救张仪向他展出的美体和她与生俱来的浓郁体香。 不同的阅历,不同的呈现,不同的体香,两个女人尽皆向他宽衣解带,尽皆因为昭阳。 靳尚咽下口水,轻轻叹出一声,心思回到眼前的玉体上。 靳尚挑剔的目光一寸一寸地看过去,如同他的夫人在郢都的店铺里购买绸缎,连一丝丝儿的瑕疵都不放过。 “慢慢转身!”靳尚看完正面,几乎是命令。 郑袖缓缓转身。 靳尚审得极细,连脚底都没放过,末了轻轻鼓掌,喃出一句:“天生尤物啊!” “还要做什么?”几乎是哭音。 “穿衣!” 郑袖穿好衣服,盯住他:“还要做什么?” “拿上你的刀,”靳尚指向帐中一个隔间,“记住你的仇,拉好帘子,躺在我的那只榻上,睡觉!” 郑袖吁出一口长气,拿起刀,冲他深鞠一躬,走进隔间,拉上帘子,和衣躺在榻上。 这是她走向及笄之年的第一天,如此漫长,如此痛苦,又如此跌宕。 夜深,万籁俱静,烛光依然。 一帘之外,靳尚拉动几只几案,拼成一块,铺上豹皮,和衣躺在案上。 靳尚盯住帐顶,眼前浮出怀王,耳边响起怀王的声音:“靳尚,寡人让你监军,你的两只眼就得给我睁大!有人想得太多了!” 怀王隐去,公孙衍的声音又响起来:“赌一句话:将军余生,喜也襄陵,丧也襄陵……十年……” “喜也襄陵,丧也襄陵……十年……”靳尚心底油然升起感叹,转头看向帘子。 帘内传出郑袖起伏不定的呼吸声。 第102 章| 添蛇足陈轸用智 惧报复邹忌设陷 得知楚人真的如公孙衍预言袭占襄陵,魏惠王一阵气闷,手捂胸口,全身剧烈抖动几下,歪倒在龙椅上。 朱威顾不得君臣之忌,冲上去掐住人中,毗人唤来太医就地施救。 过有小半个时辰,惠王悠悠醒转,在御医的守护下,被众人抬到御榻上。 “召……召张仪!”惠王的第一个反应仍是国事,抖着手指向门口,有气无力。 张仪一路小跑赶到宫里,扑到榻前,跪地泣道:“王上……” “伐……伐……伐楚……”惠王喘着粗气。 张仪迟疑一下,叩首:“臣领旨!” “快……快去!”惠王摆手催促。 张仪起身,匆匆出去。 刚出殿门,魏嗣赶到了。 “听说我父王病了,怎么样?”魏嗣急切问道。 “气晕了。”张仪摇头苦笑。 “为什么?” “昭阳袭占襄陵,郑克父子战死。” “楚人!”魏嗣震惊,良久,看向张仪,“父王怎么说?” “旨令伐楚,夺回襄陵!” “这……”魏嗣不无忧心,“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张仪摊开两手,给出个苦笑。 “你是说,伐?” “能伐吗?”张仪白他一眼,补充一句,“同时向两个大国开战,公子凭什么呢?” “那……怎么办?”魏嗣让张仪搅晕了。 张仪扫视周围,指向附近的凉亭,语气平稳:“你我可到那儿小坐,喝杯清茶,待王上神志清醒,我们再行觐见,奏请王上收回成命!” “要是父王不肯收呢?”魏嗣心里忐忑。 “他会收的!”张仪语气肯定,盯住他,“公子以为王上真的是昏聩老迈、不明皂白了吗?” 魏嗣吧咂几下嘴皮子,跟在张仪后面走向凉亭。 昭阳轻取襄陵八邑,消息传入赵境,一口饭呛到苏秦的食管里,引发一连串的干咳。秋果紧赶过来,轻轻拍他后背。苏秦咳出碎粥,舒一口气,吩咐她召来飞刀邹,即刻驾车出行。 迎黑时分,一行人赶到甄邑,直达孙家宅第。 听到声音,孙膑的一双儿女,孙楠与孙菊,飞跑出来,一边一个扯住苏秦亲热。两个孩子长高了,尤其是孙菊,个头已到他的腰上。 望着他们的孝服,苏秦想到庞涓与太子申,再次伤情,一手抱起一个,让他们在他的脸颊上各亲一口,分别递给飞刀邹与秋果。孙楠不喜欢秋果,从她怀里挣下,伸手给飞刀邹。飞刀邹笑笑,抱着二人 出去。 苏秦对秋果笑笑,大步走进客堂。 孙膑两口子也都戴着孝。瑞梅迎进客人,招呼秋果到灶房里烧灶。 每次苏秦来,她都要亲自造厨。 客堂里只剩下苏秦与孙膑。 孙膑没有拱手,也没有笑,只是轻轻指一下客席。自庞涓、太子申殁后,甚至再往前推,自从受命与田忌率师伐梁之后,孙膑就如换了个人,几乎没有笑过,也几乎不与人说话,即使面对苏秦。 苏秦晓得他的感伤,也感伤着他的感伤。 “孙兄,襄陵出事了。”苏秦望着孙膑。 孙膑回望他。 “是楚人。”苏秦扼要陈述,“襄陵一万守卒于前日午时受魏王之命出城复仇,昨日凌晨昭阳就破襄陵了,说是有内应。眼见守城无望,为免平阳之祸,郡守郑克传令弃守,只身出城与昭阳决战,以身殉魏。” 孙膑长长叹出一声,算作回应。 “昭阳谋襄陵,意在宋地,齐、楚之争在所难免。齐、楚若争,唯利于秦,纵亲之路越来越难走了。”苏秦忧心忡忡。 “苏兄是何应策?”孙膑说话了。 “史曰,‘庆父不死,鲁难不已。’”苏秦苦笑,“时下的庆父是张兄,庞兄当是受他蛊惑。” “苏兄——”孙膑看向他,心吊起来。 “唉,”苏秦轻叹一声,“当初在下逼张兄入秦,是想让他强秦固本,以山河割据形成敌势,促使六国纵亲。六国有秦,结必牢;秦有六国,本必固。六国与秦相互制衡,天下可无战矣。岂料张兄越界杀入魏国,上下其手搅乱天下,反倒成为乱源。” 孙膑心里一揪:“苏兄提及庆父,应策不会是……去除张兄吧?” 苏秦摇头:“庆父是自行离开鲁国的!” “甚好。”孙膑点头赞道,“可以逼走张兄,让他回归秦国,助力苏兄纵亲长策,弈出天下和局!” “唉。”苏秦重重一叹。 拿到襄陵之后,昭阳祭出奇招安民,拜访长老,悉数起用魏国原班吏员,按照职爵予以重新任命,造册上报郢都,同时鼓励商肆开业,清理府库,拿出一半库存访贫问苦,救济孤寡病弱。不消数日,襄陵八邑入治,百姓脸上无不笑脸盈盈,配合吏员入册画押,甘为楚民。 与此同时,昭阳搬进郑克的郡守府,将军马按照原定方案部署在各地要塞,严防魏军反扑。见襄陵得手,景翠大军也移出方城,进逼陉山,以减轻襄陵压力。 魏王却无力再战了。 旬日过去,不见魏方异动,靳尚决定回郢,遂往郑克的郡守府向昭阳辞行。昭阳也早不想让他待在身边,假意挽留几句,将十几捆竹简并几只大箱交给靳尚,让他呈献楚王。册卷为魏库账目及安民抚恤清单,大箱里面装的则是襄陵地方特产,昭阳作为首批战利品进献给楚王。 昭阳送出府门,接过昭鱼递过来的礼箱,亲手递给靳尚,笑道:“没有监军大人鼎力相助,就没有此番襄陵之捷,身为主将,在下感激不尽。箱中细软为郡守府之物,难成敬意,还望监军大人笑纳,或可哄夫人一乐!” 靳尚双手接过,放在车中,拱手谢道:“谢主将关怀!主将神威,靳尚心悦诚服。预祝大人乘胜击敌,再传捷报!” 望着靳尚的车马走远,昭鱼小声道:“听说这些日来郑克女儿一直在他帐中!” “唉,”昭阳叹道,“可怜的孩子,希望箱中之物能够对她有所抚慰!” “父亲,您是送她的?”昭鱼惊问。 “如果不是送给她,靳尚他敢收吗?靳尚他愿收吗?” “听说靳尚夫人厉害得很,在家里说一不二,靳尚若是带个美妾入室,后院不定要失火呢!” “女人就是女人,翻不了天!”昭阳甩给他一句,转身回府。 回郢途中,靳尚与郑袖同乘一车,面对面坐着。 十几个日夜,与郑袖同居于一帐,同坐于一车,除去第一夜斟验过她的玉体之外,靳尚再没有逾过男女之礼。郑袖由衷慨叹,完全信任他了。 道路不平,辎车颠簸。 靳尚眯眼打盹,郑袖看着窗外。 “靳大人?”郑袖扭回头,冷不丁道。 靳尚睁眼。 “离郢都还有多远?” “远着呢!” “得走多久?” “就照眼下这样,若不下雨,至少还得二十天。” “靳大人,你……”郑袖迟疑一下,“真的要把我嫁给楚王吗?” “你天生就是王的女人。”靳尚敛神,“你须记住,不是嫁,是进献。” “我记住了。”郑袖点头,“大人一回去就进献吗?” “宫中佳丽三千,你若是这样子进去,怕就再无出头之日了。” “我……” “你可在我府中住下,直至及笄,然后,我寻个机缘邀王入府,由你侍奉,讨王上欢心。王上若是欢喜你,就会带你回宫。” “若是不欢喜呢?” 靳尚两手一摊,给她一个苦笑。 “我……怎么才能讨得王上的欢心?” “有两个要求,你能做到就可以了。” “两个什么要求?” “第一个,忘掉你的仇!” 郑袖的脸色阴下来,半晌:“大人是要让我忘掉昭阳父子?” “是的。”靳尚从屁股下面取出一物,拿掉垫布,现出昭阳送给他的箱子,顺手推给郑袖,“打开看看。” 郑袖打开,目瞪口呆。 箱中摆着两个梳妆盒,一个是她的,另一个是她母亲的。 盒中是她母女二人日常所用的全部饰品。 郑袖泪水出来,感激地看向靳尚。 “不要看我,是昭阳让我送给你的,这些日来,他就住在你们家里。” “我恨他们!”郑袖尚未完全发育的胸脯急剧起伏,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我做不到大人的这个要求,我忘不掉他们父子!” “你必须忘掉!”靳尚的语气平淡中透出严肃,“唯有忘掉仇恨,你才能真正开心。唯有真正开心,你这朵鲜花才能完全绽放。唯有完全绽放,你才能取悦楚王。唯有取悦楚王,你才能手刃仇人。” 郑袖两手捂脸,勾下头去,良久,抬头:“我试试。告诉我,怎么忘掉?” “把你的恨深埋心底,纹丝儿不露,时刻想着昭阳的好处!” “他杀了我的父兄,逼死我的母亲,还有什么好处?” “就是这个!”靳尚指下首饰盒,“他将这个还给你,是要告诉你他也是出于无奈。场面你也看到了,他不想杀你父亲,是你父亲自己求死。你父亲与他打赌,赌注是善待襄陵百姓。昭阳兑现诺言了,襄陵百姓他没有屈待一人。至于你的兄长,也是求死。你母亲,则是 自愿殉情。” 郑袖再度勾头。 “再说,即使不被昭阳杀死,你的父亲也无活路。”靳尚进一步解说,声音依旧淡淡的,如叙家常,“楚卒袭破东城门,魏卒仍在睡梦中。 待你父亲看到实情,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了:一是敲响战鼓,号令全城军民巷战,襄陵八邑血流成河,全城百姓罹难;二是放弃抵抗,这也正是你父亲做的。记住,你有一个真正对百姓好的父亲。不战而弃城,在任何国家都是死罪。你的父亲选择战死,可以说是唯一明智的选择。至于你的母亲与兄长,我不想评价。” “既然昭阳是出于无奈,我为什么还要恨他呢?我为什么还要杀死他呢?”郑袖半是自问,半是说给靳尚。 “你必须杀他。《礼》曰,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国。” “什么意思?”郑袖显然没有受过这类教育。 “就是说,对杀父仇人,有他无我;对杀兄仇人,随时报雪;对杀友仇人,不与他同国为臣。” “我明白了。”郑袖盯住靳尚,“靳大人,您与昭阳有仇吗?您救我就是想让我杀死他吗?” 靳尚淡淡一笑:“我与昭阳无仇无怨,只是不喜欢他而已。至于救你,因为你天生就是王的女人。我是王的臣仆,为王进献女人是我的职分之一!” 郑袖不再疑虑了,平和下来:“大人方才说,还有一个要求呢!” “学做王的女人!” “怎么学?” “知王。” “我还没有见过王呢,怎么知他?” “这正是我们路上要唠叨的,你得借只耳朵。” 靳尚前脚离开,昭阳后脚就将襄陵守御交给昭鱼,自返项城。 到项城后的第三天,陈轸由郢都赶到。 “祝贺大人夙愿得偿!”陈轸道贺。 “唉!”昭阳长叹一声。 陈轸长长地“咦”出一声,笑道:“昭大人做梦也在琢磨襄陵,今日遂愿,为什么不喜反叹呢?” 昭阳遂将郑氏一门为襄陵惨烈殉身并公孙衍携妻幼上门等故事扼要讲述一遍。 陈轸显然对郑氏一门没有兴趣,眯起眼睛,喃喃重复起公孙衍的话来:“喜也襄陵,丧也襄陵。”吧咂一会儿味道,点头,“嗯,有意思!” “什么意思?”昭阳倾身问道。 “公孙衍有意思。” “哎呀陈兄,”昭阳急了,“他有什么意思,你就快说。” “他在给你下药呀!”陈轸眯起眼睛,晃着脑袋,越发卖弄。 “什么药?”昭阳快要凑到他跟前了。 “让大人睡不着觉的药。哈哈哈哈,这不,药效已经出来了。” “是哩。”昭阳苦笑一下,摊手,“这几日真还睡不着,净想公孙衍这人了。在下与他素昧平生,第一次见面他就……” “呵呵呵,”陈轸笑道,“他与在下可就交道多喽!无论是在魏,还是在秦,他放个屁,在下就晓得他吃了什么谷子。” “陈兄讲讲,”昭阳也算放松下来,笑笑,“他为什么要为在下下药?” “因为襄陵,因为郑将军。”陈轸解道,“公孙衍将襄陵看得很重,认定它是掌握泗下诸国的一把钥匙。前番齐人围攻,公孙衍哪儿也没去,只赶到襄陵,与郑克并肩作战,亲如兄弟。如果不出在下所料,此番齐魏交恶,公孙衍必是嗅到什么,前来助阵,结果仍旧迟到一步, 让大人捷足先登了。公孙衍气不过呀!就在下所知,公孙衍有胆有谋,心量却是不大,是个遇事不让人的主儿,见大人得了襄陵,杀了郑克,赶到大帐里恶心大人几句,在所难免哪!” “哈哈哈哈,”昭阳心里卸下一块石头,朗声笑道,“听陈兄这么一解,在下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凑前,“在下另有一事劳烦,请陈兄得空走一趟宋室,替在下问候一下宋偃。” “好差事哟!”陈轸笑道,“前番徐州之会,在下与宋偃有些交情,久未见面了,正说寻他叙叙旧呢!” 陈轸在襄陵休息一日,驱车赶往睢阳。 襄陵距睢阳不过百里,陈轸马快,几个时辰就到了。 近些日来,三个大国你来我往,一直在宋室的家门口开打,着实让宋偃寝不安枕,食不甘味。尤其是不久前,眼见齐人兵败,宋偃听信张仪之言,拒齐溃兵于国门之外,未料最后获胜的却是齐人。他晓得田忌的火暴脾气,这次的仇结大了,正自没个主意,楚人横插一手,派特使上门,倒让他喜出望外。 宋偃亲率宋室贵胄迎至城外,推陈轸手登上王辇,风风火火地驰入宫城,置办宴席,把酒言欢。 是夜,陈轸被宋室君臣灌得酩酊大醉,宋偃破例留他宿于后宫,派美姬侍寝。 翌日晨起,宋偃理完朝政,匆匆赶到陈轸寝处守候。 日出三竿,陈轸醒来,见堂中坐着宋偃,吃惊不小,紧忙致礼:“在下何德何能,敢劳大王留宿深宫,躬身守候?” “哈哈哈哈,”宋偃笑道,“宋地僻壤,难得有大贤特使光临,偃唯恐接待不周,不敢懈怠呢!” “轸贪杯丢丑,让大王费心了。” “特使能贪杯,就是瞧得起宋偃薄面,偃感激不尽哪!” 二人扯几句闲筋,宋偃敛神屏息,正襟拱手,急不可待地切入正题:“特使游历列国,堪称大贤大智。偃长居僻壤,孤陋寡闻,诚求特使一语开塞!” “开塞不敢!”陈轸拱手还礼,“宋物产丰富,水旱无虞,交通南北,往来东西,商贸发达,堪称天下膏腴、人杰地灵之地。大王坐拥天下膏腴十数年,虽有小惊却无大险,轸斗胆敢问大王缘由何在?” “偃愚痴,请特使赐教!” “在于大魏。” “哦?” “十二年前,齐王约魏王会于徐州,大王与会,在下也有幸在场。大王可知齐王为何约魏王于徐州、齐魏二王又为何不欢而散吗?” 宋偃摇头。 “为大王你。” “哦?”宋偃吃惊不小。 “与齐王相约的是在下。”陈轸娓娓道来,“当其时,魏王西败于秦,复仇心切,向齐公求援,齐公提出援助可以,但魏王也须尊齐为王。在下快马奏报魏王,魏王应下了。齐王约魏王相会于徐州,会前要魏王许齐彭城,魏王不想让大王割地,特约大王也赴会。齐王见大王赴会, 晓得是魏王不肯,这才恼羞成怒,在会上百般羞辱魏王,不想却被魏国大败于黄池。” 这些话虽是陈轸的杜撰,宋偃却是深信不疑,因他太知道齐王所想了。 “之后是楚国。”陈轸侃侃接道,“黄池战后,在下与庞涓有些私人恩怨,离魏赴秦。一年之后,昭阳率大军直趋彭城。齐会徐州谋大王是暗,楚攻彭城欺大王是明。魏王再度出兵,使庞涓战楚,灭楚卒六万,逼楚退兵,大王方才躲过一难。” “是哩,是哩。”宋偃感慨万千,“真没想到魏王如此仗义。” “哈哈哈哈,”陈轸长笑数声,“大王若说魏王仗义,就是不知魏王了。魏王两番为大王开战,皆非出于仗义,而是他想独得宋地啊!” “是哩!”宋偃赞叹一句,拱手,“特使所言,句句在理,字字入心哪!” “谢大王厚爱!”陈轸拱手回礼,“就轸所悟,方今天下唯势唯力,唯名唯利,强者谋王业,弱者存社稷,谁扯什么仁义道德、礼乐公理,谁就是个骗子。谁信这些陈词滥调,谁就是个傻子!” “是哩,是哩!”宋偃越发感慨,连声重复。 “既然是哩,敢问大王,晓得陈轸此来何意了吧?”陈轸盯住宋偃。 “教寡人识时务。”宋偃应道。 “教字不敢。”陈轸拱手,“轸只想问问大王,楚得襄陵八邑,大王有何慨叹?” “嘿,”宋偃苦笑一声,“寡人无能,无论是魏是楚,襄陵落谁手中都是一样啊!” “大王圣明!”陈轸缓缓说道,“方今乱世,一如方才轸所禀明,大王之所以据膏腴而存社稷,历惊数次却无大险,正在于齐、楚、魏三个大国相互掣肘。有楚人在,魏不敢动;有魏人在,齐不敢动;有齐人在,楚也不敢造次。” “是哩。”宋偃承认。 “只是,这些都是昨日之势,随风散去了。” “哦?”宋偃倾身,“请特使详解!” 陈轸压低声音:“在庞涓自刎于马陵之后,魏国的好日子就算是到头了,大王该当另寻背依。” “特使之意是……楚国?” “大王圣明!”陈轸竖起拇指。 “可……庞涓虽死,魏国还有张仪呢!” “敢问大王,张仪在楚时,是被何人下入大牢?” “昭阳!” “正是。世上万物相生相克,昭阳的克手是庞涓,庞涓的克手是孙膑,孙膑的克手是张仪,张仪的克手则是昭阳!” “咦,昭阳连庞涓都克不过,难道能克过孙膑?” “克不过。不过,昭阳能克过孙膑的克手张仪,他还在魏国呢!” “张仪不会打仗,对手当是苏秦才是,他怎么能克得了孙膑呢?” 宋偃让他搅糊涂了。 “大王,”陈轸压低声音,“晓得田忌是怎么出走、孙膑是怎么死的事吗?” “晓得呀,让邹忌害的,事儿闹得大呢!” “完全不是,是让张仪害的!” 宋偃震惊,良久,倾身:“宋当何去何从,请特使教偃!” “与楚结盟!”陈轸咬字很重。 “寡人谨听特使!”宋偃拱手。 轻松搞定宋偃,让宋王签过睦邻约书,陈轸志得意满,哼着小曲儿返回襄陵。 车行十里许,陈轸心头猛地闪过惠施,闪过惠王,不由得打个激灵。无论如何,魏国是他打拼十几年的地方。由门客到大夫到上大夫再到上卿,他陈轸一步一个脚印,在人才济济、宗亲盘根错节的魏国朝堂凭空打下一席之地,差一点儿坐到相位上,不想所有努力竟于一夜之 间让一个裁缝的儿子搅黄了。十几年熬下来,庞涓死了,他陈轸也不再年轻,但憋闷的这口气委实不吐不快。若能在这个当口赶走张仪,重返魏国,从跌倒的地方再爬起来,他陈轸此生才算完美。再说,此事不是没有可能。魏王老了,太子没了,未来承统的极有可能是魏嗣。 陈轸与魏申对不上眼,但搞定魏嗣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然而,就眼下情势,若以一己之力赶走张仪,难度实在太大。张仪背后是强大的秦国,而魏王老迈昏聩不说,也实在成个孤家寡人了。庞涓、太子皆死,白虎出走,朱威告假,魏王身边除毗人之外再无信臣,在这多事之秋,四邻皆敌,怕就更加离不开张仪了。 惠王因庞涓而对陈轸起下隔膜,一时半晌解说不得,但惠施不同。 魏王对惠施信任有加,若无张仪搅局,他是绝对不会放弃惠施的。 陈轸打问路人,得知惠施住在蒙邑,吩咐御手掉转车头,拐往蒙邑。 惠施的宅子坐落于蒙邑城区,虽然有些年头,但经过惠施几番修缮,也算有些看相。 陈轸赶到时,惠施的院门外面停着一辆辎车,车上搁着一只箩筐,箩筐里装着好几种食物,有大饼、腊肉等熟食,筐边卧着一只大鹅,腿被拴着,伸长脖子、瞪着圆眼盯住陈轸,呱呱直叫,似是在求他解救。 陈轸正在与它对眼,惠施走出院子,顺手关上院门。 陈轸跳下马车,进前一步,拱手:“先生,别来无恙乎!” 惠施打个惊怔:“嗬,是陈上卿呀,真正是没想到呢!”拱手回礼。 “先生这是——”陈轸看向他的车子。 “上卿这是——”惠施也看向他的车子。 “呵呵呵,”陈轸笑了,“在下奉楚王之命使宋,刚从睢阳回来,想到先生是宋人,或在家中,顺道赶来拜望。” “上卿还能记起老朽,老朽致谢了!”惠施拱一下手,指向自己的车子,“只是上卿赶得不巧,友人丧偶,老朽要去吊唁呢!” “赶得正巧呢!”陈轸回礼,“先生友人,亦轸友人,先生友人有丧,亦轸友人有丧,轸愿与先生同往致哀!” 惠施盯他一眼,点头:“若是此说,就请上路!”跳上车子,扬鞭驱车。 途中路过一家店肆,陈轸叫停,进店购置礼品。陈轸向来出手阔绰,随便一买,就装满两只大箩。陈轸当过宗伯,知晓礼仪,打问到一家专营丧事的店,又置下不少丧品,将他自己的驷马大车装了个满满当当。 见陈轸喧宾夺主,惠施心里不爽,却也不好说什么,苦笑一下,驰出城外。不多时,赶到郊区,在庄周家门前的空场里停下。 听到车马响,监河侯及他的家宰迎出来。 监河侯的目光掠过惠施,看向其身后衣冠楚楚的陈轸。 “监河君,”惠施指一下陈轸,“给你引见个贵人,你们自报家门吧。” 话音落处,径直走进柴扉,在过柴扉时转头,“对了,将我车上之物搬进来!” 监河侯苦笑一下,吩咐家宰卸车,转对陈轸抱拳:“在下蔡畅水,为宋国监水令,敢问官人是——” “在下陈轸,楚国客卿!”陈轸回礼。 “哎哟哟,”监河侯既惊且喜,“陈大人名贯列国,畅水早欲结交,恨无机缘,不想却在这儿遇到!敢问大人,您这是——” 陈轸正欲答话,柴扉里面传出响声和歌声。丧事当有哭声才是,这儿却没有哭声,只有歌唱,陈轸大惑,看向监河侯。 监河侯苦笑,指院子:“庄兄丧偶,已经唱有两日了。” 陈轸拔腿走进柴扉,监河侯紧跟。 院中摆着一只黑色棺木,庄周的一双儿女,庄逍、庄遥,分别跪在黑棺两侧,表情平静地听着他们的阿大为他们的娘亲唱歌。 在棺木正前方,通常是来宾凭吊之处,庄周叉开两腿坐着唱歌。 两腿之间摆着他夫人洗梳所用的陶盆,庄周边唱边用手拍打,发出有节奏的“嘭嘭”声。 歌曰: 噫吁唏 人生天地,白驹过隙。 忽然翛然,莫不泰然; 注然勃然,莫不出焉; 油然寥然,莫不入焉。 已化而生,又化而死。 生物哀之,人类悲之。 解其天韬,堕其天帙。 纷乎宛乎,魂魄将往。 乃身从之,乃大归乎! 不形之形,形之不形, …… 只此几句,庄周颠来倒去地唱,一遍又一遍地唱,时缓时急,时高时低,两手的指与掌灵活变化,交错击打陶盆奏和,看来心情不错,怡然自得,显不出丝毫哀伤。 陈轸目瞪口呆,良久,悄声问监河侯:“你的庄兄他……与夫人关系不睦吗?” “琴瑟和鸣。” “可这……”陈轸指向庄周。 “呵呵。”监河侯干笑一声,算是应对。 果然,站在他一边的惠施也是看不下去了,重重咳嗽一声,慢条斯理:“庄周,你唱够了没?” 庄周停止歌唱,看过来。 “叫我怎么说呢?叫我说什么呢?”惠施慢悠悠地数落起他来,“在今天这个日子,庄兄你不加哀悼,反倒鼓盆而歌,是不是过分了呢?” “咦,姓惠的,你且说说,在下怎么就过分了呢?”庄周紧盯住他。 “人生在世,莫大于生死。”惠施得理了,晃起脑袋,“逢生祝贺,遇死致哀,这是人之常情。嫂夫人自从守了你,为你含辛茹苦,为你生儿育女,饿了你不疼,病了你不怜,从未过过一天好日子,贫苦一生,劳碌一世,今日身死,庄兄不哭也就是了,这还鼓盆而歌,难道不过 分吗?什么白驹过隙,什么莫不泰然,庄兄你……难道就没想过,自今而后,谁会日夜伴在你身边,嘘你寒,问你暖,为你做上一日三餐呢?” “唉,你呀,”庄周长叹一声,“天天如斗鸡一般寻人争名论实,却在名实跟前不知名实啊!” “哟嘿,”见他扯到名实,惠施来劲了,靠棺席地坐下,扎下论辩架势,拖长声音,“你且说说我惠施怎么就不知名实了呢?” “就说这个生死吧,”庄周将陶盆推到一边,“庄周原还以为你参透了呢,今日看来,你是既不知生,也不知死呀!”指向棺木,“那人曾是我妻,而今长已矣,我庄周怎么能不哀伤呢?然而,”顿一下,眼角斜向陈轸,目光渐渐落在他的衣冠上,“什么是生,什么是死呢?” 此时的陈轸不只是目瞪口呆了。在陈轸眼里,惠施已是高深莫测,让人忌惮,不想今日却被一个半疯半癫、贫困潦倒的人这般居高临下地予以驳斥,这…… “就名实而论,生即不死,死即生灭!”惠施辩道。 “何为不死?” “有气即不死,无气则死。” “说得好。”庄周侃侃而论,“仲尼说,‘未知生,焉知死。’孔仲尼他是只论生,不论死呀!然而,死怎么能够不论呢?照仲尼的话换过来说,当是‘未知死,焉知生。’既然你我在此谈论生死,敢问惠兄,生从何来?死又何去?”再指棺木,“具体到她,生之前,她在哪儿?” “这……”惠施急了,“生之前,她什么也没有呀!” “如你所言,”庄周接道,“出生之前,她什么也没有,无声、无色、无味、无形。无即没有,没有即无。她是从无中来的。无即无气,无气即死。忽一日,父母交合,阴阳华育,她变作有了,成为胚。有即有气,有气即生,生即不死。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生变而有长, 长变而有盛,盛变而有衰,衰变而有竭,竭则无气,无气则死,是否?” “是。”惠施应道。 “生由此来,再问惠兄,死又何去?”庄周追住不放。 “这……无气则死呀!” “正是。”庄周顺理推道,“生则有气,有气则形成;死则无气,无气则形散。天地万物,一切生灵,莫不如此。”再指棺木,“她从无中来,又回无中去,一如天地万物,一如四时往来,一如所有生灵,本为自然,回归自然,我该为她高兴才是,为什么要哭呢?” “这……”惠施挠起头皮。 “哈哈哈哈,”庄周长笑几声,忽地站起,“惠兄来得恰到妙处,在下坐得久了,正欲撒个欢儿呢,走走走!”扯起惠施,拖向柴扉,出门径朝野地走去。 惠施正欲摆脱陈轸,就坡下驴,与他手挽手径直去了。 事出突然,莫说陈轸,即使监河侯也是怔了。 待醒过神来,监河侯紧追出去,大叫:“庄兄,快回来,嫂夫人还没安葬呢!” “烦劳你了!”远远传来庄子的声音。 望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身影,陈轸吧咂几下舌头,由衷叹道:“神人哪!” 齐威王崩了。 威王是在襄陵被占的次日崩天的,崩于他所喜欢的雪宫。 威王崩天这日突然不痴呆了,说话做事异于常日,甚至比他生病之前还要清醒,连在花园里走路也是风风火火,内宰追都追不上。 关键是,威王还记起了他是齐国的王,比比画画要上朝。辟疆得报紧急赶来,见父亲完全好转,喜极而泣,吩咐宫女端来洗脚水,扶威王坐在龙椅上,亲手为他洗脚,同时传旨众臣皆至雪宫,上大朝。 威王的脚还没有洗好,邹忌就赶到了,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趋进宫门,一头扑在威王脚下,叩首于地,放声悲泣:“我的……好陛下啊……” 邹忌泣过几声,在辟疆吩咐下向威王禀报近期发生的齐魏韩三国大战。听到孙膑诈死、庞涓伐韩、孙庞智斗、孙膑在马陵设伏歼灭魏国虎贲、射杀魏国太子、主将庞涓自刎等特大喜讯,威王心花怒放,在一声“哈哈哈哈”的长笑声中突然噎气,身体剧烈颤动,踢翻洗脚盆, 溘然逝去。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在场所有人,包括辟疆,无不惊呆。待回过味来,雪宫悲声一片,尤其是辟疆,哭得死去活来。 接旨上朝的众臣纷纷赶到,见宫中是这般光景,无不悲切。 事有凑巧。就在雪宫一片凌乱之时,田忌的战报来了,且是急报,只禀报一事:楚国昭阳于昨日凌晨袭占襄陵八邑。 辟疆却是无暇顾及这事儿了,传旨鸣丧钟,举国致哀。次日大朝,辟疆无悬念承继大统,立公子地为太子,正式坐于龙椅,接受群臣朝拜,是谓齐宣王。 在威王入殓之后的第三日,宣王大赦刑狱,启用新人,并以叛国罪处死牟辛,悬其首于稷门示众。 然而,辟疆终归是辟疆,搁不住事。齐人倾尽国力大战庞涓,折下辎重无数,尤其是存储多年的粮草让魏人一把火烧了,着实心疼。 虽说田忌收缴了魏国虎贲的五千套精制甲胄及装备,但齐国也为此贴上五千套棺木及两千多匹战马,仅此折算,齐国就亏大了。楚国倒好,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就轻松得到襄陵八邑,收民十万。襄陵在魏算是富邑,单是府库就是一笔横财。这且不说,襄陵离睢阳不过是咫尺之遥,楚得襄陵,就等于将刀架在宋偃的脖梁子上,宋偃想不听话也难。 辟疆越想越生闷气,遂在先王三七过后,旨令田忌向楚开战。 马陵战后,田忌引三军严阵以待魏人,不料魏人未动,楚人却先动了。田忌窝着一把火,好不容易候到旨令,当日即令匡章引骑卒五千击楚。骑卒马蹄缠革,专走乡僻小径,越过襄陵,于子夜将尽时驰至项城,将马存放于郊外林中,趁夜色袭城。 项城远离边界,楚卒没有接到警戒命令,莫说是城墙,即使城门也无人防守,其中有三个城门还在开着,以方便夜归之人。 五千骑卒清一色是副将匡章选出来的精锐技击,更在与庞涓的较量中练足了远途奔袭的功力。看到城门洞开,众卒无不欣喜,如一窝蜂般涌进城中,直奔辎重、库械、作坊、兵营等早已探好的战备处所放火焚烧,逢人则杀。一时间,城内火光四起,杀声起伏,楚人无不在夜梦中惊醒,大人叫,孩子哭,惨象处处。 齐卒也不恋战,在城中往来肆虐约一个时辰即出城而去,入林乘马回返,待日头东升时赶回营地,计点人马,仅损失二人。 齐卒袭击时,昭阳仍在城中,且睡梦正酣。齐卒显然晓得守丞府所在,却也没有破门攻打,只管将沾满油的火把纷纷投进。待昭阳惊醒,府宅已有多处着火。眼见火势增大,昭阳一边吼人救火,一边喝叫卫士反击,昏沉中却不知有多少敌人,敌人又在哪儿。 昭阳尚未搞清楚原委,齐人已经退兵。直到天色大亮,楚人才将大火扑灭,计点损失,几乎所有的库房均遭火攻,粮草辎重等损失不计其数,屋舍被焚数千间,死难三千余人,伤者不计其数。 待弄明白是齐人骑卒所为,昭阳震惊了。自用兵迄今,昭阳从未遇到过这种打法,也为自己的大意懊悔不已。昭阳将所在衢道尽皆布防,却未料到齐国骑卒走的是阡陌小径,且竟然于一夜之间穿过整个宋国,越过襄陵,奔波数百里袭击项城。 震惊之后是震怒,昭阳决定对齐开战。 其实昭阳早就做好了与齐人开战的准备。马陵之后,昭阳敢取襄陵,就是晓得魏人的血气尽了,所争只在齐人。 齐人果然来争。 昭阳连出三招,几乎是一气呵成,一是传令全楚进入战时状态,命令景翠部众五万越过陉山,屯扎在襄陵外围,牵住魏军,侧援襄陵,再发越人水师五万,战船五百艘,结于琅琊,由海路攻齐;二是给楚王发去火急战报,夸张地奏报项城之难及他与齐开战的具体部署;三是传令征伐襄陵的三军主力约七万人,使昭鱼为先锋,浩浩荡荡地进军薛地,造出经由薛地杀向临淄的庞大声势。 当然,昭阳的目标不是临淄,只是薛地。进攻临淄是扎下大干一场的架势,逼迫齐王让步。薛地原为泗上的侯国,立国久远,十几年前被齐威王灭祠。薛地北接邹、鲁,西接藤,南接宋,东接楚越,堪称齐国插入泗下的一颗硬钉子,恨得昭阳牙痒痒的。也正因为薛地重要, 齐威王将之特别封给田婴,支持他兴土木,筑高城,挖深池,使其成为抗楚的前沿。襄陵已经在手,如果昭阳再下薛城,一举拔掉齐国的这颗钉子,几乎泗下的所有小国就都处在楚人的掌握中了。 泗下诸国中,随着卫国衰弱,能够撑起台面的只剩下宋国与鲁国。 宋最多可出战车五百乘,实力强劲。鲁国虽说近年在齐人的挤对下实力大减,但仍然可出战车二百乘,实力超过卫国。随着宋国被陈轸拿下,楚人借道畅通无阻,倘若能再说服鲁公,昭阳就更有底气与齐对战了。 使鲁的不二人选是陈轸。 昭阳使人赶往宋国,途中拦住陈轸,请他直接使鲁。 此时,鲁国在位的是景公姬匽。 泗下诸国中,鲁国近齐,自姬匽即位之后,虽说没像薛国一样被齐国灭祠,但也如邹、宋、卫等近齐之国一样,时不时受到齐国挤对。 鲁景公怨气满腹,但面对强齐,也只能是忍气吞声。过分的是三年前,齐国以莫须有的罪名迫使鲁国割让边邑七城,鲁景公终于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一步,连派使臣前往魏、楚问聘,希望两国为他主持公道,不想皆遭冷遇。此番陈轸旧事重提,说只要鲁国与楚结盟,楚国承诺帮助鲁国夺回失去的七邑,且保证鲁地不受任何侵犯。泗下小国面对的大国是齐、楚,齐人闹心,宋国已经倒向楚国,鲁景公于是决定赌一把,与楚结盟。 盟约签订之后,陈轸进一步提出借兵的事,理由是楚国只有战胜齐国,才能为鲁国收回七邑,而楚国虽然兵多将勇,并不惧怕齐国,但齐有打败庞涓的孙膑、田忌两员名将,昭阳也无十足把握取胜。两国各有短长,实力相近,战场上难分伯仲。如果鲁国能够出兵相助,则楚国稳胜。 事已至此,鲁景公只得应下,旨令大司马出兵一万、战车一百乘协助。 战火烧到薛地,与薛毗邻的腾文公坐不住了,派使臣驰往邹地,请孟夫子救急。 滕国虽小,却是泗上最老的公国之一,先祖是周武王的胞弟姬绣,曾经显赫过,俟传至文公,国土只剩下不到五十里了。滕文公为世子时,曾过邹地,结交孟夫子,被其人格魅力打动。俟其继统,文公邀孟夫子至滕,助他治国。然而,孟夫子在入滕两年后就辞归了,一则滕是小国,非龙腾虎跃之地;二则滕文公无鸿鹄之志,仁政可挂于口,实施则虚与应酬。 孟夫子走后,文公反倒觉得一身轻松,但舒服日子没过多久,战火这就烧到家门口了。滕乃弹丸之地,既无能臣,亦无良将,何以应对,文公真还摸不到辙儿,思来想去,只能再请孟夫子回来。 孟夫子名轲,是鲁国公族孟孙氏后裔,家道中落后移居邹地。孟夫子幼时,孟母数迁居所,最终落定于邹城近郊的这块地方,在孟夫子立事后几番修缮、置业,这辰光看起来又像个大户人家了。 宅院离中心城区不远不近,亦不闹不静,是个做学问的好地方。 宅地五亩见方,在孟轲母亲的打理下林木葱郁,花枝招展。一道篱笆墙围起一处大院子,有屋舍三进,外进较为简陋,为远来弟子的宿处;中进朴实无华,为孟夫子修学并会客处;内进相对雅致,是留给孟母并家眷的。 滕公使臣的车马在前院停下,十几个弟子闻声迎出。见过大礼,使臣传滕君口谕,召请孟夫子速去滕地,有紧急国事相商。众弟子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看向大师兄万章。 眼见事急,万章冲使臣拱拱手道:“使臣一路劳顿,暂请稍事歇息,在下这就禀报先生!”朝师弟乐正使个眼色。 乐正呵呵一笑,一把扯住使臣,将他按坐在客席上,招呼上茶。 万章朝公孙丑努嘴,二人走进中院。 孟夫子的房门仍在关闭。 万章敲门,没有应声。 公孙丑推门,上闩了。 “先生,先生?”公孙丑看一下万章,退后一步,拱手禀道,“滕公使臣传谕,说有急事召请先生。” 仍旧没有应声。 公孙丑欲再叫,被万章扯到一边。 “我观先生,是真生气了。”万章压低声。 “嗯。”公孙丑应道,“先生以往生气,从未这般闭门上闩。万兄可知是为何事?” 万章摇头。 “今日一切都好,没见到有谁惹先生不快呀!” “估计是家事。”万章声音更低,“别是与师母——”顿住话头。 “这……”公孙丑挠头。 “我俩到内院去,求请祖师母!” 万章打头,与公孙丑来到后院,见孟母正从儿媳妇的卧房里出来,一脸凝重。 “祖师母!”万章二人拱手见礼。 “听到前院车马声,何方贵宾?”孟母问道。 “是滕公使臣,传滕公谕旨,召请夫子赴滕,可夫子他……”万章止住。 “你们去吧,好生招待贵宾!” 话音落处,孟母拄起拐杖,嘚嘚嘚地走向中院。 孟母走到孟夫子书房,敲门,声音严肃:“孟轲,开门!” 一阵脚步响,闩被打开。 “母亲!”孟轲扶孟母走到主席位,安顿她坐下。 “怎么闩门了?”孟母盯住他。 “母亲……”孟轲跪叩。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孟母的声音淡淡的。 “恳请母亲准允儿子休妻!”孟轲再叩。 “哦,这个事大了,”孟母正襟,“说说,为什么?” “失礼。” “礼失何处?” “裾坐。” 裾是衣裳的前后襟,裾坐就是坐于裾上,两腿前伸,而按照礼仪,妇人须正襟危坐,即两腿并拢跪地,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 “你怎么晓得她裾坐了?”孟母问道。 “我亲眼看到的!”孟轲得理不饶人。 “你在哪儿看到的?” “在她寝处。” “何时看到的?” “早餐之后。” “唉,孟轲呀,”孟母轻叹一声,“你自己失礼却不反省,反倒来责怪妇人,叫为娘怎么说呢?” “我……怎么失礼了?”孟轲急了。 “娘且问你,”孟母盯住他,“你进门时,门是开的还是关的?” “关的。” “你敲门没?” “我……” “礼是怎么说的?‘将入门,问孰存。将上堂,声必扬。将入户,视必下。’你又是怎么做的?你施加礼仪的地方是在中院,内院是她的私房,她在自己的私房里是可以不拘礼的。她黎明即起,劳作一个早上,饭后回到私房闲适一时。而你呢,茶足饭饱,却离开你本该施 礼修行的地方,在她闲适时进入她的私房,且不声张,平视她的坐相,你且说说,是谁失礼?” “儿……”孟夫子理屈,垂下头去,几乎是喃声,“惭愧……” “孟轲呀,”孟母语重心长,“娘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你不是不晓礼,你只是嫌弃她。你早就想休掉她,是不?” 孟母一语入里,孟轲将头埋得更低。 “你嫌弃她貌不美,你嫌弃她腰不细,你嫌弃她肤不白,是不?” “娘……”孟轲无从辩起,几乎哭出来。 “主妇在内德,不在外貌。内德在贤,在淑,在慧,在勤,在俭,在持家,在相夫,在育子。你且说说,上面几条,你的妻输在哪一条上?” 孟母几乎是在苛责了。 孟轲哭出来了,声音尽量压低。 “还休她不?”孟母任他哭一会儿,问道。 “不休了。”孟轲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大声点儿!”孟母不依不饶。 “妻贤,儿不休了,儿与她白首偕老!”孟轲提高声音。 “这就是了。”孟母起身,现出笑脸,“忙去吧。滕君召你,客人在前院候着呢!待忙过公务,向你妻道声歉,下不为例。她受到惊吓了。” “儿遵命!” 孟轲送走孟母,在舍中又闷一时,洗把脸,理好衣冠,挂上佩剑,换作笑脸,大步走向前院。见使臣后,听他宣过谕旨,招呼万章、公孙丑二人跟班,往投滕地。 邹国与滕国紧邻,滕南即是薛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楚人伐薛,顺手灭滕是可能的。 晓得孟轲讲究礼节,滕文公跣足出迎,鞠躬至地,携其手至正殿,又一番礼毕,迫不及待地讲了眼前险境,一脸急切道:“滕地狭小,国无强兵,大国在薛地开战,寡人忧甚,有扰夫子了!” 孟轲耐心听完,拱手,微微笑道:“楚、齐之事,轲已尽晓。楚、齐是在薛地开战,敢问君上何忧?” “这……”滕文公有点儿发蒙,“他们万一来滕地呢?” “迎接呀!”孟轲又是一笑。 “怎么迎?” “礼。” “对虎狼之师怎么讲礼呢?” “虎狼之师亦有礼。” “寡人讲礼,他们若是不肯讲呢?” “刀矛。” “唉,”滕文公摊开两手,“如果有刀有矛,寡人不就……”顿住,一脸懊丧。 “没有刀矛,可修人和。” “人和?”滕文公倾身,显然没听明白。 “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寡人愚笨,请夫子详解。” “假如君上引兵远征,对方有城三里,有郭七里,君上四面围攻,却未能取胜。能够四面围攻,君上必得天时;君上未能取胜,是天时不如地利。假如君上守城,城足够高,池足够深,兵革足够坚利,米粟足够食用,君上却未能守住,就是地利不如人和了。” “寡人明白了,”滕文公点头,沉思有顷,“可怎么做到人和呢?” “推行仁政。” 见孟夫子绕来绕去,终又绕到他始终不离口的仁政上,滕文公给出一个苦笑,拱手:“仁政是要行,可寡人当下之忧不在仁政,在宗庙社稷,敬请夫子指教!” “唉,”孟轲长叹一声,朝四周抡一眼,“大地苍茫,区区五十里不过一隅。君上不修仁政而抱此一隅,期望的却是社稷永固、宗庙千秋,是不是施少求多了?” “夫子呀,”滕文公脸色尴尬,态度却是执着,“无论是求多还是求少,寡人敬请夫子护佑滕地,为寡人分忧!” 孟轲坦然一笑:“楚人尚未抵达,君上的五十里这不是好端端地搁在那儿吗?” 滕文公拱手:“敬请夫子留住滕地!” “轲敬从。”孟轲还礼。 楚人兵锋直逼薛城,宋国借道,鲁国出兵助阵,薛地之主田婴坐不住了,驰往临淄禀报军情,求助齐宫。 宣王显然没有料到昭阳的反应如此强烈,有点儿慌神,因孙膑、田忌仍在军中部署伐楚,急与苏秦、邹忌、田婴、张丐四臣谋议应对。 众说纷纭之下,苏秦给出两个应招,一是派人使鲁,二是调田忌大军至薛。 兵来将挡,调大军至薛当无争议,关键是使鲁。 使鲁的合适人选是田婴,但薛是田婴的封地,鲁国让出的七邑也归薛地辖制,鲁公对田婴早有不满,田婴不合适出使。苏秦在名义上仍是六国共相,使鲁也不合适。此番战祸是田忌远袭项城惹下的,邹忌推说头痛,自始至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宣王看向老臣张丐。 “臣请往!”张丐抚一把飘到胸前的白胡子,拱手请命。 大事议毕,宣王退朝,苏秦拉田婴到威王灵堂拜祭。 “苏子,”田婴边走边问,“我心里不踏实哩!” “上大夫何处不踏实了?” “万一楚人拼命了呢?单是越人水师就很麻烦。” “上大夫担心的恐怕不是越人水师吧?” “是哩。”田婴应道,“我担心的是军师,自马陵之后,他谁也不想见,什么也不过问。前番王上旨令伐楚,田将军寻他谋议,他一 个字儿没吐。好在田将军有所筹备,使匡章远袭项城,虽说打得漂亮,却是把火烧到我的薛地了。” “唉,”苏秦轻叹一声,“估计孙兄不会再打仗了。” “我担心的正是这个,”田婴急切道,“若无军师,田将军与昭阳难分伯仲。再说,大部分粮草让魏人烧了,这又征战数月,五都将士多无战心,都在嚷嚷着回家呢!” “有一个人或可退敌。”苏秦应道。 “谁?” “陈轸。” 张丐手持使节,踏入鲁国正殿。 张丐走进殿门,没有像正常使臣那般踏着小碎步趋见君主,施以问聘大礼,而是在门口止步不前。 就在鲁景公莫名其妙之时,张丐脱下使臣冠冕,朝鲁景公行个只在参加丧事时才行的祭拜躬礼,礼毕,长哭三声。 鲁景公蒙了,盯住他。 哭毕,张丐趋步走至鲁公前面,行觐见之礼。 “你,”鲁景公缓过神来,指着他,“齐国使臣,何以入门不行,长哭三声?” “丐为吊唁而来,怎能不哭呢?”张丐坦然应道。 “吊唁何人?” “君上您呀!” “你……”鲁景公气极,再次指向他,声音哆嗦,“因何来吊寡人?” “丐为齐王特使,不辞劳苦前来行吊,君上总该赏个席位吧?” 张丐捋一把白花花的胡子,环视左右。 “坐吧!”鲁景公指一下客席。 张丐正襟坐定。 “说吧,”鲁景公犹自气喘,“因何来吊寡人?” “丐闻君上出兵一万、战车一百乘助楚,可有此事?” “有呀!大司马已经点兵,三军整装,从楚国大军出征。” “丐正为此吊!君上昏矣,君上过矣,君上不智矣。” “哼,”鲁景公鼻孔出声,“使臣既为齐王说话,别是齐王恐惧了吧?” “君上想多了。”张丐应道。 “寡人何处想多了?” “三军出征,皆为战胜。敢问君上,为什么您不选择站在战胜一方,而要选择站在战败一方呢?” “此番交战,你认为齐、楚哪一方会胜?” “尚未交战,胜负只有上天知道。” “既然特使不知,为何又说寡人选择站在战败一方了呢?” “因为君上没有选择站在战胜一方呀!” “这……”鲁景公让他搅得有点儿头晕。 “丐以为,”张丐侃侃应道,“齐、楚皆为大国,各有其长,亦各有其短,但总体来说势均力敌。齐、楚大战,粮草数以百万担,三军数以十万计,对于小小鲁国的区区万众,增之不显其多,减之不显其少,无论对于哪一方来说,有鲁与无鲁,几乎没有差别。今战事未开,胜负未决,却急于选择站队,丐敢问君上,天下有哪一个君主会这么做呢?” “这……”鲁景公语塞,良久,倾身,“请使臣教我!” “齐楚若战,无外乎三个结果,一是楚人胜,二是齐人胜,三是两方皆不胜。常言道,伤敌一万,自损八千。楚人若胜,其锐必伤,其力必殆;齐人若胜,其锐必伤,其力必殆;楚、齐若是皆不胜,双方之锐必皆伤,双方之力必皆殆。此时才为选择良机,明君必择之。” “若此,寡人该如何择?” “楚人胜,择楚;齐人胜,择齐;双方均不胜,中立。” “寡人受教矣!”鲁景公大是叹服,起身走至张丐席前,深深一躬,执张丐的手走向后花园,转对内臣,“为齐国特使摆国宴。另,传旨大司马,暂缓出兵!” 楚国先锋昭鱼大军经由彭城,越过宋境,计划于两日之内抵达薛城,由平陆驰援的齐国一万先锋骑卒也在匡章引领下马蹄嘚嘚地从曲阜西侧越过平陆、桑丘,向南急驰,显然是想赶在楚军之前抵达薛城。一场涉及两个大国、不下二十万甲士、愈千辆战车的大国之战近在咫尺。 陈轸接到昭阳急信,说他已在途中,要陈轸暂先赶往薛地,在昭鱼的帐里候他。就要动身时,陈轸看到齐使张丐来了,且也住在驿馆。 陈轸忖出张丐来意,吩咐车夫卸套,复入馆驿,静观鲁宫动向。 等候期间,陈轸走到馆舍后面的花园里,正自寻思如何应对张丐,侍从禀报有人到访。 陈轸迎出,见是苏秦,既惊且喜,连连拱手:“哎哟哟,真没想到是六国共相驾到,失迎,失迎!” 苏秦至郢合纵时,陈轸与他在昭阳府中见过一面,苏秦也拜访过他。 尽管当时陈轸为秦公效力,与苏秦是敌对关系,但从私底下讲,他挺佩服苏秦,也欣赏他的纵亲方略。说实在话,鬼谷四子中,孙膑他没见过,就庞涓、张仪、苏秦三人,只有苏秦让他舒心。前几天他甚至还琢磨寻个机缘拜访苏秦,与其联手赶走张仪呢,不想苏秦竟就到了! “不速之客,有扰了!”苏秦拱手还礼。 “呵呵呵,苏子客气!”陈轸让他至客堂,分宾主坐下,“苏子此来,想必是为薛城的事吧?” “正是。”苏秦笑笑,“在下思来想去,天底下能化解此结的怕也只有陈兄了!” “关于此结,苏子欲作何解?” “只有一解,昭阳退兵。” “这……”陈轸盯住他,半晌,笑道,“苏子何来此解?” “为昭阳好,也为陈兄好!” “哦?” “敢问陈兄,若论用兵,昭阳比庞涓如何?” “昭阳不及庞涓。” “庞涓死于谁手,陈兄可知?” “不是田忌吗?” “是孙膑。” “哦?”陈轸倒吸一口凉气,“孙膑不是死了吗?” “如当年诈疯一样,孙膑只是诈死。这辰光,孙膑就在齐营,诱歼庞涓正是孙膑的谋划!” 陈轸目瞪口呆。 “齐师诈败,”苏秦强调齐师战力,“全歼庞涓麾下的五千虎贲武卒,自己几乎没有伤亡。” “昭阳得襄陵八邑,也几乎没有伤亡。”陈轸不甘示弱。 “虽然如此,性质却是不同。”苏秦侃侃说道,“襄陵之战,在楚方,昭阳是不宣而战,是用间偷袭;在魏方,魏王刚刚抽走城防主力,郑克尚未部署好新的防御,加之昭阳暗布间者,赢在阴处。假定昭阳公开宣战,公开攻城,且没有内应,以郑克之力,结果必然不同。马陵之战则不然。齐、魏是公开宣战,魏袭齐人粮草,齐人就势诈败,引诱庞涓精锐入马陵而歼之。” “好吧,不说过去,单说眼前。齐、楚尚未开战,苏子何以认定楚人就一定战败呢?” “出师在义。”苏秦直抒胸臆,“齐师征大梁,是解韩国之急,得义;齐师奔薛地,是保家卫国,亦得义。楚师则不然。偷袭襄陵,失义; 远征薛地,亦失义。自古迄今,得义者勇,勇则胜。” “好吧,”陈轸笑了,“在下让你说服了。”盯住苏秦,“让楚师撤,是为楚好,为昭阳好,这个在下知了。方才苏子扯到在下,又作何解?” “陈兄可以因此积德。” “德在何处?” “一在昭阳,二在楚人,三在齐人,四在天下。陈兄一举而德积四处,路修八方,何乐而不为呢?” “哈哈哈哈,”陈轸长笑数声,冲苏秦竖起拇指,“苏子堪称天下第一舌也,张仪竖子远远不及!”敛住笑,盯住苏秦,“在下应了。 不过,在下也有一求,望苏子助力!” “陈兄年长,求字秦不敢当。陈兄但有驱用,秦竭股肱之力!” “你我合力,将张仪竖子赶出魏国!”陈轸倾身,一脸热切。 苏秦淡淡一笑:“这是在下此来拜托陈兄的第二桩事!” “成!”陈轸转对侍从,“安排酒宴!” 是夜,陈轸与苏子临栏把酒,言天下,说纵横,抒情志,论鬼神,直聊到东方发白,鸡鸣三遍,兴犹未尽。 日头初升,二人洗把脸,各自备车,并驾驶出曲阜主街,于西城门外的衢道上依依别过。 陈轸神清气爽,早将张丐什么的抛诸脑后,歪在辎车里悠哉游哉地哼着催眠小调,不一会儿就将自己哄睡了。 从曲阜到薛城约四百里,陈轸也不急赶,任马由缰地游走三日,于第四日中午抵达薛地,与昭鱼会合。 及至后晌,昭阳大军也赶到了,逾七万人马沿着泗水西岸扎下营寨。 傍黑时分,陈轸沐浴更衣,至中军帐请见昭阳。 昭阳急不可待:“鲁公如何说?” “出步卒一万,车一百乘!” “太好了!”昭阳一拳震几,“泗上诸国,还是鲁公最识时务,莫说是一万,能出一千就成,关键是个态度。你答应他什么了?” 陈轸拿出加盖鲁景公印玺的协约,呈上。 “呵呵呵,七个邑,五十里地,可以,可以!”昭阳看过,将协约丢到案上,看着陈轸,“我就说嘛,陈兄出马,没有搞不定的事!” 刚好是晚餐时间,参将进来,端上几盘菜,昭阳亲手摆上酒杯,执壶斟酒:“与齐之战,陈兄旗开得胜,当受第一功,来来来,本将为你庆功!” “是主将错爱!”陈轸举杯。 二人把盏,酒过数巡,陈轸搁下酒杯,斟好,看向昭阳。 陈轸的目光一直盯在昭阳脸上。 “陈兄,”昭阳笑一下,朝陈轸举杯,“一张老脸,没啥好看的,来,干!” 陈轸没动,仍旧盯住他看。 昭阳笑脸凝住,放下杯:“陈兄,你有话说,是不?” “轸有一事求教!”陈轸拱手。 “呵呵呵,”昭阳自己举杯,饮下,拿过壶,斟上,“什么求教不求教的,你我兄弟,有什么直说就是!” “依大楚律令,统帅三军,伐国抚远,覆军杀将,最高能授何职何爵?”陈轸一本正经地问道。 “哈哈哈哈,”昭阳举杯指向他,“陈兄没有喝多呀,怎么连这个也不晓得了?伐国抚远,覆军杀将,职最高者上柱国,爵最高者上执珪!” “若是比这个再高、再贵一些呢?” “令尹哪!”昭阳不假思索。 “确实,”陈轸点头,“楚国朝堂之上,令尹居于一人之下,百官之上,贵不过此矣!” “陈兄?”昭阳眉头皱起。 “轸还有一问:楚国朝堂,能设几个令尹?” “这……”昭阳挠头,“你究底想说什么?” “求教呀!楚国朝堂能设几个令尹?” “自古迄今,令尹只设一个!”昭阳硬起头皮答道。 陈轸吊足胃口,切入主题:“轸在宋地街头遇到一个说小说的,听他讲出一桩旧事,颇有意趣,不知将军想听否?” “你说。” “说是楚地有家贵门,”陈轸看向案上的酒杯,“主人得子,喜甚,置席大宴宾客,让下人带给五个门人一卮酒,让他们同喜同乐。下人走后,五个舍人望着酒卮,彼此顾目。舍人甲说,‘诸位诸位,我们人有五个,酒只有一卮,若是人人皆饮,谁也喝不过瘾。在下出个主意,诸位皆在地上画蛇,谁的蛇先画成,此酒归谁饮,如何?’余下四人都说公平,各自备下画具。随着舍人甲的一声‘起’,五人奋笔。舍人乙手快,蛇先画成,左手持卮至唇,右手继续画,边画边说,‘看我再添几只蛇足。’然而,他的蛇足尚未画好,舍人丙已经画好蛇,一把夺下他的卮说,‘蛇本无足,你加足为何?’众人皆笑。舍人乙眼睁睁地看着舍人丙执卮扬脖,将他已到口边的酒饮干了。”盯住昭阳,给他意味深长的一笑,“敢问主将,那个为蛇添足的舍人岂不成趣吗?” 昭阳捋须有顷:“你是在喻在下吧?” “轸不敢。”陈轸拱手,“轸只是在想,大人身为大楚令尹,亲任主将,远征强魏,破八城,得要地襄陵,居功至伟,已如蛇成。大人今又结宋联鲁,乘胜攻齐,欲成更大功名,犹如为蛇加足矣。” “依你之言,在下也是要失酒喽?”昭阳声音如挤,老脸阴沉。 “轸窃以为,”陈轸压低声音,“失酒倒在其次,将军若是因此招来杀身之祸,可就得不偿失了!” “哦?” “大人已经贵为令尹,位极人臣,”陈轸提高声音,反问道,“假定胜齐,大人屠城杀将,立下不世之功,大王还能奖赏您什么呢?” “这……”昭阳语塞。 “如果大人战而不胜,敢问大人,楚律是如何惩罚败军之将的呢?轸没记错的话,昔年屈瑕贵为莫敖,朝堂上亦如大人,位在一人之下、百官之上,然而恃骄伐罗,战败而自缢于荒谷。” “你是说,”听陈轸将自己比作屈瑕,昭阳脸色更加难堪,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本将战不过田忌?” “将军当然可以战过田忌。”陈轸淡淡一笑。 “既然能够战过他,你又为何将本将比作屈瑕?” “因为将军未必战过另一个人!” “谁?”昭阳执杯于手,搁至唇边。 “孙膑!” “他……”昭阳手一抖,酒杯落地,“他不是死了吗?” 陈轸不再卖巧,将孙膑诈死以战庞涓的故事复述一遍,听得昭阳面无血色。 “大人还为蛇添足否?”陈轸讲毕,笑问。 “来人!”昭阳大叫。 参将跨步进来。 “传令,明日晨起,三军起营,退兵项城!” 田忌大军还没抵达薛城,楚人就已畏惧退兵,着实让邹忌吃惊不小。 鲁公中立他能理解,功劳可以算在张丐头上。大楚中军已发至薛城,越人水师已汇聚琅琊,楚人的箭非但搭在弦上,非但拉开长弓,非但松手,且此箭已是呼啸在飞了,昭阳却又生生将之拽回来,这是为什么呢? 是他害怕田忌吗?是他害怕孙膑吗?如果是害怕二人,出兵之前他为什么不怕?如果不是,就是另外的原因。 另外的原因何在? 邹忌苦思冥想,良久无解。 无论是何原因,退楚师之功在明面上都要记在他田忌头上。 邹忌越想头越大。可以说,从田忌由楚返回,到孙膑复活,到大梁被围,到粮草被焚,到马陵之捷,再到牟辛被斩,这局棋的每一步落子都出乎邹忌意料,也都让他睡不好觉。尤其是粮草被焚的事,让过日子一向精打细算的邹忌捶胸顿足,心疼几天,差一点儿将牟辛的祖宗咒上十八代,尽管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依旧存在些许乐祸邪念。 说真的,邹忌不喜欢田忌,但从未想过与他作对,竟就这样怼上了。 尤其是今日,所有的棋路全部走死。 邹忌苦笑一下,召来府宰。 “主公,”府宰从袖中摸出一个竹片,“小人依从主公吩咐,拉出一个荐举名单,请主公审核。” 邹忌接过竹简,看向名单,微微皱眉。几天前宣王上朝,要众臣荐贤,邹忌遂让府宰从门人中选出几个能做事的,不想他一下子拉出十几人。 “禀主公,画圈的可治政,画线的可治地方,打钩的可治军,最后一人可治刑律。”府宰小声禀道。 “怎么没有公孙闬?”邹忌放下竹片,看向府宰。 “他人缘不好,门人中没有一人荐举他。”府宰应道,“还有,他自己也不想入仕。” “晓得了。”邹忌将竹片袖起,“召他过来!”略顿,“是请!” 府宰匆匆出去了。 邹忌从袖中摸出竹片,瞄几眼,再收起来。说真的,比起府宰与其他门人来说,邹忌更不喜欢公孙闬,但这辰光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招了。 公孙闬来了。 “主公是想和解呢,还是用强?”公孙闬显然对这个死结一清二楚。 “怎么和解?”邹忌急问。 “待田忌回来,主公肉袒负荆,上门请罪。田将军虽然凶悍,却是个粗人。主公只要真心诚意,相信他不会过分。将相和,将有大利于国。” 邹忌闭目良久,声音出来:“用强呢?” “请主公借金耳一用!” 邹忌伸过一只耳朵,公孙闬倾身就耳,细语有顷。 邹忌长吸一口气,以手揉目。 滴漏声声,光影渐移。 “你能确保成功吗?”邹忌突然睁眼,盯住公孙闬。 “闬不能。”公孙闬淡淡应道。 邹忌再次闭目。 “闬不能保证成功,”公孙闬接道,“却可保证无伤主公一丝一毫!” “既如此,你就去试试吧。” “闬请三十金!”公孙闬应道。 邹忌起身,入内室,拿出一只钱袋摆在他前面:“袋中有五十金,三十金为你所用,另二十金为预支奖赏!”略顿,“事成之后,本公另赏五十金!你可持此寻个去处,快活余生!” “谢主公厚赏!”公孙闬接过钱袋,“闬告退。” “记住,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待他出门,邹忌送出一句。 公孙闬略略一顿,大踏步走远。 几日之后,在西部军事重镇阿城的北街,一个头戴弁冠、年纪轻轻的壮汉快步拐入一个偏僻巷子,在一个铺面前停下。 铺面不大,只有一间房子,开着一个单门,门顶悬一匾,上题“天地乾坤”,门面上画着八卦,门前竖着一幡,上写“诚信则灵”。 壮汉审察一会儿招牌,迈脚入铺。 当堂而坐的是个年长卜者,一双老眼炯炯有神。卜者前面摆着几案,案上放着卜具。身后是个正堂,堂上悬着六十四卦图,图前供着三圣灵位,分别写着“天圣伏羲”“地圣姬昌”“人圣孔丘”。 生意甚好,铺中已经候着几人,以序列席。 壮汉在前面一人的身后席地坐下。候有一时,又来几人,分别排在汉子身后。 前面几人卜完,该到壮汉了。 卜者如鹰般的眼睛直视过来。 壮汉目光闪躲。 “生辰八字!”卜者问道。 壮汉从袖中摸出一只竹简,递过去。卜者看到,递简的手上只有三根指头。 卜者看会儿简,审视壮汉:“这个八字不像是你的呀!” “正是。”壮汉应道,“是我家主公的。” “你家主公尊姓大名?” “这……”壮汉迟疑一下,“我家主公姓名,不方便透露。” “没有姓名,嗯,”卜者自说自话,有顷,看向壮汉,“说吧,你家主公欲卜何事?” 壮汉应道:“先生能借一只耳朵否?” 卜者伸耳。 壮汉凑过去,小声,但又清晰可辨:“我乃主公心腹舍人,主公欲谋大事,听闻先生卦灵,特使我求卜吉凶。” “是何大事?”卜者压低声音。 “主公没讲,只说让我求卜吉凶。”壮汉从袖中摸出十块金子,“此为卦金,请先生费心!” 望着金光灿灿的十枚卦金,在场诸人无不伸长脖子。 卜者吸一口长气,看向壮汉,半是征询:“你家主公是——” “我家主公为当世英豪,三战三胜,声威天下,有大功于社稷,无奈世道昏昧,天纵奸贼,主公被逼,无家可归,郁闷日久,欲谋大事,烦请先生卜之。主公说了,大事若成,另谢先生十金!”壮汉拱手。 望着十枚金块,卜者又吸一口气,摆弄卜具,不一时,卜出一个上上签。壮汉喜之不尽,拿上卦签,再三拜谢而去。 卜者小心收起十枚金块,看向其他卦者:“下一位,谁还求卜?” 五日之后,黄昏时分,一队宫卫开进阿邑,冲进小巷,撞开房门,将年长卜者拘押,次日又拘走那日所有前来占卜的人,只漏掉戴着弁冠、残去两根手指的求卦者。 第103 章| 了尘缘孙膑归隐 说仁政孟轲游齐 先锋匡章出征之后,田忌对与楚之战心里无底,直驱甄邑,软磨硬缠,将孙膑生生抱进他的专用辎车。 大军刚过大野泽,匡章快马急报,楚师全线撤军,包括越地水师,缘由未知。 田忌蒙了,急问孙膑,孙膑只说两个字:“班师。” 田忌担心楚人行诈,传令退军至大野泽,依泽屯扎,又令匡章坚守薛城,密切观望楚军动向。 次日近午,苏秦的辎车由宋境驰来,直入大营。原来,与陈轸别后,苏秦仍旧放心不下,吩咐飞刀邹择道拐向宋境,守在楚国中军必由之道,眼睁睁地看着昭阳大军向东征伐,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原道回返,这才往回赶,中途截到田忌。 待苏秦述完昭阳撤军因由,田忌大是唏嘘。一番口舌竟就省去一场刀兵,于一向恃力说话的田忌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 尽管退师的功劳不是自己的,田忌仍很高兴。说实在的,田忌不想与楚开战。前番奔楚,楚人待他颇好,尤其是昭阳。虽说田忌没有投他,景氏对他也颇多微词,但昭阳并未计较,仍旧举荐他为庸地守丞,脱他于寄人篱下之苦。单是这份情义,田忌就不忍心与他兵锋相见。 战事没了,下面该是大军何去何从的事。 “田将军,”苏秦看向田忌,“三军将士奔波数月,也该回家看看了。在下建议奏报王上,就地解散五都之军,我们三人赶回临淄,一则复命,二则为先王守灵。” 田忌咬紧牙齿,看向帐外,半晌没有吱声。 “孙兄意下如何?”苏秦转向孙膑。 “三军出征,唯主将之命是从!”孙膑笑笑,将皮球轻松踢回。 “田将军?”苏秦也笑了。 “国事没了,该是在下的家事了!”田忌收回目光,盯住苏秦与孙膑。 显然,成侯邹忌是一道越不过去的坎儿。 苏秦笑道:“田将军,如果邹相国认错了呢?” “认错?”田忌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如此阴毒之人,揑造罪名,陷害忠良,网络党徒,营私舞弊,堪称国之囊肿,田忌与他不共戴天!” “敢问将军,相国杀你父亲了吗?” “你……” “儒者说,只有杀父之仇才不共戴天呀!” “我不听他花言巧语,我只认一事,有他无我!” “唉,你呀!”苏秦长叹一声,“我且问你,如果有人事事与你作对,杀了你的儿子你该如何?” “我……”田忌顿了一下,恨道,“不一样,他的儿子该杀!” “是该杀,但你不能杀。” “我是主将,凭什么不能杀?” “就凭你是主将。”苏秦咬上了,慢条斯理,指着孙膑,“如果你与孙兄演出一戏,孙兄依法令杀,你帮他公子说情,孙兄依法再杀,你假意震怒,与孙兄争吵,孙兄讲出一番必杀之理,你无言以对,挥泪斩之……” 孙膑扑哧笑了。 “我……”田忌眨巴眼睛,气显然消下去了。 “田将军,”苏秦敛笑,“就在下所知,邹相国不完全是小人。 将军是公族王亲,邹相国是客卿,凭才华入相。齐有今日之荣,邹相国功不可没。至于邹相国存私,这是人性之弱。敢问将军不存私吗?将军与邹相国,一为将,一为相。将相若和,则利家国;将相不和,则弱家国。将军家小皆在齐地,产业、抱负亦在齐地,国若不强,家 若失和,于将军何利?” “好吧,”田忌长叹一声,“我可让他一步。不过,他若不肯讲和呢?” “这个包在苏秦身上。”苏秦抱拳,“在下歇过一夜,明日即赴临淄,与邹相国促膝深谈。以相国之明,断不会用强的!” “在下谢过了!”田忌拱手还过礼,转向孙膑,“孙兄,如果苏兄未能成功,如果姓邹的执意不肯,在下又该如何?” “将军可有上中下三策,”孙膑发话了,“上策是,暂不解散三军,向三军公开前事真相,讲清将军与成侯的恩怨是非,打出清君侧、除成侯的旗号,困住临淄,留出大道,逼走成侯。” “中策呢?” “散五都之兵,只身入宫,向王上诉说冤情。王上做殿下时,对前事知情,想他听得进去。王上新立,正欲树正抑邪,定有公允处置!” “那……下策呢?” “率三军勇士,冲雍门,擒成侯!” 田忌沉思有顷,转对苏秦:“有劳苏兄!”转对亲信军尉,“来人,摆酒!”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就在田忌的心房打开,与苏秦、孙膑开怀畅饮之时,田婴到了。 田忌眼尖,起身迎住他,将他扯到席前,不由分说就要灌酒。 田婴苦涩一笑,盯住田忌:“田将军,在下不是来喝酒的。” “咦?”田忌回视他,吸一口气,“我说田婴,我们忙里忙外,好不容易把你的薛地解围,你不好好敬我们几杯,反倒如此阴阳怪气,是何道理?” 田婴长叹一声,从袖中摸出谕旨,递给田忌:“将军自己看吧。” 田忌看过,一下子爆了,啪地将谕旨摔在案上,拳擂几案,将几只酒爵全部震倒。 苏秦捡过谕旨,看过,闭目,递给孙膑。 孙膑看完,长叹一声,亦闭目。 “忌兄,”田婴拱手,“好好睡一觉,明晨与在下同去临淄,向陛下陈述明白!” “我是要去,”田忌暴跳,“但不是这般去!来人!” 参将进来。 “传令三军,明日晨时,拔营!” 参将应声而去。 苏秦三人面面相觑。 “田兄,”苏秦抬头,对田婴拱手,“这样吧,在下与你走一趟临淄,现在就走!”转对田忌拱手,“田将军,万不可急切,在下这就面见王上,探明情由!”对孙膑拱拱手,朝田忌努嘴,抱拳,“孙兄,告辞了!” 一把扯上田婴,急步出去。 苏秦赶到临淄,与田婴觐见宣王。 宣王也不多话,召来司刑,旨令他带苏秦前往刑狱。 苏秦亲自提审卜者及那日排队候卜的一行人众。苏秦是一个一个提审的,从他们的供词上看不出有串供嫌疑。苏秦找到画家,让他根据他们的描绘画出求卜之人的相貌与特征。 苏秦审毕,驱车赶到田婴府中,扼要讲过提审情况,将求卜之人的画像递给田婴。 “这人我见过,”田婴指着画像,“是田将军府上的人。” “你确定吗?”苏秦不死心,“此像是我让画师根据他们的描述画出来的。” “相貌大体如此,我不能完全确定,但两根断指是确定的。”田婴应道,“此人原是田将军的护卫,作战勇猛,立过功,深得田将军信赖,姓名我记不清了,指头是在战场上断的。前些年过龄退役,不想种地,就到田将军府上做事了。” “从常理上讲,此事说不过去。”苏秦盯住田婴,“一是田将军是个直脾气的人,要打就打,要杀就杀,不会拐弯。二是即使田将军要做大事,占天意,也不可能让下人去做。还有三,前番田将军受查,结果证实是诬陷。” “你是说,依旧是相国设局?” “是否相国设局在下不敢说,但就田将军的性格,他不会干这种事儿!” “这也难说,”田婴应道,“国中无人不知他与邹相国的结,忌哥眼里容不下沙子,何况受了那么多委屈。此番功成,回来复仇是自然的事。邹相在朝中有势力,忌哥是个粗人,一旦进入临淄,在朝堂上未必有胜算。前些日,忌哥确实与我谈过回师临淄的事,他要武力拿住邹相。如果回师临淄,武力拿人,这的确是大事,忌哥找人占卜也是成立。再说,是在阿邑占的卜,阿邑是忌哥的地盘。他或没想到有人会告到王上那儿。” “若此,怎么办呢?” “没有办法。忌哥一跳三丈高,若回临淄,反倒是解释不清了。再说,王上新立,最近在起用新人,对老人手……”田婴顿住。 “晓得了。”苏秦点头,“没有庞涓,魏国兴不起大浪,未来几年,齐国当无重大军事,用不上田将军,田将军离开齐地也是上策。只是,田将军年事已高,心更伤了,此番避难,想必不肯再回来了。田将军的家小,烦请上大夫妥善安置,愿意跟从田将军的,安排他们上路; 不愿跟从的,可让他们暂避府宅,观望一下王上态度。” “敬受命。”田婴匆匆去了。 苏秦回到稷下自己的馆舍,修书一封,使人捎给田忌,又将断指卜者的画像递给飞刀邹:“邹兄,追查此人,看他匿身何处!” 齐国大军在田忌催促下浩浩荡荡地开向阿邑。 几日之后,大军抵达甄邑,孙膑回归祖宅。 过去甄邑就是阿邑。田忌觉得时机到了,召集三军诸将,将成侯邹忌两番设局害他的事细述一遍。众将无不义愤填膺。然而,当田忌要求大家各引所部随他围困临淄、活捉成侯时,众将无不闭口,面面相觑。 “诸位将军,”田忌情绪激动,语气悲壮,“你们跟从本将多年,晓得本将的脾气。邹贼与本将虽为私仇,但也不完全是私人恩怨。邹贼凭借一把破琴说事,得先君之心,用事迄今。常言道,文治国,武安邦,本将与邹贼本应互不搭界,各司其职才是,可他偏就不安本分,动辄干涉军务,处处与本将作对。凭借权力,他在朝中网罗同党,渐成势力,本将奈何他不得。他处心积虑地勾结牟辛,将其子送入军中,坏我大事,本将依律斩其子,不想他竟记恨于心。本将不怕仇怨,有本事干在明处就是,可他偏不,前番害我一次,今又设局害我,是可忍孰不可忍,本将与他拼了。此番围攻临淄,王上未曾授权,本将也不强求诸位,凡是愿从本将者,本将感激不尽,视为终生兄弟;凡是不愿从者,本将亦不为难,大家各行各道。若是诸位皆不跟从,本将毫无怨言,明日晨起,一人一车杀回临淄,与那邹贼同归于尽!” 话音落处,几名亲随振臂相从。 田忌挨个看过去,众将纷纷举手。 “在下诚谢诸位!”田忌朝众将抱拳一周,“既然诸位大义相从,明日晨起,我们就起帐拔营,开往临淄,清除奸贼!” “开往临淄,清除奸贼!”众将齐吼。 众将散走,田忌驱车来到孙膑祖宅,将自己召集诸将、吁请杀回临淄之事略述一遍。孙膑听毕,轻叹一声,闭目不语。 翌日晨起,赶到田忌中军大帐的只有二人,分别是副将匡章和中军参将。 田忌坐在主将大案后面,半晌没有说话。 “主将,”匡章拱手,“大家……一宿未睡,这辰光仍在末将帐中,是末将……没让他们来……” 田忌看向他,良久,点头:“你做得对!” “末将愿与主将同往临淄,向王上申诉,祈请王上伸张正义,否则,三军之心必寒!王上新立,欲为大事,必安三军,想他……”匡章再度拱手。 “匡将军大义,”田忌苦笑一声,回礼,“田忌谢过了!” 长长的沉默。 “唉,”田忌终于出声,发出一声长叹,“想我田忌,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 “主将,”匡章与参将跪地叩首,半是更咽,“不是将士们不从主将,是……是他们不忍围攻临淄啊!” 田忌正欲感叹,帐外一阵脚步声。 “报!”守值军尉进帐禀道,“六国共相苏大人信使求见!” “有请!”田忌扬手。 守值军尉引一名褐衣人进来,呈给田忌一封密函。 田忌拆信,阅毕,仰天长笑,笑声中满是悲怆。 匡章震惊,盯住田忌:“主将?” 田忌将信扔给匡章,看向军尉:“备车!” 军尉得令,匆匆走出。 田忌起身,回到帐内卧处,拿出一只锦盒,摆在几案上。田忌再回卧处,折腾一阵,拎出一只包囊,在一声长笑中大踏步走出军帐。 田忌将包囊扔在车上,喝叫御手下来,自己坐上,扬鞭催马,驱 车径出辕门。 匡章持书追出,目送他的战车驰出辕门,渐去渐远。 匡章轻叹一声,返回帐中。 参将双手捧着锦盒,呈给他。 匡章打开,是田忌的主将印玺与虎符。 在阿邑偏街一家不很显眼的客栈里,公孙闬与残指人对坐于席。 公孙闬摸出五枚金块,挨个摆在几案上,朝残指人拱手。 残指人拱手回礼,收起五块金子。 “晓得下面该做什么了吗?”公孙闬问道。 “晓得。”残指人应道,“小人明日即离开阿邑,回老家即墨,置地购屋,安度晚年。” “不是。”公孙闬摇头,“你今晚就得离开。不是回即墨,而是隐姓埋名,永远离开齐国,到楚国之外的任何一个国家,最好是三晋。 这五枚金块,加上前面预支的五枚,足够你置办一处小小的家业了。” “可……”断指人目光急切,“小人不能回故乡了。” 公孙闬从袖中另外摸出十块金子,一字儿码在案上:“这十枚可让你忘掉故乡,娶妻纳妾,颐养天年!” 断指人收起金子,拱手:“谢公孙兄厚赏!”大步出门,扬长而去。 望着残指人走远,公孙闬长吁一口气,朝外叫道:“店家?” 店家走进来。 “我的车马备好没?”公孙闬问道。 “备好了。”店家应道。 “这是店钱,不必找零了。”公孙闬摸出一块金子,码在案上,大步出门,跳上辎车,扬鞭驰去。 两日之后,天色将昏,公孙闬大步走进相国府,入见邹忌。 邹忌表情紧绷,两眼盯住公孙闬。 “禀主公,”公孙闬拱手,“闬受命未负,田将军已于三日前封印出走,投楚去了。” “你……”邹忌起身,拱手,吁出一口长气,“说吧,叫本公如何酬谢?” “谢主公厚意!”公孙闬没有起身,只在位上略略回一拱,从袖中摸出邹忌给他的钱袋子,搁在几案上,“闬收主公五十金,给卜者十金,今在王上那儿。给田忌的仆人酬劳并赏钱计二十金,给几个证人各一金,计七金,给告密人三金,其他花费五金,余金皆在袋中,请主公验收!” “这……”邹忌看向钱袋,略顿,将钱袋推回,从案底又拿出一只早已备好的袋子,也推过去,“公孙先生,此袋中有足金五十两,是本公另外赏你的!” “谢主公厚赏!”公孙闬拱手,没看袋子,只将目光射向邹忌,“闬既入主公之门,当为主公尽力,此袋还请主公收回!” “公孙先生,”邹忌惊愕,“你……还要待在本公这儿?” “呵呵,”公孙闬淡淡一笑,“主公多虑了。” “这……”邹忌不解,盯住公孙闬,“先生欲去何处?” “天大地大,自有闬的容身之处。” “先生还是拿上这个吧!”邹忌从案上拿起钱袋,双手递上。 公孙闬接过,放到案上。 “先生?”邹忌盯住钱袋,心里揪着。 “相国大人放心,”公孙闬改了称呼,淡淡一笑,“从此时起,闬不再是大人的门人,也不会再进此门,凡在此门之内由闬经办的事,闬也都一并抹去,决不向人提起!” “谢先生高义!”邹忌拱手,“先生大德,忌不能不报。说吧,先生但有所愿,忌必回应!” “谢相国大人!”公孙闬回礼,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相国大人定要表达,闬倒有一请,就在囊中,请大人三日之后启之!” 话音落处,公孙闬将锦囊轻轻摆在钱袋旁边,朝邹忌略略拱手,起身出门,没有回头。 邹忌缓缓起身,送出院门,望着公孙闬一步一步走远,消失在夜 色中,方才踱步回返,至厅,拿起公孙闬的锦囊,端详良久,纳入袖中。 邹忌候过三日,启囊,掏出一张帛书,读之。 邹忌的眼在睁大,手在颤抖,汗在沁出。 帛书落地。 邹忌面孔苍白,扭曲。 帛书上洋洋洒洒数百个字,字字锥心: 相国大人,下述文字若有不适之处,敬请大人恕闬不敬之罪。 大人为鸿儒大家,学识渊博,以琴喻入仕,以法术干政,使齐地家国大治,播贤名于天下。闬本乡野鄙夫,慕大人贤良,遂不惜己身,往投高门,迄今已历六个春秋。闬性闲淡,不求闻达,不贪财色,但求心平气和,饥饱无虞。区区抱负,以大人之明,当可感知。 游子观险峻,远视如画,近之则恶。闬观大人亦如是。 儒者崇尚君子。《尚书》有云,“无偏无党,王道荡荡。”就闬所知,不党不偏,方为君子正道。然则大人广结朋党,罗织门徒,利益往来,垄断朝野,稷下多少寒士,仕途被大人堵断,往来游士,若不同党,则难容于邹门。儒者以仁义为本,然则大人盗仁贼义,营私舞弊,十年而致财宝盈库,美人充室,大人亦沉醉于声色犬马,狎妓娈童,荒废国事。儒者以诚实为要,然则大人布局设陷,打击异己,无所不用其极。田将军圈马为国,大人圈马为家。田将军用孙膑,厉兵护国;大人拒庞涓,结牟辛,误军害国。田将军依军法处斩令公子,治军以明;大人以阴术驱走田将军,治国以暗。凡此种种,皆君子所不齿,皆小人所乐为,亦皆闬耳闻目见,实非诬陷。 诚然,构陷田将军的所有阴术皆出于闬。然而,闬虽无知,却不乏自知之明。自入高门以来,不知何故,大人恶闬。闬有百千阳策,大人不闻不问。大人无阴损不召闬,召闬即为阴损。 闬出阴损之策,一则食大人之粟,二则闬亦猎奇,甚想探测大人下限。这个下限,闬得知矣。 大国之相,坦坦荡荡。闬观大人私德,不配此位。德不配位,必有祸殃。今大人不仅构怨于田将军,亦构怨于三军将士。今君上新立,大人已是旧臣。旧臣之于新君,商君覆辙犹在。大人居危而不自知,仍在喋喋不休地向新君举荐私臣,闬窃以为不智。 闬非饶舌之人,临别犯言,只为感念大人的餐宿之恩。既已犯言,闬就再加一句:如果大人贪生惜命,寄望于寿终正寝,闬请大人即刻辞相,回封地颐养天年。 野夫公孙闬敬呈。 夜静更深,邹忌独坐书房,内中五味杂陈。不知坐有多久,邹忌终于站起来,拿起公孙闬的帛书放在烛火上,看着它燃出蓝红色的火苗。 火苗壮大,帛书一直烧到手上,邹忌都没扔掉,死死地盯住它在他的几根手指间化为灰烬。 邹忌既没有感受到灼热,也没有感受到疼痛。 邹忌吹去灰烬,苦笑一声,将水倒入砚台,拿起墨柱,一下接一下地磨着。 磨出墨水,邹忌摊好帛,拿起鹅毛笔。 邹忌拿笔的手微微颤抖。 邹忌在砚台里蘸足墨水,一笔一画地写到帛上。 是辞相的奏呈。 宣王看到奏呈,亲赴邹府,假意挽留几句,准允所请,赐金五十五镒,丝帛五十五匹,仆役五十五人。 是年,邹忌历经春秋五十有五。 之后三日,宣王任命田婴为相,亲笔为他题写相府匾额。 与此同时,阿邑的军营里,副将匡章亦接到王命诏书,就地解散五都之兵,与中军诸将回临淄复命。孙膑亦上表奏,回甄邑与家人团聚去了。 一场持续十年的将相之争在两相落寞中抱憾谢场。 笑迎终场的只有一人,新任相国田婴。 在邹府车队络绎离开临淄、赶赴邹忌封地的次日,田氏府中张灯结彩,田婴父子笑容可掬地站在悬挂新匾的相府门外,迎候达官贵胄的道贺。 入夜,客人散场,田婴、田文换了布衣,步入后花园,推开一扇僻静小院的柴扉,径入正堂。 堂中灯火明灭,晦明之中端坐一人,自斟自饮。 是公孙闬。 田婴径入主席,正襟坐定。田文又燃几支火烛,拿来酒壶,斟满三爵,于陪席坐下。 “先生!”田婴朝公孙闬举爵。 “主公!”公孙闬朝田婴、田文举爵。 三人饮下。 “敢问先生,未来可有打算?”田婴起身,斟酒。 “闬悉听主公!”公孙闬应道。 “去薛地如何?”田婴盯住他,举爵,“那儿天地广阔,可随先生之性!” “悉听主公!”公孙闬举爵。 田婴转向田文:“明日晨起,你陪先生前往薛地,薛地一应事务,悉听先生!” “儿臣遵命!” 这日近昏,童子背着一只装满货物的竹篓,步态沉重地越过垭子,拐入鬼谷。 童子长成大人了,个头不矮于鬼谷子,且有超越的势头。自四子出谷之后,到宿胥口购物诸事,就由他一人独揽。 玉蝉儿望到,远远迎上,从他背上取过竹篓,背在身上。 “蝉儿姐,”童子从怀里摸出一只油烙饼,递给她,“你尝尝这饼。” 玉蝉儿咬一口,笑道:“不会就买这一只吧?” “共买三只,一只是我的,在我肚子里,这只是你的,另一只是先生的,怀里藏着呢!” “味道美哩,你该多买几只!”玉蝉儿又咬一口,赞道。 “嘿嘿,”童子笑了,“我偷到艺了,赶明儿做给你吃,不是这味,不要钱!” “你叫卖呀!”玉蝉儿笑了。 “嘿嘿,”童子笑了下,盯住她,“有个消息,蝉儿姐或想听呢!” “是好事吗?”玉蝉儿歪头望着他。 “不好,也不不好。” “咦?”玉蝉儿不再咬嚼了。 “不好是,庞师弟没听先生的话,终归是死在马字上。不不好是,庞师弟是败给孙师弟的,十年前我就料定了。天下没有庞师弟,或会安定些呢!” 玉蝉儿没有应他,只把脚步放快,沿山道如飞走去。 回到草舍,玉蝉儿闷坐一会儿,拿出琴,对着夜空拨弦。 琴音嘈杂、零乱。 那个除父亲之外第一个近距离看过她身体的男人,就这么死了。 琴声中,玉蝉儿心海深处浮出一系列画面: ——溪水里,玉蝉儿边洗边哼着小曲,溪边树叶突然发出一阵沙沙响声,玉蝉儿不无惊惧地护住胸部,缩回水中。 ——玉蝉儿落落大方地走上岸,穿上衣裳,走到树丛里,捡起张仪的扇子。 ——月光下、篝火边,张仪、庞涓滚作一团。玉蝉儿款款走出,纱巾滑落,现出赤子之体。 ——庞涓的声音:……此前的庞涓虽有冒犯师姐之处,却无冒犯师姐之心。今后的庞涓纵有冒犯师姐之心,却再无冒犯师姐之处了。 ——庞涓的声音:……今对明月起誓,庞涓此生若爱一个女人,就是师姐! ——庞涓的声音:……庞涓本是龌龊之人,不配师姐高洁之躯,但天地日月可鉴,庞涓挚爱师姐之心,真真切切。自今而后,庞涓无论身居何处,师姐但有驱使,庞涓唯命是从。若有背逆,天地不容! ——…… 玉蝉儿的泪水流出来。 月入中天,透射进草舍的窗棂。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洞中传出,鬼谷子缓步走出,坐在他的席位上。 童子点燃松枝,草舍亮堂起来。 “先生,”玉蝉儿停住手,抹去泪水,看向鬼谷子,“庞涓没了,孙膑他……会回来吗?” 鬼谷子微微闭目。 “还有苏秦、张仪,他俩……还要斗下去吗?他俩会不会如庞兄、张兄……”玉蝉儿顿住话头,一脸关切地看着鬼谷子。 鬼谷子轻叹一声,看向童子,做个比画。 童子会意,走进他的洞中,抱出那只大棋盘,轻轻摆在鬼谷子面前。 鬼谷子盯住圆盘上的棋局,两道长寿眉一边一撮,恰到好处地斜横过去,搭在耳侧。一撮白须垂在颌下,搭在棋局上,从远处望去,如高山冰瀑。 气氛凝重。 玉蝉儿看向棋局。 棋局上纵横是道,白黑胶着,处处杀机。 “蝉儿……”玉蝉儿眼中出泪,半是呢喃,半是更咽,“蝉儿好想让他们四个……四个全都回到这谷里,什么也不做……” 童子走到玉蝉儿身边,坐下来,握紧她的手。 鬼谷子闭上眼睛,吸了一口长气,良久,缓缓吐出。 舍外,浮云掠月,凉风过谷。 孙膑病了。 孙膑的下半身疼起来,一直疼到上半身,疼到心里头。 从马陵战后,孙膑的膝关节就开始疼。每疼一次,他的眼前就浮出一次庞涓,他的耳边就响起回荡在夜空中的庞涓的声音:孙兄……师弟先行一步了……你的膑刑是在下诬陷的,你我结义,在下欺你仅此一次!孙兄装疯一次,诈死一次,两番欺我,算是扯平了……今日之败,非战之力,是天意亡我…… 再后是一连串的画面: ——平阳城里,庞涓一路追杀他,从城里追杀到城外。庞涓追上他,就在他完全绝望、殊死相搏时,庞涓却杀了自己的御手,放走他们父子。 ——宿胥口客栈里,庞涓的脚解气地踩住那只捡金块的店家的手。——庞涓将几块金币交给他。 ——庞涓与他在狱中同拜天地结义。 ——从宿胥口购物回来,只要是二人抬物,庞涓总是让他走在前面,在歇下时,孙膑总会发现重量在不知不觉中移向了庞涓一侧。 ——庞涓出山,河水边,庞涓站立船头,向他频频挥手。 ——庞涓率疲弱之军,在黄池一举击败常胜将军田忌。 ——庞涓一手建立大魏虎贲。 ——庞涓踌躇满志地在他的大帐里讲述他要率领魏军力服天下的宏图大业。 ——破庙里,在他装疯卖傻地捉虱子吃时,庞涓向他跪下,泪水流出。 ——…… 早晚想到这儿,孙膑就泪眼模糊,就会在三更半夜从榻上坐起,惊醒瑞梅。 这日夜间,孙膑再次疼起来,一直折腾到近明,方在昏昏沉沉中睡去。 朦胧中,孙膑大步流星地走在通往山道的路上。 到处是雾,孙膑看不清方位,也寻不到回谷的路,正自着急,雾里现出三个人影。 是鬼谷子、玉蝉儿与童子。 “先生,”孙膑激动,跪叩,半是更咽,“弟子孙膑……回来了……” 鬼谷子缓缓走来,站在他前面的雾里,声音苍苍的:“回来就好!” “庞涓他……”孙膑涕泪交流。 “他死了。”鬼谷子的声音。 “先生……”孙膑号啕大哭。 “孙膑,你这是要到哪儿?”鬼谷子问道。 “弟子要回家……”孙膑哭道。 “你的家在哪儿?” “鬼谷呀!先生,弟子要回鬼谷,弟子要找先生!” “你仔细看看,这儿是鬼谷吗?” 孙膑睁眼望去,四周茫茫一片,到处是雾,不见山,也不见路。 孙膑再看眼前,没有鬼谷子,也没有玉蝉儿与童子。什么也没有,只有浓浓的雾。 “先生——”孙膑大叫。 没有任何回应。 “先生,”孙膑站起来,声嘶力竭,“您在哪儿?您在哪儿呀,先生?我要找您,我要回家!” 依旧没有回应。 孙膑在雾里狂奔。 “先生——”孙膑边跑边叫。 “为师在这儿!”苍苍的声音响起来。 “先生——”孙膑激动万分,边叫边跑,“您在哪儿?弟子看不到您……” “为师在云深不知处,汝心所及处!”苍苍的声音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弟子来矣,”孙膑飞起来,边飞边扬手,“弟子来矣,弟子来矣——” “先生?先生?”一个声音在孙膑的耳边大声叫道。 孙膑乍然醒来,坐起。 “先生,你做噩梦了!”瑞梅擦拭他额上沁出的汗滴。 “不是噩梦,”孙膑淡淡应道,“是我回到鬼谷,见到先生了。” “太好了。”瑞梅急切问道,“先生他说什么了?” “先生问我到哪儿,我说我要回家,我要回鬼谷。先生说,你看看,这儿是鬼谷吗?我一看,果然不是鬼谷,是白茫茫的一片雾,再看先生,不见了。我急了,我寻先生,我追先生,可先生不见了。我喊先生,先生说,他在我的心所能到达的地方。我循着声音追,我朝着天上的白云追,我飞起来追,我边追边叫,然后……”孙膑顿住,目光怅惘。 “云深不知处?汝心所及处?”瑞梅闭上眼睛,喃声自语。 夜色苍茫,万籁俱静。 时光在一息一息中流逝。 “有了!”瑞梅冷不丁道。 孙膑睁开眼,看向她。 “先生,一定是那儿,云深不知处,汝心所及处!” “哪儿?” “东海仙山。就是那个雾锁云匿、若隐若现、游移不定、寻常人去不到的地方。” “你指的是淳于前辈所讲之处?” “正是。”瑞梅点头,一本正经,“你是公子虚呀,就该住在那种地方!” “雾锁云匿,若隐若现,游移不定,嗯,还真就是我所梦之处呢!只是,”孙膑略顿,看向瑞梅,“淳于先生是讲给你一个故事,子虚乌有的事。” “我信!”瑞梅语气坚定,“淳于子没有瞎讲,我专门打探过,这个地方叫蓬莱,在临淄东北方的大海上,有不少人看到呢,可美了!里面住的都是神仙,鬼谷先生——”猛地想起什么,“对了,先生不就住在鬼谷吗?我们进云梦山寻他就是!” 孙膑摇头。 “为什么?”瑞梅急道。 “先生不想让我们回去。” “为什么呀?”瑞梅再问。 “雄狮一旦出窝,就绝了再回家的路。” “若是这样,就去蓬莱吧!那儿有仙草,叫归心兰,说不定能治好你的腿呢!” “归心兰是治心的。”孙膑笑了。 “那就一定还有别的兰!”瑞梅坚信不疑。 “就依夫人!”孙膑闭目有顷,应道,“夫人天明即可筹备行程,待我草就一书,交给苏兄就走!” 苏秦很伤悲。 连续几日,苏秦守在稷下的府宅里,谢绝一切拜访,整理纷乱的思绪。 自合纵以来,事件一桩接一桩,哪一桩都不让他省心。早在合纵之初他就晓得这是一条难走的路,但绝对没有想到它竟这么难走。 所有事件中,最闹心的是庞涓之死。 说实在话,庞涓该死。自出山到马陵,庞涓一直都在闹腾,魏国因他衰败,天下因他不宁。然而,这怨庞涓吗?他学的是兵术,做的是将军,将军不管治国,不管天下,管的只是打仗,只是战胜。说到底,庞涓输的是格局,是脾性。但纵观天下,又有谁没有缺陷呢?除却好战, 庞涓不失为一个可爱的人。从鬼谷到马陵,庞涓与他的每一次交往都很真诚,动歪脑筋的多是张仪,使庞涓走向死路的也是张仪。 想到张仪,苏秦心里又是一沉。先生收下孙膑,也收下了庞涓。收下他苏秦,也收下了张仪。然而,先生原本是不收庞涓与张仪的。 坚持让庞涓留在谷中的是孙膑,坚持让张仪留在谷中的则是他苏秦。 果然,他二人都不是省心的人。庞涓闹腾孙膑,张仪闹腾的是他苏秦。 眼下看来,先生真正是个高明的人,而他自己与孙膑则视物不清。先生早把一切看明白了,甚至为孙膑改了名字,但仍然未能避开结局。 治庞涓的是孙膑,治张仪的,难道真的会是他苏秦?想到庞涓的死,再想到张仪,苏秦的背脊骨里沁出一股股冷汗,不敢再想下去。 让他更不敢想的是孙膑。 庞涓死后,孙膑垮了。苏秦真切地感受到,孙膑似是换了一个人,完全没有了精气神。想到哪一天他也有可能失去张仪,苏秦的心里就是一阵揪疼。 苏秦正自七想八想,飞刀邹禀报其师尊屈将子来了。 苏秦出迎,见屈将子已经坐在客堂。相互见过礼,屈将子也不多话,将所查明的田忌受陷来由细述一遍,苏秦瞠目结舌。 “公孙闬现在哪儿?”苏秦缓过神来,问道。 “旬日之前,田文带他到了田氏封地,薛城。” “真没想到幕后会是田婴,”苏秦苦笑一下,“在下一直以为他……” 顿住。 “还有,”屈将子接道,“公孙衍不再隐居,到韩国去了,说是韩王要免去公仲相位,拜他为相呢!” “甚好。”苏秦赞道,“有公孙衍在韩,韩国可无虞了。” “再有一事,魏国太子极有可能是秦人所杀。” 苏秦震惊:“前辈如何断定是秦人所害?” “太子死后,老朽验过太子的箭伤,断定他不是死于伤,是死于某种神秘毒药。老朽追查此毒,近日得知,此毒来自西戎,中原无解。” “嗯,”苏秦赞同,“若是西戎之毒,秦人的确难脱干系。”心头一颤,自语,“难道是殿下不听张仪,被他——”摇头,“张仪不应该是这样的人!” “就老朽所知,”屈将子应道,“此事与张仪无关。秦地有墨者禀报,秦公在咸阳南山的大沟里设一处所,盘查极严,常见神秘人出入于中,成群鹰雕盘旋于空。秦国公室常去此处的是公子华,该处极有可能归他掌管。” “南山?鹰雕?”苏秦不自觉地重复。 “就秦地墨者追踪,”屈将子略顿一下,盯住苏秦,“在此处出入的神秘秦人多与山东列国有关,其中魏国最多,楚国次之。” “嗯。”苏秦断言,“这儿当是秦人的间者营地,看来,秦公并吞天下的野心昭然若揭矣。” “从魏国太子之死看,秦国间者无所不用其极,老朽提请苏子当心安危!” “谢前辈关切!”苏秦拱手。 二人正在议论如何防范秦国间者,信使上门,将一封书信呈交苏秦。 苏秦拆信看完,大叫:“邹兄,快,备车!” 苏秦一行快马加鞭驰至甄邑,在孙膑宅前停下。 家宰迎出,告诉苏秦,主公一家于旬日之前就走了,说是外出访友,并说给他留下一个包裹。 家宰带苏秦走进孙膑书房,果见案上放着一个包裹。苏秦打开,是两册竹简,一册是孙膑凭记忆抄写的《孙子兵法》,另一册是他自己写下的用兵体悟。 两捆竹简上另外摆着两条简,上写:苏兄,并张兄,见此简时,膑已携妻并子女往投云深之处,子虚愿境。祝二位相辅相成,心想事成。切切勿念。愚弟孙膑。 “云深之处,子虚愿境?”苏秦自语几声,猛地想起淳于髡讲给 他盗窃孙膑时为他起名公子虚的事,急问家宰:“军师是否往北去了?” “正是,”家宰应道,“小人送至北门,望着车马走远,一直走到看不见。” “有谁跟从军师?” “没有别人,只有两个御手。对了,主公说是出个远门,选了最好的马,带了好多日用,将一辆驷马大车装得满满的,另一辆坐人。” “邹兄,”苏秦转对飞刀邹,“换驷马,朝北,走马陵道,过高唐!” 飞刀邹换了驷马之车,精选四匹马,载着苏秦一路向北急驰,过马陵道后,在驿站处果然探到孙膑一行旬日之前在此歇脚,遂继续向北,沿途边走边问,凡是途中驿站,尽皆访出孙膑。 追踪十余日,苏秦换马三次,过临淄,沿淄水向北,至海边,再沿海边衢道向东,直达不夜邑。不夜邑是古代的莱国核心。莱国为子国,春秋时为齐所灭。此邑为莱子所置,因日出于东,此地迎日早,莱子名之曰不夜邑,沿用下来。 在不夜邑歇脚时,苏秦再次访到孙膑一家的踪迹,说是他们离开不过七日。十几日来,苏秦已经追回八日,看来孙膑一家走得并不急切。 因天色已迟,苏秦也赶累了,遂在驿站里歇过一宿,翌日天亮动身,继续往东追寻。 路况越来越差,途中还要涉过几条河道,苏秦又走四日,方才抵达目的地,芝罘山。 罘为屏障,芝即灵芝,芝罘山即灵芝环绕的仙山。在鬼谷时,苏秦读过《山海经》,还是孙膑推荐给他的。据《山海经》所载,有“大人”居于“蓬莱山”,“蓬莱山在海中”等句。“大人”即“仙人”,山上有各种仙草,大人食之不死。而要抵达蓬莱山,则必经由芝罘山。山不高,但深入大海,状如灵芝。海风朔朔,惊涛拍岸,碧蓝一望无际,从未见过大海的苏秦与飞刀邹皆被震撼。 四周无人,只有一片寂寞。 二人正在海边寻觅,飞刀邹急叫:“主公,看!” 苏秦望过去,远处现出两辆辎车,沿岸边滩头朝他们驰过来。 飞刀邹驱车驰向滩头,迎上。 车辆驰近,飞刀邹认出御手,果然是孙膑的车马。 然而,车中空空荡荡。 “军师他们呢?”苏秦急问。 “海里去了。”御手指向大海。 “几时出海的?” “就刚才,约有一个时辰!” “快!”苏秦扬手,指向前方,“带我们过去,到他们出海的地方!” 两个御手掉转车头,带他们沿沙滩驰回。 孙膑一家出海的地方到了,是一块巨大的礁石。 苏秦站在石上,看向海面。 海面茫茫,一片汪洋,莫说是船,连海鸟也没一只。 “苏大人,”御手甲指着远处,“我俩就站在这儿,一直望不到船影,才往回走的!” “快,到山顶,点火,烧烟!”苏秦想到什么,飞奔上山,疯了般拨起枯树叶来。 飞刀邹与两个御手全都动起来,不一时,弄出一大堆树叶。 飞刀邹拿火绳燃着,火燃起来,烟升上去。 树叶越来越多,烟柱越来越大,越升越高。 “哪儿来的船?”苏秦看向两个御手。 “主公买的。”御手甲应道,“我们一到,主公就给我们金子,让我们买船,要最大的带帆的渔船。我们寻了两天,才买到一艘,连同两个经常出远海的渔夫,一共是三十金。今儿一大早,主公就让渔家将船划到这儿,从这儿出海了。” “为什么不在渔家上船,非要到这儿?”飞刀邹问道。 “不知道,是主公要求的。主公让我们驱车沿着海滩走,走到这块石头上,主公说,就让他们把船开到这儿!” 苏秦从山顶望下去,果见那块巨石位置绝佳,面向正东,太阳初升之处。再看这地势,真就是状如灵芝,根植于陆地。 夜幕罩苍茫。 一叶带有三片帆的渔船在大海里游弋。 船篷里传出瑞梅的声音:“先生,我望到烟火了,从午时一直燃到现在。” 孙膑的声音:“是苏兄。” 瑞梅的声音:“天哪,苏兄他……竟然一路追到这儿!” 孙膑的声音:“唉。” 瑞梅的声音:“要不,我们回去吧?” 孙膑的声音:“既然出海了,怎么能回呢?” 瑞梅的声音:“先生……” 孙膑的声音:“夫人,我们的笙箫放哪儿了?” 瑞梅的声音:“在这儿呢!” 孙膑的声音:“我们吹一曲好吗?为先生,为大师兄,为蝉儿师姐,为苏兄,为张兄,为庞兄,为岸上所有的人……” 清静的海面上响起笙箫合奏。 星光灿烂,帆影渐远。 薛地无战事了,滕公松下一气,但孟夫子显然不想回家,依旧守在滕城,或游于野,或待于馆。游于野时,孟夫子喜欢一个人闲荡;若是待在馆中,主要就是应答弟子。 孟夫子在滕一住月余,陆续又跟来几个弟子,加之滕地也有闻名求学的,几乎天天都有新弟子上门。 孟夫子乐于享受这种弟子盈门的感觉。只要客人到访,孟夫子就会眉开眼笑,正襟端坐,悉心教诲。 这日错午,孟夫子正欲午睡,门外车马声响,一个衣裘之人款款下车,身后跟着三个侍从。弟子公都子出迎,见是腾文公的胞弟公子更,赶忙揖礼。 “夫子可在?”公子更略略回礼,指一下馆舍。 “夫子在。”公都子应道。 “禀报夫子,姬更有惑,求教于夫子!” “公子请!”公都子礼让。 姬更也不客气,大步入内。三个仆从紧跟于后。 公都子跟至客堂,将公子更礼让于客席,入内禀报孟夫子。 孟夫子尚未入睡,前面的声音一一灌进他的耳里,待公都子进来,故意打起呼噜。 孟夫子睡觉一般不打呼噜,尤其是午睡,不过是小盹一会儿。这辰光听到呼噜声,公都子晓得是孟夫子不想见客,遂踅回客厅,抱歉地笑笑,报说孟夫子正在午睡,沏茶斟水,待以上宾之礼。 听闻公子更到访,万章、公孙丑诸弟子也都过来见客。 孟夫子睡足一个时辰,总算姗姗出来。 公子更起身施礼,孟夫子回过礼,走到主位,端坐于席。 “请问夫子,”公子更拱手,“在下有惑。” “你是何人?”孟夫子道。 “咦,”公子更震惊,“在下是姬更呀,公子更!” “夫子不知公子更!”孟夫子道。 “这……”公子更面上搁不住了,“在下是……是滕公的胞弟呀,我们常在宫里见面!” “哦,是吗?”孟夫子似是想起来了,盯住他,“说吧,你来此何事?” “在下有惑。” “何惑?” “楚人兴师动众,为何不战而撤?是楚人惧齐人吗?若惧,为何兴兵?若不惧,齐人未至,楚人为何先退?”公子更一口气问完,一脸热切地望着孟夫子。 孟夫子笑而不语。 “夫子?”公子更又候一时,见孟夫子仍未解答,急了。 “请问公子,还有何事?”孟夫子问道。 “没……没了。”公子更一脸惶惑。 孟夫子转对万章:“公子无事了,送客!” 万章上前揖礼,做出送客姿势。 “夫子,”公子更脸色涨红,“在下……在下之惑……” “更公子,请!”万章再揖,朝馆门伸手。 公子更一脸尴尬地起身,出门。三个仆从紧跟于后。 待车马离开,公都子一脸不解地盯住孟夫子:“滕更问惑,先生为何不答?” 众弟子也都望着他。 “呵呵呵,”孟夫子脸上浮出笑,环视诸弟子,“你们都想知道原因哪!”笑容敛起,“为师有五不答:恃贵而问,不答;恃贤而问,不答;恃勋而问,不答;恃长而问,不答;恃故旧而问,不答。凡此五种,滕更就占两个。” 众人面面相觑,又纷纷点头。 “你们几个可有惑?”孟夫子心情大好,主动求问。 “请问夫子,”公孙丑起立,拱手礼道,“假定由夫子掌柄齐国,能复建管仲、晏子之功吗?” “哈哈哈哈,”孟夫子指着他大笑,“你真就是个齐国人哪,就知道个管仲和晏子。有人问曾西:‘夫子与子路相比,谁更贤能呢?’曾西局促应道,‘子路是为我先父所敬畏的人哪,我怎敢与他比呢?’那人又道,‘若是与管仲相比呢?’曾西的脸色拉长了,‘你怎能拿管仲比我呢?管仲得君,何其宠也;管仲执国,何其久也;管仲之功,却又何其少也。你怎么能拿为师与他相比呢?’”环视诸弟子,目光回到公孙丑身上,“管仲是曾西都不屑一顾的人,为师能与他相提并论吗?” 公孙丑显然不服,辩道:“管仲佐其君称霸天下,晏子佐其君名扬四海,功追日月,难道还不值得一比吗?” “哈哈哈哈,”孟夫子捋须长笑,“什么功追日月?得齐而王天下,反掌而已!” 见孟夫子出此气势,众弟子无不震惊。 “若此,弟子之惑更甚!”公孙丑较上劲了,“以文王之德,享寿百年尚未成功,是武王、周公承继,方才使天下安定。若是王天下易如反掌,文王岂不是也不足以效法了?” “你怎能扯到文王呢?”孟夫子应道,“由商汤至于武丁,贤明之君不下六七,天下人心归殷,怎么能轻易改变呢?及至武丁,诸侯来朝,天下犹运于掌,达于极盛。由纣王到武丁,时间并不长,流风遗俗仍在,善政犹存,更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等贤人相助,怎么能说失就失呢?相比殷商,文王起于百里僻壤,容易吗?齐人有言:‘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方今之时与昔日迥异,是故王天下易如反掌。” “怎么迥异?”公孙丑急问。 众学子无不竖耳。 “夏、殷、周极盛之时,”孟夫子侃侃而谈,“诸侯之地没有一家超过千里的,今日之齐方圆千地,鸡犬声闻僻野,道路四通八达,百姓联袂而行。今日之齐,地不用再辟,民不用再聚,只要行施仁政,想不王天下也难。何况王者不行于世久矣,今日尤甚。民者不堪于暴政久矣,今日尤甚。饥不择食,渴不择饮,一切将如孔子所言,‘美德流行,快于驿邮传命。’方今之时,只要万乘之齐行施仁政,民心必悦,悦则诚服,是以事半于古人,功则倍之。” 孟夫子一通话说完,众弟子莫不叹服。 公孙丑会心一笑,碰碰万章的胳膊。 万章跨前,拱手:“诚如先生之言,弟子以为今日之齐,王者已出矣。” “你是说田辟疆?”孟夫子显然也想将话引到这儿,倾身问道。 “正是。”万章应道,“先齐王崩天,太子辟疆继立。就弟子所知,新王宽厚仁慈,可行仁政。” “嗯,”孟夫子点头,“为师也曾听过他不少雅事,若是行仁政,当可成就王业。” “既是此说,”公都子来劲了,“先生何不至齐,成子牙之功?” 众弟子莫不翘首以望。 “呃,”孟夫子捋须有顷,似乎是决心下定,起身,“启程回邹!” 从客厅出来,公孙丑压住兴奋,朝万章拱手:“师兄妙算呀!在下只用寥寥数语,就将先生引往齐国了。我等若能助先生成就千年王业,死无憾耳!” “非章妙算,”万章压低声音,“是先生早想离开邹地了!” “早想?”公孙丑愕然,“在下一直以为先生是恋家的呢!”忖一时,声音急切,“快说,先生为何早想?” “这个,”万章诡诈一笑,摊开两手,“你当去问师母!” “你是说,”公孙丑打个激灵,“这事儿与师母有关?”又忖一时,恍然有悟,连拍脑门,“是哩!是哩!赴滕之前,先生未曾见过弟子,却闭户闩门,当是与师母相关了。祖师母若是不出面,那道闩不知何时开呢!” 苏秦在芝罘山连点七日烟火,仍旧未能候到孙膑。 苏秦晓得孙膑的脾性,知他不会回来了,候这七日不过是个仪式。 第七日日落时分,苏秦长叹一声,望海长揖,怅然默念:“孙兄,在下候你七日了。第一日是为先生候的,第二日是为大师兄候的,第三日是为师姐候的,第四日是为张兄候的,第五日是为庞兄候的,第六日是为在下候的,还有这第七日,是为天下苍生候的!孙兄啊,在下晓得你伤心了,在下晓得你是真心走了,可……在下想你啊!合纵大业离不开你啊!秦国志在一统天下,可天下不能让秦国一统啊!秦国1民耕战,用奸制良,秦国一统,必是奸民当道,百花凋零,苍生无生啊……” 苏秦心语声声,大海回以安静,唯有星河灿烂,轻风拂面,波涛拍岸。 翌日晨起,苏秦对着大海拜过,吩咐启程,返回临淄。 邹城孟门之外,三辆辎车整装待发,十几名弟子各将起居日用搬到后面两辆车上,空余一辆,是给师父坐的。 孟门内院很大,僻静处留有两间,被孟母用作宗祠,供奉着孟氏始祖孟孙氏庆父及以下孟氏先祖的牌位。 孟夫子不喜欢庆父,尽管庆父是这些孟氏先祖中爵位最高、威势最显赫也最能折腾的一个。早晚入祠,早晚见到庆父的牌位,孟夫子的心底总是响起“庆父不死,鲁难不已”这八个字。作为鲁桓公次子、鲁庄公姬同的同胞兄弟,庆父与庄公夫人哀姜私通,又在庄公之后与哀姜合谋连杀两位鲁君,背负“通嫂、弑君、乱政”三大罪名,且是出逃后被鲁人押回来处死的。庆父之后,孟氏一门再没抬起头来,堪称是掩面做人,日子越过越差,直到他孟轲出生。 孟母却是虔诚,上供时总是庆父最多,之后逐个减少,到她丈夫孟孙激,孟孙氏的第十二世传人,供品反而是最少。 此时此刻,孟轲跪在列祖前面,面对庆父的牌位。 独子孟仲跪在身后。 孟仲弱冠了,每逢大祭,作为孟氏传人,他是不可或缺的。 “列祖列宗英灵在上,”大礼行毕,孟轲叩首祈祷,“孙轲志不在邹,亦不在鲁,而在天下。轲自幼年起即习儒学,以孝悌为本,仁义为宗,日不敢倦,夜不敢怠,迄今已历春秋四十余载,英年无几,然功业未就,壮志未酬。眼见周室式微,礼乐日乱,百姓日苦,仁义不行,王道不通,战祸不断,生灵涂炭,轲忧心如焚,夜不安枕。今有齐君辟疆承继大位,治地千里,御民数以百万计,可兴王业。闻辟疆为人宽仁,异于先君,乃可辅之人,轲决意赴齐,成就姜尚之业,使秩序重归礼乐,诸侯重回和谐,仁政行于四海,王道统御天下。姜尚年八十始治世,率百里之众,成大周基业,轲每每思之,无不心向神往,信心百倍。今日天气晴好,红霞托日,乃是吉兆,轲辞行以酬壮志,敬祷列祖列宗,祈求列祖列宗英灵护佑孙轲,使轲宏愿得偿,壮志得酬!” 祷毕,孟轲再拜起身,拜过孟母,别过夫人,与孟仲一起大踏步出门,在众弟子簇拥下昂然登车,绝尘而去。 苏秦太累了。 一连数月的奔波,夜以继日的思虑,掏空了他壮硕的身躯。 身累,心更累。曾几何时,谷中四人吵吵闹闹,说说笑笑,一个锅里搅勺把,眨眼间,兄弟反目,阴阳相阻,唯一志同道合的挚友,这又遁去,叫苏秦如何不感伤。 苏秦的府宅位于稷下学宫一个相对僻静的地方,旁边有一家专营书简的店铺。 这个位置是苏秦选的。时隔这么多年,苏秦仍然喜欢竹子,喜欢竹简。早晚听到劈竹子的声音,他就会想到洛阳,想到那条伴他度过十多年成长岁月的书街。苏秦是官场人物,不算先生,也不带弟子, 是以房舍不多,院中有房三进,外表不起眼,但里面宽敞舒适,起居用品一应俱全。 府中主房被苏秦辟作书舍,摆着一只黑色的几案,案前铺着一块羊毛毯,作为席子。案上摆着两卷展开的竹简,是孙膑留下的。苏秦一字一字地品读,读完一遍,从头再来。读累了,就闭上眼睛,任思绪飞翔。 从墨迹上看,孙兄早把它们写出了,时间当在两个月前,庞兄自杀之后。显而易见,孙兄写出它们的唯一目的,就是要交给他苏秦,从眼前的喧嚣中遁去。是啊,孙兄与庞兄,一如自己与张仪,谁也明白谁,谁也想着谁,但又总是想不到一块儿,如果一个往东,另一个就一定往西。 想到张仪,苏秦心里一阵难受。此时此刻,张兄在做什么呢?如果他得知孙兄已经漂洋出海,不知何踪,心中该作何想? 想一会儿张仪,又想一会儿仍在鬼谷的先生与师兄、师姐,苏秦的思绪回到眼前,回到齐国的内斗,回到列国的纷争,回到天下的大势。 几乎是出于本能,苏秦从贴身衣袋里摸出师兄给他的锦囊,掏出那块羊皮,盯住先生写给他的偈语:“纵横成局,允厥执中,大我天下,公私私公。” “我晓得,先生是在教我弈棋。”苏秦盯住羊皮,自语,“我成纵,张兄成横,纵横才是棋局。‘允厥执中’,是先生示我弈棋之方。‘大我天下’,是棋局终于何处。可这‘公私私公’呢?”闭目,良久,轻叹, “先生,您究竟在指点弟子什么呢?” 苏秦正在静室里冥想,院门外面一阵脚步声急。不一会儿,飞刀邹进来,报说稷下学宫的邹先生到访。 苏秦迎出院门,见一溜儿候着十几个学子,为首一人是邹衍。比起前几年初见面时,邹衍多了几分成熟。门下弟子由三人增至近六十人,更给他添加不少气势。 “听闻苏先生回来,衍不胜欢喜,特来拜望!”邹衍揖礼。 在稷下学宫,先生是至尊称呼,即使祭酒也爱别人叫他先生。作为稷下先生,邹衍出口即称苏秦为先生,套近乎是外在,在身价上扯平才是真章。无论如何,稷下先生不是职爵,在齐国不过是相当于大夫,而苏秦在名义上仍旧是六国共相! “邹先生,久违了!”苏秦拱手回礼,朝他身后弟子拱手,“诸位学子,苏秦有礼了!” 众学子一齐揖礼:“邹门弟子见过苏先生!” 苏秦晓得邹衍此来的目的。几年前在彭蒙祭礼上,苏秦主坛,将邹衍驳个哑口无言,此番上门,邹衍想必是为讨回公允。 “邹先生,请。”苏秦伸手礼让。 “苏先生,请。”邹衍回礼。 苏秦、邹衍并肩走进院子,邹门弟子随从于后,但在进门后被飞刀邹拦下,邀入厢房。 邹衍在客席坐下,仆从斟上茶水。 “治学之人贵重光阴,”苏秦拱手,“邹先生不吝光阴,屈身登门,苏秦不才,愿听先生教诲!” “教诲不敢!”邹衍回礼,发起挑战,“稷下乃治学之地,苏先生居此,必也是为治学。衍知先生饱学,冒昧上门,是想就学术求教一二!” “承蒙抬爱!”苏秦端起茶杯,示敬,“请用茶,我们喝着茶说!” 邹衍按在茶杯上:“喝茶之前,衍有一请!” “请讲。” “衍门弟子素慕先生之才,皆欲聆听高论,衍想……” 不待邹衍讲完,苏秦朝外叫道:“邹兄,请诸位学子客堂用茶!” 诸弟子来到客堂,却不敢用茶,齐刷刷地站在邹衍身后,如一堵人墙。气氛也于顷刻间紧张起来。 “邹先生,”苏秦淡淡一笑,扬手示意,“敬请赐教!” “衍不才,欲就天地环宇求教于先生。”邹衍扎起论辩架势,“敢问先生,何为天地?” “学有所长,术有所擅,”苏秦又是一笑,“在下所擅乃邦交外务,天地环宇当为先生所长,在下正欲求教呢!” “在下以为,天是圆的,地是方的,天如穹盖,地有四极八荒,天罩地,地撑天,天地交合,金木水火土五行运动其中,相生相克,自始至终!”邹衍一口气说完这一席话,目光挑战般射向苏秦。 “在下完全赞同!”苏秦淡淡一笑,竖起拇指。 苏秦没有应战,反而应和,倒是出乎邹衍意料。他已做好准备来掐架,且还带来弟子,岂料苏秦…… “可数年之前,在彭蒙祭礼上,先生不是这般想的!”邹衍略略一顿,较真了。 “数年之前,在彭蒙祭礼上,在下也是这般想的!”苏秦应道。 “咦!”邹衍先是蒙了,继而如斗鸡一般扎起架势,“那日你分明反驳,强词辩出一个理来,倒将在下……” “哈哈哈哈,”苏秦笑出几声,拱手,“在下是强词来着,这些年来,在下一直想就此事向先生致歉。”扫一圈他的弟子,“今日倒是机会,在下正式致歉!”起身,朝邹衍鞠躬。 苏秦不仅不辩,反倒致歉,且当着他所有弟子的面,堪称给足了邹衍面子。邹衍紧忙起身,相对鞠躬。 一场备战数日的终极大战竟然以苏秦的不战而降轻松结局,邹门弟子无不喜形于色,跟着先生鞠躬。 气氛立时轻松下来。 致歉礼毕,邹衍招呼弟子:“诸位弟子,坐在你们面前的就是天下无人不知的纵亲约长、六国共相苏秦苏大人,大国君王见了也要跣足出迎啊!” 众位弟子跪地叩首。 “嘿嘿嘿,”苏秦扬手,“快快起来,这儿不是官府,是学宫,在下是学子,与诸位一样是学子啊!” 苏秦愈谦卑,众弟子愈叹服,跪地不起。 “起来吧。”邹衍扬手,“你们有所不知,苏大人才是真正学识渊博的人,你们可以就地坐下,洗耳聆听苏大人教诲!” 众弟子忽地直起身子,改跪姿为坐,尊崇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苏秦。 “哈哈哈,”苏秦又笑几声,盯住邹衍,“邹先生,你可晓得当年在下为什么强词驳你?” “在下正有此惑!”邹衍应道。 “因为那场辩论,在下必须赢!” “这……”邹衍惊诧,“既为论辩,就有输赢,哪有只能赢的理?” “因为,只要在下输了,先齐王就不会入纵。若是先齐王不入纵亲,也就没有在下这个六国共相了!” 邹衍情不自禁地“哦”出一声。 “今天不同,”苏秦轻松一笑,“在下可论输赢了。”端正身子,正正衣襟,“邹先生,在下……” 苏秦话未讲完,广场上一阵喧嚣,是有新人来了。诸弟子习惯性地伸长脖子,竖起耳朵,眼睛转向门口。 苏秦看在眼里,淡淡一笑:“别是有贵宾了。邹兄,出去看看?” 飞刀邹走出,不一会儿,进来禀道:“是从邹地来的一群儒者,叫孟轲!” “是孟夫子了!”苏秦肃然起敬,转对邹衍,“这位夫子先生可知?” “在下不知。”邹衍面现不屑。 “在下过鲁时,”苏秦看向门外声音传出的方向,“听人说起过孟夫子,说他习学于子思之门,博览群书,是饱学之士,堪称儒学的后起之秀呢!” “哈哈哈哈!”邹衍大笑几声,愈加不屑,“儒门弟子,在下听到的可就多了!” “在下还听说,”苏秦顺势推进,“孟夫子口若利剑,气势如虹,是个天生的辩才。孟夫子此来稷下,或可成为先生的对手了!” “苏大人,”邹衍斗志被激上来,敛住笑,“您乃百忙之身,在下就不多扰了!”拱手,起身。 苏秦笑笑,拱手送出。 学子游齐,稷下是必来之地。 孟夫子一行一入临淄,就各自拿出儒门威仪,衣饰步态无不合礼,无不合仪。进入学宫大门,各人更见端正,马也精神抖擞,引起众学子围观。 入城之前,孟夫子已使公都子先行探过虚实,是以不见慌乱,车马径直驰至稷宫中心广场,在祭酒的大宅子前面停下。 诸弟子侍奉孟夫子下车,环孟夫子站着,观看四周气场宏大的宫舍。 公都子大步走向祭酒门前,向门人递上拜帖。 淳于髡晃着光头迎出。 孟轲迎上,揖礼:“邹人孟轲见过祭酒大人!” “哈哈哈哈,”淳于髡回过礼,指着自己的光头笑道,“什么祭酒不祭酒的,叫我老光头就是!” 众弟子皆笑起来。 “哈哈哈,”孟夫子亦笑起来,再度拱手,“早闻先生趣雅,今日始见哪!” “世道乱,日子难,不笑笑就得憋死,是不?”淳于髡又是一笑。 轻轻一句话,就将世道人心说尽,孟夫子油然起敬,拱手:“先生高论,孟轲受教!” “光头早就听说邹地有个做大学问的人,人称夫子,今日幸会,不喝一杯茶就对不住好辰光了!”淳于髡伸手礼让,“孟夫子,陋室请!” “谢先生抬爱!”孟夫子揖过,礼让,“先生请!” 二人并肩入门,步入客堂,一条黑狗迎出来,朝孟夫子脚前裾后一阵乱嗅,之后围着他撒欢,发出呜呜咛咛的讨好声。 “伊人,是老光头来客人,你激动个什么?一边儿待着去!”淳于髡指向一侧。 黑狗伊人跑过去,在他腿上脚上各蹭几下,乖乖地蹲在主人指定的地方。然而,尚未蹲完一息,它就又蹭过来,在主人身上胡乱磨蹭。 “呵呵呵,你小子,这是想见礼呀!”淳于髡拍拍它的脑门子,指向孟夫子,“露个丑去,这位夫子可是个尚礼的大家!” 黑狗伊人得到指令,不无快活地跳到孟夫子跟前,开始表演礼仪,拱手、鞠躬、跪叩三个动作一气呵成,孟夫子惊得目瞪口呆。 伊人礼毕,讨好地看向主人。 淳于髡再次指向一侧它的蹲位。 伊人过去,蹲好,姿态甚恭。 孟轲尚未回过味来,淳于髡指着客席:“孟夫子,请!”自于主席位坐下。 孟夫子入席,目光仍在伊人身上,良久,揖道:“先生能使畜生施礼,仁矣哉!” “哈哈哈哈,”淳于髡捋一把已是灰白的胡子,“我家这个伊人哪,别无才华,唯独学会了察言观色,见到什么人就做什么事儿。见到儒者,它行礼;见到墨者,它打抱不平;见到辩者,它蹲在对面,咣咣咣直叫;若是见到法者,它上前就是一顿咬啊!” “为何要咬?”孟夫子震惊。 “不咬不足以立威呀!”淳于髡爽朗地大笑起来。 孟夫子真正领教了淳于髡的厉害,望着黑狗,想笑,笑不出来;想说,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好傻傻地坐着。 淳于髡的弟子端着茶水进来,摆在几案上。 “孟夫子,请用茶!”淳于髡端起杯子,致敬。 孟夫子亦端起,致敬,各品一口。 “请问孟夫子,”淳于髡放下茶杯,转入正题,“此来稷下,是做匆匆过客呢,还是想久住一些辰光?” “听闻天下学问尽在稷下,”孟夫子亦放下杯子,拱手,“在下心向往之。如果可能,在下想住些时日,随时求教于大方之家!” “甚好!”淳于髡拱手回礼,“夫子光临赐教,实乃光头与稷下学子的福祉!夫子一路劳顿,想必累了,我们改日详谈如何?” 孟夫子拱手:“谢先生厚爱!”起身欲走。 “来人!”淳于髡朝外叫道。 方才斟茶的弟子闻声进来。 “夫子一行远道而来,需要安歇,你去接洽学宫令府,暂先安排于馆驿!” “敬从命!”弟子转对孟夫子,“夫子,请!” 第104 章| 战稷下亚圣鼓舌 追千里痴子寻辱 最近几年,随着学宫的名头越来越响,几乎每天都有学子纷至沓来,原来的宫舍渐渐不够住了,学宫令田婴奏请齐王额外拨出三百镒足金,向外增扩几条街道。 人气上来了,生意自然也上来了,服务这些学子日用起居的各类商号如雨后春笋般围绕学宫展开,连青楼也多出几家,招揽生意的各色女子,花枝招展地在自家门口或操琴援瑟,或搔首弄姿,生生将稷门内外做成了整个齐国最有生机的地方。 孟夫子一门下榻的客舍位于学宫主大道的左侧,是一长排客栈,由学宫令府统一管理,凡来稷下学子皆可办理登记,免费入住。 孟夫子有弟子二十余,但随他出行的一共十六人。学宫令分配五间客舍,四间弟子住,每四人一间,通铺,孟夫子享受单间,有榻,还有一个会见宾客的大客堂。客舍内的设施也相当不错,有提供热水的公共浴室,比沿途的驿舍舒适多了。 一行人卸车,将行李放好,一些弟子按捺不住兴奋,相约出去巡看稷宫。首席弟子万章没有出去,与公孙丑一起侍奉孟夫子。 孟夫子精气神俱好,看不出疲累,在席位上正襟端坐,给二人讲述方才会见祭酒的事,尤其慨叹那条名叫伊人的黑狗。 正议论间,公都子回来,兴高采烈道:“夫子,学宫令府方才照会弟子,说是三日之后拟在学宫广场为夫子开坛立论,让弟子征询夫子意愿!如果夫子无异议,就请给出所立之论的命题。” 万章、公孙丑互看一眼,望向孟夫子。 孟夫子如如不动。 “公都兄,”万章转向公都子,“我们刚到,人还没熟呢,怎么就要开坛立论?” “万兄,”先到几日而得地利的公都子压抑不住兴奋,“这是超大好事呢!听学子们说,能在学宫开坛立论,这是了不得的事,一般学子根本没这机会。即使学有所长者,也得在学宫里游学数月,由至少两名先生举荐,祭酒认可,方才开坛。可夫子一到,祭酒亲自接待不说,直接传谕学宫令府于三日之后开坛,这是破天荒的,只有夫子有这般待遇!” 万章、公孙丑皆是欣喜。 “若是不能开坛呢?”公孙丑问道。 “稷下规矩,”公都子解释,“只有开坛立论,经过众学子拷问所论成立,祭酒认可,才能成为稷下先生,由学宫令表奏齐王,授予先生名衔,享受齐宫大夫职爵,享食俸禄,衣食无虞。” “能享什么俸禄?”公孙丑再问。 “俸禄多寡,依据的是弟子数量的多寡。”公都子应道,“以夫子之尊,弟子十六人,年粟人均一石,当有十六石,先生另享五石,为养家待客所用。除粟米之外,衣饰、薪柴等一应物料皆有所供,可按月到学宫令府支领货币,购置于集市。” 公都子说完,万章的心就吊到嗓子眼里了,不由自主地看向公孙丑。 夫子向来是言仁义不言利益的,公都子、公孙丑句句不离“利”字,让夫子情何以堪。 然而,就在万章想说句什么制止他们时,一直端坐于席的孟夫子突然发声:“公都,转告学宫令府,为师愿意开坛,论就不立了,届时与方家切磋!” “好嘞!”公都子应过,告退,匆匆走出。 开坛不立论,这在稷下学宫里尚属首次。 不立论即不设论辩的边界,也即开坛者要随时应答任何学者所提出的任何问题。即使学富五车的惠施,也不敢在稷下这么张扬,因为学宫里可谓是方家林立,学术庞杂,除非你真的学问贯通,否则,稍有不慎,面子可就丢到天下了。 在学宫论辩史上,开坛前没有立论的学者只有一人,就是苏秦。 那年苏秦携着成功合纵韩赵魏燕四个天下大国的宏大气场来齐合纵,为打压他的气势,也为试探他的本领,齐威王借助彭蒙葬礼,特意让他在学宫设坛。即使这样,也是有论的,论题叫“天下治乱”,由代祭酒淳于髡现场指定。 一个儒家后学竟敢在稷下开坛不设论,这是公然叫板各门各派,学宫里顿时炸了,几乎所有学子都在议论孟夫子一门。 田婴封相,不适合再任学宫令,齐宣王遂将此职委任给田婴之子田文。 与田婴一样,田文也是一个人精,生而好士、养士,凡有才之人,只要听说,无论远近亲疏,都要设法结交。遇到大才,他还亲自扫房铺褥,关怀备至。对于那些来到稷下却又不愿入住稷宫的士子,他就接到家中供养,因而在正府之外,田文另备一个适合士子的别府。田家的偌大家业,包括封地薛城,全都委任这些士子辖治。 就在孟夫子开坛的前夜,田文叩响苏秦的房门。 “苏子,”田文忧心忡忡,“您说这个孟夫子,他发什么神经呢?别人在下不晓得,还能不晓得他?邹地不过五十里,与在下的薛地毗邻,就在下所知,老夫子一辈子没有出过远门,偶尔游过几处,也不过是滕、鲁,没有见过更大的天!” 苏秦笑笑,示意他继续。 “苏子有所不知,”田文接道,“这个夫子执拗得很,向来认为自己是对的,别人是错的,谁也瞧不起。在他眼里,除他之外,天下学问都是歪学,都不值一驳。他收弟子,还有一个五不教!” “哦?”苏秦感兴趣了。 “恃贵不教;恃贤不教;恃勋不教;恃长不教;恃故不教。” “嗯,有味道!”苏秦吧咂几下嘴皮子。 “你说这……”田文急了,“在下刚刚就任学宫令,这是第一次开坛,老夫子就来这一手,如果搞砸了,老夫子被轰下坛,这不是……砸我的场吗?”半是自语,“这两天已有传闻了,有人说老夫子是我请来的,所以才敢这么蛮!” “蛮有蛮的劲道,”苏秦笑道,“张仪至蛮地,栽了;在下至蛮地,差点儿也栽在‘蛮’字上。再说,就在下所知,孟夫子做事一向稳健,他敢这么做,不一定就是蛮呢,或是心里有数!” “他是有数!”田文辩道,“可这是在稷下呀!哪一个先生是吃素的?哪一个先生不是学富五车?哪一个先生不是口若悬河?不说别的,单是谈天衍(邹衍),所论无不荒诞,他孟夫子哪能晓得?还有天口骈,能说会道,还善于寻人差错,前番苏子辩胜,是因为有立论,大家都得绕着‘天下治理’谈。加上苏子一开场就引到合纵上,在这方面,他们哪有苏子钻得深哪!” “哈哈哈哈,”苏秦大笑起来,“看来田大人对老夫子是真的没有信心了。不过,在下并不这么想啊!” “苏子信心,能示在下否?” “可有二示,一是在鬼谷之时,听先生提过他的名字。能让先生记住名字的人,在下不敢不敬,必事以师礼!二是出山之后在下游于稷下,听到一句话,说是老夫子讲的,在下感受颇深!” “什么话?”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咦,这不像是儒者之言哪!儒者挂在嘴上的尽是君臣之道,君须在民之上!” “呵呵呵,”苏秦笑道,“对这个邻居,看来田大人所知不多啊!既然所知不多,你又忧虑个什么呢?” “嘿嘿,”田文笑了,“我这不是……怕他们吵闹嘛!听说孟老夫子脾气暴哩,骂人就跟喝凉水似的,一言不合就开骂。在家里骂骂可以,若在这儿骂人,叫在下如何收场?” “唉,你呀,”苏秦苦笑一下,叹道,“来管学宫了,却还不知学宫。学宫就是做学问的地方,来这儿的人,有许多专为学问而来,而学问呢,就是有学有问,有争有论,你不让争,不让吵,不让闹,只让大家一团和气,你好我好,大家的学问还怎么做呢?” “咦?”田文不解道,“学问不就是学和问吗?我不解,来问你,你解释给我,我就学到了。” “嗯,”苏秦应道,“你说的这个叫师徒传授,在门里就可以了,不需要到这学宫来。这些学者不远千里赶到这儿,并不全是为个衣食。还为什么呢?为标新立异。所以学宫里才设论坛,好让学者立论、证论、辩论,最后达成定论。任何人的学问,只有形成定论,得到承认,才算出人头地,才能扬名立万。常言道,旁观者清,当事者迷。无论何人,总是认为自己所论为是,他人为非,但究竟何人为是,何人为非,这就需要论辩,需要切磋琢磨,各方学者就在这个琢磨过程中找到己方漏洞,扬己所长,削己所短,从而使自己的立论成为最终定论, 得到弘扬。” 田文释怀,眉开眼笑地辞别而去。 送走田文,苏秦刚要回门,几个人影匆匆过来,走在前面的是飞刀邹。 “主公,”飞刀邹一脸兴奋,压低声禀道,“巨子来了,还有我师父!” 苏秦忙迎上去,与墨门巨子告子、尊者屈将子见礼。 出山之后,全力以赴支持自己的多是墨门弟子。面对巨子,苏秦感慨万千,长揖至地,久久不肯直身。 见面礼毕,三人回到客堂,按宾主坐下。飞刀邹上完茶水,守在门外。 “听飞刀说,”告子直入主题,“孙膑出海去了,苏子仍在伤悲中,不害放心不下,特来探望!” “谢巨子挂念!”苏秦拱手,“庞兄与太子申之死,伤透了孙兄的心,加上齐国内讧,田忌出走,孙兄就……”止住,轻叹。 “孙膑出走,虽为天下之失,却合孙膑之性。”告子回礼,应道,“不害与孙膑有过交往,知其秉性,虽学兵法,却见不得杀戮,何况万千生灵,包括他最亲的人,就是在他的眼皮底下成为涂炭呢?” “咦,”屈将子不解道,“孙膑为什么定要入海呢?若为隐居,天底下到处都是居处,我随便为他寻一道谷,只要他乐意,保证谁也见不到他!这下倒好,大海茫茫,寻也没个寻处!再说,海上风云变幻莫测,万一……”顿住。 “是呀,”告子叹道,“听飞刀说,他还带着夫人与两个孩子呢!” “就秦所知,”苏秦应道,“孙兄是为寻找瀛州去的。昔年淳于子前辈出使大梁救他,得知他与梅公主的生死苦恋,甚为动容,随口编出一个公子虚来,说是公子虚是齐国公子,遁世于海上瀛州,是个仙岛,岛上有仙草可治孙兄疯病。公主欲求仙草,淳于子却说出一个条件,就是她必须嫁给公子虚。为救治孙兄的疯病,使孙兄成为一个正常人,梅公主含泪踏上嫁车,坐在孙兄的头顶来到齐国,成就一段情爱佳话。孙兄由芝罘山出海,必也是信那故事,寻那瀛州去的!” “嗯,”告子沉思良久,点头,“听先巨子讲,大海之外可能真的有个仙境。据《周髀》所载,‘天象盖笠,地法覆盘’,地由山与海所成。既然山外有山,海外也自然有海了。海外之海,与我中原大地不相往来,是否为仙人所居也未可知。” “若是此说成立,稷宫倒是有人治此学术。” “你说的是谈天衍吧?”告子笑问。 “正是。”苏秦笑笑,“真希望邹子不是虚讲!”看向告子,话入正题,“巨子乃百忙之身,此来稷下,可有苏秦效力之处?” “稷下乃藏龙卧虎之地,”告子盯住苏秦,“天下学子云集,大方之家林立,在下此来是想在学宫里住些辰光,一是求教于大方之家,切磋学问,二是弘扬墨道。” “若是此说,”苏秦应道,“巨子可先在寒舍屈身一宿,明日秦让田文划出一处宅院安身如何?” “甚好。”告子拱手。 “巨子来得倒是巧呢!”苏秦回过礼,“邹人孟轲明日午后开坛,稷下震动,想必会有一场热辩,巨子正可一览稷下之学!” “不害听说过他,也是为讨教而来。”告子略作思忖,“对了,不害此行只为切磋学术,巨子称呼不宜再用,也不想示人以墨者身份,望苏子照顾!” “秦谨记。” 翌日午后,随着一圈锣响,各路学子成群结伙,纷纷来到广场,各拿席垫,绕坛呈扇状就地席坐。各门派按照人数多寡由学宫令府吏提前划定一块区域,整个广场如七百年前八百诸侯会于孟津伐纣时的各部落阵容一般无二。每一群中打首的是先生,先生前面竖着门派旗帜,上书各自叫得响的名号,矜持的如实书写,如“接子”“慎子”“詹子”“尹子”“儿子”“孙子”“赵子”“田子”“公孙子”等,放得开的直写绰号,如“天口骈”“谈天衍”“江水流”“河源头”“会稽山”“贵身门”“逍遥谷”“顺风耳”等,也有什么名号也不写的,直接写个符号作为门派标志。还有一个打着一顶空旗,许是没有弟子,旗下只坐一人,显然是初来乍到、尚未立门但已通过立坛考核的先生。 各门派旗帜五颜六色,有方,有圆,有三角,有长条……奇形怪状,难以形容。 单看旗帜,场上不下四十面,说明稷下先生的数量已过四十,看来祭酒淳于髡是个处事相对宽松的伯乐。 排在最核心位置的是这日开坛的孟夫子一门。 作为新来者,孟夫子一门没立旗帜。 没门没派或新来学子或席坐于左右两侧,或散坐于最后。 第一个程序是祭祀,这是每一次开坛都少不了的。主要是祭天祭地,祭四方神灵。稷下学宫要求,凡入坛之人,在开坛时节都须对四方神祇起誓,无论说出何话,都须出自内心,见证于神灵。 主祭的自然是祭酒淳于髡。 苏秦与飞刀邹赶到时,祭祀已经开始。二人穿着不起眼的士子服饰,在后面站了一会儿,苏秦瞄到角落坐着一个头发稀落、眉毛很长、相貌很像鬼谷子的老丈,遂走过去,挨他坐下。 苏秦施个拱手礼,老丈瞄他一眼,回他个笑,指指坛位,正襟端坐。 飞刀邹没坐,习惯性地站在苏秦身后,远远警戒。 坛正中摆着神祇牌位,牌位前供着八色牺牲。四十多位先生排作一行,代表各自门派,依序向牌位尽礼。 礼毕,学宫令田文宣布开坛,淳于髡晃着光脑壳子走上讲坛,朝各路神祇鞠躬毕,转身面向所有学子,慢悠悠地将光头从左转到右,从右再转到左,如是三轮。在光头转动的过程中,两道光柱从半眯半睁的眼皮里略略泛黄的两只老眼珠子里挤出,如刺般扎向场中的每一个人,因饱食无虞而油光可鉴的老脸上现出某种神秘莫测的表情,那表情说笑不笑,说僵不僵,说严不严,说慈不慈,使人如坠十里雾中。 稷下谁都晓得淳于髡滑稽多智,但凡开坛,看光头主坛、捧腹大笑是所有学子的一大乐事。然而,似今日这般一反常态,老光头非但没有活跃气氛,反倒做出这么多让人不知所措的动作,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 就在所有人莫名其妙、场上鸦雀无声时,淳于髡缓缓收回目光,闭眼有顷,嘴巴未张,面部未动,但一声富有乐感的“唏”及三声抑扬顿挫的“啧啧啧”却不知从何处传出,清晰可辨。 这是期盼已久的时刻,顿时,欢声雷动。 淳于髡摆手,场上安静。 “先生们、学子们,”淳于髡晃几下亮亮的光头,中气十足,“今天是个大阴天,日头让乌云遮住了。然而,你们大可不必忧虑,因为,”动作滑稽地拍拍自己的光头,“有这个物什在呢!” 场上顿时笑翻了。 “这个物什能给你们光,能给你们热——”淳于髡拉出一个声调,环视一圈,就在大家都以为是个肯定句时,才说出最后一个波澜起伏的“吗?”字,秒变设问。 场上再笑。 “不能!”淳于髡自我否定,眼珠子瞪起。 又是一阵笑声。 “有什么能给你们光,给你们热呢?”淳于髡恰到好处地引入主题,“有一个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一个远道而来的人!此人是谁,老光头不说你们也都猜到了。”朝人堆中伸手,“有请邹地鸿儒孟轲孟夫子上坛,发光散热!” 所有目光聚焦于孟轲。 孟轲站起,正襟扶冠,大步上台,走至神祇前面,行三拜大礼,礼毕,向淳于髡深揖,再向众人揖礼一圈。 “孟夫子,请!”淳于髡还过礼,将他礼让到坛中央,瞪大眼,夸张地盯他一会儿,转对众人:“光头总算是看清楚了,面前这个人,确实有学问,有大学问。”对孟夫子揖礼,“孟夫子,光头将这只坛子交给你了,”指向一排神祇,“有天地诸神护佑,相信夫子能守好坛子,甭让踢倒了。”转对众人,“诸位先生,放旗!” 各门派前面的旗号唰唰唰地平放到地上。 淳于髡朝孟夫子揖过,让出坛场。 孟夫子回过礼,目送淳于髡晃着光头走下坛子,走到他自己的旗号下面,席地坐好,方才朝众人鞠躬一周,清清嗓子。 “诸位先生、诸位学子,”孟夫子开坛,“孟轲世居邹地。邹国乃小国,邹地乃僻壤。小国僻壤之人,自也是孤陋寡闻,不敢张扬学问。稷下乃治学之地,稷下先生来自天下列国,无不是饱学之士,无不是奇能之才,孟轲心向神往久矣。轲早年许下大愿,有朝一日定来宝地, 向诸位先生、诸位学子,讨教学问,博采众长,然而,轲上有老母,下有稚子,不敢奢望远足。轲幼年失父,有母贤淑,闻轲心系稷下,遂严辞责轲,曰,宋人有言,人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你今已年过不惑,却依然寡闻如是,抱惑如是,恋窝如是,难道要迷茫一世吗? 今有稷下贤人盈道,才子塞门,或可解你万千之惑,还不快快上路去。轲不肖,唯母命是从。慈母既命,轲不敢不从。轲惶惶然踏上衢道,惴惴然赶至稷门,幸蒙祭酒照顾,学宫令为轲设坛,轲方得缘求教于大方之家!”抱拳揖礼,“恳请诸位大贤之才不吝赐教!” 孟轲的开场白语气谦逊,言辞中肯,颇有大儒风范。 前面三天,关于孟夫子的传闻早在稷下沸沸扬扬,什么孟夫子惧母、孟母三迁、孟母断杼、孟夫子妻丑、孟夫子五不教、孟夫子过鲁、孟夫子拒滕公大礼、孟夫子蔑视天下学问等等,全被消息灵通的小说一门抖落出来,加之孟夫子一到稷下就石破天惊地来一个开坛不立论, 稷下学子无不期待一个妄自尊大、好让他们痛扁一顿的愚痴夫子,没想到孟夫子上场后这般低调,倒让大家颇为失落。 按照坛规,开坛期间,凡向坛主发问者,须摇动其门派前面的旗帜。没有门派者若要发问,则须走到司坛人跟前,借坛旗提请。讲坛两侧各立一名司坛人,但有旗帜摆动,司坛人就走过去,将发问人引到坛上,面对面向坛主发问。对于所有问题,坛主都须回应,如果不应,则发问者及其所属门派有权向学宫令提请散坛。 这是淳于髡主祭后定下的坛规。 首先摇动的是一面白旗,上书“公孙子”。众目望去,是公孙龙,一身白衣白袍,手持白色羽扇,风流倜傥。白旗下面围坐五个弟子,皆着白衣。 众人笑了。 公孙龙是学宫里出了名的刺头,以名实立旗,以坚白立论,最会较真,在稷下几乎没有人寻他辩论,因他或咬住一点不放,或东扯西拉,不断游移谈论话题,将对手搞晕,不知其所云,活活气死。 孟夫子初战即遇杠头,众人无不抖擞精神,坐观好戏。 在司坛人引领下,公孙龙走到坛前,拱手见礼,劈头就是一问:“在下公孙龙求问,稷下学宫自起坛迄今,开坛必立论,夫子开坛却不立论,是学贯百业呢,还是不知深浅?” 真是吊诡之问,因公孙龙在征问的同时,已经给出两个答案,一是学贯百业,一是不知深浅。无论孟夫子承认哪一个,都将掉入陷阱。 “谢公孙先生,”孟夫子回揖,盯住公孙龙,“请问先生,学宫可曾立法,开坛必须立论吗?” “这……”公孙龙显然没有想到孟夫子不答不说,反而质问,略顿,“这是规矩!” “敢问祭酒大人,”孟夫子转向淳于髡,“学宫可曾立此规矩?” “就髡所知,”淳于髡对孟夫子的应对大是满意,缓缓站起,晃着脑袋高声应道,“迄止目前,学宫无此规矩,立论与不立论,由开坛者自定!” “公孙先生?”孟夫子转向公孙龙,拉高声音,形成问句。 “这是未成文的规矩,稷下之人都懂的,当叫约定习俗!”公孙龙被抵在墙角,依然强辩。 “习者,常也;俗者,行也。常行之事,谓之习俗。一人倡之,众人随之,谓之风;众人常随,谓之俗。先生所言之习俗,实乃风俗。风可变,俗可易,是谓移风易俗。是以自古迄今,风无常风,俗无恒俗。开坛设论乃首次开坛人所倡,渐成稷下风俗。既然有人首倡开坛设论, 为什么轲就不能首倡开坛不设论呢?”孟夫子牢牢盯住公孙龙,几乎是质问。 首战失利,公孙龙被孟夫子的博学与气势震住,一时语塞,在坛前踱步。 踱有一个来回,公孙龙重振旗鼓,复杀回来:“既然夫子无论,龙有一论,与夫子切磋!” “先生请讲!” “邹人非人!” 这是一个更为吊诡的有关名实的论题,也是公孙龙的立身之辩。 公孙龙持名实中的坚白之论,最擅长的是与人论辩坚白石。坚白石即石的两个属性,颜色为白,质地为坚。一块白石,眼观之,白;手触之,坚。公孙龙认为,世上存在白石,存在坚石,却不存在坚白石,因为眼看不到坚,手触不到白。换言之,一块石头,要么是白石,要么是坚石,不能说它是既坚且白的坚白石。此论的结论是,白石非石。 “邹人非人”是从白石非石这个结论顺推而来,直指身为邹人的孟轲。如果承认命题,则可前推,邹人是邹人,邹人不是人,从而辱及自身。如果不承认,孟夫子就得辩出一个所以然来。坚白之论是公孙龙所长,孟夫子治的是儒学,要在他人所长的领域展开论辩,必将捉襟见肘。 显然,孟夫子是有备而来。 “公孙非孙!”孟轲略一思忖,朗声应道。 场上先是一阵安静,继而爆出掌声。孟夫子使用相同的战术、相同的逻辑,不与他正面论辩,而是将问就问,化公孙龙的攻势于无形。“公孙”为姓,是一个概念,等于“邹人”,公孙又是公之孙,等于邹之人。后面的孙,是辈分,是公孙氏的后孙。从所对来看,孟夫子对公孙龙的坚白之论非但熟悉,且还找到了破绽。 然而,破绽在何处呢? 两个回合均失利,公孙龙一时想不明白,又踱一个来回,吸口长气,朝孟夫子拱手:“谢夫子妙答!”转身退回旗下。 场上现出少有的静默。 要知道,公孙龙初来稷下,就与声名显赫的名实大家惠施狭路相逢,一个持白石非石的坚白论,一个持天地一体的同异说,连辩三日,各执一端,谁也没有辩过谁。虽说战成平手,但公孙龙年轻气盛,声音高,动作多,幅度大;惠施声音柔,动作少,在气势上略逊一筹。之后,公孙龙上门搦战,惠施又争两日,怒而离开稷下,回乡闷坐一月,才驾起五辆牛车赶到安邑,一举击败陈轸,抱得相印,抵达其人生巅峰。 如此骁勇、善战的坛场斗士,被孟夫子寥寥数语怼下阵去,实在不可思议。 几息之后,场上仍旧是出奇的静寂。 苏秦也在思索“公孙非孙”四字,越琢磨,越觉得是对“邹人非人”的绝杀。咄咄逼人的公孙龙之所以甘拜下风,是因其实在寻不到更好的应对,再战只会更难堪。 就在苏秦闭目沉思之时,耳边响起一声长长的“噫唏”。苏秦抬头,是身边的老丈发出来的。 苏秦看向他。老丈感觉出来了,回他一个笑,依旧正襟端坐。苏秦细审,老丈真还像极了鬼谷先生,一把白胡子长长地挂在胸前,两小撮寿眉如两个弦月从两眼的外侧划出两道漂亮的弧线,刻画出他所历经过的沧桑。 苏秦吸一口长气,调正呼吸,转向论坛。 第二个摇旗的是天口骈。稷下最善辩的坚白龙竟然只有两回合即败下阵来,且论坛冷场不下十息,让盛名远播的天口骈情何以堪! 天口骈也即田骈,是先祭酒彭蒙的首席弟子,早在彭蒙时代已升格为先生,有徒数十人,在彭蒙之后更有发展,门下弟子已过三百,差不多与慎到并列,俨然是稷下豪门了。 “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天口骈拱手质问,“域中有四大,王居其一。夫子如何看待此论?” “在下以为,域中四大,皆不大。”孟夫子回礼,侃侃应道。 在场学者无不震惊。 要知道,域中四大是道门祖师老子的定鼎之论,孟夫子一口否掉,要么出于无知,要么是另起高论,从而超越老子。如果是前者,孟夫子就栽了,因寡闻而中了天口骈预设的陷阱;如果是后者,孟夫子就必须给出一个全新的解释,从而超越老子。在稷下,任何新论与超越都会引起学者们兴奋。 “何为大?”天口骈果然来劲了,逼视孟夫子。 “自然为大。”孟夫子朗声应道,“老子以为,四者之中,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众人叹服。 孟夫子不仅点出此句典出于《老子》,且还引用老子之语来否定四大,回击田骈的预设陷阱,着实让人刮目。 “道法自然为老子所论,”天口骈不依不饶,“在下所问是,夫子如何看待?” “轲给出一字,”孟夫子略一思忖,盯住田骈,“仁!” 天口骈两眼放光,声音紧逼:“夫子是说,仁大于道吗?” “正是。” 所有人瞠目结舌。 在道门眼里,道乃无上至尊,道法自然为老子确立的定论,孟夫子虽没否定,但又多出一物,实在是开人眼界了。 “请解之!”天口骈追击。 “轲以为,道法自然,自然法仁!” “夫子是说,”天口骈显然没有料到是这个答案,“仁比自然大喽!” “正是。” “这么说,”天口骈神色严峻,逼近一步,拉高声音,“夫子是要否定老子喽!” “是先生您这么说的,”孟夫子坦然应道,“轲并未否定。再说,对先生之问,轲有一惑,敬请先生解之!” “请讲。” “老子是王吗?” “不是。” “老子是地、是天吗?” “不是。” “老子是道吗?” 天口骈似乎读出孟夫子口中的味道了,思忖有顷:“也不是。” “老子是自然吗?” 天口骈不再应声。 “请问先生,老子既不是四大,也不是自然,他究底是什么呢?” “是……圣人。”天口骈几乎是嗫嚅。 “圣人也是人哪!”孟夫子看向众人,声音激昂,“老子既然是人,是个像大家一样能吃能喝、有生有死的人,为什么就不能否定呢?” 众人呆了。好半天,没有一人说话。否认权威,另立权威,这是每一个学者的心中梦想,只是都不说出来而已。 “既如此说,”天口骈憋出一句,“请问夫子,何为仁?” “爱。”孟夫子脱口而出。 爱是关系,既看不见,也摸不到,一如老子的道,恍兮,惚兮,谁也无法给出一个确定的解释。 “谢夫子妙解!”在这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解读面前,天口骈一时还真想不出更好的应对,只得拱手谢过,退回本阵。 于转瞬之间连败稷下两员骁将,孟夫子气场十足,昂首立于坛中,势如张弓。 苏秦看向身边老丈,见他气沉心定,嘴角挂着一丝神秘莫测的笑。 与此同时,场地上同时摇起两面旗子,一个是备战数日的谈天衍,另一个是尹文子。许是看到尹文子的旗子先竖起来,司坛人径直走向他,将他引到坛上,与孟夫子对面。 “齐人尹文求教!”尹文子拱手。 “教字不敢当,先生请讲!”孟夫子回揖。 “儒门伦理,子不逆父,臣不逆君,妻不逆夫,是否?”尹文子问道。 “正是。”孟夫子应道。 “子可弑父、臣可弑君吗?”尹文子再问。 “不可。” “既然不可,武王身为商臣,却弑商君,夫子可有解释?”尹文子发出重击。 这是典型的以子之矛陷子之盾辩术,即以儒门所论反驳儒门所重。儒门所论为伦理,儒门所重为礼。儒门的伦理是三纲,即父子、君臣、夫妻三种人际关系,由此生出儒门之礼,即父为子纲、君为臣纲、夫为妻纲三种制约关系。父为子纲生出仁,孝字当头;君为臣纲生出义,忠字当头;夫为妻纲生出礼,敬字当头。三种制约关系不可逆,逆则不仁、不义、不礼,也即不孝、不忠、 不敬,是谓大逆。对大逆之人,人神共击之。然而,武王却伐纣了。这是典型的下逆上、臣逆君,严重违背儒门所倡之伦理,搅乱儒门所尚之礼,而儒门所尚之礼却又是乱礼在先的周公所制! 面对这个难以自圆其说的悖论,众人无不振奋,目光纷纷射向孟夫子,看他如何作答。 “先生好问!”孟夫子敛神,语气郑重,“贼仁者为贼,盗义者为盗,既贼且盗,称作独夫。轲只听说过国人讨伐独夫商纣,未曾听说过武王弑君!” 真是一个精彩的应对,言简意赅,振聋发聩,众人齐声喝彩。 众人喝彩不是因为孟夫子的用词,而是因为孟夫子的观点,即臣可逆君,子可逆父,只要这个君与父不仁不义。这一论断与当下的天下大势契合,因为从三家分晋到田氏代姜,无不是以下犯上,以臣逆君。至于晋君与姜齐是否贼仁盗义,他们已经没有机会去辩了,历史总是 由后人书写。 尹文子敬服,拱手退场。 接着上坛的依序是谈天衍。 为这个时刻,谈天衍筹备了整整三天,因而在上坛时目光沉定,每一步都走得踏实。 谈天衍至其辩位,没有施礼,而是二目如炬,直盯孟夫子。 孟夫子原本准备好在他施礼时回礼的,未料到他上坛即开目战,一时慌乱,几乎是在一息过后,方才整顿精神,仓促应战。 二人就如斗鸡场上的两只斗鸡,各睁大眼,盯住对方,似乎他们眼里射出的不再是光,而是剑,是箭,可将对手洞穿。 十息过去了。 二十息过去了。 三十息过去了。 但交战双方仍未鸣金,继续以目光互射。 显而易见,在这场目战中谈天衍占据上风,因他练就一门绝技,一旦盯准对手,两眼可保持不眨长达三十息。孟夫子完全不行,目光虽也犀利,但每一息都得眨一次,三十息下来,败势显著。 见胜局已定,邹衍方才收目,跨前一步,抱拳揖道:“齐人邹衍见过夫子!” “邹人孟轲见过先生!”孟夫子亦收回目光,抱拳回揖。 “夫子学识渊博,邹衍不才,愿以阴阳之说求教于夫子。”邹衍开问。 孟夫子淡淡一笑:“轲愿闻。” “衍以为,天有五行,相生相克,夫子以为如何?”邹衍祭出本门绝技。 “轲略有所闻,未得其详,请先生赐教!” “衍以为,五行乃金木水火土,”邹衍侃侃言道,“五行相生,乃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五行相克,乃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 “就轲所闻,”孟夫子淡淡应道,“此乃天道运行,典出于《尚书》之《洪范》篇。就《尚书》所载,天有五行,人有五事。天有五行,一为水,二为火,三为木,四为金,五为土。水可润下,火可炎上,木可曲直,金可従革(像皮革一样变形),土可稼穑。润下生咸,炎上生苦,曲直生酸,従革生辛,稼穑生甘。人有五事,一为貌,二为言,三为视,四为听,五为思。貌宜恭,言宜従(从),视宜明,听宜聪(明白),思宜睿(智慧)。恭当肃(严肃),从当乂(安定),明当晢(光明),聪当谋(远虑),睿当圣(通达)。” 《尚书》为上古之书,经孔子编纂,孟夫子早已烂熟于心,此时娓娓道来,不仅驳回邹衍将五行归功于己的两个“衍以为”,且又顺道讲出儒门所倡的人之五事,可谓是一气呵成。 场上学子纷纷点头,无不叹服孟夫子的博学。 “呵呵,”眼见处于下风,邹衍深吸一口气,笑出两声,“夫子博览,衍叹服。《尚书》的确言及五行,但《尚书》之五行非衍之五行,《尚书》言及五行,却未言及与之相应的五色与五德,衍之五行则涉之。” “轲寡闻,敬请赐教!” “衍以为,”邹衍将话题拉向自己的近期发现,“五行相应于五色,金尚白,木尚青,水尚黑,火尚赤,土尚黄。天有五行,世有五德。五行相克相生,五德相杀相从。五行运于天,五德运于世。” “请教先生,五德是如何运于世的?”孟轲眯起眼睛,以问捕捉战机。 “帝王将兴,上天必有预兆。黄帝之时,有大螾大蝼现于世,土气胜,是以黄帝尚黄色,以土德治世,土德中和。至大禹时,草木秋、冬不枯,木气胜,是以大禹尚青色,立夏朝,以木德治世,木德伸展。及汤之时,水中现金刃,金气胜,是以汤尚白色,立商朝,以金德治世,金德收敛。及至文王,有赤鸟(凤)衔丹书会聚于周室社庙,火气胜,是以文王尚赤色,以火德治世,火德炎上。代火者必水,是故……” 邹衍显然意识到什么,不说了。 “哈哈哈哈,”孟夫子爆出几声长笑,“好一个五德运行于世!” 敛住笑,盯住邹衍,“依先生所述,代火者必水,水色为黑,天下列国,尚黑者唯有秦国,替代大周的当是秦国喽!” “上天玄机,衍不敢泄露!” “好一个上天玄机!”孟夫子占到支点,步步进逼,“黄帝行仁政,以仁德战败炎帝,方才一统天下。及至大禹,天降洪水,民不堪灾,禹治洪水,再以仁德立夏朝。夏桀不修仁义,方为商汤所代。至于商纣,贼仁盗义,贤良或囚或戗,终至天下失序,文王遭囚,武王率国人伐之,立大周。周公制礼,天下重归秩序,历数百年至幽王。幽王失信,国人叛而杀之,平王东迁于洛,礼渐崩,乐渐坏,邦国争霸,陷入乱战。先生不察仁义,而以偶见天象诠释朝代更迭,实为牵强,不足论矣!” “哈哈哈哈,”邹衍报以更长的笑,“周公制礼,以王为天之子。河水出龙马,洛水出神龟,龙马载河图,神龟背洛书,伏羲察之而得八卦,文王演八卦而得《周易》,孔子为之传。凤鸣于歧山,周室遂立。天降祥瑞,王必行庆典;天降灾星,王必察过失。所有这些,难道不 是你们儒者所津津乐道的吗?” 邹衍一击重重打在七寸上,孟夫子一时语塞,呼呼直喘粗气。 场上爆出喝彩声,邹衍脸上浮出得意的笑。 “好吧。”孟夫子苦笑一声,抱拳,“子不语怪力乱神,轲亦不语。先生还有何问?” 邹衍见好即收,亦拱手道:“承蒙夫子谦让,衍无问矣!”一个转身,趾高气扬,健步下坛。 望着他的后背,孟夫子不失大气,面含微笑,拱手相送。 邹衍获胜激励了更多学者,此后一个时辰里,旗帜摇动,有争有辩,但火力均没达到前面几人,孟夫子尽皆轻松应付。 两个时辰在激辩中过去。孟夫子似乎尿急,却又无法脱身,脸上现出苦色。 淳于髡看在眼里,适时举起旗号。 司坛人款款走到淳于髡处,引他上坛。 见是祭酒登坛,众人晓得论坛结束,压场戏来了,无不兴奋。 淳于髡大步上坛,揖道:“夫子果是博学,光头开眼界矣!” “承蒙先生抬爱,轲得机缘受教,获益匪浅!”孟夫子回以深深 一揖。 “光头对儒门的仁义礼乐一直糊涂,尤其是儒门之礼,”淳于髡晃起脑袋,“今朝得遇夫子,正好请教!” “先生请讲!”孟夫子抖擞精神。 “男女授受不亲,算是礼吧?”淳于髡设问。 “是礼。”孟夫子应道。 “如果阿嫂溺水,阿叔在侧,是否援之以手呢?”淳于髡晃着光头、拖着长音使出杀手。 淳于髡问出的是涉及儒门的又一个悖论,众人喝彩。 “先生好问!”孟夫子揖礼,“儒门之礼,下不违人伦,上不违天理。阿嫂落水,阿叔若是袖手旁观,虽合人伦,却违天理,禽兽所不为也。是以阿嫂落水,阿叔应当施以援手,这是特殊情况下的变通。” 孟夫子应对精彩,既解释了礼,又懂变通之道。 众人再度喝彩。 淳于髡却是没完,光光的脑壳子又是一晃:“方今天下溺水,夫子却在邹地一躲多年,为什么不施以援手呢?” “先生难道想以只手施援天下吗?”孟夫子先是反问,继而应答,“阿嫂溺水,援之以手;天下溺水,援之以道。轲在邹地,是为修道。道未修成,不敢擅动。” 孟夫子妙对,众人叫绝。 “呵呵呵呵,”淳于髡笑出几声,轻轻鼓掌,“夫子此番走出邹地,看来是道已修成,可喜可贺啊!” “轲不敢当!”孟夫子揖道。 “诸位先生、诸位学子,”淳于髡转向坛下,声若洪钟,“辰光不早了,本祭酒宣布,今日论坛结束,邹人孟轲学识渊博,才思睿智,言辞通达,主坛成功!” 场上欢声雷动,众人皆起,旗帜招展。 “贺喜夫子!”淳于髡转对孟夫子,笑意盈盈,“若无意外,要不了几日,夫子就当换个称呼了!” “敢问先生,轲该换个什么称呼呢?” “先生呀!”淳于髡晃起光头,“髡将于今晚向学宫令提请聘任夫子为稷下先生,明日就由学宫令府张榜于稷下,三日内若无三名以上稷下先生联署反驳,学宫令就可具表报奏齐王,俟王命下达,夫子就可正式在稷下开馆立旗!” “诚谢祭酒厚爱!”孟轲拱手应道,“轲有一请,敬望祭酒成全!” “夫子请讲!” “轲来稷下,只为与方家切磋学问,取长补短,非为谋取先生虚衔。先生称呼,轲不敢当,祭酒美意,敬请收回!”孟夫子深鞠一躬。 淳于髡倒吸一口气,两只老眼紧盯住他,呆了。 论坛散场,老丈先一步走去。 苏秦追上,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 老丈越走越远,苏秦不离不弃。苏秦身后约两丈开外是飞刀邹,假作行人。 老丈没有住在稷下,一直走出稷门,走到郊外靠野处,在一个柴 扉前面住步,回头看向苏秦。 苏秦趋前,深揖:“晚辈叩见前辈!” “年轻人,你跟着老朽,有什么事吗?”老丈回个揖,看着他,一手扶住柴扉。 “前辈相貌奇伟,断非寻常之人,晚辈仰慕,故而跟从!”苏秦再揖。 “哈哈哈哈,”老丈长笑几声,“老朽度过不少春秋,今日始知自己相貌奇伟。说吧,年轻人,就冲你这句中听话,老朽许你讲三句。” “谢前辈厚爱!”苏秦又揖。 “一句了。下面该是第二句!”老丈抬手,扳起一根指头。 “这……”苏秦怔了,不知该说什么。 “第二句了。还剩最后一句。”老丈再次扳下一根指头。 “晚辈姓苏名秦,洛阳人,敢问前辈尊姓大名!”苏秦不敢再贻误最后一个机会了。 “晓得了,苏士子,”老丈捋一把又长又白的胡须,“你就叫我老不死吧。”推开柴扉,走进,反手关上,挂上绳子,踢踏着老迈的脚步走向堂门,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苏秦长长地“嘘”出一声,望着他将堂门反手关上。 老丈后院,隐约传出群羊“咩咩咩”的叫声。 “是个老羊倌!”飞刀邹走过来,小声说道。 苏秦若有所思。 孟夫子不远千里赶到稷下,煞费苦心开坛,却又拒绝已经到手的稷下先生称号,再一次轰动稷下。要知道,稷下先生不只是一个称号,还享受齐宫拨付的卿大夫待遇,且这待遇将随着门下弟子数量的增加而递增。 苏秦与飞刀邹从郊外返回,见田文守在客堂。 “孟夫子竟然不受先生尊号,你说这……”田文不及寒暄,开门见山。 “祭酒怎么说?”苏秦问道。 “听祭酒话音,老夫子非池中之鱼,稷下是个小鱼塘,盛不下他。” “是哩!”苏秦点头,“如果只做学问,邹地、鲁地皆可。就开坛所见,孟夫子的学问已经可称方家了。你可禀报相国,听听他的。” “在禀报之前,在下想会一会他。”田文道。 “可以呀,你会他就是!” “在下想请苏夫子同去。” “嗬,把我升格了!”苏秦笑了,盯住他,“说吧,为何要我这个夫子同去?” “在这世上,无论做官还是做人,文独服苏夫子。”田文回一个笑,给出一顶高帽,“孟夫子是否池中鱼,自当由苏夫子鉴定!不瞒您说,后晌开坛,其他都好,在下感觉不足之处只有一个,苏夫子您没有上坛。” “承蒙学宫令抬爱!”苏秦揖手,笑了。 “嘻嘻,”田文回他个礼,压低声音,“在下甚想知道,若是孟夫子遇到苏夫子,会是个什么场面?” “学宫令若想看个场面,”苏秦略一思忖,“可以再请一人!” “何人?” 苏秦笑对飞刀邹:“邹兄,有请告老夫子!” 飞刀邹明白苏秦指的是巨子,转身去了。 天色向晚,稷下客舍灯火辉煌。众弟子无不欢欣,爱意浓浓地簇拥在他们愈加尊崇的师父身旁,如众星捧月。 这是一个属于孟门的吉日,尤其是对于孟夫子。大战告捷,当场婉拒稷宫祭酒正式提请的先生尊号,该当是他所度过的四十多年光阴中最最快意的事了。 晚膳过后,万章与众弟子侍奉孟夫子洗过手,漱过口,将几案收拾妥当,围坐在孟夫子周边,纷纷向孟夫子投去期待的目光。 “呵呵呵,”孟夫子正正衣襟,接过万章递来的水盏,轻啜一口,笑眯眯地扫瞄众弟子一圈,神态愈见慈祥,“你们想知道什么,说吧!” “弟子先说,”公都子乐不合口,一脸叹服,“不瞒夫子,之前弟子敬服您,是敬服您学识渊博,今日不同了,啧啧啧!” “呵呵呵,”孟夫子听得受用,又笑几声,倾身,“说说,是何不同?” “夫子气宇轩昂,当关而立,虽有强敌万千,矛戟如林,夫子巍然故我,此诚大丈夫哉!”公都子“啧啧啧”又是几声。 “大丈夫?”孟夫子淡淡重复一句,盯住他,“你所说的,叫匹夫之勇!” “这……”公都子怔了。 孟夫子转向众弟子:“你们有谁晓得什么叫作大丈夫吗?” 众弟子面面相觑。 “率千军万马,战必胜,攻必克,如孙武、吴起之流,能称大丈夫吗?”公孙丑接道。 孟夫子瞄他一眼,没有应声,看向其他人。 “我晓得。”坐在角落的景子朗声叫道,“当世英雄,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苏秦、张仪、公孙衍之流,该叫作大丈夫了!” 孟夫子看他一眼,仍未吱声。 “佐百里之君,率蛮夷之众,筹策妙算,诛伐暴君,建立不世王业,如姜尚、伊尹之流,这个当叫大丈夫吧?”万章试探着问道。 “你们所说这些,能称作大丈夫吗?”孟夫子正色敛神,逐一扫过众人,“你们难道没有学过礼吗?丈夫加冠,从父之命。女子出嫁,从母之命。女子嫁人,母送至门,总要训戒一句:‘到自个家后,须听从丈夫,毕恭毕敬!’由此观之,为妇之道,是以顺遂为正。丈夫之道呢?绝不是。什么是丈夫之道呢?居天下之广厦,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声音激动,紧紧握拳,“得志,则与民偕行;不得志,则独行其道,独善其身。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样的人,才能称得上大丈夫啊!” 在场弟子无不为孟夫子的气概所感染,个个表情刚毅,拳头紧捏,豪情勃发。 孟夫子又要说话,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然后是敲门声。公都子出去,见是苏秦、田文、告子、飞刀邹四人。 四人中,公都子只见过田文一人,知他是这儿的学宫令,揖道:“孟门弟子公都见过田大人!” 田文回揖:“孟夫子在否?” “在。” “我这几位朋友诚望拜谒夫子,向夫子讨教学问,请禀报夫子!” 田文说着,指一下苏秦三人。 “田大人稍候,公都这就禀报夫子!”公都子转身进去。 公都子刚一进门,旁边转出一人,朝田文揖道:“田大人,在下陈相,奉家师之命,特从滕地赶来,诚望拜谒夫子,在此候有半个时辰了,能否偕行?” 田文打量他,但天色灰蒙,看不真切面容,问道:“咦,你候有半个时辰,为什么不自己进去呢?” “我……”陈相迟疑一下,低下头去,声音木讷,“我恳请来着,可……他们不让我拜见!” “为什么?”田文奇道。 “他们……”陈相指一下自己的衣装。 田文凑近细看,见他一身粗布,褐衣短装,肩后斜着一只斗笠,一副村野打扮,遂晓得原因了,看向苏秦。 苏秦扯一把陈相袖子,让他站在自己与告子之间。 几人刚刚站定,院中火把亮起来,孟夫子偕众弟子迎出。 相见礼毕,孟夫子与田文并肩走在前面,告子跟后,再后陈相,最后苏秦,飞刀邹守在门外。 因空间不够,孟夫子只留下万章、公孙丑与公都子三人,其余各回房间。 孟夫子主席,田文陪位,告子、陈相、苏秦三人分别坐于客席,万章三位弟子侍立于侧,为客人奉茶。 灯光下亮多了,孟夫子方才看清楚苏秦三人,审视他们的衣着。 苏秦没穿官袍,是士子衣,倒还干净利索;告子衣褐,但墨家的短襟换作长襟了,也还中眼;唯有陈相,一身农家打扮,尤其是背后那个斗笠,像是刚从田里收工似的。 见孟夫子审视,田文逐个介绍,先指向告子:“这位是告夫子,与夫子一样,刚到稷下,也是饱学之士。”指陈相,“这位士子叫陈相,慕夫子大名,特从滕地赶来拜谒!”指苏秦,隐去他的身份,“这位是苏子,洛阳人,饱学之士!” 在田文介绍时,孟夫子微笑盈盈,与三人一一打过点头礼,末了看向田文。 “夫子学识渊博,开坛圆满,所恨时光不待,尚有众多学士想与夫子切磋而不能,”田文指三人笑道,“三位学士皆是田文友人,与文议起夫子学问,皆有求教夫子之心。是文性急,候不及明日,直引他们前来拜谒!” “轲久居僻壤,孤陋寡闻,此来稷下,为的正是向各位学士、各位方家求教学问。”孟夫子逐个看向告子三人,拱手,“孟轲不才,求请诸位方家赐教!” “在下告不害,”见孟夫子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告子拱手,“后晌在论坛上聆听夫子高论,甚是敬服,尤其是夫子所论之天下溺水,援之以道,堪称妙论。在下想求教夫子的是,天下为何溺水?” “天下溺水,是因为失去人性。”孟夫子应道。 “何为夫子所言之人性?” “道。” “何为夫子所言之道?” “仁义。” “仁义何以成为道,成为人性?不害愚昧,请夫子详言。”告子倾身问道。 “轲以为,”孟夫子侃侃说道,“人在初生之时,本性良善,皆有四心,分别是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谦之心、是非之心。恻隐之心,发端于仁;羞恶之心,发端于义;恭谦之心,发端于礼;是非之心,发端于智。因而,仁义礼智四德是人与生俱来的本性,也即人性。然而,自春秋以降,礼崩乐坏,人性堕落,善恶不分,人人以征伐为荣,天下是以动荡不安。” “在下以为不然,”告子应道,“人之本性,犹如杞柳;仁义,犹如桮桊。由人之本性生出仁义,就如用杞柳来做出桮桊,是要靠外力强制的。人生之初,利欲当头。初生婴儿,不利于己则啼,利于己则乐。由此观之,天下之人,生而好利,生而多欲。因有耳目之欲,才有声色犬马。至于仁义礼智之心,实为后天养成。是以圣人治世,必制礼仪、道德、律法,使人性渐渐归化,远离本性。” “夫子怎么能这么说呢?”孟夫子血气上来了,盯住告子,“您是顺着杞柳之性来制作桮桊呢,还是逆着杞柳之性来制作桮桊呢?杞柳之所以能够制作成桮桊,是因其拥有制作桮桊的本性。假如杞柳没有这些本性,您能将它们制作成桮桊吗?如果是逆着杞柳的本性来制作桮桊,与逆着人的本性来生出仁义有什么两样呢?使天下之人皆来为祸仁义的,必定是夫子您的这些言论!” 在场诸人,包括万章等几个弟子,显然没有料到孟夫子会对告子扣上这么大的帽子,尤其是最后一句,简直是诛心之论。 “夫子息怒,”告子先是震惊,继而淡淡一笑,拱手,“我们就事论事如何?” 孟夫子显然也觉得过分了,回个微笑,拱手回礼:“敬请夫子赐教!” “我们依旧回到这个本性上。”告子揪住原话题不放,“在下以为,人之本性犹如湍水,决于东方则向东流,决于西方则向西流。本性就是本性,不能分作善与不善,就如这湍水一般无二,引之向善,则向善;引之为恶,则为恶。” “好吧,就说这道湍水。”孟夫子应道,“湍水奔流,的确不分东西,但它难道也不分上下了吗?人性之善,犹如水之就下。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日之水,受击打而溅起,可以过颡(额);若是阻其通道,强力引之,它还可流到山顶。然而,这是水的本性吗?不是!是外力在改变它!人性之所以为恶,之所以变作不善,不是因为本性变了,而是因为有外力强加!” 孟夫子辩出这番话来,告子有点儿头晕,觉得对手似乎跑题了,又似乎没有。 “看来,”沉思良久,告子笑道,“在下与夫子的差异是在对本性的理解上。在下以为本性就是本性,没有善与恶,只有利与欲,导之使善则善,导之使恶则恶;夫子以为本性为善,使外力导其向恶的,是不?” “就算是吧。”孟夫子应道,“轲想问的是,什么是本性?” “与生俱来的秉性谓之本性。” “若此,”孟夫子追问,“白就是白了吧?” “正是。” “若此,白羽之白,就是白雪之白,白雪之白,就是白玉之白了,是不?” “是。” “若此,犬之本性就是牛之本性,牛之本性,就是人之本性,是不?” “这……”告子苦笑一声,看向苏秦。 苏秦似乎没有看见,只是二目微闭,专注于聆听。 就争论看,两位夫子各执一端,亦各有所指。在孟夫子看来,告子所谓“性”是先天惰欲的论点是不对的,因为,吃与睡既是人的本能,也是牛的本能,如此,人与牛有何不同?人性若是仅停留在本能的“情、欲”上,就显得肤浅了。如同“白羽”“白雪”“白玉”等物,虽然都有个“白”字,但“白”是外在特征,不足以表达各自的本质属性。换言之,孟夫子认为,在与生俱来的“情欲之性”之外,人“性”中还当包含“道德之性”,也正是由于这个“道德之性”,才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标志。这个“道德之性”,就是孟夫子之前反复强调的与生俱来的“仁义”二字。 告子显然体悟到了,直入主题:“饮食、男女,皆为本性。夫子所言之仁,为内在,非外在;夫子所言之义,为外在,非内在。” “为什么仁为内在、义为外在呢?”孟夫子盯视告子。 “内在为心生,由内而生,如仁爱;外在为表现,由外而现,如行为。”告子应道,“譬如说,我们尊敬长者,是因其年龄长于我们,而不是我们从内心深处敬重他。我们称白色为白,是因其外表是白色的,而不是指它的内在质地。” “外表之白与白马之白有什么不同呢?白马之白与白人之白又有什么不同呢?尊重一匹老马与尊敬一位老人的差别又在何处呢?是长者有义呢,还是尊重长者的人有义呢?”孟夫子发出一连串的质问。 “这么说吧,”告子进一步解释,“若是我弟我就爱他,若是秦人之弟我就不爱他。我是否施予爱取决于我自己的内心之情,是故仁为内在。我尊敬年长的楚人,也尊敬我自己的年长亲人。我是否尊重取决于对方是否年长,是故义为外在。” “爱吃秦国人的烤肉与爱吃自己的烤肉有什么不同吗?以此推说去,难道说爱吃烤肉的心情全都是外在的吗?”孟夫子又是两句反问。 这两句反问显然是在转移论题了。 见孟夫子这般不顾立论,出口就怼,左右皆驳,多有强词夺理之嫌,告子皱下眉头,看向苏秦,见他仍旧是半眯眼睛,似乎在听,又似乎没有。 告子吧咂几下嘴皮子,苦涩一笑,闭上眼睛,不再置言。 孟夫子也不想再与告子交锋了,目光移向陈相。 陈相正在忖摸两位高手的对话,没有注意到孟夫子的目光。坐在他身边的苏秦用脚尖轻轻顶他一下,见他看过来,朝孟夫子努嘴。 陈相抬头,见孟夫子仍在看他,紧忙拱手:“晚生陈相,素慕夫子大名,听闻夫子至滕,前往拜谒,不想夫子已回邹地。晚生赶至邹城,又闻先生来这稷下了。晚生遂又赶赴稷下,终于得见夫子,幸莫大焉!” “呵呵呵,”孟夫子笑出几声,回个揖,语气和蔼,“陈子辛苦了!” 趋身,“陈子不远千里追来,可有教轲之处?” “我……我……岂敢……”陈相一时情急,竟说不出话来。 “呵呵,那就随便聊吧。”孟夫子直起身子,“陈子是怎么晓得我这个老夫子的?” “先师陈良对夫子甚是敬佩,屡屡提及夫子大名……” “哦,你是陈良的弟子呀!他可是儒门大家,我与他见过一面,学问、见识在宋国首屈一指,无人可及呀!”孟夫子猛地想到什么,趋身,“方才你说先师,陈良他……” “先师于五年前过世了。”陈相语气沉痛。 “唉,真是可惜!”孟夫子轻叹一声,看向陈相的褐衣短衫,“哦,对了,你既是陈良的弟子,为什么不着儒服?” “我……”陈相嗫嚅一句,勾头,“是这样,先师走后,相与弟辛无着落处,听闻滕公为贤君,行圣人之政,遂至滕地,愿为滕民。滕君赐我们田宅,相待甚善,向我二人举荐楚人许行,说是许子由楚地而来,擅长神农之学,善于耒耧耕种。我兄弟拜谒许子,相见甚笃, 就……改拜许子为师,事稼穑耕耘了。” 背叛师门是欺师逾礼,大逆不道,孟夫子火气上来了,但有碍于学宫令及两位客人,不便发作,勉强压住,语气转冷:“你这寻我,没有什么事吧?” “有有有……”陈相急切拱手,“晚生是为滕君而来。” “哦?”孟夫子问道,“滕君怎么了?” “就晚生所察,滕君确为贤君,可惜仍旧未懂贤君治国理民之道。晚生得知夫子与滕君相善,此来是想请求夫子劝劝滕君,让他明白这些道理,与民同乐。”陈相一脸真诚。 “你且说说,滕君何处不贤了?” “贤君当与民同耕,同食,自食其力。然而,滕公未曾稼穑,却仓满库盈;未曾狩猎,却獾悬鹿陈。这是损民肥己,怎么能称得上是贤君呢?” 陈相千里追来,为的却是这档子事儿,且一脸真诚。莫说是孟夫子,即使苏秦、告子与田文,也是醉了。 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孟夫子,看他如何应对。 孟夫子略一沉思,倾身,盯住陈相:“在你眼里,何人为贤?” “神农氏。”陈相应道。 “轲非问古人!” “楚人许行。” “甚好。”孟夫子问道,“许子是自己种粟自己吃吗?” “是的。” “许子是自己织布自己制衣然后才穿衣吗?” “不是。许子着布衣。” “许子有冠吗?” “有。” “什么样的冠?” “没有染色的冠。” “许子的衣、冠是他自己所织、自己所缝的吗?” “不是。是拿粟换来的。” 孟夫子总算绕到点上,倾身:“许子为什么不自己织、自己缝呢?” “顾不过来,许子太忙了。”陈相应道。 “他忙什么?” “许多事,主要是耕种。” “许子是用釜、甑烧饭,用铁犁耕种吗?” “是的。” “这些釜、甑、犁、铧等物全是他自己制作的吗?” “不是。拿粟换来的。” “拿粟来换器械,就不能说损害了陶匠、铁匠;反过来,陶匠、铁匠拿器械来换粟,难道就是损害了农夫吗?许子为什么自己不去做这些陶器、铁器呢?许子为什么不把所有这些制作出来存在家中以备随时取用呢?许子为什么要一件一件地前往百工那儿交换呢?许子为什么不怕这些麻烦呢?”孟夫子发出一连串的质问,气势如虹。 “百工诸事太杂乱了,人不可能既耕作又做百工。” “这就是了,”孟夫子侃侃而谈,“既然不能同时既事百工又事耕种,难道就能同时既治理天下又耕作田园吗?官员有官员所务,百姓有百姓所务。方今之世,一人之用需要百工之务,如果每一件东西都要自制自用,那就是让天下人疲于奔命!所以说,方今之世,重在协作。 协作须分工,分工有不同,有人要劳心,有人要劳力。劳心之人要治理劳力之人,劳力之人要接受劳心之人的治理。接受治理的人要供养治理的人,治理的人则自然而然地接受供养,这是天下共识。譬如说,在尧帝时代,天下阻塞,洪水横流,泛滥成灾,草木茂盛,五谷不丰,禽兽逼人,民不聊生。尧帝忧心忡忡,推举舜来治理。舜令益用烈火焚烧山泽林木,驱走禽兽,令禹疏通九条河道,使济水、漯水东流入海,使汝水、汉水、淮水、泗水汇流入江水,从而使中国之地丰衣足食。当其时,禹在外奔波八年,三过家门而不入,即使想耕田,他能耕吗?” “不……不能……”陈相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孟夫子越说越激动,不及陈相说完,再度开示:“后稷教民稼穑,使民掌握种植五谷的技艺,百姓从此衣食无虞。然而,衣食无虞、居有所并不等于受到教化。人无教化,与禽兽何异?圣人为此忧心,使契为司徒,教民以人伦之道,使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尧帝说:‘慰劳他们,安抚他们,纠正他们,辅助他们,庇护他们,使他们得自在,使他们有德行。’圣人为民操劳到这个程度,能有空闲耕种吗?” 陈相勾头,不敢吱声。 孟夫子却是没完,目光从陈相身上移开,伸向远方,声音近乎颤抖:“尧帝所忧的是得不到舜,舜帝所忧的是得不到禹和皋陶,农夫所忧的,则是种不好百亩稼穑。给人钱财叫惠,教人行善叫忠,为天下物色贤才叫仁。所以,将天下送人,易;为天下觅才,难。孔子说:‘尧 之为君,伟大啊!只有天是最大的,只有尧能效法天。尧恩之浩荡,百姓难以言表。舜也是个了不起的君哪!巍巍乎拥有天下,却从未想过占有它!’尧、舜治理天下,难道不需要用心吗?他们能把心思用在耕种上吗?” 孟夫子将一连串的大帽子砸在陈相身上不说,这又搬出尧、舜二位圣帝,把在场的几人砸晕了。尤其是陈相,本为求请夫子而来,不想却动了夫子的肝火,引出一连串的雷霆之问,整个蒙了。 孟夫子却是未完,狠话还在后面。 “轲只听说华夏教化蛮夷,未曾听说蛮夷教化华夏。”孟夫子提高声音,语气改为训示,“陈良本为楚人,北上宋地,习华夏之学,得周公、仲尼之道,精研之深,即使北方学者,也少有超越他的。而你呢,与你兄弟师从于他几十年,师一死就背叛师门,这也未免太过分了吧?当年孔子谢世,众弟子守孝三年,方才收拾行囊,向子贡揖别时,众弟子无不相对悲哭。众弟子走后,子贡返回孔子墓地,又为先师守孝三年,方才离开。后来,子夏、子张、子游等认为曾子有孔子之德,欲以尊敬孔子之礼来尊敬他,曾子婉拒。可你们呢?听信一个饶舌南蛮来诽谤先王的圣贤之道,背叛师门,从他学艺,与曾子是天壤之别啊!轲只听说幽谷之鸟往山顶之上的高树飞,未曾听说它们由山顶高树飞往幽谷。《鲁颂》说:‘戎狄是膺,荆舒是惩。’连周公都要惩罚的南国楚蛮,你们兄弟竟然认可他的学问,改拜他为师,这难道不荒唐吗?” 话至此处,众人才算明白,孟夫子说来道去,目的是在数落陈相兄弟欺师叛门、大逆不道之罪,顺便歌颂尧、舜二圣帝,张扬儒门鼻祖孔子的美德。 陈相是个实在人,千里追贤,一腔热诚,未曾料到换来的竟是这般苛责,沉默良久,轻声辩解,声音几乎听不到:“从许子之道,则市场买卖无二价,童叟可无欺。布帛定价依据长短,丝麻定价依据轻重,五谷定价依据多寡,鞋子定价依据大小,这些才是真正公平合理呢!” “唉,”孟夫子长叹一声,“看来你是真正执迷啊!物品之间,质地不同,价格自也不同,或差一倍五倍,或差十倍百倍,或差千倍万倍。你把它们等同起来,难道是想搅乱天下吗?譬如鞋子,若是只按大小论价,怎么交换呢?有谁还会用心花时去做鞋呢?若从许子之道,你们只能引领大家走向虚伪,怎么能治理好国家呢?” 在孟夫子强大的气场面前,原本木讷的陈相越急越不会辩,勾头不再吱声。 孟夫子显然仍未尽兴,二目锁定陈相,正欲乘胜追击,苏秦咳出一声。 场上目光纷纷转向苏秦。 第105 章| 齐宣王雪宫察贤 纵约长康庄访农 从后晌开坛到这辰光,苏秦一直在听。 说实在的,苏秦对孟夫子极为着迷,早想会一会这个能说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邹地鸿儒。前番赴鲁会陈轸,苏秦本打算拐往邹地的,谁料又未成行。如今孟夫子就在眼皮底下,苏秦的兴奋是必然的。 捭阖有术,揣摩在先。苏秦迟迟没有发问,是他并不了解孟夫子。经过后晌的论坛及方才的争执,此时的苏秦已对孟夫子有个基本判断,胸中有数,见他一味对陈相穷追猛打,不留一丝丝余地,这才不失时机地轻咳一声。 果然,孟夫子的目光转移到他身上。 其实,孟夫子早就注意他了。此番来齐,稷下不是目的,但他必须征服稷下,一则征服稷下就是征服天下学问,这是他此生的志向之一;二则他早知道,若想得到齐国,他就必须通过稷下之考,因而稷下之战他必须取胜,这也是他见谁就怼、不留余地的原因。开坛之战刚刚结束,就有三人上门挑战,且是学宫令亲自带队,孟夫子的斗志自然被点燃,几乎是全神贯注,有一杀一。两战两捷,对告子与陈相之战接连获胜,剩下这个坐在下位的,孟夫子就没有放在心上,目光中透出些许傲慢。 苏秦看到了他的傲慢,也认定必须将其傲慢压制下去,否则,他或就真的以为稷下无人了。 苏秦使出杀器,坚定的目光直射孟夫子。 孟夫子感受到了对方目光的犀利,吃一惊,抖起精神,射出同样犀利的目光。 二人对视。 场上气氛于瞬间紧张起来。 时间流逝,一息接一息。 孟夫子纵有定力,显然没有受过苏秦在鬼谷中的磨炼,首先顶不住了,收回目光,拱手:“这位学子是——”看向田文。 这正是田文期待的场面。 田文淡淡一笑,朝苏秦努下嘴。 “洛阳人苏秦见过夫子!”苏秦拱手回礼。 “你……”孟夫子心头一震,盯住苏秦,“不会是那个……合纵六国的苏秦吧?” “正是在下!”苏秦淡淡一笑。 不仅是孟夫子及其三个弟子,即使陈相也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地盯住苏秦,显然没有将他与那个威震列国的六国共相联系起来。 孟夫子倒吸一口凉气,目光移向苏秦的衣冠上,良久,方才渐渐恢复傲慢,略略拱手,语气不屑:“邹人孟轲见过苏大人!” “苏秦久闻夫子大名,今日始见,幸会!”苏秦语气和蔼,拱手。 “苏大人身兼六相,日理万机,堪称百忙之人,今宵易装登门,必有赐教,孟轲洗耳恭听!”孟夫子动作夸张地将两手搭在耳上,搓揉几下,俨然洗耳。 “夫子言过了,”苏秦淡淡一笑,“在下是上门求教来的,且并未易装!” “你们纵横策士一向说谎吗?”孟夫子扎下搏杀架势,盯住苏秦,气势如虹。 “在下只喜讲理,不喜说谎。”苏秦又是一笑。 “敢问大人,”孟夫子倾身,二目炯炯,“您一直穿着这身衣冠吗?” “在下还有几套衣冠。” “呵呵呵,”孟夫子得意地笑出几声,指背轻扣几案,“想必是六国的相服了?” “在下不曾有过六国相服。” “不曾有过,敢问大人上朝穿何衣冠?”孟夫子逼视苏秦。 “到齐上朝,穿齐人衣冠;到楚上朝,穿楚人衣冠。近日未曾上朝,就是这身衣冠。” “哈哈哈哈,”孟夫子眼珠儿一转,长笑几声,语气戏弄,“是了,是了,你们纵横策士,吃的是百家之饭,穿的自然须得百家之衣喽!” 这是公然贬损纵横策士,将他们喻为吃百家饭的名利乞儿。 苏秦敛神,凝视孟夫子:“夫子您吃的难道不是百家之饭吗?” “你……”孟夫子勃然生气,手指苏秦,“你等纵横策士怎能比我孟轲呢?” “呵呵,”苏秦嘴角现出一笑,抱拳,“敢问夫子,纵横策士怎么了?纵横策士哪儿比不得夫子您了?” “纵横策士朝秦暮楚,行无准则,宛如娼妇,为博嫖客一乐,时而淡妆,时而浓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专擅阴诈之术,以机巧之辩攫取高官盛名,怎能比我孟轲呢?”孟夫子几乎是在信口开骂了。 “啧啧啧,”苏秦微微启唇,咂出几声,“有此一人,口必言大道,行必提三圣,然而,遇事思不得一策,从业用不得一术,为政强不得一国,治民富不得一隅,见人说鬼话,见鬼说人话,这会是个什么人呢?” “你……你说,”孟夫子手指苏秦,全身颤抖,声音哆嗦,“此人指的是谁?” “呵呵呵,”苏秦笑出几声,“无论是谁,反正不是纵横策士!纵横策士一如夫子所言,见人只说人话,见鬼只说鬼话!” “好吧!”孟夫子冷静下来,晓得遇到了真正的对手,且是自己过分在先,受辱理所应得,遂正襟危坐,以退为进,“方今天下奸邪当道,纵横驰骋,轲收回所言!” “敢问夫子,”苏秦再度敛笑,目光如剑,直视孟夫子,“何为奸邪?” “奸邪就是黑白颠倒、祸国殃民之徒!” “再问夫子,以何区分某人是否奸邪?” “不行仁义大道,皆是奸邪!”孟夫子斩钉截铁。 “何为仁义大道呢?”苏秦飙上了。 “就是以天下苍生为念,倡王道,兴王业,消弭战乱,使天下走向大同之道!”孟夫子侃侃言道。 “请问夫子,”苏秦鼓掌,再度倾身,盯住孟夫子,“今有一人不行王道,专事奸邪,从不以百姓为念,穷兵黩武,祸国殃民,若由夫子当政,该当如何去做?” “灭之。” “怎么灭之?” “兴正义之师,灭之。” “如果对方兵强马壮,士不惧死,夫子又当如何?” “不行王道者,失道寡助,士怎么会不惧死呢?” “士不敢惧死!” “这……士为什么不敢惧死?” “因为那人制定了严刑苛法,谁若惧死,不仅举家没命,且还株连九族!” “这……你指的是秦吧?” “还有,如果那人以威权苛法强加于百姓,驱举国百姓皆上战场,与夫子您的正义之师对阵的有老人,有孩子,有女人,有孤寡,夫子也要辣手灭之吗?” “这……不可能!” “如果可能呢?” “我……”孟夫子支吾。 “这就是方今的天下!”苏秦凝视孟夫子,语气沉重,“夫子若是不信,可到秦国走一遭。如果夫子有兴趣,在下还可推荐夫子一册书简,何为天下,夫子一读即知!” “何书?” “秦国权臣商君写的,叫《商君书》。” “此书何处可阅?” “夫子若有兴致,在下可以代寻。” “请问大人,”孟夫子猛然意识到跑题了,自己在不由自主地跟着对手走,急又转头,回到方才的论题上,“这与纵横策士何关?” “如何制止暴秦祸国殃民,正是我等纵横策士致力之处!”苏秦字字有力,“夫子不问青红皂白,将我等纵横策士视作失节娼妇,有失儒家宽仁大义。再说,即使娼妇,也无可耻、可辱之处。就秦所知,三圣时代,天下亦有娼妇。三圣之所以容纳娼妇,是因为娼妇为人为事, 无不合乎三圣所倡。三圣所倡,无非是‘仁义礼智信’五字。孤鳏无妻之男苦于欲,娼妇慰之,是为仁;无爱待客,曲意承欢,娼妇为之,是为义;迎来送往,中规中矩,娼妇为之,是为礼;解风月,知琴瑟,通诗书,娼妇为之,是为智;取人钱财,忠人之事,人欲淡妆则淡妆,人欲浓抹则浓抹,娼妇为之,是为信。” 苏秦句句不离娼妇,字字不离三圣所倡,将孟夫子送来的大帽子反手扣在儒门头上,孟夫子臊得面红耳赤,却又反驳不出一句,真正是窘迫之极。 田文却是听得过瘾,情不自禁地拍起巴掌来。 “哦,对了,”苏秦似是想起什么,拱手,“在下此来,非与夫子辩短论长,是有一惑窝心久矣,恳请夫子诠释。” 苏秦此言,显然是在送他台阶。 恃才傲物的孟夫子第一次见识了纵横家的厉害,长吸一口气,就坡下驴,拱手道:“孟轲不才,愿闻苏大人之惑。” “公私私公。”苏秦给出鬼谷子偈语的最后一句。 “公私私公?”孟夫子闭目,沉思良久,抬头看向苏秦,“孟轲不才,愿闻大人高解。” 苏秦苦笑一下,拱手:“在下若知,就不会登门求访夫子了。” 略顿,态度诚恳,“不瞒夫子,天下礼坏乐崩,失道久矣,在下不才,这些年来一直在苦苦寻求出路。师尊鬼谷先生给出两途,一是列国共治,一是天下一统。在下认为是,初出茅庐即行天下一统之策,至秦之后方改初衷,改走列国共治之道,启动山东列国合纵,遂有今日。然而,纵亲之路并不坦荡,诸侯各存私念,难以撮合,在下苦甚,求请高人指点,此四字乃高人所赠。在下苦思甚久,仍未得解,闻夫子博学,适才登门求教,还望夫子不吝赐教!” 见苏秦确实有惑,态度诚恳,没有恃势、恃尊考问,孟夫子松一口气,闭目思忖,有顷,抬头看向苏秦:“大人所惑,只有一字可解。” “敢问何字?”苏秦精神一振,倾身问道。 “仁!”孟夫子语气笃定。 “在下愚钝,请夫子详解!”苏秦吸一口气,坐直身子。 “能给出大人这四个字的,确为高人!”孟夫子侃侃而谈,“天下纷乱,礼坏乐崩,解决之道,唯有大同。实现天下大同之道,唯有一途,就是天下一统。何以统之?先祖师孔子早就给出一字,仁!人心本善,世俗却恶,私欲横溢,扩张成灾。何以抑‘私’?唯有‘公’字。高人所给四字,请看顺序,是‘公私私公’,外为两个‘公’字,内为两个‘私’字。而方今世道,刚好相反,是‘私公公私’,‘公’心归藏,‘私’欲张扬。高人所示,乃‘公私私公’,即归藏‘私欲’,裹以‘公心’。‘公’为‘同’,‘同’则‘公’,‘大公’则‘大同’。只有‘私私’之欲被‘公公’之心包裹起来,天下才能实现大同之道!” 孟夫子所解既合情合理,又别出心裁。万章等三个弟子大是叹服,相视点头,脸上浮出笑意。 “谢夫子高解!”苏秦拱手,“辰光不早了,夫子劳心一日,该当早些歇息。在下改日再来拜谒,向夫子求教!”率先起身。 田文等也站起辞行。 孟夫子送至户外,拱手作别。 望着苏秦的背影,孟夫子脸上现出从未有过的怅惘,倒是万章三人各自欢喜,尤其是公都子,压抑不住内心兴奋,对公孙丑道:“啧啧啧,真没看出来,原来那人竟是六国共相苏秦!” “是哩!”公孙丑应道,“我起初以为他是个学子,后来想到他与学宫令一起来,应当是个先生,没想到他会是……” “啧啧啧,”公都子看向孟夫子,竖起拇指,“真正没想到的是,六国共相竟然还有解不开的疙瘩,来向咱家夫子求教,夫子给出的解,嘿,真叫一个绝呢,今儿公都算是真正理解了什么叫作‘仁’!” 陈相初到稷下,尚无落脚住处,田文安置他住进馆舍。 翌日晨起,陈相早早来到苏秦府邸,不无激动道:“苏大人,昨夜我一宵未睡,一直在琢磨孟夫子的话,觉得他的应答不对,不是苏大人所想听的!” “咦?”苏秦盯住他,“你怎么知道不对?” “我……我不知道。” “那……”苏秦顿了一下,“依你之见,该如何作答?” “我也不知道,可我知道有一个人一定知道。” “何人?” “我的师父,许行!” “他不是在滕地吗?” “是的,不算太远。”陈相指向一个方向,“我是步行,走九天,若是车马,顶多五天就到了!” “你怎么知道你的师父一定知道?”苏秦来兴致了。 “我的师父,”陈相一脸崇敬,“他不只是种地,他天天看书,他心里想的不是他自己,想的是天下的百姓。他是我见过的最最关心百姓疾苦的人,他想让天下的所有人都能公平地活着,都有吃,都有穿,老少无欺,他是一个真正像尧舜一样生活的人。我不晓得如何解释他, 我只想让大人去一趟滕地。只要见到师父,相信大人一定不虚一行!” 听到“公平”二字,苏秦的心动了,略作沉思,点头应道:“好吧,我答应你。明日鸡鸣动身,如何?” 陈相激动得流出泪水,连连点头。 几个月来,宣王一直未能从失去先王的悲痛中拔出来。威王是齐国的主心骨,更是他田辟疆的主心骨,即使在威王患病之后。 然而,一切都成了过去。上至国家,下至宫室,万千担子全都搁在自己肩上,辟疆深感压力巨大。这种压力在田忌出走、邹忌离职之后骤然增大,重到他缓不过气来。田忌、邹忌治齐多年,各有一派势力。二人争斗,两拨势力各有仗恃,水火不容,突然之间没了主公,全都蔫了,各拨属僚无不惶惶,朝堂之上活力顿失,无人多言,无人做事。 好在有个异母弟田婴。田婴是个务实派,在上大夫位上十多年。 上大夫在名义上辖制所有大夫,是相府手臂,在他国可能是个虚职,在王亲田婴手里却做实了,在朝中渐渐形成势力。挤走邹忌之后,田婴借机更新换旧,将重要席位陆续换成了自己的人。经过数月整顿,吏治一新,宣王但有旨意,田婴即可实施,朝政算是初步稳定下来。 然而,宣王仍未高枕。 让宣王忧虑的是外。 于邦国而言,对外有二,一是邦交,一是用兵。威王时代,邦交有外相苏秦,用兵有军师孙膑,但这二人,却于突然之间一个出走,一个追寻,将宣王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 宣王不敢想象一个没有苏秦与孙膑的齐国。 就在此时,邹人孟夫子来了,且在论坛上连败公孙龙、口天骈、谈天衍等稷下最善辩的先生,一日之间成为学宫里的风云人物。 次日晨起,当田文与淳于髡将孟夫子开坛论辩及拒受先生等奏报之后,宣王眯起眼睛,半是自语,半是说给二人:“志不在先生,他来稷下做什么?” “其志或在朝堂!”田文接道。 “依先生之见,”宣王心里一动,转向淳于髡,“这位夫子真有治天下之才?” “身为祭酒,髡只判能否治学;若是判能否治天下,王上可问苏子!”淳于髡拱手,直接踢了皮球。 “苏子?”宣王轻叹一声,“可他不在呀,说是追孙膑去了。” “回禀王上,”田文拱手,“苏子已经回来了。” “啊?”宣王既惊且喜,“这么大的事,为何不禀报?” “这……”田文起身,叩首,“臣知罪。苏子是几日前回来的,回来时已经半夜,稷下无人知晓。之后数日,苏子闭门不出,昨日孟夫子开坛,苏子方才现身,且着的是便服,坐于角落,臣亦不知他在场上。散坛之后,方才有人告知臣,说是看到苏子了。臣遂去苏子府邸, 拉他求见孟夫子。见过孟夫子已是深夜,臣是以未及奏报!” “快,有请苏子!”宣王转对内臣,“还有,请相国也来!” 半个时辰过后,苏秦、田婴觐见。 宣王脱下靴子,迎至殿门外,不让苏秦叩首,携其手入殿,按他坐在陪位首席,方才入坐主席之位。 “苏爱卿,”宣王迫不及待,“你可追回孙爱卿了?” 苏秦摇头。 宣王吸一口冷气,凝视苏秦:“孙爱卿他……哪儿去了?” 苏秦将孙膑如何赴海、自己如何追寻等过程详细禀奏,听得宣王并在场诸臣目瞪口呆,只有淳于髡晃晃光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噫吁兮”。 宣王看向他。 “呵呵呵,”淳于髡笑意盈盈,捋一把长须,“是那两口子傻傻地着了髡的道喽!” “着了先生什么道?”宣王急问。 “当年髡去盗他,拿公子虚来骗梅公主。为医治孙膑的疯病,梅公主舍身出嫁公子虚。孙膑赴海,想必是梅公主深信这个故事喽!” 宣王叹息一阵,转向苏秦:“感谢上苍,好歹把苏爱卿送回来了!若是苏爱卿也跟着孙子赴海,寡人可就睡不着了。” “王上睡不着,必是因为齐国长策!”苏秦应道。 “正是。”宣王倾身,“请爱卿教我!” “齐国长策,无他,唯有保持合纵!”苏秦目光直看过来,“未来三十年,三晋非齐敌,楚、燕亦非齐敌,齐之大敌,唯有一秦!” “苏爱卿,你好好想想,除合纵之外,还有没有别的长策?”宣王坐直身子。 “没有。”苏秦语气坚定。 “可秦国远在河水之西,与我相隔千山万水呢!”宣王眉头微皱。 “王上,”苏秦看到了宣王的眉头,略顿,放缓语气,“就秦所知,有心亦有力并吞天下的,只有秦室!秦行商君之法,举国耕战,一有战事,男女老幼无不持械赴死,列国无可匹敌啊!” “寡人知矣!”宣王沉思一时,移开话题,“听闻爱卿与邹人孟夫子相谈甚笃,依爱卿之见,夫子之才如何?” “才有多种,夫子多才,王上欲用夫子何才?”苏秦反问。 “这个……”宣王迟疑一下,“就是寡人所需之才!” “若是此说,王上最好亲自召见夫子,依王上所需,裁夫子之才而用之!” “爱卿所言甚是!”宣王转对内臣,“传旨,有请邹人孟轲明日觐见!” “若是请夫子,王上还是躬身为好!”苏秦接道。 “哦?”宣王略一沉思,对内臣,“改旨,寡人本欲躬身求教,不幸惧寒畏风,不可出宫,敬请夫子明日辰时入宫觐见!” 苏秦、淳于子、田文三人退出,田婴独留。 “相国是有话说?”宣王看向田婴,笑问。 “回奏王兄,”田婴正色应道,“苏子的话可听可不听!” “哦?” “纵亲为苏子首倡,苏子坚持此策,情有可原。不过,臣弟以为,纵亲于齐既有利,也有弊,眼前有利,长远有弊,总体来说,利少而弊多,利小而弊大。” “请详言之。” “所谓利,即六国纵亲。齐国向东是海,若是齐、楚无争,三晋与燕皆不足惧,齐民可得休息,我王可得安枕。然而,我王若有远图,若想有所作为,开疆拓土,怕就受到制约了。”田婴故意在“开疆拓土” 几个字上加重语气。 宣王大名辟疆,辟即开,此名昭示宣王之志。宣王又将太子取名为“地”,本也含有“拓土”之意。田婴拿此四字说事儿,宣王的一腔豪气顿时就被激发出来。 “不行纵亲,贤弟可有长谋?”宣王趋身问道。 “臣弟之计是,表纵,里不纵;外纵,内不纵。在内,王上可励精图治,兴本务实,拓渔盐农桑之利;对外,王上表相可从苏子之言高调合纵,实则争夺实利,南向争楚,北向争燕,至于三晋,让给秦人折腾去。”田婴一股脑儿倒出治齐方略。 “如何兴本务实?”宣王问道。 “循邹忌之策,从兴农做起。仓廪实,国库充,民无饥,君心定。” “如何兴农?”宣王来兴致了。 “先王养马御魏,占用太多耕地。今庞涓已死,魏势不再,王上可停举国马赛,旨令所有马场退还耕地。” 辟疆沉思有顷,转对内臣:“依相国所言,拟旨。” 是日午时,一辆轺车直驰稷下馆驿,在孟夫子舍前停下。 听闻是王使,孟夫子引弟子悉数迎出。 传旨内臣下车,见礼毕,宣读宣王口谕:“孟夫子为大贤之才,光临僻壤,实乃寡人之幸。寡人本欲亲往拜访,无奈身有寒疾,不可见风。明日早朝,寡人奢望在朝堂之上恭听教诲,敬请夫子光临赐教!” 孟夫子几乎是未假思索,拱手应道:“邹民谢齐王厚遇!轲请使臣转禀王上,轲亦有疾,惧风,明日不能入朝,轲深以为憾!” 传旨内臣略怔,看一下孟夫子脸上气色,躬身上车。 翌日晨起,日上树梢,公都子引乐正子入见孟夫子。 乐正子入门即叩:“弟子乐正拜见夫子!” “你怎么赴齐的?”见他在这个辰光来拜,孟夫子的脸拉起来了,劈头问道。 “从王子敖来。”乐正子应道。 “几时到的?”孟夫子再问。 “前日。” 孟夫子的脸拉得越发长了:“你来此地,是要见我吗?” “先生何说此话?”乐正子怔了。 “王子敖是齐国贵胄,你从他来,难道不是为了吃吃喝喝吗?你前日抵齐,今日才来见师,《礼》是这么教你的吗?”孟夫子连发两炮。 “弟子知罪!”乐正子叩首,几乎是呢喃,“可……弟子另有委屈!” “你有何委屈?” “弟子来此,是受母命。母闻外祖父病重,急使弟子探望,弟子无车,疾行赴齐,途遇王子敖车驾,述以急迫,子敖邀弟子同车。驰至临淄,弟子闻夫子在,欲拜夫子,可外祖父之病已入膏肓,弟子代母侍奉左右,不敢擅离片刻。外祖父死于昨夜,舅公治丧,唯恐失礼,弟子言及夫子已在稷下,舅公即遣弟子敬请夫子前去主持礼仪,弟子是以……” 乐正子泣下。 “哎哟哟,”孟夫子紧忙起身,亲手扶起乐正子,“是为师责错了! 是为师责错了!”转对万章,“备车,从乐正子,为其先外祖父吊丧!” “夫子,”公孙丑急切禀道,“昨日王命召请,夫子辞以病,今日却往吊东郭,怕是……不合适吧?” “昨日有病,今日病好了,为什么不能去吊丧呢?”孟夫子朗声应道。 孟夫子带着万章、公孙丑前往东郭凭吊,留儿子孟仲、弟子公都子等在馆舍待客。孟夫子走有半个时辰,一辆车马停在驿馆外面,是王室御医,说是奉王命为夫子诊病。 出迎客人的孟仲与公都子相视一眼,各现尴尬。 孟仲揖道:“夫子之病略略好些,一大早起来就出去了,说是走走转转,或有助于身体。” “哦,是这样啊!”御医吩咐车子候着,转对孟仲,“在下候他回来!” “这……使不得呀!”孟仲急道,“大人乃百忙之身,可先回宫。俟夫子回来,我们禀报夫子,就说大人来过了!” 御医拱手:“在下不敢有违王命!” 孟仲无奈,礼让御医至孟夫子客厅,奉好茶水,扯公都子出来,急道:“你速去东郭,请夫子速回!” “怎么能回呢?”公都子苦笑,“夫子自说有病,人家派御医来,如果查出没病,就是欺君,欺君是要杀头的!” 孟仲震惊,急道:“那就让夫子速去王宫!” “晓得了。” 公都子召到一车,驰往东郭,在乐正子外祖父家见到孟夫子。 见事情闹大了,孟夫子吩咐公都子转禀御医,只说没有寻到他就是,御医候不到人,或就回去了。 御医却是倔性子,候到后半晌仍然没有要走的意思。孟仲大急,使公都子再去禀报孟夫子。孟夫子不好返回馆舍,又不能住在丧家,正在左右是难,乐正子的舅公带他们前往好友景丑家中借宿。 景丑氏是齐国儒者,在朝为中大夫,司礼仪,听闻公孙丑讲述完过程,轻叹一声,转对孟夫子责道:“人伦之大,在家莫过于父子,在外莫过于君臣。父子以恩为上,君臣以敬为上。就丑所见,今日之事,是王上恭敬夫子,而不是夫子恭敬王上!” “咦,你怎能这么说话呢?”孟夫子反口驳道,“齐人中没有谁向齐王讲述仁义之道,是他们认为仁义之道不好吗?绝对不是!是他们心里在想,‘这样的王上怎么配听仁义呢?’这才是对王上最大的不敬啊!于轲而言,要么不讲,讲即尧舜之道,有哪个齐人能如轲这般恭敬王上呢?” “谬矣!”景丑辩道,“我指的不是这个。《礼》是这么说的:‘父亲召唤,不及应答就当到位;君命召唤,不及备车就当动身!’可夫子您呢?本来是准备入朝觐见的,听到王命反而不去了,这不是逾礼又是什么呢?” “怎么能是逾礼呢?”孟夫子来劲了,声音大了起来,“曾子有言:‘晋、楚富贵,不可企及;彼有其富,我有我仁;彼有其贵,我有我义,我有什么不如他们呢?’难道曾子说得不对吗?天下至尊有三,一是爵,二是齿(年龄),三是德。为官莫贵于爵,为民莫贵于齿, 而辅佐君王,治理臣民,莫贵于德。他怎么仅凭一爵之尊就怠慢我的年龄与德行呢?所以,真正有大作为的君主,必定有其召唤不到的臣子。若想图谋大事,他就得登门拜访。这叫尊德乐道,否则,他就称不上有为之君。商汤之于伊尹,先拜师,后以其为臣,是以不劳而王; 桓公之于管仲,先拜师,后以其为臣,是以不劳而霸。方今天下,列国土地相近,诸侯德行相当,没有谁能够秀出,原因无他,就是爱用只听其话的臣子,而不爱用教导他们的臣子。对于伊尹,汤不敢召;对于管仲,桓公不敢召。连管仲都是不可召唤的人,何况是我这个不 屑于去做管仲的人呢?” 景丑无言以对。 御医候至天色昏黑,见孟夫子仍没回来,只得辞别,回宫奏报宣王。 宣王始知事情闹大了,急召田婴、田文父子谋议。田文讲到孟夫子倨傲,邹、滕、鲁、宋等地皆有传闻,宣王这也想起苏秦让他躬身拜访的话,觉得棘手。若是躬身拜访,孟夫子势必恃宠,未来或不可控;若是不去访他,事情闹大了,稷下学子无不在观望此事呢! “臣以为,”田婴奏道,“王上不妨折中待客。” “如何折中?” “可使王辇迎接夫子至雪宫,王上迎出宫门即可。” “嗯,”宣王思忖有顷,转对内臣,“依相国吩咐,明日申时迎请夫子至雪宫!” 翌日后晌,齐宫王辇迎接,孟夫子也就坡下驴,乘王辇入雪宫。 宣王跣足迎出宫门。 跣足是礼贤大礼,孟夫子叩首至地回敬。 君臣礼毕,宣王携孟夫子手入殿,分宾主坐定。 客套几句,齐宣王直入主题,拱手道:“久闻夫子博学,辟疆不才,愿为后学,敬请夫子赐教!” “赐教不敢!”孟夫子回揖,“敢问王上欲知何事?” “齐桓公、晋文公称霸天下的故事,辟疆能听听吗?”宣王倾身问道。 孟夫子应道:“仲尼弟子不曾讲过齐桓、晋文的霸业故事,所以没传下来,轲未曾听闻。如果大王一定要柯说些什么,柯想说说王业,可以吗?” “太好了!”宣王来兴致了,“何种德行可行王业呢?” “保民而王,天下无敌。” “像寡人这样,可以保民吗?” “可以。”孟夫子一口断定。 “夫子由何得知寡人可以保民呢?”宣王脸上出采,再度倾身。 “柯听胡龁讲出一事,”孟夫子侃侃说道,“说王上坐于殿上,有人牵牛路过殿下,王上看到,问左右道,‘此牛要牵到哪儿去呢?’左右应道,‘牵去宰杀,以其血祭钟。’王上道,‘放走它吧,我不忍见它颤抖,就这般无罪而就死地。’左右应道,‘王上是要废掉祭钟吧?’王上道,‘怎么可以不祭钟呢?换作羊吧!’敢问王上,有这事儿没?” “有呀!”宣王脱口应道。 “此心足以行王业了!”孟夫子赞道,“百姓听闻此事,无不认为王上是舍不得,柯却忖知王上是出于悲悯之心。” “是呀!”宣王责怪道,“百姓怎能这么想呢?齐国虽为僻壤,寡人岂能舍不得一头牛吗?我是真的不忍其瑟瑟发抖、无罪而就死地啊,所以才拿一只羊来替换。” “王上不要责怪百姓们说您舍不得。百姓们只看到王上以小换大,是吝啬,哪里知道个中缘由呢?再说,王上若是因怜其无罪而就死地,牛和羊又有什么区别呢?” “是呀!”宣王笑了,“寡人真的不是吝啬。寡人确实没搞明白当初怎么会想到拿羊去换牛,这也难怪百姓说我吝啬呢!” “这个正常呀!”孟夫子应道,“这叫悲悯之心,也就是仁心。王上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您看到的只是牛而不是羊。对于禽兽,君子见其生,则不忍见其死,闻其声,则不忍食其肉,这也是为什么君子远庖厨啊!” 宣王听得高兴,由衷感慨:“《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说的就是夫子您呀!对自己做过的事,却难讲出个所以然来,经夫子一讲,寡人方才豁然洞明。请问夫子,此心为什么合于王业呢?” “应该说是王道,兴王业之道。”孟夫子进一步解释,“假定有人对王上说,‘我可力举百钧,但举不起一羽;我可明察秋毫,但看不到车薪。’王上信他的话吗?” “当然不信。” “王上您的恩惠足可施予禽兽,却未能恩泽百姓,这是为什么呢?举不起一羽,是因为没用力;看不到车薪,是因为没用眼。百姓未能得到大王的恩泽,是因为大王没有施予他们恩惠哪!所以,王上未行王道,非王上不能行,是王上没有去行。” “不行与不能行,有何区别呢?”宣王问道。 孟夫子侃侃应道:“要某人挟持太山跳过北海,那人说‘我不能’,是他真的不能。要那人为长者折根树枝用作拐杖,他对人说‘我不能’,就是他不肯做,非不能做。由此判之,王上未行王道,真还不是挟太山跳过北海之类;王上未行王道,是折枝之类呀!尊敬自己长者,再推及尊敬他人长者,爱护自己幼稚,再推及爱护他人幼稚,只要王上能够做到这个,天下就握在王上的掌中了。《诗》曰:‘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讲的就是以身作则,以度己之心,忖度他人。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由此观之,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 恩无以保妻子。古人之所以成就伟大,原因无他,善于以身作则而已。如今王上之恩足以惠及禽兽,却未能惠及百姓,原因何在呢?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万物皆如此,何况是心呢?请王上度量!” 盯住宣王,二目炯炯有神,朗声设问,“王上难道真的必须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才能得到快活吗?” “不可能呀!”宣王急道,“我怎么会为此快活呢?我不过是想实现心中大欲而已!” “王上大欲,柯能听听吗?”孟夫子倾身问道。 宣王笑而不言。 “是肥美的食物不够吃吗?是轻暖的衣物不够穿吗?抑或是艳丽的色彩不够看吗?优美的声音不够听吗?还是身边的臣仆不够用呢?” 孟夫子如连珠炮般提出设问,“王上应该不会是为这些吧?王上的臣子应该能够足额提供的!” “当然不是,”宣王乐了,“寡人不为这些。” “若是不为这些,”孟夫子接道,“王上大欲柯知矣,就是开疆辟土,君临中国,招抚四夷,使秦、楚朝贡。” 宣王脸上浮出笑意,手指有节奏地敲动案面,算是认下了。 “然而,”孟夫子话锋一转,“王上可否知晓,以王上所为求王上所欲,真就是缘木求鱼呢!” “哦?”宣王敛起笑,倾身,“有这么严重吗?” “远比这个严重!”孟夫子矢口接道,“缘木求鱼,虽不得鱼,尚无后灾。以王上所为,求王上所欲,即使全力而为,也必有灾殃。” “是何灾殃,能说给寡人听听吗?”宣王的脸拉长了。 “邹人与楚人战,依王上之见,谁能取胜呢?” “楚人胜。”宣王不假思索。 “是哩!”孟夫子接道,“小不可以敌大,寡不可以敌众,弱不可以敌强,是古今通理。大王请看,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仅据其一。以一服八,何异于以邹敌楚呢?大王为什么舍本求末呢?假使大王推行仁政,使天下官员都想立于大王之朝,耕者都想耕种于大王之野,商贾都想经营于大王之市,行旅都想行走于大王之途,天下恨其国君者都想向大王倾诉,那么,请问大王,普天之下有谁还能抗拒大王您呢?” “寡人昏昧,达不到这个地步,”宣王由衷叹服,“望夫子能辅佐我,教导我,以遂我大欲。我虽不敏,愿意尝试!” “谢大王厚爱!”孟夫子拱手,“方今天下,没有恒产却能保有恒心的人,只有士子。于百姓而言,若无恒产,就无恒心。若无恒心,就会胡作非为,无所不用其极,以满足一己之私。待百姓犯罪后再施以刑罚,这是故意布置罗网。仁人志士当政,怎么能做网民之事呢? 所以,贤明的君主在施予百姓的产业时,定要上可供奉父亲,下可养活妻儿,丰年暖衣足食,凶年免于饿死。在此基础上,驱百姓远恶近善,百姓就会乐于服从。方今君主施予百姓的产业,上不足侍奉父母,下不足养活妻子,丰年日子紧巴巴的,凶年不免于死。世道若此,百姓救死尚且不能,哪有闲暇讲究礼义呢?大王欲行礼义,为什么不从根本上着手呢?五亩之宅,只要种上桑树,五十岁的人就有衣穿;鸡豚狗彘之畜,只要适时繁殖,七十岁的人就有肉吃;百亩之田,只要不误农时,八口之家就有饭吃。此时大王再兴办学校,以孝悌礼义教导百姓,道路上就看不到头发花白的老人肩挑背扛了。老人若能衣帛食肉,黎民若能不饥不寒,大王却不能王天下,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孟夫子描绘出的这番美景,想想也是醉了。 齐宣王缓缓闭目,微醺一阵,抬头,拱手:“夫子仁义,辟疆受教了!”看看天色,转对内臣,“几时了?” “回禀王上,”内臣应道,“申时已过,该是酉时了!” “摆宴,寡人要与夫子共进晚膳!”宣王旨令。 内臣应过,刚要走,宣王又道:“还有,请相国、学宫令陪客!” 内臣疾步去了。 “呵呵呵,”宣王冲孟夫子笑笑,拱手,“听夫子譬解大道,竟是着迷了。夫子可到偏殿稍事休息,之后与辟疆共进晚膳,让相国他们也来听听夫子的仁义之教!” 见宣王言辞谦恭,孟夫子也是兴奋,爽快应下。 半个时辰之后,田婴父子赶到,宣王又召来太子地,于雪宫正殿摆开宴席。 为示隆重,宣王旨令歌舞。内宰早已有备,啪啪几声掌响,乐队鱼贯而入,钟石管弦协鸣,美姬舒袖,翩翩起舞;美喉亮嗓,声声绕梁。 有歌舞助兴,宣王鼓动,众人全都放开了。孟夫子初时还算矜持,三巡陈酿下肚之后,豪气陡升,勃然离席,吟诗抒志,歌颂尧舜大仁大义,将场上气氛推向高潮。宣王及时跟进,将仁义高帽一顶接一顶戴在孟夫子头上,一顶劝酒一爵。众臣会意,纷纷跟进仁义酒,孟夫子就喝高了,歪在席上,酣睡不醒。 主角醉倒,宴会也就散了。田文架孟夫子上车,欲送他回馆驿,宣王摆手止住,旨令内臣腾出客房,留孟夫子宿于后宫。 被王上留宿后宫是士子的莫大荣誉,在齐宫历史上仅有一次,就是先威王留宿淳于子,与淳于髡把酒论盏,尽长夜之欢。因而,当田文转告前来接迎孟夫子的万章等弟子时,众弟子无不喜极而泣。 孟夫子睡到半夜,被尿憋醒,睁眼一看黑乎乎的,以为仍在客馆,叫道:“万章,掌灯!” “回禀主人,奴婢掌灯!”一声软语过后,一阵响动,有吹火绳的声音,不一会儿,一盏铜灯亮了。 孟夫子大吃一惊,酒吓醒了,依稀记得是在王宫,眼不敢睁,声音发颤:“姑娘,你是何人?” “回禀主人,”轻柔的声音应道,“奴婢是昨晚宴席上为您献歌的人哪!主人如果高兴,可叫奴婢楚姬!” “楚……楚姬……”孟夫子的话说不囫囵了。 “是哩!奴婢从楚国来,祖地是姑苏,远祖是吴国人,被楚王作为歌姬赠给齐王……”楚姬的话倒是很多。 “你……你为何……在……在此?”孟夫子打断她道。 “奴婢奉王上之命,侍奉主人,奴婢……”楚姬宽衣解带,声音愈发温柔,几乎是在孟夫子的耳边呢喃,“这都候您小半夜了!” 一阵幽香袭来,楚姬已经偎到身边。 “楚……楚姬?”孟夫子打个惊战,翻身坐起,依旧闭着眼:“快,快走!” “主人?”楚姬惊道,“您让我去哪儿?” “去你该去的地方!”孟夫子说道。 “不可以呀!”楚姬哭起来,“王上让奴婢侍奉主人,奴婢若是违旨,可就……就活不成了!” 孟夫子倒吸一口气,两手抱头,揉几下眼,依旧不睁:“你……穿上衣服!” “奴婢……” “穿上!”孟夫子几乎是在命令。 楚姬迟疑一下,动手穿衣。 听完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孟夫子方才睁眼,看向四周。 是个雅致的宫室,室中唯有一榻,除此女子外,并无他人。 孟夫子看向楚姬,心头一颤。 眼前女子,堪称绝色。歌舞场中,孟夫子只顾喝酒,未及观色,再说,众女子个个美色,想观也观不过来。这辰光不同,眼前女子不但绝色,且还能歌善舞。更重要的,她是奉王上旨令来侍奉自己的。 心里紧张,尿更急了。 孟夫子起身欲出。 “主人欲去何处?”楚姬问道。 “净……净室!” “奴婢陪您!”楚姬打开门闩,回身搀扶孟夫子。 “不……不可!”孟夫子甩开她的手,摇摇晃晃地出门,没走几步,酒劲发作,打个趔趄,若不是楚姬扶得快,差点儿跌倒。 儒门之礼,男女授受不亲。孟夫子被楚姬搀牢,如触电一般,稍一站稳身子,就将她的手再次弹开,指向屋子:“你……回去!” 楚姬惊愕,大睁两眼盯住他。 孟夫子再次手指房门。 楚姬退回,轻声:“主人,净室在左侧,是蓝色门,里面有净桶,您打开盖子就成了,奴婢给您掌灯!”回房拿出灯,摆在门口。 孟夫子就着灯光,果然看到一个蓝门,摇摇晃晃地摸过去方便。 净室不是密封的,四面透风。酒精随尿而去,又经风一吹,孟夫子的酒劲完全过了。返回途中,孟夫子想明白了眼前的处境及应对的方案,一脸和蔼地回到宫室,吩咐楚姬再掌一灯,拱手道:“方才孟轲失礼,敬请楚姬见谅!” 楚姬哪敢受他大礼,跪地叩首:“主……主人……” “请问楚姬,有书册否?”孟夫子走到客厅,坐下,朗声问道。 楚姬翻找一阵,寻到一册竹简,呈送给他。 孟夫子正襟端坐,就灯读书。 楚姬燃起一炷香,跪在他对面,静静地守着他。 孟夫子读有小半个时辰,听到更咽声,心头一凛,抬眼看去,见是楚姬叩首于地,在哭。 “楚姬?”孟夫子惊道。 “主人!”楚姬叩首。 “你……你哭什么?”孟夫子问道。 “奴婢想向主人求个情,成不?” “你求何情?” “求主人对王上说说,将奴婢赐给主人吧!奴婢……奴婢已经二十三了,奴婢不想一辈子守在宫里,奴婢情愿……情愿做牛做马,侍奉主人,只侍奉主人一人,成不?”楚姬泪眼巴巴地望着孟夫子。 “不成!”孟夫子语气决绝,将书合起,闭目端坐。 楚姬低声啜泣。 隔壁,阴暗中,一双耳朵贴在墙上,听着这个房间里的每一个动静。 翌日晨起,宫人将夜间诸事悉数禀报。 宣王略一思忖,探望孟夫子,赏赐黄金百镒。 孟夫子拒受,辞归。 宣王使王辇恭送孟夫子回其馆舍,召来田婴,慨叹道:“当今仁义君子,非孟夫子莫属,堪比柳下惠啊!” “王兄何说此话?”田婴问道。 宣王遂将昨夜之事略述一遍。 田婴心头一凛,对宣王以此奇绝手段测试孟夫子既表叹服,又生寒意,试探问道:“如果柳下惠再世,敢问王兄会大用吗?” “相国意下如何?”宣王反问。 “对于坐怀不乱、拒赏百镒之人,臣弟断不敢用!”田婴矢口否决。 “为什么呢?” “臣弟不知以何励其志!” 苏秦的驷马之车奔驰四天,进入滕境。 苏秦是第一次入滕,吩咐飞刀邹放缓车速,悠哉游哉。 在陈相指点下,车马未入滕国都城,而是在北门外二里许拐向西,行约三十里,拐向南。沿滕水走有二里许,苏秦看到远方有个巨大的绿色拱形物赫然挡道。待车马近前,苏秦才看清是个由巨木搭建的入园标志,上面爬满紫藤,将道路拱起,远看像是一道绿色的虹。虹下 大道右侧,竖着一个石碑,上写“康庄大道”。 车入拱门,道路果然平坦,宽阔过一倍,大道两旁是新植的草木,每侧各三层,三层之间由内至外,层次分明,整齐划一,赏心悦目。 一入康庄大道,陈相不再指点,也不再解说,显然是有意让苏秦自己观察。 车马走得更慢。 靠里一层是花卉,五彩缤纷,中药材居多;中间一层是灌木,参差不齐,主要是桑麻等;最外一层是高大乔木,主要是榆、槐、杨、松、柏等。树木新植不过十年,远没有长起来,但前景诱人。 又走二里许,车马驶过一座石拱桥,桥边立一碑,上写“连山康桥”。桥下是滕水,水流清澈,立于桥上可见游鱼。过桥百步,是又一道绿色拱门,更大,更庄严。拱门边有一道绿色屏障,远远望去,如一道长墙,围出一个庄园。拱门两侧各竖一块石碑,碑上各刻四个字,左侧是:大同世界;右侧是:连山康庄。连山是神农氏炎帝的字号。 驶入拱门就是庄园了。 在陈相吩咐下,车辆沿正中的大道驰至庄园中心,在一座大房子前停下。房子很大,看起来像是整个庄园里最大的屋舍,同样是夯土墙、草顶。 厅里没人,门半开着。 “苏大人,”陈相指着大房子上面的匾额,“这儿是我们康庄的议事堂。”看看天色,“已过申时,该收后晌工了。大人进去稍坐片刻,我去请庄主来。” “庄主在哪儿?”苏秦问道。 “上工呀!眼下农闲,庄主当与大家在忙活百工。”陈相应毕,招呼苏秦、飞刀邹入内休息,刚要出去,陈相弟弟收工回来。 陈相吩咐弟弟卸车,自己急步去请许行。 不一时,许行大步流星地赶到议事堂。 得知是六国共相苏秦,或是拘谨,或是不熟,许行并未如苏秦预料的那般讲话太多。寒暄过后,许行直接带他们来到餐厅。 餐厅是个巨大的草厅。与其说是厅,不如说是棚,由竹木搭建,顶棚是草,四周有木板,可遮风挡雨。厅中皆是草席,每个草席前面是个几案,上面可放饭菜。每人一席,席不固定,无论是谁,先来先吃,后来后吃,吃完即走。如果没有席位,就排队等候。 苏秦几人显然来迟了,厅中席位全部坐满。许行对苏秦苦笑一下,自觉排在队尾。有后来者就排在他们后面。有人对许行笑笑,或点个头,整个厅内人人平等,秩序井然,无人喧哗。 苏秦等排到跟前,寻到已经空出的案前坐下。 他们刚一坐定,就有几个女人一人端一只托盘过来,在他们面前的几案上摆上饭菜。所有饭菜皆是一样,一热一冷两碟素菜,一碗稀粥,主客一样,无一特殊,包括许行。厅边另备一个大篮子,里面满是烙饼,再旁边是个超大的釜,里面是稀粥,量不够的自行去取。食毕,餐者自行将餐具拿到外面另一厅里。厅内有两排水槽,槽上是一排竹筒,筒里是自流水,餐者各洗各的餐具。 食不语。整个饭厅尽是吧咂嘴皮子咬嚼的声音。 苏秦、飞刀邹一顿饭吃毕,感叹不已。 餐后没有其他活动,庄里人各回各舍,尽皆睡了。许行也没有如苏秦所期待的与他作彻夜之谈,态度依旧是淡淡的,吩咐陈相安排二人宿于客舍。 客舍与其他农舍一样,一人一间草舍,舍内一榻、一盆、一桶净水、一条巾,枕头、被褥等物齐全。 陈相带二人来到公共浴室,用大盆热水洗过,安顿歇了。 接后三日,陈相作为导游,引带苏秦二人将整个庄园畅游一遍,让他们体验了庄园里的劳作与生活。 在这庄园里,陈相就像是换了一个人,精气神十足,无论看到什么,都要不厌其烦地介绍。从他的介绍里苏秦得知,连山康庄方圆三里,邻近滕水,傍依千亩低洼水泽,原为一片沼泽地与荒地,无人居住,一百多年前曾被公室辟作狩猎游苑,后遭废弃。十年前许行由楚赴滕,相中此地,承诺五年之后上交公室什一所获,腾文公就顺手赐给他了。经过毛十年拓殖,许行由小及大,竟将庄园建成现在这般规模,有人口三百,全是庄主许行理论的信奉者,来自远近各地,多是楚、宋、邹、鲁等国。 庄园依从地势,较高处是错落有致的房舍,舍前舍后树桑种麻。靠近水泽边修有长堤,排灌设施完备,滕水一条支流被截断,聚水成库,引出几条渠道,整个园区基本实现自流灌溉。所有房子皆为夯土墙、草顶,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前后间距也几乎一致,门前各有一条排 水沟,非常整洁。 耕田并未采用周制井形,而是随地就势辟出的自然之形,分水、旱两种,耕种严格依循神农之法种植八谷,分别为禾、黍、大豆、小豆、荞麦、小麦、麻、稻,圈中养马、牛、羊、鸡等家畜,舍边植桑,水边植柳,水中养鱼、虾、鸭、鹅等。 庄园里设有庠,也就是学校,但来听讲的多数不是孩子,而是成人,由许行及其主要弟子任教,主要讲授神农之学,时令水旱、五谷种植等无所不包。 苏秦听讲三次,又亲至田中按照课堂所教劳作,感叹自己自幼务农,原来并不知农,真正是行行皆学问。如果是父亲能够有幸到此种地,又该是什么感受?又如果天下之人皆以此法种田,何愁缺吃少穿? 第三日逢集。集市露天,位于康庄大道入庄处右拐三十步,是一片约三十来亩的小高地,赶集者自带帐篷等遮阳和防雨之物。集市每月六次,上中下三旬逢五逢九,日中启市,交申时收市。市集不行钱币,皆是以物易物,所市皆是耕作、日用、衣物等生活必需用品,无奢华、 无用之物。由于集市没有商贩,物美价廉,交易公平,只要天气晴好,方圆三十里之内的百姓就会带着自家所产早早赶来,相互交易。 在一个时辰的集贸过程中,苏秦无物可易,全程观察,飞刀邹用一枚飞刀向一个半大男孩换回三双草鞋,陈相则用三袋粮食换回一只犁铧。 相较于庄园的外部环境与集市,苏秦二人更为震惊的是庄园人的生活日常。 连山康庄为大同社会制,所有财产尽皆充公,集体劳作,集体用餐,上工时鸣钟,收工时鸣锣。男主耕,女主织;男主外,女主内;男主力,女主巧。男、女混居,女子有屋,无固定配偶,晚上可自主接受男子入住。女子若是已有心上人,就在门外挂一条红巾;若是无人,则挂一条白巾。男子视有白巾之屋登门求请。门上留有视洞,女子若是相中男子,就开门迎人。女子若是不同意,男子不得强求入室。庄中另备大屋,专供无宿之男居住。幼稚随女子居住,由年长女子看管,再大一些,就由庠中长者教育,习六十四艺。男满十八而冠,女满十五而笄。庠中有男大屋和女大屋。男入冠年即可入住女子之屋,女及笄后即可独立起屋。 庄园里一日两餐,鸡鸣即起。日出时分出前晌工,收工后开餐;餐后为日中,有市开市,无市则自由支配,也即歇晌;入申时出后晌工,收工后晚餐,晚餐后进入夜生活,怡情励志。农忙时不分时辰,全力以赴,雨雪时则由学问人上课,讲解内容包括农时、五谷、土肥、培育、家畜、渔盐、养生、果蔬等庄园生计常识,也讲道德、礼义、纪律等庄园相处之道。 第四日晨起,前来导游的不是陈相,而是一名少女。 看发束,少女已经及笄。少女自报姓名,叫陈蘋。 陈蘋引领苏秦二人参观女子业艺,看她们如何做饭,如何舂米,如何做女红,如何照管桑麻,如何抽丝织布等,之后来到女子庠学,介绍年轻女孩如何学习女子六十四艺。 所谓六十四艺,也即六十四种连山庄园必须掌握的基本农艺,分为男艺与女艺。六十四男艺,几天来陈相多已介绍。 从庠中出来,陈蘋带他们参观女子居所,也是连山农庄最核心也最基本的生活单元。看过几个屋子,陈蘋就带苏秦走进她自己的小屋,待之以茶水、果品。飞刀邹习惯性地守在门外警戒。 屋子宽大,分里外两室,内室有榻,外室有几案,起居设施齐备。 案上摆着一架琴,墙上挂着几件吹管乐器,有箫、笙、笛等。 “你喜欢乐?”苏秦问道。 “嗯。”陈蘋点头,“大人若是想听,今宵可入此室,我为大人演奏。” 目光火辣辣地盯住他,无一丝羞涩。 苏秦笑了:“这辰光能奏吗?” “庄中规定,除非节庆、祭祀等重大日子,白日不得奏乐,以免打扰他人务工。”陈蘋应道。 “咦,”苏秦一脸诧异,“听乐怎么会误工呢?” “在康庄,”陈蘋直视他的眼睛,“乐有不同,可分两种,一种是奏给神听,一种是奏给人听。非庆典之日,非庆典之时,乐不可奏给神,只能奏给人。康庄白日务工,任何人不可奏给人听。奏给人的,只在晚上。” “是吗?”苏秦笑了,“可音乐是要奏给知音听的!” “正是,”陈蘋也笑起来,“庄里男女各有各的知音。” “庄中可有姑娘知音?” “有呀!”陈蘋笑笑,拢一下刘海儿,“只是,能知吾音者不多,也就五、七个人吧,譬如说许子、节子、铜子、淯子……” “铜子?”苏秦对这个名字颇有兴趣。 “就是铜铺里的那个铜匠呀,庄园里的所有铜器都是他打造出来的,手可巧呢!”陈蘋交口赞道。 苏秦见过铜匠,略吃一惊:“他……年纪很大,是个长者了!” “对呀,”陈蘋应道,“他是我的知音之一,我乐意为他奏琴!” 苏秦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又问几句闲话,起身告辞。 走至门外,陈蘋还要陪伴,苏秦止住。 “苏子,”陈蘋直盯苏秦,大大方方地将一条红巾挂在门外,指着它,声音很大,一点儿也不顾及他身边的飞刀邹,“今日良宵,这条红巾就留给您了,大人何时登门皆可,小女子只在舍中恭候,也只为大人一人演奏!” 苏秦脸上一阵臊热,连说几声“不可”,匆匆别去。 回到议事堂,苏秦意外看到陈相在候。 “游得开心否?”陈相迎出来,揖道。 “还好。”苏秦拱手回礼,“巧哩,在下正要寻你。” 陈相将苏秦迎到堂中,一边斟茶水,一边笑道:“我家小囡陪得可好?” “你家小囡?”苏秦震惊,盯住他,“你是说,陈蘋是你女儿?” “是呀!”陈相点头,“苏大人名冠列国,小囡向往久矣,听闻苏大人到来,前日就想见您,只是碍于庄中规矩,未能如愿。今日庄主安排苏大人赏游女舍,在下就安排小囡作陪了!” 苏秦目瞪口呆。 “苏大人?”陈相问道。 “哦哦,没有什么。”苏秦这也回过神来,觉得是自己见识少了,拱手,“在下是想告诉陈子,此来数日,该回临淄了。” “啊?”陈相惊道,“这怎么能成?” “请陈子转告庄主,临淄那边,在下还有事情,昨日就说走呢!” 苏秦去意已决。 “苏大人稍候。”陈相飞奔而去,不一会儿,偕许行回来。 见车马备好,飞刀邹坐在驾位,苏秦也已候在车边,许行一脸震惊:“这这这……苏子……” 苏秦迎上,拱手:“许子百忙,秦不敢多扰,临淄尚有世俗杂务待秦处置,秦是以……” “抱歉,抱歉!”许行连连拱手,“听陈相说,苏子志在天下,心存百姓,与行志趣相合。陈相诚邀苏子前来康庄,行也期待苏子能为康庄未来指点一二。行闻苏子谋事,重在揣情。苏子初来乍到,尚未揣情,行是以不敢为难,吩咐陈相奉陪苏子各处转转,俟苏子胸中有数,方好赐教。这……行尚未求教呢,苏子却……” “谢许子款待!”苏秦回以一笑,拱手回礼,“不瞒许子,康庄此行,秦感慨良多,心中诸多困惑,也正欲求教于许子呢!” “呵呵呵,”许行转对陈相,“陈相,帮邹子卸车,让小蘋陪同邹子钓鱼去吧!”执苏秦之手,并肩入堂。 见苏秦入堂,飞刀邹朝陈相笑笑,跳下车,将缰绳交给陈相,守在堂门处。 当陈相安顿好车马进来时,苏秦、许行已在畅谈。 陈相朝苏秦笑笑,续斟茶水,坐于陪席。 从二人谈话的上下文看,显然不是苏秦在指点康庄未来,而是许子在答问。许子也显然是要借此机缘,向苏秦这样的显赫人物宣扬神农之教。 “……至于田中所获,”许行接着没有说完的话,“什一上贡滕室,什三易货,什四食用,什二储于库房,以备荒乱。” “划分这些份额可有依据?”苏秦问道。 “神农之法没有记载,是行根据康庄所获,暂时划定的。” “若遇战乱,康庄有备否?” “神农之教,不讲战乱。” “为什么?”苏秦纳闷。 “神农之世,社会大同。大同之世,有战乱吗?”许子不答反问。 许子之言似乎触及了什么,苏秦心底闪起一道亮光,又迅速逝去,倾身再问:“许子如何诠释大同之世?” “财产共享。” “财产共享?”苏秦眯起眼睛。 “妻子共有。” “这……”想到近日见闻,苏秦的嘴皮子吧咂几下,合上了。 “上古神农之世,至德至善,财产共享,妻子共有。”许行侃侃而谈,“当其时,民知其母,不知其父,耕而食,织而衣,与麋鹿共处,无相害之心!民与禽兽尚且不相害,能有战乱吗?” “上古之时,世界大同,财产共享、妻子共有成风成习,民可以无争。方今之世,夫妻有礼,长幼有序,礼乐已成风俗,许子倡导财产共享可以,这若倡导妻子共有……”苏秦苦笑一下,两手一摊,两眼紧盯许行,似乎这是一个难解之题。 许行没有解释,看向陈相。 陈相是儒门出身,最讲究的是礼乐等级、男女之别。财产共享无等,妻子共有无别,这当是陈相所不能容忍的。 “不瞒大人,”陈相尴尬一笑,依旧以儒门尊卑称他大人,“相在初入庄时,亦觉尴尬,求告于师,师许相与妻妾子女同舍,成一家之居。未几,小囡及笄,妻与相与囡谋,为其择婿,岂料小囡豁达,愿从庄俗,自居一舍,择知音而合琴瑟。又未几,妻妾劝相从俗,相与弟谋,遂从庄俗,使妻妾分居迄今。”干笑摇头,“苏子大可称这个为入乡随俗。庄俗如此,人人行之,久而久之,见怪不怪了。” “秦还有一问!”苏秦吸一口气,转头看向许行。 “苏子请讲!” “自平王东迁,天下失序,民不聊生。听陈子所言,许子心系黎民,志在天下。许子远志,不会是以一隅之治来救治天下吧?”苏秦问中有答,答中存疑。 “敢问苏子,”许行盯住他,目光犀利,“若是连一隅也治不了,能救天下吗?” 苏秦吧咂几下嘴皮子,竟是答不上来。 许行来劲了,讲起他的大道来,如同在庠中上课,二目放光,手势有力:“天下不治,在于人心存私。私则不公,不公则争,争则乱,乱则崩。欲治天下,首治私字。私从何来?私从家来。家之要在于财。财从何来?‘家’字从‘宀’从‘豕’,宀为屋,豕为猪,屋与猪皆是财。有屋有猪,则为有财。财之要在于安。安从何来?‘安’字从‘宀’从‘女’,屋中有女才是安。家与业并举,丁男有屋有猪,可称立业。立业即成家,有家可娶妇,有妇可家安,家安可生子,生子可继业,继业则立家,有家可娶妇,娶妇可生子……由此循环往复,致使私欲横溢,不公丛生,人类方入大争之世!” “苍天哪!”苏秦压抑住自己狂烈的心跳,内中忖道,“许子所言岂不正是你苏秦苦苦思虑却未得解的困惑吗?不急,不急,且听他如何道来!” 果然,许行胳膊又是一挥,接上续道:“若要治世,首要抑私。如何抑私?去家。如何去家?去安。如何去安?去女。去家则无财,无财则无女,无女则无子。大凡男人,只有无子,才能去其私啊!” 苏秦吸入一口长气,缓缓吐出。是呀,人若无子,要财何用?是以抑私必须绝嗣,许子是在从根本上思考天下治乱哪!然而,症结何在呢?许子之道究底错在何处呢?人心不古,大同 之世早成过往,存私之心一如溪流出山,奔腾向下,如今已在平川泛滥成灾,许子力图使此泛滥之水逆势回流,归于源泉,这……行得通吗? 苏秦的眉头拧起来。 许行看到了,也显然忖出他心中所想,直接点明:“苏子一定以为在下是在犯痴吧?” “苏秦不敢!”苏秦拱手应道,“苏秦只有一个疑虑。岁月不可回,往事不可追,自神农之世迄今,已历数千年矣。人心早已不古,许子大愿若想实现,怕是难哪!” “敢问一声,苏子合纵之业可都顺遂?”许行又是不答反问。 苏秦噎住了。 “哈哈哈哈,”许行长笑几声,“世上之路,只有走与不走,没有顺遂与不顺遂。许行不才,愿试此道而已!”盯住苏秦,“在下这就回复苏子之前的一隅之问!” 苏秦拱手:“秦恭听!” “方今之人,夸谈者众,践行者寡,行不屑为之。”许行敛神,正襟,目光从苏秦身上移开,看向堂门之外,却又似看非看,语气凝重,声音激昂,“行之志,从神农之方,践神农之行,使天下之人返璞归真。何以践之?由一隅做起。”看向陈相,又转向苏秦,目光向往,“今 日一隅,行有口三百。俟此三百人皆得吾道,行就使他们游走四方,分设康庄,由一而十,由十而百,由百而千,由千而万。届时,山连山,庄挨庄,天下之人无不法神农之教,无不行神农之道,无私产,无定妻,无子嗣,无庙祠,无社稷,无君臣,人人老有所养,幼有所抚,虽欲争,无可争者。” 苏秦肃然起敬,内中却是怅然,两道目光剑一般投向许行,似要看透究竟是什么力量在支撑他那不二的执念。 许行显然感受到什么,苦笑一下,拱手:“许行见笑了!” “许子远志,苏秦诚服!”苏秦回礼,顺势转移话题,淡淡一笑,“方今天下,学者如林,各治其学,各圆其说,亦各践其道,就秦所知,并非都是夸夸其谈之辈。许子皆不屑之,苏秦愚痴,请许子诠释!” “苏子既问,许行也就妄言了!”许行没有回避,气势如虹,“天下学问,林林总总虽说不少,归结起来,无非是儒、墨、道、法等数门,致学之人,亦无非孔老杨墨等诸子。老子重天道,不管人事;儒者事君,多伪善之徒;杨朱之流贵己惜身,无悲悯之心;墨者不惜己身,与天 理相悖;兵者为虎作伥,祸乱天下;法者治标不治本,治人不治己;纵横者滋事生非,唯恐天下不乱;名实者多无用之辩;小说者多无稽之谈;阴阳者臆断山河;巫者多诈,专以鬼神之事渔利;唯有效我神农之学,方得根本。”拱手,“不敬之处,还望苏子见谅!” 见他这般蔑视天下学问,直接贬损纵横之学,苏秦内中不爽,欲辩几句,又强自止住,张开的双唇化作苦涩一笑,转头看向陈相:“敢问陈子,此处可有净室?” 陈相笑笑,引他前往净室。 第106 章| 孟夫子抱憾离齐 老羊倌因羊施教 邹儒孟轲在稷下火了。 连败稷下高手、与齐王抗礼、王辇迎请、雪宫礼宾、跣足出迎、八佾宴乐、留宿后宫……一连串事件在孟夫子高调入齐的数日之内一气呵成,任小说家之流巧舌如簧,也难演绎出此等戏剧情节。 假使孟夫子的后宫艳遇哪怕只漏出一丝丝风,稷下乃至天下又将会是何等热闹?回客舍之后,一旦想到此事,孟夫子的背脊骨就会冒出一阵凉麻。 当然,这也是他孟夫子越想越值得骄傲的事,因为他不但做到了柳下惠的不乱,且还做到了柳下惠未能做到的不亲。柳下惠的故事他从小就听说了,但在成年之后,却疑其真伪来。再说,坐怀不乱没有什么了不起。在那寒雨之夜,孤庙之中,面对一个陌生女子,且那女子是因冷而坐怀御寒,并无他念,莫说是柳下惠,即使寻常士子也不便轻易作乱。而他孟轲的境遇完全不同。齐王留他宿于后宫,旨令那女子侍寝,那女子侍奉他名正言顺,毫不逾礼,且那女子守候他只为侍奉他,与他“乱”是她的唯一职分。即使这样,他孟轲也没有乱。非但没有乱,且还没有目视她的裸身,没有接受她的搀扶,甚至在她求为奴婢时,也未动心,是真的未动心,尽管那女子真的很美,当是他此生所见过的最美的女子了。 然而,这桩值得骄傲的艳遇值得一说吗? 不值! 也不能说! 只要说出,史家就会写他,他孟轲留给天下的就将会是柳下惠第二。他来齐地是为辅佐齐王成就王天下之业,不是为树立一个道德楷模。再说,这事儿若是传给母亲,叫母亲如何去想?母亲会相信吗?母亲若是不放心,命他的妻子赴齐服侍他,岂不是弄巧成拙吗?谁来服侍 他母亲呢?母亲年岁大了,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他岂不是不孝吗? 一连十日,孟夫子哪儿也没去,只在客舍守着。孟夫子晓得,孟门所有弟子也都晓得,齐宫的王辇随时会来,齐王随时会接夫子入宫,向他夫子请教仁义,用他夫子在齐地布施仁义,以仁义之道王天下。 孟氏一门连候一十五日,王辇没有来。莫说是王辇,即使稷下学者,也没有谁再来客舍向夫子求问。 第十六日,一直候到午时,门前仍无任何动静。孟门弟子急了,小声议论,公都子更是坐不住,一个时辰之内望风三次。 孟夫子端坐于席,不动如山,然而内中却有谷风不时穿过,扰得他气沉不下丹田。 将近申时,一个五大三粗、孔武有力的人走进舍门,求见夫子。 出来迎接的是公都子。公都子不喜来人相貌,盯他一眼,见他衣冠整洁,面相也算和善,遂客气几句,接过拜帖,看也没看,只让他候于门庭之外,返身禀报孟夫子。 孟夫子读帖,见是匡章,大吃一惊。 孟夫子不是一个做死学问的人。赴齐之前,孟夫子对齐国的方方面面都有调研,包括三军,知匡章在与魏之战中是齐军副将,仅居于田忌之下,堪称二号人物。且匡章不姓匡,原名田章,追溯上去,是陈完后裔,正宗的田氏公族传人。其父田鲔为齐国大夫,事过桓公、威王二君,虽说权不倾朝野,却也算是贵人。在齐地儒者眼里,田章因不孝而成为负面传奇,尤其是他连父亲的姓氏也改了。孟夫子曾将田章作为孝与不孝的案例研究过,知悉他的全部故事。章母姓匡名启,是妾室。田章幼时喜舞枪弄棒,与父不合,遭父斥骂,母启因护子而顶撞田鲔,被田鲔于盛怒之下锤杀,埋于马厩,让其阴尸受马溺之苦。田章怒而出走,弃田姓,改作母姓,投入军营,誓不与生父往来,父死也不肯回家尽孝。 让孟夫子吃惊的倒不是匡章的孝与不孝,而是他为什么会于此时登门。是代表齐王来的吗?若是,齐王为什么派他来,而不是派田婴、田文或宫中的其他任何人?若不是,一个将军为什么来登他的门? 无论来意如何,身为三军副将,匡章在齐也算是举足轻重的人,不可小觑。孟夫子思虑妥当,整顿衣冠,带着几大弟子躬身出迎,礼甚恭。 见过礼,匡章说明来意,却是与齐王无关,是他个人慕名拜谒,有惑求教于夫子。 “敢问何惑?”孟夫子以为他要问军事,心里无底,眉头微皱。 “陈仲子!”匡章点出一个人名。 “他怎么了?”孟夫子笑笑,盯住他。 “人人都说陈仲子是个廉士,夫子以为如何?”匡章回视,二目逼人。 “呵呵呵,”孟夫子又笑一声,“人人为何称他廉士,章子可知?” “居於陵之时,仲子三日不食,饿得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幸亏井边有棵李树,地上落下不少虫蛀后掉下来的李子,仲子爬过去捡食,连吃三只,方才恢复视听。这个难道不算廉吗?”匡章直勾勾地望着他。 “他为何三日不食?”孟夫子问道。 “家中之粮是其兄长所供。”匡章应道。 “唉。”孟夫子轻叹一声,“这个怎么能称得上廉呢?” “咦?”匡章眼睛睁大,“夫子是看不上仲子呢,还是觉得他配不上这个‘廉’字呢?” 匡章给出一个两难选项。 “还真的都不是。”孟夫子说道,“在轲眼里,齐地士子首屈一指的当属仲子,怎么会看不上他呢?虽说如此,但他远远称不上廉哪!像他这种廉法,只能是条蚯蚓,上食壤,下饮泉,只求于自然,无求于人才是。他不吃兄长之粮,所居之屋呢?他能肯定所居之屋是伯夷建造的呢,还是盗跖建造的呢?他能确定所食之粟是伯夷所种的呢,还是盗跖所种的呢?” “这有什么关系呢?”匡章辩道,“仲子所居之屋,仲子所食之粟,是他夫妻织屦、织布所赚之钱到市场上换来的!” “怎么能无关系呢?”孟夫子就事说事,怼他道,“仲子出身于齐国世家,其兄陈戴拥有封地,食禄万钟,而仲子以其兄之禄来之不义而不食,以兄之屋来之不义而不居,这才离兄别母,居于於陵。轲听传闻,有一天他回到家,刚好有人送给他兄长一只活鹅,遂皱眉说,‘那 东西在呱呱乱叫什么呢?’他母亲宰了那只鹅,给他吃肉。正吃着呢,他哥回来了,见他在吃鹅肉,笑了,对他说,‘你所吃的就是那只呱呱的肉啊!’仲子于是跑到门外,抠嗓子吐出鹅肉。母亲的东西不吃,妻子的却吃;兄长的房子不住,於陵的房子却住,这怎么能称得上这个‘廉’字呢?像仲子这样的人,若想配得上‘廉’字,得先把自己变作蚯蚓才成!” 孟夫子一番话说完,本以为匡章会暴跳如雷,与他再辩,岂料他忽地起身,扑地叩拜,声如洪钟:“夫子所言,开章之塞,诚吾师矣!” “章子?”孟夫子有点儿不知所措。 “夫子在上,请受匡章一拜!”匡章行再拜大礼。 “匡……匡将军?”孟夫子越发诧异,改了称呼。 “章请为弟子!”匡章再拜。 孟夫子这才意识到匡章是真心求拜,也几乎是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求拜,欣然受之,当即让万章设堂,与匡章行了入门师礼。 师礼毕,匡章召来车马,亲自驾驭,邀请师尊至其府中做客,请友人庄暴作陪。 庄暴是齐宫御史,常陪宣王左右。 孟夫子窃喜。 果然,酒至半酣,不待孟夫子咨询,庄暴就趁酒意讲起宫中之事,尤其对齐宣王痴迷于乐舞忧心忡忡。 “王上是怎么个痴迷的?”孟夫子问道。 “王上最喜的是群乐,”庄暴应道,“八佾之乐早已不屑,动辄以百人戏。齐国善乐之人皆在宫中,天下乐手纷至沓来,王上尽皆供养,今日笙箫,明日琴瑟,后日钟石,再后日管弦钟石齐奏,王上迷于乐,幸甚时节不理朝事。” 想到那晚宣王宴请他时所起的八佾舞乐,孟夫子深信其言,不忧反喜,拱手道:“大人勿忧,孟轲不才,可以使大王不再沉迷于歌舞!” “邹忌以琴说先王,齐得治。夫子若能使王上不再沉迷于歌舞,实乃齐人之幸也,请受庄暴一拜!”庄暴起身,叩拜。 孟夫子扶起庄暴,道:“大人明朝就可禀报王上,孟轲请为王上言乐!” 翌日晨起,齐宫大朝。 散朝之后,庄暴入见宣王,禀道:“昨日良宵,臣至匡章府,得遇邹人孟轲,知其善乐。臣言王好乐,孟轲喜甚,请求为王上言乐!” 乐是作的,不是言的。宣王当即心痒,使王辇召请孟夫子。 相见礼毕,齐宣王急不可待:“听闻夫子知乐,寡人不才,愿闻之!” “敢问王上所爱何乐?是先王之乐呢,还是世俗之乐?”孟轲探身问道。 宣王略显尴尬,脸上微红:“寡人所好的只是世俗之乐,非先王之乐。” “非常好呀,王上!”孟夫子拱手贺道,“王上爱好今日之乐,真还是齐民的福祉呢,因为今日之乐原本就是古时之乐!” “哦?”齐宣王喜道,“说来听听!” “乐分两类,一是自娱自乐,一是与人同乐,王上偏爱哪一类呢?” “与人同乐。” “王上是偏爱与少数人同乐呢,还是与多数人同乐?” “与多数人同乐。” “这就是了,轲请为王上言乐!”孟夫子切入正题,屏气敛神,“假使王上于此鼓乐,百姓听到王上的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但愁眉苦脸,奔走相告说:‘我王好鼓乐,却为什么置我们于此不堪之地呢?父子不能相见,兄弟妻子离散。’假使王上在此田猎,百姓听到王上的车 马之音,看到羽旄之美,但并不开心,奔走相告说:‘我王好田猎,却为什么置我们于此不堪之地呢?父子不能相见,兄弟妻子离散。’原因无他,王上没有与民同乐啊!” 齐宣王满心期待的是一番高深乐理,没想到却招来一顿训诫,且是当着臣下之面,面上挂不住了,脸面拉长,正要说句什么让孟夫子住口,孟夫子却视而不见,侃侃接道:“假使王上鼓乐于此,百姓听闻王上的钟鼓之声、管籥之音,无不喜形于色,奔走相告说:‘我王身体康健呀,要不怎么能够鼓乐呢?’假使王上田猎于此,百姓听到王上的车马之音,看到王上的羽旄之美,无不欣然有喜色,奔走相告说,‘我王龙体康健呀,要不怎么能够田猎呢?’原因无他,王上与民同乐了啊!” 孟夫子的两番假使,一反一正,一训一赞,宣王始知不是特别针对他的,只不过是孟夫子的惯常说教而已,闷气泄了,面现常色,倾身赞道:“此诚寡人之愿也!” 孟夫子听在耳里,心头激动,拱手贺道:“只要王上真正能够做到与民同乐,想不王天下也是难哪!” “呵呵呵,”齐宣王干笑几声,“这个真还不容易做呢,不过,寡人尽力为之。”眼角瞄到孟夫子又要训诫,紧忙转移话题,以攻为守,“对了,方才夫子提及田猎,我们这就说说田猎的事。听说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那么大吗?” 宣王此问颇为吊诡。孟夫子一上口就提先王之乐,从而引出训诫,宣王这就拿先王游猎的大园子说事,看孟夫子如何解释。 “听说是那么大。”孟夫子略略一想,应道。 “是不是也太大了点儿吧?”宣王身子朝后一仰,表情自得。 “可百姓还觉得它不够大呢!”孟夫子盯住宣王。 “咦!”宣王一脸惊诧,倾身问道,“请问夫子,寡人之囿不过四十里,为什么百姓就认为它过大了呢?” “用途不同呀!”孟夫子应道,“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是与百姓共享的,刈草砍柴者可以进去,捉鸡捕兔者可以进去,百姓以为不够大,这是理所当然的。初入齐时,轲不问明齐国大禁,不敢入境。就轲所知,王上之囿方四十里,且就设在临淄郊区,凡私入猎其麋鹿者与杀人等罪。王上这么做,如同在国之正中设下一个陷阱,百姓认为它过大,也是理所当然的呀!” 一场稳操胜券的进攻于转瞬间受挫,齐宣王再在臣子的眼皮底下被孟夫子怼了个灰头土脸,场面一时尴尬,干笑几下,轻咳两声,猛地一拍脑门:“嘿,寡人差点儿忘了,这召夫子来,是有大事请教呢!” “教字不敢!”孟夫子拱手,“王上但有所问,轲知无不言!” “泰山顶上有个明堂,是周天子东巡时修建的,”齐宣王真还与孟夫子议起事来,“今朝周室式微,周天子无力东巡,这个明堂也就没有用处了,是以不少臣子进谏拆掉它。请问夫子,寡人是拆掉它好呢, 还是不拆为好?” “明堂是王者之堂,大王若行王政,怎么能拆明堂呢?”孟夫子一口否决。 “夫子能说说什么是王政吗?”齐宣王显然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词,趋身问道。 “王政就是王者之政,”孟轲解道,“当年文王治岐,向耕者征九一(九分之一)之税,赐官吏世代俸禄,过往关卡、市集皆不征税,山河湖泽由国民共享,处罚罪犯不连坐家人,对天下四类贫困无助之人——鳏、寡、孤、独,视作施政布仁的优先救助对象,等等等等,这就是王政呀!《诗》云,‘哿矣富人,哀此茕独。’说的就是有钱人无须照顾,要照顾的当是孤独无助的人哪!” 宣王交口赞道:“夫子讲得真正好啊!” “大王既然认为王政好,为什么迟迟不推行呢?” “唉,”宣王苦笑一下,怅然叹道,“寡人有个毛病,爱财。” “爱财好呀!”孟夫子朗声应道,“当年周室先祖公刘就很爱财。《诗》云:‘乃积乃仓,乃裹糇粮,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讲的就是他如何爱财的事。王政主张爱财,要求居者有积粟,行者有裹粮,然后才可‘爰方启行’,勇往直前。大王只要爱财,就能想到百姓也是爱财的,这与推行王政有什么关系呢?” 再次被孟夫子怼得哑口无言,宣王沉吟良久,似乎是在故意与孟夫子对着干,抬头盯住孟夫子,语气挑衅:“寡人还有一个毛病,好色。” “好色好呀!”孟夫子似乎没有看到宣王的反应,侃侃接道,“当年周太王也很好色,挚爱他的妃子。《诗》云:‘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讲的就是太王之时,内无怨女,外无旷夫。大王只要好色,就能想到百姓也是好色的,这个并无碍于推行王政呀!” “好吧,”宣王实在没招了,哭丧起脸,两手一摊,有气无力,“寡人……散朝!” 不是上朝时间,自然就不存在散朝,宣王说出这两个字,分明是在赶客,且显然有点儿语无伦次了。 庄暴看出苗头,以肘顶一下孟夫子,起身叩道:“臣告退!” 见宣王这般态度,孟夫子肝气上蹿,没有叩首,只是微微一拱,朗声叫道:“邹人孟轲,告退!” 孟夫子的声音很高,且重音放在“邹人”二字上,音未落定,人已站起,没再多说一句,大踏步出门。 见孟夫子这般使性,宣王气得嘴眼歪斜,恨恨地白庄暴一眼,鼻孔里哼出一声,拂袖起身,转殿后去了。 殿堂里,只剩下里外不是人的庄暴跪在席位上,呆若木鸡。 第二次觐见宣王不欢而散,孟夫子很是郁闷,一连两日茶饭不思。 新收的弟子匡章听闻整个过程,套上驷马之车上门,说是带孟夫子外出散心。 孟夫子跳上匡章的辎车扬长而去,老弟子一个没带。孟夫子一去三日,到第四日天色迎黑才被匡章送回客舍。从气色看,郁闷已去大半。 孟夫子毕恭毕敬地送走匡章,笑容可掬地回到客堂。 众弟子面面相觑,继而一齐入孟夫子客堂问安。孟夫子谈笑风生地讲了过去三日的野外见闻,原来匡章带他遍游了稷山。 “夫子,弟子有惑!”孟夫子话音刚落,公都子随即拱手。 “何惑?”孟夫子笑吟吟地看向他。 “我们打听过了,匡章在齐声名狼藉,都说他是不孝不慈不礼之人。夫子不仅收他为弟子,与他一起出游,且还在他面前未执师礼,弟子敢问为什么吗?”公都子一口气说出心中疑惑。 孟夫子看向众弟子,他们的眼神中皆是此问。 “哈哈哈哈,”孟夫子大笑几声,指着众弟子,“我就晓得你们会有此问。”目光转向公都子,“公都,你且说说,你所听到的章子是怎么个不孝不慈不礼的?” “他顶撞父亲,不顾父母之养,离家出走,母死葬于马厩,他不迁葬,能算是孝吗?他将子女逐出家门,不去照管,能算是慈吗?他将妻赶走,只顾自己,能算是礼吗?”公都子几乎是一口气讲出。 “你们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余!”孟夫子扫视一眼众弟子,“先说不孝。通常而言,不孝有五:四体不勤,不赡养父母,一不孝也;聚赌酗酒,不赡养父母,二不孝也;贪财好物,只顾妻子,不赡养父母,三不孝也;放纵声色犬马,让父母蒙羞,四不孝也;好勇斗狠,危及父母, 五不孝也。”盯住公都子,“公都,你且说说,这五不孝中,章子占下哪一种?” “这……”公都子说不上来了。 “凡此五种,章子一种没占。”孟夫子语气肯定,“至于你所说的顶撞父亲,就我所知,那个不叫顶撞,叫相互责善!责善是朋友之道,父子若是责善,就大伤感情了。” “请夫子详解!”公孙丑似乎没听明白。 “章子是世家,”孟夫子解释,“其父田鲔因善于逢迎齐君而在朝中如鱼得水,享俸万钟。田鲔教导章子说,‘欲利而身,先利而君;欲富而家,先富而国。’又教导他说,‘主卖官爵,臣卖智力,故自恃无恃人。’这怎么可以呢?这不是君臣之道啊!这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换,这样的臣子当称奸佞,是要误国误君的。身为父亲,怎么能以奸佞之道教导儿子呢?这样的父亲不该顶撞吗?章子以人臣之道劝说其父,遭父呵斥,是以父子闹僵,不可同处一室。父亲责难,章子这才痛苦出走,从军报国,这怎么能叫不孝呢?至于说章子不慈不礼,这也是曲解章子啊!难道章子不想享有天伦之乐吗?难道章子不想奉养父母吗?都不是啊!说章子狠心抛妻弃子,这不是抛弃,是他从军野战,生死一瞬,不能携带妻子家小啊!由于得罪父亲,致使父子不亲,父亲终老时,章子不能尽孝。章子刻意抛妻弃子,不受子孙赡养,这 是为了亲身品尝父亲的孤苦啊!如果章子不这样做,如果章子享受妻之照料、子之赡养,而不顾其父失妻别子之苦,那不是更大的不孝吗?这就是章子啊,你们是只知其一啊!” 对于孟夫子的这个解释,众弟子无不叹服。 翌日早午,章子复来,众弟子迎出门外,无不施以重礼,热情款待。 “禀报夫子,”匡章见过礼,对孟夫子道,“弟子昨晚回家,途中遇到一人,夫子或感兴趣!” “何人?”孟夫子问道。 “苏子!” “嗯,有些辰光没有见他,他何处去了?” “说是刚从泗下回来。” “泗下?他去那儿做什么?” “不晓得呢!得知弟子从夫子这儿回来,且已拜夫子为师,苏子甚喜,托弟子问候夫子,说是得空就来拜访您!” “苏子客套了。”孟夫子应道,“前番他来拜访为师,让为师颇为感慨,真没想到苏子是个有见识的人,他这回来了,为师当去回访才是。” “弟子这就与夫子同去,如何?” “走。” 孟夫子说走就走,与匡章往见苏秦。 因在齐宫失利,对齐地与稷宫也都熟悉起来,加上之前与苏秦有过一战,孟夫子不再对纵横策士持有偏见,此番相会,二人相谈甚笃。 苏秦详细介绍了连山康庄之行,听得几人如闻古人,即使孟夫子,也是唏嘘。 “秦临行时,”苏秦将话题引入孟夫子身上,“齐王召秦,向秦问起夫子,听其话音,有求教之意。敢问夫子,齐王可有召请?” “唉。”孟夫子苦涩一叹,看向匡章。 匡章将孟夫子两番入宫觐见宣王,但话不投机诸事约略讲了。 苏秦沉思良久,盯住孟夫子:“敢问夫子,此来齐国,是想传道授业呢,还是——”顿住话头。 “唉!”孟夫子又是苦涩一叹,“若是只为传道授业,轲又何必来临淄呢?” “若是不为传道授业,就当是干一番人生大业,一展宏图,对否?” 苏秦笑问。 “宏图不敢,不过是欲推仁政而已!” “齐王欲行仁政否?” 孟夫子摇头,语气悲怆:“齐国已无仁义,怎么能行仁政呢?” “夫子想不想一睹齐国的仁义呢?”苏秦问道。 “若有,轲愿一睹!” “二位请随我来!”苏秦起身,大步出门。 孟夫子、匡章相视,怔了下,跟着出门。 苏秦与孟夫子、匡章、飞刀邹四人步出稷宫,健步如飞,不一时赶到高昭子府宅,不想却是人去屋空,乐厅的房梁上挂起蛛丝道道。 苏秦呆了。 苏秦跪在积满尘垢的砖地上,失声痛哭。 “苏子?”孟夫子不知所以,小声问道。 苏秦止泣,指着乐厅:“夫子可知,此为何处?” 孟夫子摇头。 “此宅乃是高昭子宅第,此厅乃是仲尼闻《韶》处!” “苍天哪!”孟夫子惊呆了,扑通跪地,震起满室灰尘。 听闻是仲尼闻《韶》处,匡章也是震惊,跪地叩首。 苏秦指着屋子,缓缓讲起那年他合纵齐国时前来拜访的那个老乐师,听得孟夫子师徒涕泪交流。 苏秦正在诉说,在门口守护的飞刀邹引着一个长者进来。 长者认出苏秦了,拱手道:“你是苏大人吧?” 苏秦盯住他:“您是——” 长者再揖:“小人是为先师击磬的!” “先师?”苏秦心里一揪,“您是说,老乐师他——” “是哩,”磬师的声音淡淡的,似乎在讲述一个与他完全不相关的故事,“先师是在三年前走的。”指向乐厅一个位置,“就在那儿,先师拿着箫,起《韶》,所有的乐手都在各自的乐器跟前守着,等着先师的箫音。先师吹起来了,先师吹着,吹着,箫声弱了,箫声停了。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所有的目光都看向先师。先师的箫仍在唇边,手仍在箫上,气却没了。先师是站着走的,走在起《韶》之时。葬过先师,乐队散了,所有的人都走了,只有小人无处可去,就守在这儿,每日起《韶》之时来这厅里,为先师击磬!” “谢磬师了!”苏秦朝他深鞠一躬,“敢问磬师,今日之磬击否?” “先师于申时起《韶》,小人也于申时为先师击磬,这辰光该当是申时了!”磬师说着话,走到一排编磬前面,从磬架上拿起两只敲磬的棒头,敲三下,望空长揖,“先师,您时常念叨的苏子来了,他没有忘记这儿,他是听《韶》来了!” 苏秦叩地长哭。 “敢问磬师,”孟夫子突然问道,“尊先师的长箫在否?” 磬师看向孟夫子,点头。 “孟轲可得一睹否?” 磬师走到厅的一侧,拨开几道蛛网,拿出一只尘封的盒子,递给孟夫子。 孟夫子打开盒,取出箫,审视有顷,看向磬师:“此箫能借孟轲一奏否?” 磬师略觉吃惊,盯他一眼,点头。 孟夫子持箫走到老乐师起《韶》的地方,吹起。 厅中响起《韶》音,是箫的起调。 磬师惊呆了。 箫声响起来,一丝丝,一缕缕,丝丝入音,缕缕中韵,是不折不扣的《韶》乐。 磬师反应过来,热泪盈眶,敲磬协鸣。 一只洞箫,一排挂磬,奏响《韶》乐。 孟夫子奏完九成,掷箫于地,扑通跪于尘埃上,号啕长哭:“呜呼哀哉,呜呼哀哉,呜呼……哀哉……呜……” 待孟夫子将憋屈多日的郁闷悉数哭出,匡章不无叹服,由衷赞道:“夫子奏得好箫啊!” “是《韶》!”孟夫子纠正。 “弟子知错!”匡章拱手。 “夫子不仅奏得好《韶》,还有一手好射呢!”苏秦插上一句。 “好射?”匡章震惊,看向孟夫子,“夫子善射?” “不是善射,是射无敌手!”苏秦又接一句。 “射无敌手?”匡章不可置信,转向苏秦,“怎么个无敌手?” “夫子之射,秦不敢说是天下无敌,却可敢说在你们齐国当是无敌!”苏秦一本正经。 “夫子,当真如此?”匡章盯住孟夫子。 孟夫子淡淡一笑,没有否认,看向苏秦:“区区小技,苏子何以知之?” 苏秦回以一笑:“纵横策士也就是这点儿能耐,善于揣情摩意而已。” 孟夫子听出苏秦是在怼他此前蔑视纵横策士的事,脸上略涨,转移话题,语带惆怅:“不瞒二位,轲已决定明日离齐,前往他处一游!” “啊?”匡章急了,“夫子欲游何处?” 孟夫子从地上捡起老乐师的箫,拿袖子轻轻拂去新沾的灰尘,放在唇边做出吹奏的动作,但没有吹出声音:“有仁有义之处!” “弟子这就觐见王上!”匡章略略一顿,目光坚定,“恳请夫子再留数日,恭候佳音!” 话音落处,匡章忽地起身,大步走出高昭子府宅。 翌日午时,王辇上门,再接孟夫子。王辇没像前面两次那样直驱雪宫(先齐王的别宫),而是将孟夫子载往齐国的王城正殿。 站在殿门外面迎候的是齐宣王、太子地、田婴、田文和匡章。 孟夫子看得真切,心里一阵激动。 显然,齐王这是要重用他了。 匡章紧前几步,扶孟夫子下车。 孟夫子近前,长揖至地:“草民孟轲见过王上!” “夫子驾到,寡人有失远迎,失敬了!”宣王回礼,伸手礼让,“夫子,殿中请!” “王上请!”孟夫子礼让一句,见宣王再次伸手,也就不再客套,走过去,与宣王并肩跨上台阶。 “听章子说,”待君臣依序坐定,宣王盯住孟夫子,直入主题,“夫子六艺俱绝,有子牙之文韬武略,能筹策于帏幕,决胜于千里!” “轲不如姜尚!”孟轲应道。 “呵呵呵呵,”齐宣王微笑点头,显然认可孟夫子的回答,“姜尚乃大周之首辅,齐国之始基,千古之能臣,非寻常人可及。”倾身,“敢问夫子,是文韬不若姜尚呢,还是武略不若?” “二者皆不是。”孟夫子摇头。 “咦?”齐宣王怔了,“这就奇了,夫子是何处不若姜尚呢?” “幸。” “幸?” “姜尚幸遇贤君,轲无此幸!” “这……”齐宣王尴尬,“寡人不才,愿意受教!” “轲两言仁政,可惜王上不受!” 齐宣王尴尬,面呈愠色。 “敢问夫子,”田婴接道,“姜尚是靠仁政打倒纣王、建立万世基业的吗?” 孟夫子看向田婴,淡淡一笑,拱手:“相国大人若是细读周史,就不会有此一问了。” 田婴脸色紫涨,嘴巴连张几张,却是想不出一句应对。 “王上,”匡章缓冲局面,小声提示,“用兵在法,筹谋在策,击战在术!” “哦哦,”齐宣王顺口接道,“是了,是了!”盯住孟夫子,“听闻夫子射艺天下无双,寡人可得一睹乎?” 孟夫子轻叹一声,闭目不语。 “天下无双?啧啧啧,”田婴不无夸张地吧咂几下,看向匡章,“总不会也超过匡将军吧?” “章不敢与夫子比!”匡章一脸严肃。 “啧啧啧,”田婴语气夸张地又咂几下,看向孟夫子,“没想到夫子有此神技啊!敢问夫子能拉几石的弓?是三石呢,还是五石?” 孟夫子觉得内中一阵反胃,嗓中咕噜几下,想吐吐不出,不吐委实不快,难受一时,看向宣王:“齐君召轲,就为观此神技吗?” 孟轲改称呼了,由“王上”变为“齐君”。 “这个,”齐宣王心里咯噔一声,挤出一笑,“寡人原以为夫子只会讲仁政,听闻匡章将军谈及夫子射艺,说是天下无敌,寡人耳目一新。寡人诚望夫子一展神技,好让众卿开开眼界!” “既为君上所欲,孟轲只有献丑了!”孟夫子将万般苦涩化作一笑,看向匡章,“章子,何处可以引弓?” 匡章看向宣王。 宣王起身,大步出门,引众人走向御花园的草坪。御花园里站着许多守卫,显然是奉命维持秩序的。一名军尉守在那儿,五十步开外插着一只箭靶。 靶很大,且只摆五十步,一看就是平素给齐宣王武训演示时用的。 “换小靶!”孟夫子瞄一眼靶子,命令匡章。 匡章看向宣王,宣王看向内臣,内臣朝军尉努一下嘴,伸出小指。 军尉拿出宫中最小的靶。 孟夫子看向远处的荷花池。 池边有两个亭子,一近一远。 孟夫子指向亭子:“插在亭顶!” 众人看向亭子,约百二十步,无不咂舌。 军卒拿着靶子跑到较近的亭子前,还没有插,听到孟夫子的叫声:“不是这个亭子,是另一个!” 众人震惊。 另一个亭子位于荷池对面,荷池少说也有五十步,也就是靶距至少也在一百八十步之外。这个距离,莫说是寻常弓手,即使力冠三军的匡章,也无射中把握。 由于距离远,靶子小,待插好时,靶子在众人眼里已是很小的一个点了。 孟夫子瞄一眼,微微点头,看向匡章:“拿弓矢来!” 早已有备的军尉亲手呈上弓矢。 孟夫子略略一瞄:“换大号!” 军尉连换几张弓,最后拿出一只特别大的弓。 孟夫子没有表态。 军尉看向宣王,小声禀道:“这只是五石弓,也是最强的弓了!” 宣王看向孟夫子:“此弓如何?” “回禀君上,”孟夫子拱手,“此为力士之弓,非孟夫子所用!” 在场人物张口结舌。 匡章使人快马至其府,取来他自己的劲弓,呈给孟夫子。 孟夫子审视一眼,道:“此为将军之弓,非孟夫子所用!” 在场众人皆震,所有目光投向齐宣王。 “既非力士之弓,亦非将军之弓,”齐宣王敛神问道,“敢问夫子所用何弓?” “力士之弓可杀人射马,将军之弓可破军立家,孟轲所用,乃取天下之弓!”孟轲字字铿锵。 这简直是在狡辩了。 田婴语气讥讽:“夫子是大儒,不是力士,拉不起弓并不丢人,大可不必弄此玄虚呀!” 除匡章之外,场上诸人尽出揶揄之声,七嘴八舌:“是啊,拉不动就是拉不动嘛,何必呢?”“嘿,有这么说话的?”“早就晓得是这结局,果然!”…… 孟夫子睁眼看向宣王,嘴角撇出一声冷笑:“看来齐国是无取天下之弓了,孟轲告辞!”略略拱手,转身就走。 “哈哈哈哈,”田婴爆出几声长笑,“原来夫子是这么天下无敌的哟!” 众人皆笑出声,场面尴尬。 匡章急了,小声:“夫子?” 孟夫子一个转头,看向齐宣王,语气悲怆,声音高亢:“国无王器,群小环伺,这就是想王天下的齐国吗?这就是想王天下的齐君吗?” 孟夫子的质问如当头棒喝,所有哂笑尽皆僵住。 齐宣王尴尬。 “王上,臣有奏!”御史趋前,在宣王耳边小声嘀咕几句。 宣王立时来了精神,冷笑一声,转对内臣:“请王弓!” 内臣显然不晓得王弓,看向御史。 “臣受命!”御史转身,带着两个军卒碎步退去。 约半炷香过后,御史在前,两个军卒抬着一只长弓在后,走向现场。 “夫子可识此弓?”宣王盯住孟夫子,一脸得意。 “果是取天下之弓也!”孟夫子抚弓,审视良久,转对宣王,“此弓乃昔年武王所用,赐给太公望。”又摸箭矢,“此矢为王弓专用,由上等青铜所铸,可百步穿甲!” “夫子果然识宝!”宣王不由赞道,“不瞒夫子,此弓乃齐室镇宫之物,就寡人所知,近百年中,没有人动过它,今日夫子来了,当可一试!” 孟轲却将长弓双手奉还宣王。 “咦,”宣王惊讶,“王天下的弓箭有了,夫子怎么不射呢?” “回禀王上,”孟夫子改回称呼,“既为王弓,轲为一介士子,不敢开之。” “孟轲,”田婴震怒,“你号称天下第一射手,非王天下之弓不开,王天下之弓来了,你却说不敢开之,这是成心调戏齐国吗?” 宣王的脸色阴沉下去:“夫子不会是有意戏弄寡人吧?” “孟轲不敢!”孟夫子拱手,“王弓当由王者开之,轲为一介士子,不敢逾礼!” “姜尚不是王者,不是也开了吗?”宣王道。 “姜尚开之,是拜武王所赐!若无王上所赐,轲不敢开!” “若此,寡人赐夫子今日开之!” “轲遵王命!”孟夫子跪地,拜过王弓,拿起它,略略一拉,慨叹,“大哉此弓!” 在众目睽睽之下,孟轲运气,搭箭,目视箭靶,开弓如满月。 嗖的一声响,插在亭顶的箭靶应声而倒。 军卒拿过靶子,飞奔过来。 众人视之,铜矢正中箭心。 全场欢声雷动。 “夫子射艺,田婴叹服!”田婴连连拱手,转对宣王,“王上,臣有奏!” “请讲!” “夫子射艺,果然名不虚传,天下无双!臣奏请王上任命夫子为三军教习,教练三军射艺!”田婴奏道。 “哈哈哈哈!”孟夫子长笑数声,朝宣王略一揖手,转身就走。 “夫子留步!”宣王扬手。 孟夫子住步。 “拟旨,”宣王转对内臣,“封邹人孟轲为客卿,早晚陪侍寡人,享上卿之爵,食禄万钟!” “谢王上厚遇!”孟夫子拱手,“敢问王上,愿听轲言、愿施仁政吗?” “这……”宣王迟疑,看向田婴。 “孟轲告辞!”孟轲再无问话,潇洒转身,扬长而去。 翌日晨起,孟夫子一行整好车辆,准备远行。 苏秦、匡章送行。 苏秦知道,只要田婴任相,就不会容下孟轲。这且不说,在此大争灭国之世,孟夫子所倡仁政显然不合时宜,莫说是在齐国,即使在其他任何国家,也将无所施展。 然而,苏秦更知孟夫子。一如许行,孟夫子是一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一切正如许行所问,他苏秦又何尝不是呢?想到随巢子,想到告子,想到稷下的其他许多士子,大家不都是一样的人吗?不都是一个个怀抱理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吗? 苏秦、匡章一路送至稷门之外十数里方才住脚。 苏秦拱手问道:“敢问夫子欲至何地?” 孟夫子望着远远的稷门,长叹一声,黯然神伤。 “回邹地。”公孙丑朗声接道。 孟夫子白他一眼,再次看向稷门。 显然,孟夫子不想走,却又不得不走。 苏秦似已猜透,看往宋国方向:“若是不出在下所料,夫子此去,当是往投宋国!” 孟夫子不可置信地看向苏秦:“苏子何以知轲欲赴宋地?” “揣情,摩意!” “既然苏子说破,”孟夫子承认,“轲就直说了。宋有地方五百里,宋王偃敢为天下先,只要推行仁政,也可王天下!” “若是宋偃不行仁政,”苏秦接道,“夫子可以赴梁!” “哦?”孟夫子看向他。 “听闻夫子倡导天时地利人和之说,秦甚认同。魏居中国,交通天下,夫子可得地利;魏卒勇冠列国,魏王雄心不已,夫子可得人和。魏国逞兵革之利、武卒之勇,但连遭败绩,河西败于秦,马陵败于齐,魏王痛定思痛,或听仁义之教,夫子可得天时。”苏秦一连讲出三大利好。 孟夫子眼中闪出亮光,思忖良久,拱手:“谢苏子吉言!” 望着孟夫子一行车尘渐去渐远,匡章转对苏秦,言语感伤:“苏子有所不知,夫子是不想走啊!” “是的。”苏秦点头。 “苏子,魏惠王真的能如你所言,行夫子的仁政?”匡章的目光不无疑惑。 苏秦摇头。 “可……”匡章急了,“方才你那么肯定?如果不成,这不是……害了夫子?” “将军有所不知,夫子一如苏秦,路不走绝,是不会回头的!” 苏秦给他一个苦笑,“再说,多走一处,就会多一些见识。夫子在邹地待得太久了,他需要了解天下!”看向匡章,“哦,对了,在下有一事欲问将军。” “苏子请讲。” “将军是想碌碌无为一生呢,还是想做一番人生大业?”苏秦盯住他的眼睛。 “这个不用说呀,”匡章摊开手,“人生在世,没有哪个男儿想无为一生!” “若是此说,将军可随我来!” 苏秦带匡章回到府邸,安排他沐浴,更衣,引他来到一道香案前面,指着供在案上的两个锦盒:“将军,请行大礼!” 匡章不知所以,恭恭敬敬地施以三拜九叩大礼。 “请将军拆封!” 匡章拆开锦盒,现出一卷竹简,没有翻看,转望苏秦,目光征询。 “将军可以拆看了!” 匡章拆开。 天哪,为首一简,赫然写着《孙子兵法》。 匡章倒吸一口气,看向苏秦。 “将军可知是何人所写?” “军师!” “正是。”苏秦指点其中一卷,“这一册,是军师根据记忆抄录的孙武子兵法,”指向另一册,“这一册是军师自己的用兵体悟。从今日起,它们全部归属将军,望将军细细研读,不负军师所托!” “军师所托?”匡章眼睛睁大。 苏秦另外摸出一片竹简:“这是军师留给将军的,也请将军收下!” 匡章跪地,双手接过孙膑的亲笔竹简,上写一行小字:“匡章将军,请收下两卷兵书,体悟兵道,辅助苏子成就合纵大业,安定天下!膑人拜托。” “军师——”匡章连连叩首,泣下如雨。 “章子,”待匡章哭过一阵,苏秦盯住他,“军师走了,田忌将军也不会再回来了,齐国三军不能没有统帅,将军责无旁贷呀!” “苏子,”匡章朝苏秦叩首,“军师既将兵书授章,章就是军师弟子。苏子乃军师同门师兄,亦为章之师尊。师尊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匡章欲行拜师大礼,被苏秦扯住。 “章子不可!”苏秦按他坐下,盯住他笑道,“还是叫我苏子吧,你比我还年长呢!再说,我从未当过师父,一听这称谓,不自在呀!” “好吧,苏子,”匡章也笑起来,继而敛神,一脸严肃地凝视苏秦,“苏子,章在此承诺,自今日始,谨遵师嘱,研读兵书,助苏子成就合纵大业。苏子但有驱使,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谢章子大义!”苏秦拱手。 得知孟夫子走了,田文不敢怠慢,入宫禀报。 “唉,”宣王轻叹一声,“这个夫子让人头大,走了也好!” “好倒是好,”田文应道,“只有一点,就是夫子之事在稷下闹得太大了,多少学子都在看着这事儿。夫子走人倒是爽快,但对王上今后取贤怕就——”顿住话头。 “嗯,”宣王捋须,“你说得是!”沉思有顷,抬头看向田文,“爱卿有何良策?” “臣之意,王上最好派个近臣追寻一程,诚意挽留。若是夫子回来,皆大欢喜;若是夫子仍然要走,就怨不得大王了。” “甚好!”宣王朝他竖起拇指,“依爱卿之见,使何人为好?” “太史尹士。” 尹士二十来岁,血气方刚,且刚袭其世爵,任太史。宣王明白其意,遂传旨尹士,使他追回孟夫子。 尹士将行,田文吩咐他如此这般。尹士会意,旗帜招摇,不急不慌,逢人就高调打问孟轲一行,讲述孟夫子如何不辞而别、齐王如何着急如何旨令他追回贤才等等故事。尹士连行三日,于天色迎黑时分赶到齐国的边城昼邑。 过去昼邑就是宋国地界,尹士也就完成使命了。 然而,孟夫子此时并未出昼,滞留在昼邑的一家客栈里,显然是在刻意候他。 尹士来到客栈,求套客房住下,沐浴更衣,入见孟夫子,以王使口气传达宣王口谕,态度倨傲。 孟夫子在昼候有两日了,这是第三日。 尹士以王使自居,态度倨傲,这是孟夫子所不能容忍的。孟夫子正襟危坐,待他宣完王谕,遂以肘撑地,托腮侧躺于案后席上,对尹士不理不睬。 尹士陪坐一时,憋不住了,重重咳嗽一声,起身,声音很大,半是抱怨,半是斥责:“晚辈一路追踪,沐浴斋戒,方才入见夫子,抒王之情,宣王之喻,夫子却卧而不听,叫晚辈情何以堪?晚辈之后怕是再也不敢来见夫子了。” “坐下吧!”孟夫子坐直身子,看向他,慢悠悠道,“既然你说出来了,夫子就给你讲明。鲁缪公时,如果缪公没有使人前往照料子思,就会觉得子思之心不安;如果缪公身边没有子思这样的大贤,泄柳、申详等臣子就会觉得己身不安。你既然代表王上,又在孟轲跟前自称 晚辈,无论是王上礼贤,还是晚辈礼敬长辈,你们都远没有做到缪公、泄柳等所曾做过的。你好好想一想,是你拒了长者呢,还是长者拒了你呢?” 尹士遭到孟夫子一顿训斥,悻悻然回其客舍。 翌日晨起,孟夫子、尹士分别备车,各奔西东。 孟夫子使弟子高子礼送尹士,正欲回身,尹士叫道:“高子留步,在下有两句话敬请转禀夫子!” “大人请讲!”高子住步,望着他。 “不识齐王不可以成为商汤王、周武王,是谓不明;识其不可,却又赴齐,或为有所图谋,或为不智。千里见王,一言不合就走,走就走吧,这又滞留于昼,连滞三宿,分明是舍不得!面对这样的人,尹士真真有些郁闷哪!”尹士刻意吧咂几声嘴皮子,将憋了一宿的怨气悉数发出。 高子将尹士之语逐字禀报。 “尹士不知我矣!”孟夫子长叹一声,“千里见王,是我所欲;这般离去,岂是我欲哉?是不得已!我在此邑滞留三日,但就我心而言,三日仍旧少了。我仍旧期待,万一齐王回请我呢?我原是要再住两日的,为何今日决然离开呢?因为我看到了一个既不知齐、也不知我、更不 知天下的无知王使!王若用我,是齐民之福,更是天下人之福!王不用我,是齐民失福,却非天下人失福也!”看向高子,“去,将这些告诉他!” 高子返回时,尹士仍未上车,显然在候孟夫子回话。 俟高子述过孟夫子之言,尹士怫然变色,鼻孔里哼出一声:“算是尹士看低了!”纵身跳上辎车,绝尘而去。 送走孟夫子的次日,人定时分,墨门尊者屈将子入访苏子府邸,约略讲了近期天下大事:魏国,张仪仍为相国,魏王似乎更加依赖他了,但对新立太子魏嗣颇有微词;庞涓之妻莲公主怀遗腹子,临盆在即;朱威患重病,卧榻弥留,惠王三番探望,但路也走不稳了;韩国,公孙衍出任相国,整顿吏治,恢复因庞涓伐韩而中断的兵器生产;白虎举家迁往宜阳,经营炼炉;秦国,秦王任命的蜀相陈庄杀死蜀侯,派兵把守石牛道,叛秦自立,秦惠王全力筹划平叛,无暇东顾;秦惠王正式立世子荡为太子,荡年少力大,嗜武好杀;楚国,昭阳班师回郢,陈轸驻留襄陵,襄陵郡守郑克之女郑袖被楚王宠臣靳尚带入郢都,已成怀王嫔妃;赵国,胡地闹灾,胡人攻掠代郡,赵王亲赴代郡御胡…… 屈将子言语简明,讲有小半个时辰后辞别。 夜静更深,苏秦却了无睡意。 轰轰烈烈的六国合纵,浩浩荡荡的纵亲队伍,你来我往的唇枪舌剑,貌合神离的六国伐秦,你死我活的纵亲内斗,两败俱伤的孙庞之争……函谷、邯郸、马陵、桂陵……孙膑、庞涓、张仪、秦惠王、魏惠王、齐宣王、陈轸、公孙衍、鬼谷子、大师兄、师姐、姬雪、告子、屈将子、孟夫子、田婴……一桩桩旧事,一个个地名,一副副面孔,随着屈将子的到访,络绎滑过苏秦的心室。 苏秦汇聚心神,将所有这些一缕缕抖出,最终揪出最紧要的一缕——张仪。 是的,张仪,天底下他最看重的师弟,他的所有麻烦的缔造者。 苏秦的心绪回到了张仪身上,从洛阳追起,然后是张邑、鬼谷、邯郸…… 想到张仪的种种好,苏秦闭上眼睛,任泪潮湿润眼眶。 想到庞涓之死,想到孙膑之伤,苏秦不想与张仪争了。但不争行吗?秦国,商君之法……如果纵亲不成,秦国就将无可遏止,帝临天下是铁定的事。商君之法唯在1民,秦国一统,天下之民就将被强行合为一体,合体过程亦必血腥。更加可怕的是合体之后。试想一个由万兆 之民合为一体的未来秦人,万众一致,不敢乱想,不敢歌舞,不敢文争,不敢武斗,没有私财,没有隐私,没有主见,不会认字,只耕种,只作战,所有行动唯听孤一人……苏秦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对于一个万民合一、只以耕战为务的秦国,天下唯有合为一个协约体,共同遏止,除此别无他法。而天下合纵,于秦国而言,唯有一解,就是连横,这也是他张仪一力倡导的。 想到这儿,苏秦有点儿后悔刺激张仪入秦了。 然而,假使秦国没有张仪呢?秦王会不会连横? 他一定会。苏秦太晓得这个王了。可以说,就横而言,张仪不过是只手,操纵这只手的正是惠文公。张仪不去秦国,这个秦王就会寻出李仪、刘仪,无论如何,横是一定要连的。先生偈语的第一句即是“纵横成局”,他倡了纵,就自然会生出横。张仪不仅谋横,且又如钉子一样牢牢钳入纵亲内部,使天下疲于奔命,秦人却几乎是毫毛无伤。 想到这个宿命,苏秦轻叹一声,现出苦笑。 于苏秦来说,最紧迫的解招也只有一个了,就是驱逐张仪出魏,使合纵列国重结纵亲。从眼前局势来看,逐走张仪不仅可能,且已几乎成为定局。没有庞涓,张仪在魏就是无源之水。两战皆挫,已入暮年的魏惠王也必对独霸天下之业灰心丧气,归纵几乎是他求全企稳的唯一退路。但苏秦晓得,张仪是不会轻易服输的。不到最后一步,他决不会退缩。近些日来,从说服陈轸劝昭阳退兵到促使公孙衍出仕韩国,再到劝孟夫子赴魏,苏秦一直都在为这最后一步谋篇布局。只要秦王续行商君之法,天下就将一统于秦;只要一统于秦,天下就将灾难重重,于民非福;而要制止秦国一统之势,天下列国只有坚守他苏秦提出的纵亲长策,共同制秦;秦国若要破局,只有搅乱纵亲协约,也即行施张仪的连横长策;只要天下纵横对峙,陷入僵持,纵就不敢凌横,横亦不敢欺纵,天下因对峙而息战;只要天下息战,他们师兄弟二人就有机会坐下来,共商天下的长远和平……苏秦的思路渐渐清晰起来。 问题是,天下的长远和平究竟是什么?它在哪儿?又如何达到呢? 苏秦心头再次闪过鬼谷先生的偈语:“纵横成局,允厥执中;大我天下,公私私公。” 这四句偈语分明是先生对方今天下及未来时势的点拨。显然,四句话中,第一句是肯定纵横的,也即先生是肯定张仪的。若是没有张仪的横,他的纵也就立不起来,他与张仪当是黑与白、动与静、反与正,一如庞涓与孙膑,本就是一局棋。第二句是先生给出的方法指导,既适合纵策,也适合横策,他与张仪都该遵循。将来某一天,相信张仪与他会面对面地坐在一起,那时,他就把这四句偈说给他听,让他也“允厥执中”,不要走偏了。第三句是先生为他们设定的终极目标,这个不用解说,关键是这最后一句,如何解读“公私私公”呢?在见到张仪之前,苏秦必须搞清楚这个,提供一个合乎道理的解说,否则,他们就会各生猜测,形不成共识,纵横之局也就只能在相抗中互伤,一如庞兄与孙兄那样。 想到庞、孙,苏秦心头一凛。苏秦真的不想走到那一步。苏秦相信, 既然纵横有争,也就一定有生。纵中有横,横中有纵。张仪是知他的,只要二人联手,天下就可太平。张仪有秦,他苏秦有六国,只要二人联手,就可让七国之王围坐圆几,共商天下的终极解决方案。关键是,这个终极的解决方案是什么? 苏秦坚信,偈语的最后四字,一定指的是这个! 正如在谷中一样,鬼谷先生是不给答案的,先生只会说出谜底,让他们去悟。 迄今为止,这四个字,苏秦未能悟出,孙膑、告子、孟夫子,还有许行,也全都无解。 谁能解出呢?惠施吗?抑或是淳于子、慎子、邹衍、田骈等稷下先生? 苏秦摇头。诚然,他们个个学识渊博,但所学所重多为因应时政的实战法、术,解不开人类未来的终极方案。墨门?墨子的著述他在谷中看过,鬼谷先生所指,显然与墨道不合,否则,墨家巨子随巢前辈也就大可不必频频入山了。 思来想去仍无头绪,苏秦正自发呆,猛地打个激灵,眼前掠过一个人影,是那个貌似鬼谷先生的老羊倌! 苏秦顿觉一阵轻松,美美实实地睡足一场大觉,于日上三竿时起榻,胡乱弄些吃的,与飞刀邹动身赶往郊外的老羊倌家。 苏秦扣门,开门的却不是那日所见的老羊倌,而是另外一个年纪略轻的老丈,看装束,也是羊倌。 “你们是……”羊倌老丈审视他与飞刀邹的衣饰。 “晚生见过前辈!”苏秦深深一揖,“晚生是来拜谒一位……很老很老的前辈!” “哦?”羊倌盯住他,“士子所说的老前辈,他叫什么?” 苏秦迟疑一下:“晚生不晓得老前辈名号,他……”比画胡子,“这么长,”再比画两道眉毛,“是这样的!哦,对了,”指一下眉心,“这儿有个痣!” “哦哦哦,你说的是夫子呀!”老羊倌两手一摊,做出个怪脸,“士子来得不巧,夫子一大早就闭门谢客了。” “为什么?” “这个……”羊倌露出个苦笑,“大概是为一只亡羊。” “亡羊?”苏秦惊讶,“夫子的羊走失了?” “走失的不是夫子的羊。” “这……”苏秦怔了。 “是这样,”羊倌解释,“心都兄昨天走失一只羊,要我们都去帮他寻找,我们追寻大半天,没追回来,夫子就不高兴了!” “这……”苏秦更加晕乎,“前辈能说详细点儿吗?” “追羊之前,”羊倌说道,“夫子问心都,‘只丢一只羊,需要那么多人去找吗?’心都说,‘歧路多。’天黑时我们回来,夫子又问心都,‘寻到否?’心都说,‘没有。’夫子问,‘为什么呢?’心都说,‘歧路之中又有歧路,我们分身乏术,只得回来。’然后,夫子就关门闭户,谁也不睬了。” “哦,”苏秦轻出一声,“没有人劝劝夫子吗?” “我劝过了。我说,‘夫子呀,丢的不是您老的羊,且也不值几个钱,伤了贵体不合算哪!’夫子白我一眼。” 苏秦拱手:“晚生若见夫子,或能劝慰夫子,烦请前辈禀报!” “你呀,”老羊倌斜他与飞刀邹一眼,嘴角浮出一哂,略顿,拱手,“不瞒士子,夫子平素不喜见客,尤其是像士子这般拿着剑的年轻人!” 苏秦正自尴尬,忽听后院传来几声咩咩羊叫,再拱手道:“晚生听闻夫子的羊好,此来是想买几只羊!” “这个倒是成!”老羊倌呵呵一乐,进去禀报,不一会儿又走出来,引苏秦进去。 进入柴扉,破旧的院落里别有洞天,庭院巨大,房舍两进,前面一进当是客堂,后面一进是卧房,后进之后,是一个巨大的院子,有一道栅栏门隔与卧舍隔离,羊叫声正是从那儿传过来的。 老羊倌引领苏秦走进后院。 院中有一个木盘,盘上摆着一只棋盘与几只茶碗,几个年岁不一的长者坐在盘边品茶,时不时地瞥一眼房门。这些长者穿着清一色的羊倌装束,但就其气度而言,显然又远不只是羊倌。 苏秦向几位长者揖礼。几位长者已知他是来买羊的,上下打量他几眼,或朝他笑笑,或朝他点个头,继续品他们的茶了。 引他进来的老羊倌走到房门跟前,轻敲几下,语气甚恭:“夫子,买羊的客人到了!” 一阵脚步声响,房门吱呀开了,老夫子走出舍门。 几位长者紧忙起身,迎上,深揖。 老夫子走出来,朝众人摆摆手,目光射向苏秦,显然认出是那日一路跟从他到门口的士子,眉头微皱,没有睬他,顾自在大木盘边席地坐下。 苏秦尴尬,干着脸站在那儿。带他进来的老羊倌扯一下他的衣襟,示意他坐下。 苏秦挨他刚刚坐下,老夫子就说话了,指着一个大胡子羊倌:“心都,你们一直坐在这儿叽叽喳喳,是为那只羊的事吗?” “非也。”心都拱手应道,“弟子有惑,求请夫子解之。” “何惑?” “昔有兄弟三人,”心都侃侃说道,“游于齐鲁,学于儒门,各得仁义之道而归。其父考问:‘你们这都讲讲,何为仁义之道?’伯说,‘仁义使我看重身后之名。’仲说,‘仁义使我杀身成名。’叔说,‘仁义使我身与名并重。’弟子之惑是,兄弟三人同门同师,同受仁义之道,所得却完全不同,请问夫子,他们之中孰是孰非呢?” 显然,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问题,苏秦为之一振,看向老夫子。 老夫子略一思忖,道:“河水之滨有一人,熟识水性,擅长泅渡,靠操舟鬻渡养活百口之家。远近后生纷纷拜他为师,从他习泅,溺死者近半。他们是来习泅的,不是来学溺的,结果却各有不同。”扫视众人,“你们评评,他们之中孰是孰非呢?” 老夫子以问代答,且答非所问,在场人无不怔了。 众人面面相觑。 “呵呵,嘿嘿,”老夫子变着声儿哂笑几下,撑地起身,夸张地拍拍屁股上的灰,瞥一眼苏秦,回舍中去了。 “哐啷”一声,舍门被老夫子反手掩上。 几个老丈面面相觑。 带苏秦进来的老羊倌看向心都子,半是责怪道:“心都兄呀,在下好不容易才把夫子请出来,还以为你要问问那只羊的事呢,不想你却曲里拐弯,这都问的什么呀!” 旁边一个长一小撮白胡子的羊倌挠挠头道:“心都所问在下还能听懂,夫子所解却是……让人头晕哪!” “唉,”心都子回以一哂,看向带苏秦进来的老羊倌并其他几人,“孟孙阳呀,还有你们几个,身为弟子,却是半点儿也不解夫子的用心哪!” “何处不解了?”孟孙阳与其他几人看向他。 心都子又出一声哂笑,看向苏秦,似是第一次注意到他:“年轻人,你是何人?” “晚生乃洛阳人苏秦,见过诸位前辈了!”苏秦抱拳。 “是那个游走天下、叫嚣合纵的人吗?”心都子目光逼视,一把络腮大胡被他缓缓地由上捋到下,一直捋到胸前,随着他的手富有节奏的抖动而抖动。 “正是晚生。”苏秦淡淡应道。 “哈哈哈哈,”心都子爆出一声长笑,松开大胡子,盯住苏秦,“合纵不合纵的,不关心都之事。心都只问你,夫子所示,你解得出吗?” “前辈面前,晚生不敢造次!”苏秦拱手,客气一句,侃侃解道,“夫子抑或是在类比,大道以多歧亡羊,学者以多方丧生。” 心都子倒吸一口长气,良久嘘出,拱手致礼:“后生可畏矣!” 转向众羊倌,改为尊称,“洛阳苏子所解正是在下所悟。人生之路曲曲弯弯,歧中有歧,若是做不到归本守一,我们或就是,欲觅羊却入歧路,欲学泅却自溺毙!” 众倌这才明白夫子与心都子方才对话的意趣所在,纷纷向苏秦致以拱手礼。 场面热烈起来。 “苏子,”孟孙阳看向苏秦,“这儿的羊都是夫子的,苏子若要买羊……”朝舍门努了努嘴。 苏秦会意,回他个笑,起身走向舍门,轻敲。 众人的目光追踪着他。 “进来吧!”舍中传出苍老的声音。 苏秦推门走进,非但没有掩门,反而将门开得很大,让光线充满房舍。 房舍是夯土墙,草顶,很厚实,有三间。中堂很大,后墙有个大窗,可以透过窗棂看到后院的羊圈。一股子羊臊味破窗而入,弥漫整个空间。 夫子近窗坐着,似乎颇为享受这股臊味。前面是个几案,案上什么也没有。案对面,摆着几块席片,显然是给客人预留的。 苏秦没有坐席,也没揖礼,而是直接跪下,五体投地:“晚辈苏秦叩见前辈!” “坐吧!”夫子似是没有看见他,指向对面一个席位。 苏秦谢过,在席位上坐下,看向夫子:“晚辈……” “苏秦,苏大人,”夫子打断他,显然知道他是何人,也早洞穿了他的来意,“你不是来买羊的。此来何事,这就说吧!” 苏秦没有料到夫子会这般说话,略略一忖,揖道:“前辈慧眼,苏秦见丑了!晚辈冒昧登门相扰,是有四字解不出,特此求教于夫子!” “是何四字?” “公私私公。” “是鬼谷的那个老鬼出给你的谜题吧?”夫子的一双老眼直直地射过两道光来。 “我……您怎么晓得?”苏秦几乎是目瞪口呆了。 “呵呵呵呵,”夫子笑道,“除了他,没人会说出这四个字。” 苏秦长吸一口气,良久,缓缓呼出,双手拱起:“此谜确为鬼谷先生所出。晚辈不才,苦悟数年,仍不得解,恳请前辈点拨!” “师者,授业解惑也。老鬼既然收你为徒,授你术业,这又出谜给你,自当为你解之。苏大人只须备上车马,回谷一趟,寻他解出就是了!” “唉,”苏秦怅然一叹,“晚辈既已出谷,就再难回去了!” “是了,是了,”夫子略略一顿,连出两声,“老鬼的弟子不是羊哦!”两手一摊,“只可惜,老朽是个牧羊的,除羊事之外,老朽是一无所知啊!” 苏秦听出话音,灵机一动,再度拱手:“晚辈对羊是一无所知呢,恳请前辈赐教羊事!” “请跟我来!”夫子起身,引苏秦走入偏门,进入左舍,打开后墙栅门,步入院中。 看到夫子,一大群绵羊咩咩叫着跑过来,围住二人。 “这就是羊了!”夫子指着羊群,“苏大人想知道羊的什么呢?” 苏秦盯住羊群,细审良久,看向夫子:“羊可有私?” “你拔它一根毛试试!”夫子揽过一只雄性头羊。 苏秦拔下一小撮羊毛,不解地看向夫子。 夫子不再说话。 苏秦候不到应答,接问:“羊可有公?” “你再拔它一根毛试试!”夫子重复道。 苏秦又拔一撮羊毛,愈加不解,一脸惑然。 夫子打一声呼哨,不知从哪儿嗖地蹿出一只如狼一般的大犬,恶狠狠地盯住苏秦。 “你也拔它一根毛试试!”夫子指向狼犬。 看到狼犬凶狠、敌视的样子,苏秦不敢伸手了。 夫子揽过狼犬,拔下一根毛,放在手心里把玩一番,交给苏秦。 苏秦不解其意。 “这是只狼犬,犬之主是老朽,是以犬之毛,你不可拔,老朽可拔。” 夫子转身,指向远方,“假使它不是犬,而是一只林中猛虎呢?” 苏秦一头雾水,正自思忖其中奥妙,夫子指向栅门:“苏大人,你已见识过羊,也已问过疑了,那儿是门,请便吧!”拍一下狼犬,道,“送客!” 狼犬得令,发出“呜”的一声低吼,冲到苏秦跟前。 “夫……夫子……”苏秦急了。 “送客!”夫子再出一声。 狼犬又呜两声,亮出獠牙,摆出战斗姿势。 苏秦轻叹一声,惶惶然走进栅门。 第107 章| 遇高师苏秦悟局 解困子张仪使秦 见苏秦出舍,几个老羊倌全看过来。 “买到夫子的羊没?”孟孙阳问道。 苏秦摇头。 苏秦知道,孟孙阳之问与买羊无关。由于舍门大开,舍中问对他们自是一清二楚,只有后院羊圈问对,他们或难听到。 “是夫子不肯卖吗?”心都子问道。 苏秦再次摇头。 “咦?”一小撮胡子的羊倌发出一个富含抑扬顿挫的怪音。 “夫子让我拔羊毛!”苏秦伸开手,掌中现出两撮羊毛。 看到羊毛,众倌不约而同地“哦——”出一声。 从表情上看,他们个个恍然有悟。 “苏秦愚痴,恳请诸位前辈赐教!”苏秦拱手一圈,态度诚恳。 “呵呵呵,”心都子笑出几声,“苏子或想听听六十年前的一桩旧事!” “六十年前?”苏秦大吃一惊,拱手,“苏秦愿闻其详!” “这桩事情,还是让他讲吧!”心都子看向孟孙阳。 “当其时,我们与夫子住在宋国,有个叫禽子的墨门弟子寻上门来,”孟孙阳也不客套,接过话头,“考问夫子,‘听闻夫子贵己惜身,有这事吗?’夫子说,‘有哇!’禽子说,‘假使有人拔夫子身上一毛救济天下,夫子肯吗?’夫子说,‘一毛怎么能济天下呢?’禽子说, ‘假使能济,夫子肯吗?’” “夫子怎么答?”苏秦大睁两眼。 “夫子没有答他,耸耸肩,”孟孙阳耸了耸肩,“就像这般,走人了。” “那……禽子呢?”苏秦追问。 “禽子哪能肯呢,傻愣愣地硬要追去,被老朽我扯住了。”孟孙阳卖个关子。 “前辈为何扯他?” “我问禽子,‘假如有人割破你的皮肤,给你万金,你肯吗?’禽子应道,‘肯哪!’我再问他,‘假如有人断你一肢而予你一国呢?’禽子不吱声了。我又问他,‘假如有人砍掉你的头而给你整个天下呢?’” 毫无疑问,禽子是禽滑厘,墨门开创者墨子(墨翟)的首徒,方才那个让他拔羊毛的夫子该当是以贵我之说而名扬天下的杨子(杨朱),而眼前的几个羊倌,当是一直追随杨子的几个弟子了。 犹如古人一般的杨子依然活着,且就存在于自己的眼皮底下,苏秦内中一阵激动,但面上尽力保持镇定。 “禽子怎么应对?”苏秦微微一笑,倾身问道。 “禽子初时哑口无言,良久方道,‘这个我答不了你。不过,凡事要因人而异。就你所言,若是来问老聃、关尹,他们一定赞赏;如果是问大禹、墨翟,他们一定不会苟同!’” “嗯,”苏秦点头赞赏,“禽子妙对呀!前辈怎么说?” “呵呵呵,”孟孙阳轻笑几声,两手一摊,“还能说什么呢?老朽与他,简直就是鸡与鸭谈!” “是哩。”苏秦应道,“墨门与老前辈就如两只车轮,虽然同为一车,却是沿着不同的辙子滚动!” “嘿,”孟孙阳竖起拇指,“苏子所喻甚当!” 显然,几个老羊倌皆对苏秦的譬喻表示赞赏,或竖拇指,或示以点头微笑。 “抛开墨门所争,”孟孙阳拱手问道,“敢问苏子,可解夫子一毛不拔之意?” 苏秦抬头,拱手:“晚辈无知,恭请前辈指点!” “于肌肤而言,一毛微不足道;于四肢而言,肌肤微不足道。然而,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四肢。一毛虽小,却也是躯体的一个部分,是父母所授,是天地所化,怎么能轻贱它呢?”孟孙阳油然慨叹,“唉,墨门之徒哪能懂得这些啊!” 正说着话,舍门打开,老夫子走出来,跟在他身边的是那只狼犬。 狼犬的凶目再次盯住苏秦。 老夫子走到跟前,看向苏秦,指向整个草舍:“苏大人,此舍为老朽所有,大人既然不为买羊而来,老朽就不久留了!”指一下狼犬,“送客!” 狼犬冲苏秦发出呜呜的示威声。 苏秦也不惶急,冲老夫子与众羊倌一一揖别,转身而走。狼犬紧跟于后,一直送到前院,送出栅门,用利齿咬住栅门,关上,守在门内,直到苏秦、飞刀邹走远。 听到苏秦二人的脚步渐远,心都子看向老夫子:“苏子好歹也是鬼谷子弟子,天下显达,夫子这般赶他,是不是过了?” “唉!”老夫子喟然长叹。 “夫子为何而叹?”孟孙阳问道。 “为云梦山谷里的那个老鬼呀!”老夫子眼睛闭起,声音淡淡的,“四十年前,列御寇扯老朽入谷见他,那老鬼东拉西扯,说是在寻什么道道,听他声音,劲头大着呢!老朽劝他贵己惜身,做些实在的事,莫入那虚无缥缈的道道,他不肯听,还笑我。这不,四十年过去了,老朽没有看到他寻到什么道道,倒是看到他教出来这么几个弟子,什么庞将军、孙军师、张横、苏纵,你战我,我斗你,一个比一个能折腾,将一个好端端的天下折腾成这样,唉……” “夫子,”心都子一脸疑惑,“您这是怎么了?” “你们还记得那个横鼻子竖眼见谁就怼的邹人吗?”老夫子睁开眼,看向几人。 “嘻,可是你们老孟家的那个孟轲?”心都子看向孟孙阳,“孟孙兄,你们是什么辈?” “呵呵呵,”孟孙阳捋一把胡须,“若论辈分,他该叫我祖爷爷!” “老鬼的这几个弟子,还有你们孟家的那个轲,”老夫子看向心都子,语重心长,“无不是你所亡的那只羊呀!叹只叹这个苏秦,理是明白的,可他仍然要走在歧路上!” 老夫子点出这个题,众人尽皆不语了。 “什么人在歧路上走哇?”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众人看去,是又一个老丈从前院走来。那只狼犬不无殷勤地在他身边蹿前蹿后,又是扯袖,又是拱鞋,状态欢实。 是几人的共同友人颜斶。 “他们老孟家的!”心都子朝孟孙阳努嘴。 “呵呵呵,”颜斶笑道,“是孟轲呀,在下有他新的传闻了!” 几人皆看过来。 “前些日,孟轲又被王辇接入宫中,说是射了王弓,说是相国田婴见他射得好,提议他教习三军射艺,夫子觉得是羞辱他,当场甩袖出宫,第二天一大早就愤然离齐了。离就离吧,可这孟夫子又割舍不得,在边邑昼城的客栈里滞留三日,好不容易候到王使,太史尹士,却不 是来挽留他的。你们说说,这个夫子累也不累?” “唉,怎么能不累呢?”孟孙阳轻叹一声,“身心皆疲,不利于性!” “你们说说,”老夫子突然插话,看向几个弟子,“这个夫子是为何所累?” “为名利所累!”小撮胡子应道。 “为仁义所累!”孟孙阳应道。 “为天下所累!”心都子应道。 “呵呵呵,”颜斶捋须,望着几人,“在我眼里,你们几个才叫累呢!你们这叫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啊!”盯住心都子,“咱们来个实际的,听说心都兄的羊丢了,寻回来没?” 心都子摇头。 “想不想寻回来?” “想想想!”心都子迭声叫道。 “它在哪儿?”孟孙阳夸张道,“昨儿寻它一整天,走得我这条老腿一直疼到后半夜!” “被人逮住,拉进宫城里了!”颜斶再捋一把胡须,“若是寻得迟,怕就……”从口指向肚皮,“进到齐王的肚家村喽!” “老天哪,”心都子叫道,“那是只壮龄母羊,怀着崽呢!” 几人面面相觑。 “这只羊,狼可吃,鹰可吃,齐王不可吃!”老夫子面色刚毅,给出定论。 然而,如何向齐王讨回亡羊,却是个不小的难题。卖羊者非偷非抢,是捡来的。齐宫非偷非抢,是从市场上买来的。几人商量良久,竟没商量出一个可用的点子。 “呵呵呵呵,”颜斶捋须,斜一眼心都子,“你们几个老羊倌呀,遇事就会咋呼。”看向心都子,“把你的羊借我一用!” “咦,没到剪毛季,你借羊何用?”心都子怔道。 “帮你讨羊啊!” “借几只?” “多少只皆可,头羊必须在!” 心都子明白过来,欣然同意,扯颜斶来到他家,赶起他的一大群羊走向王城。 虽然被老夫子放狗赶走,苏秦仍旧压抑不住内心的兴奋,一路哼着小曲儿。 “主公想必是见到老前辈了吧?”飞刀邹觉得纳闷,试探着问。 “见到了,见到了,”苏秦乐呵呵地迭声应道,“这不,他还放狗赶我呢!” “这……”飞刀邹越发好奇了,“老前辈放狗赶您,您还能这么高兴?” “是呀,”苏秦笑道,“关键是被什么样的人赶哪!”略顿,“对了,邹兄,方才听到一个有关墨门的旧案,精彩纷呈啊!” “什么旧案?”飞刀邹来劲了。 苏秦遂将院中见闻与禽子质辩杨朱一毛不拔的旧案细述一遍,飞刀邹既感慨,又感动:“禽子是我们的先巨子啊,文攻武略、技工器械无所不通,在墨门里地位仅次于先祖师子墨子。只是,这桩事儿好像未被写入《墨经》,我这还是第一次听闻呢!” “邹兄,你晓得为什么杨老夫子让我拔两次羊毛吗?”苏秦问道。 飞刀邹摇头。 “第一次拔,是为私;第二次拔,是为公。初时我在纳闷,这辰光倒是豁然亮堂啊!老夫子是想告诉我,羊就如百姓,无论是天下为公,还是天下为私,只要我想拔它的毛,它就让拔,因为它别无选择。拔完羊毛,老夫子又让我拔狗毛,那狗你也看见了,在它面前,我哪敢伸手啊!”苏秦深有感慨。 “这又代表什么意思?”飞刀邹纳闷道。 “代表的是,无论人畜,都有私,也都有公。拔毛意味着损人。人拔羊的毛做冬衣,意味着损人利己。羊如百姓,是弱者。弱者有私,但弱者没有选择权。无论是谁来拔它的毛,它都无所逃避。狗则不同。狗的毛只能由主人去拔,换言之,狗的公心只对主人。虎豹熊罴又有 不同。它们只有私,没有公,即使面对同类。” 飞刀邹若有所思。 庄严、静穆的齐宫正门前面突然涌来百多只羊,场面顿时闹猛起来。人们奔走相告,远近百姓纷纷赶来看热闹。不消半个时辰,整个宫门被围堵,连入宫的官员车马也得远远停下,徒步走进。 由于羊群离宫门尚有一箭的安全距离,宫卫不能用强驱赶,对整个乱象奈何不得。 宫尉上前查询,颜斶自报姓名,求见宫主。 宫尉禀报宣王。 宣王正在殿中听取相国田婴、稷下学宫令田文、太史令尹士等臣子奏报废除养马场、“礼送”孟夫子等国事,闻报震惊。 “颜斶?”宣王眯起眼睛看向田文。 田婴掌管稷宫多年,门下收拢数以百计的才俊志士,统归好士的田文照应。田婴任相之后,田文接掌稷下,对齐国才俊几乎是无所不知了。 “回禀王上,”田文拱手禀道,“颜斶为鲁人,据传是孔丘得意门生颜回之七世孙,非嫡传,三十年前随其父迁至临淄,效法其祖隐居不仕,以加工羊毛为业,近年与几个老羊倌交友,可谓是安贫乐业之人,稷下学者无不敬仰其为人。臣曾去其宅两番访他,诚意邀他至稷下,聘他为先生,皆被他婉言谢绝。今日此人驱羊围堵宫门,求见王上,这是破天荒的事。王上不妨召请,看他是为何事!” 宣王兴奋,转对内宰:“传旨,召请大贤颜斶入宫觐见!” 内宰传旨,引颜斶入宫。 行至殿前,颜斶坐在台阶下面,不肯前进一步。 宣王候了一会儿,仍旧不见颜斶上殿,再次传旨:“请大贤颜斶入宫觐见!” 内宰传旨,颜斶应道:“颜斶请齐王出宫说话!” 前有孟夫子的倨傲之事,宣王对儒者争礼颇伤脑筋,皱眉,看向诸臣。田婴朝太史尹士努嘴。 尹士走出殿门,朗声责道:“王上为人君,夫子为人臣。王上请夫子入宫觐见,夫子却叫王上出宫说话,这可以吗?合乎礼吗?” “请你转告齐王,”颜斶斜他一眼,淡淡说道,“颜斶入宫是慕势,王上出宫是礼士。与其使斶慕势,不如让王礼士!” 尹士转奏,宣王忿然作色:“去,问问他,是王之身贵呢,还是士之身贵?” “当然是士之身贵了!”颜斶回应。 “问问他,可有说辞?”宣王旨道。 “有有有,”颜斶迭口应道,“昔年吴人与楚人战,吴人攻入郢都,占楚王宫,辱楚王妻女,掘楚王墓,鞭其尸,而礼遇贤臣申包胥。包胥不仕吴,欲走秦,吴人放之。包胥至秦,哭于秦庭凡七日七夜,泪尽,代之以血,终于借得秦师,反败吴师,复兴楚国。” 申包胥哭秦之事版本很多,颜斶这般捏起来,且捏得有鼻子有眼,还鞭打王尸,宣王气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田婴朝御史努嘴。 御史出去,拱手辩理:“颜夫子呀,是您老太过分了!大王居于九五之尊,拥地千里,有车万乘,天下仁人志士,莫不来役;学子辩士,莫不来语;东南西北,莫敢不服,可谓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反观士子,即使有些身价的,也不过被称作夫子,居住于乡村陋巷;而那些没有什么身价的,或居于鄙野,或做贵人之家的门人,地位卑贱呀!” “年轻人,过分的是你!”颜斶正色道,“就斶所闻,大禹之时,圣王有诸侯万国。为什么呢?因为王上德厚,天下高士莫不助力。舜出生于野鄙,守四时务农,照样可以贵为天子。及汤之时,有诸侯三千。当今之世,南面称寡者只有二十四人了。由此可知,圣王称圣,为‘得士’之策;寡人称孤,为‘失士’之策。天下混乱,成王败寇,稍稍不慎,宗祠不保。待灭亡无族之时,尊贵的王即使想当一个守门人,怕也是个难哪!是故《易传》有云:‘居上位,未得其实,以喜其为名者,必以骄奢为行。倨慢骄奢,则凶从之。是故无其实而喜其名者 削,无其德而望其福者约,无其功而受其禄者辱,祸必握。’故曰:‘矜功不立,虚愿不至。’这就是说,凡骄矜之主,必徒有其名,失道寡助。是以尧有九佐,舜有七友,禹有五丞,汤有三辅,自古迄今,大凡圣王皆得天下高士辅佐,无一人是靠称孤道寡而得天下的。” “嗟乎,”宣王闻言,对左右苦笑一声,“君子岂可侮哉,寡人自取笑耳!”起身走出殿门,直至颜斶跟前,长揖至地,“闻先生之言,辟疆愧甚。辟疆不才,诚愿执弟子礼侍奉先生,自今日始,先生可与辟疆同游,食必太牢,出必王辇,妻与子皆衣锦绣!” “谢王厚爱!”颜斶没有起身,仅拱拱手,指一下台阶,“王请坐下!” 宣王稍作迟疑,与他同台阶坐定。 “大王之意虽美,却是于斶不合!”颜斶接道,“璞生于山,雕琢成器则破。雕琢之玉非不贵重,只是于璞则失完全。士生于野,入仕则享厚禄。高官厚禄非不尊崇,只是于士则形神离散。斶之愿,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无罪以当贵,清静贞正以自虞。管制言论的是王,尽忠直言的是斶。王能出宫听斶,斶之愿足矣,请辞归!” “那……”宣王不解地盯住颜斶,“先生此来,只为教给寡人这些话吗?” “哦,不不不,”颜斶轻轻摇头,“斶至宝殿,是受友人之托!” “敢问先生受何人所托?所托何事?”宣王来劲了。 “友人是个羊倌,听闻大王喜食羊肉,托斶将他的百余只羊全部进献王上,以成王上口舌之欲!”颜斶切入正题。 “这……”宣王纳闷,“辟疆嫌羊肉味膻,并不喜食啊!” “咦?”颜斶面现诧异,“既然大王并不喜食羊肉,我友人的一只羊何以就被王上的臣仆驱进宫中了呢?” “请先生详言!”见是为的这档子事儿,宣王乐了。 颜擉遂将心都子之羊如何丢失,有人如何看见此羊在丢失后被人牵到市场,如何被宫人买去,如何被牵往宫中等等诸事悉数讲出。 “这个嘛,”许是觉得好玩,宣王故意摊开两手,面现难色,“既然是宫中花钱所买,寡人就难办了。” “大王真的这般想吗?”颜斶盯住他问。 “当然喽,”宣王捋一把胡须,“此羊为宫役花钱所买,非盗非抢,叫寡人如何归还呢?” “大王谬矣,”颜斶正色直言,“友人之羊于光天化日之下无故丢失,当为失窃;得羊之人不劳而获,当为盗窃;窃贼将羊拉到市场贱卖,当为销赃;大王宫役以明显低于市价购得此羊,当为购赃,属于不正当获利。根据大王律法,购赃与销赃、盗窃同罪!再说,我的友人以牧羊为业,所牧之羊不为肉食,只为取其毛做冬衣之用。所失之羊为怀身母羊,再过一月当可娩出数胎,或为一家老小衣食之本。大王宫役不问青红皂白,以超低价购去,这不是夺人衣食吗?大王平素就是这般放纵臣僚的吗?” “哈哈哈哈,”宣王再捋一把胡子,“这般说来,倒是你有理喽!来人!” 已在殿门外侍立的田婴等臣趋至跟前。 “田爱卿,查一查是何人于光天化日之下盗了这位贤士友人的羊,以律治罪!”宣王旨令田婴。 “臣领旨!”田婴揖礼。 “传旨御膳房,”宣王转向内宰,“看所购之羊宰杀否?” 内宰传旨,不一时,负责购羊的宫役赶来禀报说,三日之内所购之羊均未宰杀,全都养在圈里,只是不知道哪一头是所失之羊。颜斶应道,只要看到羊,他的友人就能辨出。宣王吩咐宫役将宫中之羊全部赶出,宣王亲往验视,随颜斶一直走到宫门口。 当心都子的头羊发出“咩”的一声时,宫中羊群随有响应,一只母羊“咩咩咩”地叫着斜刺里冲出,直入心都子的羊群。 宣王大乐,爆出几声长笑。 见王欢乐,众臣无不欢乐。 围观百姓也都相跟着欢乐。 在一片欢天喜地中,心都子验过自己的羊,向宣王长揖致谢。颜斶亦拱手谢过,助心都子赶起羊群,沿大街扬长而去。 天气晴好。 几个老羊倌一大早就赶羊出门,打头的是老夫子。 几个老羊倌中,老夫子的羊最少,不足六十只,几乎是全部交给那条狼犬了。他们赶着几群羊向南走,目的地是淄水滩头。 淄水滩头很多,但这些羊倌知道哪儿滩好草壮。 他们悠哉游哉,羊急狗忙人慢,沿淄水北岸走有十多里,来到一块大滩头,遂各自散开,羊只各自觅草,几只犬负责警戒,几个老羊倌则各寻斜坡,对着初升的日头以各自舒张的姿势躺下,感受来自九天之外的温暖。 许是打头的缘故,老夫子的羊群走在最远处。老夫子甩掉草鞋,在河岸一个斜面朝东的土坡上躺下,居高临下,二目微闭,正自享受似睡非睡的惬意,狼犬突然狂吠,由滩头吠叫着直冲上来。 狼犬尚未冲到,一阵脚步声已到跟前。 是苏秦。 这一次,没有飞刀邹,只苏秦一人。 苏秦走到老夫子前面,跪地,叩道:“晚辈苏秦叩见夫子!” 老夫子眼睛微睁,眯他一眼,见狼犬已经冲到跟前,就要扑向苏秦。 苏秦心沉气定,一动不动。老夫子重重咳嗽一下,朝狼犬打个手势,指向滩头。 狼犬嘤咛一声,止住吠,蹿到他跟前,轻舔几下他的脚趾头,得意地摇着尾巴下滩守羊去了。 “鬼谷弟子苏秦叩见杨老夫子!”苏秦再次叩首。 “你这个鬼谷弟子,挡住老朽的日头喽!”老夫子夸张地晃了晃自己的光脚丫子,语气显然已非责怪。 苏秦细审,见自己的影子刚好罩在他的脚丫子上,笑道:“晚辈知错!”挪到一侧,灵机一动,“敢问老夫子,晚辈能否也躺在这坡上晒晒日头?” “日头是天公的,土坡是地母的,只要不挡住老夫子的日头,你有权躺在任何地方!”老夫子懒洋洋地说道。 苏秦距他一步躺下,如他一般踢掉草鞋,眯起眼睛。 正值辰时,日头两竿子高,暖而不毒,正是惬意时。 二人享受一时,老夫子倒是出声了:“鬼谷弟子,你跟到此处,想必不是为晒日头的。说吧,刚好老朽有闲,这就唠个嗑儿!” “谢夫子慈悲!”苏秦应道,“晚辈此来,是为夫子所示的那两撮羊毛!” “毛者,利也。苏子逐利若此,难道不觉得累吗?”老夫子半是批评。 “利者,众人之所趋也,公私之所界也,晚辈确实为此所累。不瞒夫子,鬼谷先生所示四字,‘公私私公’,也都与此相关,晚辈为此纠结数年,寝不安眠哪!” “呵呵呵呵,”老夫子笑出几声,缓缓说道,“你纠结于此,是不知利呀!不知利,怎么能活明白呢?云梦山的老鬼难道就没有教给你们这个吗?” “这……”苏秦结舌。 “唉,”老夫子长叹一声,“老朽真不明白,你们连自己也没有活明白,怎么能去解救众生呢?” 这几乎是在苛责了。 苏秦坐起,敛神,拱手:“这个与先生无关,是晚辈愚痴,敬请夫子指点!” “呵呵呵呵,躺下来吧!”老夫子笑道,“躺下来,放松听。” 苏秦躺下来,放松。 “要想活明白,就得首先明白何以为人。”老夫子睁开眼睛,仰望苍穹,“人为自然所生,与天地万物一般无二,自然所守之金木水火土五常之性,人一个不缺。论爪牙,人不足以守卫;论肌肤,人不足以捍御;论趋走,人不足以逃离伤害;论毛羽,人不足以抵抗寒暑。然而,自古迄今,人却被奉为万灵之长,凭什么呢?凭的是人恃智而不恃力,资物以为养,仅此而已。智之所贵,是存我;力之所贱,是侵物。身虽非我所有,既然生之,我就不得不保全它;物虽非我所有,既然拥有,我就不能轻易抛弃它。体为我的生命之主,物为我的身体之主。虽以全生(保全生命)为上,但我不可完全占有我身;虽不抛弃外物,但我不可完全占有外物。如果完全占有外物,完全占有身体,我就会蛮横地占有天下之身,蛮横地占有天下之物。能够做到不去蛮横地占有天下之身,不去蛮横地占有天下之物,除了圣人,还会有谁呢?不去占有就是公。能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的人,难道不是至人吗?” 天哪,老夫子绕来绕去,正是在向他解释“公”与“私”这两个字! 苏秦压抑住内中激动,屏息凝神,全力倾听。 “生民之不得休息,多是为四件事,”老夫子侃侃接道,“一为寿,二为名,三为位,四为货,可称四欲。为寿者畏鬼,为名者畏人,为位者畏威,为货者畏刑,凡是有此四欲之人,均可称作遁民。” “遁民?”苏秦没有跟上,轻声问道,“遁什么?” “遁自然之道。”老夫子解释一句,接着往下说道,“对于遁民来说,可杀可活,可辱可刑,制命在外,非他们自身所能掌控。” “嗯,夫子所言甚是!”苏秦连连点头,“请问夫子,怎么才能做到制命在内呢?” “顺天应人,契合自然之道。”老夫子不急不缓,如同背书,“不逆命,何羡寿?不矜贵,何羡名?不慕势,何羡位?不贪富,何羡货?” “如能做到这四个‘不’,是否就是顺民呢?” “正是。”老夫子显然对苏秦的反应非常满意,咧嘴乐了,“对于这些顺民来说,制命在内,天下没有他们的对手。常言道:‘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人不衣食,君臣道息。’讲的就是这个。” 是啊,苏秦慨然长叹,如果人人能够做到不结婚,不做官,还有什么私念呢?如果人人能够做到不穿衣,不吃饭,还需要什么君臣之道呢?眼前这个老夫子真正是活明白这个尘世了!然而,怎样才能做得到呢?即便是神农之世,人可不婚不宦,但怎样才能不衣不食呢?显然,老夫子看透了他的心事,就刚才的话题继续解说:“人之所欲,无非安身续命之本。屋舍、衣服,可以安身;食物、男女,可以续命。” 苏秦两眼放光,紧盯夫子的一张沧桑老脸,看他如何解释这个“欲”字。“欲”为“私”之属,正是萦绕他心头的难解之题。 “丰屋美服,厚味姣色,”杨朱声色不动,只有苍老的声音从他的两片老嘴皮子里迸出来,嗡嗡作响,“人生在世,凡能得此四者,何求于外?然而,世间之人,譬如你等纵横之辈,四者无一不缺,仍不以为满足,仍在四处奔走,仍在呼吁求取。因为什么呢?因为无厌 之性,你可称之为贪婪。无厌之性,是阴阳之气所化生的蛀虫。凡有此性之人,其忠不足以使君主安逸,反倒可能危及君主身体;其义不足以使他人得到外物之利,反倒可能害及他人性命。如果不用尽忠就能使君主得到安逸,这个世界就不会存在忠之名;如果不用施义就能 使他人得到物利,这个世界就不存在义之名。君臣皆安,物我兼利,名实契合,这是上古之道。鬻子曾言:‘去名者无忧。’庄子亦道:‘名者实之宾。’然而,古往今来,趋名避实者络绎不绝。难道虚名就不能去吗?难道名就不是实的宾属吗?方今之人,有名则尊荣,无名则 卑辱;尊荣则逸乐,卑辱则忧苦。忧苦,有违本性;逸乐,顺应本性,而顺应本性又是真正实际的,今之人以此道处世,名怎么能去呢?名怎么能成为实的宾属呢?是以人人趋名而避实,守名而累实,这才是值得忧虑的事啊!这样的人早已置自己于危亡之中而不可救赎了,还谈什么逸乐、忧苦呢?” 老夫子戳到了人性的软肋,也是他苏秦的软肋!想到小喜儿,想到玉蝉儿,想到姬雪,想到周天子,想到琴师,想到列国君主,想到天下百姓,想到张仪、庞涓、孙膑几个同门师兄弟,再想到他与张仪的纵横之争……苏秦油然慨叹,思绪万千。是啊,曾经过去的千千万万,哪一个不是因为忠呢?哪一个不是因为情呢?哪一个不是因为义呢?哪一个不是因为利呢?忠、情、义、利,构成的无非是个虚名。谷中四人,庞涓解脱了,孙膑解脱了,剩下他与张仪,仍旧在为这个虚名所累! 好在上天使他遇上了这么一个看破古今的老夫子,苏秦还有万千之惑待问! “正如夫子所说,”苏秦不失时机,“名利使人尊崇,人得尊崇则逸乐,而逸乐是顺天应性的,是以方今之人追名趋利。然而,方今天下早已失公,百姓皆如夫子之羊,任凭强者拔其毛而获不义之利。假使世人皆如夫子所言,不图名,不谋利,不损一毫,不利天下,只求名实相契,以保护自身之利,那么,天下之乱岂不是无始无终,百姓之苦岂不是无穷无尽了吗?” “唉,你仍旧未得老朽的真意呀!”老夫子怅然叹道,“老朽之意是,利己之时,不可损人。上古之人,既不损己之一毫而利天下,亦不取天下之一毫利己一身。伯成子高不愿损其一毫以利天下,所以才舍国隐耕。大禹不惜己身而为天下,最终却使天下之身侍奉其一家。你可 设想,如果天下之人尽皆为己,各逞其欲,各护其私,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就不会出现人君,也就不会出现人臣,这个天下能不治吗?” 苏秦恍然有悟,闭目良久,睁眼问道:“如果人人徇私,公从何来?如果天下无禹,洪水泛滥怎么办?如果天下无公,天下大事如何成就?天下长治如何达到?天下大同如何实现?” “唉,”老夫子再叹一声,“你们这些人哪,心里想的净是世间大事。老朽告诉你,世间只有一件大事,就是守好自己的毛,也不要去拔别人的毛。不惜己身之人,何以惜天下?不顾己利之人,何以顾天下之利?再说,老朽从未说过不做天下大事啊!如果人人营私,私权就会高于一切,公权就没有生存之地。公权不存,也就不可能有禹舜,不可能有君臣。你想想看,营私就要逐利,逐利就要协作。人如蚁,其天性为群体生灵,生于社会,长于社会,也只有社会协作才能逐成大利!” “对呀,”苏秦不解道,“协作就是公,公怎么会不存呢?” “协作怎么能是公呢?老朽告诉你,协作从来就不为公,只为私。” 老夫子给出断言,“今之协作,是营君主一人之私,而非天下人之私。老朽所说之协作,是营天下人之私,而非君主一人之私。” “此二者有何不同?” “不同在于一个,”老夫子一言以蔽之,“利之归属!” 老夫子真正切到了公与私的要害! 苏秦闭目,凝思良久,抬头问道:“如何能营天下人之私,还请夫子详言!” “天下人之私,天下人共营之。”老夫子似乎是备好了答案,“譬如说治水吧。治水是为避害趋利,即避所有人之害,趋所有人之利。其害为百,其利亦为百。治水之时,如果有人出其力百之一,则避其害百之一,得其利亦百之一。如果此人出其力为百之一,避其害为百之二,得其利为百之三,则此人就是损他人之利、拔他人之毛了。事实却是,洪水之时,大禹出其力不足百之一,却使天下之人事其一家,而历世后人竟还争相唱颂他为圣王,这不是咄咄怪事吗?” “虽然,”苏秦辩道,“就秦所知,大禹治水,当是损私利公,众人讴歌,亦为颂善。至于天下终归夏启,非禹本意。照夫子说来,难道连颂善也不可以了吗?” “当然不可以。”杨朱语气肯定,“行善则存善之名。存善之名,则有善之利。即使行善之人不为善名,善名仍会远播。成就善名即使不为得其利,其利仍将得来。得利即使不为争夺,争夺仍将发生。是以君子当谨慎行善!大禹治水以利天下人,营就善之名,夏启是以得天下,终又剥损天下人之利!” 夫子之言如醍醐灌顶,直入苏秦心扉,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 二人躺在坡上你来我往地聊有至少两个时辰,直到日头过午,老夫子许是累了,呼呼大睡。苏秦候有一时,见他越睡越死,遂下坡为他牧羊,与那条狼犬化敌为友,一人一犬守着数十只羊,在淄水滩头游了个尽兴。 天色黑定,苏秦告别夫子,回到稷下府宅,吩咐飞刀邹搬出一副沉重的棋盘,摆在斋房里。 苏秦吃完晚膳,沐浴薰香,面对空盘坐下,将鬼谷子所赠的四句偈语供在盘上,使出他从大师兄处修来的静定功夫,将这些年来的所历所阅,尤其是近些日来的所见所悟,一一过心,终于在天色将亮时豁然开悟,先生的偈语原来是指点他与张仪如何对弈的。“纵横成局,允厥执中,大我天下,公私私公”讲的当是天下之奕。纵横当是弈盘,捭阖当是对弈之法。没有“纵横”就不能合局,没有捭阖就不能对弈。捭阖所守当是“允厥执中”,“大我天下”当是终盘呈现(大同世界),“公私私公”当是达到终盘呈现所不可或缺的过程与方式。这个过程是经由“公……私……私……公……”这条路径,也即人类须从大同起步,缓缓进入小康的私欲之道。私欲是一个漫长、连续的过程,因而是二“私”相连,然后,人类会再次进入大同之世,完成一个循环。实现这一循环过程的支点是处理好中间两个“私”的关系,因为第一个“公”已经成为过往,为三圣时代,往事不可追回,后面一个“公”是终极目标,尚未到来。人类当下面对的除了私,仍旧是私。如何处理好这两个私字,才是解决当今天下纷争的要诀。列国诸子尝试从各个角度予以解决,儒门以仁义束私,法门以苛法禁私,名门以明实界私,墨门以大爱化私,农门以无父废私,杨门以天性纵私……综合观之,各有各的妙,也各有各的不到,没有任何一门能够独立达成。那么,他苏秦又该怎么办呢?能不能将所有这些学说融为一体,构建一个新的模呢? 想到构建一个新的模,苏秦为之一振! 朱威死了。 死前一个月,朱威两番捎信给韩相公孙衍,要他务必回梁一趟,他有话要说。公孙衍没有回来,只托来人回给他一片竹简,上面什么内容也没有,只有落款二字,“犀首”。 朱威晓得,公孙衍是对魏国伤透心了。 朱威远行的前一天,惠王在毗人陪同下第五次到榻前望他。 一进房子,惠王就甩开毗人的搀扶,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扑到朱威榻前,握住他的手。 “王上——”望着惠王疲惫、忧心的眼神,朱威挣扎几下,欲坐起,终未成功,泪水出来,“臣……失礼了……” “朱爱卿——”惠王的眼眶也湿了,紧握他的手微微颤抖。 朱威更咽:“臣要走了,臣……不能服侍王上了……” “朱爱卿呀,”惠王摸着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的手,“你不能够犯糊涂,你比寡人还小好几年哩,要走也是寡人先走,寡人还巴望着你来为寡人封棺哩!” “王上……臣……”朱威说不下去了,只是更咽。 “寡人糊涂啊!”惠王抖着朱威的手,“寡人悔不该不听白相国的话,不听你的话,赶走惠相国,赶走白虎……寡人……是寡人把祖上的基业搞衰竭了……寡人好糊涂啊……” “王上……”朱威的老泪哗哗落出。 “好爱卿呀,”惠王擦去泪水,盯住朱威,“往事不可追,悔也无用。从今日起,寡人全听你的,你快说说,眼下这副烂摊子,可有办法收拾?” “谢王上信任!”朱威含泪,挤出个笑,“魏国还是魏国,王上还是王上,怎么会没有办法收拾呢?” “快说,是何办法?”惠王急道。 “逐走张仪,与秦绝交,结好韩、赵,睦邻齐、楚,守好河防,一力抗秦!” “这不依旧是……苏秦的合纵吗?” “是的,王上,”朱威应道,“苏秦说的是,三晋本为一家,免不了吵吵闹闹,齐、楚虽与王上不睦,却也是彼此知底,互相奈何不得。唯有秦国,是要置魏国于死地啊!” “为什么呢?” “秦行商君之法,志在外战。秦国已经征服西戎、巴蜀,若是外战,就不会向西,也不会向北,只能向东。秦若向东,第一个挡住它的就是我们魏国啊!” “你说得是!”惠王思忖良久,缓缓点头,“可……若是逐走张仪,谁来为相呢?” “王上可使公孙衍为相,白虎为上卿。由公孙衍主政,白虎主财,王上可高枕矣!” “唉,”惠王闭目,“寡人……错待他二人了,他们……” “王上,就臣所知,公孙衍、白虎二人无论走到哪儿,其心都在魏国。只要王上诚意召请,托以国事,公孙衍、白虎必舍韩回魏,为王上效力!” “惠相国在哪儿?”惠王反口问道。 “听说是回他的宋国了。” “思来想去,这些年来最合寡人心意的仍然是惠相国,寡人如果再把他请回来,如何?” “好吧,只要能驱走张仪,行施纵策,王上任用谁都成!” “治军之才呢?”惠王将话题转向这个。 “龙将军之孙,龙虎。” “他……是不是过于年轻了?” “王上,上阵征战本就是年轻人的事,龙虎堪称将门虎子,忠勇可嘉,这些年来跟从庞将军也历练出来了,能胜大任。”朱威坚持荐举。 “还有一事,寡人甚想听听爱卿之意。”惠王望着朱威,一脸期待。 “王上请讲。” “太子。”惠王无比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朱威闭目,良久,眼睛缓缓睁开:“王上家事,恕臣……” 老臣朱威的离世犹如压在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安放在魏惠王那不再壮硕的身体里的那颗依然雄健的心于一夜之间苍老了。 惠王旨令以公卿之礼厚葬朱威。朱威敦厚,主政多年,一心为国,深得魏人喜爱,朱家更与魏室内外蛛丝密结,安葬那日,大梁百姓几乎是倾城而出,披麻戴孝、自发送行的队伍络绎十数里,其阵容远远超过几个月前送葬庞涓和太子申。 朱威入土后的第三日,惠王传旨,破格提拔龙虎为大梁都尉,实摄当年公子卬的上将军之职,奉旨整合三军,重建大魏武卒。与此同时,惠王让毗人暗派宫使前往宋国,带着惠王的亲书密函,求请惠施返魏,又派密使前往韩国,求请白虎回来。至于公孙衍,魏惠王心里仍旧存 着一个结。 所有这些未能逃出秦国黑雕的密线。当公子华将种种迹象一一摆出时,张仪吃惊不小,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其实,不用黑雕密报,他早已感觉出来。不知怎么的,自入魏国之后,张仪觉得并不走运。赶走惠施算是一个小成就,但伐赵未成功,伐韩又是功败垂成。说实在话,张仪来魏连横,不是来弱魏的,而是来强魏的。与秦国合作的绝不能是一个弱国,必须是强强连横。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大大出乎张仪的预料,他与庞涓的两番行动无不以失败告终,且还搭上了庞涓的性命。 更让张仪郁闷的是楚国。张仪放任楚伐襄陵,真意是让楚、齐交恶。只要能使楚齐交战,莫说是一个襄陵,十个襄陵也是值得的。然而,这个居然没有发生。昭阳竟然把开到齐国边境线的大军收缩回来,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当然,不久之后他就从黑雕处得知,昭阳撤军与陈轸有关,而在昭阳撤军之前,苏秦密至宋国,约见了陈轸。 想到自己与庞涓结盟对战苏秦与孙膑,两战两败,听任昭阳争齐,又被苏秦悄无声息地化解,张仪感到一股莫名的震撼与悲凉。震撼在于,结果已经出来,无论是明争还是暗斗,庞涓抵不过孙膑,而他张仪,也未抵过苏秦。悲凉在于,曾经的兄弟情义,曾经的生死之誓,曾经 的鬼谷岁月,全都成为回忆。 如今,庞兄死了,孙膑走了,出谷四人,剩下他张仪独战苏秦。 张仪明白,天下之弈一旦开局,无论是他还是苏秦,都已没有退路。 张仪搬出他所复制的鬼谷子棋盘,对局凝思。 张仪的目光久久地盯在棋局的中盘上。天下之弈,得中盘者得天下,而方今天下,中盘就是韩赵魏,魏国居中! 近几年来,张仪使出浑身解数,凭借其所取得的秦国厚势杀入中盘腹地,好不容易在魏国攻取一块宝地,做好一只眼,看着就要做活,不想却…… 张仪知道,如果再不采取行动,做活另一只眼,他的这块棋就将因失气而死,被苏秦的纵子全部吃掉,魏惠王就会于瞬间投入纵亲,几年来他为横棋所做的所有努力也将成为徒劳。 好在眼前情势于他张仪并不算差。虽然失去庞涓,但太子申这个最大的对手没了,朱威也没了,新立太子魏嗣是他的人,朝政基本掌控在他张仪手里,魏王身边除毗人之外,几乎是个孤家寡人。 然而,如果魏惠王真的把惠施与白虎请回来,再加上已经手握军权的龙虎,情况就会不同,天平就将倾向于苏秦。只要苏秦杀回来,赵、魏就会结盟,韩国有公孙衍在,也必加入纵子。那时,他的横棋就将在中盘全面溃败,再难落子了。 “陛下,”张仪不敢再拖,当即携太子嗣入宫,问过安好后直入主题,“如果楚王与齐王都坐在这儿,您最想揍他一顿的是哪一个?”张仪显然抓住了魏惠王的脾性,也吃准了他的心事,出口就是解气的一句。 魏惠王两眼顿时睁圆,射出不可思议的光,直逼张仪,庞大的身躯也随着他呼吸的加重而有节奏地颤抖。 张仪一脸严肃,目光中充满热切的期待,似乎他讲的不是如果,而是行将到来的现实! 魏惠王盯他一会儿,呼吸恢复均匀,身体不再颤抖,眼睛也慢慢闭上了。 “陛下,殿下与臣在恭候您的旨意呢!”张仪不失时机地逼进一步。 “你们觉得他们之中谁该挨揍呢?”魏惠王将皮球踢回,嘴角现出不屑。 “儿臣以为,楚王最该挨揍,尤其是昭阳,趁火打劫!”魏嗣气呼呼道。 “相国意下如何呢?”魏惠王眼睛没睁,嘴角依然含着不屑。 “臣听陛下!” “张仪,从今天开始,你就叫我王上吧,陛下二字是你们秦国的公孙鞅最开始叫的,寡人听起来刺耳!”魏惠王直抒胸臆。 张仪心头一凛。惠王这是将他与公孙鞅划为一体了,且明显地表达了对秦国的不悦。 “王上,”张仪略顿,改过称呼,“臣是臣,公孙鞅是公孙鞅!” “说说,区别在哪儿?”惠王眼睛睁开了,盯住张仪。 “公孙鞅是秦国大良造,臣是魏国相国!”张仪一字一顿。 显然,这是二人之间的根本不同。 惠王无话了,良久,长叹一声:“张仪,说吧,你究竟想做什么?” “臣之意,”张仪拱手,言辞慷慨,“伐齐,为先太子,为武安君,也为先后为国捐躯的三万虎贲烈士讨个公道!” 张仪的理由不可反驳。 惠王又叹一声,追问:“是你张仪去伐吗?” “不是。” “那……谁人来伐?”惠王盯住他。 “秦人!”张仪一字一顿。 惠王震了。 惠王长吸一口气,盯住张仪,似乎他在开玩笑。 “陛下,”张仪改回称呼,“臣请使秦!” “准奏!”惠王盯住他,良久,缓缓闭上眼睛。 张仪奉惠王旨风光使秦,率领副使史举在内的三百人使团,旌旗招展地穿过崤塞,驰入函谷关,驰往咸阳。 秦惠王先是派出由公子疾为首的迎宾团队在咸阳东十里长亭举行盛大欢迎仪式,继而使公子华、甘茂乘王辇迎出东城门,将手持魏国使节的张仪请上王辇,招摇过市,将国与国的邦交仪式做到最隆重。 待这些仪式完成,公子疾将所有使臣安置在馆驿,设国宴招待。 待这一切完毕,夜色已经深重,张仪在公子华陪同下,入宫密见惠王。 站在张仪身后的是公子华,站在惠王身后的是公子疾。 君臣久久相对,至少过有三十息,谁也没出一声,只是彼此凝视。 “你瘦了!”秦惠王终于说出第一句。 “王上壮了!”张仪应道。 秦惠王张臂扩胸,秀出肌肉:“是你的肉移到我这儿了!” “是王上洪福,不关仪事!”张仪拱手。 “叫驷哥!”秦惠王纠正。 “驷哥!”张仪迟疑一下,叫道。 “哎!”惠王美美地应过一声,笑道,“呵呵呵,驷哥最大的福就是得到妹夫你,张仪!”转向公子华,“华弟,你这就去,将你家范厨的好酒借来几爵,让这个酒鬼尝尝!” 公子华笑笑:“已经借来了。” 公子华击掌,几名侍从进来,摆好一席宴,范厨出场,端着一只酒壶。 一股沁人心扉的陈年酒香从壶嘴里溢出,弥漫宫室。 张仪深吸一口气,良久方道:“好酒啊!” 四人席坐品酒。 惠王持刀割下一块烤肉,递给张仪:“妹夫,尝尝!” 张仪尝肉。 “尝出味儿来了吗?” “鹿脊肉!” “不是让你尝这个,是让你尝出是何人所烤!” “这个难了!”张仪摇头。 惠王击掌,一个紫衣女端着托盘走出来,跪地,为他们献上另一块烤肉。 “诸位大人,烤熊掌来了!”紫衣女举案,齐其眉。 “紫云?”张仪惊愕。 “谢妹妹佳肴!”公子华接过托盘,一把拉起紫云,“来来来,陪你家相公喝一爵!” 紫云不无羞涩地抛给张仪一眼,拱手唱喏:“几位大人慢用,奴婢告退!”一个转身,款款去了。 “哈哈哈哈,”惠王发出几声长笑,将熊掌推给张仪,“这只熊掌只能是妹夫你吃独食喽!” 君臣四人品酒配肴,嘻嘻哈哈地欢饮小半个时辰。 酒过数巡,秦惠王推过酒爵,朝三人拱手:“妹夫,二位贤弟,酒足饭饱,咱哥几个该扯几句正事了。”看向张仪,“妹夫,不瞒你说,局势于我不太乐观,尤其是蜀乱,驷哥我这心里是要多烦恼就有多烦恼哪!” “司马错何在?” “平蜀去了。” “除蜀乱之外,君兄还有什么烦恼?”张仪问道。 “还有三个,一是楚得襄陵,二是韩得公孙衍,三是……”惠王止住话头。 “是陈轸真心事楚了!”张仪接道。 “唉。”惠王苦笑一声,叹道,“这人是个人精啊!若是真心事楚,妹夫的麻烦怕就不会小呢!” “世上万物,”张仪淡淡一笑,“有生就有克。只要君兄在,谅他闹腾不到哪儿去!” “好吧,”惠王用意显然不在这儿,盯住张仪,“说说魏国之事,下一步该往哪儿走?” “仪此番回来,正为此事!”张仪拱手,“下一步,臣请王兄出兵!” “出兵?”惠王怔了,“伐魏吗?” “伐齐!” 嬴驷三人皆吃一惊,面面相觑。 “怎么伐?”良久,惠王问道。 “召回司马错,借道韩、魏,伐齐!” “为什么?”公子疾问道。 张仪闭目不语。 惠王也缓缓闭目。 显然,张仪此请远远超出秦惠王所料。在秦惠王的棋局里,当下之弈压根儿就不是伐齐!再说,让秦人越过韩、魏伐齐,任谁听起来都是匪夷所思的天方之谈。然而,张仪既然提出,就必定有他的妙用。 这个妙用何在哪?他须得猜一猜。 足足过有一刻,惠王睁眼抬头,朝张仪苦笑一声:“驷哥认输,实在想不出妹夫为何要于此时伐齐!” “王上,”张仪盯住惠王,一字一顿,“棋子既然杀入中盘,就不能放弃!” “妹夫是说,弃蜀?”惠王倾身。 “不是。” “那……如果调回司马错……” “臣之意,王上可用魏章征蜀,用司马错伐齐!” 惠王再次闭目,良久:“同时对两国开战,恐怕……”顿住。 “王上可先伐齐,后征蜀。” “陈庄岂不是坐大了?”惠王眯起眼睛。 “陈庄坐不大,他不会久长!”张仪语气坚定。 “为什么?” “德不配位!”张仪应道,“就臣所知,陈庄德才治一郡仍觉不足,要治巴、蜀两个大国,他怎么能成呢?再说,他手下的几万秦卒能真心听他的吗?这些秦卒都是老秦人,他们的家人亲戚多在关中,即使他们愿意跟着陈庄,能不顾忌秦法株连吗?还有蜀人与巴人,他们能 服一个外来的反叛将军吗?王上可将巴、蜀交给汉中魏章,他会联络都尉墨,不出半年,巴蜀必乱,陈庄可擒!” 显然是一个不错的应对。 惠王松出一口气,看向张仪,脸上出笑:“说说,魏国怎么了?为何要于此时伐齐?” “魏国的事,想必王上已经知道了。”张仪看一眼公子华,暗指黑雕当有禀报,“自庞涓殁后,尤其是楚占襄陵之后,魏王不再相信臣了,也不再相信秦人了。魏王厚葬朱威,用龙贾之孙龙虎掌管兵权,又密使人去宋、韩邀请惠施、白虎,下一步当是请回公孙衍与苏秦!魏人本就对秦人存疑,魏王之所以力排众议,是相信两个人,前一个是陈轸,后一个是庞涓。陈轸走了,庞涓死了,臣恐……” 秦惠王眉头拧紧。这些他已经知道,但尚未估计到它们的严重性。 “如果不出所料,”张仪看向三人,“不久之后,苏秦就会回梁,魏国就会回归纵亲,那时,我王再想东出函谷关,将会是十年、二十年之后的事。” 惠王倒吸一口凉气,盯住张仪。 公子疾、公子华这也意识到了什么,面部紧绷。 “妹夫的破解之招就是伐齐了吧?”惠王以问代答。 “不是。”张仪应道,“伐齐只是整部大局的第一步落子!” “哦?”秦惠王身子倾前。 “从长远来看,秦之大敌,非齐,非魏,亦非楚。” “是什么?”公子华急了。 “是苏秦!”秦惠王接上答道。 “王上英明!”张仪拱手,“苏秦不是合纵六国,而是想合纵天下。苏秦以一人之力聚天下之人与秦为敌,这才是我大秦国的劲敌!” “快说破策呀!”公子华催道。 “破解依旧是连横。”张仪应道,“魏为天下之枢,不可失之。臣的布局是,逐一连横纵亲之国,搅乱天下,彻底破除苏秦的纵策!” “怎么破除?” “就从魏国开始。”张仪侃侃接道,“惠王老矣,雄风不再。如果不出所料,魏王之后当是太子魏嗣执政。仪已掌握魏国权柄,魏嗣身边基本是我们的人,短期内秦、魏之盟可确保无虞。魏为三晋之首,我执魏柄,可居中调和三晋,形成一个内环。之后,我王可使燕国争齐,齐国争楚,楚国争秦,从而形成一个外环。无论是内环还是外环,魏国都是环心。我王只要发动环心,就能同时转动内环与外环。只要双环转动,苏秦所布的纵局就会不攻自破!” 显然,这些是张仪长久思考的结果,同时也切中天下时局,堪称上佳应对。秦惠王吸入一口长气,闭目,悠悠呼出,待气呼尽,又吸一口,看向张仪:“怎么伐齐,妹夫可有考虑?” “臣以为,”张仪抛出伐齐方略,“王上可旨令司马错引军五万,借道韩境伐齐,臣可说服魏王出兵三万,上大夫可让燕王出兵两万,共计十万大军,兵分三路压向齐境。孙膑、田忌之后,齐再无良将,田辟疆不比田因齐,齐国技击从未与我大秦锐卒对战过,若是实力相若,我当有胜算!” “远途奔袭,乃用兵大忌。”惠王眯起眼睛质疑道,“粮草怎么供给?齐国援兵你可考虑过?” “臣全都考虑过了,”张仪应道,“粮草可以就近解决。前番庞涓伐韩,王上援魏粮草数以万担计,虽有耗费,大多仍在库房存着,我可向魏王暂时借用一些,再慢慢还他。反倒是齐人粮草大多被焚,粮食短缺。至于援兵,魏、燕是我同盟,可以除去,赵或出兵,但他们首先得突破魏人。韩国相国公孙衍或会要求出兵,但局势未明,韩王不敢轻动。至于楚国,昭阳刚在襄陵占到便宜,不会再惹魏国。齐人为襄陵之事使骑卒长途奔袭楚国项城,烧其府库,伤亡数千人,昭阳正窝着火呢!我若伐齐,楚人只会看热闹!” 张仪的分析无懈可击。 秦惠王三人互望一眼,又不约而同地看向张仪。 “王若出兵,还有一个更大的益处!”张仪盯住惠王,目光含笑,两根手指搓起,卖起关子来。 “什么益处?”惠王倾身,目光热切,似乎是迫不及待了。 “敢问我王,”张仪不答反问,“我大秦自有史以来,向东最远征过何处?” “穆公时伐过郑国,可谓是千里袭远哪!” “成功没?” “全军覆没。” “没于何处?为何人所败?” “没于崤塞,为晋人所败。” “正是。”张仪激昂起来,“秦自立国以来,几番东出,皆未成功。穆公伐郑,半途而废,退兵至崤塞,反遭晋人所困,全军覆没,孟明等三将被擒。今朝我王若能出兵伐齐,无论成功与否,都将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壮举,可壮秦人之心。秦国东出之路,险在函谷、崤塞。函谷在我手中,崤塞在魏手中,而魏是我盟友。平原开战,重在实力,以我大秦锐卒之实力,即使大魏武卒也难匹敌,何况是无将可用的齐国技击呢?” 张仪一番鼓动,惠王显然听进去了,沉思良久,执爵笑道:“妹夫,你旅途劳顿,该当早些歇息。来,饮完这一爵,就请回府。” 公子疾、公子华皆笑。张仪脸色微红,举酒喝了。 “至于伐齐之事,乃长途袭远,不可不慎,容驷哥斟酌一二,明日我们再议,如何?”惠王再次举爵。 张仪再次饮毕,与三人举爵辞别。 “妹夫,”公子华送张仪出门,拍拍他的肩诡诈一笑,“前面有个小惊喜哟!” 张仪走下台阶,见有一辆驷马辎车守在殿前。 车中端坐一人,正是紫云。 回府已是深夜,小顺儿与小翠儿一家仍在候着。 “主公——”小顺儿夫妻跪叩于地,喜泪交流。他们身后,并排跪着三个娃子,小翠儿怀里还抱着一个。 不用多问,小顺儿家又喜添新丁了。 张仪扶起他们,一一抚摸几个孩子。 回到主房,紫云一脸喜气,盯住张仪:“夫君,奴家有个小惊喜!” 想到公子华曾经提及“小惊喜”三字,张仪笑了:“还有什么小惊喜?” “夫君请跟我走!”紫云扯住张仪,带他走向旁边侧室,掀开帘子,现出一个小小闺房,是临时改造出来的。 靠墙处是一个带有围栏的木榻,榻上罩着帐幔。 “夫君请看!”紫云揭开帐幔,现出一个小生命。 是一张正在酣睡的甜美的脸。 “谁的孩子?”张仪问道。 “夫君的呀!”紫云一脸甜美,轻轻拍着她。 “我的?”张仪惊呆了,盯住她的脸,“我张仪的?” “是的。”紫云抱起孩子,“她一岁多了,会叫大大了!” 张仪这才记起,孩子该当是他上次回来时所下的种,转眼已经两年多了。 “抱抱!”紫云将孩子递给张仪。 张仪抱起,依旧怔着。 显然,他完全没有料到会有这个孩子,更没有准备好去抱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孩子。 “夫君,”见他毫无喜悦,紫云急了,轻声啜泣,“臣妾无能,未能为夫君生出一个小公子,夫君别是……不高兴了吧?” “高……高兴……”张仪这才反应过来。 是的,这是他张仪的孩子! 张仪在她的小脸蛋上轻轻一吻,泪水流了出来。 “夫君,臣妾一定再为你生个公子!”看到他的泪水,紫云一脸幸福,用力捉住他的手。 “叫什么名字?”张仪问道。 “她还没有名字呢!”紫云附他耳边,声音轻柔,“就等夫君回来!” “那就叫她嬴蔷吧!”张仪略略一想,将孩子放回榻上,在她脸上又吻一下,“嬴蔷,做个好梦哟,阿大明天再陪你玩!” “夫君,”紫云惊诧,“您不让她姓张?” “还是姓嬴好!”张仪给她个笑。 “叫她张嬴蔷,成不?”紫云眼皮连眨几下,折中道。 “嬴蔷!”张仪敛住笑,语气断然。 张仪陪女儿耍了一天,就让小顺儿驾车前往河西张邑祭祖。 待他回到咸阳,秦惠王旨令伐齐的诏命就下来了。诏命分别下达四人,一是任司马错为主将引军五万伐齐,二是任魏章为主将筹备伐蜀,三是任公子疾为特使出使燕国,四是命公子华调动所有黑雕配合三路部署。 不知何故,张仪不想再在咸阳多待一天,在得到秦王旨令的次日就引魏国使团回返。 出咸阳走有三十余里,张仪吩咐副使史举率团先行一步,向魏王禀报秦王诏命伐齐的喜讯,自带几个贴身随从悄无声息地驰往终南山方向。 由于需要向山中军营运粮,一条驰道早已修通,沿山谷绕来拐去,直抵寒泉谷外。张仪的车马沿驰道驰至司马错早年训练的军营,在前行无辙时,吩咐随从就地歇足,自向高山攀去。 越过山垭就是寒泉谷了,张仪的腿轻快起来。 又是春暖花开。 一间充满山花的草舍里,香女与林仙姑相对而坐,抵掌行功。 功毕,二人收掌。 “师妹,”林仙姑冲香女淡淡一笑,“贺喜你,你的体内气血充盈,湿寒之毒完全排除,一丝丝儿也没了!” “谢师姐行功!”香女拱手。 “师妹谢错了,是你自己的功呀!”林仙姑又是一笑。 “师姐天天帮我,怎么会是我自己的功呢?”香女不解了。 “这么说吧,”林仙姑指着舍中一盆正在盛开的兰花,“师姐初见它时,它受了重伤,随泥石流滚下来,根须在外,叶片裹进泥石里,在阳光照射下奄奄一息,已近干枯。师姐拿它回来,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将它放进这个盆里,培土,浇水,然后,它就自己活转过来,自己疗好创伤,长成现在这副样子,开出这般漂亮的花,满屋子都是它的香气。” “可……如果师姐不拿它回来,不把它放进盆里,不培土,不浇水,不呵护它呢?”香女盯住她。“这是它的缘分!”林仙姑看向兰花,“它生长在一个注定要滑坡的地方,这是它的命。它随着泥石滚下来,又遇到我,被我栽种在这只盆里,这是它的运。它因我而活,我因它而开心,一切都是浑然天成的。我们谁也不欠谁,它不需要谢我,我也不需要谢它,是不? 譬如师妹,你遇到张仪,又离开张仪,来这谷里从师父修道,之后才是我们一起修炼,一起行功。你因为用心行功而逼出全身寒气,我因为有师妹陪伴而天天开心。一切皆是你的运、你的遇,也皆是我的运、我的遇。我们谁也不欠谁的,你不需要谢我,我也不需要谢你,是不?” “香女明白了,师姐!”香女甜甜一笑。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在门外停下,贾舍人的声音传进来:“香女,张仪来了,在客堂里等你,师父请你过去一下!” 香女的笑脸僵住了。 贾舍人的脚步声远去。 林仙姑起身,走到兰花前,欣赏它的花瓣。 香女缓缓看向林仙姑,声音几乎颤抖:“师姐……” “它完全康复了,它开出花儿了,我得把它移栽到寒泉旁边的石缝里,让它得大自在!”林仙姑端起花盆,给香女一个笑,走向舍外。 香女起身,缓缓走向师父寒泉子的草舍。 香女推开舍门,见寒泉子正襟端坐,正在候她。 “师父——”香女跪下,泪水出来。 “过来!”寒泉子招手。 香女跪前几步,头靠在寒泉子的膝上。 “师父,弟子……不想见他……”香女泣道。 “孩子,”寒泉子轻轻抚摸她的头发,“道法自然,自然就是你的心。你想见他,你就见他;你不想见他,你就不见他。” “谢师父指点!”香女止住泣,缓缓起身,脚步坚定地走出去。 香女没有回她的草舍,而是径直走向林中小径,直向山林深处走去。 香女走入一块人迹罕至的地方,入林,在一棵大树下面的厚厚落叶上正襟坐下,深吸数次,调匀气息,闭目入静。 光阴寸移,日头西照,林中幽暗下来。 远处传来“嚓嚓……沙沙……”的践踏落叶声。 声音在林中打转。 声音越来越近。 声音在十数步外消失。 香女的呼吸不再均匀,香女的身体微微颤抖。 香女拿出几年来的所有修持之力控制自己,平复自己内中的狂乱。 香女安定下来,身体不再颤抖,呼吸再度均匀。 香女静如一株风干的枯木。 声音再度响起来,一个人在她对面坐下。 一切恢复安静。 鸟儿归林,日头落山,林中一片幽暗。 香女、张仪犹如两段枯木,谁也没动。 将近一更,月上东天,缕缕柔光透过邻近的树梢射进林中,照出斑驳的亮点。 香女动了一下,站起来。 “坐下。”就在香女快要站起时,张仪说话了,声音虽然轻柔,语气却是命令。 香女稍稍哆嗦一下,复坐下来。 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过有多久,香女憋不住了:“你……怎么寻到这儿的?” “我在鬼谷守五年,谷中的每一片树叶都是我的朋友。”张仪说道。 “你……好吗?” “不好。” “怎么了?” “於城君夫人生了个公主,会叫大大了。” 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香女柔声道:“於城君喜得公主,小女子祝贺了!” “我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嬴蔷!” 又一阵沉默过后,香女接道:“好名字!” “於城君夫人还想再生个公子!” 香女接得快了,声音平淡下来:“有儿有女才是好!” “於城君不会再让她生了!”张仪的声音阴冷,寒人。 “为什么?” 张仪没有应声,林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月上头顶,被庞大的树冠实实挡住,四周朦胧。 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声,是某个小动物遭遇猎手了。 香女打个寒噤。 “香……女……”张仪改坐为跪,声音颤抖。 “於城君,有什么你就说吧!”香女正了一下自己的衣襟,声音愈发平淡。 “我……想你……”张仪的声音缓缓出来,几乎听不见,但在这静寂的夜里,在香女的耳边,却如平空炸响的惊雷。 香女显然没有料到会是这几个字,身体剧烈颤动,却没有一丝声音出来。 “一直……一直想你……” 香女颤抖得更厉害了。 “在大梁,在咸阳,在军帐,在车上,在……在这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张仪似是忘记了香女,忘记了是在这林莽里,顾自呢喃他的感受。 香女抽泣起来,抖着身子,强忍着不发出声音。 “多少个夜里,我醒过来,却嗅不到香,我……我傻傻地坐着,坐在空空的榻上,想着你……想着这个世界上除娘之外唯一爱我、将一切都托付给我的女人……”张仪依旧在呢喃。 香女哭出音来。 “多少个夜里,我就这样坐着,坐着,坐着,一直坐到天亮,望着该是你躺的地方,回味着该是你的体香,回听着你曾说过的每一个梦话……”张仪的声音越说越低,连香女也听不见了。 香女里里外外,完全麻酥了。 “我的……夫君哪……”香女一头扑进张仪怀里,泣不成声。 张仪抱住她,抱紧她。 香女回应着他的热烈,阳气充盈的躯体自里而外散发出浓烈而久违的香。 月亮西行,钻入山尖里。 第108 章| 见梁王孟轲说义 保横棋张仪谋齐 三辆辎车不急不缓地行驶在由睢州通往大梁的衢道上,万章等十几个弟子或驾车,或跟在车后,或走在车侧,将手搭在车身上助行。 三辆辎车中,有两辆是新买的,一辆装着行囊,一辆满载竹简。 在日头就要戳到地上时,车队突然停下了。一直埋首走在最后一辆车子旁侧的陈臻抬起头来,才晓得是要过大沟了。 沟上有座木桥,但桥面只容一辆车,对面刚好也有几辆车驶到。 看双方皆在桥头等候的架势,显然都在礼让对方。 “啧啧啧,”走在车子另一侧的乐正子显然无视桥上的事,拍拍车身赞叹道,“真是好车呀,越看心里越美气。还有这马,倍儿精神!不明白老夫子是咋想的,放着好车好马不坐,偏要坐他那辆老破车,且还走在最前面压路,生生跑不起来!要是让这辆车打头,恐怕昨天就到大梁了!” 陈臻看向车子。车是新车,马是健马,车上装的是干透了的竹简,比前面的行李车还轻,加之走得不快,两匹健马根本不像是长途负重,而像是草场闲步,这辰光又歇下了,隔着车辕碰嘴皮子亲昵,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儿。 “我还想不通另一件事!”见陈臻没有应腔,乐正子接道,“你且说说,在临淄时,齐王送咱一百金,老夫子为何不要?” “夫子不是贪金之人,怎么能要呢?”陈臻顺口应道。 “既然不贪,为什么又受宋王所赠的七十金呢?”乐正子盯住他。 “这……”陈臻应不上来,正自思索,对方车辆率先过桥,他们的车辆也启动了。 车过大沟,行有几里,来到一处驿站。 天色已昏。见有空舍,万章禀明孟夫子,吩咐众人卸马安歇。 诸弟子中,陈臻是个憋不住的人,在候餐时,扯乐正子趋前,朝孟夫子揖道:“夫子,乐正子与弟子皆有一惑!” “何惑?”孟夫子一脸是笑,单看脸色并无倦意。 “是非之惑。” “哦?”孟夫子倾身,笑问。 “夫子曾言,万事皆有是非。”陈臻拱手,“在齐国时,齐王赠金一百,夫子拒而不受。及至宋地,宋王赠金七十,夫子却欣然受之。之前在滕地,夫子亦曾受过滕君所赠之四十金。我二人所惑是,如果不受齐王之赠为是,则受宋王、滕君之赠当为非;如果受宋王、滕君所赠为是,则不受齐王之赠当为非。此二者无可选择,夫子缘何受宋王、滕公所赠而拒齐王之赠呢?” 显然,这是一个大惑,也是众弟子一直搁在心里的谜。 所有目光皆看过来。 “呵呵呵呵,”孟夫子捋须笑道,“是有选择的,因为此二者皆为是呀!” “是于何处?”乐正子急问。 “是于义。”孟夫子扫视众弟子,加重语气,“在宋之时,我们将要远行。对于远行的客人,主人理当送些盘费,所以宋王赠送七十金,作辞说,‘权作盘费吧。’对于这番好意,为师怎能拒绝呢?至于在滕之时,逢楚人攻薛,滕君听说为师有戒备之心,遂赠金四十,作辞说, ‘防不测。’对于这番好意,为师又怎么拒绝呢?” “那……齐王之金呢?” “齐王赠金之时,为师仍在齐国,既未生戒心,亦无远行意,齐王却无端赠金一百。无端赠金,是谓收买。堂堂君子怎么能被收买呢?” 对于如此难解之事,孟夫子竟然讲出这番君子大道,众弟子无不受教,拱手敬服。 外面一阵车子响动,公都子风尘仆仆地从外面进来。 “公都,”待公都子见过礼,孟夫子笑呵呵地看向他,“看你脸色,可有什么好消息?” “有哩,”公都子拱手,“馆舍订下了,是大梁城里最好的,离王宫近不说,设施也不错,有热水,能洗浴,抢手得很呢!我起初问,小二说是没房,我让他再查查,小二查一圈回来,仍然没房。我一脸失望,就要走时,店家出来,问我是何人所用,我说出夫子大名。听闻是夫子,店家二话没说,让小二安排到一个雅院。小二说,那院子已经有人订下了,是中山国的皮货商,店家臭骂小二一顿,亲自把我领进雅院,当场将钥匙交给我,还不收订金哩!” 众弟子不无钦敬地看向孟夫子。 “呵呵呵,”孟夫子笑笑,转过话题,“魏国可有大事?” “魏相张仪使秦,说是回来了。”公都子禀道。 听到“张仪”二字,孟夫子的眉头皱起。 大梁城中,入宫奏报使命的不是张仪,而是副使史举。 “嬴驷肯出多少兵?”魏惠王身体前倾,目光如炬。 “五万!”史举应道。 “五万顶个屁用!”魏惠王冷笑一声,坐直身子。 “当年征伐巴蜀,同样是远征,秦人出兵也是五万,一举灭之。”史举小声辩道。 魏惠王鼻孔里哼出一声:“他以为齐国是巴蜀呀!” 史举不敢出声了,闷头怔在那儿。 “哦,”惠王这也明白他只是来禀事的,指他问道,“还有什么?” “让我们供应粮草!” “什么?”惠王老眼圆睁,一拍几案,“他出兵,凭什么让寡人供应粮草?” “是相国应允的。” “张仪何时回来?” “臣不晓得。出咸阳没多远,相国就进终南山了,说是过几天回来。” “终南山?”惠王闭目有顷,摆手,“辛苦你了,回家将息三日!” “谢王上!”史举叩首退出。 待史举走远,惠王看向毗人:“毗人,你且说说,他姓嬴的打的什么好算盘?” 毗人笑道:“他打什么算盘,还能逃得了王上的眼?” “五万兵?不远万里伐齐?”惠王右掌撑起腮帮子,歪头盯住宫门,犹自气恼,“嬴驷他是在糊弄寡人哩!” “呵呵呵,”毗人笑道,“管他糊弄不糊弄,五万人也算是兴师动众,万一如史举所说,他们真的能把齐国打败了呢!” “哼,若能打败,寡人就向他嬴驷称臣!” “嘻嘻,”毗人笑了,“那他们一定打不败!” 正说话间,武安君府来人报喜,说是瑞莲产了,是个儿子。 惠王喜极,摆驾探望。 当毗人从乳母手中接过赤子递给惠王时,惠王的双手颤动了。 惠王久久地凝视孩子,如同凝视庞涓,泪水止不住地流出来。 “父亲……”依旧虚弱的瑞莲看到了惠王的泪水,声音更咽。 “瞧这眉眼儿,像庞涓!”惠王将孩子远远地举起,以便看得更清楚些。 “嘴巴、鼻子、耳朵,还有下巴,无一处不像武安君哩!”毗人眼睛更尖。 “父王,”瑞莲盯住惠王,“您的小外孙在候您赐名呢!” “好好好,”惠王擦掉泪,略略一想,“就叫庞滔吧!” “庞滔!”瑞莲重复儿子的名字,笑了。 “这名字好!”毗人交口称赞,“父名涓,涓涓细流成就滔滔,小人敢说,再过二十年,大魏武卒又出一位名震列国的大将军!” “父王,我不要滔滔去做大将军!”瑞莲急道。 “哦?”惠王看向她,“你想让他做什么?” “就做我的儿子,您的外孙!”瑞莲一字一顿。 “好好好……”惠王于瞬间明白了女儿,抱紧赤子,几乎是喃声。 无论如何,秦国出兵伐齐与庞涓遗腹子出生皆是喜事,惠王心情大好。从武安君府出来,惠王脸上现出近些日难得的笑意,让毗人坐进他的王辇里,绕王城主街巡视一周。 大梁依旧是那个大梁,生活依旧是那个生活。大街两侧,店铺林立,招幡飘摇,依旧现出盛世景象。见王辇巡视,百姓依旧是回避与叩迎,惠王无法看到臣民们的焦虑,臣民们也无缘一睹他的喜悦。 回到宫里,惠王神采飞扬,毫无倦怠,扯毗人沿后花园中的水岸漫步。流经大梁的是两条河水,其中一条在后花园中绕了几弯,形成一个人为的图案,从高处看,像是一条张势待飞的龙,惠王名其为龙水。 龙头是块高地,高约数丈。惠王站在龙头上,望着波浪微动的龙体,久久不语。 “王上看到什么了?”毗人顺眼望过去,见与常日并无异处,遂小声问道。 “看到龙了!”惠王指着河水。 “是哩,是哩,”毗人连声应和,“瞧它这个样儿,是要飞腾呢!” “唉……”惠王重重一叹。 “王上在叹什么呢?”毗人收回目光,看向惠王。 “在叹一个人。” “何人?” “吴起。” “王上别是又想到庞将军了吧?庞将军自比吴起,小人起初以为他是妄自尊大,后来发现,与吴起相比,庞将军真的不差哪儿呢!小人在想,不定庞将军就是吴起再生呢!您看,吴起爱兵如子,庞将军亦爱兵如子。吴起创建武卒,庞将军创建虎贲。吴起南征北战,战功显赫,庞将军也是。吴起死于万箭穿心,庞将军也……”毗人顿住。 毗人的话引起了惠王的伤感。叹有一时,惠王却道:“毗人哪,你一千次都知寡人,这一次却是错了,因为寡人所叹的不是这个!” “王上所叹是什么呢?”毗人一脸好奇。 “叹吴起的一句话啊!”惠王大是感叹,“那年寡人随先君武侯泛舟西河,吴起作陪。舟至河中,先君望着汹涌澎湃的西河之水,慨然兴叹说,‘美哉乎山河之固,此乃魏国之宝也!’” “是呀,如果没有河水之固,秦人岂不……”毗人止住。 “你可晓得吴起将军怎么说?” “他怎么说?” “吴起将军说,‘护国之宝,在德不在险。三苗氏之居,左有洞庭,右有彭蠡,然而,修政不义,终为大禹所灭;夏桀之居,左有河水、济水,右有泰山、华山,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然而,修政不仁,终为商汤所放;殷纣之国,左有孟门,右有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然而,修政不德,终为武王所杀。由此观之,大国之固,在德不在险。若是君上不修德行,舟中之人都将为敌国所有啊!” “啧啧啧,”毗人连声赞叹,“吴起将军真是妙说呀!” “思来想去,”惠王指着龙水,慨然长叹,“寡人有今日之衰,是未修德政啊!” “王上……”毗人泪出。 “先君有吴起,吴起走了。寡人有卫鞅,卫鞅走了。寡人有白圭,白圭走了。寡人有公孙衍,公孙衍走了。寡人有惠爱卿,惠爱卿走了。寡人有庞将军、孙将军,他们……也都走了……”惠王说不下去了,闭上眼睛,重重一叹,“唉,寡人……这……成了一个真真正正的寡人了……” “王上莫忧,”毗人小声道,“小人晓得公孙衍,他的心是在魏国的。还有惠施,小人已经得到音信,他很想回到魏国,为王上效力,只是有碍于……” “张仪!” “是哩!” 一切如公都子所述,客栈设施非常好,可以说是孟夫子出游以来所住的最好的一个,价钱也不贵。客栈名叫凤鸣,想是与陈轸搞出的凤鸣龙吟有关。客栈主人姓权名且,与孟夫子年纪相若,年轻时从子贡的一个后世弟子修过几年儒,算是儒门的人。权且早就听说过邹地有个孟夫子,对他敬仰有加,今朝见到真人,遂执以弟子礼,好酒好菜侍奉不说,还额外腾出一处雅致小院,算作他的专用书房。 有宋王的金子在身,有苏秦的提示在心,这又莫名得到权且这个原本不相识的贵人相助,孟夫子的底气足起来,于翌日大朝之后驱车入宫,向宫卫递上拜帖,求见魏惠王。 “邹人孟轲?”魏惠王躺在凉亭下的摇榻上,眯起一双老眼盯住拜帖,似乎没看清楚,又向远处推推,自语,“想起来了,就是那个说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儒生,他的传闻不少哟!” “咦?”毗人惊诧,“这个怎么能对呢?儒生知乐尚礼,他怎么能倒过来呢?君贵民贱,千古如此!王上,依小人之见,这个夫子不见也罢!” “还是见见吧!这个夫子好歹是个名士,说不定还是一个治国大才呢!”惠王放下拜帖,“传他觐见!” “在哪儿见他?”毗人看向凉亭,显然觉得这不是待客之处。 “书房里吧。”惠王说完,迅即改口,“更衣,正殿见他!”伸手给晃他摇榻的妃子。 妃子扶他起来,带他更过衣,径至正殿。 为示隆重,惠王让宫人在殿门外铺上藏红色的毯子,降阶以迎。 大礼毕,主宾携手入正殿,分别落席。 宾主再度客套几句,惠王引入正题:“夫子不远千里光临僻壤,必有大利于我国。寡人性急,敬请夫子赐教!” “大王为什么一定要说这个‘利’字呢?”孟夫子拱手应道,“孟轲别无他物,不过是有‘仁义’而已。” “这……”出口即被怼,惠王面上尴尬,不自然地看向毗人。 未及毗人说话,孟夫子作出解释:“利字虽好,但非首要。如果大王说‘有何大利于我国’时,大夫就会说‘有何大利于我家’,士与庶人则会说‘有何大利于我身’。上下交相征利,则国必危。” “上下皆有利,这是好事呀,国怎么会危呢?”惠王不解,倾身问道。 “危于性命!”孟夫子字字铿锵,“于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于千乘之国,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 惠王倒吸一口气,有顷,眯眼问道:“为什么呢?” “为贪利。”孟夫子侃侃接道,“于万乘之国中坐拥千乘之车,于千乘之国中坐拥百乘之车,这些人所拥有的不为不多。他们之所以心生弑君,是因为贪利,是不讲义只讲利的必然之果。贪则无餍,有利不夺则食不甘味。然而,观遍古今,没有听说行仁之人遗弃其亲,亦未听闻施义之人不奉其君。所以我说,大王不必言利,只讲仁义就可以了。” “夫子良言,寡人受教了!”惠王肃然起敬,正襟危坐,朝孟夫子拱手。 “谢大王肯听!”孟夫子拱手回礼。 “唉!”惠王给出长长一叹。 “大王因何而叹?”孟夫子问道。 “曾几何时,”惠王闭目良久,怅然说道,“天下列国莫强于魏,夫子也都知道了。及至寡人,东败于齐,长子战死;西败于秦,丧地七百里;南辱于楚,痛失襄陵八邑。至于死国之士,数以十万计。寡人……唉,寡人深以为耻啊!寡人有心为这些死者一雪前仇,却又力不从心。所幸夫子来了,寡人该如何复仇,敬请夫子指点一二!”殷切的目光直视孟夫子。 “大王怎么又来说复仇呢?”孟夫子又怼上了。 “这……”惠王皱眉,“魏有如此血仇,于寡人来说,不谈复仇,谈什么呢?” “可谈行施仁政。” “这……”惠王不解地看向孟夫子,“仁政能复仇吗?” “仁政不但能使大王复仇,还能使举世之人臣服于大王!” “以寡人之力,能够行施仁政吗?” “只要行施仁政,地方百里也足以王天下。大王有地千里,怎能不可以呢?”孟夫子自信满满,盯住惠王,“试问大王,如果天下之人无不臣服于王,大王还谈什么复仇吗?” “好吧,”惠王退一步,“寡人无知,请夫子赐教,如何才能行施仁政?” “大王若想行施仁政于民,就要减轻刑罚,轻薄税赋,重视农时,精细耕耨,使精壮之人有闲暇修其行,正其气,励其志,滋长其孝悌忠信,在家可事其父兄,在外可事其长上。若有这样的精壮来侍奉大王,大王即使只发给他们木棒,他们也照样能够抵御那些披坚执锐的 秦、楚之兵。而秦、楚之王夺取农时,四处征战,使其臣民无暇耕耨,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怨声载道。对于那些置其民于水火之中的无道之国,大王高举仁义大旗征之伐之,有谁能敌呢?” 惠王闭目,长长“吁”出一声。 “仁者无敌啊,大王!”孟夫子加重语气,一脸热切,“此乃千古之道,敬请大王勿疑!” 惠王闭目良久,终于睁眼,看看旁边的滴漏,朝孟夫子拱手:“夫子学问高深,教诲醒人,寡人如闻圣贤。”再次拱手,“寡人还有一些俗事,已经约人,今日就不留夫子了。” 孟夫子刚刚打开话匣子,正欲展开,不想却得逐客之令,不免失落,拱手:“孟轲告退!” 惠王礼送孟夫子,站在殿门前的台阶上望着夫子走远。 “王上,”毗人小声问道,“这个夫子可是大才?” “是大才!”惠王应道。 “太好了!”毗人笑了,“眼下朝堂无人,夫子既为大才,王上何不下个旨,让他辅助王上,成就功业?” “唉!”惠王长叹一声。 “王上叹什么呢?” “夫子虽为大才,却是迂腐!”惠王遥望孟夫子,见他快要走到宫门口了,几乎是健步如飞。 “咦?”毗人诧异,“夫子是怎么个迂腐的,毗人眼拙,没看出来呢!” “你呀,”惠王苦笑一声,“若是也能看出来,就不是寡人的毗人了!” “嘻嘻,是哩,”毗人给出个媚笑,“王上能否譬解几句?” “就他方才所论,”惠王侃侃言道,“口口声声不离仁政,论高不及庄周,论雅不及惠施,论用不及公孙衍,论实不及陈轸。寡人虽说寡闻,却也算是饱读诗书了,何不晓得什么叫仁政?在这大争之世,生死系于朝夕之间,讲仁政不是迂腐吗?百姓若是饱衣足食、知书达礼,他们肯为寡人打仗吗?” 见惠王的心思弯在这儿,毗人也是怔了。 “王上,”毗人略略一顿,笑道,“听闻卫鞅赴秦时,先秦公见他三次,第一次听他讲王道,第二次听他讲霸道,直到第三次,卫鞅才讲出强秦之道。” “你说得是!”惠王思忖有顷,“寡人郁闷久矣,近日天气晴好,寡人有心游囿,你可知会夫子,若是有暇,就让他随寡人一游梁囿,如何?” “臣领旨。” 三日之后,孟夫子陪伴惠王前往梁囿。 梁囿亦名圃田泽,是魏室开辟最早的游猎场所之一,位于大梁之西约数十里处,不消一日也就到了。囿中有泽有山,林木葱郁,花美草肥,是惠王自年轻时代就喜爱的游猎胜地,近年来年岁日衰,气力不济,改作垂钓。定都大梁之后,惠王最爱的休闲就是扯上惠施来此钓鱼。惠施走后,惠王失去钓伴,很少来游了。 这日惠王却无钓兴,携孟夫子登上一座土丘,立于丘顶,眺望远近林泽。 林泽中,无数兵士将麋鹿等猎物从四面八方驱赶入惠王的视野之内,各种飞禽走兽惊慌奔走,一只母鹿竟于慌乱之中闯入惠王的箭矢所及之地。 “听闻夫子箭术无双,可射此鹿否?”惠王指点母鹿。 “不能。” “哦?”惠王看向孟夫子。 “射猎非时也。”孟轲指鹿应道,“春和景明,动物孕生,伤一及众,大王能忍心吗?” “夫子说得是,”惠王呵呵笑道,“寡人怎么能忍心呢,不过是看着它们乐一乐而已!”转对毗人,“传旨,不要驱赶了,让它们各归其所吧!” 毗人传旨。 孟夫子笑了,朝惠王拱手:“轲贺喜大王!” “哦,喜从何来?”惠王怔了。 “喜从仁来!”孟夫子指着众鸟兽,一脸喜悦,“大王能对鸟兽施仁,亦必能对臣民施仁,这就是仁政啊!” “哈哈哈哈,”惠王却似没有听见,看着那些仍在慌乱盘飞、四处奔逃的鸟兽,“请问夫子,贤者亦乐此否?” “只有贤者才乐此啊!”孟夫子应声接道,“不贤之人虽有此囿,亦不见乐呢!” “哦,这是何解?” “《诗》中说:‘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鹤鹤。王在灵沼,于牣鱼跃。’说的是昔日文王动用民力筑台造沼,万民欢乐,称此台为灵台,称此沼为灵沼,乐见其中的麋鹿鱼鳖。为什么呢?因 为圣王筑台造沼是为与民同乐,所以他们自也欢乐。反之可见《汤誓》:‘时日害丧?予及女偕亡。’如果百姓欲生不能,宁愿与大王同归于尽,虽有台池鸟兽,大王能快乐吗?” “夫子堪为上天赐给寡人的良师啊!”惠王大是感慨,拱手赞道。 “谢大王褒奖!”孟夫子回礼。 “走走走,随寡人别宫叙话!”惠王携孟夫子之手沿坡道走入不远处的别宫,于庭院中就席,再次拱手,“今得良师,于愿足矣!” “谢王赏识!”孟夫子谢过。 “唉,不瞒夫子,”梁惠王轻叹一声,“对于这个国家,寡人也算是尽心了。河西岁凶,寡人就将河西之民移至河东,将粟米等载往河西赈灾。河东岁凶时亦是这般。反观邻国为政,没有一个国君有寡人这般用心的。可让寡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邻国之民并不见少,寡人之民亦不见多,这是为什么呢?” “大王问得好啊!”孟夫子慨然应道,“大王好战,轲请以战阵喻之。两军阵上,战鼓响起,兵刃相接,一方战败,弃甲曳兵而逃。奔逃之卒,有的逃一百步止步,有的逃五十步止步。如果逃五十步的挖苦嘲笑逃一百步的,大王以为如何?” “如果是在一百年前,以仁义交兵,这个是要笑的,因为两军交战,按照规矩,胜者追逃不可过五十步。逃五十步已经无忧了,再逃五十步就是多余!”惠王应道。 这个常识是未经战阵的人所不晓得的。 然而,孟夫子就是孟夫子,眼珠儿一转:“轲所问的是当下,非百年之前!” “若是当下,就不可以了。”惠王接道,“没有逃出百步,也是逃呀!” “大王既然晓得这个,为什么又来奢望自家的子民多于邻国呢?” “这……”惠王语塞,挠头。 “只要不违农时,五谷就会吃不完。只要密结的渔网不撒向池塘,鱼鳖就会吃不完。只要斧斤定时入林砍伐,材木就会用不完。假使五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子民就能养生葬死,不留遗憾了。大王若使子民养生葬死而无遗憾,就是在开启王道仁政啊!”孟夫子 目光殷切地盯住惠王。 惠王亦回以专注的目光,显然是听进去了。 “大王啊,”孟夫子趁热打铁,侃侃接道,“五亩之宅,只要在周围种上桑树,五十岁的人就可以衣帛。鸡豚狗彘之畜,只要饲养繁殖得时,七十岁的人就可以吃肉。百亩之田,只要适节令耕种,数口之家就可以无饥。只要重视乡校之教,申明孝悌之义,头发花白的人就不会负载于道路。试想,年届古稀的人若能衣帛食肉,黎民百姓若能无饥无寒,大王想不王天下,也是难哪!” 惠王听得兴起,呼吸急促,二目射出欲光。 “然而现实呢?”孟夫子目光逼视,“子民已经在吃狗彘之食,国君仍无察觉;道路已有冻馁之人,国君仍不赈济。待子民冻饿至死,国君却说:‘是年成不好,不能怪我。’说此话者与持械杀人有什么不同呢?持械杀人,之后说:‘是械杀之,不能怪我。’这怎么可以呢?” 孟夫子气势如虹,锋入软肋,惠王额头汗出。 “由是观之,”孟夫子缓和语气,盯住惠王,“大王无须抱怨,只要做到饥荒之时不怪罪老天,天下之民就会比肩接踵,纷至沓来。” 惠王掏出帛绢擦完汗,袖起,拱手:“夫子好说辞,寡人受教矣!” “还有,”孟夫子诲人之兴正浓,乘势陈词,“杀人至死,杖杀与刃杀有不同吗?” 惠王猜不出夫子实意,略略一顿:“都是个死,没有不同。” “用刃杀人与用政杀人,又有什么不同吗?”孟夫子绕到题上。 惠王皱眉:“没有不同。” “大王圣明。”孟夫子拱手,“有此一君,在其宫,庖有肥肉,厩有肥马;而在其野,民有饥色,途有饿殍,这就如同率兽吃人。野兽相食,人且恶之。为民父母,不施仁政,就如同率兽食人。这样的国君怎么能为人父母呢?仲尼说过:‘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他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俑如人形,以陶俑陪死者入葬与以活人陪死者入葬在意念上没有不同。为民父母者,怎么能行此恶政,只管自己丰衣足食,而无视其子民活活饿死呢?” “痛快!”惠王额头再次出汗,却不顾汗水,起身,深揖,“夫子言辞精辟入里,诚吾师哉!自今日始,寡人将以师礼尊事夫子!” 孟夫子亦忙起身,与惠王对揖。 “来人,摆宴,佳肴、歌舞侍奉师尊!” “臣领旨!”毗人匆忙安排去了。 宴席上,孟夫子大谈仁政,言必及圣贤,从三皇五帝到魏文侯改制强国,再到白圭治魏,旁征博引,虚中有实,惠王听得如痴如迷,与他促膝相谈至夜半方歇。 翌日晨起,惠王无心游园,也不思钓鱼,传旨摆驾回宫,欲告祭太庙,择吉日礼拜孟夫子为国师,以仁政为立国之本。 回到宫城已近黄昏,惠王仍无倦意,再摆盛宴,起八佾舞乐礼待孟夫子,召太子嗣作陪。 领舞之人叫赵姬,是惠王十多年前纳赵女为妃时作为媵妾陪嫁过来的。此女地位虽贱,但长得俊美,天性善舞,入宫后不甘寂寞,拜乐官为师,日夜苦练,终于修至舞如仙飘,声如莺啼,连宫中乐女也无出其右,迅速得到惠王关注,晋封为妃。宫中大凡举办重大舞乐,惠王都要钦点赵姬出场。 歌舞是《凤鸣》,但讲述的是凤鸣于逢泽,而不是岐山。此舞还有一半,是龙吟,被惠王刻意拿掉了,似乎是觉得它过于狂乱,不适合孟夫子这样的师尊听。 曲缈人曼,舞美声啭,孟夫子眼睛半闭半睁,全身心地沉入乐曲。 领舞的赵姬舞得实在太美了,唱得实在太好了。魏嗣如痴如醉,二目发直,两柱欲光从眶洞里射出,由始至终,片刻不离地聚焦在赵姬身上,好像他是第一次见到赵妃,也是第一次听到她的歌声似的。 《凤鸣》共有三曲。第一曲毕,乐止人静。 孟夫子尚未表态,魏嗣的巴掌率先响起来。 孟夫子微微睁眼,斜睨魏嗣,看到了他的两道欲光,嘴角浮出一笑,微微闭上眼睛。 惠王的老脸挂不住了,重重咳嗽一声。 魏嗣却是全身心地沉浸在赵姬身上,既没有看到孟夫子的反应,也没有听到惠王的咳嗽,顾自盯牢赵姬,看着她摆出一个完美的亮相姿势,在一声酥软的道安之后缓缓退场。 第二曲刚要启动,毗人匆匆趋进,至惠王跟前小声禀道:“王上,相国张大人使秦归来,在门外求见。” 惠王正自窝火,遂借坡下驴,旨道:“哦,是张仪回来了呀!”扬手,“舞乐暂停,有请张相国觐见!” 毗人令所有乐手退出,传张仪入见。 张仪早晓得了孟夫子之事,此时入见,也是他特意设计的。 君臣礼毕,率先盯住孟夫子。 孟夫子坐得笔直,目不斜视,连余光也不看张仪。 张仪看向惠王:“这位是——” “寡人正要引见呢!”惠王指孟夫子道,“这位就是邹人孟轲,名传天下的大学问人!”指向张仪,“夫子,这位就是张仪,寡人的相辅!” 孟夫子睁眼,看向张仪,略略拱手:“邹人孟轲有礼了!” 张仪却未回礼,只是二目如炬,盯住孟夫子。 孟夫子虽有定力,也仍旧被他盯得大不自在,遂挪挪屁股,晃几晃身子,使自己坐得更直,同时二目闭起,只在右眼皮之间留出一道细缝。 “哈哈哈哈……”张仪于突然间不无夸张地大笑几声。 在场诸人皆被他笑怔了,尤其是孟夫子,晓得这笑是为他发出的,将最后那道细缝也完全闭上,汇聚心神以思考应策。 “张仪,你为何而笑?”惠王摸不着头脑了。 “为那些没有见过世面的莽夫俗子而笑!”张仪近前一步,对孟夫子拱手,朗声说道,“魏人张仪见过夫子!”礼毕,大大咧咧地走 到毗人为他备好的席位上,一屁股坐下。 “莽夫俗子怎么了?”惠王大是不解。 “早在鬼谷山中时,仪到宿胥口易货,听到乡野鄙夫传闻说,邹地有个孟夫子,是异人异相,有三只耳朵,三只眼,额前还长一只角……” 张仪故意顿住。 “这这这……”惠王惊呆了,“怎么会有这种传闻?” “是呀,”张仪摇头,“仪也是不信哪,就与他们争执,还打了一架呢!”长笑,“哈哈哈哈,今朝真人现相,竟是与常人无异,仪沉冤得雪,心情畅快,王上说说,能不大笑几声吗?” “哈哈哈哈……”魏嗣大笑起来,“真好笑,真好笑!” 惠王亦笑起来,指张仪:“呵呵呵,好一个张爱卿呀,你这不会是当真的吧?” “当真,当真!”张仪看向孟夫子,“夫子,你们邹地可有这等传闻?” 孟夫子全身绷紧,严阵以待,不料张仪讲出这么一段屁话来,绷紧的神经陡然松弛。但无论如何,孟夫子是笑不出来的,内中可谓是五味杂陈,干咳几声,郑重回击:“邹人都在忙于礼乐孝悌,无暇扯闲。不过,孟轲在宋时,倒也听过不少传闻。” “哦?”惠王急问,“什么传闻?” “传闻张相国舌长三尺,可绕脖一周!” “嘿?”魏嗣来劲了,二目圆睁,“我怎么不晓得?” 张仪淡淡一笑,使劲伸出舌头。 舌头果真是长,朝下伸展,一直覆盖了整个下巴,朝上伸展,一直覆盖了鼻梁,舌尖直抵二目之间。 “啧啧啧,”惠王看得目瞪口呆,“真长舌也!” “轲还听到另一些传闻。”孟夫子的话题显然不在这儿。 “夫子快讲!”惠王等不及了。 “说是张相国擅长隐术,于光天化日之中,众目睽睽之下,将楚国至宝和氏之璧隐身于无形,至今还是一个谜呢!”孟夫子声音平静,如同讲述一个平话。 张仪在楚国因和氏璧受辱之事,天底下无人不知。孟夫子在这个场合端出来,显然是被逼急了。 张仪果然脸色红涨,但这涨红迅即消退,于眨眼间变作一声长笑:“哈哈哈哈,”压低声,抑扬顿挫,“夫子有所不知,那件事儿不叫隐术,叫偷。夫子没有见过和氏璧吧?” 孟夫子惊呆。显然,他万没料到张仪的反应会是这般。 “和氏之璧有这么大!”张仪两臂张开,夸张地比画,“通身绿中带白,白中透红,红中透紫,紫中有黑,黑中透绿,真叫个绝世之宝啊!” “可……”不及孟夫子说话,魏嗣叫道,“如此巨宝,相国如何偷呢?” “是呀!”惠王也是听迷了,“张仪,讲讲你是怎么偷出来的?” “回禀王上,要是偷出来了,昭阳还能把仪下狱吗?”张仪反问。 “这么说来,那璧还在楚国?” “在不在楚国,就不是仪所知晓的了。仪所知晓,就是方才夫子所言,天下皆传的隐术。只有一点仪不明白,”张仪眉头一横,目光犀利,“以夫子之智,以孔门之信,竟然相信谣传,还张扬于列国,也是奇闻!” “你……”见张仪绕到自己头上,且还攻击儒门,孟夫子气结。 “哈哈哈哈,”惠王紧忙救场,长笑几声,“夫子甭听张仪嚼舌头。什么和氏璧呀,不就是一块破石头嘛!对了,”盯住张仪,转移话题,“张相国,你这番出使秦国,秦君没捎来什么话吧?” “回禀王上,”张仪也适时收场,“臣着急入宫,正为向王上奏报使命呢!” “说吧!”惠王扬手。 “这……”张仪看向孟夫子,“军国大事……” 惠王这也想到孟夫子,看过来。 显然,张仪奏报使命,外人在场确实不妥。 遭此两番挤对,孟夫子算是彻底领教了张仪的刻薄,忽地起身, 不瞧张仪,只朝惠王拱手:“孟轲告退!”一个转身,大步走出宫门。 孟夫子的反应显然过激。 张仪要的就是这个,遂以指背轻扣几案,拉长声音阴阳怪气道:“啧啧啧,这就是儒门的礼仪哟,温良恭俭让!”故意看向魏嗣。 孟夫子连殿下也不打个招呼,显然过分了! “父王,”魏嗣气呼呼道,“老匹夫……” 魏嗣话没说完,就被惠王喝住:“魏嗣!” 魏嗣气呼呼地别过头去。 “说吧,”惠王看向张仪,“都有什么好消息?” 张仪将使秦收获细禀一遍。与副使史举有所不同的是,张仪的禀报增加了与秦王讨价还价的细节及秦国为伐齐形成决策的不易。 “他只出五万人,这不是儿戏吗?”惠王不屑道。 “五万全是锐卒,”张仪应道,“虽说不及庞将军的虎贲,却也是以一当十的。再说,用兵在将,秦王特别从巴蜀调回司马错,反观齐人,孙膑、田忌之后,又有谁还能将兵呢?” “田婴!”惠王脱口而出。 “一则不是司马错对手,二则臣料定他不肯将兵!” “为什么?” “因为田婴为人伶俐,能审时度势。作为相国,他是不肯冒不胜之险的!” “齐王若求救兵呢?” “王上扳指算算,有谁能救齐人?”张仪扳起指头,“赵人吗? 他们得先越过漳水,打败大魏武卒后再越过河水,是不?韩人吗?韩侯若是敢动,函谷关的秦人就会出兵宜阳,相信秦人早对宜阳的乌金垂涎三尺了。楚人吗?齐人无端偷袭项城,杀人无数不说,还烧了无数库房,昭阳气得吐血,出兵伐齐,若不是忌惮田忌与孙膑,只怕早 就打到临淄了。燕人吗?当今燕王是秦王的女婿,女婿能打丈人家吗?能救齐人的只有一人,就是大王您。敢问王上,您愿救齐吗?” 张仪一番口舌合情合理,完全打消了惠王的疑虑。 咚的一声,惠王一拳震几,几乎是吼道:“休想!” “父王,”魏嗣接道,“我们也出兵吧,好事不能让秦人占完,是不?” “怎么出?”惠王看向他。 “依儿臣之意,我们也出兵五万。秦人打秦人的,我们打我们的。嗯,不对不对,我们为秦人做个底,秦人打前阵,我们打后阵。秦人打赢了,我们管理秦人占下的城池;秦人打不赢,我们也好接应。”魏嗣抛出他的算计。 惠王闭目有顷,看向张仪:“张爱卿,你意下如何?” “臣听王上!”张仪把皮球推回去。 惠王又想一时,看向魏嗣,断然说出二字:“不可!” “为什么呀?”魏嗣急道。 “秦人出兵就是秦人出兵,有好处,自也该秦人去得!”惠王转向张仪,思虑已定,“张爱卿,秦人远道而来,慰劳一下也是该的,万不可殷勤过头,反给人家添乱哪!”重重地打个哈欠,现出困意。 “臣告退!”张仪、魏嗣起身,揖退。 出宫之后,魏嗣颇为郁闷。 “张相国,”魏嗣叫住走在前面的张仪,“你说,王上为什么拒绝出兵,将所有好处白白让给秦人?” 张仪顿住步,扭头,盯住他,良久,苦笑一声,未置一词,转个身,大踏步走去。 “张相国——”魏嗣紧追两步,见张仪没有停下的意思,也就放慢脚步,闷头回到他自己的东宫。 这个宫原本是太子申的。在太子申殁后,宫中的一切,除去夫人与几个育有孩子的嫔妃之外,全部被他接管了。 主宰东宫的却不是他的原配夫人,而是天香。 自从陪他嗅了一路尸臭之后,侍妾天香的地位扶摇直上,只差被正式任命为夫人了。 “殿下,”天香一身睡衣迎上来,半是嗔怪,“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叫人家好等呢!” “你说,”魏嗣一脸火气,“父王为什么听不进我的忠言?” “父王怎么了?”天香赶前一步,笑吟吟地为他宽衣解带。 魏嗣将宫中之事详述一遍。 “你呀,”天香笑道,“看来是永远也算不过父王了!” “咦?”魏嗣看向她。 天香如对待孩子一般将他扯进浴室,按进早已备好的大浴盆里,用一块粗麻布为他搓背:“我问你,秦国与齐战,会是什么结果?” “这还用说,秦人肯定胜呀!”魏嗣应道。 “好吧,”天香停手,“秦人若胜,能有什么好处?” “这……”魏嗣真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秦人的战利品无非是金银财富,土地女人。”天香分析道,“齐人如果败了,金银细软能留给秦人吗?他们或藏起来,或毁掉,是不会留给敌人的。齐地所产,无非是粮食与盐。秦人缺粮吗?关中是粮仓,还有蜀粮可以接应。反观齐人,粮食倒是紧巴。至于食盐,秦有巴盐, 吃起来远比齐盐好。至于能生娃子的女人,秦国多得是,秦国差的是男人,是能种地会打仗的男人!可齐国的男人秦国敢要吗?秦国唯一敢要也想要的是土地,可齐地与秦远隔万水千山,秦人能背回去吗?” 魏嗣睁大眼睛。 “秦人如果胜了,土地、女人、盐巴……父王算准了,所有好处,没有去处,全部都是魏人的。既然都是魏人的,父王急什么呢?” 魏嗣长吸一口气。 “我再告诉你,父王盘算的远不只这些。” “还有什么?”魏嗣急问。 “还有泗下诸国,尤其是宋国。如果秦人把齐人打败了,宋国也是你们父子的,秦国拿不走一寸土地!” “是哩!”魏嗣一拳砸进水里,溅起数根水柱,将天香的衣服打湿了。 “再说,”天香白他一眼,“秦国若是打败了呢?” 接到旨令,司马错将巴蜀事项一一交代给魏章,昼夜兼程,由汉中地经由终南山栈道驰回咸阳,直入宫城。 惠王正与公子疾、公子华、甘茂、车卫国几人谋议远征之事。几年不见,车卫国已经身心壮实,受命领军一方了。 “王上,”司马错开门见山,盯住秦惠王,“是您要远征齐国吗?” 秦惠王没有回他。 司马错得不到解,看向公子疾,见他也没说话,转向甘茂。 甘茂摊开两手,苦涩一笑。 “是相国!”公子华憋不住了。 听到是张仪的主张,司马错心里咯吱一声,吸进一口长气。这些年来,真正让司马错服气的上司只有两个,一个是商君,另一个就是张仪。至于苏秦、公孙衍等,在司马错眼里皆是大才,也仅此而已。 “相国大人?”司马错看向公子华,一脸不解,“他为什么要伐齐?” 公子华朝惠王努一下嘴。 司马错看向惠王。 “司马将军,”惠王开口了,盯住他,“你且说说,为什么不能伐齐?” “天哪!”司马错哭丧起脸,“王上您……” “你是不是想说,我们怎么能放着巴蜀不管,而要穿过崤塞,越过韩、魏、泗下,冒着楚、赵风险,远征与我们向来无涉的齐国?” 惠王的头歪着,半是眯眼,半是笑。 “正是,正是!”司马错叫道,“我们从未东征过呀!” “司马将军,”惠王敛起笑,神色严肃地盯住司马错,继而转盯公子华三人,声音凝重,“正是因为从未东征过,我们才要征齐!” 握紧拳头,晃有几晃,“大秦的拳头,也该向山东亮亮了!” 几人感到的不是振奋,而是震惊,面面相觑。 “司马将军,”惠王伸脚,将眼前几案推到一边,在腾出的空地上摆出几册竹简,顺手解下腰中佩剑远远地摆在一侧,指着竹简,“这儿是山东列国,”指剑,“这儿是我等秦国,”再指竹简,“几百年来,山东列国自视为文明之邦,视我——”看剑,“为虎狼蛮戎!”解下腰带,将所有竹简围起来,形成一个圈子,“今有周人苏秦合纵列国,形成一个水泼不进的圈子,专以我大秦为敌!”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刃,嚓地刺破腰带,扎进一捆竹简,“相国张仪以身许国,只身连横魏室,犹如在这圈里插入一把利刃!”扫视众人,“然而,先是桂陵,再是马陵,最后是襄陵,魏国一败再败,”用短刃挑断竹简上的绳子,“魏室气泄,魏王气馁,张相国撑不住了,我们再不出手,”将短刃抽回,将刺破的腰带结牢,“苏秦就会逼来,魏国就会重入纵亲,山东就将再度成为一个圈子,张相国数年心血就将毁于一旦,”指长剑,“我大秦若想再入山东,就将是遥遥无期!” 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遥遥无期啊,诸位爱卿……”惠王的声音再度响起,字字沉重。 一切无须再说,司马错几人相视一眼,呼吸加重。 司马错打破沉重:“王上能给我多少兵马?多少粮草?” “你想要多少?”惠王反问。 “二十万锐卒,粮草须支一年!” 惠王摇头。 “十万,粮草八个月!” 惠王再度摇头。 司马错震惊:“王上,这是最少的数了!” “寡人只能许你锐卒五万,粮草三个月,且这些粮草中的大部分是在三个月之后才能运抵!”惠王淡淡说道。 “王上?”司马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嘴巴张大。 “呵呵呵呵,”惠王轻笑几声,“瞧把你吓的!”伸手扯回几案,重新摆正,将腰带束上,“你以为真让你打呀?做个姿态给列国看看而已!” “啊?”司马错的嘴张得更大了。 “司马将军,”惠王盯住他,“秦国一兵一卒,皆是寡人心肝,寡人是不会轻易涉险的。然而,一如方才所言,情势逼人,寡人已无退路,唯有远征。先穆公不顾众臣所谏,一意远征郑国,结果是全军覆没。寡人今又远征,实为迫不得已。好在今非昔比,有强魏在我一侧,崤塞无虞,赵不敢动。有函谷、陕、焦在我手中,可直逼宜阳,韩不敢动。楚有项城之仇,亦必不肯援齐。将军的唯一对手,只有齐人,而齐在孙膑、田忌之后,已无良将。将军只管大胆用兵,长驱直入,在齐国临淄城下小胜一场,齐王必会服软,那时,将军就使人与其讲和,割他几座城池以安抚魏王。” “如果齐王不肯服软呢?”司马错问道。 “也是见好就收!”惠王显然想过这个,“总之,将军此番出征,不为灭齐,不为战胜,只为张扬军威,壮魏室一个胆子,吓唬一下齐王,顺便也探一探山东列国的底气,可以叫作试征!” 司马错闭目良久,睁眼,盯视秦惠王,一字一顿:“王上,臣以为不可!” “哦?”惠王倾身,目光逼视。 “君无戏言,军无试征。战争不是演戏,出征必为战胜。王上要么不出兵,要么必为战胜,否则,”司马错趋前,跪叩,字字铿锵,“臣冒死罪求请王上另选试征之将!” 依照秦法,不从君命即为死罪,且株连九族。司马错竟然冒此死罪拒不从命,实出惠王意外。 惠王闭目。 气氛死一般凝重,只有几人一气接一气被刻意压抑住的呼吸声。 “司马错!”惠王陡地睁眼,盯住司马错,厉声喝道。 几人皆吃一惊,无不看向惠王。 “臣在!”司马错再叩,声音低沉。 “嬴疾、嬴华、甘茂听命!” 公子疾三人皆起身,叩首:“臣听命!” “拟旨,”惠王看向内宰,“齐王无端兴师伐我约国,以阴计杀我约国魏国太子,又以强力夺我亲国燕国十城,是为不义。寡人应约国魏王、女婿燕王之请,出锐卒五万,替天行道,讨伐不义,特此诏命司马错为东征主将,嬴华、车卫国为副将,择吉日引军东征,与齐决战!钦此。秦王嬴驷。” 司马错、公子华、车卫国叩首:“臣受命!” “诏命甘茂司粮草,备军五万于函谷关,一是接应前方,二是筹备伐韩,只待韩国援齐,即出兵宜阳,取之!” 车卫国叩首:“臣受命!” “疾弟,”惠王看向公子疾,“劳苦你走一趟燕国,顺便过道郑城,给韩王捎个口信,就说他的御妹,秦国夫人,近些日想他了,睡梦里念叨他呢!” 公子疾叩首:“臣受命!” 秦国伐齐,事情虽大,却没魏嗣什么事。朝中大事仍由魏惠王决断,支应秦国是张仪的事,三军也各有将帅,留给魏嗣主宰的只有一事,就是他的十几个嫔妃,其中有几个是从前太子申府中截留下来的。 魏嗣是个情种,天生肾好,每天都要御女数人,即使房术功夫了得的天香也受不了他,由着他胡闹,有时甚至让身边宫女(多是黑雕)替她应差。 男人总是要尝鲜的,魏嗣对身边的女人渐渐乏味,脑海里时不时地闪出赵姬来。 赵姬却不属于他。 这日卫国太子到他殿中造访,魏嗣使其内宰传乐坊令舞乐款待,点名赵姬领舞,结果是其他人来了,赵姬没来。魏嗣问罪,乐坊令回奏说,赵姬是王上嫔妃,要赵姬领舞须禀报毗人,奏请惠王恩准。乐坊令禀报过了,但毗人认为不合宫礼,未予奏报。 魏嗣把毗人恨得牙根痒痒的,心头欲火愈加烈了。得知赵姬每天上午都要到后花园中对着湖水练嗓,魏嗣窃喜,支使得力宫人将她请入一处僻静院落。 在毗人治理下的后宫一向太平,赵姬更以为是王上召请,丝毫未加怀疑,大步入院,趋步入堂。 候在堂中的是魏嗣。 不及赵姬反应,与她同行的宫人将她朝前一推,顺手关上房门并院门。 赵姬惊呆了。 面对坐在主席位上的魏嗣,当今太子,未来魏王,赵姬既不敢动,也不能逃,唯有扑通跪地,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站起来,舞一曲!”魏嗣举起案上的酒爵。 赵姬却站不起来。 “来,本宫扶你!”魏嗣起身,走到她跟前,将她揽腰抱起。 赵姬挣扎,声如莺啼,不过是在真的啼泣:“殿……殿下……不……不能啊……” 魏嗣不再顾及她的挣扎与声音,抱着她走进偏房,搁倒在早已备好的软榻上。 得知秦国出兵伐齐,稷下令田文乐了。 消息是从寄住在稷下的小说门里传出来的。小说门堪称是稷下消息最灵通的门派,先生姓风,在来稷下之前叫风子,立门之后称为风先生。风先生门生极多,单是身边就有七十二位,散在列国的不计其数,多是说唱艺人,耳目最灵,专靠收集天下故事为生,偶尔也做些阴阳之事,为人卜吉凶、看风水,可以说是天底下最受欢迎的人群。 自然,风先生也是稷下令田文府中常客。 当风先生煞有介事地讲出秦国磨刀霍霍、行将远征齐国时,田文“哈哈”长笑数声,根本没有当回事儿。 晚上家宴时,田文将风先生之言当作笑话讲给了父亲田婴。 田婴却不敢当作笑话。 “苏子可在?”田婴支走风先生,转问田文。 田文摇头。 “苏子哪儿去了?”田婴震惊。 “去邯郸了。他的管家使人叫他,好像是有急事。” 田婴几乎是从席位上弹起来,在厅中来回踱步。 “几时走的?”田婴顿住步子,盯住田文。 “三日之前。” “使快马赴赵,这就安排,请苏子速回!”田婴吩咐。 田文匆匆安排去了。 田婴坐回席位,从袖中摸出一封密函,展开,凝视,头上汗出。 “来人!”田婴袖起密函,朝外面叫道。 家宰进来。 “备车,入宫!” 齐宣王久久凝视密函,上面没有落款。 宣王将密函放下,抬头:“何人所写?” “是臣的一个门人,两个月前,臣使他扮作盐商,前往秦地做生意,此函是他派专人捎回来的。”田婴应道,“臣刚刚收到,未及斟酌,就又听到稷下小说门的传闻,是以不敢怠慢,迅即入宫奏报!” 宣王重新拿起密函,盯住它看。 “臣辨过了,是他的字,不会有错!”田婴道。 宣王的手微微颤抖。 “我们两番出兵,把魏国打趴下了。魏国的相国是张仪,听闻不久前此人奉命使秦,应该是他搬来的秦兵!”田婴接道。 “婴弟可有良策?”宣王盯住田婴。 “外务之事,非苏秦不能解局。臣弟得知此情,使人寻他,不想他在三日前赴赵国去了。臣弟使快马追他,或能在他渡河前赶上。如果不出意外,旬日之内他或能回来。” “他回来能有什么用?”宣王一脸忧愁,两手按住额头,“常言道,兵来将挡,眼下缺的是御敌之将啊!” “臣弟所忧亦是此事!”田婴应和,“要是孙军师不走,该有多好!” “唉,还说这些做啥?”宣王轻叹一声,“依你之见,谁可以带兵?” 田婴连说三个名字,皆被宣王否定。 “要不,就让稷下令田文带兵吧?”田婴言语试探。 宣王没有应声,似是没有听见。 “田文虽说没有带过兵,但也跟从孙军师、田将军有过历练。再说,他结交甚多,稷下人才济济,也都认他,若是由他带兵,至少能做到知人善任。”田婴继续推荐。 见田婴绕来绕去,只为推荐自己儿子,宣王忍不住了,半是奚落:“相国以为是伐滕吗?是御宋吗?”加重语气,“统统不是,是虎狼之秦杀上门来!” “臣……”田婴面色尴尬,“实在想不出更合适的人了。” “有一个人,”宣王几乎是脱口而出,“田忌!” 田婴苦笑一下,看向远处。 “如果不出寡人所料,”宣王盯住田婴,“秦王伐我,必用司马错为主将。在寡人心里,能敌司马错的只有一人,就是田忌!” “臣弟也想过田将军,”田婴接道,“只是,经过邹相国两番折腾,田将军的心伤透了,不会回来的!” “来人!”宣王叫道。 内宰进来。 “使人入楚,无论田忌身在何处,都要给寡人带回来!可转禀田将军,无论他要求什么,寡人全都答应,条件是,他必须回来!”宣王下达旨令,语气沉重。 因赵相肥义所请,也因在齐时间过长,苏秦有点儿想邯郸了,吩咐车马加快脚程,不过三日就到了宿胥口。 也是合该有事。这日宿胥口偏巧起了风浪,所有摆渡皆停。苏秦要求赶路,飞刀邹好说歹说,出高价寻到一个船家,刚刚踏上渡船,风刮得更大了,掀起滔天巨浪,且是顶头风。船工撑出数丈,船体剧烈晃动,在水中打转,马匹受惊,大声嘶鸣。船家死活不肯涉险,撑回码头。苏秦也不好逞强,只得在宿胥口寻客栈住下。 风却一直刮,时大时小,次日竟还下起暴雨来。风雨肆虐三日,于第四日停歇。苏秦他们刚要起渡,田文的家臣快马追到。家臣呈上田文的亲笔书信,说是情势危急,主公请他速回临淄。 苏秦的心揪起来,眉头拧成两只蜈蚣。 考虑到宿胥口是再好不过的信息收集地,苏秦让田文家臣先回齐国复命,说他随后就到。之后,苏秦吩咐返回客栈,使飞刀邹打探情势,自己关门闭户,静心思索应策。 傍晚时分,墨者陆续传来音信,秦国五万征卒已过虎牢关,正在向魏境进发。 毫无疑问,秦人不远万里强征东齐,这是一步匪夷所思的险棋,且也一定是出于张仪之谋。 张仪何以走出这步险棋呢?难道是他无子可下了? 恐怕是。 连横魏国之后,张仪密结庞涓两番折腾,先伐赵后征韩,不料尽皆折戟,且挫败他的皆是齐国。在襄陵陷落之后,于魏而言,向齐报复的机会完全丧失,魏王也必对张仪心存疑虑。张仪求请秦国出面,更多是出于维护他在魏国的地位。 显然,张仪也选择了一个极好的时机,齐宫立新,权臣内乱,三军无首,粮草无继,国库也在与魏国的两番大战之后损耗殆尽。换言之,齐国打不起仗了,齐国也打不动仗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果一对一,秦国稳操胜券,因为齐国技击原本就不是大秦锐卒的对手,且没有筹策之将。于齐人而言,唯一的机会是等待援兵。谁是齐人的援兵呢?纵亲列国。纵亲国中,魏人肯定不是。余下四国是楚、韩、赵、燕。楚人吗?抑或是韩人、赵人、燕人?苏秦闭目,一个一个地思考,再一个一个地排除。 思来想去,齐国真还没有合适的帮手,即使有,张仪也一定会将之先行斩断,否则,他不敢也不会来走这步险棋。 就眼前形势判断,张仪完全拥有这个能力。楚人记恨项城,必乐观齐难,不会施以援手。齐国救过赵,赵人最有义务救援。但张仪早已结好中山,在魏与中山的南北夹裹下,赵国动弹不得。 能救援也应该救援的只有欠下齐国大情的韩国,且它又刚好卡在秦人东征的要冲。 关键是,韩王敢吗? 天色微明,一个概念油然而生。既然张仪敢走险棋,他苏秦为什么不敢? 苏秦分别写就几封密函,让飞刀邹使墨者分别转呈韩国公孙衍、赵国肥义、楚国陈轸三人,掉转车头返回临淄。 受命之后,司马错、车卫国紧急动员,选将调兵,筹备出征,公子疾、公子华则先行一步。公子华通知分散于列国的所有黑雕,将他们分作六个大组,分别配合东征行动,自己亲至魏国会合天香,于大梁城内设立黑雕分台,居中指挥。 与此同时,公子疾率领一支逾百人的使团车马,旌旗招展地越过周地,直入韩境,觐见韩宣王。 递呈国书与礼品之后,公子疾将秦惠王的口谕一字不落地复述给韩宣王,请求他允准秦卒借道伐齐。 韩宣王收下国书,安顿好秦使入驻馆驿,急召公孙衍与公仲入宫议事。 二人也已晓得所为何事,尤其是公孙衍,几天前就已接到了苏秦的密函。 “王上,”公仲直抒胸臆,“不知怎么的,一说到借道伐国,臣就会想到虞、虢之事。唇亡齿寒,虞公借道,终归落了个亡国断祠,臣早晚想起来,背脊骨都是凉的!” 公仲没有明说反对,但言外之意是显然的。 韩宣王看向公孙衍。 “王上可以借道。”公孙衍喝一口手中的酒葫芦,夸张地吧咂几下嘴皮子。 身为国相了,公孙衍仍旧是葫芦不离手,时不时就喝上一口。 “哦?”韩宣王身体趋前。 “王上可知不借道的危害吗?”公孙衍再喝一口,放下葫芦,盯住宣王。 “请爱卿详解!” “若不借道,王上可有三大险处!”公孙衍侃侃说道,“其一,借道伐国,自古有之。既然事不关己,王上有何理由不借呢?其二,韩地与齐地远隔山水,韩地与秦地却是相傍相依。宜阳之南就是商於谷地,宜阳位于洛水之侧,洛水上源是上洛,今为秦人所有,宜阳之北是焦、陕、曲沃,焦、陕、曲沃之西是函谷道。函谷道在秦人手里,焦、陕等在秦之盟友魏人手中。其三,秦人早对宜阳铁炉垂涎三尺,正愁没个借口呢!” 韩宣王打个惊战,看向公仲。 公仲也是一凛。显然,他没想到这么多。 “王上若肯借道,却也有三大益处。” “哪三大益处?”宣王眼睛大睁,急不可待了。 “其一,成全秦人,封住他的口;其二,不得罪魏人;其三,坐山观虎斗,不定还能捡到什么宝贝呢!” “什么宝贝?”宣王追问。 “大则虎尾、虎腿,小则几颗虎牙,最不济也可捡拾几撮虎毛!” 宣王吸入一口长气,缓缓吁出。 “敢问相国,”公仲问道,“秦、齐若战,谁能取胜?” “这个嘛,”公孙衍拿起葫芦,指指天,“要看天老爷喽!”连喝三口,“就战而言,无外乎三种结局,其一是秦胜,其二是齐胜,其三是皆不胜。”看向宣王,“就三个结局来说,无一不利于韩呢!” “秦胜也利?”宣王听不懂了。 “利呀!”公孙衍应道,“劳师袭远,必旷日持久。持久之战,兵器粮草必定吃紧,单是辎重这笔生意,王上想不赚钱也是难哪!” “要是他们不打呢?”宣王眉头微凝。 “不打更是好事呀!”公孙衍笑了,“天下苍生少些屠辱,王上难道不高兴吗?” “哈哈哈哈,”韩宣王长笑几声,竖起大拇指,“听相国论事,真叫个痛快!” 昭阳是在秦卒跨过虎牢关之后才从韩人口中得知秦国伐齐的事。 昭阳初时不信,以为是韩人谣传。当细作探知秦国锐卒五万、战车千乘并大量器械辎重已经浩浩荡荡地路过郑城,开往大梁方向,昭阳始知所传不虚,哈哈哈哈长笑几声,使人召请陈轸谋议。 “敢问大人是何应对?”陈轸听完情势介绍,冲昭阳问道。 “这个……”昭阳吧咂一下嘴皮,“不是正在与陈兄谋议吗?” “轸晓得大人已有定策,说出来吧!”陈轸吃准了他。 “好吧!”昭阳拿出列国情势图,指图解道,“秦军东征,劳师袭远,必出全力,就算只出五万人,单是辎重就得另出五万人。齐无良将,不敢硬战,最明智应策当是坚壁重垒,闭门不战,待秦人气竭。若此,秦、齐必成僵持。秦、齐僵持,大不利于秦,秦必攻坚。攻坚必恃力,是以秦王会加派兵力,砸实前方。前方越实,后方越虚。在下之谋是,趁秦人后方虚弱,我可出重兵一举收复商於!” 啪啪啪,陈轸轻轻鼓掌,嘴角却是莫名一咧。 “陈兄?”昭阳盯住他。 “看来大人是铁心要帮齐人的了!”陈轸的咧化作笑。 “在下怎么会是帮他呢?”昭阳气恨恨道,“项城的闷气我还没出呢!” “秦人千里远征,必全力以赴,头与屁股不能两顾。大人乘人之虚,踢人屁股,这不是在帮齐人的忙吗?” “齐人管我屁事!”昭阳辩解,“秦人占我商於,逼我郢都,在下睡不着呀!今日予我这个机缘,千载难逢呢!” “睡不着觉的当是大楚之王,怎么能是大人呢?” “陈兄,你……”昭阳猜不透了,直直地盯住他看。 “轸以为,”陈轸和盘托出他的盘算,“商於是战略要冲,于楚来说,一定要收复。以大楚之力,以大人威势,如果大人真正想收,收复它也不是难事。不过,何时收复,怎么收复,由何人收复,于大人,于昭门,可就关系重大喽!” 听到关系昭门,昭阳沉不住气了:“快说,关系何在?” “商地诸邑是先楚王送给秦室的礼品,於地诸邑是商君从景氏口中夺去的,与大人你,还有你们昭氏,八竿子也是打不着。大人心心念念收复商於,收复回来也是人家景氏的地盘。既然是景氏的地盘,就当由景氏去收,大人您急个什么呢?”陈轸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品 啜一口。 “陈兄是说——”昭阳抛砖引玉,盯住他,候他接话。 “就眼前大势,秦国堪称是西部恶虎,齐国乃东方雄狮。一虎一狮,先河西,后马陵,接力按倒了魏国这头笨牛。唉,老魏王这头牛是够笨的,因为他长的是一颗猪的心,伤疤未好就忘了疼,今又听信张仪这个长舌骗子,为虎作伥,促成虎狮斗这场天下大戏。既然是一场天下大戏,大人为什么不像在下一样,拿个厚草垫,寻个好地儿,摆上一盏茶水,摇个芭蕉扇儿,美美实实地看一场热闹呢?”陈轸再啜一口。 这番分析入情入理,昭阳听进去了,沉吟良久,笑道:“陈兄看场热闹倒是不错,让在下这个舞枪弄棒的粗人也看热闹,真还憋不住痒呢!”倾身,压低声音,“陈兄,依你所断,这场热闹的结局,是虎咬过狮呢还是狮子咬败虎?” “这个得看天意了!”陈轸指指空中,诡秘一笑,“大人可请大巫占一卦。” “呵呵,”昭阳坐直身子,和他一个笑,“若请大巫就轮不上在下喽!不过,陈兄也不能让在下一直看戏吧?再说,这么大个事儿,大王又会怎么想?大王若是问起来——” “如果不出意外,楚王所想当与将军一样,收复商於!” “若此,在下如何应对?” “轸已讲白了呀,平心静气,观虎狮之斗。若是虎胜,楚人可出项城之气;若是狮胜,大王可起精锐之师,在老虎屁股上咬它一口,收回商於。” 昭阳兴奋了,盯住陈轸:“如果都不胜呢?” “那就欣赏一场谁都不胜的好戏喽!” “哈哈哈哈!”昭阳爆出一声长笑。 “听说郢都发生一件大事,怕是大人要笑不出来喽!”陈轸瞥他 一眼,啜茶。 “何事?”昭阳吃一惊,敛住笑,盯住他。 “郑克的女儿郑袖被靳尚献给大王,说是大王形影不离了!” “那又怎样?”昭阳显然晓得此事,冷冷一笑,“一个女娃子能奈我何?” “好吧!”陈轸斟茶,将一盏推给昭阳,“来,我俩喝茶。” 在向陈轸问策之后的第三天,昭阳接到怀王召请,由项城驰往郢都。 因有陈轸的提醒,昭阳没有着急入宫,而是先回府中,召集族人问询宫中诸事,尤其是郑袖。楚国后宫甚大,单是别宫就有十几处,几乎每天都有民间女子被选入宫,因而族人中谁也没有将一个入宫女子当回事儿。昭阳问询几句,见一切正常,也就放心,于翌日晨起早朝辰光入宫觐见。 昭阳请求觐见时,怀王正在听琴,是郑袖在弹,琴声呜咽。 许是命运作怪,昭阳选了一个最不该选的日子,襄陵城破一周年,也是郑克父子阵亡周年忌日。 这个日子别人不会记得,即使昭阳也早忘了,但郑袖记得。 非但记得,且是铭刻在她的心上。 早在凌晨时分,鸡还没叫,郑袖就在被窝里哭起来了。怀王被她哭醒,仔细看她,见她仍在熟睡,晓得她是做伤心梦了。 怀王恶作剧起来,不去叫醒她,只在边上观看,希望听到她的梦话,好在她醒时打趣她。但郑袖只是哭,没完没了地哭,眼泪打湿半个枕头,却没一句梦话出来。 怀王大为失望,遂起身穿衣,走到户外练剑。 怀王练有半个时辰,一头大汗回来,见郑袖仍在睡,眼角仍有泪水,且是新流出来的。这就奇了,怀王把她扳起来,将她的头搁在自己的腿上。 显然,郑袖早就醒了。 晓得是怀王,郑袖翻个身,将脸埋进他的腿窝子里。 “袖,”怀王轻轻拍她,“说说,做啥伤心梦了?” “忘了。”郑袖喃声。 “想起多少是多少,说给寡人听听!”怀王鼓励。 “臣妾真的忘了!”郑袖应道。 “那……给寡人笑一个。”怀王将她翻过来,让她面对自己。 郑袖非但没笑出来,反倒流出泪水。 “袖?”怀王觉得不对了。 “王上,”郑袖挣脱开,走到一边,拿起她带进宫中的琴盒,“臣妾为您弹一曲,好不?” “弹吧!”怀王坐在榻沿上,盯住她。 郑袖走到琴架前,坐定,抚琴不动,看向怀王。 “弹呀!”怀王催道。 “臣妾斗胆,请王上坐到席位上听!”郑袖求请。 怀王这才觉得失礼,走到席位上,正襟坐下,吩咐宫女点燃几炷香,闭目正念。 郑袖奏琴,奏的正是那日她在襄陵城门楼上所奏的乐音。 郑袖边奏边哭,泪水淌下来,一滴接一滴,滚落在琴弦上,再被震颤的琴弦激飞。 怀王听傻了。 怀王是个知乐的人,但郑袖所奏完全没有曲谱,只有悲怆与绝望。 郑袖弹出的不是琴,是她的心,是她的泪,是她母亲、她父亲和她哥哥的血。 怀王听哭了。 郑袖一直弹,一声声,一遍遍,从太阳升起到日高三竿,一直没有停下手指。 怀王一动没动,泪目,恭听。 早朝的时间到了。 早朝的时间过了。 众臣等不到怀王,使靳尚去请。 靳尚随从当值内臣来到后宫,远远听到这悲怆的琴声,晓得是郑袖弹的,也记起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靳尚紧步趋进。 郑袖仍在弹,怀王仍在听。靳尚轻轻吁出一口长气,使当值内臣转告朝臣休朝,自己守在门外,一是防止外人打扰二人,二是防止郑袖因伤悲而过早讲出襄陵之事,反误大事。 第109 章| 争高下狮虎对阵 决胜负英雄斗智 秦军顺利通过韩境,踏入魏国,在大梁城外指定地点扎下营寨。 张仪以魏王名义犒赏秦军生猪三百头,活羊三百只,鲜鱼一百担,粟一千石,马草三百车,马料一千石。张仪又以相府名义,借给秦军粟五千石,草料若干。两项相加,若是用得节省,三军可支一个月。 惠王与魏嗣虽然心疼,却也无话可说,一是秦人是为魏国才远征的,二是这些军需,原本就是人家秦国“借”过来的。 劳军仪式完毕,张仪才得空闲,吩咐随行魏人先走一步,自与秦军主将司马错携手步入秦国中军大帐,把酒言兵。同席陪酒的是两员副将,公子华与车卫国。 酒过三巡,司马错搁下酒爵,朝张仪苦笑道:“相国大人,你是把在下放在火上烤啊!” “将军何说此话?”张仪拱手。 “不瞒相国,此番远征,在下是心事重重。” “将军是怕打败仗吗?” “非也。在下虽说无知,却也晓得,世上本就没有常胜将军。” “既如此,将军何以心事重重?” “唉,”司马错怅然叹道,“在下心事有三:一是此番出征,王上并无死战之意;二是孤军远征,而对手是两败大魏武卒、击杀庞涓的齐国五都之兵,三军将士口中不言,心存忌惮;三是在下所带来的五万条汉子皆是一等一的锐卒,在下败不起啊!” “呵呵呵,”张仪倾身,盯住他,“听将军此话,是要完胜齐人喽!” “既然出征,必须完胜!”司马错收起心事,握拳,运劲。 “呵呵呵呵!”张仪多笑出一个字,直回身子,摇头。 “咦?”司马错急了。 “将军胜不得!” “这……”司马错目瞪口呆,看向公子华与车卫国,见二人也是愣怔,转盯张仪,“相国大人,难道您是……要在下败吗?” “也败不得!”张仪再次摇头。 司马错三人再次晕头,面面相觑。 “哈哈哈哈,”望着三人的样子,张仪长笑几声,缓缓举起酒爵,“来来来,诸位将军,为大秦锐卒远征齐国,不胜、不败,干!” 张仪一饮而尽。 三人谁也没端,连知晓内情的公子华也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了。 “喝呀!”张仪目光鼓励中有催促,一脸胸有成竹的样子。 公子华、车卫国在迟疑中饮尽,只有司马错执爵不动。 “司马将军?”张仪朝司马错亮亮手中的空爵。 “在相国大人说出此番征齐的锦囊妙算之前,这一爵在下不敢喝!”司马错干脆将爵置于案上。 “好吧!”张仪放下空爵,盯住司马错,“在下问你,东方列国无一不视秦国为虎狼,而今,虎狼之师横跨万里征齐,将军敢战胜吗?” “这……” “将军若是战胜,战胜的好处一分捞不到不说,将军反将恶名传扬于列国,列国原就视秦为虎狼了,见秦卒又是这般凶狠,连战败庞涓的大齐之师也击败了,只会因恐惧而抱成一个团,结在苏秦的纵麾之下,同仇敌忾。那时,别的不说,单是将军的五万锐卒回归故乡,怕也是个难哟!” 司马错倒吸一口凉气。 “至于将军如何败不得,在下就不多说了!”张仪目光闭起。 司马错服了,抱拳:“谢大人指点迷津!” “诸位将军,”张仪睁眼,看向三人,“此番征齐,不是真征,只是象征。在下不要几位去与齐人决生死,只要几位吓一吓齐人,给魏人,主要是给老魏王,壮个胆。否则,”指指自己鼻子,“在下的日子就不好过喽!”为几个空爵斟酒,“来来来,就算是劳苦几位,为在下帮忙,干!”举爵。 几人释怀,全部饮干。 “说吧,相国的这个忙怎么个帮法?”司马错放下酒爵,笑了。 “诸位请看,”张仪从怀中摸出一张他早已备好的麻布图,摊在案面上,指着一条黑线,“三军可沿这条线行军,过宋境,沿楚国昭阳东进路途,杀奔齐境。不过,不是围薛,而是由这儿(指鲁地)作势向北,锋指临淄。齐人必起三军迎战,双方可在鲁地布阵。” “为什么选在鲁地?”车卫国不解。 “原因有四,”张仪看向他,“一是做给半途而废的楚人看,让他们瞧瞧大秦锐卒是如何征齐的;二是做给齐人看,让齐人明白大秦之师虽说是伐齐,但并没有踏进他们的国土;三是做给天下看,鲁国是礼仪之邦,大秦之师是出兵过鲁,是征伐不义不礼;四是确保后方无虞。在下已与宋王谈妥,变宋地为我腹地。双方在鲁地对阵,我进可攻齐,退可入宋,而齐人入宋,却要忌惮宋师。” “咦,”车卫国越发不解了,“鲁地既为礼仪之邦,我们选在礼仪之邦作战,怎么又成了征伐不义呢?” “哈哈哈哈,”张仪长笑几声,“这个正是在下要求几位的。” 自斟一爵,饮下,“此番出兵不同寻常,无论是过宋还是过鲁,你们都要做到法纪严明,显出大秦威仪。山东列国无不视秦为虎狼之国,视秦卒为虎狼之师,此番出征,恰是我们证明自己的机会,你们必须做出样子,让他们看看什么叫作正义之师、礼仪之师!换言之,你们 不可扰民,不可失礼,不可失义,行军布阵,皆要循规中矩;营外出行,务要军容整齐。宋君、鲁君在下全都讲妥了。泗下列国无一不受齐人的气,无一不在心底怨恨齐人,也都晓得秦人是不会要他们土地的,也不会要他们草木的。相反,这么多的辎重供养,于他们还是一笔难得的生意呢,所以,他们绝对不会为难诸位。” 见张仪打出此等算盘,三人叹服,抱拳道:“相国高谋,末将敬从!” “韩王可恶!”得知秦人安全越过韩境,抵达魏地,齐宣王恨极,一拳砸在几案上,“魏人伐他,寡人舍死救他;秦人伐我,他非但不救,反倒借道于人,这这这……” “唉,”田婴半是感叹,半是为韩王开脱,“秦人要借,韩王不敢不借呀!关键是,我们如何御敌?” “唉,”宣王亦叹一声,“要是晓得如何御敌,寡人就……” “田忌将军可有音信?” “你说得是,他不肯回来!”宣王不无懊恼道,“楚王封他君了,在黔西。使臣见他时,他刚要上路。使臣好说歹说,他只是不肯哪!” “是哩!”田婴接道,看向宣王,“臣已奉王命,令五都之兵计十万人应征,五万赴阿城大营,五万发至临淄,听王命御敌!只是,臣听说,应役兵士寻出各种借口,甚至不惜花钱疏通司徒府,不想应征啊!” “哦?”宣王惊道,“为什么?” “风闻秦卒皆是虎狼,一到阵上,不顾一切向前冲,照面就是割耳朵!” “岂有此理?”宣王震怒,“上战场就是赴死,怕什么割耳朵?” “是呀!可传言不是这么说,传言说,秦人不是大魏武卒,是什么样的耳朵都割呀!死人的割,活人的割,拿枪的割,没枪的割,战死的割,连投降的也割……他们什么也不要,只要耳朵!” “这这这……何处来的传言?”宣王震惊。 “是从魏人那儿传来的。河西之战中,不少魏人扔掉兵器,跪地投降,可秦人不管,一手刺人,一手割掉左边耳朵。侥幸活过来的个别士兵,也是只有右边一只耳朵呀!” “可恶!”宣王一阵恶心,握紧拳头,有顷,盯紧田婴,“婴弟,我们没有退路了。急迫之事是主将人选,稷下汇聚天下英才,可发榜征聘!” “臣受命!” 田婴回府,使人写出榜文,请宣王盖过玺印,张悬于稷下。 稷下沸腾了。 苏秦是在宣王张榜的第三日回到稷下的。 苏秦站在围看榜文的人群里。 榜文是一块木板,做工精致,大意是,凡有治军筹策之才、能主将三军抗御强秦者,必封将赐侯。 立榜三日,阅读者众,却无一人揭榜。非稷下无人,实乃主将三军抗御强秦,实乃天大之事。自己头颅事小,三军数万人马尽皆系于一人,这是谁也不敢轻易担当的事儿。学者们纵有辩天驳地之才,但要他们背负几万生灵,这个压力实在太大。 审看一会儿,苏秦没有回他的小府宅,而是吩咐飞刀邹直驱远在郊外的匡章宅第。 匡章的宅子濒临淄水,有十几亩大,林木茂盛,清静宜人。 苏秦沿小径走到尽头,现出三进院子,俱是土墙草舍。 柴扉掩着。 苏秦敲门,匡章的御者兼仆从走出,认出苏秦,迎进,将他带到匡章书房。 书房位于草舍最后,可以从窗口观赏淄水。 房门大开,苏秦朝仆从摆下手,自行进来。 匡章仍在案前席坐,面前摆着两捆竹简。苏秦打眼一看,就知是孙膑留下的。竹简没有摊开。 匡章显然在冥想状态,对来人视若不见。 苏秦在他对面坐下,良久,轻轻咳嗽一声。 匡章睁眼,见是苏秦,惊喜:“苏大人!” “呵呵呵,”苏秦拱手,“有扰章子了!” 匡章回礼,尴尬一笑:“在下……以为是下人送水来呢,慢待了。” 苏秦瞄向他的两捆竹简:“看这样子,章子当是烂熟于心了。” “字字珠玑啊!”匡章慨叹,“可惜在下愚笨,日日研习,也不过是记个词句,离苏大人要求的入心、会意尚差甚远!” “听到章子说出此话,在下就放心了!”苏秦拿过竹简,摊开,又合上,一脸微笑地盯住匡章。 “苏子可为秦国而来?”匡章直入主题。 “正是。”苏秦目光刚毅,“这一战我们必须打赢!” “是哩!”匡章点头,“苏子进来那辰光,在下正在思考如何御秦。” “思考妥否?” “尚未成熟。” “说说看。” “就军师所论,用兵在于奇,在于动,在于攻其必救。无论是孙武子伐楚,还是军师战魏,用的皆是此策。”匡章看向两卷兵书。 “章子欲以此策御秦?”苏秦问道。 “非也。”匡章摇头,“若在下御秦,当反军师之道。” “哦?”苏秦倾身,盯住匡章。 “因为情势不同。”匡章闭目,似在背诵台词,“孙武子伐楚之时,楚强吴弱;军师战魏之时,魏强齐弱。吴军袭楚,用的是轻车,移动迅速,利于袭远。军师战魏,用的是骑卒,神出鬼没,利于造势。无论是孙武战楚,还是军师战魏,皆是远征他国,战场在境外。远征之军, 宜动不宜静。今日战秦,情势迥异,是秦人远途伐我,战场在我境内,军师之策宜为秦人所用。”顿住,似是在寻找说辞。 “说下去!”苏秦听得入神,急切追道。 “在下之策是,与之对阵,拖死秦人。” “怎么拖?” “以军师所论,双方对战,强者静,弱者动;静者阵,动者奔;强者正,弱者奇;正者战,奇者避。秦人败魏卒于河西,服巴蜀于一役,拒六国于函崤,欺大楚于商於,今又远途伐我,必恃强。恃强,必静,必正,必阵,必战。秦人若阵,若正,则与我谋暗合,我可布以坚阵, 拖其疲累。秦人远离家乡,我拖之愈久,秦人之心愈躁。躁则急,急则不周,不周则洞漏,洞漏则危。” 苏秦敬服,拱手道:“听章子此悟,已得军师要领,齐握胜算矣!”起身,“事急矣,你这就随同在下去见王上!” “谢大人抬举!”匡章拱手。 “将那个带上!”苏秦朝案上的竹简努嘴。 “匡章?”齐宣王眯会儿眼,良久,睁开,盯住苏秦,“远袭项城是不错,打得好,可……统领三军,与秦将司马错对阵……”顿住, 又眯会儿眼,“你为什么举荐他?” 田婴也是目光质疑,看向苏秦。 “就秦所知,”苏秦声音淡淡的,如同说家常,“方今世上能对抗司马错与五万秦卒的人,除孙膑之外,就是章子!孙膑已不可求,章子是不二人选!” 苏秦以如此夸张的平静语气举荐一个只做过一次三军副将且在朝野充满争议的将军来主导一场决定齐国未来国运的旷世之战,着实让宣王、田婴吃惊。 换作任何人举荐章子,即使田婴,宣王都会毫不犹豫地否决。然而,举荐之人是苏秦,且语气这般决绝! 齐宣王双手捂头,从头顶揉起,揉到额头、眉毛、眼睛、面颊、耳朵,最后落在耳朵根上,抬头看向苏秦,没有说话,只以目光征询。 “臣之所以举荐,是因为匡章是孙膑弟子,已得孙膑真传!”苏秦讲出原委。 显然,这是一个重大信息。 宣王眼睛放光,但田婴显然不信。 “孙军师的弟子?”田婴半是自语,质疑道,“倒是怪哩!就婴所知,救赵之战,匡章只是普通军将;救韩之时,匡章虽然升为副将,但也都是帐外候命,军师从未教过匡章,也极少与匡章说话,只与田忌将军讨论军事,所有命令也都由田将军颁发,弟子一说……”一脸愕然。 齐宣王看向苏秦。 “是与不是,大王何不召章子一问?”苏秦应道。 “章子何在?”齐宣王看向田婴。 “章子就在殿外,当在候旨厅候旨!”苏秦接答。 “有请匡章!”宣王宣召。 内臣出去,果然在宫门之外看到正在候旨的匡章,引他入见。 匡章提着一只包袱,跪叩时包袱搁在旁边,很是显眼。 齐宣王、田婴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包袱上。 “匡章将军,包中何物?”齐宣王忍受不住好奇心,不及让席,指着包袱问道。 匡章打开包袱,现出两捆竹简。 匡章展开竹简,第一捆的第一片竹简上赫然写着《孙子兵法》,另一捆上赫然写着《膑人说战》。 “《孙子兵法》?《膑人说战》?”齐宣王半是自语,半是征询,“可是军师写的?” “正是!”匡章应道,“军师将用兵精要写作两册,托苏大人赠送末将,叮嘱末将研习,为国效力。”将两册竹简双手呈上,“此为军师手书,请王上审阅!” 内臣接过,呈给宣王。 宣王激动,粗粗翻看一遍,看向匡章:“匡章将军,你可都研习了?” “末将深恐有负军师重托,自得书之时起,日日用功,不敢有一刻懈怠。” “王上,”田婴笑了,“该给将军让个席位了!” “是哩!是哩!”齐宣王这才想起礼节,紧忙站起,走到匡章身边,将他扶起来,让到席位上,按住他的肩膀,不无感慨,“不瞒将军,一连三日,寡人睡不安、吃不香,日夜不停地祈祷上苍,”回到席位坐下,“这不,上苍不负寡人,把你给送来喽!” 在场几人皆笑起来。 匡章拱手:“王上厚爱,末将粉身碎骨,不足为报!” “哈哈哈哈,”宣王笑过几声,扫视几人,“寡人文有苏爱卿、田爱卿,武有匡将军,复何忧哉?”拖长声音,“复何忧哉?” 君臣四人笑过一阵,开始就用兵方略、军务粮草诸事,切磋琢磨两个多时辰,宣王、田婴对匡章在言谈中所表达出来的韬略再无疑虑。 见天色将晚,宣王摆宴,君臣尽欢。 酒过三巡,宣王盯住匡章:“匡章将军,你若用兵拒秦,十万锐卒可否?” “听闻秦人是五万,臣若多出,岂不是以众欺寡了?”匡章应道。 “嘿!”宣王盯住他,愕然。 “前有河西败魏,后有函谷挫败纵军,将军不可小觑!”见匡章气盛,田婴现出犹疑,“秦人不是魏人,听闻个个皆是为割耳朵而不怕死的人哪!” “这个不足取信,”匡章看向田婴,“世界上没有不怕死的人,只有趋利避害之徒。末将审过河西、函谷二战,河西之秦胜在用奸,函谷之秦胜在侥幸。若是秦人未能发现张猛将军的冰桥,以火烧之,函谷道就是魏人的。魏人拥有函谷道,阴晋必破,三晋之兵外加已经袭破河西的魏卒,秦人断无胜机!至于袭破崤塞的司马错偷袭之军,于庞涓来说不值一提!” “这么说,将军欲以五万锐卒对阵秦卒五万?”齐宣王的目光不可置信。 “正是。”匡章应道,“不过,在下有三个请求,请王上恩准!” “将军请讲!” “其一,五万锐卒须由末将选拔,三军将帅须由末将调配,末将有赏罚处置权!”匡章看向宣王,顿住。 “这个依你!”宣王允道。 “其二,”匡章看向案上的竹简,“《孙子兵法》篇九所载,‘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末将用兵之时,倘若有违王命处,恳请王上勿疑!” “怎么个有违王命?”宣王眼睛眯起来。 “臣亦不知。战场情势瞬息万变,臣须随机应变,若是事事奏请王命,恐误战机!” “依你!”宣王朗声应道,看向内臣,“写下来,匡章将军用兵之时,有随机应变之权,不必事事奏请!” “臣遵旨!”内臣记旨。 “谢王上厚爱!”匡章拱手,“其三,也是最重要的,器械、粮草等辎重军备,要随调随到,足量供给!” “田——相——国?”宣王看向田婴,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拉长声音。 “臣保证!”田婴握拳。 “匡将军,你还要什么?”齐宣王的指背敲在案面上,响出节奏。 “末将不要什么了!”匡章朗声。 “好好好。”齐宣王收起指头,看向他,“对了,听闻将军的先母迄今仍旧葬于马厩,可有此事?” “有之。”匡章心头一凛,点头应道。 “这个怎么可以呢?”齐宣王看向田婴,声音提高,“田爱卿,你为将军选一块上好墓地,待将军凯旋归来,寡人主祭,为将军更葬先母!” “臣受命!”田婴拱手。 “谢王上厚恩!”匡章起身,叩首,“末将恳请王上收回成命!” “哦?”宣王倾身。 “非末将不能更葬先母,乃先父在辞世之前未许末将更葬。末将未得先父之命而更葬先母,就是欺先父了。末将不敢为之!” “原来如此!”宣王看向田婴,慨叹道,“唉,人言可畏,不知情之言,更不足以取信哪!” 翌日,宣王大朝,神清气爽地颁布诏命,任命匡章为主将,田文为副将,太子地为监军,田婴督粮草,精选五都锐卒五万,出征御敌。 依据张仪战略部署,司马错率领三军沿着楚军伐齐所走的线路,越过宋境,向东进发。就在齐人、楚人皆以为秦人要取薛时,秦军转身向北,逼向鲁地。鲁公显然得到承诺,非但没有组织抵抗,反而使人带着猪羊鸡鸭酒等物前往劳军。 与此同时,早已得报的匡章也命令技击五万分路驰往泗下。齐左军一部约三千技击在鲁都曲阜西北部与秦军探道的三百锐卒狭道相逢,一场遭遇战在桑丘展开。 见秦人只有三百,自己十倍于敌,齐将大喜,传令围歼。秦卒无处可逃,遂布成圆阵,殊死抗击。战斗由午时开始,持续近一个时辰,齐卒第一次领教了秦卒的厉害,轮番进攻五轮,仍未撼动秦阵分毫。 眼见秦人援军赶至,齐将鸣金收兵,检点折损,竟达百人,伤者不下两百。 齐将禀报战况,匡章震惊,传令三军在桑丘之北扎寨。三军构成三座方形营盘,互为分离,相隔约两箭之地,远看如一个“品”字。 司马错亦传令秦军在桑丘之南安营,三军亦成三个营寨,但寨不分割,状如一只双翼展开的黑雕,雕头前伸,雕尾散开,南北翼侧应。 双方营寨相距约数里地,旌旗相望,号角相闻,甚至连彼此的叫喊也听得见。双方将士各出工兵,将寨前农田夷为平地,变作数里开阔、适合战车驱驰的沙场。 为避免围梁救韩时的烧粮悲剧发生,齐宣王在粮草辎重的供给线上重点布防,盘查极严。 背后是宋境,泗下为粮仓,更有魏人接济,带足了金子的司马错有恃无恐。 初战显威,尽管无法计点耳朵,司马错仍旧重赏参战的三百将士,人均晋爵一级,领军官大夫则跃升两级,越过公大夫,直升公乘。战死者则列入英烈荣册,按晋爵三级待遇表奏秦王追封并抚恤。 如此超越规格的重赏让所有将士看红了眼,一时间群情激昂,求战之声不绝于耳。司马错使军尉传送战书,历数齐人失义乱礼之处,尤其是齐人以卑劣、阴毒手段诱杀魏国太子申,触及道德底线,是可忍孰不可忍,秦王看不过去,方才应魏王之请,为魏国太子伸张正义, 要求齐人要么向魏王赔礼道歉,要么于三日之后摆阵厮杀。 匡章礼貌回书,只问候冷暖,不予应战。 见齐人不应,众将再度求战,司马错令先锋将军单车搦战。 先锋将军连搦三日,齐辕门紧闭,无一人出应。先锋将军求功心切,欲率死士冲寨,被司马错喝止。 在得知匡章为齐国主将之后,孟夫子果断弃魏返齐。 显然,魏非仁政之地。魏惠王无意仁政,太子亦非可辅之材。从街谈巷论中孟夫子闻知河西战场上秦卒的残暴,亲自走访几个经历过战场的老兵,得知一切皆是真的。沙场尽忠为儒门所倡,杀降割耳却是可耻。秦人杀降割耳不说,这又远隔山水,五万甲士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征伐一个与其毫无瓜葛的东方大国,理由牵强,更让孟夫子心底发寒,义气勃然,吩咐众弟子启程离魏回齐。 为防不测,孟夫子一行没走秦人行军之路入宋地,而是北渡济水,经由卫地直赴齐地阿城,以期见到匡章,助其退敌。 至阿城途中,孟夫子听闻秦、齐二军尽皆入鲁,震惊。鲁为儒门圣地,两个大国之师入鲁厮杀,于鲁将是一场劫难。孟夫子大急,吩咐众弟子星夜兼程,赶赴鲁地。 一路皆是运送粮草的齐人辎重车马。见运送粮草的车马吃紧,孟夫子下车步行,吩咐弟子将所有辎重集中于一辆辎车,腾出两辆,帮助齐人。众弟子各显身手,随从齐人的辎重车队不急不缓地驶往鲁地前线。 刚入鲁境,一辆轻车从后面赶上,从孟夫子一行的辎重车旁驰过,单从车速上看,是有急事了。 轻车驰过百步,忽然停下,车上跳下一人,往回走来。 万章眼尖,惊道:“夫子,是苏大人,他冲您来了!” 孟夫子迎上去,相距十步左右,住步,拱手:“苏大人,久违了!” 苏秦回过礼,看向三辆装得满满的辎车及在辎车两侧扶车助力的众弟子,油然而出敬意,朝孟夫子深鞠一躬,握住孟夫子之手,感慨万千:“夫子——” “大人要事在身,就快走吧!”孟夫子指一下前面的车子。 “夫子请乘在下车子,去见匡章将军,共商破秦大计!”苏秦邀请。 孟夫子转对万章:“万章,为师乘苏大人高车先行一步,你等送完辎重,可到匡章将军的中军大帐寻我!” 孟夫子随从苏秦上车,二人在厢篷之内相对而坐。 飞刀邹扬鞭催马,辎车启动。 孟夫子盯住苏秦:“赶得巧呢,孟轲正有一事求请大人!” “夫子请讲!” “前番听闻苏大人提到一册叫什么《商君书》的,轲甚想一阅,不知大人肯出借否?” 苏秦打开身边一只箱子,摸出一卷书,双手递过:“夫子请阅!” 孟夫子迫不及待地打开竹简,在车辆的颠簸中读起来。不消一刻,孟夫子的气色变了,呼吸急促起来。 苏秦气沉心定,两眼微微闭合,一丝余光透出,时不时地瞄一眼孟夫子。 孟夫子手不释卷,气色不断变化的面孔随着车子的颠簸而有节奏地晃动。 足足读有两个时辰,在车辆抵近齐国中军辕门时,孟夫子才放下卷册,揉几揉眼睛,看向苏秦。 “夫子看完了?”苏秦睁眼,问道。 “完了。”孟夫子点头。 “夫子看到了什么?” “苛政。” “苛政如何?” “唉,”孟夫子长长叹出一口气,拳头捏紧,“猛于虎也。” “这只虎的牙口伸向鲁国了!” “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孟夫子眉头紧拧,搬出《左传》里郑庄公的原话。 “只可惜,叔段不是自毙的!”苏秦淡淡一笑,“没有庄公筹谋以待,锐卒以攻,叔段或就成事,其不义亦为义了。今日之秦亦然。苛政严法驱良民为虎狼,虎狼结群,暴虐成性,以天下弱民为食,是为不义。而我若是无所事事,坐待秦人自毙,以夫子之慧,行得通吗?” 孟夫子长吸一口气,拱手:“苏大人良苦用心,在下今日知矣!如何御敌,大人可有妙策?” 车辆停下,齐中军辕门到了。 苏秦指向辕门:“在下邀夫子同车,就是为了与匡章将军筹谋妙策啊!” “敬从命!” 匡章闻报,摆出迎宾仪仗,将苏秦与孟轲隆重迎入中军大帐。 “听说开局不太顺哪!”苏秦开场。 “嗯,”匡章点头,“秦为锐卒,我也为锐卒。我十倍于敌,围之攻之,激战一个时辰,竟然撼敌不得!由此观之,秦卒战力不逊于庞涓的虎贲!” “初战不顺也好,”苏秦安抚,“一可让将士们见识一下秦人战力,二也可骄敌纵敌!” “只是,”匡章现出忧色,“将士们原本惧秦,此战该捷未捷,伤亡反而多于秦卒,更是加重了这个气氛。不瞒二位,”忧色益重,“三军将士皆在打探此战详情,相信秦人是不可战胜的。当务之急是如何鼓舞士气,打消秦人不可战胜这个神话!” “哼,”孟夫子冷笑一声,“不义之师岂有不可战胜之理?” “夫子可有妙策?”匡章看过来。 “妙策只有一个字!”孟夫子声音铿锵,戛然止住。 见孟夫子迟迟没有说出下文,匡章急了,盯住他:“敢问夫子,何字?” “仁!”孟夫子握紧拳头,咬紧牙齿,拖长节奏,出声雄浑有力,如天边滚雷。 这个字显然不是匡章所想要的,但恩师之言字字如鼎,匡章不敢有怫,抱拳,朗声应道:“谢夫子赐策!” “匡章将军,”孟夫子二目如炬,盯住他,“你这就召集众将,轲有话说!” “这……”匡章怔了,看向苏秦。 “夫子是要为将士们励志鼓气呢!”苏秦笑道。 匡章看向孟夫子。 “将士惧战,是缺仁义。”孟夫子凝视匡章,“你将所有将军集合一处,为师为他们讲解仁义。仁义之师,永远不会惧战!” “弟子代众将士谢过夫子!”匡章拱手,“只是夫子一路上车马颠簸,不宜过劳。”转对军尉,“摆宴,为孟老夫子与苏大人接风洗尘!” 翌日晨起,早餐过后,匡章果真召集师帅以上将军二十余名,由夫子主讲仁义之道。 孟夫子开讲之后,匡章脱身,对苏秦笑道:“该我们筹谋了!” 苏秦没有笑,只将二目盯住匡章,语气凝重:“匡章将军,在下不懂军事,只懂一条,此战,将军没有退路,必须完胜,否则,不仅是齐人之祸,山东列国也再无宁日了!” 匡章凝住笑,吸入一口长气,良久,缓缓吐出:“章知矣!” “之于对秦战略,”苏秦接道,“在下反复想过,将军此前所谋当是上上之策。第一步,拖住秦人,避战;第二步,因敌应变,寻找破绽;第三步,抓住漏洞,一击制敌!” “章谨听大人!”匡章应道。 “待夫子讲完仁义,将军可请夫子教习三军射艺。夫子神射,无坚不摧。让夫子教射,一为尽其心,二为尽其力,三为鼓舞军心。在下已经安排妥当,三日之内,当有墨者前来,助将军赶制守御利器。有利器在手,军心可稳。军心若稳,良机可待。”苏秦拱手,“相信将军能打赢这一战,在下告辞!” “大人欲去何处?”匡章急问。 “韩国。” 战事胶着半个月后,张仪走进秦军大帐。 “怎么样?”张仪笑问司马错。 “压不住呀!”司马错苦笑,“将士们不辞辛苦跑到这儿是为建功立业的,早就铆足了劲儿与齐人大战一场,而相国大人的远略在下却不能明说,真正是为难哩!” “这个是王上诏令,将军可张贴于显赫之处,传示三军!”张仪从袖中摸出一道诏令,递过去。 司马错展开,果然是秦惠王的两道诏令。 诏令一:“有敢入柳下季垄五十步而樵采者,死不赦!此诏,秦王嬴驷。” 诏令二:“有能得齐王之首者,封万户侯,赐金千镒!此诏,秦王嬴驷。” 司马错不解,盯住张仪:“柳下季垄?什么意思?” “将军不知柳下季吗?”张仪笑问。 司马错摇头。 “将军知道柳下惠不?”张仪再问。 “这个我知道呀,就是那个传说中坐怀不乱的人!他娘的,能坐怀不乱一整夜,我服!”司马错吧咂几下嘴皮子。 “呵呵呵,”张仪笑道,“柳下惠姓展名获,字子禽,居于鲁国柳下,后人叫他柳下惠。因他在家中排行老三,后人又叫他柳下季。” “可这……垄呢?”司马错眯眼盯住那个“垄”字。 “墓地呀!王上是个雅人,说墓地难听不?” “这这这……”司马错震惊,“到他坟头上拔根草,就要杀头?” “将军再看,不是在他的坟头上拔根草,而是在离他坟头五十步处拔根草!” “老天!”司马错龇牙,“若在坟头上,怕是要诛三族了!” “依据秦法,还得连坐十家!” “他的坟在哪儿?”司马错皱眉。 “柳下邑。” “柳下邑在哪儿?”司马错拿出形势图,摊开,摸出一块画石,作势标示。 张仪指向一个地方。 “这……”司马错又是一怔,“此地离我一百多里,且是在齐人所占地盘,莫说是去拔根草,即使想去乘个凉,怕也得问问齐人许不许呢!” “呵呵呵,你呀,”张仪又是一笑,“这么快就把王上的另外一道诏令忘了呢!”朝另一诏令努嘴。 司马错看向另外一道诏令,有顷,转望张仪,目光诧异:“相国是说,我们真的要打到临淄去?” “咦?”张仪盯住他,“将士们背井离乡走这么远的路,不打到临淄又为个什么呢?” “这……”司马错目光错愕,“前番在大梁,相国不是说——”顿住,挠起头皮来。 “司马将军,”张仪挤一下眼睛,诡诈一笑,“不瞒你说,王上的这两道诏令是下给天下人看的,不是下给你并众将士看的!” “哦?” “这么说吧,”张仪用指背敲响几案,“柳下惠乃天下大贤,齐王乃负义之君,王令如此,将士守之,其中滋味,将军这下该当品得出来喽!”噘起嘴巴轻轻吹出口哨,与他的指节叩案声相和。 “在下明白了。”司马错苦思一时,抬头,“一是彰显我大秦之德,二是彰显我大秦之威!” “哎哟哟!”张仪收起指节,竖起两个拇指,“不愧为我大秦第一名将!” “可这……”司马错盯住张仪,“相国大人,你得给个实底,末将究竟是真打还是假打?” “在下给你四个字,”张仪恢复敲案,“坐以观变!” “若是齐人不变呢?”司马错问道。 “匡章乃庸才,齐王使他将兵,可见无人。庸才用兵,不会不变。再说,”张仪淡淡一笑,“如果将军战他不下,华公子那儿不是还有黑雕吗?想想田忌将军是如何奔楚的!” “战他不下?”司马错冷笑一声,拳震几案,“哼,相国看我明日破他!” “呵呵呵,”张仪连声笑道,“司马大将军,急切不得,急切不得哟!” “那……”司马错盯住张仪,“相国要末将何时破他?” “待其气竭!” 当苏秦的辎车出现在韩国相府门前时,公孙衍吃惊不小。 相见礼毕,公孙衍带苏秦至府中花园,面水坐下,顺手递给苏秦酒葫芦。苏秦谢过,从腰间摸出一只竹筒,拔掉塞子,仰脖饮之。 听到“咕咕咕”的声音,公孙衍晓得是水,笑笑,饮一口酒:“苏子是百忙之人,此来可为桑丘之事?” “是哩!” “想让韩国出兵吗?” “不是。” “哦?”公孙衍略怔,盯住苏秦。 “桑丘之事,有章子就够了。在下此来,只为纵亲。” “纵亲?”公孙衍喃声重复,又喝一口酒。 “六国自纵亲之日起,裂痕已出,至联军伐秦,裂痕愈大。纵亲之核是三晋。伐秦受挫,张仪入魏,结庞涓舍纵入横,倒向秦国,先伐赵,西伐韩,内核尽破,纵亲名存实亡。” “是哩!”公孙衍认可,“苏子是要重启纵亲?” “应该是修复。”苏秦纠正,“纵亲之核在三晋,三晋之核在魏,能制魏者唯有韩、赵。在下有赵,公孙兄有韩,在下此来,是想与兄联手,逐走张仪,逼魏回归纵亲。魏人入纵,三晋核聚,列国纵亲可复,秦人可制矣。” “苏子想说的是,你我合手,除掉张仪吧?”公孙衍把话挑明。 “就算是吧。”苏秦苦笑。 “好哪,在下应了。”公孙衍的话音刚落,相府御史急进,递给他一封密函。 公孙衍拆看。 “嘿,俨然成了仁义之师喽!”公孙衍哂笑一句,将密函递给苏秦。 苏秦接看,是司马错四处张贴的两道秦王诏令。 苏秦眉头凝起,良久,抬头:“公孙兄,可有应策?” “不是有章子吗?”公孙衍反问,“应策也是他出!” “我是说,在秦人溃退,入你韩境之后!”苏秦眯起眼睛。 “嘿?”公孙衍盯住苏秦,“苏子这是吃准他匡章能赢喽!” 桑丘前线,秦军营寨秩序井然。秦人尚黑,从旗帜到甲胄到装备到栅寨的颜色,无一不黑,整齐划一,远远望去,偌大的营盘就如一个张翅欲飞的黑褐色巨鹰。在秦律的严格约束下,无一秦卒外出扰民。即使有秦卒出寨巡逻,也是成伍成行,军服整洁,装备优良。 不同于寻常外征依靠秦国辎重保障,司马错出征前带足金子,专门成立一个辎重司,以高于市场一至二成的价格向泗下列国购置军需,且是现金交易,买卖公平。为赚这点儿差价,泗下商贾争先恐后,不遗余力。 数里之外,与之相对的齐营则是另一番景象。与秦初对峙时,齐军如临大敌,待营垒建成,秦人不再搦战,遂松下一口气。后见对峙日久,秦人亦如他们一般闭门不出,齐军无不松懈。 齐军来自五都,别的不说,单是军旗,各都有各都的颜色,各将有各将的标志,可谓是五花八门。甲胄多是从魏武卒手中缴获的,相对统一,营帐却如同旗帜一样各成体系。更急火的是,匡章名声不好,邹忌在时一直受到压制,只由于是王族血统(匡章姓田),他才成为五都军将之一,主政前番救韩时被提升为副将,军将中就有不服的。此番更是被拜为主将,无一肯服,只因是王命钦点,且赋予他生杀大权,这些军将也就只能把不满压在心中,明则唯唯诺诺,实则我行我素,是以各种散漫充斥军营,匡章三令五申,仍旧收效不大。监军太子地视察军情,大急,要求匡章严明军纪,不服者斩,匡章笑笑,似也没当回事儿。 日光如梭,转眼过去两个月,秦营愈见严整,齐营愈见散乱。司马错探得明白,正欲禀报张仪,求请一战,突接黑雕密报,说是齐人新近造出十多种新型防护兵器,并于昨日起陆续装备到兵营,而关于这些兵器的性能,他们尚未摸清,只听说有种飞器,上有转刃,可如鸟一般在天上盘旋,于百万军阵取人首级。司马错震惊,一面要求黑雕抓紧摸清新兵器的底细,一面快马禀报张仪并秦王。 张仪由大梁飞马驰至军营。 “我查清了,”张仪没看,将密函推到一边,“是墨者。苏秦请到不少墨者帮忙。” “打吧,”司马错握拳,“甭说将士了,一天一天无所事事,也把我憋得肚子疼。我这就想看看那个飞器是如何在百万军阵中取人首级的!” “呵呵呵,”张仪笑笑,轻描淡写,“将军放心,是齐人虚张,没那么厉害!”敛笑,盯住司马错,“司马将军,如果你真的想打,就得做到三点,其一,完胜,把齐人彻底打趴下!” “哟嘿,”司马错来劲了,兴奋得搓着手,“开战自然是要完胜喽,否则,我们大老远的跑到这儿做什么?” “其二,适可而止,见好即收,万不可穷追,不可割对手耳朵,顶多追至鲁齐边境,所有秦卒不可踏入齐境!” “这个好办,我先使人探好齐鲁边境,做好标记,谁敢踏入齐境一步,斩其足!至于耳朵的事,一只不割,让将士们各自记下斩敌数目即可,谅他们不敢虚报!” “还有其三,将军须做到先礼后兵!”张仪盯住他,“以春秋笔法下战书,晓谕对手,我们要进攻了。如果匡章服软请降,愿给我王一个面子,是最好不过的;如果匡章不肯降,将军再用兵不迟!” “好嘞!” 司马错当即召来参将,草就一封战书,言辞甚恭,差参将为使,赴齐营下战书。 参将临行时,张仪拿出一箱礼品,让他在驰往齐营时放在显眼处,并以司马将军名义赠送匡章将军。 司马错不解,见张仪使眼色,挥手放行。 参将递完战书,赠送礼品,受到匡章盛情款待。翌日,齐营亦出一车,齐国参将回递一书,亦赠司马将军一箱礼品。 司马错拆书,却非战书,所有措辞只为交好。 接后一个月,两大阵营之间,先是使臣往来,继而是军将往来,再后是兵士往来。外出秦卒日益增多,双方兵士甚至在军营之间本该做战场的野地里交换有无,其乐融融,精明的泗下商人趁机在此设摊开店,生生将沙场变作了市集。 与此同时,秦国各类黑雕出动,流言在泗下列国及齐国各地疯传开来,皆说是匡章通秦。对匡章不满的五都军官及地方、朝廷官吏也都纷纷上奏,弹劾匡章的奏章如雪片般飞往临淄,或入田婴府,或直接入宫,无不要求撤匡章的军职,治其通敌之罪。 田婴坐不住了,抱起一摞奏折前往宫中,摆在宣王跟前。 宣王吩咐内臣也抱出一摞,搁在田婴的那摞旁边。 两大摞奏折足有数尺高,不下几十册。 “王上,”田婴苦笑,“苏子怕是荐错人了?” “哦?”宣王的目光从两摞奏折上转过来,盯住他。 “臣去桑丘两次,一为督粮,二为探视。别的不说,臣只看到秦军营阵整齐如一,而匡将军的营寨是五花八门哪!军中臣也待过,无论是田忌将军,还是孙军师用兵,无一似匡将军这般。”田婴从袖管里摸出一封密函,“这是副将田文的奏章,托臣代奏!” 宣王接过,拆看,眼睛几乎眯成两道缝。 “看来,匡章与秦将真还扯不清了!”田婴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宣王没有抬头:“依爱卿之见,当如何是好?” “臣也不知。”田婴又出一个苦笑,“只是,此战关系甚大,匡将军若是真有通敌……”顿住。 宣王的眼睛仍在田文的奏折上,眼睛突然睁大:“咦,孟夫子也在军中?” “是哩!” “这是大事,匡章为何不奏?”宣王较真在这桩事上。 “说是夫子不让对外讲,想必是有辱儒门斯文。不过,就臣所知,夫子教射,说起来也是个笑话了!” “什么笑话?”宣王上劲了。 “田文选出三千人从夫子学射,夫子不教射,只教他们斋心养气,凝神观物,日复一日。起初半月,将士们还都受得了,一个月过去,夫子仍然不让他们摸弓搭箭,想把他们全都训练成后羿那样的神射手,这就急人了。将士们纷纷告状,没人肯听老夫子的。夫子气得吹胡瞪眼,到匡将军那儿告状,匡将军以军法鞭责三十人,方才压住。” “唉,”宣王轻叹一声,“这个老夫子呀,好好地在稷下治学也就是了,到人家的军营里瞎闹腾个什么呢?” “王上,此战我们输不起呀!” “依你之见,该如何办?”宣王看向他。 “臣之意,与秦和谈,撤兵!” “怎么和谈?”宣王眉头紧拧,“让寡人远隔千山万水,向一个西藩之邦俯首称臣吗?” “这……”田婴吸一口气,看向两摞奏折,“臣之另一意,撤换匡章,审其投敌之罪!” 宣王闭目。 良久,宣王从袖中缓缓摸出一物,摆在几案上。 田婴拿眼角扫去,正是苏秦带匡章觐见那日宣王向匡章做出的用兵不疑的承诺,由内臣逐字记下。当其时,田婴也在场。 什么也不消说了,田婴告退。 眼见秦军胜利在望,齐人军心涣散,魏嗣急见惠王,禀报情势,要求出兵。 惠王问过每一个细节,捋须良久,看向魏嗣:“张相国呢?” “他刚从秦营回来,说是洗个尘就来觐见。是儿臣候不及,先一步来了!”魏嗣应道。 “你急个什么?”惠王歪头望着他。 “父王,”魏嗣声音急切,“我们不能等了,该出击才是。否则,所有收获全都是秦人的了,我们将坐失良机啊!” “怎么打?什么收获?”惠王接连反问,“我们总不能隔着卫、宋收取齐人的一块土地吧?” “襄陵!”魏嗣脱口说道,“让秦人帮我们收复襄陵!” “嗯,这个可以!”惠王再次捋一会儿须,转对毗人,“传旨,有请张相国!” 旨未传出,张仪已经到了,果然是刚洗过尘,带进一股新浴的清香。 “呵呵呵,”惠王盯住张仪,满口是笑,“听说齐人与秦人非但没有开战,反而结为一家亲喽!”夸张地鼓掌。 “是哩!”张仪应道,“不过,就仪所知,不是真亲!” “哦?” “是司马将军的制敌之计!兵不厌诈呀!” “嗯嗯,”惠王连出两声,捋须,“好计谋!”倾身,“这么说,还是要打哟!” “当然要打!”张仪握拳,“司马将军说了,开弓就没回头的箭,秦人跑这么远,应该不会空手回去!” “若是此说,”惠王盯住张仪,“烦请相国给司马将军捎个话,就说寡人有个小小的提议,待将军凯旋路过襄陵时,顺道把襄陵八邑一并收了。当然,寡人不会白让秦人出力,河西的那个七百里,寡人完完全全地送给秦王,也就是说,河西的那个郡,寡人拱手送给秦室。这个当是一笔好买卖哟!” “买卖是不错,公平合理,只是——”张仪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惠王庞大的身子倾前。 “王上难道从来没有想过更好的买卖?”张仪卖起关子来。 “爱卿快说!”惠王急不可待了。 “臣之意,”张仪和盘托出自己的妙算,“襄陵八邑由王上派锐卒收复,因为襄陵是魏国的,让秦国人收,就是白送他们一个人情。当然,秦人必须派个用场,就是在其凯旋之后,屯扎于襄陵附近,盯住昭阳。有击败齐人的秦卒在侧,昭阳必不敢动,而我大魏武卒则会士气倍增。至于河西的那个郡——” “爱卿是说,寡人不必出让喽!”惠王拉长声音,接上。 “臣之意,王上最好是出让,”张仪进一步解释,“河西一郡孤悬于外,早晚都是秦人的,晚给不如早给!” “可这……寡人总也不能白送他吧?” “王上可用此郡换取秦人胜齐的所有好处。秦人原本是为王上出兵的,战胜的好处归于王上,想他秦王也无话可说。”张仪略顿,“再说,他不是得了河西的那个郡吗?” “什么好处?”魏嗣插上一句。 “殿下想要什么好处,提出来就是。作为战败之国,田氏没有资格说不!” “好!”魏嗣重重吐出,“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他田辟疆俯首称臣!” 惠王轻哼一声,白他一眼,闭目,将长长的胡子又捋三次,缓缓睁开眼睛,朝张仪摆手:“就依爱卿所言,办理去吧!” “臣受命!”张仪拱手。 就在张仪调兵遣将、筹划夺回襄陵八邑之时,秦、齐主场发生戏剧性一幕:一连三日,各有一名齐将带着手下亲信叛齐,人数不等。 他们清一色都是前主将田忌的人,因顶撞匡章治军不严而遭到不同惩罚,有一个差点儿被斩首,自忖上告无门,一怒之下干脆投秦。 与此同时,黑雕及其他秦国间者也查实了他们受罚的内情。司马错将不少降者召至大帐,亲自问讯,从他们口中得知五都之兵中不满匡章者不在少数,鬼也不晓得齐王为什么会派匡章为将,还得知匡章为人古怪,顶撞父亲,抛下妻、子出走,其母被其父杀死,葬于马厩,还得知他要么住在军营,要么一个人住在临淄城外,在齐没有朋友,等等。就几个月来的对峙看,匡章确实不会用兵,也确实约束不了五都之兵。司马错深信降者之言,为免意外,又将他们分散安置在各处军营,承诺破齐之后,奏请秦王封赏所有降臣。 接后数日,司马错快马禀报张仪,请求攻齐。张仪使飞雕传书,同意他的攻齐计划,再次要求他适可而止。 然而,就在司马错接到张仪密函、传令三军于三日之后与齐决战的当夜,浓云遮月,东北风急。将近黎明时分,秦卒皆在熟睡之时,各处营寨纷纷起火,远近喊杀声疾,秦军重演葫芦谷外公孙衍夜袭之祸,万千齐军四面进攻,从梦中惊醒的秦卒仓促应战,急切之间辨不清东西,或被杀,或自相残杀,火光中一片混乱。齐卒有备,皆着盔甲;秦卒无备,多数是赤膊应战,有的连枪都未及拿,整个现场几乎是一场不对等的屠杀。 中军大帐位于秦营中央,齐人一时尚未攻到。司马错显然完全没有料到齐军的突袭,于混乱中勿勿披挂,挺枪冲出大帐,放眼望去,远近皆是火光,尤其是后营。 司马错晓得是上了匡章的当,烧火的正是所谓“叛逃”而来的齐人。 然而,此时的局面已不堪收拾。司马错二话不说,传令召集秦卒三军,向宋境撤退。 数以千计的秦卒结成一个团块,紧紧护在司马错身边,向宋境方向杀出,边冲边叫喊,以召集秦人。听到叫喊的秦卒不断加入,队伍越冲越大,渐成阵形。齐卒显然也没有把秦人彻底围歼的打算,并未围堵通往宋境的路,只在三面冲杀叫喊,将秦卒朝宋境里赶。 秦军溃退约六十里,至宋境时天色大亮。司马错稳住阵脚,检点兵马,五万大军折损过半,辎重损失殆尽。 与此同时,黑雕来报,更多齐卒赶至齐宋边境,严阵以待,但也无赶尽杀绝之意,甚至有意放走伤残秦卒,可谓是做到了适可而止。 司马错长叹一声,传令守候三日,四处搜寻溃卒,收揽救治伤卒,又得愈万。眼见辎重、装备甚至旗帜、兵器等物皆在溃退中散失,司马错明白无力再战,急报咸阳,陈述战况,请求增援。 秦惠王早从黑雕处得到噩耗,司马错求援的急报刚刚发出,就已收到让他班师回国的旨令。 司马错率领溃卒徐徐越过宋境,向魏境进发,同时向张仪请求接济。 东西两个大国的这场持续近四个月的军事对峙以秦军完败收场。 匡章主持军政后首战大捷,斩敌逾万,伤敌不知其数。 捷报传至临淄,宣王喜得合不拢嘴,笑对田婴道:“怎么样,寡人用对人了吧?” “王上知人善任哪!”田婴由衷赞叹一句,看向宣王,“只是,臣有一惑,还请王上释之!” “说吧!”宣王笑道。 “二十日前,群情激愤,纷纷上奏,弹劾匡将军,连臣弟也沉不住了,奏请治罪匡将军,唯独王兄气稳心定,对匡将军信任如初,拿出当初的承诺堵塞臣弟之口。臣想知道,五万锐卒、齐室安危系于一人,王兄对匡将军的信任由何而来?”田婴半是恭维,半是求问。 “哈哈哈哈,”宣王长笑几声,“寡人的信任,一半归于苏秦举荐,另一半嘛,当是归于一个女人!” “女人?”田婴震惊,不由得瞪大眼睛。 “一个在死后被葬在马厩里的女人,叫启。” “匡将军的生母?” “正是!”宣王接道,“还记得匡将军出征之前,寡人要你在他凯旋时为他更葬生母之事吗?” “记得,可他不肯葬呀!” “是呀!”宣王由衷感慨,“一个连自己所怨恨的死父也不肯去欺瞒的男人,怎么可能有负于寡人呢?”拿起匡章的捷报,欣赏良久,咂嘴,“啧啧啧,有此良将在朝,寡人可无忧矣!” “臣弟有个奏请,还请王兄恩准!”田婴双手起拱。 “说吧!” “臣请为匡将军先母更葬!” “可他……”宣王迟疑了。 “匡将军不肯更葬先母,是因其先父未曾交代就故去了。身为王臣,其先父必听王上的。若是由王上旨令更葬,料其先父在天之灵不敢不听。其先父既已听旨,匡将军就不是欺瞒死父了,自然也就可以更葬其先母了!” “嗯,”宣王捋须有顷,“你办去吧!不过,既然匡将军的先父与先母不睦,葬在一起也是不妥。你可另选福地,更葬匡将军之母,为其立祠,向天下昭示匡将军孝心!” “臣领旨!” 秦卒显然没有准备好有此大败,溃退得极是狼狈,不仅拿金子换来的所有粮草、日用等辎重丢失殆尽,部分将士甚至连盔甲也没穿戴,就在一片惊慌中拿着短兵器亡命奔逃了。亡者未及葬,悉数丢给齐人,但数千伤者不能不顾。见齐人没有赶尽杀绝之意,秦人也就放下心来,相互搀扶,络绎行走在宋境的衢道上,远远望去,犹如年成不好时外出逃荒的饥民。 前有大把的金银铜钱,泗上商民争相供给,而今一无所有了,商民们无不躲得远远的。沿途百姓生怕饥饿的秦人抢食吃,纷纷将粮食藏起,没有人出头接济。张仪使尽浑身解数,一面使属下救急,一面入宫求告魏惠王。 听闻是张仪,魏惠王传旨闩门。 眼看着宫门关闭,耳听着闩门声响起,张仪苦笑一声,摇摇头去寻魏嗣。 “你倒是有脸来哩!”魏嗣劈头就是一通挖苦,“父王与本宫听信你的大话,调集勇士五万,连攻城的器械也都备好了,只待秦人凯旋而归时屯扎在睢水岸边,观赏我大魏铁军收复襄陵八邑。这下倒好,秦人没有观赏成,反倒是被观赏了。”眼睛挤起,嘴角一咧,鼻子拧到一侧,给出一个轻蔑的笑,“什么大秦铁军,什么战无不胜,张大相国,你为什么不去瞧瞧他们的熊样子呢?” 话音落处,魏嗣抽出剑,以剑拄地,就地学起伤卒一瘸一拐走路的样子,口中还发出夸张的呻吟。 张仪火气上冲,真想上前照鼻子揍他一拳,可拳头紧紧,又松开了。 好好的一盘棋下砸了,张仪悔不当初。 是的,一切皆是他张仪的错。伐齐战略是他制订的,进攻路线是他划定的,即使如何与齐对阵,也是他一步一步筹谋的。 然而,他错了。 究竟错在何处呢? 张仪回到府中,痛定思痛,闭目凝神,细细盘想已经发生的每一个步骤。不能责怪司马错。依司马错脾气,一到齐国就会直入齐境,与齐人干上一架。那时,秦势正炽,齐军初聚,匡章尚不服众,胜算多多。是他不让司马错打,非但不让打,还让求战心切的秦卒步步为营, 温文尔雅,向天下展示王师风范! 司马错做到了,秦师做到了,但…… 纵观这场对峙,齐人胜得完美,无一丝儿瑕疵,前后过程简直就是马陵之战的翻版:先现乱象,再现拙象,再后是窘象,在意想不到处绝地反击,且选准的是最佳时机。 这个匡章,真还是个奇才!可他张仪为什么就没有预判出来呢? 就匡章的过去看,他应当没有这个实力。他的背后究竟是谁?是苏秦吗?可他苏秦怎么会用兵呢?若是会用兵,他就不会寸步离不开孙膑了!再说,整个过程中,就他张仪所知,苏秦没在匡章的帐中,守在帐中的是孟夫子。难道是孟夫子?哼,倘若真是那个愚夫子用的兵,首先得问问他张仪的鼻子信不信! 张仪思来想去,愣是整不明白这局棋输在哪儿,正自忖思,公子华入见,说是情势紧急,秦卒行进甚缓,急需大量辎重增援,尤其是粮食与药物。 “宋王偃呢?”张仪问道。 “缩起来了。”公子华恨道,“在下两番入宫,他都避而不见。 这且不说,他还让宋军沿途看护,生怕我们抢他的百姓!” “在下送去的粮草还能支应几日?” “基本上没了。退得慌乱,不少将士连烧饭的釜也没带,宋人躲得远远的。这几日在各方筹款,但数量有限,远水不解近渴。” “王上怎么说?” “王上正在安排钱粮,出函谷关接应。关键是眼前,照这速度,仅过宋境就得三日,过魏境至少得三日。最难的是韩境,韩人那儿,恐怕得劳烦张兄走一趟。” “有公孙衍在,在下去了反而坏事!”张仪皱眉,有顷,看向公子华,“还是你去为妥。他落难时,是你陪他赴秦的!” “成。” “还有,”张仪盯住公子华,“转告司马将军,越是窘迫,越要保持冷静与克制,约束三军不可乱来。否则,前功尽弃矣!” 公子华苦笑一下,起身走了。 情势火急,公子华快马驰至新郑,拜访韩国相府,递上拜帖。 门人持帖入内,约过一刻,府宰出来,连说抱歉,称公孙衍不在府中。 公子华晓得公孙衍是不想见他,也就辞别,径去宫城,以秦王特使名义向韩宣王借粮。 韩宣王不敢怠慢,将他好生安排在馆驿里,宣公孙衍入见。公孙衍没有奉诏,只托来人捎给他一封密函。 韩王看过密函,候等三日,待公子华再度入宫催问,传召上卿公仲并大夫司农,让他们分别诉苦。司农陈述韩地上党地区连续三年闹旱,多地颗粒未收,府中余粮尽皆赈灾仍然不够,旬日之前已使人赴楚地购粮。 这两年上党确实在闹旱灾,甚至有饥民拖家带口地逃往秦地谋生,这个事实公子华是知道的,因而并无话说。 “唉,”韩宣王轻叹一声,朝公子华连连拱手,“实在抱歉哩!寡人早就听闻关中有粮,原还打算舍个面子向秦王张口讨一些,不料司马将军伐齐,粮草供给是大事,寡人就改求楚王了。楚王答应以粮换兵器,寡人也应下了。第一批楚粮已在路上,说是近些日就到。如果特使愿意守候,待楚粮到时,寡人先不赈灾,悉数交给特使如何?” “谢大王慷慨!”公子华拱手谢过,“大军就要抵达韩地,楚粮怕是来不及了。嬴华恳请大王以秦韩睦邻关系为重,从现有库粮中拨出少许粮草,接济急需。嬴华承诺,只要渡过眼前急难,秦国必以十倍之利相偿!” “请问特使,”韩宣王盯住公子华,“你所说的少许粮草是多少?” 公子华略一沉思,拱手应道:“一千石粟米足矣!” “仲叔,”韩宣王看向公仲,“库房里还有多少粟米?” “回奏王上,”公仲拱手应道,“库房之事归司徒辖制,臣不知!” “召司徒!”韩宣王看向内宰。 内宰传旨,足足候有小半个时辰,方才召来司徒。 “司徒,”韩宣王开门见山,“府库还有多少粟米?” “回奏王上,”司徒应道,“府库里只剩一个库底了!” “啊?”韩宣王不无夸张地惊叫一声,敲几案怒道,“粟米呢?你把寡人的粟米藏到哪儿去了?” “这……”司徒打个惊战,扑地跪叩,声音打结,“臣……数月来连奉三旨赈灾,已将府中粟米悉……悉数调……调往上党了!” “是吗?”韩宣王收住目光,不无懊悔地连叹几声,给公子华一个苦笑。 不消再说什么了。公子华拱手辞别,走出殿门,步下台阶,回望殿门,如黑雕一般长啸一声,扬长而去。 不消数日,秦军大队人马如同一只受伤的千足虫,动作迟缓地移过魏境边界,一步一步地挪入韩境。 远远望去,秦军旗帜不乱,仍在尽力保持大秦铁军的尊严。在前开道的是步军,打着“秦”字旗,但走得很慢。之后是车辆,所有车辆上或躺或坐着伤卒。再后是伤得轻的人,扶着车走,再后是健壮的汉子。 走在最后的是司马错,没有乘车,扛着自己的枪。与他同行的是几个旗手,轮番扛着主将旗号。 这条齐整的虫子持续蠕动到第三天,越动越缓,终于僵住不动了。 几个将军模样的走到队伍末尾,与司马错围坐在道边一块空地上。 “将军,再不让搞粮,实在撑不住了!”一个年纪稍大的将军率先开口。 司马错晓得这个“搞”字,一路上,他三令五申严禁的,也是这个“搞”字。 “还能撑多久?”司马错看向坐在最边上的一个偏将。他是负责辎重的。 “回禀将军,”那人拱手应道,“绝粮两日了,从昨天晚上起,大伙儿入口的全是水。张相国他们送的粟米只剩一小点儿,全部留给伤卒了。估计到明日,恐怕伤卒都得喝水!” “这是到哪儿了?”司马错扭过头,看向在前开道的车卫国。 “再过三十里就是汜水和虎牢关!过去虎牢关就是巩地与偃师,该当交接东周公的地界。”车卫国拱手应道。 “三十里?”司马错几乎是轻声呢喃。 “大家实在挪不动了,照眼前速度行进,到虎牢关还得三天,不搞吃的,恐怕……”开头说话的年长将军欲言又止。 司马错看向他。 “恐怕没有多少人能撑到过关!”那人牙关一咬,率性说出。 司马错白他一眼,蹲下去,两手捂在脸上。 是的,没有多少人能撑下去。别的不说,单是他自己,也是一天多粒米没沾牙,凭水撑着肚皮,早就饿得头晕眼花了。 “将军,搞吧!您不必发话,点个头就成!”那将军几乎是恳请,末了追加一句,几乎是嘟哝,“若是王上责怪,将军就……推在末将身上!” “废话!”司马错睁开眼,狠狠盯他一眼。 那人吧咂几下嘴皮子,看向远处。 司马错就地躺下,二目微闭。 司马错的眼前浮出张仪的声音:“……越是窘迫,越要保持冷静与克制,约束三军不可乱来。否则,前功尽弃矣!” 司马错睁眼,看向车卫国:“车将军,甘茂将军可有接应?” “仍是昨日的,已禀过将军了,说是接应粮草已至崤关,估计今日可抵洛阳。” “若是昼夜兼程,后日可达虎牢关!”司马错忽地坐起,二目放光。 “将军,”年长将军却是不见任何喜色,“我们的难关是,如何撑到后日?” “好吧,”司马错轻叹一声,“传令各部,向附近村民借粮!注意,是借,不是抢!还有,派出精干将士,到附近河湖捕鱼狩猎!”转对车卫国,“卫国,搜寻附近乡医,求取草药,救治伤者!” 诸将应声“喏”,兴高采烈地去了。 秦军不再矜持了,不再装样了。不消一刻,但凡能动的无不抖起精神,越过道路,如饿狼般纷纷扑向附近的村庄,方圆十数里的田野里,到处晃动着“借”粮的秦兵。 韩人村落皆有粮食。任凭秦卒说破嘴唇,韩民只是不借。秦兵无奈,只好用强,不管三七二十一,扛起粟米就走。于是,一群群老弱妇幼哭天抢地,各施绝招,或扯胳膊,或拉袍角,或抱大腿,或跪地求告,施尽一切夸张办法,恳请秦人别“抢”他们的“救命粮”。 秦卒被逼得急了,将村民踹倒于地,扬长而去。 所有这一切,皆被藏在附近林中的数十名画工描绘下来,标上对白。 一块块的画布被送入韩国相府,呈给坐在雅室品酒聊天的公孙衍。 公孙衍审看几幅,将酒葫芦塞进嘴里,动作夸张地狠喝一口,将一摞子画布推给坐在对面的苏秦。 苏秦审完画布,苦笑一声,复推回去。 “呈送大王,让王上看看他的子民是如何受虐于仁义之师的!” 公孙衍扬手。 来人抱起画布,快步去了。 “呵呵呵,苏兄呀,”公孙衍看向苏秦,“没想到你也够狠的!” “唉,”苏秦长叹一声,“这也是不得已之法!”不无敬服地看向大梁方向,“张兄下得一盘好棋啊!秦师虽然狼狈,但若真的如此这般文质彬彬地班师咸阳,正义之师、礼仪之邦的美名就将扬于天下;反观齐人,则胜之不武!秦人是虽败犹荣,齐人是虽胜犹败。一正一反,秦人不胜也是胜了。” “呵呵呵呵,”公孙衍连笑数声,“苏兄与张仪,真是棋逢对手啊!若是张仪看到这些画面,准得气死!” “说到这个,倒是提醒在下了!”苏秦盯住公孙衍,“相国大人可将部分画作以国书名义送达魏室,让魏王与张兄也都看看!” “成!”公孙衍用力握拳。 “公孙兄,”苏秦起身,拱手,“在下要告辞了!” “苏兄欲往何处?” “楚地。” “莫不是去找陈轸吧?” “还有惠施。” “哈哈哈哈,”公孙衍长笑几声,“苏兄这是要撕吃张仪,收复失地呀!”拿起葫芦,小啜两口,慢悠悠道,“苏兄,折腾他张仪,得把在下与白虎兄弟也算上!” 第110 章| 生宫乱魏王驾崩 谋纵局群英逐仪 司马错率领残部回到咸阳,将自己反绑起来,膝行入见惠文王。 惠文王急步上前,扶他起来,亲手解去绑缚,执其手,引入一室。 室中,宴席已摆,两片席,几道野菜,一壶温酒。惠文王将他按坐于客席上,自于主席位坐下,执壶斟酒,递给司马错一爵。 “王上,”司马错执爵,改坐为跪,泪出,“罪臣……喝不下呀!” “不是让你喝的!”惠文王将爵中酒洒向空中,“第一爵是敬酒,你我共同敬献在远方阵亡的将士!” 司马错亦将爵中酒洒向空中。 惠文王自斟一爵,举起:“第二爵是罚酒,寡人饮了!”一气饮下。 司马错亦斟一爵,举起欲饮,被惠文王止住:“这一爵没有你的份。是寡人未听将军,执意伐齐,才会有此结局!不瞒将军,嬴驷已经为此告过太庙了,自罚三月不吃肉,不近女性。今日是为将军接风,”指着两盘肉菜,“那是为将军备下的。”指指自己身边的两盘素食,“这 两盘是寡人的!” “王上……”司马错涕泪交流,叩首于地。 “将军请起!”惠文王端起爵,“这一爵是为你饯行,你与寡人都得喝!” “饯行?”司马错略吃一惊,起身,坐定,看向惠文王。 “你可在府中休息三日,第四日启程,赶赴汉中,协同魏章收复巴蜀!”惠文王饮毕,将空爵亮给司马错。 “巴蜀怎么样?”司马错没有喝,盯住惠文王。 “一切如张仪所料,驻蜀秦卒不服陈庄,多地反叛,魏章一卒未动,已经坐拥苴地与廊中,扼住巴蜀咽喉,江州在望了。只是,治蜀秦卒多有不服魏章的,只待将军赴蜀,蜀地将不战可平!” “臣明日启程!”司马错举爵,一饮而尽。 “记住,活擒陈庄,寡人要亲自审他!” “臣领旨!” 当魏惠王看到韩王使臣特别呈送的秦卒抢粮画面时,心中没有喜,没有悲,可谓是五味杂陈。 五味中最大的一味是苦。 不是为秦人苦,而是为他自己。曾几何时,尤其是刚继位那些年,惠王也曾风华绝代,拥天下之富,挟武卒之威,北败赵,南凌楚,东欺齐,西挫秦,尤其是少梁之战,不仅使河西七百里寸土未失,还取了秦献公的老命,使秦人十六年不敢东望,他打个喷嚏,天下公侯都要起个哆嗦。 自从西秦崛起,自从白圭过世,他开始踏上了下坡之路,先失河西于秦,再失陉山于楚,之后两败于齐,最后是痛失襄陵八邑。这期间,他指靠过陈轸,指靠过惠施,指靠过苏秦,指靠过庞涓,指靠过张仪,末了更是指靠过秦人。然而,血的事实告诉他,所有他曾指靠过的人,全都不可指靠。到如今,该失去的全都失去了,该过去的也全都过去了。 更悲苦的是,他真切地觉得自己老了,实实在在地老了。 魏惠王叹会儿气,突然想出去遛个弯儿,以手撑地,想站起来。 惠王连试两次,均未站起。 “毗人?”惠王求援,声音很轻。 毗人听到了,急走过来,扶起他。 君臣二人走出书房,走向外面的石径。 深秋了,北风刮起来,呼呼响着,将树上的叶子吹下来,满地乱卷。 惠王习惯性地走向凉亭。 “王上,”毗人小声,“那上面冷!” 惠王止住步子,看看凉亭,轻叹一声,走向围绕荷塘的小径。 没走几步,后宫的宫正迎面走过来,神色慌张,显然是要到御书房来见毗人的,没想到碰到了惠王,扑通跪下,慌不成句:“奴……奴才……” “你怎么了?”惠王盯住他。 宫正越发结巴不成句子:“内……内……” 毗人晓得是寻他来的,且从其慌乱中忖出是宫中出事了,指向凉亭,语气平缓:“宫正,亭子上候着,本宰正陪同陛下兜风儿呢!” 毗人陪同魏惠王绕水塘转有两圈,返回书房,急急出门,走到亭子上,劈头问道:“啥事儿?” “赵姬没了!”宫正也早缓过神来,拱手应道。 “赵姬?”毗人震惊,“怎么没了?” “自缢!”宫正压低声音,“有这个了!”指指小腹。 毗人倒吸一口冷气。 身为内宰,毗人最担忧的就是宫乱,订下各种规矩防范的也是宫乱。 然而,他越是怕什么,什么偏就来了。 “你怎么知道是身孕?”毗人盯住他问。 “出事后,是我放她下来的,摸过她的身子,她……是舞姬呀!” 宫正指向小腹。 舞姬重在曲线,尤其是赵姬,身段之美在宫中难出其右。 “其他人晓得否?” 宫正摇头:“小人晓得事大,就没声张,让他们全到院子里,不可入内,急来禀报内宰。” 毗人略一沉思,快步下亭,与宫正匆匆走向出事的地方。 是赵姬的寝宫,一个独门小院。院中静悄悄地站满人,多是与赵姬相善或相关的宫女与宫人,个个面色凝重。 赵姬是在她自己的寝室里悬梁走的,没有留下只言片字。毗人掀开罩单,摸向她的小腹,果是滚圆。 “召御医!”毗人低声吩咐,“还有,让他们全都出去,赵姬的几个侍女留下!” 宫正急急出去,不一会儿,带着御医进来。 御医掀开罩单,解开赵姬衣服,验过尸身,走出房门,小声禀道:“是自缢,看尸斑,当是三个时辰之前殁的,已怀龙胎六个月左右。殁前有恩宠,下身有龙种残留!” 毗人额头汗出。他清楚地知道,因身体与心情原因,惠王久未临幸过后宫的任何嫔妃,自然也包括赵姬。后宫宫禁极严,能够自由出入后宫的只有几个王子,且这些王子的任何出入,也都有专人记载,身边必须跟从宫人。 显然,能让赵姬怀孕的一定是能够随时出入后宫的人。 赵姬是魏惠王最喜爱的舞姬,这事儿是无论如何也隐瞒不住的。 毗人支走御医与宫正,召进赵姬身边的三个宫女。 三女跪叩于地。 “说吧,”毗人盯住她们,“几个月来,谁与赵姬亲近?” “谁……亲近……”三个宫女面面相觑,身体打战。 毗人目光如剑,挨个扎向三人。 三女不敢与他对视,勾头。 毗人指向中间一个,厉声:“中间一个留下,其余出去!” 左右二女站起来,走出。 “说吧,是谁与赵姬亲近?”毗人重复。 “奴……奴婢不知……”宫女嗫嚅道。 “本宰是代大王问话,你说不知,如果本宰查出并非不知,你就是欺君,这个罪是要诛族的,你可想好了?”毗人目光逼视。 “奴……天哪……奴……奴婢……是……是……殿下……”宫女一咬牙,说出事主。 “甚好,说说他是如何亲近的!” “奴……奴婢……不知,奴婢是在前日看到殿下上门寻她,要她出去……她不肯去,只是哭,殿下……殿下他就……就把她按倒在了榻上……” “你看见了?”毗人再问。 “是的,我们三人都在场,吓坏了,奴婢……天哪……”宫女捂脸悲泣。 “好了,”毗人闭会儿眼,睁开,看向宫女,“告诉她们几个,这桩事情到此为止,你们不可讲出去,好好陪在赵姬身边,为赵姬守孝,等候赵姬入殓!” 宫女答应一声,出去了。 毗人叫进宫正,安排为赵姬挑选棺木,依礼入殓,之后返回御书房。 由于事涉殿下,毗人不想闹大。事件原本可以结束了,不料东宫节外生枝。 节外生枝的是天香。魏嗣染指赵姬,天香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天香晓得魏嗣其人,也根本没有爱上魏嗣,因而也就没当回事儿,视作不见,直到赵姬的肚子大起来。 得知赵姬自杀,毗人往视,审问赵姬的宫女,天香这才急了,逮住魏嗣一顿闹腾。魏嗣偷腥惹祸,理屈在先,任凭天香如何发作,只勾头不语。 “快说呀,究底怎么回事儿?”天香几乎是审问。 魏嗣起初不讲,被她逼得急了,这才悉数讲出,包括闯入赵姬宫中当其侍女之面强暴她的细节。 “天哪,你……你这臭男人,怎么能干出这种大丑事儿呢?”天香的头皮一阵发麻。 翌日晨起,赵姬宫里再出大事,奉毗人之令为赵姬守灵的三个宫女同时步赵姬后尘,以白绫自缢于赵姬灵前,已经入殓待葬的赵姬尸身不见踪影。 这下闹大了。毗人不敢隐瞒,只好将实情禀报惠王。惠王震怒,旨令宫尉、司徒府严查,由毗人总司。 案情的关键是赵姬的尸首。经数日搜查,有人在离大梁十多里的汴水里发现一具无头女尸,腹部被剖开,子宫不见了。 毗人闻报,毛发倒竖,使曾经诊断赵姬身孕的御医前往验尸。由于天气渐寒,尸首并未腐烂,只是被水泡涨了。 “是赵姬!”御医验过,一口咬定。 “何以断出?”毗人问道。 “这……”御医迟疑一下,轻声,“赵姬的左腿根内侧,近私密处有颗黑痣,如米粒,与此尸身一般无二。还有私毛形状,错不了。” 毗人不再问话,吩咐将尸身置入棺木,拿冰块镇了,放在郊外一处闲房,使兵士持枪看管,令御医写出尸检奏章,呈报惠王。 惠王看完,全身颤抖,气结:“快说,是……是……哪……哪个畜生?” 毗人跪地,叩首,悲泣,不语。 “寡人晓得是谁了!”惠王缓过几口气,一字一顿,“传旨,召魏嗣!” 在节骨眼上听闻惠王传召,魏嗣的脸上血色全无。 事情闹到这步田地,关系的就不再只是储位,而是他的身家性命。 魏嗣看向天香,目光求助。 许是紧张过度,天香的面孔扭曲了,两只大眼眨也不眨,眼珠子像是僵死在眶里。 “快说呀,要急死人咋的!”魏嗣急了。 “只有一条路可走!”天香盯住他,一字一顿,“死不认账!”略顿,“知情的全都死了,死无对证,只要你不招供,谅谁也没有办法。再说,你是储君,是未来的王,除去父王,谁有胆子硬与你过不去?” “还有几个人知情!”魏嗣小声嘟哝。 “谁?” “我身边的那几个宫人,是他们撺掇我去的。” “支走他们!” “支到哪儿?” “暂到安邑避个风头,余下的你就甭管了!” “依你。” “还有,”天香接道,“如果父王动刑,你非但不能承认,还要大呼冤枉,哭闹他,不要怕,把事情闹大。这是家丑,你闹得越大越好。反正查无实据,谅他们拿你没办法。” “毗人一定知道!”魏嗣几乎是嘀咕,“还有那个御医!” “我晓得他知道,可他没有证据。御医的事,有臣妾处理!” “你……不会再……”魏嗣顿住话头。 “放心,臣妾不会杀他。”天香瞥他一眼,“他不是有家有口吗?吓他几句,谅他不敢乱说。” 魏嗣得到这个底气,硬起头皮入见惠王。 宫人没有带他去御书房,而是带到王宫前院的偏殿,魏惠王动用家法的地方。 气氛凝滞。 魏惠王端坐在殿中央的高位上,目光冷凝。毗人立于一侧,殿堂两侧各立四个膀大腰圆的卫士,面现杀气。 见到这个阵势,魏嗣的两腿不由自主地打起摆子来。 魏嗣不敢趋前,远远地跪在进门处。 “跪前面来!”魏惠王声音阴冷。 魏嗣膝行几步,叩首。 “架他过来!”惠王低叫。 两个卫士上前,一边拎起他的一只胳膊,将他架到该跪的地方。 魏嗣声音发颤,几乎是哭声:“父王,这……这是为何?” “哼,”魏惠王冷笑一声,“你自己做下的事,还问为何?” 魏嗣晓得再无可退,反倒壮起胆子来,声音也不打战了:“父王,儿臣究底做下什么事,委实不知!” “赵姬!” “赵姬怎么了?”魏嗣一脸无辜的样子。 “她怎么了,你还能不知道?”魏惠王一震几案。 “儿臣……真的不知道呀!”魏嗣叫道。 “寡人让你死个明白!”惠王看向毗人,“将案宗给他!” 毗人走过去,将卷宗递给魏嗣。 魏嗣翻过几页,叩首抢地,大声号叫起来:“父王,儿臣冤枉,儿臣冤枉啊……” “说,冤枉你什么了?”惠王冷笑。 “儿臣与赵姬向无瓜葛,不过是偶尔在宫中打个照面,怎么可能与她……儿臣冤枉啊,呜呜呜呜……”魏嗣哭得更响亮了。 “看来,不动刑你是不招呀!”惠王一拳震几,“来人,廷杖伺候!” 两个壮汉不由分说,将魏嗣按倒在地,剥去他的袍服,一汉举起廷杖,照他的光腚上打起来。由于是殿下,行刑的汉子自知轻重,虽然用力,却是有意将杖头砸在地砖上,只将杖身擦过光腚。 然而,即使这样,魏嗣也是承受不得,如同被宰杀的猪,接二连三地惨叫不止,一口一个“冤枉”。 杖过四十时,虽然只是擦挂,但远观起来,魏嗣的白屁股已是皮肉模糊。魏嗣假作昏死,不再号叫,也不再哼哼。 “王上,”毗人小声道,“过四十了,若是再打……” 惠王喝叫停杖,卫士扯起袍子,盖上他的屁股。 魏嗣如死猪一般,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泼水!”惠王旨道。 一卫士泼水,冰冷的手浇在脸上,魏嗣一下子反弹起来。 “你个孽子,招认吧!”惠王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 “父王啊,”魏嗣挣扎着跪下,涕泪交流,“儿臣与那赵姬实无瓜葛,您要儿臣招认个什么呢?” “你……你个孽子……”惠王愈加震怒,指着他,全身颤动,“你……给我拉下去,关入死牢!” 几个卫士架起声声哀嚎的魏嗣朝殿门外拖去。 “王上?”毗人看向惠王,一脸忧急。 “甭再说了,将这孽子打入死牢!”惠王摆手,气狠狠地站起,刚走两步,打个趔趄,眼前一黑,庞大的躯体轰然倒下。 得知魏嗣被打入死牢,天香这才急了,赶至张仪处,将事件详细禀报。整个事件虽说闹得惊天动地,但毕竟是宫中丑闻,除少数当事 人外,谁也不敢声张,即使张仪,也是第一次听说。 “唉,”张仪长叹一声,“你们呀,全都是在给我帮倒忙!” “大人,是奴婢行事操切……”天香叩首。 “当务之急,”张仪略一思忖,“是救出魏嗣!” “怎么救?”天香一脸急切。 “当然是我这个大人去救喽!”张仪起身,没有理睬天香,踢踏着脚步走到一侧去,换好官袍,扬长出门。 惠王的身子真也是铁打的,经御医扎下几针,竟就没啥了,躺在榻上窝他的心事。 他的心事不是赵姬之死,而是魏国的储君人选。 惠王思考小半日,仍旧没个头绪,正自烦躁,张仪求见。 自秦军败走之后,朝臣中惠王最不想见的人就是这个张仪,但不是眼前的辰光。 “说吧,有何急事?”惠王瞄一眼前来问安的张仪,又合上眼皮。 “王上,”张仪拱手,“臣闻殿下……”顿住。 “既然提到他了,”惠王睁眼,盯住他,“寡人就顺便问问你,几个王子中,哪一个可当大事?” “殿下。”张仪直截了当。 “你……”惠王脸色阴起,转过头去,“寡人之意是,除了魏嗣,还有何人?” “没有了。”张仪语气沉定。 惠王被激怒了,坐直身子,拳震榻沿:“难道寡人膝下的十几个王子,没有一个中你意的?” “王上若是不信,就将众王子召来,让臣过一眼!”张仪不卑不亢。 “传旨,所有王子,来此听旨!”惠王转对毗人。 半个时辰之后,十几个王子全被召来,按照年齿排序,跪在榻前问安。许是不晓得发生何事,许是害怕赵姬的事扯到自己头上,众王子无不面色紧张。 惠王看过去。 由于长年养尊处优,十几个王子个个细皮嫩肉,有几个可能是走得惶急,衣冠不整,脸上全无精气神儿。 惠王闭目。 毗人看向张仪。 张仪摆手,朝外努嘴。 毗人支走众王子,回身侍立于惠王榻前。 “王上相中哪个了?”张仪看向惠王,目光征询。 “哪一个也比那个孽子强!”惠王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 “唉,”张仪轻叹一声,“王上何以一口咬定殿下就是孽子呢?赵姬之事,臣也听说一二。纵观案由,臣以为,王上这般处置殿下,可有三不妥,请王上慎思!” “是何三不妥?” “其一是,就仪所知,赵姬私殿下之事,迄今尚无实证,一切皆为传言。若依传言断案,或会冤枉无辜,有损王上英明。其二是,储君乃魏室未来,社稷系之。方今之世,大国争王,小国图存,即使千乘大国,也是一战而弱,三战而危,想必王上更有体悟。魏立于天下之中,居中必四战,臣不敢想象未来储君文不能安邦,武不能拓土。其三是,王上立殿下为储时,已告过宗庙,颁诏天下,若是仅以传言囚之,废之,不仅殿下不服,魏人不服,天下也必不服。”张仪侃侃说出三大理由,闭目而候。 “依你之见,该当如何?”惠王寻不到合适的理由驳他,哑声问道。 “臣之意,”张仪应道,“王上暂且释放殿下,旨令专人查案。如果查实殿下私会赵姬,祸乱宫闱伦常,王上再以王法治其罪不迟!” 惠王沉思良久,转对毗人:“好吧,就依相国,暂先放那孽子出来,待查实案情,再让他死个明白!” 张仪走后,惠王越想越伤悲,尤其是张仪竟然要他将所有王子全部召来,而他竟然也没有从中寻出一个堪当大任的。再就是张仪的态度与看他的眼神,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蔑视! “毗人哪,”惠王发有小半个时辰的呆,不无感伤,“思来想去,除你之外,寡人身边真还没有一个可心的人哪!” “陛下……”毗人抹起泪水来。 “唉,”惠王的眼眶也湿了,“常言道,走在林中不觉木,身在福中不知福。想当年,寡人有白圭在,嫌弃白圭话多;有朱威在,嫌弃朱威话直;有子申在,嫌弃子申话傻;有惠施在,嫌弃惠施话闷,一总儿觉得他们不可心。觉得可心的有一个陈轸,有一个庞涓,可陈轸偏就与庞涓水火不容。为什么他俩会水火不容呢?若是他俩……唉!”复叹一声,似是想到什么,看向毗人,“对了,说起他们,倒想问问你,惠爱卿、陈上卿,还有白虎,可有音信?” “有音信了。” “快说。” “惠相国仍旧在宋,公孙衍、白虎仍旧在韩,他们全都捎来回信,说是……”毗人稍作迟疑,接道,“说是只要张相国在魏,他们就不会回来!” “唉,”惠王轻叹一声,“寡人早就晓得他们会这么说。” “要不,”毗人轻声,“陛下干脆下个狠心,让张相国……回到他的秦国去!” “不可以呀!”惠王凄苦一笑,“寡人已经得罪赵国、齐国、楚国,树下一圈子的仇人,不能没有秦国呀!”长叹,“唉,昔日之仇不共戴天,这却变成友人;昔日之友唇齿相依,这却变成仇人,世间多少荒唐事,全都让寡人遇上了,唉,寡人这一生呀……”两手化掌,一侧一个, 重重地拍击在左右额头。 “王上……”毗人心如刀绞,再次涕泣。 “咦,”惠王似是想起什么,抬头盯住毗人,“你只提到惠相国、公孙衍和白虎,没有提到陈轸呀!陈轸在哪儿?他怎么说?他……他不会也……” “陈轸在楚国,一天到晚守在昭阳府里,”毗人想了想,补充一句,“那昭阳是偷袭我襄陵的奸人哪!” “去,给他捎个信,就说寡人……想他了!”惠王闭会儿眼,“告诉他,庞涓走了,寡人赦免他的所有过失,只想让他回来,陪寡人说说话!” “臣……遵旨……” 得知陈轸暂居于楚地项城,苏秦一车出郑城后径投东南。行至安陵,天气骤冷,北风呼号,不一时,落起冷雨来。 由于并不急于赶路,飞刀邹吆马拐入城中,歇足于一家客栈。 冷雨一直下到后半夜,于鸡鸣前方住,及至天亮,阴云散去,天边现出红霞。 苏秦用完早餐,见风和日丽,天气回暖,心情大好,吩咐上路。 飞刀邹禀道:“雨下透墒了,眼下上路,怕是伤马力,不如我们看看风景,待日头把路皮晒硬,后晌上路不迟。” “也好。”苏秦点头,目光征询,“此地有何风景?” “风景倒是寻常,”飞刀邹应道,“倒是有户人家在办丧事,主公或想前往吊唁?” 苏秦晓得有墨者在他周围,与他时刻保持联络,此时必是话中有话,略一沉思,指向门外:“走!” 飞刀邹打开箱子,摸出《商君书》,呈给苏秦。 “这……”苏秦怔了,没有接。 “主公带上,或有用处!”飞刀邹坚持。 苏秦揣在怀里,大步出门。 既然是吊丧,就不能空着手去。飞刀邹与苏秦办好供品,打问到一户人家,却见院门关着,宅中并无一人。单看院落,丝毫见不出办丧事的迹象。 飞刀邹以为走错门了,打问邻居,方才得知正是这家。主人姓冷,原是此地大户,至其父时家道中落,一家人不知何往,十几年前,屋主带着他的瞎母回返,修缮宅院住下来。其瞎母于三日前亡故,昨晚迎黑入的葬。由于屋主向不与人往来,丧事也没张扬,只让他们几家 邻居帮忙抬棺,还付了不少抬棺钱。飞刀邹又问葬于何处,邻家指给一个方向。 苏秦二人赶到,抬眼望去,是片陵墓区,已经落寞了,长着不少松柏,通路处立着一碑,上写:“安陵冷氏,永垂千古”。 二人走进陵区,绕过几棵大树,看到树后孤零零地立着一座新坟,坟旁跪着一人,披着蓑衣。显然,他在这儿跪守一夜,顶着冷风凄雨。 “他叫冷向,是商君的府宰,”飞刀邹小声禀出真相,“听师尊说,《商君书》就是他交给先巨子的。先巨子抄录数份,持原册入山,给了主公的师尊鬼谷先生!” 听到《商君书》是此来历,苏秦不是惊讶,而是震惊了。 苏秦走到跟前,在冷向身侧跪下。 供案是几块石头砌起来的,工艺很糙,上面并无供品。坟前无碑,亦无任何表示祭典的字文。 飞刀邹走过去,将供品一一摆上。 飞刀邹摆毕,朝坟头深深一揖,退后丈许,默立守候。 冷向拉下蓑衣,现出花白的头发,转头看向苏秦。 苏秦亦看过来。 二人对视。 “客人是——”冷向止住,只以目光征询。 “在下苏秦,听闻先生令堂仙逝,特此吊唁!”苏秦叩首。 “苏秦?”冷向不可置信地盯住他,“可是六国共相苏秦苏大人?” “正是在下。” “在下居此十余年,几与世人无涉,大人何以知晓在下?” “在下有友是墨者,是他们告知在下的!” 冷向豁然明白,朝苏秦拱手:“谢苏子大爱!” “该受大谢的是先生!”苏秦回礼,从怀中摸出《商君书》,“是先生让此书流传于天下的!” “唉,也许在下做错了呢,天知道!”冷向慨然长叹。 “如果先生做错了,这个天下真就没救了!”苏秦看向《商君书》,“不瞒先生,在下因为此书才到秦国,又因为此书离开秦国,再因为此书悟出合纵长策以遏止暴秦!” “在下看到了。”冷向淡淡一笑,“你的师弟悟出连横长策,怕也是因为此书!” “正是。”苏秦怆然应道,“因为此书,天下为之撕裂,即使墨者!” 冷向吃惊道:“墨者怎么也撕裂了?” “前巨子随巢前辈将此书的副本留给墨者研习,各部墨者各有解读,莫衷一是,一些墨者从在下合纵之策,另一些墨者则赶赴秦国,践行连横之策。”苏秦苦笑一下,“这怕是先生所未曾料到的。” “合纵也好,连横也罢,”冷向仰天长叹一声,“都是你们年轻人的事了,在下……老矣……”看向西天,良久,转向苏秦,“只是,若是商君在此,得知苏子因此书而举天下之力来抗拒秦国的一统大业,不知该作何想?” “纵观此书,”苏秦应道,“商君所求,无非是以暴制暴,以力制力,以此应对乱世,或可一统天下。在下所求,却在于一统之后。” “一统之后,苏子何为?” “天下共生!” “何为共生?” “共生即众生之生,非一人之生。”苏秦侃侃而谈,“共生之世,君行君事,臣行臣事,交通于道,明晰于理,各是其是,各执其执,商业往来,彼此妥协。” “好吧,”冷向苦笑一声,“苏子可以这般畅想。只是,人性本恶,欲壑难填。若是商君在此,或会笑此。” 苏秦晓得自己与冷向之间尚隔一道鸿沟,遂淡淡一笑,拱手:“谢先生点拨。”指向新坟,“在下好奇,敢问先生,令堂新丘为何孤单于此?又为何未立碑文?” “葬于此地的虽为在下之母,却非先妣。”冷向淡淡应道。 “这……”苏秦晕头了。 “这么说吧,”冷向看向坟头,“躺在下面的是商君生母、先卫君媵妃卫戚氏。商君自入秦之后,恐事败身危,累及亲人,遂与在下结义,将其母托付在下。后来,商君事败身死,将《商君书》并其母一并托付在下,请求秦公赦免在下。在下献该书于秦公,方脱连坐之累,为义母尽孝,直至她数日前寿终正寝。在下晓得商君不想将此事公之于世,是以未立碑文,因苏子问起,在下又不敢虚言,方才道出原委,还望苏子守密。” “唉,”苏秦长叹一声,“人言商君薄情寡义,其实不然哪!” 苏秦屈膝跪下,朝新坟行过祭礼,别过冷向,与飞刀邹返回城中,驱车入楚。 因赵姬之事,魏嗣挨一顿揍不说,更被下进死牢,在王室里面子扫地,出狱后既不上朝,亦不入宫谢恩。 惠王候等几日,见魏嗣固执依旧,动怒了。 “毗人,”惠王旨道,“寡人想孙子了,召几个过来,一道吃个午宴!” 惠王有孙辈二十余个,但可以立事也符合承位条件(正室嫡子)的却只有三人,分别是太子申的长子公子稚、公子昂的长子公子推和公子嗣的长子公子敕。 听到只召“几个”,毗人晓得惠王决心废储,从孙辈中选人了,遂传旨上述三个公子入宫。晚宴气氛很是轻松,几个公子均不晓得内幕,在惠王的鼓励下放开说话,就国事各出观瞻。午宴过后,惠王让他们比赛射艺,出一只玉如意与两只玉佩作为奖品。比试结果,公子稚三 箭全中,得到如意;公子推与公子敕各失一箭,各得一只玉佩。 天香是在当日晚间晓得这事的。 “父王这是铁心废你了!”天香急禀魏嗣。 “让他废去!”魏嗣火冒三丈,“那个席子烧屁股!” “殿下!”天香嗔他一眼,“坐与不坐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奴家还想……”压低声,“尝尝侍奉王上是个啥滋味呢!” “滋味一个样!”魏嗣没好气道。 “不一样!”天香回嘴。 “哼,看我这就让你尝尝!”魏嗣一把抱起天香,不由分说按到案上,伸手去扯她的腰带。 天香顺势勾住他的脖子,借力弹起,一个反转移到背后,娇嗔道:“不嘛!” 魏嗣伸手抓她,二人在殿堂里玩起猫捉老鼠来,魏嗣数次险些抓到她,每次只差那么一小点儿。 守在旁侧的几个侍女(清一色黑雕)哧哧笑了。 “你……敢……”魏嗣面上过不去,颜色涨红,呼哧喘气。 “殿下若是依从奴家一事,奴家这就依你!”天香娇喘吁吁。 “依你何事?” “做殿下,承继大位!” “可父王……” “父王那儿,奴家求请!” “你……怎么求请?”魏嗣怔了。 “找张仪呀!”天香跳回来,偎入他的怀里,“若不是相国大人,殿下这辰光怕是仍旧在死牢里养虱子呢!” 天香脱身出来,却没有去求张仪,而是写出急报,绑在雕腿上禀报金雕。 公子华震惊,入宫奏报惠文王。 “如果听凭魏王废立,雕台的多年经营就打水漂了。公子稚不同于魏嗣,颇有其父风范,言语不多,主见却大。如果真的由他继魏,我们就得从头来过。无论如何,到目前为止,魏嗣握在天香手里!” 公子华禀道。 惠文王的目光从急报上移开,转向公子华:“天香奏请极端手段,这个不妥吧?” “臣弟思忖良久,没有更好的方式了。”公子华应道,“老魏王放心不下任何人,对魏嗣原本不满,此番赵姬的事,让他伤透了心。魏王早对张仪不满,此番我伐齐失利,张仪在魏也就待不久了。如果张仪离开,魏王再立新储,魏国真就失控了。” 惠文公闭目良久,睁眼:“魏国的事,你们定吧。这事儿寡人不知!” “臣弟遵旨!” 项城闹市区的一处雅致宅院里,张灯结彩,一片喜气。 院门洞开,身材愈见富态的陈轸衣冠楚楚地站在台阶上,一双小眼睛眺望远方。一辆张篷的辎车正在驶向这个方向。 辎车越来越近,在门前停下。 陈轸步下台阶,走到车前。 早有小厮放好垫凳,打开帘门。 一个戴着面罩的女人从车篷里钻出,一双大眼珠子隔着面纱盯住陈轸。 陈轸亦盯住她。 女人慢慢地撩开面纱。 是伊娜。是陈轸多年前送入章华台的西域白姬,伊娜! 伊娜合上面纱,伸给他一只手。 陈轸拉住她的手,牵住她,将她抱下车。 伊娜就势扑进他的怀里,搂住他的脖子呜呜悲泣。 陈轸抱住她,在她的哭声里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走进院门。 院门合上,小厮将马车赶向不远处的马厩。 陈轸身边不缺女人,缺的是伊娜。自将她送进章华台之后,陈轸渐渐后悔,怀念起那些有伊娜在身边的日子,看她跳舞,听她用学会不久的生硬语句讲述他从未听闻的域外传奇。威王崩后,章华台的女人成了多余,没有人欣赏了。陈轸破费三十锾金,通过昭阳府中家宰邢才疏通章华台内宰,方于半个月前将她赎出,送到他在项城的家里。 伊娜由大门外一直哭至厅堂,哭至后院陈轸早已为她备好的闺房。 单是听其哭声,陈轸就晓得这些年来她受了不少委屈。 “你……恨我吗?”陈轸将她放到榻上,自己坐在榻边,轻轻地拍着她,安抚她。 “恨你一百次。”伊娜含泪点头。 “是哩,”陈轸轻叹一声,抚摸她依旧滑腻的白肤,“你该恨我。” “从今天起始,我不恨你了,我只谢你!” “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忘记我,因为你肯花钱赎我。”伊娜贴上来,紧紧搂住他,“你肯赎我,你肯花大价钱,说明你在乎我。在这世上,我已经没有亲人了,为什么要恨一个唯一在乎我的男人呢?” “伊娜!”陈轸眼睛湿润了,紧紧抱住她。 “我的主人,”伊娜抽出身,跪下,两眼盯住他,“从今天开始,伊娜为您跳舞,为您唱歌,为您做任何事,只求主人答应一件事!” “你说!” “不要再将伊娜送人!” “我答应!我起誓不再将你送人了!”陈轸凝视她,郑重承诺,“从今天起始,我陈轸不再多想什么,只想如何过好后半生的日子。伊娜,我要你为我生个孩子,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孩子,你……愿意吗?” “主人——”伊娜叩首,更咽,“伊娜……愿意!伊娜这就……这就为您生孩子,为您生许多许多的孩子!” 二人正自缠绵情话,一名婢女入见,小声禀道:“有个远道而来的客人求见,家老让奴婢将这个呈送主人!” 陈轸接过一看,老天,是苏秦的拜帖。 “伊娜,”陈轸松开她,“有个老友到访,你先洗尘,歌舞待客,乐手我已配好了!”冲外大叫,“来人!” 几个婢女进来。 “从今日起,”陈轸指着伊娜,“她就是你们的女主人,好生侍奉,为女主人沐浴洗尘,作乐迎客!” 众婢女应诺。 陈轸正正衣襟,大步出迎。 “苏大人,你真是个贵客,来得不早不晚,恰到好处哩!”陈轸拱手。 “恰到好处?”苏秦还个礼,不解地盯住他。 “苏大人请看!”陈轸指向门头的彩球及院子的彩练,“今儿是在下的大喜日子,大人是唯一的客人,这不是恰到好处吗?” 苏秦随陈轸走进院子,果然看到喜气盈院,转对陈轸拱手贺道:“贺喜陈兄了!”压低声,“敢问陈兄,是喜得贵子还是——”目光征询。 “呵呵呵,”陈轸轻笑几声,礼让苏秦坐于客席,“我们先说正事,至于这喜事嘛,待会儿喝喜酒时再讲!”于主人席坐下,盯住苏秦,“在下晓得苏大人不是为贺喜来的,说吧,此来所为何事?” “为张仪。” “张仪是苏大人同窗,知根知底,大人这寻在下——”陈轸盯住他。 “正因为知根知底,在下不便出面,是以特别请求陈兄出头!” “呵呵呵,苏大人这是让在下去做恶人了!”陈轸笑道,“说吧,大人想让陈轸如何个恶法?” “逐走张仪,迫魏国回归纵亲!” “唉,”陈轸叹道,“若是十几年前,在下一定答应你,可眼下不成!自庞涓入魏,魏王对在下是恨之切切呀!再说,他现在已经与敌为友,离不开张仪了!” “庞涓死了,朱威死了,惠施走了,白虎也走了,魏王身边没有一个可信的人,孤独得很呢!相信他在念叨陈兄,巴不得陈兄回去呢!” “有张仪在侧,他容不得轸!” “陈兄是为张仪而去,他若不在侧,岂不是无趣吗?” “呵呵呵,”陈轸指着他,笑了,转向外面,“来人!” 家宰进来。 “喜宴备好没?” 家宰点头。 “苏大人,”陈轸看向苏秦,“今儿让您赏个稀奇!”转对家宰,“宴乐!” 不一时,宴席摆好,陈轸击掌,几个乐手鱼贯而入,奏起西域音乐。 乐声中,沐浴一新的伊娜身着西域异服,喜气盈身,边歌边舞,顾盼生情。 一曲舞毕,苏秦鼓掌,伊娜并众乐手退出。 “苏大人,此女如何?”陈轸一脸是笑,轻轻地打起响指。 “天下尤物!”苏秦竖起拇指。 “大人可晓得此女来历?” 苏秦摇头。 “此女名叫扎伊娜,是西戎国十多年前进献秦公的西域舞姬,由秦公赏赐在下。在下嫌那个‘扎’字难听,就去掉了,只叫她伊娜。在下奉秦公之命使楚时,带她至楚地,为完成使命,逐走张仪,在下将她献入章华台,歌舞娱乐先楚王。先楚王崩后,章华台败落,在下听闻此女落难,就花三十锾金将她赎出。此女千里迢迢,于一个时辰前始至寒舍,刚刚洗完尘垢,就奉在下之命来娱乐苏大人了!” “啧啧啧,”苏秦赞叹几句,盯住他,“陈兄所言之喜,当是此女了!” “哈哈哈哈,”陈轸朗声笑道,“大人既称在下为兄,在下也就托个实底。从今天起始,此女就当是大人的嫂夫人了!” “苏秦贺喜嫂夫人!”苏秦拱手贺道。 “咦,你不贺喜在下,只贺喜伊娜,可有说辞?” “听陈兄所言,嫂夫人命运坎坷,身如浮萍,在几欲枯凋之际,得陈兄搭救,陈兄且又不问贵贱,娶她为夫人,岂不是更加可贺吗?” “伊娜!”陈轸击掌。 候于一帘之隔的伊娜闻声而出,一边走,一边掩着面哭。 显然,苏秦的答话她全部听见了。 伊娜屈膝跪地。 “伊娜,”陈轸指着苏秦,“这位是大名鼎鼎的六国共相苏秦苏大人,也是你与我的贤弟,来,为贤弟敬酒!” 伊娜抹去感恩的泪水,直起身子,舒展袖子,朝二人嫣然一笑,执壶斟酒,将二爵置于一只小托盘上,举盘齐眉。 苏秦饮毕,执壶,斟满三爵,一爵递给伊娜:“贺喜陈兄,贺喜嫂夫人!祝陈兄、嫂夫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哈哈哈哈,”陈轸长笑数声,“好好好,早生贵子!”转对伊娜,“伊娜,听贤弟的,为我生个黄中透白的小子!” 三人皆笑,举爵饮尽。 魏惠王不再咨询张仪,铁心废掉太子嗣,立公子稚为储。接后数日,惠王不顾龙体老迈,驾临太庙,卜定吉日,又让毗人拟下废立诏书,加印封藏,只待吉日到时,就行大典,诏告天下。 事急矣,天香决定动手。 许是年纪大了,许是肾亏了,近两年来,惠王对后宫女色不再感兴趣,晚上通常歇于书房旁边的寝室,子时入睡。 入睡之前,惠王喜欢喝一碗羹汤,汤中有三十六种补品,是老御医根据他的身体状况,采集天地精华,特别为他调制的食养秘方。 这日夜间,老御医如往常一样调好羹汤,由侍女端入御书房。毗人拿汤匙小舀一点儿,入唇尝过,见热度刚好,就端给惠王。惠王在伏案翻阅一卷奏文,顺手接过,一气饮下,继续翻阅。 不到一刻,惠王腹疼,舌头发麻,嘴巴大张却说不出话来。毗人大惊,急召老御医,却不见老御医踪迹。毗人的第一感觉是出大事了,紧急传召其他御医。 然而,御医尚未寻到,惠王庞大的身躯就在地上抽搐几下,气绝而亡,前后不到一刻辰光。 临崩之前,惠王未能说出一字,只将右手指向汤碗。 毗人瘫坐于地。 毗人的舌头也发麻了,红肿了,与惠王一样,嘴巴张着,却说不出话来。 毗人明白过来,咬破手指,在丝帛上写下“羹汤投毒,魏嗣弑王,毗人”十字,交给一个宫人,指指外面,比画着让他逃出去,将此丝帛交给宫尉龙虎。 宫人拿着帛书飞跑出去,迎头撞上宫人装饰的天香等黑雕,被他们控制。 天香从宫人身上搜出毗人的血书,将他拖回书房,控制住毗人并另外两个宫人,搜出惠王的废立诏书,当着他们的面将诏书并毗人的血书全部烧毁。 天香令人将三名宫人带走,只留下万念俱毁的毗人,在梁上挂起一条白绫,将毗人推上去,踢掉他脚底下的案子。 做完这一切,天香令人将现场恢复原样,熄灯,关门,退出。 一切发生得无声无息。 翌日是大朝。 天色破晓,鸡啼鸟鸣。众臣如往常一样络绎入宫,正欲上殿,忽然丧钟长鸣,哀乐响起,号哭声起。 众臣呆了,纷纷看向排在首位的张仪。 张仪显然也不知情,目光错愕。 主管东宫事务的内宰孝服出迎,引领众臣步入正殿。魏嗣一身孝服,已经端坐于惠王的大位,王室几代公子,包括公子稚等,凡是能来的全都缟素在身,齐齐跪在殿中。惠王的老御医更咽宣布惠王于昨夜子时突患中风驾崩、毗人自缢殉情等噩耗,大巫祝则按照惯例主持了魏 嗣承继大位的仪式,接着是新王与众臣互动,新王册封,臣子叩首,宣誓效忠。 新王史称魏襄王。 登基礼毕,魏襄王颁诏举国赴丧,在逢泽择吉地为先王修陵,谥号惠,同时颁诏封毗人为逢泽君,使葬于惠王墓侧。 是日,北风呼号,冷气笼罩,天寒地冻。 惠王驾崩,襄王继统,一切发生在突然之间,即使襄王魏嗣也不适应。魏嗣环顾左右,身边竟无可用又可靠之人,只能依靠张仪,旨令他主持大丧。 为惠王正尸时,张仪揭开盖在惠王头上的面罩,打个惊战,伸手在死者脸上抹一下,忙又盖上,急急回府,使人召来天香。 见张仪一脸怒气,天香已知端底,勾头不语。 “说,先王是怎么死的?”张仪直入主题。 “我……”天香嗫嚅。 “你们怎能这么干?”张仪拳震几案,“这么大的事,在我眼皮之下,怎不向我禀报?你……你们把我张仪当成什么人了?” 天香吓呆了,扑通跪下。 “你们是在冒我张仪的险,晓得不?”张仪指着她,手指发颤,“是要把我张仪置于死地,晓得不?” “我……我……”天香带着哭腔。 在张仪粗重的喘气声与天香小得几乎听不到的更咽声中,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唉,你们呀,”张仪晓得此事不是天香所能决定的,强力平息住愤怒,长叹一声,看向她,“即使用毒,也得寻个毒种,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这个倒好,将魏王全身搞成紫黑……” “是……是我的错……”天香嗫嚅,“他们说……这个是……是从终南山的十几种毒液里提炼出来的,一滴致命,我怕意外,就多用了几滴,没想到会……” “做假也是粗糙,涂色上妆经不起细审,到处是破绽,粉也太差,一抹就掉,还有指头,那指甲里……”张仪止住。 “是粗心了,辰光太急,”天香眨巴几下眼皮,“大人放心,我们今夜就请专人再为先王上妆,保证看不出来!” “快去,”张仪挥手,“再出意外,任谁也兜不住!” 天香急急辞别,于夜深时寻个缘由支走所有守灵的人,将惠王尸体移至他处,全身上下涂上调好颜色的脂粉,粗看起来真就如惠王活着时一样。 按照周室王制,天子驾崩,七日入殡,再七日出殡,再七月入葬于陵墓。 深怕夜长梦多,张仪力谏魏嗣改革周制,创立魏制,三日入殡,七日出殡,三月入葬陵墓,以减少繁礼,节俭费用。魏嗣虽然不知先王是因为自己而遭天香毒死,但也隐约感知其中有猫腻,也就顺水推船,准允张仪奏请。 无论是大丧还是新立,都是天下大事。按照通例,魏国新王诏告天下,邀请列国政要前来致丧。 消息尚未传至列国,公孙衍、陈轸、白虎三人已应苏秦之约赴魏逐仪来了,且于同一天抵达大梁,住在同一个驿馆。 当年的冤家对头,陈轸、公孙衍与白虎,应同一个人的邀约为同一件事于同一日住进同一个馆驿,这绝不是一般的巧合。陈轸、公孙衍、白虎三人相视良久,各出一笑。陈轸大度地伸手,礼让公孙衍到其客舍品酒,公孙衍欣然应允。宴席中,三人饮酒追忆往事,忆及魏王, 忆及白家财产,忆及戚光、元亨楼、庞涓与赌局,无不感慨万千,恍若隔世。 次日上午,公孙衍、陈轸、白虎分别以韩王、楚王使臣身份入宫觐见,请求吊唁先王,得到允准。 这是魏王驾崩的第五日,北风呼号,冷气加剧,至日出时分,大雪飘落。 魏王尸身已于两日之前被隆重殡入一只巨大的楠木棺椁里,虽未上钉,却是盖棺了。 他们是前来吊唁的第一批外邦客人,也都是与魏惠王有着特殊交际的臣子,尤其是陈轸,一看到棺木,泪水哗哗哗就流下来了,几乎是扑到前面,号啕大哭。 陈轸哭得真,哭得恸,哭得撕心裂肺,在场的所有人都被他感染了,包括魏嗣,场上哭声一片。 张仪没有哭,只是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 陈轸哭有小半个时辰,起身,走向魏襄王,跪叩道:“臣有一求,请王上恩准!” “楚使何求?”襄王问道。 “先王于臣有知遇大恩,先王恩宠,比天高,比海深,臣铭记于心,至死不敢忘。自大梁一别,臣未曾再见先王一面,一十三年来,臣……” 陈轸再度更咽,抹下泪水,“臣对先王的思念只在梦中!此番来使,只为借楚王之面,求见先王,岂料……岂料臣来迟一步,先王他……呜呼哀哉,痛杀臣也……呜呜呜……臣求王上恩准,打开棺,让臣一睹先王尊容,臣……”再次叩首,“死无憾矣!” “这……”襄王被感染,抹泪,看向张仪。 “先王宝棺,是能随便开启的吗?”张仪淡淡说道。 “陈轸是楚使,又与先王……”襄王几乎是在求请了。 “王上,”张仪趋近一步,“据巫师所言,人亡七日之内,灵肉若即若离,须臾惊扰不得。开棺必扰先王之灵,而楚使口口声声,言必及先王知遇之恩,执意求请开棺,臣就不懂了!再说,如果每一个前来吊唁的都要开棺,都要见先王最后一面,敢问王上,是准呢,还是不准呢?” “这……”襄王迟疑一下,看向陈轸,面色略是尴尬,“楚使,棺既已封,不宜常开,否则,惊扰了先王在天之灵,寡人……” “楚使告退!”陈轸再看一眼棺椁,叩首,起身,大步走出。 公孙衍、白虎静静地站着,目睹整个过程。 按照张仪所订的魏国丧葬新制,再过一日就要出殡,惠王的棺椁就要被运送至他亲自选定、远在逢泽的陵园。 惠王是魏国的第一代国王,规格自然也是参照王制。这在魏国是件超大的事,魏国各郡县、封邑的臣子无不星夜兼程,赶到大梁为他们的先王送行。 然而,苍天偏不凑巧。 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在惠王驾崩的第五日上午开始飘落,一直落到天黑,夜间更大,及至黎明,已经封门堵窗,积至深腰,大街上厚达三尺多,个别地方积雪逾五尺。 与大雪并行的是严寒,刀子一样的寒气沁人肺腑,直入骨髓。 出殡日期却是不改。随着魏襄王一声旨令,大梁百姓无不冒着严寒,带着五花八门的铲雪工具走上大街,试图铲出一条通往陵园的出殡之道来。 远近百姓苦不堪言。 更苦的是负责此事的吏员。要在如此深厚的积雪中限时铲出一条可供数以万计送殡人出行的大道,无疑是件难以完成的事。众臣纷纷到张仪府抱怨,或直接入宫进谏,要求更改出殡日期。魏襄王也是头大,召张仪谋议。 “王上,”张仪淡淡应道,“这是您承继大统之后的首道诏令,若自改之,臣以为不妥,请王上慎行!” 襄王遂下旨道:“先王殡日乃天意决出,有再敢妄议更期者,斩无赦!” 诏令一出,群臣皆惧,不遗余力地驱赶全城臣民铲雪开道,连妇孺老幼也须出工。然而,由于积雪太深,收效甚微。数以十万计的百姓奋战一日,只开出一条不到五里的通道,且只有六尺来宽,仅能通过一辆辎车。铲出的积雪堆在大道两旁,宛如两堵高墙。车辆走在道中, 顶多露出个车顶,道外的人甚至看不见。 眼见无法如期完成铲雪任务,张仪灵机一动,想到伐蜀时在终南山与蜀山中开出的栈道,吩咐从人拿来木板铺在积雪上,传令驱车过板。 当真管用。 张仪喜甚,奏报襄王,旨令全城臣民奉献木板,无论是门板、棺木板、楼板、夹墙隔板等,凡能禁得起人践马踏的全部拿出。一时间,全城鸡飞狗跳,到处都是拆木板、送木板的声音,老人们珍藏多年的棺材板尤其受到官家欢迎。 是日天黑,一行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大梁大街的雪地上。 与大梁臣民一样,三人皆着粗麻孝服,头戴兽皮帽,脖颈上裹着厚厚的围巾。 从装束上看,这是一家主仆,在前开路的是个仆人,背着包袱,主人显然过于疲累,被另一仆人搀扶着跟后。 三人沿街寻找客栈,每每敲开一家,又退出来,因为几乎所有的客栈都被纷至沓来的各邑送殡人员住满了。 三人寻遍几条主街,终于在一条偏巷的小栈里觅到两间空舍。 客舍燃着炭火,热气扑面。 主人扯下围脖、皮帽,现出面孔。 是惠施。 两个仆从,搀扶他的是乔扮仆从的苏秦,背包袱的是飞刀邹。 入夜,陈轸躺在木榻上,心里存事,正自辗转反侧,一阵烤肉味隐隐袭来。陈轸穿衣起来,循着香味寻去,果然是公孙衍的房门。 陈轸没有敲,直接推门,见公孙衍正与白虎饮酒吃鸡,嘴皮子在炉火前泛着油光。 公孙衍一手拿一块烤鸡腿,一手拿着铜葫芦,啃一口烤肉,喝一口老酒,吃完喝足就吧咂几下,见闪进来的是陈轸,嘴皮子吧咂得越发响了。 “二位好惬意哟!”陈轸也吧咂几下嘴皮子,就地坐下,眼睛瞄向案上的烤鸡。盘中只余下一条带鸡头的脖子和一块带屁股的肉。 公孙衍朝盘中努嘴:“是白兄弟烤来下酒的,陈兄来得迟了!” 递过酒葫芦。 “呵呵呵,”陈轸笑笑,一手拿过鸡屁股,啃一口放下,伸手拿过鸡脖子,另一手接过公孙衍的葫芦,“先占住再说!” “哈哈哈哈……”公孙衍、白虎皆笑起来。 “甭笑,”陈轸啃会儿鸡脖子,腾出口来,“你俩真正是不会吃呀!” 将嘴皮子故意吧咂得更响。 “此话怎讲?”公孙衍看过来。 “全鸡之宴,最好吃的是屁股,其次是脖,再后是头!”陈轸又啃一口脖子,将鸡头甩得扑扑直响,眼睛瞄向盘中的鸡屁股,“这不,三者皆是在下的口腹之物喽!” 公孙衍、白虎再笑起来。 “白兄弟,公孙兄,”陈轸没笑,盯住他们,“你们不觉得今日之事有点儿诡异吗?” “何处诡异,请陈兄指点!” “祭礼呀!”陈轸拉长声音,“在下思念先君,求请一睹先君尊容,这个一点儿也不过分,可那张仪……他凭什么不让看?按照旧制,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先君既已称王,当行王制,为何三日就殡了?殡葬公侯也需五日,这是对先君的大不敬呀!” “陈兄说得是!”公孙衍从他手中拿过酒葫芦,塞进自己口中,滋滋吸一大口,“还有,这么大的雪,理当更期出殡,可张仪执意不更,定要劳民伤财,在雪地上搭起栈道,当真是匪夷所思呢!” “不知你们看到不,”陈轸接道,“在下求请时,观王上脸色,当是应允的,只是张仪不肯!张仪他凭什么不肯,这事儿看来得撕扯个明白!” “怎么撕扯?”白虎问道。 “那厮不是急于出殡吗?”陈轸阴阴一笑,“我们偏不让他出!” “可这……怎么能不让他出呢?”白虎抓耳挠腮。 “这个恐怕得公孙兄出面喽!”陈轸看向公孙衍,“就在下所知,先王虽有成见,当今王上却是对公孙兄大为敬服呢!” “在下当不得此任,不过,”公孙衍淡淡一笑,又啜一口老酒,“有一个人当得!” “谁?” “惠公!” 惠公就是惠施,陈轸急道:“他没在这儿呀!” “呵呵呵,”公孙衍仰脖长饮一口,笑道,“这辰光在了!” 许是觉得当年逐走惠施一事有失厚道,在一身孝服的惠施觐见襄王时,张仪选择避开。 在魏十数年,惠施没有得罪任何人,自然也没有得罪王室公子,尤其是魏嗣,对他印象极好,礼貌甚恭。 相见礼毕,惠施嗟叹一声,用他惯常的语气慢悠悠道:“唉,世间之事,最是难料。数日之前,老臣午休打盹,梦见先王,他兴致高得很,说是想念庄周了,要老臣去寻他来。老臣说,庄周在外逍遥,没个谱的,王上乃百忙之身,魏国更是离不开王上,与他耍不来。王上说,寡人老矣,魏国之事早晚都得交给后人,晚交不如早交。见先王这般想,老臣着实高兴,正要拉他去寻庄周,被一阵呼噜声吵醒。老臣睁眼一看,这不是庄周嘛,靠住一棵歪树,睡得正美哩!老臣揪住他的耳朵,将他弄醒,讲给他方才的梦,庄周说,你这就去大梁,看看你的王去。我说,大冷的天,路上不好走,再说,是个梦而已。庄周说,你若不去,只怕此生再也见不上你的王了。说完,庄周就又睡了。见他睡得美,老臣又想打会儿盹,却再也没能盹去,一直在忖思庄周的话,越想越是心悸,于是就起身回家,喊上仆从,套上车就走,紧赶慢赶,眼见就到大梁,遇上这场大雪,车走不动了。寻到一户人家借宿,才听说先王崩了。唉,”抹泪,“老臣……老臣将车马托给庄户人,与两个仆从冒雪赶来,不料那雪越下越大,把道路盖了,差点儿把老臣埋在野外……” 很少说话的惠施一见面就唠唠叨叨这么多,情真意切,听得襄王心里酸酸的,不由得落下泪来。 “说是出殡的日子已经定了,”惠施看向襄王,“是哪一天?” “定了,是明日。” “是大巫祝卜出的吗?”惠施再问。 “是……是相国定的。” “唉……”惠施长长一叹。 “先生?”襄王盯住他。 “魏国无人矣。”惠施摇头。 “哦?”襄王倾身。 “相国欲陷王上于大不仁、大不义,魏国却无一人提醒大王,难道不是无人吗?” 襄王压低声音:“敢问先生,此言何解?” “先王平生之志,在于称王,在于号令天下。先王既已称王,当行王制,七日而殡,相国却让王上三日而殡,岂不是陷王上于大不仁吗?三日而殡,是士之丧,五日而殡,是公侯之丧,王之大丧是七日而殡。出殡之日更需讲究。王乃天之子,天之子乃上天所命,替天行义,是 以王之殡日当由大巫祝卜而定之,以奉天命。相国却让王上乾纲独断,不承天命,岂不是陷王上于大不义吗?” 襄王心头一凛,眉头拧起来。 “再说,王上也有百年之期,待大限之日到来,未来新王是效先王之法治王上以庶民之礼呢,还是遵依大周王制,治王上以天子之礼?” 襄王气血上涌,额头沁出细细的汗珠。 “老臣诚请王上更日出殡,以正王命!”惠施目光恳切。“可……”襄王想到张仪的话,嗫嚅,“这是寡人下的第一道诏令,若是更之——” “这个却是易事,”惠施几乎是不假思索,侃侃说道,“昔年周王季历驾崩,葬于楚山之尾,大水啮其墓,棺木露出。文王获报,亲往视之,对群臣说,‘这是先君想再看看他的臣子们啊!’于是,旨令挖出棺材,搭起灵堂,让臣民百姓皆来朝见。大朝三日,文王旨令移地更葬,成就天地大义!今先王驾崩,在出殡约期天降大雪,盈门塞户,至于牛目,此非寻常,实乃先王不舍百姓,欲诀别臣子,故而求请上天之故。王上何不秉承天意,设立灵堂,令群臣百姓络绎朝见,待大雪化日,王上可使大巫祝择吉日出殡,上不负先王,不逆天命;下不苦百姓,不伤库府,向天下布施文王大义呢?” “好!”襄王一捏拳头,转向内宰,“传旨,秉承天意,更日出殡,凡先王旧臣,皆可入太庙,瞻仰先王灵柩!” 惠施拱手:“老臣还有一请!” “先生请讲!” “王上于老臣有知遇之恩,大行之时,特别托梦于老臣,老臣…… 冒雪而来,只为见先王一面,与先王诀别!老臣求请与先王一诀!” “准先生所请!”襄王伸手礼让,“先生,请!” 襄王陪同惠施来到惠王灵堂,惠施行过大礼,起身走到棺前,目视襄王。 襄王吩咐守灵卫士移开棺盖。 惠施站上一只高凳,看向棺中。 惠施的泪水流出来。 惠施伸手入棺,摸住惠王的手。极度的严寒下,惠王已经成为一块冻实的僵尸。 惠施紧紧捏住,泪水落下。 不知过有多久,惠施松开捏住惠王的手,从棺中抽出来。 就在这一刻,惠施惊骇了。 他的手心里全是脂粉! 惠施看看自己的手心,又看看惠王的手,伸进去,使劲拉起来,弯下腰,凑近审视。 被捏掉脂粉的地方是紫黑的。 惠施面无血色,呆若木鸡。 “先生,怎么了?”襄王觉得异样,盯住他。 惠施放下惠王的手,在身上擦一把,伸出去,摸向惠王的额头。 照旧是脂粉。 惠施号啕大哭,悲恸欲绝。 “先生?”见他哭得伤悲,襄王只以为他是伤情,伸手扶他下来。 惠施从垫凳上跳下来,打个趔趄,若不是襄王搀扶,就摔倒在地了。 “先生……要紧不?”襄王一脸关切。 “盖……盖棺!”惠施指向棺木。 襄王吩咐合上棺顶,扶惠施走出。 惠施再无一语,甚至未与襄王辞别,就如喝醉一般,摇摇晃晃地走出灵堂。 惠施所住的小客栈里,气氛压抑,紧张。 惠施席坐于主位,二目微闭,如他在魏国上朝时一般无二。陈轸、公孙衍、白虎则呈扇形围坐于前面的客席,无不义愤填膺,面现悲情,呼呼喘气。尤其是白虎,全身运劲,拳头握起,骨节格格作响。 “惠相国,”陈轸盯住惠施,“您可看得真切?” “真真切切!”惠施眼睛没睁,吐出四字。 “张仪那厮,他……竟敢弑君!”白虎忽地站起,气恨恨道,“我们这就面君,陈明详情,诛他九族!” 公孙衍轻轻咳嗽一声,白虎猛一跺脚,复又坐下。 “先生,”公孙衍盯住惠施,“你看出异样时,魏王是何态度?” “魏王似不知情,否则,他不会让老夫观瞻先王的!” “难道真是张仪干的?”公孙衍眯起眼睛,将酒葫芦放到唇边,小品一口,半是自语,半是说给他人,“照张仪性情,不该做出此事!” “公孙兄,”陈轸来劲了,盯住公孙衍,“你且说说,张仪是何性情?” “就在下所知,”公孙衍缓缓应道,“张仪是有道之人,谋事是有底线的,似这般拿不到台面上的伎俩,有道之人不屑为之!” “哈哈哈哈,”陈轸爆出一声长笑,“有道之人!他张仪也是有道之人!哈哈哈哈……” 陈轸笑得突然,声音也响,好在是白日,客栈里人声嘈杂,前厅还有一个说小说的,时不时传来听众的喝彩,陈轸的笑声被迅速淹没。 “公孙兄、陈上卿,”白虎压住声音,“如果在下查出是张仪所为,该如何办他?” “白兄弟,你怎么查?”陈轸问他。 “在下在刑狱待过,熟知司刑,略知法医,可有一百种办法验明正身,查出实情!”白虎捏拳应道。 “如果查出,就是灭门之罪,当依王法诛他!”陈轸回过他的问话,转向公孙衍,“公孙兄,以下作手段弑主之人,不可饶恕,是不?” “如果真是,他就是作死!”公孙衍应道。 “好,”白虎站起来,“在下这就去查!”大步走到门口,开门就要跨出。 “白兄弟,去不得!”角落里飘出一个声音。 白虎一惊,回头看向角落。 公孙衍、陈轸也都看过去。 一人缓缓站起,走过来。 众人定睛一看,是惠施的仆从。 仆从拉下胡子,摘去皮帽,现出尊容,是苏秦。 “苏子!”几人既惊且喜,异口同声。 苏秦走到惠施跟前,坐下,压低声音:“惠先生、陈兄、公孙兄、白兄弟,就在下所知,先魏王确系被人下毒,但正如公孙兄所言,下毒者不是张仪!” “那就是魏……魏太子了!”陈轸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出,且不称王,而改称太子。“如惠先生所言,”苏秦应道,“也不是魏国太子!” “是谁?”白虎急了。 既不是魏王,也不是张仪,刺客是何人是不言而喻的事。陈轸、公孙衍意会,但没有谁应声。 “先魏王既崩,是谁都不重要了,”苏秦看向白虎,缓缓说道,“于我们而言,重要的只有一个,魏国不能乱!” “苏子是说,将此事压起?”公孙衍问道。 “不完全是。”苏秦看向公孙衍,“在下之意是,我们可借此事逐走张仪,而后晓谕当今魏王,促其回纵。至于先魏王,既有此难,也是其命中注定。魏国已有不少事,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众人面面相觑。 然而,一是苏秦所请,二是他们早已讲好,此来只为逐仪,非为杀仪,因而谁也不好再多话。 “公孙兄,”苏秦看向公孙衍,拱手,“这个恶人,由你做为好!” “敬受命!”公孙衍回礼。 当公孙衍喝着葫芦走进相府时,张仪坐在案边,没有起迎。公孙衍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客位。 “公孙兄,”张仪苦笑一下,拱手,“在下恭候多时了!” 公孙衍扬起葫芦:“喝一口!”扔过去。 张仪伸手接过,欣赏:“啧啧啧,这个葫芦名声响哩,在下得好好品味一番!”审视有顷,小品一口,“葫芦不错,酒不咋的!”抬头,看向公孙衍,“这一口不咋的的酒算是公孙兄来饯行的吗?” 公孙衍轻轻鼓掌:“看来张兄早已备好了!” 张仪从身边摸出一只包裹,摆在案上,指它道:“烦请公孙兄将此物转呈魏王陛下。至于府中其他杂物,皆在府宰手中,你可问他!” 击掌。 府宰进来。 “车马备好没?”张仪问道。 “备好了。” 张仪指向公孙衍:“府中一应物件并事务,请与这位大人交接!” 转对公孙衍,“公孙兄,劳烦了!”起身,大踏步走出房门,走向院中,走出府门,跳上早已停好的一辆驷马之车,绝尘而去。 公孙衍拆开包裹,是大魏相印。 咸阳秦宫,白雪覆盖,寒气袭人。 张仪一身裘衣,一步一步地走上登殿的台阶。 殿前静悄悄的,只有内宰候在殿门处,见他上来,哈腰迎接。 内宰引领张仪步入殿门,趋入殿中。 秦惠王于主位正襟危坐,案上摆满酒肴。 张仪跪下,叩首:“罪臣张仪叩见王上!” “坐!”惠王没有应他,指向几案对面,语气冷冷的。 张仪心底发凉,由不得打个寒噤,再叩:“罪臣张仪不敢坐!” “好吧,”秦惠王盯住他,语气依旧冷冷的,“说说,你都犯下何罪了?” “臣……”张仪略略一顿,细细数落,“一不该动议伐齐,劳师袭远;二不该干预军事,捆住司马将军手脚;三不该……” “相国大人,”惠王摆手止住他,接道,“后面的不该还是让寡人替你说吧!你可听好。”清清嗓门,扳起指头,“三不该制订连横长策,只身赴大梁横魏,逐走魏国贤相惠施,挑动庞涓伐赵,致使中原大战,赵、魏角力,魏破邯郸,齐魏大战于桂陵,田忌差点儿生擒庞涓;四不该使间用计,使齐人失和,孙膑诈死,田忌出奔;五不该唆使庞涓伐韩,致使苏秦奔救,齐、魏再战于马陵,庞涓饮剑;六不该放任楚人伐魏,袭取襄陵八邑,致使楚、魏失和,齐、楚起争,昭阳差点儿打到临淄;七不该力劝寡人,伐齐挺魏,以一己之力坚守我大秦插入中原的唯一利刃;八不该……” “王上……”听到惠王一口气讲出这么多的不该,桩桩件件,皆是他相魏之后所做出的有利于秦的功绩,张仪感动,失声叫道。 “哈哈哈哈,”惠王一改冰冷语气,爆出长笑,“妹夫,你该叫我驷哥哟!” “驷哥——”张仪拱手。 惠王从身边摸出一个盒子,啪地摆在案上:“妹夫的相印,物归原主!”朝外击掌。 公子华走进,坐在张仪身边。 “华弟,斟酒。”惠王看向二人,将三只空爵推到公子华身边,“今宵乃良宵,此辰乃良辰,我们兄弟三人同心协力,不醉不休!” 第111 章|为相位陈轸伤怀 会啮桑苏张对弈 目送张仪的辎车缓缓驱离府门,隐没在大梁人为给惠王送殡所铲出来的雪道里,公孙衍轻叹一声,转回身子,交待府宰收好相印,转呈魏王,自己踩着积雪回到馆驿。 苏秦、惠施、陈轸、白虎四人闻报张仪终于走了,无不松出一气。 最为感慨的是苏秦。看向门外没膝深的大雪,苏秦想到那年雪天,自己从咸阳城单衣出奔,差点儿就冻死在函谷道上,黯然神伤。 苏秦伤会儿神,猛地想到庞涓,遂进客栈的灶房里,亲手做出一锅他们在鬼谷中常吃的稀粥,炒出几道干菇菜,无一丝儿肉,让店家备下食箩、七只陶碗并七人所用的箸子,一一码好,动身前往庞府,递上拜帖。 已升任大魏三军司库的庞葱迎出,引他入府。庞葱看到架势,晓得他是来祭庞涓的,直接引他直入家庙,开庙门后走到庞涓灵前,跪道:“哥,苏哥看您来了!” 苏秦走到灵前,盯住牌位,话也没说,泪也没流,就这样静静地凝视牌位,凝视足有两刻钟。 灵堂静寂。 苏秦打开食箩,摆弄好碗箸,转对庞葱:“葱弟,拿坛好酒来,店家的酒不够劲!” 庞葱应一声,匆匆去了。不消一刻,庞葱带着下人,端着几盘卤肉等熟食,一坛酒,七只精致的青铜酒爵。 “换成黑陶角器,来七只!”苏秦指向酒爵,又指向几道荤菜,“这些一并撤除!” 同为酒器,爵与角是不一样的。爵代表尊位,依苏秦六国共相、庞涓武安君之尊,用爵正当,而角则为通常士大夫的饮器。眼下礼坏了,无论是爵是角,任何人只要有钱,也都喝得起。苏秦执意用角而不用爵,且一定要陶制的黑角,倒让庞葱想不明白。不过,既为苏秦吩咐,就一定是有道理的。庞葱使下人撤掉几道荤菜,换回七只陶制的黑色角器,恭恭敬敬地摆在苏秦面前,再度退到门外。 苏秦摆好菜肴,指着几道菜道:“庞兄,这几道菜是在下炒的,鬼谷里的味道,只是多年没动手,手艺生了,你就凑合着尝尝。”将七只酒角一一斟满,如同送别孙膑时一样,端起一只角,“第一只角是先生送给你的,听说庞兄走后,先生一个月没有进食!先生这角酒,庞兄得喝下!”朝空中一泼,端起第二只,“第二只是师姐送给你的,在下回过一次鬼谷,师姐专门问起庞兄,心里始终记挂庞兄!对于庞兄远行,师姐伤悲呀。”泼掉,又端一只,“第三只是大师兄送给你的,大师兄向来不喝酒,也不送人酒喝,但送庞兄,想他不会拒绝。”泼掉,又端一只,“这一只是孙兄送给你的,庞兄之别,最伤心的莫过于孙兄,庞兄走后,孙兄他……拖家带口,直赴大海深处,这辰光,孙兄他……”苏秦的眼角湿了,闭目良久,“就在下所知,孙兄知庞兄,庞兄却并不完全知孙兄啊,孙兄他……好吧,不说了,眼下庞兄已经超脱,想必什么都看明白了。”泼掉,再端起一只,“这一只是张兄送给你的,今日看来,知庞兄的,莫过于张兄。这一只是相知酒,请庞兄喝下。” 几案上还剩最后两只角子,里面盛满酒。 苏秦没再说话,一手端起一只,将两只碰过,仰脖饮掉一只,亮亮底,无一滴滴下。苏秦将另一只泼向空中,将酒角摆好,起身,朝灵位深深一躬,大步走出。 候在门外的庞葱迎上,见苏秦的架势是要离开,悄声道:“苏兄,想不想看看您的世侄?” “世侄?”苏秦怔了。 “叫庞滔,名字是先王为他的小外孙起的!” “庞兄他……”苏秦方知是庞涓之子,惊喜。 “葱弟已经禀报阿嫂,她抱着小侄在府堂候您呢!” 苏秦赶至府堂,与瑞莲公主见过礼,抱过庞滔,左看右看,由不得想到自己的女儿姬苏菲菲,却不知今在何处,泪水湿了眼眶。 苏秦正与瑞莲公主叙些礼节上的话,宫中有旨跟到,说是襄王召请苏秦。 原来,襄王得报张仪辞印的事,也听到苏秦回来的风声,遂使宫人至客栈召请,一路追寻到武安君府。 入宫已是后晌申时。 觐见礼毕,苏秦抬眼望向这个他还不很熟悉的大魏新王。 魏嗣身板子壮硕,脸上却疲态毕现。最近发生太多的事,尤其是赵妃的死及惠王的驾崩,让他于崩溃中又莫名得福。本就疲惫,这又没了约束,魏嗣遂不顾大丧禁忌,将宫中他早就瞄上的几个嫔妃召进先王的御书房里一一临幸,所剩不多的精气神就被他抖落光了。 但这些隐事苏秦不知。苏秦盯住他看,是这些年来他所养成的习惯,只要见到重要对手,他总是先以目战。 “苏子,”襄王禁受不住他犀利的目光,干笑一声,开口,“你来得好呀,寡人一听说你来,啥也不顾,就使人召请。” 苏秦收回目光,拱手:“谢王上偏爱!” “寡人召请你,是有桩大事相商!”襄王指了一下摆在几案上的相印,摊开来,“张相国走了,你看此物交给何人掌管合适?” 苏秦晓得魏嗣不会拐弯儿,但没有想到他这般直截,略略一顿:“公孙衍如何?” “寡人也是这个意思!”襄王笑了,将相印推到一侧,看向苏秦,“这事儿定下。你先对他讲一声,寡人很赏识他,明天就召请他,三日之后拜相。另外还有两事,一是你那个纵亲,寡人决定入了,咋个入法,你定。寡人把魏国交给你,放心。秦国不是东西,尤其是张仪那厮,寡人早就看他不顺,恨得牙根痒痒的!” “谢王信任!”苏秦拱手。 “二是先王的大礼,一并托付你了!”襄王拱手,打个哈欠。 “先王大礼为内事,”苏秦略一沉思,“王上还是交由相国为宜!” “也好。”襄王再次打个哈欠。 见他哈欠连连,苏秦拱手辞归。 襄王扬手送客,回到御书房,刚在榻上躺下,天香不请自到。 “王上!”天香笑脸盈盈。 “哦,是爱妃呀!”襄王眼睛没睁。 “王上,”天香在他身边坐下,搭手在他额上,抚摸一下,“好端端的,大白天怎么卧榻了?” “寡人连卧个榻也不能吗?”魏嗣回怼一句。 “嘻嘻,”天香脱去衣服,钻进他的被窝里,搂住他,在他耳边悄道,“奴家晓得王上这辰光要卧榻,这不……” 襄王眉头微皱,朝里挪挪,让出地方:“说吧,是啥事儿?” “听说王上要封相了,封谁?” “公孙衍!” “臣妾以为不妥。”天香的脸上依旧笑盈盈的。 “咦?”襄王惊愕,盯住她。 “想当年,公孙衍使尽门路想当相国,王上晓得先王为啥不让他当吗?” “晓得呀,”襄王应道,“因为他是相府门人。” “是呀,”天香应道,“先王尸骨未寒,王上就拜先王屡弃不用的人为相,天下人会怎么看?王上的在天之灵还没走远呢。再说,他是个门——” “门人怎么了?”襄王截住她的话头,“秦人还让他做过大良造呢!” “可秦人为什么又不让他做了?” “这……”襄王略顿,“韩人不是又让他做了吗?” “韩人哪,”天香笑了,“大王难道想与韩王平起平坐吗?” “那……”襄王忽地坐起来,盯住天香,“你说,让谁做相国合适?” “老惠施呀,”天香给出人选,“先王不是一直用他吗?是张相国把他赶走的!大王若是起用惠施,一是先王高兴,二是服众!” “老惠施?”襄王吧咂几下嘴皮子,“嘿,寡人真还……”重又躺下。 “刚才觐见的那个人……”天香的声音更柔,顿住,嘴角朝前殿努一下,目光征询。 “苏秦。”襄王嘟哝出两个字,打起鼾声。 天香倒吸一口寒气。 苏秦回到客栈,直接来到公孙衍舍,将襄王的话约略讲了,并说翌日王上将召见他。公孙衍沉思良久,微微点头,算是应下。 无论如何,对于魏国,公孙衍是割舍不下的。 然而,第二日,从早上开始,苏秦、公孙衍一直候到天黑,未见宫人召见。公孙衍本就是个心细的人,见是这般光景,脸色渐渐阴沉。苏秦不便说话,也不便去宫里打听,于第三日又候一日,到第四日凌晨,公孙衍不顾地上正在化去的雪,与白虎一起,起车回韩。 显然是卡住点了。公孙衍的前脚刚走,宫中就来人召请,不过,被召请的是苏秦与惠施,并不是公孙衍。 “听说韩相走了?”襄王看向苏秦,有意说出“韩相”二字。 “走了。”苏秦淡淡应道。 “唉,”襄王轻叹一声,“寡人原说前往客栈拜望他的,可……先王这儿,实在是脱不开身哪。” 苏秦轻叹一声。 “惠相国!”襄王转向惠施,拱手。 “禀王上,”惠施拱手,慢悠悠道,“草民惠施不敢当相国高称!” “哈哈哈哈,”襄王扬手笑道,“惠相国原本就是魏国相国嘛,先王在世时,多次向寡人念叨相国的好,寡人虽说无德,却也不敢有负先王,这请您来,就是想拜您老为相,还望老相国不辞!” 惠施显然没有想到会是这个,先是一怔,继而眼睛闭起,面前浮出棺木中惠王黑紫的躯体,良久,微微睁眼,拱手:“谢王上垂爱!只是——”轻咳一声,吐字清晰,“一是草民老矣,不堪驱使,此来是为诀别先王,非为他事;二是草民将行,好友庄周约定老朽前往南方暖和的地方逍遥自在去,草民应下他了,不可食言。草民区区薄愿,还望王上垂念,收回成命!” 竟然有人拒绝大魏相印,襄王倒是未曾料到,一时懵了,看向苏秦。 苏秦闭目。 “王上,如果没有别的事,草民告退!”惠施拱手,起身,缓缓退出。 襄王一脸错愕地看着惠施从他的眼前一步一步地退到殿门处,缓缓转身,出门,走向门外的台阶。 “王上,”听到惠施原本很轻的脚步声消失在殿前的路上,苏秦拱手,作势起身,“臣亦……” 话音刚落,襄王急了,扬手:“苏子留步!” 苏秦稳住身子,坐直,看向襄王。 “这这这……”襄王算是回过神来,苦笑一声,摊开两手,“寡人本欲听从苏子,将相印交给公孙衍,没想到他……竟然走了,寡人改相惠施,没想到他又……”略顿,“百官不可无人节制,相国人选,还望苏子另行举荐!” “臣再举一人,请王上圣裁!”苏秦拱手。 “何人?”襄王倾身。 “陈轸!”苏秦应道,“熟悉魏国的人,除去公孙衍,当属陈轸!” “陈轸哪,”襄王鼻子微微动了下,“是个人选,容寡人斟酌一二。” 于陈轸来说,朝思暮想的大魏相国之位,似乎比任何时候都离他更近。庞涓、张仪相继离开,朱威死了,小小魏国装不下苏秦,公孙衍、惠施这又……思前想后,除自己之外,魏国真还没有合适的相府人选。 送别惠施,陈轸越想越舒坦,眉开眼笑地哼起他小时候学到的家乡调情小调,边哼边用指节在几案上敲打节拍,胖硕的身躯随着节拍左右晃动: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舒懮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陈轸一旦开心,就会将这支曲子连哼三遍。 此番陈轸刚刚哼过两遍,苏秦进来了。 “哈哈哈,”苏秦笑道,“陈兄这是思念嫂夫人了吧?” “嘿,”陈轸紧忙拱手,指下对面席位,“真还想到她哩!”压低声音,“你这个白嫂子一心一意想要给你生个小侄子!” “生没?”苏秦笑问。 “快了!” “祝贺,祝贺!”苏秦拱手道贺,“嫂子几个月了?” “还没有那么快,”陈轸呵呵乐道,“不瞒兄弟,在下倒是播过不少种子,可就是没有一颗是冒芽的!你的白嫂子急了,以为是地不肥,就请医师把脉,医师把完她的,又把在下的,临走时悄悄叮嘱在下少喝点儿酒,这不,陈兄我发誓戒酒了。无论如何,得长出个能发芽的种子,是不?” “哈哈哈哈,”苏秦让他逗乐了,“是好事情就急不得!” 陈轸敛住笑,盯住他,话中有话:“听说魏王请兄弟入宫,别是有啥好事情了?” “是个不好不坏的事情,”苏秦直入主题,“魏王欲请惠施做相国,惠相国婉拒了。” “这……”陈轸惊愕,“惠相国他……怎能拒作相国呢?” “说是要与好友庄周逍遥自在去。” “嗯嗯嗯,”陈轸连连点头,“在下有幸见过庄周,嘿,真是个神人哪。他的夫人死了,他非但不哭,还敲着盆唱歌。惠相国本要责他几句,没想到反还让他得了理,将惠相国责了个哑口无言!”回到主题,“惠相国拒做,魏王这要拜谁呢?” “魏王要在下举荐,在下举荐陈兄了!” “哎哟哟,”陈轸起身,施个大礼,“我的好兄弟呀,你这这这……这不是要将老哥放在火头上烤吗?” “不瞒陈兄,”苏秦语气郑重,示意他坐下,“除陈兄之外,在下真还举不出来一个合适的人。”一脸严肃,“我们好不容易将张仪挤走,使魏国回归纵亲,但……未来的路并不好走,天下和解,重在三晋,魏又居于三晋之中。居中则枢,魏国当是天下之枢,秦国不会轻易放弃,张仪断也不会。陈兄肩上的担子,比任何人都要重啊!” 苏秦一番话,说得陈轸心里热乎乎的,脸上浮出惭愧之情。是的,苏秦思考的是纵亲大局,而他陈轸所想,不过是个区区相位。 “苏子放心,”陈轸油然起敬,郑重拱手,“苏子合纵长策,苏子良苦用心,轸无不感同身受。只要陈轸在魏,魏国就是苏子的!苏子但有驱使,轸竭诚尽力!” “有陈兄此言,秦无虞矣!”苏秦伸手,陈轸双手握住。苏秦加上另一只手,四只大手结在一起。 然而,事情并没有按照二人的设计进展。陈轸加害庞涓一家的故事在魏国人人皆知,跟从庞涓做副将多年的襄王从心底里排斥陈轸。 更要命的是天香。陈轸知道得太多了。陈轸的机敏及谋算,尤其是他如何设套公孙鞅并在楚国陷害张仪的旧事,身为黑雕台高层的天香全都知情。从某种程度上讲,于秦国而言,陈轸是个比公孙衍更不好对付的主,一是因为他滑得像条泥鳅,二是因为他的背后是昭阳,大楚的令尹。因而,当魏嗣一提到陈轸,天香就弹跳起来,一连说出四五个不可的理由。 “这个不行,那个不可,”魏嗣头皮发麻,“依你说,相国该让谁来做?” “让苏秦做,”天香给出建议,“反正他早已是魏国的相国了!” “他只是外相,是名义上的,要管六国的事,哪有闲工夫来理朝政?” “王上为什么不让他暂先代理,再慢慢物色可意的人呢?白圭死后,先王多年没有立相,可朝政照转,何况大王有个苏秦,天底下第一能才呢?” “苏秦不肯呀!” “他凭什么不肯?他不是兼任赵国的相国吗?邯郸城里现在还设着他的相府!大王这就赐给他一个相府,他若不受,就是偏赵,就是欺魏!” 襄王觉得句句在理,没再征询苏秦意愿,直接颁布诏命,将张仪的相印强行塞给苏秦,要他摄理朝政,即日起入住张仪相府。 苏秦晓得襄王是铁心了。从眼前局势看,他还真的不能再行推脱,只得谢过王恩,任由宫车将他载往张仪府邸。 与原府宰办好交接后,苏秦在张仪的书房里坐下,向府宰讨来一壶热水,关上房门,由飞刀邹守在门外,祭出静功,进入冥思。 是的,棋局走到眼下这步,一定是哪儿出了问题。 但问题出在哪儿呢? 显而易见,一切皆因于大魏的这个新王,魏嗣! 于魏国来说,公孙衍当是最合适的相才,也是对新君最有利的人选,他原本认可了的,之后变卦了,改任惠施。惠施引辞,魏嗣请他再举,他荐陈轸,当是除公孙衍之外的不二人选,可他这又…… 苏秦的心绪延伸向太子申,延伸向惠王。太子领军,部属皆在外黄,为什么会死在远在马陵的齐军营地附近呢?按照屈将前辈的调查,太子是在宋地被人射杀的。射杀太子的会是何人?是这个魏嗣吗?还有魏惠王之死,是中毒的。何人敢向惠王下毒?绝对不会是张仪!循因追底,只能是现在得利的魏嗣! 然而,纵观魏嗣,一介武夫,头脑简单,胸无大志,在庞涓帐下唯唯喏喏,武功没建多少,在赵宫淫乱宫妃的绯闻倒是传得满天下都是! 女人?对,一定是女人! 苏秦打个激灵,顿住思绪,渐渐落定这步棋子,转向下一步。 下一步是什么? 是张仪。 苏秦太知道张仪了,还有那个秦王。 依照二人的个性,他俩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苏秦再次想到《商君书》,面前浮出两个字,杀力! 是的,秦国要杀力。 秦国用严苛的刑法驱万众于一心,合兆民于一意,由此合成的力,所向无敌;由此汇成的流,排山倒海! 这么强大的力,要么杀他人,要么被他人杀,无论如何,它是一定要“杀”出来的!且秦王是不会让它“杀”在秦国境内!这些年来,秦王与张仪驱使这个力杀向魏国,杀向赵国,杀向韩国,这又一路杀到齐国,虽然一次次铩羽而归,但这个力并没有损耗多少,它仍旧窝在秦国,它仍旧在寻找突破口,立等杀出来! 关键是,下一个突破口在哪儿? 楚国! 对,一定是楚国! 想到楚国,苏秦面前跳出来的第一个人物是屈平。当年入楚合纵时,小小年纪的屈平就已感受到了来自秦国的杀气,这是何等睿智! 苏秦让神思在楚国整整盘旋了两个时辰,于天色将昏时定下计谋,动身前往客栈。 尚未走到门前,苏秦就嗅到一股浓浓的酒气透出陈轸的门缝。 苏秦敲门。 传出陈轸的声音:“进来吧,没有上闩!” 苏秦推门,见陈轸独坐案前,面前摆着几道菜肴并一坛老酒,正自痛饮。 苏秦不再搭话,寻到一只酒爵,在几案对面坐下,执壶斟满,端起,冲陈轸道:“陈兄,既然开戒,就喝个痛快,来,干!” 陈轸已经喝得面色红涨,冲苏秦皮笑肉不笑,端起酒爵,也不作礼,夸张地扬长脖子,一饮而尽。 苏秦饮毕,执壶欲斟,陈轸捂住酒爵,红涨脸道:“苏相国,苏大人,既为兄弟,喝酒就要喝个明白,是大人饯行在下呢,还是在下道贺大人又加一印?” “唉!”苏秦晓得陈轸彻底误解了自己,放下酒壶,长长一叹。 “相国大人喜犹不尽,这还叹个什么?”陈轸的酸楚劲儿完全放开。 “陈兄既有此问,在下就打实底讲了!”苏秦遂将宫中之事备细讲述一遍,包括他如何荐举公孙衍,又如何荐举他陈轸。 陈轸听毕,断出不是虚言,遂将万千酸楚化作一笑,拱手:“既如此说,在下诚意贺喜相国!”伸手取过酒壶,斟满两爵,“来,贺喜大人!” “唉!”苏秦轻轻摇头,再出一声长叹。 “苏大人这又唉个什么呢?”陈轸将酒举起,一饮而尽,“该唉的当是在下才是。唉——”摇头苦笑,发出一声比苏秦之叹更富节奏的长叹,“这个相国之位呀,真就是个活套,苏大人生怕让它套上,在下却偏想钻进它的套套子里。前些年魏国先王之时,在下煞费苦心,伸长脖子,可它偏就不肯套下来,只是在眼前晃呀晃呀。在下等急了,端着脑袋跟着它晃。在下的脑袋晃呀晃呀,它仍旧不肯套下来。就在在下晃得头晕眼花时,它掉下来了,只是套中的是老惠施的脖子。再后来,庞涓来了,在下西入秦,南下楚,也就不再想它了,可它这……这又在在下的眼前晃荡,在下于是又想它了。唉,此番在下倒不是一定要钻进那个套套里,而是想与兄弟合力干票大的,让这个天下好好瞧瞧……” 苏秦抬头,看向陈轸。 “唉,”陈轸说着话,看向旁侧已经打好的行囊,“命啊,命啊,在下生就一个跑腿的命……” “陈兄啊,”苏秦盯住他,“在下思来想去,魏国这个相国,陈兄不做也好。新王不是先王,此时不是彼时,依陈兄之智,当是明白,如果君臣两不相知,朝臣互有猜忌,你说的那个套套,可真就是个套套了。” “兄弟说的是!”陈轸冰释前嫌,斟酒,举爵,“为在下未被套上,干!” 苏秦按住酒爵,盯住陈轸,目光坚定:“陈兄,你我联手,干一票更大的,如何?” “怎么个联手呀?”陈轸苦笑一声,两手摊开,“兄弟七印加身,金光灿灿,在下……”拍拍厚厚的肚腩子,语气酸楚,“只有这身臭皮囊啊!” “陈兄有这个呀!”苏秦指指心窝子,又指指嘴皮子,“在下思来想去,眼下的当务之急不在魏国,也不在三晋,而是在齐国和楚国。” “齐、楚怎么了?” “如果不出在下所料,张仪回秦,下一步必是谋楚,楚王也必谋秦,秦、楚之争也必在商於。而楚若与秦起争,则楚危矣!” “兄弟是说,楚国敌不过秦国?” “就在下所知,单打独斗,任何一国都敌不过秦国!” “我看未必。”陈轸冷冷一笑,“楚人不是魏人,无论好歹,楚人比秦人多达四倍,土地比秦人多达六倍,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再大也是一只骆驼。动物的强弱不是由块头决定的,国家的强弱,也不是由人口的数量决定的。如陈兄这般,一人可顶十万人哪!” “哈哈哈哈,”陈轸长笑几声,“这话在下爱听!说吧,兄弟想让在下做什么?” “你我合力再来一个列国盟会,让秦人有所忌惮!” “六国会盟?”陈轸眼睛一亮。 “正是。”苏秦点头,“其实,主要是齐、楚会盟。近几年来,三晋互杀,实力皆已消耗,秦国已不再惧怕。秦国所惧的是齐、楚。齐国太远,秦国鞭长莫及,能够企及的只有楚国。秦已得到巴蜀、汉中及商於谷地,对楚人形成包抄,进可攻楚,退可据守。反观楚人,强敌环伺,仍不自知,还在琢磨泗下肥腻。能保楚国无虞的,只有纵亲,尤其是齐、楚之盟。若得齐盟,楚人就可无东虑,就可专心对付强秦。秦人见楚全力以赴,也就不敢轻易生心,天下可保暂时无事!待天下无事,我们兄弟再作长远计谋,让天下归心!” “兄弟想得远,在下力不胜逮。眼前会盟,兄弟若要在下做什么,只管讲来!” “在下知会齐、魏、韩、赵、燕五国,楚国则交给陈兄,我们来个六国相会,六相会聚一堂,共商纵亲大计,缔结新约!” “人家都是相,”陈轸心中一阵刺疼,“在下……”苦笑。 “在下想定了,此番会盟,由陈兄主盟,在下为陈兄司仪!” “呵呵,”陈轸苦涩一笑,“若是此说,司仪还是由在下做吧,否则,大人或就盟不成喽。” “好吧。”苏秦回他个笑,“以陈兄之见,盟于何时何地为宜?” “何时你定,至于这何地嘛,在下建议在宋地,那儿是齐、楚最闹心的地方!” “宋国何地?” “啮桑。”陈轸压低嗓音,不无神秘地说出一个地名。 “啮桑?”苏秦显然不太熟悉这个地方。 “呵呵呵,”陈轸神色完全缓过来,心情舒畅地打出一个响指,“你的白嫂子爱吃烤鸭,在下听说,那儿的鸭蛋味道也不错哦!” “好吧,就是啮桑!”苏秦应和一笑,“约期定在三月初三,春和景明,草长莺飞,正是鸭子生蛋时!” 秦齐桑丘之战,昭阳看得心惊肉跳,深深庆幸当初听了陈轸之言,没有与齐开战。因而,当陈轸转呈苏秦的亲笔书函,约他于三月初三赴啮桑与田婴等大国相辅会盟之时,昭阳爽快地答应了。 “陈兄来得正好!”昭阳收起苏秦的邀请函,看向陈轸,“在下正有大事请教!” “是何大事?”陈轸笑问。 “正如陈兄所料,秦国一战败,我王就琢磨起收复商於来,征询在下,在下循依陈兄所言,主张对秦用武,正中我王下怀。我王近日密旨景翠、屈丐回郢谋议此事。” “好事情。大人是何打算?” “与秦一战,要么不打,要打就要打个利索,将商於彻底收回,将秦人彻底封死在关中。” “战当然要胜,”陈轸点头,“只是,收复商於是大功,在轸眼里,此功甚至不亚于灭掉越王无疆。敢问大人,是想让哪一家夺此大功呢?” “在下正为此事与陈兄谋议!” “於城既为景氏地盘,此功当予景氏才是!” “这……”昭阳吸一口气,憋住话头。 “大人是忧心景氏战不胜秦人吗?”陈轸笑问。 “真要战不胜,倒是——”昭阳再次憋住。 “呵呵呵,”陈轸乐了,“看来大人是忧心景氏打赢此战喽!” “倒也不是!”昭阳挤出一句,“在下是真心想要击败秦国,收复商於,使我大楚长治久安,免除西患!商於谷地,尤其是於城、析邑、涅邑等落在秦人手里,在下如鲠在喉!” “啧啧啧,”陈轸竖起拇指,“不愧是大楚之相啊!”倾身,压低声,“若是此说,在下倒是有个计谋。” “是何计谋?” “大人可向大王举荐景氏,让景翠为主将。景氏若是战胜,收复商於,大人一则得保荐之功,二则有德于景氏,图个长远!万一景氏战败……”陈轸顿住话头。 昭阳会意,朝陈轸抱拳。 咸阳秦宫,惠王连续多日没有睡成安稳觉了,时常一个人闷头坐在他的静室里。 诸多闹心的事里,最让惠王闹心的是张仪,因为他的案头摆着的几乎全是本该由他阅审的各地奏报。通常,这些奏报是由相府审选之后,只将难决的呈奏他这儿,但这辰光全都堆在他的案头。 秦国的奏报分几个部分,少部分直接送呈他这儿,基本是举报之类密呈。大部分是政务奏报,由各地逐级上报,到惠王案头就只有待决的大事。张仪在魏时,这些事项多由甘茂负责。张仪回来后,甘茂被惠王派往巴蜀,协助司马错处置叛乱,各地表奏就堆在案头,一些急事,地方得不到回复,直接越级报他,他也只好派人前往相府调阅之前的奏报,这些奏报也就渐渐地在他案头越堆越多。 好在多是政务琐事,他选大的留下,将小的直接推给公子疾。 眼前的大事主要是三桩,一桩是巴蜀之乱,司马错几乎每隔三天就来一个奏报,形势虽在掌控中,但作乱的蜀相陈庄仍在殊死以抗,这也是他将甘茂派去协助的原因;二是西戎诸部生乱,原本归附于秦的戎王被人谋杀,几个儿子争位,闹成一团,局面失控;三是楚地密报,宛、襄、上庸诸地楚军频频调动,图谋商於。 惠王正在思虑应对方略,公子华来了。 公子华从怀里掏出一封密报,呈给惠王。 是黑雕急报。 惠王展开,原本锁起来的眉头近乎拧起来了。 “三月初三,在宋地啮桑。就眼下所知,可能赴会的有齐、楚、赵、韩四个大国之相,魏相是苏秦,算是包括了,等于是五个大国。燕国尚无音讯,估计燕王不会让去。”公子华补充道。 惠王苦笑一下,摇头。 殿门处传来一阵喧哗,还有孩子的哭声。 听声音,是紫云公主,嚷着要见惠王。 二人相视。惠王努嘴,公子华迎出去,不一时,抱着一个孩子进来,身后跟着紫云公主。 “哥——”紫云带着哭声。 “阿妹?”惠王盯住他。 “张仪他……他不要我们母女了……”紫云哭得悲切。 孩子挣脱公子华,扑入她妈妈怀里,号哭。 惠王闭目。 “王兄,”公子华低声,“仪弟进山一个多月了,置一切于不顾!”声音更低,“是为香女!” 惠王猛地抬头:“来人!” 内臣应声:“臣在!” “传旨,让张仪回来!”惠王语气威严。 “臣领旨!”内臣出去。 “慢!”惠王略略一顿,缓和语气,转对公子华,“华弟,你走一趟,请相国大人速回,有要事相商!” “臣弟领旨!” 寒泉谷里一片洁白。 山中高寒,这些雪,下一场,积一场,不到三月是不会开化的。 一排一排的草庐外面,寒气刺骨,积雪厚有二尺多。草庐之间被人铲出一条条通道,交错往来,接通各扇房门。 最后一排草庐的西北角,房门掩着。门内是两个开间,外间用作客堂,里间是香女的卧房。两室中间由茅草隔离,既透声,又通热,因而只烧一只炭盆。炭火甚足,两个房间热烘烘的。 香女躺在里间的榻上,拥着一床被衿。 张仪坐在她身边,两眼盯住她,眼珠子一动不动。 “你老盯住我做啥?”香女扑哧笑道。 “看不够!”张仪回她个笑,目光却是没移,眼皮子保持不眨。 “你为什么不眨眼?”香女问道。 “眨眼就输了!”张仪应道。 “嘿,我以为你是在看我,原来是在练眼!”香女娇嗔。 “是炼心!”张仪的眼珠子保持不动。 “好吧,你总是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子!”香女笑了。 “窗子里原来只有一个人,现在是两个了!”张仪没笑,保持凝视。 “所以你要多看一会儿!” “我要看看他是什么模样儿。”张仪的声音无比温柔,“仙姑说,算计日子,这几天就该出世了!” “一直闹腾呢,昨晚最厉害,想是该出生了!”香女脸上洋溢出甜蜜。 外面传来脚步声,林仙姑推门进来。 “张大人,”林仙姑站在堂间,叫道,“前院有人寻你,香女交给我吧!” “谁呀?”张仪身子没动,脸色略略阴沉。 “是华公子,说有急事!” 张仪一动未动。 “去呀!”香女催道,“你来这儿一个多月,从不去想外面的事!” 张仪拉过香女的手,用力一捏,转身走出,冲林仙姑深深一揖,打开门,大步出去。 张仪走到前院,果是公子华在等他。陪同公子华说话的是老友贾舍人。 显然,公子华已从舍人处得知香女要生产的事,一见面就道贺。二人叙会儿旧,舍人晓得他们有大事商议,抽身出去。 “是何急事?”张仪问道。 公子华将惠王忧心的三桩大事简略述过,重点放在啮桑相会上。 “王上是何意思?”张仪问道。 “王兄不知如何应对,要在下请您务必回去。嘿,瞧这一路雪,原本两日的路,在下整整跋涉四日,差点儿滚进山崖子里!” “你的嫂子就在这几天!”张仪声音淡淡的。 “在下晓得。”公子华应道,“可事情太急,眼下已交二月,离大会没有多少日子了。无论是何应对,我们都要赶个时辰才是,否则——” 正说着话,后院闹腾起来,是香女要产了。张仪如同弹子一般,嗖地出门,撒腿就向后院跑。公子华紧跟几步,又退回来,在堂中坐下。 香女是头胎,加之生孩子时年龄较大,疼得死去活来,一直折腾到翌日凌晨,终于在师父寒泉子的针刺及师姐林仙姑的保护之下,艰难地诞下一子。 还好苍天保佑,母子平安,张仪吊了一夜的心,总算在鸡鸣时分落下。 张仪喜极,不抱孩子,抱住香女哭起来。 “你哭个什么呀,快给儿子起个名字!”香女嗔怪道。 “早就想好了!”张仪破啼为笑,抱过儿子,盯住他的眼睛,“小子,你得记住,从今天起,你姓张,名唤开地!” “开地?”香女没听明白,眉头微凝,“这个名字咋讲?” “开天,辟地!”张仪字字铿锵。 “天哪!”香女扑哧笑道,“你让娃子跟你一样颠东跑西呀!” “谁让他偏要姓张呢?”张仪将娃子放进香女身边,在香女耳边,悄道,“臭小子一出来,我就放心了,这得回宫一趟。苏兄近日折腾一桩大事,我要凑个热闹!” “快去!” 张仪一到咸阳,就与公子华直入宫城。 惠王早已得报,与公子疾、内宰等迎出殿门。 见过君臣之礼,惠王携张仪之手步入内殿。 “好妹夫呀,”惠王将张仪按坐于席,一脸惆怅,“你再不回来,姐夫我就……就也进山了。” “呵呵呵,”张仪心情大好,“仪进山是守香女,王兄进山却为何事?” “守仪呀!”惠王在主席坐下,指示他人落席,看向张仪,“姐夫就守在你身边,一步不离,看你回不回来!” 众人皆笑起来。 “啧啧,”张仪咂舌,冲他竖个拇指,“论狠莫过于王兄,在下服了!” 众人再笑,惟有惠王一脸愁容。 见惠王不笑,几人也都刹住,看向惠王。 “你们只管笑呀,”惠王看向公子华与公子疾,“驷哥笑不出来,是因为驷哥真就这么想的。如果华弟请不回妹夫,驷哥真就带着行李卷儿进山了!” “仪……有负王上……仪……请罪!”张仪拱手。 “驷哥有所不知,”公子华接道,“妹夫进山,是有一桩大喜事!” “哦?”惠王看向他。 “仪弟的香夫人有喜了,前日凌晨诞下一子,华弟有幸陪仪弟度过一个不眠之夜,待母子平安,仪弟不顾夫人与孩子,踏积雪冒险出谷,昨夜一宵赶路,一路上是马不停蹄呀!” “哎哟哟,”见是这等事,惠王也是惊喜,连连拱手,“大喜,大喜,哈哈哈哈,这个当是驷哥一个月来听到的惟一好事情了!”看向张仪,“妹夫呀,驷哥实在不知是此大喜之事,若不然,即使急死,也不会使华弟……” “王兄,不说这个了,”张仪盯住惠王,语气凝重,“王兄可为何事烦恼?” “好吧,”惠王敛起笑,“这儿没有外人,驷哥就不遮掩了。不瞒几位,”逐一扫视几人,“秦国遇到了自驷哥继统以来最大的困扰。第一个是巴蜀,这个怪我,悔不该不听妹夫的话,执意让陈庄为相,果然酿出事来,逼杀蜀侯通国,封关自立。寡人征讨年余,虽然控制局面,但他困兽犹斗。由于巴人有不少随顺他的,他就退往巴山深谷,反倒不好清剿了。据可靠探报,他正在与楚人联络,若是借楚之力与我抗衡,真就是个大事!我已再派甘茂赴蜀了,”目光盯向张仪,“实在不行,还得劳动妹夫!无论如何,蜀不可失!” 张仪淡淡一笑:“第二个呢?” “戎狄。”惠王应道,“就是羌戎。羌戎内乱,是义渠在背后捣鼓。虽说诸部没有一家明言叛我,但也没有一部听我号令!第三个是楚人,见我兵败于齐,蠢蠢欲动了。” “敢问王上,是不是就这三个?”张仪又是一笑。 “唉,”惠王轻叹一声,“莫说三个,即使一个也让人头大。巴蜀是我粮仓,万不可失。西戎是我马仓,万不可乱。商於之重,驷哥就不说了。” “在仪眼里,”张仪盯住惠王,“这三个都不是事儿!” 几人皆是一怔。 以这么托大的语气直接驳退惠王,这在张仪是第一次。 “何事为事?”惠王盯住他。 “就是华兄弟于寒泉谷中所讲的最后一个事!”张仪看向公子华。 说白了,就是啮桑。 众人皆是震了,盯住张仪。 尤其是惠王,神情专注,连眼睛也眯起来。 啮桑的确是个很大的事,但…… “王上,”张仪改过称呼,一脸严肃,“就仪所知,巴蜀之事,再有半年可平;羌戎之乱,王上已有上策,不日可平;商於之事,只在啮桑!” 公子华、公子疾似乎没有听懂张仪的话,互看一眼,转向惠王。 惠王闭目。 良久,惠王睁眼,看向张仪:“你且说说,巴蜀之事为何半年可平?” “王上可否知道一个叫尸佼的人?” “尸佼?”惠王轻声重复一句,闭目,显然在搜索这个名字。 “是不是商君府中的那个尸子?”公子疾问道。 “正是此人。” “个矮,貌丑,脸上有黑斑,眼向上翻,从不爱搭理人。”公子疾扼要介绍,“商君门人中,他最不受人待见,除商君之外,他也是谁也不睬。我只见过他一次,还没走近,他就走开了。听冷向说,他是在商君赴秦后的第二年就来投奔的,算是商君门人中的老人手了,比冷向还早。” “诸位可知,商君之后,这个尸佼在哪儿吗?”张仪问道。 不用多想,依照张仪的话音,答案当是巴蜀。 “相国见过他?”惠王来兴致了。 “嗯,”张仪语气平淡,“他就隐在巴地,与巴王相善。在下征巴时,听闻在下是鬼谷先生门人,他登门造访。在下与尸子相谈甚笃,畅聊三日,是他出计助在下剿灭巴人的!” 张仪扯出这段谁也不知的往事,众人无不吃惊,面面相觑。 “他既与巴人交好,为什么还要助我灭巴?”惠王不解。 “因为他是商君的师父!” 此语更是惊人! “唉,”张仪轻叹,“尸子是个真正有智慧的人,可惜商君并不是总听他的!” 惠王压住心跳,声音极小:“商君何事未听他的?” “河西战后,”张仪侃侃说道,“他劝商君领取汉中地,图谋巴蜀,割巴蜀自立,不要领商於,商君未听;商君领取商於之后,他劝商君不要恋栈咸阳,而是即刻回封地贻养天年,商君未听。再后来,他劝商君不要听信寒泉子向旧党妥协,而是先发制人,寻隙铲除所有旧党,商君不听;先君大行,他再劝商君趁乱离开,割地自立,不要妄生他念,商君不听。得封商於之后,他劝商君用冷向而不用司马错与疾公子守护商於,商君不听。尸子处处郁闷,已忖知商君未来结局,遂在先君大行之后的第三日,悄然离开,踏上通往巴蜀的栈道,也由此躲过一场株连之祸!” 大冷天里,惠王额头却沁出汗珠,掏出丝绢擦拭。是呀,上面这些建议,商君只要听取一次,局势或就不是赢驷所能掌控的了。 “商君都有什么事情听他的了?”公子华好奇起来。 “变法呀。”张仪接道,“商君之法,多半出自尸子之手。那时节,商君对他言听计从,只是在河西战后,商君才不肯听了。” 天哪,又是一声惊雷! 商君之法,商君竟是傀儡! 殿堂里死一样的静。 “这么重要的案情,妹夫守得好口啊!”惠王将一声诘责和笑说出,打破沉静。 “臣非守口,”张仪缓缓应道,“是守尸子之嘱。” “今日为何不守了?”惠王较真。 “亦为尸子之嘱。臣离开巴蜀之日,与尸子诀别。尸子嘱臣守口,直至蜀乱终结之时。臣惊愕,问他巴蜀乱从何起,他说,乱蜀必庄。” “此人堪为国师,驷请引见!”惠王急不可待了。 “尸子不会来见王上的,也不会去见任何国君。他已风烛残年,只想寻个人所不知处,了此残生!” “这个容易,寡人为他安置!” “他已为自己安置好了,就在巴山云深处,连臣也不知!不过,就在去年陈庄作乱之后,他托人捎给臣一封密函,教臣治乱之方。臣已密令魏章、尉墨依方行计,蜀乱指日可平矣!”张仪淡淡一笑,看向惠王,“至于犬戎之乱,王上早有布局,该是用上那几枚棋子的辰光了!” “啧啧啧,”见张仪一口气讲出这些,惠王悬着的心总算放下,现出笑脸,拱手道,“国相就是国相,足不出户,决战千里啊!”转对公子华、公子疾,“相国讲的是,驷哥已正式起用杜挚之子杜勇诸人,”拿出一封密函,“这是杜勇他们的效忠血书,犬戎不足虑矣!” 公子疾、公子华这才明白,惠王当年在斩杀甘龙、杜挚、公孙贾三人时,将他们的同伙及后人全部流放至西戎边陲的战略意义,无不叹服。 “相国贤弟,”惠王看向张仪,“这就说说啮桑的事吧。既然出来了,我们总该有个应对!” “啮桑不是个相会吗?”张仪显然心中有数了,“臣好歹也是个相国,为什么不能去凑个热闹呢?” “这……”公子疾怔了,“他们没有邀请我们呀!” “哈哈哈哈,”惠王豁然明白,“那就做个不速之客嘛!寡人为相国壮行!” “若是这样,”公子疾应道,“臣这就知会宋王,秦国赴会!” “不必,”张仪摆手应道,“既然是不速之客,在下就来他一个不速!我们组个商队,到泗下做趟生意,如何?” “好!”惠王朗声,转对公子华,“华弟,商队的人选,还有货物,交给你了。你必须做到两点,一,不出破绽,二,确保相国安全!” “臣受命!”公子华应道。 “还有,”张仪看向惠王,“如果臣没记错的话,王上在燕地的那个外孙,该当知事了!” 惠王看向公子疾:“疾弟,你这就使燕!” 公子疾朗声应道:“臣弟受命!” “妹夫,”惠王转向张仪,绽出笑脸,“你的另外一位夫人,还有你的宝贝公主,听闻你回来,这在府中候你呢!你一路劳顿,必也累了。待回府中歇息两日,寡人再请你喝酒,权作饯行。” 张仪拱手:“臣告退!” 张仪回到府中,紫云果然与女儿嬴蔷在客堂候他。由于父女接触太少,女儿嬴蔷瞪大眼睛盯住他,怯生生地不肯上前。 张仪蹲下来,伸开两手。 “快呀,叫阿大!”紫云急了,推她。 嬴蔷哭起来。 “蔷,来,来阿大这儿!”张仪鼓励。 嬴蔷仍旧不肯动。 张仪从袖里摸出一件东西,香气扑鼻。 嬴蔷闻到香气,不哭了。 “这个喜欢吗?”张仪在手里把玩。 嬴蔷的眼珠子跟着它转。 紫云注意到,是一只香囊。 张仪招手。 嬴蔷走前两步,猛地拿过香囊,又迅速缩回紫云怀里,好像站在她面前的是个坏人。 张仪笑笑,对紫云说:“蔷儿认生呢!” 紫云抹泪。 “谢谢你帮我照料她。无论如何,她是我张仪的女儿!” 紫云紧紧搂住女儿,号哭出声。 “娘,娘——”嬴蔷吓坏了,扔掉香囊,抱紧母亲狂哭。 张仪没有哭,盯住二人。 “夫君,”紫云哭一会儿,止住,泪眼模糊,“臣妾……太高兴了,君上……”抹泪,从地上捡起香囊,嗅嗅,“这是香姐绣的吗?” “是的,”张仪应道,“是她专门绣给嬴蔷的!” “嗯。”紫云将香囊挂在嬴蔷的脖子上,将她递给张仪,“蔷,甭哭,他是你阿大,是你在这个世上最最亲的阿大!” 嬴蔷不哭了,任由张仪抱着。 “君上,”紫云轻声,“待雪住了,臣妾使人接回香姐,她作姐,我作妹,让蔷儿带弟弟玩,成不?” “她……”张仪松开嬴蔷,缓缓起身,“是不会来的!”脚步沉重地走向书房。 安排好魏国之事,苏秦一交二月就赶到宋国,觐见宋王偃。 听闻六个大国之相要在自己的辖地开会,宋王偃不敢怠慢,诏命两个大夫配合苏秦,同时调拨物资,拨出五千精兵负责会场安全。 苏秦在约期之前半个月赶到啮桑。 到啮桑之后,苏秦才发现陈轸选择此邑绝不是因为鸭子。 啮桑是个小邑,离齐国的薛地不远,人口不过三千,靠近泗水,归属于宋国彭城,因而可以算作彭城的卫邑。此处地势低洼,水泊众多,盛产稻米、鱼吓及鸭、鹅之类水禽。两条衢道交叉穿邑而过,外加四通八达的水运网络,使此邑成为交通发达、物产富庶的渔米之乡。 这些都还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此前不久,泗水沿岸所发生的两起列国大事,一是楚国昭阳奔袭薛城,二是秦军远征齐国,都离此地不远。 陈轸选择这儿,显然是为配合苏秦,促进楚、齐和盟。 果然。 陈轸携夫人一到啮桑,就否决了苏秦将会址定在泗水岸边的既定安排,不辞劳苦地引领苏秦东寻西找,终于确定一处地方,就地划个大圈,道:“苏大人,此处可作主盟会场!” 苏秦看着这块并不起眼的地方,不晓得陈轸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一脸茫然地转向陈轸。 陈轸咧嘴笑了,指着圈道:“就是在这个圈里,在下为昭阳讲了一个画蛇添足的故事,他退兵了!” “画蛇添足?”苏秦盯住他。 陈轸遂将画蛇添足的故事复述一遍。 苏秦感慨万千,长揖至地:“陈兄巧舌,为齐、楚免除一场血灾啊!” “唉,”陈轸回揖,轻叹,“若论巧舌,在下不及苏兄弟与张仪呀,你们的才叫巧舌,纵横天下,左右列国。在下的舌头,不过是混口饱饭而已!”再叹,“在下的后半生,看来也只能向老光头淳于髡看齐喽,只可惜,在下没有老光头豁达,好多事情看不开哩!” “是了,”苏秦接道,“淳于前辈是个真正的达人。唉,说起他来,在下还欠他几块金子呢,再见面时,一定还上!” “什么金子?”陈轸来劲了。 “就是金子呀,一笔老账。”苏秦不愿提及姬雪的旧事,轻轻一笑,将话题带回盟会现场,就具体事情与陈轸谋议良久,达成共识,末了说道,“陈兄,这次盟会意义重大,无论如何,要以和为贵,要有笑声,气氛万不能僵。这个就托给您了。” “哈哈哈哈,”陈轸拍胸脯笑道,“纵约长放心,在下学学那个老光头,如何?” 与此同时,临淄齐宫内殿,齐宣王正在阅读田婴呈送给他的密函,是燕地发来的。 “燕王将子哙发守造阳?”齐宣王眼睛眯起,看向田婴,“为什么?” “让他防备胡人。听说对子哙越来越不称心,说要历炼他。” “子哙怎么想?” “子哙是个好人,王上晓得的,他……”田婴略顿一下,压低声音,“估计又要废立了。现今王后是秦国公主,且生一子,燕王早对子哙不满,寻借口废立,也不是没有可能。燕王若是真的废子哙,立子职,燕国就成为秦国的一根棍棒。秦人敢越过三晋伐我,再有燕国这根棍棒,”苦笑,“齐国就无宁日了。” “嗯。” “桑丘之战,匡将军虽胜,但胜在侥幸。臣仔细研究过前后进程,也审过被俘的秦人。若是按照司马错的脾气,一对阵就打,只怕临淄现在就是他们的!” “你有何良策?” “于楚人相比,燕国才是我头等大患。臣之意,可响应苏秦啮桑之盟,与楚结盟。楚无东忧,必西向争秦。我无楚忧,可全力图燕。如果燕王执意更立储君,燕必生乱。燕若生乱,王上就以甥舅之名,出正义之师,永绝后患!” “就依你计!” 约期到了。第一个到场的是韩相公孙衍,第二个到的是齐相田婴,最后一个到场的是楚国令尹昭阳。 魏相是苏秦,赵国没有来人,来的是一名特使,送呈一封赵王的亲笔国书,委任苏秦全权代理赵国事务。这样,苏秦就身兼魏、赵二相。核下来,纵亲六国中,只有发起的燕国没有来人,燕王也未出函委任苏秦。 但于苏秦来说,重要的是齐、楚二相,其他皆是陪客。 楚相昭阳与宋王偃于同一个时辰赶到,说是途中“碰巧”遇到了。纵亲列国相会在自己的地盘上,宋王偃此来是为尽地主之谊,出席盟约达成之后的庆功宴会。因他是王,而宋相不在受邀之列,因而,按照礼节,盟会不能安排宋王的帐篷,他只能继续赶往彭城,入住他的别宫。 每当有客人赶到,庞大的仪仗阵营就会列阵演奏迎宾乐,苏秦、陈轸就会并肩出迎。礼节话约略讲完,陈轸就会引领他们入驻早已扎好的各家帐篷。 按照陈轸的安排,盟会定于三月初三日辰时举办召开仪式,之后讨论盟约,后晌申时举办盟誓仪式,晚上举办庆祝宴会。之后三日,若无意外,大家一起春猎于彭城的宋室囿园,各自安排归程。 开幕前夕,也即三月初二傍黑,苏秦在其大帐设宴为客人洗尘,受邀赴宴的是楚国令尹昭阳、楚国文学侍从屈平、韩相公孙衍、韩大夫钟龙海、齐相田婴、稷下令田文。宴会几案依旧摆作圆圈,不设主次。尤其是主人苏秦,在将所有客人让进宴会场地之后,率先选了按照常理是最下位(靠近帐门)的席位坐下,向大家招手:“六国纵亲,老规矩,不分主次,不分尊卑,大家一人一席,随便坐!” 众人面面相觑。 “呵呵呵,”苏秦笑道,“当年在孟津,六王会盟纵亲,也是这般坐的!” 众人见说,方知苏秦用意。昭阳跨前一步,在挨住苏秦的席位坐下,田婴则在苏秦的另一侧坐下,公孙衍挨住田婴坐了,其他人也都各择席位,挨住坐了。 坐到最后,只剩一个席位,就是正对帐门的传统主位,所有目光看向一直候立于侧的陈轸。 “咦?”陈轸拉长声音,“这个席位烧屁股吗?”扑地一屁股坐下,又夸张地噌一下弹起来,一把扯起挨他坐着的屈平,“嘿,真还发烫哩,来来来,老屁股受不了,得年轻人坐!” 看着他这番淳于髡式表演,众人无不大笑起来。屈平所见,无不是宫廷礼仪,未曾历经这般阵势,被陈轸这一拉一按,身不由己地坐在那个方向最正的席位上,陈轸就势在他的席位坐下。 屈平显然没有做好这方面的准备,一时窘迫,面脖子憋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正正衣襟,坐得笔直。 “呵呵呵,”苏秦看出他的不自在,“屈平,几年没见,个头长高了,长成个英俊后生了呢!” 屈平回他个笑。 “陈司仪,”苏秦看向陈轸,“这个酒咋喝,你说!” “一口一口喝呗!”陈轸端起一爵,举高,“诸位老友新朋,大家看好了,是这般喝!”扬起肥大的脖子,嘴巴张开,将爵的一角伸进嘴里,眼睛闭起,声音夸张地接连滋出一声,将爵中酒全部喝完,再夸张地咽下,亮亮爵底。 看到他的这个表演,大家全都笑起来,气氛热烈。即使屈平,也从尴尬中恢复,抿着嘴儿乐。 如此高规格的酒宴却这般开场,既没有敬天,也没有祭地,甚至没有任何的寻常礼仪,完全是放松的心情,照理说是不该的,但仔细一想,作为迎宾私宴,好友相聚,却也不算犯忌。 接后的一刻轻松愉快,大家无不放开天性,各学陈轸滋滋喝酒,喝得花样百出。 酒过三巡,田婴起身,执壶走到昭阳身边,在他身边坐下,将他的酒爵斟满,盯住他道:“昭将军,在下得敬您一爵!” “这酒……”昭阳端爵,看向田婴,“田大人可有说辞?” “只有一个说辞,”田婴语气真诚,“在下受封薛地。前番楚王伐齐,若不是将军手下留情,这辰光在下怕是连个养老的窝也没有喽。” “哈哈哈哈,”昭阳长笑几声,“这个酒该敬,不过,不是敬在下,要敬——”指向陈轸,“他!若不是那个人,莫说是薛地,在下只怕是要打到临淄的!” “哦?”田婴看向陈轸,举爵,“哎哟哟,陈大人哪,真没想到,您才是有大德而不言哪!” “这个嘛,”陈轸捋一把胡须,“田大人得让他喝!”指向苏秦。 绕来绕去,见又绕在苏秦头上,田婴、昭阳、公孙衍皆是惊异。 “咳咳,”苏秦轻咳两声,学陈轸捋一下蓄起不久的黑须,“无论是昭大人退兵,还是桑丘之战,我们若要致谢,都该谢一个人。在下提议,这爵酒,敬他!”率先端起面前的酒爵。 众人尽皆端起酒爵,却不知苏秦是要敬谁,所有目光射向他。 “孙膑!”苏秦缓缓说出一个名字。 昭阳、田婴豁然明白,纷纷举爵。 苏秦不急不缓,讲出他在得知楚人征齐之后,如何寻找陈轸,细细讲述马陵之战的全部过程,继而讲出齐楚之战对双方的危害,末了道:“所幸昭将军深明大义,率先退军,否则,齐、楚两国一旦开战,无论谁胜谁负,于两国都是灾难!” 马陵之战,苏秦全程参与了整个过程,因而此时所讲,众人无不信服。 昭阳心服口服,由衷叹道:“不瞒诸位,在下退兵不是因为大义,也不是因为其他,而是陈兄告诉我说,孙膑依旧活着。秦人不服,结果就是桑丘!”举爵,冲诸位,“来,我们为孙膑将军依然活着,干!” 众人皆饮。 离会盟营地仅只五里的啮桑古邑里,一连三个客栈全部被一个商队承包了。它们是五天前就被包下的,但客人入住却是苏秦为众客人洗尘的这日夜间。 入夜,客商模样的公子华推开一扇房门,走到一个端坐于席的身影前,在他对面几案前坐下。 “客户们全到齐了!”公子华小声禀道,“这辰光在约长的大帐里饮宴。宋人守护较严,我们的人无法接近!” “楚商有多少?” “三千,营帐扎在二十里外,只有昭阳几人入驻约长扎好的营帐。”公子华掏出一封密报,“这是盟会议程,司仪是陈轸,好不容易才搞到的。” “昭阳、公孙衍、陈轸,”张仪苦笑,“若是惠施也在,冤家们就齐全了!”展开密函,读之。 “下一步,这桩生意该怎么做?”公子华目光征询。 张仪将密函放下,拿出一个木盒,推到几案上:“既然是在明日辰时与会,你就于辰时三刻,以秦使身份将此国书呈递纵约长,就说秦国国相张仪奉秦王之命前来赴会,因路途遥远,迟到一步,使你先行报到!” “那……相国呢?” “守在此栈。” “这……”公子华怔了,“如果约长有请,我该怎么说?” “该怎么说你就怎么说。” 翌日辰时整,啮桑盟会如约举行会盟仪式,场所就是陈轸所画的那个圈。 没有扎帐篷,没有扎篱笆,一切都是露天的,一览无余。 现场没有旗帜,没有乐手,没有卫士,一切似乎是,苏秦是在春和景明时节约乡党踏青聚会。 四周静谧,鸟语花香,空气中弥漫着自然的香气。视力所及之处,春风拂面不寒,杨柳点头哈腰,不见刀光剑影。 苏秦、陈轸在前引路,楚、齐、韩三国相国及随从副使有说有笑地由偏西北的草地上斜走过来。 草地的正中,也就是会盟主场,齐整地摆着八个几案。案上没有菜肴,没有酒水,只竖着一块精致的木牌,上面写着国别名字。八条几案呈四个方位摆排。楚使二几,居南,齐使二几居东,韩使二几居西,剩下北侧二几,一只几案上写着赵、魏,苏秦坐了,另一只几案上写着司仪,陈轸坐了。 作为司仪,陈轸致开场白,只字不提今日的会盟,倒是出口讲起啮桑的鸭子来,从鸭肉如何好吃,到有多少种吃法,讲得头头是道。 众人摸不清头脑,先是发愣,继而笑声一片,七嘴八舌地讲起各地的鸭子及吃法来。只有屈平眉头皱紧,不满地看向苏秦,见他也是呵呵直乐,一时不明所以,坐在那儿呆闷。 讲完鸭子,陈轸煞有介事地晃着脑袋:“诸位大人,在下出道谜题,若是有谁猜出,今日晚宴,就由在下的白夫人主厨,亲手为他烧一只正宗啮桑烤鸭!” “快讲!”田文急不可待。 陈轸指向八条几案的最中间位置:“就是这个位置,谁能猜出它有什么特别之处?”转向苏秦,丢个眼色。 苏秦心领神会,眼睛大睁,率先盯向中间的草坪,似乎那儿藏着一个绝世秘密。 众人也都纷纷看向陈轸所指的地方,即使屈平,也不无好奇地睁大眼睛。 然而,草坪就是草坪,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众人盯有良久,仍无一人开口。 望着这几个几乎是天底下顶级聪明的人一脸迷惑的样子,陈轸得意地哼起小调,指节有节奏地敲响几案。 就在大家一筹莫展之时,陈轸逐一扫过众人,目光落在昭阳身上:“昭大人,看来在下拙妻的这只鸭子只有您来吃喽!” “我?”昭阳指一下自己的鼻子,一脸茫然,盯住那块草坪,“这……这块草坪……”抓耳挠腮,引得众人大笑。 “您好好想想,再看看四周,是不是似曾相似?”陈轸提示。 昭阳依旧想不出来。 “想想那条蛇,带足的蛇……”陈轸的眼皮子眯成一条线。 “天哪,”昭阳恍然开悟,“你是说,这儿是在下扎帐篷的地方?” “正是!”陈轸打出一个响指,“大家可都听清楚了,这个谜底是昭大人猜出来的,在下拙内的这只鸭子,大家也就只有眼馋的份喽,哈哈哈哈!” 众人皆笑起来。 “什么带足的蛇?”屈平好奇,盯住陈轸。 “这个嘛,”陈轸慢条斯理,“屈公子得空可以请教昭大人喽!”指向草坪,看向田婴,“田大人,当时楚人征薛,昭大人的帐篷就扎在我们的就坐处,中间这块草坪,正是昭大人摆放主将大案的地方!” “啧啧啧,陈司仪好记性啊!”田婴伸出拇指。 “真正没想到呀,”苏秦接过话头,不无感慨,“此地竟然是齐、楚止戈的福地!”提高声音,“诸位大人,有鉴于此,在下有个提议,”向昭阳与田婴抱拳,“由楚国令尹昭阳大人与齐国相国田婴大人到此福地,敬天祭地,把酒言和!” 众人击掌。 “好!”昭阳率先起身,把酒走向场中,田婴亦笑盈盈地迎上,二人在场地中央,相对跪坐,举爵。 苏秦朝陈轸努嘴,陈轸起身,走到场中,执壶,唱道:“苍天在上,厚土在下,四方神灵,各各作证,今有楚国令尹昭阳大人、齐国相国田婴大人,于此福地郑重盟誓,自今日始,楚、齐两国互止刀兵,结作友邦,永世睦邻,共对仇敌!第一爵,祭天!” 二人将酒洒向空中。 陈轸斟满:“第二爵,祀地!” 二人将酒洒地。 “第三爵,敬拜四方神灵!” 二人将酒洒向四方。 “最后一爵,楚、齐共饮!”陈轸斟满,声音更响。 昭阳、田婴互相致敬,各自仰脖饮下,在众人的掌声中各自回席。 “苏大人,”陈轸看向苏秦,“在下的差使算是执完了,下面该您喽!” 苏秦也不说话,伸手从案下摸出八捆竹简,一一摆在面前几案上,冲众人抱拳:“诸位大人,在我们商议啮桑盟约之前,在下敬请诸位观赏一部奇书!”起身,将竹简抱起,一个条案分发一卷,自留一卷,摆在自己案前。 众人展看,是公孙鞅的《商君书》,无不神色肃然,凝神翻阅。 就在此时,在远处戒备的军尉匆匆走来,作礼,朗声道:“报,秦使请求与会!” 此报如一声响雷炸裂,众人面面相觑。 啮桑相会,旨在应对秦人,而秦人竟…… 所有目光投向苏秦。 苏秦也是愣怔,长吸一气,缓缓吐尽,看向陈轸:“司仪大人,有请秦使!” 陈轸起身,快步跟从军尉走去。 见陈轸走远,苏秦轻咳一声,指下案头,埋首于竹简。众人无不会意,各自低头,继续就读。 不一会儿,陈轸引领公子华步入会场。 太阳升高,空气暖洋洋的。 陈轸引领秦使踏着草坪走过来,刚好走到苏秦背后,与昭阳照面。昭阳就如没有看到他,顾自埋头读书。 见这么重要的盟会竟是这般场地,公子华显然未曾料到。更让他未料到的是,与会诸人皆在埋头读简,无一人看他,似乎他并不存在。 陈轸走到苏秦跟前,道:“纵约长大人,秦使到了!” 苏秦从竹简上抬头,起身,拱手:“洛阳人苏秦见过华公子!” 苏秦此言,显然是在叙家常,他与众人不过是个好友聚会。 公子华拱手应道:“秦使嬴华拜见纵约长大人!”眼角扫向众人,见他们全都埋头于竹简,晓得是做给他看的。 公子华的眼角瞥向近在眼前的陈轸几案,见到卷首赫然写着三个大字,“商君书”,由不得打个冷战。 天哪,他们人手一册《商君书》,而此书在秦国,王兄却视作国宝,敬若神明,连他嬴华也未曾读过! “在下与几位雅友聚此赏春,公子百忙之身远程赶至,敢问有何赐教?”苏秦目视公子华,冷光如剑。 “赐教不敢!”公子华拱手,“听闻纵约长大人邀约列国相辅至此雅聚,共商天下大事,我王感慨,特使国相张仪前来赴会,因道途遥远,迟误时辰,还望纵约长大人宽谅为怀!”从袖中摸出秦王亲笔所写的国书,双手呈上,“此为秦国国书,敬请纵约长惠阅!” 苏秦接过,纳入袖中,拱手:“在下谢秦王厚爱!有请张相国!” “张相国尚在途中,不时即到,在下这就迎他去!”嬴华拱手,转身,扬长而去。 待嬴华的身影完全消失,会场立即炸了锅。 “岂有此理!”昭阳震几,看向苏秦,“纵约长,纵亲盟会,有他秦国什么事?” “是啊,有他秦国什么事?”田婴、田文纷纷应和。 苏秦二目闭起,显然是在竭力压住激荡的心情。 “哟嘿,”陈轸来劲儿了,朝手心呸呸几声,揉搓几下,袖子连挽几挽,又松开,甩几甩,咧嘴笑起来,“这是贵宾哪!接待不速之客,在下这个司仪,趣儿可就大去喽!”看一圈众人,抱拳,“诸位大人慢慢攻读,在下迎宾去!”哼着老家的小调儿,晃着小碎步,踏着青草地去了。 在坐诸人中,昭阳是最不想看到张仪的。无论如何,当年为争令尹之位陷害过张仪,这是他的心理阴影。此番纵亲列国相宰峰会,他万未料到张仪会不请自来,否则,说死他是不会来的。 “纵约长,”昭阳憋闷一会儿,拱手,“秦相张仪是来约见纵约长的,昭某在此或伤雅兴,先告退了!”起身,拿起案上竹简,“苏大人此简,在下拿回帐篷,细细赏读!” “也好,”苏秦起身,拱手作别,“在下晚些辰光另约大人!” “等等,”田婴起身,扬手,“昭大人,我们钓鱼去,如何?” “好呀,好呀,”昭阳回应,“我们一边钓鱼,一边赏书,岂不快哉?” 二人相约走后,公孙衍也站起来,顺手抄起竹简,朝苏秦扬扬,顾自走去。 席位上,只有屈平、田文及韩国大夫三位副使面面相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苏秦看得明白,招呼他们继续看书,坐等秦相张仪。 然而,张仪没有来,秦使嬴华也不见踪影。约有一个时辰,陈轸归来,朝苏秦摊开两手,摇头道:“张仪竖子,搅场子也不是这般搅法,害在下在路边白等一个时辰!” “诸位朋友,”苏秦苦笑一声,看向在座诸人,“秦相既来,这个盟会也就急不得了。大家各回营帐,听司仪安排!” 几人起身,各回营帐。 直到天黑,张仪未到。 苏秦又候一日,张仪仍旧未到。 第三日,昭阳、田婴、公孙衍三人,别过苏秦,各自踏上归程,委托副使操办盟约相关事宜。 这期间,苏秦也早察知张仪就守在啮桑的客栈里,显然是在候他上门。 第四日晨起,飞刀邹载着苏秦赶到啮桑的客栈,递上拜帖,被公子华引入客堂。 一到客堂,公子华转身离开。 是个偏静的院子,几乎被清空了,没有一人。即使飞刀邹,也未能如惯常在门口候等,被公子华礼节性地请到隔壁的另一座院落。 这个院落的时空,只属于苏秦与张仪。 客堂空空荡荡,只有两张几案,一左一右,摆于正堂。 张仪端坐于左侧席案前,纹丝未动,如一尊雕像。 望着右侧几案,苏秦晓得是为他留下的。右为上,作为主人,张仪未置主客席位,而虚上位予苏秦,是仍旧视他为兄。 苏秦近前,正襟坐下。 张仪看过来,目光盯住他。 苏秦回应他的目光。 四道光柱相撞,却没有火花,没有避让,就如两只相向伸出来的手,缓缓地搭在一起,抵在那儿,与眼睛连在一起的两颗心,感受着对方的感受。 一刻钟过去了。 两刻钟过去了。 三刻钟过去了。 无论是苏秦还是张仪,依旧正襟危坐,未动分毫,似乎他们仍旧坐在鬼谷的密林里,与大师兄几人习练冥思。惟一的不同是,此时的他们,眼皮是睁开的,眸子是凝视的,心神是交通的。 大约在第四刻的结束时分,苏秦率先收回目光,拱手。 张仪亦拱手。 苏秦道:“秦在帐中等仪弟三天。” 张仪道:“仪也是。” 苏秦道:“没有想到仪弟会到啮桑。” 张仪道:“没有想到苏兄会在此地搞出一个相会。” 苏秦淡淡一笑:“不说眼前吧,说说过去的事。” 张仪回他一笑:“仪弟恭听。” 苏秦道:“能否来壶酒呢?” 张仪击掌三声。 两个侍女各执一只食箩从外走进,一边一个,将食箩打开,拿出一壶酒,两道菜,三只酒盏。 苏秦扫眼看去,菜与酒盏与他们在鬼谷就餐时几乎是一模一样。 两位侍女摆好酒肴,缓缓退出。 四周再入宁静。 苏秦看向酒肴,感慨:“在下所能想到的,仪弟全都想到了。” 张仪淡淡一笑:“也总有想不到的时候。”摆手,执壶,示意斟酒。 二人各将面前的三只酒盏斟满,左右各摆一盏。 苏秦端起左侧一盏:“我们先敬庞兄!” 张仪点头,端起。 二人举盏,拱手,同时将酒洒向案前的地上,将空盏一并掷地。 张仪盯住苏秦:“说吧,过去的什么事?” 苏秦看向案前地上的空酒盏:“就庞兄的事。” 苏秦一五一十,讲最后一战中齐人粮草被焚后的真实处境,讲自己与田忌在当时的绝望心情,讲孙膑在无奈中布局马陵道,讲他与孙膑如何候在马陵道的尽头恭候庞涓的到来,讲庞涓的自刎…… 苏秦看向右边的一盏,讲庞涓自杀后孙膑如何痛苦,讲孙膑如何出走,讲他如何追踪孙膑,讲他在海边如何连候七日,等待孙膑的归来,讲孙膑留给匡章的两部兵书…… 苏秦语气平和,情真意切。 张仪的眼眶湿润了,两窝泪水盈出眼眶,无声滑落。 苏秦的目光移向中间一盏,端起,冲张仪举起:“贤弟,这一盏是你我的,干!” 张仪亦端起中间一盏,双方尽礼,各自饮尽,又执壶斟满。 “六国合纵之后,”苏秦缓缓接道,“纵亲列国不解在下之意,不听在下之言,支走在下,执意伐秦,终至溃败。在下于无奈中返赵,路过宿胥口时,心灰意冷中想到先生,就回谷探望,欲求先生指点迷津。先生不肯出见,但赐一锦囊,托大师兄交付在下。”从贴胸衣袋中摸出一只锦囊,“此囊为先生教诲,在下不敢独享,敬请贤弟过目!”缓缓起身,走到张仪跟前,双手呈递。 张仪双手接过,置于几案,拜过先生,拆囊出帛。 没错,是先生手迹。 张仪读毕,放在胸口,默祷几句,将帛折好,塞入囊中,递还苏秦。 “敢问贤弟,”苏秦收好锦囊,回席位坐下,凝视张仪,“先生所示,可有解读?” 张仪回视苏秦:“苏兄感悟数年,想必已有定解,在下愚痴,还请苏兄赐教!” “赐教不敢!”苏秦淡淡一笑,“不过,让贤弟说照了,在下苦思数年倒是真的。” “是何感悟?” “前面三句相对易解,只有最后一句,公私私公,在下久不得解,四方求问,直至数月之前在稷下遇到奇人点拨,方有所悟!” “哦?”张仪微微倾身,“是何奇人?” “杨子。” “可是那个一毛不拔的杨朱?”张仪来劲了。 “正是。”苏秦淡淡一笑。 “他还活着?”张仪两眼放光。 “是哩,”苏秦点头,“在下差点让他放狗咬了!”斟一盏酒,一口饮下,缓缓讲起稷下之事,讲他如何请教孟子,如何请教农家的许子,又如何遇到杨子,讲杨子如何责他,如何让他拔羊毛,拔犬毛,他又如何从他牧羊,如何听他教诲,等等诸事,一五一十细述一遍,听得张仪二目睁圆,恨不得一步踏到临淄,寻访那个杨子。 “仪弟,”苏秦从杨子身上转回,言归正传,“经过杨子诠释,在下算是多少明白先生所示了。” “先生所示何在?” “先生所示共是四句,‘纵横成局,允执厥中,大我天下,公私私公’。‘纵横成局’,乃是你我当如何作为,‘允执厥中’乃是你我当秉持何德,‘大我天下’乃是你我当志发何向,至于这最后一句,‘公私私公’,乃是先生展示‘大我天下’的达成之道!”苏秦缓缓解道。 张仪闭目有顷,睁眼:“依苏兄所悟,此道如何达成?” “大我天下,乃大同之世。”苏秦解道,“人类初成,性纯质朴,共妻共子,天下为公,是谓大同。之后有家,私欲滋生,王权天授,封妻荫子,天下入争。然而,私欲一如洪流入壑,越冲越大,越大越冲,终至于泛滥成灾,形成方今的大争之世。” “苏兄是说,达成目标,乃回归于公?”张仪眯起眼睛。 “正是。”苏秦点头,“先生所示之‘大我天下’,即天下为公。”二目放光,“杨子说的是,天下之人尽皆存私,私私即公。天下人之私,天下人共营之,营私所得之利,天下人共享之。人人不损一毛,人人不贪一毛,则天下大公矣!” “在下想知道的是,苏兄如何达成天下人营私之利由天下人共享之?” “共生。” “共生?”张仪的眼睛越眯越小。 “共生即互生。寸有所长,尺有所短。人人用己所长,补他人所短;取他人之长,补己所短;互为营生,彼此敬重,公正平等,互利互助,互联互动……”苏秦喋喋讲起自己所悟的共生之道。 张仪的眼睛完全闭合,眉头皱起。 苏秦看在眼里,打住话头。 张仪久久没有睁眼,显然是在思索苏秦的感悟。 苏秦不再打扰他,微微闭目,等待他的反应。 不知过有多久,张仪微微睁眼,见苏秦的眼睛仍在闭合,轻轻咳嗽一声,朝外叫道:“来人!” 两名女子应声从院外走来,已换过服饰,一人衣黑,一人衣白。 “上棋!” 黑白二女抬进一个棋台,摆在苏秦与张仪的两个几案中间。 苏秦搭眼望去,整个棋台与他们出山时鬼谷先生所摆的棋台一般无二,三足,圆盘,盘面上,横竖各十九道方局,接六十四卦内圆。 显然,这是张仪仅凭记忆复制的。 二女子将棋台摆好,各执一盒棋子,一个背对门户跪正,一个背对正堂跪正,与左右两侧的苏秦与张仪刚好形成四个方位。 棋局上空无一子。 “摆局!”张仪又出一声。 白衣女子率先出子,在盘中六个紧要位置连投六枚白子之后,黑衣女子才在西陲布下一枚黑子。 显然,这是一场已经弈好的棋局,二女只是在照谱摆棋。 苏秦豁然洞明,二女所摆的棋谱,其实是他与张仪的纵横之争。 六白一黑为势子。布完势后,白衣女子集六白子之势,再发白子杀向惟一的黑子,黑衣女子出黑子抗拒,喻六国函谷伐秦之战。白衣女子补子于后方,喻苏秦消弥燕齐之争;黑衣女子布子于近邻,喻秦征巴蜀。白衣女子再次补子于后方,喻燕齐再生隙;黑衣女子杀向白子一角,喻秦王嫁女入燕,直捣白子大本营。白衣女子出子应战,连接齐、赵压燕。双方厮杀几个回合,黑子艰难做活,成势,白子则层层布防,卸其外势,喻秦入燕成功,但受苏秦的齐、赵外力干预。黑衣女子再借西陲黑势杀向中盘,喻张仪相魏;白衣女子围堵迎战,几番搏杀,喻魏伐赵、魏征韩及桂陵、马陵之战,黑子大龙失气,陷入危局。黑衣女子孤注一掷,掷子杀向白阵后方,喻秦军征齐;白子应战,将全部黑子围歼。 黑白二衣女子摆至此处,不再落子,看向张仪。 就局面看,成块的黑子长龙或被歼遭提子,或被围失气,基本陷入完败,反观白子,满盘皆是,个个生龙活虎。 张仪摆手,二女揖退。 张仪的目光缓缓转向苏秦:“苏兄,先生所示的‘大我天下’达成之道,既然是‘纵横成局’,就当由棋局启始。苏兄的共生之德,既然是‘允执厥中’,亦须在对弈中实施。”指向棋局,“苏兄连走妙子,今已锁定胜局;在下处处溃退,只余一隅相搏。但,弈棋之道,千变万化,你我之间,毕竟未到终局,是不?” “仪弟?”苏秦内中滑过一股强烈而悲凉的震颤,心头一阵绞痛,因为这是他此来最不想听到也力图避免的言辞。 张仪伸出手,做出请的姿势,淡淡一笑:“苏兄,请弈棋!” 苏秦从袖中摸出一片竹简,起身,走到张仪跟前,递给张仪:“这是孙兄留给仪弟的,请仪弟惠存!”回至自己几案。 张仪阅之,泪水流出。 张仪拭去泪,将孙膑的竹片纳入袖中,再次伸手,做出请的姿势:“苏兄,弈棋吧!” 苏秦使出杀手锏,从袖中摸出《商君书》,语重心长:“仪弟,天下若依此书之道,就将是血流飘杵、民不聊生啊!” 张仪亦从袖中摸出他所收藏的《商君书》,平摊于几案:“在谷中,先生曾说,万物皆由道生,亦皆由道终。道者,阴阳转圆,死生相继,无死无生,无生无死,对不?苏兄,弈棋吧。” “唉,”苏秦长叹一声,“仪弟不远千里来到此地,就为向在下摆出这局棋吗?” “是的,”张仪语气郑重,“‘纵横成局’为先生所示,仪不敢有怫!再说,此局是由苏兄开启的,在下赴秦,也是苏兄所布的一枚棋子。由头至尾,在下不过是在应局,是在陪同苏兄弈棋。在下好不容易弈出兴致来,怎么可能放弃呢?知苏兄者,莫过于在下。苏兄行事,向来一以贯之,既已弈至中盘,又怎么能轻言放弃呢?你我二人,既为先生的纵横之子,为什么不弈下去、以睹终盘的灿烂呢?” “仪弟,”苏秦声音急切,“在下不是放弃,是想与仪弟谋议……” “既然是对弈,谋议就不必了!”张仪再次伸手,指向棋台,目光如炬,气势如虹,声音果决,“苏兄,请出子!” 第112 章|燕易王废立生乱 纵约长左右腾挪 苏秦攒了多年的心气,被张仪摆下的一局棋泄了。 显然,张仪不想听他解释,不想与他讨论。张仪所关心的是纵横之弈的结局,而这个恰是苏秦所想避免的。 在苏秦眼里,无论是纵是横,没有结局或就是最好的结局。 不无郁闷地回到帐里,苏秦端坐几前,闭目思量。 想着想着,苏秦心里渐渐明朗。是的,早在他们出山之际,先生为他们摆出的就是一盘棋局。天下如棋,治天下自也犹如弈棋。棋道纵横,天道纵横,人生亦纵横,一切都是一局棋。谋局的是先生,他与仪弟,无不是先生执子的手,是为了弈出这棋局而相识,是为了弈出这局棋而进山,更是为了弈出这局棋而出山。 是先生要弈这局棋吗? 显然也不是,因为先生志不在弈。先生之志,在天地之灵,在悟道成真。于先生而言,世俗之弈是不得不弈。 想到孔子、孟子,想到老子、庄子,想到商君,想到墨子、随巢子,想到杨子、心都子,想到惠子、公孙龙子,想到许行、陈相,想到稷下各成一言的众多先生及数以千计的学子,苏秦的心里越来越亮堂。 是的,所有的人,无论是圣是贤,首先生活在尘世中,首先面对的是乱与治。自幽王失道、平王东迁,天下纷乱就无停歇。如何治乱,各路贤才尽展其能,尽显其才,然而,这个世道非但不见好,反倒是越治越乱。先生悟出天道,示之以“纵横成局”,选中他与仪弟布局纵横,引领众生,平衡势能,达成共生。然而,一切如张仪所说,纵与横既然是对弈的双方,他们怎么能谋议呢?如果纵横可以谋议,岂不等同于天道可以设计了吗?如果天道可以设计,自然又怎么施以法则呢? 苏秦的耳畔回响起张仪的声音:“……此局是由苏兄开启的,在下赴秦,也算是苏兄所布的一枚棋子。由头至尾,在下不过是在应局,是在陪同苏兄弈棋。在下好不容易弈出兴致来,怎么可能放弃呢?知苏兄者,莫过于在下。苏兄行事,向来一以贯之,既已弈至中局,又怎么能轻言放弃呢?你我二人,既为先生的纵横之子,为什么不弈下去、以睹终盘的灿烂呢?” 想到庞涓之死,想到孙膑之走,苏秦心头又是一阵绞痛。 苏秦跪地,朝四方神明行三拜九叩大礼,礼毕,郑重起誓:“天地作证,四方神明垂听,有朝一日,如果秦与仪弟必有一人饱受挫败之苦,承受死亡之痛,这个人就是苏秦!” 苏秦誓毕,心情轻松许多,肚子也觉饿了,正欲叫些吃的,远处一阵脚步声近,飞刀邹迎着脚步走去。 不一时,飞刀邹返回,在帐外小声禀道:“主公,楚使屈平求见!” “有请楚使!”话音落处,苏秦忽地起身,快步迎出帐篷,吩咐飞刀邹准备酒菜,要与屈平同饮。 相见礼毕,屈平传楚怀王的口谕,主要是致谢的话,表达合纵制秦是楚国长策,无论天下如何变化,楚国都要坚守合纵盟约之类虚词。 苏秦拱手谢过怀王,凝视屈平。 这几日来,他最想面见的就是屈平,不仅仅是因为屈平前些年从他合纵,为他写出纵亲盟约,二人早已结下相知情义,且更是因为楚国及纵亲大业的未来。 屈平也是,前几日就说来的,只是碍于昭阳。作为从员,他不能超越昭阳向纵约长表达亲近。再就是,怀王让他参与纵亲,本身也是为制衡昭阳。作为怀王的身边人,屈平深知怀王与昭阳之间缺乏信任。昨日昭阳离开,留他完成与齐国的协议文本,他方得空拜访苏秦,从上午迄今,在苏秦回来之前他已来过三次了。 “屈子,说说楚国的事。”苏秦叙过闲话,切入正题,“对楚国,没有人比你更清楚的了!” “谢大人挂念!”屈平拱手,一脸兴奋,“桑丘之战后,楚国朝野振奋,尤其是大王,心心念念收复商於。令尹大人也全力支持。如果收复商於,与秦就是大战,楚国就要全力以赴。大人此番使六国再次纵亲,北无魏、韩之忧不说,更得齐国这个后盾,大王高兴极了,再三叮嘱在下,一定要促成与齐之盟。” “屈子,”苏秦盯住屈平,“如果楚国与秦开战,你认为能战胜吗?” “能!”屈平语气果断。 “你且说说,凭什么能?” “有三大理由,”屈平侃侃言道,“其一,秦国偷袭商於,楚人无不以为国耻,收复失地,是楚人的共同愿心;其二,由桑丘之战可知,秦人并不是不可战胜;其三,齐楚约盟,六国再纵,楚人无后顾之忧,可全力对秦,而楚国无论是人力还是财力,均数倍于秦!” “唉。”苏秦轻叹一声。 “苏大人?”屈平急了,“您信不过楚人?” “不是信不过,是你不知秦人,也不知桑丘之战哪!” “这……”屈平震惊,目光急切地寻求解释。 “这么说吧,”苏秦沉思有顷,看向屈平,“有一死囚亡命,十捕卒围堵。亡命之徒若被逮住,就只有死路一条,而十名捕卒无不饱食终日,拖家带口,彼此之间还有不睦。今双方相遇,且亡命之徒有利刃在手,你以为谁胜?” 屈平的兴奋劲儿落下去了,但一脸不服。 “再看这个,”苏秦伸出两手,一手作掌,五指展开,一手作拳,“以屈子之见,掌与拳若是相撞,孰胜?” 屈平长吸一口气,眉头凝起来。 “方才提到桑丘之战,屈子可知秦国败在何处,齐国又胜在何处?” “屈平不知,请苏大人赐教!”屈平拱手。“原”是屈平的字号。 “在下亲历此战,”苏秦微微眯眼,似是回到战场,“秦国败在不敢战,齐国胜在计谋。如果秦国交手就战,不与齐人持久相抗,纵使计谋也救不了齐人!”略顿,眼睛闭合,似是回到更久远的地方,“无论是桂陵还是马陵,齐国都不是以力取胜的,因为有孙膑!”微微睁眼,看向屈平,“屈子讲讲,楚人有谁?” “有田忌!”屈平猛地想到田忌,兴奋道,“屈平回去就进谏大王,起用田忌!” “田忌老矣,且不服水土!再说,论谋,田忌远不是张仪的对手!” “你是说,张仪会到楚国?” “张仪的下一步棋,必是楚国!”苏秦缓一口气,看向屈平,“前几日予你的《商君书》,屈子想必看完了,秦人变法只为1民,1民只为耕战,耕战只为杀力。无论是三晋还是齐国,皆受张仪连横所害,连年折腾,无不疲惫。在张仪眼里,挡在秦国一统大业前面的只有楚国,谋楚必矣!” “以苏子之见,何以应之?”屈平急问。 “楚国虽大,却四处封国裂土,实为五指张开的巴掌,秦国在商君变法之后,已成一只铁拳。以铁拳对散掌,楚人必败。若想与秦相抗,楚可行三策,一是变法改制,化掌为拳;二是坚持合纵,与齐为盟,相互声援;三是用贤任能,修整武备,严阵以待!”苏秦显然早已对楚国问题有所思考。 “屈平记下了!”屈平郑重点头,盯住苏秦,“屈平细读《商君书》,在楚断不可行。如果楚行变法,苏大人可有良策?” “屈子可效吴子之法。”苏秦不假思索,“吴起在魏多年,深谙魏法。由魏至楚之后,吴起又根据楚国国情改造魏法,在楚变法,使楚大治。可惜悼王早逝,吴起功败于垂成,吴子之法也遭废弃。屈子若是有心,可精研吴子之法,因应楚国时弊,去陈取新,去粗取精,厉行改制,既利于楚,亦利于天下。” 屈平抱拳谢过。 见飞刀邹的酒菜上来,苏秦吩咐他请来田文,三人小酌。就齐楚盟约及如何落实等相关细则逐项议过之后,苏秦将话题引到纵亲之后如何实现天下共生的愿景,三人各发弘论,踌躇满志,直到意尽酒酣方休。 次日凌晨,由屈平将确立后的五国盟约草稿抄写六份,盖过昭阳、田婴、公孙衍三人特别留下的相府玺印,苏秦也盖过魏、赵两国的相印,又将齐、楚睦邻盟约各自抄写三份,亦加盖玺印,各自收好。两份盟约,苏秦各留置一份,交给飞刀邹保存。 盟约签毕,列国使臣收获满满,各自踏上归程。 苏秦返回大梁,将啮桑相会情况奏报魏襄王,又将河西及崤山一线对秦防务一一落实后,辞去魏相,驱车赶赴邯郸。 公子疾是与张仪、公子华一起离开咸阳的。 将出韩境时,公子疾与张仪他们分手,张仪一行赶向啮桑,公子疾一行数人则择道向北,过境赵、中山,直趋燕都蓟城。 张仪在魏国失利之后,燕国就成为秦国布入纵棋腹地的仅有黑子。公子疾深感使命沉重,不仅要将燕国这块棋完全盘活,更重要的是扩大战果,使这块黑棋成为扎入白阵大后方的一枚钉子。燕国虽弱,但燕人北部为胡人,腹地辽阔、马匹众多不说,老燕人更是沾染了北地胡人的杀气,战力不可小觑。至少说,有燕人在侧,齐、赵不能不有所忌惮。 燕易王虽立秦女为后,但太子依旧是子哙,而子哙是齐威王的外孙、齐宣王的外甥,一旦燕王有个三长两短,子哙就会顺理成章地继位。只要子哙继位,有鉴于子哙与苏秦的关系,燕国就会被苏秦掌控,秦王舍女远嫁的图谋就会失败,打入白子的这块黑棋就会再次被歼,而这正是张仪所不想看到的结局。因而,早在分手之前,张仪就如此这般,交待公子疾如何搞定易王。 到蓟城后,公子疾以秦使身份见过国礼,被易王迎入后殿。看到娘家堂叔来了,王后喜极,拉着子职入见。 几年不见,子职已有半人高,但很瘦,似乎所有营养都被他用于拔个儿了。 “叫外爷!”王后将公子职推到跟前。 “姬职叩见外爷,恭祝外爷吉祥!”公子职先后退一步,再进前,跪地叩首,礼恭齿清。 “外孙请起!”公子疾笑吟吟地将他拉起来,抱坐在腿上,看向易王,“没想到职儿会行大礼了!” “还能跟他父王上朝呢!”王后话外有音。 “是吗?”公子疾拍拍公子职的头,“好小子,有出息,能成大事!” 扯会儿家常,易王支走王后与公子职,切入正题:“阿叔此来,可有要事?” 易王比公子疾大十多岁,但因为王后的关系,在辈分上就低一等。在朝堂上他是王尊,可以直呼秦使,此处并无他人在场,也就不得不改叫阿叔了。 说实在话,于堂堂易王来说,这声“阿叔”叫得委实憋屈。当年攀亲秦室,是相中秦的势力,尤其是河西击败强魏之后,秦国雄冠列国。苏秦合六国之力抗秦,结果六国之师又遭秦人击溃,之后秦人又乘胜攻灭巴、蜀两个大国,可谓是气势如弘。因而,当秦王使司马错出兵伐齐之时,易王兴甚至哉。 易王的如意算盘是,只要秦国击败齐国,这些年来他所蒙受的所有闷气就可一朝发泄,他就可不睬苏秦,废掉子哙,除掉子之及对他不满的亲齐朝臣,以南道河水与齐划界,沿南道河水筑起长城,将河间地全部占有。更重要的是,易王就可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愿打造燕国,尤其是随意收拾远在武阳的太后姬雪。 在燕地,胆敢抗拒他的女人只有姬雪一人,因为站在她背后的男人是苏秦,而苏秦的背后又是纵亲几国,尤其是齐国与赵国。无论如何,易王一直忌恨姬雪,也一直忘不掉她。 让易王万没想到的是桑丘之战。所向无敌的大秦铁军竟然败给齐国的五都技击,大名鼎鼎的司马错竟然败给一个无名之将,简直让易王大跌眼镜,如果那时有眼镜的话。 易王郁闷许多天,终于等来公子疾,就想将这桩事儿问个究竟。 “臣疾此来,是有三事禀奏燕王!”公子疾拱手,语气平淡,“一事是,苏秦约六国之相三月初三日会于啮桑,今日三月初七,相会当已结束。有关啮桑相会,燕王想必已经知情。” “寡人知情。”易王点头,“苏秦使人奏报了。此会怎么了?” “苏秦召集此会,只有一个目标,就是促进齐、楚结盟。齐与楚盟,也只会发生一事,这就是臣疾想禀奏燕王的第二事——”公子疾故意顿住。 “何事?”易王倾身问道。 “河间十城。”公子疾一字一顿。 河水从宿胥口分叉,分三道汇入渤海,三道河水之间的庞大区域就被称作河间地。由于河水经常改道,尤其是中间一条河水,时常移来移去,河间地的区域大小也时常变化,但无论如何,这块土地一直是齐、燕两国的缓冲地带。几百年来,燕国完全拥有河水北道,齐国则完全拥有河水南道。关键是中间一道河水,谁能完全拥有,谁就能在河间地的争执中占据上风。 河间地由于河水泛滥、海水倒灌等等,人口较稀,多是水泽,仅有二十余座较小的城邑,盛产鱼虾、水禽等。但由于战略地位重要,百多年来齐、燕一直在此拉锯。 几年前六国伐秦时,齐将田忌借口燕国废立王储,抢占燕国十城,后被苏秦讨回,但易王晓得,齐人是一直在惦念这十城的。 “第三事?”易王吸一口气,盯住公子疾。 “第三事是个好消息,”公子疾接道,“臣疾将行时,秦王特别叮嘱,只要燕王应允一事,秦将选派工匠五十名,军尉五十名,教燕人制作秦制兵器,依据秦法演练三军。燕有利器在手,将士知战,南可御齐,北可制胡,燕室可保万世基业!” “秦制兵器?”燕易王眯起眼睛,一脸不屑,“难道说燕国的兵器不如秦器吗?” “王若不信,何不一试?” “好!”易王拳头一紧,“如何试法?” “王可拿来燕国最结实的盾牌!” 燕易王传令禁军,寻来几只最好的盾牌,当殿试之。公子疾令同来的军尉持矛头刺燕盾,立穿。换燕军矛头刺之,不穿。燕易王认为有诈,使燕国军尉用两只矛头重试,结果同样。 “这……”燕易王震惊,指矛头,“如此利器是怎么制作出来的?” “这个是工匠的事了,臣疾不知!”公子疾淡淡一笑,“待五十名工匠到此,王可问之!” “既然有此利器,桑丘之战,秦军为何败于齐人?”燕易王终于问出心头大惑。 “因为我王压根儿就不想胜!”公子疾道出一个惊人的理由。 “这……”燕易王两眼圆睁,“千里远征,哪有求败的道理?” “哈哈哈哈,”公子疾长笑几声,压低声,盯住易王,“请问大王,秦国为什么一定要胜呢?” “这这这……”燕易王越发怔了,良久,挤出一句,“不为胜,为什么要出兵?” “因为我王要与齐王演一出戏!” “什么戏?” “给天下人看的戏呀!”公子疾吊足胃口,不急不缓,“大王仔细想想,齐国人能比大魏武卒厉害吗?齐国人能比六国纵军厉害吗?齐国人能比楚国人厉害吗?齐国人能比巴蜀人厉害吗?” “可齐人两胜魏人!” “那是因为有孙膑。”公子疾坦然应道,“在孙膑之前,庞涓以三万疲惫之师,击败齐军八万,活擒田忌。以庞涓之智,引六国之师,西叩函谷关,却败给我大秦一国之军。之后是庞涓伐赵,拔邯郸,却未曾想孙膑会引齐师救援,智胜庞涓,再后,孙膑死,庞涓以为没有孙膑,遂引军征韩,又不曾想孙膑是诈死,再次用智,庞涓被围自杀。再后,田忌奔楚,孙膑赴海,齐国君臣离心,将士生怨,举国厌战,朝无良谋,国无良将,而我王于此时引精兵伐齐,为什么反而败了呢?大王难道从未想过原因吗?” 公子疾一席话讲得有鼻子有眼,易王真还被蒙住了,眨巴几下眼睛,挠头:“是呀,是呀,寡人一直在纳闷呢。不瞒阿叔,秦人伐齐,寡人是由衷振奋哪,不想却……”盯住公子疾,“寡人愚痴,请阿叔教诲!” “因为,”公子疾压低声音,“我王早与齐王谋议好了,双方在桑丘演出一场大戏,演给楚人看,演给魏人看,要让他们明白,齐人是不可战胜的!” “为什么呀?”燕易王震惊。 “因为对秦国有好处呀!”公子疾淡淡一笑,“没有好处的事,我王是不会做的!” “什么好处?”易王急了。 “有不可战胜的齐国在东,魏国就不敢全力对我,楚国也不敢西向争我!” 易王恍然有悟,但旋即带着哭音:“阿叔呀,这……齐人如果得志,就……就要争我燕地呀!” “唉,”公子疾长叹一声,“我王这一计果然凑效,楚人一看齐国这么厉害,不敢相争,就使昭阳与齐相田婴会盟于啮桑,苏秦听闻,也趁机知会韩相公孙衍参与,魏王与赵王皆托苏秦参会。我王也收到苏秦邀请,使相国张仪与会,天下大国,只有大王未使人与会呀。” “天哪,”燕易王冷汗直冒,“张仪也参会了?” “是呀,”公子疾看向殿处,“这辰光怕是在往回赶路呢!” 燕易王后悔不迭,脸色变了,猛地看向公子疾:“阿叔,您不远万里赴燕,不会是只为惊吓姬苏吧?” “当然不是,”公子疾身体有意朝后仰仰,坐直,“阿叔是代王兄看望公主并外孙子职,真没想到小家伙的个子长高了,能行大礼了!” 公子疾在“大礼”二字上加重语气,还拖了音。 易王听得明白,轻叹一声:“唉,姬苏不是不想更立,而是因为苏秦与齐人。秦人伐齐,姬速喜甚,本想在齐败之后就行废立,谁知……你们是在演戏!” “不演又能怎么办呢?”公子疾摊牌,“王兄千里攀亲,将长女嫁给燕室,公主也还争气,头胎就生出子职,但大王的子嗣前前后后十多个,如果外孙一直是个燕室公子,大王百年之后,万一某个子嗣生事,子职恐怕苟活性命也是个难哪。我王……唉,实在是怜女心切啊!” “若行废立,齐人,还有苏秦……”易王一脸忧色。 “唉,大王呀,”公子疾再叹一声,“燕国是齐人的吗?燕国是苏秦的吗?”加重语气,字字有力,“燕国不属于任何人,燕国只属于大王!子哙是大王的骨血,子职也是大王的骨血。子哙出生时,其母只是太子妃,子职出生时,其母却是燕国王后!难道王后所生的嫡长子还不及一个死妃所生的嫡长子吗?” “这……”易王额头出汗,以袖拭之。 公子疾闭目,不再说话。 殿中死寂。 过有至少一刻钟,见公子疾一直闭口不说,易王一咬牙关:“就照阿叔所说,寡人废立!” 公子疾睁眼,拱手:“臣疾贺喜大王!臣疾贺喜燕国新太子!” “只是,”易王盯住公子疾,“寡人更立,齐师若是伐我,该当如何?” “只要大王废立,”公子疾字字有力,“大秦确保燕室寸土不失!” “怎么确保?” “臣疾已经禀报过了,”公子疾放缓语气,“我王助大王内修甲兵,外施援兵。燕国偏远,能犯燕土的,无外乎中山、赵、齐三国,赵若挑畔,我王有充足理由出兵伐赵。中山国小力弱,不敢动粗。至于齐人,我王只要发出一封密函,想那齐王还是要给面子的,否则,我王若是再出兵,可就不是演戏喽!” “好!”易王一拳震在几案上,“寡人这就废立!” 在苏秦最近一次离开燕国后不久,易王借个名义收回了他的相府。寄住府中的苏代一家无处安住,就向赋闲在家的子之将军求助。 在子之撮合下,苏代“买”下蓟城一处相对偏静的三进宅院,价格只有市价的三分之一,“卖主”只要区区三十两足金。更合算的是,房中一应物什应有尽有,原主人悉数赠送,堪称是打灯笼也寻不到的上好买卖了。 苏代离开家时,原本带有三十两足金,苏秦离开府宅时,又留给他三十两。苏代仅用一半金子就买下一幢产权完全属于自己的大户宅院,对子之自是感激。偏巧这个院落与子之家的草庐只隔一条街道,步行约需一刻,两家也就时常来往。 这一夜,约二更时分,家人早已入睡,苏代仍旧守在前院书房里苦读苏秦为他列出的经书。经过几年用功,苏代已识不少字,渐渐读出瘾头来,对这些经书也多少有些感悟了。 苏代正自用心,外面传来叩门声。 敲门声很轻,不细心几乎听不到。 苏代开门,进来的是子之。 “将军?”苏代刚叫出声,子之轻嘘,反手掩门。 子之一向早睡早起,这个辰光来,苏代晓得遇到大事了,闩上门,与他直入书房。 进入书房后,子之想想不对,又蹑手蹑脚地走出来,一直走到院门前,侧耳听一会儿,才又返回,闩上房门。 “啥事儿?”苏代压低嗓音。 子之以同样低的声音将燕王更立太子一事约略讲一遍。 苏代身上的每一根毛孔都兴奋起来,但表情仍旧镇静。自从苏秦衣锦还乡,苏代受到刺激,处处模仿他,连他说话、走路的姿势都要刻意习练,久而功成,加之兄弟本就形似,从外表看,外人真还分辨不出。 是的,苏代一直等候的时机终于来了。苏代从经书得知,王室废立王储,是大事中的大事,而在此时此刻,这个大事就发生在眼皮子底下。更难能的是,与王室血脉相连、曾经名赫天下的子之将军竟然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来寻他谋议…… 苏代吸入一口长气,端正坐姿,闭目,敛神,作冥想状。 子之盯住他看。显然,子之既不晓得苏秦,也不晓得苏代。在他眼里,苏代与苏秦一样,也是深不可测的。 约过一刻,苏代缓缓睁眼。 “苏子,”子之声音急切,“该怎么办?” “子之将军,”苏代极力模仿苏秦的语气,“这是王室的家事,在下是外人……” “王室的家事,就是国事呀!” “这个嘛,”苏代淡淡一笑,“也倒是的,将军与燕王本就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在下倒是想问问,依将军之见,该当如何处置呢?” “依照我意,子哙废不得!” “哦?” “因为,我王若废子哙,就会引发齐燕大战!” “咦?”苏代盯住他,“废子哙为什么会引发齐燕大战呢?” “唉,”子之轻叹一声,“苏子初来,对燕室尚不熟悉。这么说吧,太子的母亲是先齐王的公主,现齐王的妹妹。如果王上更立太子,作为舅舅,能不生气吗?前几年,子职出生没有多久,王上就闹更立,结果,齐国发兵夺占河间十城,还要攻打蓟城。若不是相国大人带着子哙前往齐室说理,齐王看在子哙与相国大人面上,提出退兵的惟一条件,就是燕王不能废立。燕王答应不再废立,齐国才肯退兵。这下燕王又要废立,齐兵岂不……” “这就麻烦大了!”苏代听明白了,微微点头,“子哙既废不得,可燕王又要废,依将军之见,该如何是好?” “有一个人可以阻止,就是苏相国!” 苏代眯会儿眼:“拙兄有些辰光没来信了,不晓得他在哪儿呢?” “在大梁。” “好,在下这就写封书信,让他速来!” “不能写!”子之应道,“燕王防的就是你的兄长,你若写信,让他们盯上,事儿可就大了。” “那咋办呢?” “明天凌晨,你起身赶往赵国,越快越好。苏大人在赵国仍有相府,你只须找到袁豹,将这事儿讲给他即可。记住,只讲给他一个人,然后,你就前往宋国,多少置办些货物,对外就说是营商去了。毕竟家人要生活,是不?”子之从衣襟里摸出一只钱袋,“这是十镒足金,你拿去办货,生意无论是亏是赚,都算是咱俩的!” “成!”苏代接过钱袋,搁在几案上。 “还有一事,”子之声音更低,“秦国来人了,是嬴疾,燕王忽然废立,当是与他有关!” “晓得。” 又扯几句闲话,子之回到院中,再三察过周边动静,确认无人跟踪,方才推开院门,尽速离开。 翌日晨起,苏代别过妻子,只说到宋地定陶做笔买卖,驾车马径投南去。 苏代心里窝下大事,起早贪黑,于第五天近黑时赶至邯郸,敲开苏秦府门。府宰袁豹早已认识他了,安置他住下。洗过尘垢,袁豹置酒,与他对饮。 酒至半酣,见堂中再无他人,苏代压低声音,将燕国之事一五一十告诉袁豹。次晨苏代动身,投宋地而去。 袁豹本为燕人,对燕国的事分外关心,当夜传令心腹家臣往投魏国。结果,家臣尚未赶到,苏秦却回府了。袁豹约略讲过,苏秦震惊,未及洗梳,当即吩咐飞刀邹换马上路。 苏秦走后,袁豹越想越不放心,将家事交待秋果,带上银两,驾车一路追去。 三人二车,计算好时间,在天色苍黑时赶至武阳,寻到一家客栈宿下,飞刀邹外出,天色一更时,带着一个黑衣人进来。 是姬雪。 久别重逢,苏秦与姬雪皆是激动。喧过寒暖,苏秦将秦使赴燕、易王颁诏废立太子之事简略述过。 姬雪震惊。 “要是子哙被废,燕国可就……”姬雪没有再说下去。 “是哩,”苏秦应道,“啮桑相会,仪弟也去了。如果不出所料,此番废立当是仪弟弈出的一手棋子。”苦笑,“看来,秦与仪弟之间,真得决出个所以然了。” “唉,”姬雪轻叹,“先生咋能教出你们这般弟子来呢?”看向他,一脸忧色,“咋办呢?若是姬苏改立太子,齐国必然发兵攻燕,燕齐交战,百姓受苦不说,苏子的合纵大业也要受阻!” “秦所虑,倒还不是齐国征伐,是内乱。” “内乱?”姬雪略略吃惊,“你是说子哙?” “不是。是将军子之。” “子之他……”姬雪顿住,目光征询。 “燕王废立是子之讲给苏代的,”苏秦推断,“听袁豹讲,子之是在燕王下诏书的当夜就潜见苏代,要他次日凌晨出城,赶来寻我。这个说明,子之在宫中布有线人,且该线人是燕王的身边人。燕王不喜欢子之,对子之却又不得不顾忌,一是子之长期掌控三军,不少将军仍然听从子之,二是子之的夫人是胡女,背后有胡人。在蓟城宗亲中,经过多年培植,子之有不少势力。这也是燕王为什么罢他兵权却不敢动他的原因。子之与子哙相善,子之甘愿赋闲,是在等候子哙继位。燕王晓得这个,因而对子之严密监管不说,更将子哙派往造阳,将二人强行分开。如果燕王改立,子之出头无望,必然生乱!” “天哪,”姬雪惊道,“子之不是姬鱼,他若生乱,燕国可就……” “是哩,”苏秦点头,“无论如何,燕国不能乱,必须阻止燕王废立!” “怎么阻止?” “盟约!”苏秦应道,“燕王虽然狂妄,内中却是怯懦,此番必是受惑于秦使。只要在下讲明利害,想他不敢背负天下!”略顿,盯住姬雪,“雪儿,前番叮嘱你的事,全都办妥了吗?” “全都布置好了。”想到她与苏秦的爱巢,姬雪脸色微红,“只留一个仅能钻人的出口,今宵木华就是从那个小口里钻进来,说是你回来了!” “从明日始,请木实他们将那个出口完全封上,一丝儿破绽都不可有。先君灵堂也要布置妥当。如果不出所料,宫中马上有人前来盘查!” 姬雪轻轻“嗯”出一声,偎依过来。 天交五更,大地更加昏黑。姬雪在飞刀邹的护送下返回别宫。 苏秦这也打个小盹,于天色大亮起榻,疾驰蓟城。 怕鬼,鬼就来了。 当苏秦在燕宫门外请求觐见时,燕易王目瞪口呆。 “这这这……”燕易王看向纪九儿,“这么快?” 纪九儿也是纳闷。 “快,有请秦使,走西门!” 纪九儿使人跑出西门,请到公子疾。 “苏秦是为废立之事赶回来的!”公子疾一口断定。 “他不是在啮桑吗,这才不到二十日?”燕易王一脸狐疑。 “怕是有人走漏风声了!” 燕易王看向纪九儿。 “不可能!”纪九儿一口否决,“有这能耐的只有子之,可就臣所知,自立诏之日起,子之就未走出过他的草庐院门,天天在家读书,每天日出与申时两个时辰可见他到院中练枪。这是他的老习惯,风雨无阻。期间不曾有任何人到他家中。再说,即使走漏风声,算计日子,也才不足十日,从大梁到蓟城,莫说打个来回,即使单走一趟,怕也要紧赶慢赶!” “在我们秦国,”公子疾淡淡应道,“这点距离,急信一日可到,快马五日足矣。” 纪九儿吧咂几下舌头,猛地一拍脑门:“想起来一事,苏秦胞弟苏代近日不在其家,使人打问,说是到宋地置买货物去了。苏代自来燕地,从未从事货殖往来,为什么偏在此时赶往宋地?” “这么大个事儿,为何不早报?”燕易王责问。 “臣知罪!”纪九儿叩首,“臣也是方才得知,臣盯的只是子之,就……” 燕易王转向公子疾,拱手:“苏秦既然回来了,我们就要应对。如何应对,还请阿叔指点!” “反者,道之动也。”公子疾一连支出数招,“苏子急,王上可以反着来,不急。王上可寻个托辞,佯作生气,推脱几日,看他作何应对。再使人盯住子之,盯住苏子,看他们是否有勾连。如果他们有勾连,不会不见。待那时,王上再拘捕子之,廷见苏秦,看他有何话说!” 易王闭目,消化一时,朝公子疾拱手致谢,转对纪九儿:“传旨给苏子,就说有人言他背信弃义,不利于燕,寡人再也不想见他!” “这个……”纪九儿眨巴几下眼睛,凑近易王,小声嘀咕几句,易王点头,“好吧,就依你,这就办去。” 苏秦在燕宫门外候足两个时辰,仍然未见燕王传召。眼见天色将晚,苏秦正要离开,一辆马车驰至,在宫门处停下,车中走出一人,是燕国御史鹿毛寿。 看到苏秦,鹿毛寿迎上:“哎哟哟,这不是苏大人吗?” 苏秦拱手:“苏秦见过鹿大人!” “您这……”毛寿盯住苏秦,“怎么站在这儿?” 苏秦苦笑一声,大略讲了他在恭候燕王召请。 得知苏秦已候两个时辰,鹿毛寿轻叹一声,压低声道:“苏大人,下官有句不该说的,可……说出来您甭见怪,大人最好不必候了!” “为什么?”苏秦征询。 “王上不知听信何人谗言,说是大人串通齐人,失信于燕。大人晓得,为那九城的事,还有先王妃,王上与齐人生些龌龊,原还以为大人讨回九城是功,可听那人一讲,王上就……”鹿毛寿止住话头。 “若此,”苏秦拱手,“苏秦更要觐见王上,陈述委曲!烦请大人面奏王上,就说苏秦在宫门外请罪,已候两个时辰了!” “唉,”鹿毛寿又叹一声,“大人随便想想,若在往常,听闻大人回来,王上还不跣足迎出宫门?可这辰光,大人已经在此候等两个时辰,王上仍不召请。大人若是执意觐见,岂不是自损体面吗?”略顿,压低声,“三个月前,王上于盛怒之下,连大人的府宅也没收了。以下官之见,苏大人可暂寻个馆驿歇息几日。王上已经晓得大人回来,待他怒气稍歇,大人再去觐见,或就……” 鹿毛寿是燕王近臣,说出此话,断不是空穴来风。 “谢鹿大人关照!”苏秦拱手谢过,辞别鹿毛寿,驱车拐向馆驿区,让袁豹寻个客栈住下。 与此同时,一行四辆驷马宫车悄悄驰出燕宫西门,往投下都武阳。 车行一宿,于翌日午时抵达武阳,直驱文公陵园所在的别宫。 别宫分为内外两殿,外殿守有三十名燕卒,由一名军尉统领,名义是保护太后,实则奉王命监督。内殿又分内外两座院落,外院是侍从,主要是女仆与太监,由纪九儿安排,内院则是姬雪的私密空间,由春梅统管,经过多年清洗,全都换成可靠的人了。纪九儿插手不得,却也放心,毕竟内院身处翁底,有高墙大院,高墙外面是燕陵,也设有岗亭,姬雪是插翅难飞的。 见主子到,军尉迎接入内,禀报太后。 姬雪早已有备,宣旨召见。 春梅出来,引纪九儿入内院觐见。 纪九儿此来,是吃准姬雪与苏秦有染,所谓的内院有隐情。之所以一直未予揭穿,是易王认为,还没赶到最好的机缘。从某种程度上讲,姬雪是控制苏秦的把柄,而苏秦是六国纵约长,控制苏秦,易王就能控制六国。 这个最好的机缘终于到了。于易王来说,废去现太子是他有生之年必须走的棋。子哙优柔寡断,心肠太好,这些做人可以,做君则不适合。当年他与子鱼争立,如果不是自己狠心,先君真的会改立子鱼。更重要的还不是他这个人,而是站在他身后的齐国。 于易王来说,自逼杀田妃,他与齐国的关系就已僵死,秦国可以说是不二选择,因为燕国的对手是齐、赵,赵国的对手是韩、魏、秦。齐、韩、魏入纵,纵亲又在苏秦手里,苏秦又因姬雪的关系而与他不睦,至少说,他认为苏秦知道得太多,有苏秦在,他的腰就直不起来。能制苏秦合纵的只有秦国,这也是他与秦人结盟并纳秦女为后的初衷。 万没想到的是,他这边刚一废立,那边齐国就打过来了,夺走十城不说,还要打到蓟城。能抗田忌的只有子之,而之子又是与子哙、苏秦他们轧作一块儿的。万般无奈,他只能向苏秦求救,收回收命。 一晃数年,易王不能再等了。不料刚刚发出诏命,苏秦竟就又来了。 这一次,他不能退缩,必须祭出杀器,就是寻到他与姬雪通奸的蛛丝马迹,将苏秦操控于手。 纪九儿依礼拜过,宣读易王谕旨,大意是先君前夜托梦于易王,说是太后内院有异鬼出入。易王受到惊吓,特使他来察验。 “没错,是有鬼,”姬雪冷冷一笑,转对春梅,“你们让开,让大王的人好好勘察!” 宫人将春梅等人领到中院,使人守住。 姬雪端坐不动。 一位宫人前来拉扯,被姬雪甩手掌嘴。姬雪练过功夫,这一掌也就打得结实。宫人猝不及防,跌倒于地,嘴角出血,却不敢出声,捂住脸,看向纪九儿。 “搜!”纪九儿手一挥,手下仆从如探宝一般,四处搜寻。 显然,纪九儿早有交待。众宫人分头扑进各个宫室,翻箱倒柜,四处捣腾,却无任何发现。 过有小半个时辰,姬雪寝宫方向有人大叫:“纪大人,快来这儿!” 纪九儿闻声过去。 两个宫人指着一面大铜镜,示给纪九儿。铜镜有个镜架,靠在墙上,照理是可以移动的,但他们却死活移不动它。 纪九儿仔细察验铜镜,真还被他瞧破机关,伸手按开一个键钮。 咔嚓一声响,铜镜松动了。 纪九儿用力一拉,铜镜竟是一扇暗门,另一边是隐藏的门枢。 两个宫人转动铜镜。 果不其然,面前现出一个暗室,里面昏暗,没有灯光。 “点火把!”纪九儿一边下令,一边示意宫人,朝姬雪努嘴。 两名练过功夫的宫人走过去,将姬雪一左一右守在中间,生怕她生不测之变。 宫人点亮火把,将暗室照得透亮,这才发现是个四面皆墙的死室,只在正面墙上有个牌位,牌位下是只供桌。牌位是先君的,供桌上摆着新鲜的供品,显然是今天刚刚上供的,也就是说,这些供品每天一换。 “敲墙!”纪九儿命令。 众宫人拿起木棰,在墙面上四处敲打,回音沉重,一听即知是实墙无疑。 正狐疑间,一名宫人突然惊叫:“听,这儿!” 是一处地面,棒棰敲下去,发出嘭嘭的响声,显示下面是空的。 火把照过来。 暗室的地面全部由方形石板铺就,每只石板约二尺见方,发出空响的是角落的那只。 所有宫人兴奋起来,尤其是纪九儿。在火把的照射下,他们轻易地寻到机关,扳开石板,现出一条通道,有梯子攀下。 下有丈许,空间陡然增大,可容几人。 三名宫人各照火把,跳下去。 火把照去,站在前面的宫人发出惨叫,火把落地。另外两名宫人吓坏了,紧忙拉他。那宫人指着地上,全身发抖。几人看去,见地上摆着两只死人头骨。使火把再照,一面墙上赫然吊着一具骷髅,骷髅的两只眼睛发出吓人的蓝光。 三名宫人疯了般朝出口逃去,顺梯子爬上。 纪九儿问得明白,冷笑一声,转对一名宫人:“有请太后!” 宫人跑到姬雪处,声音打颤:“禀……禀报太后,纪……纪大人有……有请!” 姬雪起身,走过去。 纪九儿指着铜镜后面的暗室:“太后,这是什么?” “纪九儿,”姬雪声音阴冷,“你真的想知道?” “不是我想知道,是大王想知道!” “好吧,”姬雪淡淡说道,“你可以告诉大王,这是本宫与先君私会之所!” 纪九儿心中有数,略略拱手:“纪九儿原本不敢打扰先君,只是先君托梦于大王,大王旨令小人来察,小人不敢不察啊!”略顿,盯住姬雪,“既然此室为太后与先君私会之所,小人斗胆请求太后引路,让小人察看一二,好回去向大王复命!” “去叫本宫的侍女春梅来,她会带你们进去!” “这……”纪九儿道,“太后不进去吗?” “本宫与先君私会之地,你们外人擅闯,已构成对本宫的亵渎,难道你们还要亵渎先君吗?”姬雪字字如刀。 纪九儿打个寒噤,转向宫人:“去,有请太后侍女春梅!” 不一会儿,宫人引春梅进来。 春梅看向姬雪。 “春梅,”姬雪淡淡说道,“先君托梦大王,说有异鬼入侵本宫,使人察验。纪九儿怀疑本宫与先君私会的地宫有异鬼出没,你可引他们前往勘察。若有异鬼,正好求请纪大人帮忙驱除!” “好咧!”春梅答应一声,朝纪九儿伸手,“姓纪的,请!”脚步熟练地款款走向暗室。 因有春梅在场,众宫人的胆气全都上来,在纪九儿引领下,一个一个跟进。 来到地下暗室,春梅指着挂在墙上的那具骷髅,笑盈盈地介绍道:“诸位看清楚了,这个不是异鬼,是奉先君旨令特地赶来守门的。他生前叫蚱蜢,不知姓啥,说是力大无穷,专扭人头,若有外人闯进,近他跟前,他就会伸手将对方的头扭下,动作快得眨眼都来不及。注意,他扭人头时,眼睛会发出一道兰光,像剑一样。”看向众人,指骷髅,“哪位不信,可以一试!” 众人经她这么有鼻子有眼地一说,吓得无不后退。 “纪大人若是不信,可以亲自试一下。”春梅看向纪九儿,语气挑衅。 纪九儿看向那具骷髅,尤其是两只眼窝里的兰色眼珠子,不由也后退一步。 “你们朝后退退是对的,”春梅指向地下的两只头骨,“他俩因饥饿而偷吃食物,被主人抓住告官,处以斩首,因而是饿死鬼,凡是近他们跟前的人,他们张口就啃。即使穿的皮靴子,也能啃出个洞。”指上面的骷髅,“他俩生前是蚱蜢的朋友,蚱蜢见他们死得可怜,就把他们请来,专吃蚱蜢杀死的尸体,连骨头都不肯剩下。” 春梅这般轻描淡写,听得众宫人头顶直冒冷气,欲走不敢,欲动不得,纷纷看向纪九儿。 “春梅姑娘,”纪九儿朝春梅拱手,“我们是奉大王旨令前来察验异鬼的,你对蚱蜢说说,让他把门打开。” 春梅转身,装模作样地朝骷髅比划几个动作,呜哩哇啦说几句谁也没懂的话,然后伸手,在骷髅头上轻轻一抚,一扇门吱呀一声洞开,现出一条地道。 “诸位小心,”春梅指着地道,“这条道是先君专门留给太后的,外人不可走,今天你们一定要走,太后允准了,你们应当不会出啥事情。不过,你们得听春梅几句忠告,一是跟着春梅走,先抬右脚,后抬左脚,眼睛半睁半闭,不可向两边张望;二是脚下无论踩到什么,都不可出声,尤其不能惊叫;三是不可乱想,只能想念先君,可想想先君生前是如何有恩于你的。如果做过愧疚之事,你就默祷说,臣仆有罪,臣仆请先君宽恕!如果谁想得乱,不想先君,或有罪过,不求告先君宽恕,无论出啥事情,就不能怪春梅没讲清楚了!” 春梅一席话说完,包括纪九儿在内的众宫人无不面面相觑。一个宫人扑嗵跪地,向先君叩首。众宫人纷纷跪叩,纪九儿也跪下去。 春梅从一个宫人手中接过火把,吩咐其他人不可拿火把,率先走进地道。纪九儿紧紧跟上,二目不敢旁视,直直地盯住春梅的后脖颈。 其他人跟在纪九儿身后,个个胆颤心惊。 地道曲里拐弯,不时有冷风吹过,还有响声不知从哪儿传出,地上更是磕磕碰碰,时不时踩到什么,有硬有软。正行之间,一宫人踩到一物,许是惊吓过度,惨叫一声,倒地不起。春梅就如没有听见,顾自头前走路。 纪九儿的胆水都被那声惨叫吓出来了,哪里还敢吱声,紧紧抓住春梅的后衣襟,手都是抖的。春梅也不吱声,由他抓着。 大约走有百来步,春梅停住步子,道:“姓纪的,松开我的衣襟,睁大眼睛。” 纪九儿松开春梅,睁大眼睛。 春梅用手中火把分别点燃室中的八盏铜灯。 室中亮堂如白昼。 映入众宫人眼帘的是一个数丈方圆的庞大地宫,室中摆着先君生前所用的几乎所有物什,正中摆着一只几案,案上摆着先君生前所批阅的几捆竹简,多是臣属奏折。 几案后面三步远处是一道紫色珠帘。 纪九儿的目光扫向那道珠帘。 春梅走过去,挑开珠帘,后面是一张大榻,榻上半边是空的,半边躺着一人,盖着被子,头枕在枕上,头上盖着一块丝巾。 纪九儿的汗毛再次竖起来,指向榻上:“是……是谁?” “嘘,”春梅轻出一声,“是先君呀,你们不是来拜望先君吗?” 听到“先君”二字,纪九儿惊得两腿发软,浑身发抖,扑嗵跪地,叩首如捣蒜。众宫人纷纷跪叩,大气也不敢出。 “君上,”春梅走到榻前,小声禀道,“宫令纪九儿奉太子旨进地宫查验异鬼,夫人允准,使春梅引他们此来觐见。”转对纪九儿,“姓纪的,先君在此,您有何王命,在此奏报吧!” “先……先……”纪九儿哪儿还能说出话,支吾半天,“君”字也没叫出。 “姓纪的,”春梅说道,“你有什么话,可不必讲出来,心里默祷即可!先君之灵就在这里,你心中所祷,先君听得见!” 纪九儿连忙闭嘴,叩首于地,默祷良久。 “纪大人,您的奏报完了吗?”春梅问道。 “完……完了!”纪九儿颤声应道。 “您可以站起来,勘察有否异鬼了!”春梅淡淡说道。 纪九儿欲站起来,可两腿发软,连试几次,均未成功。春梅上前,扶起他。众宫人也都纷纷站起。 “纪宫令,是否要春梅介绍一下这儿的所有人,免得大人认错了!”春梅征询道。 “要哩,要哩!”纪九儿迭声叫道。 春梅引领纪九儿遍视宫中之物,多是姬雪在蓟城的甘棠宫中所有。又带他走向地宫四壁,见壁面所画皆是人物,有男有女,多是文公朝中已经战死的勇士或故去的臣子,排在首位的,是一直侍奉文公的内臣。 春梅一一介绍完毕,看向纪九儿:“纪宫令,这些都是鬼了,你看哪一个是异鬼?” 纪九儿结巴道:“他们不……不是异……异鬼!”不由自主地瞄向榻上的人。 春梅看得真切,走到榻前,指着榻上:“姓纪的,这是先君的木偶,是太后这些年来一刀一刀削出来的,太后思念先君时,就会寝在这儿,与先君共眠!”掀开盖在木偶头上的丝帛,果然现出文公面庞,眉目栩栩如生。 纪九儿轻出一气,再次跪地,朝先君的木偶拜过,转对春梅:“春梅,我们查验过了,确实没有异鬼,这就回宫向王上复命!” “大人请跟我走!”春梅拱手,“返回之路,你们可以睁着眼走了!” 春梅拿起火把,带头走向返程,一路上用火把指点地道两侧,不住介绍:“大人请看,这是蛇精,若是发怒,可毒死一城的人;这是蜈蚣精,能飞起伤人,喷出毒雾,专射眼睛;这是蛤蟆精,专喷毒液;这是山鬼,是先君特别从楚地请来的,专吃人心,所以我让你们不可生出杂念;这是……” 正说着话,脚下有物绊到,低头见是方才发出惨叫的宫人,春梅这才想起他来,踢他几下,见他不动,抵他鼻息,已经无气,知他是被吓死了,转对纪九儿道:“纪大人,此人必是未听春梅忠告,乱想,心让山鬼扒吃了,抬走吧!” 纪九儿面色惨白,指使宫人抬起死尸,随从春梅走出地道,攀上木梯,匆匆逃离。 望着他们狼狈逃走的样子,春梅压不住内心兴奋,对姬雪道:“天杀的,春梅这一生,就今儿个解气!” 姬雪面向北方,改坐为跪,心中默祷:“苏子,燕国的平安,姬雪拜托您了!” 燕宫深处,夜色笼罩。 本欲建功的纪九儿反遭一场惊吓,魂魄差点儿丢在地宫。回到燕宫,纪九儿细细回想地宫里的场景,越想越是后怕。 想到生前身后事,纪九儿再也不敢造次,前去面见易王,将地宫所见一五一十地详细禀奏,说是未曾发现任何破绽。 易王冷汗直出,毛发倒竖,一脸茫然地盯住纪九儿。 显然,如果纪九儿所述是实,他们之前的判断就是错的,太后对先君是真正的忠贞,太后与苏秦之间,也是清清爽爽。易王愣怔一时,似也想通了,对大周王室第一公主的品行由不得赞叹有加。 然而,仍有一事,易王未曾想通。 “这么大个地宫,她怎么建起来的?”易王看向鹿毛寿,半是自语,半是征问。 “就臣所知,”鹿毛寿推断,“地宫是先君在时就建起来的,臣查过,先君特别喜欢陵墓那处地方,先建别宫,后修陵墓。陵墓建好没有多久,人就去了,一切皆是天意。负责此项工程的是公子鱼,善后诸事是褚敏。王上若有疑惑,可召褚敏问询。” 听到子鱼的名字,易王心头又是一凛,不敢再问下去,点头自语:“嗯,是了,那个女人先要身殉,之后定要住在那个别宫里,看来是晓得这个地宫的,对先君也是真的生情,”轻叹一声,“唉,有此女人相守,先君可无憾矣!” “对的,”纪九儿接道,“听那侍女说,太后早晚思念先君时,就会入那地宫里,抱住她自己做的木偶睡觉。那个木偶做得真好,乍一看,小人还以为是先君呢!” “毛寿,”易王转向鹿毛寿,“这三日来,苏秦都在做什么?” “天天守在客栈里,啥也没做。”鹿毛寿应道。 “咦?”易王奇道,“也没有去他弟弟家里?” “没有。”鹿毛寿应道,“他弟弟不在家,说是到宋地置办货物,做生意去了,这还没有回来呢。” “做生意?” “苏代一家原先住在苏秦家里,吃喝不愁,前番大王收回苏秦的宅院,苏代无处安身,只好自己买房住,想是忧虑生计,打算做些买卖了。” “子之呢?” “依旧那样,没有出草庐,也没有人到他家去。” “咦,”易王盯住鹿毛寿,“倒是奇怪呢。寡人总觉得他们会生些事出来,可为什么风平浪静呢?子哙倒还好说,这个子之,他怎么可能安之若素呢?” “许是他还不知道呢,”鹿毛寿分析,“大王毕竟没有诏告,子哙那儿虽有告知,但子哙并没有说什么,因为他早就不想做太子了,这下倒是趁意呢。至于苏秦,他回蓟城,没准儿是有别的急事儿。如果是为废立,他得三十日前就推算出来。否则,王上颁诏没有几日,且并未诏告天下,他怎么晓得并紧赶回来的呢?三月初三,他还在啮桑呢。大国相会,连张仪都去了,当真是个天下大事呀!” “唉,”想到公子疾的话,易王打个寒噤,轻叹一声,“未使人去,是寡人的错!寡人未料到天下大国都去了。”皱眉,“苏秦这人……唉,”看向他,“有何良策?” “臣之意,”鹿毛寿应道,“王上可以召见苏秦,听听他是为何事赶回蓟城的。如果是为废立,王上正好摊开,听听他是何说辞,反正这事儿早晚都要捅破。如果不为废立,是为啮桑的事儿,王上不见,岂不是……” “传旨,”易王转对纪九儿,“明日辰时,有请苏子正殿觐见!” 翌日辰时,苏秦应召觐见,作陪的是御史鹿毛寿。 易王没有像往常一样跣足迎至门外,而是正襟肃坐于主席位,面色阴沉。 君臣礼毕,苏秦坐于客席。 “身为纵约长,”易王开门见山,“苏子经营六国之事,堪称百忙之身。听闻三月三日,苏子尚在宋地举办大国相会,前后不过二十余日,苏子却弃天下大事于不顾,赶赴偏僻燕地,可有大事欲教寡人?” “谢我王挂念,”苏秦拱手,“啮桑会后,臣确有大事在身,先回魏都大梁,布置西河防御,后即赴赵,欲向赵王禀奏啮桑会盟诸事。” 易王问道:“苏子可见赵王了?” “尚未顾及!” “哦?”易王倾身,目光逼视苏秦,“苏子为何未见赵王却直奔蓟城来了?” “因为臣在途中听闻一事!” 易王倒吸一口冷气,声音急切:“何事?” “说是两个月前,臣的宅第被王上收回去了。臣恐传言不实,是以罔顾赵王,先一步赶回蓟城,以证实此事。到府上一看,果见宅第已换新主!臣诚惶诚恐,入宫请罪,王上却……” “哦,”易王松出一气,脸色有些和悦,“没有想到,苏子胸怀天下,原来也在意这个偏壤陋宅呢?” “臣非在意这个宅第,臣在意的是王上!” “哦?”易王再次倾身,“寡人怎么了?” “此宅为先君所赠,由司徒府登记在册。王上继统之时,亦未明旨收回,这个表明王上认可先君所赠,两个月前却旨令收回,臣委实……”苏秦顿住。 “这个嘛,”易王吧咂几下嘴皮子,“就寡人所知,苏子已有两年多未来燕地。既然苏子不住……” “房舍即使空置,亦为先君恩典、臣之私物,臣有此宅,心中就会时时念记先君并王上的雨露恩泽。再说,此宅臣也未曾空置,有臣弟一家替臣日夜守护!王上一朝收回,必是臣有获罪之处,臣是以诚惶诚恐,急急赶回,觐见只为请罪!” “这个嘛,”见事情弯在这儿,易王倒是松下一口气来,眼皮子眨巴几下,想出应对的言辞儿,“不瞒苏子,寡人确实听到一些有关苏子的不好言辞,一时震怒,适才收回苏子宅第!” 苏秦起身,跪叩:“苏秦犯有何罪,敢请王上言明,好让苏秦死个明白!” “呵呵呵,”易王笑道,“苏子请起,没有那么严重嘛。只是有人在寡人面前唠叨,说是苏子为不信之人!” “敢问王上,苏秦何处不信了?” “这个嘛,”易王苦笑一下,“说是苏子一会儿为齐谋,一会儿为赵谋,一会儿为韩谋,一会儿为楚谋,有失忠信之道。是呀,苏子所言,究竟是为何人,寡人确也是……傻傻分不清啊!” “唉!”苏秦发出一声长长的、哀伤的叹息,不再叩首认罪,拍拍手,自己起身,坐回席位。 “苏子因何而叹?”易王探身。 “为这‘忠’‘信’二字!”苏秦一字一顿。 “‘忠’‘信’怎么了?” “忠者,孝也,廉也;信者,诚也,义也。”苏秦盯住易王,“臣以为,就品行而论,古今天下,论信莫如尾生,论廉莫如伯夷,论孝莫如曾参,王上以为如何?” “寡人赞同。” “假使有人信如尾生,廉如伯夷,孝如曾参,前来侍奉王上,王上会拒绝吗?” “当然不会拒绝了。寡人怕是没这福分呢!” “臣先说曾参。曾参侍奉双亲,不敢在外留宿一夕。如果那人孝如曾参,他肯受命于大王、为大王使于齐都、来回奔波于道路沟壑吗?”苏秦直视易王。 “这……”易王一时怔了。 “再说伯夷。伯夷为商室属邦孤竹国的长子,坚守道义,拒辞孤竹国的国君之位,在周武王得天下之后,不臣周室不说,连周粟也不肯食,最终饿死于首阳之山。假使那人廉若伯夷,他怎么可能远离周室,奔波数千里,而来效力于一个弱燕呢?” “这……”易王语塞。 “还有尾生。尾生守信,与友约于河梁之下,友未至,水大涨,尾生抱柱而死。假使那人信如尾生,他肯在强齐的朝堂上夸张燕、秦的威势,从而威慑齐君,为大王讨回河间十城吗?” 易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王啊,”苏秦放缓声音,“臣本为东周鄙民,见先君时无尺寸之功,而先君待臣如贵宾,显臣于朝廷,赐臣以家资。臣无以为报,甘为燕死。及至大王继立,依旧不以臣为粗鄙,闻臣归来,跣足相迎,促膝以谈。臣无以为报,闻强齐夺我十城,遂自告奋勇,功存危燕……”略顿,鼻子一酸,声近更咽,“不想大王却听信他人谗言,斥臣为不信之人。臣……”揉泪。 一是被苏秦这番言辞感动,二是想到自己一直怀疑他与太后有私情,结果发现事情并不是那样,易王心中愧疚,长长叹出一气:“苏子,寡人……唉!” “大王有所不知,”苏秦就如演戏一般,拭泪的大手一挥,侃侃陈辞,“大凡以忠信行事之人,皆是为自己,而不是为他人呀。‘忠、信’为自覆之术。自覆即覆己,也即回归自己,这就是说,张扬忠、信,无非是为独善其身,而不是求索进取,建功立业。无论是三王,还是五霸,哪一个不是求取之君呢?哪一个是为独善其身呢?难道大王认可自覆之术吗?如果认可,齐人就不会跨越河界,燕人也就不会窥探边疆之外了。” 易王显然未能完全吃透苏秦的辞意,眯眼沉思。 “哎哟,是了。”苏秦猛地一拍脑袋,做出恍然有悟之态,“大王原本是个自覆之君,于臣的志意不合呢。” “哪儿不合了?”易王盯住他。 “臣辞老母于周地,不远万里事奉大王,只有一个目标,去自覆之术,求进取之道。只未想到臣之志意竟与大王志意不合,因为大王是个自覆之君,只求臣子尽忠、立信,而不要臣子建功立业啊!” “这……”易王被他搅懵了,“难道忠、信不好吗?”倾身,直视苏秦,“听你说来,忠、信这还有罪了呢?” “大王想听一桩旧事吗?” “请讲。” “臣有一邻在外邦为吏,久未归门。其妻难耐春心,与他人私通。听闻邻人要回来,奸夫忧虑奸情败露,好事难再,邻人之妻说,‘丈人不必忧虑,妾已备下药酒以待。’两日之后,邻人回家,邻人之妻使其妾进酒为邻人洗尘,其妾早知酒中有毒,进酒则杀主父,道破则逐主母,于是假摔泼酒。邻人大怒,鞭笞其妾。其妾假摔弃酒,上活主父,下存主母,尽忠如是,却免不得鞭笞之苦。大王,这个就是因了忠、信而获罪啊!”苏秦长叹一声,“唉,臣之遭遇,竟是与那邻人之妾一般无二。臣事大王,尽忠、尽信,不费大王一兵一卒、一金一银,仅以一人之力,退却齐师数万,归还大王十城。臣建此功于国,却获罪于大王,臣……”说不下去了,看向别处。 “呵呵呵,”易王干笑几声,拱手,“委屈苏子了,寡人抱歉!”转对纪九儿,“拟旨,归还苏子原有府第,赐金十镒,绸缎十匹,仆从十名!” “臣领旨!”纪九儿应道。 “臣叩谢大王!”苏秦起身,叩首。 “苏子请起!”易王扬手招呼,笑脸盈盈。 易王这次的笑不是作出来的,因为两件事让他前嫌尽释,一是他一直怀疑的苏秦与太后私情,看来是自己想多了;二是苏秦此番急归,为的只是家财,不是太子废立。他真没有想到苏秦竟也是个爱财之人。只要存有这个弱处,易王就好应对了。燕国再穷,王室不会缺钱。只要有钱,就能买通苏子,天下列国也就可以运于掌中,什么秦国、齐国,苏子一人足可敌之。 易王正自畅想,苏秦的声音传来:“臣还有一请!” “请讲。”易王笑容可掬,见苏秦叩首,拱手回礼。 “啮桑会上,”苏秦缓缓说道,“楚令尹昭阳与齐相田婴、韩相公孙衍相谈相笃,赵王、魏王均托臣代行赵、魏相事,五国达成盟约,共襄盛举,这个盛举就是合纵。合纵的发起国是燕国,臣提议不可落下燕国,众皆赞同。盟会之后,各国均推一人,共理纵亲事宜,楚为昭阳,齐为田婴,韩为公孙衍,作为纵约长,臣不宜代言赵、魏,是以回魏之后,臣即辞去魏相,由魏另选合适人。魏王使臣选人,臣相中太子,以建功立业,立足于魏,承继基业。赵国当为肥义,因前番肥义有恙,不宜奔波,他人又不足使,赵王方使人宣诏,由臣代理赵事。此番回蓟,臣刚好求请大王,也选派一个合意之人,共襄天下盛举!” “好事情啊!”易王心情大好,闭目沉思有顷,盯住苏秦,“以苏子之见,何人可使?” “若是由臣提名,臣就提请太子!”苏秦拱手,“因为于燕来说,事情重大,堪称是交通六国,会融天下,非太子莫能掌握。” 听到“太子”二字,易王心里咯噔一沉,脸色立刻阴沉。 “再说,”苏秦只作没有看见,顾自陈述,“前番成纵六国之时,太子作为燕国副使,随臣万里奔波,留芳列国,无论是赵、魏、韩、齐,还是大楚,无不对太子交口赞誉,可谓是有口皆碑啊。” “列国是怎么赞誉他的?”易王盯住苏秦。 “赞誉他外柔内刚,小事不拘,大事有断,不愧为王业之器!” “嘿,”易王苦笑一声,看向鹿毛寿与纪九儿,“王业之器?” “大王,”苏秦佯作不知,“磨砺太子,功在未来,否则,大王百年之后,如果太子德不配位,燕国未来,臣窃忧之。” 显然,苏秦此时用的是强钓术,上的是霸王饵,逼迫易王自己说出废立之事,因为此时此刻,易王废立,尚未诏告于世,只有他自己的圈内人知情。即使远在造阳的子哙得到诏令,也不可能透出只言片语,因其身边几乎全是易王的人。作为圈外人,也基本上是敌对势力,苏秦清楚自己的任何泄密言辞都将招致灾难。 易王这被挤到墙角了,看向鹿毛寿与纪九儿,见二人也无暗示,知无良策,只得和盘端出实情,转对苏秦,笑道:“若此,寡人另换一人,如何?” “另换何人?”苏秦不动声色。 “子职。” “敢问大王,为何换使子职?” “这个嘛,”易王牙关一咬,“子哙优柔寡断,不足以掌燕事。寡人斟酌再三,决意更立子职,已择吉日祭告天地社稷,行更立大典。” “唉!”苏秦先出一声富有抑扬顿挫的长叹,继而长哭于庭,“呜呼哀哉——” 苏秦的哭声极长,极悲,如丧考妣。 “苏子为何长哭?”易王截住他的哭声。 “为燕国,也为大王啊!”苏秦止住,双手仰天,改哭为啸,“呜呼哀哉——” “这……”易王脸色沉起,“燕国怎么了?寡人怎么了?” “大王若行废立,则燕国危矣,大王危矣,身为外人,臣无可奈何,只能一哭啊!” “你且说说,燕国怎么危了?寡人怎么危了?” “敢问大王,”苏秦盯住易王,“以燕国实力,能抗强齐吗?” “齐人有何了不起!”易王冷笑一声。 “大王啊,”苏秦轻叹一声,“齐人没有什么了不起,只是两败大魏武卒、逼杀庞涓,又吓退楚将昭阳于薛地、击溃秦师于桑丘而已!至于大王,怎么能好了疮疤就忘了痛呢?齐人夺占河间十城时,大王是夜不成寐啊!大王召臣,使臣赴齐求和。大王只知齐王听取臣言,归还大王十城,却不知齐王为何听信臣言、罢兵归城啊!” “为何?” “容臣细细道来,”苏秦侃侃言道,“纵亲初成,庞涓蛊惑伐秦,不顾臣劝阻,引六师叩函谷关伐秦。恰在此时,大王听信秦使所言,废立太子,先齐王遂置六国伐秦大业于不顾,使田忌调转三军转攻大王,取河间燕地十城,乘胜欲伐蓟都。大王夜不安眠,紧急召臣谋议应策。臣带子哙赴齐,子哙抱住先齐王的双足,长哭足足两个时辰哪!子哙是先齐王的嫡亲外孙,外孙长哭,外公心里疼啊!先齐王召臣,答应休兵,归城,但只提一个条件,就是大王不可废立太子。大王不但应允,还与先齐王立下盟约。今盟约仍在,大王再行废立,就是毁盟。大王毁盟,方今齐王为子哙舅公。外甥遭废,舅公能置之不理吗?齐若发兵攻燕,燕何以拒之?” “这……”易王喘会儿气,震几,“兵来将挡,寡人难道怕他不成?” “大王啊,”苏秦复叹一声,“兵来该由将挡,问题是,齐人有大将匡章,大王的勇将在哪儿呢?子之将军吗?大王能信得过他吗?即使信得过,子之将军能抵得过刚刚击败秦师的匡章吗?大王可知,引领秦师的不是他人,是雄冠列国的名将司马错啊!” “寡人……”易王略顿一下,“寡人听说,秦师是故意败给齐人的!” “哈哈哈哈,”苏秦长笑一声,从袖中摸出一张羊皮,“大王请看这个,就知秦人是否故意了!” 纪九儿接过,递给易王。 易王展看,是秦人在韩地抢粮的悲惨画面。 “这……这是什么?”易王没有看懂。 “就是故意打败仗的那拨秦卒哪!”苏秦一声哂笑,“他们假作打败,故意死伤两万人,丢下所有辎重,一路上没吃没用,向宋人借粮,宋人不给,向魏人借粮,魏王不给,向韩人借粮,韩人不给,秦卒也是饿极了,在韩地四处抢粮,这些就是当地百姓画下的秦卒抢粮画面,这就是大秦诈败的威武之师啊,与民争食,竟至于斯!” “这……”易王惊呆了,“这不可能!” “能与不能,”苏秦淡淡应道,“验证并不难,大王可使亲信之人前往宋地、魏地、韩地,向百姓打探一番,也就晓得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国家大事,生死存亡,非同寻常啊,大王万不能坐在宫中臆想天下之事,终为小人馋言所左右啊!” 苏秦说出这番话,易王冷汗直出,半晌无语。 “大王啊,”苏秦趁热打铁,“燕国非臣所有,燕地非臣所有,子哙、子职亦非臣之嫡亲。臣本大周粗民,得蒙先君恩泽,方有今日协约六国、出入宫廷之荣盛。作为一芥草民,臣之愿足矣。臣之金银足以用度,臣之馆舍足以容身,臣之婢从足以使唤,臣之车马足以驰骋。臣所忧者,只为大王啊!”长长一叹,“唉,大王试想,如果大王执意废立,齐王必使匡章引兵讨伐。大王失义在先,废长立幼,燕民未必心服,未必肯战。那时,大王向何人求救呢?向赵人吗?向胡人吗?向中山吗?向韩人吗?向楚人吗?失义即失道,失道则寡助。大王别无他途,只有向秦人求助。即使秦人未曾兵败于桑丘,也未曾狼狈于归途,大王要他们出兵,也是个难哪。大王想想,秦人能怎么出兵救燕呢?秦人离燕地相隔万里,秦人若要救燕,就必须跨越三晋,三晋肯借道吗?即使三晋肯借,秦人出兵,无论胜负,都要回归,大山漫漫,沟壑千重,万里归程,漫长而多艰,各种凶险,在所难免啊。昔年穆公借道伐郑,结果郑未伐到,却兵败于崤道,全军覆没,三将被擒,这个阴影一直笼罩在秦人心头啊!” 苏秦堪称是情真意切了。 “纵约长,”易王起身,朝苏秦深鞠一躬,“此前种种,皆是寡人之过,寡人……有所得罪之处,还请约长宽谅!” “大王大礼,臣不敢当!”苏秦再叩。 “约长请起,”易王走到苏秦跟前,扶他起来,按他坐下,回至自己席位,看向纪九儿,“拟旨,收回诏命,即日起,不可再议太子废立!” “臣领旨!”纪九儿应道。 “谢大王听臣!”苏秦起身再拜,“臣请大王准允太子为燕国特使,协调纵亲事宜!” “寡人准奏!”易王转对鹿毛寿,“拟旨,命太子哙为燕国纵亲使臣,协助约长,协调列国事宜!” “臣领旨!”鹿毛寿拱手。 “呵呵呵,纪九儿呀,”易王笑逐颜开,“去,置酒三坛,今宵良宵,寡人与苏子要畅饮于月潭松亭,不醉不归!” 第113 章|谋乌金张仪潜楚 发横财王亲抱团 在啮桑的客栈里,当苏秦的车马最终消失在视野之外时,张仪的心丢了。 张仪跌跌撞撞地回到客舍,关上房门,任由泪水洒落一时,开始追悔起自己的决绝来。是的,他为什么不去听听苏秦究竟想说些什么呢?他不远数千里奔波至此,难道仅仅是为摆出一盘棋吗?他一路上思考过不止多少次见到苏秦后他该如何去做,譬如他应该先开一个玩笑,然后是个拥抱,然后是……但当苏秦真的走到跟前,真的在他面前坐下时,他为什么没有任何表示呢?他为什么只是与他互相对眼呢?苏秦与他有仇吗?难道不是苏秦在处处帮他吗? 对了,他为什么没有问个明白,在苏秦回山时师姐对他说过什么没?师姐爱的是他苏秦,也应该得到回报。苏秦会不会爱上师姐呢?苏秦与雪公主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他与师姐才是一对。他进山是为师姐吗?难道不是为师姐吗?如果不是,他为什么要进山呢?真心祝福他们!他张仪是配不上师姐的,他张仪只配香女。 想到师姐与香女,张仪心头一阵酸涩。他那么爱师姐,师姐却爱苏秦。香女那么爱他,他却…… 然而…… 苏秦都讲了些什么呢?合纵没错,纵横对峙,无非是谁主沉浮的事,但他煞费苦心悟出的共生目标却为哪般?什么是共生呢?人能共生吗?万物能共生吗?天道是共生的吗?如果天道共生,万物就不会相克相杀,虫子就不应该啃草木,羊就不应该吃草,狼就不应该吃羊,鹰就不应该抓兔,猫就不应该捉鼠…… 唉,这个苏兄呀,为什么就不理解先生之教呢?‘大我天下,公私私公’,怎么能解作共生呢?出山之际,先生明明指出天下只有两条相安之道,一是天下一统,二是列邦共治。列邦共治怎么能是天下共生吗?天下共生,人还要不要吃肉?人在吃肉时是吃死尸呢还是杀生? 然而,先生的偈语,不解作共生,又作何解呢?这个真得好好思量一番,待自己心平气和时,就到终南山里冥想他三日,谁也不让打扰,只让香女伴在身边…… 张仪七想八想,折腾整整一宵,于翌日晨起传令返程。 车过函谷关后,张仪挂念香女与儿子开地,让公子华回宫奏报,自己轻车拐入寒泉谷,哄儿子张开地三日,方在香女的催促下返回咸阳。 张仪回来得真正凑巧,魏章从汉中回来了。 听闻张仪回府,魏章登门拜望,走到门外,方才想起紫云公主,只好踅回去,下帖子请张仪前往他的府中作客,说有要事禀报。 张仪原本不想在府中多待,即让小顺儿驾车赶至魏章府宅。 魏章仍旧住在秦惠王赏赐给陈轸的府宅,因久未回来,宅中结出许多蛛网。魏章正在指使仆从清扫,见是张仪登门,抱歉地笑笑,引他到后花园的石凳上坐下。 “先说巴蜀!”张仪直入主题。 “巴地基本平复,陈庄逃往巴山,在巴人手里了,”魏章应道,“巴人待他甚好,视若上宾。如果王上要他脑袋,怕得开出一个好价码。” “尸子可有音讯?” “尸子说,巴人推出新王,愿意臣服于秦,但秦王须将巴水、乌水以东的山地及盐泉永远归还巴人,秦人不得涉足。作为回报,巴人承诺,巴盐所产,五分之一贡给秦人,五分之二卖给秦人,另外五分之二,由巴人自行作主。” “奏报王上没?”张仪问道。 “在下刚回,本欲入宫觐见,听闻相国回来,就想听听相国之意,再行奏报。” “如实奏报,听王上旨意。汉中如何?” “照旧,但楚人换将了。上庸楚人也有异动。” “嗯。”张仪点头,“如果与楚人开战,由你做主将,胜算可有多大?” “兵力一比一,完胜;兵力二比一,七三;兵力三比一,六四。” “看来将军信心十足呀!”张仪笑了。 “在下的信心有个前提……”魏章顿住。 “什么前提?” “兵器。”魏章起身,回到宅中,拿出一把枪头及几支矢头,摊在石几上,“就是这些。在下此番回来,主要是为它们。” 张仪审视枪头与箭矢,目光落在矢头上,拿在手里端祥一阵,看向魏章:“奇怪,在下所见的箭矢皆是双羽,这几个却是三羽。” 魏章又从袖中摸出一只矢头,递给张仪:“这个是双羽的。” “对的,”张仪瞄一眼,“这儿可有讲究?” “双羽箭矢更锋利,但不够精准。三羽的飞行平稳,命中率极高,可谓是射哪儿中哪儿。两军阵上,箭为长距离击杀兵器,准与不准差别巨大。如果射不中,浪费箭不说,更误事。战机稍纵即逝,若射不中再换箭就晚了。战场上,晚一瞬就是致命的。” “说的是。”张仪点头,盯住魏章,“兵器怎么了?” “数量不够。”魏章应道,“在下忖过,楚国人多,我们若与楚人比拼人数,所有男人都上战场,也不抵楚人的三分之一,因而必须改善兵器。只要利器在手,士气就会高涨,兵士就会勇锐,就会有恃无恐,就能做到以一抵众。” “差多少?” “差多了。”魏章指着矛头,“这种矛头与一般矛头不一样,它由乌金锻成,杂以锡、镍等,坚硬无比,寻常铜器无法与之相抗,堪称是方今天下最锐利的兵器,只可惜数量太少,在下只配备两万锐卒。假使配足五万锐卒,楚卒即使有十五万也不在话下。” “这个容易,让工坊赶制就是了!”张仪应道。 “赶制不难,”魏章轻叹一声,“难的是乌金短缺。”拿过矛头,“就说这个矛头吧,是一般兵士所用,重三斤三两,九成是乌金。铜、镍、锡还好,只这乌金……” 张仪自也晓得乌金的事。天下能产乌金的主要是楚国、韩国与赵国,尤其以韩地宜阳与楚地宛城、赵地邯郸为最。赵地遥远,其他不说,单是运费就吃不消。韩地宜阳的乌金又大多供应韩国最大的兵器生产中心阳翟,只有少量出售予秦国,且还要经过魏国地盘,遭到关税盘剥。更可气的是,自苏秦合纵之后,纵亲意识较强的韩国对秦防范日严,尤其是近两年,在公孙衍与白虎的干预下,宜阳乌金供应越来越少,一度断流,秦国只能转向楚地乌金。但楚国历来将金属、皮革等视作战略物资,由王室专控,严禁出关,秦国要想获取大量乌金,的确不是易事。 “这样吧,魏兄,”张仪起身,“你我这就觐见王上!” 二人入宫,惠王正在接待义渠使臣,遂将他们安置在偏殿,约过一刻,快步进来,先将魏章拥抱一下,然后与张仪见礼。 魏章将巴蜀情势简略禀报,重点提请兵器改造,将新近配制的矛头与箭矢一一展现给惠王,末了道:“王上,短兵相接,劲力相当,胜负就在兵刃上,只要能比敌方锋利一点点儿,就是生与死的差别。乌金经过锻炼,可成精钢,其利无物可敌。此矛此矢,末将只要配置五万锐卒,就可抵楚矣!” “唉,”惠王没有多看矛与矢,显然对此知情,轻叹一声,“不瞒二位,寡人正为此事上火啊。宜阳所产乌金,前番有魏人作梗,今番是公孙衍,他晓得我们的软肋在哪儿,也吃准我们了。” “王上,”张仪拱手道,“臣有一请,望恩准!” “莫提请字,你说就是。”惠王看向他,一笑。 “臣想去於城住几日。” “好呀,想住几日?” “具体不好说,少则三月两月,多则三年二年。” “这……”惠王以为听错了,收住笑,盯住他,“你确定是三年二年?” “是呀,时间短了怕是不够用。” “你要做啥?” “保家呀。”张仪轻叹一声,“唉,听说楚人看中您封给臣的那块地了,正在调兵遣将。如果楚人打来,把臣的那六里地夺走,臣就没个根了。” 惠王一下子明白了张仪的用意,紧张的表情松驰下来,略一沉思,拱手回礼,笑道:“寡人允准。无论如何,老窝不能让端了,是不?”略顿,盯住张仪,“去那么久,可要带上於城君夫人与小公主哟!” “臣确实想带,却舍不得!” “为什么?” “万一楚人打过来,将她们母女俩掳走,臣岂不是赔大了?” “哈哈哈哈,”惠王大笑起来,“好吧,你们的家事,寡人管不上。啥辰光动身?” “臣还有一请呢!” “说。” “臣想做点儿小买卖,请王上垫付本金。” “你做买卖?”惠王眼睛眯缝起来。 “不做怎么办呢?”张仪两手一摊,一脸苦相,“王上封的那块地,狭小不说,还贫瘠,臣连自己都养不活,拿什么来养活老婆娃子呢?” “说吧,”惠王盯住他,倾身,“寡人要垫多少本金?” 张仪闭目,屈指算一会儿,抬头:“大概是这个数!”伸出五个指头。 “五十两足金?” 张仪摇头。 “五百两?” 张仪再摇头。 “总不会是五千两吧?”惠王脸上现出惊愕。 “是五千镒。”张仪语气平淡。 镒是两的二十倍,莫说是惠王,即使魏章也惊得拢不住口。 “这……”惠王发会儿呆,两手一摊,“你这本金有点儿大了,寡人削皮碎骨也凑不出呀。” “王上可以分批出借,先借臣两千五百镒。” “嘿,”惠王盯住他,“寡人的库房里满打满算也就两千五百镒,你是吃准了呀!” “放在库里会烂的,”张仪一本正经,“王上若是放贷给臣,待臣赚到钱,就还王上以高利。王上赚到钱,再贷给臣,臣再还王上以高利,几个来回折腾下来,臣不过是赚了点儿油盐钱,真正发大财的依旧是王上呀!” “嗯,”惠王装模作样地捋捋胡须,看向张仪,“那也得看看你是做何买卖?” “犁铧。” 犁铧是乌金铸的,楚人用以耕地,也对外出售,属于民用非管制产品。因而,当张仪说出这两个字,惠王与魏章无不振奋。一只犁铧约三斤来重,差不多可以打制一枚枪头,亏得张仪想出这个主意。 “这个买卖不错。”惠王一拍大腿,“有楚产犁铧在手,关中乃至蜀地,拉犁的耕牛怕就不够用喽!” “可以用马!”魏章接上一句,话中自是有话。 “呵呵呵,若是此说,这笔生意可以成交。”惠王看向张仪,“於城君几时动身,寡人为你饯行!” “臣还有一请!”张仪没完没了。 “讲。” “这个人,”张仪指向魏章,“臣想请他为於城君看门守户!” “成。” 郢都楚宫,后晌未时,怀王在前殿处置完毕朝事,信步走向后宫,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踏进郑袖的宫院。 在怀王的后宫,除几个王后与贵妃之外,能够享受宫院待遇的只有两类人,一类是宠妃,一类是任何生下子嗣的妃子。 郑袖一入宫就享受专宠,一年之后又为怀王诞下一子,因而受赐一个等同于贵妃待遇的三进宫院,位置也很显赫,可谓是颜压群芳了。郑袖生子那天,喜讯报至怀王,刚好文学侍从屈平在侧,怀王就让他取名。屈平喜欢兰花,顺口说出一个“兰”字,怀王题下,为郑袖的孩子定名为芈兰。 光阴匆匆,子兰转眼一岁多了,出奇聪明,嘴巴更甜,天天缠着怀王,问出各种为什么。哪天怀王不来,他就哭闹。一次子兰候到天昏,仍未看到怀王,就偷偷溜出宫门找他,在偌大的宫院里跑迷路了,惊动所有宫人打灯笼将整个宫城翻了个底朝天。郑袖哭晕,怀王更是满宫院找,边找边扯嗓子喊“子兰,子兰,父王在这儿呢……”,一直闹到二更天,才有宫人在靠近宫墙边的一处僻静角落里寻到他,已靠在墙角睡熟了。 当宫人将仍在熟睡的子兰递给怀王并奏报在何处寻到时,怀王心疼得抹泪,破天荒地搂住他睡了整整一夜。 自那日起,无论多忙,怀王都要在一天中抽出些许时间来郑袖的宫院里陪子兰玩耍一会儿,这在他的子嗣中可谓是独此一例。 怀王还没走到,子兰已经飞跑出来,扑他怀里。父子回到宫中,亲昵一时,前殿守值宫人入报,说是屈平出使回来,在前殿候旨。 怀王起身欲走,子兰扯住不放,郑袖笑道:“久闻屈大夫诗才横溢,贱妾能否一睹尊容呢?” “倒是好哩,”怀王笑道,“爱妃有所不知,子兰的名字还是屈大夫给起的呢!” 怀王传旨,宫人引屈平至。 怀王抱着子兰,于前庭客室接待屈平。 君臣见过礼,屈平详细禀奏此番的出使情况,尤其是与齐达成盟约的事,包括一些细节。 得知秦相张仪也去赴会,怀王惊道:“不是纵亲的相会吗,他怎么去了?” “臣也不知。”屈平应道,“观苏子反应,似乎他也不知情,看来是张仪不请自到的。听闻他来,昭阳大人就约田相国与公孙相国春猎去了。但张仪并未到盟约之地,苏子候不到他,于第四天前往啮桑镇上他的下榻处,直到后晌方才回来,召臣,与臣讲起楚国之事。” “楚国的什么事?” “与秦国的事。苏大人说,张仪的下一步必是谋楚,秦、楚将在商於有场大战,且楚国不会占上风!” 怀王倒吸一口冷气:“他还说什么?” “苏子说,”屈平模仿苏秦语气,“楚国虽大,却四处封国裂土,实为五指张开的巴掌,秦国在商君变法之后,已成一只铁拳。以铁拳对散掌,楚人必败。若想与秦相抗,楚可行三策,一是变法改制,化掌为拳;二是坚持合纵,与齐为盟,相互声援;三是用贤任能,修整武备,严阵以待!” “苏子把楚国看明白了,”怀王沉思一会儿,看向屈平,“看来,与秦之战,真还是不容乐观哪!” 屈平正要接话,郑袖端一盘干果及一些点心出来,款款走到怀王跟前。屈平急欲回避,已是不及,跪地叩首,头不敢抬。 “呵呵呵,屈平呀,”怀王手指郑袖,笑道,“寡人这就介绍给你,她就是郑妃,子兰的娘亲!”转对郑袖,“这就是你常念叨的屈子,楚国第一才子!” “臣见过郑娘娘!”屈平叩道。 “屈子请起!”郑袖落落大方,“这是本宫亲手剥的干果,请品尝!” “臣……”屈平再次叩首,没有说下去。 “屈子平身!”怀王笑吟吟地扬手,“寡人本欲在前殿见你,是郑袖听闻你来,闻你才情,想一睹尊容,寡人才请你到这儿来的。” “谢郑娘娘偏爱!”屈平叩过,起身,在客席坐下。 “屈平哪,给郑妃吟一首,让她见识一下大楚第一才子的丰采!”怀王邀道。 “这……”屈平怔了下,闭目有顷,拱手,“臣为娘娘吟一首古韵!”端正身子,正正衣襟,字正腔圆,用郑音吟道: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屈平刚刚吟出三句,郑袖已是热泪盈眶,更咽接吟: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咦?”怀王惊愕地盯住郑袖,“爱妃这是……” “禀王上,”郑袖以袖抹泪,“屈子所吟,实乃臣妾家乡小调,臣妾……听闻乡音,想到父兄,想到郑人,情不自禁……” 郑袖缓缓起身,取过她的琴来,拨弦两声,对屈平道:“屈大人,请再吟一遍,小女子为大人奏乐!” 屈平知郑袖为郑女,吟其家乡之风,却于无意中触动了郑袖的内中情结,也是心动,遂在郑袖的琴声中,复将此诗连吟三遍。 屈平、郑袖一吟一弹,将怀王的兴致勾引出来,当即召宫尹拟旨,赐郑袖宫为南宫,援笔题写“南宫兰庭”四字,吩咐宫尹制成匾额,挂于宫院。 楚王后宫设东、南、西、北四宫,入四宫者皆立为后,排序上,南宫仅次于东宫。 郑袖喜极,拜过题字,拉过子兰,双双跪地,叩谢王恩。 正喧闹间,门外一阵响声,宫尹报说,鄂君求见。 鄂君已入弱冠,为怀王的庶长子芈启,也是怀王所出的第一个儿子,其母曹妃因为生他而晋为西宫,立为后了。 怀王传召,鄂君子启如一阵风般旋进,扑地叩道:“儿臣叩见父王,叩见娘亲!” “平身!”怀王招手。 “儿臣谢过父王,谢过娘亲!”子启起身。 “几时回来的?”怀王问道。 “禀父王,儿臣刚刚回郢!”子启朝外招手。 两名宫人抬起一只礼箱走进,放在子启跟前。 子启打开,从箱中拿出一只由河狸皮毛制作的裘衣,双手呈给郑袖:“这是子启特别孝敬娘亲的,您看合身不?” “天哪,”郑袖两眼睁圆,接过来,审视裘衣,小心抚摸,“真漂亮!”站起来,穿在身上,来回走几步,看向怀王,“王上,您看合身不?” “哈哈哈哈,正合身!”怀王笑道。 时已暮春,天气和暖,郑袖扭过几个来回,香汗已出,小心脱下,朝子启道:“谢鄂君!” 子启又从箱中摸出一个小箱子,全是玩具,一一摆在几案上,看向子兰:“兰弟,这里的东西全是你的,看看好玩不?” 子兰盯住箱中之物。 子启一个一个拿出来,摆在怀王前面的几案上,多是不倒翁、蹦蹦狗、跳跳虎等一触即动的机械装置,极其逼真,还有几只外形像鸟、一吹就响的哨子。子启一个一个表演给子兰,子兰乐得又蹦又跳,怀王、郑袖自也是满心欢喜。 眼见怀王一家其乐融融,屈平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自尴尬,子启瞥见怀王刚题的“南宫兰庭”,看向怀王:“父王,这几个字是题给娘亲的吧?” “让你猜照了。”怀王笑道,“从今日始,南宫就是后宫!” 子启转向郑袖:“儿臣贺喜娘亲,哦,错了,儿臣贺喜母后大人!” 第一次听到“母后”二字,郑袖乐不合口:“鄂君哪,只几个月没有看到你,个子就又长高了。听你父王说,你这次是回封地了,讲讲看,你的封地都有什么好景致,让本宫听个稀罕!” 子启讲起封地的事儿,大多是些民间传说与奇闻异事,郑袖乐得哈哈大笑,屈平却是如坐针毯,逮到怀王的目光,紧忙丢个眼色,站起。 屈平本欲告辞,怀王这也想起屈平尚未讲完啮桑的事儿,走过来,拍拍他的肩头:“呵呵呵,让子启一搅和,竟把我们的正经事儿误了。走,前殿叙去。” 见怀王要走,子启急道:“父王,儿臣还有一事呢!” “何事?”怀王扭头。 “儿臣回来时,刚好王叔也从封地回来,说是父王有召。见儿臣进宫,王叔一起来了,这在前殿候着呢!” “哎呀,你该早说才是!”怀王责怪他一句,拔腿就朝外走。 子启别过郑妃,与屈平紧紧跟后。 三人走到前院,屈平拱手:“王上,您与王叔说话,臣就……” “也好,”怀王笑笑,“啮桑的事儿,寡人改日寻你!”转个身,在子启的陪同下急步进殿。 王叔就是纪陵君,为怀王胞弟,名楸,字朴华,与怀王熊槐皆为威王后所生。楸少小伶俐,比兄长更讨威王欢心,传闻威王在立太子时率先考虑的是楸。然而,楸不为长子,立幼不立长后患较多。熊楸也明事理,多次向母后表白心迹,说他志在商贾,不想当太子,能够扶助兄长是他心愿。威王忧心内乱,这才定心,立子槐为太子,封子楸为纪陵君,掌管工尹、农桑、商肆等。 纪陵在郢都北郊,离郢都不过数十里车程。威王封他此地,就是不想让他远离自己。纪陵君让储位的事经由母后之口传给太子槐,太子深为所动,处处也都让着弟弟。纪陵君位正年长,加之深得王心,自然成为众王亲的头羊,楚国无论发生何事,新老王亲大多以他的马首是瞻。 威王崩后,槐王继位,纪陵君更是全力配合王兄,无论怀王有何号令,纪陵君都会号召周边的王亲封君予以鼎持。怀王对这个弟弟就更倚重了,大凡重大国事,先要征询弟楸意见。尤其是此番征伐商於,因为征伐商於就是与秦开战,而以纪陵君为核心的不少王室封君,包括自己的儿子鄂君启,封地皆在荆、襄、宛、邓、上庸、方城、丹阳等地。如果与秦开战,无论是出兵还是出资出人,这些地区都是前沿,首当其冲。怀王已就此事多次征询弟楸,此番召他回宫,是要与他谋议决断之前的最后细节。 见过虚礼,怀王开门见山:“楸弟,两个好消息。一个是,近日昭阳与齐相田婴在啮桑达成盟约,魏国连失庞涓与张仪,已失劲力。我再无后患,可以全力对秦!” “臣弟贺喜王兄!”纪陵君拱手。 “另一个是,”怀王回个拱礼,接道,“蜀相陈庄已在巴地,与巴人甚善,密使人入郢,有意投我,助我夺回巴蜀之地。” “臣弟贺喜王兄!”纪陵君再次道贺。 “机不可失,”怀王握拳,“东有桑丘之败,南有巴蜀之乱,秦人已过商鞅盛时,在走下坡路了。而我东收吴楚,南取黔滇,北得襄陵,气势正盛。此时收回商於,是天赐良时!” “王兄欲以何人为将?”纪陵君问道。 “昭阳荐举景翠,臣弟意下如何?”怀王问道。 “可以。”纪陵君点头,“景将军有勇有谋,更对商於失守耿耿于怀,用他为将,想必他会刻尽职守。两年前,他就到臣弟府中,与臣弟谋议如何收复商於的事。”略顿,“臣弟已向众亲宣达了王兄的谕旨,没有人提出异议,都在积极筹备。臣弟封邑小,愿出勇士二千。近年营商,钱多少赚一些,愿出金五百锾。众亲见臣弟率先出资出钱,也都报出数额。”从袖中摸出一小捆竹简,“这是大家自报的,请王兄过目!如果不够,臣弟另行努力。” 怀王接过,见兵员总数已达五万,献金已过五千锾,连连拱手:“有这五万众,外加景翠所部六万,王师三万,昭阳又从宋、齐边境增调锐卒五万,合兵一十九万,可与秦人一战矣。” “不瞒王兄,”纪陵君感慨,“只要商於还在秦人手里,臣弟就睡不踏实。尤其是於城,如果秦人从於城出征,乘筏沿淅水、丹水等河谷直下水口,入汉水,郢都就无一处安全,我将防不胜防啊。” “楸弟说的是。”怀王亦是感叹,“於城十五邑是在先王手中失去的,先王崩后,久久未曾瞑目,臣知先王记挂何事,向先王起誓收回商於,将秦人赶出蓝田,封死于关中,先王方才合上眼皮。寡人自即位始,一刻不敢忘记所誓,此时机终于到了!” “商於之耻是我大楚之耻,王兄所誓,亦为众亲所誓!”纪陵君应道。 “谢楸弟并众亲!”怀王拱手。 “说起众亲来,”纪陵君拱手回礼,“臣弟有一请,也求王兄恩准!” “楸弟请讲!” “楚地广博,各有封邑,各立规矩。先王使臣弟过问工尹、商贾诸事,这些年来臣弟再三察审,深感交通不便,物运不畅,各地出产不能应时调度。为解此窘,近日臣弟与启侄、安皋君、阳君等筹资立起一个商队,以统一境内车船,平抑物价,方便王兄调用!”纪陵君看向子启,“启侄,将奏本呈你父王审核!” 子启双手呈上奏本。 怀王接过,略略翻阅一下,放在案头:“既为楸弟所奏,筹办就是。” “父王,”子启奏道,“王叔之意是,此商队为王室专享,特此奏请父王恩赐几个金节,诏告各地封邑,无论车船经过谁家邑地,或边境关卡,均不得核查并征税。车船运营暂归工尹掌管!” “要几个金节?”怀王问道。 “这个,”子启看向纪陵君,目光征询,“王叔,得几个?” “请王兄暂赐十节,可分作车节与舟节,每节使用限舟船五十艘、辎车五十辆,俟不足用时,再请王兄加赐。”纪陵君应道。 “准奏,交工尹依楚律铸制。”怀王做出一个准允手势。 昭府正庭,一群宗亲约十几人围在昭阳的几案前,几案上摆着怀王刚刚颁发的舟车统筹诏令。 “娘的,吃独食呀!”项雷一脸震怒,咚一拳擂在几案上。 “这么一来,”昭鱼忧心忡忡,“今后的买卖没法做了。” 所有目光看向昭阳。 “唉,”昭阳轻叹一声,转对昭睢,“陈上卿说是这几日回来,到家没?” “到家了。今晨路过他家,听门人讲,上卿是昨晚上到的,洗过尘已经小半夜了。” “你这就去,有请陈上卿。” 昭睢匆匆出去,约小半个时辰,方引陈轸过来。 “呵呵呵,”未及进门,陈轸的笑声就飘进来了,“知轸者,莫过于昭大人,轸昨晚回来,今晨就有喜讯,正说向您报喜呢,昭睢竟就登门了。” “哦?”待他进来,昭阳让好席位,拱手见礼,问道,“道何喜事?” “自从吃了啮桑的鸭子,嘿,”陈轸压低声音,喜不自禁,“我家那个白妞呀,真还怀上身孕哩!” “哎哟哟,大喜,大喜!”昭阳连连抱拳。 “唉,”陈轸轻叹一声,“不瞒大人,在下劳碌大半生,历险不少,终究是一事无成,眼见年近半百,竟然连个娃子也没捣腾出来,”吧咂几下嘴皮,“啧啧啧,没想到啮桑的鸭子,竟还有此奇效,一路上我家白妞连吐三天,闹腾人,在下还以为她吃坏肚子了呢,今晨请来医师诊治,医师一搭脉,嘿,一迭声向在下道喜啊。昭大人呀,在下若能有个后,不绝宗祠,死也知足哩!” “哈哈哈哈,”昭阳长笑几声,“若是此说,在下倒是有个主意。再过几年,待昭某打到宋国,占了徐州,就报奏大王,将那啮桑封赏予你,所有鸭子尽归上卿享用。在下另外奏请大王,赏赐上卿美姬十名,生他一堆娃子,如何?” “哈哈哈哈,”陈轸亦笑起来,连连拱手,“轸谢大人成全!” “唉,”昭阳敛住笑,发出长长一叹,“上卿大喜,昭门却是大悲呀。” “哦?”陈轸看去。 昭阳将案上的诏令递过去。 陈轸看毕,推还给他,缓缓问道:“敢问大人,悲从何来?” “这……”昭阳怔了下,“有这道诏令在,王亲就可独享天下交通之利,我们谁也没得争了!” “争什么呢?”陈轸盯住他问。 “除了利,还能争什么?”昭阳苦笑,“我们的舟车收税,他们的舟车不收税,有谁会租用我们的舟车?仅此一项,王亲就卡死我们的脖子了!” “敢问大人,”陈轸盯住他,“假若没有这道诏令,大人就可如王亲一般在楚国为所欲为了吗?” “这……”昭阳又是一怔,良久,几乎是喃声,“昭阳不敢!” “这就是了。”陈轸以指节轻敲几案,“武王之时,天下皆是大周的,方今之时,天下皆是诸侯的。在你们楚地,天下皆是楚王的。既然都是楚王的,楚王想怎么做,他就会怎么做。昭大人哪,凡事要想开一些。钱是赚不完的,地是征不尽的,人生却是有限的,该乐就乐一乐吧,大可不必争长论短。” “你说这些,理倒是理,可这……”昭阳苦笑一声,“上卿有所不知,那些王亲,个个都是贪吃的人,恨不得将天下之宝尽入其囊,将天下之女尽入其室,将天下山水尽入其治!” “唉,”陈轸长叹一声,又敲几下几案,“大人还是未想通啊!” “在下何处没有想通?” “轸少年之时,也曾狂妄,每到晚上,轸就会仰望星空,想啊想啊,恨不得天下权位皆运于掌,天下美女皆归己享。后来入魏赴秦,弄权就势,方知一切虚幻。莫说是天下美女,就连一个白妞,轸也搞她不爽啊。” “这是两码事儿!”昭阳辩道,“在楚国,有王亲,有宗亲。王亲与宗亲,各有各的活法,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王亲吃封地,宗亲吃薪俸。薪俸从何而来?从关卡、交通、税赋中来。大王颁发此旨,就等于克扣宗亲薪俸,任由王亲从宗亲口中夺食,宗亲不甘,楚或生乱哪!” “乱了就要求治。大人想想,在你们楚地,何人善治?还不是你们宗亲吗?”陈轸阴阴一笑。 昭阳吸入一口长气。 “哈哈哈,”陈轸笑道,“昭大人,昭兄,昭老哥,不要再计较长短了,天下本来就是王亲的嘛。譬如说昭大人您,有妻有妾,有女有子,昭门若有好处,您会如何分配呢?不是也要依据个亲疏近远吗?妻生与妾生、妾生与婢生、长子与幼子、聪慧与朴实,大人您能端得平吗?再就是大人之子与大人兄弟之子、旁门之子,事理是同样的,对不?” “兄弟说的是!”昭阳释然,拱手,“关于这道诏书,在下如何应对,还请兄弟赐教!” “大人要应对的不是这道诏书,当是商於之事。” “商於之事已成定局,在下谨遵兄弟所嘱,举荐景翠为将。蒙大王允准,景将军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兵马,制订方略呢。兄弟还有何嘱?” “甚好,甚好,”陈轸连赞两声,压低声音,“就轸所知,秦相张仪到商於了!” 昭阳震惊。 楚地虽然广阔,真正属于楚王的并不多。时至怀王,楚国依旧沿用周初的分封制,在春秋之后的兼并过程中,只要吞并一片地方,楚王就会封赐给子嗣或功臣。之前已经封过的不说,单自楚文王始,至楚悼王,分封的公侯就不下二百。这些诸侯各立制度,各养兵马,互相征战,渐渐坐大,严重制约王权行施,因而悼王重用吴起改制,用魏国之法对封君权力予以约束,楚国由此空前强大,四战扩地逾两千里。但在悼王崩后,吴起遭到各地封君联手射杀,吴起之法大多被废,封君势力再度膨胀,至怀王时,已是尾大不掉了。 这些封君大体上分作两类,一类是最近几代楚王的嫡系子孙,称作王亲;另一类是三代或五代之前历代楚王的嫡系子孙,大多以封地为姓,如屈、景、昭三氏等,可称宗亲。无论是王亲还是宗亲,实际上均为先祖有熊氏的嫡传骨血,也都有各自的封地。老的封君皆有子嗣,其所得到的封地也就越封越小,最后往往沦落为一个一个小家。如果哪一家的子嗣不肖,他的这一枝也就渐渐消亡了。因而,在楚国大地,封君越新,势力越大,尤其是近三十年到五十年的封君,地盘与势力往往是最大的,在朝中地位也是老旧封君难以企及的。 新旧封君在郢都大多设有府邸,这些府邸往往占据郢都最好的位置,交换买卖也是常有的事。 由于楚威王的偏爱,纪陵君的府邸在郢都所有封君中是最大的,位置也是最好的。纪陵君既好客,又乐于助人,因而,其府邸总是人来人往,被所有人昵称为王叔。楚室王亲,无论新旧,其在郢都的社会地位大多以在王叔府邸的走动次数、所坐席次与言辞亲疏为基本度量,这也是怀王不得不倚重王叔的缘由之一。 在纪陵君府中行走最勤、席次最佳的约有五个封君,一是鄂君子启,二是彭君子正,三是射皋君子严,四是新野君子由,五是纪沮君子夏,其中鄂君子启的年纪与辈分均为最小,走动却是最勤,与纪陵君的言辞也最是直接。 由于子启的特殊身份,纪陵君就将怀王的舟、车金节全部授予他,由他统辖,子启在王亲中的地位本就显赫,这下子再度飙升,超越彭君,跃升为王亲中除纪陵君外的二号人物。 于这些王亲而言,车船只是运载工具,他们的真正产业是工、矿、农、贸、皮革、服饰等凡是能够赚钱的渠道。 十枚金节由王宫巧匠用青铜精铸而成,镶金错银,极尽精美。 金节送达之日,纪陵君府前车马喧嚣,在郢都的王亲能来的全都来了,一为贺喜,二为接洽生意,有约订运货契约的,有将家藏锾金作为本金直接投给王叔经营的,也有将子女送给王叔学艺谋事的。 众人正在忙活,射皋君匆匆进来,将纪陵君扯到一边,悄声耳语。 “车家那小子订购犁铧?”纪陵君的眼睛眯缝起来,眉头微皱,“多少?” “十万只。” “十万只?”纪陵君眼睛大睁,盯住他,“你没有听错吧?” “据那小子说,这还只是今年的量。”射皋君应道,“运往关中和蜀地,说是赚头不小。”压低声,“那小子是原国尉车希贤的儿子,听他讲,商君要车希贤谋反,车希贤无奈,只好为先秦公殉死。方今秦王感念他的忠诚,对他家格外照顾。那小子许是厌恶秦国朝政,只想做个商贾,这几年在咱这地盘里干得不错,咱们对秦国的生意多是与他做的,他也注重履行契约,从不拖欠咱的款项,是个好客户。” “没说什么价吗?”纪陵君平静下来。 “说了,价钱要与您谈。” “一个毛头小子,让子启去就是了。” “不是姓车的,是订这批货的人。” “不会是甘茂吧?”纪陵君看向他,“听说他在执嬴虔的职守!” “不应该是他。”射皋君应道,“听那小子说,甘茂在巴蜀平乱呢。无论如何,这是一笔大买卖。” “好吧。”纪陵君点头,“转告那小子,十日之后,我在封地恭候。” 纪陵君的封地位于郢都正北不足百里处,方约二百里,辖区之内陆路有两条,皆是重要衢道,一条通南北,一条贯东西,水陆则四通八达,堪称是郢都北侧的防护大邑及交通枢纽。南来北往客,东西南北货,大多经由纪陵君的地盘。 这且不说,更有几代先王的遗骨礼葬于此,是谓纪陵,建有先王祖庙,一些重大祭祀,楚王也须驾临礼拜。 纪陵君的府衙是个大邑,就叫纪陵,位于封地中间略偏西北,刚好处在两条陆路衢道的交接处,另有两条水道环卫,邑中有男女人口逾三万,多是纪陵君的仆役、养士及常备军卒。 旬日之后,一行两辆驷马华车缓缓驶入纪陵邑,在纪陵君的府宅大门前面停下。 射皋君从头一辆车上跳下,入内通报。 纪陵君、鄂君、彭君三人迎出,第二辆车上的秦国客人已在车前恭候。 二人皆是衣着华贵,一前一后站着,一看就是巨商大贾。 站在前面的是车卫秦。 “王叔,”射皋君指车卫秦,“这位就是咸阳大贾车公子,在郢都开有字号!” 车卫秦朝纪陵君深鞠一躬:“晚辈车卫秦拜见王叔!” 纪陵君拱手回礼,仔细端祥他,微微点头,“嗯,早就听闻车公子大名,说是生意做得不错啊!” “谢王叔谬奖!”车卫秦再鞠一躬,谢过,让到一侧。 纪陵君直面站在车卫秦身后的真正大贾。 显然,这个当是从咸阳来的能够谈价的订货人。 那人的目光直射过来,盯住纪陵君。 本欲致礼的纪陵君顿觉一股肃杀之气扑面射来,紧忙敛神护体,回以同样目光。 二人互视。 约过两息,车卫秦拱手:“王叔,这位是晚辈主公,从咸阳来!” “熊楸恭迎远道贵宾!”纪陵君收住目光,走前一步,拱手。 张仪回以一笑,拱手:“咸阳张仪见过王叔!” 听到“张仪”二字,在场诸人无不震惊,即使居中联络的射皋君也是呆了。这些年来,作为鬼谷门的弟子,张仪与苏秦搅动列国,纵横天下,出尽风头。尤其是这张仪,前有灭越传奇,后有昭门和氏璧迷案,再有十个月征灭巴蜀,再有相魏数年,携手庞涓伐赵攻韩,两战齐人,闹得可谓是惊天动地。 然而,这么一个在列国炙手可热的人,竟然会躬身来到楚地,与大楚王叔洽谈区区一笔交易的价格! 纪陵君吸入一口长气,再次拱手:“熊楸不知是张相国驾到,有失远迎了!” “王叔客气!”张仪回礼,“仪冒昧登门,有扰王叔宁静。听闻王叔宝地清幽,为人高洁,仪不胜向往,今日得睹,幸甚!” 纪陵君与张仪互为客套一番,携手走进府门,在迎宾室里按照宾主席次坐定。 “相国乃百忙之人,”又是一番虚礼过后,纪陵君直入主题,“不远千里光临寒舍,可有教授芈楸之处?” “唉,”张仪长叹一声,“仪不过一介寒士,承蒙秦王厚爱,得执相事。相者,辅也;辅者,国也;国者,民也;民者,生也。秦地山多田少,粮食短缺,民生艰难,仪欲开荒拓地,以解民难,却苦于劳力短少。”指车卫秦,“近日听车公子讲出一则喜讯,说是楚民多用犁铧耕地,可以借用畜力,不仅省力,更是事半功倍。仪不胜欣喜,特别奏请秦王,前来购置犁铧,解脱民苦。还望王叔念及秦民苦艰,广发慈悲!” “相国有此悲悯之心,实乃秦民之福。敢问相国,欲购多少犁铧?” “秦地有户逾百万,另加蜀地有户逾三十万,两地共计百三十万,每户暂计一只犁头,秦地也需百三十万只,是笔不算小的买卖哟!”张仪给出数字。 纪陵君再吸一气,看向鄂君等人。 几人脸上闪起亮光。 “的确是笔大买卖,”纪陵君点头,“只是楚地产量有限,恐难供应呀。再说,楚民也是需要犁头的。相国恤怜秦民,芈楸不德,总也不能不怜楚民吧?” “这……”张仪眼珠子一转,长笑一声,“哈哈哈哈,王叔果是痛快之人。在下此来,只为做买卖,价钱好商量!”倾身,盯住纪陵君,“王叔,您开价!我们先订第一批货,十万只!” 纪陵君看向鄂君、彭君等人:“你们的库里有没有十万只?” 彭君摇头。 “禀王叔,”鄂君启接道,“宛地库房约有三万只,各地店铺累加起来,可收三万,余下四万,如果开足各地炉火,三个月内当可交货!” “是吗?”纪陵君闭目有顷,“张相国,你听见了吧。如果你们要货十万只,我们就要从各地店肆的库房里调运。一是调运缓慢,二是运费昂贵,这个三嘛,楚人若买犁头,可就没有货了。” “王叔,”张仪依旧笑意盈盈,“在下既然走这一趟,就不能空手而回,是不?这样吧,所有损失全部算上,您开个价!” “唉,”纪陵君长叹一声,“张大人实意要做这笔生意,芈楸想不成全也不成呀。”看向鄂君启,“子启,就照张大人说的,你们这去核计核计,看该卖多少钱为宜?” 鄂君启应一声,与彭君、射皋君走到侧室,约过一刻钟,三人走出。 “禀王叔,”鄂君启拱手,“眼下店价为一只犁铧十铢锾金,若是依张相国方才所言,计算各项损失,每只犁铧该当一十六铢。” “张大人,”纪陵君看向张仪,“这个价如何?” “车公子,”张仪看向车卫秦,“生意上的事,本相外行,启公子的定价,你也核计一下,看看运到咸阳是否还有利金。无论如何,亏本的生意是做不得的!” “禀主公,”车卫秦应道,“卫秦已经核算过,若按每只十六铢算,利金是有的,只是不多了。” “呵呵呵,”张仪笑出几声,看向鄂君启三人,“诸位君上,有钱大家赚,对不?在下讲个数,每只按十五铢,成不?” “成成成,”鄂君启迭声叫道,“十万只犁头,三个月——” 纪陵君轻轻咳嗽一声,止住鄂君启。 “王叔,在下听您的!”张仪盯住纪陵君,脸上挂笑。 “呵呵呵,”纪陵君笑道,“张相国金口既出,芈楸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就按十五铢吧。只是这时限——” “这样吧,”张仪应道,“就依启公子方才所言,第一个月交货三万,第三个月交货三万,第六个月交货四万,怎么样?” “怎么样?”纪陵君看向鄂君。 “成成成。”鄂君启连连点头。 “就依张相国所言。”纪陵君盯住张仪,“既然是生意,就该有个付款的规矩……” “契约立起,即付三成,起货之日,再付三成,其余四成,运抵秦境点验之后,一次付清,如何?” “成。”纪陵君转对鄂君,“子启,你们这就去吧,与车公子立个约。”转对张仪,“时交初夏,万木葱茏,张相国愿否与在下后花园里赏个小景呢?” “仪乐于从命!”张仪拱手。 伐秦在即。 纪陵君府的演兵场上,预备出征的二千勇士正在训练阵势,发号布令的是将军庄峤。 庄峤的家世堪称显赫,先祖为春秋五霸之一的楚庄王。由于是庶生,其先祖的封地很小,因而在庄王崩后,其先祖为壮大声威,就用庄王的谥号为姓。但其后世并未因为这个谥号飞黄腾达,相反倒是越来越弱势了。及至庄峤谋事,因武功而被纪陵君看中,用作贴身护卫,在征巴之战中立下大功。之后纪陵君推他为主将,引王师与秦人战于巴蜀,受挫败后,庄峤再回纪陵君封地。 两千勇士是庄峤从数万兵勇及各地闻名投靠纪陵君的食客中一一挑选出来的,庄峤更是深通兵法,熟知军事,尤其是在对秦之战中失利,让他思考更多,也更谨慎,对兵士的训练也抓得更紧。 这几日的科目主要是阵势变化,二千士兵正在巨大的空场上演练各种阵势,由圆到方到棱,由收缩到扩张,由进攻到防守,由追击到退却。 离演兵场不远处的一个小山顶上,默默地站着两个半大后生,年龄差不多,约有十五六岁,无不衣着华贵,身佩名剑,一看就是公子哥儿。 从山顶上望下去,整个演兵场尽收眼底。庄峤站在将台上,头顶扬着一面绣着“庄”字的将旗,身边是侍卫及传令的鼓手、旗手、号角手等,再外围是执戟士及弓箭手。庄峤发出一个接一个的指令,鼓、锣、号角、各色旌旗等精确无误地将他的指令传达给二千将士,将士们按照庄峤的指令或进或退,或左或右,或刺或御。 两个后生显然也做过分工,一个专看演阵,边看边解说,另一个则用石块、木棒在地上专心摆图。 又一个阵势演毕,庄峤传达号令,将士们中场休息。二千将士就地朝一个方向躺下,井然有序,兵器摆放整齐划一,每名兵士器不离手。 两个后生感叹一番,蹲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研究起阵图来,将木棒、石块按照方才场地上的演练,一一重摆一遍。 许是他们过于专注,对身后一个美少女的走近毫无知觉。 美少女蹑手蹑脚地走到二人背后,猛然发出“啊”的一声。 两个后生被惊到了,几乎是本能地朝前扑倒,刚好扑在他们的阵图上,将阵势搅了个一团糟。 “哈哈哈哈——”美少女大笑起来。 “姐?”两个后生这才明白发生什么,爬起来,拍打身上的灰土,脸脖子通红,不无抱怨地叫道。 被他们称作姐的少女名叫芈月,已经及笄,身体发育完全成熟。两个后生是她弟弟,一个叫芈戎,一个叫魏冉,都是一脸稚气,尚未长成。 “就你们这点儿胆量呀,”芈月在他们跟前坐下,指二人点评道,“啧啧,本姐……啧啧……” “姐,”芈戎不服,“你这是偷袭,乘人不备!” “啧啧啧,”芈月摇头,“看来戎弟是至死不悟呀!” “我咋不悟了?”芈戎急了。 “本姐问你,”芈月盯住他,“如果你与对手狭道相逢,以命相搏,谁是赢家?” “这还用说,”芈戎应道,“战胜的那个是赢家!” “不是。”芈月再次摇头。 “咦,”芈戎瞪大眼睛,“难道是战败那个?” “冉弟,你说。”芈月看向魏冉。 “最后活着的那个!”魏冉应道。 “听见没?”芈月得意地看向芈戎。 “战败就是死了呀!”芈戎不解。 “战败怎么能是死了呢?”芈月解道,“战败是战败,死了是死了。”指二人,“譬如你俩,是好兄弟,有朝一日各为其主,狭路相逢,冉弟把戎弟战败了。冉弟念及兄弟之情,上前好心救助,戎弟突然拔出短刀,一刀扎在冉弟心脏,最后是冉弟死了。” “姐姐姐……”芈戎急赤白脸,“你把戎弟当畜生了?戎弟不可能这么做!” “姐知道你不可能,姐是说如果!”芈月笑道,“给你换个例子。相军相争,戎弟与一个花白头发的人对阵。那人打不过戎弟,受伤了,躺在地上非常痛苦。戎弟悲悯,必起恻隐之心,上前救助他,不料那人趁戎弟不备,拔出短刀,猛地扎向戎弟心脏,于是戎弟……”佯作死状。 芈戎深吸一口冷气。 “姐!”魏冉盯住她。 “冉弟,有啥就说!”芈月看向他。 “求您一件事!”魏冉的目光转向演兵场,久久不动。 “说呀!”芈月等急了。 “求您对舅公讲个情,准允冉弟……”魏冉指向演兵场,“站到那些人中间!” “姐,还有我!”芈戎急切补道。 “嘻嘻,”芈月笑了,“就你俩呀,黄毛还没褪掉呢!” “姐,”芈戎嘴一撅,“你咋能这般瞧不起人呢?舅公十八岁就引兵征巴了!” “扳指头算算,你几岁了?”芈月一个一个扳指头,故意拖长声音,“加上虚月,一十有五!” “十五咋了?”芈戎不服。 “十五是个毛孩子呀!”芈月笑了。 “姐,十五已经不是毛孩子了!”魏冉接道,指向庄峤,“庄将军从舅公征巴时,年仅十三!” “对呀,对呀,”芈戎来劲了,“听舅公说,庄将军十三岁就跟他征巴,首战就杀死三个巴人!” “哟嘿,”芈月将二人轮番看一遍,“你俩倒是攀上庄将军哩!”煞有介事地摇头晃脑,“前天晚上,是啥人半夜三更为啥事睡不去,摸到本姐的房间里求香火哩?” “我……”芈戎脖子一硬,“是蚊子咬得睡不着!你们都有帐子,凭啥不给我俩装帐子哩?” “哈哈哈哈,”芈月笑道,“你打听一下,这府里上下,有哪个男子装帐子的?连蚊子咬一口都受不了,如果是条蛇,又该咋办?这到战场上,遇到的可就不是蚊子喽!就你俩这胆量,嘿,本姐我……” “姐,你等着,”芈戎转身就走,“看我这就抓条蛇给你!” “慢慢慢慢,”芈月拖长声音,慢条斯理,“本姐来此,不是让你去抓蛇的!” 芈戎站住。 “想不想听一个重大事件?就在眼皮底下?”芈月压低声音,故弄玄机。 “想想想,”芈戎急凑过来,“姐,快说!” “就这辰光,”芈月看向远处的纪陵君府宅,声音更低,好像身边有人偷听似的,“舅公在陪一个重要到不能再重要的贵宾!” “啥人呀?”芈戎急不可待。 “啧啧,”芈月越发卖弄,“要是说出来,怕得把你俩吓死!” “快说呀!”芈戎求道。 “是个秦国人!”芈月并不着急,将二人轮流看一遍,“你俩猜猜。要是谁能猜住,本姐……有个奖赏!” “秦人!”芈戎忽地站起,“正要伐他去呢,看我宰了他!” “啧啧,”芈月嘴一撇,“就你这副身架子,谁宰谁呀!” “姐,是不是秦公?”魏冉问道。 “秦公是贵体,哪能轻易出窝哩?”芈月目光鼓励,“再猜。” “难道是张仪?”魏冉略一思考,目光沉定,“应该是他!” “哟嘿,”芈月盯住他,不可置信,“冉弟,你还真行啊!本姐咋个赏你呢?”眼珠子连转几转,招手,“过来!” 魏冉挪过来一点。 “眼睛闭上。” 魏冉闭上眼睛。 芈月扳过他的头,在他的额头及左右脸颊各吻一口,印出三团唇红。 张仪此来并不单单是为乌金,结交纪陵君、鄂君及其他王亲才是真章。 午宴丰盛,张仪喝多了,一觉醒来,已是傍黑。纪陵君安排张仪在客舍住下,由于事涉机密,对外严格封锁消息。 翌日晨起,王叔陪张仪进早餐,正说话间,一阵脚步急响,芈月如一阵风般跑进。 “芈月?”纪陵君眉头皱起。 “舅公!”芈月嘴上叫着,眼珠子盯向张仪。 张仪的目光也看过来。 芈月欺前一步,走到张仪跟前,弯下腰,两只大眼圆睁,似乎要数他有多少根胡子。 “芈月?”纪陵君提高声音。 “嘿,你就是张仪吗?”芈月如同没有听见纪陵君,顾自盯住张仪问道。 听到一声“舅公”,张仪已知她的身份,指指自己的脸,呵呵乐道:“在下张仪,这张脸好看吗?” “能把舌头伸出来看看吗?”芈月再问。 太过分了! 纪陵君面上挂不住,虎起脸重重咳嗽一声:“芈月,快出去,不可胡闹!” 芈月尚未反应,张仪的舌头就已伸出,一直伸到极限。 望着张仪的长舌,芈月目瞪口呆,良久,吧咂一下嘴皮子:“啧啧啧!” “要不要拿个尺子量量?”张仪收回舌头,朝她一笑。 “好咧!”芈月一阵风儿跑了。 “这这这……这孩子,”纪陵君连连拱手道歉,“没个礼法了!” “嘿,”张仪抱拳回礼,压低声,“不瞒王叔,在下在她这年纪,还数过客人的满口牙齿呢!” “呵呵呵,”纪陵君尴尬地笑笑,“若是此说,相国倒是与这个野丫头投缘!” 话音落处,芈月又一阵风儿跑来,手里拿着个量尺,蹲到张仪跟前:“张客人,小女子可是真要量喽!” 张仪使劲伸出舌头。 芈月量过,“啧啧”又是几声,在尺子上做好记号。 “是多长?”张仪来劲了,“我真还没有量过呢!” 芈月凑近尺子,审看尺寸,喃喃:“天哪,三寸有三!” “这么短呀,”张仪做个苦脸,“我一直以为有四寸呢!” “这是从口外量的,若是加上口内,恐怕……”芈月顿住。 “说的是!”张仪顺手拿起一根箸子,张开口,将箸子伸进舌头下面,一直伸到舌根上,另一手拉住舌梢,一直朝外拉,然后卡住,笑道:“量这根箸子!” “天哪,”芈月量过,赞叹,“五寸七,真是条巨舌!” “哈哈哈哈,”张仪大笑,“不瞒你说,张仪别无他能,就靠这条舌头吃饭,不长能行吗?” “芈月,快出去吧,舅公与客人还在谈事情呢!”纪陵君将手指向户外。 “好咧!”芈月将张仪量舌的箸子扬一扬,“张仪大人,这根箸子就送给小女子吧!”一溜烟儿跑了。 张仪盯住她的背影,良久才收回目光。 “唉,”纪陵君长叹一声,“这孩子,简直是——” “她是王叔的外甥女?” “是哩,”纪陵君苦笑,“唉,原本是个苦命的孩子,可这孩子……硬是把苦活成乐,到哪儿都是她的笑声。” “说说她,”张仪来劲了,“是怎么个苦命?” “说来话长,”纪陵君放下箸子,看向张仪,“她的母亲是在下阿姐,名叫芈嫣,我们姐弟在宫里长大,阿姐总是护着我。后来阿姐嫁往魏国,为上将军公子卬夫人,生下她和她弟弟。之后的事你也知道,安国君为娶秦公主,废去阿姐的夫人名位。再后是河西之战,秦公主归秦,公子卬兵败,却被封为安国君。然而,安国君并没有恢复阿姐的名位。之后是庞涓袭取陉山,魏、楚交恶,阿姐长久郁闷,生病过世,临终前嘱托他们兄妹说,如有可能,就投奔在下。再后公子卬战死于河西,安国君府没落,其他妾室就欺负他们兄妹,他们兄妹,魏月与魏戎,还有一个叫魏冉的,出走入楚,投奔在下。在下将他们姐弟改回母姓,姐为芈月,弟为芈戎。魏冉的生母是宋室公主,不想改姓,依旧姓魏。” 听到“公子卬”三字,张仪眼前浮出正在於城候他的魏章,心头一阵惊喜。 “唉,”张仪将这股惊喜强力压住,亦出一声长叹,“乱世多难,难为他们三个了。”略顿,“观芈月公主已经及笄,敢问王叔,公主芳龄几何?” “虚龄二九。” “可有婚约?” “唉,”纪夫君又是一叹,“这孩子你也看到了,生活艰难,反倒磨出一个无拘无束的野性,身世漂零,偏又气傲,寻常少年不中她眼,也难镇住她。眼见一天一天过去,今已及笄三年,这都成个老姑娘了,却无父母为她作主,只有我这个做舅公的,干着急却也拿她没有办法。无论如何,我都狠不下心来强求她呀!” “呵呵呵,”张仪笑道,“好女不愁嫁,王叔大可不必忧心。哦,对了,在下想起一事,听闻王叔的宝地有个宝山,说是风光不错,在下……” “已有安排了,再过半个时辰,我们就乘车前往。” “在下欲请芈月公主姐弟三人一起赏游,不知王叔——”张仪盯住纪陵君。 “呵呵呵,”纪陵君淡淡一笑,“若是此说,芈楸就不陪了!” “谢王叔!” 半个时辰后,两辆辎车载张仪及芈月姐弟三人前往纪山,驾车的是纪陵君的御者与车卫秦。 望着车马远去的尘埃,鄂君启笑道:“王叔,张相国不会是看上我这表妹了吧?” “如果是,你意下如何?”纪陵君反问。 “呵呵呵,”鄂君启兴奋起来,“听说她早餐时拿尺子把张仪的舌头拉出来量过,可有这事儿?” 纪陵君笑了。 “叫我看,”鄂君启接道,“表妹怕是看中张相国了。啥针穿啥线,还甭说,他俩倒是对眼哩!” “这个张仪,”纪陵君微微点头,“真还是个大才!这事儿若是真的成了,不仅是你表妹的福分,也是咱楚国的福分!只可惜,”轻叹一声,“前些年,昭阳做出那事,怕是伤透张仪的心了。如若不然,王叔就把他荐给你父王,由他来做楚国令尹,岂不是好?” “昭阳那条老狗,”鄂君启恨道,“父王早就看他不顺了。王叔,启想定了,这就奏请父王,请回张仪,拜他为令尹,将昭阳老夫踩在脚下!” “唉,你呀!”纪陵君摇头。 “王叔,我说的不是气话!”鄂君启握拳,“他拿下襄陵是真,但所有店肆也都不能全是由他昭家开吧?不久前,我派人赶赴襄陵,想在街上开个盐肆,嘿,费老鼻子劲才算搞到一个小店面,他昭家守得那叫个针泼不尽啊。八个邑呀,王叔,整整十万人,单是盐金之利……”顿住话头。 “呵呵呵,”纪陵君笑道,“你呀,真还年轻。鱼向前游,蟹向横行,还有那虾,是朝后退的。” “王叔?”鄂君启急了。 “张相国的订金何时可到?”纪陵君转过话题。 “三日之内由车卫秦交付,”鄂君应道,“我让他直接送到郢都王叔府宅。” “送到你射皋叔的府宅吧!” “侄启遵命!”鄂君启略顿,压低声音,“不瞒王叔,这次赚大了。那犁铧出厂价才五铢,十铢是店铺的价。王叔您谈到十五铢,赚两倍利呢!我让彭叔算过,单是这一笔十万只,就能净赚五万两足金,也就是二千五百镒,天哪,前后不过六个月,我们几个算过,如果赶紧些,三个月就能全部交货,单是赚的钱就要比往年一整年的所有生意加在一起还多!”握拳,“真叫个,上天送财来,想不发家都不成哩!” “呵呵呵,”纪陵君笑道,“张相国也是个猴精的人哪。他们将这犁铧运到咸阳,可以说是独份买卖,想卖多少钱就是多少钱。秦人以农治业,有这犁铧与没这犁铧大不一样哟。” “是哩。”鄂君启应道,“待他们的粮食打得多了,吃不完时,小侄就到秦国,将他们的粮食捣腾出来,里外里再赚一笔!” 二人扯会儿闲筋,彭君与射皋君来了。四人进到府里客堂,彭君将双方已经具签画押的契约呈给纪陵君。纪陵君瞄上几眼,见秦方画押的是车卫秦,楚方画押的是彭君,笑笑,将契约递还彭君,就如何履约进行筹划。 日头过午,张仪他们才从纪山兴致勃勃地赶回来。纪陵君吩咐开宴,几位封君并芈戎兄弟陪同宴席。 起初张仪不过是讲些纪山胜地的好玩之处,酒过三巡,才将话头转回,看向纪陵君,拱手道:“王叔,在下有一求请,趁没喝醉,先说给王叔!” “相国大人不必客气,”纪陵君拱手回礼,盯住张仪。 “在下此求是为两位公子的,”张仪指向芈戎、魏冉二兄弟,“二位公子年纪虽小,却志存高远,渴望疆场建功,听公子讲,近日王叔有雄兵正在演练,他们甚想加入行伍,却因年齿未获批准,特托在下向王叔求情!” 纪陵君看向芈戎二人,见他们果是目光期盼,遂叹一声,看向张仪:“不瞒相国,非楸不肯,实乃楚有王制,不冠者不可入役。律制为先王所制,芈楸不敢违怫!” “舅公?”芈戎急叫一声,刚要争辩,张仪“呵呵”笑出几声,截住他的话头,“二位公子所求不过是参与演练,非入册籍,因而不算是违怫王制。” “这……”纪陵君闭目有顷,“既是此说,倒是可行。”看向芈戎,“芈戎,就依张相国所言,你二人得空去找庄将军,参与演练!” “谢舅公!”芈戎、魏冉双双跪叩,转对张仪,叩首,“谢张大人!”弹起身子,扯上魏冉飞跑而去。 望着他们欢快跑走的样子,几人皆笑。 “啧啧,”张仪望着他们的背影,赞道,“自古英雄出少年,看到他们,在下……唉,想当年,河西尚未入秦,龙将军招募兵役,在下已在应征册籍,欲应征建功,可先母她……强将在下送往洛阳,如若不然……”显然是想到娘母,泪水出来。 “张大人有个好娘亲哪!”纪陵君接道,“如若不然,张大人或就喋血河西,再没有今日之功了!” “谢王叔赞誉先母!”张仪拱手谢过,盯住纪陵君,“此番入楚,在下感慨颇深。眼下风平浪静,可仪所经之处,楚人无不在冒着热日排兵演阵,运粮备战。如此勇武之国,如此勇武之民,实让秦人汗颜哪。” “咦?”鄂君启接道,“秦人怎么汗颜了?” “唉,”张仪长叹一声,“秦人哪,上至秦王,下至臣民,没有一个想打仗喽。” “咦?”鄂君启的声音拖长,眼睛睁圆,“为何?” “连续多年,秦人饱受战乱之苦。先是商君,不恤民苦,一意征伐,与魏战于河西,再与贵国战于商於。及至新君继统,先有苏秦纵亲六国伐秦,后有在下远征巴蜀,再后有司马错远征齐国,无论是王室还是臣民,全都打累了。不瞒王叔,”张仪略顿一下,“自从桑丘溃败,还有巴蜀叛乱,秦人无不厌战了,都想种种庄稼,有吃有喝,过几年安生日子。这不,听闻楚地犁铧方便耕作,秦王特使在下前来与王叔洽谈,任凭花光国库,也要让秦民户户都有犁铧使用啊!” 张仪道出这个原委,几位王亲面面相觑。 “看到楚人如此忧患,在下深有所动,此番回去,看来得劝劝秦王,农闲时节,也不可荒废练兵呀!不久之前,苏秦约六国之相会于啮桑,在下听闻音讯,即刻动身,欲到啮桑与六国之相共谋天下相安之事,岂料紧赶慢赶,仍旧迟到一步,唉……”张仪再出一声长叹,“如果不出在下所料,此番六相之会,仍旧是为秦国。看来这秦人哪,”摇头,苦笑,“真叫个树欲静而风不止呢!” 张仪一番言辞,听起来情真意切,几位王亲皆是感动。 “张大人,”纪陵君拱手,“没想到秦王是此胸襟。犁铧之事,张大人尽可放心,上午我等谋议过了,定能如期交货。至于邦国军务,实乃朝廷之事,非楸所能左右。不过,俟机缘合适,楸也会将秦王并张大人心思转奏大王。无论如何,楚、秦皆为大国,和则两利,争在两伤。” “和并不难,”射皋君接道,“根结在于商於之地。公孙鞅袭占於城十五邑,楚国上下无不视为国耻,张大人若能劝说秦王归还所占城邑,秦、楚和睦不在话下!” “射皋君说的是,”张仪拱手,扫瞄众王亲,“商於之事,在下也是清楚的。商於本为楚地,商城由先楚王送给秦公,属于友情,只这於城十五邑,商君确实不该贪图。俟在下回到咸阳,就向秦王晓以大义,尽早归还於城十五邑。至于商城诸邑,由于涉及到先楚王所赠,只能是从长计议!” 张仪之言既在理,又切实可行,几位王亲纷纷点头。 纪陵君拱手:“有劳张大人了!” “说到这儿,”张仪看向纪陵君,“在下还有一事,恳请王叔允准!” “张大人请讲!” “仪观芈月公主品端貌正,聪慧伶俐,非人间凡品。仪有意为公主保媒,不知王叔意下如何?” “这个,”见他不是求婚,只是保媒,纪陵君显然失望,看向张仪,“敢问张大人,所保之媒是哪位公子?” “不是公子。” “哦?”纪陵君略怔,身体前倾,“他是何人呢?” 张仪朝西北方向略略拱手,一字一顿地说出一个几乎令在场诸王亲瞠目结舌的名字:“秦王嬴驷!” 第114 章|乱燕宫子之用狠 陷绝境天香使毒 在易王将府宅归还苏秦的第三天,子哙奉燕王之命回到蓟城,入住他的太子宫。 子哙入宫谢恩,在宫门外面候足一个时辰,方有宫人回禀,说易王正在歇息,要他不必觐见。子哙晓得父王不想见他,不无悲伤地回到宫里,却见有人正在候等。 定睛细看,是父王尚在太子东宫时的老宫尉袁豹,与子哙早是老友了。 袁豹依据礼仪递呈请帖,是苏秦的手书。 子哙随袁豹来到苏秦府上,见宴席已备,苏秦恭候。 宴席很简朴,两块胙肉,一只鸡,两盘素菜,一坛酒,也无人作陪。 许是好几年没有见到苏秦,许是近几年过得实在太苦,子哙杯酒未沾,毫无食欲,只将两行泪珠不住点地洒下。 就在苏秦安抚太子哙的当儿,燕王后使身边的黑雕潜出后宫偏门,溜进秦使驿馆,将宫中变故一五一十地讲给公子疾。 其实,所有这些,公子疾也早晓得了,当即吩咐她放风给燕易王,说他对燕王的出尔反尔深感失望,决定离开蓟城。 次晨,公子疾一行作别驿馆,大张旗鼓地离开蓟城,却在出城十数里后,寻个无人之机,拐向一条小道,潜入一处由黑雕经营的隐蔽网点,静静地窝在那儿。 受易王之命负责监督子之的共有十人,六人是易王内宫主宰纪九儿的心腹,四人是御史大夫鹿毛寿安插进来的。自从武阳归来之后,可能是在地宫受到惊吓,纪九儿每天晚上都做噩梦,对宫里的事情没有之前上心了,监控子之更是一总儿推给鹿毛寿,由他统筹。 鹿毛寿督察得极是殷勤,每天晚上都要亲临现场巡看,表扬宫人执事辛苦,找茬儿将自己安插的几个人一顿臭骂,训诫,罚他们执夜勤,同时奖励纪九儿的心腹到蓟城的赌场里自在逍遥。这些宫人晓得鹿毛寿是易王的宠臣,也就放心由他,乐个自在。 在秦使出走的这天晚上,鹿毛寿在又一顿臭骂之后,照例留下三个最不顺眼的人执夜勤,而他安排的一个“表现出色”的人带足银两,与众宫人前往赌家去了。 众人走后,鹿毛寿将三人安排妥当,自己趁夜色闪进子之的柴扉。 子之轻敲屋门。 子之开门,将他让到舍中,钻进一个地窑。 地窑里掌着灯,案上放着子之女人烤的胡地羊腿,肉香味扑鼻,再旁边是一坛酒与两个酒爵。 二人对面坐下,子之笑着,用胡刀割下一大块烤肉,递给鹿毛寿,斟满酒。 “主公,”鹿毛寿接过酒,“这两天发生三件事,一是殿下昨天回来了,入宫觐见,燕王不见,昨晚应邀到苏秦府中小聚;二是今日王后哭哭啼啼,说是她的娘家人走了;三是纪九儿自武阳归来之后,与之前大不相同,似乎魂不守舍。” “市被怎样?”子之问道。 “已得我王信任,眼下是西门尉,掌管西宫门。” “甚好。”子之微微点头,举爵,“宫城四门,有一门足矣。” “关键是殿下,”鹿毛寿一脸忧心,“他似乎是真的不想当太子。” “由不得他!”子之说完,似觉不妥,补充道,“据太后所述,殿下是先君选中的储君,本要传位给他的,不料想……”止住话头。 “嗯,”鹿毛寿接道,“俟殿下继统,主公主内,苏秦主外,燕国或有出头之日!” “呵呵,”子之淡淡一笑,“对了,苏代回来没?” “没。” “你觉得苏代这人如何?”子之盯住鹿毛寿。 “交道不多,觉得挺像他哥,颇有城府。” “俟他回来,就通报一下,我和他搭伙做了笔生意,得问问他是赔了还是赚了。” “好的,主公,毛寿安排。” 眼见燕国基本安定,苏秦挂念赵国,遂在自己的府宅上挂起“六国纵约司燕邸”的匾额,由燕国太子哙守司,留下袁豹襄助,之后与飞刀邹驱车驶往邯郸。 探得苏秦离蓟,公子疾潜回蓟都,向易王递上拜帖。 见秦使仍在蓟城,易王震惊,传旨偏殿觐见。 “听说王叔要回秦国,寡人心里不是个味呀,想为王叔饯个行,使人召请,却是迟了,说是王叔已经离开。寡人……唉……这些天来,早晚念及此事,总是引以为憾哪。不想王叔这又回返,寡人……呵呵呵……”易王顿住话头,脸上现出干笑。 “唉,”公子疾长叹一声,“听闻大王一夜之间改了旨令,不再废立,臣疾……守在蓟城,就是自取其辱。臣疾本欲辞别大王,可……思来想去,一是见到大王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二是大王已听苏子,臣……臣与苏子曾有旧交,今日冤家路窄,万一在朝堂中遇到苏子,也是尴尬。” “王叔今又返回,是……”易王顿住话头,目光征询。 “臣疾之所以返回,是有一事征询大王,讨个确信,否则,臣回咸阳,难以向王兄复命!”公子疾目光如剑,射向易王。 “王叔欲问何事,但请讲来!” “臣疾别无他问,只想亲耳听到大王说一说储君废立的事,好回咸阳向王兄奏报实情。否则,臣疾回到咸阳,回奏王兄,说燕王已经明旨废太子,改立子职,却又出尔反尔,王兄万一震怒,由此引发两国争端,那时大王反说是臣疾误解大王之意,臣疾岂不是……左右不是人了吗?”公子疾二目如炬,逼视易王。 “这……”易王说不出话,看向纪九儿。 纪九儿也被公子疾的言辞震慑,一时呆在那儿。 “燕王,”公子疾改了称呼,“秦使嬴疾只求一句利索话,由燕王亲口说出,仅此而已!” “寡……寡人……”易王支吾半天,再次看向纪九儿。 纪九儿灵机一动,跑到一侧,拿出苏秦带来的秦卒在韩抢粮的画面,呈递易王,小声:“王上,这个?” 易王大喜,接过画,看向公子疾:“唉,不瞒王叔,寡人本已听信王叔,改立子职为太子,不想苏秦归来,给寡人看了这个,”递给纪九儿,“呈王叔过目!” 纪九儿将画递给公子疾。 公子疾展开,审视良久,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 “王叔所笑为何?”易王盯住他。 “为这幅画啊!”公子疾抖动手中的羊皮,再次长笑,“哈哈哈哈!” “此画有何好笑?”易王倾身,盯住他。 “臣疾敢问大王,这是画的什么呢?” “听苏子说,这是韩人所画的秦卒抢粮场面。你看上面的旗号,有‘秦’‘司马’等旗号呢。” “哦?”公子疾又是一番细审,抬头,“敢问大王,是何秦卒在何处抢粮了?” “咦?”易王盯住他,“就是前番司马错引军在桑丘大战齐人,秦人溃败,辎重尽皆留给齐人,无粮可吃,退到韩地,饿得受不了,抢韩民的粮,被韩人画出来了呀!” “哈哈哈哈!”公子疾又是一番长笑。 “王叔又笑什么呢?” “此番是笑大王!” “哦?”易王坐直身子,敛神,“寡人有何可笑之处?” “臣疾本以为大王是个聪明之人,今日看来,大王是聪而不明啊!” “何为聪而不明?”易王脸色沉起。 “聪是耳朵听得见,明是心里辨得清。” “敢问王叔,寡人何处没有辨清?” “大王请再审审,”公子疾将画递给纪九儿,“此画由羊皮精制而成,割裂整齐,加工精美,没有任何异味。试问大王,韩国的边民能用得起这样的羊皮吗?” “这……”易王细审羊皮。 “再看画面,”公子疾接道,“从画面看,线条流畅,布局紧凑,画工极好,敢问大王,这样的画工,韩国的边民能画得出来吗?” 易王看向画面。 “唉,”公子疾轻叹一声,“大王啊,耳朵好是好事,可心也得明啊,否则,臣子多了,口杂了,大王听什么,信什么,不用心去细想深究,这要冤死多少臣民哪!” 易王面色尴尬。 “大王试想,”公子疾指向画面,“如果秦卒抢粮,说明秦卒已经饿得不行了,看到粮食,那是多么紧张的事,是瞬间就要完成的,能这么站着,让人画下来吗?再说,那些边民,有几个会画画呢?明眼人一看,就知是宫廷画师所为。这样的羊皮,也只有宫廷画师才有。就臣疾所知,这样一块羊皮,在郑城是有店铺可卖的,一块羊皮要二十刀币,而二十刀币可买三斗粟米!王上啊,有哪个边民舌得花二十刀币去买块羊皮,找个画师再把秦人抢粮的场面画下来呢?” 易王长吸一气,眉头拧起。 “大王宫中也有画师,大王若是不信,可以叫个画师审审此画,是秦人在抢粮时边民所画,还是苏秦所请来的画师所画?” 显然,于易王来说,公子疾所言为常识,是不需要画师验证的。奇怪的是,当初苏秦展示时,自己为什么就没有这么想呢? 易王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大王啊,”公子疾趁火打铁,“苏秦本为无信之人,无信之人的话怎么能听呢?别人不知,苏秦当年赴秦,臣疾与他有过多次交道。王兄新立,商君谋逆,遭王兄车裂。商君身死,国无可用大材。王兄立榜,招揽天下英才,苏秦高车大马赶赴咸阳,在咸阳城中大谈帝道,讲的全是谋逆之言,说什么天下要一统于秦,要王兄帝临天下,吞灭天下大小邦国,包括大王的燕国。这桩公案,天下是无人不知啊,因为当初他是开坛论道,听他讲解的天下士子多达数百。王兄是仗义之君,当初尚未称王,仍旧是周天子所封的周臣,听闻来自周室的士子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口出谋逆之言,心里那叫一个火啊,是一定要杀他的。可大王知道,秦王是爱才之人啊,苏秦自称是鬼谷弟子啊,他与庞涓、孙膑、张仪齐名啊,王兄是爱才心切啊!再说,苏秦是应王兄的金榜才高车赴秦的,王兄怎么能杀一个应约之人而寒天下士子之心呢?于是,王兄放他走了。结果呢?此人离开秦国之后,不知感念不杀之恩,反倒是对秦国怀恨在心,蛊惑天下人心,污蔑我秦国为虎狼之国,搞出一个轰轰烈烈的六国合纵来。结果如何?六国合力伐秦,却兵败于函谷关。之后呢?三晋打作一团,齐、燕纷争,惟有秦国远离中原纷争,转向巴蜀不毛之地。至于司马错引军远征齐国,臣疾早向大王解释过,是王兄应齐王密约,与齐人演一出戏而已,可大王偏就不信。就今日而言,六国之君,有谁还肯去信一个无信的苏秦呢?可大王偏就信他!大王身为秦王贤婿,却不听翁国王叔之言,反听一个有负其翁的不信佞人,岂不让人好笑吗?”顿住话头,二目直视易王。 公子疾一番长论,字字戳心,惊得易王额头汗出,胸口发闷,二目眩晕。 “虽然如此,”不知过有多久,易王总算是回过神来,朝公子疾拱手,“寡人仍有一惑,请王叔解之。” “大王不必客气,”公子疾回礼,“疾知无不言。” “齐国。” “齐国怎么了?” “照理说,苏秦合纵对齐国有百利而无一害,齐王为什么还要与秦人合谋?” “臣疾敢问大王,苏秦合纵对齐都有何利?” “这……”易王语塞。 “唉,”公子疾叹道,“大王啊,假设您是齐王,这且讲讲,合纵对您都有哪些利?” “这……”易王再次支吾。 “未来不说,”公子疾舞动手势,“就过去几年发生在大王眼皮子底下的故事,臣为大王解析一下合纵对齐的‘好处’!” “寡人愿闻。”易王倾身。 “六国纵亲初成,魏王就要伐秦,夺回原本属于秦国而被吴起夺去的河西之地。齐国既入纵亲,就不能不出兵。但齐王根本不想伐秦,因为秦人与齐毫无瓜葛,齐人的真正对手是魏国,秦、魏起争对齐只有好处。这不,苏秦竟然以合纵之名让齐国去帮助它的敌国攻打一个与己毫无瓜葛、只有益处的秦国,岂不是帮倒忙吗?果然,齐王借口大王废立,调转枪口征伐河间。其实,征伐河间是假,不伐秦人才是其心。”公子疾侃侃解道,“大王啊,齐王才是一个明白的人。再后,纵亲起争,魏王使庞涓伐赵,苏秦向齐求救,齐与魏才是对头,齐王转身就去打魏,那叫一个狠哪!再后,魏人伐韩,苏秦再次向齐求救,齐人再次战魏,打死庞涓。结果呢?齐人两番为纵亲出兵,得到什么好处了呢?只得到一个好处,就是齐人战死数万,粮草被魏人烧空,齐国由一个富国变成一个穷国。好处让谁得了呢?楚人。趁齐、魏大战之际,楚人几乎是兵不血刃地得了襄陵!大王啊,如果您是齐王,您会怎么想?您还会相信苏秦吗?” 易王越听越是在理,再次深吸一口气。 “再说,”公子疾进一步分析,“苏秦合的是纵。什么叫纵呢?南北为纵。天下列国,拥车万乘者仅有七国。在这七国里,何为纵呢?由南而北,分别是楚、韩、魏、赵、燕五国。东西为横。何为横呢?齐、魏、秦三国。在这三国里,偏偏齐、魏因黄池之战结仇,互不相让,引发连番大战。为解此仇,王兄特使张仪入魏,出任魏相,与齐结交,只伐赵、韩,岂料苏秦前奔后跑,两番赴齐求援。齐王惦念黄池之仇,两番相救,杀死魏国太子并庞涓。魏王气昏头,欲报仇,却又力不胜逮,因为纵亲国皆是他的仇敌,没有人肯去帮他了。魏王无奈,只好求秦人出兵。张仪曾为秦相,也只好舍脸向王兄搬兵。张仪是王兄的妹夫,王兄看在妹妹面上,答应出兵,但这个兵只是出给魏王看的,因为王兄与齐王没有任何仇怨哪。所以,在出兵之前,王兄就密函齐王,演一出戏,既给魏王看,也给天下人看。” “那……死伤两万人呢?还有辎重尽弃?” “哪儿来的死伤两万人哪?”公子疾哂笑一声,“大王为什么不派人到实地查验一番而偏听苏秦的一面之辞呢?大王试想,如果王兄真要伐齐,数千里征战,为什么只派出五万人,且连辎重也没有运送呢?大王想想看,五万远征军,没有任何辎重供应人员!远征军的所有供应,一半是魏人给的,一半是就地购买的。既然要做戏,本钱也是要花的。大秦国库,其他不多,金银有的是,因为蜀地有条水,叫金沙水,水中尽是金沙!秦人只需将那金沙捞出来,放到炉子里熔炼,金子就流出来了。秦国有的是金子,泗下有的是粮食。秦军佯败,这要撤退,这些粮食要它何用呢?正好送给齐王一个顺水人情,因为齐人的粮库全让庞涓烧了,这辰光缺的正是粮食!” “可……秦人为什么一定要战败呢?” “因为秦人不败,魏王不肯依呀!”公子疾叹道,“唉,大王呀,你试想想,如果你是秦王,魏王求你出兵,你是要打赢呢,还是要打败呢?” “当然要打赢了!” “关键是,打赢之后,你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这……”易王抓耳挠腮。 “土地吗?太远了,齐王纵是肯给,秦国怎么辖制呢?粮食吗?秦人有的是。金子吗?秦人有的是。人口吗?齐人又懒又馋,还爱讲排场!海盐吗?秦人有的是巴盐。鱼虾吗?运不到秦国就臭了。让齐人认输吗?输赢只是个虚名,我家王兄向来是个讲求实际的人。”公子疾逐条分析,“反过来说,如果秦卒没有打赢,魏王脸上就倍儿有面子了!” “这……”易王不解,“请的援兵却吃败仗,魏王为何脸上反有面子?” “大王啊,你随便想想,大魏武卒两番败给齐人,连所向无敌的庞涓都战死了,我王能让秦人打胜仗吗?如果秦卒打胜了,就会显出大魏武卒的无能,是不?反过来说,司马将军若是打败了,魏王一看,哇,原来齐人真的好厉害啊,难怪庞将军会……于是也就心服口服了!” 公子疾生拉硬拽出这番大理来,讲得竟也是头头是道。 “唉,”燕易王听进去了,悔之莫及,长叹一声,“这么说来,苏秦果真是个不信之徒,寡人……如果不是王叔,就又上他的当了!” “王上啊,”公子疾打起亲情牌来,“无论如何,您是王兄的贤婿,臣疾也算是一丝儿假也没有掺和的亲亲王叔。亲亲王叔再犯糊涂,再不更事,总也不能损害贤婿的燕国啊。燕国只有好,只有富强,秦国的公主才能得到安全。秦国公主只有得到安全,才会开心。只有公主开心,只有公主得到安全,公主的阿大才会高兴,公主的王叔才会开心,是不?大王想想,那个齐王仅仅为了一个亲外孙,就不惜大动干戈,兴师动众地伐燕,取燕十城方才罢休。假若子职,还有王兄的掌上明珠,也就是大王的王后,真的有个三长两短,王兄会是怎样的反应呢?王兄如果动起怒来,即使王叔也不敢去想会有何后果啊,因为王兄是个不顾一切的人。这些年来,大王也都亲眼目睹了。六国合力未曾撼动秦卒分毫,巴、蜀数百年基业,更兼蜀道之难,可秦卒只用十个月,先灭蜀,后灭巴,拓地数千里,得口近百万,蜀粮、巴盐更是王兄的囊中之物啊。” 公子疾的宏篇大论,可谓是软硬兼施,易王听得心服口服,不再辩解一句,拱手应道:“姬苏愚痴,谢王叔指点迷津。姬苏该如何去做,还请王叔指点!” “大王只须去做一事,废太子哙,立子职!” “姬苏谨听王叔!”易王转对纪九儿,“召鹿毛寿!” 入夜。 当鹿毛寿将这个惊人的变故一五一十地禀报完毕,子之惊呆了。 子之两手捂脸,两个拇指按在耳后,来回使劲揉搓。 不知搓有多久,子之猛地抬头,声音很轻:“毛寿!” “主公?”鹿毛寿小声应道。 “干吧。” “要毛寿怎么干?” 子之起身,走到一个隐秘的角落,不一会儿又走出来,将一只小铜壶递给他。 毛寿接过,端详铜壶。 “不可开塞!”子之警告。 鹿毛寿“嗯”出一声,看向塞子。 是个软塞,塞得很紧。 “毛寿,猜猜壶中何物?”子之问道。 鹿毛寿掂量几下,摇摇,摇头。 “你可晓得,先君是怎么崩天的?”子之问道。 “这……”鹿毛寿迟疑一下,“毛寿不知,只是觉得,先君从孟津的纵亲盟会归来,突然就……” “就是壶中之物。”子之声音淡淡地给出谜底。 鹿毛寿倒吸一口冷气。 “壶中之物是一种毒气,由东胡一个巫人配制出来,没有名字,也不知是由何物配制,无色,无味,无保留,人一嗅到就没有了。” 鹿毛寿震惊:“主公是说,先君他……”看向铜壶。 “正是。”子之长叹一声,“先君一世英雄,临终却走得不好!” “谁干的?”鹿毛寿话音出口,旋即就皱眉了,“瞧我,净问些不上套的。” “你可晓得,先君为何得嗅此气吗?”子之问道。 “毛寿不知。” “因为先君要废储君,传其位予子哙!” “明白了。”鹿毛寿握拳,“主公也要让这个弑父者同受此报!” “正是。”子之淡淡说道。 “毛寿有一事不明。”鹿毛寿盯住子之,“如此隐秘之事,是怎么传出来的?” “是子哙讲给我的。” “哦?” “姬苏弑君之后称王,迟迟不立其夫人田妃为后,而改迎秦女,欲立秦女为后。田妃与姬苏早有嫌隙,姬苏的所有活动均在她的关注之下,姬苏毒杀先君的毒气,田妃也得到一瓶。田妃欲毒杀姬苏,立子哙为王,与子哙谋议时,子哙不仅不肯,还将其母惟一的一瓶毒气揭开塞子,扔进水中。之后的结局你也晓得了,在新王立秦女为王后时,齐人施压,田妃被赐死。” “唉,”鹿毛寿长叹一声,“殿下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了。如若不然,燕国就没有这么多的劫!” “正是。”子之亦叹,“眼下的难题是,燕国不能交在子哙手中,却又不能不交在子哙手中。” “怎么办,主公?” “还能怎么办?”子之摊手,做出无奈状,“送走恶王,立子哙!”指铜壶,“你将此壶纳入袖中,设法与恶王独处,悄悄出塞,将铜壶扔到恶王脚下。毒气弥出,易王瞬息气紧,必死无疑,且毫无征兆,肤色如常。” “可……”鹿毛寿盯住铜壶。 “拔塞之时,”子之将袖中摸出一物,“你将此物捂在鼻上,快步走出。之后,你再返回,收走此瓶,隐去。后面的事,我自有安排!” “毛寿领命!”鹿毛寿接过捂鼻之物,审之,是一团绒毛,盯住它细审,显然是怕它有所闪失。 “此为解毒之物,是那巫人制此毒气时一并配制的解物!” 鹿毛寿放下心来,将那物体并铜壶小心收好:“主公,何时动手为宜?” “迟误不得了,就今宵,就这辰光!”子之握拳,“你马上进宫,说有急事密奏恶王。俟觐见时,你就奏报我逃走了。恶王必定震惊,暴怒,你趁恶王发怒时,抛出此物。”起身,“走吧,从今日始,本公要离开此庐了!” 二人快步走出,在夜幕掩饰下直向宫城,在西宫门见到市被。三人议过各种细节,鹿毛寿入宫,市被派出几个心腹武士,换作夜行服,远远随在鹿毛寿身后。 于易王来说,废立既定,事不宜迟。 易王召请老太师并两个王室长辈,使纪九儿宣读完废立诏命,开始陈述废子哙、立子职的缘由并废立典礼等一应事宜。 守值宫人悄悄进来,小声奏报:“王上,鹿毛寿急事禀报!” “急事儿?”易王怔了下,看向纪九儿,“看看,什么急事儿?” 纪九儿走出,不一时,进来禀道:“出事情了。是大事!” “什么大事?”易王一惊。 “是特大的事!” “快,传他进来!”易王急道。 “王上——”鹿毛寿一进门就扑倒于地。 “怎么了?”易王急问。 “子之将军他……”鹿毛寿欲言又止。 “子之?他怎么了?”子之是易王最担心的人,尤其是在这节骨眼上。 “跑了!” 太师与两个长老面面相觑。 易王倒吸一口冷气,看向纪九儿:“他跑哪儿去了?” 纪九儿也是震惊。 诏书已就,明日就要在大朝上颁布,子之却在这个节骨眼上逃了,这是天大的事! “臣也不知呀,”鹿毛寿一脸惊魂,“不瞒王上,燕国朝野,臣最不放心的就是子之将军,每天晚上都要亲往巡视。就在方才,臣去巡视,喊人不见,仔细查验,方见大街的靠墙处躺着三具尸体,皆是……守望他的人。臣吓坏了,拔剑冲到子之门口,见柴扉与舍门全是开的,舍内空无一人,也无灯光。臣连叫几声,没有见人,返身欲走,却被一物绊倒!” “什么物?” “臣也不知,”鹿毛寿从袖中摸出铜壶,“就是此物!”拔出塞子,扔向易王,迅即掏出绒物捂在鼻上,转身就走。 一切发生得太快,易王未及反应,也未及叫喊,只觉一阵气紧,伸手捂在鼻子上,已是迟了。 纪九儿先是傻了,继而反应过来,抬脚就踢铜壶,脚未踢到,人已栽倒。 毒气迅速弥散,老太师及两个王亲长老、在场宫人尽皆中毒,纷纷倒地。 三息过后,宫中一切平静。 鹿毛寿依旧用绒物捂住鼻子,复走进来,见所有人都不再动弹了,这才走到易王跟前,捡起铜壶,见易王案前放着纪九儿拟就的废立诏书,拿起来,塞进衣袖,悄悄走出,掩上殿门,隐在暗夜中。 是夜,子职得立,王后兴奋,早早就用香汤浴过,更将后宫布置一新,洒满香露,只待易王过来,她好侍寝。 王后一直候到二更,易王仍未过来。王后晓得易王在召太师并王亲长老谈论废立的事,也就不急,又候一时,已交三更,王后睡意朦胧,担心易王过来时自己睡熟而失礼,遂使宫正前往前殿探看。 宫正走到前殿,见殿门关着,门外并无一人。 宫正觉得奇怪,上前悄悄推门,开出一道细缝,朝里观望,见正堂的大门虚掩着,有光亮透出,院中却空无一人。 显然,易王仍在。宫正猜出他们仍在议事,就在门外守候。 宫正又守良久,却未听到任何声响。 宫正大奇。 正常情况下,如果易王在此,殿门外面会有两个卫士守值,偏殿也会有几个宫人侍奉茶水。然而此时,殿门外面既无守卫,偏殿里也无灯火与宫人,甚至连个传旨的宫人也没看到,但见一切静寂,人气全无。 宫正纳会儿闷,趋步走到正堂的大门前,又听一时,仍无动静,小声禀道:“王上?” 没有人应答。 宫正提高声音:“王上!” 仍无声音。 宫正急了,推门,打开一道细缝,立时呆了。 殿中,横七竖八地倒着十几具尸体。 “天哪!”宫正欲逃,却两腿发软,一步一步挪到殿门外面,并不见一个人影。宫正不敢声张,腿脚这也来了气力,撒腿向后宫飞逃。 听完禀报,已经脱衣在榻的王后,脸色瞬间惨白。 王后晓得,她正在历经一场宫变,且这场宫变是由她的对手发动的。 “娘娘,怎么办?”宫正急道。 “快,快叫王叔!”王后回过神来,对一个贴身宫女悄嘱一句,在宫女的侍奉下抖着身子穿衣,边穿边对宫正道,“传鹿毛寿,不可声张!” 当公子疾急如星火地赶到宫中时,王后并众宫人已经守在内殿门外,谁也没有出声。 公子疾推开门,几步跨到易王跟前,用手挡挡他的鼻孔,已无气息。再试众人,无一存活。 公子疾查看偏殿,除正堂之外,不见一人。 “王叔?”王后带着哭腔。 “诏书呢?”公子疾搜索殿中,没有寻到诏书,急问。 “谁知道呀?”王后应道,“应该是在御史鹿毛寿那儿,听王上说,诏书是他写的,我已传他来了。” “传宫尉,宫城戒严!” 当值宫尉前去各个城门传旨,来的却只有西门尉市被,因为另外三个宫门的门尉已被市被控制。 走在最前面的是御史鹿毛寿,跟在他身后的是市被与数百甲士。 王后急迎上去,对鹿毛寿道:“鹿大人,快,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鹿毛寿佯作不知。 “王……王上……”王后指向殿门。 鹿毛寿与市被走进堂门,扫一眼,即刻退出。 市被朝众甲士大叫:“听令!” 众甲士一齐看向他。 市被指着王后、所有宫人,包括公子疾:“把他们,全抓起来!” 众甲士不由分说,一拥而上,在众宫人的尖叫声中,将在场的人全部抓起。 “鹿毛寿?”王后惊惧,大叫。 “臣在!”鹿毛寿走到双手被执的王后跟前。 “有……有……有人弑……弑王……”王后连话也说不圄囵了。 “是的,娘娘,”鹿毛寿一脸沉静,“在抓到凶手之前,先要委屈娘娘一时!”朝市被,“市将军,将娘娘她们押在娘娘宫中,好生看待,宫城戒严,搜索凶手!” “得令!”市被挥手,转对众甲士,“将她们押到娘娘宫中,严加看管!” “鹿大人,”在甲士押走之前,王后扭头,朝鹿毛寿叫道,“王上的诏命,可在你处?” “诏命?”鹿毛寿佯作不知,“什么诏命?” “就是大王今天后晌让你拟就的废立诏命,都加过玺印了!” “废谁,立谁?”鹿毛寿明知故问。 “废太子哙,立公子职呀!” “回奏娘娘,”鹿毛寿微微拱手,“臣未曾受命,亦未曾拟过这样的诏命!” “鹿毛寿,你……”王后急了,带着哭腔。 “带走!”鹿毛寿看向市被。 王后又闹又叫,自始至终未出一言的公子疾早已看出猫腻,晓得大势已去,长叹一声,对王后道:“公主,甭与他们费口舌了!” 这一夜,整个蓟城在繁忙中度过,街上到处是跑步声、车马声、招呼声,所有百姓晓得发生事情了,却不知发生何事,无不在忐忑中度过。 及至天明,尘埃已经落定,亲近子之的两万人马分四路驰入城门,太子哙在子之及亲子之的部分大夫的簇拥下走进宫门,王后、公子职及公子疾皆被拘押,公子疾的从人多被抓起,黑雕散隐,后宫及百官之家不知发生何事,无不人心惶惶。 日头初升时,在子之主持下,稀里糊涂的太子哙于燕宫正殿登基即位。子之真也聪明,只字不提易王死因,只对众臣宣称,先王突患重病,于昨夜薨天,依照燕宫旧制,由太子哙即正位。 无论是子之还是子哙,在燕国上下皆有口碑。先王既薨,一切都成过去,众臣也就安心了,依序叩拜新王。 子哙发出的第一道旨令是,定先王谥号为“易”,为先王举办大丧。想想也是,易为变,先王之始及先王之终,真还是充满变数呢。 接后三日,子哙连发几道旨令,拜子之为相,辖制百官并三军,拜鹿毛寿为上卿,任命将军市被为宫尉,并按子之提供的名册重置百官职守,蓟城几家死忠于易王的大户均被抄没。整个变动过程波澜不惊,没有腥风血雨。 三日过后,蓟城解禁,新立百官上朝。燕国百姓皆知子哙仁善,得知是他为王,无不笑逐颜开。子哙随即大赦天下,燕国旧貌换新颜。 在子哙即位的第三天,子之与子哙之间发生了一次重大冲突。 冲突的核心是如何处置王后及公子职。子之认定是秦使、王后谋害先王,改立子职为太子,因而,当以弑君罪悄悄处死王后、子职与秦使。子哙坚决反对。子哙看过现场几人的尸体之后,已晓得他们死于何毒了,而这样的毒只有子之才能搞到,王后与秦使是不可能得到的。 无罪而杀,必遭天谴。 争至最后,子哙以不当燕王相迫,子之无奈,只好长叹一声,对子哙道:“王上,未来有一天,您终会为今天的仁慈付出代价,从而使燕国陷入绝境!” 子之传令放走王后并子职,流放他们至武阳。至于公子疾,作为秦使,自也放行。 王后一行车马在子之亲信的押送下离开蓟城之后,子哙即使其夫人驾王辇亲赴武阳,恭请太后姬雪回宫,主持燕国宫政。 姬雪却不肯回来,回来的是苏秦。 纵亲六国中,苏秦最不想看到的是燕国内乱。这种情愫深深地置根于苏秦的心底,一半是出自于对姬雪的情感,一半是出自于对老燕公支持他合纵的感恩。当变故发生,袁豹快马加鞭,于中山境内追上来时,苏秦的震惊可想而知。 苏秦调转车头,朝蓟都急驶,中间换马不歇,星夜兼程,前后不过三日就已驰入蓟城南门。 城门已经解禁,百姓秩序井然,苏秦担心的动乱并没有发生。 苏秦吁出一口长气,放缓车速,驰往宫城。 苏秦归来,子哙喜极而泣,与子之一起将他迎入偏殿,将事件过程简述一遍。 苏秦支走他人,独问子之易王的死因。 子之晓得瞒不过苏秦,遂将如何毒杀易王的过程扼要述过。当年文公突然离世,死因蹊跷。姬雪力主查出真凶,苏秦之所以劝说她不可张扬,一是为稳定燕国政局,二是未能找到有力证据,因为先君文公生前与死后几乎没有差别,既见不出外伤,也验不出毒素,完全像是急病暴毙。 “唉,”苏秦长叹一声,对子之道,“一切皆是天命。当年子苏逼死子鱼,以此毒术害死先君,今得此报当是咎由自取。虽然,子苏毕竟是燕国之王,更是方今王上的生父,身后之事不可逾礼。” “这个自然,”子之保证,“在下已与王上议定了,为先王行大丧之礼。” 面对如此结局,苏秦自也无话可说。 无论如何,子哙继位是个不错的结果,至少说是一举挫败了秦人的所有图谋,使他可在未来一段辰光搁置齐、燕争执,脱身处理三晋与楚国的事。尤其是楚国,已经是迫在眉梢了。张仪的下一目标必定是楚,而楚国若无苏秦,就没有人是张仪的对手。屈平虽说智睿,但过于稚嫩。陈轸虽说老练,但在楚国并无根基,尤其是楚王,对他当年为秦人效力之事存有芥蒂。在楚国,陈轸只有一个人可以借力,就是昭阳,但昭阳年迈,已是强弩之末不说,更不得楚王之心。 苏秦在燕国又住几日,协助子哙立其长子姬平为太子,立姬平生母赵妃为王后,主政后宫。苏秦连续观察旬日,见蓟城并无大乱,子之行事也还有度,也就放下心来,辞别蓟城,再次踏向邯郸之途。 易王后、公子职诸人出蓟城后,在子之手下的押送下来到武阳,交给武阳守褚敏。然而,第二日凌晨,二人就易装换车,与公子疾一起,出武阳南门,涉过易水,越过边境,拐入中山境内。 由于公子疾于此时打出秦使旗号,加之新旧交替,一切尚未就绪,燕国边关未曾得到王命,秦使一行数车一路无阻地越过边境关卡,进入中山。 嫁出去的公主不宜回门,再说,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去,无论是王后还是公子疾,也都是于心不甘。经过权衡,公子疾决定将王后并公子职送往赵国,一则赵地与燕地隔着中山,二则秦人可以通过河西地北入晋阳制赵,三则赵国有燕国公子在手,东可制齐,北可制燕,西可结秦,堪称是一举三得、皆大欢喜的妙子。 这样想定,公子疾就引领车队越过中山,直入邯郸。 王后出行时带着不少金银珠宝,公子疾寻到合适位置,帮他们买下一处宅院,留下两个得力黑雕守护,嘱他们隐姓埋名,暂不暴露身份,方才动身回秦。 燕宫惊变,于姬雪倒是一次完全解放,因为武阳别宫的原有卫士全被撤换,她终于可以自由自在地出入宫门了。 然而,太后依旧是太后。为姬雪的名誉着想,苏秦在返至武阳时,仍旧没有出入别宫,而是在武阳包下一个偏静的客栈,于天色傍黑时分,由飞刀邹带来姬雪,两相厮守。不再有任何压力的姬雪在苏秦面前快活得像个孩子,一边脉脉含情地看着他,为他弹琴,一边听他娓娓讲述蓟城宫变始末,好似他所述及的根本不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政变,而是一些与她毫无相干的邻家琐事。 也是天意留人,这夜刚好下起大雨,之后沥沥拉拉又下几日,苏秦也就不再着急赶路,与姬雪连续相守七日。 无论于姬雪还是于苏秦,这七日都是他们此生中最舒心也最放松的七日,在武阳这个偏静的客栈里,由飞刀邹与春梅守护于室外。 至第八日,天色大晴,道路也无泥泞。苏秦挂记赵国,遂别过姬雪,踏上远途。 赵国的事出在上党。赵国新都邯郸与旧都晋阳之间,隔着太行山。太行山为南北脉行,刚好绝断了东西交通,好在有几条河水穿流而过,形成几条天然通道,由南至北,称作太行八陉。 就八陉而言,沟通赵国新旧两都(邯郸、晋阳)之间的只有两条陉,一条陉为井陉,在中山国境内,赵人必须借道中山。当然,中山也不是不肯借道,实际上,赵人的大部分物资及人员往来,都是经由井陉完成的,因为经由井陉,山路是最短的,成本是最低的。另一条在邯郸西南,叫滏口陉,沿滏水河谷抵达武安。武安邑是赵国地盘,因而,滏水陉武安以东段归赵国所有。然而,由武安向西的广大地盘,则属于韩国的上党郡所有,赵国必须经由韩国国境,一路向北,直到橑阳、閼与等韩国城邑,之后再次进入赵国国境,直达晋阳。这条道赵国人最不想走,路远不说,主要是得看韩人的脸色。但在更多的情况下,也即在与中山交恶之时,赵人就又不得不走。 韩人晓得赵人的艰难,总是力所能及地为赵人提供便利,甚至不设关卡,或设卡,但不收赵人的关税。然而,毕竟是自己的脖子卡在他人手里,赵人想不郁闷也难。 百多年来,赵人软里硬里,明里暗里,一直在尝试从韩人手里拿到橑阳、閼与的辖制权,韩人只是不肯。两国几番为这两邑爆发战争,但韩人毕竟是正义在手,底气更足一些,即使赵人暂时拿走,他们也要设法夺回。 近年赵、韩两国分别受到强魏的挤对,二邑的辖权也就如变戏法似的来回转换。庞涓围邯郸时,橑阳、閼与在韩人手里。庞涓再围新郑,两邑中的一个关键邑,橑阳,被赵人抢占。这辰光,魏国疲软,韩、赵各无大事,于是韩人誓言夺回橑阳,并为此调兵遣将。赵人也不甘示弱,一面加强城防,一面调兵遣将。 对于韩、赵的两邑之争,苏秦心知肚明,只是太行之东的事情更大,更多,一宗接一宗,使他无暇顾及上党两邑的局地纷争。但这辰光,纵亲两国已经发展到兵戎相见,苏秦就不能坐视不理了。 苏秦回到邯郸,不及洗尘,就入宫觐见赵雍。 迎出殿门的却是一个胡人,身后站着同样着胡服的肥义。 苏秦怔了,定睛细审,方才认出是赵王,紧忙拱手:“臣苏秦叩见大王!” “哈哈哈哈,”赵雍长笑几声,上前携住苏秦的胳膊,“我就晓得你是这个表情!走,咱们屋子里说去!” 较几年前相比,赵雍完全长成了,英气逼人。 俟君臣坐定,苏秦盯住赵雍:“敢问王上,这……” “苏子回来得恰到关键处,”赵雍笑道,“寡人正欲出行,只差半个时辰你我就见不上面喽!” “王上这……”苏秦略作迟疑,“不会是到上党吧?” “哈哈哈,差点儿是!”赵雍情绪极好,“不过,寡人有个更好的去处,上党只能留待下次喽。” “更好的去处?”苏秦盯住他,“是何宝地?” “是比宝地还要宝的地哟!”赵雍几乎是情不自禁了,“寡人一刻也不想耽误,恨不得插翅飞过去呢!” “臣贺喜王上喜得宝地!”苏秦拱手,看向他的胡服。 “肥义,”赵雍看向肥义,“你对苏子讲讲,苏子不是外人,是赵国相国!” “禀报相国,”肥义拱手,“臣陪王上假作胡人,拟过境中山入燕,由蒲阴陉进山,巡查一块新辟的疆土!” “新辟的疆土?”苏秦怔了,“经由蒲阴陉?” “因为它就在蒲阴陉的尽头。” “该不会是涞源吧?”苏秦问道。 蒲阴陉的尽头是涞源。蒲阴陉是由北向南横断太行山脉东出的第二条贯通山道,其尽头的涞源盆地方圆数十里,盛产谷物与山货。 苏秦没有去过涞源,但对这个地方是晓得的,因他不只一次听子之讲过。子之认为,赵、中山与燕,谁能控制涞源,谁就能控制北太行的枢纽。从子之在地上所画的涞源位置图上可知,由该处向北是飞狐陉,直通塞外胡地草原,这辰光为赵国的代郡。由该处向西,直通灵丘,这辰光也归赵国了。灵丘是另外一个枢纽,向北,可通代郡,向南,可通晋阳与上党。由涞源向东,则可经由蒲阴陉东出太行,直达燕国与中山国。 蒲阴径东出太行的谷道为易水。易水分作三条,分别称南易水、中易水与北易水,其中北易水、中易水皆在燕国境内,南易水则位于中山境,因而,无论是对中山还是对燕,蒲阴陉都是重中之重的交通要道,涞源盆地更是连接灵丘、代地与东出蒲阴陉的中转补给所在,因而一直是中山、燕国与赵国的争夺之地。 “嘿,”赵雍大是惊讶,“不愧是苏子,连这么个小地方您也晓得呀!” “臣贺喜大王!”苏秦再次拱手祝贺。 “哈哈哈,”赵雍笑道,“不瞒苏子,真是一块宝地呀。有此宝地在手,整个飞狐陉,西至灵丘盆地,北至代地,就完全打通了。至于蒲阴陉,眼下尚在燕人手里,我得涞源,向燕人借道,就可南北夹击,中山必破矣!” 苏秦深吸一口长气。 看来赵雍的注意力已经不在上党,而改在中山了。 果然。 “苏子来得正好,”赵雍话锋一转,盯住苏秦,“寡人此去巡游,可能需要一些辰光,上党的事,就拜托苏子了!”拱手。 “敢问王上,”苏秦回过礼,轻声问道,“上党之事,臣当如何处置?” “依纵亲之法,”赵雍言简意阂,“和为贵!” “王上英明!”苏秦拱手致礼,“若是此说,臣倒有一策!” “苏子请讲。” “前番臣去郑城,得知韩室有一公主,年方二八,贤淑智慧,貌若艳花,姿若蓓蕾。若王上有意,可使媒人前往聘亲。王上若与此女得结百年之好,韩王不定拿上党二邑作为嫁妆呢。” “哈哈哈哈,”赵雍爽朗笑道,“寡人后宫正缺一名贤德韩女,这就劳烦苏子走一趟,促成好事!”拱手作礼。 “由臣出面不妥!”苏秦回礼,“王上可使楼缓!” “传旨,有请楼缓!”赵雍吩咐完内臣,转向肥义,“肥义,寡人久未与苏子叙话了,有好多大事待请教呢。巡行之事,暂缓几日。” “臣遵旨。”肥义应道。 苏秦与赵王等议过赵国诸事,回到府宅时已交一更。府中灯火明亮,秋果迎出,说有贵客在厅中候他。 苏秦急步进厅,见是墨家尊者屈将子。 见过虚礼,苏秦支走秋果,让她煮茶,关上房门,拱手笑道:“一看到前辈,就晓得有大事了。” “是有一桩大事,”屈将子应道,“苏大人前番吩咐老朽查访魏王死因,历经数月,总算查出来了。” “哦?”苏秦倾身,压低声音,“何人?” “黑雕。” “黑雕?”苏秦显然不太熟悉这个名称,“是秦人吗?” “是的。”屈将子道,“秦王在终南山设立一个秘密场所,叫黑雕台,训练大量间人,散布于列国,彼此之间以鹰雕联络,讯息传送十分迅捷。” 苏秦心头猛地一震,眼前浮出公子华,在咸阳时曾听他讲过如何养雕的事。 “这些秦人有男有女,各怀绝技,皆是死士,其中一个叫天香的,早在安邑时,就是眠香楼的第一倡伎,迷惑了太子魏申,太子申之死与她有关。”屈将子的声音不急不缓。 “老天!”苏秦以手捂脸。 “之后涉及公孙衍案,眠香楼遭灭门,只有二人逃走,一是天香,二是地香。二人均逃到秦国,天香入黑雕台,成为黑雕台雌雕中级界最高的黑雕,地香则嫁给公孙衍,现在是公孙衍夫人。” “这么说……天香又到魏国了?” “是的,”屈将子接道,“她到魏国,先守在太子申府中,在庞涓征伐邯郸时逃走,赶赴赵国,勾上魏国副将魏嗣。天香才貌双全,有媚术,魏嗣迅速被他迷惑。之后,她一直守在魏嗣身边。马陵之战时,是她给太子申写信,约他会于宋境。天香无故失踪,太子甚是念她,见信即赴约,却惨遭杀手。她杀死太子申,只有一个目的,扶魏嗣上位。魏嗣如其所愿当上太子,但他的毛病是迷花恋柳,不久就与魏王舞姬赵妃勾搭成奸,致她成孕。赵妃晓得乱宫闱是死罪,眼见包不住,上吊自杀了。内宰查案,天香使人抢走尸体,杀死知情人。事情闹大,终于惊动魏王,扯出魏嗣。魏王震怒,欲废太子,立太子申之子为储,天香抢先出手,毒杀魏王,没想到用毒太过,连带到张仪了。魏嗣如愿继统,后面的事就是大人所看到的。如果不出意外,不久之后,天香或会成为魏国王后,为魏王生育子嗣,传承魏室香火。” “老天,”苏秦禁不住打个冷战,“前辈可有证据?” “大人请看这个!”屈将子摸出一只雕牌,递给苏秦。 苏秦审视雕牌。 “我们抓到一个她身边的宫人,从她身边搜出这个。这是一只雕牌,散布于天下列国的秦国间人,人手一只,凭此牌彼此联系。黑雕之间,不认人,只认牌。” “她……人呢?” “死了。”屈将子应道,“她一直为天香传递情报,在被制服后,她什么也不肯说,后来我们使用幻术,她无法控制自己,才一一说出。听她所述,天香在成为魏王妃后已升作金雕,在黑雕台算是最高级别了。从幻术中醒来之后,她趁守护她的墨者不备,借口出恭,在松绑之际腾出手吞毒而死。”指雕牌,“她吞的毒就在这个牌里。”摆弄雕牌,现出牌中机关,指一些毒粉残余,“毒药还有一些,剧毒,可瞬间毙命。” “真是一桩天大的事,”苏秦将雕牌纳入袖袋,朝屈将子拱手,“在下代魏王,代魏国,代纵亲列国,诚谢前辈!” 屈将子回礼。 “楚国怎么样?” “旬日之前,老朽听说,张仪已到商於了。” 二人扯起楚国的事,正扯之间,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与一声咳嗽,接着秋果推门进来,在几案上摆满茶点,作礼退出。 秋果快步回到自己房里,闩上房门,拼命压住心跳。 屈将子提及天香的话,她全都听到了。 其实,在离开客厅之后,见身后的房门被掩起,几乎是出于职业的本能,她迅速踅回,蹑手蹑脚,趴伏在离房门不远处的暗影中,支起耳朵窃听。 一直听完天香的事,秋果才悄悄挪出黑影,潜回,整好茶点,进客厅摆好,如失魂魄般回到自己的房舍。 天哪,他们谈的一定是她,在山里面将她训练几个月的人,黑雕台中她的上司的上司,所有雌雕的训练人与掌控人。秋果只没想到,天香现已升为金雕,也就是说,与华公子平起平坐了。 这一夜,秋果失眠了。 她摸出自己藏在心窝处的雕牌,心底涌出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意。眼下苏秦已经晓得黑雕台的事,这只牌子是万不可露出来的,否则,她就死定了。 她不怕死,但她……她不能如此这般地死在一直将她视作爱女的苏秦手里。 及至天亮,秋果寻机出去,潜往邯郸黑雕的联络点,将事变扼要述出,由他们记下,写作密报,飞传大梁。 天香得报,吓傻了。整整呆懵半个时辰,心眼才算活络过来,寻思应策。 显然,就目前的她来说,面前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放弃这儿的所有,逃回秦国,二是干掉苏秦。 天香晓得墨者的厉害。莫说是她,即使黑雕台全部动员起来,也不敢轻易向墨者开战。但墨者的软肋是,他们影响的只在下层,在民众,对于宫廷,他们向来不插手,也不屑一顾。 真正危及她地位的只能是苏秦,因为证据在他手里,他也有足够的影响力去说服魏嗣。近些日来,无论在床榻上,还是在朝堂上,天香敏锐地觉出,魏嗣开始厌倦她了。在床榻上,她的媚功越施展,魏嗣越退缩。这也难怪,后宫里美女如云,从来不知养生的魏嗣,精气已被掏空。至于朝堂上的事,魏嗣早对她的强势干预忍无可忍,只是迫于她的压力,不敢不听而已。因而,只要苏秦讲出此事,无论有无证据,魏嗣都会听信,都会顺势将一切过失污在她的身上,将她碎尸万段而后快。 然而,是否除掉苏秦,这是国家大事,远非她所能决断。 天香想定,将眼前危局写作急报,亲手放飞她的爱雕。那雕只用大半日功夫,就飞行逾千里,落足于终南山的雕台。 公子华不及读毕,即叫备车,飞驰入宫。 这辰光,刚好公子疾由赵归来,正在向惠王禀报燕宫剧变。 从开始入见到这辰光,公子疾有张有弛,说说停停,已足足讲述三个时辰了。 自始至终,惠王未置一言。当公子疾讲到他如何带着燕后母子仓惶逃出燕境、驰入中山之时,惠王的神经终于松驰下来,眼里滴出泪水。 是的。从儿时起,惠王不知读了多少宫变书册,听了多少宫变故事,而今天,宫变就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他的宝贝女儿身上。他的嫡亲女儿和他的嫡亲外孙,就在这辰光,逃离本该属于他们的宫殿,亡命于他国异乡,成为故事中他时常为之哀伤、为之痛惜的落难之人,而身为强国之王的他,竟然是鞭长莫及! 于惠王来说,比二位嫡亲浪迹天涯更为可叹的是,他与张仪苦心经营近十年的这片黑子,本以为它能成为一枚刺入纵亲后背的利刺,却突然间以这般出人意料的方式,棋死刺出。 从公子疾的讲述来看,燕国之变似乎与苏秦无关。然而,无关也是有关。没有苏秦一而再地反对废立,就不会有后面的一切发生。 二人正自伤感,公子华进来了。 “王兄,”公子华呈上天香的急报,“魏宫急报!” 惠王拆看完毕,两手捂脸,任由急报从他手中滑落。 公子华拣起,递给公子疾:“疾哥,你也看看!” 公子疾看完,给他一个苦笑:“真叫个祸不单行啊!” 公子华也早晓得了燕国的事,拳头渐渐捏紧,良久,又松开,盯住惠王:“王兄,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惠王松开面庞,两手一摊,“让她回来吧。” “这这这……”公子华急了,“如果天香回来,我们就全……” “不让她回来,你说怎么办?”惠王盯住他。 “要不,就依天香之方!”公子华目现凶光,“有这个人在,我们大秦……就无出头之日!” “我早说过,若杀苏秦,就不是现在!只可惜……”惠王顿住,看向二人。 是的,当年,在那个风雪之夜,放走苏秦的正是公子华,而说服他放人的则是公子疾。如今,苏秦的存在却让二人各吃苦头。 公子疾、公子华互看一眼,各自勾头。 “再说,苏秦若是这般死了,别人不说,你们的妹夫若是晓得,还不寻你俩拼命?” 公子疾、公子华再看一眼,闭目。 “还有,天下若无苏秦,寡人也是……”惠王看向远处,缓缓闭目。 兄弟三人不再说话。 时光凝结。 “好好想想,”不知过有多久,惠王打破沉寂,“看有没有别的法子。”缓缓起身,“你们去吧,寡人累了!” 公子疾、公子华拱手别过,转身离开。 “华弟,拿走这个!”就在他们走到门口时,惠王送出一个声音。 公子华回头。 “这个东西,”惠王指着公子疾放在案头的急报,“寡人没有看到。魏国的事情,寡人完全不知情!” 公子华听得明白,回身,拿起急报,匆匆退出。 走出宫门,公子华扯住公子疾,小声:“疾哥,你说,该咋整哩?跟当年一样,王兄不肯决断,华弟只听你的!” 公子疾两手一摊:“华弟,你这在说什么呢?疾哥什么也没有看过,什么也不知道!”转个身,匆匆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公子华缓缓蹲在宫门前的台阶上。 公子华苦思一夜,依旧想不出一个比天香之方更好的摆脱之法,但要杀苏秦,却又真的不是他的心愿。 无论如何,他救过苏秦一命,更认可苏秦的为人。从某种程度上,苏秦与他,既是对手,又是朋友。再说,连王兄、疾哥都不想沾手的事,他怎么能下手呢? 这且不说,如果这事儿让张仪知道,又该如何?张仪会恨死他,会不耻于与他再见面,会……公子华不敢想下去。啮桑之行,公子华近距离感受了鬼谷四子之间的情与谊,苏秦与张仪,真就是比亲兄弟还亲,却又相克相杀…… 但他们之间的相杀,不是这般阴损之方! 公子华的眼前浮出惠王,耳边响起他的声音:“还有,天下若无苏秦,寡人也是……” 是的,天下若无苏秦,还有什么意思呢?张仪会觉得没有对手,王兄会觉得无趣,包括他自己,也会觉得少个什么。无论是玩蛐蛐,还是对弈,只有对手相当才成妙趣。于他们兄弟几人而言,只有苏秦这样的人才是对手,也才配作对手。 然而…… 鸡鸣时分,一丝曙光陡然滑过公子华的心头。 公子华提笔拟就一封回函:“香雕,已报上,上复不知魏事。雕台无决。若无良策,就回巢。金雕” 这是一个语意暖昧的指令。 天香得书,关门闭户,对每一个字反复琢磨,渐渐开朗。是的,大王不作决断,就是决断。金雕不作决断,也是决断。尤其是最后一句,“若无良策,就回巢”。此话已经摆明,只要她有“良策”,就可照良策行事。 什么叫良策?何为良?良是一个不确定的数,可有一万种解读。换言之,此指令分明是在告诉她,她可以自作主张。 然而,自作主张是有风险的。她的建议是除掉苏秦。如果除掉了,如果天下闹起来了,秦王收不住场,她就可能成为替罪羊。她不惧死,但她不能这般死。她的家人都在咸阳,还有她的理想,她的清白,她的…… 是的,她必须寻到一个“良策”,一个既能符合上意又能摆脱眼前窘境的万全之策。 眼前的窘境只在苏秦一人身上。苏秦不能活着,可王上之意,并不想把事情闹大,也即苏秦不能死,或苏秦必须死于不知不觉,至少不能让天下起疑,牵扯到秦国。 然而,如何才能让苏秦死于不知不觉呢?暗杀是不可以的。她知道,苏秦身边不乏墨家高手。这些墨者不但保护苏秦,更是连她也监视在内,要不然,他们怎能抓到自己身边的小雕又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呢? 想到自己的身边就可能隐有墨者,天香不寒而栗。 天香不再放心任何人,决定亲自行动。 第二日,为防备墨者,趁天色尚未黑定,天香就与她的助手扮作寻常宫人,大大方方地走出后花园的偏门,来到大街上,转悠几条街道,在阴影中换过几次衣饰,走进一个挂着“华山神医、妙手回春”条幅的医家。 迎她们的是个中年医家,世代在终南山居住,擅长药草、方术及蛊惑,名声很响,后来举家被公子华“请”入黑雕台,其父专职配制奇药,他则被派往大梁,明开医所,暗助天香。魏惠王所吃的药,就是由他配制的,只是她在使用时加倍了剂量。 见天香亲自来,医家叩拜。 天香扶起他,讲出困局。 医家拿出一个小瓶:“主人可以试试这个。” 天香审视瓶子。 “前番出事之后,家父谨遵金雕叮嘱,特别配置此药,刚刚调试出来,是从终南山十二种蛇、虫及十二种草木中提取的混合纯液。” “奇在何处?” “奇在溶于水后无色无味,可作饮水。毒药发作时无知无觉,不会如寻常毒品那般肝肠寸断,吐血暴亡。” “不会如魏王那般?”天香追问。 “再不会了。皮肤颜色一切如常,只是全身受麻,没有感觉与知觉,动弹不得,就像睡熟了,至死都无痛苦。且毒在内中,寻常疾医查不出来,只会以为是暴病而卒。” “毒力如何?” “巨大。据家父测试,”医师指着小瓶,“此瓶中之物,三滴可死牛,二滴可死驴,一滴可死羊。” “人呢?” “一滴足矣。” “多久可死?” “要看剂量。如果人饮,三滴可于三息致死。两滴可撑三天,一滴可撑半月。” “帮我配一剂,两滴。” 店家拿出一个新瓶,滴入两滴,冲进去一些水,塞牢,交给天香。天香写出一封密函,连同药瓶等物装入一只锦囊,使其心腹带好,在几个黑雕护送下驰往邯郸。 天香的心腹就是秋果初入雕台时引领她们训练的那个女人,这些年来战功显赫,已佩鹰牌了。她扮作一个卖针线的,被秋果引进自己房中。她亮出鹰牌,将锦囊交给秋果,让她当场拆看。 秋果拆囊,摸出一只瓶子。 秋果不晓得瓶中是什么,欲开塞子,被来人止住,示意她囊中还有东西。秋果又掏进去,摸出一块丝帛,上面是天香的亲笔字迹。 在雕台里,天香与秋果同吃同住三个月,传授她许多绝技,包括房中术,可惜她却无处施展。但无论如何,天香都是她的师父,也是雕台里她最最佩服的人。 读完书信,秋果捂脸哭起来。 来人轻轻咳嗽,声音威严。 秋果止住哭,看向来人:“阿姐,这药水真的不会要他命吗?” “不会的,”来人安抚,“不过是让他睡个长觉。” “要睡多久?” “他会一直睡。” 秋果闭目,泪水出来。 “秋果,”来人盯住她,声音极低,却字字威严,“还记得你初入雕台时的誓言吗?” 秋果点头。 “复述一遍!” “我……”秋果擦去泪,复述誓言,“着雕装,别黑翎,配狼牙,戴秦星!绝七情,斩六欲,向笑死,不偷生!九天浩荡,任我翱翔;大地苍茫,是我猎场;笑里藏刃,绵中窝针;贫富不移,宠辱不惊;不动如钟,动若疾风;不杀则已,杀即毙命;光天化日,招摇过市;星辰残月,照我英姿;龙潭虎穴,等闲逛之;火海滚汤,长歌跳之;父母生我,秦公养我;我以我身,祭献秦灵;终我一生,永不叛秦;如若有背,金雕啄心!” “秋果,这是金雕的命令,你报效国家、报效秦公的辰光到了!”来人拿过瓶子,详细讲述此药的使用方法,之后烧掉锦囊并密函,留给她一些针头线脑,声音很大地告辞。 在秋果送她走出大门时,来人悄道:“秋果,我不会走远,就在这邯郸城里住下,希望能在旬日之内听到佳音……” 这一夜,秋果望着药瓶,失眠了。 一边是这个世界上与她关系最大的男人,一个她救过命的男人,一个她视作丈夫而对方却视她为女儿的男人,一个她欲爱不成欲恨又不得的男人,一个她越来越爱、越来越离不开、又越来越不敢面对的男人;一边是药死这个男人的毒药。 什么永远睡觉?秋果根本就不相信她们,因为她们是一群在黑雕台受过训的人,是连死都不惧的人。世界上没有谁比她们更狠。她们一定是要苏秦死的。她们晓得她秋果不想让苏秦死,所以才说是睡个长觉。长觉是什么?难道不是死吗? 天将亮时,秋果寻到一块木片,削成圆饼,一面画个大人,一面画个小人,捧饼于心窝,跪地祷道:“苍天在上,秋果抛掷此饼。若大人在上,此药由苏大人喝。若小人在上,此药小女子自喝。” 祷毕,秋果抛饼。 良久,秋果睁眼,视之,是大人。 秋果眼里出泪,又祷一时,再抛。 又是大人。 秋果悲泣一时,再祷,再抛。 依旧是大人。 连掷三次,秋果晓得,药杀苏秦是来自上天的意旨。 既然是上天的意旨,秋果就别无选择。 事已至此,秋果的确没有选择。自己生死事小,国家兴衰事大。作为黑雕成员,她已经为她的秦国起过誓了。 显然,是上天要苏秦死,以成全她的秦国! 送走赵王,苏秦惦念魏国的事,决定先到大梁,处理好天香,再由大梁赴郢,与张仪决战楚境。 天色黎明,飞刀邹与两个仆从准备车马,秋果如往常一样打点好苏秦的行囊。行囊里全是苏秦在长途旅途中的生活必备品,诸如干粮、发梳、干果等。这些东西每次都是由秋果亲自打理的。 秋果的案前摆着三件东西,一是苏秦平素饮水的竹筒,一是那个从大梁来的女人交给她的药瓶,再一是只瓷碗,里面盛装一碗清水。 秋果打开药瓶的塞子,将药水倒进清水里。 果如那女人所说,药水无色,无味,碗中的清水只是多出一圈涟漪。 秋果用箸子搅动壶,将药水拌匀。 秋果将碗中水小心翼翼地装进竹筒里,装进大半筒。 秋果晃动竹筒,里面发出咣咣声。 秋果放下竹筒,盯住它,有顷,闭上眼睛,眼里流出泪水。 猛然,秋果睁开眼,动作麻利地将竹筒里的水全部倒回碗中,再拿出一只碗,将药水分作两半,一半倒进竹筒,另一半倒进她寻到的一只空瓶子。 秋果将装好药水的瓶子塞紧,纳入怀里,再将竹筒的塞子塞上。 秋果将竹筒捂在胸前,心底誓道:“苏秦,我的官人,秋果只能做到这些了!您喝吧,您大胆喝吧。如果您死了,余下这半就是秋果的,秋果一路陪你。如果您真的如……如她们所说,只是睡了,睡个长觉。秋果向天地起誓,无论官人睡多久,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秋果……都会守在您身边,为您洗澡,为您梳头,为您更衣,喂您吃,喂您喝,直到有一天,直到您不再吃了,不再喝了,不再出气了,秋果再喝下这瓶药,陪您!” 秋果誓毕,又跪一会儿,心道:“苏秦,我的官人,您千万、千万不要喝它!您即使渴死,也不要喝它……秋果……求您了……” 院中传出苏秦叫飞刀邹的声音与飞刀邹的应答。 秋果打个惊怔,将竹筒麻利地塞进行囊里,一把拎起,匆匆开门,走出。 飞刀邹不在,候在院里的是两个仆从。 秋果将行囊放在车里。 就在此时,苏秦大步走出他的寝舍,飞刀邹一手拎一只大箱子跟在身后,里面是苏秦的常读书籍及其他国际公务用品。 苏秦向所有送行的人拱手道别。 望着车辆缓缓地驰出院子,秋果哭了。 车出邯郸南门,走有两个时辰,苏秦口渴,从秋果收拾的行囊里拿出竹筒,感觉很轻,晃晃,见筒里只有小半筒水,寻思是秋果忘加水了,苦笑一下,仰脖喝下几口,看向道路两侧,问道:“邹兄,离漳水还有多远?” “前面就是河梁,不到二里了!”飞刀邹扬鞭指向一个高堤。 “太好了!”苏秦应过,仰脖将筒中水全部喝下,将竹筒放好,“过漳水时,歇个脚,舀点儿水,秋果忘备了!” “好咧!”飞刀邹应下,吆马爬坡。 不过五息,苏秦觉得肚子不适,舌头发麻,气紧,急叫飞刀邹停车,却是发不出声,继而两眼一黑,歪倒在车里。 飞刀邹跃马上堤,及至河梁处,喝马停车,跳到地上,笑道:“主公,河梁到了,竹筒呢,我下去舀水!” 苏秦没有应声。 飞刀邹看过来,见苏秦歪在车上,二目闭合,以为他睡去了,就没放在心上。 飞刀邹寻到他的竹筒,走下漳水,见水流清澈,掬几口喝下,习惯性地将竹筒灌上清水,晃荡几下,冲洗干净,而后灌满清水,快步上堤。 “主公,水来了!”飞刀邹将苏秦的竹筒递过去。 苏秦没有应声。 “主公?”飞刀邹觉得不对,摇晃他,已是不醒人事。 飞刀邹抚他鼻孔,尚有气息,摸脉,仍在跳动。探看四周,整条衢道上,视野里只他们这一辆车,几个行人远在二里开外,远处田野里有一些劳作的农人,近处无一可疑人员。 飞刀邹认定苏秦也许是患急病了,不再多想,调转车头,沿来路飞驰。 第115 章|说灵肉先生释疑 斩玉蝉痴女了情 云梦鬼谷,夏日的凌晨清凉舒适。 旭日升起,但被高大的东山实实在在地挡在视线之外。幽深的山谷被东山庞大的躯体所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 早起的鸟儿或在跳跃觅食,或在吵闹戏耍,没有一个甘于寂寞的。 山洞里依旧静谧。 洞里亮着一盏灯,火头不大,但整夜亮着,映照在拐角处的一道布帘上。 布帘将一处洞窟与主洞隔开。布帘之内,在靠左侧石壁的地方架着一个木榻,榻上铺着软席,席上罩着一床陈旧却不失洁净的被衿,被衿下是裸着两只玉臂的玉蝉儿。 微弱的灯光透过布帘,映衬出玉蝉儿姣好的面容。 陡然,玉蝉儿的五官紧张起来,双唇嚅动,想张开,却又张不开。继而是肢体,两脚动起来,两手想扬起,却又扬不起,似有一股巨大的力憋在她的躯体里,欲动不能,欲叫不得。 玉蝉儿的额头沁出汗珠。 玉蝉儿的嘴巴快速嚅动,手脚急剧抖动,汗珠变大,眼眶微颤。 玉蝉儿终于叫出声来:“快……快……啊——” 随着最后一声紧张而又响亮的“啊”字,玉蝉儿打个挺坐起,大口喘气,两眼不无惊惧地扫视四周。 洞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人紧跑过来,掀开布帘,几乎是冲进洞窟,声音急切:“蝉儿姐?” “师……师兄……”玉蝉儿继续喘气。 童子坐下,拉过她的手,紧紧握住。 玉蝉儿渐渐安静下来。 又是一阵脚步声,鬼谷子不急不缓走过来,站在布帘处。 “先生——”玉蝉儿改坐为跪,揖礼。 “你们……”鬼谷子盯她一会儿,“跟我来吧!”头前走向洞口。 童子拉起玉蝉儿,跟在鬼谷子后面,走出洞口,来到草舍里。 天更亮了,光线透过两只窗子射进来,草舍里一片光明。 鬼谷子在他的席位上坐下。 童子、玉蝉儿互望一眼,各自坐好。 “蝉儿,”鬼谷子看向玉蝉儿,“说说,看到什么了?” “蛇。”玉蝉儿早已平静下来,淡淡应道。 “多少条?” “12条。” “都有什么蛇?” “叫不出名字,有黑的,有花的,有蓝的,有紫的,有白的,还有红的……” “还有什么?”鬼谷子闭目,良久,声音出来。 “还有奇怪的植物,全都没见过。” “它们怎么了?” “它们都在追杀……苏秦!” 一阵长长的沉默。 “植物也追杀?”童子问道。 “是的,它们……那些蛇,还有那些凶恶的怪草,将苏秦围在中间,苏秦无地可逃,让它们缠住了,苏秦……”玉蝉儿眼前再次浮出梦中场景,泪水出来。 “蝉儿姐,”童子笑道,“别是过于挂念苏师弟了?” “师兄,瞧你——”玉蝉儿脸上微红,不无嗔怪地瞟他一眼,正要责怪,童子轻嘘一声,朝鬼谷子努嘴,敛神,进入冥思。 鬼谷子一动不动,两眼闭合,似在神游中,但眉头紧拧。 玉蝉儿晓得鬼谷子神游去了,马上坐正,跟从先生进入冥思状态。 邯郸相府里,苏秦静静地躺在寝室的木榻上,面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嘴巴微张,呼吸微弱。 榻边是几个墨者,匆匆赶到的屈将子正在搭脉。 相府的客堂,坐着几个御医,从他们的疲态看,想必是在相府里一夜未睡。 飞刀邹紧张地注视屈将子的手。 秋果跪在榻边,两手抓住榻沿苏秦的衣襟一角,悲伤欲绝,两肩因抽泣而微微颤动。 屈将子放开脉搏,翻开苏秦的眼,观看眼白,还想掰开他的嘴唇,检查舌头,但未能成功。苏秦的两唇合得很紧,像是在拼命咬着什么。 屈将子又搭一会儿脉,放下,缓缓走出,在客堂的席位上坐下。 几个墨者跟出来。 飞刀邹紧跟几步,压低声:“师父,怎么样?” 屈将子摇头。 “师父?”飞刀邹急了。 “奇怪,”屈将子没有理会飞刀邹,看向其他几个墨者,“老朽摸过不少脉,但从未摸过这般脉象,既不是死脉,也不是活脉,这……”看向飞刀邹,“苏大人在发病之前可有征兆?” “没有。”飞刀邹应道,“凌晨还是好端端的。我们是到魏国去,一路上并无异常。车近漳水,主公叫住我,问到漳水没,我说前面就是。主公说,过漳水时停一下,加点水。过漳水时我停车,见他歪在车里,我叫他,他不应,我以为他睡去了,就将他的竹筒拿到河梁下,装好水,走上来时,感觉有点儿不对,再叫他,仍然不应,仔细审看,主公是昏迷了。我吓坏了,摸主公鼻孔,还有气,马上掉头回来。主公他……” “苏大人叫你时,喝水没?”屈将子似是想到了什么。 “这个……”飞刀邹想一会儿,“不知道呢,是驷马辎车,还隔着车篷,走得快,马蹄声、车轮声很大,主公如果喝水,是听不见的。” “把苏大人盛水的竹筒拿来。” 飞刀邹取过竹筒,仍旧是满满的一筒水。 屈将子盯住竹筒,有顷,对飞刀邹道:“抓只鸡来!” 飞刀邹出去,不一会儿,拎着一只鸡过来。 屈将子将鸡的嘴掰开,倒水进去。 等有很长一会儿,屈将子将鸡扔下。 鸡受惊,扑腾几下翅膀,飞跑而出。 屈将子追在鸡后面走一会儿,见鸡仍在活蹦乱跳,眉头拧紧。 “师父,”飞刀邹似是猜出什么,“我……我见竹筒外面有点儿不干净,就浸在漳水里洗了,又怕筒里的剩水不干净,就又舀水冲洗!” “唉,”屈将子长叹一声,将竹筒交给一个墨者,“收起来吧。”转对众墨者,“走,检查辎车,查验车上所有物什!” 云梦山草舍,鬼谷子神游归来,吁出一口气。 听到这声气息,童子与玉蝉儿也都结束冥思,看向他。 鬼谷子面色和缓很多,甚至挂起笑了,看向童子,声音和谒:“你小子,入谷多少年了?” “回禀先生,小子记不住了,”童子回一个笑,“只是觉得,好像不是个小子了!” “呵呵呵呵,”鬼谷子爽朗地笑起来,盯住他,点头,“是哩,是哩,瞧你这个头,老朽该叫你大子了。” “小子就是小子,小子不敢称大子!”童子拱手。 “咦,你已觉得不像是个小子了,这又不敢称大子,叫老朽怎么称呼你呢?” “先生想怎么称就怎么称,想怎么呼就怎么呼,无论是什么,先生一叫,小子必到!”童子调皮地冲他挤个眼。 “好好好,”鬼谷子连说三个“好”字,冲他竖起拇指,“好小子,冲你这句话,就可以出谷了!” “先生?”童子的笑容僵住,震惊,盯住鬼谷子,又看向玉蝉儿。 “呵呵呵呵,”鬼谷子笑出几声,“叫小子是有点儿不妥了。从今天始,老朽就叫你大子吧。” “这个……大子?”童子吐下舌头。 “蝉儿,”鬼谷子看向玉蝉儿,“你来谷中多少年了?” “蝉儿也不记得了,”玉蝉儿拱手,“只记得寒来暑往,朝朝暮暮。” “说得好哇,”鬼谷子不无感叹,喃声重复,“寒来暑往,朝朝暮暮。”将二人来回打量几番,“老朽叫你俩过来,是想问几句话。” “弟子恭听!”玉蝉儿、童子双双改坐为跪,叩首于地。 “坐起,坐起!”鬼谷子扬手,“呵呵呵,你们这样跪下,叫老朽怎么问话呢。” 玉蝉儿、童子互望一眼,笑了,坐起来。 “如果老朽没有记错,”鬼谷子盯住玉蝉儿,“蝉儿入门,志在由医入道。” “是的,先生,弟子矢志,由医入道。” “你能说说这个‘医’字吗?”鬼谷子声音柔和。 玉蝉儿懵了。 这是一个看似简单实则庞大的问题,一时真还无从说起。 “就解这个字吧。”鬼谷子笑脸盈盈。 “就弟子所知,‘医’字有两个写法,”玉蝉儿在地上写出两个“医”字,一个是“医”,另一个是“醫”,解道,“‘医’字从‘匚’从‘矢’,是指篮筐里有矢,就是装矢的筐子。‘醫’字从‘医’从‘殳’从‘酉’,殳指器械,酉指酒。由形义可知,‘医’字是救治受箭伤的人,‘醫’字指的是具体救法,就是用酒清洗,再用刀具等器械救治受箭伤的人。”浅笑,拱手,“弟子望文生义了!” “它还有一种写法,”鬼谷子微微点头,笑着补充,“是毉,下分不是酉,是巫。” “用巫术治病?” “医不治病,只治伤。” “是的,是的,”玉蝉儿迭声应道,“病为内,伤为外。” “你所说的病为内,它内在何处呢?”鬼谷子依旧笑吟吟的。 “内在于……”玉蝉儿迟疑一下,接道,“肌肤之内,就是说,病从内来。譬如脏器、腠里、骨节。” “呵呵呵呵,”鬼谷子连笑几声,“看来,老朽的蝉儿只能是治个外伤喽。” “先生?”玉蝉儿眼睛睁大,眨巴几下。 “好吧。”鬼谷子收住笑,“你是由医入道的,老朽再问你,何谓道?” 玉蝉儿陷入更长的思考。她知道,寻常答案是应对不了先生的。 “你可依旧解字。” “单纯解字,”玉蝉儿眼珠子连转几转,“‘道’字有好多写法呢。” “都有哪些写法?”鬼谷子笑吟吟地望着她。 “譬如说这三种。”玉蝉儿在地上写出“道”(古体字)字的三种不同写法。 “说说它们。” “就字形看,第一个,两边是个‘行’字,中间是个人,意指人在途中;第二个上下二分,上分是,人在途中,下分是只手,当是在指引行者方向,以导引行程;第三个写法常见于书册与铭文,尚在宫中时弟子就问过师傅,听师傅说,这个字解起来很有意趣。”玉蝉儿顿住,似是回想一会儿,接道,“此字从辵,从首,辵为三行三止,首为初始,此字意指行人在始发之后,经过三行三止,终于抵达目的地。”笑笑,“当然,这些远不是先圣之道。先圣之道,敬请先生导引。” “说得好呢,”鬼谷子点头微笑,“你来此谷,是由医入道。时运在转,习俗在变,今日之医已不是专治箭伤了,也治内病。今日之道已不是人在途中了,也指天地法理。恍兮惚兮,其中有道,惚兮恍兮,其中有理。你看得见天,看得见地,却看不见法理。但天地之道无处不在,天地法理无处不有,是不?” “是的,先生,”玉蝉儿应道,“弟子恍然有悟矣。” “悟出什么了?” “医之道。” “哦?”鬼谷子目光鼓励。 “医之道,不在医伤,不在诊病,而在破解伤病之谜,感悟生命之理,再由生命之理,感受生命之道,进而感受天地大道……” 鬼谷子给她个笑,微微点头,轻轻鼓掌。 “先生,”玉蝉儿得到勉励,声音坦然许多,脸上却浮出惆怅,“这些年来,弟子常与师兄琢磨伤病疾患,切磋针砭汤药,探觅经络之谜,感悟生命之理,医术虽有长进,却又总是隔着一层什么。弟子就如在一片不知边际的森林中寻觅一只松鼠,有时,还没看到松鼠的影子,自己竟先迷路了,东奔西撞,茫然不知所向;有时,弟子似乎看到它了,接近它了,可就在伸手去捉它时,它又倏然不见。”苦笑,“弟子之苦,还求先生解脱!”拱手。 “你这是钻在深山野林了。”鬼谷子看向童子,“大子,在大山林里迷路,你该怎么办呢?” “登高。”童子一口应道。 鬼谷子转向玉蝉儿。 “请先生指点弟子登高的路!”玉蝉儿再次拱手。 “呵呵呵呵,”鬼谷子笑道,“路就在你的脚下。你毋须费力,只要三跳两蹦,就可达到山巅了。” “先生,怎么达到?” “老朽问你,你现在何处?”鬼谷子略顿,补充一句,“譬如说,你是在哪儿迷路的?” “肝脏吧,它起了一个囊肿。” “肝脏为什么会起囊肿呢?” “肝气淤堵。” “肝气为什么会淤堵呢?” “肾气不畅。” “再推。” “肾气不畅是因于肺气不足,肺气不足是因于脾气不好,脾气不好是因于心气过旺……” “哈哈哈哈,”鬼谷子大笑起来,“你若是倒过来推,心气过旺是因为肝气淤塞呀。” “是哩,是哩,”玉蝉儿急道,“弟子急的就是这个,转来转去,依旧在这圈子里,怎么也跳不出来!” “老朽问你,你说的这气那气,气从何来?” “这……”玉蝉儿寻思一时,“气从鼻来。” “鼻中生气吗?” “鼻孔吸入天之气,天之气入肺,生出肺气,肺气入肾,生出肾气,肾气入肝,生出肝气,肝气入心,生出心气,心气入脾,生出脾气,脾气入肺,生……”玉蝉儿戛然止住。 “你说的是吸,呼呢?” “是五气倒回来?” “倒过来就是逆气了。” “那……脾气入肺,若是不倒过来,就……就直接出去了?”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不出去岂不憋死了吗?” “先生是说,”玉蝉儿若有所思,“所谓呼吸,就是天之五气经由鼻孔,在人体里转悠一圈,又出去了?” “呵呵呵呵,”鬼谷子又是几声笑,“你这不是跳出来了吗?” 玉蝉儿长吸一气,陷入长思。 “你个大子,还有你个蝉儿,”鬼谷子不无慈爱地看向二人,笑咪咪地开启他的说教,“欲知疾病,须知生命。何为生命?生者,地之活物也,命者,天之指令也。这下知道何为生命了吗?” “照先生所说,生命就是由天命所生的所有活物。”玉蝉儿应道。 “是啊,”鬼谷子油然慨叹,望空揖拜,“所有生命皆拜上天所赐!”看向二人,“你们可以再推,什么叫天呢?” “天为阳,”玉蝉儿略一思忖,“天就是乾,就是日月星辰与无穷虚空。” “地呢?”鬼谷子问道。 “地为阴哪,是坤,是我们脚下的大地。” “你说的是《易》中之道,不是生命之道。于生命而言,”鬼谷子先指天,后指地,“此天非彼天,此地非彼地。” “这……”玉蝉儿一脸茫然。 “生命者,天命生物。所谓天命生物,这儿的天不是上天的天,是生物本身的化育元素,这些化育元素是由不得生命自身的,是奉天之命。这些元素数量众多,包括天,包括地,包括父,包括母,包括生命所出生的时辰、地点,也包括决定生命质量的体貌、智愚特色,等等,等等。” “先生是说,凡是生命自身奈何不得的元素,都叫天命?” “正是。”鬼谷子微微一笑,“你这晓得天了,老朽再问你,天又从何而来?” “从道而来。”玉蝉儿脱口而出。 “是的,”鬼谷子赞道,“道又是个什么呢?” “道……”玉蝉儿迟疑一下,“就算是个无吧。” “是的,你可以叫它作无,也就是说,天是个有,这个有是从无中来的。你可循依此序,再往回推。” “道为无,无中生有,有为一,一为气,气化阴阳二气,阴阳二气生出和气,和气化生宇宙万物,宇宙万物化生出天地精气,天地精气化生万类活物,是谓生命……”玉蝉儿推至此处,戛然而止,陷入思考。 鬼谷子轻轻鼓掌。 “先生,是否可以说,这种推演就是生命之道?”玉蝉儿问道。 “如你方才所解,道是一个旅程,三行三止,有始有终。但这不是先圣之道。先圣之道包含这个过程,也超越这个过程。它是一张巨大的网,它纵横交错,它密密麻麻,它涵盖一切,它无所不容,它无边无际,它无始无终,但它仍旧是个过程。这个过程从无而来,至无而终……”鬼谷子微微闭目,似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往事。 “这……”玉蝉儿急不可待,插道,“既然它无始无终,先生为什么又说它从无而始,至无而终呢?这不是有始有终了吗?” “是的,”鬼谷子解释道,“作为道,它无始无终,作为过程,它有始有终,这个始是无,是道,这个终,也是无,是道。” “先生是说,万事万物,始于无,终于无,在始与终之间,也就是在无与无之间,是有,这个有,就叫事物,这个事物由无到无的过程,是谓事物之道,这个事物在整个过程中的因果演化,是谓事物之理,是不?”玉蝉儿顺住这个思路接道。 “好蝉儿,”鬼谷子赞扬一句,冲她笑笑,“你这就站在山巅上了。在这个山巅,你看到的将不再是一棵一棵的树木,一道一道的沟壑,而是成片的山林,是连绵的沟壑,是风起,是云涌。在这个山巅,你可以洞明沟是如何连壑的,风是如何摧云的。你还可以察觉风从哪里来,云在何处起,风向哪儿去,云往何处涌。你可由此察觉入手,去解析每一道沟壑,每一片树林,每一股气流,每一朵浮云,因循其理,求得其道,从而达观通道。” 鬼谷子的话如醍醐灌顶。 “先生,”玉蝉儿心窗打开,“弟子是否可以这么理解,要想知医,就要知病,要想知病,就要知人;要想知人,就要知生命之理;要想知生命之理,就要知生命之道;要想知生命之道,就要知天地之道;要想知天地之道,就要知道。” “好哇,好哇,”鬼谷子竖起拇指,连声夸赞,“你已经走在道上了。” “谢先生勉励!”玉蝉儿拱手,“弟子的困惑是,由大道至疾病,这条链是如此之长,这张网是如此之大,弟子……总是迷茫!”再拱,“敬请先生指点迷津!” “要知生命之道,”鬼谷子缓缓说道,“须知生命。所谓生命,一是生,二是命。生命由何而生呢?生命由气而生。气又由何而生呢?气由道生。道生气,气生命,是谓生命。” “先生方才说,命是天之令,这……”玉蝉儿有些凌乱,眯起眼来。 “道化生气,为一;气化生阴阳二气,为二;阴阳二气相冲,生出和气;和气化生出天地万物;它们之间在化生过程中的因果密码,我们可以称作天之令,也就是命。” “天地万物皆为形体,生从何来?”玉蝉儿问道。 “生由灵体而起。” “灵体呢?” “灵由精生,精由和气中的阳气而来。”鬼谷子捋一把白须,“这么说吧,生命的过程是,道生气,气生阴阳二气。阳气成精,精生灵;阴气赋形,育出体;灵与形合,是谓生灵。” “如此说来,天地万物,皆为生灵。” “是的,古人祭天祭地,祭的就是天地生灵。” “那……生命呢?” “生命是天地生灵进一步化生出来的。”鬼谷子解道。 “它是怎么化生的?”玉蝉儿不肯放过一丝疑惑。 “由命化生。”鬼谷子再捋一把长须,“万物皆从一来。要想明白这个化生过程,就要从这个一开始。一为气,万物皆由气生。天人合一,合的是气。四时八节,节的是气。呼吸吐纳,无不是气。气化阴阳二气,是为二。阴阳二气相冲,生出和气。是谓三。气和则物生。” “物为形体,形体为阴。和气成形,是不是说和气类同于阴气?”玉蝉儿的心结在这儿。 “并不类同,”鬼谷子应道,“和气为阴阳二气相冲之气,你可以称它作三,就是说,它一体包含阴气和阳气。阴气沉淀,成就形体,阳气升华,成就精灵,形体与精灵领受不同的天命,合为一体,是谓生命。” “也就是说,”玉蝉儿忖思一时,抬头接道,“生命有两个体,一个是形体,一个是灵体,形体由阴气化生,灵体由阳气化生。” “是的,是的,”鬼谷子迭声肯定,“具体到人,就是由两个体组合而成的,一个是形之体,一个是气之体。形之体为阴气化生,是谓肉体。气之体由阳气化生,是谓灵体。形之体是可见的,我们叫它形象。气之体是不可见的,我们叫它藏象——” “先生,先生,”玉蝉儿如同抓到什么,急切打断,“弟子所惑,正在这儿,您能讲讲这个藏象吗?” “欲解藏象,须知生死。” “生死?”玉蝉儿显然想不通藏象与生死还有关系,眼睛大睁。 “是的,”鬼谷子解道,“不知生,就不知死。不知死,也就不知生。人生是个由始至终、由生至死的序列。这个序列从无开始,至无结束,此所谓起于尘埃,归于尘埃。生命之始,父携阳气之精,母携阴气之精,父母交合,两精感受天命,结为一体,一个新生命因此诞生。这个新生命从诞生之时起,就含有阴阳二体,一个是肉体,一个是灵体。二体协和,生命孕育,成长,壮大,成熟,衰老,直到有一天,二体不再协和,灵体离开肉体,相互分离,于是,这个生命就没有了。肉体分散,归于尘埃,合于大地阴气,灵体升华,归于虚空,合于天地阳气。” “这么说来,”玉蝉儿眨巴几下眼睛,“阴体与阳体,或肉体与灵体,相合则生,分离则死,是不?” “是的。”鬼谷子应道。 “生为二精相合,死为二精相离,阴体与阳体是同时离合吗?” “非也,”鬼谷子摇头,“阴阳二体,合则生,离则死。从初合至终离,二体由无到有,由生到长,由长到成,由成到衰,由衰到竭,竭则死。阳体为先天元气,阴体为后天孕育。就人而言,二体合离可分三种模式,一是同生同死,二是阳去阴存,三是阴去阳存。” “何谓同生同死?” “先天之阳,天赋命寿为百二十年,是谓天年。后天之阴,天赋命寿亦为百二十年。同生同死意即二者皆尽天年,正常生死。” “阳去阴存呢?” “‘阳去’意指先天之阳耗尽,百二十岁,但由于生者修炼得法,后天之阴得到充分养护,百二十岁依旧存活,是谓阳去阴存,甚者于阳离多年而肉体不散,鲜活有弹。” “蝉儿明白了,”玉蝉儿接道,“所谓阴去阳存,就是肉体未能得到合适护养,未及天年即衰竭,而阳体仍在。” “是哩,”鬼谷子点头,“大凡生命,同生同死者鲜,阳去阴存者寡,多为阴去阳存者。何以如此?不惜天命。或过劳,或过欲,或过食,或缺食,或因不知天命而失方,或因外力强加而夭亡,或因阴阳不和而自毁,或因走投无路而自尽……” “若是肉体不存,阳体就无处可附,于是成为游魂,对不?”玉蝉儿问道。 “你可以这么说吧。与阴体一样,阳体繁纷复杂,其统帅可称元神。阴体腐散,归于尘土,元神若无依处,自然就会成为游魂。” “所谓入定云游,就是元神离体了?” “你也可以这么说。”鬼谷子应道,“修炼之人,可以操控元神离体,云游四方虚空而无遮挡,见到常人所不能见。” “难怪先生足不出谷,天下事无不了然呢。” “你二人只要悉心静修,就可成就此术。” “谢先生鼓励!”玉蝉儿拱手,再问,“先生方才说,阳体繁纷复杂。弟子甚想知道,它是怎么个复杂呢?” “欲知何为阳体,就须明了何谓天人合一。” “请先生赐教!” “天人合一,指的是先天阳体如何合于后天阴体。”鬼谷子指着空气,“宇宙之气,分为金木水火土五行。五行之气由鼻吸入,经由肺、肾、肝、心、脾五脏,化生为肺、肾、肝、心、脾五气,这就是众所称谓的五脏之气。老朽问你,人为何要化生出五脏之气?” “这……”玉蝉儿迟疑一下,“弟子真还没有想过。” “因为它们要供养与肉体共生的先天灵体,因为灵体也是要吃饭的。” “哦,”玉蝉儿恍然有悟,情不自禁,“弟子明白了,这个灵体就是五藏之神,也就是神、魂、魄、志、意,对不?” “正是。”鬼谷子点头肯定,“宇宙大气由鼻入肺,其精化生肺气,养魄;魄气入肾,其精化生肾气,养志;志气入肝,其精化生肝气,养魂;魂气入心,其精化生心气,养神;神气入脾,其精化生脾气,养意。神魂魄志意受养于五脏所化之宇宙五种精气,是谓五脏诸神。五脏有形,是谓五脏;五神无形,是谓五藏。” 先生所挠正是玉蝉儿的痒痒。 “先生,为什么叫它们为神魂魄志意呢?换言之,怎么来释义它们呢?怎么来区别它们呢?只是按照所化生它们的脏器予以区别吗?它们就是志思吗?它们支配肉身吗?它们是怎么支配肉身的?它们……”玉蝉儿一口气问出一大串来,许是觉得问得太多,许是一口气没憋过来,话止此处戛然止住,两眼炯炯有神地盯住先生。 “呵呵呵,我们的蝉儿是个贪心的人哟!”鬼谷子再捋一把长须,笑道,“人有二体,一为肉体,一为灵体,抑或称作阴体与阳体。灵体也称本神,归藏于五脏,由气脉沟通往来,由五脏化生之精气供养,可称五藏神,分别叫神魂魄意志。与生俱来谓之精,两精相博谓之神,随神往来谓之魂,并精出入谓之魄,心有所主谓之意,意之所长谓之志……” “别别……”玉蝉儿急急止住,微微闭目,自语,“两精相博?是哪两个精相博呢?精为宇宙精华,天地之德,作用于人体,化生出五脏精气。相搏的两种精气是肺气与肾气呢,还是肾气与肝气?抑或是五气中的任意二气呢?为什么是两精不是五精呢?为什么……”陷入深思,良久,抬头,看向鬼谷子,“先生,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鬼谷子不无调皮地挠几下耳朵根,又把老寿眉捋了捋,朝玉蝉儿做个鬼脸,“老祖宗就是这么说的,你若不信,可有两个选择,一是去问老祖宗,二是自个慢慢体悟。你有的是时光,是不?” “好吧,先生,您接着说。”玉蝉儿催道。 “接着说什么呢?”鬼谷子老眉皱起,拍拍脑门子,“让你一搅和,老朽一时想不起来了。” “是蝉儿的错,”玉蝉儿紧忙站起,走到鬼谷子身后,轻轻揉按他的后脑门,揉一会儿,附他耳边,柔声,“先生,这下想起来没?” “呵呵呵呵,想起来喽。”鬼谷子笑着接道,“五藏精气,经由脉胳营运,输送至此处,”拍拍大脑,“就是你方才按摩的地方,化生为思虑情志,派生出喜怒悲忧恐五情。” “思虑情志?”玉蝉儿喃声重复。 “就是志思神德,统称为心之四术。” “志思神德?心之四术?”玉蝉儿思考一会儿,抬头问道,“先生,志思神德由五气化生,为什么不提其他四藏,只称心术?它们指的全是思虑吗?怎么分别它们呢?它们既然存在于头脑,又为什么称作心之四术呢?” “五藏诸神,以心藏为主,其余四藏皆受制于心。志为心之所向,思为心之所虑,神为心之所游,德为心之所制,此四者皆由心生,是以被称作心之四术。”鬼谷子稍作停顿,接着解道,“至于四术不在心中,而在脑中,是因为它们是心的派生,是心指使它们履行使命的。” “什么使命?” “控制肉体。” “啥?”玉蝉儿眼睛大睁,“肉体不是由五藏神控制的吗?” “非也,”鬼谷子应道,“肉体是由大脑控制的,大脑产生意识体,意识体控制肉体的行为。” “那……还要五藏神做啥?” “哈哈哈哈,”鬼谷子捋须大笑,“五藏神指令大脑呀。” “啊?”玉蝉儿惊道,“这……大脑也是灵体吗?它是独立的灵体呢,还是灵体的一部分?如果是独立的,难道人有两个灵体吗?如果不是,它是灵体的哪一部分呢?它又是怎么指令肉体的呢?” “这么说吧,”鬼谷子闭会儿眼,缓缓解释,“如你所知,人只有二体,一为肉体,一为灵体。灵体与肉体各自独立,是无法沟通的,于是需要一个媒体,它就是大脑,你可以叫它意识体。灵体想干什么,就下达指令给意识体,由意识体传达给肉体,肉体则按照意识体传达的指令行动。” “咦?”玉蝉儿眼睛睁大,“为什么灵体不直接下达指令给肉体呢?” “因为灵体是先天的本初之体,它有直觉,没有感觉,所有的感官都与大脑连通,所以它们大多距离大脑最近,譬如说眼、耳、鼻、舌,都长在头上,没有长在肚子上。” “可这……为什么呢?” “因为灵体是五藏体,是生物最重要的核心体,是要归藏起来,要被层层保护起来。这就是它们为什么长在人体中间,外面还要受到多根坚实的肋骨及脊柱的护佑。” “明白了,”玉蝉儿兴奋地接道,“灵体没有感觉,不知道肉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因而无法做出判断应对,也就无法指令肉体,而意识体直接连接感官,洞悉外来变化,因而可以随时给出指令,是不?” “呵呵呵,蝉儿就是蝉儿。”鬼谷子竖给她一个拇指。 “因为要指令肉体行动,所以意识体产生出志思神德,是不?” “是呀,是呀。”鬼谷子连声赞叹。 “可……先生,蝉儿觉得,外在变化繁纷复杂,意识体在发出应变指令时,有时根本来不及志思神德呀,为什么只将它们列为四术?”玉蝉儿盯住他。 “哈哈哈哈,”鬼谷子笑道,“你这是问不倒老朽不罢休啊。这么说吧,要理清这个,你首先要明白何为志思神德。” “先生方才说过了呀,志为心之所向,思为心之所虑,神为心之所游,德为心之所制。” “是的,”鬼谷子应道,“心为五藏神之总舍,志、思、神、德,分别表述心的四种应变法术。心的应变法术有个法则,即趋利避害。志术为心之所向,指的是意识体对外界的初级应变,决定肉体采取何种行动以趋眼前之利,避眼前之害。如果眼前来看尚无利害,长远来看却有利害,意识体就要进入第二个层面,思术。思为心之所虑,经过思虑,意识体可对长远之利、长远之害作出判断,并给肉体发出应对的指令。至于神、德,是意识体的更高级应对。神术为心之所游,神通广大,可超越肉体,游于感官之所未见、未觉、未达之域,譬如筹谋、设计、造物、著述、立说、辩论、遐想等等。上述三大心术是否合适,在利于自己时,是否利于群体,利于天下,就要求意识体做出判断,这个判断就是曲直与是非,也就是心的最后一术,德术。” 鬼谷子所解透彻明晰,玉蝉儿、童子闻所未闻,如饮甘霖,大是过瘾。 “这么说来,灵体是活在意识之外了?”玉蝉儿问道。 “是的,它活在意识之外,于冥冥之中主控意识。” “明白了,”玉蝉儿恍然有悟,“这个冥冥之中,譬如做梦,人在熟睡时,就会失去意识,梦中的所见所闻,该当是灵体了,是不?” “是的,灵体是与天沟通的,是以只在意识离位时,譬如梦中、酒后、行巫术时,或为迷术所惑时,才会现身。” “是了,是了,”玉蝉儿大悟,“所以说,人们越是想得多,越是想得明白,越是想得细微,越是想得周全,就离灵体越远,也就离天越远。所谓返朴归真,其实就是使自己接近灵体,释放灵体,与天沟通。” “哈哈哈哈,”鬼谷子大笑起来,指向童子,“譬如眼前这个大子,他就真朴呀!” “咦,怎么扯到小子头上了?”童子嘴巴一撇,“傻瓜才真朴呢,看小子给您闹个事儿出来!” “哈哈哈哈!”鬼谷子、玉蝉儿大笑起来。 “先生,”玉蝉儿的问题显然没完,几声笑过,接着发问,“五脏内藏五神,六腑呢?同为脏器,它们的区别只在藏与显吗?藏象没有腑吗?” 所谓六腑,就是胃、大肠、小肠、三焦、膀胱、胆等六个人体新陈代谢的腑脏。 “这个是生命的运化了,”鬼谷子解道,“据上古所说,天食人以五气,地食人以五味;五气入鼻,藏于心肺;五味入口,藏于肠胃。由此说可知,五脏运化天之五气,六腑运化地之五味。五脏化天之精气而藏之,六腑传地之五味而不藏。五脏藏精不泻,故满而不能实;六腑传味不实,故实而不能满。” “什么叫满而不能实?”玉蝉儿追问。 “实者,积也。精气要饱满,但不能堵塞,塞则积。不塞就须时刻营运,所以叫满而不能实。” “若照此推,”玉蝉儿接续推道,“于六腑来说,五味入口,是胃实而肠虚,五味下泻,是肠实而胃虚,所以叫作实而不能满,对不?” “可以这么解。”鬼谷子应道,“确切来说,六腑重在传化,胃、肠的虚与实都是变数,六味不可积实。积实于胃,胃胀;积实于肠,肠梗,皆为疾症。” “就弟子所知,奇恒之腑也是藏而不泻,为什么它们也不是藏象呢?” 玉蝉儿所提及的奇恒之腑,指的是脑、髓、骨、脉、女子胞等人体结构,古人认为它们一旦长成,就只藏不泻,所以称作奇恒之腑。 “藏象为先天阳气所化,奇恒之腑则为后天阴气所成,怎么能是藏象呢?” 玉蝉儿轻轻吁出一气,思虑有顷,抬头又问:“先生方才提到六腑疾症,为什么不叫病呢?病与疾有差别吗?” “呵呵呵,”鬼谷子望着这个处处较真的弟子乐了,“你倒是会问。你可写出两个字来。” 玉蝉儿寻到木板,在上面写出“病”(古体字)的两种不同写法。 “你看这个‘病’字,是一个人躺在榻上,浑身冒汗,在发烧呢。再看这个‘病’字,不但躺在榻上发烧,身上还插着一个‘矢’字,就是中箭了。想想看,它们之间有何差别呢?” “就是说,”玉蝉儿盯住二字,“病是来自内伤,疾是来自外伤,对不?” “正是,”鬼谷子肯定道,“当然,外伤并不一定与箭矢相关,所有外伤都叫疾。疾来得快,痛得很,人最厌恶,所以才有疾恶、疾恨、疾风、疾速之说。疾是要医的,所以疾与医都与矢有关。至于病,那叫个慢悠悠呀,要躺在榻上慢慢出汗,慢慢发烧。” “这么说,疾比病厉害了?” “呵呵呵,”鬼谷子笑了,“你再想想,疾伤的只是肉体,也就是阴体,病呢?” “哎哟哟,”玉蝉儿一拍脑瓜子,豁然开悟,“病伤的是灵体,是不?” 鬼谷子捋须笑笑,算是肯定了。 “天哪,”玉蝉儿如同醍醐灌顶,大眼盯住鬼谷子,“弟子可否这样说,除去外伤,所有的病,都与灵体相关,都是五藏神受到伤害。五藏神将这些伤害传导给大脑,由大脑转化成意识,由意识命令肉体采取行动以排除这些伤害,是不?” 鬼谷子美美地捋一把长须,给她一个带笑的点头。 “再推下去,四时风曝寒暑,不是肉体,而是灵体受到侵扰,于是传导给意识,由意识命令肉体穿衣解裳、挡风避暑,是不?” 鬼谷子又捋一把长须,两道目光不无慈爱地凝视他的爱徒。 “如果外界侵扰过重,肉体无法落实大脑指令,就会躺在榻上,或冷或热。灵体无可奈何,只好指令大脑,让肉体进入生病状态。此时,病者家人就会求助于巫、医,使针砭炙汤等外力介入。这些外力针对的明为肉体,实为灵体,是不?” “是的,但也不完全是。”鬼谷子解释,“在肉体无可奈何时,灵体就会启动自我修复,这也是大多数病症通过静养就会自我痊愈的原因。病越大,需要修复的时间越长。至于针砭炙汤之类外力,不过是起辅助灵体、使其加快自我修复过程的作用。不过,一旦庸医上门,方不对症,术不得法,非但不能帮辅灵体,反倒有碍于灵体的自我康复。是以庸医害人,是以修医者须先修德,修术者须先修行。” “谢先生教诲!”玉蝉儿拱手。 “也有灵体修复不了的时候。”鬼谷子补充道。“譬如说,五气之中的某一气彻底堵塞,形成囊肿。一气堵塞,处处堵塞,灵体用尽全力,仍旧无力修复,亦无外力可以借助。” “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鬼谷子苦笑一下,做个无常鬼勾人的动作,“这个世上,大多数人都是这般,这就叫作死于非命。就是说,他的天命未到,阳寿仍有,但其阴体或耽于淫欲,或过多劳苦,经营不善,提前与阳体分离。” “此时的阳体没有阴体可以寄托,就会成为鬼魂,对不?” “是的,”鬼谷子点头,“还有一种情形,譬如说发生意外,即有强大的外力伤及灵体,灵体猝不及防,既无备也无暇启动修复,或超出其修复功力——”顿住话头,盯住玉蝉儿。 “灵体发出信号,寻求帮助呀!” “能够帮的已经帮过了。” “那……这该怎么办呢?”玉蝉儿急道。 “它会向更远的亲人求助。” “它……怎么求助?” “托梦呀,向梦中的亲人灵体求助。” 听到“托梦”二字,玉蝉儿一下子忆起方才的梦境,打个寒战,颤声:“天哪,苏师弟他……他让毒蛇咬了!” “是的,苏秦遇到麻烦了。”鬼谷子语气肯定。 玉蝉儿泪水出来,扑嗵跪地:“先生,请救救他!” “大子?”鬼谷子转向童子。 “先生,还是叫小子吧。”童子嘴一撇,做出个鬼脸,“大子听起来咋会别扭呢。” “那就大小子吧。”鬼谷子笑了,“大小子,那粒药丸还在吗?” “是随巢前辈没有吃下的那一粒吗?” “是的。” “在呢。”童子进洞,将他小心包裹起来的那粒药丸搁在鬼谷子案上。 “交给你的蝉儿姐。” 童子将药丸交给玉蝉儿。 “蝉儿,”鬼谷子转向玉蝉儿,“拿出你的针来。” 玉蝉儿取出一套针具。 “为师这就示你一套祛毒伏魔、起死回生的针法!”鬼谷子缓缓脱去上衣。 “先生?”玉蝉儿疑惑地盯住鬼谷子,看着他那一身饱经风霜的胴体。 “下针吧,先取毫针,由外关入,透内关,提插捻转,各三息。”鬼谷子微微闭目,伸出手臂,现出外关穴。 “先生——”玉蝉儿晓得是教她去救苏秦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下。 “蝉儿姐,”童子不急不慌地脱下衣服,伸出胳膊,笑吟吟道,“扎我的,我的皮嫩,肉紧,不像先生的,皮厚,肉松,扎起来没个感觉。” “嘿,你小子,这是嫌弃为师呀!”鬼谷子睁开一只眼,斜他一下,指向猴望尖方向,“猴望尖去,采十二草。” “哪十二草?” “拿笔来。” 童子拿过笔,递给鬼谷子。鬼谷子写出十二种草名,童子收起,提上篮子,疾步出门,投猴望尖而去。 听到童子远去的声音,玉蝉儿轻声道:“先生,那十二种草药莫不带毒,这……” “天地五行,有生有克,万物皆然。”鬼谷子看向她,笑笑,“蝉儿,下针吧。” 玉蝉儿再次拿起针。 “不是此针,是彼针!”鬼谷子起身,走到案边,从一个罐中摸出一粒黑乎乎的药丸吞下,走到榻边,躺下。 “彼针?”玉蝉儿一脸茫然。 “放下手中的针,走过来,到我身边。” 玉蝉儿放下各式银针,走到鬼谷子身边。 “闭目,凝神,放空你的心,什么也不要想。” 玉蝉儿闭目,凝神,大脑放空。 渐渐的,玉蝉儿走在草丛里,远远听到一个声音:“蝉儿——” 是鬼谷子在叫她。 “先生,蝉儿来了!”玉蝉儿循声跑去。 鬼谷子躺在草地上,手指肝部,一脸痛楚。 “先生,你怎么了?” “有一条蛇,它……缠住这儿了,你找找看。” 玉蝉儿急了,瞪眼寻蛇,不消一时,果然看到它了。 “先生,我看到它了,是条黑蛇,凶得很呢,我该怎么办?” “用圆针,先刺它眼睛,再刺它七寸!下手要快,要狠,要准。” “晓得了,先生!”玉蝉儿拿起圆针,瞧准蛇的眼睛,嗖嗖两声,直刺过去。那黑蛇两眼出血,松开先生,向草丛里逃去。玉蝉儿大叫一声:“哪儿逃!”照准七寸一刺三捻,那蛇挣扎几下,不动了。 “太好了,蝉儿。还有一条,在这儿。”鬼谷子又道。 “来了,先生,是条花蛇,还用圆针吗?”蝉儿问道。 “用毫针。刺它七寸。” 玉蝉儿换作毫针,刺向那花蛇的七寸。 屈将子仔细查验苏秦所乘坐的车辆,对车上之物不放过一丝痕迹。前后折腾一个多时辰,并未发现疑点。 惟一的疑点,就是苏秦喝水的竹筒。 屈将子的目光再次落在竹筒上,飞刀邹、木实等墨者也都看向它。 “邹,再讲一遍,从你们出发直到漳水苏子发病!”屈将子看向飞刀邹。 飞刀邹又讲一遍,终了道:“我敢说,途中与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异常,惟一的异常就是水的事。”盯住竹筒,“可所有的证据都让我在漳水里洗掉了。” “唉,”屈将子长叹一声,“全怪老朽啊。不该让你一人护送苏子。” “木实要跟我们一起走的,是主公不让。”飞刀邹应道,“主公是不想麻烦大家。这些年来,我陪主公往来出行,不知走过多少地方,全都没事,也就没再坚持,实在是太大意了。”略顿,“师父,主公不会是得下什么急病了吧?” “从发病及症状看,当是中毒。”屈将子推断。 “中毒?”飞刀邹纳闷,“不会吧。我们一路出发,途中根本没有停留,也没有与任何人有过交往,怎么可能中毒?” “如果是紧病,”屈将子解道,“只能是中风。如苏子这般急切的中风,只能有两种,一是心中风,二是脑中风。若是心中风,人很快就没了,苏子守不到现在。若是脑中风,不会有这么快,也不会有这么厉害。老朽因而断定是中毒。” “什么毒?”飞刀邹急问。 “要是知道,就好了。”屈将子再次盯向竹筒,那是惟一的证据了,尽管什么也没有验出来。 飞刀邹蹲下,闷头思虑究竟是什么环节出了问题。 飞刀邹拿过竹筒,盯住它,耳边响起苏秦的声音:“邹兄,离漳水还有多远……过漳水时,歇个脚,舀点儿水,秋果忘备了!” “秋果忘备了!”飞刀邹打个激灵,眼前浮出秋果。 飞刀邹快步跑到苏秦寝处,见秋果依旧跪在苏秦榻前,头顶住苏秦的肋边,已经睡去,嘴角流出馋水,脸上几道泪痕。 苏秦的一只手搭在她的脸上。显然,是她将苏秦的手扳过来,搭在上面的。 她太伤心了。 她哭了一整夜,想是哭累了。 苏秦仍在昏迷中。 飞刀邹挡下鼻息,仍有气息,察看脸色,并无异样。 飞刀邹悄悄退出,回到院中。 “筒里的水是谁装的?”屈将子问道。 “不知道呢,”飞刀邹应道,“之前出行,主公的生活起居,多由秋果打点,尤其是水,途中必备,秋果每次都要装得满满的,不知怎么的,这次她竟然忘装了,主公路上喝水,想是水不多,才问我离漳水多远,我说快到了,主公吩咐我,到漳水时停一下,舀点水。之后不过两刻钟,就到漳水了,我舀水前发现主公歪在车里,以为他是打盹了,就没再打扰他,下去舀好水,上来才发现主公是……”略顿,“想是主公见快到漳水了,就将筒中的剩水全部喝下,方才中毒的。” “若是此说,这水或就与秋果有关!”屈将子沉思良久,低声道。 “可……”飞刀邹迟疑一下,“她不会加害主公的。就弟子所知,主公身边,最信任的只有四人,一是雪公主,二是在下,三是袁豹,四是秋果。” “秋果呢?”屈将子看向屋子。 “我刚察过,她一直守在主公身边,睡着了,一脸眼泪。” “说说她,”屈将子吁出一气,“她是怎么来到苏大人身边的?” 飞刀邹将他所知道的秋果故事及她与苏秦之间的情义略述一遍。 “秦国,独臂人?”屈将子沉思良久,转对木华,“木华,你替下秋果,严密守护苏大人,任何人不可进入苏大人卧处。”看向木实,“两件事,一是捎信给雪公主,请公主速来;二是派人赴尧山,接菲菲过来,该是她认见生身父母的辰光了。” 木华、木实领命而去。 “府中戒严,无论何人,”屈将子转对飞刀邹,“不经准允,不可进出府宅,尤其是苏子寝处!” 童子到猴望尖采药,天黑未回。 玉蝉儿大急,欲进山寻找,被鬼谷子止住。 次日午时,童子回来,大汗淋漓地将竹篓子交给玉蝉儿,呵呵乐道:“嘿,先生让采的这十二味,真还不好寻呢,差点儿掉进崖子里。” 鬼谷子闻声出来,验过草药,确证无误,遂将它们选出一些,均量分作三份,装入三只袋子,递给玉蝉儿,缓缓说道:“苏秦命不该绝,虽中剧毒,但因施药之人未曾施以足量,是为不幸中的万幸。你有旬日可以救他,大可不必惶急。” “谢先生指点!”玉蝉儿接过袋子,放入她早已打好的包裹里,重新包好。 “对了,还有一味药引子,老朽差点儿忘了!”鬼谷子盯住她,半笑不笑。 “什么药引子?”玉蝉儿急问。 “泪珠儿。” “泪珠儿?”玉蝉儿奇道,“什么泪珠儿?” “玉蝉儿的泪珠儿。”鬼谷子微微闭目,“你可于熬药之时酌量施放。” “我?”玉蝉儿脸上一红,轻声,“多少为宜?” “酌量呀,你随心即可。”鬼谷子淡淡一笑,“蝉儿,去吧。苏秦的五藏之神在等着你的解救呢。” 玉蝉儿“嗯”出一声,拜过师父与童子,戴上斗笠,跨出舍门,走进午后的烈日中。 玉蝉儿沿溪边小径疾步走远。 鬼谷子缓缓跟出,站在一块巨石上,久久地凝视玉蝉儿远去的身影。 玉蝉儿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之外。 鬼谷子的目光却未移动,依旧凝视那个方向,好像她的身影未曾消失似的。 “先生,”童子跟出来,站在石头下面,“日头毒呀!” “是的,日头毒。”鬼谷子重复一句,身子却未动弹,目光依旧射向玉蝉儿离去的方向。 “蝉儿姐她……会回来的!”童子晓得他在看什么。 “是的,”鬼谷子的声音更缓,又是一句重复,“她会回来的。” “那……先生还在看什么呢?” “是呀,老朽还在看什么呢?”鬼谷子再次重复一句,跳下石头,头也不回地走回草庐。 “咦,”童子目送鬼谷子走进草庐,蹭地跳到石头上,若有所思地远眺玉蝉儿隐身的方向,喃声自语,“先生这是怎么了?观先生神态,苏师弟当无大碍。蝉儿姐亲手救活苏师弟,喜犹不及,怎么能哭得出来呢?蝉儿姐哭不出来,先生为什么要用她的泪珠儿来作药引子呢?嘿……” 玉蝉儿没有车马,依靠双脚紧赶慢赶,于苏秦病倒的第四日后晌方才抵达邯郸,寻到相府时已近黄昏。 相府门口站着几个甲士,执戟肃立。 “诸位甲士,”玉蝉儿急步上前,拱手,“我是从云梦山赶来的,有急事面见苏秦,请壮士禀报!” 见她直呼苏秦大名,几个甲士互望一眼,一人应道:“相国大人有令,这几日概不会客,客人有何事,请过几日再来!” “请壮士禀报大人,我不是客,是你们相国大人的师姐,奉师父之命,前来寻他,请速传禀!”玉蝉儿不卑不亢。 “这……”几个甲士面面相觑,一人问道,“可有名帖?” “这样吧,”玉蝉儿略略一顿,“请你们府宰出来,我对他讲!否则,误下相国的大事,你们谁也吃罪不起!” 甲士迟疑一下,进府禀报飞刀邹。 飞刀邹走出,看向玉蝉儿:“客人是——” “我是从鬼谷来的,奉鬼谷先生之命前来探望苏秦!” “鬼谷先生?”飞刀邹盯住她,“您是——” “我是鬼谷先生弟子,苏秦的师姐!” “敢问客人尊姓大名?”由于天香的原因,飞刀邹对所有美女都不放心了。 “玉蝉儿。” 听她报出“玉蝉”二字,飞刀邹明白不会有错了,不无激动地深深一躬:“您……来得太好了,主公他……在等着您呢!”让到一侧,伸手,“请!” 飞刀邹引领玉蝉儿直入客堂,禀报屈将子。 屈将子仍旧不放心,详细问过几件事情,确认她是鬼谷弟子,方才拱手见礼,引她直入苏秦卧处。 苏秦躺在榻上,面无血色,如同死去一般。 玉蝉儿近距离地凝视苏秦,这个她一直挂念在心的男人。 玉蝉儿动手了,搭脉,翻眼,察齿。 玉蝉儿闭目,入定。 玉蝉儿的心念渐渐聚集,穿入一个灵异的世界。 恍惚间,远处浮出一个影像。 是苏秦。 苏秦的影像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再细审去,苏秦的身上爬满蛇蝎,扎满奇怪的草木毒刺,那些毒物正在全力吮吸苏秦的血气。 苏秦拼命挣扎,但那些毒物越缠越紧,将他牢牢缚住。 绝望中的苏秦看到她了。 苏秦向她发出呼喊,可她什么也听不到。 苏秦使尽全力向她靠拢,可被那些由植物结成的大网紧紧罩住。 玉蝉儿伸出手,向他叫道:“苏公子,蝉儿来了,蝉儿这就救你,这就……” 玉蝉儿由不得打个冷战,恍然出定。 显然,苏秦的五藏神伤得极重,已经撑不住了。 玉蝉儿再次搭脉。从脉相判断,一如鬼谷子所断,苏秦最多可以坚持旬日,也就是说,她只有数日时间可以施救。 玉蝉儿不敢怠慢,吩咐飞刀邹将苏秦扶起,掏出童子交给她的药丸,塞进苏秦口中,喂他温水,迫他咽下。 “官人,请解开他的衣裳!”玉蝉儿转对飞刀邹,指一下苏秦。 飞刀邹脱去苏秦衣裳。 “你们出去吧。”玉蝉儿吩咐飞刀邹。 飞刀邹等全部出去,掩上房门。 玉蝉儿望着赤身裸体的苏秦,这个在她心头祛之不去的男人。 而今,他近在咫尺,等待她的解救。 玉蝉儿闭目养神。 一路奔波,玉蝉儿太累了。 玉蝉儿从随身所带的包囊中取下葫芦,打开塞子,喝几口水。 玉蝉儿缓过神来,起身,距苏秦一步远,扎下架势,屏气凝神,再度入定。 苏秦现身了。 在鬼谷子万能解药的作用下,苏秦已经回过神来,而那些缠绕他不放的各种毒物正在失去活力,尤其是那些蛇蝎毒虫等,渐渐开始迷盹。 “师姐——”苏秦向她招手。 “苏秦,蝉儿来了!”玉蝉儿没有叫他师弟,直呼其名。 “苏秦有劳师姐了!”苏秦苦笑,指着依旧缠绕在身上的毒物,“苏秦不能成礼了!” “你不要动,我这就救你!”玉蝉儿摸出银针,瞧准一只黑蛇,直刺其双眼。那蛇飞逃,玉蝉儿急步赶上,一针刺入它的七寸,提插转捻,不消一时,那蛇便僵死不动了。 之后一个时辰,玉蝉儿越战越勇,将那些毒虫一一揪出,针刺其目,继而是七寸。那些蛇蝎共有十二条,皆为终南山中极毒之物,尤其是最后一条长蛇,性情凶猛,不逃反扑上来。玉蝉儿将所有的针法全部试过,依旧拿它不住。 玉蝉儿正自忧急,隐约听到鬼谷子声音:“蝉儿,这是条王蛇,以食蛇为生,寻常针气拿它不住呢。” “何以拿之?”玉蝉儿叫道。 “用剑气。先断其信,后斩其首。” 玉蝉儿抽出宝剑,待那蛇再扑上来、口中吐出信子之时,催动剑气,断其信子。那蛇没了信子,四处乱蹿。玉蝉儿寻到时机,待那蛇蹿到跟前之时,一剑挥去,剑气直入那蛇七寸,蛇头被断,滚落于草丛里。 玉蝉儿看向苏秦,见他全身完全放松,沉沉睡去。 玉蝉儿吁出一气,乍然出定,方觉一身是汗。玉蝉儿看向房中油灯,见油已耗尽,听向四周,静寂无声。远处传来更声,已是夜半。 玉蝉儿为苏秦盖上薄被,伏在他的榻边,沉沉睡去。 翌日凌晨,玉蝉儿醒来,见苏秦脉相趋稳,脸上现出血色,知他已无大碍,遂摸出真正的银针,刺向苏秦身上的不同穴位,以培元护本,清除残余毒素。 玉蝉儿施完针,也是感应,转过头来,于无意中瞥到一物。 是一枚金蝉儿! 没错,是飞刀邹于昨晚从苏秦的衣饰上取下来的,就放在苏秦的那堆衣饰里。 玉蝉儿心底一震,伸手摸去。 玉蝉儿拿到金蝉,放在掌心,仔细端详。 一丝儿没错,是她姐姐姬雪的金蝉儿! 玉蝉儿取下自己的玉蝉儿,与那金蝉儿摆在一起。 两只蝉儿一模一样,一只乳白,一只金黄;一只温润如脂,一只灿若晓星。 日上一竿,一辆驷马辎车停在苏秦府前。 不及车辆停稳,一个女子从车上噌地跳下,接着是另一女子。 分别跳下车的是燕国太后姬雪与她的侍女春梅。 姬雪没有收到木华的音讯。与姬雨一样,她也是在苏秦出事的当天夜里梦到苏秦,醒后再也睡不去,未及天亮,果决吩咐春梅备车,直驱邯郸。 由武阳到邯郸虽然不算太远,但要越过中山国,还要涉过几条河流,偏巧一条没有河梁的小河突发大水,耽误将近一天辰光,中途又考虑安全,晓行夜宿,赶到已是第五天了。 当姬雪跌跌撞撞地跑进苏秦的卧室时,玉蝉儿又喜又惊。喜的是她终于见到了分手多年的姐姐,惊的是她为什么会来,且来得如此之快。 “阿姐——”玉蝉儿扑进姬雪的怀里,姐妹二人抱在一起。 姬雪也是惊喜。 一路上,她什么都想到了,只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妹妹。 “他……怎么样了?”姬雪一把推开玉蝉儿,跪在榻前,一脸忧急地看向一脸安祥地躺在榻上的苏秦。 苏秦身体赤裸,只有羞处搭着一条被角,不同穴位上,依旧扎着数十枚银针。 “苏秦——”姬雪泣不成声,用手抚摸苏秦的脸,继而是他的额头、耳朵、脖颈、胳膊、手……凡是没有下针的地方。 姬雪抚摸一遍,将脸轻轻贴在苏秦的脸上,泪水哗哗流淌,滴落在苏秦的脸上。 看到姬雪这一连串不顾一切的举动,玉蝉儿凌乱了。 眼前的这个人……是她的那个阿姐吗?是老燕公的夫人吗?是大燕国的太后吗? 所幸,房中只有她们姐妹二人。飞刀邹在引她进来之后,已掩门出去。 姬雪哭泣良久,方才和缓下来,将苏秦的手紧紧握住,贴在自己的心窝上。 此时的玉蝉儿不是凌乱,而是目瞪口呆了,两眼傻傻地盯住,好似盯住一个怪物。 玉蝉儿的眼珠不由自主地转向那只依旧放在衣饰上的金蝉儿。 许是注意到了身后的妹妹,姬雪终于回过神来,看向姬雨,指着银针:“阿妹,是你扎的?” 玉蝉儿似乎未从震撼中回来,木讷地点头。 “阿妹,姐晓得你行的!”姬雪紧紧抱住她,声音急切,带着哭音,“快救他呀!他……这是怎么了?他得的什么病?他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会……这样?他一直很棒的,他连伤风都很少,他……怎么一下子就成这样了呢……阿妹……”将她抱得越来越紧,泣不成声。 “阿姐,”玉蝉儿似乎明白点儿什么,只是不肯相信,也不愿相信,喃声应道,“苏秦是中毒了,有人下毒!” “天哪,”姬雪越发急了,“下的什么毒?什么人下的?这毒……阿妹,快……快告诉阿姐……” “是由毒虫、毒草提炼出来的剧毒。” “天哪!他要紧不?你得救救他,你得救活他,你……你必须救活他……”姬雪摇动姬雨,几乎是语无伦次了。 “阿姐放心,苏秦已无大碍了,是先生为他配的药,先生晓得他中毒了!” “太好了!”姬雪再次抱紧姬雨,“是鬼谷先生吗?是的,肯定是他。可他……怎么晓得苏秦中毒了?” “先生晓得的,先生什么都晓得!” “鬼谷先生,”姬雪扑地跪下,朝鬼谷方向连连叩首,“姬雪谢您了,姬雪谢您救活苏秦,姬雪……”又是一顿叩首。 姬雪叩完,就地席坐,看向姬雨。 时辰到了,姬雨将苏秦身上的银针一根一根拔下,收拾起来,在她对面席地坐下。 “阿姐,你……”姬雨欲言又止。 “阿妹,”姬雪盯住姬雨,“你给阿姐个实底,”看向苏秦,“他几时能醒过来?” “我不晓得,”姬雨应道,“先生要我施针三轮,这是第二轮。观他气色,摸他脉搏,可知毒素正在排解,生命已无大碍,再施一轮,当可清醒!” “快施呀!”姬雪急不可待。 “施针要有时辰的。”姬雨应道。 “实在是太好了,”姬雪喜极而泣,“阿妹呀,你真的不知道,他,苏子,对阿姐有多重要,他……” “阿姐,你……他……你们……”玉蝉儿心里发堵,勉强挤出这几个字后,戛然止住,缓缓闭目。 谷中多年,玉蝉儿已经修炼出一项能力,无论内中多么凌乱,只要一闭眼睛,就会于瞬间静下来。 是的,这辰光,她迫切需要的是让自己静下来。 “阿妹,”姬雪这也安静下来,盯住姬雨,“阿姐晓得你想知道什么,阿姐这就告诉你!” 姬雪娓娓道来,将她出嫁那日,苏秦如何在雨中冒死拦住她的嫁车,赠送她他削的那把木剑,她一路上如何抚摸苏秦赠她的那把剑哭泣到蓟都,那把剑如何陪伴她到燕宫,如何陪伴她度过那些不堪回首的寂寞日子,燕宫如何内乱,老燕公如何无奈,她如何无助,苏秦如何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来到燕宫,如何助燕公平定内乱,老燕公如何不满太子姬苏,如何与她讨论传位于孙子哙,太子姬苏如何谋杀燕公,逼她,还要污辱她,苏秦如何又在关键辰光救她,稳定燕国政局…… 往昔岁月的滴滴点点,姬雪一五一十地全都倾诉给姬雨。 “阿妹呀,”姬雪的眼里饱含热泪,“你真的不知道,那一天,燕宫生乱,燕公生病,阿姐无助,欲到宗庙求助保佑,行至蓟宫外面,有人拦住阿姐的车辇,自称是洛阳人苏秦,天哪,阿姐……阿姐的全身都是抖的,那是阿姐多少年来心心念念的人哪,阿姐天天都要抚摸他的剑哪,阿姐以为此生此世再也见不到他了,可他……来了,且他还是鬼谷子的弟子,他向阿姐讲鬼谷先生,讲阿妹,讲庞涓,讲张仪与孙膑,讲那里发生的一切事,他还拿出一只手绢,那上面有在洛阳太学里他受胯下之辱时阿姐为他落下的泪,他……他说他一直珍藏着,他说,他在困苦时,他在无助时,他在绝望时,他在……他在任何需要的时候,都要拿出阿姐的丝帕,看一看上面的泪,阿姐……”泪水哗哗流下。 姬雨的泪水缓缓流出,无声地滴落在地面上。 “后来,”姬雪继续叙说,“后来老燕公走了,老燕公是让姬苏那个畜生害死的。那畜生害死老燕公,又来逼阿姐从他。阿姐无奈,只好说要以死殉葬。那畜生就逼阿姐行殉,阿姐就要行殉时,苏子马不停蹄地赶来了。在苏子救助下,阿姐逃到武阳,住在先宫陵墓边上的别宫里,明为先君守陵,实则躲避姬苏那个畜生。后来,苏子来到武阳,阿姐一心要为先君复仇,可苏子劝告阿姐,说是燕国不能乱,苏子看得远哪,阿姐信苏子,阿姐欢喜苏子,阿姐就在那夜留下苏子,阿姐就……就是苏子的人了……” 一步一步的,玉蝉儿终于听到了她最不想听到也最害怕听到的陈述。 玉蝉儿如遭电击。 “阿姐,”见姬雪讲完一歇,玉蝉儿强使自己镇静下来,“苏秦马上就要醒了,我得为他熬些药去。他体内还有一十二种毒素,须用汤药驱之。你好好守护他吧。”缓缓起身。 “好的,阿妹,阿姐守护他。阿妹快去熬药,要让他早点儿醒来!”姬雪也站起来。 玉蝉儿收拾起针具及她的包裹,打开门。 姬雪送她出门,看她走远,回身坐在苏秦的榻沿,将苏秦的手握在自己手里,紧紧握住。 玉蝉儿向飞刀邹讨来药罐,燃起炭炉,支走所有人,拿出一包鬼谷子亲手分好的草药,装进罐中。 罐中还缺一味,她的眼泪。 是的,她的眼泪,她玉蝉儿的眼泪。 “先生,您是什么都知道呀!”望着这只药罐子,玉蝉儿的万千委屈从中升腾,泪如泉涌,“您早就知道了呀,可您……您为什么不告诉蝉儿呢?您……为什么要害蝉儿呢?您早就知道苏秦爱的是阿姐,您早就……” 玉蝉儿拿过药罐,放在自己的胸前。 “吧嗒,吧嗒,吧嗒,吧嗒……”冷冷的陶罐平静地接纳她所落下的每一珠泪。 玉蝉儿哭够了。 玉蝉儿的泪水流干了。 玉蝉儿止住哭,移开陶罐,将它架在火盆上。 炭火烧起来。 玉蝉儿平静下来。 玉蝉儿缓缓从怀中摸出她的玉蝉儿,端详它。 “苏秦,苏师弟,”玉蝉儿盯住它,一字一顿,“你记住,罐中的所有泪水,师姐不是为你流下的,师姐是为师姐自己流下的,师姐是奉先生之命为你做下的药引子。除先生之命外,师姐再为苏师弟添加一味,以助你早日康复!” 玉蝉儿缓缓站起,将手中的玉蝉往空一扔,于眨眼间抽出宝剑,在它高点回落的瞬间,一剑挥去。 随着“当”的一声脆响,那块伴她几近三十年的玉蝉儿成为碎块。 也就在这“当”的一声脆响中,玉蝉儿的内心深处突然间洞开一扇天窗,一束光亮直透而入,照射在各个角落。 玉蝉儿的广漠心海,于刹那间波涛不惊,一片澄明。 玉蝉儿一身轻松,长出一气,拣起碎块,一块一块地放进药罐,见天色将黑,遂将熬好的汤药用细布滤好,盛进碗中,端进苏秦房间。 玉蝉儿一脸平静,冲姬雪轻叫一声:“阿姐!” 姬雪接过药碗,放在唇边,伸舌尖一点:“还有点儿热呢。” 玉蝉儿给她个笑,伸手搭脉,知悉苏秦的五藏已在恢复生气,完全无碍了。 玉蝉儿再次施针。 针未施毕,苏秦的嗓子发出咕噜一声,接着发出一声轻哼,手脚开始动弹。 玉蝉儿晓得,苏秦的五藏神已经苏醒,只是意识体仍在沉睡。 “阿姐,”玉蝉儿开始拔针,边拔边吩咐姬雪,“苏公子已无大碍了,再过三刻当会醒转。那时,你将这碗汤药喂他饮下。及至明日与后日,也在这个时辰,”玉蝉儿拿出另外两包草药,“阿姐将这两包草药分别熬过,让苏公子饮下,体内之毒就可全解!” “阿妹,你……”姬雪盯住他,“不在这儿了?” “是的,”玉蝉儿应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回山中呢。苏公子这儿,有阿姐照顾,不会再有事了。” 玉蝉儿将拔好的针收拾好,装入行囊:“阿姐,还有一事,苏公子五脏受损,要休养至少一年,这期间不可劳累!” “阿妹,”姬雪盯住她,“你……能不能多待一天?” “先生有事,我必须回去!” 二人相互凝视,良久,紧紧相拥。 拥毕,玉蝉儿没有再看苏秦一眼,拿起包裹,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向大门。 姬雪追在后面,送到门口,依依不舍地目送她远去,消逝在暗夜里。 姬雪多想追妹妹回来,姬雪还有一肚子的话要对妹妹说,可……直觉告诉她,妹妹已经变了,她们之间已经陌生许多。 一朝丢下心头重物,玉蝉儿一身轻松地回到谷里,站在谷口候她的是童子。 “蝉儿姐!”童子迎上,从她背上取下包裹。 “先生呢?”玉蝉儿问道,“他在哪儿?” 童子没有应声,转过身,指指远方。 “先生哪儿去了?”玉蝉儿顺着他的手势,见他指向高山之巅,怔了。 “云深不知处。” “你……”玉蝉儿白他一眼,飞也似的跑回谷中,直入鬼谷子洞穴。 穴中空无一人。 玉蝉儿点亮松灯,看到案上摆着一块木椟,上面是先生留给她与童子二人的四句偈语: 了却俗缘 缔结道心 玉女金童 共济世人 玉蝉儿惊呆了。 她有太多的话要对先生讲,可…… “蝉儿姐!”不知过有多久,洞穴里响起童子的声音。 “先生他……”玉蝉儿缓缓转身,看向他,“几时走的?” “就在今晨。”童子声音平淡,“小子欲从先生远游,可先生说,蝉儿姐今天回来,要小子候你。小子在那谷口候你一整天了。” “先生,先生……”玉蝉儿喃声,“您晓得蝉儿回来,可为什么还要走啊?您有何事这么急?您为什么不再等蝉儿一天呢?您为什么要抛弃蝉儿,蝉儿……蝉儿是一生一世要从先生的呀,先生为什么要抛弃蝉儿?先生,您……您为什么不等……”两眼一黑,晕倒在地。 是的,连续数日,玉蝉儿历经了太多的悲伤与挣脱,这又往来奔波,耗尽心力以救苏秦,先生的突然离别,实在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玉蝉儿行将倒地的瞬间,童子将她一把抱住。 童子抱她走进她的洞窟,将她放在榻上,为她盖上被衿,自己在榻前坐下,轻轻握住她的手,闭目入定。 是夜,玉蝉儿踏踏实实地睡了个长觉,及至醒来,已是翌日晨起。 看到师兄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榻前,握住自己的手,玉蝉儿内中涌出一股暖流。 是的,在这世界上,离她最近的几个人,一个一个全都远去了,只有这个与她厮守十几年且一直叫她蝉儿姐的大师兄,守在身边,不离不弃。 “师兄——”玉蝉儿柔声叫道。 “蝉儿姐?”童子出定,松开她的手,反而被她握牢。 “师兄,”玉蝉儿盯住他,“从今日始,不要再叫我蝉儿姐了!” “为什么?” “因为那只蝉儿,已经死了!” 童子显然也已晓得发生什么了,沉思良久:“那……小子该叫你什么呢?” “石啦树啦,你叫什么都成。” “叫你自在姐吧,因为姐已了无牵挂,得了自在。” “先生既说了却俗缘,”玉蝉儿淡淡一笑,“从今日起,你就叫姐了了,姐该叫你个什么呢?”盯住他。 “却却。”童子顺口接道。 “哈哈哈哈,”玉蝉儿孩子似的大笑起来,松开童子的手,用力握拳,“就是这两个字,却却!”弹起身子,顺手抓住童子的手,“走,却却师兄,了了姐这就与你看日出去!” 了了,却却,这对已近而立之年但被鬼谷子依旧称作金童玉女的师兄师姐,手牵手走出洞穴,步入草庐。 门扉处,二人并肩而立,远眺户外。 幽谷里,百鸟鸣啭,霞光映红不远处的山尖。 第116 章|战商於景翠败北 伤别离秋果归秦 玉蝉儿走后,约小半个时辰,也即玉蝉儿预言的三刻左右,苏秦悠悠醒来。 醒来的标志是睁眼。 苏秦睁开眼,看到了守在榻沿、一直握着他手的姬雪。 “雪儿——”苏秦轻叫。 姬雪没有应他,只将脸贴近他的脸,更咽出声,泪水不住地流下。 “你……我……这是怎么了?”苏秦声音柔弱。 “苏子,”姬雪更咽一时,止住,“没事了。” 苏秦的大脑慢慢地转起来,依稀记起过去的事,诧异道:“邹兄呢?” “他在门外。” “叫他进来。” 姬雪召进飞刀邹。 飞刀邹将近日发生的事情扼要述过。 苏秦缓缓闭目。 “苏子,是阿妹救的你呀!”姬雪补充道。 “师姐?”苏秦睁眼,欲坐起,但没有成功,“快,她在哪儿?” “她……走了。”姬雪应道。 “她……”苏秦止住。 “她说先生在召她,她奉先生之命赶来救你,为你扎了三轮针呢。” “先生……”苏秦眼里出泪,“弟子……又让您费心了……” “苏子,”姬雪走到碳盆前,端起搁在盆边上的药碗,“是阿妹为你熬的药,这还热着呢。” 姬雪将药碗放在榻边的案上,扶苏秦坐起,将药碗端到唇边,小咂一点:“不凉不热,正好。” 苏秦喝下。 “还有一碗稀粥,想喝吗?” 苏秦点头。 姬雪端来稀粥,苏秦喝几口,躺回榻上。 休养三日,俟鬼谷子的三剂草药喝完,苏秦身上来力气了,尝试下榻,被姬雪止住。 “苏子,”姬雪盯住他,“阿妹特别吩咐,你的五脏伤得很重,至少要休养一年。” “这……这怎么能成?”苏秦再欲坐起,“快,召邹兄来,备车,我……我要到大梁,路上养!” 姬雪出去,刚走几步,飞刀邹与屈将子疾步走过来。 问候礼毕,在屈将子为苏秦摸脉时,苏秦提及魏国,说他要尽快过去。 “苏大人,”屈将子把完脉,盯住他,“从脉相上看,至少三个月之内,您哪儿也不能去了。” “我阿妹说,他得静养一年。” “是的。”屈将子点头,“身子骨是大事。天下需要苏大人,但天下需要的不是一个弱不禁风的苏大人,而是一个虎虎生风的苏大人!”略顿,“不瞒大人,几日之前,老朽已在安排大人的后事呢。若不是鬼谷先生施救,大人绝无生机。” “苏秦谢前辈了!”苏秦拱手。 “还有,”屈将子压低声音,“此地不可久住,老朽正在为大人安排静养之所。” “为什么?” “您这次涉险,与魏国的事有关。” “哦?” “有人知悉老朽禀报大人有关魏国王妃的内情,报告给她,她在情急之下,才向大人下毒。” 苏秦震惊。 “如果不出老朽所断,报信与下毒之人,就在大人府中。” “何人?”苏秦急问。 “秋果。” “啊?”苏秦目瞪口呆,良久,喃声,“不可能。她不会害我!” “是的,但魏国的那个王妃会。她已无路可走,只能涉险。” “可这……”苏秦脑子急转一会儿,“从前辈告知晚辈到晚辈中毒,前后不过旬日,秦人怎么会……”顿住。 “大人知悉宫廷,却不知悉秦人的黑雕台。黑雕台往来送信的是鹰,鹰击千里呀。莫说是黑雕台了,即使我们墨门,若有大事发生,音讯亦可于一日之内传送千里。” “前辈可有证据?”苏秦补充一句,“秋果的事。” “有两个证据,一是大人的饮水。听邹说,大人是在饮下竹筒里的水之后失去知觉的,毒就下在水里。大人的私物平素皆由秋果打点,那日她什么都备下了,不可能忘记装水。她是有意只装那么多的水。” “为什么?” “因为水装满了,大人若是只喝几口,一是毒不足够,二是会留下证据。” “其二呢?” “其二是,大人中毒后,秋果一直守在身边,一刻不停地哭,什么也不肯说,后来,老朽忖出什么,不让她守大人,她也觉出什么,于昨晚黄昏时分出门,行动隐秘,中间换过衣装,最终进入一家铺面。时已很晚,所有店铺均已关门,惟有那家铺面留着一扇暗门,她进去时里面透出亮光。她进门良久,才从店里出来,在街上游荡一夜,于天亮之后方才回府,这辰光就在她房间,想是睡去了。” 苏秦闭上眼睛。 显然,这完全不是他所想听到的。 “谢前辈关爱!”良久,苏秦睁眼,对屈将子拱手,“无论如何,晚辈恳请前辈,不可伤害秋果。”沉吟一时,几乎是喃声,半是说给自己,半是说给众人,“如果苏秦必须死,苏秦情愿死在她的手里。” “苏秦——”姬雪扑倒在他身上,悲泣。 “雪儿,”苏秦轻轻拍她,苦涩一笑,“苏秦这不是……还在活着嘛!” 得知苏秦被鬼谷子救活,秋果遭到墨家猜疑,天香震惊,将实情急禀公子华,请求下一步行动。公子华没再奏报秦王,令她与秋果即刻回秦。 秋果接到返秦指令这天,苏秦府中刚好发生两件大事,一是屈将子为苏秦安置好了休养场所,在筹备搬迁,二是木实带着一个半大的女孩子回来了。 秋果扶着门扇,隔着门缝向外窥探。 门缝外面,喜气盈盈的院子里,守在苏秦身边一刻不离的姬雪从她的寝处飞跑出来,在半大的女孩子跟前停步,盯住孩子。 女孩子有木实的肩头高了,一身墨装,披着短剑,英气飒爽,一看就是个从小就习武功的。 女孩子也盯住姬雪。 “叫娘亲呀,菲菲,”木实指着姬雪,鼓励她,“这就是你一直念叨的娘亲!” 叫菲菲的孩子一动不动,只将两只大眼盯住姬雪,一个衣饰锦绣、华丽典雅的贵妇。 “叫呀,菲菲,你不是一直想着娘亲的吗?” 姬雪缓缓蹲下,盯住那孩子。 “叫呀,菲菲,叫娘亲!”木华走过来,站在她的另一侧。 “娘——”孩子的声音极轻。 “菲菲——”姬雪扑嗵跪地,向她张开双臂。 女孩子一步一步挪向她,两个躯体合在一处,搂在一起。 门缝里面,秋果出泪了。 秋果腿软了,出溜在地上。 一行脚步声传入秋果的耳里。 脚步声渐渐弱下去,隐没在苏秦的寝处。 两行泪水无声地淌下秋果的眼眶。 光阴一寸一寸地挪动。 秋果终于站起来,擦去泪水,脱光身子,将满满一桶水一瓢一瓢地舀进一个大铜盆里,缓缓清洗她的身体。 洗脏两盆清水,秋果走到妆台前,面对铜镜坐下,对着铜镜一处一处地品鉴自己那发育得近乎完美、一直守至如今的处子之躯:头发是油亮的,五官是端正的,眉眼是清秀的,鼻子是小巧的,嘴唇是性感的,牙齿是洁白的,皮肤是滑腻的,胸脯是高耸的,乳尖是精致的,细腰是紧束的,屁股是圆润的,两腿是修长的…… 秋果震撼了。 秋果从未想到过,自己竟然也是这么美。 秋果将头发高盘,笄起,而后是粉黛,描眉,涂唇,再后,她打开首饰盒,将她的所有饰物一支一支地插在头上。 然后是衣柜,一件接一件地穿。时值夏末,天气依旧很热,但秋果觉不出。秋果一古脑地将她平时几乎没有穿过的漂亮衣裳一件不落地全都穿在身上。 秋果走到妆台前,再次对镜坐下,望着镜中的自己。 秋果笑了。 秋果笑得很灿烂。 秋果笑出泪花来。 秋果给自己做出各种鬼脸。 秋果缓缓走到榻前,摸出她克扣下来的那瓶药水。 秋果打开塞子,伸鼻嗅嗅,没有怪味。 秋果塞上塞子,掂掂重量,一滴儿没少。 秋果缓缓跪下,对天祷道:“阿大,娘,恕果儿不孝了……” 祷毕,秋果从枕下摸出黑雕台发给她的雕牌,别在领口的显眼位置,将药瓶揣进内襟,打开房门,一步一步地走向苏秦的寝舍。 一人抢过来。 是木华。 “阿妹,”木华盯住她,笑道,“穿这么漂亮呀,是要做啥呢?” “我要走了,来与义父告个别。” “走了?”木华眼珠子连转几转,“哪儿去?” “很远的地方。”秋果指指西方,给她个笑。 木华明白她指的是秦国,她这是来诀别苏秦,要回国去,略一思忖,带她走向苏秦的主卧。守在门外的飞刀邹迎上,一脸诧异地盯住秋果。 “邹叔,”木华指着秋果,“阿妹要走了,来与主公告别!” 秋果对飞刀邹笑笑,盯住他。 “秋果,”飞刀邹盯住她的衣服,“不嫌热吗?” “不嫌。” 飞刀邹迟疑一下,进门禀告苏秦。 苏秦传进。 飞刀邹引她走进苏秦的卧室,木华守在门口。 苏秦身体仍旧很弱,斜躺在榻上,背后靠着软垫。榻沿上坐着姬苏菲菲,菲菲身边是姬雪。 看着秋果的装饰,菲菲一脸惊奇。 秋果走到屋舍中间,距苏秦几步远处,缓缓跪下。 “秋果,快起来,”苏秦语气兴奋,“义父介绍你一个新朋友,你的妹妹,”看向菲菲,“菲菲,她就是你的秋果阿姐,阿大的义女。” 这几日,姬雪已经晓得秋果的事,两眼不眨地盯住秋果,全身高度戒备,仿佛她身上藏着杀人的凶器。 秋果未作回应,也没有看任何人,只将两眼盯住苏秦,似要把他刻在心底。 “秋果?”苏秦的目光转向她的服饰。 “苏秦,”秋果改了称呼,直呼他的名字,“我想单独与您说句话。” 在场人无不震惊,包括苏秦。 “秋果,你……”苏秦略顿,看向姬雪与菲菲,“雪儿,带菲菲出去一会儿,我与秋果说句话。” “苏子?”姬雪急了。 “去吧,秋果有话只对我说。”苏秦执意。 姬雪迟疑一下,拉起菲菲走向门外,回头又望一眼,见飞刀邹与木华一左一右守在秋果身边,适才放心,大步出去。 “说吧,秋果,”苏秦笑了,“邹叔叔,还有木华姐姐,都不是外人。” “我只想对您一个人讲。” 飞刀邹、木华愈加紧张,盯住秋果。 “邹兄,木华,你俩也出去。”苏秦的声音越发轻柔。 “主公?”木华急了。 “出去吧。”苏秦摆手。 二人退到门外。 “秋果,没有人了,你有什么,就说给阿大。”苏秦目光鼓励。 秋果朝苏秦连叩三下,一字一顿:“苏秦,我想说三句话。” “说吧,义父听着呢。” “第一句,秋果不想做你女儿,从来就没有想过!” “你……”苏秦晓得她要说什么了,笑笑,“好吧,那就做我阿妹。我有个师姐,正好缺个阿妹呢。” “也不想做您阿妹。” “好吧,第一句先撂置,第二句。” “我想让你知道,我是秦国黑雕台的人。”秋果指向胸前的雕牌,“这是我的标志。” “我已经知道了。”苏秦淡淡一笑,“第三句呢?” 秋果从胸襟里摸出那瓶药水,打开塞子,盯住瓶子,声音淡淡的:“瓶中之物本是用来毒杀您的,被秋果克扣下来一半,留给秋果自己。”没有再看苏秦,将瓶举起,仰脖就饮。 “秋——”苏秦大叫一声,噌地下榻。 苏秦的“果”字尚未发出,但听“嗖”的一声,一物飞来,疾如闪电,不偏不倚地穿过秋果的臂肘,击在瓶口上。 随着“啪”的一声脆响,瓶子碎裂,药水洒落在秋果的身上与地上。 是一枚飞刀。 紧接着,两条身影几乎同时飞进,一左一右,将秋果紧紧拿住。 秋果惊呆了。 秋果第一次领教了她这个邹叔与木华的厉害。在他们面前,她在终南山里学来的三脚猫功夫,简直不值一提。 秋果伤悲地哭了。 与此同时,姬雪、菲菲也都冲进来。 姬雪扶苏秦上榻,紧紧坐在他的身边。 苏秦的泪水流出。 “秋果呀,”苏秦几近更咽,“苏秦今日始知,这又欠你一条命啊!” “邹叔叔,你……”秋果声音绝望,“你……杀了我,杀了我呀,秋果求你——” “雪儿,菲菲,扶秋果过来。” 姬雪、菲菲走过去。 木华取下她的雕牌,搜查秋果,见她身上再无异物,方才松开她。 姬雪、菲菲一边一个,将秋果搀到苏秦榻边。 秋果跪在榻前,悲伤地呜咽,声音几近绝望。 “秋果呀,”待她的哭声弱下去,苏秦轻拍她的头,“这次的事苏秦不会怪你,不会怪天香,不会怪华公子,更不会怪秦王,因为,苏秦晓得,无论你们哪一个,都不想杀死苏秦。” “你……怎么晓得的?”秋果止住泣,盯住他。 “先说你秋果吧,”苏秦缓缓解释,“苏秦晓得,这些年来,你的心只在苏秦身上,你怎能杀死一个你救下两次命且一直记挂在心的人呢?再说天香吧,苏秦与她无怨无仇,无牵无挂,她又为什么一定要杀死我苏秦呢?还有华公子与秦王,如果他们要杀苏秦,苏秦早就死了。” “可……是他们一定要杀你的!” “是的,他们不得不杀!”苏秦轻叹一声,“现在没事了。秋果,你放心好了,你就安心守在这儿,没有人会伤害你。无论之前发生什么,苏秦都信任你,苏秦永远信任你。还有邹叔他们,他们会保护你的!” 秋果再次悲哭。 “木华,带秋果回她房间,加强守卫,我们就住此府,不必搬家了。” “苏大人,”秋果拭去泪,移开身体,改过称呼,“谢谢您的信任。秋果眼前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死,一条是回秦。雕台已经来令了。” “这……”苏秦语结。 “秋果是一心求死的,可邹叔叔不让秋果死。秋果再无他路,只能收拾行囊,回秦复命!”秋果语气坚决。 “秋果,你再想想,你若回去——”苏秦欲言又止。 “若是我不回去,这又不死,阿大、娘亲、弟弟,还有很多很多的人,他们就——”秋果悲泣。 是的,他们就得死。 依据秦法,秋果若是受令不回,就是叛国罪,莫说是家人,包括亲戚、邻居,都要受到株连。 这是一条死结。 苏秦思考良久,转对飞刀邹:“邹兄,为秋果备车!” 就在苏秦遭难的当儿,一身商贾打扮的张仪在鄂君启、彭君与射皋君的陪同下由纪陵君的封地北上,巡游宛城,陪行的是车卫国。 西周时期,宛城本为申侯封地,后为楚人所灭,建立宛郡,辖周边北至方城、西至於城、东至漾陵、南至邓、穰等大片沃土,近二十年来,郡守一直是景翠。 宛城位于淯水边,城墙高厚,呈方形,东西南北各八里,有城门十二,东西南北各三门,中为主门,容大车通行,城门坚固。中门两侧,各五百步处,有左右二侧门。侧门狭小,仅容农车与行人出入,战时关闭。城门外面是濠沟,深且阔,引淯水环绕。如果加上周边各邑及更大范围的北地方城,就防御而言,宛城堪称是固若金汤。 张仪是第二次来到宛城的。第一次是十多年前,他拖着伤躯与香女乘着贾舍人的辎车狼狈离楚时经过这儿,在宛城歇息过一宿,换过伤药。但那时的他一心只想逃离楚地,无心也无暇观赏街景。此番不同。张仪故地重游,真正感受到了宛地的富足与民风,不胜感慨。 张仪此来的身份是来购买犁铧的商贾,所以鄂君他们没有张扬,只以客商之礼相待。晚宴放在宛城一家豪华酒肆,幕后东家就是鄂君。陪酒的四人,分别是鄂君、射皋君、彭君与宛郡工尹昭鼠。 即使昭鼠,也不晓得坐在鄂君客位的上宾竟然是赫赫大名的秦国相国张仪,只认他是送来大笔生意的秦地财神。 酒过三巡,张仪兴致上来,用酒水在几案上写出一个大大的“宛”字,笑问鄂君:“君上可知此字?” 显然,张仪要的是解字,而不是只读出来。 鄂君解不出,支吾一时,看向彭君。 彭君也是一个不爱读书的人,摸摸头皮,拱手:“在下愚拙,敬请张子赐教。” “呵呵呵,”张仪浅笑几声,“赐教不敢,在下不过是有感而发呀。诸位请看此字,上面是个‘宀’,就是一栋房子,下面是个‘夗’字。‘夗’的本义是遭风吹后弯着腰的沃野之草。‘宛’字呢?就是长在屋子之内的弯着腰的草。长在屋子里的草没有风为什么会弯腰呢?因为高处是屋顶,光线只能从门窗来,草木趋光,于是这些草就弯着身子,头朝门窗,所以叫宛。” “哎哟哟,”公子启一脸惊讶,轻轻击掌,“张子不说,在下真还不知‘宛’字竟有这般寓意呢!来来来,”举爵,“张子,请为这个‘宛’字,干!” 众人笑过,喝下。 见张仪目中无人,卖弄学识,且将“宛”字解释为趋势就光、直不起腰的草,而几个封君竟无见识,甘受其辱,坐在末位的昭鼠看不下去了,缓缓放下酒爵,缓缓接道:“就下官所知,此字还有一解。据传当年炎帝过此,登高望远,见此地四周皆山,中如簸箕,清流不绝,繁草如毯,沃野平畴,由衷出叹,‘此地龙气宛潜,真乃富民之箕也’。得炎帝吉言,属下民众纷纷于此定居,播种收获,休养生息。及至先祖文王之时,灭申祠,得宛地,于此处建邑。城邑始定,要先文王定名,有人诉先王以炎帝之说,先王兴甚,一语定音,‘既然龙气宛潜,就叫它宛邑吧’。再后此邑历经变迁,由宛邑至宛城,再至宛县,再至宛郡,但变来变去,始终未曾离开过这个‘宛’字。” 昭鼠的这个解释极为高明,一是将“宛”字设为上古圣人所名,二是认定宛城是出龙气之地,三是点出宛地是由楚国的先祖征战所得。 昭鼠的急智为众王亲扳回面子,鄂君启等无不鼓掌。 张仪盯牢昭鼠。 昭鼠是由昭阳举荐、楚王任命的宛城工尹,主司宛城地区的工坊与冶炉。这个司职官职不高,位置却好,算是肥差中的肥差,前些年一直把持在景氏一门的手中,三年前昭阳费尽心思才算捣腾过来,荐举昭鼠掌管。昭鼠是昭阳亲侄,在昭门后辈中算是有见识的一个,为人八面玲珑,上任仅只三年,果是不负所望,自己赚个盆满不说,也将各方利益照顾得妥妥当当,昭氏势力也渐渐植根于景氏辖区。 “啧啧啧,”张仪收回目光,朝昭鼠竖起拇指,夸张地举爵,“来来来,在下提议,为昭大人的博学多识,干!” 众人皆饮。 “昭大人,”张仪望向昭鼠,拱手,“在下还有一请,代关中秦民,致敬大人一爵!” “这……下官……”昭鼠看向鄂君。 “呵呵呵,这是该当的,”张仪笑道,“听鄂君说,犁铧的事儿全是由昭大人张罗的呢!” “下官承蒙诸位君上错爱,谢张大人抬爱,只是,这爵酒过重,下官不敢轻饮!”昭鼠再次看向鄂君。 “哦?”张仪这也看向鄂君。 “喝吧,”鄂君朝他挥手致意,“张子的美意,怎么能轻拒呢?” “谢张子盛情!”昭鼠这才执爵,向众君致敬一圈,与张仪对饮。 “请问大人,”张仪亲手执壶,起身,走到昭鼠跟前,为他斟满,笑道,“首批货物可否备齐?” “库存清点完毕,有一万多张,各家商号里存货一万来张,计二万张有余。” “哦?”张仪震惊,“首批是四万张,这还差有一万多呢。” “正是。”昭鼠点头。 “启公子,”张仪看向鄂君启,“契约是一个月内交货,这已过有旬日了?” “张大人放心,”射皋君接过话头,“我们盘查过了,各家库中还存一些糙金,这就熔铸,不出旬日,当可交货!” “这么说来,”张仪鼓几下掌,转向昭鼠,“旬日之后就可发货喽?” “集散整装至少需要三日,至于何时发货,下官谨听诸位君上的旨令!”昭鼠看向几位王亲封君。 张仪看向鄂君启。 “张子,十五日后起货如何?”鄂君启轻扣几案。 “为十五日之后起货,干!”张仪举爵。 翌日晨起,昭鼠自去安排集散犁铧的事,鄂君启等几个封君邀请张仪前往鄂君封地巡视炼炉。 鄂君封地广约六十里,都邑鄂邑位于宛城正北五十里开外的淯水两岸,是宛郡的最重要冶铁重邑,有大小冶炉数十座。显然,子启请封此地,看中的正是这些冶炉。这些冶炉多是远近封君投资兴建的,鄂君只有两座。但无论是谁家冶炉,只要在鄂君地盘,他就有十分之一的抽头,单是这笔收益,任谁都是眼红。 巡视完炼炉,接着是存放生铁的库房。望着码得整整齐齐的铁块,张仪笑逐颜开,又让鄂君带他前往附近农地,观赏农人如何使用耕牛犁地。张仪兴致上来,脱光靴子,挽袖束腰,手扶犁把,学农人的样儿由歪到直地犁了小半个时辰。 是夜,张仪在鄂邑住下,于次日晨起,离开鄂邑返秦。 将别时,张仪本已上车,又从车上跳下,将鄂君扯到一侧,附耳悄道:“仪有肺腑之言,这想吐给公子!” “启洗耳恭听!”鄂君应道。 “想必公子已经晓得,”张仪压低声音,“秦王已将於城封予在下。於城虽为弹丸之地,却也是在下家底。一如公子所知,於城贫瘠,在下奔波多年,亦无多少积蓄。如今家大业大了,没有钱就养不起家室。眼见逾万张口嗷嗷待哺,在下苦无良策,欣闻楚有犁铧,而关中之民却苦于耕地之难,这才灵机一动,出策货贸犁铧,欲籍此赚笔小钱。于是在下奏请秦王,贸犁铧以济秦民,秦王听在下议论合理,就允准了。可在下没有多少本钱,集全部家当亦不过是百两足金。无奈之下,在下只好说服秦室有钱的公子并世家参股。他们听闻犁铧前景广阔,无不振奋,各自倾尽家财,无不想籍此大赚一笔。公子晓得,在下虽为王室之婿,在秦却无根底,此笔生意,在下是赚得赔不得。万一做砸了,那些公子任哪一个都有能力将在下剁为肉泥!” 见张仪如此这般讲出隐密之情,鄂君启大是感动,郑重承诺:“张兄放心,有启在,保管这笔交易顺顺当当!” “可在下一路看来,大王似是铁心伐秦呢。伐秦,首冲就是於城,也就是在下的食邑,这……”张仪欲言又止,给他个苦笑。 “唉,”鄂君启恨道,“都是景翠那条老狗搞事!是他一心要伐!” “启公子,”张仪盯住他,语气凛然不可犯,“在下也不是吃素食长大的,早已在於城备下精兵三万候他,在下想让公子对王叔捎个口信,争来打去,无非是为利害。未来无事最好,咱们双方全力于生意往来,各挣小钱,各享各乐。万一有事,就请王叔的麾下勇士高抬贵手,给在下留点薄面。当然,在下也会保全王叔颜面。但凡是王叔的人马,在下不会让秦人放出一支箭!但凡王叔看上的一草一木,一城一池,在下传令秦人悉数让出!” “谢张子成全!”鄂君启拱手,“张子厚意,启一定捎给王叔!” 张仪依依惜别鄂君,当晚驱至宛西涅邑。涅水由北部伏牛山的五垛顶奔流直下,流至山脚后,在宛城通往於城的衢道处打个大弯,形成这座城池,再流向南,汇入黑水。这座城池位于涅水的弯道北岸,故叫涅邑。涅邑原为楚人的一座商贸集散小邑,被商鞅攻占之后,方才扩建成一座中等城邑,屯锐卒八千,成为秦人最东部的前沿阵地。 翌日晨起,张仪巡视完四门防御,交待守将一些事项之后,驱车向西,过黑水至於东重镇淅邑,再次巡检防御,于次日回到於城。 张仪刚进府门,一行车马亦入城门。 是由咸阳一路赶来的秦惠王。 与惠王同行的是公子疾与公子华。 张仪回府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当惠王赶到府上时,张仪仍旧泡在池子里,正自哼着曲子搓皮。 是魏章进来禀报的。 张仪惊呆了,噌地从盆里跳出,匆匆穿上衣裳,赶到正殿。 正殿是当年公孙鞅建的。张仪来后,未作任何改动,只将商君府改作於城君府。 君有君位。张仪的君位也是商君留给他的,与其他席位稍稍不同的是,地上铺着一块织锦软毯,面前立着高大气派的雕龙几案,案上放着玉圭。 张仪进门,见秦王坐在客席上,君位给他留着,不由分说,将他硬扯到君位,按他坐下,道:“委屈王上了,先凑合着坐!”自己退后,叩首,“得罪,得罪,臣是真的不知王上驾到呀!” “呵呵呵,”惠王扬手笑道,“寡人可是算准了你将在这个辰光回来,卡着点儿上门,只没想到你会在澡池子里。” 众人皆笑起来。 一番客套之后,张仪与魏章在右侧的臣位坐下,虚出左侧席位,按公子疾与公子华分别坐了,君臣切入正题。 “张相国呀,”因有魏章在,惠王不便称妹夫,改作官称,“不瞒你说,一个多月来,寡人心里惦着个事儿,辗转反侧,睡不着呀。”盯住张仪。 “如果不出臣所料,王上所惦的当是那几箱黄物。”张仪缓缓应道。 “嘿,”惠王笑了,“你倒说得轻巧。什么几箱,是几十箱呀,寡人的全部家当都在里面。快说说,寡人的犁铧在哪儿?” “如果王上有耐心,在此小住半月,当可看到楚人首批送来的四万张犁铧!” “是吗?”惠王来劲了,“要是这说,寡人真就不走喽!” 接下来半个时辰,张仪将如何前往纪陵面见王叔、如何到宛城看货又如何约定起货日期等过程详述一遍,听得惠王心向神往。 “呵呵呵,”惠王乐不合口,“看来这宗生意寡人是亏不了喽。”略顿,敛笑,轮番看向张仪与魏章,“张相国,魏章将军,让寡人真正睡不踏实的还不是这二千镒金子,而是商於。一连好多天,寡人都在凌晨时分梦到南蛮在磨刀,这才动身赶过来。”盯住魏章,“魏将军,兵来将挡,南蛮若来,寡人想听听你是如何挡的?” 魏章早就有备,引他们走到一侧,拨开一道帘子,现出一张沙盘,是魏章用庞涓的沙盘技术制作的,其上涵盖西至咸阳、东至宛城、北至洛阳、南至郢都的广域地貌,层峦起伏,道路沟壑、城池村镇、兵营要塞、粮草集散等无不赫然在目。 “禀奏王上,”魏章指沙盘插着楚旗的楚卒营寨,“就末将所知,楚人已调动三路大军约二十一万于我商於周边,其中有王师三万、景氏方城守御劲卒六万、屈氏劲卒六万、王亲封君出师六万,征战指日可待。”指向商於谷地,“如果不出末将判断,楚人袭我,可有三种方案,一是兵分两路,一路由宛城沿商於衢道西征,抢涅邑、淅邑,夺占东武关;一路由丹阳沿淅水河谷北征,夺占於城;二是兵分三路,上述两路不变,第三路由丹水河谷插向商南,从背后袭击西武关;三是上述三路不变,再分一路,出上庸,击我汉中地,与我全面开战。” “将军所析甚是,”惠王点头,“敌势汹汹,将军作何应对?” “末将的计划是,”魏章指点沙盘,“无论楚军主攻何处,末将皆起本部主力迎战其中军,与景翠对阵,寻机决战。其他二路,皆重兵布防,据险以守。只要击溃楚国中军,其他二路也必不战自退。至于上庸之敌,末将以为,就眼前楚军动向,楚王尚无意图与我全面开战,因而可以忽略不计。” “将军麾下能战之士可引多少?”惠王问道。 “五万。” “以五万之士抗二十一万楚国锐卒,将军可有胜算?” “胜算有三。”魏章声音清朗。 “哦?” “一在势险,我得地利;二在气聚,我得人和;三在器锐,我得器利。地利,可以少胜多;气聚,可同仇敌忾;器利,可勇气百倍。反观楚人,远征攻坚,不得地利;家国杂糅,不得人和;更重要的是三,两兵对战,决胜之勇,在器。两兵相若,智勇相当,执矛者胜执棍者,放矢者胜掷石者。” “将军有此气势,寡人就放心了。”惠王再次点头,“虽然如此,我们还得防个万一才是。”转向公子华,“华弟,你有何说?” “若以臣之意,不战则已,要战就得把楚人打趴下。”公子华握拳。 “怎么个打趴下?” “仿效张相国在楚灭越之法,”公子华指向地图,“增调锐卒一十五万,合兵二十万,以锐卒隐于沟壑,之后敞开大门,坚守城池,放敌长驱直入。待敌完全入袋,我锐卒封闭关隘,截断楚人粮道,关门打狗。” “是够狠的!”惠王笑了,转向公子疾,“疾弟?” 公子疾笑笑,看向张仪。 惠王也看过去。 “魏章将军,”张仪没有答话,转向魏章,“如果楚有中军六万,在你跟前排兵布阵,你需要多少兵马可以敌之?” “何谓敌之?”魏章不解。 “就是与敌决战沙场,枪对枪,刀对刀,将军需要多少兵卒可以守住阵势?” “若是单单守住阵势,锐卒两万足矣。” “若是击溃对方呢?” “再加五千!” “王上,”张仪转对惠王,“臣之意,商於谷地不可再增一兵一卒,仅以现有五万御敌。” “说说,你如何以五万之卒御敌二十一万?” “由魏将军引锐卒两万,迎击景翠中军,溃之,但不追击。臣另备一万接应,但不参战,以防万一。臣引一万,驻守涅邑,与敌一军交战后,让出涅邑、黑水关,坚守东武关。另有一万锐卒,七千守西武关,其余三千布疑兵于丹水谷道,应对楚人右军。臣使人探过,丹水河谷多险滩深谷,由丹阳至商城,长约数百里,人迹罕至,险阻重重,虽有小道,但若通行大军,几无可能。楚人袭我,只能出奇兵,杀我于不防。我出疑兵,且在各处小道上据险设隘,楚人见我有防,必退。” “哟嘿,”惠王拧眉,“你这是将商城十五邑摆空城呀?” “苍头编伍,守好城门即可。” “这这这……”公子华急了,“相国大人,商於三十邑,失不得呀,商城不说,只说这於地十五邑,楚人比我们还熟,沟沟坎坎,他们可以无空不入呀。於地还好,大不了还给楚人,商洛若是空城,让楚人卡住峣关,断了后路,可就全完了!” “华公子若是闲得无聊,不怕没仗打,大可亲自引兵守在峣关。”张仪语气笃定。 “如此用兵,倒是新颖,”惠王看过来,眯起笑脸,“相国大人这且说说,妙趣何在?” “妙趣无他,此战我们不能大胜!” “也败不得,对不?” “正是。”张仪的左眼眯起,右眼角略略上扬,看向附近的梁柱。 “若是在下没有记错,”公子华直揭其短,“前番伐齐,张兄也是这般要求司马兄的,结果如何?” “呵呵呵,”张仪倒不生气,“华公子看好了,结果会大不一样!” “说说因由!”惠王好奇了。 “王上,二位公子,魏将军,”张仪逐一提过,“兴兵打仗是为什么?” “这还用说,为战胜呀!”公子华脱口而出。 “战胜又为什么?” “灭其祠,占其土,得其民,夺其财!” “敢问公子,”张仪直视公子华,“就眼前情势,若是公子用兵,能灭其祠、占其土、得其民、夺其财吗?”略顿,“公子不要忘记,是商君夺占楚人於地十五邑,楚人兴兵伐我,收回失地,我是被动应战,而不是公子誓师伐楚,矢志灭其祠、占其土啊!” 公子华嘴唇连张几张,又合上了。 “说下去!”惠王盯住张仪。 “眼前战争,是为商於之地。商於之地,我失义在先。与魏人战河西时,我得义;今日楚人征伐商於,楚得义。两军交兵,得义者勇。此其一。其二是,河西于魏室是贪欲,是霸凌,是致秦于死地,胜败无关紧要,于秦室则不然,是生死攸关!同理见于商於。秦前有武关,后有峣关,胜败无关紧要,于楚室则不然,也是生死攸关!” “要的就是这个!”公子华握拳。 “公子如果要的只是这个,”张仪淡淡一笑,“今日之战就得听在下的!”做个苦脸,“再说,其他不说,单是这个於城,身为於城君,在下既失不得也舍不得呀!” “说的是,”惠王盯住张仪,“请问相国,今日不可大胜,何日可以?”略顿,笑了,“寡人是个急性子哟!” “待其内政不治、贵胄奢糜、君臣不和、忠良塞言之时。” “呵呵呵,”惠王笑了,“看来是个长活呀。” “对于方五千里之楚,王上想一口吞下去吗?” “寡人眼下真还没有那么大的胃口,这听你的。”惠王看向众人,“相国说的是,眼下不宜与楚决战,但军威还是要打出来的,要让楚人尝尝我大秦勇士的厉害,死了商於这条心!”看向魏章,“魏将军,寡人看你喽!” “末将得令!”魏章字字铿锵。 翌日凌晨,张仪陪同惠王一行驱车直驰於城北面的山沟,巡视刚刚落成的兵工坊。 在守护严密的山沟沟里,新搭起一百个铁铺,五百名匠人正在测试各种冶、锻设备,需要配比的其他金属也都准备就绪,一切皆在候等由宛地行将运来的四万张犁铧。 返回途中,惠王与张仪同坐一车。 惠王兴致颇高,大谈乌金兵器在未来征伐中的威力。 张仪听着,听着,眉头皱起。 “仪弟,你怎么了?”惠王觉出异样,打住话头,问道。 “不瞒王兄,仪对打打杀杀没有兴趣。” “咦?”惠王惊讶,“不打不杀,如何能一统天下,践行你的横策?” “仪所横的首先是策,其次才是打杀。” “是哩,是哩,”惠王赞同,“打杀不是你的兴趣。说说看,这又想到什么策了?” “这辰光没有好策,只对一个女人感兴趣。” “哟嘿?”惠王来劲了,“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仪弟感兴趣呢?说说她。” “别致。” “哪儿别致了?” “哪儿都别致。” “哈哈哈哈,”惠王大笑起来,“你这是相中她了。我看女人,只看长相,一是屁股,二是胸,三是脸。说说看,此女是哪儿别致?” “不胖不瘦,不高不矮,该大的地方大,该小的地方小,该凹的地方凹,该凸的地方凸,其他就没啥了。” “呵呵呵,”惠王笑道,“这些话等于没说。好吧,依贤弟品味,此女当是不差。既然相中,这去娶来就是!” “臣这儿没有她的位置。” “封个妾室呀,於城君不能只有一个夫人,是不?” “过不去於城君夫人那道坎。” “哈哈哈哈,为兄晓得你想说啥了,”惠王拍拍胸脯,“小妹那儿,包在为兄身上!” “香女呢?” “香女识大体,只要贤弟喜欢,想必她不反对。” “我这儿呢,也过不去呀。”张仪指指自己鼻子,给他一个诡笑。 “咦?”惠王愣了,“你说来道去,却又不娶,究底是想做啥?” “不是臣不娶,是臣不能娶。” “为什么呀?” “不为什么,臣不能与王上争夺同一个女人呀。” “哟嘿,”惠王苦笑,“绕来绕去,咋又绕到寡人头上呢?不瞒你说,寡人后宫,女人实在太多,争风斗宠,明抢暗夺,烦死人,一到天黑,我就犯怵。有时候,寡人真想把她们全都打发出去!” “这个女人王上是不会烦的。” “寡人还没见过,你怎么晓得不会烦她?” “就仪所知,怕是王上不敢见她。” “哟嘿?”惠王叫道,“她是老虎还是狮子?” “比老虎、狮子厉害。” “啊?” “惹她恼了,她敢骑在王兄身上,拔掉王兄的胡子!” “她敢!”惠王大声,“我剁了她!” “呵呵呵,”张仪笑了,“这话王兄尽可在臣面前说说。若在榻上,面前只她一人,王上怕是连想都不会,不要说做了。” “为什么?” “一是舍不得,二是剁不得。” “为何剁不得?” “因为她是大楚王叔的义女!” 接后的车途中,张仪大谈芈月,将芈月的可爱之处及真实身份一一道来。 “这这这……”惠王皱眉,“照你所述,这桩亲事倒是不错。只是,这若撺怂成了,寡人岂不是成了魏章的女婿吗?” “王上呀,”张仪笑道,“列国后宫的辈份,能排吗?再说,芈月的父亲早就战死在河西了。魏卬是魏卬,魏章是魏章,芈月是芈月,他们是三个人。王上就作不知,一了百了。” “好吧,”惠王又是一声苦笑,“为大楚计,寡人豁出去这个身了!” 就在宛城工尹昭鼠亲自押车,将四万张犁铧一只不落地送到於城指定库房之时,伐秦主将景翠驰往郢都,接受怀王询问军情。 “禀大王,”景翠指点军情图中的秦人控制区,“就眼前探报,秦人尚未向商於谷地增兵。商於谷地原有秦卒五万,近四万屯驻于武关以东,於、淅、涅等一十五邑,主要是防我突袭。武关以西一十五邑,秦人仅有守卒一万五千,其中武关守卒五千,商洛诸邑仅有一万,守城亦是不足。另,秦于汉中屯锐卒五万,然,一则受我上庸驻军牵制,二则巴蜀乱局未定,汉中秦卒不敢妄动。”指向楚境,“末将部署依旧未变,从现备兵马中精选能战锐卒,兵分三路,左军三万为东路,由庄峤为将,出宛城,一万围取涅邑,两万西渡黑水,夺黑水口,取淅邑后,正面攻击东武关;右军三万为西路,由逢侯丑为将,沿丹水河谷昼伏夜行,奔袭商城,在攻取商城之后,向西夺取峣关,向东夹攻西武关。中军六万由臣亲领,沿淅水北上,与秦人主力决战于於城。三路皆为实攻,彼此配合,将商於之敌截作三段,分段围歼。” “甚好。”怀王指向西武关,“关键是这儿。景将军,只要拿下西武关,关东诸邑就是翁中之鳖了。” “臣受命!”景翠拱手,朗声应道,“臣一定拿下西武关,收复整个商於,将秦人彻底堵死在关中!” “呵呵呵,”怀王笑了,“寡人的胃口没有那么大。此番征伐,只要将军能够收复被公孙鞅强占的於城十五邑,寡人就迎出郢都,为将军牵马,为所有的参战将士记功!” “大王,”景翠握拳,“臣不复商於,誓不回返!” 方略最后确定之后,景翠陪怀王前往太庙,卜得一个上吉的卦。怀王心情大好,定出吉日,祭旗出征。 祭完旗,景翠由郢都驰往丹阳中军大帐,召集各路将领传达王命,发令出征。 丹阳位于丹、淅二水之间,是楚国的龙兴之地,也即楚国最早的封地。之后到楚武王,迁都郢城,此城渐渐没落,但楚室先君多葬于此,立先庙祭祀。 秦得於城诸邑之后,丹阳成为楚国最重要的防御城邑。楚人在此深沟重垒,重兵布防,守卒不下两万,且周边各邑,尤其是邓、襄两座大城,也都屯有重兵,各城邑之间驰道畅通,遥相呼应,一处烽火燃起,友军两个时辰就可赶到。 楚若伐秦,丹阳更是最佳的出击位置,由丹水河谷向西,可直插商城,切断秦人退路;由淅水河谷北上,可直插於城。 无论是向西还是向北,无不是山地,河谷更是曲折蜿蜒,不利战车,因而,此番伐秦,除东路之外,中路与西路皆以步卒为主,只配少量战车。打先锋的多是由巴地、越地精选出的山地战勇士。 一切如景翠所断,魏章只引锐卒两万迎战,没有配备战车,是清一色的步卒。 鉴于双方实力悬殊,景翠传令,东路与中路升旗张势,沿衢道稳步推进,西路则偃旗息鼓,沿丹水河谷向西直插。 中军一路向北推进,在淅邑南侧约十里处遭遇秦军主力拦阻。 秦人冲出一尉,射出战书,是主将魏章亲书,劝楚卒退兵,不可犯境,否则秦卒誓死一战,保卫家园。景翠亦射回一书,强调奉王命收复失地,要秦兵退回关中,否则,后果自负。 两封书信分别交付对方,等于是各下战书了。 景翠传令就地屯驻,驱车亲往探视,见秦人正在一大片开阔地带排兵布阵。就阵势来说,显然已大体上列好。 由于此地皆为平川,没有高点,景翠遂升起高车,居高探阵。在足有十丈的高车顶端,方圆十里左右的河水地势、人马移动尽收眼底。 秦阵位于两条河流的交汇处,一条是淅水,河宽水阔,由北而南,另一条是淅水的一条无名支流,由西而东。一大一小两条水流构成一个丁字型,秦阵就位于这个丁字的南侧。也就是说,秦人西侧与背后皆是水流。虽说背后的无名支流不大,但时值夏末秋初,北山不久前一连下过几场大雨,河水皆在上涨。无名支流上架有一条土木河梁,仅可容二车错行。 景翠大喜,因为秦人这样列阵,几乎是就死地。一旦兵败,数以万计的兵马只有一条河梁,即使河梁不被踩塌,也会形成拥堵,结果是谁也无法跳掉。至于梁下的水流,如果万人同涉,水流再浅也会堵成汪洋,何况这儿是小水交汇大水处,就景翠所知,深已过顶。秦人这般列阵,摆明是要以死相搏了。 景翠知道,两军相逢,如果是以多击少,而少者将自己置于死地,是用兵大忌。 景翠传令排兵布阵,从南、东两个侧面将秦人围定,同时派出多路探马,将周边十五里之内的沟沟坎坎悉数探过,皆不见秦卒埋伏,惊喜之余,也是纳闷。 无论如何,眼前就是机会。 机不可失。 景翠传令偏将屈遥引兵一万,向东绕道,在东八里河水浅处涉水过河,由后包抄,一是截断秦人援兵,二是在敌人兵败溃退时,断敌退路。 屈遥领命而去。 所有秦卒皆列于阵,景翠使人在高台上按照秦人行伍一一数过,秦阵共有将士两万名,分为左右两个方阵,每阵横竖各一百人,组成方阵。两个方阵之间,隔一条通道,道宽仅容一辆战车通过。 这样布阵,简直不合阵法。 景翠左看右看,前想后想,始终想不明白秦人为何摆出这种作死的阵形,这是摆明决以死战的。 面对这样的阵法,景翠也是无计可施。两个方阵合在一起,构成一个矩阵。破矩阵之法,通常为锥形阵。而锥形阵重在锥尖,锥尖如果突不进去,则此锥无功。最好的锥尖是甲车。然而,景翠虽有甲车,但一眼望去,整个地貌并不适合甲车行驰。甲车冲阵,重在速度,而此地多是庄稼地,踩在秦人脚底下的是没膝深的禾苗。庄稼地原本虚软,加上禾苗及浇水用的沟坎,再好的马与车也会失速。通常情况下,对方在没有战车的阵地上布下此阵,就一定会在阵前挖出许多陷沟,以阻止敌手的战车行进。 景翠召集众将,传令以步卒组成锥阵以破敌矩阵。 为使秦人首尾难顾,景翠决定从南与东两个方向,分别以六个锥阵破敌,每个锥阵设精兵五千,余卒二万,一万接应六锥,围剿溃敌,另外一万向后防守,以备不测。 众将领命而去,列出六个锥阵。 景翠登上高车,指挥全局。 两军对阵,万箭待发。 高车上,景翠极目四望,并无异常。东方极目处,屈遥一万人马已经渡河,在向秦人后方包抄。 感觉万无一失,景翠传令擂鼓。 主将的战鼓响起,六个锥阵中的将鼓也响,六支巨锥,一步一步,有条不紊地从正面(南)与侧面(东)两个方向踩着禾苗压向敌阵。 敌阵如如不动。 六个锥形在推进中,果然遇到人为的沟壑。但于步卒而言,这些旨在阻挡战车的沟壑根本不是障碍。 最先接近敌方的楚人锥阵在相距一箭开外处止步不前。 楚军鼓声亦止。 六支锥阵尽皆达到预定位置,止步待命,位于锥尖部分的军卒一手持盾牌,一手持枪矛。楚军的弓箭手则各持弓箭,散于锥阵之外,组成矢阵,引弓搭箭。 由三万人马组成的六支巨锥与由两万人马组成的庞大矩阵隔一箭之地两相峙立,六枚锥头分别瞄准矩阵,如张弓之矢。 双方主将都没有照面致礼,而是各自在自己的阵后核心位置竖起高车,掌握大势,摇旗布令。 一刻钟过去了。 两大军阵兀立不动,悄无声息。 又是难熬的一刻钟,双方仍旧无声对峙。 在第二个一刻钟就要结束之时,景翠的号旗挥动,楚人的战鼓擂响。刹那间,楚人万弩齐发,六支锥阵如六枚离弦之矢,分别射向矩阵。 秦人的矩阵依旧如如不动,既没有擂鼓,也没有射箭,只是阵上忽然竖起一只只盾牌,远远望去,数以万计的盾牌在阳光下自成一景。 楚人射来的箭矢大多扎在盾牌上。 自楚人擂鼓至两阵相触,秦人并无一矢发出。 几息之间,巨大的撞击爆发了。 紧接着,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六只庞大的巨锥在砸向矩阵之后,锥尖并没有如期嵌入,而是如同刺在一块铁板上,六尖分别折断,只将秦阵的前两排军卒压下。但这两排倒下的秦卒,迅速就被后面的秦卒赶来替上。 站在高车上的景翠看呆了。 楚卒奋不顾身,如潮水般涌上,如同撞住一道牢固的堤坝。撞击之后,率先倒下的往往是楚卒。 冲在最前面的楚卒纷纷倒下,后面的补上继续冲击。秦卒也有倒下的,但后面的秦卒也迅速补上。两军交接处,顷刻间堆起一道人尸之墙。 锥头未能如期嵌入,只好自动散开,构成一道平面,向矩阵全方位发起进攻。 秦人长枪刺来,楚卒习惯性地用盾牌阻挡。然而,众楚人未曾料到的是,那矛头往往直透盾牌,刺入楚人胸膛。 排在前面的楚人前仆后继,临死也没明白秦人是怎么一下子就刺透盾牌、置自己于死地的。跟在后面的楚人却是看得清楚,发怵了。 秦人再以利矛刺来时,楚人不再以盾牌相挡,而是干脆扔掉盾牌,以枪搏击。 两枪相击,即使双方同时刺中对方,最后倒下的也往往是楚卒。 更要命的是,就在相持不下时,秦人的战鼓响了。 战鼓声中,秦人突然爆喝出声声“杀”字,近两万只口同时喊出,声震苍穹。随着战鼓,秦人开始出击。排在前面的秦卒在第一声“杀”字之后,分别刺向一个楚卒。跟后的未及解救,后面一排秦卒即冲上来,越过第一排秦卒,刺向楚人的第二排。就在前面两排仍在搏杀之际,第三排秦卒再度冲出,无视正在搏杀的两排对手,直接冲向第三排楚卒。然后是第四排,第五排。一排接一排,井然有序,如排山倒海一般压向楚阵,且每名秦兵只锁定一名楚卒。 每冲出一排,秦卒都要发出一声整齐的“杀”字。 在这声震长空的气势下,楚卒崩溃了。 正在冲击的楚卒胆颤心惊,掉头向回跑。 景翠急了,擂鼓进击,但主将的鼓声被秦卒万众一心的“杀”声淹没。 秦人发出更响亮的“杀”字,在后追刺。 楚卒全面溃退,后队做前队,掉头回奔。 景翠知道,他所惧怕也未曾料到的败局,来了。 景翠跳下高车,持枪逆向冲击,欲战死疆场,却反被自己的溃兵挡住。 景翠被自己的溃兵包裹着,冲撞着,向南败退。 与此同时,在秦人后方呼应的屈遥一万部卒,见楚人败退,情急之下从背后杀出,欲从后面冲散秦人,但秦人早有准备,迅速推出几辆防守城门所用的刀车,一个接一个地堵在桥面上。个别楚卒好不容易越过刀车,还没回过味来,就会被秦人箭射枪捅,死于非命。 桥梁下面,水深过人,如果强行泅渡,别的不说,单是浸水的甲衣,就会沉重到难以接战。关键是,早有秦人弯弓搭箭,候在对岸。 由于泅渡不成,楚卒虽众,却也只能面对一座孤桥,而要突破这座孤桥,竟又是如此之难。 眼见对面的楚人越退越远,秦人胜局已定,自己若是再不撤走,就会有腹背受敌的危险,屈遥传令原路撤返。 秦人似乎并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追有十余里,鸣金收兵。 景翠退至三十里处,见秦人并未追来,遂检点各部人马,三万冲锋征卒已是近半不见,另有带伤数千,欲再扎营休整,却见随行辎重已丢失殆尽,留给了秦人。 景翠长叹一声,拔剑自吻,但被陆续赶回的屈遥等部将拦住。 面对如此强悍之敌,景翠传令退军至丹阳。 接后两日,其他两路的战报陆续传来,先是西路军,沿丹水河谷西进不足百里,忽见秦人隐于两边山头,据险要处设关立卡。此路重在奇袭,杀秦人以无防,却不料秦人早有防备,在险要地段设下伏兵,居高临下,滚木擂石,阻断前路。楚人组织进攻,秦人也不抗拒,退到另一险阻处抵抗。 丹水河谷,越向西越险,百多里处只能说是刚入险境。此时就有秦人拦阻,离商城还有一百多里,攻击前进就不可行。楚将无奈之下,传令撤退。 只有东路庄峤传来捷报。庄峤所部一路西攻,“收复”涅邑,“攻克”黑水关,正欲向西攻打淅邑,闻中路军败,遂在黑水关扎营待命,快马报请景翠。 景翠长叹一声,传令庄峤原地待命,守住黑水关并涅邑,谨防秦人反扑。 景翠拟出战报,驰报怀王,请求旨令。 怀王传令退守丹阳。 楚人筹备数年之久的光复商於之战以景翠中军战败、楚人死伤逾三万的惨痛代价,草草收场。所幸庄峤引领的封亲族兵光复涅邑,攻克黑水关,将秦人逼退至淅邑及东武关一线,好歹为楚人挽回一点面子。 护送秋果的辎车驶过函谷关后,辚辚行至小秦村的路口。 秋果叫停,在车中发有小半个时辰的呆,吩咐拐向小秦村。 秋果已有十几年没有回来了。 让秋果惊讶的是,小秦村变了,变得她已经认不出来。尤其是她的家,原来的宅子全部不见,在原宅地上新起的是几处大院子,院门不再是柴扉,而是黑漆大门,门外还立着两只石兽,张牙舞爪的她认不出是什么。 驷马大车缓缓停在门口。 有人迎出来,像是个家宰。 秋果跳下车,走过去。 家宰认不出,观她气度,不是寻常人,问道:“姑娘,你找谁?” “还是秦大川的家吗?”秋果问道。 “是呀,是呀,大川是我家老爷子呢。姑娘是——”家宰盯住她。 秋果没有睬他,径直走进大门。 原来的狗不见了,朝她吠叫的是两只雄壮的黑狗,被拴在一个角落里。 听到狗叫,秦大川走出堂门。 大川揉揉眼睛:“秋果?” “阿大——”秋果住步,盯住他,眼眶湿了。 “哎哟,真是我的好闺女哩!”大川紧前几步,一把抱住秋果。 父女二人拥抱。 “她娘,咱家闺女回来了,是秋果呀!”大川朝后面的院子里大叫。 秋果娘跌跌撞撞地跑出来,见到秋果,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来。 秋果上前,朝娘磕个头,抱住娘哭。 不一时,几进院子的人全都出来了,有仆人,有二川、三川家的两个婶婶,还有大小不等的一群孩子,簇拥秋果走进客堂。 “阿公呢?”秋果扫视一圈。 大川抹泪。 大川带秋果走向后面角落处的偏院,是他们的家庙。秋果几次大功下来,秦家已经荣升为大夫级别,修建家庙了。 秋果在爷爷的牌位前叩首,涕泣。 “闺女,把你的事对阿公说说!”大川问道。 “叫我说啥?”秋果道。 “说说你与苏大人的事呀,你阿公最想知道的就是这个。苏大人咋没回来呢?” 秋果低头,揉泪。 “阿大,”大川叩首,对着牌位诉说,“你最想见的孙女秋果回来了。她可是咱家的大功臣呀,是她带给咱家一个大贵人,就是苏秦苏大人。苏大人是阿大您一眼就相中的,您的眼真是亮洒啊,因为这个苏大人,咱家才有这荣华富贵,才有这几十井田,才有这么大的院子,才有这些仆人,才有这吃不尽的粮,才有这用不完的钱……” 大川一桩一桩地讲述眼前的获得,将它们一古脑儿安在苏秦头上。 秋果越听越悲,大声哭起来。 “闺女呀,你哭个啥哩?”大川心疼了,“快给阿公说说你与苏大人的事。阿公临终前还在念叨你俩呢。” “我与苏大人没有什么事儿,他是我的义父呀!” “这这这……他是当真了呀!”大川急了,“他咋能……那你……嫁给谁了?” “我谁也没嫁,谁也不嫁!” “哎呀,哪有闺女不嫁人哩?”大川责她一句,跺脚,“阿大这就为你寻个婆家去!就凭咱家这光景,哪家的小伙儿不眼馋?” “阿大,”秋果又给阿公叩个响头,转过来盯住独臂,缓缓说道,“我走了。” “到哪儿?”大川吃惊。 “咸阳。” “咦,去咸阳做啥?” “给你们挣钱,挣田,挣更多房子,还有荣誉!”秋果大步走向前院。 “咸阳好呀,”大川来劲了,“阿大陪你去。”紧跟几步,语气兴奋,“闺女呀,咱家在咸阳也有一套大宅子呢,可排场了。这辰光是你阿弟一家住着,你阿弟学成匠人了,会打制乌金兵器哩,这辰光说是到於城了,王上一个月就发三石粮,咋也吃不完哩。不瞒闺女呀,阿大倒是想住在城里,可你娘不习惯,死闹着要回来,这不,阿大放不下她,只好跟她回来。嘿,到家一看,还是咱这乡下地儿广,人头熟,美着呢,一来二去,也就不想去了……” “阿大,你有完没完?”秋果呛他一句,加快脚步,径直走向大门,在闻讯赶来的村人们的惊愕目光中走出院门,噌地跳上马车,吩咐车夫扬鞭而去,竟是连家里的一口水也没喝上。 “这这这……”望着绝尘而去的驷马辎车,大川不明所以,伸出独臂连拍几下后脑勺,“这孩子……” 秋果一路驰入秦川,拐向终南山,直入黑雕台。 验过雕牌,有人引秋果进山。 迎接她的是天香。 “秋果,总算是等到你了!”天香笑盈盈地向她张开双臂。 秋果扑入她的怀里,万千委屈化作一声长长的“师傅——”,号啕大哭。 秋果在赵国的一系列表现,尤其是药杀苏秦的事,让天香甚是满意,对她充满信任与感激。天香安抚她一会儿,扶她走进屋舍,详细问过这些日的事。 秋果一一讲了,只未讲出她克扣一半药水留给自己的事,末了说道:“都是弟子不好,未能完成师傅之命!” 得知是鬼谷子派其弟子搭救苏秦,天香在震惊之余,深信不疑。 想到苏秦与张仪,庞涓与孙膑,天香长叹一声,对秋果道:“这事儿怪不得你,是天不绝他苏秦。再说,这也未必不是好事,换个角度,师傅还得谢你哩!” “好事情?”秋果怔了。 “我恨死魏嗣那个白痴了,一天到晚就琢磨干那个事儿,从没想过正事儿。记得孔仲尼说过,朽木不可雕也,烂污泥是扶不上墙的,”天香甩甩手,大笑几声,“哈哈哈,这下好了!” “可你……在他身上下了那么大的功夫呀!” “哈哈哈哈,”天香笑声豪爽,“我的这身功夫呀,下到哪儿都是个下,这不,又来旨令了!” “去哪儿?” “郢都!” “啥辰光?” “金雕前几日就催我走,我候在这儿,只为等你。” “等我?”秋果眼珠子转几下,“师傅让我也去?” “从今往后,”天香拍拍她的肩,“无论到哪儿,我都会带着你。如果有一天我们必须死,我们就死在一起。” “师傅?”秋果泪水出来。 “从今天起,甭叫我师傅了,就叫我阿姐!我认你作亲妹妹!” “阿姐——”秋果激动,伏在天香怀里哭起来。 “阿妹,”天香拉起她,“阿姐带你洗个澡去,洗得香香的,今晚你陪阿姐睡!” “嗯。”秋果点头。 二人走到山后一片棚区,里面有许多泡池,池中是地热温泉。泉水刚流出时烫到可以煮蛋,在附近流一大圈后再注入这些泡池,温度刚好。 早有小雕备好洗梳各式用品,服侍她们脱衣下池。 泡进热水里,暖意融融。 秋果为天香搓身子。 “阿姐,你的身体真美,无论哪儿都好看,没有一丝儿瘕疵!”秋果赞叹。 “老喽,”天香笑起来,捏几下秋果的身子,“还是你年轻呀,捏哪儿都是紧绷绷的。待会儿阿姐再教你几招,看不迷死那些南蛮子!” “迷死南蛮子?”秋果不解。 “对呀,我们这次到郢都,干的就是这事儿!” “啥事儿?” “开眠香楼!” “啥叫眠香楼?” “就是青楼呀,专逗男人玩,寻男人开心!” “玩啥呢?”秋果一脸懵懂。 “就是姐最后教你的东西,玩死那些臭男人!”天香笑道。 “我……”秋果脸红了。 “说说看,苏秦那人,他能撑多久?” “什么撑多久?” “这儿呀,”天香指一下她的私密处,“姐的那些功夫不能白教你,是不?” “他……我……我们没有……” “什么?”天香震惊,“他没有x你?” 被人戳到痛处,秋果看向别处。 “这么说,你……依旧是个处女?”天香盯住她。 秋果出泪。 “天哪!”天香惊叹,“你没有弄出一些风骚来,勾勾他?譬如,他夜半读书时,你去服侍他,少穿一些,或者一丝儿不穿!” “他……他不看我,他闭起眼,他……他斥责我……他……我……” “好一个姓苏的!”天香奇道,“难道他是块木头?” “他心里早有人了!” “谁?” “燕国太后,雪公主!” “嘿,”天香恍然明白,“早些年就听说燕太后与他有暖昧,不久前又听说没这事儿,你这一说,算是坐实了!” “他们还生一女,十来岁了。” “天哪!”天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怎么做到的?” “我也是刚刚知道,就这辰光,他们一家子团聚,就在邯郸他的府宅里!” “哈哈哈哈!”天香非但没有惊讶,反而长笑几声。 “阿姐,你笑什么?” “笑他苏秦呀!”天香止住笑声,但依旧乐不合口,“阿姐以为他是个金身玉体呢,原也是个偷腥的猫儿,哈哈哈哈,好玩,好玩!”朝秋果竖下拇指,“这桩事儿怪不得阿妹了,阿妹已经很棒了呢!听金雕说,苏秦是个怪人,要在一条道上走到黑的。他家里原本有个媳妇,叫小喜儿,说是他阿大为他寻的,明媒正娶进门,直到今天,他还没有碰过她!我以为是瞎传,听你这说,当是真的了!遇到这号人,莫说是你,纵使阿姐上阵,也是无可施展呀!” “阿姐,”秋果咬牙,“我这就把身子破了,跟你到郢都!” “好妹子呀,破不得!”天香再笑起来,“得把你这金贵身子带到郢都,看阿姐开出一个好价码!” 第117 章|扮巫阳屈平招魂 查乌金大王动怒 华夏大地,水道纵横。 比河水大的,惟有江水。 江水原本不叫江水,叫金沙水,因为水中多金沙。 金沙水流过万年洪荒,奔流入蜀,再汇聚蜀山诸水,始称江水。 江水浩荡,缓缓东流,涌入巴山。 巴山多峡,在巴楚相争的那个年代,所有的巴山江峡皆叫巫峡。 巫峡因一座叫巫咸山的大山而得名。 巫咸山因山上有座叫巫咸庙的神庙而得名。 巫咸庙因一个叫巫咸的巫人而得名。 巫咸因发现该山的一个溶洞里所流出的泉水含浓盐而得名。 据传,上古有十大灵山,每一个灵山居住一位大巫,他们分别是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 天下十巫,主司人天沟通,巫咸为其长,因为人是离不开盐的。 巫咸是个女人。据传她是天神之女,主司巴山云雨,为整个巴山的主宰。 始祖神庙位于巫峰的一处山坳,仰视巫山绝顶,俯瞰山下盐泉。山坳经过人为修整,现出一块平地,方约数十丈,相传为当年巫咸的起居处。 神庙依山就势构筑,不知经过多少代的修缮,到楚人征伐商於的这年夏天,依然完好无损。 坳中奇树异木,鸟语花香,景色绝美。一眼细泉从石缝里涌出,在一棵老树下面的一泓清池里稍作逗留,汩汩远去。 天气晴好,庙中凉爽,这是一个美好的初秋丽日。 清水池边,一个少女在为一个老巴人行针,一个长衫老者头戴雉羽,面谷而坐,随心抚琴。 老巴人与几个显然已就过诊的男女巴人闭目聆听。 一曲终了,少女取出针,扶老巴人站起来,搀扶他试着走几步。 几步走完,老巴人推开她,快走几步,慢走几步,一脸惊愕地冲她竖起拇指:“神针哪,小祭司,你这手艺超过那个鹖冠人呢!不瞒你说,我这条老腿让那个鹖冠人扎过不知多少次,没有一次见轻,你才扎几针,嘿,它就乖乖地听使唤哩!” “嘻嘻,”被称作祭司的少女冲他做个鬼脸,“早晓得您老会哄人,没想到您老这般会哄呢,”淘气地拱手作礼,“云儿这厢有礼了!” “哈哈哈哈!”众巴人皆笑起来。 众巴人的笑声被一阵隐隐传来的号角声冲断。 老巴人向众巴人招手,朝鹖冠人扬扬手道:“辰光到了,得下盐池子喽,白兄弟,弹一曲上路!” 正在弹琴的长衫鹖冠老者朝众人笑笑,弹出一支送别曲。 “老阿公,这个!”少女取过他的拐杖,追上去,递给他。 “看看看,”老巴人接过来,拍拍腿脚,“老阿公的这条老腿已经好了,还要这劳什子做啥?”顺手扔进山沟,夸张地大踏步走去,走到拐角处,转头对鹖冠人,“白兄弟,你带出一个好外孙哟!” 少女姓白名云,是鹖冠老者的外孙女,也是巫咸庙的祭司。 待众巴人走远,白云返回,走到石案边,收拾这些巴人带给她的诊费,有干馊了的米粑子、几小块盐巴、一只山獾及一些杂七杂八的细碎日用品。 这些当是那些来诊病的巴人所能带来的最好的酬谢了。 白云发出一声轻叹,走到鹖冠人身边,蹲下来。 鹖冠人依旧弹琴。 “老外公,”白云语气沉重,“他们起早贪黑,一个一个都累病了,日子却是越来越难!” “唉。”鹖冠人停住,长叹一声。 “为什么呢?”白云看向山下,“听那个老阿公说,早些年,他们富足得很。” “是哩,”鹖冠人点头,“那时节,他们是巴人。” “可他们依旧是巴人哪!” “已经不是了,”鹖冠人再叹一声,“现在他们是楚人。” “巴人?楚人?”白云若有所悟,喃声自语,“是巴人,他们就拥有盐泉,是楚人,他们就一无所有了!” “是哩。” “外公,”白云略略一顿,看向东方,“有个事情,云儿想有好久好久了!” “你说。” “云儿想到山外看看。” “看什么?” “郢都。” “郢都没有什么好看的。”鹖冠人再次弹琴。 “咦?”白云按住他的手,“外公不是说它繁华热闹吗?说那儿到处是人,到处是房舍,还有王宫,还说一个叫什么章华台的,人间所无,天上才有呢!” “唉,”鹖冠人沉默良久,长叹一声,“外公讲的是她的过去,是很多年以前!”缓缓起身,引她走到崖边,指着不远处的一棵大树,“而现在的她,一如那棵大树!” 白云顺着他的手势看过去,不解道:“外公,那棵大树怎么了?” “看起来青枝绿叶,只是,过不了多久,它就会成为枯木!” “咦?”白云瞪大眼睛看过去,半是自语,“它不是长得好好的吗?” “你可近前去看。” 白云走过去,察看一番,走回来,笑道:“外公,我晓得了,它生虫了呢。” “是的,它生虫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到处都是蛀虫!” “外公呀,”白云扑哧一笑,“您老怎么想不开呢?”指着山上的树,“外公说说,在这山上,哪棵树上没有虫子?再说了,生虫又怎么了?前几日,云儿看到几只鸟飞来,它们就落在那棵树上,上上下下捉虫子呢!虫子越多,小鸟越开心,是不,外公?” “是的。它们可以捕吃外面的虫子,可里面的虫子呢?它们才是要命的!” “看我寻只啄木鸟来!”白云握拳。 鹖冠人给她个笑,俯身抚琴。 “外公?”白云再次捉住他的手,发嗲,“云儿是认真的呢,云儿……早想下山看看,就看一次,行不?” “孩子,你还是不要下山的好!”鹖冠人盯住她,语气凝重。 “为什么呀,老外公?”白云急了。 “因为,”鹖冠人一字一顿,“山外不是你的天!” “咦,”白云眉头拧起,“外公早就说过,方圆的天皆属于巫咸,山外难道就不是了吗?我是巫咸庙的祭司,山外的天不是我的,又是谁的呢?” “是楚王的!” “可他只是楚人的王,不是楚天的王!” “唉,”鹖冠人苦笑一声,“孩子呀,你不说,外公也晓得你为什么要下山,可……”欲言又止,低头抚琴。 琴声错杂。 “老外公,”白云敛起笑,在他旁侧缓缓跪下,“云儿晓得外公晓得,”如同演戏一般,声音立时更咽,泪水饱盈,“可……外公呀,云儿实在……想去看看他……” 鹖冠人的指头放缓,琴声抖颤。 “云儿求请外公了!”白云叩首,“求请外公这就告诉云儿,那个人他姓啥名谁,家居何处?” 鹖冠人的手指颤得更厉害,琴声止住了。 “老外公,云儿就去看一眼,云儿想去看清他,看清他是何等样人,非但造下云儿之身,还让娘亲为他……”看向远处的断崖,泪水夺眶而出,更咽良久,“您的外孙女……求请外公成全!” “孩子呀,”鹖冠人抚摸她的长发,“你去看了,会失望的!” “为什么?” “因为你会看到你不想看到的。” “云儿什么都想过了,外公,云儿从未求过外公,只此一次……”白云叩首。 鹖冠人老泪流出。 白云长跪不起。 不知过有多久,鹖冠人长叹一声,起身,走向庙门。 白云起身,跟在身后。 庙有三重门,第一重是前殿,供奉的塑像是风伯飞廉、雨神屏号、日御曦和、月御望舒;第二重是中殿,供奉的是云神;第三重是后殿,也是主殿,供奉的是主神巫咸。 鹖冠人带她走进第三重门,在巫咸的塑像前跪下。 一番祈祷之后,鹖冠人占筮,得出一签,下下。 “孩子,”鹖冠人将此签交给白云,“不是外公不让你去,是巫咸始祖不让你去啊!” 白云接过筮签,泪如雨下。 白云止住泪,对神像叩首,更咽道:“始祖在上,许您的云儿再求一签!”亲手弄筮,出签,中下。 白云再次求请,再占,中签。 “外公,”白云将中签递给鹖冠人,“您看到了吗,始祖爷开恩了,给云儿一个中签,中签不好也不坏,是不?” “唉,”鹖冠人长叹一声,“天命不由人哪,你实意要去,这就去吧。”走到神像后面,拉出一只暗屉,从中取出一块玉佩,递给白云,“这块玉佩是你娘留下来的,你可佩在身上!” 白云捧过玉佩,凝视它。 佩上精工刻着一凤一凰,首尾相交,缠绵悱恻,可惜仅有一半。 “外公,它不是一只玉佩,只是一半呀!”白云盯住鹖冠人。 “它的另一半,就在你要寻的那个人手中!” “外公,”白云震惊,“您不知道他叫什么?” 鹖冠人摇头。 “娘亲没有告诉过您?” 鹖冠人摇头。 “祖师爷在上,”白云将玉佩捧在手心,朝始祖叩首,心中祈祷,“您的云儿再次求请您老人家,保佑云儿早日寻到那个持有另一半玉佩的人,为云儿……为娘亲……” 王师出征三万,战死八千多,伤者数千,被俘数千。景翠所率的宛郡部众,伤亡略少,但也差不多是这个数。 战后次日,秦人通知楚人认尸。屈遥带人前往战场,但见秦人已将尸体分别归拢,另有来不及撤离的伤重者,也都安排救治。 屈遥谢过秦将魏章,前往验看,见楚卒尸体皆被一袭素色麻布包裹,甲灰及兵器悉数被秦人收走。屈遥吩咐被俘军卒将尸体运回丹阳,由丹阳守尹规划出一块墓地,殓棺入葬。伤者也被秦人小心送回,由楚军疾医全力救治。 安排完所有善后,景翠让儿子景缺引领方城诸师回宛,自与屈遥引领王师,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踏上回郢之路。 身为主将,他必须回郢,向怀王谢罪。 败军无气势,即便是王师。与开拔时的雄纠纠、气昂昂相比,返郢的这支由一万多人组成的行伍,无不耷拉脑袋走在途中。 所有的战车用于运送负伤的兵卒,包括景翠自己的。 队伍当中,屈遥打头,景翠走在最后。 败北回郢的路上,一日比一年还长。走有旬日,队伍才算抵达荆门。 荆门就是荆州的大门。荆门是个大邑,位于荆州北方郊野,城高池深,是楚人设于郢都正北的最后一道防护壁垒。 荆门若破,郢都也就保不住了。 荆门真还有道门,但这道门原本并不是门,是两座山。山不高,但在这平川里气势不俗,左右兀起于南北二都贯通的主驰道两侧,南抵郢都,北达楚国旧都丹阳。 当年武王北征至此,登临二峰,有感于二峰气势,传旨在此立门。于是,一道石墙拔地而起,连接二山,在中间驰道通达处设立一个高大的石拱,状若城门洞,但并没有装门。门洞上方,武王亲提“荆门”二字,个个大如网雀之罗。 之后,历代楚王每逢北征,都要在此誓师祭旗。 北征兵卒只有穿过这道门,才算出征。回师兵卒也只有穿过这道门,才叫归家。 是日错午时分,景翠麾下的回归王师,无论是步行的,还是在车上的,开始一个接一个、一车接一车地越过这道雄门。 在他们过门时,从巫山深处一路下山的白云静静地站在西侧的峰顶上,犀利的目光略带惊讶地凝视这支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的队伍。 白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兵卒。 白云的目光渐渐落在站于石门两侧的一家子身上。 这一家子共有三口,一个面对她的年轻女子倚石门站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女孩子骑在她的脖子上,不无期盼地盯住从她们面前走过的每一个兵士。大门的这一侧,一个略大一点的男孩子骑在一棵树上,也是两眼紧盯路面,生怕错过一个人。 小女孩的声音隐隐传来,一声接一声:“阿大呀,阿大呀,我是小囡囡呀,你在哪儿,阿大呀,我是你的小囡囡呀,囡囡和娘亲在门这边,阿哥在门那边,我们都在寻你呢!阿大呀,您快应一声,我们已经等不及啦……” 每一个从她们跟前路过的兵士无不落泪。他们勾着头走到跟前,然后抬起头,给她们一个脸,免得她们看不清,以为漏掉了。 不知过有多久,队伍总算走到尽头。 走在最后的是景翠。 景翠一直勾着头,不敢看向那道门,更不敢看向门上的大字。 景翠看到了这一家人。 景翠在她们三人跟前住脚。 景翠没有过门。 景翠的步子越走越慢。 景翠走到那女人跟前,在她前面跪下。 那女人怔怔地望着她,脸上写满绝望。 女孩子从她妈妈的脖子上出溜下来,盯住景翠许久没刮的花白胡子,声音很大:“阿公,看到我的阿大了吗?他是不是还在后面呢?他叫大胆,因为他的胆子特别大,他在王师里,是枪手,他的枪可长可长啦……” 景翠抱住女孩子,两行老泪夺眶而出。 “阿公别哭,”女孩子安抚他,“我的阿大还在后面,是吗?我娘亲说,阿大一定会回来的,因为我的老阿公病了,阿大是个孝子,他要回来带老阿公去看病……” “是的,孩子,你的阿大会回来的,你守在这儿,三天之后,他就回来了……”景翠放下她,站起身,缓缓走过拱门。 景翠走远了。 这一家三口没有走,依旧守在拱门边。 白云的眼睛雪亮,将一切看得真切。 白云缓缓下坡,走向在绝望中仍旧期待的一家三口。 过荆门后,王师没有回郢,而是就地屯扎在荆门城邑的郊野,等候一场大典。 这场大典是楚国太庙为阵亡将士举办的招魂仪式。 依照传统,远征之士班师之时,活着的人要先一步回来,过荆门,之后在荆门为阵亡将士举办一场招魂仪礼,使客死他乡、飘荡无着的英灵回归故土,各入各家宗祠。 大营刚刚扎好,屈遥就引一个荆地渔人走进大帐。 那渔人粗布短衫,头戴渔人斗笠,提着一只鱼篓,篓中是十几条鲜鱼,有几条还在蹦哒。 坐在主将席上的景翠看向渔人,给他一个苦笑,缓缓闭目。 渔人脱下斗笠,走向景翠,在他案前席地坐下。 渔人敲敲几案,重重咳嗽一声。 景翠睁眼,惊愕:“田将军?” 是田忌。 “哈哈哈,”田忌长笑几声,“老夫守你十几天了!” 景翠却笑不出来,哭丧起脸,长长地叹出一声。 “屈将军,”田忌转对屈遥,指指鱼篓,“去,把这几条鱼弄几个菜,在下与景将军,这要喝几口!” 屈遥召来参将,安排完毕,守在帐门处。 “来来来,”田忌向屈遥招手,指指身边席位,“咱几个比划比划,秦人究底是怎么打赢的!” 屈遥坐下来。 “景兄,”田忌盯住景翠,“胜败乃兵家常事,在下也打过不少败仗。打胜仗毋须多说,这打败了,就要琢磨琢磨,究底是为什么打败了,是不?”转对屈遥,“拿图出来,解说解说!” 屈遥拿出地图,景翠、屈遥分别将此番伐秦的攻略,从战略到战术,详述一遍。 “景兄,屈将军,”田忌听毕,沉思良久,缓缓说道,“就二位所述,景兄的方略没有不当呀,即使在下用兵,也不过如此。奇怪的是,我几乎是三比一对阵,为什么秦人反倒赢了呢?” “田将军,请看这个!”屈遥起身,拿出一个包裹,解开,现出一支矛头,“这是末将在收殓死士时,从楚卒的体内拔出来的,枪杆折断了!” 田忌接过,细审,拭锋,震惊,抬头对屈遥道:“拿盾来!” 屈遥拿过盾牌。 田忌以矛头刺盾,盾体立破。 “拿甲衣来!” 屈遥拿过甲衣,田忌再刺,甲衣破。 田忌目瞪口呆。 良久,田忌从腰间取出佩剑,刺盾,刺甲衣,皆不破。 “唉,景兄啊,”田忌长叹一声,“在下晓得秦人为什么赢了!”将矛头递给景翠,“就赢在这只矛头上!”赞叹,“啧啧啧,好手艺哟!不瞒景兄,前些年在下在宛,一眼看到宛地的乌金,就晓得未来的疆场一定是属于它们的。在下蹲在工坊里,锻打乌金,尝试打制一套兵器出来,可锻来打去,还没搞出个名堂,就让苏秦召回齐国去了。此番回来,在下死了疆场的心,忘情于江湖之乐,只是听闻景兄兵败,在下才守在此处,只想探个明白,不想意外看到这个!” “唉!”景翠长叹一声。 “景兄,抗兵相若,决定胜负的是兵器,而不是其他,尤其是这一次!”田忌指着阵图,“秦人以两万之徒,对阵六万雄兵,且不施诡计,不施奇兵,不用任何方略,只用最笨的矩阵,置己于死地,只以实力搏杀并最后取胜,仗恃的就是手中利器啊!” “田兄,”景翠抬眼,盯住田忌,“换作是您,该如何应对?” “照我脾气,一如景兄,也是这般战败!” “是这样啊!”景翠心里好受许多,长吁一气,良久,抬头,“难道就没有制胜的方略了吗?” “或有一个。” “田兄快说!” “若是孙膑军师在侧,”田忌指着阵图,“他或会吩咐景将军稳住军阵,先将陷入绝境之敌围困,再调东路与西路回来,层层设围。秦人这般布阵,粮草必定不足,只能被迫攻击突围。敌阵利守不利攻,景将军若设坚垒守之,秦人的长矛再厉害,或无施展之处。不出旬日,置于困境的两万强敌外无强援,内无粮草,军心不战自乱,必溃。” “唉!”景翠长叹一声,悔不当初,以拳击打自己的脑袋。 “呵呵呵,”田忌笑道,“再愚笨的人,事后都是聪明的。观当时之势,景兄胜券在握,攻阵也是成理!”转对屈遥,“屈将军,鱼汤你是喝不成了。这速回郢,入宫觐见大王,将此矛头展示于王,禀明败因!楚人此败,非战不力,乃器不力!” “遵命!”屈遥收好矛头,起身,拱手,“末将这就动身,二位慢叙!” 屈遥驱车赶向郢都。 作为败军副将,屈遥没敢直接进宫,而是先到屈平舍中。屈遥晓得怀王与屈平相善,想拉他作个铺垫。不料屈平不在家,说是刚与太庙尹前往荆门,主持招魂仪式了。 屈遥只好寻到靳尚,拉他觐见。 这些日来,怀王一直憋着商於之败的气。他实在想不明白,堂堂二十一万大楚雄师竟然败给秦国的区区五万人。尤其是主将景翠,是六万对两万。秦卒再厉害,楚人也是三打一呀。再说,那些楚卒也都是景翠亲自选拔出来的骁勇之士! 屈遥觐见时,怀王面前仍旧放着景翠的战报。 屈遥趋进,叩首于地。 怀王盯住他,久久没有说话。 “王上,末将叩请死罪!”屈遥再叩。 “你回来得正好,”怀王终于发话,指指案头上景翠的战报,“说说,以六万攻两万,你们究底是怎么战败的?” “末将……”屈遥再叩,“无话可说,只请死罪!” 怀王刚要发作,靳尚趋前,拱手:“臣有奏!” “说吧。”怀王看向他。 靳尚将一只盒子放在面前:“盒中之物是屈将军从战场上带回来的,请王上详审!” 怀王示意,宫尹上前,将盒子拿过去,摆在他的几案上。 怀王打开盒子,现出两种颜色不同的矛头。 怀王取出矛头,一手一只,细细审视。 黑色的枪头上留有血污。 靳尚击掌,候在外面的宫人进来,呈上一只盾牌。 “王上,”屈遥抬头,看向怀王,“黑灰色的矛头是从我们将士的遗体上取出的秦卒矛头,许是秦人用力过猛,枪杆断了。黄褐色的是我们的矛头,盾牌为我们的将士冲锋抵挡所用,具体战况,大王可以亲试!” 怀王拿起楚人的枪头扎向盾牌,未能扎穿,再以秦人枪头刺向盾牌,锋头透出。 怀王审视那只乌黑铮亮且带着血污的枪头,倒吸一口冷气。 一切毋须再说。 怀王看向屈遥:“景将军何在?” “景将军他……”屈遥以手掩面,“在荆门大帐,今晚为将士们招魂。王上,末将晓得景将军,他……一路回来,走在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呀,他……他无颜觐见大王,只怕招完魂就……”叩首于地,放声悲哭。 “靳尚,”怀王晓得他指的什么,转对靳尚,“快,你与屈遥速去荆门,有请景将军,就说寡人有话问他!” 屈平一大早就到荆门去了。 与他同行的是庙尹、大巫祝及太庙的涉礼巫祝。 王师败归。早在几日之前,太庙尹就依惯例奏报怀王,为战死他乡的亡灵举办招魂仪式。怀王阅过奏报,未召庙尹,却传屈平,授命他主司招魂仪礼。 出征之前,怀王亲到太庙占卜,得上上吉签,不想却是战败了。庙尹晓得怀王是在为此生气,因而对屈平不敢怠慢,忙不迭地安排所有庙祝配合,生怕再出纰漏。 楚人的招魂仪礼是一系列的复杂仪式,单是招魂就分作三道关。第一道在荆门,第二道在郢都北门,第三道在太庙的英烈祠。 三道关中,最重要的是第一道,因而,楚国在荆门城外的军营校场边上设立招魂台。招魂台是个永久性土石建筑,台方十丈,高三丈,外观雄伟。台后是个三层楼阁,题匾为“王师英烈祠”,专门供奉历代王师的阵亡牌位。 这些牌位以六军为单位,由每一军造出英烈名册,册上注明战役名称、阵亡地点、英烈总数、英烈名号、英烈的生卒与籍贯等,以供后世查阅。各郡县、封君阵亡英烈的招魂仪礼,则由各地或各封君依礼举办。 招魂仪式通常定在日落之后的人定时分,因为那时节,日尽月出,阳静阴动。 招魂之时,抬魂台上插满各色各样的招魂幡。按照程序,于远方战死的万千英灵要在招魂幡的号令下,飞越夜空,在荆门前面盘旋,之后落脚于荆门上的临时旗幡。 之后,这些英魂将在旗幡与舞乐的招引下,盘旋于招魂台,归附于各部各将的旗号,过了第一道关。 再后,英魂在巫祝令幡的导引下向南飞穿,盘旋于郢都北门,附着于北门旗幡,过第二道关。 再之后,英魂飞向太庙,附着于太庙的英烈祠旗幡。英烈祠根据所招到的英灵,造册具表,请求王命封印,再依据王命封印制作出牌位,传回荆门英烈祠,所封册表受供于荆门英烈祠,所制牌位则由荆门英烈祠分发给各家各户,由英烈的家属认领,供奉于各家各户的宗祠或灵堂。 此番招魂,太庙特别用心。由于英魂众多,途程遥远,且须飞越星空,跨越河流、湖泊、高山,还要克服各种拦道恶魔,因而,在招魂台的中央,庙尹特别吩咐将太庙所辖的楚地最强有力的天、地、人三路大神的牌位悉数请至,天神计有上皇太乙、日神东君、云神、大司命、少司令、风伯飞廉、雨神屏号、日御曦和、月御望舒等二十余位,地神计有大神巫咸、四方山神与山鬼、四方水神、四方土伯等近百位;人神供有祝融、颛顼、三皇、楚人先祖等百多位,可谓是集中了楚地广宇神、仙、巫、鬼的最强大阵容。 鉴于屈平与怀王的关系,庙尹再三恳请屈平扮演巫阳。招魂大礼上,最主要的角色是巫阳。通常,这个角色是庙尹亲自扮演,这次特别让给屈平,可见他的复杂心情。 屈平辞不脱,同时觉得这个角色新鲜、刺激,也就顺口应下,连日来向庙尹与大巫祝请教仪礼的各种细节,及至祭日,总算是胸中有数了。 是日向晚时分,荆门的招魂现场人声鼎沸。来自附近各邑的阵亡家属被安排在招魂台的正前方,有数千人,后面及两侧是几天前班师的阵亡将士的战友们。 早已布置完毕的招魂台上,一面巨大的“楚”字旗迎风招展。台前点起两堆薪火,巨大的亮光映照在招魂台的无数面招魂幡上,台的两侧插着几十面写有死者生前所属将官番号的楚师帅旗。 所有人面台而跪,火光中显出景翠苍白的脸。 在正前方的第一排核心位置,跪着一直守候在荆门边上的母女三人,是景翠特别安排的。 小姑娘的身边,坐着白云。显然,这一家三口的命运揪住了她的心。 太阳落山,巫乐响起来,沉闷而哀悼。巫乐声中,十数工祝身穿奇装异服,开始翩翩起舞。 场面庄重,静穆,压抑。 按照程序,整个招魂仪式分为三节,第一节,巫乐起场,大巫祝登台召唤天地神灵到位,造出气氛;第二节,巫阳登台,向天地四方唱颂招魂曲辞招引魂灵;第三节,由三军各部的旗手登台,摆动各自的旌旗,由巫人逐一唱咏该部阵亡将士名单,包括他的姓氏、村落、年龄、职别等。 程序进入第二节,该屈平扮演的巫阳登场。 披头散发的巫阳身着奇服,戴着一个特制面具,在一阵紧密的巫乐声中缓缓登场。 屈平面向西北而立,双手高扬。 场上气氛为之一振。 巫乐声缓,屈平慷慨悲吟,音声铿锵:“魂兮归来,入修门些!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离彼不祥些……” 让人始料不及的是,屈平刚刚吟出第一句,就有一股狂风蓦然吹来,原本不动的各色旗幡于瞬间哗哗作响,两大堆篝火乍然腾起,巨大的火苗顺风冲举,挂在招魂台上的几盏明灯随风摇荡,场面惊险。 人们全都惊呆了,纷纷看向天空。 空中,黑压压的乌云正由北而南,冲压过来。 屈平急了,双手冲天,面向东方,继续他的招辞:“魂兮归来!东方不可?托些。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归来兮!东方不可?托些……” 屈平的辞令刚刚吟完,一阵更大的强风吹过来,篝火啪啪作响,火星四溅,一些火星飞向人堆,坐在前面的人们发出惊叫与躲闪。 屈平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地看向正在台上为他扮舞的几个巫女。 巫乐更加起劲,巫女舞得更加疯狂。 在疯狂的巫乐中,已经下场的大巫祝再度上场,围着屈平跳舞,显然是在安抚他。 “怎么回事儿?”屈平压低声音,“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不是,”大巫祝仰头看天,“是云神带着飞廉、屏号来了。庙尹大人不该请他们几个到场的!” 飞廉为风伯,屏号为雨伯。 屈平这也记起,台上供着他们几个的牌位,立有他们的旗号。 “怎么办?”屈平急了,“快撤下去!” “撤不得呀!”大巫祝小声应道,“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已请来了,就不能撤,否则,两位大神发起怒来,更不得了!” “这这这……这该怎么办?”屈平头上汗出。此番他受王命招魂,这又自扮巫阳,干系重大,无论闹出什么差错,他都是解释不清的。 “屈大夫,请镇定,镇定,镇定!”大巫祝一连安抚几声,绕他跳起缓步舞,一边跳,一边往空作法,口中喃喃出辞,不知他在念叨什么。 风伯、雨伯却似没有懂他,狂风愈疾,乌云愈滚。 紧接着,一道闪电破空而来,一声惊雷在不远处炸响,各色旗帜哗啦啦响,咔嚓一声,一根旗竿从中折断。 一场强雷雨近在眼前。 面对如此变局,跪在场上的所有人,竟然无一个逃走或移动,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是在为亲人招魂。一旦招不回来,亲人的亡魂就不能归家,就只能在外永世流浪。 屈平跪下,仰望天空,双手伸张,声音悲切:“东皇太一,佑我英灵吧!” 人们全都跪倒,叩首于地,跟从巫阳发出悲号:“东皇太一,佑我英灵吧!” 在暴雨就要倾泻的刹那,招魂台上倏然冒出一个白色的身影。 是白云。 不知何时,白云已悄悄离开那一家子,换作一身施法的祭司服,现身于招魂台。 一袭白纱本就薄如蝉翼,又在狂风中时不时地被完全掀起,白云她那无可挑剔的少女胴体几乎全裸地展示在招魂台上。 白云却毫无顾忌,两脚跳起怪舞,全身旋转如陀螺,渐渐旋近屈平。 屈平还没有回过味来,白云完全进入施巫状态,一手持令幡,一手拿铃铛,在有节奏的舞蹈中响铃作法,发号施令。 正在跳舞的众巫女似乎从未见过这般舞蹈,愣愣地站在边上,看着她一个人跳。 依旧跪在舞台中央的屈平盯住她,也是呆了。 白云一边舞,一边作法,口中含着连大巫祝也莫名其妙的咒文。 不一会儿,奇迹发生了。 狂风小起来了。 乌云缩回去了。 天空现出一道蓝蓝的裂隙。 闪电与雷鸣越来越远,再也看不到、听不见了。 显然,眼前这一切,出乎太庙尹与大巫祝的意料。大巫祝断出,台上这位女子控制云神的法力远在他的法力之上。他甚至认为,这位女子的出场要么是屈平要么是怀王瞒着他所做的安排。 大巫祝下台让贤,吩咐下人更换被风吹折的旗竿,整理篝火及灯具。 屈平依旧傻傻地跪在台上,两眼眨也不眨地紧盯住她。 白云却没有走,而是放下令旗与铃铛,无视台上众巫的存在,只给屈平一个谜一样的笑,向他伸出纤手。 屈平也伸出一只。 白云一把扯起他,围住他继续跳舞。 一股奇怪的感觉从屈平的心底油然升起,使他不由自主地顺从她的脚步,与她手拉手在台上跳起来。 巫乐再次响起。 屈平显然已经忘记招魂的事了,顾自与她伴跳。 白云松开他的手,向南天长啸一声,放声吟出:“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来儵忽,吞人以益其心些。归来兮!不可?久淫些……” 天哪,白云是在接吟他方才的招魂辞。 屈平这才想起自己的职责,转向西天,长啸一声,接吟:“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渊,爢散而不可止些。??而得脱,其外旷宇些。赤蚁若象,玄蠭若壶些。五谷不生,藂菅是食些。其土烂人,求水无所得些。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极些。归来兮!恐自遗贼些……” 白云转向北方,长啸过后,接道:“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归来兮!不可以久些……” 众人有识者已经听出,屈平与白云是在分别吟唱天下四方(东南西北)的苦厄与劫难,劝告在外游荡的魂灵,任何一方都不是可投之地。 乌云渐渐退去,天空变得湛蓝,星光现出。 但没有人在意头顶的星光,所有目光全都盯在招魂台上的巫阳与凭空冒出来的美丽巫女身上。 天下四方吟完,屈平接吟上苍也是不可去之所:“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豺狼从目,往来侁侁些。悬人?娭,投之深渊些。致命于帝,然后得瞑些。归来兮,往恐危身些……” 白云随即吟出地下幽都更不可投:“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土伯九约,其角觺觺些。敦脄血拇,逐人駓駓些。参目虎首,其身若牛些。此皆甘人,归来兮,恐自遗灾些……” 六合之内皆不可投,游魂该去哪儿呢? 屈平吟出一处所在:“魂兮归来!层台累榭,临高山些。网户朱缀,刻方连些。冬有宎厦,夏室寒些。川谷径复,流潺湲些……” 白云接吟:“魂兮归来!翡翠珠被,烂齐光些。蒻阿拂壁,罗帱张些。纂组绮缟,结琦璜些。室中之观,多珍怪些。兰膏明烛,华容备些……” 这是人间仙境啊! 这么好的去处又是哪儿呢? 答案不言自喻,是荆地,是郢都。 郢都之地所拥有的不仅仅是景美物华,还有灯红酒绿,美女韶华。 屈平与白云向天招手,同声勾引:“魂兮归来!二八侍宿,射递代些。九侯淑女,多迅众些。容态好比,顺弥代些。姱容修态,絙洞房些。蛾眉曼睩,目腾光些……” 众工祝齐声唱道:“魂兮归来——” 这一声唱过,夜空里现出一道精光,瞬息而逝。 是一颗流星从北方的夜空里划过。 “快看,流星!”人群中不知是谁叫起来。 众人纷纷抬头看天。 更多的精光划过夜空,嗖嗖嗖地飞越夜空。 屈平神情激动,面向西北,仰天召唤:“魂兮归来——” 白云亦张开双臂,向天呼唤:“魂兮归来——” 众工祝齐声:“魂兮归来——” 台上台下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伸手向天,齐声召唤:“魂兮归来——” 大巫祝传令,所有的招魂幡摇动起来。 天上流星更多,无数道精光由四面八方的夜空里飞划而过,转瞬即逝。 所有人都知道,它们就是四散飘浮的英灵,受到亲人的召唤,不远万里归来,隐没在各色旗幡上。 看着万众欢腾的场面,景翠满脸是泪。 景翠悄悄地站起来,离开他身边的将士们,一步一挪地走向远处,隐没于篝火照不到的阴影里。 景翠走到野外,走到一棵他早已选中的老树下。 景翠解下腰带,搭在枝桠上,挽出一个套。 景翠钻进套索,蹬倒垫石。 一连串动作,景翠一气呵成,没有一丝儿拖沓。 就在景翠挂在枝上作最后的挣扎时,一路尾随而来的两道黑影飞步赶到。一人掷出飞刃,割断套索。 景翠扑嗵落地。 一轮弯月挂在西天,月光下,映出靳尚和屈遥的脸。 招魂台上,屈平精心准备的招魂辞全部吟完,天上的流星也少下去了。 一袭白衣的白云跳着跳着,拣起她的令幡与铃铛,跳向舞台的边缘,隐在一个暗处,纵身跳下高台。 招魂礼仪进入下一节,庙尹上场,邀请所部将军或军尉登台点名,以免遗漏。 不及众将军上场,也不及摘下面具,屈平朝庙尹拱个手,循着白云隐去的地方纵身跳下。 屈平看到了那道白影,她正在寻找什么。 白影提起一个包裹,快步走进夜幕。 屈平紧追于后。 两个身影一白一黑,一前一后,一路追到旷野里。 弯月就要沉下去,月光依然斜过来。 白云停住步子,转身,面向屈平。 屈平走近,站在她面前,似乎这才想起头上的面具,摘下来,扔到地上。 微弱的月光洒在屈平洋溢着青春的脸上。 白云盯住他。 在她的目光逼视下,屈平有点儿不知所措。 白云扑哧一笑:“巫阳,你一路追我做什么?” “你……”屈平反问,“为什么要跑?” “咦,”白云叫道,“这不得寻个地儿换衣服吗?” “是在下错了!”屈平背身,闭目,“换吧,我闭眼。” 白云瞄他一眼,动作麻利地脱光自己,打开包裹,换上原先的巴女服饰,将招魂所用的白色礼服放进包裹,冲他叫道:“好了。” 屈平转过身,见面前站着一个巴女,愣怔一下,冲她拱手:“巫阳诚谢上仙施法驱云,为英烈招魂!” “哦哦,没想到你是追来诚谢的呢!”白云给他个笑,抱拳还礼,“是的,本祭司施法,向来是要收谢礼的。敢问巫阳,拿什么作为谢礼呢?” “你是祭司?”屈平先是惊愕,继而恍然有悟,“是了,是了,上仙当是巴地祭司了!敢问祭司,司祭何方大神?” “司祭何方大神是本祭司的事,这已半夜了,巫阳要给什么谢礼,就快拿出来,本祭司还要……”生生将“寻个歇处”咽下。 “这……”屈平迟疑一下,“敢问祭司,在下当以何礼致谢?” “哟嘿!”白云瞪大眼睛,“你这人倒是成趣,你去问问天下,哪有致谢的问受谢的谢以何礼?” “是了,是了,”屈平失语,摸摸身上,穿的依旧是巫阳服,没有带钱,尴尬地笑笑,抱拳,“在下走得急些,身上竟是没带谢礼,也无可酬之物。如果祭司不嫌弃,可随在下回到招魂台,在下必以重金相谢!” “重金?”白云瞪大眼睛,“什么是重金?” “就是很多金子。” “嗬,”白云两手一摊,“道是什么呢,原来是很多金子。只是,本祭司不置房,不置地,要很多金子何用?” “这……”屈平挠头,“敢问祭司,不收金子,要在下如何致谢?” “哦,对了,”白云盯住他,“你说你有好多金子,这些金子都是你的吗?” “不是。” “咦,不是你的,你怎能拿来谢我?” “在下可奏请大王,从大王处支领谢金,再来谢你!” “你是何人?”白云心里一动。 “在下屈平,字原,楚宫文学侍从,今奉王命为战殁英灵招魂!”屈平自报门户。 “屈平?文学侍从?”白云闭目有顷,抬头,盯住屈平,缓缓吟咏,“后皇嘉树,桔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1志兮……” 屈平大奇:“你能吟出此诗?” “可是你写的?”白云盯住他。 “惭愧,惭愧,”屈平抱拳,“是在下十三岁时习作,今日看来,稚嫩了!” 白云似是没有听见,顾自闭目吟道:“……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屈平感动了。 “你真是写作此诗的屈子?”白云吟毕,两眼直逼,似乎他在说谎。 “我这……”屈平现出个苦笑,两手一摊,“该怎么来证明自己呢?” “嘻嘻,”白云调皮一笑,“是屈子就不必自证了。这样吧,本祭司初次下山,人地两生,屈子欲致谢礼,就给本祭司一个宿处,几顿饭吃,如何?” 屈平压抑住心头激动,伸手礼让:“祭司大人,请!” 得与帮自己大忙的恩人同归,屈平兴甚至哉,引领白云回到招魂台边,听见几个将军仍在台上一个接一个地吟咏勇士们的英名。 屈平寻到大巫祝,刚为白云安顿好宿处,屈遥就来请他。 二人走进景翠的大帐,见靳尚也在。 帐中,景翠复盘,将他的战略、战术与东、西二路呈送的战报一一详述一遍,长叹一声,苦笑:“唉,翠自幼好战,戎马一生,历战无数,多是败绩。垂暮之年,蒙王恩施遇,翠受命征秦,精心筹备,悉心谋局,誓言收复商於,雪我大楚大耻,不想却……”看向远处,良久,“翠欲以死谢罪,岂料靳大人这又……” “景将军不可多想,”靳尚拱手,“是屈将军禀报大王,大王使在下来请将军,说有大事谋议!” 翌日上午,靳尚与景翠、屈平一行人马由荆门直驱郢都,入城已是傍黑。 鉴于屈平只是文学侍郎,不便参与军政,靳尚只带景翠、屈遥先一步入宫觐见。屈平则载白云回到他那个位于城外南郊的草庐,将她安置妥当,方才驱车入宫,欲就招魂事回谢王命。 靳尚入报时,怀王刚刚用过晚膳,坐回案前,负责后宫事务的宫正入见,奏请是夜该由何妃侍寝。 怀王随便指点一个,打发走宫正,旨令宫尹:“有请景将军!” 俄顷,景翠在前,靳尚、屈遥跟后,趋入宫门。 景翠自缚其臂,负荆袒肉,入宫门后膝行至王案前面,叩首至地:“辱命之臣景翠叩请死罪!” “上官大夫,”怀王瞄他一眼,转对靳尚,“为景将军松缚!” 靳尚解去景翠的绑缚。 “唉,”怀王轻叹一声,“此战失利,过不在将军。”指旁边席位,“景将军,请!” 景翠叩首,涕泣:“罪臣……谢大王不杀之恩!” “景将军,”怀王指指案面上的秦兵矛尖,“你晓得秦人的这款兵器是拿什么打造的吗?” “回禀大王,”景翠应声,“战后这些日来,臣一直在琢磨秦人的兵器。就臣所知,秦人兵器是由乌金合金锻造出来的。” “乌金合金?”怀王眯起眼睛。 “就是以乌金为主,”景翠全盘搬出田忌的分析,“添加锡、镍等金的合金,经过锻打,锋利无比!”膝行至前,指秦人兵器,“大王,秦人仅以两万之众,置于死地对抗我六万锐士,仗恃的正是这款兵器。有此兵器,他们胆气粗壮啊!我以锐士三万组锥阵冲击,将士们不是败在战上,而是败在气上。末将站在高台上,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勇士们前赴后继,纷纷死在秦人的长矛下面。勇士们奋不顾身,战至后来,锥尖钝了,锥尖断了,锥阵变作矩阵,可勇士们仍在冲锋。然而,秦人是一排接一排,整整一百排,每杀出一排,后面一排就会自动冲出,跟后的勇士看得是肝胆俱寒啊,王上,末将——” 怀王摆手止住他,转向靳尚:“上官大夫,乌金、锡、镍我们都有,为何不制作这般兵器?” “回禀大王,”靳尚应道,“兵器制作诸事,归右司马辖制!” “传右司马!”怀王转对宫尹。 楚国右司马是昭阳的长子昭睢,这辰光刚好在其府中,得传飞速赶至,被当值宫吏引至内殿。 “昭睢,”怀王将楚国生产的矛头与盾牌啪地扔他面前,“你好好看看,这东西是不是你的兵坊制作出来的?” “是由臣的兵坊制作!”昭睢细细审过,小声禀道。 “自己试一试,拿你的矛,刺你的盾!”怀王敲打几案。 昭睢一时搞不清怎么回事儿,看向屈遥。 不及屈遥解释,怀王扔过去秦人的矛头:“你再试试这个!” 昭睢拿起秦人的矛头,情不自禁地打个寒战,再次看向屈遥。 屈遥扼要解释此番伐秦,秦人如何胜在兵器上,听得昭睢头上汗出,以乌金枪头刺向盾牌,立时洞穿。 昭睢叩首:“臣……臣……” “不要‘臣’了,”怀王声音果决,“听旨,仿造秦制矛头,一年之内,配齐三军!” “大王,”昭睢一时急眼,“臣……臣做不到啊!” “咦?”怀王瞪起两眼,“为何做不到?” “臣有两个做不到,一是乌金短缺——” “乌金短缺?”昭睢的话音还没落地,怀王就冷笑两声,“嘿嘿,宛城到处都是乌金炼炉,寡人的乌金呢?” “这……”昭睢失口,几乎是嗫嚅,“臣亦不知!” “右司马的话,你们几位这都听到了吧?”怀王看向众臣,将几案震得咚咚直响,“乌金兵器,没有乌金的秦国能制,盛产乌金的大楚却制不出来,这事儿传扬出去,岂不是个天大的笑柄么?” 昭睢嘴巴翕动几下,又合上了。 “说,你的二呢?”怀王追问。 “短缺锻造技艺!” “什么?”怀王更怒了,“堂堂大楚,几百年前都能锻出削金如泥的干将、莫邪,这还短缺工艺?” 昭睢叩首于地,不敢再吱一声。 “王上,”景翠出言开脱,“就臣所知,右司马所讲是实情。干将、莫邪是青铜合金,秦制兵器为乌金合金,二者质性不同,工艺有异!” “哦,对了,”怀王盯住景翠,“差点儿忘了,楚地乌金大多在宛城,你是宛郡守尹,寡人这要问问你,寡人的乌金呢?” “就臣所知,”景翠应道,“几个月前,宛地还不缺乌金呢。” “昭睢!”怀王看向昭睢,“你说个究竟,宛地的乌金是缺,还是不缺?” “缺!”昭睢一咬牙,脱口而出。 “好了!”怀王摆手,“昭睢,你这去吧,拿上这支矛头,找你的匠人琢磨锻造技艺!记住,寡人只给你三个月,届时琢磨不出,甭怪寡人绝情!” “臣领旨!”昭睢叩首,拿起秦人的矛头。 “上官大夫,”怀王转向靳尚,“这就去,速查乌金下落!”转对景翠,“此战虽败犹荣,传旨,凡阵亡将士,每人抚恤金一锾,其家室免赋三年;凡伤残将士,依惯例将养,抚慰;其他将士,不记功,不记过!” “罪臣……”景翠叩首,涕泣,“代三军将士叩谢王恩!” “大王?”宫尹记旨,小声提醒。 “嗯?”怀王看向他。 “粗算下来,单是王师的抚恤金就不下万锾,前几日听令尹大人说,库金——”宫尹不再说下去。 “哦?”怀王吸口一气。 宫尹近前,耳语。 “发吧,不足部分,宫账支付!”怀王语气沉定。 景翠几人退出,刚至宫门,遇到由草舍赶来的屈平。 “屈大人,”靳尚心里存事,拦住他道,“辰光已经迟了,王上这在歇息呢。你干脆明日再行觐见,”转对几人,“烦请诸位随在下寒舍一叙,谋议一下乌金的事!” 离王宫最近的是靳尚府宅,见他盛邀,几人也就乐从,跟他走向靳府。 靳尚吩咐掌灯,安排饭食。 辛苦一日,大家也都饿了,待食材上来,饱餐一顿。 餐毕,靳尚赶走下人,关门闭户,敛神说道:“诸位大人,你们也都听到了,方才大王要在下追查乌金,在下晓得事儿棘手,在下也晓得,乌金之事其实你们谁都知道,只是不便说出而已。这辰光没有外人,大王也不在场,在下恳请诸位畅所欲言。在下保证,今宵的话,止于今宵,在下只是听听,即使禀报王上,也断不会讲出诸位!” “靳大人这是什么话呀,”屈平笑笑,半是责怪,“楚国是大王的,更是你我大家的。几天前听屈遥说,此番征秦,我们是败在兵器上了。秦人使用的是乌金兵器,我们使用的依旧是青铜兵器。常言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器若不利,事必不善。可如何使器利,在下是外行,今日正好借靳大人这块宝地,向诸位讨教!” 靳尚与屈平这么一唱一和,气氛也就热闹起来。凑在一起的这几个人原本不是碌碌之辈,个个胸怀大志,欲在楚地成就事业,这又让靳尚、屈平几句话一讲,无不热血沸腾,推心置腹,各将所知一一吐露。 “说起乌金,”昭睢看向景翠,“就在下所知,没有谁能比景鲤大人清楚!” 景鲤是王室工尹,掌管与协调楚国各地的工矿商贸,与昭睢合作较多。 景翠当即派人召请景鲤,这才从他口中得知秦人征购数以万计的犁铧、楚国各地商肆的犁铧皆被调往宛城的事。 这是特大案情,但事涉王亲,尤其是涉及王叔与鄂君,谁都不吱声了。 “这怎么能成?”屈平激动了,“若是在下没有记错,王命规制,凡涉及五金、皮革等物,不可私货出关!” “屈大夫,”景鲤应道,“王命规制的五金,为金银铜镍锡,不含乌金。乌金是近些年才成气候,因而大王于前年才又新颁一命,将乌金也列入关禁。” “这不就成了?”屈平握拳,“他们这是违禁!” “依律没有违禁!”景鲤接道,“秦人订购的是犁铧,而犁铧是农具,不在关禁之列!” 显然,秦人与王亲,钻的正是这个空子! 几人一直谋议到天色大亮,方才各回各府。 靳尚睡足一觉,又使府人将郢都及附近所有的店肆暗访一遍,记下数据,于第三日后晌入宫,向怀王扼要禀报犁铧事件,末了奏道:“王上,就臣所查,郢都所有店肆,犁铧全部运回宛城。更可怕的是,其他乌金产品,譬如马蹄掌、牛蹄钉、铁耙齿等物,也都统统回收,运回宛城,说是要回炉铸作犁铧!” “这这这……”怀王震惊,“他们为什么这么干?” “听说秦人出的是三倍价!” “大胆!”怀王一拳震几。 “王上,”靳尚轻叹一声,“如果不予制止,及至明年,莫说是制作乌金兵器,即使农人耕地,怕也买不到犁头了!” “传旨,将他们统统押起来,重刑治罪!” “王上,眼下还治罪不得呀!”靳尚又是一叹,“臣查过王命典制,关禁所列五金,为金银铜镍锡,乌金不在其内。乌金被列入关禁是前年由大王特别颁发的王命,但王命禁的只是乌金,没有列入犁铧。在边关那儿,乌金是乌金,犁铧是犁铧。犁铧是农耕用具,与粮食一样,是可以在列国间往来商贸的。” “这……”怀王语塞,良久,看向靳尚,“是何人将犁铧卖给秦人的?” “臣也不知。”靳尚低声,“臣只受命追查乌金,未曾受命追查犁铧,再说,犁铧出关未曾违法,怎么追查?大王若要禁止此事,只能是重新颁布王命,既往不咎!” 宫值进来,报奏屈平求见。 “寡人知了。”怀王对靳尚摆手,转对宫尹,“有请屈平!” 靳尚欲退走,被怀王止住。 屈平趋进。 “王上,”屈平见过礼,开始复命招魂的事,“臣奉命招魂……” “招魂的事以后再禀,”怀王打断他,“寡人有更紧要的事寻你。” “臣谨听王命!” “这就去,起草旨令,不,是王命,从今日起,关闭秦楚边关,严禁犁铧出关。不仅是犁铧,凡是由乌金铸成的任何制品,概不可出关,违者依法严惩!” “王上,臣有奏!”屈平应道。 “讲。” “敢问王上,因何要禁乌金、关闭边关?” “你有所不知,秦人用我乌金,锻造五金兵器,致使景将军伐秦兵败!” “就臣所察,”屈平奏道,“景将军兵败,与我犁铧输秦并无关系!” “啊?”怀王震惊,盯住屈平。 靳尚也是震惊,不明白屈平何以这般说话。如果此败与兵器无关,身为主将的景翠就难辞其过了。 “王上,”屈平不急不缓,“边关商贸,从来有之,尤其是秦楚边关,从巴盐、丝麻、服饰、颜料、家俱、陶瓷、各式器皿、粮食、食糖、酒等等,应有尽有,沟通有无。若是关闭边关,其他不说,单是边民生活就无着落,何况还有许多人以边贸为生呢?” “你扯边贸做什么?”怀王盯住屈平,“寡人想知道的是,景将军为何兵败?” “景将军兵败,败在内,不在外。”屈平从袖中摸出一卷奏折,“臣之所陈,皆在此折中,请王上审阅!” 宫尹过去,接过奏折,呈交怀王。 怀王展开,是一条羊皮卷,很长,字也写得较小。显然,屈平在此奏折上花了不少功夫。 “屈平,”怀王匆匆浏览一下,收起奏折,搁在案上,盯住屈平,“你这奏折容寡人慢慢赏读。景将军败因,你且扼要说来!” “就臣所察,”屈平晓得怀王性急,抱拳道,“景将军可有三个败因,其一如王所述,是败于兵器。人胜兽,不在手,在手中之器。两强相逢,器锐者勇。何方拥有锐器,何方就会气盛。气盛则勇。然而,此番与秦交战,却与秦人购我犁铧无关。就臣所察,犁铧售秦是新近之事,前后不过一月。一月之内,秦人是不可能用我宛城乌金锻造出那么多乌金兵器来的。这个说明,早在战前,秦人已锻造出这等锋利锐器,而我却毫无察觉,依旧使用青铜兵器。不巧的是,秦人虽能造出这般兵器,却缺少乌金,若是明目张胆贸我乌金,又怕引起我方警觉,这才以贩贸犁铧为由,弯道取我乌金,以锻打利器!” 屈平分析合情合理,怀王听进去了,盯住他:“其二呢?” “其二是,臣赴荆门招魂之时,得与将士们畅聊战事,听他们详述了战场局势。从开战至溃败,双方搏杀过程可分为两个时段,前一时段是我方攻击,战士们多是前胸中枪,后一时段是我方溃退,将士们多是后背中枪。就伤亡数量而言,后背中枪者远多于前胸中枪者。这个说明,楚卒怯战!”屈平顿住,看向怀王。 怀王耳边响起景翠的声音:“……仗恃的正是这款兵器。有此兵器,他们胆气粗壮啊!我以锐士三万组锥阵冲击,三军不是败在战上,是败在气上。末将站在高台上,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勇士前赴后继,纷纷死于秦人的长矛下面。勇士们奋不顾身,战至后来,锥尖钝了,锥尖断了,锥阵变作矩阵,勇士们仍在冲锋……” “你说的是,”怀王点头,“景将军提过这事儿。这是一场不对等的拼杀,我方败在气上,在秦人锋利的兵器面前,气怯了。” “臣以为,”屈平接道,“我将士气怯,并不仅仅在于器不利!” “哦?”怀王倾身。 “在于制令。” “在何制令?” “奖惩制令。”屈平解道,“秦人气勇,一勇在赏,二勇在器。秦国王命,直接奖罚兵士个人,任何士卒只要斩敌就有功,有功就受赏,反之,溃退则受罚。而楚国制命不是,王命奖惩只对将,不对具体兵士,兵士有功不能受赏,战死得不到抚恤,溃退自然也不受罚,因为王命惩罚的只是将官,这也可说明为什么景将军一战败就要负罪自裁。” 怀王被屈平的分析折服了,长吸一气,接问:“其三呢?” “内不和,为秦人所用。”屈平一字一顿。 “哦?”怀王大吃一惊,“此话何来?” “臣是感觉,只能算作推测。”屈平应道,“依据部署,景将军兵分三路,其他两路战况如何呢?西路未战而回,东路一举收复涅邑、黑水关二地,可伤亡居然是零!喋血苦战的只有景将军的中路,是王师!” 怀王倒吸一口冷气。 “王上呀,”屈平长叹一声,“我有大军二十一万,秦人仅有区区五万,这是辗压优势,即使我中路战败,倘若其他二路奋勇向前,商於之战断也不是这般结局!” 怀王两只拳头渐渐捏紧,良久松开,对屈平拱手:“屈平,寡人谢了!你这就去,先拟王命!” 屈平谢过恩,在宫尹引领下前往偏殿拟写王命。 望着屈平的背影,靳尚心里发堵,苦笑一声,摇头,内中叹道:“唉,你个小子,真就是个写诗的,什么都敢想,什么也都敢说啊!” 一连数日,屈平都不在舍,偌大的宅院里只有白云与两个仆从。两个仆从皆是一把年纪了,一个护理花草,一个弄茶烧饭,从关系上看,似乎是对夫妻,因为晚上他们就住在同一间草舍里。 因在郊区,屈平的宅第足有几亩地见方,可分前后两进院落,左侧近水,右侧邻坡。院中除几幢草舍之外,多是花圃,圃中所种,无不是兰。 严格来说,此宅不可叫宅,更应称作兰苑。白云闲得无聊,就将苑中的兰花品种尽数一遍,竟达百种之多。由于兰花多怕阳光,老花匠还在花圃上面搭起凉棚。棚为花匠用竹丝编成,工艺精致,远看如席。除兰苑之外,宅前舍后,还长着几片竹林,也被花匠修理整齐,形成图案,显出别具一格的精致来。 纵使在巫咸山里长大,这么多的兰花品种白云也是第一次看到,天天追在老花匠身边侍弄不停。从老花匠口中,白云得知,屈平在城区还有一处宅院,是楚王赏赐的官宅。此处的草舍是他多年前买下的,也是他最欢喜的所在,但凡有空,他就守在这儿,与他一起侍弄兰花,有时也呼朋唤友,歌舞宴乐。 “那……他的夫人呢?”白云随口问道。 “主公还没成家呢!”老花匠笑应道。 “为什么呀?”白云惊讶,“以屈大夫这般年纪,该有家室了!” “呵呵呵呵,”老花匠连笑数声,“就老朽所知,提亲的倒是不少,可没有哪个女子配得上呀!” “哟嘿,”白云笑起来,“原来屈大人是挑花眼喽!” “是呀,是呀,”老花匠不无自豪,“不瞒姑娘,满城里的大家闺秀,没有哪个不想嫁给我家主公呢!”压低声,“姑娘,观你衣装,可是从巴地来的?” “嗯。”白云点头。 “你真够幸运!” “为啥幸运?” “你是我家主公留宿于舍的第一个女娃子呀!不瞒姑娘,甭看我家主公的这个草舍不算奢华,可在这座城里,不知有多少大户人家的闺女只想赖在这儿不走呢!” “哟嗬,”白云又是一笑,“听老伯这般夸他,我可真就不走喽!” “不走好咧,”老花匠笑起来,“老伯就欢喜你这样子的,会侍弄花草,还会做饭看书!待主公回来,我得让他一直留着你!” “谢谢老伯,”白云拱个手,“顺便问声,附近可有神庙?” “呵呵呵,”老伯笑道,“这个城别的不多,神庙却多,啥神都有。咋哩?” “有巫咸庙吗?” “好像是有一个,破败喽。” “为什么呀?”白云惊愕。 “因为巫咸是巴人的神,楚人不待见哪。” “在哪儿?” “在下里。” “下里在哪儿?” “在郢都西南角,”老花匠指个方向,“姑娘可沿门前这条道右拐,一直走进城门,在第二个路口左拐,一直向西,走到第四个路口,那儿就是下里了。你可在第四个路口右拐,穿过一条花街,是个小巷,可以看到另一条东西向的巷子,巫咸庙就在那个巷子里。前几年老伯去巷子里买花,前去拜祭巫咸大神,见它已经不成样子了,庙里没人,巫咸神的身上结着蛛网呢。” “谢老伯了。”白云拱手谢过,出门而去,直到天黑方才一身灰土回来,匆匆吃过晚饭,在水边洗了个澡,沉沉睡去。 夜半时分,门外传来车马声,接着有人进来,在白云寝处对过的书房里掌起灯。 那灯一直亮着。 眼见一个时辰过去,那灯一直不熄。白云失去睡意,出于好奇,起身走去,见是屈平正襟端坐于书房,正自书写什么。 门是敞开的。 白云走进,站在门口。 屈平在书写。 白云跨过门,走前几步,站下。 屈平仍在书写。 白云又前一步,几乎站在他跟前了。 屈平依旧沉浸在书写里,毫无察觉。 白云夸张地撩起睡裙,在他对面坐下。 许是裙裾的声音太大,屈平乍然抬头,见跟前赫然坐着白云,吃一惊道:“是你?” “哟嘿,你终于看见人了!”白云盯住他,表情嗔怪。 屈平尴尬地笑笑。 “写什么呢?”白云看向案面。 “奏折。”屈平抖一下竹简。 “什么叫奏折?” “就是写给大王看的文章!”屈平笑笑,“对了,这见你了,在下正好有一请呢!” “什么请?” “前几日忙活国事,怠慢祭司了。”屈平抱歉地笑笑,“昨晚得闲,在下想到一事,就赶赴太庙,求请巫祝借些乐手,待会儿天亮了,就有乐手前来。” “让乐手做什么?” “想向祭司请教招魂那晚您所跳的那个舞蹈,”屈平兴奋道,“真是棒极了,在下从未见过呢。在下想让太庙的巫祝学一学,俟楚地哪儿旱了涝了,就跳它一曲出来,好为楚人消灾解难!” “唉,”白云轻叹一声,“你是真的不懂呀。常言说,各进各的庙,各敬各的神。本祭司那日所跳是与巫咸神说话,只有巫咸神能懂,你让侍奉其他神的巫人去学,她们怎能学得会呢?即使学会,如果不信巫咸神,巫咸神又怎能肯听呢?” “这这这……”屈平挠会儿头皮,一脸苦相,“好祭司呀,无论如何,在下已经求请大巫祝,大巫祝也使乐手来了。待巫女来时,你就随心跳几曲,全当耍个乐子!” “屈大人,”白云盯住他,一脸严肃,“跳给神的舞,能耍乐子吗?” 屈平愕然。 “屈大人,”白云换过脸色,一脸诚敬,“你信巫咸神吗?” “信!” “你起个誓!” “咋起呢?” “你随便起,就说你信巫咸神即可。我信你。” “祭司听好!”屈平跪地,向天誓曰,“楚人屈平,从即日始,奉巫咸大神所教,从巫咸大神所命,若有违逆,天打雷劈!” “谢屈大人敬奉巫咸大神!”白云拱手,继而甜甜一笑,“从现在起,本祭司可以教你巫咸之舞了。” 第118 章|顶大梁左徒负重 履商约王亲走险 几盏宫灯亮着,远处依稀传来鸡鸣。 怀王依旧坐在他的书阁里,眼睛闭着,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没有。面前的几案上,赫然放着三卷竹简,两卷是屈平的表奏,一卷是屈平从苏秦处带回来的《商君书》。 宫尹侍立于侧,眼睛闭着,头勾着,显然有些顶不住了,头陡地点一下,身子差点儿歪倒,打个愣怔,紧忙站直。 许是让他的这个动作惊到了,怀王睁开眼,瞟他一眼,目光转向几案。 怀王伸手,拿起屈平的表奏,目光落在几个字眼上,分别是“联齐抗秦”、“吴起之法”,良久放下。 怀王眼前浮出屈平的形象,耳边浮出屈平的声音: “……苏子说,楚国虽大,却四处封国裂土,实为五指张开的巴掌,秦国在商君变法之后,已成一只铁拳。以铁拳对散掌,楚人必败。若想与秦相抗,楚可行三策,一是变法改制,化掌为拳;二是坚持合纵,与齐为盟,相互声援;三是用贤任能,修整武备,严阵以待!” “……秦人气勇,一勇在赏,二勇在器。秦国王命,直接奖罚兵士个人,任何士卒只要斩敌就有功,有功就受赏,反之,溃退则受罚。而楚国制命不是,王命奖惩只对将,不对具体兵士,兵士有功不能受赏,战死得不到抚恤,溃退自然也不受罚,因为王命惩罚的只是将官,这也可说明为什么景将军一战败就要负罪自裁……” “……景将军兵分三路,其他两路战况如何呢?西路未战而回,东路一举收复涅邑、黑水关二地,可伤亡居然是零!喋血苦战的只有景将军的中路,是王师!” “……我有大军二十一万,秦人仅有区区五万,这是辗压优势,即使我中路战败,倘若其他二路奋勇向前,商於之战断也不是这般结局……” “水。”怀王伸手。 “王上,”宫尹紧忙过来,端起两只玉杯,一杯自己品一口,见温度正好,将另一只双手呈上,“这水不冷不热,正好呢。” 怀王接过,咕嘟咕嘟一气饮下,将杯子递回。 “王上,”宫尹又续一杯,搁在案上,“鸡都叫了,龙体要紧哪!” 怀王闭目,没有理他,也没再伸手要水。 “今宵,不,是昨夜,该到郑娘娘了,她……一直在候着王上呢。” “对她讲一声,更作明日吧。”怀王指向殿门,“这就去。” 宫尹应过,刚刚出门,迎头遇到郑袖,手里抱着她的琴。 “娘娘?”宫尹惊愕。 “嘘!”郑袖冲他努下嘴,轻轻趋进,一直走到怀王近旁,见他仍在闭目沉思,遂在客席坐下,将琴放下,摆好,轻拨琴弦。 随着一声弦动,怀王陡地睁眼,方才看到郑袖。 “是你?”怀王惊喜。 郑袖给他个笑,顾自拨弦。 弦音清幽,如丝如缕,如点如滴。 怀王的两眼充满爱意,一股暖意油然涌出心底。 怀王站起来,拿起案边王剑,声音响亮:“郑袖,来个劲的!” “臣妾来了!”郑袖话音落处,指法改变。 一时间,御书阁里,弦声铮铮,龙飞剑舞。 一曲舞毕,天已大亮,雄鸡啼过三遍。早有宫人端来净水,怀王洗过,转对宫尹:“传旨,召靳尚!” 天麻麻亮就蒙召,靳尚不明所以,心急火燎地赶到宫中,却是怀王要他陪吃早餐。 用过早膳,怀王脱去王服,换作一身贵族常装,吩咐宫尹轻车出宫。轻车非王辇,显然怀王要简服出行。宫尹共安排两辆驷马辎车,怀王邀靳尚同车,宫尹与侍卫长乘坐另一辆。 “王上欲驾何处?”走有一程,靳尚终是憋不住,小声问道。 “一到你就晓得了。”怀王朝前一指。 待车马停在一处府宅,靳尚方知怀王是来寻屈平的,心头一凛,但迅即现出悦色,跳下车召唤门人。门人出来,应说屈平回他的草舍去了。 “王上,”靳尚小声禀道,“屈大夫的草舍臣去过一次,晓得路径。是臣去召他过来呢,还是——” 怀王朝前又是一指:“带路。” “好咧!”靳尚跳到车前,换下御手,驾车径出南门,驶入一条沿河水岸边修筑的林荫小道,在屈平的草舍外面停住。 “王上稍等,待臣进去,请屈大夫迎驾!”靳尚禀道。 怀王没有应他,吩咐侍卫长等候在门外,朝宫尹、靳尚努下嘴,大步走向柴扉。 柴扉是虚掩着的,并无门人。 靳尚噌地跳前一步,推开柴扉,迎请怀王。 “王上,”靳尚指向宅院,一脸是笑,“就臣所知,屈大夫这个宅院在郢都当是独一无二的!” “说说看,”怀王打量柴扉,“怎么个独一无二了?” “院中别无草花,只长四物!” “是何四物?” “兰、竹、梅、菊!” 怀王大步走入,果见院落阔大,放眼望去,果然如靳尚所言,内中只有兰、竹、梅、菊四种植物,是分区种植的。最多的是兰花,占去绝大部分苑圃,菊花只在甬道两侧,至于竹与梅,皆在周边。整个苑圃甬道纵横,错落有致。除四物之外,真还看不到一株野草,更不用说有杂植了。 老花匠蹲在兰苑里不知忙些什么,见他们过来,站起,拱手笑笑,又埋头干活。 前面是两排草舍,陡传来乐声。 “嘿,”怀王住步,听一会儿,笑道,“这人倒是逍遥哩!”快步走去。 三人沿甬道走过第一排草舍,现出一块草坪,坪上坐着七八个乐手,皆着巫服,操弄管弦金石。还有两个巫女动也不动地站在一侧。 怀王三人隐在草舍里。 一阵嘈杂的声音磨合过后,钟磬起韵,琴瑟和合,一曲巴山巫乐响起来。 巫乐响有一阵,怀王、靳尚眼前一亮,一个身披白纱的女子随着节奏缓缓舞入草坪。 是白云。 白云的纱衣是由一层细细的蜀丝织成的,薄到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节,无不展现在这白日的光里。但她似已进入某种法术状态,对周围人事浑然不觉,顾自跳起一种怀王从未见过的奇怪舞蹈。 让怀王更为惊呆的是,随着白云的手招向一个方向,一个全身赤裸、头戴羽冠、只以一圈花环围在腰间以遮羞的男子跑出来,走向那女子。 是扮作巴巫的屈平。 白云向他伸出手,拉住他的手。 巫乐舒缓。 白云拉住屈平走向草坪中央,住脚,两只大眼如磁石般盯住屈平。 屈平也看向她。四目对视。 怀王完全觉出了屈平的不自在。 然而,在白云富有魔力的凝视下,屈平渐渐着了魔。 屈平的魔症越来越大。 白云移动脚步,唱歌。 屈平跟着她动,跟着她唱。 怀王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 白云越舞越快,屈平就如一具木偶,随着她的舞动而舞动。 白云的舞姿越来越丰富,难度越来越大,屈平竟如事先排练好似的,与他配合得恰到好处。 二人你来我往,你进我退,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不知跳有多久,怀王的眼都看花了,总算听到舞曲缓下来,渐渐止住。 二人的舞蹈也缓下来,随着乐音住在场心,依旧如开始一般,四手相拉,四目对视。 显然,二人仍在恍惚中。 怀王的两只眼睛死死锁在白云身上。 “王上,”靳尚看得真切,凑他耳边,声音极轻,“臣晓得这个女子!” “哦?”怀王看向他。 “那晚臣与屈遥奉命召请景翠,刚好遇到屈平举办招魂仪礼。臣寻景翠,见他也在现场,就没打扰他,站在身后观看。屈平扮巫阳,刚要招魂,出现险情,乌云忽来,电闪雷鸣,眼见就要下暴雨。招魂最忌雷雨,雷声会惊到魂,雨湿招幡,幡就招展不起,魂就无所可依。大巫祝急了,上场协助,但止不住呀。屈平大急,跪在场上,正祈求中,这女子上台施法,跳的正是此舞。她跳过之后,风住云退,现出晴空。再后,她与屈平共同招魂,臣看到天上流光纷纷飞逝,说是众英魂归来了。全场无不流泪,然后,景将军就……就走出去,走到旷野,寻到一棵大树,挂到枝上。幸好臣与屈遥赶得及时,救他下来,否则,王上就见不到景将军了!” 怀王“哦”出一声,眼珠子仍旧盯在白云身上。 “听屈平说,此女是个巴地祭司。” 怀王再次“哦”出一声,径直走出隐处,走向草坪。 怀王的两眼直直地盯在白云身上。 屈平背对怀王,而白云正好面对他们。 白云惊愕。 白云身子一抖,从行巫的恍惚状态中醒过来,见怀王已经走到屈平身后,屈平却浑然不觉。显然,他的身心依然在恍惚中。 怀王住脚,二目如炬,所有炬光射在白云近乎赤裸的青春躯体上。 薄纱里面,纤毫毕现。 突然走进两个男人,且被面前之人这般盯视,白云极不舒服,拉着屈平的手一松,一个转身,径自离去,款款走向她的草舍。 望着她的背影,屈平若有所失。 有巫女认出怀王,吓傻了,跪在地上,叩首,不敢抬头。 所有巫女尽皆跪下。 屈平感觉异样,转身,赫然看到怀王,先是发呆,继而窘迫。欲进礼,赤身裸体;欲说话,舌根发僵;欲逃走,腿脚不听。 怀王的嘴角浮出笑,轻轻鼓掌。 屈平依旧僵在那儿。 怀王看向靳尚。 靳尚不由分说,扯住屈平的手,将他拉进他的草舍,取下他的羽冠与花环,寻到他的衣服,匆匆为他穿上。 屈平的舌头总算是反应过来,急切问道:“靳大人,这……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儿?” “嘿,”靳尚悄声,“在下也是不晓得呀。王上早早召我,约我见你,先到你府上,又寻到此处,见你柴扉开着,就进来了,谁晓得你们这在……” “唉,”屈平苦笑,“这下出丑了!” “你唉个什么?”靳尚诡诈一笑,“这又怪不得你,失礼也是大王的事。走吧,快去见礼!” 二人走到前面的草舍,见怀王已经坐在客厅的主席位上,宫尹立在他的身侧。 屈平入见,叩首:“臣……死罪!” “呵呵呵,”怀王眉开眼笑,“屈平哪,请起,请起!” “臣……委实不知……”屈平再叩。 “呵呵呵呵,”怀王扬手,“起来,起来,难道还要寡人拉你不成?” 屈平谢过,挨靳尚坐了。 “屈平哪,今朝寡人开眼界了!” “臣……”屈平脸色涨红,再现窘态。 “不是别的,”怀王笑了下,解围,“寡人指的是这个舞蹈。你俩跳得真好哇,寡人观舞无数,此舞却是没曾见过哪!” “臣……谢王不罪之恩!”屈平拱手。 “你还没讲是何舞呢?” “是巫咸大舞。”屈平不敢有瞒,将根由详细禀了,“前些日,臣在荆门主持招魂仪礼时天降雷雨,巫咸山祭司助臣驱云,使臣不负王命。臣欲表达谢意,祭司初次下山,人地生疏,要臣提供食宿,臣不能不从。臣知祭司侍奉巫咸大神,而巫咸主司风云雷雨诸神,遂至太庙请来巫乐,求祭司教授她们沟通巫咸大神之法,以适时行云布雨,为楚人祈福。祭司不肯,因为巫各有奉,神各有司。臣再祈请,祭司见臣意诚,要臣起誓信奉巫咸之教。臣起誓,祭司于是教臣,也就是王上方才所见之舞!” “巴巫祭司?巫咸大神?巫山云雨?”怀王重复几句,朝屈平拱手,“转告祭司,寡人谢她了,也谢巫咸大神了。告诉他,寡人择日另行祭拜,诚谢巫咸大神为我英灵驱散雷雨!” “臣代祭司叩谢王恩!”屈平回礼。 “寡人此来,非为此舞,是为这些!”怀王示意,宫尹拿出三捆竹简,轻轻摆在怀王前面的几案上。 是屈平的两个奏本与《商君书》。 屈平正正衣襟,拱手:“臣谨听王示!” “你的奏本,还有《商君书》,寡人全都看了,越看越是睡不着呀。”怀王指向宫尹,“你可问他,寡人一连三天没有睡安稳,昨晚更是坐到天亮,方才在路上,寡人倒是打个小盹,这又看了你俩的舞蹈,精气神就好多了,哈哈哈哈!” 屈平眼里潮湿了,良久,向天拱手:“臣……臣代楚民感恩上苍!” “咦,你谢上苍为何?”怀王惊异。 “天降圣王,楚民怎能不谢?” “唉,”怀王长叹一声,“什么圣王呀。天降大才予寡人,若是要谢,也该是寡人来谢。”朝天拱手。 屈平原本多愁善感,怀王几句暖心的话,就将他的泪水勾下来。 “屈平哪,你奏得好呀,”怀王拿起一捆奏折,展开,眼睛却没放在奏本上,只盯住屈平,似乎是在背诵他的表奏,“蜀国、巴国,秦人得之;汉中之地,秦人得之;商於谷地,秦人得之;秦人的下一步棋,必是谋我,而我却无多少屏障可借。尤其是这商於,秦人若是乘筏由丹水、淅水顺流而下,我将防不胜防啊!”闭目,“这还都是外。外敌,寡人不怕。寡人怕的是你的这一奏啊!”拿起另一本奏折,展开,“国多亡于内不治。” 靳尚睁眼望去,见案头展开的奏折上被怀王用朱笔圈起两列,赫然写的是:“……贵胄百僚朋比结党,无不醉生梦死,尽日饕餮,长夜欢娱,上贪国财,下争民利……” “王上贤明!”屈平这也瞥到了,拱手。 “唉,屈平哪,”怀王又出一声长叹,“你点出的依旧是外,寡人的难处,还有许多你是不晓得啊。譬如说,这动兵的事儿。照理说,兵来将挡,可寡人手里并没有多少兵将。粗算下来,大楚共有军卒逾六十万,可寡人仅御六军,也就是六万,十之一。人言楚天广阔,楚天之下,皆为寡人所辖,可寡人真正令行禁止的,也不过十之一。再就是税赋,楚民所纳若为十成,封君占其四,朝廷薪俸占其三,寡人手中能够掌握的不过是区区三成。这三成中,两成是供养六军的,一成是供养宫室的,寡人手头连个应急的钱也没有啊。不瞒爱卿,就这辰光,寡人正在为那近万阵亡将士的抚恤金发愁呢!寡人旨令不足的金银由宫中支付,宫里却没有余钱,只能厉行节俭。节俭就要缩支,可宫里也是复杂得很哪,无论缩减到谁的头上,也都是不肯依啊!” “王上……”屈平欲言又止。 “屈平哪,”怀王给出个苦笑,“你想说什么,寡人晓得。楚国这病,是老病,是囊肿,要治这病,得动刀子。可这刀子不是好动的呀,拔一发而疼全身。动皮连着肉,动肉连着筋,动筋连着骨,动骨连着髓。寡人思来想去,没有个解,”又出一声苦笑,抖动奏疏,“这才赶到你这儿,登门求贤哪!” “谢王上高抬!”屈平拱手,慷慨陈词,“既然是囊肿,就必须切除;既然是坏疽,就一定要割掉,否则,它是要害死人的。王上呀,我大楚几百年基业,断不能让一个囊肿毁于一旦啊!” “屈平哪,”怀王看向奏折,“照你这表奏所说,囊肿可就不是一个了,是一个连一个。怎么动刀,你可曾想过?” “臣正在思考。”屈平应道,“臣以为,王上或可依从苏子所言,改制变法。” “苏子是怎么言的?” “苏子之意是,改造当年吴起在楚所行之法,使之因应方今实情。” 怀王沉思良久,目光落在《商君书》上:“屈平哪,你想没想过使用秦法?” “臣想过,”屈平的目光也落在《商君书》上,“苏子当年入秦,就是冲着这本书去的。苏子想的大,是天下。苏子以为,若要结束天下纷争,就必须一统天下,而一统天下,惟有推行秦法。” “是呀,是呀,”怀王连连点头,“此书寡人看过数遍,越看越觉得好哇。”不无感慨,“想当年,就是商君变法之前,凡有大事,秦人得看我大楚脸色。那时节,巴国是巴人的,蜀国是蜀人的,汉中之地,是楚人、秦人、蜀人共分的,商城诸邑是秦楚结好时节先王送给秦人的结好之礼。秦有商城,楚有於城,两家虽在个别城邑有所冲突,大体仍是好的。所有的改变只在商君变法之后啊!”眼里射出从未有过的光,“寡人真的不敢设想,若我大楚也行此法,结果会是如何?” 屈平心头一凛,抬头应道:“臣倒是想到一个结果,王上想听吗?” “你讲!”怀王目光热切。 “大王不再是大王,楚人也不再是楚人了!” “为什么?” “大王将不再是楚人之王,是天下之帝。作为天下帝王,大王一声令下,天下莫敢不听,大王说一,天下莫敢不二。楚人不再是楚人,楚人与所有列国之民一样,皆是天下人。” “这个好啊,寡人盼着看到这一天呢!”怀王兴奋道。 “可另外一些事情,大王或许不想看到!” “还有何事?” “大王或就听不到管弦,看不到霓裳,赏不到歌舞,读不到诗赋,品不到美味,尝不到佳酿——” “这……”怀王急了,截住话头,“为什么呀?” “因为这些皆是商君之法所严禁的!按照商君之法,所有楚民只被许可两桩事,一是耕,二是战。” “寡人特许不就可以了吗?” “若此,大王就涉嫌带头违法!按照商君之法,刑法面前人人平等,大王也不例外。商君初行变法之时,秦国太子违法,受割发之辱不说,其傅遭劓,其师遭笞,这是天下皆知的事!” “这……”怀王皱眉了。 虽然看完全书,但他真的还没朝这儿想过。 “还有,”屈平接道,“无论是在这宫里,还是走出宫门,大王只能看到一种颜色,只能听到一种声音,只能使用一种度量,只能听到一种语言——” “一种什么颜色?” “大王喜欢的颜色!” “不错呀,”怀王兴奋,“寡人特别喜欢红色!” “若此,大王将看不到除红色之外的任何颜色,譬如白色、灰色、橙色、金色、黑色……” 怀王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了,沉思良久,抬头:“秦人是这么过的吗?” “王若不信,可使人前往秦地验证。” 怀王长吸一口气。 “再有,”屈平缓缓说道,“如果有人违法,譬如说臣,该当腰斩,臣的家人,臣的亲戚,臣的十邻,也就是离臣最近的十户人家,包括八旬老翁与三龄稚童,皆当处以相同刑罚!” “这这这……”怀王急了,“这不合理呀!” “可它合法,这叫连坐法。” “为什么要连坐?” “因为他们隐情不报!” “如果他们不知情怎么办?”怀王揪心了。 “他们是没有办法证明自己不知情的。” 怀王苦笑,摇头:“还有这法?” “问题的关键是,臣并没有违法!” “啊?”怀王嘴巴张大了。 “臣是被某个人诬告了。” “他为何诬告你?” “臣不知呀,王上!”屈平两手一摊,“或者因为他们惧怕什么,譬如说,万一臣真的犯了罪,而他们由于未能提前告发而遭连坐呢。” “那……”怀王心犹不甘,“你没有犯罪,不认就是!” “臣不能不认呀,”屈平两手又是一摊,“大王的刑狱里有足够的刑具,臣……” “这这这……这不是枉法吗?这不是人人自危吗?” “这是商君之法,王上!”屈平语调平淡。 “岂有此理!”怀王一拳震几,似又觉得不甘,看向靳尚,“靳尚,秦法是这样吗?” “臣听闻秦法严酷,可未曾去过秦地,具体如何,臣亦不知。”靳尚淡淡一笑,不把话说死。 “咦?”怀王看向屈平,“屈平哪,你也没有去过秦国,怎么晓得这么清呢?” “臣没去过,可苏子去过。”屈平将话扯回正题,“苏子居秦数月,亲眼见证秦法,觉得秦法上不合天道,下不合地理,中不合人伦,这才离秦返家,以锥刺股,苦悟制秦之法,终得合纵之术,成就六国纵亲,这些大王全都看到了!” 几日来,怀王好不容易打定主意效秦之法,却被屈平一席话否决,整个懵了,勾头沉思。 “屈平哪,”良久,怀王抬头,“秦法不行,依你之意,寡人当以何策应对?” “臣思来想去,大王只可奉行一策,就是苏子的纵亲长策,结六国之力,以遏秦势!”屈平给出解决方略。 “若结六国,我堂堂大楚岂不是与那些蕞尔小邦平分秋色了吗?” “王上,臣有一问。”屈平盯住怀王。 “请讲。” “王上是要效法三皇,成就天下圣王呢,还是想效法桀纣,成就一代暴君?” “这这这……”怀王苦笑,看向靳尚,“这还用问?谁人想当一代暴君?” “天下圣王,无一不视天下人为同胞,与天下人同忧同乐,与天下人共享天下。惟有天下暴君,才要独享天下,视天下人为草芥,让天下人奉其一人之乐!” “屈平哪,”怀王再也无话可说,凝视屈平,不无感慨,“寡人一直以为,你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不过是以诗文曲赋见长,真没想到,你这胸襟这般宽广哪!” “大王过誉了!”屈平拱手,“臣不过是想大王所想而已。自古迄今,天下万邦,莫不以德行、势力说话。楚地广阔,楚民众多,势力雄冠天下。只要大王德行天下,外奉纵策,内治法度,楚国之势必定是天下无敌,大王眼下的蕞尔小邦,能有谁不惟大王的马首是瞻呢?天下皆听大王,秦国敢不听吗?秦国听从大王,大王示之以德,要求他废除严苛之法,秦王敢不听吗?那时节,天下列国皆听大王,大王自然德化天下,岂不是万古圣王了吗?” “呵呵呵呵,”怀王笑了,“寡人怕是活不到那么长远了!不过,屈平哪,你这话,寡人爱听!寡人今日来,不是来谋长远的。”拿起案上的奏本,“你在这儿讲得好呀,国多亡于内不治。眼前之急,不是纵策,是治内。寡人此来,是要请你来治治这个内!” “怎么治?”屈平问道。 “就从乌金始治!”怀王一字一顿,“寡人明日颁发王命,就是你前番起草的,也由你付诸实施!” 屈平怔了。 作为文学侍从,他是无权推行王命的。 “上官大夫!”怀王看向靳尚。 “臣在。”靳尚拱手。 “从明日起,你放下其他诸事,只做一事:辅助屈平,推行王命!” 靳尚怔了。 屈平更是怔了。 二人面面相觑。 上官大夫等同于中原列国的上大夫,位居朝中列大夫之首。屈平不过是个文学侍从,照理当由上官大夫辖制。此时怀王竟然让上官大夫去辅佐自己的下属,怎么听也是匪夷所思的事。 “王上,”屈平禀道,“臣为列大夫,靳大人是臣上官,臣……” 怀王看向宫尹。 宫尹从袖中摸出诏命,呈送怀王。 “屈平,你看看这个!”怀王将诏命递给他。 屈平接过,展开,呆在那儿。 诏命赫然写着“左徒”二字。 左徒为楚宫中权力最重的官,再上一步,就是昭阳的令尹大位了。 “左徒大人,还不谢恩?”怀王笑吟吟道。 屈平这才反应过来,手奉诏命,起身,跪叩:“臣屈平谢王厚遇!” “呵呵呵,起来吧,”怀王抬手,“左徒大印,明日寡人朝堂上颁!”起身,转对宫尹,“起驾!” 怀王大朝,迁升屈平为左徒,颁布诏命,严禁乌金等系列产品的边贸,其中列明,无论是何产品,只要内含乌金,皆在被禁之列,违者严惩。 满朝震惊,尤其是子启。 子启将诏命抄写一份,赶至纪陵君府宅,见偌大的厅堂里坐的尽是人,看人头不下三十。王叔居于正中主席,彭君、射皋君分坐两侧,人手一长卷账册。 在场人的表情无不喜庆。 这是一个喜庆的日子。负责犁铧贸易账务的彭君、射皋君已将首批四万只犁铧的账款全部厘清,在公布红利。 子启进来时,射皋君正在宣读账款。 子启迟疑一下,在后面坐下。 射皋君宣读完毕,负责监督的彭君认定射皋君所公布的帐目确凿无误,之后,看向王叔。 “诸位亲友,”王叔拱手一圈,“承蒙大家看得起芈楸,信任芈楸,将真金白银投给芈楸,芈楸难以表达感激,只有尽心尽力,为大家谋福谋利。此番犁铧贸易,诸位红利翻番,可喜可贺。俗语云,亲兄弟,明算账。任何人只要对首批货物的帐目有所质疑,就可向他们二位发问,求请详细。生意讲的是赔赚,但无论是赔是赚,账目都要算在明处,是不?” 众王亲纷纷摇头,表示没有疑问。 “既然没有疑惑,”王叔再次抱拳,“芈楸就视作过了。今日大喜,芈楸聊备薄酒清汤,请大家开怀畅饮。”击掌。 府宰应声,早已候等的仆从络绎不绝地将美酒佳肴皆端上来。众亲就在厅堂吆三喝五,投壶行令,狂欢起来。 子启向王叔招手。 王叔走出,与子启走到偏厅。 子启呈上刚刚颁布的王命诏书。 王叔看过,脸色沉了。 如此重大之事,怀王事先竟然未向“过问工贸诸事”的王叔征询意见,甚至未透给他只言片语,竟就直颁王命了! 当然,怀王有理由这么做,王叔毕竟只是过问,且是先王的授权。作为大楚新王,怀王大可以不予征询。 王叔闭目。 彭君、射皋君也都看到子启的招手,随跟过来。 王叔没有睁眼,只将诏书递过去。 二人看过,各吸一口寒气,看向王叔。 “是昭阳吗?”王叔的声音出来,显然是问子启。 “今日大朝,昭阳没到。” “哦?”王叔睁大眼,紧盯子启。 “就小侄所知,这事儿与昭阳无关。” “不是昭阳,又是谁撺怂的?” “屈平!” “他一个案前弄臣懂个什么?”彭君一脸不屑。 “彭叔,”子启苦笑一声,“从今日始,他不是弄臣,是左徒了。”略顿,“这且不说,父王还将靳尚、昭睢、景鲤、屈遥等几个干练人手,划拨左徒府辖制!” “什么?”射皋君暴跳起来,“竟然连上官大夫也归他管?” “屈平?”王叔重复一句,“听说此人文采不错呀!” “是哩。”子启应道,“十三岁写出《桔颂》,十六岁参与苏秦合纵,为六国起草盟誓,父王惜其才,封他为文学侍从。几日前,此人奉王命前往荆门为王师英灵招魂,遇大雷雨,吹断旗杆。但此人得巴巫相助,不仅将云雨驱走,还真的施出法术,让天上落下流星雨,说是亡灵归幡。众皆惊叹。今日迁任左徒,是破格擢升,连晋三阶!方才退朝之后,朝堂炸了!” “看来你是知他了!” “父王身边的人,小侄不敢不知。” “此人可有弱处?”王叔看向他,“譬如说,金银,奇珍,奴仆,田产?” “无一是其所好。” “美人呢?” “就小侄所知,”子启略略一想,接道,“此人颇得女人缘,郢都贵妇、才女,包括父王身边的宠妃,争相诵其诗赋,慕其才情,名门闺秀私底里议起,莫不以嫁他为幸,不过,迄今为止,小侄未曾听闻他与哪个美人有染!” 王叔闭目,有顷,声音出来:“彭弟,听说昭鼠手中有个彩壶,你可见过?” “见过一次,”彭君接道,“昭鼠当个宝,听说花了大价钱,藏得紧哩。” “把它搞来。” “呵呵,”子启笑了,“王叔看上了?” “想过过眼。” “啥?”子启震惊,“他那个破玩意儿小侄见过多次,拿来作夜壶还赚不中看呢,怎么能过王叔的眼?” “唉,”王叔苦笑,“你呀!”摇头。 “好好好,”子启吐下舌头,“小侄这去讨来就是!” “王叔,”射皋君一脸惆怅,“第二批的三万张犁头估计快备齐了,这货……还要发不?” “发!”子启握拳,“否则,还要金节做什么?” “唉,”王叔轻叹一声,“还是等等吧。是好事,就要多磨。” “等不得呀,二哥!”射皋君急了,“按照契约,三个月内交第二批货,屈指算来,辰光这已快到了!” “唉,”王叔再叹一声,“王兄出此禁令也不是无来由啊。淅水之战你们也都看到了,秦人是拿我们的乌金制成兵器啊!” “二哥呀,”射皋君急辩,“秦人的乌金兵器哪能扯到咱的犁头上呢?咱这犁头从交付秦人到淅水开战,满打满算不过半月,秦人工匠就是日夜不睡,也打造不出这么多的兵器!这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相及与不相及,你们自己还不清楚?”王叔盯他们一眼,“这几年,你们还不是明里暗里把这乌金卖给秦人?” 射皋君吧咂一下嘴皮子,不再吱声。 “王叔,”子启接道,“我们大可不必与秦人争,是昭氏、景氏那两个东西鼓捣大王打这一仗的,景氏是为於地十五邑,昭氏则与齐人撕扯不清,这里面有猫腻!” “我在想,”王叔若有所思,“万一秦人将这些犁头铸作矛头呢?” “王叔,”子启应道,“铸与不铸是他们的事!彭叔说的是,我们没必要与秦人争。别的不说,单是这淅水之战,秦人没有增兵,没有垒墙,还把涅邑、黑水关让给咱,这说明人家就没准备打,是我们要打。再说,秦室的人跟咱一样,也是只想发财的,张相国还在为咱保媒,如果保成了,咱与秦室就是一家亲呢。” “是呀,是呀,贤侄说的是!”子启的话音尚未落地,彭君、射皋君连声应和。 王叔没有说话。 一阵长长的沉默之后,王叔抬头,看向子启:“贤侄,你去一趟靳大人府上。” “做啥?” “咱这生意,靳夫人出有本金,今朝结账,她没来。你与彭叔算一下,将她的利钱结了,送她府上!” “二哥,咋结哩?”彭君小声。 “三倍利!” “这……”彭君吧咂一下嘴皮子,“满打满算,搭上人工,我们才赚两倍利,其他人只结一倍,我们这却给她结三倍,净赔不说,若是漏出风去,咋个解说呢?” “算账去吧。”王叔眼睛闭上。 于靳尚来说,自昨日凌晨被怀王叫走,直到此时回家,一连十二个时辰,每一个时辰都是熬过来的。 左徒这个席位,无论如何排序,都该是他靳尚的。自十六岁那年当上太子侍卫直至今日,一晃竟是二十来年,即使没建功勋,苦劳也是该的。可它……偏就在眨眼之间,也在他最不经意之间,轻轻飘飘地就到了他屈平的屁股下面。他屈平有何能耐?不就是能写几首诗赋吗?什么长策短策,完全都是胡闹! 靳尚越想越是郁闷。后晌,屈平请他入府议事,没议多久,他就头疼欲裂,额上沁汗,极是难受。屈平急了,请来医师诊脉,医师说他虚火攻心,开出几剂去火的药,让他回府煎服。 靳尚提上药包,驱车回府。 家宰迎上,靳尚将草药扔他怀里,要他煎熬,转身走向寝处。这辰光,他什么也不想,只想美美实实地睡上一觉。他晓得为啥头疼,因为昨夜里他自个儿折腾一宵,根本就没有睡。 天尚不黑。 靳尚走进内室,边走边脱官袍。 响声惊动室内,一阵凌乱过后,一人噌地跳起,啪地关上什么,一屁股坐在上面,待看到是靳尚,方才长长地吁出一气,连拍胸口:“哎哟我的娘耶,你这是要吓死人哩!” 是他夫人。 “咦,”靳尚将官袍脱下,挂在衣冠架上,走到榻边,在榻沿上坐下,看向她,“大白天的,你不在外面招呼家事,守在这儿做啥?” “嘘——”靳夫人打个手势,指指屁股下面。 靳尚看过去,是只精美的礼箱。 “哪儿来的?”靳尚盯住箱子。 “天老爷送来的!”靳夫人压抑不住兴奋,“夫君,你猜,箱中盛着何物?” “丝绸?”靳尚踢掉靴子,躺到榻上,拉被角盖住肚子。 “不是。” “珠玉?” “不是。” “猜不出了。” “哎呀,瞧你笨的。本夫人提示一个,黄颜色!” “不会是金子吧?” “哎呀夫君,你真是灵光哩。再猜猜有多少?本夫人先提示一下!”靳夫人伸出三个指头。 “三锾?” “不是。” “三十锾?” “不是。” “总不会是三百锾吧?” “哎呀夫君,你真是灵光哩!”靳夫人啪地打开箱盖,“夫君请看,黄澄澄的,方才我正在数哩!” 天哪,是三百锾金!一锾为足金六两,三百锾就是足金一千八百两! 靳尚噌地从榻上跳起,一步跳到箱前,看向箱中,果是一箱黄金,一锾一块,码得满满的。 “哪里来的?”靳尚屏住呼吸,盯住她。 “本夫人赚来的呀!”靳夫人不无自豪,“甭以为就你会赚钱,是不?” “你……”靳尚高度紧张,“怎么赚来的?” “本夫人将咱家中的余钱投作本金,这些只是利金,本金还没收回来呢!” “利金?三百锾?”靳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顷,盯住她,“多少本金?” “一百锾。” “一百锾?利金三百锾?”靳尚闭会儿目,“放进去多久?” “三个月,一个月净赚一百!”靳夫人压低声音,“夫君,你再猜猜本夫人是投给谁了?” “谁?” “王叔呀!”靳夫人压住兴奋,“三个月前,王叔夫人寻到我,向我讲起一笔生意,稳赚不赔,问我要不要投点儿。王叔的生意,谁能傻到不做?本夫人二话没说,就让家宰盘查账目,将所有的外账全收回来,刚好凑够一百锾,亲手交给王叔夫人了。嘿,我还担惊受怕呢,一直没敢对你讲,没想到才三个来月,就赚这么多!” “唉,”靳尚长叹一声,“夫人哪,你……”摇头,“赚这三百锾不打紧,可就把你的夫君拖进坑里了!” “啊?”靳夫人震惊,“啥坑?” “说给你,你也不懂,唉!”靳尚复叹一声,退回榻边,咚地躺下,拉过被子,蒙头盖上。 将三百锾金送给靳夫人之后,子启憋着一口闷气,径直回府,从府宰口中得知,有人在客堂候他多时了。 子启大步走进客堂。 闻声迎出的是车卫秦。 子启晓得车卫秦是为何而来,硬着头皮见完礼节,拱手笑道:“上次见面,一晃竟是月余,芈启方才还在与王叔他们念叨车兄,说要得空寻访车兄呢,车兄可就来了!” “谢公子挂念,”车卫秦回礼,“在下早说来拜望公子并王叔的,可公子晓得,要将那些犁头运到咸阳,真还不是个易事,方方面面都得安排呢。好不容易脱出身,在下紧忙赶来。”指向一侧,“公子请看,在下为公子并诸位王叔带来什么了?” 子启这才看清堂中靠柱处摆着四只箱子,箱盖上打着封条。 子启晓得箱中是何物,却作不知,看向车卫秦。 “前番那四万张犁头,张相国并几位王室公子尽皆验过,赞说货真价实,正好用于秋耕。公子晓得,关中多种冬麦,寒露之前,秦国最大的农事是耕地,老秦人为此不知吃过多少苦呢。今年得了这些犁头,老秦人可以松口气了。”车卫秦指着箱子,“箱中之物是第二批三万张犁头的一半费用,另外一半,在下使人送射皋君府上了,主要是为避嫌。” “货还没送呢,怎能收款呢?” “我也是这说,是於城君一定让送。”车卫秦摇头,“唉,於城君是性情中人,不晓得生意是怎么做的,只觉得与公子与几位王叔投缘。前些日大王出兵征伐,驻守於城的魏将军出于不得已,在淅水与景将军起场冲突。尽管是出于无奈,但毕竟是有所得罪。於城君怕公子与几位王叔心生不快,定要在下先付款,后验货,好让几位王叔定心。於城君向来一言九鼎,在下不敢有违呢!”从袖中摸出一册,“箱中之物,详细账目皆在此册,公子可让下人拆箱验证,万一缺斤短两,或货色不纯,在下再行补偿。”双手呈送账册。 “谢於城君,谢车公子信任!”子启接过,置于案上,拱手谢过,做出一个苦脸,长叹一声,“唉!” “启公子何以长叹?” “车兄啊,”子启复叹一声,苦笑,“这几箱东西怕是还得麻烦你再带回去!” “哦?”车卫秦惊愕。 “车兄请看这个!”子启缓缓掏出王命诏令。 “呵呵呵呵,”车卫秦读过,将诏命递还,笑过几声,“这个诏书,於城君已经料到了!” “哦?”该到子启惊愕了。 “不瞒公子,”车卫秦压低声音,“於城君之所以预先送出这几箱东西,就是想到大王会出这个诏命。” “可诏命一出,生意是没办法做的!” “哈哈哈哈,”车卫秦笑道,“看来公子是没有读过《易》啊!” “此话怎讲?” “什么叫《易》呢?易就是变。什么是变呢?变就是通。变则通,不变则不通。自古迄今,上有王命,下有变通,这是万古之理。” “这……”子启眼睛眨巴几下,“怎么个变通?” “敢问公子,大楚的关是怎么禁的?” “是关卡里禁的!” “公子交货时,不走关卡不就得了!” “这……凡是大道,都有关卡,不走关卡如何能行?” “大道设了关卡,小路呢?旱路设有关卡,水路呢?在这大楚地盘,依公子的身价、才智,公子若想做什么,有谁能拦?又有谁敢拦?何况还有王叔,还有那么多的大楚封君,常言说,法不责众,无论是谁,都不会傻到断绝所有人的财路,是不?”车卫秦压低声音,“就公子所知,秦法严酷不?可公子也都看到了,来与公子做犁头生意、闷头发大财的都是什么人?皆是王亲,像在下这样的,尽管是功臣后人,也只能是个跑腿干活的料,人家赚大箱银子,在下也就是赚点儿血汗铜钱。所有这些,你以为秦王他不知道?他清楚得很,他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他不能不闭呀!因为这些人中,哪一个都与他秦王连着筋、通着气、和着血呢!” “那……”子启怔了下,“启却听说,秦法不容情,连太子犯禁,也都……”顿住。 “哈哈哈哈,”车卫秦又是一番长笑,“这你也信?什么叫法?法是王颁的。王可颁法,自然也可断法。再说,王的法是哪儿来的?是大臣拟写的。哪一个臣能蠢到写出一个连自己也一并在禁的法吗?不可能。哪一个王能颁一个连他的家人违禁也要杀头的法吗?不可能。自古迄今,所有的法都是颁给百姓看的,都是吓唬百姓用的!譬如说当年太子犯禁的事,你以为是真的惩罚?是先君做给天下人看的!刑嬴虔的鼻,割太子的发,杖公孙贾的屁股,都是商量好的,为的就是做给天下人看看,让他们守法!秦国的事你也都看到了。秦法是商君搞的,先王在时,商君难道就没有违法过?可商君受过刑吗?执商君法的所有人受过刑吗?没有。商君之死是在先王崩天之后,商君功高震主,叛乱谋变,方今秦王才杀他!” 车卫秦一番大论彻底震慑了公子启。 “受教了!”子启抱拳,看向四只箱子,“在下相信公子,箱中之物,在下暂且收下,量数就不必验了,公子莫要多付就是!” “哈哈哈哈,”车卫秦畅笑几声,“在下不是於城君哟,付多一锾,就得自赔一锾哟!” 二人说笑几句,天色已晚。子启要安排宴席,被卫车秦拦住。 “启公子,”车卫秦笑道,“在下此来,一是履於城君之命,二是还想与公子搭伙做个买卖。” “这个好哩,”子启鼓掌,“芈启别无他好,只对赚钱的事有兴致!”倾身,“什么买卖?” “公子若有雅兴,就随在下走一遭!”车卫秦拱手邀道。 子启召来府宰,将账册并四只箱子交付他登记入库,跳上车卫秦的辎车,随他来到郊外一个隐秘处所。 迎接二人的是天香。 宴席没上多久,车卫秦借故走开。天香施展本领,将子启勾了个神魂颠倒,喝了个酩酊大醉。 半梦半醒之中,子启领教了天香的房中绝技,惊为天人。 翌日晨起,用早膳时,车卫秦来了,带着秋果作陪。 用完早膳,天香、秋果携手离开。 “启公子,”车卫秦盯住他,笑道,“昨晚睡得好不?” “啧啧啧!”子启连声赞道,“这女人简直是个天人!”压低声,“不瞒你说,在下也算是阅女不少,可此女这等功夫,在下真还没有历过呢,真叫个妙不可言哪!” “哈哈哈哈,”车卫秦笑道,“公子是个识货人哪。”凑近他,压低声,“公子可知一个叫天竺国的地方吗?” 子启摇头。 “那个国里的女人,擅长房中之术,叫六十四艺,艺艺惊人。昨日陪公子的叫天香,幼年流落西戎,遇到一个从天竺国来的巫人,得学此艺,公子昨夜体验,不过是区区几艺而已。待咱这个生意立起来,公子就可体验所有技艺,在下保管公子欲仙欲死呢!” “天香就是天竺国的香了?” “正是。” “啧啧,”子启赞道,“怪道她这般厉害!” “不只是她一个呢!”车卫秦应道,“天香手下有几十名女子,个个皆知六十四艺!只要公子有此意向,你我合力在郢都立个香楼,保管生意好做!” “成!”子启伸手。 二人紧紧握手。 “早膳你带来的女子,又是何人?”子启问道。 “公子相中了?” “呵呵,”子启笑了,“这倒不是。只是车兄带来之人,想必都是不一般的!” “公子眼毒啊!”车卫秦竖起拇指,“此女将是我们香楼的第一品!” “哦?”子启惊道,“她有何艺?” “应该没有艺吧。” “啊?”子启愕然,“没有艺,为何是香楼的第一品?” “因为她是一个人的义女!” “谁的?” “苏秦!” 子启两眼大睁。 “她还两次救过一个人的命!” “救过谁?” “苏秦!” 子启长吸一口气。 “她还生活在一个人的身边不下十年!” “不会又是苏秦吧?” “让公子料中了。” “那……她是不是与苏秦……那个……”子启顿住,目光征询。 “苏秦是她义父!”车卫秦一口否决。 子启又吸一口长气。 “让此女做香楼的招牌,公子以为如何?” “不可!”子启急道。 “哦?” “这是个奇女,本公子收了!” 车卫秦鼓掌。 接后数日,子启让出一栋位于郢都核心区的奢华客馆,被车卫秦作价入股。前后不过旬日,此楼就被车卫秦使人装饰一新,门首大匾上,“品香楼”三个用脂粉涂色的大字赫然夺目。 华都丽日,艳阳高照。 一堆爆竹响过,鼓乐声中,以天香为首的众香粉黛登场,品香楼正式开张。楼里楼外,结灯结彩,管弦乐中,佳丽竞技。远在门外三十步处,就可嗅到一股又一股扑鼻而至的西域异香,窥见到各色各样的俏脸隐现,玉体弄姿。 在子启等公子的高调宣扬下,不消数日,满郢都的富家公子、达官贵人大多晓得此楼了,离楼百多步的拴马场也渐次闹猛起来。 接到子启的紧急指令,昭鼠不敢怠慢,将他的宝贝陶壶小心翼翼地做了防震包装,昼夜兼程,一路颠簸地赶到郢都,未进家门,直接入见。 子启审过陶壶,赞扬几句,指壶道:“昭大人,这只老壶本公子借用几日,你甭心疼哟!” “这……”昭鼠怔了。 “是王叔要借!”子启笑道,“本公子才不稀罕你的这个破壶呢!” 昭鼠两手抱头,良久,抬头:“敢问鄂君,王叔欲借几日?” “咦?”子启眼睛睁圆,“王叔借几日,你问我,我哪能晓得哩?这破壶真要是让王叔看上了,该是它的福气才是!即使你白送给我,拿它撒尿我还嫌难看哩!” 昭鼠吧咂一下嘴唇,缓缓站起,拱手:“公子若是无事,下官这就回家了!赶路太急,有点儿不舒服呢。” “哎哎,甭急,还有一事!”子启拦住他,“各地回收的犁头,到货多少了?” “二万五千。” “其他呢?” “不足一万。” “打总儿是三万五千!”子启自语一声,沉思有贯,“你先回家吧,不可乱走,休息几日,候我的话!” 昭鼠走出府门,上车之际,回身狠唾一口,疾驰而去。 昭鼠没有回家,直驱昭阳府宅。 昭鼠不期而至,昭阳惊喜有加,让昭睢安排酒菜,呵呵乐道:“贤侄呀,阿叔昨晚还在与昭睢念叨你,他说你在宛城混得不错,真正好哩。阿叔老喽,你们几个年轻人能够立事,阿叔死亦瞑目矣。” “阿叔,”昭鼠抹泪,“您给小侄安排的这个差事,苦哩!” “哦?”昭阳惊愕,“说说,出啥事了?” 昭鼠将那只陶壶的事扼要述过,恨道:“鄂君启,还有射皋君与彭君,除敛财之外,狗屁不通。他们仗着是王亲,任谁也不放在眼里,包括景叔!” “是呀,是呀,”昭阳叹道,“人家是王亲,这是没有法子的事儿。那只壶,他们要,你给他就是。这个世上好东西多的是,对不?你回来得正好,咱叔侄说说宛城的事。近些日朝里闹大事,多与你的宛城有关。关于这乌金,阿叔早想问问你呢。” 昭鼠将他所知道的犁铧诸事详细禀过。 “十万只犁头,”昭阳屈指算计,“一只犁头重约三斤,乌金总重当是三十万斤。一只炼炉一个月产出三千斤,三十只炉产出九万斤,三十万斤需要三个月……”闭目。 “阿叔呀,”昭鼠接道,“这是不可能的。炼炉虽多,矿石却难。矿地在东南山,少说也离鄂地二百多里。” “咦,为何不将炼炉直接放在矿地?”昭阳倒是惊讶了。 “阿叔有所不知,”昭鼠作细介绍,“矿地没有石炭呀,寻常木炭烧不化矿石。石炭的产地在鲁关外面,那儿有个平顶的山,山下面埋的净是石炭。石炭也叫煤,火力猛,但运到矿地就不合算了。鄂地刚好位于乌金矿地与石炭矿地的中间,所以适合修建炼炉。石炭好运,运来也都好用,只那矿石,好不容易运来一车,砸碎熔化,运气好的能出个三斤两斤,运气不好,多少能出一点儿就算不赔,最倒霉的是一点儿也熔不出呢。好在这乌金,一旦炼出来就不会报废,可以反复使用,就像黄金一样,只要不丢,只会是越来越多。” “呵呵呵,原来如此呀!”昭阳捋一把胡须,“看来这几年贤侄长进不少。”敛笑,倾身,“贤侄呀,就眼下情势,如果不出老夫所料,子启召你回来,不只是为那只壶,一定是为你手里的犁头。你等着看,好戏在后头呢。” 说话间,昭睢报说酒菜备好了。 昭阳刚要吩咐开宴,家宰邢才进来禀道:“主公,陈大人喜得公主,下人送来喜帖,小人已经打赏过了,这是喜帖!”呈上喜帖。 “呵呵呵,今儿是个好日子哩!”昭阳指着酒席,看向昭睢,“昭鼠呀,陈大人有喜,阿叔就不陪你了。睢儿,把族上几个兄弟召来,为昭鼠洗尘!” 昭睢应过,召来昭鱼、昭盖、昭翦、昭应等几个昭门兄弟,陪昭鼠饮酒。 昭阳出得门来,让邢才弄个礼箱,使下人抬起,直入离他家不远的陈轸府宅。 陈轸满面春风,迎出府外,将昭阳让至客堂,喜滋滋地从内室抱出一个襁袍,递给他,呵呵乐道:“老哥呀,你这个小侄女刚到世间,在下谁都舍不得让看,要先过过老哥的眼!” 昭阳接过,审视婴儿。 孩子睡着了,两眼眯着。 昭阳抱一会儿,递给陈轸,捋把胡子:“嗯,咋看都像陈兄,只是这鼻子、颜色稍稍不同,鼻梁子要高些,颜色要白些!” “呵呵呵,”陈轸乐了,“不瞒老哥,在下要的就是这个。刚出来那辰光,嘿,一声不哭。稳婆说,不哭不成呀,让我打屁股。我哪能舍得打呢?终了是稳婆狠,照她的小屁股啪啪啪啪连打几巴掌,她这才哭。一哭不打紧,声音那个响呀,好听死了。还有她那眼珠子,一边哭,一边滴溜溜儿乱转,蓝颜色,跟她娘的一模一样!” “她若长大,一定是倾国倾城哩!不知是哪家的小哥有福气娶她!” “哈哈哈哈,”陈轸笑道,“在下早想好了,待娃子生下来,若是儿子,就娶老昭家的闺女。若是闺女,就嫁给你们老昭家,这不,老哥怕是想推也推不掉喽。” “哈哈哈哈,”昭阳大喜,“你给我的儿媳妇取个啥名?” “玉。” “啥玉?” “当然是我陈氏家的玉喽!”陈轸诡诈一笑,“不是你老哥家的那块宝璧!” “玉”字也勾起当年被陈轸丢进云梦泽中的那块和氏宝璧,昭阳不免一阵心疼,老眉皱起。 “唉,”见到昭阳这个表情,陈轸如演戏般做出个苦相,发出一声抑扬顿挫的长叹,“好老哥呀,轸弟这心里苦哇。” “哦?”昭阳抬头,“贤弟还有何苦?” 陈轸将婴儿递给女仆,让她抱走,夸张地摇头:“唉,轸弟折腾几年,竭尽股肱之力,好不容易弄出个崽子,却又终归是你们老昭家的,唉,叹只叹我这……陈氏一门,唉……” “呵呵呵呵,”昭阳乐了,“贤弟再加一把劲儿就是!” “也只能如此呀。”陈轸两手一摊,“怕是又得折腾几年!”盯住昭阳,“观老哥喜气冲天,不会仅仅是为得了这个儿媳妇吧?” “是有个好事情哩!”昭阳压低声音,将犁铧及王禁诸事略述一遍,末了道,“不瞒贤弟,那帮王亲,在下早就看不顺眼了。” “老哥为何看不顺?” “贪哪!”昭阳恨道,“上至五金、下至油盐,在大楚这块土地上,凡是能够生财的东西,没有他们不想占的!” “哈哈哈哈,”陈轸长笑几声,凑近昭阳,神秘兮兮道,“在下得个准信儿,不知老哥想不想听?” “你说就是。” “在宫前大街,就离你此处不远,近日新起一个香楼,听说里面货色不少哩。” “香楼?货色?”昭阳眯起眼,“什么货色?” “美人呀!”陈轸声音更低,“在下逛过一次,又使人逛过一次,嘿,里面是活色生香哩,列国美女,各色各样,有滋有味,还有几个小白妞儿,虽说赶不上你的弟妹当年,却也是异域风情,引得楚国男人翘首以盼哪。” “这……”昭阳吃不准他想说什么,眉头皱起,“陈兄呀,今朝你得公主,是大喜日子,哪能讲起那些青楼里的龌龊事来?” “不是青楼,是红楼呀,楼里楼外,那颜色真叫个一片红呀。就连门楣上的三个字,也是脂粉色的,听说是用胶膝拌香粉、脂粉糊上去的,大老远就能嗅到香呢!” 陈轸越解释,昭阳越发不解,眉头凝得更紧。 “哎呀呀,老哥您怎么不开窍呢?”陈轸急了,凑近他,“轸弟这再讲给你,香楼里的女人不仅香,活也做得好啊。甭看老哥御女无数,但轸弟敢说,您真还没有品过这等风情!” “什么风情?” “天竺风情!” “天竺风情?”昭阳愈加不解。 “天竺六十四大法术!” “这……”昭阳懵了,“什么六十四大法术?” “就是男女房中的法术呀!”陈轸越发来劲,“嘿,细品起来,与咱这《易》学有得一比呢。譬如说,抓挠,”比划抓挠动作,“有八种抓法,就是八种挠法,老哥没有听说过吧?还有咬啃法术,也是八种。再有就是拥抱,八种法术;体位,八种;亲嘴,八种;还有那个交合……” “这这这……”昭阳毛了,咳嗽几声,肃神,“陈老弟呀,这不是你的风格呢。你究竟想说什么,这就直说出来!” “哈哈哈哈,”陈轸大笑几声,“老哥果是痛快人!”凑前,“在下不想说什么,只想与老哥搭伙做笔生意!” “什么生意?” “也立一个楼。” “什么楼?” “元亨楼!” “元亨楼?”昭阳眯眼,沉思一时,一拍脑袋,“在下想起来了。听闻当年魏之安邑有这么个楼,说是楼中有鬼,老白家的金子全被这个鬼吸进去了,后来,是庞涓……”想起庞涓是陈轸对头,止住。 “呵呵呵,”陈轸竖起拇指,“老哥好记性。老哥可知,那个楼是谁开的吗?” 昭阳摇头。 陈轸指指自己的鼻孔。 “哦?”昭阳瞪大眼睛。 “如何?老哥肯搭伙不?” “这……”昭阳急道,“钱是好,但咱不能这么赚呀!再说,就在下所知,陈兄理当不差钱!” “啥人能嫌钱多,是不?”陈轸笑道,“譬如那些王亲,他们差钱吗?他们的钱十辈子也花不完,他们还有封地,只要封地里的人不死绝,他们就会一直有钱,可他们为什么还要卖犁头呢?为什么还要立这个品香楼呢?” 陈轸绕来绕去,昭阳这才明白陈轸想绕的是什么,眼珠子瞪得溜圆。 “昭阳老哥,”陈轸点出他的名讳了,“你可知道,在安邑之时,在下为什么要设那个元亨楼?” 昭阳摇头。 “因为那个眠香楼!”陈轸一字一顿。 “赌楼与青楼有何关系?” “那个眠香楼是秦人立的,楼里有一个名叫天香的,勾走了魏国太子的魂!” 昭阳目瞪口呆。 “如果在下的老眼没有看错,那个天香,此时就在郢都,就在品香楼里,且还勾走了方今王子,鄂君子启的魂!下一步她会勾谁,在下可就不敢想喽!” 显然,事情闹大了。 “天香在安邑卖身,秦人得了河西。天香这辰光来到郢都,在下有个预感,秦人要得的怕就不是一块区区的商於喽。” 昭阳倒吸一口冷气。 昭阳渐渐握拳。 昭阳的老拳咚的一声砸在几案上:“看我把它封了!” “老哥怎么封?”陈轸笑笑,摇头,“大楚王法,没有禁娼。有人卖春,有人买春,这是生意。人家在做合法生意,老哥凭什么去封?再说,出房子的是启公子,不定还有王叔。老哥掂量掂量,敢封启公子和王叔的生意吗?” 昭阳不吱声了。 厅中静寂。 不知过有多久,昭阳决心下定,抬头看向陈轸:“兄弟,听你的。你说,你的这个楼该怎么立?” “在下相中一个宅子,就在品香楼的对过,听家宰说,那楼是你们昭家的。” “我送给贤弟!” “不是送给我!”陈轸连连摆手,“是我们搭伙。你出硬货,就是房舍、装饰,在下出软货,就是做生意的人。生意所得,你我五五分成!” “你有什么人?”昭阳问道。 “元亨楼的原楼主呀,他叫林东,是个鬼精鬼精的人,他身边还有一个叫桃红的女子,那也是个人精。有他二人在,我们这个生意想不火也不成呀!” “他们在哪儿?” “应该还在安邑。”陈轸笑道,“相信他们舍不得我的那个楼呀,那是搬不走的。不过,生意也应该很差了。只要在下召请,他们不会不来!” 昭阳再无二话,召来邢才,吩咐他一切听从陈轸,在品香楼对面筹设元亨楼。 子启带陶壶入见王叔,见他正与射皋、彭二君说事儿。 “王叔,”子启吩咐下人将陶壶抬到厅中,呵呵乐道,“您要的这个破壶,小侄已经到手了。” 王叔摆下手,指向一个角落。 子启让下人将壶抬过去,寻个席位坐下。 “刚刚使人请你,人应该还没到你府上呢,你这竟就来了!”王叔给他个笑。 “本说过来呢,还没出门,昭鼠到了,送来这个破壶。” 射皋君语气急切:“昭鼠说啥没?” “备足三万五千张了,随时可以装运。还差二万五就到十万足数,再过两个月当可筹齐。”子启赞道,“没看出来,这人是个干将!” “总觉得此人不靠谱。昭府的人,我真正不放心呢。”彭君看向子启,“只有贤侄……” “是我让用他的!”王叔揽下。 “二哥?”彭君怔了。 “宛地是景家的,昭家想插足,这是好事情。昭鼠到宛地,人生地不熟,你们几个帮帮他,应该不是坏事,昭家理应领情。”王叔给出解释。 “二哥呀,你是好心人,”彭君接道,“小弟把话先搁这儿,放条毒蛇在身边,就得提防让蛇咬了。” “也是。”王叔看向子启,“你得留个心眼。”看向三人,“人齐了,咱们这就议议犁头的事。无论如何,得有个方略。”看向彭君,“彭弟,你作何想?” “小弟之意是见好就收。”彭君接道,“这些年下来,王兄还是照顾咱自家人的,但凡咱们张口,王兄没有不应的。王兄既然颁发王命,咱不能打王兄的脸啊!” “咱哪能打他脸了?”射皋君盯住彭君,气呼呼道,“他颁这个王命,几时与咱商量过?你我就算了,二哥的脸,他总得给吧?官面上,工矿商贸归二哥辖制,这是父王临终时的喻旨,可他呢?” 彭君不再说话,看向别处。 “再说,”射皋君接道,“一码归一码。咱与秦人签这个犁头契约,是在他颁王命之前。契约立了,咱却不履约,还算是人吗?中原人整天骂咱是南蛮子,凭啥骂咱?就是因为咱不开化,不守约。彭哥呀,你随便想想,人家与你签约了,先给订金,占总数的百分之三十,第一批货这又钱货两清,第二批货还没送到,人家这又把钱给了。这叫啥?叫信任。人家这么信任咱,咱呢?说撕约就撕约了?王命当然重要,但这王命是啥辰光颁的?人家怕不放心,专门找咱做生意,因为咱们是王室。这若收钱不做了,人家会作何想?只能是说咱串通王兄,谋人家的财!” 射皋君噼哩啪啦讲出一大席话,句句成理,彭君再无话说,看向王叔。 “贤侄?”王叔转向子启。 “二位叔呀,”子启看向射皋君与彭君,嘴角撇出一笑,“咱能不能甭扯别的,赚钱就是赚钱?” “嘿,你小子!”射皋君冲他笑了。 几人也都笑起来。 “几位叔,”子启敛起笑,拱手一圈,“小侄以为,这桩生意停不得!大体算下来,抛开本金,有三倍利呀,咱不过是倒个手而已!几位叔讲大义,讲信誉,小侄全都不懂,小侄只想说几句实在话。实在话是,咱需要钱哪!咱得养家兵,咱得养臣僚,咱得养眷属,咱得养百工,咱还得起屋造苑,春游秋狩,侍奉宗庙,上支王差,下酬百官,无论是内治还是外战,咱时时处处都离不开钱哪!可钱从哪儿来?有啥钱能比这个生意来得快?” “贤侄,”王叔盯住他,“不是王叔不想赚钱,王叔是忧心哪。秦人若是不用这些犁头耕地,而是化作枪头,你想过没?” “王叔呀,”子启急了,“咱是做生意的,生意就是生意,是不?犁头卖给秦人了,就是人家秦人的,人家拿它什么,咱管得着吗?咱犯得着管吗?再说,没有咱的乌金,秦人就不做乌金枪头了?秦人会到别处去买!天下不只宛地产乌金,是不?即使秦人没有乌金,咱若是言而无信,一如射皋叔所说,收钱不给货,人家能不打咱吗?人家若是打咱,拿什么东西不能打呢?就说这次淅水之战吧,咱究底败在哪儿,小侄不说,几位王叔难道不知道吗?在犁头卖给秦人之前,人家已经造好乌金兵器了,是咱不知道而已!几位王叔也都知道,淅水之战,秦人是不想打的,是咱打上人家的门口!是景翠他们嚷着要打,闹哄哄地打上门去,这打败了,却赖乌金的事,天底下哪有这等混账事儿?小侄敢说,父王的心让那三家祸事精迷住了!都是什么东西呀,东打打,西打打,整天嚷嚷着就想打架!晓得他们为什么要打吗?起初我还以为他们是要开疆拓土呢,这辰光看来,完全就是谋私利!”恨恨地指向东北,“襄陵的事几位王叔全都看到了吧,襄陵那八个邑,个个富得流油,可所有的油全都流进他老昭家了!想想我就生闷气!” 子启的这一番话,虽说直率,却是成理。想想也是,几个人中,除王叔之外,也只有子启敢说出来。 “哈哈哈哈,”射皋君大笑几声,冲子启竖起拇指,“听贤侄说话,真叫痛快!其他不扯了,贤侄你说,咋个办哩?” “小侄之意,我那父王既然有命,作为臣下,咱也不能抗命,是不?怎么办呢?走暗不走明!”子启应道。 “什么叫走暗不走明?”彭君追问。 “就是不走边关!”子启将车卫秦的方案简述一遍,末了道,“小侄详细算过,犁头每只不过三斤来重,三万五千只,总重不超过十一万斤。长途不可负重,按人均三十只犁头起算,一千家丁就可全部交货!再使五百勇士保驾,可保无虞!” 这是一个实用方案。 三位王叔互望一眼,表情释然。 “射皋弟,还有贤侄,”王叔捋一把胡须,看向射皋君与子启,“你们讲的是,生意就是生意,规矩不能坏。当然,我们也可以以王禁为由,与对方中止合约。不过,即使中止合约,也要征得合约方同意,我们是不能单方撕约的。由于秦人先走一步,全额付清第二批货的款项,这个口也就不好开了。我大楚王室不能有约不履,否则,今后何以取信于天下?但王命也是不可违的,贤侄所言,作为权宜之计,倒也可以一试。我有两个建议,一,运货之人不能用家丁,可挑选苍头;二,你仨尽量少出面或不出面,全盘交给昭鼠。” 王叔的话是定棰。 子启几人又议一些细节,分头行事去了。 第119 章|祈云雨怀王上心 正王法楚廷赌天 说干就干,事不宜迟。 子启当晚宴请昭鼠,射皋君、彭君作陪。三人对昭鼠的才干各出肯定之语,并说王叔尤其欣赏昭鼠,俟时机成熟,就荐他接替景翠做宛郡守尹,云云。子启特别讲到那只陶壶,说王叔只是好奇,看一下而已,待他回宛,王叔就予以奉还,要他尽管放心,连夜就出发回宛,做好送货前的所有准备,待子启三人抵宛后开始行动。 昭鼠谢过信任,回家阔别妻、子,让下人备好车马,自己闪入昭阳府宅。 “阿叔,”禀报一毕,昭鼠泪出,“小侄此去,怕是凶多吉少了。此来诀别阿叔,一是听听阿叔指点,二也是请求阿叔,万一小侄有个三长两短,小侄的妻儿老小就托给阿叔了!”起身,叩首。 “贤侄呀,”昭阳扶他起来,捋一把早已花白的长须,“你说的事,阿叔晓得了。若是他人对你这般讲,阿叔一定阻止。是子启对你讲,阿叔就没话说了。跟着他们干吧,干成了,或是你的远大前程。王叔不会轻易答应什么,一旦应下,他一般是会兑现的。景氏治宛,不仅是咱昭门不满,王叔他们也有不少怨言哪。不瞒你说,当初调整各地职缺时,宛郡工尹是个肥缺,谁家都在争,最终让你拿去,多半也是王叔的意思。王叔主抓工、贸诸业,名册到最后是由他过审的。他若不认可,随便动笔画个圈,就轮不上你了!” “有阿叔这话,小侄心安矣!”昭鼠拱手。 “不过,阿叔也得提醒你一句!”昭阳盯住昭鼠,“你不可单独去做。无论如何,你都要拉上鄂君。彭君、射皋君不行,一定要拉上子启。否则,无事皆大欢喜,万一有事,只凭阿叔一人,是帮不了你的!” “小侄谨听阿叔!”昭鼠起身拜过,作别。 送走昭鼠,昭阳召来昭睢,讲了昭鼠的忧心。 “怎么办?”昭睢盯住昭阳。 “这是顶风作案,你可透给屈平。” “昭鼠咋办?” “不会有事的,顶多吃点儿苦头。” “听屈平说,大王这次是动真的了,任谁都不可犯禁!”昭睢忧心道。 “鄂君可以!”昭阳摆手。 巫咸山绝谷里,屈平在前,怀王在后,拨开草木,攀援而上。 “大王,看,巫咸庙到了!”屈平登上一个高处,声音激动。 怀王急上,却被一个软软的东西缠住腿,怎么甩也甩不开。 屈平跳下来,拔剑斩断那物,怀王回身一看,是一条巨蟒。怀王脚底轻松了,几下子就攀上岩顶,但见一片青翠,绿茵如毯,阵阵清香扑鼻而来。 怀王放眼望去,并不见巫咸庙。 “屈平,巫咸庙呢?”怀王左右四顾。 “大王请看!”屈平手一挥,远处缓缓升起一个庙宇,富丽堂皇。那庙宇一直升到天上,浮在那儿,下面是白云朵朵。 “大王,巫咸大神来了!”屈平跪叩。 怀王看向那庙,惊愕,原来那不是庙,而是一个巫咸大神。 大神浮在白云上,向他二人飘过来。 “大王,你不是为祈雨来的吗,快祈祷呀。”屈平催道。 “巫咸大神在上,”怀王叩首,拜道,“楚地大旱,楚民蒙难,熊槐特来宝山,祈请大神布云施雨,赐福楚民……”再拜。 眨眼不见巫咸大神。 怀王抬头,震惊,远处走来一个白纱少女。 白纱少女向空中招手,现出一群巫女,手中各拿乐器,奏起巴山巫乐。 少女款款走到怀王跟前,伸手给他。 怀王细看,是祭司白云。 怀王站起来,拉住白云。再看自己,身上不见王服,竟是赤身裸体,只有一圈树枝挡在羞处。原来怀王不知何时变作祈雨大礼上的巫阳了。 巫乐声中,二人起跳一种奇怪的舞蹈。 屈平不见了,旁边燃起几堆篝火,火光熊熊,热浪滚滚而来。 怀王与白云由对舞变成贴身舞,怀王渐渐搂住白云。 音乐越来越狂,二人越跳越欢,越贴越紧。 白云沉在音乐和舞蹈里,一脸迷醉地将脸贴在怀王胸脯上。 白云的白纱落下去,赤身裸体了。 火光明灭中,一张由百花铺成的合欢榻若隐若现。 怀王瞄见那只榻,带着白云踏着巫乐舞过去。 眼见二人就要跳到合欢榻上,音乐戛然顿住。 白云睁眼,盯住怀王,惊愕,一把推开他。 怀王惊了,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你是何人?”白云声音震颤,“巫阳呢?我要巫阳!” “我就是巫阳呀!”怀王应道,“你看,我这装饰,难道不是巫阳吗?” “你不是,你是大楚之王!”白云后退。 白云的身上又有白纱了。 那白纱越来越白,怀王看不清白云的躯体了。 “我……我是巫阳啊,白云,”怀王辩解,“我是来求云祈雨的,你快布施云雨!” “你不是巫阳,”白云继续向后退,盯住他,“屈大人呢?屈大人在哪儿?他才是巫阳!” “屈大人不在这儿,这儿只有我,我就是巫阳!”怀王张开两臂,扑过去。 “你看看你自己,你是大楚之王!” 怀王回看自己,果然又是王服在身,王冠在首。 “白云祭司,”怀王顾不得其他了,径直欺前,“寡人是大楚之王,寡人要你,寡人要云雨,寡人要巫山云雨!” “大楚之王,”白云一步步后退,手指向他,“你不可过来,我要屈大人,我只要屈大人,我的云雨只给屈大人……” “白云,白云,”怀王急了,连续叫她名字,“我是大楚之王,大楚的天、大楚的地,大楚的一切都是寡人的,寡人要云雨,寡人只要云雨,你快给我云雨……”跌跌撞撞地扑过去。 白云长袖一挥,天女一样飘升。 白云越升越高,飘远,空中留下一串长长的声音:“屈大人——” 怀王张开双臂,撒开两腿,在后狂追,边追边叫:“白云,白云,白云……” 怀王突然飞起来,一直飞到天空,抱住白云,口中不住大叫:“云雨,云雨,寡人要云雨……” “大王?大王?”怀王的身边响起急促的声音。 怀王陡然醒来,见自己抱着郑袖睡在榻上,一床锦被让他蹬掉于地,郑袖更是让他搂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怀王尴尬,忽地坐起。 郑袖将锦被扯上来,盖在身上。 远处传来鸡鸣,窗棂透出亮光。 怀王揉会儿眼,愣会儿神,缓缓下榻,索索穿衣。 听见怀王起榻的声音,在外房侍寝的宫女全都起来,服侍怀王。 洗梳之后,怀王走进郑宫后花园里,例行晨练。郑袖搬过琴来,为他伴奏剑舞,众宫人亦都过来,观舞助兴。 舞至一半,怀王的动作慢下来。 怀王收住剑,抬头看天。 “大王,”郑袖住琴,小声提醒,“这一曲还没舞完呢!” 怀王没有睬她,依旧观天,若有所思。 郑袖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天空。 天空晴朗,万里无云。 “有多久没有下雨了?”怀王半是自语,半是征询郑袖。 “好像是有些日子了!”郑袖眼皮子眨巴几下,小声应道,“花园里的花草早就旱了,臣妾得天天浇水呢。” “是呀,”怀王的目光仍在天上,“一丝儿云也没,看来,旱情还不小呢。” “大王,天若旱了,庄稼岂不长不好了?” “唉,寡人愁的正是这个。” “咋办呢?”郑袖走过来,关切地盯住怀王。 “祭祀雨神!” “怎么祭祀呢?”郑袖轻声,“臣妾能帮上忙吗?” “嗯,”怀王闭目有顷,盯住她,“还甭说,这事儿真得劳烦你呢。” “臣妾愿为大王分忧!”郑袖一脸好奇,“只是,雨神在哪儿?臣妾又该怎么行祭呢?” “雨从云走,云从巴山来!”怀王指向西边,“巴山深处有个巫咸山,山上有个巫咸庙,庙里有位大神叫巫咸,云神雨神皆听大神差遣。” “这……”郑袖眉头微拧,“大王是要臣妾前往巫咸山上的巫咸庙里祭祀巫咸大神吗?” “呵呵呵,这倒不用,”怀王笑道,“巫咸山太远了,都是大山,你吃不消哩。” “咋办呢?” “听闻那个庙里的祭司到郢都了,你去求请她就是!” “好哩,”郑袖笑道,“臣妾今日就到太庙,请庙尹寻那祭司,安排祭祀,为大王祈雨,赐福天下黎——” “不要去太庙,你可直接寻她!”怀王打断她。 “这……”郑袖懵头了,急问,“那个祭司在哪儿?是男是女,姓啥名谁?” 怀王白她一眼:“若是男巫,寡人能让你去请吗?” “嘻嘻,敢问大王,”郑袖猛地想到什么,眼珠子连转几转,扑哧笑了,“那个祭司可是姓白,单名一个云字?” “咦,你如何晓得?” “大王晨时好像梦到她了,口口声声唤她名字,还……还把臣妾搂得紧哩!” “你……”怀王大窘,扫一眼仍在不远处观舞的众宫人,敛神,压低声,语气严厉,“怎可亵渎巫咸大神?” 郑袖吓一大跳,跪地,叩首:“臣妾知罪!” “好了,好了,起来吧。”怀王摆手,放缓语气,“巫咸大神既已托梦于寡人,这个事儿就迟缓不得,你立马安排祭祀,不可懈怠!” “臣妾领旨!” 早膳之后,怀王上朝,郑袖左想右想觉得无着,寻到怀王身边的宫尹,打探详情。宫尹透给她,或可询问上官大人。 朝堂与后宫之间隔着一堵高墙,朝大夫没有特许是不可进后宫的,宫尹此话等于是许可她征召靳尚。郑袖放胆,使宫吏前往召请靳尚。 在宫吏引领下,靳尚走进后宫,进入南宫,也就是郑袖的宫院。 按照后宫规矩,若无楚王在场,宫妃是不能私见朝大夫的,若见,也须第三者在场,否则就会说不清楚。靳尚觐见时,郑袖着服齐整,端坐于主人席,几个宫吏并宫人尽皆侍立。 靳尚趋入,叩首:“臣靳尚叩见南宫娘娘,恭祝娘娘万福!” “靳大人,”郑袖也是急了,顾不上叫平身,“听说巫咸山来个祭司,是巫咸庙的,你知道她吗?” “回禀娘娘,”靳尚自己起来,走到客席坐下,拱手,“臣知道。” “太好了!”郑袖问道,“她在哪儿?” “在屈平家里。”靳尚盯住郑袖,“娘娘何以问起此事?” 郑袖将怀王的谕旨扼要说了,道:“靳大人,本宫从未办过这等事情,对巫咸大神也一无所知,如何去做,本宫实在不知呢。朝中之人,本宫谁也不熟,只好向靳大人请教了!” “臣乐意为娘娘效力!”靳尚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拱手应道,“巫咸大神以风云雨露润泽大地,大王让娘娘主持祭祀,是娘娘洪福齐天,臣贺喜娘娘了!” “听大人此话,本宫稍安!如何祭祀,还请大人为本宫操心!”郑袖拱手。 “谢娘娘信任!”靳尚再次拱手谢过,“就臣所知,巫咸庙祭司名唤白云,眼下寄住于左徒屈大人府中,与屈大人相善。以臣愚见,娘娘可使人召请屈大人,让屈大人求请祭司,事就成了。至于如何祭祀,臣也不知,娘娘征询祭司即可!” “谢大人了!”郑袖松出一气,笑道,“再难的事,一到大人手里就是易事。不瞒大人,本宫应下大王谕旨,却真的是一筹莫展哪!”转对宫吏,“你去,传本宫谕旨,有请左徒屈平!” 作为除令尹府之外的最重要府衙,左徒府断然不是形同虚设。从被任命的第一天起,屈平就搬进怀王特赐的左徒府宅,是一个紧挨昭阳令尹府的五进院落,别的不说,单是院门外面的两尊石狮就非同凡响。与此宅同赐的还有三十名仆役与十名卫士,宅中一应内务,由一个颇为精干的府尹统筹。 除处理左徒的份内事之外,为因应王旨,屈平新立三个特别事务司,为五金司、盐铁司、缉查司,由景鲤、昭睢、屈遥分别兼任三个司的司尹,上官大夫靳尚大局协调。四人皆是高官,各有府宅,平时皆在自己的府宅理事,但须在每天卯时,到司徒府会聚,议事。 这日,还不到卯时,昭睢提前赶到,向屈平密报了宛地有可能发生的犁铧走私。屈平问过详情,遂请靳尚、景鲤、屈遥入府谋议。 偏巧靳尚应召进宫去了,来的只有景鲤与屈遥。 情况火急且重大,因为谁都知道,他们要面对的是王亲,要抓捕的是鄂君、彭君、射皋君等谁也惹不起的超级大鳄。 “诸位大人,”屈平语气平静地讲解事态,“在下得到一个绝密消息,由于所有关卡尽皆封闭,有人急了,铤而走险,要将大量乌金偷运给秦人!” 屈平没有透出消息来源,自也是为保护昭睢。 几人面面相觑。 屈平展出宛地形势图,指图接道:“诸位请看,如果偷运大批量乌金,对手只能选择最近的距离,因为多走一里路,就会多历一分风险。由宛地至淅邑,最近的距离是这儿!”拿笔在图中勾出一条线,由宛城经涅邑,直到黑水关。 “这条线路中,”屈平在涅邑与黑水关两处画个圈,“重要的是这两地,一是涅邑,二是黑水关。淅水战后,大王令庄峤左军回撤,将此二地的防御移交给宛郡,由景缺将军辖制。”盯住二邑,“就在下所知,涅邑守尹可能已被对方收买,因而,我们能够掌控的只有一处,黑水关!”再指图,画出两条线,“在下的判断是,对手会伪装成货运,将犁铧之类藏于其他物品内,于光天化日运往涅邑,之后,选择夜间由涅邑出发,沿小道绕过关卡,涉过黑水,与秦人交接。” 见屈平不但得到情报,且连对方所要走的线路都摸得一清二楚,屈遥、景鲤大是惊愕,同时也有疑惑。 “万一对手不走这儿呢?”景鲤指图,“譬如,对手这样走,将货装船,沿淯水运至穰邑,再由穰邑陆运至此,由这儿过黑水!” “嗯,”屈平点头,“景大人说的是,对手也可能这样,但无论如何,对手必须涉过黑水!”沿黑水划线,“在下之意是,沿黑水布线,无论对手怎么过,就在黑水对岸一举擒获!”看向昭睢,“昭大人,你是何意?” 其实,这些都是昭睢透给他的,而昭睢是听昭阳讲的,昭阳是听昭鼠讲的,昭鼠是与子启谋划出来的。 然而,屈平不能透出这个,否则,一旦泄密,就害了昭家。 “左徒与景兄所析尽皆成理。”昭睢拱手,“沿黑水设防还有一个益处,就是一旦截获,对手无话可说,因为,”指图,“由这儿到这儿,黑水是我方控制的边界,如果不越黑水,即使抓获对手,他们也会狡辩说,不过是将乌金移个地方而已。乌金是他们的,他们想怎么移就怎么移。然而,一过黑水,性质就不同了。” 昭睢点出这个,众皆叹服。 “诸位大人,”见几人达成共识,屈平拱手,“事不宜迟了。对手如果偷运,就会以最快的速度达成,快到让我们来不及反应。所以,在下决定,今日动身。”看向昭睢,“昭兄,你留下来,处置府中事务。”看向景鲤与屈遥,“景兄与遥弟,劳烦二位辛苦一趟,与在下赶赴黑水关!” 几人点头。 要调用景缺,必须景翠发话。 屈平与景鲤驱车赶到景翠府,将情势禀过。 “动用关卒,须请王命!”景翠给出用兵步骤。 屈平随即入宫觐见怀王,将情由细述一遍,但没有透出是子启等王亲。 怀王震怒,当即出具虎符,给出诏令,握住他手:“屈平哪,寡人候的就是这个!”取下佩剑,“拿上这个,大胆抓捕。无论何人,若敢抗命,先斩后奏!” 屈平跪地,郑重接过王剑,拿到虎符与王旨,匆匆去见景翠。景翠书信已就,盖上私印,交给屈平。 兵贵神速。从得到密报,到备车出征,前后不过一个时辰。然而,就在屈平跳上马车,扬鞭驰聘之际,一辆宫车急驰而至,车中跳下南宫宫吏。 “左徒屈平,请接懿旨!”宫吏冲屈平抱拳。 屈平拱手复礼:“臣屈平恭听懿旨!” “南宫娘娘谕旨,请左徒屈平见旨即随车入宫,有要事相请!” 显然,“南宫娘娘”与“要事”几字阻住了屈平。 几人面面相觑。 “景兄,”屈平解下王剑,并虎符、王旨与景翠密信等一并递给景鲤,压低声,“你与屈遥先走一步,在下进宫觐见娘娘。若是事情不大,在下追赶你们。若是事大,那边的事儿就托给你俩与景缺,由二位并景缺将军全权处置。有王命在身,王剑在手,你们放胆行事。大王决心已下,国之蛀虫,不可不除!” 景鲤接过,别过屈平,与屈遥跳上各自的辎车,急驰而去。 望着两辆辎车驰远,屈平长叹一声,回身跳上宫车,在宫吏引领下直入后宫,觐见南后娘娘。 屈平吃惊地发现,坐在南宫客席上的是靳尚。 “臣屈平叩见南宫娘娘!”屈平叩首。 “左徒大人,请起!”郑袖伸手,微笑示意。 “谢娘娘恩赐!”屈平起身,在靳尚对过留给他的席位上坐下,拱手,“娘娘召臣,可有臣效力之处?” “是这样,”郑袖笑道,“近日楚地干旱,多日无雨,祸及庄稼。今日凌晨,巫咸大神托梦于大王,大王遵从神谕,吩咐本宫祭祀巫咸大神,请她布云施雨。本宫长居深宫,孤陋寡闻,不知巫咸大神在何处,也不知如何祭拜,更不能违怫王命,于无奈中,求问上官大人,方从上官大人处听闻巫咸山有位祭司与左徒熟识,本宫喜甚。由于旱情严重,王命急促,本宫方使宫人召请大人,劳烦大人求请祭司入宫,助本宫祭祀巫咸大神,求请大神布施云雨,”拱手,“望屈大人成全!” 显然,这是一个极其意外的非常事件,且前后因果合情合理。 然而,屈平王命在身,而南宫娘娘,包括上官靳尚,并不知道这个突发而至的王命。是将王命讲出,以求请理解而奔赴王命呢,还是不讲出来,遵从娘娘懿旨? 屈平的脑海里急剧翻腾。 如果讲出,就等于泄密。娘娘与靳尚虽说不会讲出,但后宫嘴杂,尤其是涉及王亲,只要走漏一点儿风声,后果就不堪设想。若是不讲,他只能遵从娘娘之命,否则,就有不敬娘娘之嫌。后宫诸宫中,怀王独宠南宫。不敬南宫娘娘,失礼于大王不说,万一娘娘闹腾起来,反而多生节枝。 “臣受命!”想到此处,屈平拱手。 “左徒大人,”就在屈平退至门外,转身欲去时,南后送出一句,“要尽快请到祭司哟,本宫只在此处恭候!” 屈平拱手应过,匆匆赶回府中,让府尹备辆辎车,直驰草庐。 屈平看看天色,大约申时。如果赶急一点儿,接到白云,将她送到宫中,及至天黑,他或能赶到荆门。若是换马夜奔,他或可于明日黄昏之前赶到黑水关。 白云却不在家,老花匠说她一大早就到下里的巫咸庙里侍奉巫咸大神去了。屈平晓得下里,但真还不晓得有个巫咸庙呢,遂问明详细地址,吩咐车夫一路驰去。 辎车连拐几道弯,转入郢都西街的一个集市区。西街为工坊区,住的多是社会低层的手艺人,人口密集,市场庞杂,店肆林立,街道越走越窄,到后来进入巷子,走不动车了。 屈平吩咐车夫守在巷子外面,自己匆匆穿过巷子,边走边问,一路寻到老花匠述及的小庙。 庙门上写着“巫咸神庙”四字。 庙有些年代了,看样子是个弃庙,非常破败,完全不配这个闹市的景致,但匾额是新挂起来的,字也是新题的,字迹娟秀,当是白云的手迹。 让屈平吃惊的倒不是庙的破败,而是庙门外跪着的几个人。看服饰,他们全是巴人,似乎在候等什么。 跪在队尾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 屈平觉得奇怪,大步走到庙门口,跨上台阶,朝庙门里一看,更是吃惊。跪在地上的巴人排作一行,在庙院里井然有序地打了三道弯,一直排到殿门,使人乍看起来,院子里到处都是巴人。 这些巴人大多一身汗臭,衣不遮体,但都极其虔诚,神色静穆地跪在地上,朝着殿门,五体投地。 屈平晓得,这儿是巴人居住区,俗称下里,生活在郢都的最底层,被楚人称作下里巴人。 这些巴人,一些是没有杀掉的战俘,一些是出于各种因由而流落于楚地的巴人,另有一些是世代居住于郢地的巴人盐商。这些巴人大多熟悉一门吃饭的绝技,全靠绝技吃饭,郢都楚人也渐渐离不开他们,所以才在这儿专门辟出一个里,让他们居住,生息。一开始,这个里内住的多是巴人,后来,楚人中的下层百姓,或想学巴人手艺的,或为其他因由,也都搬过来,下里渐渐就混杂了。 殿门开着,堂中立着一个泥塑,当是巫咸大神了。泥塑被修饰一新,还上了一层颜色,看起来栩栩如生。 泥塑前面排列着五片竹席,每片竹席上躺着一个患者。凡是躺下的患者无不袒胸露臂,甚者全身赤裸,以方便祭司下针。 所有巴人都按秩序静静地跪着,守候自己的轮次。场面静穆,庄严,没有人喧哗。 镇压整个场面的是祭司白云。 白云站在殿中,一身巴巫服饰,披头散发,全身贯注地盯住眼前的患者,口中喃喃自语,不知在念叨什么。每念叨一句,她就朝患者的某个部位扎上一针。众患者中,少的只扎一针,多的连扎好多针,甚至几十针,远看上去,身上像个刺猬。 白云身后的几案上放着两只竹篓,里面盛满竹筒。 扎毕一个病人,在起针时,白云就从竹篓里摸出一只竹筒,一手握紧,另一手在尾部一推,筒的前面就会喷出一股似水非水的液体,如雨雾般射向患者的身上或头上。每个被喷的患者无一例外地打个激灵。 激灵打完,患者就朝巫咸大神叩首拜谢,谢毕离开。排在序位的下一人膝行进门,朝巫咸神叩首,解带脱衣,躺在席上,任由白云行针。 望着他们的赤身,白云全无羞怯。 显然,在她眼里,他们根本不是男人,只是病人。 屈平看呆了。 这些日来,屈平一直忙活国事,若不是南后娘娘有请,几乎把她忘了。真没想到,白云竟然寻到这个地方,做出这等大事。 从宫中出来的屈平一身官袍,冠带周全,站在庙中这些衣衫不整的穷人中间,真就是个怪物。所有人都像看戏似的盯住他,没有一人睬他,更没有人向他施礼。 屈平陡然觉得自己来到了一个不该来到的地方。 屈平急步退回,匆匆走到他的辎车边,对御者道:“把你衣服脱下!” 御者惊讶地看着他。 “脱呀!”屈平边说边脱自己的。 御者脱下衣服,屈平不由分说,穿在身上,指着自己的官袍:“要是冷了,你就穿上这个。”脚步匆匆地又返回去。 屈平回到巫咸庙时,白云已经诊完多人,跪在庙门外的病人全都进去了,那个衣衫褴褛、浑身散发刺鼻臭味的老乞丐依旧跪在队尾。 许是觉得自惭形秽,老乞丐与前面的人保持至少三四步的距离。 屈平自觉地跪在老乞丐身后。 老乞丐看到他,紧忙起来,走出去,远远地跪在屈平后面,离屈平的距离更远。 老乞丐身体很弱,但仍撑着。 “老人家,”屈平看向他,指指前面,“你该在这儿!” 老乞丐摇头,指指前面,示意他先。 “老人家,您哪儿不舒服?”屈平观他气色不好,额头汗出,语气关切。 老乞丐没有理他,顾自跪着,眼睛闭合。 屈平轻叹一声,摇头,欲走过去跪在队尾,又觉得没有必要,也就挨住乞丐坐下,离他约两步远。 申时过去,已入酉时。 屈平估算时间,照这速度,若是将所有患者全部诊完,天色怕是黑定了。南后那儿要是再误些时辰,今晚肯定走不成了。 走不成怎么办?明日再去?万一郑袖再有什么事又该如何? 屈平倚在庙墙上,闭目思忖。 如果自己不去,他们能行吗?他们为什么不能行呢?自己又为什么不放心他们呢?淅水之战,屈遥已是景翠麾下的裨将军,带兵过万,景鲤更是大楚工尹,反观自己,不过一个文学侍从,无论是出使还是谋事,都还没有完全独立地历过事呢。 是的,宛地他大可不去。事关重大,昭睢断不会虚言。那拨人已卖四万张犁头,剩下六万张是绝对不会收手的,而面对王命,他们只能孤注一掷。所有这一切本就在他的预计中,他也将他所能想到的应对方案部署妥当。景鲤、屈遥皆是朝中能臣,办事可靠,尤其是景鲤,处事干练,断不会也不敢视王命为戏。再说,大王授命左徒府缉查乌金,这是谁都晓得的。作为左徒,他如果不在府中,对手反而会起疑。反之,自己一直守在府中,不定是个好事呢。 这样想定,屈平心里踏实许多,也不再着急,睁眼西望,太阳快要落山,不时有被治疗过的患者走出庙门,出门还不忘跪下,朝巫咸大神再磕个头。 屈平走至庙门一看,队伍竟只剩下不到两行了。 院子里依旧静穆,屈平可以清晰地听到白云的吟咏声,但听不懂她在吟咏什么。看来,他要讨教的东西还多着呢。 屈平正自忖思,突然传来“哎”的一声,有人扑嗵倒地。 屈平看过去,是老乞丐。 老乞丐歪倒在地,人事不醒。 “老人家!”屈平赶过来,俯身挡他鼻孔,见仍旧有气,伸手抱起老人,大步跨进庙门。但他没有越位,只是静静地站在队尾。 屈平不能破坏这个神圣、静穆的秩序。 这个突兀的动作引来院中所有人的目光。屈平虽然换了御者服饰,但在这个庙院里仍旧是个衣着体面的人。而这样一个衣着体面的人竟然抱起在这儿排了几乎一天队却始终守在队尾的老乞丐,众患者无不震惊。 这些患者谁都晓得老乞丐本来是排在他们前面的,这辰光被人抱着,显然病得不轻了,一个接一个地让出自己的位置。 屈平循序走进殿门。 刚好白云在给一个患者喷水,腾出一个席位。屈平将老乞丐放到席位上,脱去他本就不能遮体的褴褛。 白云这也看到屈平,震惊。 屈平冲白云深揖一礼,指指老人。 白云闭目,朝巫咸神念叨几句,转身,为老人搭脉,翻眼皮,察看手指,耳轮等,确定好病情,下针。 屈平朝巫咸大神跪下,替老乞丐,替所有患者,叩谢大神恩惠。 待最后一个患者走出庙门,天色完全黑定。 一整天没有停歇,纵使气血充盈的白云也累坏了,饿坏了。 看到白云的疲态,屈平扶她走出庙门。走有百来步,白云指向巷子里的一个饭馆,笑道:“请我吃顿饭,好不?” 屈平笑笑,拍拍肚皮:“这儿也在咕咕叫呢。” 二人拐进饭馆,点些吃的。待结账时,屈平摸向袖袋,竟无一铜,这才意识到自己穿的是御者的服饰,抱歉地笑笑,起身道:“麻烦你待一会儿,我的衣饰在车上,这就取去!” “坐下吧!”白云笑笑,“本祭司是此店常客,与店家讲好打总儿结了。” 屈平抱歉地笑笑,复又坐下,盯住她。 二人相互凝视。 “屈大人,”白云笑问,“您乃百忙之人,何以得空来此僻巷?” “寻你。”屈平应道。 “哦?”白云笑了,“这么些日你都没寻,今朝何以来寻?” “惭愧!”屈平抱拳,不无感动,“你是怎么寻到此地的?” “巫咸大神召唤我来!” “白云!”屈平直呼名字,眼中湿热。 “屈大人,你有何说?” “我有一个请求!” “大人请讲。” “我……我想叫你阿妹!”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阿妹!”屈平盯住她,“我渴望一个阿妹,但她必须像你这样!” “嘻嘻,”白云盯住她,调皮一笑,“本祭司正好没有阿哥呢!” “阿妹,你……愿意了?”屈平惊喜。 “阿哥已经叫出口了,阿妹敢不愿意吗?”白云又是一笑。 “阿妹,你……真好!”屈平满是钦敬。 “哪儿好了?”白云歪头看着他。 “这儿。”屈平指心。 “你的这儿,不好吗?”白云也指向他的心。 “不好。”屈平喃声。 “说说,”白云笑了,“它怎么个不好?” “它……不洁净,”屈平几乎是嗫嚅,“有时候,它总是想到别的地方!” “嘻嘻,”白云掏出针来,“要不要阿妹扎一针?” 屈平袒开胸脯,眼睛闭上:“阿妹,扎吧!” 白云却没扎针,而是弄起神来,口中念念有词,缓缓从腰间解下竹筒,朝他的心窝上猛地一喷。 屈平打个激愣,跳起来。 “嘻嘻,”白云笑道,“阿哥再看看,它洁净了吗?” 屈平盯住她手中的竹筒:“你没扎针?” “你不是说它只是不净吗,阿妹清洗一下就可以了。” “谢阿妹!”屈平拱手。 白云起身,朝店家笑笑,扬手别过,伸出胳膊给屈平:“阿哥,今朝累死了,你得拖着阿妹!” “我……”屈平迟疑一下,挽过她的胳膊,双双走出门去。 辎车一路驰至王宫门外,缓缓停住。 屈平跳下车,扶白云下来。 白云看向王宫大门。 进郢都以来,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如此华丽的地方。 “阿哥,”白云指着宫门,“这是哪儿?” “是王宫。”屈平笑笑。 “阿哥,”白云怔了,“你为何带阿妹来到此地?” “求请阿妹做件事情!” “何事?” “是这样,”屈平道出原委,“楚地旱有一个多月了,尤其是郢都,大王心忧旱情,昨夜梦到巫咸大神,向大神祈求云雨,大神让大王举办一个祈雨大典,大王旨令娘娘,娘娘征询上官大人,上官大人晓得阿妹,就举荐了。娘娘下午召阿哥觐见,旨令阿哥请阿妹入宫,阿哥……”止住。 “难怪屈大人今朝得空了呢!”白云脸色变了,改过称呼,“还要认个阿妹!” “阿妹,”屈平急了,“我……阿哥……求你了!” “屈大人,”白云盯住屈平,“我问你,上官大人是谁?他是怎么晓得我的?” “哎呀,阿妹,”屈平解释,“阿妹在荆门助阿哥驱云逐雨,使英灵魂归故土,楚人无不传诵阿妹神迹,上官大人自是晓得。” “既然晓得,为何他不出面请我?” “他不认识阿妹呀,只知道阿妹住在阿哥家里,所以才……” “他怎么知道我住在大人家里?” “这……”屈平迟疑一下,“那日阿妹教阿哥巫咸大舞,他……碰巧来寻阿哥,意外撞到了。” 白云眼前闪过怀王、靳尚与宫尹三人:“是走在前面的那个高个子方脸汉吗?” “不是。” “那人是谁?” “是……”怀王一咬牙,“大王,也就是方今楚王。” 白云打个寒噤。 白云耳边响起她出山之前与外公的对话: “孩子,你还是不要下山的好!” “为什么呀,外公?” “因为,山外不是你的天!” “咦,外公早就说过,方圆的天皆属于巫咸,山外难道就不是了吗?我是巫咸庙的祭司,山外的天不是我的,又是谁的呢?” “楚王的!” “可他只是楚人的王,不是楚天的王!” 天哪,那人就是楚人的王,眼前就是那人的宫殿! 白云微微闭目,眼前闪过怀王那日紧紧盯她的眼神,几乎是突然明白他为什么要祈雨,也突然明白眼前这个屈阿哥的难为了。 “屈大人,”白云两眼睁开,直视他,“你真的想把本祭司拱手送进王宫吗?” “是的,阿妹,”屈平似也和缓过来,语气真诚,“阿哥的确想让你进宫!” “为什么?”白云心底一寒。不知怎么的,自在荆门驱赶云雨的那个晚上起,她的心就被眼前的这个男人占据了。 “为了巫咸大神。”屈平看向西天,怅然应道,“巫咸是巴人的神,楚人不认。但巴国不存在了,巴国已经一分为二,涪陵以西,是秦人的,涪陵以东,是楚人的。巴人别无出路,要么依附于秦人,要么依附于楚人。阿哥以为,于巴人来说,相比于秦人,楚人更好一些,因为巴、楚习俗相通,神鬼相应。巫山起云,楚地落雨,巴、楚是不可分的。然而,数百年来,巴、楚时起争执,互相瞧不上对方。譬如说巫咸大神,在巴地,她是所有巴人朝拜的神灵,但在楚地,在这郢都,阿妹这也看到了,就阿哥所知,阿妹所守的那座庙当是惟一的一座,且被遗弃多年了。” 白云抬头,凝视屈平。 “云妹呀,”屈平回视她,“今日巫咸大神托梦于大王,必有所因。大王使娘娘召请阿妹,为楚人祈福云雨,这是一个求也求不到的机缘。只要大王肯信巫咸,愿意侍奉巫咸大神,楚人谁敢不侍奉?楚人侍奉巴人之神,就会尊重巴人。巴人得到尊重,就会归附楚人。巴、楚合力,就可共同抵御秦人,共享太平福祉!” 见屈平想的如此之大,如此之远,白云怦然心动。 “好一个阿哥哟,”白云换作笑脸,改过称呼,“这话你该早说才是,断不该憋到楚宫门口才说,是不?” “是阿哥错了,这向云妹道歉!”屈平退后一步,深鞠一躬。 “这样道歉是没有用的!”白云歪头看向他。 “想让阿哥如何道歉?” “阿哥须应下阿妹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 “第一个,楚王若要祭拜巫咸,祈雨大礼阿哥须作巫阳!” “阿哥答应。第二个?” 白云从胸前摸出那半块玉佩:“这是娘亲留给阿妹的半块玉佩,它的另一半就在郢都,阿哥要帮我寻到它!” 屈平郑重点头:“阿哥应下!” 白云拿出一把梳子,将披散的长发梳理一下,从竹篓里摸出羽冠戴在头上,将手伸给屈平:“走吧,云妹随你进宫!” 迎候他们的除南宫娘娘、靳尚之外,还有怀王。 屈平跪叩,白云只是站着,因为她是巴神的祭司,是可以不向楚人的王下跪的。 “左徒大人哪,”许是候得太久,郑袖看会儿白云,目光转向屈平,稍稍不悦,“本宫倒也罢了,你让大王也守在这儿,候有足足一个时辰哪!” “臣知罪!”屈平叩首,“臣回舍中,听闻祭司在巫咸庙侍奉巫咸大神,臣赶赴巫咸庙,恰逢巫咸大神显灵,在为楚民诊病祛殃,由祭司主持仪式,代诊行针。臣不敢打扰巫咸大神的灵气,直候到祭司医完所有患者,才传娘娘圣谕,请祭司入宫觐见,是以来迟!” “善矣哉,巫咸大神!”怀王感动,往空祭拜。 “哎哟哟,听你此说,是本宫错怪了!”郑袖紧忙朝二人拱手,又往空祭拜,“谢巫咸大神,谢祭司!” “谢大王,谢娘娘!”白云拱手。 南宫娘娘再次盯住白云,目光落在她的头饰上。 那是一顶只有巴巫才戴的羽冠。 “祭司的羽冠真是好看!”郑袖脱口赞道。 “谢娘娘喜欢!”白云应道。 “本宫可以戴一下吗?”郑袖问道。 “娘娘不能。” “哦?”郑袖的脸色沉下去。 “娘娘,这是巴地巫人才能戴的!”屈平紧忙解围。 “哈哈哈哈,”怀王笑起来,看向郑袖,“爱妃不会也要去当巴巫吧?” 郑袖这也笑了,回归主题,讲了楚地干旱、大王要请她祈请云雨的事。 “大王、娘娘大慈大悲,心怀楚民,乃楚民之福!请问娘娘,欲在何处祈请?” “太庙呀!”郑袖脱口而出。 “禀娘娘,”屈平拱手接道,“天有天道,事有事理。鬼神仙巫,各行其事,亦各司其职。太庙是祭拜大楚先圣先祖的,非祭巫咸之所!欲祭巫咸,须在巫咸庙祭拜!” “哦,对了,”郑袖道,“方才不是听你说,你们就在巫咸庙吗?我们就在那儿祭拜也就是了!” “西市巫咸庙已遭废弃多年,是白祭司来后,才将之精心打理,可勉强用于市井祭拜,不可用于王祭!” 屈平之言确为实情,屈平之意也已摆显。 怀王、郑袖互望一眼,正自没个处置,靳尚眼珠儿眨巴几下,拱手接道:“大王,臣有奏!” “请讲!”怀王看向他。 “臣以为,”靳尚侃侃说道,“左徒所言极是。就臣所知,郢地只有一座巫咸庙,就是左徒提及之处。庙的周围住的多是下里巴人、隶奴匠仆,其中不泛作奸犯科之徒。臣去过一次,是捏着鼻子出来的,因为那些乡间无赖在庙里又屙又拉,当它作茅房了。臣奏请大王在郢都择吉地起建巫咸大庙,祭拜巫咸大神,任命这位祭司为主祭,为楚民祈请风调雨顺!” “准奏!”怀王朗声,“上官大夫听旨!” “臣在!”靳尚抖抖衣袖,拱手。 “你负责筹措,在郢都择吉地起建巫咸大庙!” “臣领旨!” 当子启与昭鼠双双因走私犁铧而在黑水西岸被景缺的关卒逮个正着时,整个郢都沸腾了。 与二人一起并获的还有一千名肩挑犁头的脚夫、五百名武装押运的家卒及三万五千张由精纯乌金铸造的犁铧。 确切地说,这三万五千张犁铧是秦人的,因为他们已经为此付出了三倍的金钱。 整个抓捕过程惊险,刺激,但一切全都结束了。一千五百人被看押在丹阳,三万五千只犁头则跟在两辆囚车的后面,被闻讯赶到的大楚刑司押运到郢都。 出事之后,最揪心的莫过于投资到这些犁铧上的所有王亲。 纪陵君府前热闹起来,二十多个封君纷至沓来,守在府中大厅里。府门外面,跪着的是昭鼠妻并他的三个孩子,怎么拉也不肯起来。 内室里,王叔两眼闭合,神色黯然。客席位置,分别坐着从宛城一路赶来的射皋君与彭君。 显然,王叔低瞧这个年轻的左徒了。子启他们走后,王叔每天都要使人探察左徒府,见屈平一直守在郢都,心也就放下,万没想到,这个年轻人是运筹于帷幄呢。 客厅那边,众王亲各出狂言,甚者嚷嚷起兵清王侧。 王叔缓缓睁眼,看向射皋君,轻叹一声,半是责怪:“唉,告诉你们不要自己出头,只让昭鼠出面,可你们……” “二哥呀,”射皋君给出个苦脸,“不是我们非要出头,是没法子呀。那个昭鼠猴精猴精的,就要上路了,死活不肯挪步呀,非要我们一起去,至少得去一个。我说我去,启侄心疼我年纪大,自己去了。听说是一路顺风,谁知涉过黑水,大家都在穿衣服……他娘的!”一拳震在几案上。 “彭弟,”王叔转向彭君,“叫昭鼠一家子进来。” 彭君请进昭鼠夫人并几个孩子。 “昭夫人,你们受惊了。”王叔语气亲和,“我就是王叔。王叔告诉你,天塌不下来,昭鼠不会有事,你们可以安心回家。”看向射皋君,“射皋君,给昭夫人并几个孩子五十锾金,权作压惊!” 射皋君拿出一只装好钱的大袋子,递给昭夫人。 昭鼠夫人与几个孩子磕头谢恩,拿上金子出门。 “二哥,下面怎么办?”射皋君问道。 “秦人收不到货,付过的货款咋办?”彭君压低声,“要不,退给他们算了?” “你乱说个啥?”射皋君瞪他一眼,“这批货是咱出钱买的,全都罚进国库了,若是再退钱,还有之前预付的那部分订金,怕是把咱老本赔进去也不够哩!这且不说,按照契约,还得一倍罚金!” “不给货,不退钱,秦人若是找上门来,你去支应?” “我怕他个屁!”射皋君握拳,“大不了和他拼命!真还以为咱打不赢他吗?淅水之战,是大家没有合劲!” “唉,”王叔轻叹一声,“你俩甭吵了!” 二人住口。 “秦人的事,先缓一缓。当务之急,是救出子启。”王叔看向射皋君,“射皋弟,你走一趟上官大人家,能否救出子启,他是关键!” “对头!”射皋君一拍脑门,“扔给他的那三百锾金,是该听个响了!”匆匆出去。 当子启、昭鼠被押进郢都的刑狱时,怀王震怒了,与屈平、靳尚几人,直奔刑狱天牢,解来子启,令司败鞭刑侍候。司败不敢打,跪在地上叩首。怀王一把夺过鞭子,照子启的裸背死劲儿抽打。 一下,二下,三下…… 子启跪伏于地,咬紧牙,一声不响。 怀王越打越气,眼见打到三十,子启的后背血肉模糊,再也撑不住,歪倒于地。怀王不依,让狱吏扶正,他继续抽打。 子启开始呻吟了。 子启的呻吟弱下去了。 靳尚苦劝不住,干脆脱掉衣袍,扑在子启背上。 怀王收不住手,一鞭狠抽下去。 靳尚的背上立时泛起一道血痕。 “靳尚,”怀王一把扯过他,“滚一边去,看寡人抽不死他!” 怀王的鞭子尚未落下,靳尚再扑上去,护住子启。 “靳尚,你……”怀王扬鞭的手停在空中。 “大王啊,”靳尚更咽,“您就打臣吧,臣……臣的皮厚呀,臣的皮老呀,臣的皮经打呀!子启他……他还没有入冠哪……” “你……你……”怀王拿鞭的手抖起来,气得呼哧呼哧直喘,看向屈平,“屈平,你把靳尚拉下去,看寡人抽死这个孽子!” 屈平没有拉,只是缓缓跪下。 见屈平不拉,怀王又是一把扯过靳尚,扬鞭再打。靳尚却又扑上来,这次没有扑在子启身上,而是牢牢抱住怀王的大腿,冲屈平大叫:“左徒,快帮子启讲句话呀!” 屈平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跪着。 “来人!”怀王大叫。 几个侍卫过来。 “将靳尚拖过去!”怀王喘着粗气,“今朝寡人非打死这个孽子不可!” 几个侍卫拖走靳尚。 怀王喘几口气,扬鞭再打时,屈平出声:“大王,臣有奏!” “你……你说……”怀王依旧喘气。 “鄂君之罪,当由司败府、左徒府、令尹府三堂会审,定案呈奏大王,以楚律刑之。大王这般施以家法,既伤龙体,也无助于典法正刑!” “左徒说的是!”怀王喘过一口气,将鞭子啪地扔到地上,朝子启狠踢一脚,恨道,“等着领刑吧,你个孽子!”一转身,大踏步离去。 “快,快,”靳尚急令司败,“召疾医!” 司败招手,早已守候的疾医进来,为子启擦伤抹药。 屈平欲走,靳尚叫道:“左徒稍候!” 屈平住步。 靳尚吩咐司败好生看护鄂君,方与屈平一起走出。 刑狱门外,怀王的车辇已经远去。 “屈平,”靳尚压低声,语气却是严厉,“你……真的要杀子启?” “非在下要杀!”屈平淡淡应道。 “你既不杀,何又那般说话?”靳尚目光逼视。 屈平心头一凛,盯住他:“在下哪般说话了?” “你自己说的,这就忘了?”靳尚冷笑一声,“想想看,什么国法?什么楚律?早说也可,晚说也可,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说出,这不是逼迫大王吗?虎毒还不食子呢!” 屈平盯住他,目光发冷了。 “楚国是谁的?”靳尚越发强势,“是大王的。国法是谁颁的?是大王颁的。既然一切都是大王的,大王的家法为什么就不能替代国法了?你倒好,轻轻一句话,子启的这顿打就算是白挨了!我的这场心也算是白操了!” 屈平陡然明白,怀王鞭打子启,且特别拉他来观摩,是靳尚撺怂出来的,是他们君臣二人心照不宣地演出一场苦肉戏专门给他屈平看的。 “上官大人,”屈平盯住他,“长话短说,依你之见,在下该怎么做?” “你睁只眼,闭只眼,放手交我处置!”靳尚的语气毋容置疑。 “大王有谕旨吗?” “没有。”靳尚迟疑一下,喃声应道。 “既然没有,”屈平冷冷一笑,“作为上官大夫,你与左徒讲个什么呢?”两袖一拂,扭转身,大踏步而去。 望着他的背影,靳尚先是呆愣良久,继而胡须颤动。 南宫正殿,宫吏引靳尚趋入,见礼毕,郑袖拱手:“上官大人,本宫召请您来,是有两件大事,一是巫咸庙,二是子启,因这两桩事情都扯到本宫了呢。” “回禀娘娘,”靳尚拱手应道,“巫咸大庙,首先是择址。臣与左徒议过此事,臣之意,此庙应建在宫中,左徒之意,是建在宫外,并说这是祭司之愿。臣正要就此事禀报娘娘,请娘娘定夺呢!” “靳大人,”郑袖皱眉,“本宫也正想为这桩事儿问你。”倾身,压低声,“大王很是在意那个祭司,本宫观那祭司,实在风骚,你说,她会不会……勾引大王呢?若此,本宫若是将她引进宫来,岂不是……”顿住话头。 “娘娘大可不必为此忧心,”靳尚笑道,“祭司是侍奉神的,不是侍奉人的。再说,此庙建在宫中,就等于将祭司放在娘娘的眼皮底下。她若勾引大王,娘娘也是最先知情的,是不?” “嗯,”郑袖开悟,“若此,此庙可设在宫中何处?” “臣之意,娘娘可奏请大王在后宫的花园里辟出一块闲地,设立此庙。” “这……”郑袖急了,“在后宫立个神庙,岂不是……” “娘娘有所不知,”靳尚应道,“巫咸大神本为女人,正直无私,若是由巫咸大神守在后宫,不但风调雨顺,宫中还不生邪气呢!” “嘿,”郑袖笑了,“本宫真还不晓得巫咸大神是个女人呢。这个可以定下,本宫今宵就对大王讲。第二桩事,你说咋办?大王昨晚过来,气坏了,将子启连骂半个时辰,说是要剁了他,吃他的肉酱。西宫今朝来见本宫,给本宫下跪呀。唉,子启这孩子挺懂事呢,早晚见到本宫,都要叫声娘亲,还送这送那的。你说,子启他……” “唉,”靳尚长叹一声,“子启的事,臣也奈何不得呀。” “靳大人,”郑袖急了,“你哪能没有办法呢?” “娘娘呀,虎毒尚不食子,大王怎能忍心杀死子启呢?可有一个人非要杀他,连大王也是拿他没辙呀!” “啊?”郑袖震惊,“还有大王没辙的事儿?” “是的,大王也有作难的时候!” “是谁?”郑袖盯住靳尚。 “左徒屈平!” 草堂里,一盏孤灯,一盆盛开的兰花。 夜深了。沐浴一新的白云静静地坐在几案前,看向舍中的立柱、房梁与椽子。它们全是杉木做的。橼子上面是一层竹笆,也就是用细竹编织出来的网状笆,网笆上面是一层厚厚的茅草,遮风挡雨,冬暖夏凉。 一看就是老巴人的手艺。 白云眼睛闭上,开始想她的心事。 一阵车马声由远而近,白云耳朵一动。 是屈平回来了。 屈平送别车夫,推开草舍的门,一步一步地走进来。 屈平走进自己的草舍,舀水洗过,换作睡衣,缓缓走到舍外。 草舍对面,白云的灯依旧亮着,一线光亮透过门缝射出来。 屈平走过来,敲门:“阿妹?” “进来呀!”白云叫道。 屈平推门,走进来,一阵芳香扑鼻而来。 屈平夸张地嗅起来。 白云眼睛没睁,嘴角浮出笑。 屈平的鼻头终于嗅到她的头发上了:“好香啊!” “阿哥嗅错地方了!”白云眼睛睁开。 “是吗?”屈平语气夸张,“你说,阿哥该嗅哪儿?” “那儿!”白云朝兰花努嘴。 “呵呵,阿哥是不会嗅错的。”屈平摘下一枝,插在她的头发上,又嗅几下,方才坐于对面席位,“阿妹,这么晚了,怎么不睡?” “等你。” “唉,”屈平叹口气,抱歉地笑笑,“阿哥晓得你等什么。”从怀里掏出玉佩,摆在几案上,“阿哥将此佩示给宫尹了,据他所知,此佩为宫中之物,它的另外一半,当在宫中!” “天哪,”白云压住心跳,“它在哪儿?” 屈平摇头。 “不会是……”白云轻声,“在大王那儿?” “宫尹服侍大王近三十年,大王若有此佩,他不会不知。” “可它……在哪儿呢?” “阿妹不必着急,”屈平盯住白云,“娘娘已经奏请大王在后宫设立巫咸神庙,任你为祭司。如果不出意外,三日之内,阿妹就要进宫督造巫咸神庙,有足够时间在宫中查访此佩。阿哥也会多方留意。此佩既为宫中之物,当可访到!” “阿哥,”白云急了,“你不是说要建在宫外吗?最好的地方就是下里,那儿巴人多,只有巴人才肯真信巫咸大神!” “唉,”屈平长叹一声,“为这事儿,阿哥与上官大人争执数日了,当是他说服娘娘,娘娘又说服大王,大王旨令颁布,不可更改了。” “阿哥,”白云劝道,“只要是巫咸大神的庙,建在哪儿都成。宫里建了,宫外也可以建,是不?下里的老庙,附近巴人听从神谕,要修缮,正在合力筹备物品呢!” “阿妹,”屈平凝视她,“你是神派来的使臣。郢都有你,是郢都的福。阿哥有你,是阿哥的福!” “阿哥也是呀!”白云扑哧笑了。 “阿哥不是!”屈平长叹一声,“阿哥是王的臣啊!” “阿哥不是向巫咸大神起过誓了吗?” “是的,”屈平又是一叹,“阿哥起誓,是阿哥有个大愿,让巴人的神也照看楚人,照看天下所有的人!同样,也让楚人的神,天下其他地方的神,照看巴人!” “阿哥呀,”白云眼里湿润了,“你才是神的人哪!” “好了,”屈平苦笑一下,凝视白云,“阿哥与阿妹,这都算是神的人吧。来,”伸手,“为天下所有的人,为天下所有的神,握个手!” 白云握住屈平的手,二手紧握,互相传送能量。 “不瞒阿哥,”良久,白云松开屈平,看向玉佩,感慨,“阿妹来到郢都,不过是为寻找它的另一半,自从见到阿哥,阿妹看到了更大的地,也望到了更远的天。阿妹晓得,是巫咸大神让阿妹下山,是巫咸大神让阿妹遇见阿哥,是巫咸大神要阿妹……”顿住,凝视屈平。 “谢阿妹了!”屈平缓缓起身,“辰光晚了,阿妹歇息吧。” “阿哥且慢!”白云叫住他。 屈平复又坐下。 “方才阿哥回来,听脚步声,阿哥心里有事。敢问阿哥,因何烦恼?” “鄂君子启!” “听说,他犯的是死罪!” “是的,”屈平长叹一声,“罪已坐实,依据楚律,他必须死!” “你不想让他死,是不?”白云盯住他。 “不是我,是许多人!” “是哪些人?” “卷入此案的所有朝臣,有靳尚、王叔,还有大王、娘娘,王宫里的所有人!” “所以阿哥犯难,是不?” “唉,”屈平再叹一声,“靳尚说的是,虎毒尚不食子,何况是宅心仁厚的大王呢?子启是大王的长子,聪明伶俐,言语乖巧,深得大王宠爱。当年大王立储时,几度考虑立子启,但子启非正宫所生,大王担忧宫乱,这才循依祖制,立子横为太子,作为弥补,封子启为鄂君,授其金节以运输辎重,勾通有无,不想他……胆大妄为,公然抗拒王命……” “阿哥之意呢?”白云微微闭目。 “唉,”屈平又是一叹,“不杀子启,律法难肃,社稷危矣。若杀子启,一伤王心,二伤群臣。法不责众,古今一理。若杀子启,就必须惩办所有的涉案诸臣,殃及诸多家室。再说,大王继位数年,刚要振作,这就遇到杀子之痛,或生懈怠之心。是以阿哥进退两难啊。” “阿哥,”白云微微睁眼,“你我都是神的人。既然进退两难,何不听听神谕呢?” “神谕?”屈平打个激灵,豁然明白白云的深意,拳头一握,“对,当廷作法,听命于天,由阿妹传巫咸大神谕旨!” 由于是王子犯法,宛地犁铧走私大案也就越过寻常的刑法判决程序,直接升格到楚王这儿。 几日之后,楚怀王在楚宫偏殿议决此案。怀王主持,参与此案的主理人有令尹昭阳、左徒屈平、廷理公韬、司败景丑四人,参议人有纪陵君、太师、太子横、庙尹、靳尚、景翠、昭睢等朝中重臣。 怀王的案前摆着一大堆案卷。主理人坐于左侧,昭阳居首,屈平居次,对面席位则以太子横居首,纪陵君居次。 “诸卿大夫,”怀王扫众人一眼,指向案卷,“乌金一案,经由左徒、廷理、司败诸府查明,证据确凿,触目惊心。近些日来,寡人觉睡不安,饭吃不香。寡人没有想到,我泱泱大楚,竟至于斯!寡人更未想到,带头将乌金输予秦人的,居然是寡人的孽子!事情出来了,如何处置此案,处置孽子,寡人绝不徇私枉法,特此交由诸卿、诸大夫议决!”目光落向昭阳,“令尹,此案你是主理,如何处置,可有提议?” “回禀我王,”昭阳拱手起奏,“此案涉及王子,已超越寻常刑典所制,当由王室定夺。加之本案亦涉及臣侄昭鼠,臣不宜提议!” 昭阳一开口就踢皮球,且以叔侄关系避嫌,堪称圆滑。 “左徒,你是何议?”怀王看向屈平。 “回禀大王,”屈平拱手禀道,“臣查证大楚律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先文王出行,王子革、王子灵奉旨摘拾野菜,讨老丈竹篓盛之,见老丈不予,就怒杀老丈,强夺其篓。先文王依楚法斩其二子,悬其首于辕门之外,向天下谢罪。先庄王之时,太子犯茅门之禁,虽属无心,却也请死。” 屈平一出口就引出先王案例,其意不言自明。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 怀王闭目。 纪陵君缓缓看向靳尚。 “臣有奏!”靳尚拱手。 “请讲!”怀王睁眼。 “法不责众,古例亦然。”靳尚奏道,“先文王所惩,无非二子,至于太子犯禁,仅只一人。今日鄂君、昭鼠一案,涉案千五百人,何以责之?” “法不责众,首恶必惩!”不及怀王出声,屈平朗声回道,“我王承统之初,明旨申述先王法令,凡金、革诸物,皆列关禁。然鄂君等人钻王命漏洞,向秦人公然出售犁铧。犁铧为纯铁铸就,出售犁铧即出售乌金。大王察觉漏洞,特别颁布王命,举国诏示。王命既颁,法令既申,鄂君等人非但无视王命,反倒顶风作案,以身试禁,罪不可赦!”略顿,“臣之见,鄂君等人胆大妄为如此,若不严惩,法将不法,国将不国,后果不堪设想!” 屈平义正辞严,众臣面面相觑,良久,无人出声。 场面静寂。 “诸位还有何议?”怀王扫视众人。 所有目光看向纪陵君。 谁都晓得,只要王叔出声,局势或会扳过来。 然而,纪陵君二目闭合,似已置身于事外。 “令尹,”怀王再次看向昭阳,“左徒所言,你意下如何?” “臣已奏明,”昭阳拱手,再次踢皮球,“此案涉及王室,当由大王圣裁!” 所有目光看向怀王。 “如此,不必再议了!”怀王转对廷理公韬,“依照楚律,罪人芈启、昭鼠二人,当处何刑?” “回禀大王,”公韬拱手,“依照楚律,鄂君芈启、昭鼠等人,公然违背王命,盗为卖违禁物品数额巨大,当腰斩于市,以儆效尤!” “拟旨,”怀王转对咸尹,声音沙哑,“罪人芈启无视王法,以身犯禁,盗卖乌金予我宿敌,罪不可赦,以楚律处以极刑,腰斩于市,以正王法,以儆国人!” 众臣皆震。 纪陵君睁眼,看向靳尚。 靳尚缓缓起身,膝行至大王案前,叩拜于地,放声悲泣:“大王,臣亦有罪!” 怀王盯住他:“你有何罪?” “回禀大王,”靳尚叩首,悲泣,“尽管卷宗未列,罪臣亦须坦白,罪臣贱内瞒着罪臣,参与犁铧走私,凑份五十锾金哪,大王!” 见靳尚自曝罪状,在场众臣无不震惊。 怀王愕然。 “大王啊,”靳尚泣道,“大楚律令,赏罚公允。鄂君芈启触犯王禁,代我等受过,大王若是只处鄂君极刑,罪臣不愿独活,也请大王处臣以极刑!” 靳尚这一哭诉,在场所有臣子,尽皆感动。 “大王,”纪陵君率先起身,跪叩,“此案臣亦有份,请大王亦处臣以死罪!” 见王叔这般,昭阳亦起身,跪在王叔身后。 紧接着,太子、太师、庙尹等所有人全都跪在身后,惟屈平一人端坐于席。 “这这这……”怀王看向屈平,“孽子之罪,于先王成法,当斩,可众卿这……唉,左徒,以你之见,当如何是好?” “禀大王,”屈平朗声奏道,“芈启之罪,依法当斩,依诸大人之请,当赦。是斩是赦,臣有一策,或可解惑!” “左徒请讲!” “听神谕!” “请问左徒,楚地神灵众多,该听哪一位神灵为妥呢?” “楚人之神享楚人供奉,或生偏私。”屈平缓缓奏道,“臣之意,大王可听异族之神,以示公允!” “异族何神?” “巫咸大神!” “准奏!”怀王朗声。 楚国郢都闹市区,平素示众处决极刑犯人的偌大广场被布置成一个行祭的神坛。 神坛正中矗立一座巨大的塑像,是巫咸大神。大神两侧,是风、云、雷、雨四神的塑像,个个栩栩如生。神像前面,各摆五色山珍。 香火缭绕。 担任主祭的巫咸山巫咸庙祭司白云主持审判大典,代巫咸大神审判罪犯。被审人鄂君子启、宛郡工尹昭鼠各戴重枷,跪于受审台。他们的两侧,各立一个刽子手,人手一柄可一举断腰的行刑大刀。一旦巫咸大神传达神谕处斩,刽子手就会当场行刑。 观众席上,前面第一排跪着怀王、郑袖、西宫娘娘、太子横、纪陵君、射皋君、彭君等一应王亲,第二排跪着昭阳、屈丐、景翠、屈平、靳尚等一应宗亲,第三排是文武百官。再后面,是各尹司吏员,再后面,是郢地观看审判的万千百姓。观审人大多是郢都及附近各邑推举出来的长老或头面人物。在他们外面,是两千名负责守护秩序的王宫卫士。 整个审判场所秩序井然。 在巫咸大神面前,除卫士之外,没有人站立,包括怀王。 由于涉及神谕,主持审判场所的是太庙的庙尹。 按照惯例,行刑定于午时。 庙尹走至怀王跟前,朗声禀道:“启奏大王,午时到,臣请开坛!” 怀王传旨:“开坛!” 庙尹回身,宣旨开坛。 巫乐声中,咸尹出场,宣读怀王诏书,诏书将子启等所犯之罪并处置方案悉数列出,最终审判交给巫咸大神。 大巫祝出场,宣读太庙大巫令,宣称此案涉及王子,楚地神灵长久饱受楚地供奉,太庙神巫为示公允,遵从王命,特聘巴地巫咸山巫咸庙的巫咸大神秉公审决,以上应天道,下和地理,中正王法。 布令完毕,大巫祝伸手礼让:“有请巫咸山巫咸庙祭司登坛,传达神谕!” 巫乐响起,雾烟扑台。 巫乐声中,依旧是一袭透明白纱的白云闪亮登坛,在巴巫乐中跳出怪舞。 “巫咸庙祭司”五字如同一股强大的磁力,吸住了王叔的心。 王叔抬头,瞟向祭司。 王叔的两眼陡然睁大,眨也不眨地盯住她。 巫乐声中,白云顾自忘我地跳着巫舞。 舞至酣处,白云突然定住身体,面向西方,双手上举,朗声宣示神谕:“巫咸大神示谕,龟卜,裂纹横出,生;裂纹他出,无生。” 天哪,神谕竟然是,龟裂只有横出才生,其他皆死。这当是巫咸大神所示的极其严厉的公允了。 所有人都为王子芈启的生命捏一把汗。 子启、昭鼠脸色惨白。 子启生母西宫娘娘歪倒在地,竟是昏死过去。 巫乐再起,两个巫女上台,摆上龟卜的器具并龟片,起炭火。 巫乐急响,白云的舞蹈更快,更怪。 舞动中的白云解去纱衣,全身赤裸,向巫咸大神缓缓跪下,口中不住吟咏谁也听不懂的祷语。 在白云的祷语声中,龟壳啪一声爆响。 是横裂。 第120 章|见王叔白云伤感 打盐战楚王暗访 楚王后宫是个偌大的花园。 花园建在水泽上,因为女人与水永远是相得益彰的存在。由数条水道连通,有进水有出水,合起来达三千多亩,占据整个宫城的三分之二。泽水清澈见底,经过特别修治,鸟瞰起来,构成一个规整的“芈”字。“芈”字里面,有港有汊,有水有陆,有桥有梁,有棚有廊,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哪一处都闪烁着楚国百工的匠艺。 水泽外面是两丈八尺八高的宫墙,墙头上还竖着一根挨一根长约二尺二的青铜合金矛尖。尖与尖相连,锋利如刺,使得从墙上翻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这道高不可越的宫墙将宫里与宫外隔离起来。不同娘娘、嫔妃与她们所生的王子、公主,还有数以千计的宫人、宫役,就住在这个庞大的“芈”字里。 怀王引领屈平走向“芈”字的西角,指着一块苑林:“屈平哪,在这儿起盖巫咸神庙如何?寡人已让庙尹看过,据他说,是块风水宝地呢。” “此地清幽,想必祭司喜欢!”屈平应道。 “娘娘带她看过了,说是喜欢呢!”怀王笑道,“你这儿若无异议,寡人就旨令上官大夫动工了。听他说,工师已在描绘图纸呢。” “只要大王、娘娘喜欢,祭司乐意,臣就没有异议。” “既是此说,这事儿就定下了。”怀王转过话头,盯住屈平,“屈平哪,我们说说正事。” “臣谨听!” “昨日的事,寡人得谢谢你。你不但救了子启,还让大楚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包括寡人,无不身临其境,深受震撼哪!”怀王由衷感慨,“屈平哪,是你让大家晓得了什么叫王法!又是你让大家晓得了有什么可以超越王法!” “我王圣明!”屈平揖礼,“只是,臣不敢居功!” “哦?”怀王愕然,盯住他。 “建议臣听从神谕的是祭司,赦免鄂君之罪的是巫咸大神!” “咦?”怀王怔了。 怀王一直认为是屈平设下奇谋,既救子启,又全王法,更让朝野接受一场触及灵魂的洗礼,只没想到答案却是这般,不是计谋,而是真正的天意,救下子启的真是巫咸。 “屈平哪,”怀王压不住好奇,“你且说说,子启诸人贪财忘义,触犯王法,犯下不赦之罪,巫咸大神为何却要赦免他们呢?” “臣以为,原因有三,”屈平释道,“一是巫咸大神大慈大悲,不仅宽待巴人,也宽待楚人及天下所有的人。大神主司天下云雨,云雨布施事关天下百姓,并非只有巴人哪!” “你说的是,”怀王点头,“其二呢?” “子启为大王骨血,王法为大王所颁,朝臣不敢用法,用法的只能是王。王若施法,则为骨肉相残,这是巫咸大神的母性之慈所不忍的,是以赦免。还有其三,巫咸大神并非赦免子启一人,而是赦免更多的人哪。乌金事涉满朝文武,更涉及一千五百无辜宛民,他们皆是底层百姓,参与搬运或押送,一是不得已而为之,二也是为养家糊口。按照大楚现行王制,他们皆在受刑之列!面对一千五百个无辜生命,一千五百个破碎家庭,巫咸大神她不能不赦啊!” “善哉,巫咸大神!”怀王往空祭拜。 “大王,”屈平凝视怀王,“巫咸大神是巴人的神,楚人多不信。楚人不信巴神,就低看巴人。巴人得不到尊重,就不服心。欲服巴人之心,先尊巴人之神。巴人虽说无国了,但巴人还在。秦得蜀地,我得巴山,我若不能服巴人之心,巴人就会附秦。今巴人之神赦免王子,赦免涉及此案的众多朝臣,是上天赐予楚人结巴人之心的契机,臣是以奏请王上,举国敬奉巫咸,善待巴人,让巫咸大神也为楚民祈福怯祸!” “寡人准奏!”怀王指向庙址,“寡人在此建庙,亦为示范。” “此庙为王室致祭之所,”屈平奏道,“臣请在宫外亦建一座巫咸神庙,供楚民祭拜。至于郢都下里的神庙,大王也可拨出一点专款予以修缮,供巴人祭拜!” “准奏。” “臣叩谢大王!”屈平再揖。 “屈平哪,”怀王摆手,示意免礼,“建庙的事儿可作长远之计,我们的当务之急是秦人哪!淅水一战,秦人志气大涨,商於之地更难收回了!商於失于先王之手,先王一生,东破吴越,南得黔滇,西镇巴蜀,临终却失於地十五邑,为此自责,难以瞑目啊。是寡人向先王誓言收复商於,先王才算合眼!” “臣有二策,可得商於!” “请讲!” “一是治内,二是治外。”屈平侃侃言道,“治内,大王要狠下心来,变法改制,使大楚脱抬换骨,否则,就无法抗御强秦。治外,大王要奉行苏秦纵策,结盟五国,尤其是齐。” “事有次第,你且说说,这个内该从何处治起?” “仍然从乌金起始。”屈平应道,“巫咸大神虽然赦免了鄂君之罪,但乌金私流的可能仍然存在,因为秦人得不到宛地乌金,是不会甘心的!” “你拟个诏命!”怀王思虑一下,吩咐,“事有一二,不可过三。再有乌金输秦者,寡人不再祈请神谕,即诛三族!” “臣受命。” “呵呵呵,”怀王兴奋起来,“不瞒爱卿,乌金有了,寡人也已旨令兵坊琢磨乌金锻造技艺,三年之后,待我军卒全部装配好乌金兵器,寡人再征商於,与秦人决战!” “大王宏愿虽好,却是忽略一事!” “何事?” “依然是乌金。”屈平应道,“据臣所知,宛地有矿六坑,有大小炉膛不下三十,但其中并无一坑、亦无一炉在大王手中呀!” 怀王怔住了。 “臣已查明,”屈平接道,“所有的矿坑皆在封君、世家手中,为其私产。既为私产,大王就无权处置,只能以市价向他们购买。臣尚未计算装备三军需要多少乌金,但可肯定的是,这是一笔巨额开支!” 是的,怀王从未想到这一层。 “敢问大王,这么一笔开支,钱从何来?”屈平直视怀王。 “爱卿可有应策?”良久,怀王方道。 “这就是臣的治内之策。”屈平应道,“臣奏请大王效法先君悼王,修订历代先王的过时之法,从封君、世家手中收回乌金、黄铜、金、银、珠贝等物的笼断治权,取缔金节等法外特权,在商贸、开矿、捕鱼、狩猎、垦殖等域,给所有平民以自由、平等之生产、商贸权利,由大王设专司统一管辖。偿能如此,大王呀,以楚地之广,楚物之博,楚民之勤,长不过数载,民可富,资可丰,库可溢,国必大治!” 怀王抬头看天,良久,似乎忘掉屈平,沿水泽大步走去。 屈平跟在后面。 怀王走有一程,顿住,盯住屈平:“你的制外之策,也即厉行纵亲,结齐制秦,可以做了。你可推举个合适人选,出使齐国!还有,转告苏子,如果方便的话,寡人请他郢都作客!” “臣领旨!” 此番乌金案,子启因年轻气盛而吃了大亏。怀王的一顿暴打无非是些体外伤,抹些药、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把他吓坏的是那日在万众睽目之下的神谕体验,真正地惊了他的心,动了他的魄。 由于背伤没好利索,子启被府人小心翼翼地抬回府中,爬在榻上将养几日,方觉轻些。 外伤轻了,内伤却是加重。每到晚上,子启一入睡就做噩梦,梦中尽遭恶徒追杀,且被杀的部位无不在腰间,醒来后惊出一身冷汗,背疮也就分外苦痛。 将养期间,鄂君府前车水马龙,几乎天天都有亲朋好友赶来探望。 惟一没来的是王叔。 第十日上,王叔来了,同来的还有射皋君与彭君。 “王叔,”子启从榻上跳下来,拱手,苦笑,“不肖侄就不行大礼了!” 王叔撩起他的衣襟,验看他后背上一大片裹着药的纱带,泪水出来。 “王叔,没事的,只是皮肉伤,疾医说,再过几日就可结痂。只要一结痂,就没事了。”子启反倒安慰王叔。 “贤侄呀,”王叔抹把泪水,“几日前就说来望你的,可叔一直没来,不为别的,就为叔见不得贤侄的伤。听你射皋叔说,这几日你好一些,叔才过来。也正好有些事务,咱叔侄几个打个商量。” “谢王叔!”子启礼让,“我们厅中说话!” 几人来到客厅,王叔三人在席位坐下,子启屁股上也有伤,只好直直地跪着。 “贤侄,”射皋君看着他的跪相,憋不住了,一拳砸在几案上,“你的这场苦断不会白受!”转向王叔,“二哥,你发句话,小弟这就使人宰掉那厮,为启侄讨回公道!” “不消射皋叔动手!”子启恨道,“待伤痊愈,小侄自去手刃那厮!” “贤侄,你要手刃哪个厮?”王叔问道。 “左徒,屈平!” “唉,”王叔长叹一声,“贤侄,还有射皋弟,如果你们就此杀掉屈平,屈平可就是个枉死鬼了!” “王叔?”子启眼睛睁大。 “这么说吧,”王叔语气缓缓的,“假使没有屈平,只怕贤侄早在神祭之前就被大楚的王法腰斩示众了!” 三人皆是惊愕。 “你们说说,”王叔扫视众人,“事情闹大了,一边是法,一边是情,你们若是大王,又能怎么办?靳尚出个馊主意,让大王行施家法,也就是贤侄挨的这顿打,拖屈平去看。靳尚想的倒是不错,屈平是个写辞赋的,心一定软,只要屈平应下,事儿就过去了。不料想的是,屈平没有应下。为什么没有应下呢?因为他不能应下啊。贤侄触犯的是国法,不是家法。这事儿已经闹得天下皆知了,家法怎么行得通呢?如果一顿皮鞭能够了事,今后怎么办?大家伙都在看着呢。宫中不是只有一个王子,其他王子,还有诸位兄弟,还有其他王亲,还有外戚,哪一个都与大王扯着皮,通着脉,连着筋。有此先例,他们有谁肯再守王命呢?有谁肯再服王法呢?他们都将是无法无天啊,因为已有先例,大不了让大王来一顿皮鞭了事!如果各室王子、各家王亲个个无法无天,宗室心里能服?百官心里能服?谁都不服,让大王怎么号令大楚呢?长此以往,楚国可真就土崩瓦解了啊!” 王叔一气讲出这些,三人无不心服。 “啧啧啧,”王叔接连赞叹数声,“思来想去,神谕真正是个好主意呀,上可全王法,下可全亲情。公开祭天,现场示众,上至王亲贵戚,下至街巷百姓,谁都看在眼里,没有谁不服心哪!” “王叔是说,”子启小声,“那个横裂是……是他们故意做出来的?” “阿叔看过了,是太庙的龟甲,是庙尹主持,由大巫祝他们烧的炭火,怎么可能故意呢?太庙的神是楚人的,巫咸神是巴人的,他们不在一个翕里!” “那……”子启愕然,“若此,与他屈平何关?” “那日谋议时,”王叔讲出原委,“是那屈平奏请神谕,奏请巴神,而巴神的祭司就住在屈平府中,与屈平朝夕相处!” “王叔是说,那道横裂是祭司祈祷来的?” “是啊!”王叔慨叹,“为救你的命,那个祭司可是把什么都豁出去了,当着万众的面,赤裸全身哪!” 子启捂脸,良久,抬头:“王叔,小侄该如何致谢?” “待你痊愈之时,向屈平下个请柬,一是答谢他的救命之恩,二是代王叔邀他并祭司赏游章华,阿叔久未与人论诗答对了!”王叔给出谢方。 “侄启从命!” “再有一个,”王叔扫视三人,“贤侄这得救了,合该议议秦人的事。”看向射皋君,“射皋弟,你可去见那个姓车的,探探他的口风!” “二哥,”射皋君应道,“探归探,咱得有个底数,是不?” “你们说说,这个底数如何给?” “我还是那句话,”彭君应道,“退款!” “彭哥呀,咋退哩?”射皋君一脸苦相,“秦人给的钱,该分的全都分下去了,官堆上没剩几个。钱已经分给大家,再让收回来,你看看,有哪家肯哩?别的不说,单是彭哥你家,能肯吗?你肯,几个小侄子肯不?嫂夫人,她肯不?还有老哥的几个嫡兄弟,他们哪个肯呢?” 射皋君的一连串发问,将彭君噎得说不出话来。是呀,无论是谁,吃到口并吞下肚的美食,再让他吐出来,是要抠嗓眼的。 “小侄赞同射皋叔。”在王叔看过来时,子启接道。 “既然这样,就是我说的,先探探风。”王叔给出决断,“如果秦人不肯通融,我们再议应对不迟。如果秦人通晓大义,尚可权变,就先听听他们作何权变吧。” 乌金出事后,惠王急召张仪回到咸阳。 “唉,唉,唉!”乍一见面,惠王就连叹三气,叹声夸张,抑扬顿挫,还夹杂一个苦笑和数个摇头。 “王兄这是怎么了?”张仪盯他一会儿,呵呵乐了,“是哪儿不舒服了吗?别是嗝住气了吧?” “是这儿!”惠王指指心窝,“疼啊!” “是为那一丁点儿金子才疼的吧?”张仪歪头望着他。 “好你个贤妹夫呀!”惠王急了,从席上起身,在厅中来回急走,边走边说,“什么叫那一丁点儿金子?那是过千镒呀,那是你姐夫从这牙缝子里一小点一小点儿刮下来的呀!不瞒妹夫,自打你做起这笔生意来,寡人我这……唉,别的不说,单是后宫,连她们的那点儿脂粉钱寡人都予以减半了!这下可好,犁头没捞到,连本也亏了呢!这叫个啥子哩?偷鸡不着蚀把米呀!”夸张地捂住心窝,“哎哟,哎哟,你这一提到,寡人的心口就又……哎哟……” “哈哈哈哈,”张仪长笑数声,“仪有一剂良药,不定能治王兄这个病呢!” “是何良药,快说!”惠王停住脚步,坐回席位。 “是桩旧事。”张仪缓缓说道,“王兄可曾听闻齐相管仲是如何制服莒、莱二国的国君吗?” “寡人未曾听闻。” “哈哈,没有听闻就好说了!”张仪正襟,动作夸张地捋把胡须,“当年管仲用于齐,桓公不爽鲁君,欲发兵击之。管仲曰,臣有一策,可不伤一卒而服鲁国。桓公问策,管仲曰,君服绨即可。绨为加厚的丝缯,穿之甚暖。桓公服绨,左右效之,齐民从而跟之,绨大贵。管仲发令,齐民不得织绨。齐民无绨,求购于鲁,鲁君喜甚,令其民弃耕而植桑、养蚕、织绨,鲁君使鲁国商人货其绨予齐,得钱兑粮而归。未及三年,见鲁民皆不耕种,管仲令齐民不得穿绨。鲁绨无处可卖,农田皆成桑园,鲁民大饥,粮价暴涨。管仲在齐鲁边境广置粮仓,低价售粮,鲁民皆奔齐地。鲁君无奈,亦奔齐求降。桓公未战而服鲁矣。” “咦,”惠王听进去了,“这桩旧事有意趣。寡人亦不爽楚王久矣,你且说说,你这个管仲,如何服楚?” “楚非鲁,楚民非鲁民,楚王非鲁公,张仪亦非管仲呀!” “哈哈哈哈,”惠王长笑几声,亦捋一把胡须,“晓得,晓得,寡人全都晓得!”压低声,“可管仲他怎么能与从鬼谷里出来的贤妹夫比呢?再说,苏秦不在楚国,也顾不上楚国,南蛮之地,有谁能是贤妹夫的对手?”倾身,“敢问妹夫,欲用何策,也能让寡人不战而屈楚人之兵?” “惑其主,毁其钟,止其谋,乱其心!”张仪一连给出十二个字。 “惑其主?毁其钟?止其谋?乱其心?”惠王一字一字地吧咂一遍,凝眉,“毁其钟,何意?” “王上可知黄钟大吕?” “《周礼》卷二十二,《春官宗伯·大司乐》载,‘奏黄钟,歌大吕,舞云门,以祀天神’,可是此否?” “正是!”张仪朗声应道,“此句是说,黄钟为阳律之首,大吕为阴律之盛,二者和合,可祀天神!王上呀,若是天神得祀,则国运昌隆啊!” “以贤妹夫之见,何为楚之黄钟?如何毁之?” “黄钟,乃阳律之首,起乐之声,古人常以之喻国之重器。敢问大王,何为国之重器?是金子吗?” “非也。”惠王不假思索,“国之重器,乃人才也!” “我王圣明!”张仪拱手。 “好了,毁其钟可解。止其谋呢?”惠王盯住张仪。 “要止其谋,先得知其谋!敢问王兄,假使您是楚王,眼见秦人磨刀霍霍,该作何谋呢?”张仪反问。 “若是对付张仪,寡人当从苏秦纵策,结盟齐国!” “王兄还有何疑?”张仪笑问。 “最后一个呀,乱其心。怎么乱?” “就用王上那点儿从牙缝子里刮下来的金子呀!” “唉,”惠王再次捂住心口,做出痛苦状,“贤妹夫呀,你能不能不要再提这个事儿?”又拍几下,牙关一咬,“说吧,你打算如何用它?” “换盐。” “换盐?”惠王眼睛睁大。 “唉,”张仪长叹一声,“犁头是不行了,金子已到楚国那拨权贵的手里,讨回来也是不可能了。既然都不可能,为什么不换点儿盐吃吃呢?” “可这……”惠王怔了,“巴人的盐泉,我们也有两处,听闻蜀地也发现盐了,寡人还打算卖盐呢,还要他们的盐做啥?” “乱其心哪!”张仪一字一字,说得很慢,余味隽永。 惠王闭目有顷,猛地一拍大腿,连出两声:“妙哉,妙哉!” 二人相视,大笑。 “好吧,”惠王笑毕,拱手,“楚国的事,就劳烦妹夫了。对了,忘了告诉你一桩喜事,陈庄终于死了,如你所说,是让巴人杀死的。哈哈哈,那小子,心想得大,到人家的屋檐底下还不收敛,巴人吃不消他,就割了他的脑袋,听说是将他的脑壳子做成尿器了,也亏巴人想得出!” 良久,张仪吁出一口长气。 死罪虽免,不可不罚。作为惩治,怀王削去鄂君的宛城封地,只保留一个空的封号,同时罢免昭鼠的宛郡工尹职爵,诏告全楚各邑,以儆效尤。 怀王的这道诏令自然是由左徒府实施。在到鄂君府、昭鼠宅第宣旨的那日后晌,屈平意外接到子启的请柬,语气十分客套,一谢他的救命之恩,二代王叔邀请他与祭司前往作客,地址在章华台。 屈平琢磨不透背后深意,在处理完府中事务后,将请柬纳入袖中,回到草庐。 近些日来,屈平很少在他的府宅过夜,无论再晚,都要设法回到庐中。 因为庐中有白云。 他已无法忍受见不到她的日子,哪怕只有一天。 白云回来了,已在迎他。 “阿哥,”白云兴奋道,“今朝阿妹寻到一处地方,可以立庙!” “是吗?”屈平笑道,“在哪儿?” “在东街。”白云应道,“是靳大人寻到的,说是地主愿意捐出来。我去看了,位置好呢,挨近一片水泽,是块高坡,大小正好立庙。” “祝贺阿妹!”屈平拱手,“那处地方阿哥晓得,那处高台是当年干将、莫邪的铸剑台,当是郢都最好的位置了。对了,阿妹,想不想去谢谢人家呢?” “谢谁?” “就是将那块宝地捐给阿妹的人哪!” “你知道他?” “知道。”屈平从袖中掏出请柬,“看,人家请你来了!” 白云扫一眼,惊讶道:“是鄂君启?” “是的,”屈平点头,“巫咸大神救他一命,作为回报,他献出这块宝地!” “哟嘿,”白云嫣然一笑,“这个是该回谢一下。” 云梦泽章华台,轻风抚柳,阳光明睸。 三休台下,当屈平、白云跳下他们的辎车时,迎候在台阶处的是鄂君启与一个装饰妖艳的美姬。 美姬不是别个,是品香楼的头牌,秋果。 当然,她现在不叫秋果,叫一品香。品香楼中,一品香没有名号,有名号的是排在她身后的香,是二品香、三品香、四品香,直到九品香。 一品香只她一个,二品香,两个,三品香,三个,之后循序类推,九品香,九个。 一品香深藏不露,只陪鄂君一人。 相见礼毕,子启二人陪同屈平、白云踏上三休台,游览各处宫殿并景致。子启如导游一般,为他们一路解说每一处胜境。 游览一毕,子启引领几人走向观波阁,讲出当年先威王如何在此礼宾五国共相苏秦、苏秦如何当场揭掉号称三百多岁的假冒仙人苍梧子的老寿眉而促成楚国纵亲的故事,听得秋果唏嘘不已。 沿着观波亭后面的台阶拾级而下,几人来到云梦泽边,走向泽水岸边的码头。码头前停泊两艘大船,一艘如龙,叫龙船,一艘如凤,叫凤船。 龙船是楚王专乘,王亲若无楚王邀请,只能乘坐凤船。 几人登上通往凤船的踏板,候在船舱门口的王叔偕夫人迎上前去。 双方见面,奇特的一幕发生了。 王叔无视屈平,而是二目如炬,直直地盯住白云。 白云回以同样的目光,死死地盯住王叔。 二人都似着了魔,都是一动不动,都是不眨眼睛。在这个瞬间,他们像是都要把对方看透。 王叔的眼睛渐渐下移,从她的脸上移到脖颈上,再顺着她的脖颈移向胸脯。 一条金链从她的脖颈垂下来,直入她胸前的衣襟里。 王叔的目光渐渐锁在那条金链上。 子启懵了,看看王叔,看看白云,转向屈平,一脸纳闷。 屈平也是呆了。 显然,这是他做梦也没有料到的一幕。 “夫君,客人?”见王叔的目光直直地盯在人家的酥白胸脯上,君夫人过不去面子了,拿肘子轻顶一下王叔,悄声。 王叔这也回过神,目光从白云的胸脯上收回,看向屈平。 “臣屈平叩见王叔并夫人!”屈平朝王叔二人深深一揖。 “屈平!”王叔盯他一会儿,拱手回礼,点头,“嗯,果然是青年才俊!”目光再次转向白云。 白云亦前一步,大方揖礼:“巫咸山巫咸庙祭司白云叩见王叔并夫人!” 不待王叔说话,君夫人跨步上来,一手拉过白云,将她好一番打量。 “啧啧啧,”君夫人抚摸白云的纤手,“好一个绝世佳人哪!”看向屈平,“有此佳人朝夕相伴,左徒大人好福分哟!” 见君夫人出语直白,白云脸上现出羞涩,看一眼屈平,勾头不语。 “谢君夫人!”屈平未动声色,朝她拱手。 “啧啧啧,”君夫人又是几声赞叹,咬死这个话题,“一个才子,一个佳人,真叫个天下绝配哟!”看向王叔,“夫君哪,此地风紧,不是待客处呢!”携手白云,径自走进船蓬。 王叔朝屈平笑笑,指船,礼让:“今天既到王叔的船上,王叔就不作官称,叫你屈子了。屈子,请!” “王叔先请!”屈平回让。 王叔跨前一步,一把携住屈平的手,并肩跨入船舱。 这是一艘巨大的船,里面如同宫殿,各种设施,应有尽有。 凤舟开始移动,于不知不觉中滑向泽中。 远山映衬,景色绝美。 子启朝近旁一个暗舱打个响指,一时间,管弦协奏,钟石交响。音乐声中,舱门启开,一行八个美女络绎进来,长袖翩翩,舞姿曼妙。 舟入深泽,碧波万顷,曲缈人曼。 王叔却如中了邪,压根儿无视乐曲,也似忘了眼前的客人,时而闭目遐想,时而瞟一眼白云。 白云也是,从进舱的那一刻起,两只大眼一直锁在王叔身上,似是看不够他。 屈平则完全放松下来,两眼迷离,专心赏曲。 只有君夫人暗暗着急,一会儿看看王叔,一会儿看看白云,一会儿看看屈平,再后看向子启。 没有一人睬她。 一曲奏毕,王叔仍旧无话,一意沉浸在遐思里。 场面尴尬起来。 子启轻轻咳嗽一声,挥退舞者。 君夫人打破沉寂,盯住屈平:“听闻屈子精通音律,可知此曲?” “君夫人过誉了!”屈平拱手,“恕臣妄断,此曲当为召南民风!” “啧啧啧,”君夫人连声赞叹,“屈子大才今日知矣!” 接着,君夫人顺口吟出: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 我心则降 “哈哈,”子启兴奋道,“此诗小侄自幼就会。”匀气,接吟后面两阙: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 未见君子,忧心惙惙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 我心则说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 未见君子,我心伤悲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 我心则夷 “啧啧啧,”君夫人竖起拇指,“贤侄好记性呢!” “哈哈哈哈,”子启笑过几声,“小侄这叫班门弄斧呀!”故作惊愕地盯住屈平,“也是奇了,他们不过是奏个乐、跳个舞而已,并未吟出曲辞,屈子何以断出此曲就是召南民风呢?” “回禀公子,”屈平拱手,“原妄断此曲,依据有二,一是此曲纯朴柔美,琴瑟和合而又不失刚正,与召南之风近似,二是舞者色彩服饰、肢体动作,均与召南之风相似。” “哈哈哈哈,”子启大笑几声,“好一个琴瑟和合、肢体动作呀,”看向白云,别有意味,“未见君子,忧心忡忡,见过君子了,这也‘觏止’了,佳人该当‘我心则降’才是。对不,我的小美人儿?”搂住身边的秋果,嘴巴伸过去,动作夸张。 秋果嘤咛一声歪进他怀里,两手勾住他的脖子,将嘴唇迎上。 君夫人也把身子靠向王叔,仍在恍惚中的王叔本能而机械地用臂弯揽住她的腰身,君夫人就势依偎过去。 显然,这是事先备好的一出戏,是有意演给屈平和白云看的。 船舱里一双一对,只剩下屈平与白云了,且又双双挨在一起,再无一点儿肢体动作,倒是难为情了。 但屈平依旧不为所动,正襟端坐。 白云瞄屈平一眼,扑哧一笑,洒脱地解开长发,将头猛地一摆,一头乌发幅度极大地甩向屈平,半是调衅地看向子启,语气揶揄:“可怜这首小诗,经公子一解,竟就是歪了呢!” “哟嘿,”子启急了,松开美姬,坐直,看向纪陵君,“王叔,小侄所解难道不正么?诗中所述,难道不是夫君在外,妇人苦候不见,愁思不得,忧心忡忡,热切盼望夫君归来,她好亲近么?” 王叔依旧盯在白云身上,神情恍惚,仿佛没有听到。 “屈子,”子启转对屈平,拱手,“你是大才,在下不学无术,敬请赐教!” 屈平淡淡一笑:“若是论《诗》,公子该当请教王叔!” 子启转向王叔:“王叔?” 王叔听若无闻,目光依旧在白云身上。 子启看向君夫人,努嘴。 “夫君哪,”君夫人脸色尴尬,拧他一把,“启儿向你求救哩!” 王叔回过神了,冲屈平笑笑。 “王叔,”子启指白云,“她说小侄解得不对,您评评看!” “解……解什么呢?”王叔挠头。 “瞧你,”君夫人笑道,“心神游荡到哪儿去了?是《召南》,‘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呵呵,”王叔干笑两声,盯住子启,“你作何解?” “小侄的解是,”子启眉飞色舞,“诗里那位女子思夫甚切,忧心如焚,俟夫君回来,二人终于享受人间极乐,兴甚志哉!”指白云,“祭司却说我解歪了!王叔评评,小侄究竟是歪了没?若是歪了,又歪在哪儿?” “嗯,”王叔捋须有顷,“祭司所评甚当,此诗讲的并非思妇,而是君臣相思呀。君君臣臣,各安其道,离君臣苦,离臣君思。只有君臣和睦,琴瑟和合,才能国泰民安,天下归治!” “哎呀,”子启摸摸头皮,吐下舌头,“听王叔此解,小侄真就是想到岔上喽!” “公子没有想到岔上,不过是想歪而已!”白云重复她的观点。 “岔就是岔,我这……”子启看向屈平,“屈子,怎就又成歪的了呢?” “就此诗所喻,”屈平略一思忖,解道,“王叔解作琴瑟和合,君臣融洽,为儒门之见,公子解作夫妻相思,人伦极乐,为俗民之见,各自成理。” “是了,是了!”子启兴奋起来,看向白云,“大祭司呀,屈子所解你可听见?芈启所解也是成理,哪儿是解歪了呢?” “如左徒所言,此曲为召南之风。”白云瞄一眼屈平,语气平淡,“风为民气之吹,此诗当是召南百姓借思妇之口讥讽时弊呢!公子不晓得苍生之苦,未能读懂此诗,所以解歪了。” “敢问祭司,”子启再挠头皮,“此诗所讽何弊呢?又是怎么个讽呢?” “讽的是征战之苦。”白云看向北方,“王命征战,不恤民难,丈夫秋日应征,或已喋血沙场,再无归期。思妇却不晓得,仍在晓盼暮望。思妇由秋盼到冬,由冬盼到春,由春盼到夏,不知不觉,秋日又至,希望、绝望并生于心,眼前不由生出幻境。在这幻境里,思妇终于看到其夫归来,于是男欢女爱,琴瑟和合,切切私情,溢于言表……”越说越慢,声音微微更咽,“幻境过后,公子可曾想过?” 子启还没说话,秋果却联想到自己的家事及出征并战死的两个叔叔及两个弟弟,大受触动,放声悲哭。 屈平的眼眶也湿润了,深情凝视白云。是的,此诗他吟过不知多少遍,真还没有吟出这般感觉。看来,对于百姓疾苦,白云所感远胜于他。 王叔朝夫人努嘴,夫人会意,跟他走出舱门,来到船头。 君夫人小声嗔怪:“见到美人,魂都没了?” 王叔白她一眼:“你想哪儿去了?” “什么想哪儿了?”君夫人回嘴,“是你交待过撮合他俩的,说是只要屈平爱上这个妞儿,就会在意大王的非分之想,他们君臣就会起隙,就会为此女争风,可你……人家没争,自家倒先争上了!” “你就晓得争风!”王叔斥道,“去,收她为义女!” “义女?”君夫人眼珠子连转几下,笑道,“这个好咧,臣妾这就去!” 二人返回舱中,于原位坐定。 “祭司,”君夫人看向白云,笑吟吟道,“老身有一不当之请,不知当讲否?” “夫人请讲!”白云应道。 “老身膝下无女,甚是无趣,今见祭司倍觉亲近,诚意纳为义女,望祭司成全!” 屈平、白云皆怔,互望一眼。 王叔盯住白云,语气热切:“夫人所言,亦为老夫心意!” “谢王叔、君夫人厚爱!”白云拱手,“只是,此为大事,白云不敢擅专,尚须禀报父母高堂,诚望王叔、君夫人理解!” “这……”君夫人面色尴尬,看向王叔。 “呵呵呵,”王叔笑道,“这个自然。”倾身,“敢问祭司,高堂何在?” “在……”白云伤感了,闭上眼睛,脸转向屈平,身体也靠过来。 屈平一手握住她,另一手指向窗外,叉开话题:“王叔,那个小岛景致不错哦,能否近些赏玩?” “好咧!”不待王叔发话,子启击掌,冲隔舱叫道,“左侧小岛,近些!” 凤舟缓缓地荡向小岛。 赏过小岛,见天色不早,凤舟回返。 王叔看向屈平:“听闻屈子博学,老夫倒是想起一事,正好请教屈子!” “请教不敢,”屈平拱手,“敢问王叔何事?” 王叔看向子启。 子启击掌,舱门开处,一人抱进一只陶壶,小心翼翼地摆在屈平的几案上。 陶壶很大,足有半人高,比水桶还粗,工艺稍显粗糙,但年代久远,壶上还有仕女与水、岸、花等彩绘。 见到彩壶,屈平二目放光,紧紧盯住它,继而双手捧起,上下左右翻看,旁若无人。 良久,屈平轻轻放下,看向纪陵君。 “此为老夫近日所拾,”王叔指着彩陶,“一直吃不准它是何物,敬请屈子鉴定!” “回禀王叔,”屈平应道,“如果晚辈没有看错,此壶当是女英壶。” “哦?”王叔倾身,“屈子何以知之?” “据《王禹记》所载,”屈平侃侃言道,“舜帝亲手制作陶壶一对,一送娥皇,一送女英,供二妃沐浴时舀水之用。”拿起壶,做舀水并冲淋动作,“当是这般使用。”亮开壶底,指上面的字,“这里有‘重华’二字,当是舜帝名号。”指壶面彩绘,“所绘之女,就服饰看,当为帝妃女英。” “天哪!”子启咂舌,看向秋果,“原来是圣女洗澡用哩,怪道……” “呵呵呵,”王叔竖起拇指,“屈子果是博学!”看向子启,“贤侄,让他们好生包裹,待会儿放到屈子车上。” “好咧。”子启拿起陶壶,起身就走。 “公子留步!”屈平看向王叔,“敢问王叔,为何放臣车中?” “呵呵呵,是这样,”王叔笑道,“老夫拾到此物时,有言在先,无论何人,只要识出此物,老夫就拱手奉送。” “臣屈平恳请王叔收回此言!”屈平拱手。 “屈子,”王叔为难,“难道你要老夫食言吗?” “臣不敢!”屈平应道,“只是,王叔若不食言,屈平就得失心了!” “哦?”王叔盯住他,“你失何心?” “臣不才,”屈平指向天地,“早年曾对天地盟誓,此生此世,不做违心之事,不受违心之物。此壶既为王叔所拾,当为王叔所有,他人之物,屈平受之违心。” “呵呵呵,屈子真是洁士!”王叔夸奖一句,看向白云,“若是此说,老夫就送给祭司了。” “我?”白云没有料到王叔直接绕到她身上,惊愕。 “不是送,是捐!”王叔笑道,“听子启说,祭司欲在宫外修建一座巫咸庙,老夫甚喜,多少捐些善款,”击掌,“抬进来!” 二人开舱门进来,抬着一只箱子,将箱子放在白云前面的几案,离去。 “祭司请看!” 白云启开,是码放整齐的一箱金锾。 “此为一百金锾,权作立庙之资。倘若不足,祭司可随时登临老夫柴扉!”王叔指向陶壶,“还有此壶,老夫也作献祭,为巫咸神女沐浴洗尘!” 望着这对热心为巫咸庙捐地、捐金的叔侄,白云百感交集,泪水夺眶而出。 白云盯住王叔,再次凝视她。 二人对视。 白云起身,跪地,凝神,望空祭拜,喃喃出辞,显然是在与神交流。 良久,白云起身,朝王叔并夫人深深一揖:“巫咸山巫咸庙祭司白云诚谢王叔、君夫人、鄂君厚赠!白云已将三位献捐大礼禀明巫咸大神,巫咸大神允准收下,祝福王叔、夫人、鄂君!” 王叔、君夫人双双跪地,往空祭拜。 子启望见,亦拉秋果跪拜。 章华台下,望着屈平、白云的辎车滚滚驶远,子启悄道:“王叔,您莫不是……相中那个祭司了?今儿一见,小侄真正服哩,瞧把那诗解的,连我这铁石心肠也听得心里酸楚楚的。不是吹的,若论才艺,敢说不比那姓屈的差,王叔若是得之——” “你瞎扯什么?”王叔横他一眼。 “可……”子启怔了,“今朝您那眼神,小侄从未看到过呢!”扑哧笑了,“连婶娘也看不下去了哟!” “唉!”王叔长叹一声。 “王叔为何而叹?” 王叔没有应他,见车尘已散,微微闭目。 王叔眼前浮出巫咸山,巫咸庙,一个绝世美女坐在崖边,面对空谷弹琴。 王叔的泪水流下来。 “王叔?”子启盯住他,惊愕。 “阿叔想起一个人来!”王叔缓缓说道。 “谁?” “巫咸山巫咸庙中的祭司!” “咦?”子启叫道,“就是她呀!”又是一笑,“王叔呀,您怕是鬼迷心了,提着灯笼找灯笼!白祭司她明明白白就是从那山上、从那庙里走下来的!” “唉!”王叔又是一声长叹,语气感伤,“贤侄有所不知,阿叔所说的那个祭司早在十八年前就已死了!” “啊?!”子启惊道,“她怎么死的?” “跳崖!” “会不会是……”子启想了下,小声,“她跳崖后没有死,让个树枝挂住了啥的?” “确证死了,巴人将她殓在石棺里,架在悬崖上,可她……”王叔吸入一口长气,慨然叹出,“这又分明活过来了!” “王叔,”子启压低声音,“那祭司与您是不是……”故意顿住,诡秘一笑。 “是的,”王叔点头,“王叔有负于她啊!王叔欠她一条命啊!”放任泪水流出来,“二十年了,当是她来讨账了!” “王叔,”子启急道,“您是说,祭司?” “是的,”王叔喃声,“她们一模一样,那眼神,那鼻子,那嘴巴,那声音,还有那走路的姿态……” “要是这说,”子启笑了,“天底下貌似的人可就多去了,有天我在宛城街上看到一个人,怎么看怎么像我呢。我让车夫一路跟着他走,嘿,越看是越像呀,音容笑貌,言语举止,无一丝儿不像,若不是让人查出来他姓啥名谁,家住何处,我真还以为活见鬼了呢!” “不仅仅是相貌,”王叔接道,“还有一个物证!” “什么物证?” “她脖子上的那条链子。” “咦,那链子怎么了?”子启应道,“宫里多去了。” “如果阿叔没有猜错的话,链子下面当是连着半块玉佩!” “咦,为什么会是半块?” “因为,另外半块,就在阿叔这儿!” “这……”子启奇道,“王叔既已认出,让她掏出来验一下不就得了?” “唉,”王叔长叹一声,“王叔没有那个勇气啊。再说,你王婶还在身边呢!过去的事儿,她不知道是最好!”转对子启,“贤侄,王叔托你个事儿,派个合适的人去趟巫咸山盐泉,查一下眼前这个祭司的来历。” “好咧!” 后半夜了。 屈平草舍里,白云坐在几案前的灯影下。 几案上,放着王叔捐赠的陶壶。 灯油将尽,摇摇欲灭。 一个模糊的身影向她走来。那身影渐渐走近,英俊潇洒,像极了年轻时代的纪陵君,但他的面部一片模糊。 一阵脚步声传进来。 脚步很轻,但在这夜的静谧里,声声如锤。 是屈平,穿着睡衣,前往茅房。 从茅房回来,屈平迟疑一下,拐过来。 “阿妹?”屈平走进来,站在她前面,盯住她。 白云似是没有听见。 屈平瞄一眼她一直捧在手中的玉佩:“在想那半块玉佩吗?” “想人。” “哟嗬!”屈平夸张地坐下来,“睹物思人哪!是想戴着那另外半块佩的人吗?” “想王叔!” “说起王叔来,阿哥也是奇呢。”屈平盯住她,“你们之前见过面吗?”脑门一拍,“哦,对,见过了,是那日行神谕的事,王叔在场,就坐在大王身边。” “不是那日。” 屈平怔了:“不是那日,又是哪日?” “梦里。” “几时梦的?” “很久很久以前。” “是王叔吗?” “不知道,”白云泪水饱盈,“我看不清他的脸!” “你看清了呀!”屈平急了,“你那样看他,距离又是那样近!” “是梦中。”白云喃声,“他一次次地走近我,可我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 “既然看不清,你为何一见王叔就……”屈平顿住。 “我不知道。”白云泪水出来,“我……真的不知道,他……他那样看我,他的眼神,他的头形,还有……他的背影……”更咽。 屈平伸手,从她手中取下玉佩,放在案上,轻轻握住它。 屈平走后,王叔夫妇与子启、秋果就留在章华台里休闲,白天或垂钓于泽边,或狩猎于苑林,晚上就与宫人逗乐,算是给子启压惊。 第三日上,彭君、射皋君驰至。 “秦人回话了!”射皋君喘息未定,指一下彭君,“是我与彭哥一起谈的!” “咋说?”子启急道。 “说得不错,给出两个解方,一是退钱,若在三十日内全额退款,不收利金,三十日后,按天收取息金。” “其二呢?”子启问。 “用货抵扣。” “啥货?” “巴盐。” “巴盐?”子启笑了,“盐又不能当饭吃,他们已有两眼盐泉,足够吃了,还要这么多盐做啥?” “我说了这事儿,车卫秦说,要巴盐也是没办法呀。他们查阅王禁,凡是贵重的货物皆在受禁之列,不贵重的也没办法抵扣,因为金额实在太大了,选来选去,只有巴盐。” “是张仪提出拿巴盐还吗?”王叔问道。 “是哩。”射皋君点头,“事儿出来后,秦国闹翻了,都在抱怨张大人,说是他挑起这桩事儿的。纵使张大人那条长舌头也是解说不清,被逼无奈,张大人只好立下保书,若是讨不回来这些钱,他拿命顶。唉,没想到这事儿,竟把张大人逼到绝路上了。” “可盐又不是钱哪?”子启挠头皮。 “这个张大人有主意,”射皋君笑了,“听车卫秦说,张大人的盘算是,盐到手后,他组织专人贩往西戎。西戎地盘大,盐是缺物。” “西戎哪有那么多的金子?” “拿盐换马,再拿马换金子,来偿还贵族们的这笔钱!” “啧啧,”子启服气了,竖起拇指,“这人真是个鬼精,主意这么多!要是全都用在生意上,岂不是把天下的钱都赚完了?” 众人皆笑起来,对拿盐巴抵债不再疑虑。 “怎么个抵法?”王叔问道。 “彭哥,你说。”射皋君看向彭君。 “车卫秦提议按现价折算,我没同意。若按现价,咱就亏大了。” “咦?”子启纳闷,“咋个亏大了?” “犁头咱实际收的是三倍价,”彭君扳指头算道,“也就是一个犁头十又五铢,可实际上,犁头才值五铢。按一个犁头换五斤盐算,秦人买的一个犁头当换十五斤盐,岂不是亏大了?” 彭君这么一扳,把大家全都扳晕乎了。 “彭叔,来利索的,你想咋谈哩?”子启急了。 “我的意思是,”彭君不急不慌,“当初犁头是急货,且数量大,因而价格高些,不能按市场价折算。我们好不容易备齐犁头,这又改作盐了。秦人要吃盐,楚人也得吃,这么大的量输往秦国,楚盐必涨,若按现在的价折算,这不合理!” “哎哟,”子启竖起拇指,“还是彭叔厉害!卫秦咋说?” “卫秦让我开价,然后,他再与张大人沟通。我不敢开呀,这来与你们商量。”彭君看向王叔,“一切由二哥定!” 几人看向王叔。 王叔闭目。看眉头,他在思虑。 三人也都静下,等待王叔。 “你们看这样如何?”王叔抬头,“拿巴盐抵扣,这事儿可以定下。至于价格,就按秦人说的,市价!” “二哥?”彭叔急了,“市价一斤才一铢呀!” “为什么一定是一铢呢?”王叔随口反问。 几人没有反应过来,全都愣怔。 最先悟出玄机的倒是子启,一拳震几:“好!” 彭君、射皋皆看向他。 “盐是咱家的,肆店是咱开的,市价也是咱定的,哈哈哈哈,契约一旦签上,还不整死秦人?”子启讲出谜底。 彭君、射皋君这也反应过来,齐竖大拇指。 “可以与他们签约了,要写明市场浮动价。从明日起,各家盐肆暂停售盐。理由嘛,你们自己寻个。”王叔看向子启,“贤侄,你的身体撑得住否?” 子启拍拍胸脯:“棒棒的了!” “几个盐泉,你去盯着。要让巴人加快煮盐。要善待巴人,衣食住各类供应要充足,可以悬点儿赏金,奖勤罚懒,让他们有个奔头。”王叔长叹一声,感慨,“唉,这些年来,咱们欠下巴人不少债呀。” “小侄晓得!” “真没想到,”射皋君按捺不住心头兴奋,“巫咸大神非但救下贤侄性命,这又让巴盐解掉咱一个大难题呢!” “射皋叔说的是,”子启接道,“我们要敬奉巫咸大神!小侄有个想法,巫咸山盐泉是巫咸大神赐给巴人的,今朝转给我们楚人了,这又救下小侄的命,看来,巫咸大神不完全是巴人的神,也是我们楚人的。我们可在各家封地设立巫咸庙,在各家盐肆设巫咸大神的牌位,聘请巴人祭司侍奉巫咸大神,让巫咸神永世为我们楚人赐福!”指向王叔,看向二君,“为此,王叔已经率先捐金一百锾,小侄也捐出东街闹市区的一块宝地,合力在那儿设立一座巫咸大庙,供楚人祭拜!” 射皋君、彭君尽皆鼓掌,表态,将在各自封地传扬并敬奉巫咸大神。 乌金事毕,屈平写出一封长信,将楚国的情势及得到楚王重用等信息悉数禀报苏秦,邀请他赴楚,用楚之力,推动合纵制秦。 书信发走,屈平开始考虑使齐之事。 就眼下来说,最合适的人选是他自己,但此时此刻,他真还走不得,怀王也不会让他走,否则,就不会让他寻找“合适人选”了。 谁是这个“合适人选”呢? 屈平拨来扒去,竟无一人。满朝文武,谁都可以去,但都不能称作“合适人选”。 一个稍稍“合适”的人选是公子如,但屈平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一则公子如远在位于湘沅的封地,离郢一千多里,山高水远,此时派人去请,待他回来也要数月,二则子如原本是个闲散的人,志不在朝。前番从苏秦合纵,子如虽为楚国主使,但在所有事情上都没显出主见,是个好人,不是个理想使臣。 就在屈平绞尽脑汁时,一个人影猛地闯入他的视野。 陈轸。 是的,无论从哪个角度,陈轸都可称为怀王所要的“合适人选”。说实在的,屈平对陈轸的印象并不好,尤其是他陷害张仪、阻挠苏秦合纵等,还一度将他划归大恶之徒。但桑丘之会让他完全改变了印象。 屈平即刻动身,走向陈轸的府宅。 左徒府挨住昭阳府,陈轸府宅就在他的错对门,在宅地、建筑风格上趋近一致,不同在于,昭府与左徒府是楚王赐的,陈轸的府宅是他花钱买的。 比较起来,陈轸的府宅略小一些,但处在郢都这个位置,有这么一栋宅子,堪称是上等人的生活了。 陈轸闻报,迎出来,携住他的手进厅。 “啧啧啧,”陈轸盯住他看一会儿,感慨道,“真正没想到啊,堂堂大楚,竟然治在你个小小年纪手里!” 显然,这是陈轸对他的很高评价了。 “先生怕是言早了!”屈平拱手谢过,苦笑一声,叹道,“楚国太老了,沉疴太多了,积重难返啊!” “就冲左徒此言,楚国有望矣!”陈轸回个礼,竖起拇指,“左徒百忙之身,屈尊寒舍,想必是有用轸之处。你我都是直人,说吧!” “使齐。” “结齐制秦?” “正是。” “是大王旨意吗?”陈轸盯住屈平。 “不是。”屈平摇头,“大王令晚生荐举使齐人选,晚生扳来数去,最合适之人,莫过于先生!” 陈轸闭目,沉思。 “先生,”屈平缓缓说道,“淅水一战,大王让秦人打醒了。大王开始明白,我之大患,不是秦人,而是楚人自己。大王已下决心整治,然而,治内是场硬仗,尤其是楚国山高水广,地大人杂,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是以短期之内,不可外战。” “咦,”陈轸目光错愕,“左徒为何一口断定楚国短期之内会有外战呢?” “敢问先生,”屈平直射陈轸,“如果您是秦王,是张仪,能心平气和地看着我泱泱大楚全力内治吗?大王卡断了秦人的乌金供应,您能就此息心吗?” 陈轸微笑,点头。 “还有,”屈平接道,“无论是魏国、赵国、韩国、燕国还是齐国,苏子连战连胜,张仪处处吃败仗,如果您是张仪,能甘心吗?前番在啮桑,晚辈私会苏子,苏子说,张仪的下一步落棋,必在楚国!晚辈年少言轻,苏子的话不能不听啊!” “好哇,左徒大人,”陈轸再竖拇指,“能够明白这个的,在楚国没有几人了!” “先生谬奖!”屈平拱手。 “你可以荐给大王,”陈轸拱手,“就说陈轸愿为左徒走这一趟!” 几乎是一夜之间,郢都的大小盐肆,全都不卖盐了。 起初,店家没给任何解释,后来问的人多了,才各自寻个因由,什么盘账啦,检修啦,人手换啦,卖完了,在进货啦…… 郢都人没有在意,因为一日不吃盐没啥问题。 第二日再去,依旧没盐。 及至第三日,店门开了,但买家吃惊地发现,盐价变了,由每斤一铢变为二铢。足金一铢折铜钱一个布币或两个小贝币。贝币也叫蚁鼻币,因它看起来像是放大了的蚂蚁鼻子,具体折算是俗成的,但市场的盐价统一定为足金。二十四铢为一两,一锾金为足金六两。 休市两日,巴盐竟然涨价一倍,郢都人不再淡定了,各家盐家的门前迅速闹腾起来。听闻风声的百姓也都急眼了,纷纷赶到店里打探消息,但没有一人肯买,即使已经断盐的也不肯加价。 关于涨价,店肆没给任何解释。 又是两天过去了,人们只看不买,到第三日头上,店家贴出告示,盐价调至每斤三铢足金。 盐价五日翻两番,郢都人全疯了,成群结队的百姓赶到左徒府投诉。 与此同时,黑水关卡急报飞来,说是有几辆辎车满载食盐,过关入秦。由于食盐不在关禁之列,且对方出示大王金节,他们非但不能拦阻,连关税也无法加收。 屈平明白,一场远比乌金还要凶猛的大战来临了。 屈平知道,这场大战的对手,正是以王叔为核心的王亲封君集团,因为巴地的三大盐泉的治权,完全操控在他们手里。 屈平决定走步险棋,在向怀王举荐陈轸之后,拉上昭睢,直入陈轸府宅。 “先生,”屈平开门见山,“前番所请之事,大王已经允准。请先生收下这些!”取出诏令与使节,放在陈轸案上,指昭睢,“出使所备的其他细节,由昭睢具体办理,劳烦先生辛苦一趟了!”拱手。 “轸乐意效劳!”陈轸拱手回礼,“敢问左徒,何时动身?” “越快越好,等不得了!”屈平苦笑。 “何事急切?” “盐。” “左徒是说,”陈轸的眼皮眨巴几下,“轸在使命之外,还有——”顿住。 “是的,”屈平拱手,“想请先生顺带做笔生意,带一些海盐回来。听闻齐地海盐物美价廉,味道也不比巴盐差呢。” “呵呵呵,”陈轸接道,话中有话,“是呀,有钱大家赚,不能让人独吞哪!” “先生说的是,”屈平应道,“这笔生意可算先生一份!” “太好了!”陈轸拱手,“轸候的就是这句话呢!敢问左徒,想买多少?” “多多益善。” “善也该有个善的数呀!” “三百车吧。”屈平略略一想,“分作三批,第一批五十车,第二批一百车,第三批一百五十车!” “左徒的胃口还不小哩!”陈轸接道,“一车若是码实,少说也有四五担哪!” “楚地大了,生意好做。”屈平笑了,“再说,也是为先生方便呀。” “呵呵呵,”陈轸笑了,“是呀,老夫带给齐王这么大一宗生意,他想不结盟怕也舍不得哟!话说回来,既然是生意,如何开价,如何结款,左徒可有考虑?” “依齐市行价,运抵楚境,运费归齐人,货到付款,如何?” “左徒得出个订金。万一货到不要呢?” “先生放心,”屈平应道,“既做买卖,在下自会遵守行规!”看向昭睢,“昭兄,按照行规,订金怎么出?” “这个不一等呢,有出一成的,有出三成的!”昭睢应道。 “先生,二成如何?”屈平看向陈轸。 “成。” 二人出门,昭睢盯住屈平:“左徒,三百车,二成您知道要多少钱吗?哪儿弄去?” “走,我们这就讨去!”屈平拉上昭睢,拐个弯,竟然直入昭睢自家的府宅。 “向齐人买盐?五十车?”昭阳眯缝起眼睛,良久,转对家宰,“邢才,你算算看,依齐地市价,五十车需要多少锾金?” “七百锾金足矣!”邢才拨拉一会儿算盘。 “备足七百锾!” “老奴遵命!”邢才拱手。 “呵呵呵,”昭阳看向屈平,“年轻人,这是一笔好生意呢,你该当入一份才是!” “谢前辈提携!”屈平拱手,“有前辈打伞,晚辈自当乘凉。不只是晚辈,相信屈门、景门也不会放过这千载一遇的好机缘呢!如果大人不介意,大王、娘娘不定也会凑个份子!” “好哇,好哇,”昭阳惊喜,“有钱大家赚嘛。”拱手,“屈门、景门,还有大王、娘娘那儿,有劳左徒了!” “晚辈乐意效劳!”屈平示意昭睢,辞别出府。 “不是三百车吗,怎么才说五十车?”昭睢不解。 “呵呵呵,”屈平诡秘一笑,“说多了,吓到令尊怎么办?再说,有这七百锾,下个订金绰绰有余矣!” 兵贵神速。 陈轸一行使齐人马于翌日凌晨就出发了。 车辆将行,屈平送别,握陈轸手道:“先生,盐的事,不可差池哟。现金买卖,大可不必禀明齐王,一到齐地就购货,速发五十车回来!” “晓得!”陈轸指向身后一辆辎车,“有个账头清、性子急的人跟在身后呢。” 屈平抬头望去,身后的一辆辎车里露出一只头来。 是昭府的家宰邢才。 又是一个漫漫长夜。 草舍里,屈平闭目端坐,身后墙上是满架的竹简。 白云走进,端着一碗她亲手炖的莲子羹,轻轻放到屈平案上,之后是拨灯,加油,续香。 屈平似无所见。 白云瞟他一眼:“阿哥?” “嗯。”屈平心不在焉。 “盐价涨到六铢了!” “嗯。” “百姓怨声载道啊。” “嗯。” “听说盐肆明天又要关门了!” “嗯。” “嗯嗯嗯,”白云急了,翻他个白眼,“你就晓得嗯?听见没?我是白云,你阿妹!” “让他们涨吧。”屈平这才抬头,看她一眼,抱歉地笑笑,“再有一个月,盐价就会再降回来!” “为什么?”白云怔了。 “因为你的阿哥已经派人前往齐国,如果不出所料,三百车齐盐不日将至!” “太好了!”白云兴奋地跑他跟前,语气钦敬,“原以为阿哥是只书虫呢,没想到阿哥这还……” “唉!”屈平长叹一声。 “阿哥,”白云诧异了,“有盐要来,你该高兴才是,叹什么气呢?” “阿妹有所不知,盐只是表,不是里。” “里在何处?” “在制。” “制?”白云诧异了。 “譬如说这盐吧。”屈平解释道,“依据王制,楚国的盐铁杂金、江河湖产,表面上为王室所有,实际治权却在不同的封君手里,尤其是,”瞟她一眼,“某人梦中的某王叔,几乎拥有所有盐泉,把持所有盐肆!” “咦?”白云的大眼眨巴几下,“既然为王室所有,大王下道旨令,全部收回就是!” “大王只能收回大王自己的封赏,不能收回全部!” “为什么呢?” “这就是制了,也就是症结所在!”屈平指着案上摆着的一捆捆历代王制命书,“楚国的祖制为分封,国土属于大王,也属于整个王族,由大王依据文治武功、亲疏远近,分封给王室的全体成员。立楚迄今,每一代大王都有封赏,受封赏者均视所封所赏为己产,世袭传承,后世继统的大王是无法取缔的!” “这……”白云眼珠子转几下,“土地有限,代代分封,岂不封完了?” “封完了,楚人就发动战争,征伐邻国。楚国原在丹阳,只有弹丸大,今日纵横数千里,皆因于此!” “没办法了吗?”白云凝眉。 “办法有一个,”屈平指着这些卷岫,“变先王之法,改先王之制!” “对呀,”白云急切道,“阿哥为什么不进谏大王呢?先王是王,大王也是王。先王可以立法,大王为何不可立法?先王可以定制,大王为何不可定制?” “阿哥进谏过了,”屈平苦笑一下,摇头,“可大王之心,迟迟未决啊!” “难道大王不想改制吗?” “做梦都想。大王甚至晓得,法制不变,楚将亡其国!” 白云想一会儿,抬头:“盐价涨成这样,大王晓得不?” “晓得。”屈平点头,“阿哥天天奏报!” “奏报,奏报,”白云眉头紧皱,“你们这些臣子就晓得奏报!你该拉他市集上走走,让他亲眼看看他的子民!” 屈平略一沉思,两眼放光,一拳砸在几案上,端起羹汤,夸张地嗅几下,咕噜一口,吧咂几下:“嘿,这羹汤真甜哪!” “人就不甜了?”白云娇嗔地瞟他一眼。 “这人嘛,阿哥还得再品一下,”屈平眨下眼睛,又喝一口,更为夸张地吧咂几下嘴皮子,“嗯,比这羹汤甜!” 白云嘴角一撇,扑地笑了。 郢都西市的闹市区,初冬,一个晴朗的天。 怀王一身商人打扮,与屈平、屈遥、宫尹一行四人有说有笑地穿行在人流中。街主巷两侧是各种各样的行、铺、肆、馆,时不时会出现一堆人围着玩杂耍的、摆街摊的、看相算命的、卖小吃的…… 人来人往,或聚或散,或说或笑,或吵或嚷,说不尽的热闹。 西街是平民与社会低层人的街市,怀王从未来过,一路不停地向屈平与屈遥问这问那,道不尽的好奇。 陡然,前路被一群愤怒的民众挡住。 民众很多,不下两百,将街道完全堵死。 怀王加快脚步赶过去。 原是一家铺面,铺门紧闭,愤怒的民众正在拍打并撞击店门,斥骂声不绝。 “请问老丈,”怀王询问身边一个老者,指众人,“他们这是——” 老丈扫他一眼,朝上面一指:“看上面!” 怀王顺手望去,见门楣上有块匾额,上面写的是“彭氏巴盐”四字。 怀王一下子想到盐的事,心里一凛,问老丈道:“这盐……今朝几铢?” “唉,”老丈指向铺门,“不是几铢不几铢的事,是根本不开门!” “咦,为何不开门?” “说是仓里没货了。” “没货了?”怀王纳闷,“再进货呀!” 老丈盯他一眼:“听口音,客人不像是外地人呀,哪能不晓得呢?”指店门,无奈中现出激愤,“仓里有的是货,这辰光全都码在后院里呢!” “这就奇了,”怀王越发不解,“有货为何不卖?” “为涨价呀!”老丈情绪激动,“这个月来,店家已经断货六次,每断一次,盐价就涨一铢,这辰光,巴盐已经贵过黄铜了!这且不说,好不容易熬到开门,店家还要限购,每人只许购四两!一家几口人,四两才够吃几天?” “这……竟有这等事?”怀王愕然,略略一顿,“这家断货,为何不到别家盐肆?” “唉,”老丈长叹一声,“在这郢都,所有盐肆是一个价,说断货,都断货,说涨价,都涨价,说限购,都限购。”抹泪,“人不吃菜可以,不吃盐不成啊,饭菜不香不说,浑身也没力道,干不成重活啊!”摇头走开。 “这家盐肆为何人所开?”怀王看向屈平,火气上冲。 “彭氏,”屈平指向匾额,悄声,“当是彭君。所有市集,店家招牌大多冠以姓氏、门第,彭氏是彭君的,前面还有一家,是射皋氏,再旁边一条街道还有两家,一家是鄂氏,一家是纪氏。” “偌大个郢都,难道只有他们几家?” “在郢都,还有其他几个氏,全是王室封君的。”屈平指向不同的方向,“在郢都之外,有部分店肆为屈、昭、景等宗亲所开,但他们的盐都得从盐泉进货,因而不敢不听命于盐泉。” 怀王的脸色阴沉下来,大踏步向前走去。 “不仅仅是盐,”屈平跟上几步,“铜、乌金、鱼、肉……大多数货色和店肆,甚至说,凡是能够生钱的地方,都脱离不开这些姓氏!” 怀王顿住步子,回身盯一眼盐肆上面的匾额,大踏步拐向另一条街。 屈平压低声:“还看盐肆?” “看!”怀王气冲冲道,“我要看它个遍!” 怀王连看几个街道,处处都是暴怒的购盐人及叫骂声,有过分的骂着骂着就骂到他这个楚国之王的头上了。 怀王的火气越聚越大,眉头冷凝,腿脚也越走越沉。 “大王,”屈平低声,“这已看过八家了!” “唉,触目惊心哪!”怀王语气沉痛。 “大王若想赏心悦目,前面有条花巷!”屈平指向另外一条街巷。 “花街?”怀王顿来精神,“走!” 几人连拐几拐,步入花巷。 花巷不长,满是奇花异草,品色甚多。 看过几家,怀王嗅到一阵幽香,抬头一看,匾额上写的是“巴山兰苑”,店里人不多,只有三人,看样子都在选货。 “嘿,这儿有家兰苑呢!”怀王看向屈平。 “嘘!”屈平压低声,朝店中努嘴。 怀王看过去,站在花盆后面的是白云,一身巴女打扮,正在为客人介绍货品。 “是祭司!”怀王来劲了,又看一眼匾额,“是她的店呢!” “唉,”屈平苦笑一下,摇头,“不瞒大王,自祭司住到臣舍,臣的兰苑就遭殃了,各种兰花相继失踪,先是一棵一棵,继而是一片一片,臣暗察明访,方才查明,是祭司干的,这不,全让她搬到这儿开店了!” “嘘——”怀王跨前,走进店里,寻个空间站定。 屈遥、宫尹要跟进去,被屈平拉住。 有两个客户已经选好,付钱后端着花盆走了。 店中只剩下怀王与最后一个客户。 白云看向怀王,假作没认出来,揖礼:“这位贵人,要买盆花吗?” 见白云没有认出,怀王一阵高兴,揖手回过礼,指一盆花道:“这是何兰?” “燕兰!”白云应道,“这盆好呢,在孕期,马上要开花了!” “放过来!”怀王指向另一盆,“这是何兰?” “鸢尾兰!” “放过来。”怀王指向一盆没有开花的,“这一盆呢?” “报春兰!” “放过来。” 怀王指一盆,白云拿一盆。 眼见怀王将店中花全指个遍,剩下那个仍在挑三拣四的人急了,指着一盆道:“这这这……这一盆!” 白云将花移给他,笑了:“还拣不?” “不不不,不拣了。多少钱?” “一贝。” 那人摸出一个贝币,递给白云,拱手谢过,端起就走。 “水不要多哟,一个月一次,浇透。”白云叮嘱他。 那人谢过,匆匆走了。 怀王笑笑,将店中剩下的兰花一个一个皆指一遍。指到后来,白云不拿了,笑道:“贵人哪,您这是要把小店买空吗?” “店家舍不得吗?” “生意好,哪能舍不得呢?贵人就说全要,我就省得搬了!” “看你搬花,很受用呢。” “哟嘿,”白云笑了,“那我得加收一份搬钱!”将剩下的兰盆全搬出来,密密麻麻,排了两排。 “多少钱?”怀王捋一把胡须。 “我数数看!”白云数过,道,“打总儿三十三盆,其中有十盆是每盆三铢,十盆为每盆两铢,其余十三盆,每盆一铢,打总儿是——”扳指头,“六十三铢!” 怀王击掌。 屈平三人走进来。 “屈……屈大人?”白云佯作惊讶。 “是你呀,今朝我是来起赃呢!”屈平指着几十盆兰花,“怪道我那兰苑越来越不齐整了!” 众人皆笑。 “有什么好稀罕的?”白云撇嘴,“待我回那巴山里去,给你挖出一大船来!” “好吧,服了你。”屈平笑了,“晓得你把这些花卖给何人了吗?” “卖给这位贵人了呀!”白云指指怀王。 “晓得这位贵人是何人吗?”屈平盯住她。 白云假作认不出,盯住怀王:“这位贵人,您是何人?” 屈平正要解释,怀王摆手止住,朝白云拱手:“郢都荆槐见过店家!” “巴女白云见过荆大人!”白云拱手回礼。 “不瞒店家,”怀王指着地上的兰盆,“这些兰花堪称花中之娇,草中之贵,荆槐甚觉有趣,也想在后花园里辟块兰苑,荟萃天下之兰,日日赏玩,岂不成趣?” “听到荆大人这番高论,”白云敛笑,一本正经,“小女子奉劝大人不要买了!” “哦?” “因为它们既不娇,也不贵。”白云指着兰盆,“在巴山绝谷,遍地皆是。它们生于山,长于野,断非高屋大厦所能豢养。”略顿,“小女子实在忧心贵人将它们养死了呢!” “这……”荆槐看向屈平。 “天下有趣者,莫过于人。大人若是只想寻个趣味,倒是不妨看看人市!” “人市?”怀王略显尴尬,干笑一下,“好呀,好呀,荆槐此来,为的正是寻个趣味!敢问店家,人市何在?” “贵人请跟我来!”白云跨出店门,头前走去。 人市就在下里,离花巷隔三条街巷。巷子很长,是郢都惟一的奴隶市场。 由远及近全是摊位,站在摊中的不是货物,而是一个个失去人身自由的男女奴仆。被售卖者身上插一根茅草,众多买家东游西走,拍屁股,摸腰,审牙口,挑肥拣瘦,如相牲口一般审察这些人奴。 白云带着怀王四人一家一家地看过去。 场面触目惊心,怀王目瞪口呆。 几人正自观察,前面传来凄厉的哭叫声:“娘——” 是个孩子。 听到声音,白云心里一揪,加快脚步。 怀王四人紧跟于后。 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蜷缩在一个摊位上,背上插着一根茅草,身边已经不见卖主。白云急赶过去,见她嘴里吐血,已经咽气了。 白云蹲下,把脉,泪水夺眶而出,从随身所带的箱包中摸出一块白布盖在她脸上。 “阿姐,阿姐呀,”囡囡抱住白云的腿,使劲哀求,“救救我娘亲吧,囡囡只有一个娘亲了!” 白云跪在地上,无声悲泣。 囡囡这也明白过来,扑到那个女人身上,大哭起来。 怀王常年住在深宫里,不曾见到这般悲惨场景,眼里落泪,走过去,抱起囡囡,将她背上的稻草拔下来。 “孩子,”怀王问道,“你……你们为什么会……会在这儿?” “娘亲啊,我的娘亲啊!”囡囡死命挣脱,怀王只好放她下来。 囡囡抱住她的娘亲号哭。囡囡的哭声凄厉,悲怆,不忍卒听。 怀王的泪水哗哗流出。 屈平扯下怀王,走向旁边一个卖孩子的摊位,问那摊主:“请问,这家的主人呢?” “唉,”那摊主长叹一声,“看到这女人实在不行了,扔下她们跑了。” “你知道这个女人不?” “知道一点,”那摊主应道,“她主人对我抱怨足足两个时辰呢,说是倒霉死了。” “怎么个倒霉?” “她是隶农,”摊主指着尸体,“她的公公二十年前跟从领主出征,战死在宋国,她的男人几个月前又出征,战死在淅水,她的婆婆伤心过度,于上个月病死了,为给婆婆治病和安葬婆婆,她借下领主一些钱,领主看她们家没有男人,短时间内还不起钱,就将她们母子三人卖给人贩,也就是卖她的主人。那主人将她娘仨带到郢都,本想多赚几个钱,没想到她在这节骨眼上染上大病……唉,寒心人哪!” “她的儿子呢?”屈平急问。 “昨天让人买走了。领人辰光,这女人就病得快不行了,那孩子不肯走啊,抱住他娘那个哭啊,”那摊主揉泪,“我天天在这儿卖人,也算是个铁石心肠了,看到这生离死别,真心受不了。” 屈平拱手谢过他,看向屈遥:“遥弟,去买个棺木!” 夜深了,屈平的草庐外面,起着一堆篝火,躺着一口黑棺。三面招魂幡插在棺上,另有旗幡插在草庐各处。 囡囡一身缟服,一脸虔诚地跪在棺前,两只大眼盯住在风中摆来摆去的旗幡。听白姐姐说,她的妈妈就伏在那些旗幡上面。 屈遥击罄,内尹起节,屈平作巫阳,白云作巫祝,伴随节拍绕着篝火跳起招魂舞。 怀王静坐于一侧,一脸沉重地看着整场丧事。 招魂仪式结束,四周静穆,远处传来更鼓声。 “白姐姐,我娘亲回来了吗?”囡囡扯一下白云的衣襟,轻声问道。 “回来了。” “她在哪儿,”囡囡一脸急切,“我怎么没看到呢?” 白云指向一面旗幡:“就在那面旗上,她在看着你呢。” “娘,娘!”囡囡站起来,冲向那面旗幡。 白云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扯住,抱在怀里。 “我要去寻我娘亲!”囡囡挣扎。 “你不能去!”白云轻声,“你去了,你的娘亲就飞走了!阴阳相隔,你是看不到她的。” “我娘亲……会走吗?”囡囡紧张地问。 “不会的,她永远在你身边,护佑你。” “可我哪能晓得她在我身边呢?” “过一会儿,你的娘亲就会飞过来,住在你的心窝里,你早晚想到她,她就来了!” “阿姐,你怎么晓得?” 白云指指自己的心:“因为阿姐这儿也住着一个娘亲,无论何时,阿姐一想到娘亲,娘亲就会出现在阿姐跟前。” “阿姐,你的娘亲什么样子?” “跟阿姐一样,穿着白衣服,会飞。” “会飞?”囡囡眼睛大睁。 “是的。”白云似是回到过去,“有一天,我睡醒起来,见不到娘亲了,我四处寻她,外公说,娘亲飞走了。我问外公,娘亲在哪儿飞走的,外公把我领到山崖上,指着远处说,我娘亲就是在那儿飞走的。我也要飞,可外公不让我飞。” 屈平惊呆了。 老天,这是白云第一次吐露她的家世,对另一个同样失去娘亲的囡囡。她的娘亲是跳崖的!可她讲得那么平静,仿佛在讲述一个远古的故事。 “阿姐,那辰光你多大了?” “应该是……”白去指向囡囡的下巴,“到你这儿!” “比我还小哩?”囡囡惊讶。 “是哩。”白云轻道。 “可你有外公,我……”囡囡揉泪,“我啥也没有了。阿大没了,奶奶没了,娘亲没了,只有一个阿哥,可……我再也寻不到他了……”伤心地哭起来。 “你有阿姐!”白云轻轻拍她,“从今天起,你就守在阿姐身边,阿姐到哪儿都会带着你。” “阿姐——”囡囡紧紧搂住白云。 姐妹俩的对话很轻,但在这静穆的夜里,字字入耳。 怀王静静地听着。 怀王的心被这对姐妹搅动了。 “入二更了!”内尹凑近怀王耳边,轻声,“该回了。” “不回,”怀王语气决断,指向棺木,“就在这儿,为亡妇守灵!” 堂堂大楚之王,却要为一个连名字也没有的亡妇守灵!内尹吧咂两下嘴皮子,咽下已到口边的话。 夜越来越深,寒气入侵。 囡囡在白云的怀抱里睡熟了。 见篝火小下去,园丁老伯抱来更多的薪柴,架在篝火上。 篝火再度燃起来。 怀王、屈平、屈遥绕着篝火席地而坐,白云抱着熟睡的囡囡守在棺前。 “我王,”屈平声音很小,“想不想听听囡囡的阿大是怎么战死在淅水的?” 已经打盹的怀王猛地睁眼,盯住他:“讲。” 屈平指向屈遥:“我王可问屈遥,他是见证者。” 怀王看向屈遥。 屈遥讲起真实的淅水之战,一步接一步,从景翠如何布局,到战役如何发生,再到秦兵摆阵,景翠击鼓进攻,直到败退的最后环节,末了道:“除兵器之外,其实一个重要的败因是士卒厌战。看到前锋溃败,大家争相撤退。多数兵士不是死于秦人,而是死于自己人。” “他们……”怀王震惊,“为何厌战?” “个中原因,大王在人市上已经看到了。”屈遥的目光转向棺木。 怀王闭上眼去,似乎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不瞒我王,”屈遥不无沉痛,“殉国的万人中,真正战死沙场的不超过三千,未战而折者不下七千,惨不忍睹啊!” 怀王面色变白,呼哧喘气。 “大王,”屈平接道,“非臣危言,大楚号称雄兵六十万,多是封君家兵。家兵多为奴仆、皂隶临时拼凑,胜败为领主之事,与己无关,一旦战死沙场,则身为乌食,家亦无养,所以惜死厌战。封君各为己私,无不视其家兵为逐利之器,所以不愿争先。民不聊生,贵门侈靡,官贪吏腐,将士惜死,凡此种种,皆亡国之象,再不整治,大楚不堪设想!” “你……”听到亡国二字,怀王略显不快,顿住,轻叹,“唉,以你之见,当如何整治?” “无他,”屈平应道,“变法改制,收回治权,奖励耕战,重整朝纲,刻不容缓了!” “你先行筹策吧。当务之急是盐,齐盐何时能到?” “听令尹说,若是不出意外,首批五十车可在二十日内抵达郢都!” “转谕昭阳,这批海盐免征关税!” 屈平拱手:“谢王鼎持!” 第121 章|造宪令屈平受命 谋大楚张仪使郢 怀王一宵没回。 赶得巧的是,这夜该当南后侍寝。郑袖早早沐浴薰香,一直候到天亮,不见怀王,使人打探,竟然不在宫里。 郑袖正急,怀王回来了。许是一宵没有睡好,怀王一到宫中,就在书房歇了。 郑袖寻到内尹,探得大王夜宿于屈平草舍。 显然,这已不是雨露承恩的事了。郑袖越想越觉得事儿大,旨令亲信召请靳尚。 靳尚一进南宫,就见情势紧张,宫女个个跪在地上,如丧考妣。隐约听到里面传出哭声,靳尚急步趋进,见郑袖怀抱子兰,正在悲哭。 “娘娘,”靳尚顾不上叩首了,直走过来,“快说,怎么回事儿?” “靳大人呀,”郑袖抹泪,“大王他……不要我了,不要我们母子俩了!” “啊?”靳尚吃惊不小。 “靳大人呀,”郑袖泣道,“大王的心思全都移到巫咸山那个小妖女身上了,这让我娘俩怎么活呀!” 子兰及时发出嚎哭。 见是这个事儿,靳尚反倒松下一气,揖道:“娘娘呀,这个事儿倒是大哩,您且讲讲,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听到事儿大,郑袖愈发哭个没住。 靳尚看向宫女。 “禀报大人,”宫女小声禀道,“昨晚本该娘娘侍寝,可大王一宵未回,直到天亮才回宫来,这辰光正在前殿歇息。娘娘追询,得知大王是歇在屈大人府上了!” 天哪,大王竟然在屈平府上歇息一宵,而身为大王多年宠臣的他竟然毫不知情! 靳尚震惊了。 在怀王留宿屈平草舍之后,郢都开始风传左徒府购进的天量齐盐行将到郢的消息,郢人奔走相告,各家盐肆门可罗雀。 与此同时,子启也得到边境详报,急入纪陵君府。 射皋君、彭君等不少王亲已经守在府中,无不面上烦躁,怨恨填膺。 “启儿,你来得正好!”王叔倒是情绪不错,微笑扬手,指指身边席位,“坐。” 子启坐下。 “可有好音讯?”王叔问道。 “只有不好的。”子启两手一摊,眉头皱起,“小侄探清爽了,是屈平出主意,昭阳出资,陈轸洽谈,昭府家宰邢才具体采购,首批齐盐五十车已于昨日进入楚境。” “没想到,这个左徒脑筋活哩!”王叔兴致颇高,语气赞许。 “二哥呀,”彭叔急了,“他这脑筋活了,我们可就让他整死了!”气呼呼地指向外面,“待齐盐进来,盐价岂不就扑嗵一声——”顿住话头。 “是呀,二哥,”射皋君一脸急切,“得生个办法阻阻这事儿。别的不说,昭府若是借此在郢都大开盐肆,今后的日子咋过哩?” 显然,射皋君所忧才是真章,所有目光看向王叔。 “你讲的是,这个倒是未曾想到。”王叔冲他伸下拇指,转向子启,“市面上盐价多少了?” “八铢。” “八铢?”王叔自语一声,闭目,良久,看向彭君,“与秦人交货多少了?” “没交多少。”彭君应道,“是我压起来了,原想涨到十铢出手。” “盐都运到地方了吗?” “运到了,离边关不远,我们临时征用不少仓库,码得好好的,只待市价……” “甚好。”王叔看向子启,“你去见下车卫秦,兑现契约吧。” “齐盐的事?”子启迟疑一下,小声。 “齐盐来得好呢!”王叔不无感叹,“小小左徒,实在是帮下我们的大忙啊!” “啥?”彭君、射皋君等全都瞪大了眼。 “你们瞪个啥眼?”王叔瞄一圈众人,看向远方,长叹一声,半是责怪,“唉,你们呀,全都是些没心没肺的人。你们也不想想,咱这食盐能卖多少钱一斤?原本是一斤一铢,让你们涨到一斤八铢,生生是八倍价。可你们仍不满足,还要涨到十铢。待涨到十铢,你们会满意吗?如果仍不满意,又会怎么办呢?是不是要涨到二十铢?” 见王叔讲出这般狠话,众人无不低头。 “诸位兄弟,诸位亲友,”王叔由衷慨叹,“盐是用来吃的。莫说是人,即使一只畜生,也不能不给它盐吃。我让涨价,本为对付秦人,没想到反而是挤对了我们楚人,偌大一个郢都竟然是无盐可买呀。盐泉来不及量产,我正急得没辙儿,人家左徒想到齐盐,真正是帮下我们大忙呢,可你们一个一个的却将人家恨得牙根痒痒的,什么叫作不知好歹,这就是!” “彭叔,射皋叔,”子启最先明白过来,不无兴奋道,“王叔讲的是,我们抓紧交易,将库中留下备急的盐巴全部运走,全部交付秦人,抵掉欠账。待交易完成,我们就降盐价,仍旧降为一斤一铢,气死昭阳!” 彭叔皱眉:“百姓恨咱了,不会有人来买!” “来买也没盐哪!”子启笑道,“库中的应急盐也得全部运走,交割给秦人!节骨眼上,能赚多少是多少!” “这样就没一粒盐了,我们拿什么卖呢?”射皋君看向王叔。 “暂时关门吧,让左徒府去卖!”王叔应道,“我们先尽全力,将秦人支应过去,消去这桩心事。齐盐的事,以后再说。无论如何,楚人习惯的是巴盐,不是海盐。” “二哥呀,”射皋君急了,“眼下是生意还做不做的事,不是左徒卖不卖盐的事了。事情是左徒起的,生意却是昭阳做的。昭阳做梦也想插手郢都盐肆,这下成了。郢都我们的店肆无盐可卖,百姓也不信我们了,只要齐盐运到郢都,所有人都会去买。那辰光,我们的盐肆就会死绝,即使有盐,即使盐价一样,百姓也会永远记着这次涨价的事!” “是呀,二哥,”彭君接道,“其他地方可让,郢都是万万让不得的。昭氏得寸,就会进尺!” 王叔闭目。 彭君、射皋君看向子启,彭君朝他努嘴。 “王叔,”子启眼珠子连转几转,“二位阿叔讲的也是,不能让齐盐进郢都!” “你们有何良策?”王叔抬头。 “小侄倒是想到一策,合不合适,请几位王叔定夺。”子启略略一顿,接道,“我们一面调运现存应急库盐至秦抵债,一面从盐池调新产巴盐至郢,同时,阻止首批齐盐入郢。待第二批齐盐入郢,我们库中已经有盐,他卖一铢一斤,我们就卖一铢二斤,将齐盐全挤出去!” “好主意!”彭君击掌,“我晓得郢人,有奶就是娘,只要有便宜可占,他们才不记什么恩怨情仇呢!” “贤侄,”王叔睁看,看向子启,“如何阻止齐盐入郢?” “走步险棋,抢!” 几人皆是一震。 彭君、射皋君互望一眼,看向王叔。 “怎么抢?”王叔淡淡问道。 “安排家兵扮作劫匪,再鼓动些游手好闲的刁民。” “得有人牵个头才是。”王叔显然同意这个方案,“最好是个信得过的人!” “我想到一个,昭鼠。”子启应道,“这些日来他常到我家,我们聊得不错。我应承他过些日子补他一个县尹的缺,他盼着呢。” 让昭家的人抢昭家的盐,真正是个不错的主意,王叔三人纷纷点头。 方略定下,大家分头动作去了。 “启儿,”王叔留住子启,“巫咸山那边可有音讯?” “巫咸山?”子启怔了,“很好呀,听到发钱加饷,盐民们干得欢哩。” “是祭司!”王叔急了。 “哎哟哟,”子启连拍几下脑门,不无抱歉,“小侄一心只在盐上,忘禀此事了。小侄已查清爽,确如王叔所言,白云祭司正是巫咸庙先祭司之女,先祭司于十八年前跳崖而死,此女被其外公养大,其外公是个隐人,在巴人中名声很大,因头戴鹖冠,人称鹖冠子!”笑,“说是这辰光鹖冠子在急切探访他外孙女的音讯呢。” 王叔身子一晃,伸手摸在胸口上。 “王叔?”子启盯住他。 王叔稳住身子,苦涩一笑,从怀中摸出半块玉佩:“这块玉佩我压箱多年了,自前番见到云儿,才又戴上!” 子启拿过玉佩,仔细审视。 王叔微微闭目,眼前幻出: ——巫咸庙中,少年才俊、风流倜傥、扮作盐商的纪陵君祭拜巫咸大神,震惊于祭司的绝世之美; ——祭司在断崖边弹琴,崖风吹动她的长发;纪陵君坐在对面鼓瑟,琴瑟偕奏,四目相视; ——帐幔动荡,纪陵君与祭司缠绵悱恻,激情迸发; ——清泉旁边,二人偎依,祭司轻轻抚摸小腹,一脸幸福;纪陵君亲吻她,拿出两块玉佩,一块挂她胸前,一块挂己胸前; ——巫咸庙中,纪陵君与众巴人围在篝火边,载歌载舞,畅饮美酒; ——黎明时分,纪陵君引楚军攻入巴寨,火光四起,杀声震天,巴人血染盐泉; ——巫咸庙,纪陵君推开庙门,见祭司长跪于巫咸像前,一身缟素; ——祭司一头披发,当门而立,指着纪陵君凄厉怒喝:“滚——” 那声“滚”字如九天闷雷再次滚来,震得王叔打个趔趄,泪水流出,扑嗒扑嗒落到地上。 “王叔?”鄂君启移过目光,看向他。 “启儿,”王叔再次稳住身子,抹去泪,盯住他,“没有疑问了,左徒府中的白祭司,她是阿叔的嫡血,是你的阿妹。阿叔拜托你,好生守护她,莫使她受到任何伤害!” 子启先是震惊,继而点头:“启儿记下了。” 当车卫秦将八倍于楚国市价的一车车巴盐运进秦境时,咸阳人炸了,尤其是王公贵胄,因为买盐的金子虽说取自国库,但在名义上是属于整个王室的。再说,当初为赚大利,在国库短缺时,他们一家一家,真还投资不少金子。 关键是,这批巴盐在秦国怎么卖? 在巴盐入境后的第二日傍黑,张仪接到秦惠王谕旨,入宫赴宴。 参与宴会的共是六个人,除张仪之外,另有公子疾、公子华、甘茂与司马错,全都是与张仪相熟的面孔。 菜肴上来了,一盘接一盘,全是好肉好菜。好酒上来了,单嗅香味就晓得是他最爱喝的多年陈酿。 惠王挽起袖子,拿起刀子,从一条炖鹿腿上割下一小块肉,递给张仪:“相国大人,来,尝尝寡人的手艺!” “啥?”张仪接过,吃惊地盯住肉块,“王上亲自动手?” “呵呵呵,”惠王笑道,“寡人多年未曾下厨,是不是手生,有待相国品鉴哪!” 张仪接过,放入嘴中,使劲咬嚼。 “滋味如何?”惠王二目期待。 场上所有目光齐刷刷地盯住他。 一块肉下肚,张仪夸张地吧咂几下嘴皮子:“多煮一分则过熟,少煮一分则过生!” 众人皆笑起来。 “相国再尝一道!”惠王拿箸夹起另一道菜,递给张仪。 张仪尝过,惠王又夹一道。不一会儿,在惠王的殷勤招待下,张仪已将宴席上的所有菜品、汤羹尽尝一遍。 “相国大人,这些菜品,滋味如何?”惠王指点案上菜肴。 “王上欲知佳肴滋味,”张仪扫一眼众人,“只问臣一人是不公允的。” “是哩,”惠王笑笑,扫向众臣,“寡人就不分发了,你们自行品尝。” 众人夹菜,咬嚼,无不吐舌。 “诸卿这都尝过了吧?”惠王也夹一块,一口吃下,“说说,滋味如何?” 所有目光再次转向张仪。 “相国大人,”惠王也看过来,“大家都看着你呢。” “色香味俱佳,仪饮之若甘霖,食之若仙品!”张仪应毕,不失时机地吧咂几下嘴皮。 “没有觉得还差点儿什么?”惠王倾身。 张仪摇头。 “诸卿,”惠王看向众臣,“相国大人饮之若甘霖,食之若仙品,你们是否同此感受?” “王上,”司马错略作迟疑,拱手应道,“恕臣不敬,所有菜品皆缺一味!” “何味?”惠王来劲了,拿起箸子敲响案面。 “巴盐!”司马错四人于突然间明白了惠王设宴的用意,几乎是异口同声了。 “诸卿说说,寡人为何没用巴盐?”惠王再次敲响案面。 “因为巴盐太贵了!”司马错四人再次异口同声。 “诸卿讲的是啊,”惠王瞄一眼张仪,极尽夸张地发出一声富有乐感的长叹,“噫吁唏,楚国巴盐,寡人实在是吃不起了!” “臣等更是吃不起!”几人再次应和。 显然,这个宴席是专门为张仪摆的。 “王上,诸位大人,”张仪不慌不忙地从袖管里摸出一卷羊皮,摊在菜肴上,“仪若加上这一味,想必诸位就吃得起了!” 众人视之,是幅楚国地域图。 众人看图,不知所以。 “王上,臣请借朱笔一用!”张仪看向惠王。 惠王递上朱笔,张仪接过,就图画出两个圈圈,一个圈在紧挨汉中的上庸地区,另一个圈在楚国的黔东南地区。 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 从张仪所圈的两个圈圈来看,上庸紧挨房陵,若由上庸顺汉水飞流而下,可直取郢都。而黔东南的大片山地非但有两大盐泉,更可以由南部包抄郢都。如果两地皆归秦人所有,则楚国郢都指日可下。 惠王回味过来,转头看向张仪:“相国不会是画出两个大饼安慰寡人的吧?” “敢问君上,臣画过饼吗?” “寡人如何才能得到这两个圈圈?” “就凭臣的这个!”张仪张开嘴巴,伸出舌头。 众人又是一惊。 “这么说来,相国是要亲自出战了?”惠王吸一口气。 “臣请使郢!”张仪字字结实。 时交二更,昭阳正自酣梦,邢才带昭鼠敲响他的房门。 “阿叔,打扰您了!”昭鼠声音很低。 昭阳下榻,开门,坐回榻上,揉揉睡眼:“出啥事了?” “一个大事。”昭鼠进来,悄声,“方才鄂君寻我,让我去抢盐。” “抢盐?”昭阳吃一惊,“抢啥盐?” “就是阿叔从齐国买回来的五十车海盐。” 昭阳睡意全无,吸口长气,闭目沉思。 “你答应他了?”昭阳抬头,看向他。 “没有。” “啥理由?” “我说这事儿风险太大,再说,涉及族人,尤其是阿叔,下不了手。” “他怎么说?” “鄂君没说啥,让我再考虑考虑。临走时,鄂君说,他对王叔讲好了,计划让我下去做个县尹,我问是哪儿,他说邓县或丹阳,让我选一个。我说丹阳位重,怕是争不到呢。他说,那就邓县吧。我问啥辰光可定,他说,王叔已经把我列入册中了,迟至年底,若是顺遂,个把月就能成。” “若是这说,你不得不抢盐了。”昭阳苦笑。 “抢还是不抢,由阿叔定夺。”昭鼠接道。 昭阳沉思,良久,毅然决断:“抢。”看向昭鼠,“你可对鄂君直接提及邓地县尹的事,让他为你立个字据。” “他不会立的。但王叔应下的事,应该可以。” “也好。不过,你得与他一起面见王叔,当面讨王叔个准信。” “成。”昭鼠略顿,“阿叔,你会抓我吗?” “阿叔不会抓你,但左徒会。” “哪能办哩?会不会像上次一样,杀我的头?” “有王叔在,应该不会。不过,想不吃点儿苦头,怕是难哩。” “嗯。”昭鼠点头,“所以我不肯应他。阿叔让我应下,有何妙意?” “王叔抢盐,是阻止我们带回的齐盐进郢都。俟齐盐进郢,王叔手里的盐泉就不值钱了。楚地虽大,郢都是个风向标,王叔他们是不会轻易放弃郢都的。眼下他们的盐肆砸牌了,于我们是百年不遇的入场机会。王叔若是不想让我们的盐肆入郢,就只能闹事情。反之,对我们来说,只有让他们闹出事情,最好是闹到不可收拾,大王才会起肝火,我们也才会有机会。” 显然,昭阳考虑得更加长远。 “嗯。”昭鼠点头。 “记住,这事儿要暗做,谁都不可讲,更不可留下任何把柄。如果被左徒抓到,你就宁死不招。只要他们拿不到实证,王叔就会救你,阿叔也好生办法。” “小侄记下了。” 按照预期,再过一日,首批五十车齐盐就可抵达郢都了。 郢都百姓欢欣鼓舞,翘首以盼齐盐。与此同时,由靳尚主持修建的后宫巫咸庙也近尾声,怀王兴甚,于这日后晌召请屈平、白云入宫。 怀王兴致勃勃地引领二人将庙殿里里外外巡察一番,留下白云与郑袖、靳尚磋商大庙落成大典的筹备事宜,自己一把扯起屈平,径往前殿去了。 “屈平哪,”怀王笑逐颜开,“不瞒你说,寡人自即位以来,就数这几日畅意呢。” “敢问我王,都是何处畅意了?”屈平笑问。 “共有四喜临门哪!”怀王扳起手指头,“第一喜,郢人马上就能吃上盐了;第二喜,巫咸庙落成,巫咸大神入驻寡人后宫,楚、巴行将琴瑟和合,风调雨顺,福利长远;第三喜,昭睢奏报,兵坊已试制成功乌金利器,寡人亲试样品,不弱于秦器,我若再与秦战,秦人就占不上这个便宜了;这第四喜嘛,是陈轸的捷报,说是齐王不仅签下睦邻盟约,还额外赠送寡人海盐五十车,约寡人于秋后徐州游猎!” “贺喜我王!”屈平拱手,“四喜临门,实为我王洪德厚积、为我大楚时来运转之吉相也!” “哈哈哈哈,”怀王大笑几声,盯住屈平,“洪德也好,时运也罢,于寡人只认一个,就是用对了你屈平一人!” 屈平拱手:“臣诚惶诚恐,愧不敢当!” “敢当,敢当,”怀王喜不自禁,“寡人得卿,犹如当年秦公得商鞅啊!” “谢我王偏爱!”屈平奏道,“我王既然将臣喻作商鞅,臣请再进一言!” “屈子,”怀王扬手,“莫说是一言,纵有十言、百言,你也只管讲来!” “乌金、巴盐,尽皆是表,动表不动里,一切徒劳。积弊之楚,犹如重症之人,大王不下狠手,或将前功尽弃了!”屈平一脸忧急。 怀王正欲说话,一个宫人走进,叩道:“王上,香汤备妥了!” “好哩,寡人这就去!”怀王转对屈平,“呵呵呵呵,你讲的这个里子如何动,是个重大话题,我们要沐浴薰香,之后再讲。”伸手,“左徒大人,请!” 屈平显然没有料到这个,正自犹疑,怀王跨前一步,挽起他的袖子,带他直入后宫汤池的更衣间。早有宫人进来,将二人衣服三下两下脱个精光。 汤池是个设在室内的澡堂,池分热冷两个,冷池巨大,由大理石砌成,宽两丈,长五丈,可容二十人自由泳游,平素是怀王与妃子在夏秋戏水的地方。冷池旁边有个单独的房间,里面有个热池,约一丈见方,池下有个火灶,可烧炭加热,水温恒定,里面泡着各种中药与香草,是出汗、解乏之处,被怀王称作香汤池。 诚惶诚恐中,一丝不挂的屈平被同样一丝不挂的怀王拖入香汤池,浸入汤水中。水温略烫,不消一刻钟,屈平已是大汗淋漓,怀王额头也是汗出,但显而易见的是,怀王十分享受这种热烫的感觉。 “屈平,来,为寡人搓个背!”怀王转过身体,给屈平个背脊,“听说人是尘土做的,真还就是呢,寡人天天搓背,可背上总有搓不完的尘灰。” “臣遵旨!”屈平拿过搓巾,为怀王搓背。 屈平用劲较大,没搓几下,怀王的背上就红彤彤一片,皮屑让他搓下不少,一条一条的被他赶到肩膀上。 怀王伸手摸出最大的一条,震惊:“这是你从寡人身上搓下来的?” “是的,王上。”屈平应道。 怀王深吸一口长气,良久,叹道:“唉,这些宫人天天帮寡人搓,可搓来搓去,能搓下这么粗大灰条的,只有你屈平一个人哪!” “想是他们怕伤到王上!”屈平笑应。 “你就不怕了?” “王上令臣搓灰,在臣眼里,就只有灰条!” “答得好!”怀王将身子泡到水里,冲净灰条,拿过搓巾,“你背过去!” 屈平背过身去。 怀王用巾使劲地在屈平身上搓起来,不消一时,亦搓下一根根粗大的灰条。 “哈哈哈哈,”怀王得胜一般大笑几声,将粗大的灰条赶过肩头,“屈子,快瞧,你身上这条条儿毫不弱于寡人的呢!” 屈平亦笑起来。 “屈平,”互相搓完灰,怀王指着自己的裸体,又指向屈平的,意味深长,“臣子中能与寡人同室共浴的,你是第一人,恐怕也会是最后一人哪!” “谢我王垂爱!”屈平拱手。 “不瞒屈子,寡人此前错看你了。” “大王?”屈平不解。 “呵呵呵,”怀王半开玩笑,“寡人以为你不过是内慧,能作几篇诗赋而已,没想到在这池中一看,你是慧中秀外,全身上下毫无瑕疵,堪称是天下第一美人儿呢!” “大王盛誉,臣不敢当!” “美人就是美人,有何不敢?” “天下第一美人,当属大王!” “此言何来?” “大王龙体玉肌,秉天地之道,承尧舜之德,不怒而威,不冲而刚,威中含慈,刚中怀柔,外美内慧,表里如一,天下第一美人之盛誉,除我王之外,谁可争锋?” “呵呵呵呵,”怀王乐不合口,“没想到你屈平这张嘴巴甘甜起来,连靳尚、郑妃也比不过呢!” “同是甘甜,质地不同。” “嘿,”怀王惊愕,“连甘甜也分质地!你说说看,不同何在?” “回王上的话,”屈平应道,“上官、娘娘之甜,为的是大王今日受用,臣之甜,为的是大王明日受用,是以质地不同!” 怀王若有所思,良久,走出水池,走向一侧,早有宫人过来,为他擦干身体,披上浴衣。屈平也走出去,披上浴巾,坐在怀王对面的木墩上。 “屈平哪,”怀王支走宫人,盯住屈平,“你我同池而浴,赤裸相见。能赤裸相见、不避长短的,可称知己,堪为肺腑,已非兄弟手足可比。” “王上……”屈平终于明白这场洗浴的意义,感动得讲不下去了。 “屈平,”怀王敛神,略略倾身,凝视屈平,“你我之间既非手足兄弟可比,就可讲讲我们之前所说的这个里子了。常言说,工有次第,得寸进尺。有前面四喜铺底,我们君臣算是得寸了,下面该当考虑如何进尺!”略顿,盯住屈平,“记得你此前催问多次,要寡人变法治本,寡人均未应声。不是寡人不应承你,是机缘未到。这几日来,寡人一得空闲,就反复研读你的奏本,越看越是看不够,越看越是心动。一切如你所奏,变法改制,取缔治权,动的是封君根基,不知会有多少人食不甘味。” “是哩。” “如果改制,就将是一场恶战,寡人可以为你撑腰,你也该当有所防备才是。狗急跳墙,若是我们逼得急了,他们什么恶事也做得出来!当年吴起更制,结果你是知道的。” “王上知遇,臣万死不足以报!” “屈平,”怀王摆手,一脸严肃,“从今日起,不要再讲死与不死,因为你我二人,是谁也死不起的!首先是寡人不能死。想当年,悼王驾崩,吴起即遭万箭穿身;孝公归天,商鞅旋有车裂之祸。同样,你也不能死。没有你,寡人就如悼王无吴起、孝公无商鞅,面对大楚这身陈年积弊,寡人只能是徒唤奈何啊。” “臣……”屈平起身,叩首,“惟王命是从!” “为稳妥计,”怀王盯住他,缓缓说道,“我们可以不叫变法,也不叫改制,就叫造宪令。一宪一宪地造,一令一令地推,我们君臣不急不缓,稳步推进,于无声无息中成就大业!” 屈平拱手:“我王圣明!” “名正方能言顺。”怀王略顿,看向远方,“昭阳老矣,当不得大事。寡人有心让你接任他的令尹之职,宫中有寡人,宫外有你屈子,你我合力,大楚未来或可奠定。你心里先有个数,大凡事务,从长远筹备,从全局着眼!” 屈平惊呆了,竟是忘了叩谢。 “哈哈哈哈,”望着屈平的呆状,怀王笑了,“现在讲这事儿还早,寡人尚须寻个机缘。要动昭阳并不是易事哟!” 二人又议一时如何造宪令并推动的事,更衣出去,回到前殿,见南后、靳尚、白云三人已在等候。 “呵呵呵呵,”怀王看向白云,一脸是笑,“白祭司,你们议得如何了?” “托大王的福,”白云回他个笑,“巫咸庙一切就绪,可择吉日举行大祭!” “既然是祭拜巫咸,”怀王朗声接道,“吉日吉时就由祭司确定!” “巫咸庙大祭通常定为每月的望日日中,但在大王宫中,可定于每月的朔日平旦!” “朔日平旦?”怀王沉思一时,看向她,“这个可有讲究?” “朔日为每月的初日,平旦为朔日的初时。朔日为一月之首,平旦为一日之首,大王为一国之首。大王于朔日平旦起祭,开一月之始,巫咸大神有感于大王诚意,施以雨露恩泽,惠及四方。朝野受益,遂于望日行祭,以感恩巫咸大神并大王厚德!”白云淡淡应道。 “讲得好!”怀王拱手,看向内尹,“拟旨,封巫咸山祭司白云为王室巫咸庙祭尹,司楚、巴二地所有巫咸庙祭事!” “臣领旨!”内尹应道。 “谢大王厚遇!”白云拱手,“只是,楚地广袤,巫咸庙却寥若晨星,白云不知如何司尹!” “这正是祭尹未来所要致力之处!”怀王看向郑袖与靳尚,“爱妃,靳大人,你二人协助祭尹,传寡人旨令,凡楚之地,万人之邑,须立巫咸庙一座,以祭我东皇之仪礼敬奉巫咸大神,祈请大神佑我楚地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二人受命毕,郑袖笑着拱手:“我王,臣妾有奏!” “你说。”怀王看向她。 “庙宇初成,朔日在即,巫咸庙欲行大祭,有万千之事待筹,臣妾力不胜逮,想请祭尹留宿宫中,以便随时磋商。” “屈大人,”怀王转向屈平,一脸是笑,“娘娘恳请祭尹留宿宫中,你意下如何?” “臣谨听娘娘!”屈平拱手。 几人正在议论,当值宫人引领昭阳急急走进。 见过君臣之礼,昭阳入席。 “昭卿,”怀王看向昭阳,“观你气色,可有事情?” “回禀王上,是出事了!”昭阳拱手应道。 “何事?” “这批海盐让盗贼抢了!” “啊?”几人同时惊叫,尤其是怀王,简直是震惊了。 “是昨夜的事!”昭阳缓缓奏道,“臣使家奴邢才统筹运盐。车队行过荆门,天色已黑,就在荆门附近寻个空旷处歇了。睡至半夜,有暴民冲来,将运盐的人拿刀逼住,全部捆绑起来,塞上嘴巴,绑在一片林子里,将五十辆盐车上的所有盐包扛走了。” 盗贼竟然在荆门之内抢劫王命齐盐,且一包不剩地全部扛走,真正是匪夷所思,且胆大妄为至极。 怀王气得手指哆嗦,一时讲不出话来。 “天色大亮,有人入林,方才看到众人,将他们解救出来。邢才先使人报案,后急驰回郢,报告予臣。臣知事大,迅即入宫奏报我王!” 怀王看向屈平。 “能肯定是全部扛走的?”屈平问道。 “听邢才说,车马皆在,盐包是扛走的。他们全部蒙面,得手之后尽走小径,顷刻没入林子,无影无踪。臣已使刑尹前往事发地缉查盗贼了!” 五十车盐全部扛走,人数当不在少。 “传谕刑尹,”怀王看向昭阳,一字一顿,“查到盗贼,全部押入死牢!” 张仪使楚了。 张仪没有直接赶赴郢都,而是直接来到纪陵君的封地,且与前一次一样,依旧杂在商队中,没有打出任何旗号。 纪陵君、鄂君、彭君等也都得到音讯,提前赶至纪陵,恭迎。 洗尘宴上,张仪搁下筷子,长叹一声,迟迟不动。 作为主宾,张仪不动筷,谁都不好动了。 几个陪客的面面相觑,坐在主位的王叔面上挂不住:“张子,你这……” “唉——”张仪发出一声长叹,继续按筷不动。 “王叔呀,”车卫秦接过话头,“相国怕是想到咸阳的事,吃不下了。” “咸阳的事?”王叔盯住他。 车卫秦遂将咸阳权贵,尤其是秦王,为高价盐一事如何责难张仪诸事略述一遍,听得众人唏嘘不已。 “诸位有所不知,”张仪苦笑一声,“那天晚上,秦王在宫里摆出一席宴,请来一群王公重臣,”指向车卫秦,“他没资格入席……”顿住不说了。 “一席啥宴?”子启急了。 “山珍海味,皆是好吃的东西。”张仪又出一声苦笑,“众人个个眼馋,正要大快朵颐,但秦王不急。秦王缓缓拿起刀,割下一块他亲自烤的鹿腿肉,要我品尝。我一口咽下。秦王问,滋味如何,我说,香哩。秦王见我说香,就把所有的菜品皆夹人我一个人吃,待我全尝一遍,他又问我滋味如何。” “你哪能讲哩?”子启被他的语境吊起胃口了。 “我只能讲实话呀,说是一切皆好,只差一味。” “啥味?”彭君也急不可待了。 “盐味。” 显然,这是秦王专门摆给他的一席无盐之宴。 “为什么不放盐?”子启纳闷。 “是呀,”张仪缓缓接道,“仪也是这般发问,秦王应道,相国贩来的楚盐太贵了,寡人吃不起呀。” 见他绕来绕去,将话绕到盐价上,众人皆无话说,席上一时冷场。 “张子,你受委屈了。”良久,王叔开腔了,举爵,“芈楸以一杯薄酒,为你压惊。” “不瞒王叔,”张仪饮下,苦笑道,“惊倒没有,在下只是有口难辩而已。无论如何,生意是在下谈的,契约是在下吩咐卫秦签的,自己酿的酒,再苦也得喝下,是不?”摇头长叹,“唉,人说在下巧舌如簧,可那天晚上,在下愣是讲不出哪怕是一个辩解的辞儿,真真是羞杀人也。” “张子,你看这样如何?”王叔略略一想,接道,“我对大伙儿讲一声,补偿张子并卫秦五百锾金,聊作解嘲。” “王叔不可!”张仪急切止道,“生意归生意,契约归契约。那天签约时,仪想到的只是市价,万没想到市价会涨那么高,这个教训是多少金子都换不来的。仪一生出言必行,起誓必践,岂能为这区区五百锾金而坏了规矩?” “张子讲的是,”王叔亦叹一声,“当初签协议时,市价确实是一斤一铢。由于还款数量庞大,张子又不要他物,只要食盐,各地盐肆无奈,只得提走所有巴盐,清库运秦。楚人离不开巴盐,皆来盐肆求购,盐肆又不能说无盐可卖,只好涨价,涨来涨去,市场也就涨疯了。所幸大王已从齐地调来些许海盐,否则,芈楸真还不知这事儿如何收场呢。” “在下之错,没想到也让王叔为难了。”张仪举爵,“来,为我们共同的难,干!” 众人碰爵,各各饮下。 “敢问张子,此番来楚,可有芈楸效力之处?” “巴盐之事,秦王着实生气了,一方面怪在下不会做生意,另一方面,也指责楚人奸诈,会设套。在下千般解释,说王叔不是那样的人,说楚人离不开巴盐,巴盐全部依约卖给秦人,盐价自然是涨的,等等,秦王却是听不进去,声称要起兵伐楚,为这场生意讨个公道。这事儿不仅涉及在下颜面,且更涉及王叔并众亲的颜面,在下急了,说大王哪,你哪能出兵去伐翁家呢。秦王愣了,问翁家何来。在下就讲起月公主的事,将月公主夸了个天仙似的,秦王不肯信,打问卫秦,见卫秦也是此说,由不得就动心了,要我即刻使楚求聘。”张仪从袖中摸出礼册,双手呈上,“聘礼在此,望王叔笑纳!” “难得张子不计得失,一力承担,不遗余力地致力于秦楚和睦,芈楸致敬了!”王叔拱手。 “王叔呀,”张仪拱手回个礼,指指自己的舌头,“子曰,君子谦谦,动口不动手,在下是卖这个吃饭的,见不得打仗。楚、秦和亲睦邻,无论是对秦人还是对楚人,都是长远利好,是不?” “好一个君子谦谦!”王叔笑笑,晓得他是胡谄的子曰,接过聘礼,转递给车卫秦,“既然是为秦王聘亲,就是国事,这份聘礼,张子还是亲手交给大王为妥。”转对子启,“明日我们就随秦使赴郢,你可先走一步,将秦王聘娶月公主之事奏报你父王!” “启儿遵命。” 留白云宿于宫中是靳尚的主意。后宫佳丽如云,在大王面前争风妒忌的确不智。无论何人,即使贵为南后,也惟有顺应大王,才能谋得长久。 郑袖一旦想通透了,就想把事情做到极处,成全大王的好事。郑袖的如意算盘是,让白云与她共歇于南宫,与她同榻共寝,之后邀大王前来临幸自己,让白云在侧侍奉,近距离感受大王雄风,由不得她不动情。 夜幕降临,郑袖依计邀白云共宿,不料刚一张口,就被白云驳回,称她是巫咸大神的人,自幼就宿在巫咸庙里,侍奉巫咸大神,不习惯与人共寝。巫咸庙已经落成,作为祭司,白云住庙侍奉巫咸大神合于情理。郑袖勉强不得,在放弃努力的同时,也深为白云的执念所动,明白之前是自己想多了。 怀王却不这么想。 自白云入住后宫,怀王的心神再也守不住舍了,一闭眼就是白云跳巫舞时的赤身裸体,也时不时地回味起更早辰光的那个与她在巫山深处的云雨之梦。 巫咸庙落成大典如期举办。这是南宫郑袖一手搞出来的,更有怀王关注,因而整个后宫都来观赏。然而,让怀王略觉失望的是,他想看到的场面并未出现。主祭白云全场衣着得体,即使与巫阳屈平向神献舞之时,衣服也都是穿着的。怀王不好讲什么,也不能讲出什么。他想看的只是白云的身体,而不是屈平的。如果屈平真的在他后宫赤身裸体,他的爱妃、公主及众多宫人会作何想? 大祭后数日,怀王的神经绷得更紧了,有时甚至到茶饭不思的程度,也不让任何妃、后侍寝,白天忙于朝事,夜间就坐在他的御书房里胡思乱想,想得累了,就到旁边的小卧房里眯上一觉。 至第五日夜,怀王终于按捺不住,使内尹悄悄请来白云。 夜深了,万籁俱静,御书房里灯光暧昧。 白云走进时,怀王假模假样地就着灯光批阅奏章,案上放着一杯山茶。 “夜深了,大王还不歇息?”白云站一会儿,见怀王仍旧在看奏章,半是关切,半是提示自己的存在。 “是祭尹呀,”怀王放下朱笔,抬头看向她,“这几日来,寡人有点儿心烦,魂不守舍哩!” “大王为何心烦,又为何魂不守舍?”白云歪头望着他。 “心烦是为那伙盗盐贼,魂不守舍是为这些奏章!”怀王指一下眼前的奏章。 “盗贼没有抓到吗?”白云问道。 “抓到几个,其他还在缉查。” “大王召我,想必是为魂不守舍了!” “正是,”怀王苦笑一下,指向面前的奏章,“尤其是屈平的这几道奏章,寡人翻来覆去地看,越看越是睡不着呀。” “屈大人奏报什么了?”听他提到屈平,白云走近几步。 “奏报楚国如何治内之事。屈平讲得好呀,国多亡于内不治,魏国变法治内,魏势兴盛六十年,独霸中原。秦国变法治内,秦势突起,天下惶惶。天下皆已变法,惟我大楚积弊日久,落后于人哪。先王也曾改制来着,可你晓得,吴起行法半途而废……” “大王若为国事,”白云截住他的话头,“何不请屈大人入宫谋议呢?作为祭司,白云只知侍奉神灵,不知天下治乱呢。” “唉,”怀王轻叹一声,“你讲的是。寡人请你来,是想……是想与你说会儿话。” “大王有何话,这请说吧。” “祭尹请坐,”怀王指下对面的席位,转对内尹,“为祭尹上茶!” “谢大王香茶,”白云拱手,“白云早已形成习惯,过午不食,入夜不饮!” “是吗?”怀王苦笑一下,“好吧,寡人就不请你饮茶了。敢问祭司,能为寡人跳支舞吗?” “什么舞?”白云问道。 “就是……”怀王略略一顿,“就是那天为子启之事你在祭坛上所跳的那支。” “那是白云跳给巫咸大神的,非祭事不跳。这辰光没有祭事,请大王不要勉强白云。” “你不是跳过吗?”怀王眯眼盯住她,“就在屈平的草舍里。” “那是屈大人欲学巫咸大舞,向白云求教,白云求问巫咸大神,大神降谕,许我教他,我才教他跳的。” “太好了!”怀王来劲了,“寡人也想习练那舞,敬请祭司教我!” “大王不可。” “哦?”怀王沉下脸来,“请问祭司,为何那舞屈平跳得,寡人却跳不得?” “因为屈平是屈平,大王是大王。” “这……”怀王不解了。 “屈平是大王子民,白云是巫咸大神子民。巫咸大神是巴楚天空之主,大王是楚巴大地之主。屈平学舞是为供奉巫咸大神,使巫咸大神为楚民降福,是以白云可教。身为楚巴大地之主,大王即使想学,白云亦不敢教!” “呵呵呵,”怀王释然,“那你就为寡人跳一支吧,寡人赏舞总是可以的。” “大王若要赏舞,就得将屈大人召来,有他扮巫阳,白云才能跳起来。” “这……”怀王吧咂一下嘴皮子。 “大王,若无别的事,白云这要歇息了。白云一向早睡,早上还要行功呢。”话音落处,白云一个转身,款款离开。 怀王站起来,一路送出殿门,送到后宫,目送白云走到巫咸庙前,推开庙门,闪身进去,再将庙门由里面闩牢。 白云感受到了身后的怀王,闩门的声音故意很响。 怀王轻叹一声,扭转身,一步一步地挪回书房。 张仪车队打起“秦”“使”“聘”等各样招幡,一路招摇地赶赴郢都,与此同时,子启先入宫城,将秦王亲自出面和亲、使相国张仪来郢求聘月公主的事细禀怀王。 怀王震惊。 显然,秦王的这一步棋是怀王未曾料到的。淅水之战未了,商於之仇未结,秦王却先一步使重臣使楚和亲,且往聘的并不是他女儿,而是他阿姐的女儿芈月,确切地说,应该是叫魏月,真真让他如坠五里雾中。 怀王召来屈平与靳尚,谋议应对。 张仪使楚,靳尚最是舒怀。想当年,他救过张仪一命,这辰光,张仪使楚,对他只有益处,没有半点儿不利。再说,前番伐秦,他原本就是反对的。自从襄陵战后,靳尚对昭氏日益敌对,对外战略渐转为结秦制齐,近日更有王亲等利益在手,自然对张仪此来和亲举双手赞成。 靳尚晓得屈平一力于结齐制秦,因而未讲结秦制齐的事,只将张仪与楚国的恩恩怨怨略作陈述,末了讲道:“王上呀,若无张仪使力,越地或就是齐人的了。” “你讲的是!”怀王深有感触,慨叹,“唉,只可惜他未能容于昭氏!” “不是张子不容,是昭氏嫉贤妒能,为令尹之位设套陷害张子,这事儿王上是知情的。” “好了,过去的事情,不必再提。”怀王看向屈平,“左徒,秦使此来和亲睦邻,你是何应对?” “臣贺喜王上,贺喜芈月公主!”屈平拱手。 “呵呵呵,”见屈平支持,怀王笑笑,转对靳尚,“上官大人,芈月是我阿姐骨血,命运多舛,今能嫁入秦室,不失为一个好的归宿。寡人晓得你与秦使张仪有旧,秦使此来,就由你酌情款待。你这就去,精心筹备,莫让客人觉得慢待了。” “臣受命!”靳尚告退。 屈平起身欲走,被怀王留住。 “屈平,你说说,秦使之来,你为何不加反对,反而道贺?”怀王盯住他问。 “为我大楚,亦为王上。” “讲明白。” “王上时常自比孝公,将臣比作商鞅,”屈平盯住怀王,“敢问王上可知孝公,可知商鞅?” “这……”怀王怔了,“你说,孝公、商鞅怎么了?” “孝公为报河西之仇,韬光养晦一十六年,直至孟津朝王。就臣所知,孟津朝王辰光,孝公明白魏侯是要找茬,亦自信实力,决心与魏一战,是商鞅在最后关头阻止了他。商鞅以退为进,亲赴魏都,以秦公名义拥魏侯称王,称秦公甘愿称臣。魏侯不知是计,做起强强联合之梦,遂于逢泽南面称尊,结果王上全都看到了。” “你意是说——”怀王引而不发,目光征询。 “臣意是,无论秦人是结亲睦邻,还是讲出其他任何的漂亮话,王上皆不可信,尤其是张仪的话。这人是个祸事精,走到哪儿,哪儿糟殃。” “当年他在楚国,不是帮我们灭掉越国了吗?” “当年他来楚国,是想以楚国为本,实现他的壮志,因而他是一心事楚。不料事不遂心,因昭大人之故,他与楚国结怨,这到秦国去了。眼下他是一心事秦哪!” “如果寡人说服他,让他留在楚国呢?” “魏王也曾说服他,让他留在魏国,结果呢?他身在大梁,心在咸阳,唆使魏国放弃河西之仇,转而先伐赵,后伐韩。魏国两战两败,元气大伤,魏国太子、庞涓尽皆战死,魏王最终也死于非命!” 屈平短短几句,怀王听得心底发寒,由不得打个寒噤。 “既如此,你为何又……”怀王略略回过神,不解地看向屈平。 “臣以为,”屈平接道,“无论如何,张仪是来聘亲的,且是为秦王聘亲。聘亲是好事,臣是以贺喜。此其一。其二是,大王的要务是变法治内。古今一理,若要治内,就不可外战。商鞅变法期间,秦国几乎没有外战,一力休养生息。我王也是。臣所以提议与齐结盟,其实意亦在此处。三晋势弱,我之劲敌只在两处,东北是齐,西北是秦。秦、齐远隔三晋,各自鞭长莫及,惟我大楚,东北与齐接,西北与秦接。大国争锋,不可两面皆战,我之长策,要么结齐制秦,要么结秦制齐。今我已与齐人结盟,如果再与秦人成盟,短期内我就外无战事,我王就可全力治内!待我王练好内功,身强体壮,那时,无论是秦是齐,都只能遣使来朝,惟我王马首是瞻!” “哈哈哈哈,”怀王长笑几声,竖起拇指,“好你个左徒,真乃我大楚柱国也!” “大王谬赞,臣不敢当!”屈平拱手。 “敢当,敢当!”怀王又笑几声,“不过,你是一个大材,柱国这个虚衔只会埋没了你,寡人就不封赏了。你且回去安心造宪,任他张仪吹来何风,你我皆须如如不动,专心治内,如何?” “臣遵命!” 张仪抵郢,依惯例入驻列国使臣馆驿。 张仪一行下榻后不久,靳尚即奉王命造访。张仪迎出,对靳尚深鞠一躬,携手入内。几句寒暄过后,张仪拿出玉璧一双,呈送靳尚,拱手道:“此玉璧为在下征蜀所得,区区薄意,不成敬意,还望靳大人笑纳!” “呵呵呵,”靳尚接过,欣赏一时,抬头看向他,笑道,“敢问秦使,如此宝贝,算不算作贿赂呢?” “大人言过了,”张仪回他个笑,淡淡应道,“不过是在下的一点小小私情而已。若作贿赂,此璧就污了大人的身价!” “哟嘿,照秦使说来,靳尚的身价还不小哩!” “是哩。” “敢问秦使,在下身价几许?” “一块和氏璧,外加眼前秦使的一条贱命!” 张仪出口言及当年之事,靳尚颇为感慨,眼前不由浮出到他府中裸身求情的香女,良久,拱手问道:“举手之劳而已,张兄不必挂齿。说起此事,请问张兄,此番远足,怎么没带香夫人来?” 见靳尚改称张兄,张仪也换过语气:“不瞒靳兄,就这辰光,你嫂夫人当是在终南山里逗孩子呢。” “贺喜张兄并嫂夫人了!”靳尚回个礼,笑问,“请问张兄,嫂夫人所出,是公子还是公主?” “眼下是个公子,再过两年,不定还会出个公主呢!” “哈哈哈哈,”靳尚大笑起来,竖起拇指,“必须有的,有儿有女才是好!” “靳兄几个了?” “夫人所出,三个,皆是公子。两个妾室不争气,各出两个女娃,早晚回家,高高低低七个,外加三个妇人,吵得寒舍鸡犬不宁哩!” “靳兄好福气!”张仪恭手贺过,从一堆箱笼里寻找一会儿,搬出一只箱子来,指它道,“靳兄,请看此箱!” 靳尚打开一看,是一箱锦缎。 “这是蜀国宫锦,细软光滑,堪称上等好丝,是征蜀辰光蜀王通国赠送在下的。一共是三箱,一箱给你香嫂子了,另一箱给了你另外一个嫂子,就是大秦国的紫云公主,还剩这一箱,你香嫂子吩咐谁也不给,只赠送给靳夫人!这不,在下一直留到今日,箱中之物连细丝儿也没少掉一根哪!” “哎哟哟,”靳尚朝空中连揖两下,“谢嫂夫人了!”看向张仪,“不瞒张兄,无论你发多大的财、做多大的官,在下都不眼热,惟有张兄所娶的这个香嫂,实让在下眼馋哪!啧啧啧,内慧外秀,贤淑端庄,对张兄的忠贞,更是没个说的。唉,比起香嫂来,我家那口子,”看向一箱蜀锦,摇头,“配不上这箱宝物哩!” “哈哈哈哈,”张仪长笑几声,“靳兄,在下是为秦王聘亲来的,不是到你府上抢弟妹来的,你就甭自夸了,在下晓得你府上有个好弟妹就是了!” 靳尚亦笑起来。 二人扯会儿闲筋,靳尚敛住笑,盯住张仪:“张兄如此记恩,想必也不会忘仇吧。今非昔比,相国对令尹,大秦对大楚,张兄此来,聘亲是外,内中可是为平复积怨?” “靳兄说笑了。”张仪笑应道,“大丈夫处事,天下为先,社稷次之,而后是家,再后方是身。在下心胸虽狭,却也容得下几节棍棒。再说,即使寻仇,也当与令尹大人无涉。不瞒靳兄,在下早已查明,令尹大人之所以误会在下,是受了陈轸那厮的蛊惑!” “这倒新奇哩。”靳尚急问,“张兄与姓陈的有何过节?” “唉,说来话长。”张仪长叹一声,“陈轸仕魏时,曾与在下师弟庞涓结下杀父之仇。庞涓出山后得到魏王赏识,陈轸逃得快,方才躲过一劫。为查明庞涓来历,陈轸潜入鬼谷摸底,刚巧遇到在下,受在下一通奚落,由是结怨了。” “哎哟嘿,”靳尚恍然有悟,乐了,“江湖恩怨多嗬。”盯住张仪,“听闻陈轸与张兄在秦曾有一争,陈轸败阵了,适才至楚,可有此事?” “靳兄又说笑了,陈大人怎么可能败阵呢?陈大人不过是不屑与仪同朝为臣而已!” “啧啧啧,张兄真是给足了姓陈的面皮!”靳尚竖起拇指,“说到这里,在下倒有一句提醒张兄!” 张仪拱手:“在下恭听!” “依在下看来,陈轸这步棋走对了,张兄却是明珠暗投呀。” “唉,”张仪再出一声长叹,“在下落到这步田地,别人不知,靳兄不该不知呀!”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靳尚接道,“张兄未得先王赏识,却得大王器重哪!”倾身,压低声音,“不瞒张兄,大王多次与在下谈及当年之事,认为张兄之才雄冠列国,无人可及!” “哦?” 靳尚一脸热切:“昭阳虽为令尹,但大王从骨子缝里信不过他,令尹之位形同虚设。只要张兄弃暗投明,大王必以大楚五千里江山相托!” “靳兄——”张仪眼中流出热望。 “令尹之位,非张兄莫属啊!” 张仪眼中的热望渐渐冷凝,微微摇头:“靳兄怕是一厢情愿了!” “在下愿以家族名誉担保!” “据在下所知,”张仪压低声,“令尹之位,大王早有心仪之人了!” 靳尚震惊:“何人?” “大楚左徒,屈平!” 靳尚心底一寒,嘴角撇出哂笑:“张兄想多了,大王眼睛雪亮着呢。那小子不过会写几首辞赋而已,焉能与张兄相提并论?” “哈哈哈哈,”张仪长笑几声,又压低声音,“大王的眼睛雪亮不雪亮,别人不晓得,靳兄难道看不出吗?” “张兄?”靳尚怔了。 “靳兄跟从大王多年,为大王立下不知多少功劳,以靳兄之才,难道就配不上左徒之位?可大王呢?偏让一个会写诗赋的毛头小子居此高位,这就是他眼睛雪亮吗?” 张仪一句点到死穴,靳尚勾下头去。 “靳兄,”张仪趁热打铁,“许多事情,不争是得不到的。譬如说当年,在下初涉世,没有与昭阳争,结果就败下阵来。之后入秦,在下汲取教训,使出狠招,生生挤走公孙衍,之后又挤走陈轸。再后入魏,在下又挤走惠子……”顿住话头,看向远方。 “敢问张兄,你是哪能个挤的?”靳尚感兴趣的显然是这个。 张仪遂将如何挤走几人的方法与过程一一述过,靳尚听得心服口服,拱手道:“张兄高才,在下不及!” “什么高才呀,”张仪苦笑一声,“不过是心狠而已。不瞒靳兄,在下私底下还是佩服公孙衍、陈轸与惠子的,但一槽不容二马,一山不容二虎,他们占住位置,在下就连个吃草的地儿也没了。” “张兄说的是,”靳尚拱手,“请问张兄,眼前之事,在下该当如何应对那个写诗的?” “像在下在秦、赴魏时一样,挤走屈平,独占食槽!” “这……”靳尚迟疑一下,“哪能个挤法?” “靳兄只须记牢三个字!” “什么字?” “重累之。” “重累之?”靳尚懵圈了,盯住他,“何解?” “诗经有云,‘将欲毁之,必重累之’。” “这……”靳尚解不出来,挠头。 “呵呵呵,”张仪笑道,“此诗文不在《诗》三百中,靳兄是以不知。全诗是,‘将欲毁之,必重累之;将欲踣之,心高举之;君君子则正,以行其德;君贱人则宽,以尽其力。唯则定国。’” “怪道没有听说过呢。”靳尚笑笑,拱手,“在下愚痴,此三字何解,还请张兄赐教!” “‘重’为反复,‘累’为屡次。‘重累’合在一起,就是反反复复,屡屡使用。” “使用什么?” “这个呀!”张仪张口,吐出长长的舌头,“就是言辞。” “什么言辞?” “可以‘毁之’的言辞。” “张兄是说,在下到大王面前反反复复地讲他坏话?” “不不不,”张仪摆手,“靳兄忘了此诗下面还有一句,‘将欲踣之,心高举之’。” “张兄之意是,讲他好话?” “正是!”张仪竖下拇指,“这是在下在鬼谷求学之时,先生所教的一招秘术,叫飞箝术,就是‘飞而箝之’。‘飞’就是‘重累’,就是‘高举’。‘飞’字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毁之’,抑或是‘踣之’。” 靳尚大张两口,良久,缓缓吁出一气,吧咂几下:“啧啧啧,在下明白了。”略顿,“如何‘箝’呢?” “‘飞’是为‘毁’。如何使其‘毁’呢?就要用到这个‘箝’字。” “怎么用?”靳尚眼睛睁大。 “靳兄‘重累’使用‘飞’术,屈平必是飘飘然,亦必是愈加勤奋,愈加精进,恨不得一人当十人用,一天做十天活。活做多了,就会有疏漏。待那辰光,靳兄什么也不必做,只消睁大眼睛,盯住他所做下的一切,瞧准疏漏,轻轻地这么一‘箝’。”张仪伸出两个指头,做出“箝”的动作,“打蛇要打七寸,是不?” “啧啧啧!”靳尚不无叹服地再次吧咂几下嘴皮子。 “不过,”张仪接道,“若用此术,仅靠靳兄一人是不够的,靳兄还得寻找一个帮手。” “帮手?”靳尚闭目,良久,看向张仪,“依张兄之意,何人为宜?” “南宫郑后。” “唉!”靳尚长叹一声。 “靳兄为何而叹?” “不瞒张兄,娘娘心正烦呢,怕是帮不上忙了。” “娘娘烦恼可是来自一个祭司?”张仪点题。 “正是。”靳尚震惊,“张兄连这个也晓得了?” “呵呵呵,”张仪笑道,“此番使楚,前有昭阳,后有屈平,外加一个无所不能的陈轸,在下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不敢不去晓得呀!” “张兄既已看破,可有解招?” “你可转呈南后,只要她肯听仪,莫说是夺回眼前恩宠,即使楚王的偌大后宫,也将只为她一人而设!” 靳尚吸一长气:“张兄有何妙策?” “八个字,想王所想,好王所好!” 就南后而言,王之所想与王之所好的范围,只能局限于后宫,否则就是僭越。 于后宫来说,怀王的最大心事有两个,一个是因白云而起的巫咸庙,这个郑袖已经办妥了。另一个是,淅水战后,怀王一时冲动,慷慨解囊,拨出不少库金以抚恤伤亡,各地税赋又未能及时补足,由是造成宫用短缺。总管后宫的内尹使尽解数,仍旧是捉襟见肘。内尹无奈,只好缩减各宫的宫用。宫人奢华惯了,宫用一下子缩减近半,顿时怨声四起,或对怀王诉苦,或向他告发宫尹克扣脂粉之罪。作为楚宫之主,怀王是不能在自己的女人面前显出朝廷困顿的,因而对她们的抱怨不胜其烦。不得不说,这可能是他近日独居书斋、不想亲近她们的潜在原因。 显然,张仪早将楚宫内幕探个清楚,向南后献的计谋是养蚕织布,替王分忧。 “这……”郑袖皱眉,苦笑,“行吗?” “张仪既已夸口,娘娘何不一试呢?”靳尚笑道。 “好吧,”郑袖一咬牙根,“为了子兰,本宫豁出去了。可这织机——” “娘娘放心,一应物什,臣已备妥。臣忧心娘娘不会,还为娘娘寻到两个巧手织女呢。” “养蚕织布、缝衣引线诸事,本宫自幼就会,只是多年没干,手有点儿生了,有这两个织女甚好!” 郑袖说干就干,不消几日,就将宫中布置一新,宛如一个民间工坊。宫女大多是从民间选来的,让她们养蚕织布本非难事。在南后的带动下,南宫之内一时人机嘈杂,手忙脚动,一片繁忙景象。 南宫的大动作自然惊动了内尹。内尹躬身探看,自也忖出娘娘心思,暗示娘娘大王或会在晚上过来看看呢。 入夜,怀王看书至一更,想是困顿了,打个哈欠,站起来,美美地伸个懒腰。 “我王,出去走走如何?今宵天气不错哩!”内尹小声奏道。 “走!”怀王扬手应过,脚已跨出房门。 果然天气晴好,星斗漫天。 君臣二人沿宫中小径漫步而去,走着走着就到了后宫,到了巫咸庙外。怀王驻足,望着关得严严实实的庙门,若有所思。自那日被白云以神的名义婉拒之后,怀王的人生里第一次对女人产生了敬畏,不敢再轻易叫她侍茶或伴舞了,至于侍寝,是再也没有想过的。 然而,人就是奇怪,越是得不到,越是念念不忘。怀王在巫咸庙外站有良久,见庙中一丝儿动静也无,晓得祭司睡去了,轻叹一声,动身欲回书房。 内尹笑道:“我王,要不要各家宫院转转,看看娘娘们这都睡没?” 怀王心动,朝各处宫院信步走去。 所有宫院皆已熄灯,惟有一处隐隐映出亮光。 “哪个宫,”怀王看过去,略觉不满,“大半夜了,还不熄灯,没个规矩了?” 内尹看一会儿,压低声音:“看方位,当是南宫!” “郑袖?”怀王叫出二字,朝亮光快步走去。 院门没有上闩,内尹轻轻一推,怀王跨进,但见各个宫室灯火辉煌,音声嘈杂,宫院里也摆有劳作工具,所有宫女皆在忙活,或挑蚕茧,或理蚕丝,动作娴熟,没有一人说话。所有物品码放得整整齐齐,两间稍大的屋子里,各摆一台织机,一台正在安装,另一台已经挂丝了。 怀王走到挂丝的那架织机,见郑袖坐在机上,一身农家短衣,正与两个宫女煞有介事地调试机杼。 怀王显然未曾料到是这阵势,急步走到机前:“袖儿?” 郑袖假作惊讶,紧忙下机,深深一揖:“王上——” “你这是——”怀王指向织机。 “王上,”郑袖侃侃言道,“听闻国事艰难,宫用吃紧,大王为此心烦,臣妾心疼,却又帮不上忙。前几日,臣妾突然想到幼时从母学过织绣,就想为大王分担一二!” “贤妃啊!”怀王由衷感动,抚摸其手,“你这纤弱之手……” 郑袖抽回,甜甜一笑:“大王莫要扁看臣妾哟,若论织锦刺绣,”指向两位帮她调试机杼的宫女,“她们可就差得远呢。大王若是不信,这就问问她俩!” “信信信,”怀王乐了,“爱妃的话,寡人哪能不信呢?”转对二位宫女,“夜深了,叫大家歇息去,明晨劳作不迟!”挽起郑袖的纤手,双双走向寝处。 内尹笑了。 翌日清晨,怀王早早起榻,将南宫里外宫院巡视一遍,相中一块草坪,躬身翻耕,拓出一块小菜园。 在怀王、南宫的带动下,其他宫室不敢怠慢,也都各寻擅长,楚宫庞大的芈字宫苑在短短的十来天里如同乡野农忙时节,男耕女织,煞是热闹,再没有宫妃抱怨大王克扣脂粉钱了。 大楚后宫由郑妃引发的这场大生产运动迅速传扬到宫外,满朝文武及郢都百姓无不赞颂郑妃贤淑。 屈平听闻,先是涕泪交流,继而怦然心动。 无论如何,这是个启动改制的良机。 屈平晓得,如果怀王真的启动改制变法,在楚国将是惊天动地。同池共浴之后,屈平晓得,怀王准备好了,决心也已下定,下面该是他屈平登场,改制变法,强楚制秦。 这是一场硬战,也是一场苦战,他屈平不打则已,若打,就必须打好。 而要打好这一战,仅凭一己之力,屈平深感力不从心。 因为,张仪来了。 屈平晓得,他远不是张仪对手。沉思良久,屈平提笔拟就一封长信,将楚国近况,尤其是乌金、巴盐、张仪使楚诸事,扼要述过,邀请苏秦入楚。 书信写毕,屈平将之交给屈遥,让他派一心腹前往邯郸,将书信亲手呈交苏秦。 第122 章|游北疆赵雍赦贤 受蛊惑燕王让位 就在屈平写书邀请苏秦赴楚的当儿,一行二十多个胡人打扮的骑手们正在桓山以北的辽阔原野上策马疾驰。他们一手握缰,一手持弓,两腿紧紧夹住马肚子,屁股稳稳地坐在马背上,身躯前猫,随着战马的奔驰而有节奏地起伏。每位骑手的身边无不奔着一匹无人的空马,使这支骑队增大一倍。 这片辽阔无际的草原起初是代人的地盘。自赵襄子时代,代国被赵所灭,代地归属于赵国,成为赵国的北方边郡,也就是代郡。 为首一名英俊刚毅的骑手,不是别个,而是赵襄子之后的第八代君主,武灵王赵雍。 紧跟于后的是赵雍的信臣肥义。 赵雍已经远不是苏秦初见时的那个半大孩子了。在历经邯郸被围等一系列大事之后,已近而立之年的赵雍在各方面趋向成熟,且血气方刚。此时此刻,他正带着一行侍卫,将一腔凌云之志肆意挥洒在这片一望无际的草原上。 战马不知驰骋多久,前方现出山峦。赵雍松开马缰,减弱两腿夹力,前猫的身体随着跨下战马逐步减速而渐渐直起。 紧随他的节奏,马队渐渐停下。 肥义策马,与赵雍并肩而行。 “主人,前方就是飞狐峪了!”肥义扬鞭指向不远处的一道山峪。 “你说的地方就在飞狐峪里?”赵雍眯起眼睛,看向山峪。 “正是。入峪之后,再走三十里路!”肥义看看天色,“我们若是赶得急些,天黑之前或能赶到。” “换马!”赵雍跳下跨下的战马,飞身跃上伴马。 众人也都纷纷换马,看向赵雍。 赵雍勒紧缰绳,两腿一夹,放马冲向峪口。 众卫士紧紧跟上。 飞狐峪口设有赵国关卡。守卡军尉验过校牌,开关放人。 山道崎岖,两侧无不是绝壁垂立,悬石欲坠,仰头望去,最窄处果然是飞狐可过。在这样的山道里行走,什么样的战马也难以驰骋。 虽然如此,武灵王依旧是一马当先,在时窄时宽的绝谷底部放马穿行。肥义等随从难以并行,只得排作一线,络绎跟在武灵王身后。行有二十余里,山道越来越难,前路突然被一道绝壁挡住,天光也在绝壁的拦阻下幽暗起来。 于武灵王来说,这条飞狐绝道他还是第一次行走。眼见前路绝断,武灵王正自寻思,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主人,到了!” 武灵王驻马,目光投向眼前的断壁。 山径在断壁左侧拐弯,绕过断壁,一路向东南蜿蜒而去。武灵王策马拐弯,肥义的声音再次传出:“是右边。” 话音落处,肥义下马,走向右侧的一道石缝。那石缝勉强可以过门,肥义拉马通过,向武灵王招手。 武灵王亦跳下马,拉马穿过。之后,肥义在前开路,武灵王与众卫士紧跟于后,沿着一条掩护在乱石杂树之间的隐秘小径直向西略偏北方向,爬坡而行。 坡越来越陡,路越来越难走。约过大半个时辰,在天光完全黑下来时,武灵王一行终于抵达一个峪口。 出得峪口,武灵王惊呆了,似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天空突然开阔,眼前一片平坦,一望无际的草原在残霞的映照下,泛着幽幽的光。 隐在暗中的一排赵卒包抄上来,不动声色地断开退路,将他们团团围住。 肥义出示印牒,为首军尉验过,行个军礼,指向南方。肥义上马,带武灵王一行向南疾驰,不一时,来到一片接一片的营帐区。 放眼望去,但见营帐连接营帐,随处可见胡人打扮的赵人在照管数以万计的马匹,人语声、马嘶声、鸣金声汇在一起,时不时夹杂几声山羊被宰前的哀鸣。 武灵王一行在一座最大的帐篷前面停下,下马走进。 帐中坐着一人,正在啃食一大块烤羊腿,满帐子皆是烤肉的香味。猛见这么多人跨步走进,那人先是一怔,继而扔下羊腿,噌地站起,绕过面前几案,纳头拜道:“臣仆石拓叩见我王,叩见主公!” 石拓是胡人,自幼就跟从肥义,先为书僮,后为宫廷侍卫,再后被肥义荐举为裨将军,受命在此训练骑卒。作为王室侍卫,石拓自然熟识武灵王,这才纳头大拜。 “嘿,你倒是吃得香哩!”武灵王踢他一脚,目光落在一大盘烤肉上,“快爬起来,拿烤肉来,大家伙儿饿坏了!”不由分说,走到石拓的主将席上,扑嗵坐下,拿起一块扔给肥义,自将一块送入口中。 众人皆笑起来。 恰好是晚餐辰光,肉是早就烤好了的。石拓一声招呼,几名军士迅速端进几大盆子,每人发一大块。大家也都饿极了,不再二话,各自埋头享用。肉未啃完,两名军士抬着一桶热乎乎的鲜马奶走进,给每人各舀一碗。 奶足肉饱,武灵王也是累了,美美实实地睡一大觉,于次日凌晨,被一阵接一阵的马嘶声与马蹄声惊醒。 武灵王从榻上弹起,见肥义、石拓等人已在帐外候着。 “王上赶巧了,今朝有活靶!”石拓兴奋道。 “活靶?”武灵王吃一怔,盯住他。 “也就是昨日,”石拓禀道,“有几个中山间细进入此地,被我们活擒。按照当初与肥义将军定下的规矩,凡是捉到的间细,就作将士们的骑射活靶!” “活靶在哪儿?”武灵王问道。 “在靶场里!”石拓抬手指向一个方向,“末将已经传令,今朝我王观靶,将士们急不可待了!” 武灵王没有直驰靶场,而是沿草场的边缘巡视一圈,一度攀上位于草场西北侧的一座高峰。站在峰顶,武灵王放眼回望,别具风光。四周环山,中间一片草场,模样方正,长宽各约十二里,如同一张巨大的方几,只在个别地方有山、壑突破,形成这台方几的毛边。方几上面,场地平坦,百草竞茂,宛如胡人牧场。 “真神地也!”武灵王心旷神怡,冲肥义握拳。 “王上圣明,”肥义应道,“这是上天赐给我王训练骑射的福地,可养战马三万匹,绵羊五万头,可供三万军士在此训练七个月。从十一月到次年三月,此地高寒,大雪封山,无法住人。”指向场中军人,“他们是臣所选来的首批军士,共两万人!” “靶场去!”武灵王扬下手,飞步下山,不一时驰至靶场。 所谓靶场,并无一只靶子,不过是一片开阔平坦的沃野。十几个被俘的中山间细坐在草地上,手被反绑,面容惊惧。一行赵国骑士个个手持长弓,腰插利矢,昂然坐于马上,只待赵王一声令下,就在这块草原上将那十余个活靶射作刺猬。 赵人最恨的是中山人,尤其是中山派来的间细,早晚逮住,不由分说,或吊死,或斩首。而在这块新开发的小草原上,打活靶自然是上佳选择。 所谓打活靶,就是将间细的手脚放开,让他们在草原上自由奔跑,赵人骑卒则四下追逐,习练骑射之术。当然,他们也给活靶两个保障条件,一是骑手们不可在距离活靶二十步之内出矢,二是凡在一刻钟内未被射死者,就可得到救治,保全性命,但不可擅离靶场,一切听命于赵人,实际上就是赵人奴隶了。因而,如何奔走,如何在一刻钟内躲闪来自四面八方的利矢,则是活靶们的唯一选择。 武灵王一到,所有目光皆看过来。 武灵王扫一眼活靶,朝石拓扬手,示意开始,同时,取下背上的长弓,拿在手中,另一手摸向箭袋。 见赵王也要参与打靶,众军士雀跃起来。 石拓不无兴奋,大叫:“开靶!” 号角响起来,三十名参与打靶的军士纷纷从背上取下长弓,摸出利矢,准备跃马出击。 几个赵卒跑到中山人那儿,动作麻利地解下他们手上的绑索。 所有中山人看向中间的一个年轻后生。 那后生轻轻咳嗽一声,二目微闭,端坐不动。 所有中山人如同得到指令,纷纷挪动屁股,将那后生围拢在中间,学那后生模样,二目闭起,静坐不动。 石拓急了,冲他们大叫:“尔等间人,规矩已经讲给你们了,你们可有一刻钟机会,能脱死者就可获释!” 中山人无一站起。 中山人不站起来,不跑动,就不是活靶。不是活靶,就是死靶,这是不合赵人打活靶这个规矩的。 在场赵人未曾遇到这等情势,一时怔了,所有目光看向武灵王。 武灵王驱马驰到中山人跟前,绕行一周,拿弓指向中间的后生:“中间后生,你是何方人氏,报上名号!” “中山灵寿人氏,姓乐名毅!”那后生纹丝不动,眼睛不睁,声音却是清朗。 “乐毅?”武灵王轻轻重复一下,大声再问,“可是乐羊后人?” “魏将乐羊五世嫡孙!”乐毅再次出声。 武灵王驰回,扬弓指向石拓,旨道:“活靶暂缓,将中山人带回大帐,寡人亲审!”话音落处,策马驰去。 武灵王回到大帐,不消一时,石拓已将乐毅等人押解过来。 “乐毅,”武灵王直盯住他,盯有足足三息,方才开口,“说说,作为活靶,你为何端坐不跑?” “跑是死,不跑也是死!”乐毅淡淡应道,“跑,死个慌张;不跑,死个安定!乐毅生于安定,是以不想死于慌张!” “中山四邻皆敌,战乱频仍,你何以生于安定?” “那是于中山王及司马氏权贵而言的,非于我们乐门。身为乐门后人,乐毅是以安定。” “咦?”武灵王惊诧了,“中山王不用你们乐氏一门了吗?” “先王还用,方今之王不用了。方今之王只用司马氏。” “既为活靶,静坐必死,奔跑或有机会。听闻他们已经讲明规则,只要在一刻钟内能够不死,你们是可以获得赦免的!” “赵人不会给中山人任何机会!” “你不相信赵人?” “是赵人不相信中山人!” “你何以晓得赵人不相信中山人?” “因为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东郭先生与狼。” “东郭先生与狼”是赵人编出的一个寓言,大意是东郭先生行至中山,路遇一狼,后有猎人在追。狼求助于东郭先生,先生拿出一袋,让狼钻进,待猎人追过,先生放出狼,狼却要吃东郭先生。 “这个故事寡人有所听闻。你能说说东郭先生指代何人吗?” “赵人。” “猎人呢?” “魏人。” “为什么呢?” “因为这个寓言是赵人编出来的。赵人认为,在魏人攻灭中山之后,是赵人助中山人赶走魏人,而中山人在复国之后,忘恩负义,又与赵人为敌。” “哈哈哈哈,果然是乐氏后人了,”武灵王长笑几声,起身,走到乐毅跟前,亲手解开绑缚,让至客席,“凭你解读的这个故事,寡人赦免你的间细之罪。” “我们不是间细!”乐毅淡淡应道。 “哦?” “为谋生计,乐毅辞别娘亲,前往楼烦买马,行至此地,见峰回路转,山势奇峻,就驻马欣赏,看到右侧石壁上有不少马毛,石缝下面也有马蹄印痕,出于好奇,我等寻踪而来,一路攀爬,抵达峪口,方见这片云间天堂,正自嗟叹,却被他们当作间细抓起来了。” “这么回事呀!”武灵王想到自己初见那道石缝时的感受,深信其言。 “乐毅原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命不该死,遇到大王了!”乐毅起身,叩首,“大王在上,请受乐羊后人乐毅一拜!” 武灵王扶他起来,与他共进早餐。 餐毕,武灵王引领乐毅参观草场,观赏将卒骑射技艺,相谈甚笃。 “敢问大王,”乐毅指着远处往来奔驰、弯弓射箭的骑卒,“您让赵人演习胡人技巧,是为制服胡人吗?” “正是。”武灵王指着西北,“寡人的首敌,就是你所往投的楼烦国。这些年来,他们频频犯我代郡,寡人受够他们了。” “大王怕是受够方向了。”乐毅笑道。 “哦?”武灵王盯住他。 “大王真正受够的当是中山人,不是楼烦人。不过,在毅眼里,大王若得楼烦,就得中山了。” “为何?” “楼烦出好马呀。”乐毅指向草场上往来奔驰的骑卒,“若无好马,大王的这些骑卒岂不是白练了?” 武灵王倒吸一口冷气,盯住乐毅:“乐毅,你年齿几何?” “虚度一十七春秋。” “想不想跟从寡人,灭掉你的中山?” “敢问大王,是灭中山的宗庙呢,还是灭中山人?” “当然是中山的宗庙了。”武灵王笑道,“没有中山人,寡人得来中山又有何用?” “臣之先祖已从先魏王灭过一次中山庙祠,乐毅不才,若是大王不弃,许毅从大王再灭一次,亦为毅之幸运。” “哈哈哈哈!”武灵王大笑几声,“不弃不弃,寡人求贤若渴,遇到大贤,怎么能肯弃呢?”略一思忖,“乐毅,你这就去楼烦,为寡人购置良马。所需物什,无论多少,皆由寡人配给。” “毅受命!” “记住,购马是虚,探底为实。楼烦人惧的是赵人,你是中山人,他们非但不会设防,还会将你视为盟友。” “毅明白。”乐毅略顿,看向武灵王,“毅有一疑,不吐不快。” “你讲。” “大王有此草场,在此训练骑射就是,缘何严防如此,凡入此地者一概活靶?” “这个,”武灵王略略一顿,“想是他们担心泄密吧,尤其是对你们中山人。” “大王大可不必为此忧心。”乐毅应道,“骑射非新技,胡人皆行之。中山人本为胡人,大多熟悉此技,毅自幼即习骑射,十二岁时,就可于马上百步穿物。只是中山人久居平原,习惯于农耕了,这才用车。” 武灵王深吸一气。 “毅以为,”乐毅盯住他,“大王非但不必保密,反倒要大张旗鼓,举国行胡服骑射,使赵人皆穿胡服,皆习骑射,一如胡人。” 武灵王再次深吸一气。 “大王若此,一可结好胡人,二可后继有人,从而不必这等煞费苦心地秘密集训。”乐毅指向外面,“大王若行大业,仅凭这些勇士是不够的,而仅凭这块草地,也是训不出大量骑卒的。反之,国人皆穿胡服,皆行骑射,大王自然就不愁骑士,驰聘于天下了。” 武灵王如见先贤,起身,朝乐毅行个鞠躬大礼。 接后数日,武灵王反复思虑,决心下定,使肥义悉心安排乐毅赴楼烦一事,让乐毅遇事直接与肥义对接。 一切备妥,武灵王亲送乐毅至飞狐峪道,在绝壁下置酒饯行。 别过乐毅,武灵王一行沿峡道向南,一路驰至涞源邑。 涞源即涞水之源。这儿位于太行山腹地,四面环山,中间现出一块盆地,方70里,约等于现今周王室的实控地,堪称天赐。盆地四周之水汇入盆底,成为涞水之源,向东北方向穿越高山峡谷,绝尘而去。 武灵王此行,飞狐草场倒在其次,巡视涞源邑才是真章。 涞源邑位于涞源盆地的正中,涞水在城邑的西、南、东三个方向打了个几字形的弯,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堪称易守难攻之城。赵人是在冬日涞水封冻之时四面围攻而破城的。赵人吃准中山兵马将于冬至日换防,遂赶在三千老兵将走未走、三千新卒将至未至的三天黄金档期,于黎明前发动突袭。待人心思动的中山守卒发觉敌情时,赵人已经兵临城头。 即使这样,赵人仍旧付出伤亡逾五千的代价。 武灵王之所以不顾一切地攻占此邑,是因其牢牢地卡在北太行的腹心。经由此邑,向西可经由唐水,抵达灵丘邑,向北可经由飞狐道,直抵代王城。更重要的是,由此邑向东北,沿涞水河谷至紫荆岭,燕人在此设立一关,称紫荆关,穿过紫荆关沿北易水河谷,就可直达燕国下都武阳;由此邑向南,沿唐水河谷穿越一座大山,远古称作桓山,中山人在此亦设立一关,称作“鸱之塞”;鸱即鹞鹰,鸱之塞就是连鹞鹰也不敢过的塞了,由此可见此塞的凶险;越过此塞,旅人若是继续沿唐水南下,就可直抵中山国的两大战略要邑,中人城与左人城。 居中而制四径,达三国,涞源邑的战略地位可见重要,是以复国之后的中山人代代视其为命穴,常年派驻六千以上的锐卒予以镇守。当年魏人乐羊就是在得到涞源邑之后,又破了鸱之塞,围困中人城与左人城而最终制服中山人的。今朝赵人再破涞源邑,实让中山人受惊不轻,中山王旋即调动重兵,严守鸱之塞,防止赵人进一步南犯。 武灵王却没有南犯,而是见好就收,一边结好燕人,与紫荆关沟通边贸,一边于唐水河谷择地设关,严密盘查往来的中山人,同时在涞源邑建制设吏,坚固城墙,囤积辎重,使骁将牛赞引重兵镇守。 在牛赞引领下,武灵王、肥义巡视一圈防御,回到守府。 武灵王在主席坐了,讲评几句防御布置,朝牛赞竖个拇指,转向肥义:“听说此地原为你家祖上所居,后来被中山人占据了,可有此事?” “唉,”肥义长叹一声,“往事不堪回首!” “说说,寡人还不知呢!” “自商汤时起,我们肥氏一脉就住在这块大山腹地,耕作狩猎,天下治时,就以四径沟通往来,天下乱时,就把关守隘,自成一统。及至三百年前,白狄人受晋人所迫,东迁避难,向先祖借道。先祖看在对方情势窘迫的份上,借道于白狄,岂料白狄忘恩负义,借道之时,非但喧宾夺主,后来竟然使出毒计,将先祖囚禁,用武力将我族人徙至井陉之外,与另一族人,鼓氏,杂居于一起,将此宝地据为己有。我先祖抗不过白狄,只得忍气吞声。又过百年,晋人东犯,白狄人利用晋人之手将我肥、鼓二氏全部灭祠。但晋人也并没有放过白狄人,将其所住的中人城、左人城尽皆破了。之后,白狄人醒悟过来,趁晋人内争,将晋人逐走,立中山国,再后就是现在了!”肥义止住话头,显然不想更多地讲其族史。 “看来,”武灵王颇是感慨,“得此地者,可立于不败;失此地者,必受制于人。”转向牛赞,“牛将军,寡人能否立于不败,可就着落在你身上喽!” “末将肝脑涂地,誓与此地共存亡!”牛赞握拳。 “前日在草场,”武灵王看向远方,“少年乐毅讲到一事,颇中寡人心事。寡人今朝说给二位,甚想听听你们的声音。” “可是胡服骑射?”肥义问道。 “正是。”武灵王接道,“乐毅讲得甚是,骑射非新技,胡人皆行之。乐毅出策,不是在此高山草原密练骑射,而是大张旗鼓,举国穿胡服,行骑射。寡人连想数日,越想越觉得妙,越想越睡不着啊。” “敢问大王,因何睡不着?”肥义再问。 “因为世俗。”武灵王面现忧色,“古人云,‘有高世之功者,必负遗俗之累;有独知之虑者,必披庶人之恐’。如果寡人使赵人皆穿胡服,行骑射,他们会是怎么个议论呢?” “王上,”肥义拱手,“臣闻之,疑事无功,疑行无名。自古迄今,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昔日舜帝歌舞于有苗之乡,禹帝裸身于无衣之国,并不是因为他们想要放纵情欲,是先要入乡随俗,而后施以教化之功。愚者往往在事情做成时仍旧懵懂,智者总是在事情未萌时就已感知。我王既然有意推行胡服,就可放胆行之,这有什么好疑虑的呢?” “唉,”武灵王叹道,“寡人不是疑虑胡服,是怕天下人耻笑啊。常言道,‘狂夫之乐,知者哀焉;愚者之笑,贤者戚焉’。如果国人真的能够听从我言,皆穿胡服,那么,于赵而言,胡服所建之功真就是难以预料的了!”握拳,“假若真有那么一天,赵人能以骑射之术慑服北方的广袤胡地,拔掉中山这个心腹大患,纵使天下人尽皆笑我,寡人复何憾哉?” 武灵王定下胡服长策,兴致勃勃地离开涞源,沿涞水河谷朝东北方向进发,越过紫荆关,进入燕国地界。 武灵王一路走来,一路观察道路城防,风土民情。当然,武灵王并非涉险,无论是在燕地还是在中山,赵宫早已罗织起庞大的间谍网络,武灵王的每一个行动细节,全都在这张网络的安全保护之下。 这日午时,一身赵国代地胡商打扮的武灵王抵达燕国下都武阳。武阳位于北易水之阳,南控易水,西制紫荆道,东南可望齐境,堪称是燕地南部不可有失的边城。 武灵王第一次来到这个城邑,决定小住几日,详察这个他一直刻在记忆里的燕国边城。 因有涞水、两条易水及下游河水的累世冲积,武阳城周边各邑的土地平坦而肥沃,燕人更从易水上游引流灌溉,这儿的庄稼是以旱涝保收,长势喜人,尤其是成片的将熟麦子,黄澄澄一地,看相喜人。 馆驿早就订好了。武灵王下榻之后,顾不上休息,扯上肥义沿街转悠,打探商品行情。 天色将黑,一辆轺车驰至武灵王下榻的馆驿,一个商人模样的对过暗号,被人带到武灵王的客舍。 是潜伏于蓟城的赵人细作毕旦。毕旦原为奉阳君的门人,被奉阳君安排在蓟城,奉阳君死后,改投安阳君,武灵王继位后,在安阳君举荐下,他得透下大夫之职,依旧潜伏于燕。 毕旦叩首,从内褂里摸出一个密囊,双手呈上。 武灵王开囊,掏出一长条丝帛,展开,见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文字,达数千言。 武灵王逐言审看,眉头先是紧凝,继而渐渐舒展,待看完时完全舒展开来,将丝帛重新折起,细心放进囊中,盯住毕旦,晃晃密囊:“囊中所述可是真的?” “臣不敢有半句诳言!”毕旦再叩,小声禀道,“近年来,臣在燕宫内外安置二十余人,帛书所写或为他们亲见,或为宫中相传,句句不虚!” “燕宫有好戏了!”武灵王转对肥义,握拳,“赏毕旦并众勇士黄金三十镒!” 如细作所报,燕宫的好戏,起始于子哙继位,主角是子之。 易王驾崩,子哙顺理成章继位,燕国朝臣虽有疑惑,却也讲不出什么。子哙仓促上位,心里原无准备,对朝政大事一无所虑,一切听凭子之安排。 为这一天,子之准备了很久,因而,子哙继位及先王大礼等,被他安排得井井有条,朝臣看不出任何差错。那些惟易王马首是瞻的死忠朝臣,或被悄悄处死,或被秘密控制,再也翻不起浪花了。 燕国政坛和平过渡。 然而,仅仅做个权臣,显然不是子之所想。子之的血管里也流着燕桓公的骨血,多想一些是自然的。 大权在握后,子之在燕国的政坛上连落三子。第一子,将自己的门人悉数安插在朝廷各个要职;第二子,使鹿毛寿为媒,与苏门结亲,将长女嫁给苏代的长子,提请燕王封苏代为客卿,与鹿毛寿同食上大夫俸禄;第三子,调整地方官员,安排忠于自己的部将控制燕国各大城邑和要塞,形成他自己的网络。 渐渐的,新王姬哙也适应了自己的位置,开始以自己的方式打理朝政,打理方式也是三步落子。第一子,封嫡长子姬平为燕国太子;第二子,起用先君文公时代被易王罢黜或弃用的旧臣,其中包括褚敏;第三子,派使臣至齐,与齐国重修旧好。 姬平十八了,渐渐立事,在被立为太子的第二日,就向父王提交一份任用名单,开始安插他身边的人。而以褚敏为首的文公旧人,也都站在太子一边。没过多久,除子之派系之外,燕国朝野又形成一个派系,太子派系。 子之沉不住了。 子之一向以低调著称,为人平和,生活节俭,与他五大三粗的孔武形象大相径庭。 然而,这是在他成为燕相之前。 今日不同。大权在握的子之不再谨小慎微,开始高调行事,先是搬出曾被苏秦与子哙赞叹不绝的草舍,住进宽大明亮、在蓟城当是除王宫之外的奢华宅第,继而四处招揽人才,几乎天天大宴宾客,寄居于他舍下的门客多达数百,但凡谈得投机者,他就委以重任。燕地年轻才俊,除少数投奔太子外,大多入他门下。 门客多了,子之说话也就气粗起来。无论走到哪儿,子之身边都是前呼后拥,似乎他才是蓟城的中心。 当然,对于这些宾客,子之也会耍些心眼。 这日子之正与宾客闲坐,突然指着门口,惊道:“方才是不是有匹白马出门去了?” 堂堂相府客堂之内,不可能出现一匹白马。 众宾客不知如何作答,面面相觑。 一个宾客飞跑出去,在外面兜转一圈,回来禀道:“真的是有匹白马出去,我打问几人,都说看到了。奇怪,谁家的白马,怎么能来到这地方呢?” “会不会是匹龙马?”另一个宾客听出话音,若有所思地迎合。 “对对对,一定是匹龙马!”众宾客纷纷点头。 “哈哈哈哈,想必是我眼花了。”子之爆出一串长笑,给出答案。 众宾客无不尴尬,尤其是那个出去转一圈的人,站在那儿嘿嘿傻笑,聊以自嘲。 “辰光到了,摆宴!”子之心满意足,瞄他一眼,转对家宰,指指几案。 家宰吩咐摆宴,众宾客随即吆五喝六。美味佳肴就如一阵轻风,将方才的尴尬吹得如烟云般消散。 子之正与门人尽兴,燕国上卿鹿毛寿到了。作为子之的最早门客,鹿毛寿今日的发达让众客羡慕不已,自也对他分外敬重,纷纷站起敬酒。 鹿毛寿却不是来喝酒的。 鹿毛寿走至子之身边,在他耳边嘀咕几句。 “太子使齐问聘?”子之震惊,“没听王哙讲过呀!” “大王也是刚刚透给臣的。”鹿毛寿压低声音,“听话音,大王不像是突发奇想。这几日太子天天缠在宫里,我还以为是他又想安置哪些人呢,原来是为这事儿!” “齐人是燕国的噩梦!”子之咒道。 “哪能办呢?”鹿毛寿道,“齐王是大王的舅公,让太子前往认亲,于情于理都还合适!” “你对大王讲一声,就说是我讲的,太子刚立事,可让苏卿陪同!齐王最信任的是苏秦,但苏秦有病在身,让他弟弟陪太子是最合适的。”子之略略一想,吩咐他道。 “臣这就去。” 子之转对身边一个门客:“去客卿府,有请苏大人!” 听闻要陪太子使齐问聘,苏代既兴奋又紧张。兴奋的是,自周赴燕,从苏秦习练纵横术迄今,他寒窗苦读近十年,今朝总算用武有地;紧张的是,首次出使,就是使齐,而齐国非同寻常,不仅是燕国恶邻,且是将魏国、秦国皆打趴下的东方大国,若是一不小心玩砸了,他这辈子就算完了,近十年的各种辛苦也就付诸东流了。 但这些心事,苏代并未表露出来,只是闭目端坐,显出深沉的样子。他记下了苏秦曾对他说的一句话,纵横术重在何时闭口和何时开口。若是未想明白,最好是不要出口。 “亲家呀,”子之急了,“这事儿你必须出马,其他人都不成!” “关于此番出使,相国可有赐教?”苏代开口了。 是的,他必须摸清楚子之想要什么。 “赐什么教呀?”子之应道,“你去齐国,盯住姬平就成!哦,对了,见到齐王,代亲家问候他一声。过去的事,就是那十城的事,让他甭放心上。” “要是齐王不肯面见太子呢?”苏代问道。 “这……”子之思忖一时,“若此,你可去寻淳于子。那人多智,爱酒,爱财,爱女人,那年来燕国,先君待他甚重,在下请他喝过几次酒,还陪他到燕山深处消过暑呢。听说这辰光他是稷宫里的祭酒,你可多带些钱财,求他引荐!” “我就打你的牌子?”苏代目光征询。 “打你胞兄苏秦的牌子。” 次日上朝,燕王哙果然旨令客卿苏代陪同太子问聘齐国,袁豹担任旅途侍卫。燕国使团一路顺利,不日即到临淄,入住于列国馆驿,向齐宫呈递问聘国书。 齐王收到国书,却未宣见。 太子连候三日,俱不得见,急了,与苏代谋议。 苏代照苏秦模样闭会儿眼,起身赶往稷宫,以苏秦胞弟苏代的名分求见祭酒淳于髡,递上名帖。 不一会儿,淳于髡晃着光头迎出。 苏代深深一揖,学苏秦语气:“洛阳人苏秦胞弟苏代叩见前辈淳于子大人!” “呵呵呵,”淳于髡连晃几下光头,调侃他道,“洛阳人苏秦的这个胞弟,你叫前辈可以,叫大人可就错了,光头担当不起哩。你是燕使,是燕国新王新封的卿,光头理该叫你大人才是!” 一出口就被纠错,苏代心里慌了,急急拱手:“前辈教训得是!” 听他应出这般话来,淳于髡倒是怔了。天下人无不晓得他淳于髡是个爱开玩笑的人,苏代自称是苏秦胞弟,而苏秦与淳于髡算是挚友,淳于髡说出那话本为打趣,不想对方竟是听不出话音,反倒认起错来。 “呵呵呵,”淳于髡晓得玩笑开不得了,盯住苏代审视一时,强笑几声,礼让,“燕使大人,此地风大,寒舍请!” 二人客堂坐定,淳于髡敛神正襟,直入主题:“燕使大人,你千里迢迢,由燕使齐,当为百忙之人,今朝翌临寒舍,可有使用髡人之处?” “百忙不敢!”苏代心里紧张,四字刚一出口,就觉不妥,越发乱了方寸,紧忙运气宁神,强使自己镇静下来,吟诵起他在使齐途中就已想定的说辞,“人有卖骏马者,立于市集一连三旦矣,人莫知其为骏马。卖马者往见伯乐,直言以告:‘在下有骏马一匹,欲售卖之,立于市集三旦矣,人莫知其为骏马。在下请您前往视之。您只是去看看,并在离去时回望一眼,作为报答,在下愿付给您一整天的酬劳。’伯乐答应,走到那匹马前看了看,并在离去时回望一眼,并无一句说辞。伯乐刚一离开,那马就遭到众人抢购,价码哄抬至十倍。今朝晚生使齐,欲以骏马见于齐王。可晚生是初次使齐,人地两生,已至齐三日矣,无一人能为晚生周旋。敢问前辈,能为晚生做一次伯乐吗?作为酬谢,晚生请献白璧一双,黄金些微,望前辈不弃!”话音落处,朝外击掌。 听到掌声,门外二人立时抬进一只重重的礼箱。 苏代启开箱盖,示给淳于髡。 箱中,整齐地码满了黄澄澄的金块。金块之间,另置一盒,毋庸置疑,盒中之物,当是那句“白璧一双”了。 “啧啧啧啧,”望着箱中之物,淳于髡不无夸张地连出几声,晃着脑袋,“髡人闷在稷下这个宫里,久没见过这多黄物了。啧啧啧啧,此物是好东西呀!”抬头,看向苏代,“你的骏马在哪儿?” “在馆驿。” “可是燕国太子?” “燕国太子姬平,方今齐王是其舅爷!” “呵呵呵呵,”淳于髡轻笑几声,看向那只箱子,“凭这一箱黄物,髡人应下你了。你且回去,打理好你的骏马。明日平旦,牵马入宫!” “诚谢前辈,明辈告退!”苏代揖别。 淳于髡送至门外,拱手赞道:“卖马的,观你方才说辞,不输你胞兄矣!” “谢前辈谬赞!”苏代兴甚至哉,再揖而别。 在苏代谒见淳于髡时,齐宣王也在与相国田婴谋议燕国的事。 河间之地不仅鱼肥吓壮,且紧临首都临淄,堪称齐都的北方屏障,是与燕、赵两个大国之间的战略缓冲之地,历代齐君都想据为己有,以求高枕无忧。前些年威王费尽心力拿回十邑,又让苏秦一番说辞,全都还回去了。 宣王记着这个事儿。 易王暴死,外甥子哙执政,于宣王来说既是好事,也不是好事。说是好事,是因子哙亲齐,齐燕或可短暂无争;说不是好事,是作为舅国,齐室反倒不好再争河间。这当儿,子哙使太子问聘结好,宣王就很棘手。见之,后面的戏就不好唱了;不见,面上说不过去。 拖延三日,宣王仍旧想不出妙招,召来田婴谋议。 看气色,田婴已经有谋了。 果然。 “敢问我王,”宣王刚刚讲出难题,田婴脱口而出实质一问,“是想让燕国走向大治呢,还是想让燕国生出内乱?” “这个……”宣王吧咂几下嘴皮子,“寡人什么也不想,只想收回河间十邑!” “那就是想要燕乱了。”田婴诡诈一笑。 “子哙实诚,为人谦卑,子之务实,踏实肯干,燕国怎么会乱呢?外有甥舅这层皮,内有子之这块硬骨头,”宣王轻叹一声,“唉,在寡人有生之年,河间十邑怕是讨不回来了!” “臣所看到的与我王不同!”田婴又是一笑,“子哙过柔,过柔则无主;子之过刚,过刚则易折。” “刚柔不是相济么?”宣王仍旧不解。 “刚柔的确相济,”田婴给出谜底,“如果另有一刚呢?” “另有一刚?”宣王怔了。 “此人就在临淄!” “你是说,此番问聘的燕使!” “正是,燕使姬平,燕王哙的嫡长子,该叫我王舅爷呢。” “他是怎么个刚法?”宣王来劲了,倾身。 “王上请看!”田婴摸出一函,双手呈上,“这是臣之密探近日从燕宫里发来的,燕国蓟都热闹着哩!” 宣王读完,闭目思索,有顷,睁眼,看向宣王:“相国可有应对妙策?” “妙策没有,不过,臣倒是有个应对!”田婴微微一笑,给出应策,“眼下的燕国朝廷,早晚上朝,您的外甥坐在中间,左侧是相国的人,右侧是太子的人。中间无主,左右角力,反倒会达成平衡。臣之应对是,由我王来打破这个平衡,坐看燕国朝廷好戏上演。” “如何打破?”宣王急不可待了。 “盛待眼前的甥孙,将他留在临淄,凡是他想要的,大王都予应承!” “与他同来的苏代呢?” “让他回去,给子之报信!就臣所知,苏代已与子之结为儿女亲家。子之若是得知大王成为太子的靠山,会是怎么个反应呢?” 宣王正要应话,当值宫人入见,禀道:“学宫祭酒淳于先生求见!” “嘿,老光头来了!”宣王呵呵乐了,起身扯起田婴,“走,随寡人出迎!” 二人迎出,见过礼,宣王笑道:“真叫个心有灵犀啊。辟疆久未见到先生,正说要请先生喝一壶呢,先生可就……” “听闻大王好马,光头这来举荐一匹!”淳于髡晃着光脑袋。 “是千里马吗?”宣王来劲了。 “比千里马值钱!” “天哪!”宣王越发兴奋,“先生,快讲,这宝马在哪儿?” “明日平旦,大王只要守在正殿,就能看到了!”淳于髡应道。 “这……”宣王看向田婴,见他也是茫然,压低声音,“先生,您将这马牵进朝堂?” “是呀,朝堂上来匹宝马,岂不是妙?” “这这这……”宣王摇头,“朝堂非审马之所,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再让史官记下,寡人可就……”再次摇头。 “大王名垂青史,岂不是更妙了?”淳于髡连连晃动脑袋。 “不可,不可,”宣王迭声说着,打出手势,“此事儿万万不可!” “大王,”淳于髡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如此宝驹,若是错过,怕就……”顿住,轻轻摇头。 “先生,”宣王让他吊足胃口了,“您举荐这马,究底是——”目光征询。 “千金马!”淳于髡晃起光头。 “千金马?”宣王怔了,眯起眼睛,“是用千金做的?” “非也,非也!”眼前的光头晃得越发厉害了。 “非千金做的,却叫千金马,还要牵进朝堂……”宣王一边自语,一边陷入苦思,良久,摇头,盯住淳于髡,“先生,你就说出来吧,为何它叫千金马?是它价值千金吗?” “外加一对上好玉璧!” “啥?”宣王眼睛僵住,完全懵了。 “哈哈哈哈,”淳于髡长笑几声,指向殿里,“大王不是要请光头喝酒吗?酒呢?” 宣王挽起淳于髡,转对内臣:“传旨,上酒!” 翌日平旦,宣王在齐宫正殿守到的千金马不是别个,正是燕国太子姬平。 因有与淳于髡一战的底气,苏代不再紧张,在朝堂上应对也还得体。宣王兴甚,扯起姬平嘘寒问暖,叙话至中午,留他后宫用过午膳,又使几个公子陪他游玩稷都,当夜留他宿于宫中,完全作为贵重亲戚款待了。 三日之后,太子姬平吩咐苏代回燕复命,他要在舅爷家里住些时日。 苏代回到蓟城,未入王宫,先至相府,将齐国之行扼要述过。 子之听毕,眉头紧凝,好半天,方才吱出一声:“他不回来更好!”略顿,看向苏代,“亲家可知如何向王上复命?” 苏代听出话音,回问:“相国有什么要在下转呈的?” “唉,”子之长叹一声,“其他倒没什么,只是……唉!” “亲家有何难言之隐?”苏代改过称呼。 “不瞒亲家,”子之再叹一声,做出一脸苦相,“你可晓得,大王是如何坐到此位上的?” “这……”苏代盯住他,“先王驾崩,大王身为太子,自然是要继位的!” “亲家有所不知,”子之托出底牌,“当其时,若不是在下,大王非但坐不到王位上,只怕连命也早没有了!” “啊?”苏代震惊。 “不瞒亲家,”子之接道,“在燕宫,先王最不待见的就是方今大王,可大王与齐王是甥舅,加之你兄长苏相国力撑大王,先王奈何他不得,却又见不得他,将他打发到北地造阳。先王几次改立太子,都被你兄长制止了。你兄长身为纵约长,携六国之威,先王不敢不听他。在下身为先君文公的旧臣,又是大王挚友,自也是先王重点提防的人。先王将在下兵权罢黜不说,且还严密监探,不让在下与大王有任何联系……” “这些在下晓得。” “是的,”子之接道,“亲家晓得不少,可亲家不晓得的是,先王趁你兄长不在,再次听信秦使之言,废立大王的太子之位,改立秦室之女嬴芷所出,就是公子职。当其时,情势危急,先王将废立诏书都拟好了。你兄长闻讯,紧急赶回蓟都,再次说服先王。听到你兄长回来,秦使走了。没有秦使在侧催逼,先王满口应承下来,当场撕毁废立诏书不说,还将大王从造阳召回,再次确立为太子。你兄长以为一切无事,再赴邯郸。不料你兄长刚走,秦使就突然出现于燕宫。是夜,先王暴毙。我敢肯定,先王死于秦女与秦使之手。秦人谋害先王之后,却寻不到先王的废立诏书。由于前番废立诏书是先王召鹿毛寿大人所拟,秦人无奈,只好再召鹿大人入宫。鹿大人佯作应下,说是留有底稿,要回家查找,之后暗中通报在下。在下急了,杀死看守,寻到市被将军,召集旧部,打开宫城西门,将秦使并王后一举擒获,同时请到太子,扶他坐上王位!” “天哪!”苏代目瞪口呆,“弑君之罪,当诛九族,为何不治他们的罪?” “怎么治呢?”子之应道,“王后是方今秦王的长女,公子职是方今秦王的外孙,秦使是方今秦王的胞弟,若是治罪,燕国就与秦人结下死仇了。为此,在下与苏子,就是你兄长,反复商议,建议大王,非但不能治罪他们,反而放人。至于先王,人死不能复生,厚礼葬他也就是了。无论如何,一切皆是他造的孽,他该承受!” “是哩!”苏代看向子之,回归主题,“亲家想说的是——” “宫中的事,想必亲家都看到了。大王的位置坐稳了,我这个相国也就可有可无了,你说,叫人憋闷不?不瞒亲家,近些日来我都想搁下挑子,依旧回我的草舍去!” “这……”苏代纳闷道,“就在下所观,大王对亲家是言听计从呀,没有觉得大王他——”顿住话头。 “那是面上,不是里子!”子之恨道,“早晚上朝,你该看到了吧,我这边一排,太子那边一排。我荐举几个人,太子立马也荐举几个人。太子是啥意思?难道不是在意我的这个相位吗?我与大王是君臣,他与大王,是父子!燕国早晚都是他家的,太子这么忌惮我,早晚继位,还不把我剁成肉酱?” “以亲家之意,在下该如何向大王复命?”苏代再次回到主题。 “你想个措辞,把这事儿摆给大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大王若是信不过我,我封印走人就是。大王若是信我,就不要猜三忌四。我为谁忙?还不是为了他们父子?” 苏代闭目有顷,睁眼:“亲家的意思,在下晓得了!” 翌日,苏代入宫复命,将使齐问聘的前后过程备细述过,尤其提到齐王如何认他这个孙外甥,如何请他宴饮,如何留他在宫中过夜并如何留他多待些时日,只要他苏代回来复命等。 “善哉,善哉!”燕王哙赞出两声,朝临淄方向拱手,“舅公能够不计旧怨,认下子平,实乃燕人之福!” “敢问我王,”苏代接过话头,“齐国是齐国,燕国是燕国,为何我王却说齐王认下太子,是燕人之福?” “苏卿有所不知,”燕王哙看向他,不无感慨,“齐、燕二国,为河间之地多有争执。河间虽说洪涝不定,亦非米粮产区,但有入海河水作为屏障,于齐于燕都是好事。河水本有三道,燕水据北河水,齐人据南河水,边界就划在中间一道。” “既然已经划定边界,缘何还有争执?”苏代纳闷了。 “这个话就长了。”燕王哙娓娓道来,“因中间那道河水时常泛滥改迁,今年流这儿,明年冲那儿,年年飘忽不定。河间之界也就难以定下。正因边界不定,鱼肥虾壮时节,两国边民常为捕捞鱼虾时有冲突,甚者波及边防刀兵。好在先祖文公与先齐王威公皆是明理之人,先祖使人作媒说合,为先父娶下先齐王爱女,就是寡人母妃。之后,先祖文公听从苏秦合纵之说,赴孟津会盟六国之君,先王一时糊涂,偏信秦使之言,废除母妃,阴娶秦女。外公震怒,使田忌袭占我河间十邑。燕人举国震惊,先祖无奈,命子之将军引兵对抗。之后先祖驾崩,先王继位,正式废除母妃,立秦女为后。我外公再怒,使田忌发兵蓟城。眼见纵亲内部将起大战,苏秦与寡人赶赴临淄,劝说我外公以合纵大局为重,归还燕人十邑。外公听从了,但要求先王确立寡人为太子。所幸先王应下了,这段恩怨暂时缓解。今先王逝去,寡人继统,使苏卿陪太子问聘示好。舅公这能认下子平,两国自此消弭刀兵,岂不是燕人之福么?” “原来如此,”苏代若有所悟,“听我王讲来,燕人实在是惧怕齐人哪。” “唉,”燕王哙轻叹一声,“非燕人惧怕齐人,是不得不惧呀。齐地富庶,齐人众多,齐国五都技击名闻天下,连败魏、秦两个大国,实力强大啊!” “临淄一行,臣不以为然!”苏代淡淡一笑。 “哦?”燕王哙看向他。 “国之强大,不在民,在君;军之强大,不在卒,在将;君之强大,不在威,在德。”苏代侃侃而谈。 “卿说的是!”燕王哙听进去了,盯住他,“齐王德行不够吗?” “国君之德,在于服臣之心。服臣之心,在于信臣。魏国文侯之时,治民信李悝,治军信吴起,始有魏武卒,魏国强大;齐威公之时,治民信邹忌,治军信田忌,始有齐技击,齐国强大;秦国孝公之时,治民信商鞅,治军信司马错,始有河西之胜。齐国技击连胜魏国庞涓,是先齐公信任孙膑;齐国技击再胜秦人,是方今齐王信任匡章。”苏代句句盘在“信”字上。 “听卿所言,难道舅公他不信其臣了吗?” “正是。”苏代点出主题,“匡章建大功于齐,却未得相应封赏。秦人去后,匡章未得重用。何也?齐王听信谗言,说匡章是不忠不孝之人,是以不信匡章。邹忌为齐立下内治大功,方今齐王弃而不用,而用田婴。齐王用田婴为相,却又不信任田婴,朝臣任免、重大决策,皆不听田婴,田婴名为相国,却无实权,实在憋屈,一日喝多了,向臣吐露心事,臣是以晓得齐王不信其臣。王不信其臣,臣诚惶诚恐,一旦遇事,必不敢尽力。臣不尽力,为事必败。” 燕王哙大吃一惊。 “臣以为,”苏代接道,“燕不必惧齐,因为我王之德远胜方今齐王。子之将军外可治军御敌,内可治政御民,堪称世之大才,而我王信之。假使我王能进一步信任相国,臣以为,燕必大治,燕人非但不惧齐,齐人反会惧燕。” “寡人一切听凭相国了呀!”燕王哙怔了。 “大王是否信任相国,臣不敢忖知。不过,相国曾与臣饮酒,想是喝多了,脱口而出一句醉话。” “什么话?”燕王哙急问。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燕王哙闭目,良久,一脸委屈地看向苏代:“请苏卿转告相国,寡人对他毫无疑心,燕国之事,一切听他!” “若此,燕国之幸也!”苏代起身,“臣这就转告!” 苏代告退,径去相府,回禀子之。 听他讲毕,子之连连拱手,赠他百镒足金。 仅凭几句闲言,就得足金百镒,苏代惊诧不已。想到淳于髡不过是引荐一人,所得黄金更多,苏代又是一番嗟叹。回到府中,苏代闭门谢客,将使齐并回说燕王的前后过程反复回忆,吧咂其味,品评得失,愈加勤奋于二哥苏秦所教之术。 此后数日,燕王哙对子之敬畏有加,毕恭毕敬。凡子之所奏,燕王哙无不准允。凡子之所言,燕王哙无不听从。朝堂之上,一些原本跟从太子的官员,悄悄联络子之门人,转而出入于相府了。 于此同时,子之再奏一大喜事,北地山戎两大胡人部族,各率部属四万余众归附燕室。这两大部族控制北地草原逾千里,带给燕室牛羊无数,良马近十万匹,燕国实力一时大增。尽管这种归附只是名义上的,无论是人还是马牛羊,依旧控制在胡人手里,但燕国因此而扩地逾千里,北疆安稳,一向骚扰边境的胡人首领立于朝廷,俯首称臣,这在燕国史上是破天荒的。燕人举国相庆,燕室自也将这份功劳记在子之身上,因为这两个部族,一个由子之夫人的两个弟弟控制,另一个的首领则是其夫人的姐丈。 有此大功在身,子之在朝野的威望更高了,燕王哙对他愈加听从。 “毛寿,”子之踌躇满志,召来鹿毛寿,在他面前摆开棋盘,笑吟吟道,“当年苏秦在时,曾教本公弈棋。本公初时不屑一顾,及至后来,竟是越琢磨越有味儿。” “敢问主公,琢磨出什么味儿来了?”鹿毛寿忖出话音,拱手问道。 “是这人世间的味儿。”子之指着棋局,“譬如说这个棋盘,它是天下,”指向一角,“这儿是燕国。”指向整个棋盘,“天下很大,本公力微,顾不过来,只能着力于这个角落。虽说此角地儿不大,但也是横竖成道,富有意趣啊。” “有何意趣?”鹿毛寿不解。 “毛寿请看,”子之指棋比划,“如果我们将这个角落放大,一直放到整个棋盘这么大,而无视其他,又将如何?” 鹿毛寿盯着棋局,上面空落落的,没有一子。 “这是天元,”子之摆出一枚白子,放在棋局正中,“坐镇中央,雄视八方啊!” 听到此处,鹿毛寿豁然明白,拿下白子,取出一枚黑子,摆上,看向子之:“敢问主公,所悟之味,可是这个?” “哈哈哈哈,”子之长笑几声,“棋不是这般下的,”在棋局上摆子,先摆四角,继而是边,继而是中腹,“子要一枚一枚落,急不得哟!” “臣以为,”鹿毛寿看向棋局,“棋局已入中腹,主公该当落子于天元了!” 子之摸出一子,递给鹿毛寿:“这枚棋子,该当你去落才是!” “臣受命!”鹿毛寿拱下手,接过棋子,盯住天元之位,有顷,看向子之,“敢问主公,是要武落还是文落?” “何谓武落,何谓文落,你且说来!” “武落是仿效先王……” “这怎么可以呢?”子之摆手打断,“大王不是先王,是本公挚友,动粗不得!”盯住他,“说说文落!” “让大王自行离开此位,求请主公就座!” “这个也成?”子之惊问。 “臣已想定一策,或可成功!” “有意趣!”子之竖起拇指,指着天元旁侧一子,“此位是本公现在所据,待大功告成,就由你坐,如何?” “臣不敢想!”鹿毛寿拱手。 “方今天下,没有不敢想的事!”子之盯住他,“在本公眼里,你是燕国第一才子,有你坐在相位,本公踏实!” “谢主公,哦,不,”鹿毛寿改过坐姿,跪地叩首,“臣毛寿叩谢我王厚遇!” “起来,起来,”子之扬手召他,“大事未定,还是叫主公为好!” 三日之后,鹿毛寿入宫觐见,奏报北地胡人青年二百人欲来蓟城就学于辟雍一事。 “王上,”鹿毛寿奏报完毕,扯入正题,“这二百名年轻人皆是胡人中的贵胄。胡人野蛮,大王若能以往圣之道、尧舜之德化之,使其感染中原圣贤之道,实在是功在今朝、德在千秋啊!” “善哉,善哉!”听到圣贤之道,燕王哙连出两声,拱手朝天,“几百年来,燕地饱受胡人之苦。今朝上苍有灵,得使胡人归化,真乃燕人福祉!” “大王圣明!”鹿毛寿顺从上意,接道,“臣在想,我王只需传以仓颉之字、钟鼓之乐、春秋史诗、御射六术、先圣之道、尧舜之德,胡人必会感同身受,从而仰慕我朝,永远归附!” “甚好!”燕王哙赞道,“事关胡人,你可与相国谋议此事,一切由相国作主!” “回禀我王,”鹿毛寿应道,“臣禀过相国了,可相国说,仓颉之字、钟鼓之乐、春秋史诗、御射六术倒还好办,只这尧舜之德颇是难为!” “哦?”燕王哙倾身,“何以难为了?” “难为之处在于,一旦讲出来,只怕是胡人不肯信不说,还会以为我们是骗子呢!” “这这这……”燕王哙苦笑,“怎么可能呢?先圣之道、尧舜之德是我华夏诸民千年所宗、百世所倚,方今一切,无不源出于此,他们怎能不信呢?” “譬如说吧,”鹿毛寿侃侃接道,“尧舜之德,在于禅让天下。帝尧先让天下于许由,许由逃以避之;再让天下于子州支父,支父称病不受。后闻舜贤,尧遂嫁其二女于舜,考察其德行合格,将天下禅让于舜。帝舜不负帝尧所望,使天下大治,及老,亦未传其嫡子,而让天下于大禹。大王啊,尧、舜之德,俱作古矣,自夏启以来,至商,再至周,前后历经不知多少代,臣只听闻弑主篡位之不肖子孙,未闻禅让之圣人君子了。尧、舜之德,只能成为传说,连臣也不信,何况是野蛮胡人呢?” 显然,燕王哙被鹿毛寿的说辞塞住口了,支吾半晌,无一语出来。 “臣以此话讲给相国,以相国之贤之能,竟无应策,是以要臣请教大王,说是大王幼读圣贤,通解尧、舜德术。臣虽愚塞,却也早闻大王饱读史书,通达礼乐,学养深厚,诚望大王昭示愚臣,以通塞解惑!”鹿毛寿趁势进逼。 “这……”燕王哙抓耳挠腮,不成语句,声音嗫嚅,“寡人……” “大王,”鹿毛寿瞧准机缘,给出解方,“臣有一策,或可解此难题。” “哦?”燕王哙急看过来。 “百闻不如一见,巧辩不如践行。”鹿毛寿顿住,再吊胃口。 “卿之意——”燕王哙目光征询。 “臣之策是,大王在燕宫可再践行一次禅让大礼。古有尧、舜禅让天下,今有大王禅让燕国,一可为天下立则,羞煞弑君篡位之徒;二可使胡人后生坚信我华夏圣贤文化源流不绝;三可彰大王贤德。只要大王有此圣举,大王圣名必追尧舜,大王美名必扬天下,天下史官亦必浓墨重笔,铭大王之名于史册,万世流芳!”鹿毛寿妙语连珠,口吐莲花。 “什么万世流芳寡人倒不在意,若是能让胡人不疑我华夏圣德高尚,卿之策就可一试。只是,以卿之意,寡人将燕国让于何人为妥?”燕王哙看向鹿毛寿。 “当然是让于贤者了!”鹿毛寿朗声应道,“天下皆言许由贤,帝尧让之;天下皆言子州支父贤,帝尧让之;有人禀报舜有贤名,帝尧试之以女,信之,方让天下。帝舜让天下于禹,亦然。” “以卿之见,方今天下何人为贤?” “天下贤人多了,但不合于大王。大王非帝尧,只能让燕国,不能让天下。大王若让燕国,就只能在燕地择贤。”鹿毛寿目光直射燕王哙,“臣斗胆请问大王,以大王目力所及,燕地何人为贤?” “若叫寡人来断,燕地贤德之人可有两个,一是苏秦,二是子之!”燕王哙道。 “敢问大王,”鹿毛寿再问,“若是真的效仿往圣,此二贤中,大王欲让燕国于何人?” “苏秦。”燕王哙脱口而出。 “臣以为不妥。” “哦?”燕王哙看过去。 “敢问大王,您是要让天下呢,还是只让燕国?”鹿毛寿眯起眼睛。 “寡人只能让燕国。” “臣以为,大王若是要让天下,让给苏秦合适。若是只让燕国,苏秦怕就不合适了!” “能治天下者,是大贤,难道治不了一国?”燕王哙不解。 “苏秦虽贤,却是周地鄙人。周以礼乐定天下,礼者,别也。燕地是周王封赏给周公召的封地,该到大王这儿,却以燕地让给外乡鄙人,燕室贵胄必不拥戴。贵胄不拥戴,大王纵使将大位让给苏秦,苏秦怕也坐不下去。臣已讲明,尧让天下,自然要选天下之贤而让之。大王让的只是燕国,自然是要选燕地贤良而让了。” 被鹿毛寿连绕几个来回,燕王哙有点儿晕头,不过也算听明白一个理儿:若让燕国,他只能让给子之。 燕王哙闭目沉思。 鹿毛寿亦闭上眼去。 “鹿卿,”燕王哙睁眼,“寡人讲给你,寡人从未在意这个燕王之位,之所以坐上,是因为燕国。如果能使燕国更好,如果能使燕人更有福祉,寡人愿意将此位让给子之。子之之贤,子之之能,寡人放心,寡人只有一个忧心,就是燕人是否接受子之。如果寡人受让引发燕乱,岂不是……” “大王所忧甚是,”鹿毛寿拱手,“不过,就臣所见,大王若是真行禅让,非但不会引发燕乱,燕人只会愈加拥戴,原因无他,子之不是篡位,是受让于大王。大王不是被逼宫,是真心让贤。如此圣德之事,实乃千年一遇,燕人恭敬惟恐不够,怎么可能作乱呢?再说,大王仍在宫中,仍在燕国,即使有不明真相之人,只要大王出面解释,为新君保驾护航,还有谁能说什么呢?” “倒也是。”燕王哙再次闭目。 “大王,让国以践尧舜千古圣德,于燕是大事,于大王也是大事。既为大事,大王何不广开言路,听听圣贤有何说辞?譬如说,苏秦。” “听闻苏秦身体有恙,在邯郸养病。” “苏秦不在,其弟苏代却在。听闻苏代之贤不弱于其兄,此番使齐,齐人无不叹服,纵使稷宫祭酒淳于髡,对苏代也是赞赏有加呢。” “传苏代!”燕王哙转对内臣。 宫中传召,苏代听到燕王哙是要让国,吃一大惊。 “就臣所知,”苏代拱手,“让国之事,古圣贤有之。今不比昔,天下为私,无君主再行禅让了。我王若让,或为天下楷模。不过……”欲言又止。 “苏卿快讲!” “听王之意,我王让国,非为让贤,实乃为胡人立模,以服胡人之心。若是此说,臣之意,大王可明让实不让!” “何为明让实不让!” “就是大朝之时,我王宣诏让国于相国子之。以相国之贤,必不肯受。大王再让,相国再不受。大王三让,相国三不受。此时,大王就不必再让了。胡人见大王三让燕国,而相国三不受,其心必受震撼,诚意归附。若此,我王既可得尧舜之名,圣德传扬天下,又可收燕国之实,我王依然是燕王,子之依然是相国。君圣臣贤,天下传为美谈,不仅可化胡人,亦必附远来近。” “不可。”燕王哙摆手,“让就是让,不让就是不让,岂有虚礼之说?” “我王若是真让,实乃今之圣人矣!”苏代起身,叩首。 三日之后,燕宫大朝,殿中立着百余臣子,其中赫然可见几个胡臣。 王哙宣诏,历数相国子之贤能之处,称自己老迈,精力不济,将禅让其位于相国子之。 燕王哙毫无预兆地宣诏让国,满朝哗然,面面相觑。 果如苏代所言,子之佯作震惊,继而叩首,号啕大哭:“呜呜呜呜,我的王啊,万万使不得,我的王啊——” 几个胡人初时没弄明白,左右打问,得知实情,瞠目结舌。 燕王哙却是真心要让的,起身走下高位,扶起子之,拉他走向王位。 子之走有两步,再次跪地,连连叩首,泣道:“我王贤德,堪比尧舜,姬之何德何能,能得王上如此厚爱啊?我王厚遇,姬之没齿不忘;我王此请,姬之却是受不得啊!苍天在上,姬之叩请我王三思啊!” “姬哙已思数日,为燕国计,为燕民计,姬哙诚意让贤,望相国莫再辞让!”燕王哙再次拉起子之,将他推到王位上。 子之诚惶诚恐地坐下来。 朝堂骚动起来,褚敏等老臣总算是弄明白发生什么事,纷纷奏请燕王哙,让他三思而行。即使上将军市被也奏请并阻止王哙。 王哙不听,执意让位。 待子之坐定,王哙当堂脱掉头上王冠,戴在子之头上。同时,脱掉王服,摆在王位上面,将王玺等物一并交给子之,起身,走到王位前面,跪地叩首:“我王在上,请受臣哙一拜!” 朝堂上众臣皆哭,全都跪下。 “我的王啊!”子之脱下王冠,摆在几案上,走下王位,扶起燕王哙。 燕王哙却不肯起。 子之扭身,带着哭声:“传旨,散朝!” 燕宫惊变不到三日,太子姬平就晓得了。 “老舅爷啊——”姬平冲进齐宫,哭倒在齐宣王脚下。 宣王问明情由,急召田婴。 “姬平,”见田婴进来,宣王指向门外,“你到耳旁稍候,俟舅爷与相国谋个方案,再召你来!” 姬平应过,哭着出去。 “呵呵呵,”宣王笑对田婴道,“你种下的因,结出果了。” “是我王之福!”田婴拱手道贺。 “唉,”宣王敛起笑,改作一叹,“这个姬哙,实在让人意外。寡人想过一万遍,只未料到他愚腐至此,去效法什么尧舜!子之这人,寡人真还小瞧了他!” “敢问我王是何旨意?”田婴直入主题。 “寡人正要问你呢。” “以臣愚见,”田婴略一思索,“我王这就承诺太子,让他不惜代价阻止此事。以王哙品性,他是不想做王的,而太子完全不同。这些日来,臣与太子多有交流,从出生那天起,他就认定燕国是他的。没有燕国,他是断不存活于世的!子之惹上子平,是依旧将他视作孩子!” “之后呢?”宣王问道。 “太子要钱,我王就给钱;太子要枪,我王就给枪;太子要人,我王就承诺派兵……” “承诺派兵?”宣王不解。 “我王可屯兵于河间,以呼应太子,牵制子之。但眼下,我王尚不能派兵入燕。太子有我王作靠山,必死战子之。有太子出头,燕国朝野必乱。燕人若乱,民心势必涣散,那时,只要我王伺机而动,就可事半功倍,莫说是取河间之地,纵使……”田婴打住话头。 “就依你言!”宣王不再迟疑,使内臣召来姬平,好生抚慰一阵,赠他足金三百镒,同时承诺出兵三万,屯驻于河间齐燕边邑,为他助威。 得到舅爷如此扶持,姬平如打鸡血,叩首涕泣,拔剑断指,向天地起毒誓说,不夺回属于他的燕国,身如断指。 第123 章|拒胡服赵臣抗旨 争王权燕宫起乱 就在燕国太子姬平星夜兼程赶回蓟都之时,武灵王亦离开武阳,快马扬鞭,过中山境,匆匆赶回邯郸,一进北城门,就命肥义赶往相府,邀苏秦入宫。 肥义驰至相府,翻身下马。守卫认出是他,放他入府。 相府前院甚是闹猛,几辆车马已经套好,飞刀邹等正在装车,木实、木华等一众墨者二十余人,外加赵王特批的护卫逾百,严阵以待。 “你们这是——”肥义不及施礼,盯住飞刀邹,手指向众人及三辆辎车。 见是肥义,飞刀邹笑笑,拱手应道:“苏大人欲往郢都,正要走呢!” “郢都?”肥义怔了,“他的病好了?” “远未恢复,”飞刀邹苦笑一下,“可大人执意要去,谁都阻他不住!” “幸好赶得及时!”肥义吁出一气,扯起飞刀邹,“甭套车了。快带我去见相国!” 飞刀邹带肥义走进厅堂,见苏秦衣冠整齐,正与姬雪作别。姬苏菲菲一身紧服,腰插利剑,飒爽英姿地站在一侧。 显然,菲菲也是要跟去的。 这是姬雪争取到的最后条件,让菲菲代她一路照顾苏秦。 “相国大人,肥义有礼了!”肥义拱手。 “肥大人,你不是——”苏秦怔了一下,拱手回礼,“几时回来的?” “刚进城门。”肥义笑笑,“一入北门,我王就让在下来请相国,说有大事相商!幸亏我王急促,否则,真还得道上追你呢。” 苏秦不再废话,别过姬雪,出门坐上飞刀邹套好的车,与肥义驰往宫门。 武灵王已经换上王服,迎在殿门之外。 二人携手入内,武灵王问过病情,见苏秦气色仍虚,却要远途入楚,不无忧心道:“敢问苏子,何事急切?” “张仪入楚了!”苏秦应道。 “张仪入楚?”武灵王略略一想,抬眼再问,“他入楚所为何事?” “与楚和亲。” “嘿,”武灵王笑了,“换招数了。还以为他又要辞去秦相、去夺昭阳的令尹大位呢。”看向苏秦,“相国急切过去,只是为张仪?” “在下不去,楚地没有人能够对付了他!” “陈轸呢?” “不是其对手。” “也是。”武灵王又是一笑。 “王上急召苏秦,可有要事?” “一是数月不见,甚是想念,二是有几桩大事,雍拿不定主意,特别请教相国。” “谢我王挂念,”苏秦拱手,“请问王上,是哪几桩大事?” “第一桩,”武灵王弯起指头,“雍在飞狐道上遇到一个中山人,叫乐毅,年仅十七,是魏将乐羊的五世嫡孙。他前往楼烦贩马,意外撞到我有军卒在练骑射,差点儿被军卒以间细罪处死。雍得知他是乐氏后人,特赦他。看到那儿的赵卒,包括寡人皆穿胡服,行骑射,乐毅甚赞,同时建策寡人,与其偷偷摸摸地在这深山习练,莫若公开演练,举国行胡服,习骑射,因为胡服、骑射在胡地,包括中山,皆是寻常。雍耳目一新。想想也是,人家视作寻常之事,我却视作绝密,实在不智。雍决定奉行此策,却又瞻前顾后,甚想听听相国之意。” “还有哪桩?”苏秦没有回他,再问。 “就是中山国。这块囊肿,先祖忍受多年,到赵雍这儿,不得不除了。如何除之,还请相国出个妙策。”武灵王拱手。 “还有什么?” “燕国。” “燕国怎么了?”苏秦急问。 “寡人由涞源出紫荆关,经由燕地,在武阳小住几日,得知一事,燕王哙欲让位相国子之,燕人沸沸扬扬,议论不少。” 尽管武灵王刻意轻描淡写,苏秦心里仍是一紧,吸口长气。 “还有吗?”苏秦缓过气来,看向武灵王。 武灵王摇头。 “回禀大王,”苏秦微微闭目,沉思有顷,抬头说道,“在臣眼里,这三桩事情,其实只是一桩。” “是哪一桩?”武灵王急问。 “胡服骑射!” 武灵王眼珠子急转几下:“相国是说,赵雍只要行施胡服骑射,就能得到中山、制约燕国吗?” “正是。”苏秦应道,“不瞒大王,自养病以来,秦一直在思考赵国的事。记得秦曾对大王讲过,以眼前情势,以赵国实力,大王不宜南争韩、魏,东争齐、燕,西争秦。大王只有一宜,就是注目西北,争胡地。胡地广阔,非战车步卒所能发力,唯有借其骑技,行骑射之术,方可驰聘。而行骑射,必得胡服。”从袖中摸出一奏章,“此为苏秦所奏,写于昨夜,本欲在大王凯旋时请家人代奏,不想大王提早回来了!” “呵呵呵,”武灵王接过奏章,笑着感慨,“看来,相国这是想雍所想了。” “秦与大王并未完全想在一起!”苏秦拱手谢过。 “哦?”武灵王盯住他,“何处有别?” “别在标的。”苏秦侃侃应道,“苏秦胡服,标在大王强赵拓疆,取楼烦、西戎之地,从西北侧翼威慑秦人,使其芒刺在背,不敢东犯;大王胡服,标在取中山、北胡之地,东制齐、燕,南迫韩、魏,建霸王雄业。” “哈哈哈哈,”武灵王爆出一串长笑,“是了,是了,苏子看得透彻,寡人之志是立小了。”倾身,“就寡人这个小志,苏子可有妙策?” “大王是说胡服吗?” “正是。” “胡服有何难哉?” “难在国人。万一他们不穿胡服呢?” “大王想多了!”苏秦应道,“国人不会对抗胡服。大王之难不在庶民,不在乡野,而在大王身边,在宫廷,在贵胄!” 武灵王长吸一气,有顷,缓缓呼出:“你且说说,庶民为何不会拒穿胡服?” “因为胡服方便劳作!”苏秦应道,“譬如说墨者,他们所衣就类似于胡服,紧凑,方便,干事利索,唯一不妥的是没有看相。但于庶民来说,是否入眼并不重要,日常劳作与养家糊口才是真章。” “你解我一个大惑!”武灵王竖起拇指,“只要庶民不抗,身边人的事,赵雍自能搞定。这个了了,请言中山之事!” “就眼前来说,中山之事,非赵一家之事!”苏秦看向中山方向,“昔年魏未能长期占有中山,非魏无力,是因为中山背后有赵、燕、齐三家。同样,大王也不可急图,因为中山背后虽无魏、韩,仍有齐、燕。大王真想图谋中山,就要耐下性子,先行胡服骑射,取楼烦,得漠北,再观契机,一举而定中山。” “这个契机何在?” “在于中山内政。大王可使人至中山问聘,交好中山,观察中山。如果中山内治,大王则要隐忍不发,以和为上;如果中山内不治,大王可先听燕、齐之见,再行征伐。” “甚好!”武灵王盯住苏秦,“燕国之事呢?如果燕王真的禅让给子之——”顿住话头。 “唉!”苏秦给出长长一叹。 “苏子,”武灵王沉思一时,拱手,“赵雍有个请求,请苏子成全!” “请求秦不敢受。大王有何旨意,但说就是!” “楚国博大,秦、楚恰是对手,让他们自个折腾去。寡人求请苏子依旧留在邯郸,一是助雍推行胡服骑射,二是万一燕国有变,苏子也好少走一些路程。再说,苏子病体尚未康复,诸事皆小,身体事大。无论是天下还是赵国、燕国,全都离不开苏子,因而,苏子安康,事关天下,事关赵国,亦事关燕国!”武灵王言辞恳切,将燕国列在最后,语气加重。 显然,燕国是苏秦的死结。 沉思良久,苏秦拱手:“谢王关爱!至于是否赴郢,容秦斟酌几日,再禀大王!” 之后数日,武灵王拨出专款,集中邯郸城中所有裁缝赶制胡服,同时,利用各种途径传扬胡服之利,引发邯郸朝野喧闹。 邯郸常住户籍逾四十万口,有胡人不下五万,列国客流不下十万,在列国诸都中虽不算最大,却也不算小了。尤其是近年,赵人与北方胡人交往日多,迅速发展起冶铁业、皮革业与屠宰业,胡人定居邯郸者逐日增多。 胡人居中原,无论是贫是富,皆被中原人瞧不起,被视作次等国民。在邯郸大街上,只要胡服在身,连说话都不敢声高。 然而,赵王要行胡服了!穿胡服非但不再被人瞧不起,反倒是荣光的事,这令胡人奔走相告,本土赵人则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 这且不说,为做足前戏,武灵王时不时就会穿胡服,骑胡马,背胡弓,配胡刀,带着他的清一色胡服卫队在邯郸城的几条主街招摇过市,引得邯郸胡人欢呼雀跃,看得邯郸本土赵人目瞪口呆。 如此闹腾约有旬日,武灵王觉得一切就绪了,这才正式下诏,在邯郸闹市区张帖诏书,大意是说,凡赵之民,无论男女,无论贵贱,日常须穿胡服,年纪在十五至四十的贵族壮男一旦出行,若无特殊原因,必须弃车骑马。诏书的最后一句是,所有官员,不穿胡服者不得上朝。 与此同时,武灵王将量身定制的胡服配发给每一位官员。 胡服配发完毕,武灵王传谕大朝,下大夫以上朝臣,皆着胡服朝于信宫正殿,由守殿侍卫验过服饰,方可入殿。 大朝这日,超过六成的官员因未穿胡服而被侍卫拒之门外。为首几人,是王叔赵造及赵燕、赵文等几个王室后生。 赵造是先君赵语的异母弟,有文韬武略,二十多岁就做了封疆大员,多年来一直镇守晋阳,抗御秦人。后来魏人庞涓伐邯郸,在战事紧急时,赵造赶回救援,之后就留在邯郸了。可以说,赵造是看着武灵王长大且监护他坐稳主位的顾命重臣之一,在邯郸王亲贵戚中地位之尊仅次于安阳君。 这么多的朝臣敢于违抗王命,主要就是看赵造与安阳君的眼色。 为支持武灵王,大朝这日,苏秦也拖着仍旧虚弱的身子前来上朝,整齐地穿着赵王所赐的官制胡服。 见众多朝臣以各种站姿守在殿门外面,苏秦顿住步子,细细打量他们。 苏秦注意到,有朝臣在走过来时将一个袋子什么的塞进袖管里。苏秦猜出,定是他在宽大的官袍里套穿胡服了,这个袋子是为应急才备下的。万一顶不过去,他只须把外套脱下,塞进袋中即可。苏秦看向众官员,见他们身上的官袍大都鼓囊囊的,晓得他们也都备下袋子了。 苏秦看到站在一侧的赵造,直走过去。 赵造的官袍里没有任何套穿。 苏秦拱手:“王叔,苏秦有礼了!” “是相国呀,”赵造回礼,“久没见你了,观这气色,你的病还没好利索呢。” “是哩。” “身子骨要紧哪,这上什么朝呢?” “大王有请,秦不能不来。” “相国说的是!”赵成刻意盯一眼他的胡服,“挺合身呢。”指向殿门,“有这套胡皮在身,相国进门当是无阻了!” “这时节乍暖还寒,王叔也要当心凉风啊!”见赵造站在风口上,苏秦话中有话。 赵造没有应他,反而又朝风口挪移几步,刻意敞开衣领。 苏秦笑笑,大步进殿,见殿中稀稀拉拉地没坐几人,多是与肥义利害相关的。 武灵王坐于龙位,身子不正,脸色难看,牙齿咬着,两眼黑沉,稍稍斜向计时的滴露。 “臣苏秦见过大王!”苏秦拱手。 武灵王身子没动,略略摆手,指一下他的相位。 苏秦没去就位,依旧拱着手:“臣有奏!” “你讲!”武灵王依旧没动,但转了头,目光射过来。 “大王该当宣布散朝了!” 武灵王打个激灵,坐正身子,目光直直地射向他。 “大王该当宣布散朝了!”苏秦重复一句,回他以目。 法不责众。 过半朝臣公然抗旨,且多半是王亲国戚,事情显然已经搞僵了。 武灵王闭目略略一想,转对宦者令:“传旨,散朝!” 宦者令声音很响,显然不是对殿内,而是对殿外:“王上有旨,散朝!” 候在殿外的人听得旨令,纷纷离开。 殿中朝臣亦起身出殿。 苏秦没有走。 “真让相国料中了,”武灵王朝苏秦苦笑一下,摊开两手,“带头抗寡人之令的,竟然是寡人的父兄与手足!” “这事儿真还急不得!”苏秦回他一个微笑,“俗语说,江山易改,风俗难移。赵人无不视己为中原化邦,而鄙视四野,称他们为化外之人。北胡、南蛮、东夷、西戎,单听名字,大王就可判出其中偏见。在中原人眼里,胡人等同于蛮夷,是待化之人,胡地是待化之域,大王今以胡人习俗来教化已经开化的赵人,让他们情何以堪?” “相国有所不知,”武灵王急了,“中原人并非处处开化,胡人亦非处处不化。寡人去过北疆多次,深知胡人。别的不说,他们锻造的胡刀,就比我们的锋利。他们往来奔波于大草原上,视野开阔,见多识广,而不像中原之人,不少人至死甚至未曾离开过所住的村落。”指向宫中,“像宫中的不少女子与宦人,一辈子都没出过宫门!再说这胡服骑射,明显比我们的战车强呀。一辆战车四匹马,一旦路不好,或奔驰过快,车就翻了。同样四匹马,可载乘四个骑手,莫说是田间小路可行,纵使流深水急,马儿也能泅过!想想看,前几年,大魏武卒是如何败给齐军的?他们不是败给齐国的技击,而是败给齐国的骑卒!可惜齐国骑卒未曾习得骑射,否则,他们的战力将提升数倍,只须在马上驰聘,大魏武卒的枪未伸出就有可能中箭了。寡人敢说,只要赵人习得胡服骑射,天下莫能敌我!” “胡服好坏,大王不消对秦讲。”苏秦笑道,“大王方今要做的是如何说服王亲国戚,尤其是安阳君。王亲之贵,莫过于王叔安阳君。秦入殿时,没有看到王叔。秦以为,大王只要说服王叔穿上胡服,大事可成!” “寡人这就召请王叔!” “大王何不使人探望王叔,讲明原委,先听听王叔是何反馈,而后酌情予以劝勉?”苏秦给出解招。 “相国说的是!” 武灵王召来御史赵緤,让他前往安阳君府,传谕旨道:“王叔,家听于亲,国听于君,乃古今之惯例;子不反亲,臣不逆主,乃先王之通谊。今朝寡人作教易服,而王叔不服,叫天下人如何看待?王叔是明理之人,制国有常,当以利民为本;从政有经,当以令行为上。所以,明德在于论贱,行政在于信贵。寡人令行胡服,非为放纵欲望,娱乐心志,实乃事有所出,功有所止。待事成功立,王叔或可见今日之德矣。寡人闻之,事利于国,行则无邪;因贵于戚,名则不累。故寡人愿募公叔之义,以成胡服之功,故而特使赵緤拜谒王叔,敬请王叔胡服!” “回禀我王,”安阳君拱手拜道,“臣早听闻我王欲行胡服之事,也早说入宫觐见我王,议论此事,不想近日患上风寒,卧榻不起,趋走不得,是以未能入宫觐见。今日我王既有诏命,臣成也就斗胆进言,以竭愚忠。就臣所闻,中国之地,聪明睿智之人多居于此,万物财用多聚于此,贤圣之教多化于此。在此化邦,仁义智信有所施,诗书礼乐有所用,异敏技艺有所试,蛮戎夷胡有所拊,远近方圆有所来。今王弃此德化,袭远方胡服,变古人所教,易古人所道,逆人心所向,使民众离开中国教化,走向偏远愚昧,是为不智。臣请大王三思。” 赵緤入宫,将安阳君的话一字不落地禀报武灵王。 “呵呵呵,”武灵王听过,反倒吁出一气,笑道,“寡人晓得王叔病在何处了。” “要不,”赵緤接道,“臣再去一趟,请他入宫,由我王亲口譬解?” “这怎么可以呢?”武灵王起身,“传旨,寡人亲往探视!” 武灵王起驾赶赴安阳君府,赵成闻报迎出。 叔侄见过大礼,武灵王瞧一眼根本无病的安阳君,直入正题:“阿叔,您的心愿不肖侄已经知悉。看来,我们叔侄在胡服之事上有所分歧。雍儿此来,一是问候阿叔,二也是想解释一二,好让阿叔安心。” “臣愚痴,请我王譬解。”安阳君拱手。 “衣饰是为方便使用,礼仪是为方便做事。”武灵王侃侃说道,“正因于此,圣人观乡俗而制衣饰,据事理而定礼仪,其旨在于利民利国。蛮夷之民披发纹身,左衽右袒,食不用火;戎狄之民披发穴居,皮衣羽服,食不用谷。天下四方,区域不同,居民不同,礼仪、服饰相异自是常理。若要求同,只有一处,就是方便做事。服饰常因乡俗不同而变,礼仪常因事理不同而易。由此可知,圣人所定服饰不一,是为利其民;圣人所制礼仪不一,是为便其事。后世儒者遵循同一师尊,所执礼仪却常不同;中国之地习俗虽同,但各国教化却又有异,甚至差异巨大。由此可知,是否遵循某个习俗,即使智者也不能决定;是否穿用某种衣服,即使圣贤也不能一统。就胡服之事,阿叔所言,是遵循习俗;不肖侄所言,是打破习俗。不肖侄为何要打破习俗呢?因为情势。我东有齐、中山,此二敌与我分享河、漳二水,我却无舟楫以御;自上党至桓山再至代,我东接燕、东胡,南接韩,西接秦与楼烦,此四者皆我劲敌,我却无骑射以备。侄虽不肖,所志有二,一是造舟制楫,聚水居之民,东守河、漳之水;二是令举国之人着胡服,习骑射,西御秦、韩、燕、楼烦之边。更有中山这个心腹巨瘤,一日不除,不肖侄即如鲠在喉,如刺在背。中山占险据塞,将我东西一割为二。为使我土合二为一,简、襄二祖取上党,拔代国,只为去除此患。然而,百多年下来,此患非但未除,反倒在先君之时结牢秦人,犯我边地,劫我边民,以大水灌我鄗邑,幸亏列祖保佑,我鄗邑未失。王叔啊,简、襄壮志迄今未酬,先君之怨迄今未报,而小侄欲逞此志,欲报此仇,别无他途,惟有使民举国胡服,习练骑射,不想阿叔却……却要循依中国之俗,不肯求变,这真的不是不肖侄所期望的。阿叔啊,难道您不想剜掉中山这个心腹之瘤,开疆拓土,以逞简、襄等列祖列宗的未酬壮志吗?” 一席话听完,安阳君倏然离席,叩拜于地:“今听我王畅言,老臣如开茅塞。老臣愚昧昏庸,未能体会我王高志,反以俗事干扰,诚望我王宽谅。我王欲逞简、襄之志,老臣不敢有逆!”看向侍者,声音洪亮,“取胡服来!” 侍者取来武灵王为他量身定制的胡服,安阳君当场穿上,在厅中走有几个来回,大声嗟叹:“嘿,真就是利索呢!” 在场诸人无不大笑。 “贤侄,”安阳君笑毕,看向武灵王,“明日大朝,看老臣的!” “谢王叔成全!”武灵王拱手,略略一顿,“王叔,移风易俗是个大事儿,急不得。今有王叔表率,假以时日,相信诸卿都能转过弯来。小侄之意,再过几日大朝,如何?” 安阳君深深一揖:“老臣谨听大王!” 从宫中回来,苏秦一身疲倦。 显然,他的身体远未恢复正常。 听到车马响,菲菲蹦蹦跳跳地迎出,待苏秦下车,扑在他身上:“阿大,您总算回来了!” 姬雪也迎过来,搀住苏秦,回到房中。苏秦刚在书房坐下,菲菲就偎在他膝上,眼巴巴地望着他。 苏秦晓得,又到她听故事的辰光了。 菲菲被墨者带走时很小,根本记不起她的母亲与她出生的那个地宫,更不用说她的父亲了。墨营里的孩子几乎全是孤儿,他们甚至不晓得什么叫作父母,只晓得日日陪伴并教育他们的师尊墨者。在墨营里渐渐长大的菲菲天然认为她也是没有父母的,因而,当木华突然赶到墨营,将她带到父母身边时,菲菲的感受是崩溃的。 然而,没过多久,菲菲就品尝到了有父有母的滋味。 菲菲最欢喜的是缠在父亲苏秦身边,听他讲述各式各样的故事。菲菲最爱听的故事,是他所讲述的她娘亲的故事,尤其是他与娘亲的共同出生地,洛阳。早晚讲到洛阳,苏秦的声音就起磁性,就饱含激情。洛阳的山、洛阳的水、洛阳的街道、天下的中心周王城、周王城毗邻的太学、菲菲的外公周天子、外婆周王后、娘亲雪公主、姨娘雨公主及她们的老师,也是他苏秦的恩师,被称为天下第一琴的老琴师……所有的人与事,苏秦无不如数家珍,娓娓道来。一天又一天,苏秦滔滔不绝,菲菲问长问短,父女二人的大部分辰光就耗在这样的听讲中。 苏秦讲述时,姬雪总是静静地守在一侧,一边听着他们父女的问答,一边做着女红。她要确保苏秦与菲菲身上穿的每一件东西,都是出自她自己的手工。 见父女这辰光偎在一起了,姬雪笑笑,拿出她的针线活,给苏秦缝制百纳鞋底儿。 然而这天,苏秦显然不在状态。 像通常一样,苏秦夸张地咳嗽一声,清清嗓子,朗声开讲:“今天要讲的是你张仪阿叔在鬼谷山林里巧摆——” “王八阵!”不及他讲完,菲菲接道。 “是哩,”苏秦应道,“那一天——” “阿大,”菲菲皱眉,“这个王八阵菲菲听过三遍了。” “是吗?”苏秦咧嘴笑了,“那就换一个,我们四人跟从你的童子师伯在林子里——” “不会又是抹蜂蜜吧?”菲菲截住话头。 “这个……”苏秦吧咂一下嘴皮子,抓耳挠腮。 “他大,”姬雪憋不住了,抬头笑道,“为什么不给菲菲讲讲你们轩里村的故事呢?你家的故事,好像没有听到你讲起过呢!” “轩里村没有什么好玩的!”苏秦支吾。 轩里村是他深结在心头却又最不想勾起的记忆。 “阿大,就讲这个,菲菲就想听这个!”菲菲来劲了。 “好吧!”苏秦轻叹一声,眼睛闭起,向这对好奇的娘俩缓缓道起他所出生并长大的轩里村,讲他们家的田,讲周天子发给他们家的牌匾,讲他的阿大苏虎、娘亲苏姚氏、大哥苏厉及弟弟苏代,讲他会烧菜的大嫂及阿嫂所生的几个孩子,讲他收养的那条狗,阿黑…… 苏秦只字未提的是小喜儿,他阿大为他强娶的发妻。 讲着讲着,苏秦讲不下去了。 “阿大,您哭了?”菲菲盯住他的眼睛,看到里面满是泪水。 “是吗?”苏秦擦去泪,缓缓站起。 苏秦的脸色极是苍白。 姬雪扔下活计,站起来,将苏秦扶回榻上,照顾他睡下,转对菲菲:“菲菲,今朝就讲到这儿,你外面玩会儿去。” “好咧。”菲菲应一声,走到门口,回头,“听说赵王下诏让大家都穿胡服,我想到街上看看,满街都穿胡服是个啥样儿。” “寻你木华姐,让她带你。” “好咧!”菲菲话音落处,人已没影儿了。 “苏子,”姬雪坐到榻前,轻轻抚摸苏秦的手,“什么伤感了?是娘亲吗?” “不完全是。” “那……你为何伤感?” “为一个人。” “什么人?” “小喜儿。” “小喜儿是谁?”显然,姬雪并不晓得小喜儿的存在。 “一个跛脚的女人。” “她……”姬雪盯住他,“怎么了?” “她想要个孩子!”苏秦喃声。 “她生不出吗?” “是的。” “为什么?是有病吗?” “没有人与她生。” “她没有嫁人吗?”姬雪话音刚落,猛地意识到什么,盯住苏秦,“她不会是你……”顿住话头。 “是的,她是我的女人。” “你……”姬雪震惊,两眼大睁。 “你想听听她吗?” “嗯。”姬雪点头。 苏秦讲起小喜儿,讲他如何与张仪醉酒,如何被弟弟苏代用牛车运回去,如何在醉酒状态下与小喜儿结拜,如何在酒醒时趁混乱逃婚,几年之后返家,他如何与小喜儿分榻睡,他想赴秦,如何卖掉她赖以生存的田地,之后又如何三番五次地伤她的心,等等等等,一古脑儿倾给姬雪,末了慨叹:“她是一个好女人啊,一个好女人!” “苏子,”姬雪凝视苏秦,“我使人送钱给她,让她老有所养!” “她缺的不是钱。” “那……”姬雪盯住他,目光征询。 “她什么也不想,只想生个孩子,我却未能给她!” “我这就派人去,将她接到邯郸,让你与她生个孩子,成不?” 苏秦摇头,伸出手,握住姬雪。 想到苏秦也曾拒绝春梅与秋果的事,姬雪哭了。 “苏子,”姬雪更咽,“你……让臣妾如何报答?” “拿笔来。” 姬雪摆好笔、砚墨及一块精工制作的羊皮,扶他下榻,坐在几案前。 苏秦提笔写信。 出乎姬雪意料的是,苏秦所写并不是给小喜儿的。 苏秦一连写完两封,将书信装入密囊,看向姬雪:“封好后叫邹兄使人送往楚地郢都,一封交给陈轸,另一封交给屈平,囊上我已写有名姓!” “你不去楚国了?”姬雪惊愕。 “是的。”苏秦缓缓点头,“直到昨夜我才做出决定。” “太好了!”姬雪由惊转喜,轻声,“是为什么事吗?” “燕王要让位给子之了!” “啊?”姬雪手中的锦囊掉落于地,呆怔良久,方才冷静下来,弯腰拾起信囊,半是自语,半是说给苏秦,“我晓得子哙,他……做得出的!” “唉。”苏秦重重地叹出一声,回到榻上,躺下来,闭上眼去。 从安阳君处得到一颗定心丸,武灵王兴甚至哉,哼着小曲儿回到宫里,屁股没有落席,当值宫人入报,太尉赵造、司徒赵文请求觐见,说是已候小半晌了。 赵造是赵肃侯的异母弟,是武灵王的阿叔,赵文则是武灵王的异母弟。他们二人非但与武灵王血脉相亲,更在朝廷握有重权,在朝臣中影响颇大。二人同时求见,显然是冲胡服来的。武灵王求之不得,即刻传见。 君臣礼毕,赵造行伍多年,是个直人,开门见山:“我王在上,臣有一言,不吐不快!” “造叔请讲!”武灵王底气十足,笑咪咪地看着他。 “隐忠而不言者,属于奸人。残国以谋私者,属于贼人。犯奸者当死其身,残国者当族其宗。凡此二者,先圣已明刑于典法,臣属违之,罪在不赦。臣虽愚痴,却不敢犯奸残国,是以犯言以谏,无遁其死!”赵造声如洪钟。 “呵呵呵呵,”武灵王笑出几声,“阿叔言过了。臣不讳言,是谓忠;上不蔽言,是谓明。忠则不避危,明则不拒人。你若有话,就直说吧。” “就臣所知,”赵造放开闸门,将心中憋闷酣畅淋漓地渲泄出来,“圣人在教化时不轻易违背民意,智者在治理时不轻易更动习俗。顺应民意而施以教化,不劳而成功;因循习俗而施以治理,事半而功倍。今朝大王不守习俗,着胡服上朝不说,且还不顾朝野议论,旨令举国之人尽皆穿胡服,臣以为,这不是教化臣民、遵循礼仪之道。服奇,民则志淫;俗僻,民则意迷。是以,古今之主不尚奇僻之服,中国之人不近蛮夷之行,因为这些无不远离教民成礼之道。古今通理,遵循成法则无大过,修行正礼则无邪癖。臣之愚忠尽言于此,敬请我王斟酌!” “阿叔教诲,雍受益匪浅!”武灵王拱手谢过,盯住赵造,“寡人也有几句闲言,敬请阿叔指教!” “臣愚痴,请王明示!” “请问造叔,”武灵王侃侃说道,“古今不同俗,我们该法何古之俗?帝王不相袭,我们该循何王之礼?伏羲、神农只行教化,从不诛杀。到黄帝、尧、舜之时,虽有诛杀,但不滥杀无辜。及至夏启、商汤、周武三王,无一因循旧制,无不顺应时俗而制成法、因循时事而制礼仪。由此可知,先古圣王,无一不是顺应时俗而制定成法、因循时事而制定礼仪的。法度、制令,是为顺时适宜的;衣服、器械,是为使用方便的。由此可知,以礼治世,大可不必一成不变;以利治国,大可不必法古。圣人兴于世,不相袭反而王天下。夏、殷衰于世,不易礼反而失天下。如果说服奇则志淫,那么,邹国、鲁国就不该有行为怪癖的人。如果说俗僻则意迷,那么,吴、越之地就不该出现杰出人才。圣人治世,利于身者是谓服,便于事者是谓教,进退自如者是谓节。制衣做服,是为百姓有所循依,非为评价贤与不肖。所以,圣人皆流于俗,贤者皆通于变。古人有谚:‘以古书御马,就不能尽马之情。以古法制今,就不能达事之变。’由此可知,因循守旧者,不足以建盖世之功;法古之学者,不足以治当今之事。造叔,难道您想让寡人做一个碌碌无为之君吗?” “这……臣……”赵造挠头,支吾半天,竟无一语出来,求助般看向赵文。 “赵文,”武灵王微微一笑,转对赵文,“你有何言?” 见赵造被武灵王的一串高论堵得哑口无言,赵文心服,拱手:“臣之见同造叔,方才聆听我王高论,臣无疑矣。” “呵呵呵,”武灵王连笑几声,“既然无疑,就穿胡服吧。”转对宦者令,“赐二位大人胡服!” 宦者令拿出两套胡服,递给赵造、赵文。 赵造、赵文谢过,当殿脱下旧朝服,换上胡服。 离开相府时,菲菲并没有呼叫木华陪伴。 与初到邯郸时相比,菲菲的胆儿壮多了。她已熟识这块地方,晓得这是邯郸,是赵国都城,杀人越货的事是不会轻易发生的。 但这些全都不是原因。 真正的原因是,菲菲的武功在这短短的几个月里长进飞快。邹叔叔天天教她习练飞刀,木华也已教会她女子鞭术,至于剑术,是她在山里自幼就练出来的,虽说力气不足,但招数都是到位的。 为谨慎记,菲菲没有佩剑,只带几柄飞刀与软鞭防身,藏在她简洁利索的墨装里,从外表看不出来。软鞭是屈将爷爷亲自为她打制的,由精铜、乌金精锻而成,比正常的略轻,分作九节,节与节之间由合金链条连接,活动自如,是剑的克星,击出时最远可达三步,收起时则可插于腰间,既能防身,又不致人死命,堪称墨家的制人利器。 相府距赵国宫城甚近,就在宫城旁侧。这儿的大片房舍被称作邯郸城中的官衙区,全部由赵国宫室所造,再由赵君分别赐给赵国大夫以上的朝臣,因而,这里的房舍多为达官显贵所居,以方便上朝。虽说这些宅第在邯郸城里不算豪奢,更无法攀比豪商大贾的大宅子,但此区标志屋主在赵国的身份与地位,不是谁想住就能住的。即使再有钱的商贾,若在此地租用哪怕是一间屋舍,都是违法的。 相府位于宫城正门偏东,街道两侧是清一色的官衙。此前,在这条街上是看不到胡服的,谁穿胡服,就会被人低看一等。即使有个别胡人居住,也都改换赵人服饰了。 但这日不同,街上有不少人纷纷穿起胡服来,尤其是年轻人。想到父亲也是穿着胡服上朝的,菲菲后悔未能穿套胡服出来。 转有两条街道,菲菲决定走向更偏远的地方,那儿是富商与寻常百姓杂居。 刚刚走到一条街头,菲菲听到前面在胡喊野叫。菲菲急跑过去,见是一群孩子在群殴一个穿胡服的半大男孩。 胡服男孩蹲在墙角,全身缩作一团,两手护头。六个与他年龄差不多的孩子,看样子全是富家子弟,正在轮番对他拳打脚踢,一边打,一边骂不绝口:“你个丧家犬,还敢穿胡服哩!”“揍死你,让你老子来领全尸!”“他老子早就崩了,烂尸也没人领!”“我早就看你不顺,今朝刚好逮到你……” 胡服男孩一句不讲,只是缩在墙边,任由他们踢打。 “你个丧家犬,做缩头龟呀!”为首一个跨步上前,一把抓住胡服男孩的头发,拎他起来,另一手卡住他的脖颈,将他顶在墙上,转对另外三人,“把他的两只胳膊扭住,让他护个鸟!” “对对对,就让他护个鸟!”另一男孩话音落处,飞起一脚,刚好踢在胡服男孩的裆中央。 随着一声惨叫,胡服男孩两手捂在裆里,一张俏脸在痛苦中扭曲。 望着胡服男孩的惨样,几个官家子弟哈哈大笑。 为首男孩再次拎起他的头发,按在墙上。 踢裆的男孩抽出剑,把剑尖顶在胡服男孩的俏脸上:“你个丧家犬,长得倒是俊哩,像个小娘们!爷今儿手痒,给你纹个字,让你更好看些!”转对另一男孩,“谁带墨汁了?” 几个孩子尽皆摇头。 “没有墨汁,哪能办哩?”那男孩略略一想,一拍脑袋,“有了,看我刻深一点儿,给他来个十字纹,结作疤,也中眼呢!” “好好好,”几个孩子齐叫,“要想好看,就得来两个,一边一个,对称哩!” “成!”那男孩叫道,“来两个人,扭住他,甭让他动,否则就划不规整了!” 两个男孩子走过去,一边一个扭住胡服男孩,持剑孩子举起剑,眼见就要行刑,菲菲再也忍不下去,如离弦之箭般冲出,一把握住那孩子拿剑的手腕,反手夺走他的剑,下面顺腿一脚,刚好踢在他的腿窝上。那孩子猝不及防,扑嗵跪地。 菲菲顺手扭住他的衣领,剑尘指向扭胳膊的一个男孩,厉声喝道:“松开他!” 两个孩子被她的气势吓住了,松开。 胡服男孩缓过一口气,看向菲菲。 “快跑呀,你!”菲菲大叫。 胡服男孩撒腿就跑。 菲菲稍一分神,跪在地上的男孩猛然出手,一把抓住菲菲拿剑的手,反手将她的剑夺下。 菲菲吃一大惊,倒退几步。 见她没了剑,六个男孩全围过来,纷纷拔剑。 菲菲摸向腰间,抖出软鞭,扎下架势。 赵人自幼习武,六个男孩自然都不是吃素的,又见她是一个女娃子,哪里放在眼下,迅即摆开阵势,呈四个方向团团围定。 “大哥,”踢裆男孩冲为首男孩,小声,“看她衣服,是个墨者,惹不得哩!” “墨者?”为首男孩冷笑一声,“这是邯郸,不是他们墨者的地盘!”看向几个孩子,“上!”话音落处,仗剑刺来。 他的剑还没刺到,菲菲的鞭梢就击过来,刚好打在他的手腕上。鞭梢不大,却是一串铁蛋,虽然包着软皮,一旦被它击中,轻则疼痛难忍,重在伤骨动筋。随着一声“哎哟”,为首男孩的剑掉地上,握住手腕蹲下来,眼泪都疼出来了。 “谁还敢来?”菲菲抖动鞭尖。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 “快呀,一齐上,看她打谁!”为首男孩急了,顾不得疼,擦去泪,另一手拣起剑。 菲菲左躲右闪,软鞭飞舞,几个远比她高大的男孩也都学乖了,不再近身,只是围着她打圈。菲菲年龄小,身形单薄,这又以一敌六,更把对手惹恼了,情势甚是危急。 正在关键辰光,方才跑开的胡服男孩踅转回来,与他同来的是两个女人,手中持剑。 其中一女如飞般旋来,只听当当几声响过,几个毛孩子尚未反应过来,手中的剑全都落在地上。 女人没有难为他们,只是低喝一声:“滚!” 几个毛孩子顾不得捡剑,飞也似的逃了。 “妹妹,谢谢你救了我!”胡服男孩飞跑过来,紧紧拉住菲菲的手,眼中泪出。 “你是何人?”菲菲盯住他。 “在下姓姬名职,”胡服男孩应道,“妹妹,你叫什么?” “菲菲。”菲菲说完,补充一句,“姬苏菲菲。” “你也姓姬?”姬职喜道。 “是呢。我娘姓姬。” “咦?”姬职愕然,“大凡姓氏,都是从父而起,为何你是从你娘的姓呢?” “我不知道。” “你的父亲呢?他姓什么?” “姓苏。” “是姬苏菲菲的苏吗?” “是。” “孩子,”跟在后面的女子走过来,打量一会儿菲菲,“你是墨者?” “是。” “你家在何处?” 菲菲指向家中方向:“就那儿!宫前街。” “宫前街?”那女人打个惊怔,盯住她,“你怎么会住那儿?” “是我家呀!”菲菲回道。 “你父亲是谁?”那女人直直问道。 “你是谁?”菲菲退后一步,一脸警惕。 “菲菲妹妹,”姬职紧前一步,拉住那女人,指她介绍,“她是我娘亲。我们是从燕国来的,我父亲是燕王,我娘亲是王后!” “菲菲见过王后娘娘!”菲菲拱手,“我父亲名叫苏秦,是相国。” 天哪!燕后、子职及另一女人面面相觑。 “菲菲,”燕后回过神,拉住她的手,“我们能去你家府上看看吗?” “我……我不晓得!”菲菲迟疑。 “你父亲是赵国相国,也是燕国相国,我娘俩与他很熟。听说他病了,我们早说望望他呢,总是得不到机缘。今朝再好不过了!” 听到这话,菲菲不好再讲什么,应允下来。 燕后带菲菲来到自家宅院,一则让她认门,二则自己也要换个衣装。梳理一毕,燕后穿上礼服,带上礼品,坐上她家的辎车,直驰相府。 飞刀邹将客人留在客厅,使木华陪伴,与菲菲入内禀报苏秦。 听菲菲讲完缘由,苏秦看向姬雪。 “见不见?”姬雪轻问。 “你说呢。” “你最好见见,”姬雪沉思有顷,“顺便审一审职公子。如果子哙真的让位给子之,燕国或生内乱。燕起内乱,或会波及职公子。” “你呢?” “我是燕国太后,怎么能在此地露面呢?”姬雪小声嗔怪。 苏秦咂个舌,笑笑,换上燕国官服,扯上菲菲,在飞刀邹的陪同下,走向前院客堂。 听闻脚步,燕后、姬职紧忙迎出。 首先揖礼的是姬职,抱拳深揖:“燕室浪子姬职叩见六国共相苏大人!” 苏秦回礼:“洛阳人苏秦见过公子!”看向站在他身后的燕后,再揖,“臣苏秦叩见燕后!” 燕后回礼:“秦女嬴芷见过相国大人!” “娘娘玉体可好?” 燕后泪出,勾头,拿巾擦过,拱手:“谢大人垂询。嬴芷已经不是燕后了,大人称呼嬴芷即可!” “苏秦不敢!”苏秦应过,礼让三人到客席坐下,打量姬职,赞道,“好一个英俊后生!” “苏大人,”燕后接道,“听职儿说,就在刚才,如果不是菲菲,职儿就破相了,人家要在他的面上刺个十字呢!” “是公子福大命贵!”苏秦应道。 “苏大人,”燕后再道,“我娘儿俩今朝登门,一是诚谢菲菲救命之恩,二是看望大人。嬴芷听闻大人染病,早说来探望的,可又觉得身世飘零,怕大人见了,反添忧心。不想上天不负我娘儿俩的苦心,今朝赐予机缘,遂了我娘儿俩的心愿。”从袖里摸出一个包囊,打开,“嬴芷别无他物,这是燕地胡人所送的一根老参,说是长有千年了,可大补亏虚。区区心意,还望大人不弃!” 苏秦接下,拱手:“谢娘娘记挂!”再度看向公子职,话中有话,“敢问公子,你为何要留在赵地,而不赴秦地寻你外公呢?” “回禀大人,”子职拱手,“身为燕人,职不敢远离故土。” “为何不敢?”苏秦盯住他。 “子不反亲,臣不逆君,民不弃国,古今之道也。作为燕室骨血,姬职根系燕地,身虽飘零,赤心却一日不敢忘国,是以暂寄赵地,俟他日国家召唤,姬职好走马归燕,为母国赴汤蹈火,死而后已!” “公子壮志,苏秦知矣!”苏秦点头,“如果他日燕国召唤,公子回国,欲执何策为燕效力?” “欲执合纵长策!”子职朗声应道。 “是吗?”苏秦轻声笑道,“公子可知何为合纵长策?” “纵亲燕韩赵魏齐楚以制秦!” “哈哈哈哈,”苏秦大笑起来,“看来,这是要与你的外公作对喽!” “非也。” “为何?” “苏大人的长策是制秦,而非灭秦。有六国合纵制秦,秦国若想不受制,必自强。是以,在职看来,苏子长策既是制秦,又是助秦。职执此策,是助外公,非与外公作对!” 苏秦吸一口长气,盯住他,显然不相信如此高识竟然出自一个年不过十五的稚子之口。 “苏大人,”子职回视,目不转睛,“晚辈有一请求!” “公子请讲!”苏秦正襟。 “姬职不才,诚意求拜大人为师,望大人不弃!” “这……”苏秦怔了,看向燕后。 燕后赞许,目光期盼。 “师傅!”子职随即起身,叩拜于地。 “公子?”苏秦急了,站起去扶子职。 子职死活不肯起来。 “苏子,”燕后改过称呼,不再叫他大人,“看在先王份上,您就收下这个弟子吧!他……无家无国,与寡母飘零异乡,苏子若弃……”言及此处,伤感落泪。 “臣……”苏秦听得难受,轻叹一声,拱手,“谨听娘娘!”回到席位坐下,正式接受子职的礼拜。 师礼毕,燕后谢过苏秦,转对子职:“职儿,你与菲菲外面玩会儿,娘与你师傅说个事儿!” 子职应过,与菲菲出去。 “苏大人,”燕后泪出,“您能收容职儿为徒,本宫难言感激之情。本宫此来,还有一桩大事相求。” “娘娘请讲!” “本宫近日得知,逆臣子之欲篡大位,听说子哙他……”燕后抹泪,“已经禅让了!” “臣亦得知此事,正在忧心!” “子之若当大位,燕国必乱。子之非子哙,为人狠毒,定不容方今太子并几个公子。当初不是子哙,我娘儿俩早被子之杀了。今朝子之当朝,是不会放过我们娘儿俩的。在此绝地,我们孤儿寡母人地两生,无依无靠……”燕后的一双泪眼盯住苏秦,“只能靠依苏大人了!” “娘娘,臣……”想到今日公子职受欺之事,苏秦泪水亦出,拱手,“娘娘放心,子职吉人天相,不会有事。再说,子职既为先王之子,就是臣之少主,保护你们母子平安,是臣职分!”略顿,“待臣寻个机缘,向赵王提说此事,保障你们母子的人身安全!” “诚能如此,”燕后长揖,“请受嬴芷一拜!” 燕后的话也提醒了苏秦。 客人走后,苏秦回到后院,对姬雪略述了对这母子的印象,末了道:“看来,我得回燕国一趟。否则,子之真可能放不过太子并两个公子。” “如果子哙已经让位,就等于木已成舟,你回去又有什么用?带走几个公子吗?你若不带,子之或不动心。你若带走,子之必起杀心。” “劝子之再让回来!” “苏子,”姬雪苦笑,“你习鬼谷术,应该晓得人性。今日的子之已经不是过去的子之了。他既已操下这个心,既已坐上王位,就只会一条道走到黑,是不会再撒手的!” “虽然,”苏秦亦出一声苦笑,“我还想前往一试。子之利令智昏,这已走到悬崖上了。子之身死名裂倒是事小,关键是燕国之难。” “是的,子之之才驾驭不了燕国。” “我明晨就走。” “若此,雪儿也去。” “你……怎么去呢?”苏秦怔了。 “去楚国,我不方便。燕宫是我家,我若回去,子之就得掂量掂量。” 翌日晨起,苏秦、姬雪早早起来,将菲菲托给屈将子照看,依旧留住相府,由飞刀邹、木实、木华及十多名墨者分乘四辆辎车,辚辚发往蓟城。 太子姬平是黄昏前赶到蓟都的。 太子的车马直入宫城。 让姬平松出一气的是,宫城依旧由燕王哙居住,因为在名义上,禅让大礼未行,子之还不能成为真正的燕王,因而也就无法搬进王城。子之着急要行禅让大礼,但大礼是国事,马虎不得,必须择吉日吉时在燕宫太庙进行。 姬平回来得恰到好处,择定的吉日是次日,吉时为卯时,这个是姬平一入燕境就得到密报的。 姬平几乎是旋进王哙的宫室,扑到王哙跟前,抱住他的大腿,长哭:“父王——” “平儿?”王哙显然没有料到太子会回来,吃一惊道。 “父王——”姬平再哭。 王哙扶起姬平,心情显然很好:“你回来得正好,明日卯时,父王行禅让大典,这可是千古盛事呢!” “父王,”姬平不哭了,擦把泪水,“平儿回来,就是恳求父王,取消这个大典!” “这怎么可以?”王哙责道,“为父已经诏告天下了,将国禅让于相国子之,怎么能言而无信呢?” “敢问父王,”姬平二目如炬,直射王哙,“您为何要让天下?” “非让天下,我只是让燕国。” “您为何要让燕国?” “为燕国福祉!”王哙应过,轻叹一声,“唉,平儿,你晓得的,燕国这些年,磕磕绊绊,走得不容易。燕人苦难多啊。好在有个贤人子之,有文韬武略,善于治国,燕国由他治理,必富强和谐,岂不是燕人的福祉吗?” “父王,你不晓得子之的——” “寡人不晓得别人,难道还不晓得子之吗?”王哙生气了,截住他的话,“子之上阵杀敌时,你还没出生呢!子之能做将军,是你先太祖文公百里挑一选出来的。当年寡人随苏相国参与列国合纵,之后回燕。六国纵亲之后,你先太祖驾崩,燕国内乱,若不是子之将军回救,燕乱不知何时结束。子之居大功而不骄,却与家人住在一个草舍里,没有佣人,没有奴隶,其夫人做饭缝衣,打扫庭除,子之到家,也是什么都干。这样的人难道不是贤人吗?” “那是他专门做给父王看的!” “什么做给寡人看的?”燕王哙愈加生气了,“寡人仰慕他,就在他家附近也购置一处草舍,天天看他这般。他在那儿一直住到不久之前,就是寡人即位之时。你做给寡人看看,能在那样的草舍里,连住这么多年?再说,若无子之,寡人这辰光不定还在造阳呢!” “父王,”姬平急道,“纵使子之贤能,您也不能让国呀!” “为何不能?” “因为,这个国不是您一个人的!” “不是寡人的,是谁的?” “父王,您之所以能当上燕王,坐到这个位上,因为您是太子,因为您是先王的骨血。同样,平儿现在是太子,平儿是您的骨血,燕国您必须传给平儿,而不是让给其他人!您让的不只是您的国,您也让了我的国!” 显然,姬平提出的是个难题,燕王哙陷入长思。 “父王,您就不要让了。您就传个旨,明天的大典暂时取消。待子之问时,您就说,先王给你托梦了,让国不吉!” “乱讲!”燕王哙横他一眼,“先王没有托梦,寡人却说托梦,岂不是说谎吗?岂不是欺先王吗?岂不是欺祖吗?” “父王——” “有了!”燕王哙截住姬平话头,“寡人明天就对子之讲,寡人只能让寡人的这一份,就是今天的燕王,燕国太子依旧是你,有朝一日,子之再将燕国禅让于你。燕国互相禅让,岂不是好?” “不好!”姬平脱口应道。 “为何不好?” “有两大不好!”姬平语气激动,“其一,燕国本无事,您这一让,燕国必出事。其二是,父王让贤,说明父王不贤。父王,您在燕国,何人说你不贤了?所有燕人都拥戴您,朝臣也都拥戴您。举国都说您贤,您这让了,岂不是向燕人说明您不贤了吗?父王让贤,不让太子,而让相国,岂不是说明太子不贤了吗?” “寡人与子之孰贤孰不贤,寡人自己知道!”燕王哙亦激动起来,“子之能做到的事,寡人就做不到。譬如说,燕人的大敌是北胡,北胡世代与燕人作对,动不动就犯边扰民,可在今天,子之一句话,北胡归服,燕无损一卒,无伤一金,却拓地千里。子之住草舍,自己打草鞋,种地养殖,自食其力,寡人就做不到。寡人问你,你能做到不?” “父王,你真是让鬼迷住心了!”姬平几乎是吵了,“北胡与子之本来就是串通一气的,子之夫人是胡女,子之生母也是胡女,我全都打探清楚了!至于说住草舍,打草鞋,种地养殖,那都是他做出来的,是做给父王您看的,做给蓟城人看的。如果不是,那么,当上相国后,他为何不再住那草舍?他为何不再打那草鞋?他为何连夜搬出草舍、住进相府?他为何急于搬进宫城?他为何——” “住口!”燕王哙声音严厉,抬手指着他,“你……你这不孝之子!子之是先祖桓公之后,其父为先祖文公胞弟,是正宗燕室骨血。排起辈来,子之与先易王是同辈,是寡人阿叔,你该叫他祖爷,如何能说出这种不孝不忠之辞?” “父王——”姬平悲泣。 “甭多讲了!”燕王哙指向房门,“去吧,明日吉时到太庙列朝。你的太子之位,寡人明日一并诏告。此诏是要公示天下的,以子之之贤,将来一定会禅让于你。你放心就是。” “父王?”姬平急了。 “退下!”燕王哙再指房门。 姬平含泪退出,在宫门外徘徊良久,径投褚敏府而去。 翌日辰时,燕国太庙门外车水马龙,燕国朝臣各怀心情,络绎走进太庙正门。为示隆重,子之特别邀请蓟城各家贵族与乡、里长老列席观典。 子之晓得,戏,要演就要演真切。既然没走武路,文路是要走端正的。为此考虑,子之为这次千古盛典做了精心设计。 整个大典,最难为的是乐舞。禅让大典,乐舞是一定要表演《韶》的。 《韶》也叫《大韶》,共分九章,由箫起韵,是以又称箫韶九成,传说是帝尧让位于舜后,由舜任命一个叫夔的乐官来做乐制舞,以歌颂帝尧的美德及功劳。乐舞分作三个部分,为诗、乐、舞,协调如一,共作九章,亦叫九成。诗为歌颂帝尧的雅颂,由专人吟诵,乐有金、石、土、木、革、丝、竹、匏等八声,分作钟、磬、琴、瑟、管、笙、箫、鼗、鼓、柷、敔、镛等多种器具,箫起,钟导。单是钟,就有六十四只,被编作上中下三层,上层为钮钟,共三组;中、下两层则为甬钟,亦各三组。其他乐器,也都阵势浩大。 整个《大韶》的诗、乐、舞三者,无不为彰显并达成“闻乐知德、观舞澄心、识礼明仁、礼正乐垂、中和位育”这一终极宗旨,是以要求,歌词须文雅,舞步须古朴,曲调须平和,否则,大典就会失去庄严,流于凡俗。 燕是召公的封地,原本有一套完整而成熟的礼乐班底,但在近百年来,礼崩乐坏,这套制度渐渐荒疏了。然而,子之却是性急,任命鹿毛寿为大典司仪,要求乐坊在短短的十余天里拿出整部韶乐与大礼,逼得乐坊令寝食不安,没命没夜地组织全套班底演练。 临时舞台搭建在太庙主殿前面的广场上。广场甚大,单是观礼的席位就设置三千个,依方位摆出三千草席,分作几个区域,王公贵族则按身份贵贱依区域就席,核心席位上还插有木牌,以免因坐错席位而失礼。 卯时整,正礼起始,箫声起,钟磬随之,一人随乐而歌,歌词是“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共一十六字,据传是帝尧传给帝舜的治世要诀,也算是禅让辞,被舜用作整个乐舞的主题辞。六十四名舞者,男女各半,女扮飞鸟,着羽裳,领舞者为凤;男扮走兽,着兽皮,领舞者为龙。女跳羽舞,男跳干舞。羽舞者持龠(笛)翟(羽具),干舞者持戈矛。羽舞重于礼仪,干舞重于止戈。歌者反复吟唱那一十六字,每唱一字,乐起一韵,舞动一作。乐分九成,每一成三献,每一献歌唱两遍,乐起三十二韵,舞动三十二作。韶乐九成,歌词一样,但吟唱不同,动作迥异。 古《韶》大多失传,大典上的这套《韶》乐,是由燕室乐坊临时发掘出来又经鹿毛寿改造而成的。由于准备时间仓促,歌、乐、舞三者未能充分演练,起乐之后,配合不够协调,中间甚至几次中断,整个过程磕磕绊绊,尤其是演至最后一成,“凤来仪”,不知何处出错,乐声乱了,舞台上顿时鸟兽混杂,乱作一团,乐坊令急得大汗淋漓,好不容易才算压住场面。 虽然如此,整个场面依旧震撼人心。 《韶》乐演完,真正的禅让主题才算开始,燕王哙身着王服,健步走上祭坛,祭拜天地四方,祷告列祖列宗,阐明他何以禅位于贤人子之,之后是历数子之之贤,称子之也是燕室骨血,坚信子之能给燕人带来更大福祉。 燕王讲完,依照帝尧禅让仪式的进程,受让者子之布衣登台,盛赞王哙美德,自谦德不配位,坚辞不受。 王哙再让,子之再辞。 王哙三让,子之三辞。 这些都是提前排演好的戏本。 就在王哙表演最后一次阐让时,太子姬平放声长哭:“父王——” 姬平的哭声打乱了仪式的庄重与静穆。 在场的所有人全看过来。 所有人这也意识到一个事实,燕国还有一个未来的国君,太子姬平。姬平年满十八,依照惯例是可以主政的,王哙若行禅让,让给姬平才是天经地义! 子之脸色煞白。 其实,凌晨起来,燕王哙已经对子之讲了姬平的事,要求子之不得更立太子。子之满口答应。在子之眼里,燕王哙提出这个要求,一定是与姬平事先讨论好了的,这辰光太子长哭,确实出乎他的意料。 姬平这声长哭也打断了燕王哙行将结束的仪程。 姬王哙手捧诏书的手在抖动。 姬平再哭一声父王,趋前几步,跪叩于禅让台前。 紧跟姬平的臣子纷纷跨出,跪在姬平身后。 褚敏等部分朝中老臣也跨出来,跪在最后。 更多的人跪下来。 一直响着的音乐戛然而止,场面静得出奇。 燕王哙看向子之,目光求助。 显然,他不晓得如何应对了。 眼见功败垂成,子之急了,脑子飞快地转起来,但脑海一片茫然。 在这危急时刻,司仪鹿毛寿出来救驾了。 “起乐!”鹿毛寿吩咐乐坊令。 “起乐!”乐坊令大叫。 音乐响起,依旧是《韶》。 随着音乐,司仪鹿毛寿朗声长吟:“大道荡荡,天地玄黄;燕王姬哙,择贤禅让。贤人子之,燕人榜样;文能治国,武可安邦;燕人拥戴,燕王青睐;群臣咸伏,天下敬仰。伟哉燕王,万世流芳;大哉燕国,开来继往……” 音乐声及鹿毛寿的长吟声迅速将气氛拉回禅让仪式,所有目光再度转向禅让台。 “仪式下一程,燕王姬哙禅让其位于新王姬之,交接王玺、王服、王冠!”鹿毛寿武断中止王哙最后一让的仪程,让新旧二王直接交割。 在所有目光的聚焦下,王哙拿起王玺,交给跪在脚下的子之,之后脱下王服、王冠,由下人拿走,同时接过给子之新制的王冠、王服,赐给子之。 至此,禅让仪式终结,王哙下坛,站在臣位。 新王子之手捧王玺,向天地四方各拜三拜,坐于王位,朗声传旨:“承蒙上天恩赐,太上王大德厚爱,禅让其位于燕人姬之。自今日始,姬之誓于天地四方诸神,誓于列祖列宗诸灵,燕人姬之必为燕人福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看向鹿毛寿,“请司仪记旨:大赦天下,凡三年之内犯禁之所有案犯,无罪释放!” 鹿毛寿朗声应道:“臣记下了!” “记旨,”子之朗声,“尊封前燕王姬哙为太上,依旧居于燕宫,不列朝!” 姬哙拱手:“谢王恩封!” “再记旨,”子之看向太子姬平,“封前燕王之嫡长子姬平为太子,依旧居东宫,列朝!” 姬平没有谢恩,显然并不领情。 姬平从地上站起来,狠盯子之一眼,一个转身,大步出场。 跟从姬平的臣子一个跟一个站起,转身走出。 子之、鹿毛寿互望一眼。 “禅让大礼结束!”鹿毛寿宣毕,看向乐坊令,“奏乐!” 乐声响起,众人在乐声中离场。 眼见木已成舟,太子姬平决心反击。 出得太庙,姬平没回东宫,而是直入褚敏府,坐在府中守他回来。褚敏是先祖公时代的老臣,在燕国老臣中分量很重。 没过多久,褚敏回府,见到姬平,吃一惊:“太子?” “褚伯——”姬平扑嗵跪地,哭泣。 这辰光,没有什么能比眼泪更管用了。 “太子,快快请起!”褚敏扶起姬平,将他让到主位,自己坐于陪席。 “褚伯,”姬平抹把眼泪,盯住褚敏,“父王昏头,中奸贼奸计,致使燕国落入奸人之手,姬平人弱力微,苦劝不止,实无奈何,这来恳请伯父,望伯父看在先祖文公面上,助小侄一臂之力,诛杀奸贼,还我大燕清平政治!” “唉,”褚敏长叹一声,“子之非同他人,在燕地根基深厚,尤其是在军中,三军诸将多是其部属。再说,子之本为桓公之后,有王室骨血,今朝你已看出,王公贵胄中有不少是支持他的。这些都还不是事儿,最棘手的是你父王,深谙儒道,一意先王至圣,更受鹿毛寿怂恿,诚心禅让其位于子之,使他在名义上是合法的。太子纵使不服,恐怕也难施展啊!” “褚伯,”姬平握拳,“小侄晓得他是合法的,但他再合法,也没有小侄合法。小侄已经十八,可以立事了,对宫中之事也看明白了。褚伯呀,其他人或许不知,您当晓得,自先祖文公驾崩以来,燕宫里面,是血风腥雨啊!就小侄所知,先祖文公从苏相国合纵,一路上好端端的,回到蓟城却突然驾崩。先祖易王也是好端端的,说崩也就崩了。别的不说,先祖易王之崩是小侄亲眼看到的。先祖易王厌恶父王,将父王谪发北地造阳,欲立子职为太子,遭苏相国反对。苏相国前脚刚走,先祖易王就崩了。先祖易王驾崩时,小侄就在东宫。子之被先祖易王严密看守,为何突然出现在宫中?我敢说,先祖易王之崩,一定为子之与鹿毛寿合谋所害!” 作为老臣,褚敏一路经历过来,晓得姬平之言句句属实,再出一声叹息。 “伯父,”姬平接道,“先祖崩后,父王被子之稀里糊涂地扶上王位,对子之自然充满感恩,朝中大小事务皆听于他。父王名为燕王,实则是个傀儡。子之为相,大权独揽,越发想得多了。他与苏相国之弟苏代结为亲家,在小侄奉王命使临淄时,他让苏代陪同。初时小侄不以为意,到临淄之后,小侄才渐渐看明白,将我想法讲给舅爷,就是方今齐王。舅爷这才留下我,打发他走了。” 褚敏心里一动,盯住姬平:“燕国之事,齐王知否?” “知晓。小侄得到密报,立即赶到齐宫,禀报舅爷了。” “齐王何意?” “舅爷气极,大骂父王,说齐国为我父王操碎心,谁想他扶不起来,这又把燕国……唉,褚伯呀,想到我祖后,舅爷眼泪都出来了,说我祖后死得冤,是死在我父王手里。祖后把一切都告诉舅爷了,舅爷他……恨哪!” “唉!”褚敏长叹一声。 “舅爷心不甘哪。”姬平接道,“舅爷已经发兵三万,这辰光应该到河间了,主将是田文,说是这三万大军听凭小侄调遣。这且不说,舅爷另给小侄足金三百镒,用作酬报。舅爷说,燕国不能落到子之手里。子之通胡人,他会把胡人引进中原,祸害燕室!舅爷还说,三百镒只是让小侄先用,只要小侄有心夺回燕国,舅爷全力支持。燕国是齐国的北方屏障,燕国不宁,胡人入侵,齐国就会不太平,因为河间的大片草地是胡人最欢喜的。” 褚敏陷入沉思。 “殿下,”良久,褚敏抬头,“你真的想夺回王位?” “它本来就是小侄的!”姬平伸出仍旧包扎着的断指,“此指是我在舅公前斩下的,小侄对天盟誓,不诛奸贼,小侄就如此指。褚伯,您若不信,小侄这再斩一只给您看!”伸出旁侧一指,就要拔剑。 “殿下使不得!”褚敏拦住,又想一时,朝姬平拱手,“臣褚敏愿助殿下!” 姬平又要叩首,被褚敏拦住。 “只是,”褚敏盯住姬平,“眼下贼人刚刚得位,士气正炽,又有你父王在后支撑,起事没有胜算。臣之意,殿下须掩饰敌意,表面顺从,伺机而动。另外,殿下目前实力不足,子之晓得臣是殿下的人,把臣的权力已经削夺。不过,有一人或可听臣,助殿下一臂之力。” “何人?” “将军市被。” “市被?”姬平不可置信了,盯住他,“他是奸贼的人!” “不完全是。”褚敏应道,“市被是臣内侄,叫臣姑父。臣主镇武阳时,市被投臣帐下,屡建奇功。臣观他是个人才,但作为外甥,在臣帐下不便升迁,有碍他的前程,遂将他荐予子之。市被有正气,敬佩子之谦逊俭朴,有正义感,但近日听他言语,似对子之有所不满。殿下若是欲谋大事,臣可前往游说,此人或肯听臣。” “若此,”姬平不无兴奋,拱手,“大事可定矣!” 苏秦想在禅让大典之前赶到蓟城,是以催促飞刀邹快马扬鞭,一路上起早贪黑,披星戴月。连续数日下来,剧烈的颠簸与失眠终于使苏秦承受不住,在赶至燕地武阳下榻时,刚从车上下来,就两眼一黑,跌倒于地。 姬雪吓坏了。好在这儿是姬雪的地盘,人缘皆熟,迅速让春梅叫来疾医,诊过,说是并无大碍,只是气血过虚。疾医开上汤药,嘱咐苏秦卧榻休息,万万不可坐车驱驰。 姬雪不假思索,将苏秦直接带回她的别宫,使人前往蓟城打探消息。然而,打探消息的人尚未出发,已有墨者从蓟城方向急赶过来,说是禅让大典就在今朝,已经结束,子之正式受位,与燕哙一起入住燕宫。 待苏秦稍稍回过气色,姬雪将蓟城的消息约略讲了。 “唉,”苏秦叹道,“紧赶慢赶,依旧迟了。全怪我,在赵王告诉我的那日,就该来的。当时却没想到。” “你又不是神,哪能什么都想到的呢?”姬雪安慰一句,给他个笑,“这样也好,我们就在这别宫小住一阵,一则观望情势,二则休息几日。这些日来,莫说是你,我也累了。” “是我连累你了!”苏秦给她个苦笑。 “瞧你说的!”姬雪嗔他一眼,“有你在身边,我心里踏实呢。”指向别宫,“在这儿住得久了,到别处不适应,今朝回来,感觉就像回到家里一样。后悔没把菲菲带来!” “嗯,”苏秦应道,“怕是我久住不得。” “为啥?”姬雪急了,“这辰光没人管得了我们!” “人管不了,天地鬼神呢?”苏秦看向窗外。 那个方向,是文公的陵园。 “苏子,”姬雪应道,“我晓得你讲的什么。那些日里,我把什么都对先君诉说了。我没有对不起他,他晓得的。他托梦予我,只要我开心,他就安心。燕人与周人不同,他们的北边是胡人,世代交往,入乡随俗了,宫乱是常有的事,先君继位时就纳了先桓公的几个妃子。不瞒你说,先君在时,姬苏就想着我,几番调戏,被我斥走。先君走后,姬苏越发放肆,逼我屈从。若不是你及时救场,我就……” “雪儿!”苏秦伸出手,握住姬雪,“待这个世界好一些,我……娶你!” “这个世界会好吗?”姬雪的声音很轻,几乎是呢喃。 “我……”苏秦的眼睛缓缓闭上,嗓眼里挤出一个声音,“不知道。” 第124 章|试牛刀左徒裁冗 行捧杀秦使结党 苏秦来信了。 屈平急不可待地拆开,反复阅读几遍,将信放回锦囊,闭上眼睛。 屈平耳边荡起苏秦的声音:“屈平吾弟,见字如晤。楚王用弟,可见其明。吾弟用武有地,可喜可贺。大楚为纵亲之背依,亦为秦一统天下之大障,是以张仪躬身入郢,以图大谋。得平弟密函,吾遂启程,将欲行,赵王自北地归,召吾入宫,欲举国移风易俗,行胡服骑射,以御胡人,由西北制秦,约吾助之。另,燕室生变,燕王哙乍然让国于相国子之,或生乱。燕乱,齐必图之。燕、齐交恶,后院起火,纵亲大局危殆。是以吾思虑数日,决定暂不赴楚,一切由平弟支撑。平弟早晚有惑,可问陈轸。陈轸多智,愚兄信之,亦望平弟不疑……” 屈平明白,在未来一段时间,至少在近期,他将不得不独自面对张仪,因为苏秦举荐的盟友陈轸远在齐地,何时回郢尚且未知。 于屈平而言,摆在眼前的最大国事是改制。 关于如何改制,屈平早已思虑成熟,因而,他拟出的第一道宪令是取缔封君世袭特权,裁撤不在其位或尸位素餐的冗吏,任贤用能。 屈平之所以将之放在第一道宪令里,是考虑到之后的所有改制宪令,无不需要各级吏员的推动,而这些吏员又大多尸位素餐,或不做事情,或做不了事情。相当一部分是在册不在岗的,另一部分是各种联姻或宗亲,也即某个家族只要有一人成为主治一方的尹令,其府中的几乎所有吏员都可由他任命,也基本上是其七姑八姨、堂兄舅侄之类血亲与裙带。不同尹令之间相互用人,彼此结亲,从而组成一个网络,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些姻亲中无能力者居多,相当一部分是世袭职爵,入的是王室册籍,代代袭爵承位,领取薪酬福利,却不用做任何事情。譬如某个湖尹,已袭位至十八代,方今一代早已搬离原地,与所司湖泊没有任何关系,但仍旧领着十八代之前所司湖尹的王室薪俸。 不整顿冗吏,一是后续王令难以推行,二是国库税赋大量流失,三是养懒奖闲,民怨不公。 为稳妥计,屈平在正式奏报楚王之前,召请到景鲤、屈遥、昭睢三人,就他所拟定的首道宪令预以研判。 三人传看完毕,屈平收起,看向他们,神态静穆:“诸位大人,我们四人皆出于大楚三氏,皆为大王心腹,也将共同影响大楚未来。淅水之战,我们战败了,大家谁都晓得败因是秦人拥有乌金利器。”看向昭睢,“经昭兄劳心劳力,我们的工坊已能生产出乌金利器,说是不输于秦人兵器。这是好事。不过,在这儿,在下敬请诸位诚实回答一个问题,假使与秦再战,假使我依旧数倍于敌,假使我将士已经拥有与秦人相同的乌金利器,你们谁能保证我们就一定能够打赢秦人呢?” 三人面面相觑。 显然,屈平所问,他们真还没有想过。 “若叫我说,”屈平扫视三人,字字有力,“我们依旧打不赢!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的制度不如秦人!” 三人皆吸一口冷气。 “诸位大人,”屈平拿出《商君书》,摊在几案上,“这本书在下读过多次,大王也看过了,请诸位得空也都看看。诸位无不晓得秦法,而秦法的依据就在此书。按照此书所述,秦法也的确是这么规定的,秦国的男人只做一事,耕战。秦国的女人也只做一事,筹备耕战。耕为备战,战为拓耕。”略顿,“除此之外,所有娱乐、交游皆为奢靡,皆要受到秦法惩治。至于秦法如何惩治,诸位也都听闻了。” 三人尽皆看向《商君书》。 “诸位大人,”屈平接道,“伏羲演绎天道,得《易》。易者,变也。天行健,道在变,世风世俗世道无时不在变中。先祖设制时,因应的是先祖时代的情势。今日情势变了,早已与先祖之时迥异,我们为什么一定要牢牢抱住先祖所设的规制不放呢?放眼天下列国,无不先后改制,魏、齐、韩、秦,皆有大变,尤其是秦行商君之法,我们万不可视若无睹!在下昨日收到苏秦信函,就在近日,赵王在邯郸推动巨变,举国行胡服,习骑射,这是更大的变了。由鉴于此,我王高瞻远瞩,决心因时就势,更改祖制,以振我大楚雄威。”指向案上的宪令,“这道宪令是在下尊奉王命拟就的,行将作为改制的第一道宪令颁行楚地。在奏报大王并颁行之前,在下想请诸位看看还有何处不妥,敬请诸位畅所欲言,不留遗憾!” “左徒大人,”昭睢拱手,“您方才所言,在下赞同。旧制要改,旧制也必须改,但如何改,从何处改,将决定整个改制的成败。”略顿,指向宪令,“大人今从取缔世袭、裁减冗吏起始,在下以为不妥。” “不妥何在?” “这是一块最难啃的骨头!”昭睢应道,“当年吴起改制,败因就在这儿。世袭是楚国立国之本,前辈栽树,后辈乘凉,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们若是一朝取缔,恐怕反对者不在少数。至于府尹冗吏,这个可以裁减,但路要一步一步走,冗吏要一个一个裁,万不可一次性做绝,否则难度太大。”略顿,“总之,一句话,在下之意是,这道宪令可以暂缓一下,放在第二步做。” “以昭兄之意,第一步该从何处着手?” “奖励耕战。” 屈平看向景鲤,他笑笑,指向昭睢,竖个拇指。 屈平的目光转向屈遥。 “我听左徒的!”屈遥拱手。 “昭兄,景兄,”屈平看向二人,“在下晓得裁冗棘手,因其牵扯的无不是亲朋好友,然而,在下前思后想不知多少日夜,方才确定列其为改制的第一道关。为什么?因为它是最大的不公。前人栽树的确是为后人乘凉,但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三世、五世情由可原,万世乘凉就讲不通了,一则有失公允,二则滋养懒惰,三则堵塞贤能。既然生来非富即贵,谁人又愿意力争呢?当然,这是道理,于楚地实际而言,此举为不得已。当年吴起改制,正如昭兄所言,奖励军功在先,取缔封君在后,结果他失败了,为什么?先悼王驾崩只是一因,另一因是,楚地各处府尹早已形成庞大且盘根错节的吏制网络,这个网络未破,吴起所拟的王命就无法推动!”一拳震几,“破局先破网。此网不破,一切改制都是徒劳!” 见屈平讲至此地,等于是把话讲死了,昭睢、景鲤互望一眼,没有人再说话。 “诸位大人,诸位兄弟,”屈平不无感慨,“在下之所以将这个放在第一位,还有一个实际原因,就是国库没钱了。改良兵器、储备粮草、操演兵马,无不需要金钱,而在当前国库,莫说是余钱,即使宫廷日用,也是紧缺。以律当收的赋税哪儿去了?多从不同渠道流出去了。流到哪儿去了?流进封君、府尹的私库里了,流进数以万计的冗吏家里了。楚国上下究竟有多少冗吏在吃空饷,相信诸位比在下清楚!” 昭睢、景鲤轻叹一声,勾下头去。 “诸位大人,”屈平慨然,“这些蛀虫在楚多如牛毛,盘根错节,汲食百姓血汗。朱门攀比奢靡,柴扉隔夜不炊,大楚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淅水一战,数万将士血流成河方使大王痛下决心,造宪改制。为整治奢靡,节减宫用,大王率先垂范,宫内不用车辇,宫外不行回避,御膳三菜一汤、五日一肉不说,更在御花园里躬身田园,亲种御菜,自食其力。后妃各室,也都养蚕织锦,不施粉黛了。这些不是虚说的,是在下亲眼所见!” 三人尽皆抬头看向屈平,深吸一气。 “诸位大人,”屈平难抑激动,“大王能从自己做起,我们身为臣子,有何理由不向自己动刀?如何动刀?裁冗!从何处裁起?就从大楚三氏裁起,屈、景、昭三门理当垂范!”看向三人,语气果断,“为公允计,在下提议,你们三位交换拟出名单,再交换审核,凡不在位而照领薪饷者、在位而未能谋其政者,全部裁除!然后,我们四人将各家府宅的陈官冗吏拟出一个总册子,共同讨论,进一步审核,之后,连同宪令一并奏报大王,待大王御批之后,就随同王命张榜于市集,由黎民百姓监督补漏,使在裁冗吏无所遁身!” 三人点头。 说干就干。屈遥拟景氏,景鲤拟昭氏,昭睢拟屈氏,三人对照各门册籍,按照屈平起拟的宪令要求画出杠杠,很快挑出各氏各府尸位素餐或连位也不尸而白领薪俸的陈官冗吏及超过五世的袭爵或袭职。待名单拟定,三人又倒回来,互审一遍,最后是屈平四人对所有清单逐一核查,确定无疑,方才散班。 散班辰光,屈平叫住昭睢,问起盐案,昭睢回说令尹正在严命司败府缉查。听司败说,盗贼是夜间作案,且戴有面罩,入林之后又分头散去,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可用线索,破案还需要一些时日。 昭睢回到昭府时已近一更,见父尹房中仍旧亮着灯,遂走进去。 昭阳半躺在榻上,邢才守在榻边。 自从张仪入郢,昭阳就睡不踏实了,一到晚上,眼前总要时不时地浮出当年发生在昭府里的赏玉场景: ——众宾客兴致勃勃地传赏楚宫至宝和氏璧; ——和氏璧传至张仪手中,先母房失火; ——现场大乱,所有客人无不跑出去救火,只有张仪持璧站着; ——大火被扑灭,人们回来再次赏玉时,却发现张仪手中无璧; ——昭阳向张仪讨璧,张仪说是被人拿走了,众人震惊,细细盘问,他却支吾其辞,解释不清; ——昭阳喝令拿下窃玉贼张仪; ——张仪被他下入刑狱,受尽酷刑,但宁死也不招认窃璧; ——太子讲情,楚王特赦; ——绷带裹身的张仪躺在一辆破牛车上,被夫人搂在怀里,在风雨中离开楚国; ………… 当然,一切皆是出于陈轸的计谋。虽说计谋见不得光,但结果确实逐走张仪,使他昭阳如愿得到了令尹之位。遗憾只有一个,就是可惜了那块宝玉,竟然被陈轸扔进云梦泽水中,做成了一个死局。 如今,张仪以秦使身份回来了,而能够对付张仪的陈轸远在齐国。昭阳心里忐忑,眼见又到夜间,遂召邢才陪坐。 “父尹,”昭睢匆匆进来,“看到灯光,晓得您还没睡。” “就说睡呢,与你邢叔聊会儿天。”昭阳坐起来,“有事了?” “嗯,”昭睢坐在榻沿,将这日发生的事扼要述过,末了道,“左徒要我们当下依官册拟出各家冗吏裁减名单,集体核对,半点私情也徇不得。”摸出所拟的昭府裁人名单呈上,“这是咱府上的,我仔细核过,确实全是尸位的,有几家占位好几代了,却没有做过一点儿事。” 昭阳审看名音,眉头凝起,良久,递给邢才。 邢才看完名单,递还昭睢。 “这只是左徒改制的开始。”昭睢接道,“听左徒说,大王励精图治,欲效法列国,改革祖制,矢志战秦,收回全部商於谷地,将秦人锁死在关中!” “我还以为他要夺取汉中,卡死巴蜀呢。”昭阳苦笑一下,转对邢才,朝名单努下嘴,“邢才,对这个名单,你有何说?” “主公,”邢才挠头,“这可是个天大的蚂蜂窝呀,涉及的不是一家两家,而是千家、万家,左徒若捅,麻烦就惹大了。他应该忘记了当年吴起是怎么死的。” “唉,”昭阳轻叹一声,看向昭睢,“睢儿,你如何看?” “回禀父尹,”昭睢接道,“睢儿支持左徒,这事情确实不该。列国都在改制,平民只要立功就可受赏,无论其先祖立功多大,后辈不努力,就不应享受其先祖的特权,只有在咱楚国,一人成功,百世享福,致使他们的后世多为不学无术、排斥贤能之辈,长此下去,我大楚危殆在即。睢儿与左徒的不同在于,裁冗事大,可靠后一步,当先从奖励耕战开始!” “你讲给左徒了?” “讲了,左徒不同意。左徒说,当年吴起之败就在这儿。各种宪令要靠各级府尹吏员推动,改制的第一步必须从他们开始。裁冗是为支持改制的贤能腾出位置。” “左徒是对的。”昭阳点头,“只是,邢才讲的是,他捅下的是一个超大蚂蜂窝。只要能过这道关,他就赢了。” “以父尹所断,左徒能过这道关吗?” “如果张仪不来,他或能过。” “主公,”邢才插道,“要斗张仪,必得陈大人。要不要请陈大人马上回来?” “你这就安排人,请他速回。” “老奴受命!”邢才起身,匆匆去了。 “父尹,”见邢才远去,昭睢轻声,“如果不出所料,左徒明朝或将宪令并三闾裁冗名单奏报大王。作何应对,请父尹明示。” “唉,”昭阳长叹一声,“于我们昭家来说,裁冗什么的反倒是个小事,大事是张仪啊。当年为和氏璧的事,为父与他的仇怨结大了。” “怎么办呢?” “要是晓得怎么办,为父就能睡踏实了。”昭阳苦笑一下,“前有乌金,后有巴盐,张仪与王叔他们结得越来越牢,连靳尚这也搅和进去。靳尚是南宫的恩主,南宫受宠于王,于咱家实在不是好消息。邢才讲的是,能抵张仪的,惟有陈轸。在陈轸回来之前,有左徒在前替咱挡一挡,应该不是坏事,你说是不?” “父尹说的是,”昭睢点头,“左徒主张联齐抗秦,堵的正是秦人之路。张仪此来,与左徒必有一战。” “睢儿,你全力支持左徒,其他事情,由为父撑着!” “左徒问起盗盐的事,我应对说,父尹仍在查办。” “早就查清楚了。” “啥人?” “昭鼠。” “啊?”昭睢震惊。 “早在出事之前,他就对我说,鄂君找他劫走齐盐,问我拿个主意,我让他听鄂君的。就这辰光,五十车齐盐全都藏在一个地窑里,我们随时都可起出来。” “天哪,”昭睢吧咂几下嘴皮子,看向昭阳,“起不?” “要再等等。”昭阳应道,“这批盐是卡在他们脖上的活套,何时收紧,如何去收,等陈上卿回来再定!搞人,他比我们厉害!” “郢人都在等盐吃呢。” “第二批已到宛城,宛人已经吃上了。若是赶得紧些,再有七八天就可抵郢。这一批一百五十车,我让五十车入郢,另外一百车由宛地分送到其他城邑,应该不会有人劫了。” “太好了。”昭睢握拳,“只是郢人得再熬几日。” “熬一熬也好。”昭阳接道,“熬透了,他们才知道咸甜。无论如何,郢都盐肆,我们昭门必须占块地皮儿,没有比眼下更合适的机缘了!” 次日,屈平入宫奏报宪令,刚巧靳尚也在禀奏。 “左徒,你来得好哩,”怀王扬出靳尚呈送的秦使国书,“秦使张仪递交国书,请求聘亲芈月公主并觐见寡人,结亲睦邻,你说说,寡人是见他还是不见他?” “回奏我王,”屈平应道,“秦楚结亲睦邻是好事,大王理应一见。不过,臣以为,秦使不仅仅是秦使,还是秦国相国。秦相出使为二事,一为睦邻互信,此为国事,我王可使令尹府对接;二为聘问结亲,所聘为月公主,而月公主眼下寄住于纪陵君府,我王可使纪陵君主持聘事!” 屈平短短几句,几乎将靳尚一连数日的接待劳作全部抹杀,甚至有指责他越爼代庖之嫌。让靳尚接待秦使是怀王的旨意,且靳尚在受命之时,屈平就在现场,还明确表态支持秦使聘亲。然而,此时此刻,屈平突然冒出这几句毫无来由的话,莫说是靳尚,即使怀王也是怔了。二人互望一眼,皆不知说什么是好。尤其是靳尚,急赤白脸,又不好辩驳,一脸委屈地看向怀王。 “呵呵呵,”怀王眼珠子一转,轻笑几声,打起圆场来,“屈平呀,你说的是理,可你有所不知,想当年,张仪在楚时曾与昭大人因为一些旧事闹过误会,让他出面应对国事欠妥。至于聘亲,既然是为秦王求聘,就超越了家事,升级为国事,纪陵君也就不方便出面了,你说是不?” “是臣寡闻了,”屈平笑笑,朝靳尚拱下手,算作道歉,继而转向怀王,“臣之实意是,秦使张仪乃不祥之人,此番来使,居心叵测,诚望大王谨慎应对!” “左徒大人,”靳尚逮到话头,“常言道,不打笑面人,不赶送礼宾。秦使此来只为结亲修好,大人何以持此偏见呢?” “上官大人,”屈平盯住靳尚,语气郑重,“有智之人,观往而知来。如果大人记忆不差的话,可屈指算算,自出任秦相迄今,张仪何时致力过诚意睦邻?就原所知,凡张仪致力之处,无一处不遭祸殃。张仪致力于苴国,借苴人之力灭巴、蜀之后,苴亡。张仪致力于魏国,驱走惠子,任魏相数年,先伐赵,后伐韩,致使强魏仓廪无储,民力大伤,储君、良将并数万甲士先后殉国。至于受害国韩、赵,所受祸殃就不必说了。今日我王刚与齐王结好,张仪就赶来致力了,臣——”顿住,看向怀王。 屈平出口讲出一大串子,且有理有据,靳尚一时想不出如何反驳,吧咂几下嘴皮子,又闭上了。 “嗯,左徒所言甚是!”怀王听出屈平话中有话,点下头,“张仪早不来,晚不来,偏在寡人与齐结盟之时来,用心着实可疑,寡人就不必见他了。”看向靳尚,“上官大夫,你这就去,晓谕秦使,就说寡人近日事务繁忙,实在抽不出闲暇。待过些时辰,寡人必会造访秦使,当面向他请教!” 靳尚揖礼:“臣领旨!”抱拳退出。 “屈平,”待靳尚走远,怀王看向屈平,“你这葫芦里究底卖的什么药?” “回禀我王,”屈平拱手,“臣没卖什么药,臣是真心觉得,秦使此来,聘亲或是幌子,真实用意不可告人!” “你讲讲看。” “臣刚得报,”屈平奏道,“前番市场上巴盐之所以涨价八倍,依旧是秦人作祟。秦人出三倍价购我乌金,且将全款预先支付,数额高达足金数以千镒计。在被我王阻止之后,秦人并未让王叔他们退款,而提出以巴盐补偿,以市场价折抵。于是,王叔他们在契约立定后囤盐不卖,致使巴盐溢价八倍,并于齐盐回郢之前悉数交易于秦人,狂赚一笔。” 显然,怀王真还没有想到这层,压住喜气:“作为生意,秦人亏透了呀,这个于楚不是坏事!” “自古迄今,没人愿做亏本之事,事出反常必有妖!”屈平缓缓应道,“如果不出臣所预料,此妖是,秦人故意亏钱,且此谋出于张仪!” “这……”怀王苦笑,“屈平,你这么讲怕就离谱了呢。如果这个也叫谋,在寡人这儿是要杀他头的。做生意是为赚钱,连傻瓜也晓得不能做亏本生意,何况这笔生意不是小数,秦人再富,怕也得竭尽国库所有!” “我王明鉴!”屈平拱手,“张仪要做的从来都是大生意。就目前来看,他的这笔大生意已经做成了!” “啥?”怀王瞪起大眼,“赔钱几千镒,竟然是做成大生意了呢?” “乌金、巴盐皆是表象,张仪的真正大生意是图谋我大楚。如何图谋?乱我民心,蛊惑朝政。由此去看,他的生意已经成功了。以利诱我,使我王差点儿杀了鄂君;再以利诱我,使楚地盐贵,王亲失德。大王以齐盐补救,这不,又被人在大王的眼皮底下劫了,且迄今未能破案。叫臣看来,此案不是不能破,恐怕是破不得!” “你是说,令尹不敢破?” 屈平没有接话。 “岂有此理!”怀王震怒,“左徒听旨!” 屈平拱手:“臣听旨!” “齐盐盗案改由左徒府缉侦,限十日破案!” “臣领旨!”屈平应过,跨前一步,“王上,臣接住方才的话说。张仪此来,只能说明一事,秦人蓄意于我了。可惜王叔他们看到的只是眼前利益,未能看到咫尺之外的危殆!就臣所察,秦人早已在郢布局经营,譬如,不久之前,秦人在郢都起青楼一座,号品香楼,专务淫事,引得不少贵胄子弟留连忘返,歌舞娱乐,玩物丧志。昔年秦、魏在河西战前,秦人也在安邑起过此楼,叫眠香楼。眠香楼有魏国太子涉足,品香楼中,就臣所知,也不乏王公贵族光顾。品香楼的对面是个赌场,叫元吉楼,也是刚立起来的。当年在魏国安邑,眠香楼的对面也有一座赌楼,叫元亨楼。”略顿,“无论是品香楼还是元吉楼,都是一年之内突然冒出的。想到秦、魏河西大战之前的安邑二楼,臣不寒而栗!” “查!”怀王一拳震几,盯住屈平,“就由你的左徒府来查!” “臣受命。”屈平应过,接奏,“还有,张仪此番使楚,既为使臣,却不见我边关有通关文牒,说明他入我境时并未以使臣现身。臣使人追查,得知他率先抵达的是王叔封地,之后才打起旗帜,赶至郢都。今日张仪欲见我王,想是他认定万事俱足,该当觐见以蛊惑我王了。” 怀王面色愈见阴沉。 “王上,时不我待矣。我当务之急不是应对秦使,而是搁置秦使,让靳大人与其虚与周旋,我王好腾出精力,变法改制,以固我根基,强我肌体!” “你讲的是!”怀王缓缓抬头,似是想到什么,看向屈平的宽大袖子,“你的袖中之物可以拿出来了!” “我王明察!”屈平笑了,掏出奏章,双手呈上。 怀王接过,翻看。 屈平闭目端坐。 “就这些了?”怀王阅毕,心犹不甘地看向屈平。 “还有屈、景、昭三门的裁冗名册。”屈平又摸出三小捆羊皮卷,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文字,“单是昭氏,细核下来,空食俸禄者与尸位素餐者就不下五百人,景氏过四百,屈氏最少,也达三百五十六人。三闾合计,多达一千四百三十人,涉及楚地各处城邑!” “可恶!”怀王匆匆浏览,咒出一声。 大体看完,怀王抬头:“还有没?” “臣受的王命是,一宪一宪造,一令一令推。此为第一宪第一令!” “接后的呢?”怀王急了。 屈平指心:“在这儿。” 怀王略觉失望,目光征询:“那就讲个大要。” “回禀我王,”屈平拱手,“臣拟造的第二道宪令是奖励耕织,拓荒,开放集市行肆,取缔各地封君、领主对市场的统辖权和准入权,让庶民自主经营!至于盐泉、矿藏,全部收归王室!” “好!”怀王激动,握拳,“寡人要的就是这个!”略顿,眼睛眯起,“对了,你讲到由庶民自主经营,税金怎么收呢?” “统归王室,由王室设专司收取。” “这个可以。”怀王竖起拇指,“税率你可想过?” “臣之意,从什一之利中,取什一之税。” “什一之利中的什一之税?”怀王愕然,“这个税率未免太轻了些?” “大王,”屈平应道,“只有轻徭薄税,才能藏富于民。只有藏富于民,大楚才能强盛无敌!” “好倒是好,可……”怀王苦笑,“仅取这点儿税,谁还去种地?谁还去渔猎?这岂不是鼓励全民皆商了呢?重农轻商,这才是治国之本!” “臣有考虑。”屈平解释,“集市行肆多了,必抢货源,众人皆抢,货源必贵,货源皆贵,自然就有人种植渔猎了。” 怀王捋须有顷,微微点头:“嗯,成理。再后呢?” “取缔封君无限世袭权,改为有限世袭,也即,凡祖上所受封荫,其后人袭三世即止,以鼓励领主后人建功立业,再获封赏。凡是楚民,耕多有奖,战胜计功。军卒不分贵贱,皆凭军功受赏!至于军功裁定,当以大楚律令为本,另行草拟宪令。” “屈平哪,”怀王盯住屈平,半是启发,“记得寡人曾经说过,希望你能成为楚国的商鞅。” “是哩。” “既为商鞅,你可曾想过商鞅之法?” 见怀王的心思依旧扭在这儿,屈平心里一阵隐痛。关于《商君书》与商君之法,屈平与怀王讨论过不只一次,怀王也是认可他的,可事到临头,怀王仍旧提说此事,可见心思所在。 “大王——”屈平欲言又止。 “唉,”怀王深深一叹,从案头取过一卷竹简,正是屈平给他的《商君书》,“你送寡人的这部奇书,寡人得空即看,看来看去,觉得真正不错呢。虽说你讲的也是,但商君这人,是真正在为国家所想。若是百姓各顾其家,何人为国效忠?国家,国家,没有国,又何来的家呢?” “大王,”屈平闭目有顷,缓缓接道,“秦法的确如王所言,有利于国,有利于王,但臣考虑再三,始终以为,秦法有三利,也有三不利,不完全适合楚人!” “你说说,何为三利,何为三不利?” “三利是,有利于国,有利于战,有利于近。” “三不利呢?” “是其反面,不利于民,不利于和,不利于远。” 怀王陷入长考。 “王上,”屈平顺口又砸几句,“纵观古今,凡是图三利者,皆为无德、暴戾、寸目之君;三圣五帝,盛世贤君,所思所虑,无不是相反三利,一利天下苍生,二利天下太平,三利国运长远。有鉴于此,臣就没有考虑套用秦法,只是取其精要,譬如奖励耕战,奖励垦织,定编裁冗,择贤用能,等等,参照楚地实际,另立宪制。” “好吧,”怀王心中不快,仍旧点头,身子微微直起,“你既然这般认定了,就依你意,造出后续宪令吧!”略顿,“听你方才所言,情势紧迫,时不我待了。你可不必一道一道造,寡人也毋须一令一令推。重症须下狠药,快刃可斩乱麻!” “敬受命!” 次日,楚宫大朝,怀王正式颁布由屈平起草的首道改制宪令,改旨左徒府侦缉齐盐劫案。宪令很长,足足五百余字,精准地讲清了所改旧制的意义、范围、期限、措施、奖惩等,每一个字都用得恰到好处。宣令人是屈平,中气十足、抑扬顿挫的声音将每一个字的力度都恰切地表达出来。随同宪令一起颁布的还有屈、景、昭三闾所应裁撤的冗员名单。 满朝震惊。 “诸卿,诸大夫,”怀王神态静穆,语气严肃,目光逐一扫过朝堂百官,由令尹昭阳开始,直至最后一人,“我大楚自立国以来,由一丸之地,延伸至今日,地方逾五千里,人口逾两千万。此皆列祖列宗的征战功劳。至寡人即位,共历二战,一战在襄陵,我们赢了;一战在淅水,我们输了。用兵就有输赢,原本无可厚非。寡人想晓谕诸卿、诸大夫的是,我们的国库没钱了!你们可能不信,我泱泱大楚,怎么可能会没钱呢?寡人也是不信。寡人三次使人盘查国库,可查来查去,真就没钱了。没钱到何种程度呢?淅水战后,国库连殉国烈士、伤重勇士的抚恤金都拨付不出!寡人无奈,只能从宫库支出。可宫库里短缺的也是金子,宫尹无奈,只得减缩宫用。说起来不怕你们笑话,为补贴宫用,南宫郑后率先垂范,在宫中养蚕织锦,其他宫室也都跟上。就这辰光,寡人的后宫里人人不施粉黛,男耕女织,连寡人也不好袖手旁观了!” 见怀王坐实近日的传闻,百官尽皆垂首。 “诸卿,诸大夫,”怀王语气沉重,“寡人讲出这些,不是要你们也都这样,只是想让诸位明白一个事实,楚国太穷了!然而,楚国真的穷吗?你们这且说说!”威严的目光再次扫射众臣。 没有一人吱声。 “寡人知道,我们大楚不穷。我们大楚物产丰饶,人民勤劳,各家各户有的是钱。单是每年征入国库的各项税金,就达数以千镒计。可寡人奇怪的是,这些钱都哪儿去了呢?寡人今朝查明白了,”怀王拿起三氏裁冗的名单,啪地砸在几案上,“它们全都流到这儿去了!” 满朝众臣无不打个寒颤。 “这几个册子仅仅是屈、景、昭三氏的世袭冗吏名单,合起来竟有一千四百多,他们中,尸位素餐还是好的,有相当部分甚至连位也不尸,只凭官籍,代代享食王室禄俸,致使我近三分之一的国库营收悄无声息地流进他们的私囊,”怀王再以名册重重地摔打几案,“岁岁年年啊!” 怀王震怒,百官大气不敢出,朝堂上静寂无声。 “寡人宣旨,自今日起始,这个事情必须结束!”怀王的目光威严地扫向站在百官之首的昭阳。 所有目光也都射向昭阳。 “令尹听旨!”怀王叫道。 “臣候旨!”昭阳跨前一步,叩首。 “即时起,本诏令由令尹府全权实施,不可有误!”怀王努嘴,内尹上前,将诏命并三氏裁撤冗吏名单递给他。 “臣受命!”昭阳双手接过。 “令尹,”怀王接道,“单上所列之屈、景、昭三氏冗吏须于三日之内全部裁除,张榜公布!其他各族、各门、各府尹,也须在此令颁布之日起,循依三家之例,自报自裁。凡有隐瞒不报不裁撤者,一经查出,轻则举家发配蛮荒边邑,重则以抗旨罪论处!” 众臣面面相觑。 位于郢都豪门区核心位置的纪陵君府占地一十二亩,分作两半,六亩宅院区和六亩苑林区。两个区杂处,沿一条穿宅地而过的弯曲水道布局,并在核心苑林区留下一个二亩见方的大水池,沿池边浅水处殖着荷花与睡莲,岸边则是不同种类的芷兰与垂柳。 莲池旁边是一个大气、低调的竹木厅堂,高阔辽远,门楣上写着“纪氏钟池”四字。厅堂的靠后偏梁下面摆着一套编钟,分上中下三层,共八组,其中钮钟19、甬钟45,傅钟1,共65件,气势宏伟。 百乐之中,王叔酷爱钟乐,时常与族人或家人击钟娱乐。 这日后晌,又到钟乐时间,王叔持棒站在最小的钮钟前面,轻敲定调。彭君、射皋君、逢侯丑、西阳君、顾侯五人分持小模和木棒,在钟架后面分工主奏,三十一名美女乐手分操各类石木管弦乐器协奏。被替换下来的五位美女钟手候立于侧,静穆欣赏。 几位君侯这日协奏的是《诗》中的小雅,《鹿鸣》。 定调完毕,钟乐响起,纪陵君随着乐音,朗声吟咏:“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一曲尚未奏完,一阵脚步声急,子启匆匆走进,摆手示停。 众人没有睬他,继续演奏。 “停下,停下,”子启扬手大叫,“出大事了!” 钟乐戛然而止。 王叔摆手,众乐手退去。 几位封君也都放下击棒,凑过来。 王叔盯住他:“啥事情?” “王叔请看!”子启从袖中摸出刚刚颁布的诏令副本,双手呈上。 王叔接过,阅毕,递给几位封君。 “就这辰光,怕是已经公诸于榜了。”子启指向外面。 几位封君约略看过,面面相觑。 “看来父王动真的了!”子启接上一句,又摸出三闾裁撤名册,“这是屈、景、昭三家要裁的冗吏名册,细算下来,数量吓人呢!” 几人再次传看,倒吸一口冷气。 “什么令呀?”射皋君啪地将诏令扔到地上,“袭三世而止,我这已是第三世,叫我儿子、孙子哪能办呢?” “是呀,”彭君脸色阴起,“我也两世了呢。” “逢侯,”射皋君看向逢侯丑,“你家几世了?” “唉,”逢侯丑一脸沮丧,“到我这儿已第七世了。按照此令,我的封地——” 王叔扫他们一眼,弯腰拾起诏令,小心拍打几下,看向子启:“那三氏可有说辞?” “不晓得呢。”子启应道,“昭阳受命行令。” “他应下了?” “应得快呢。” “奇怪。”王叔半是自语,“照理讲,昭氏一门裁减最多,他怎么能受这个令呢?” “他敢不受?”射皋君冷笑一声,“王兄早就看他不顺了!” “是哩,”彭君接道,“在这节骨眼上,他不能不受。” “此令怕是出自左徒之手吧?”王叔转向子启。 “不是他,还能有谁?”子启应道,“听南宫说,大王还想让他接替昭阳呢!” 几人皆是一震。 “是大王讲给南后了?”王叔盯住他。 “不是,是南后听靳尚讲的。”子启接道,“说是大王几天前与靳尚聊过此事,让他举荐未来的令尹人选。” “靳尚怎么说?” “靳尚举荐左徒,父王很高兴,夸他眼光好呢。” “咦?”彭君怔了,“靳尚怎么会举荐那个愣头青呢?除了诗赋,他只会乱来!” 王叔闭目一时,看向子启:“启儿,阿叔久未对弈了,你让秦使来一趟。” 子启使人至秦使馆驿呈送请柬,请到张仪。 二人摆棋开局,弈至中盘,王叔掷子拱手:“张子好弈,芈楸认输。” “王叔未输,只是心中挂个人而已!”张仪回礼,笑道。 “敢问张子,”王叔盯住他,“芈楸心中所挂何人?” “左徒屈平。” “张子眼毒!”王叔笑笑,“依张子之见,左徒能成事否?” “单是左徒一人,难成大事。如果外加一人,可就难说了。” “外加何人?” “昭阳。” “依张子之见,昭阳会扶持屈平吗?” “会。” “这……”王叔略顿,“昭、屈、景三氏勾心斗角已久,皆想把持朝政,昭阳理当不会将这令尹之位拱手让给屈门的!” “这是过去,眼下他会出让。” “为什么?” “因为在下,”张仪指向自己的鼻子,“昭氏欲制在下,屈平是个利器。只是,”盯住王叔,“屈平若主朝政,王叔的日子怕就不太好过喽。” “张子说的是。”王叔拱手,“如何应对,还请张子赐教!” “赐教不敢,”张仪应道,“不久之前,靳大人曾经就此问过在下,在下送给他三个字,‘重累之’。” “‘将欲毁之,必重累之;将欲踣之,心高举之。’”王叔脱口诵出,“这么说来,靳尚荐举屈平,是出自张子的点拨了!” “呵呵呵,”张仪笑笑,“王叔就是王叔!” “以张子之见,若有昭阳辅佐,屈平必能成事?” 张仪摇头:“除昭阳之外,屈平还需一人!” “何人?” “陈轸。” “哦?”王叔怔了,盯住他。 “变法不在法,改制不在制。” “在什么?”王叔倾身。 “在人。”张仪应道,“纵观列国变法,魏用李悝,齐用邹忌,秦用商鞅,韩用申不害。此四人,无不阴狠狡诈,精于权变,是以四国变法改制皆有成就。当年楚国改制,先悼王起用的是客卿吴起。比起上述四人来,吴起更是毒辣刚猛,没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可惜的是,先悼王崩天过早,致使楚国大业功败垂成。方今之世,能有四人之阴狠狡诈者,能有吴起之毒辣刚猛者,天下寥若晨星。惟有客卿陈轸,论阴毒虽不及四人,论狡诈却是过之。可惜大王弃之不用。” “你讲的是,”王叔叹服,“今朝大王颁出一令,已见真章了!”整理棋局,“哦,说个正事儿,芈月老大不小了,张子为聘亲而来,当要抓紧才是!” “唉,”张仪两手一摊,“在下几番请求觐见大王,可大王推三阻四,只不肯见。大王不急,仪也只能是干着急!”摇头,“不瞒王叔,那个馆驿,在下早就住得腻歪了。王上再不召见,在下打算前往越地一游。治越一年,对越人真还割舍不下呢。” “呵呵呵呵,”王叔晓得张仪提到越地的用意,笑道,“越地一游的事,张子最好是讲给大王。听说越王是与你的岳丈同归于尽的,那个场面很感人哪!” “不忍直视。”张仪苦笑,“可在下……只能是眼睁睁地看着!” “讲起此事,芈楸倒是起个念想。” “王叔请讲!” “就楸所知,王兄对令尹早有微词,有意觅贤代之。楸以为,治楚最合适人选,非张子莫属,是以有心向王兄举荐张子,不知张子意下如何?” “在下才疏学浅,大王怕是瞧不上呢!” “这个张子不必忧心,交给楸即可!” 张仪拱手:“谢王叔厚爱!” “呵呵呵呵,”见张仪应下,王叔乐了,收好盘中棋子,将一盒黑子递给张仪,“来,再开一局。” 在王命颁发的次日,昭阳府里陡然热闹起来。一辆接一辆的车马停在门外,一批接一批的昭门族人、亲戚及友人,凡是够得着的大多扶老携幼跳下车马,将昭门挤爆。 昭阳闭目坐在后花园的书房里,谁也不见。 众人也不多话,年老者得了席位,年轻者就坐在地上,即使稚龄童也在大人的压抑下没了嬉戏的心,一个一个苦丧起脸坐在大人身边。昭门宅院黑压压的一下子挤进四五百人,从数量上已经超过当年老夫人大丧的盛况。 没有人哭,没有人闹,所有人只是静悄悄地坐着。邢才安排仆从走马灯般在人堆里往来,提供饮食及时需。 天色迎黑,昭睢回府,见是这个场面,吃一大惊。 见到是他,无数道目光齐射过来。 一个年长者吃力地从他的席位上站起来,颤巍巍地走向昭睢。 年长者是先祖母江夫人的其中一个堂兄,昭阳叫他三舅,昭睢叫他三舅公,在昭门外戚里算是年龄最长的老辈了。 昭睢急迎几步,扶住他:“三舅公?” “睢儿呀,”三舅公拉着昭睢的手,“三舅公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三舅公,”昭睢明知故问,“出啥事情了?” “是出事情了。”三舅公盯住他,“听说咱门上的那张榜单是你拟出来的?” “三舅公,我……”昭睢支吾。 “唉,”三舅公长叹一声,“三舅公晓得你是不得已,都是姓屈的那小子逼你的,可……睢儿呀,”抖颤着手指向院中的人,“你把大家伙儿全都列进榜单子里,以后你……让老舅公一家喝西北风呀!” “三舅公——” “睢儿呀,”不及照睢说完,三舅公截住他,“其他甭讲,老舅公只想求求你,这就去对那个姓屈的小子讲个情,让他放老舅公一码,放大伙儿一码,你对他讲,老舅公向他下跪了……”扑嗵跪下。 所有的人全都跪下了。 “三舅公啊!”昭睢也忙跪下,悲哭起来。 然而,王榜既已张下,再想改变就是天大的事。昭睢不好再讲什么,众亲也都晓得一切或是徒劳,但他们的态度是要表达的,他们的态度也必须表达。他们的封号、封地、特权,无不是先王封赐的,也无不在籍在册,先王的诏命无不被他们供在宗祠里,活在香火里,怎么能一道榜文就全没有了呢? 对跪一会儿,昭睢将三舅公扶回他的席位上,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向昭阳的书房。 昭睢敲门,开门的是昭鼠。昭睢细审,见书房里已坐昭鱼、昭佗、昭彰等几个昭门里在各个府尹里执事的后生。 昭鱼挪挪,让出个席位,昭睢在他身边坐下。 昭睢的屁股刚刚落定,邢才推门进来,哈腰候着。 昭阳看向他。 “主公,又来好几家,任凭老奴咋劝,大家都不肯走,说是要坐到天亮。” 昭阳闭目。 “主公,”邢才压低声音,“看得出来,事情怕是要闹大哩。” “景门如何?”昭阳又问。 “没咱家的人多,但吵得凶哩。还有屈门,不少人直接辱骂左徒,说他是屈门的败家子儿!” “晓得了。”昭阳摆手。 邢才哈下腰,退出。 昭阳抬头,看向昭睢:“今朝有啥新鲜的?” “左徒没来。” “哦?” “可能是在起草后续宪令。” 房间里的人面面相觑。 “秦使可有动静?”昭阳看向昭佗。 “前日后晌出馆驿,前往王叔府,近一更方回,前后历时约三个时辰。昨日与今日守在馆中,未见异动。” “王叔府?”昭阳呢喃一声,看向昭鼠。 “王叔邀他对弈,弈两局,战平。”昭鼠应道。自与子启同陷牢狱之后,二人成了生死之交,凡王亲重大活动,子启都要正大光明地扯上他。与之相反,昭鼠早晚进入昭阳的府门,反倒是遮遮掩掩的。 “只是对弈?”昭阳眯起眼睛。 “听子启讲,议到阿叔来着,说是大王有意让左徒取代阿叔,而王叔主张举荐张子。看来,阿叔的这个位子让人起争呢。” 几个后生脸上各出怒容。 昭阳闭目,良久,抬头,扫视几人,语气沉重:“再过几日,陈上卿就回来了。在上卿回来之前,你们几个不可轻举,但要明里暗里扶持屈平,至于老朽,是该让位了!” “啥?”昭睢吃惊,“父尹不会是要让位给屈平吧?” “唉,”昭阳轻叹一声,“眼下能上位的也只有他了。” 几人面面相觑。 显然,比起张仪来,令尹席位让给屈平,于昭门是可以接受的。 “你们去吧。”昭阳摆手,微微闭目,“老朽这要写个奏表!”略顿,看向昭睢、昭鼠,“昭睢、昭鼠留下!” 几人走出,昭阳看向昭睢:“睢儿,从明日起,你明里听从屈平,暗里要听从王叔!” “父尹?”昭睢急了。 “昭鼠,”昭阳没有睬他,转对昭鼠,“记得王叔答应过给你补个县尹的缺,你该向他讨一讨了。” “这……”昭鼠怔了。 “还有,寻个机缘,把你睢哥引见给王叔!” 昭鼠吸一口长气,良久,拱手:“小侄敬从!” “父尹,”昭睢指向外面,“三舅公他们要死要活的,哪能办哩?” “还能怎么办?为父这就写个奏请。” “奏请?”昭睢怔了,“奏请大王撤回诏令?” “大王铆足劲才下的诏令,能撤回吗?”昭阳苦笑一下,指向外面的院子,“你们瞧瞧,这外面都是些什么人哪,一个个贪得无厌,吃相难看。吃王的粮,就得为王尽责履职,是不?可他们倒好,税赋不交,徭役不出,空占职位,世世代代白吃净拿,却无一丝丝儿感恩之心,将所有这些视作是天经地义的事!看看世间禽兽,就晓得什么叫作天经地义了。在禽在兽,爷娘老子再能扑抓,再能踢打,再能撕咬,子女若是无能,就只能成为强者的爪下鬼,腹中物!”越说越气,鼻孔里重重哼出一声,“叫我看,左徒做得真还不够狠!等着瞧好了,大楚七百年宗祠、五千里江山,早晚要毁在这拨人手里!” 见昭阳竟然对自家的族人和亲友讲出这般狠话,昭睢、昭鼠内中俱是一震。 黎明,南宫窗外的鸟鸣声被宫人宫女的勤奋劳作声取代。 怀王醒了,但破天荒的没有起来,只是躺在榻上,将郑袖的枕头叠在自己枕上,又将两手搁在加倍高的枕头上,托住后脑勺,大睁两眼盯住正前方屋顶的雕梁画栋。 雕与画的是楚国的国鸟朱雀,看起来与凤凰差不多,但不是凤凰,动感很强,显然是飞着的。鸟头看向柱子,柱上盘着一条龙,龙口冲向雀首。 怀王眼睛盯住朱雀,心却没在雀身上,耳边交替响着两个声音,一个是自己的,另一个是屈平的: “……记得寡人说过,希望你能成为楚国的商鞅……商鞅这人,是真正在为国家所想。若是百姓各顾其家,何人为国效忠?国家,国家,没有国,何来的家呢?” “……臣考虑再三,始终以为,秦法有三利,也有三不利,不完全适合楚人……三利是,有利于国,有利于战,有利于近……三不利是其反面,不利于民,不利于和,不利于远……纵观古今,凡是图三利者,皆为无德、暴戾、寸目之君;三圣五帝,盛世贤君,所思所虑,无不是相反三利,一利天下苍生,二利天下太平,三利国运长远。有鉴于此,臣就没有考虑套用秦法,只是取其精要,譬如奖励耕战,奖励垦织,定编裁冗,择贤用能,等等,参照楚地实际,另立宪制。” 怀王眼前跟着浮出与屈平在香池里携手共浴、相互搓背的场景。 怀王微微闭目,神色落寞,心道:“唉,屈平哪,你玲珑剔透,绝顶聪明,怎就吃不透寡人的心呢?有利于国,有何不好?有利于战,有何不好?有利于近,有何不好?可你呢,偏要反着来,还什么三皇五帝、圣德明君套在嘴上。有些事是只能讲讲的,若是当真,啥人吃得消?譬如说你的这三利。利于民是好,可眼下你所裁除的冗吏,哪一个不是民?利于他们了,国库这不就没钱了!利于和当然好,可你想过没,楚国的哪一寸土地是靠和得来的?利于远也不错,谋事理当长远,可寡人又能活多久呢?千秋大业是要代代努力的,指靠予一人,外加你一个屈平,就能打造出一个万世基业了?你我做得再好,只要遇到一个不肖子,就啥也不是了,是不?再说,即使鹏程万里,也得从眼前的一步走起,是不……” 怀王正在顾自想着心事,郑袖风风火火地走进来,手里牵着子兰。 子兰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把木剑。 “父王,”子兰松开郑袖的手,扑到榻上,“孩儿在外面候你半晌了!昨晚讲好了,父王今朝教我习剑哩!” “呵呵呵,”怀王忽地跳下榻,“走,我们这就去!” “兰儿,”郑袖转对子兰,“你父王还要洗梳,你先到场上练会儿!” 子兰应过,蹦跳着出去了。 郑袖为怀王换上练功服,带他走到盆边,服侍他洗过脸。 “我的王,”郑袖让怀王坐下,自己跪在身后为他梳头,声音柔和,“兰儿一天天长大了,臣妾有个求请,望我王恩准。” “你讲。” “观兰儿还算伶俐,臣妾在想,该为他请个师傅了,免得他没个管束,成个野孩子!” “呵呵呵,你别不是看中哪一个了?” “满朝文武中,臣妾只相中一人,左徒屈平。”郑袖扑哧笑了,“比起练剑,兰儿更欢喜诗赋呢!” “呵呵呵,这个好哩。”怀王笑起来。 郑袖回他个笑:“敢问我的王,啥辰光能让兰儿拜师?” “你讲。” “方才祭司来了,说是后日就到了巫咸庙大祭的吉日。近些日来,臣妾已挑选二十八名伶俐宫女,按祭司要求,皆为处身,由祭司日夜训练,筹备大祭。祭司说,目下万事俱备,只差一个巫阳,她想请屈大人出扮。臣妾已经许她了,吩咐她这就去请左徒入宫谋议祭事。臣妾同时请了上官大人,待他们来时,臣妾就想……” “就依爱妃。” 屈平与白云双双赶至巫咸庙时已近晌午,郑袖与靳尚候有小半天了。四人议完祭礼,郑袖笑呵呵地邀请三人前往南宫。 四人步入南宫,见宫闱已作工坊,宫人们大多都在忙碌活计。 “二位大人、祭司,花园请!”郑袖礼让。 四人转入后花园,见怀王也在,正指挥子兰拿铜勺子从水桶里舀水浇菜。 这是怀王亲手开辟的小菜园,已经长出小苗苗了,乐得他每天都要侍弄一番。 望到他们,怀王拉过子兰,乐呵呵地迎上。 屈平、靳尚同时揖道:“臣叩见大王,见过兰公子!” “呵呵呵,”怀王笑着摆手,“不必多礼!”指向旁边的凉亭,“来,我们亭子里坐去。”扯上子兰,头前走上凉亭。 凉亭很大,早已摆好席次。怀王、郑袖入主席坐了,屈平、白云坐在左侧,靳尚独坐于右侧,子兰怯生生地站在一侧。 怀王问过巫咸庙大祭的事,赞扬几句白云,看向子兰:“兰儿,过来!” 子兰走过来,站在怀王身边。 怀王拉过他,指向屈平:“兰儿,来,拜见师傅!” 子兰跪下,朝屈平叩首。 “大王,”屈平愕然,“这这这……从何说起?” 怀王笑笑,看向郑袖。 “屈子,”郑袖拱手,“是这样,兰儿会识字、能诵诗了,屈子诗才誉满天下,本宫存心让兰儿拜在屈子门下,还望屈子不弃!” “娘娘,臣……”屈平大急,看向怀王。 “呵呵呵,”怀王轻笑几声,“兰儿,给你师傅吟咏一首!” 子兰抬头,怯怯地看向屈平:“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1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可喜兮……”记不起后面的句子,着急地看向郑袖。 “呵呵呵,”怀王乐了,将他抱起,拍拍他的小脑袋,看向屈平,“屈平哪,你这弟子吟得如何?” “吟得好哩!”屈平笑了。 “大王,”郑袖接道,“屈大人还没应承,没准儿是相不中这个弟子呢!” 怀王看向屈平。 “这……臣……”屈平有点儿凌乱,“敬受命!” “谢屈子了!”郑袖拱手,两眼直视屈平,“本宫还有一求,也望屈子成全!” “娘娘,求字臣不敢当,”屈平渐渐冷静下来,拱手,“若是有臣效力之处,娘娘但请吩咐就是!” “是这样,”郑袖盯牢屈平,“袖本为亡国遗民,承蒙大王不弃,得缘与天下第一诗才一起侍奉大王,幸莫大焉!袖幼喜诗赋,惜才疏学浅,不能成文。今逢良时,更有大王、祭司、上官大人在侧,袖斗胆求请屈子美诗一首,由袖亲绣于锦,挂于正堂之上,时时观瞻顶礼!” “娘娘厚爱,臣受宠若惊。”屈平略一沉思,拱手,“只是,娘娘有所不知,赋诗应对,须得闲情逸志。今日仓促,臣恐难成美诗,有伤娘娘雅兴。乞请娘娘宽限数日,俟臣气沉心闲,再为娘娘赋诗如何?” “是了,是了,”郑袖笑逐颜开,“袖诚谢屈子,期待屈子美诗!” 昭阳向怀王提交的奏请是请辞令尹,称自己年岁大,头痛,头晕,记忆不清,等等,称令尹是国家要枢,自己已力不胜逮之类。 怀王晓得昭阳为何请辞,也正中己意,正在思忖应对,内尹禀报王叔觐见。 王室近亲中,胞弟芈楸是怀王又敬又惧的一个。敬他是他从未与他争夺过王位,且在明里暗里拥戴他,尽管在先王诸子中,王叔是最有资格一搏大位的。惧他是他城府太深,与怀王永远保持相应距离,言行举止也把君臣、兄弟的分寸把握得极好。 对于这个王叔,怀王一向不敢怠慢,遂正好衣襟,躬身出迎。先叙君臣之礼,后道兄弟寒暄,诸般礼毕,怀王方携王叔之手,入殿正位。 “臣弟此来,是为一桩大事。”王叔直入主题。 “贤弟请讲。” “阿姊夭亡,留下一双儿女,看着看着也长大了,尤其是芈月,已届二九,早该嫁人了。女大不中留,为她的婚事,臣弟操过不少闲心,可没有一人中她心的。秦使此来诚意睦邻,为秦王求聘,于芈月倒是一个不错的归宿。这几年来,芈月在臣弟身边,臣弟知她机灵。有她在秦深宫,于我不是坏事。臣弟是以——” “愚兄已经晓谕靳尚,秦使求聘的事,由贤弟一力主持。贤弟可办隆重一些,需要宫中做什么,贤弟可吩咐靳尚。” “谢王兄信任!”王叔拱手。 “贤弟来得正好,愚兄正有大事相商。”怀王从案头拿起昭阳的辞呈,递过去。 王叔接过,浏览一遍,放在案头。 “昭阳确实老了,”怀王盯住王叔,“楚国又临多事之秋,非年富力强者不可胜任。令尹之位非同寻常,愚兄想听听贤弟之见。” “令尹是佐王兄的,当由王兄定断!”王叔笑道,“只有君臣和谐,方能成就大事。” “贤弟可有举荐?” “王兄一定要臣弟举荐,臣弟可举一人,张仪。” “张仪甚好,是个大才,只是他……”怀王迟疑一下,“目下为秦使,又是秦王国相,在秦位尊权重,未必肯舍身哪。” “张仪肯不肯舍身,王兄何不亲口问他一问呢?”王叔笑道。 “传旨,”怀王被逼到墙角,只好转对内尹,“有请秦使张仪入宫觐见!” 张仪入见时,向来不理朝政的王叔选择回避,辞退回府。 为示随意,怀王改在偏殿接待张仪,也没有穿戴正式的王服。 见完礼节,怀王拱手道:“抱歉,抱歉,听靳尚说,张子已抵郢多日,可叹熊槐冗务缠身,慢待了!” “大王客套!”张仪拱手还礼,“仪出山即来楚地,早已视楚为故土。此番名为使楚,实则是回归故土呢。大王许仪时日以重游旧土,访问老友,仪还感恩不尽呢,哈哈哈哈!”爽朗笑过几声,压低声音,“不瞒大王,郢都方圆左近,凡此前所涉之处,仪已遍游,这正打算前往吴、越呢!” 张仪提到吴、越,显然是在摆功。 “唉,”怀王听得明白,长叹一声,“说起往事,楚国能得吴、越之地,张子功不可没,可惜当年阴差阳错,让楚痛失张子。寡人每念及此,嗟叹不已!” “是仪无福,无缘服侍大王!” “往日不可追,来日犹可期。”怀王倾身,“假使来日就在眼前,敢问张子,愿意弃秦事楚否?” “大王这个来日,仪纵使有心,怕也……”张仪顿住,良久,指指自己的小腹,“没有这个胆气呀!” “张子何以认定没有这个胆气?” “仪曾胆气豪迈,可惜让大楚令尹大人关进牢里打没了。大王今又提起,万一令尹大人再搞出个什么璧来……”作惊惧状,“仪是打骨子里头怕怕怕啊!” “不瞒张子,”怀王拿出昭阳辞呈,“昭阳年事已高,不堪国事,已经奏请告老还乡。” “哦?”张仪眼珠子连转几转,拱手,“谢大王厚爱!只是,令尹高位,德寡才疏者不可轻居。仪德寡才疏,敢问大王,为何放着身边大才不用,反来求仪呢?” “身边大才?”怀王倾身,“他是何人,寡人愚痴,请张子指点。” “左徒屈平!” “张子何以认定他是大才?” “他不仅仅是个大才,而且是个圣才!” “大才与圣才差别何在?” “大才可助大王成就一代明君,独霸一方,如方今之令尹于大王;圣才可助大王成就一代圣王,一统天下,如昔日之子牙于大周武王!” 怀王倾身:“若以此分,张子当为何才?” “怪才,”张仪淡淡一笑,“可辅寡道之君,成就混世魔王!” “哈哈哈哈,”怀王长笑几声,指着张仪,“有这么自夸的,寡人今日始见哪!”又笑几声,“没想到张子是个这般有趣的人!”转对内尹,“摆酒!” 饮宴过后,张仪辞归,直入靳尚宅第,将王叔举荐与怀王召请他、他又举荐屈平诸事略述一遍。 “天哪,”靳尚急了,“你这是真的要把姓屈的推到令尹大位上呀!你不晓得大王对他有多好,拉他在一个池子里洗过澡,搓过背,差一点儿就……” “是吗?”张仪笑了。 “这在楚宫里是破天荒的!”靳尚道,“那个池子我晓得的,叫香池,只有大王与他的宠妃可以下去,阉人,即使内尹,也是不能下水的,姓屈的不但下了,大王还为他搓背了呢!” “是吗?”张仪又是一笑。 “眼下大王最信任的人就是姓屈的了,早就筹划让他做令尹呢!” “听闻屈大人近来事务繁忙,都在忙什么呢?” “破盐案呢。”靳尚阴阴一笑,“这不,昭阳若搁挑子,更有他受的。昭阳这当儿辞职,只为一个,裁冗。姓屈的没有历过事,真还以为是过家家呢。” “还忙什么了?” “南宫请他为子兰傅,又请他献诗,他全应承了。还有巫咸庙的事,明晨大祭,白祭司一定让他扮巫阳,他也应承了。再就是造宪令,大王用他只为改制,而要改制……”靳尚顿住。 “甚好,甚好!”张仪连赞两下,缓缓闭目,良久,半是自语,半是说给靳尚,“靳大人,你晓得白祭司吗?” “在楚地,除屈平之外,没有人能比在下晓得她!”靳尚压低声音,“大王让她迷上了,天天缠着她,想把她推倒在大王的榻上,可她心里只有一人,就是姓屈的,对大王不冷不热。大王没奈何哩,这出戏有的看!” “任何女人大王都可以推倒,惟独不能推倒这个祭司!” “为啥?”靳尚惊讶。 “因为她是大王的嫡亲侄女!” “啊?”靳尚目瞪口呆,良久,看向张仪,“你是说,她是——” “没错儿,是王叔的女儿!”张仪淡淡应道,“她的生母本为巫咸山巫咸庙祭司,当年王叔图谋巴人盐泉,扮作盐商入巫咸山购盐,上山祭拜巫咸大神时邂逅祭司,二人互生情愫,生下一女,就是这位白祭司。再后来,王叔引军攻入盐池,血洗巴人,那个祭司方才明白原委,觉得愧对巴人,遂跳崖身亡。” 靳尚倒抽一口冷气。 “你可晓得白祭司为何姓白?” 靳尚目光征询。 “王叔的女人跳崖之后,她的女儿被一个叫鹖冠子的隐人收养。那隐人姓白,是楚平王子白公芈胜的嫡系后人,长年隐于巴地巫咸山,精通数理,学识渊博,被当地巴人奉为先知!” “天哪!”靳尚惊叫。 “白祭司的生母,其实就是那个叫鹖冠子的隐人的嫡亲女儿,其生母为巴巫,巫咸山巫咸庙的祭司传人!” “天哪!”靳尚又是一声,深吸两口,略略一顿,“如此隐秘的私事,张兄是如何晓得的?” “呵呵呵,”张仪轻笑几声,“这事儿在郢都是隐秘,在巴地却是寻常。不瞒靳兄,在下征巴时,与几个巴子相熟,大凡巴人的事,在下没有不知的。作为巴人圣地,巫咸山与巫咸庙在下自不陌生。靳兄晓得,在下向来好奇,对于庙中祭司及祭司背后的故事,在下能不感兴趣吗?” 靳尚信服。 由于次晨就是后宫巫咸庙大祭,不可出错的,靳尚与南后约好预演一遍,遂不敢多聊,礼送张仪,急急进宫,见南后已在庙中候他。祭坛早已搭好,在白云主持下,乐师并巫女实景盛装,将次日的祭礼预演一遍。 预演顺利。 南后兴甚,请白云、靳尚入南宫后花园品茗。白云推说筹备祭事,请辞出宫。南后许了,就与靳尚在后花园的凉亭里摆上茶具,说些闲话。 见机会难得,靳尚遂将张仪所讲的祭司诸事略述一遍,惊得郑袖小口大张。 “我的巫咸大神哪,”郑袖捂住胸部,压住剧烈的心跳,“祭司若是王叔嫡女,就是大王的亲侄女哩!” “正是,”靳尚点头,“大王与王叔乃一母所生,祭司是王室嫡亲中的嫡亲。” “怪道王叔关切祭司呢,”郑袖若有所悟。 “王叔怎么关切了?”靳尚急问。 “那日听天意决定如何处置子启,王叔就如中了魔,自始至终,眼珠子就没离开过祭司,我心里嘀咕好几天。后来子启传话,要我关照祭司,我问他传谁的话,他说是王叔。我以为王叔打啥歪主意,要与大王起争呢,这下算是通透了。”郑袖略略一顿,“幸亏大王还算节制,如若不然,就是乱……”生生卡住后面的“伦”字。 “不仅仅如此,”靳尚接道,“按王叔这儿,祭司是大王的嫡侄,若按白公后人排辈,祭司当是大王的堂妹呢。” “呵呵呵,”郑袖笑了,“都是好事情。堂妹也好,嫡侄也好,都是大王亲人。是大王亲人,就是本宫亲人,从今朝始,我把祭司作亲人看了,再不防她什么!这些日来与她相处,真心觉得她是个妙人儿,心里净得像是一池子清水。” 新庙落成,大祭在即。这是白云第一次主持大祭,且是在楚王宫里,她的心里还是紧张的。庙中诸事已安顿妥当,她切切需要的是平复自己的内心,而能平复她心的地方,眼前只有一处,屈平的草庐。 天不黑她就回来了,独坐于房中兰盆,净心宁神,等待屈平。 人定时分,院外车马响过,屈平回来了。 囡囡迎住他。 “阿叔,阿姐回来了呢!”囡囡一脸兴奋。在囡囡这里,辈分是凌乱的。 “在哪儿?”屈平急问。 “屋子里呢。”囡囡扯他过去。 屈平大步走进,边走边叫:“阿妹?” 屈平跨进房门,呆住了。 屋中弥漫着淡淡的雾气,一股兰香伴着雾气扑鼻而来,沁人心脾。 烛光下,白云一丝不挂,静静地坐在浴盆里。 屈平呆住了。 屈平没有退走。 屈平的两腿根本迈不动。 奇怪的是,屈平内中没有发生任何的狂热与心跳。屈平的心如被一股强大的能量攫住,动弹不得,只有两道目光透过重重水雾,实实地落在眼前的少女胴体上。 白云没有动,没有说话,只将两眼闭着,静静地坐在浴盆中,沐在兰汤里。 她的一头湿漉漉的黑发侧搭在她的胸前,掩住半只乳房,嗒嗒地向下滴水。 时光凝滞。 一个跨脚站在门坎上,一个端正坐于兰汤中。 不知过有多久,屈平声音轻快,语调兴奋:“云妹,吾得之矣!” “得之什么了?”白云出声。 “南宫娘娘所要的诗!” “是吗?”白云笑了,“吟出来听听。” 屈平朗声吟道: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 览冀洲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你想得很远了。”白云嫣然一笑,站起身子,跨出浴盆。 “我想到哪儿了?”屈平从她身上移过目光,退后一步,让出房门。 “想到巫咸山了。”白云朝囡囡伸手。 囡囡递上巾帛。 白云擦过身子,披上纱衣:“你去过那山吗?” “去过。”屈平语气笃定。 “是刚刚去过的吧?”白云嫣然一笑。 “咦?”屈平愕然,“你怎么知道?” “巫咸大神示给我的!”白云嘻嘻一笑,指向他的房间,“那儿也有你的一盆清水,去吧。净身,斋心,明晨大祭,巫咸大神并不想看到一个满是污秽的巫阳呢!” 是夜,屈平、白云皆没就寝,斋坐一宵,听到远处四更梆声,启程赶往宫城,交五更时赶至巫咸庙,早有宫人候在那儿,筹备大礼。 及至平旦,也即东方发白,日出天地一线时分,大典开启,怀王并各宫室嫔妃、宫人、公子并公主等一应数百人众围观于早已搭好的祭坛前面,五颜六色的尽是人头。王叔、靳尚等也各携夫人赶至,陪怀王坐在核心观台。 起巫乐的是王宫乐坊,二十八名被巫咸大神选中的宫女穿着清一色的巫服,在巫乐中翩翩起舞,而后是祭司登坛,召请巫阳,对跳巫咸大舞。 出人意料的是,巫阳与祭司均着巫服,并未裸身。 跳至酣处,巫阳、祭司二人分别走向怀王,巫阳牵手郑袖,祭司牵手怀王,双双走向祭坛。 巫阳击掌,巫乐再起,一股云雾由祭坛左右二角突然生起,缓缓入坛,弥漫于坛上,将怀王、郑袖、巫阳、祭司并一干巫女笼罩在薄雾中。 巫阳起吟:“皇天浩瀚,后土缠绵,楚王迎请,巴神巫咸;巫咸大神,男面女身,总司天空,雷电风云;昨日已时,风满南宫;娘娘兴起,求诗屈平;屈平觅诗,及至亥时,朦胧之中,云中君至;闻平诉求,慷慨赐诗,诗献娘娘,歌以抒志。”凝视郑袖,行鞠躬礼,“南宫娘娘,请受云中君美诗!” 郑袖至此才明白屈平邀她上场的用意,紧忙还礼。 巫乐响起,巫阳起唱: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众巫女合唱: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祭司接唱: 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众巫女合唱: 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巫阳起唱: 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 览冀洲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祭司跟唱: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众巫女合唱此句: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众巫女将最后这一句连唱三遍,且在唱时,围作一个圈,使郑袖打头,将怀王裹在核心。巫阳、祭司则站在圈外,一左一右,如风如云。 薄雾再度飘来,整个祭坛若隐若现,如仙山巫境。 郑袖哭了。 第125 章|立朝堂屈平孤独 斗敌阵陈轸反杀 怀王改制,以雷霆万钧之势颁出首道宪令,欲从屈景昭三氏头上动刀,却遭三氏冷遇。由于负责行令的令尹昭阳称病告老,宪令在颁行五日之后,郢都依旧是波澜不惊。 怀王震怒了,于第六日大朝之时授命左徒屈平代行令尹府事,旨曰:“盖因令尹昭阳罹患疾疫,旨令左徒屈平暂领令尹府一应事宜,节制百官属僚、郡县尹守,造宪定制,督察王命普施!大楚之内,无论何人,上至太子,下至隶农,但凡违抗王命者,左徒府有先斩后奏之权!” 这个权力是巨大的,文武百官面面相觑。 宣旨完毕,内尹步下王座,将旨令递给跪在王座前面接旨的屈平。 屈平接过旨令,谢过恩,怀王就退朝了。 若在往日,怀王前脚退朝,众臣后脚也就散了。这日不同,怀王走有两息辰光,朝堂上却无任何动静,只有无数道目光从不同的角度射向跪在王座前面、手捧王旨的左徒。 这辰光,屈平不再只是一般的左徒,而是代行令尹府事、有先斩后奏之权的代令尹左徒。 屈平感受到了这些如剑的目光。 屈平缓缓起身,转过身,立于殿中,两道目光扫出去,由左及右。 昭阳告病,不在其位。文臣打头的是太子芈横,其次是他屈平,再后是子启、彭君、上官靳尚。武将之中,排在首位的是两位上柱国,大楚左右司马,屈丐与景翠。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屈平身上,包括太子芈横。按照王旨,即使太子的生死,这辰光也操在屈平手中。 所有的目光都与往日异常,齐刷刷地盯住屈平,好像他是一个怪物。 第一个走出去的是太子芈横,经过屈平时,没有向他祝贺。 再后是景翠与屈丐,脚步沉重。 射皋君起头,从席位上站起,过分夸张地拂动袖子拍打根本不需要拍打的灰土。众臣不约而同地站起来,殿堂里响起纷纷拂袖的啪啪声。 朝堂之上,没有一人向屈平贺喜。 朝臣们接踵而去,殿堂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屈遥、景鲤与昭睢了。 景鲤、昭睢相视一眼,走过来,没有贺喜,只是目光复杂地盯住屈平,良久,轻叹一声,并肩走去。 空荡荡的朝堂里只有屈平与屈遥两个人了。 “阿哥,”屈遥朝屈平笑笑,拱手,“遥弟道贺了!” “谢遥弟!”屈平回他个笑,扬一下王旨,纳入袖中,大步走出。 夜幕降临。 静谧的草庐里,屈平无心入睡,也不能入睡。他的几案两侧各堆一摞竹简,左侧是楚国的成文宪制,右侧是他需要参阅的列国律法。这些律法他已熟悉,摆在这儿不过是为不时之需。 屈平的面前,摆着一卷竹简,是他正待完成的系列宪令。 然而,此时此刻,屈平的心思根本不在宪令上。 屈平后晌就回来了,一直这样坐着。他的心显然很乱,晚饭也没吃,一直拧着眉头。 一阵脚步声打外面进来,是囡囡,吃力地搬着一盆盛开的兰花,摆放在几案前面。一股幽香弥漫开来,沁人肺腑。 跟在后面的是白云,端着一只托盘,盘上是一碗米饭,一碗羹汤,两盏咸菜。白云将托盘放在案上,瞄他一眼,拨亮灯芯,又燃起两根油松枝,插在特制的灯架上。 房间里亮堂起来。 白云指下饭菜,努嘴。屈平朝她们笑笑,拧着的眉头舒展开来,拿箸子就着咸菜吃饭。 看到一边摆着一架老琴,白云走过去,在琴边坐下,轻轻拟动琴弦。 琴声响起,初时悠然荡然,如风过空谷,云掠山巅;继而促然嚣然,如乌云笼罩,疾风扫林;再后铮然砰然,如电闪雷鸣,暴雨倾盆;最后是舒然泰然,如雨后彩虹,高空雁过。 屈平惊呆了。 屈平停住箸子,闭起眼睛,泪水出来。 自相识以来,屈平只晓得她能行巫,能诊病,能司祭,能养花,能烧饭,能做衣,真还不知道她能弹琴,且弹得这么好。 白云一曲弹完,看向屈平:“怎么不吃了?” “听饱了。”屈平放下箸子,凝视她,“你弹出了我的心。” “你的心听到什么了?” “听到了巫山风暴。” “巫山风暴怎么了?” “骤雨不终日,过后就是晴天,是不?” “是的。”白云淡淡一笑。 “云神,”屈平握拳,“屈平晓得怎么做了。” 话音落处,院门外面有车马驶近,不一会儿,两个人走进。 这辰光来车马,定是急事。 屈平迎出。 进来二人,打着灯笼。 是屈遥与父亲屈丐。 “阿叔,遥弟?”屈平深深一揖。 屈丐摆手,算作回礼。屈平礼让二人进舍,拿过席位坐下。 屈丐的目光落在依然坐在琴旁边的白云身上。 “阿叔,她是白云,巫咸庙祭司!”屈平指白云介绍过,又转对白云,“阿妹,这是我阿叔,楚国左司马!” 白云拱手:“白云见过司马大人!” 屈丐朝她笑笑,拱手回礼:“早听屈遥讲起你,说你是个奇女子,今日一见,果是不同凡俗!”转对屈平,“阿叔贺喜你!” 屈平、白云显然听出屈丐之意,相视一眼,各自红脸。 “贤侄,”屈丐敛起笑,“阿叔此来,是有事情问你。” “阿叔请讲!” “听屈遥说,你仍在奉旨起草新宪,是吗?” “正是。”屈平应道,指向案头,“刚刚开始呢。” “贤侄,”屈丐直视屈平,“阿叔想对你说,点到为止,见好就收吧。” “阿叔?”屈平怔了。 “贤侄,你晓得自己在做什么吗?” “阿叔,你讲!” “你在与一个群体对抗。几十年来,不,几百年来,他们已经结成脉络,织作巨网,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渗透在楚国的每一个毛孔里,贤侄呀,你还稚嫩,你完全不是他们的对手!” “阿叔,”屈平接道,“小侄明白在做什么!小侄曾对巫咸大神起过誓,即使用尽最后一滴血,也要撕破这张网,使楚国真正强盛起来!” “唉,”屈丐长叹一声,“贤侄呀,今天,在朝堂上,你应该看明白了,你只是一个人哪,你只是一支铁钉,而他们结成的是一块又大又厚的砧板,你是钉不进去的!” “阿叔,”屈平握拳,“小侄不是一个人!小侄有阿叔,有遥弟,有景翠,有景鲤,有昭睢,有昭阳,有靳尚,有南后,有大王,更重要的,小侄有千千万万个志在改变这一切不平的底层民众,他们全都支持小侄!” “唉,”屈丐连连摇头,“贤侄呀,你是真的稚嫩呀!你是真的没看明白呀!你是真的不晓得眼前的郢都正在发生什么呀!” “发生什么了,阿叔?” “一如今日朝堂之上,除大王之外,没有一个人支持你!”屈丐指向屈遥,“包括你的遥弟!” 屈平眼睛睁大,看向屈遥。 屈遥轻叹一声,转过头。 “你方才讲的那一堆人,先说靳尚,早与秦使张仪、王叔、鄂君他们结在一起了,你能指望他吗?靳尚于郑娘娘有救命大恩,靳尚移志,郑娘娘还能向着你吗?景、昭二氏的大门,这几日来被沾亲带故的挤破门头,景翠头大,昭阳干脆请辞令尹,不理这事情了。至于你讲的昭睢,就这当儿,正被昭鼠扯入鄂君府,在与靳尚、张仪诸人饮宴取乐呢!” 听到昭睢在陪张仪、靳尚饮宴,屈平似吃一惊,看向屈遥。 屈遥点头。 “贤侄呀,”屈丐一发而不可收,“你切切不可忘记,屈、景、昭三氏永远都是公族,这个族里的每一个人,都在享受这个国家的福祉,包括贤侄你。没有公族这个招牌,贤侄纵使再有能耐,能进入楚王的宫城吗?能凭几首诗赋就当上大楚的左徒吗?贤侄得了如此之大的好处,可你所拟的宪令却是与整个公族作对,与整个王族作对,裁冗改制,累世不袭,锋芒所向,是剥夺他们已经得到的一切,这合适吗?是的,你的宪令有利于大王,有利于千千万万个大楚底层百姓,可大王之所以成为大王,是生出来的,是累世袭来的,没有公族与王族,何来的大王?至于底层百姓,他们能懂你吗?即使他们懂你,支持你,可朝堂之上,有他们立脚的地方吗?” 面对阿叔的一连串雷霆之问,屈平惊呆了。 “贤侄呀,”屈丐语重心长,“听阿叔的,适可而止吧。” “阿叔,”不知过有多久,屈平缓过神来,一脸真诚地望着屈丐,“小侄晓得您讲的是实情,小侄晓得您是一个明白、通透的人。可阿叔呀,正因为您明白,您通透,您更清楚大楚的眼前处境。站在我大楚对面的是秦人。秦人乘着商鞅之法所带来的威,拿着我大楚乌金所造的枪,占商於,夺巴蜀,控汉中,望黔东,扇形围猎我大楚。阿叔呀,依眼前之楚,秦人若来时,我何以拒之?王族、公族永远骑在民众身上,不给他们任何机会,秦人打来时,却又让民众以命相搏,这可能吗?阿叔呀,俟秦人打来,他们最想干的是什么呢?他们最想得到的是土地,是百姓,而最想毁灭的是王族,是公族,那时节,阿叔啊……”顿住话头。 “唉,”屈丐长叹一声,摇头苦笑,“贤侄呀,阿叔晓得你看得远,走得正,可眼前一步,你走得太快了,无益于国不说,也将毁掉屈氏一门哪!不瞒你说,前番宪令刚一颁布,阿叔门前就已停满车乘,哭泣的,求情的,送礼的,寻死的,啥样的人都有,哪一个都是屈门亲朋,哪一个都在数落你的不是,诅咒你是屈门的逆子!” 屈平伏地,叩首:“小侄对不起阿叔,对不起屈门的亲朋好友了!小侄也请阿叔转告那些亲朋好友,举头三尺有神明,他们凭借祖荫,不学无术,空职套饷,尸位素餐,渔肉乡里,不纳赋税,难道就一直心安理得吗?” 屈丐没有收他的头,而是长叹一声,缓缓站起,转过身,走向舍外。 屈丐的步子极是沉重,历经沙场的壮硕身子在夜暮里微微晃动。 屈遥看屈平一眼,亦叹一声,跟在老父身后,挽住他的胳膊。 屈平、白云跟出草庐,目送阿叔二人登上辎车,在灯笼的亮光下辚辚远去。 白云伸出一只手,握住屈平,她的身体,松软地倚在他的身上。 在这寂寥的夜里,一股暖流从她的手心涌出,从她的身躯散射,缓缓地流进屈平的身与心。 翌日晨起,屈平早早来到左徒府,正式行施王命,传令部属在闹市区张榜公示除三氏之外的各府尹、各公族裁撤名册。其实,整个裁撤过程极其简单,先由各家自查自报,最后由相关司尹府,具体来说就是左徒府,张榜公示。尽管限定日期内没有一家自查自报,但屈平早有准备,数日之前就使府中各尹司的吏员对照王室册籍做好榜文,于这日午时,在持枪甲士的护送下,敲锣打鼓,张布于闹市。 若照怀王所想,照搬秦法,各家公族此番集体抗命,不知将有多少颗人头落地。 就实际而言,屈平的这次改制既有人性,也具备可执行性。先由各家自报自查,继而由官府张榜公示,交给社会监督,以举报错漏。俟公示成立,代表王室的相关府尹就会直接取缔被裁撤人员的职衔、薪俸、封号与封地的相关治权。按照屈平所拟的新颁王命,被裁撤冗员的此前所得,依旧归他们所有,但他们所世袭的三世以上职爵,从裁撤之日起就不再拥有。王室在收回他们的封地与治权后,交由相关尹府评估作价,被裁撤者可以优先回购。凡未被回购的物业,则被视作原业主自行放弃,由相应尹府统一向社会公开发售。 然而,对于如此人性化设计的宪令,养尊处优惯了的王公贵胄们并不领情。榜文刚一张示,闹市区的街道就杂乱起来。有人趁乱起哄,辱骂,甚至公然朝榜文吐口水。他们人多势众,守榜的兵士根本弹压不住。 颁布王榜的次晨,天色麻麻亮,为造新宪又是一宵未睡的屈平洗梳完毕,正在草舍后面舞剑醒神,门外飞车赶至,屈遥匆匆进来,说是左徒府出事了。 屈平上车,驰至左徒府,见门前已围起一大堆人,地上并列摆着两具尸体,听守护府尹的军尉介绍,他们也不知这两个人是何时因何事吊死在门楼上的。 屈平拨开人堆,上前验看,见是两个穿戴齐整的老人,身上各系一块木牌,牌上写着他们的诉求,即求请左徒奏报大王,他们情愿以一死换取先祖的荣誉。 屈平正在寻思如何安置,数以百计的人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屈平明白,他们是两个老人的家人及亲属,也不乏有相似遭遇的族人或看热闹者。一时间,左徒府前人声鼎沸,纷纷朝屈平冲击。军尉急了,指挥兵士挺枪张弓,排成阵势,掩护屈平、屈遥退入府门,从里面闩上,在门后还顶起两根木柱。 族人们顿时疯了,转瞬间变作暴徒,或撞门,或哀号,或谩骂,或扔砖石砸门,场面混乱不堪。 “大人,这是蓄意暴动!”军尉急禀,“我们的兵员不够,如何是好?” “大楚重衙,王宫就在眼前,岂容暴徒撒野!”屈遥震怒,拔出宝剑,吩咐军尉,“传令,所有卫士听我号令,全身披挂,张弓以待,凡敢冲门者,格杀勿论!” 屈平这也从惊乱中回过神来,略一思索,看向府中负责册籍的咸尹:“拿册籍,核验两位死者的世系!”转对军尉,“开门!” “阿哥?”屈遥震惊。 屈平看向军尉,指向房门。 军尉吸口长气,撤掉顶柱,拔掉门闩,打开府门。 看到府门突然间大开,众人不约而同地后退十几步,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射向府门。 旭日东升,霞光将深红色的院门映得殷红。 屈平将佩剑递给屈遥,挺胸昂首,缓步走出。 “诸位父老,诸位大人,”屈平朝众人深鞠一躬,“在下屈平,大楚左徒,这儿是左徒府。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诸位父老于凌晨聚于本府门外,有何诉求,这请讲来!” “左徒,”一个为首壮士跨出几步,指着依然躺在地上的两具尸体,声色俱厉,“你的眼睛没有看到吗?两位老人是我族人,你且回答,他们为什么好端端的跑到你的门口,吊死在你的门上?” “这位壮士,”屈平二目如电,直射过去,手却指向府门,“请你看清楚,这儿不是在下的舍门,是大楚的左徒府,此匾由大楚之王题写!作为主持此府的王命左徒,在下正要问你,你的族人,也就是这两位老人,为何于夜半时分来到此处,吊死在此府的大门上呢?” “你……”那人几乎是吼,“你不要知作不知!” “这位壮士,请静下来,讲出道理,”屈平指天,“公理在天,苍天在上,声音高是没有用的!” 众人面面相觑。显然,这样一个左徒是他们未曾料到的。 “好,我这就与你讲道理!”那人看一下苍天,指向二尸,朗声,“两位族人被你左徒府张贴的王命逼得走投无路,这才吊死在你的府门之上!” “你且讲讲,他们怎么就走投无路了?” “你……”那人嘴巴连几张。 “咸尹,”屈平朝门内叫道,“你可查出二位死者的身份了?” “下官已经查出。”咸尹拿着册籍走出,站在屈平身边,朗声应道,“两位死者,一位是汨水沙氏,名柳江,其祖为汨国公孙,得封汨水江尹,其后人袭祖业一十二世,自第七世起搬离汨水,几经辗转,入郢都谋业,开肆售卖猎渔网具,至于沙氏柳江,仍旧承继汨地祖业,有良田三十五井,食江尹薪俸。另一位是邓州李氏,其祖为邓国公孙,得封湍水江尹,其后人袭祖业一十五世,自第九世搬离邓地,移居郢都,开店肆售卖履屐、麻衣,依旧承继祖业,食江尹薪俸。” “你们可都听见了?”屈平看向众人。 “怎么了?”那人大叫,“祖业为王命所封,我们为何不能承继?” “诸位父老乡亲,”屈平朗声,“你们既认王命,我们就说说这个王命。别的不说,在下只问你们一个问题,身为方今楚王的子民,你们为何不听方今楚王的王命,却牢牢抱住几百年前的先王王命不放?汨国也好,邓国也好,早已绝祠不知多久,而后世之人却仍然不忘汨公、邓公所封,这是公理吗?先悼王时,曾颁发过王命,仅限三世之袭,先悼王的王命就不是王命了吗?今朝大王再颁王命,重申先悼王的王命,方今大王的王命就不是王命了吗?两位老人承继祖业一生,临老却被取缔,一时想不开,情有可原,可诸位父老,难道你们真的也都不明事理,违抗王命,到朝廷命府来寻衅滋事吗?作为大楚子民,放着双手不用,一心贪吃十八辈祖宗的剩饭,这有出息吗?” 众人一是被屈平的言辞与气场震住,二是细想下来,确实不在理,一个个耷拉下脑袋。 “今日之事,本府就不予追究了。”屈平拱手,“父老乡亲们,尤其是两位老人的家人与族人,屈平在此奉劝诸位,将两位老人的尸首好生带回,以礼安葬,谨守王命,勤劳致富。如果诸位真的欢喜你们的祖业,真的怀念你们祖上的荣誉,就用手中的真金白银将祖业回购,以勤劳与才华报效大王,在大王麾下建功立业,再受王封!” 为首那人气势不再,指使族人将两个尸体抬走了。 一场行将发生的暴乱被屈平的犀利言辞轻松化解,屈遥大是叹服,走过来,紧紧握住屈平的手:“阿哥,昨晚上的事情,不是我的心,是父公——”顿住了。 “阿哥晓得。”屈平紧紧握住屈遥,“阿叔讲出那些,也不是他的心。遥弟,我们已经没有退路,大楚国也已没有退路了。要么死,要么生!” 路途坎坷。五十辆盐车依旧未到,只有陈轸回来了。 陈轸是在昭阳的催促下星夜兼程赶回来的,是以未进家门,先入昭府。 昭阳正在午休,听闻声响,光着脚丫子就迎出来了。 “老弟呀,”昭阳握住陈轸的手,老泪流出,“老哥总算是把你盼回来了!” “老哥,出啥大事了?”陈轸顾不上寒喧,直入主题。 昭阳带他入内,关门闭户,将郢都近日发生之事一五一十地讲述一遍,末了说道:“不瞒老弟,你再不回来,天就真的塌下来了!” 昭阳讲述时,陈轸一直闭着眼听。 听他讲完,陈轸睁开眼,长长叹出一声:“唉。” “老弟不要‘唉’呀!”昭阳急了,“如何应对,老哥这在候你主意呢。” “你怎么能辞掉令尹呢?” “这不是……”昭阳两手一摊,“没办法了呀!这边是屈平,那边是昭氏一族,铆足劲儿挤对我,我……” “唉,”陈轸又叹一声,“老哥的对手既不是屈平,也不是昭门族人,而是张仪。当年你能战败他,因为你是上柱国,你手上有兵权,而他张仪在楚两手空空。今天不同,张仪不仅是秦使,且还是秦相,左携秦人之势,翻手成云,覆手为雨,右与王叔、靳尚一拨子王亲结营,外加一个南宫娘娘,你的死敌,早晚侍枕大王,几句软话就可夺人性命。反观老哥,唯一可恃的是令尹这个实职,老哥却——”摇头。 “哎哟嘿,”昭阳连拍几下壮硕的脑瓜子,追悔不迭,“我这——该死,该死!”略顿,叹气,“唉,老弟呀,事已至此,你快出个主意,老哥这该哪能办呢?” “动用你的杀子!”陈轸盯住他。 “杀子?”昭阳眼睛睁大。 “就是昭鼠!”陈轸说道,“你不是讲他奉王叔之命劫走齐盐了吗?把这个大案坐实,让他咬死子启与王叔。前是乌金,后是巴盐,搞乱大楚的正是这些王亲,而蛊惑众王亲的则是张仪。大王初颁王命即遭抗拒,正憋着一股火气,此案坐实,王亲受到连带,不入死牢也得被囚。没有王叔他们,张仪在郢就是无本之木,单凭车卫秦及眠香楼的那几个女人,闹不成光景。” “成,”昭阳握拳,“我这就安排起货去!” “为什么不将此功让给左徒呢?”陈轸笑道。 “哎哟!”昭阳一拍大腿,朝陈轸竖起拇指。 是夜,昭阳使昭睢召来昭鼠,讲出陈轸之谋,叹道:“贤侄,动用你,当是我们昭家的最后一着棋了,阿叔得委屈你几日。” 昭鼠缓缓出泪,良久,拭去泪,缓缓跪下,叩首:“小侄晓得大义,小侄别无牵挂,只膝下几个孺子,拜托阿叔了!” “贤侄进去之后,”昭阳拉起他,“即使受点儿皮肉之苦,也不要急于供出王叔。王叔见你不招,一定设法救你。有王叔讲情,阿叔使劲,司败项雷又是你的表叔,当可保你不受特别大的苦,至少说无性命之忧!” “阿叔,您不是要小侄把他们——”昭鼠怔了。 “王叔若是出面救你,大王必起疑心,使屈平审理。俟左徒审理时,你就讲出实情。以左徒品性,当不会置你于死地,更不会拿王叔、子启祭刀。反之,他会在大王跟前为你说情。大王心慈,是断不可能处理王叔与子启的,只会大事化小,不了了之。王叔不了了之,你也就没事了。王叔感念你,一定会安排你的前程。” “我不是……”昭鼠不解,“把王叔他们供出了吗?王叔会恨死我的!” “事涉王叔、子启,屈平是不会对外讲的,他只会透给大王一人。大王也不会对外讲的,他只会不再相信王叔。我们想要的也就是这个,犯不着把王叔他们逼死!王叔毕竟是王叔,血浓于水呀。” “阿叔,小侄明白了。”昭鼠点头。 “贤侄放心,”昭阳淡淡一笑,“就阿叔所断,乌金的事大王没有杀你,这一次也不会!” 在成功化解老人吊死于府前的重大危机的次晨,天色放亮,霞光万道。 屈遥大步走出左徒府,欲到不远处的店家买些吃的。屈遥走没几步,一个乞丐模样的半大孩子追上来,交给他一个小裹,飞也似的跑了。 望着那孩子的背影,屈遥不无狐疑,巡视四周,并无异常,遂将包裹扔到地上,拿剑挑开,见是一层接一层的麻布。 屈遥挑到最里面一层,现出一块丝帛,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黑字。 屈遥细看那字,是一封密函,内容恰是他近来正在追查的元吉楼。 屈遥震惊了。 自奉左徒之命追查元吉楼以来,屈遥从未对任何人提起此事。然而此时,竟然有人知晓他的动机,将元吉楼的根根底底查得清清楚楚,写作密函送给他! 屈遥再也无心买吃的了,拐回左徒府,闷头寻思。 屈遥还没寻出个头绪,屈平的车马亦从草庐赶来。 屈遥出示丝帛,讲了一大早发生的奇事。屈平亦从袖中摸出一物,是块羊皮,上面没有文字,只附一图。 屈遥行伍数年,一眼识出是张军用地图,细细一审,断出是五十辆被盗盐车的行进图,包括行程及在何处被盗,盗贼于何处集中、扛盐,在林中分散后又汇聚于何处等。最终,屈遥的目光落在一处角落,画中是个三角标志。 “阿哥,五十车齐盐应该藏在这儿!”屈遥指着那个标志。 屈平将两封密函摆列在一起,一块是丝帛,一块是羊皮。材料、字迹完全不同,显然来自两个不同的渠道。 “阿哥,”屈遥指向羊皮,“啥人送你的?” “不知道呢。”屈平应道,“说是个信使,一大早就来了,将此函交给前往开门的园丁,是园丁交给阿哥的。” “阿哥,甭管许多了,先去看看那地儿,探个真假!”屈遥指向羊皮。 “我也是这意思。”屈平应道,“盐案迄今未破,大王心急,问过好几次了。”略顿,“阿弟,赶得倒是巧哩,昨晚大王听闻有暴徒冲击我府,特别给我兵符,许我随时征调王师三千。你这就引军一千,包围此处,缉拿盗寇!”拿出符令,加盖左徒玺印,交给屈遥,“若实,即移交司败府,由司败府依律审理。” 屈遥受命。 天将迎黑,屈遥使快马来报,说是已经起获全部被盗齐盐五十车,缉拿盗首昭鼠并盗贼三十余名,盗贼并赃物已移交司败府处置。 “昭鼠?”屈平先是吃惊,继而释然。自齐盐被盗之后,他一直怀疑与王叔他们有关,这下算是坐实了。 问题在于,是何人送给他这封密函的?是昭阳吗?若是昭阳,昭鼠何解?难道他不晓得是昭鼠干的吗?如果是昭阳,他为什么要这么干? 屈平摸出屈遥交给他的丝帛。 屈平已经查证,元吉楼确为昭家物业,元吉楼的楼主确为林东,不久前才从安邑来。随他而来的女子,原名桃红,这辰光改作柳绿。在来此地之前,他们一直守在安邑,是做赌局的高手。关键是,他二人是陈轸的人,是应陈轸之邀由安邑赴郢的!除此之外,函中还历陈证据,以佐证陈轸如何勾结公子卬在安邑开设元亨楼、如何设陷白圭儿子白虎,如何在河西之战中陷害龙贾、排挤公孙衍以配合秦国,如何在河西之战后于魏王面前为公子卬洗地等等。 从丝帛上的字迹及残留香气上,屈平忖出这封密函或出自于品香楼。他也基本查清品香楼了,楼主是天香,曾在安邑开眠香楼。而陈轸当年所开的元亨楼正在眠香楼的对面。一个主赌,一个主嫖,二楼飙在一起,当真是相得益彰。 今日又是。 难道是陈轸依然在暗中配合秦国、复演安邑旧事? 屈平情不自禁地打个寒战。 左徒府突然行动,动用王师起获被盗齐盐,且“碰巧”抓到前往探看盐库的昭鼠,事情一下子闹大了。 子启急入王叔府,将事件扼要禀过,急道:“王叔,昭鼠与小侄已经绑在一起了,他这一进去,小侄浑身是口怕也解说不清哩!” “昭鼠讲啥没?” “眼下没讲什么,只说是他欢喜古董,听闻那儿有货,赶去探古,不想却遇到这桩事情。司败府正在审他。司败项雷是他表舅,理当不会用大刑。” “嗯,昭鼠是个人才。待过去这道坎,让他到邓地历练几年吧。邓地与丹阳左右倚角,是我北疆重地,得用个可靠人。” “左徒是不会信的,与昭鼠一共被拘的有几十人呢,或会有人招供,那辰光,昭鼠怕就推不过去了。” “司败府不是有我们的人吗?让他们盯住昭鼠!” “成。” “还有,左徒构怨,逼死古稀老人,朝野议论颇多。单单议论是不顶用的,可让他们上奏此事。矫枉不可过正,否则就会走向反面。” “小侄明白。” 接后三日,一捆捆弹劾左徒的奏本通过不同渠道呈送楚宫,被负责奏本的咸阳码进一只特制的箱笼里,由两位宫人抬进怀王书斋。 怀王正在审看司败府就盗盐案的奏本,转对咸尹:“不是让左徒暂代令尹职了吗?朝臣的奏折让他审去!” “回禀我王,”咸尹迟疑一下,“非寻常奏本,臣以为不合适送左徒府。”从篮中取出一卷,双手呈上。 怀王接过,展开,赫然现出“弹劾左徒”四字。 怀王吃一惊,接连展开几卷,全部是弹劾屈平的奏本,且弹劾内容无不是他不恤民情,逼死两位七旬老翁从而差点儿引发民变的公案。 “什么东西?”怀王盛怒,将手中奏本哗地摔到地板上,指向篮中所有奏折,“全都拿到外面,烧掉!” “大王,”咸尹跪地,“烧不得呀,这不合规制!” 怀王厉声:“什么规制?” “按照大楚规制,大夫以上百官均有上奏并弹劾臣僚的职分,所有奏折均须入册!臣送大王之前,已记入册籍了!” 怀王呼呼喘几下粗气,看向咸尹:“你都看没?” “看过了。” “你怎么看?” “左徒没错,臣僚弹劾也没错!” 怀王白他一眼:“你这是什么话?” “臣意是,”咸尹应道,“左徒是奉行王命,臣僚也是奉行王命,是以尽皆无错!” “好了,好了,”怀王摆手,朝奏本努嘴,“先收起来,束之高阁,待寡人有闲暇时慢慢审读!” “臣遵旨!”咸尹击掌。 二宫人走进,抬走箱笼。 咸尹于突然间抬来如此之多的弹劾奏本,倒让怀王坐不下去了。怀王揣测半晌,依旧未能揣出个头绪,正自烦闷,靳尚进来,奏报秦使张仪请求觐见。 “他有何事?”怀王眯眼问道。 “说是两桩事情,一是问聘的事,二是……” “二是什么?”怀王盯住他。 “大王还是问秦使吧,说是涉及商於,臣怕讲不清爽。” “商於?”怀王怔了,“他想干什么?” “臣不知。” “传秦使,偏殿觐见!” 怀王起身,快步走向前院偏殿,令内尹传召秦使。 不一时,靳尚陪同张仪入见。 觐见礼毕,怀王盯住张仪,直入主题:“听闻秦使有大事在胸,熊槐不才,可得闻乎?” “回禀大王,”张仪拱手,“臣之大事,就是履行王命,早日为秦王聘娶新妇。” “聘亲之事,寡人早已有谕,一切由王叔作主,请秦使与王叔谋议。” “王叔已经允准,择好吉日缔结婚约,仪心欢喜,特此禀报大王!” “寡人贺喜了!”怀王拱手,倾身,“听闻秦使还有大事,寡人可得闻乎?” “臣只此一事,并无大事!”张仪应道。 “咦?”怀王不悦,看向靳尚。 “张子,你……”靳尚急了,“你不是提到商於了吗?” “是呀,”张仪笑道,“仪出使之际,秦王送行,特别叮嘱,只要大王许嫁芈月公主,秦王就将躬身前往於城,迎娶新妇,与大楚缔结百年之好!” 见怀王脸色变了,靳尚大急,又使眼色又打手势:“张子?” “靳大人,怎么了?”张仪假作不知,看向靳尚。 靳尚未及开口,怀王一拳震几,几乎是吼:“岂有此理?” 靳尚打个惊战。 “大王?”张仪看过来。 “欺人太甚!”怀王又是一拳,抬手指向张仪鼻子,“你,秦使,这就回去,传寡人的话,让他在於城迎娶别家公主,大楚女人,不嫁仇敌!” “敢问大王,何以突然生气?”张仪一脸惊愕。 “何以生气?”怀王怒道,“商於、丹析,方六百里,为我大楚龙兴之地,先王尸骨存焉。秦贼不宣而战,强取我土,霸占迄今,是为大楚之耻!因为此耻,寡人与秦不共戴天,谈何睦邻?谈何百年之亲?” “哈哈哈哈!”张仪长笑几声。 “你笑什么?”怀王盯住他。 “仪想起在鬼谷就学之时,先生提到的一句话,故而发笑。” “一句什么话?”怀王怒形于色。 “‘安徐正静,其被节无不肉,可以主位’。” “‘其被节无不肉’,何解?”怀王再问。 “就是‘安徐正静’的状态呀。依先生所讲,主位之人,只有肌肉放松,无一丝紧张,方能做到‘安徐正静’。只要做到安徐正静,就可以主位了。” 换言之,张仪所引之句讲的是坐于主席之位的人(主位者)该当具备的仪态,其神态须“安”,其举止须“徐”,其仪容须“正”,其心气须“静”。凡主位者,也就是君主,只要做到上述四态,就会心平气和,身体关节无处不放松,充满祥和。 显然,方才的怀王作为君主,有失仪态,张仪是在绕着弯儿指责他呢。 怀王的脸色青了,手伸向腰间,按在剑柄上。 渐渐的,怀王回过神来,面部僵硬的肌肉渐渐松驰,化作一个笑,手也离开剑柄,微微拱起:“寡人不才,谢张子教诲!” “教诲不敢!”张仪回礼,“仪只是在想,大王为何不从另外一个角度来审视商於呢?” “另外什么角度?” “就是秦王的角度。将心比心嘛。” “他的角度怎么了?”怀王语气再度转冷。 “于秦楚而言,”张仪侃侃而谈,“商於谷地原本无争,秦商楚於,以武关为界,相安百多年。前些年,秦得河西,权臣商鞅因战功受封商地,出于己私,从先楚王手中巧夺而去,与方今秦王并无关联。方今秦王本与商君有隙,秦王继统,商君据封地谋反,被秦王处以极刑。就仪所知,秦王争在三晋,而非大楚,是以早就有心归还於地,却因种种琐事未能顾及。今见大王兴师强夺,方觉事急,于是遣仪使楚,以和亲睦邻为引,实为商榷此事,缔结秦楚之盟!” “商榷?”怀王冷笑一声,“赢驷要么与寡人一战,要么归还商於,中无半点余地!” “所以才要商榷呀,大王,”张仪笑了,“战有战的商榷,还有还的商榷,是不?” “怎么个商榷,你说?” “先说战吧。”张仪竖起左手拇指,“楚,天下第一强也,”又竖起右手拇指,“秦,列国莫能争也。”使两个拇指对顶一时,松开,使二指低垂,“二强相争,必致两败俱伤。”伸出两手的另外几根指头,来回晃动,模样得瑟,“请问大王,二强皆伤,谁得利呢?三晋与齐人!秦王多次与仪私聊,秦之长策,除非不得已,宁争三晋,不与楚争。以大王之智,该不至于弱于秦王吧?” 怀王万未想到张仪讲出这番道理,越想越觉得成立。 怀王的心动了。 怀王闭目,沉思有顷,看向张仪:“秦使是说,秦王确有实意归还我商於的六百里谷地?” “君子之道,诚信谦敬!大王为何总是疑心他人呢?” 怀王撇嘴一笑:“那也得看是否君子了!” “敢问大王,”张仪敛起笑,直视怀王,“自秦王承位以来,可曾与楚人争过?可曾向楚人挑起过事端?” “这……”怀王迟疑一下,“倒是没有!” “就臣所察,”张仪侃侃接道,“秦王堪为一代明君,言出必信,待人必礼,为人必诚,谋事必周,先除乱臣贼子,继而励精图治,诚诚敬敬,以不有辱于先祖。反观三晋与齐人,却乘危用兵,兴六师扣秦关门,列军阵于函谷之外,幸亏先大王深明大义,率先命楚师引退,方解秦围。秦王时常对臣提说此事,不胜感恩哪!” 怀王脸上微烫:“六师之事,皆因苏秦合纵,魏王撺恿,先王实乃不得已而为之!” “大王,”张仪拱手,“方今之世,秦、楚两强,宜和不宜战!秦、楚和,两国皆大益;秦、楚战,两国皆大损!” “寡人愚钝,敢问损益?”怀王倾身。 “回奏大王,”张仪再拱,“秦、楚和,秦可尽全力以争三晋,楚可尽全力以争齐人。秦争三晋,可收益于河东,楚争齐人,可获利于泗下。大王,泗下诸国,宋、卫、鲁、薛,无不是天下膏腴啊!” “呵呵呵呵,”怀王表情释然,看向靳尚,“秦王倒是想得多嗬!只是,他总不至于这么爽快就归还商於吧?” “大王圣明!”张仪再竖拇指,“这就是仪方才所提到的另外一个商榷了。” “说来听听。” “听闻大王已派使臣前往齐国结盟,可有此事?” “有之。”怀王应道。 “秦王之意是,”张仪盯住怀王,“秦王可以归还於地,但大王须得允准一个条件,与齐人绝交!” “这又为何?” “因为秦王与齐王不睦。” “哦?”怀王假作惊愕,“齐、秦一东一西,中隔三晋,何以不睦?” “唉,说来话长,”张仪轻叹一声,“先燕王娶妇于齐,但与齐妇不睦,闻秦王长公主贤淑,向秦王求聘,秦王许嫁,是为燕国翁国。见先燕王娶秦妇,齐妇妒忌生怨,自缢而亡,齐王寻衅于燕,屡屡兴兵。先燕王无奈,向其翁求救,秦王怒,起五万锐卒伐齐,岂料又兵败桑丘。大王这也看到了,秦王伐齐,以礼兴兵,大兵至鲁,未入齐境一步,更未惊扰泗下诸国之民,以现金向泗下购买粮草,交通有无。这且不说,秦王特旨,凡折损鲁地先贤柳下惠墓上草木者,诛三族!可齐人呢?先是和谈,后是假降,并于夜半偷袭,以诡计取胜。齐人得胜之后,污辱秦卒,向列国散布流言诬陷秦王,秦王毕竟是远征他地,有口莫辩哪!秦王气极,欲再远征,却惜民力,气恨至今!” “呵呵呵呵,”怀王轻笑几声,“听你这般说来,真还是个理呢。” 张仪欲待接腔,殿外传来脚步,内尹出去,不一会儿,进来禀道:“大王,客卿陈轸使齐归来,请求复命!” 众皆一震。 “嘿,”怀王击掌,“说到使臣,他就回来了嗬!”扬手,“宣陈轸!”转对张仪,拱手,“方才所议,事关重大,寡人尚须斟酌一二,再行回复,张子意下如何?” “仪恭候佳音!”张仪拱手,起身,“仪告退!” 张仪走出殿门,刚好遇到手持使节的陈轸在宫人引导下拾级上殿。 陈轸显然没有料到会在此地邂逅张仪,顿住步子,目光略略惊愕。 张仪站在台阶的最上端,向下俯视,嘴角含笑。 陈轸回他一笑,拾阶而上。 张仪挪动身子,恰好拦住陈轸前路,打个拱:“这不是陈上卿吗?别来无恙乎?”特意将个“乎”字拖得极长。 陈轸在矮两级台阶处站定,略略拱手:“哟嘿,原来是个熟人,只是,你这一身乌服(秦服)在身,在下愣是没看出来,只以为是条山魅子呢!” “哈哈哈哈,”张仪长笑几声,“没想到分别不过几年,上卿的眼神就不好使唤喽!” “哈哈哈哈,”陈轸亦笑几声,“倒是让相国说照了,在下的眼神确实远不如前,只能识人,识不得魑魅喽!”伸出手中使节,指向台阶,“在下使齐归来,这要上殿复命,还请相国大人让道!” 张仪拱手:“仪贺喜大秦上卿、大楚使臣使大齐归来!”站在一侧,让开一条仅供一人通过的窄道。 陈轸没有应他,只在擦过他时,使节落地一端准确地敲在他的左脚丫子上,发出“噗”的一声。陈轸用的是狠劲儿,张仪吃不住疼,“哎哟”一声坐在台阶上。 陈轸却如没有看到,也似没有听到,顾自昂首上殿,使节越发有力地敲击地面,发出“咚咚”巨响。 回望陈轸步入殿门,张仪轻揉几下脚丫子,感觉略略好些,站起来,呲牙恨道:“姓陈的,你狠!”冷蔑一笑,“可惜的是,你迟到了嗬!” 陈轸确实迟到了。 自张仪出殿,怀王的心思仍旧结在商於上,心里盘算着张仪的话,尤其是他的两个商榷,越想越是在理。待陈轸进来,怀王的心思仍未回来,不痛不痒地问一些使齐的事,没头没脑地赞他几句,就吩咐内尹、咸尹与他办理相关的手续,自与一直守在殿中的靳尚后花园里叙话去了。 叙来叙去,也都是关于张仪与商於的事。 二人正在叙话,司败项雷觐见。 怀王晓得是为昭鼠的案子,召项雷入见,听他禀道:“各种刑具都试过了,昭鼠死不招认,只说是去探古访幽!” 怀王略一思忖,吩咐内尹:“传旨,昭鼠一案,交由左徒复审!” 屈平受命,与屈遥直入刑狱,提审昭鼠。 昭鼠依旧被绑在刑柱上,受过大刑的身躯上随处可见鞭子抽过的血痕。 见是屈平,昭鼠二目放光,紧紧盯住屈平。 “昭鼠,屈平没想到的是,乌金案风波未平,盐案这又把你扯进来了。屈平奉王命复审此案,也晓得你或有委屈,若信任在下,你就实说吧。”屈平转对刑卒,“为疑犯松绑!” 狱卒怔了下,将昭鼠解下刑柱。 “说吧,昭鼠,举首三尺皆神明,大丈夫敢作敢当。”屈平又道。 昭鼠眨眼,示意左右。 “诸位刑卒,”屈平看向在场刑卒,“本尹要单独提审疑犯,请你们回避。” 几位刑卒应过,尽皆走出。 昭鼠看向屈遥。 屈平努嘴,屈遥也走出去。 “昭鼠,没有外人了。”屈平看向昭鼠。 “谢左徒!”昭鼠开口,将盗盐案的始末详述一遍。 屈平记下,递给昭鼠画押。 “左徒大人,”昭鼠苦笑一声,“请恕在下不能画这个押!” “为何不能画?” “为我的四个孩子!”昭鼠泪出,“在下走到这一步,实属无奈。在下死有余辜,几个孺子却是可怜。无论是王叔还是鄂君,任谁都能像掐死蚂蚁一般取下他们的性命!左徒大人,你不晓得他们的!” 屈平长吸一气,将其供辞纳入袖中,传令狱卒,送昭鼠回归囚室。 屈平前脚刚走,后脚就有狱人禀报子启。 子启急禀王叔。 “左徒屏退左右,单独提审?”王叔眯起眼睛,良久,看向子启,“昭鼠会讲吗?” “应该不会。” “万一他讲出来呢?” “这……”子启沉吟片刻,摇头,“应该不会。他夫人与几个孩子这辰光仍在小侄家里呢,哭着不走,求我救人!我说,我这就去求王叔。” “嗯。”王叔点头,“你可答应她们,就说王叔应下了。不过,为稳妥计,她们最好也去求求昭阳。” 子启走后,王叔思忖良久,召来彭君,将屈平单独提审昭鼠的突发事件扼要讲过,苦笑道:“看来,昭鼠这人,不可再留了!” “小弟这就安置。”彭君转身欲走。 “且慢,”王叔摆手,“把脏水泼向昭家。” 彭君怔了:“怎么泼?” “昭门出此败类,昭阳自清门户,是合理的。再说,司败是项家的人,在那狱中什么事情都可发生。” “成。” 吃下王叔的定心丸,昭鼠妻松出一气,带着几个孩子一路哭到昭阳府,坚称昭鼠是受陷害的,恳请昭阳向大王求情,放回昭鼠。 昭阳安抚完昭妻几个,请来陈轸,将案情细述一遍。 “左徒提审,昭鼠招供没?”陈轸急问。 “招了。” “签押没?” “没。” “啥?”陈轸眼睛睁大,“他为何不签字画押?” “这……”昭阳苦笑,“是在下吩咐他的。” “哎呀,老哥,”陈轸急了,连跺几脚,“真是糊涂呀你,不签字画押,那份供辞有个屁用?” “这这这,”昭阳又是一番苦笑,“是在下不想把事情闹大。” “昏头呀你,既不想闹大,为何又让昭鼠去遭这些罪呢?”陈轸劈头一顿数落,“既然押上昭鼠,就必须把他们全部扳倒!不扳倒王叔,不扳倒鄂君几个,还有那个靳尚,你能斗得过张仪吗?斗不过张仪,老哥呀,你能设想后果吗?” “事不宜迟,”昭阳急了,起身,“在下这就使人去趟狱中,你寻左徒,让他带上供辞再入刑狱,让昭鼠签字画押!” 在两个狱卒引领下,昭睢一步一步地走向昭鼠囚室。 昭鼠静静坐着,二目微闭。 狱卒打开囚门,昭睢跨进。两名狱卒出门,守在不远处。 “鼠弟?”昭睢轻声。 昭鼠睁眼,惊喜:“睢哥!”盯住他,“是谁让你来的?” 昭鼠此问有两个含义,一是他受昭阳所使,另一是他受子启或王叔所使,因为昭睢这辰光已与王叔他们贴得很紧了。 “父尹。”昭睢应道。 “阿叔有何吩咐?”昭鼠急问。 “你给左徒的供辞,必须画押。” “这……”昭鼠急了,“是阿叔讲的不让画押……” “鼠弟,”昭睢压低声音,“陈上卿反对,上卿说,既然走到这一步,我们就没有退路,必须把他们全部扳倒!而要扳倒他们,就得靠鼠弟的供词!” “唉,”昭鼠轻叹一声,“晚了。” “不晚,”昭睢小声,“陈上卿去寻左徒了,如果不出意外,左徒过会儿就来,重新审你,那辰光,你在之前的供辞上签字画押就成了。记住,咬死他们,扯上靳尚!” “我记下了。” 刚好是开饭辰光,两个狱卒抬着一只食笼一路走来,挨号分发饭食。 “热饭来喽!”两名狱卒走到昭鼠的牢房前面,将一盒标有他名号的饭盒递进牢中。 昭睢接过,递给昭鼠,声音很大,显然是说给两名狱卒听的:“鼠弟,你先吃饭,我没别的事,刚好路过,这就走了。” 昭睢离开之后,昭鼠觉得饿了,就打开饭盒,见是一碗米饭、一盏青菜与一小碗榨菜蛋花清汤,遂大口吃起来。 就青菜吃完米饭,昭鼠端起汤碗,一饮而尽。 汤水下肚,碗未放下,昭鼠感觉不对,张口想叫,舌头却是木麻,不一会儿,就捂住肚子滚在地上,一股污血也随之从他的口中、鼻中流出。 前后不过五息,昭鼠就不动了。 候在暗处的一个黑影悄悄走进,拿住他的手,沾上他口中的污血,在他的衣襟上写下两个字,一个是“昭”,另一个是“叔”,同时取走那只汤碗,另换一个空碗。 王命案犯竟然于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毒死在大楚刑狱,这是天大的事。司败项雷闻报,腿都吓软了,喝令刑吏将两名送饭的狱卒绑在刑柱上,亲自提审。 两名狱卒供出的惟一可疑线索是昭睢。 当屈平、屈遥赶至狱中,一切都已结束,一名法医正在验尸。 昭睢探监是经过司败项雷批准并由狱吏登记于册的,且昭睢在离开时,负责送饭的两名狱卒仍在现场,昭睢是与他们一起离开的。惟一的疑点在于,狱卒所送的饭盒是经昭睢之手递交给昭鼠的。若是昭睢下毒,当在这一刻。 但昭睢是左司马,更是令尹昭阳的嫡子,按照律令,司败府若行拘传,须请王命。 项雷不能决断,禀报屈平。 这是一个通天大案,屈平也基本得出昭鼠为何被害及为何人所害,但他不能讲出来,遂吩咐司败带上血衣,随他赶至王宫,直接奏报怀王。 怀王正与靳尚谋议秦使与商於的事,听闻昭鼠死在狱中,震惊,急传二人入见。 看到靳尚,屈平心里咯噔一沉。 觐见礼毕,项雷扼要陈述完案情,呈上昭鼠的血衣。 怀王将血衣摊在案上,凝视衣襟上血写的两个字,有顷,看向项雷。 “据法医所断,案犯所中之毒极其罕见,楚地尚未见过,从毒发至绝气,前后不过几息时间,且中毒者口不能言……” 项雷话未说完,怀王打断他,指着血字:“讲讲这两个字!” “禀奏大王,”项雷迟疑一下,接道,“据法医验实,此字为指书,系案犯自己的手指所写。”从袖中摸出一个名册,“此为今日刑狱的到访名册,在案犯中毒之前,约一刻漏辰光,右司马昭睢探监,有其签名具押为证!” “你是说,是昭睢投的毒?” “臣不能确定,但案犯确实死在昭睢探访之后。” 怀王的目光看向衣襟上的“叔”字,眯起眼睛,看向屈平:“难道是昭阳?谋杀亲侄,他疯了吗?” “臣有惑。”屈平拱手。 “请讲。” “就臣所知,”屈平接道,“令尹深谙世事,谋略有方,即使要杀昭鼠,也不会使其嫡长子涉险囚牢,授把柄予人。对昭鼠之死,臣建议立案详查!” “臣有奏!”靳尚拱手。 “你讲。”怀王看向他。 “就臣所知,”靳尚奏道,“案犯系令尹胞弟嫡子,在其胞弟殉国之后,对其关爱有加,多番举他为官,最终使他出任宛郡工尹,司宛地乌金冶炼与工坊,堪称重职。不想案犯有负令尹所望,连涉乌金、齐盐两大重案,使昭门蒙羞,累及大人清誉。爱之深,恨之切,令尹因爱生怨,清理门户也不是没有可能!” “臣以为,”屈平接道,“在案情未白之前,一切皆有可能。臣再请大王立案详查!” “准奏!”怀王略略一想,“左徒、上官、司败听旨!” 屈平三人拱手:“臣听旨!” “昭鼠一案由左徒统筹,上官、司败协同追查。无论涉及何人,严惩不贷!” “臣有奏!”靳尚拱手。 “讲。” “鉴于此案涉及昭门,司败大人又是案犯表舅,当有所避嫌才是!” “上官大人所言极是,”项雷拱手,“臣请避嫌!” “准奏!”怀王看向屈平、靳尚,“昭鼠一案由你二人协查,尽快破案!” 领过旨,不及靳尚开口,屈平拱手:“臣请血衣!” 怀王将血衣扔给屈平。 屈平接住,将血衣小心包起,与项雷起身告退。 “左徒留步!”怀王叫住屈平,扬手对靳尚、项雷,“你们告退吧。” 靳尚、项雷告退。 屈平审视血衣,目光落在两个血字上。两个血字写得相当规整,昭鼠穿的是对襟,也即左右各有一襟,两个血字一边一个,每一画都不少,生怕别人认不出似的。 “你看出什么了?”怀王盯住他。 “是的,我王。” “哦?”怀王的头伸过来,目光落在血字上。 “大王请看,”屈平指着二字,“二字不缺一笔,横平竖直,相当规整,且是在对襟上书写,一襟一字,位置也恰到好处。”当场脱下自己服饰,穿上血衣,“大王再看,我穿上此衣,用我自己的手指,如果来写这两个字,该怎么写?我能倒着写吗?”脱下血衣,“根据方才司败所述,法医验证,案犯所中之毒为剧毒,楚国罕有,中毒人是在几息之间绝气的。中毒人如果在几息之间绝气,死亡之前的极度痛苦与挣扎,使他根本不可能写出这般规整的字。且这字是案犯用自己的污血所写,如果案犯口中已出污血,说明毒发已经至极,基本绝命,又怎能写出这样两个规整的字呢?显然,这是有人在案犯死亡之后,捉他的手指,用他的血写上的,以陷害昭大人。” “是了!”怀王一拳震几,“如此歹人,可恶!”盯住屈平,“屈平,此案一查到底,不可姑息!无论是谁,以王法严惩!” “王上,此案不用查了!” “哦?”怀王看过来。 屈平从袖中摸出昭鼠供词,双手呈上:“今天上午,臣奉王命前往刑狱提审昭鼠,此为他的供词,王上请看!” 怀王接过供词,展开阅读。 怀王的眼里冒出火。 怀王的额头沁出汗。 怀王的面孔因极度的痛苦而扭曲。 怀王松开手,供词落到地上。 怀王两手托头,两个拇指按住两侧耳根,两手的中指与食指死死地捺在太阳穴上。 “大王,”屈平缓缓说道,“一切已经明了,从乌金到巴盐,再到抢劫齐盐,这是一个链,守在此链顶端的是王叔与鄂君。昭鼠投靠鄂君,出入于王叔府,成为棋子。齐盐起获,昭鼠入狱,自然要被灭口,至于嫁祸令尹,是顺手的事,可一举两得!” 怀王按压额角的手指更用力了。 “大王,”屈平接道,“乌金、巴盐、聘亲、抢盐,背后都活动着一个人,就是秦使张仪!只要此人在郢,郢地就无宁日!” 见屈平绕来绕去,竟又绕到张仪头上,怀王心里略略打鼓,由不得浮出那日王叔举荐张仪、张仪举荐屈平的场景,耳边浮出张仪的声音:“敢问大王,为何放着身边大才不用,反来求仪呢?……左徒屈平……他不仅仅是个大才,而且是个圣才……大才可助大王成就一代明君,独霸一方,如方今之令尹于大王;圣才可助大王成就一代圣王,一统天下,如昔日之子牙于大周武王……” 怀王从遥远里回来,轻叹一声,看向屈平:“屈平,以你之见,此事如何处置?” “回禀我王,”屈平拱手,“臣以为,此事既已明了,就不宜再查!” “哦?”怀王瞪大眼睛,盯住他。 “大王,”屈平接道,“老子曰,治大国如烹小鲜。烹小鲜看易实难,火候调料、次第缓急,一样也错不得的。我当前之急是造宪制令,变法改制,而变法改制有二忌,一是外战,二是内乱。前轮变法,魏、齐、韩、秦四国,无不是治内安外。今有齐约,齐不会扰我,能扰我者惟有一秦。我虽不惧秦人,却也不宜争秦,答应张仪、与秦和亲堪为上上之策。至于治内,真正要治的无外乎王亲、宗室,而王室、宗亲之间又各有利害,互为争斗。譬如这盐,王亲控制各个盐泉,也就控制了各地盐肆。宗亲眼见大利却插手不得,自生其心。乌金也是……” “屈平,你照直说!”见屈平扯远,怀王急了。 “臣意是指,”屈平只得转回话头,“由乌金案可知,此案涉及的不只是王叔与子启,而是数十王亲与宗室。大王强查,施加王法,王亲无路可走,就会生出内乱。法未变,内先乱,臣以为不可。” “你说的是!”怀王赞道。 “不过,”屈平接道,“王室众亲这般肆意,我王亦当予以警示!” “如何警示?” “我王可约王叔、子启,示以血衣并昭鼠供词,让他们有所忌惮。同时,臣提请我王,可籍此机缘收回乌金、巴盐的所有治权。” “嗯!”怀王捋须有顷,竖起拇指,“此谏甚好,合寡人心意。” “眼下机缘最好。巴盐未能抵郢,大王若收此盐专卖,不使宗亲插手,王亲就不会过于记较。盐、铁尽被王亲把持,宗亲不满已久,今由大王专卖,断掉王亲财源,相信宗亲也不计较。再说,”屈平看向昭鼠的血衣,“有此血衣在大王手里,相信王叔与昭阳即使不满,也会有所忌惮!” “成!”怀王转对内尹,朗声,“传旨,被盗齐盐并第二批齐盐,由王室设专司售卖,”略顿,“任命昭佗为盐尹,专司盐务!昭府所垫付之盐款在此盐售卖之后结息归还!任命屈遥为铁尹,专司铁务!” “臣领旨。”内尹受旨。 “屈平哪,”怀王大是感慨,盯住屈平,“没想到你还挺有心计的,一下子解决两大难题。有盐、铁在手,寡人不愁没钱用啊!” “臣是被逼出来的!”屈平腼腆一笑。 “哈哈哈哈,”怀王畅笑起来,“你能这样想,寡人就放心了!”敛住笑,盯住屈平,“屈平,寡人与你议一宗大事!” “臣恭听!” “后续宪令进展如何?” “基本完成,臣再补入盐、铁治权,稍事润饰即可。” “宪令之难不在颁布,在推行。寡人想对你讲的是,令尹这个职分,你就不要代了,三日之后就是大朝,寡人正式诏命,任你为令尹,同时颁布宪令,由你推行!” “谢王偏爱!”屈平拱手,“布宪推令,革除旧弊,须强有力之人。臣以为,大王非但不可罢免昭大人,反要重用他才是!以大王德威,以昭大人多年的理政体悟,新宪或可畅行!” “这个毋须多议!”怀王摆手,语气决绝,“他强有力,寡人就无力了!” 第126 章|明利害客卿筹谋 走险棋朋党设陷 靳尚、项雷出得宫门,各怀心事,彼此拱下手,匆匆别过。 项雷驱车而去,驰至令尹府外,吩咐车夫回司败府,自己飞身下车,径入府中,远远听到有女人与孩子在号哭,听声音是昭鼠的女人与几个孩子。 项雷顾不得许多,急入昭阳房中,见陈轸、昭睢、昭佗诸人皆在,显然是在谋议昭鼠暴死的事。见项雷进来,几人皆是一震,全都起身。 项雷顾不得见礼,将昭鼠如何暴死、法医如何验尸及自己如何与屈平入宫奏报等过程细述一遍。 显然,麻烦大了,大得超出昭阳的预估,尤其是靳尚起奏让项雷避嫌,怀王准奏不说,还让靳尚参与破案。靳尚与昭阳一向不睦,这辰光又与王叔、张仪他们结在一起。有他参与案情,黑的也是白的。 昭阳看向陈轸。 所有目光看向陈轸。 “唉,”陈轸苦笑一声,看向昭阳,“眼下惟一有利的证据是案犯的供辞,可惜呀可惜,没有案犯签字划押,那证据非但成不了证据,反有可能让人倒打一耙,视作诬陷。”看向项雷,“他们能在项大人的眼皮底下放毒杀人,可见狱中隐情。项大人这又避嫌,狱中之事谁能搞得清?事涉王叔、鄂君,谁又敢去搞清?”看向昭睢,“只要靳尚插手,睢公子纵然浑身是口,怕也解释不清呀!” 陈轸搁下这几句,本就压抑的气氛愈加压抑了。尤其是昭睢,脸上不见血色。 “陈老弟,陈上卿,”昭阳急了,“你快拿个主意!” “主意是有一个,只怕大人舍不得呀!” “快说!”昭阳催道。 “结牢屈平,傍依大王!” “这这这……”昭阳苦笑,“屈平那儿好说,大王他……” “要傍依大王,就要知晓大王。”陈轸诡秘一笑,“眼前大王心中只存一事,就是效法先秦公,变法改制。大王变法改制,阻力全是身边人,主要有二,一是王室诸亲,二是宗室诸亲。王亲以王叔为首,宗亲眼下是以你昭氏为首。今朝听左徒所讲,大王铁定立宪改制,而王叔是铁定反对改制的。只要昭兄站出来,公开支持屈平,真诚推行宪令,大王与屈平求之不得。至于昭鼠一案,屈平是主审,靳尚是协审。只要屈平较真处置,靳尚就翻不了天,黑的就一定是黑的!” “这……”昭阳苦笑,“屈平尚未改制,只是来个定员裁冗,就把宗亲的心全都寒死了。听说他还有一大堆后续宪令,若是全捣腾出来,岂不……”顿住。 “唉,昭大人哪,”陈轸长叹一声,“你这是抓小放大呀。常言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轸不知兵,却知人心。你们楚人看似地大人多,其实是一盘散沙,在疆场上是敌不过秦人的。淅水之战败于秦人乌金兵器之说,大可视作景翠免罚的托辞。就轸所断,即使主将不是景将军而是昭兄,楚卒与秦人同样使用乌金兵器,楚人照旧是秦人的倍数,对昭兄能否取胜,轸并不乐观。” “你……”昭阳气极,手指哆嗦。 “好了,不说这个,”陈轸笑笑,“还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就大势看,秦人西霸犬戎,南得巴蜀,东据崤函,更得河水天堑,可谓是有恃无恐。张仪连横谋魏数年,虽然败归,大功却成,结果诸位是看到的,三晋相杀,魏、齐死战,燕人内乱,秦人仅费一番口舌,五国已自残自弱如是。”敛起笑,语气郑重,“在这天下,能抗秦的,惟有你们大楚,而大楚呢,贵民争利,贱民不堪性命;无论贵贱,各顾其家,各惜其命。反观秦人,一人犯法,十家连坐,一人惜命,十家受罚。斩首则立功,立功则受赏,无论门第。诸位皆是知兵之人,假若双方将士就死之心差异若此,胜负能判不出吗?诸位大人,假使有一天,争相建功立业的亡命秦兵如虎狼扑来,惜命楚卒看到抗不住,一忽啦作鸟兽散,大楚会是什么样呢?在下本为泊客,在楚不过是个客卿,驾车可游天下。在坐诸位,你们能往哪儿逃?你们的财富、你们的祖业、你们的妻女又能逃到哪儿?能像臣仆贱民那样苟且于江湖、偷生于林莽吗?能跪在地上与胜利者谈利求益吗?” 陈轸之问,一声声,一句句,振耳发聩。昭家诸人,包括项雷,全被震慑了。 出宫之后,靳尚投的是王叔府门。 王叔正与彭君、射皋君、子启议论昭鼠的事儿,见靳尚,立起让位。靳尚坐下,将宫中发生的事讲过,尤其提到那件血衣。 “血衣怎么了?”彭君盯住靳尚。 “血衣上面有两个字,一个是‘昭’,一个是‘叔’。”靳尚应道。 “是我让写上的。”彭君应道,“不妥吗?” “下官未及细看,只扫一眼,看到一处不妥,”靳尚看向彭叔,“写得太规整了。” 彭君倒吸一口冷气。显然,这是他没有料到的。 “血衣呢?”王叔看过来。 “在屈平手里。”靳尚接道,“项雷将血衣呈交大王,大王震怒,旨令屈平、司败与下官协同查案,下官心思只在项雷,请旨他避嫌,大王恩准。屈平复请血衣,大王顺手交给他了。下官正要向他讨要,屈平请辞,大王非但没让他辞,反倒将下官与项雷赶走,血衣就……” 这是一个重大疏漏。有此血衣在手,屈平必能查出隐情。狱中之事若是曝光,这场大争也就输了。 王叔闭目有顷,看向彭君:“你这就去狱中善后,尤其是那个写字的人。”转对子启,“有请秦使!” 彭君走没多久,张仪就与子启一起进来。 显然,狱中的事,子启已经告诉张仪了。当王叔征询的目光看过来时,张仪当即指出问题的症结,并给出解招。 症结是昭阳,解招是驱逐昭阳。 “这……”王叔怔了,“根子不是左徒吗?” “不是。”张仪摸过几个茶盏并一个茶壶,将茶壶摆在几案正中,“王叔请看,这是大王。”将两个茶盏分别摆在茶壶前面,与茶壶构成品字,“左屈平,右昭阳,一老一少,与大王构成一个三角。在这个三角中,根在这儿,就是大王。”将代表昭阳的茶盏移远,将代表屈平的移近,“大王不喜昭阳,依托屈平,欲变法强楚,但屈平在楚并无根底,尤其是前番裁冗,在朝孤立了。大王若想改制成功,就必须拉回昭阳。”将移远的茶盏再度移近,“重新形成三角,大王授命,屈平造宪,昭阳行令,以成其功。” “症结为何在昭阳呢?”子启问道。 “变法改制,不在制宪造令,而在推行。身为国君,大王不可冲在前面。屈平年轻稚嫩,难以服众,即使成为令尹,也难做到令出必行。能够做到的只有昭阳,一则老辣精练,二则辖制大楚多年,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三则背后有高人,”张仪拿过一只茶盏,摆在昭阳的茶盏后面,“就是这个,陈轸。昭阳有力,陈轸有谋,二人合体,无往不胜。仪当年败北于楚,就因于二人之合力。” “若是此说,干掉他就是了!”子启脱口而出。 “干掉谁?”张仪看向他。 “陈轸呀。”子启恨道,“他在这儿就是根搅屎棍子!我们开品香楼,他就来个元吉楼,一下子将生意抢走不少,我恨得牙痒痒的!” “呵呵呵,”张仪笑笑,“公子干掉他倒是容易,让他再活过来可就难了。” “咦,”子启怔了,“让他活过来做啥?” “活过来才好玩呀。没有这根搅屎棍子,泱泱大楚可就索然寡味了。” “请问张子,如何驱逐昭阳?”靳尚回到正题上。 “听说此前不久,不少朝臣弹劾左徒,在下以为,他们劾错人了。那些奏折应该用到令尹身上。”张仪笑道,“对付屈平,在下仍然是两个字,重累。” “是芈楸的错。”王叔苦笑一下,转对子启,“贤侄,听张子的,叫他们弹劾令尹!” “王叔,”张仪给他个笑,“眼下之急倒还不是令尹,而是昭鼠的案子。只要血衣在屈平手中,就不是个好事情。” “张子说的是。”王叔看向靳尚,拱手,“靳大人,大王命你协同左徒查案,何时得空,你可去会会左徒,一是探探他的口风,二是以查案名义拿走血衣。” “下官遵命。”靳尚回礼。 似乎是卡准了。 屈平在左徒府的几案前面刚刚坐下,门尉报说陈轸到访。 “先生早!”屈平迎出。 “守望着你呢。”陈轸笑笑,随他走进,分宾主坐定。 “敢问先生有何指教?”屈平直入主题。 “呵呵呵,”陈轸又是几笑,“你倒是性急。没别的,想求你个事。” “先生说笑了,”屈平笑了,盯住他,“先生何事,请讲!” “听说大王命你为代令尹,以推行宪令,可有此事?” “有之,”屈平淡淡一笑,“大王明旨于朝堂。” “轸还听说,大王有意为左徒取掉代字,直接命你为令尹,可有此事?” 这是大王与自己之间的隐情,眼下不为任何人所知,陈轸却这般轻易说出,屈平心里咯噔一下,略作迟疑,应道:“有之。” “轸请左徒不要性急。欲成大事,须得大力。大王有位,屈子有识,位识相合,可谋大事。但谋不过是谋,将谋落至实处,需要大能,需要大力。” “先生是说,大能与大力皆在令尹处?” “至少说目前仍在。”陈轸侃侃说道,“位需要势托,事需要力践。大王之所以位尊,是有二势相托,一为王族之势,二为宗族之势。王族与宗族之所以托大王,是利益攸关。左徒之谋以剥夺二势利益为标的,又无足够的势力践之,却想成事,这不是缘木求鱼吗?” 屈平长吸一口凉气。 显然,自有生以来,真还没人能对自己讲出这些! “难道大王不是势吗?”屈平略顿,质疑道,“从情理上讲,位高才会势大!” “大王位尊权重,是有大势,但大王的势是由大王下面的势托起来的。这么说吧,”陈轸站起身来,在厅中缓缓移动,如同稷下先生站在讲坛上,打起手势,“就轸所察,楚国势力可以三分,一是大王的,二是贵族的,三是百姓的。势力决定利益,是以楚国利益亦可三分,一份是大王的,一份是贵族的,还有一份是百姓的。大王孤家寡人,贵族则分两拨,一为王族,二为宗族。二族与王争利,构成方今楚国朝堂。除二族与王之外,还有第三拨势力与利益,被朝堂忽略了,也就是被大王与贵族双重忽略了。而这一拨才是真正的大楚,因为是他们托起王族与宗族的。” 陈轸这番高论使左徒深深折服,两眼紧盯住他。 “从事理上讲,左徒与大王的所谓变法改制,无非是三方争利而已!” 显然,“争利”二字略略刺痛了屈平。 沉思良久,屈平目光征询:“三方争利?” “在楚国,贵族与民争利,民不聊生。王族与宗族争利,宗族抱怨;贵族日益坐大,大王之利渐被架空,大王不乐。大王争利,只能向贵族争;贵族争利,只能向民争。大王与贵族之争,在朝堂上;贵族与民之争,在市集,在江湖,在田间地头。大王在朝堂上看到的是贵族利大,作为贵族之一,左徒看到的则是平民利小。大王改制,是要为王室争利;左徒改制,是要为平民争利。无论是大王还是左徒,目标不同,但所争之利皆在剥夺贵族之利,也就是剥除王族与宗族的利益。大王争利,在朝堂,靠朝堂;左徒争利,亦在朝堂,靠朝堂。而朝堂之上,大王只是一人,平民虽众,却也只站着你左徒一人。其他人等,密麻麻,乌压压,皆是贵族。左徒有识,造宪制令;大王有位,颁诏布令。可谁来实施这些宪这些令呢?依然是,也只能是,朝中的贵族,因为他们控制了各级尹府。左徒哇,你与大王以剥夺王族、宗族的切身利益为标的改制变法,却又指望王族、宗族来实施这些宪令,是不是稍稍不智了呢?”陈轸讲完,停住脚步,眯起两只小眼盯住屈平。 陈轸的这席话高屋建瓴,举重就轻,将楚国大势与造宪布令解释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让屈平不胜叹服。 “先生真是奇人,”屈平拱手,“请赐平解招!” “解招只有一个,结牢昭阳,借力打力。” 屈平闭目一时,看向陈轸:“改制变法不是剥夺了昭阳的利益了吗?” “是的,但他还有一个利害!” “利害?” “就是张仪。”陈轸晃一下脑袋,“左徒与大王不过是让昭氏少得一点儿利,而张仪要的则是他的命!昭阳本与王族争利,眼下见张仪与王叔结作一体,这就不是争利的事了!” “令尹他……有这个意向吗?” “轸正是从令尹府来。” 屈平再次闭目,有顷,看向陈轸:“平为直人,今有一疑,请先生解之。” “左徒请讲。” “听说郢都有个元吉楼与先生有关,可有此事?” “有之。” “听说秦魏河西战前,魏国安邑有两个楼,一个叫眠香楼,一个叫元亨楼,先生可知此二楼?” “知之。元亨楼是轸办起来的,眠香楼是一个叫天香的人办的。” “天香是何人?” “秦国黑雕台的黑雕。” “眠香楼发生谋杀案,先生可知?” “是天香干的。” “既然是她的楼,她为什么要这么干?” “嫁祸公孙衍。” “秦人为什么要嫁祸公孙衍?” “因为要把公孙衍逼往秦国。” “先生何以晓得这么清楚?”屈平惊讶了。 “因为轸在那时是魏国上卿,此案是轸奉王命处置的。” “你……”屈平无话可问了,勾下头去,良久,喃出一声,“郢都开出一家品香楼。” “楼主依然是那个天香,轸晓得她。” “这就是先生要开元吉楼的原因吗?” “是的。” “先生,屈平的疑问是,安邑有此二楼,河西没了。” “唉,”陈轸长叹一声,“左徒有所不知,安邑没有此二楼,河西也会没有,只不过,会是另外一种方式。” “先生何意?”屈平猛地抬头。 “因为魏国有个先魏王,秦国有个先秦公。” “先生从没有自责过吗?” “自责过。” “怎么责的?” “被大魏的相位迷住眼了。唉,”陈轸复叹一声,苦笑,看向屈平,“左徒还有何问?” “没了。”屈平拱手,“谢先生坦诚以告。” “左徒应该明白轸为何要搞这个元吉楼了吧?”陈轸看向屈平,两眼透出狡诘,“在楚国,轸的衣食是昭阳,昭阳的对手是张仪,张仪的耳目是雕台,雕台的穴点是品香楼。轸可以透给你,在元吉楼里,无处不是轸的眼线,凡是去过品香楼的赌客,都在轸的眼皮子底下。眠香楼里响个屁,轸就晓得是个什么味儿。” “先生谋事,果是不同凡响!”屈平拱手,“在啮桑时,苏子曾嘱晚生遇到大事请教先生,前番来函,苏子再次叮嘱,晚生今日服矣!” “谢屈子信任!”陈轸回个礼,苦笑一声,“不瞒左徒,轸处心积虑以助左徒,亦是受苏子所托!”从袖中摸出一函,在屈平眼前晃晃,又收回去,“轸之一生,真还没有敬佩过谁,只此苏子!”看向远方,慨叹,“真乃今之圣人矣!” “先生大德,晚生知矣!”屈平再次拱手,“晚生这就入宫,向大王禀明利害,相信大王会摒弃前嫌,复用令尹推动王命。至于令尹那儿,就由先生疏通!” “若此,大楚有望矣!” 屈平前脚入宫,靳尚后脚就进来了。 靳尚此来,只为一事,就是张仪提到的那件血衣。靳尚的思路是,如果屈平在,以参与办案的名义直接讨要,再设法毁掉,使之查无实证。如果屈平不在,就直接拿走。 屈平不在。 靳尚在左徒府搜索一圈,打问几人,一丝儿线索皆无。靳尚猛地想到一处,驱车赶赴屈平草庐。 听到车响,老园丁迎出,见是靳尚,晓得他的身份,禀说左徒一大早就出去了。 靳尚眼珠子一转:“我与屈大人约好了,他过会儿就回来,我先在这儿候他一时。” 老园丁也无二话,当下召来囡囡,带他草舍里歇去。囡囡带靳尚至前院的厅堂里,倒上茶水招待。靳尚喝几口茶,转向屈平书房。囡囡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 “你叫啥名字?”靳尚笑道。 “我叫囡囡。”囡囡应道。 “我来过几次,没见过你呢。” “我也没见过你。”囡囡笑了,“阿伯,你寻啥呢?” “你见到一件血衣没?” “啥叫血衣?” “就是衣服上带些血,是件灰白的衣服,就像这件。”靳尚摸出一件与昭鼠血衣相同的衣服,抖给囡囡。 囡囡摇头。 靳尚正自失望,意外看到屈平书案两侧堆放的两大堆竹简及案上刚刚落成的宪令,两眼睁圆,就在案前坐下,展卷阅读。 靳尚读一会儿,头上汗出。 一切似乎是,那件血衣不再重要了。 靳尚正读得起劲,猛然看到囡囡依然站在门内,两只大眼直盯住他。 “囡囡,”靳尚放下竹简,“阿伯在这儿看会儿书,等你阿叔,你到外面玩去,成不?” “我不玩,”囡囡应道,“我要守在阿叔的书房里!” “这这这……”靳尚皱眉,“你阿叔看书时,你也守在身边吗?” “我不守,因为阿叔需要安静。” “阿伯看书,也需要安静呢。”靳尚笑了。 “可我不认识阿伯!”囡囡应过,眼皮子眨几眨,“阿伯,你在屋里看,囡囡坐在门外,成不?” “成。” 囡囡走到门外,坐在屋檐下。 靳尚将案上竹简匆匆阅过,闭目凝会儿神,目光落到一旁的笔砚上,见砚中墨水俱足,灵机一动,从怀中掏出他带来的衣服,蘸好墨水,在那衣服上匆匆书写起来。 靳尚誊抄近两个时辰,方将一捆竹简抄完,将整件衣服写得密密麻麻,连衣领上也写有字了,这才收起,将那衣服揣进衣襟,将房中竹简摆归原位,缓缓站起,打个懒腰,深深呼吸一口,大步走出。 “阿伯,您不看了?”正在打盹的囡囡听到声音,亦忙站起。 “不看了。”靳尚伸手抱起囡囡,“阿伯候不到阿叔,这先走了。” 后晌申时,屈平从宫里回来,急匆匆走进草庐,拿起案上宪令,刚要出去,囡囡从外面跑来,叫道:“阿叔,上午有个阿伯来寻你,候你老半天呢。” “阿伯?”屈平震惊,“他在哪儿候我?” “就在阿叔的书房里。” 屈平惊出一身冷汗,急回书房,将房中一切皆查一遍,见没有遗失,又看看所拟的宪令,一简没少。 “阿伯就坐在这儿,翻看这些竹简,”囡囡指着竹简,“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他让我出去,说是他不安静,我就坐在门外了,就坐在这儿。”指向门外她坐的地方,“我都坐得嗑睡了,他才出来,把我抱起来,说是要走哩。” 屈平走到前院,召到老园丁,急问:“上午是谁来了?” “是上官大人,说是大人与他约好了,他先在屋里候你。我正在弄个棚架,就喊囡囡带他去了。”老园丁应道。 显然,问题大了。 靳尚从未约他,却对老伯说约好了,这分明是说谎。 然而,他为什么要说谎呢? 屈平闭目。 “阿叔,”囡囡似又想起什么,接道,“阿伯要寻什么血衣,东找西找,没找着,问囡囡见没,我说我没见过。” 屈平头顶又是一轰。 是了,靳尚是为血衣而来,未能拿到血衣,却偷看了他所拟出的宪令。 屈平平素要到晚上才能回来,这辰光回,是奉王旨来取宪令的。 早晨别过陈轸,屈平就入宫觐见怀王。不巧的是,怀王正在接待客人。候至午时,屈平方才得见,遂将陈轸所言简述一遍。这些从高处着眼的言辞真还打动了怀王。怀王决定听从屈平,依旧起用昭阳,让他施令。怀王问及宪令,屈平称已初步完稿。怀王随即传召昭阳,而让屈平去取宪令,由三人先行议定,再作颁布。 岂料靳尚抢前一步,提前将宪令看了。 作为朝廷命官,靳尚私入左徒住所,编谎并偷看如此尚未颁布的王命宪令,若是闹腾起来,是杀头重罪。同时,屈平亦深悔自己大意了,未能做好防范,将如此重要的东西随意摆在书房里。最起码,他应随身带往左徒府,交由咸尹掌管。 屈平在房中细察一遍,见房中确实未曾丢失什么。至于这些宪令,若是顺利,三两天也就颁布于众了,上官大夫即使全部看去,也不过是早知几天而已!再说,上官也是大王的身边人,总不至于…… 想到这儿,屈平心里略觉安慰,将宪令悉数捆扎,提入车中,直驱宫城。 屈平赶到时,昭阳已在宫中,看神情,二人相谈甚笃。由于只有一份,怀王遂让屈平朗诵一遍。屈平将竹简摊好,清清嗓子,大声朗读。怀王、昭阳各自闭目审听。 一遍读毕,昭阳为示态度,率先鼓掌。怀王笑了,吩咐屈平由头再读,读一句,大家就讨论一句,将整个宪令过滤一遍。 三人初时拘谨,尤其是昭阳,及至后来,完全放开了。放弃小我的昭阳,处处从楚国与王室角度思考,几乎完全赞同屈平的宪令草案,所提异议,皆在实施层面。 天色黑下来,怀王兴甚,吩咐吃个便餐,掌灯夜战。直至深夜,三人方将所有宪令逐简审毕。怀王、昭阳各抒己见,屈平将见解不同之处一一标注,分列为商榷、不妥、必改三类,将前两类当场抽出论证,又对第三类如何修改列出方案,形成共识,尤其是在收回巴盐、乌金治权上,三人完全达成一致,各自满意,于三更梆响时分作别散去。 次日晨起,子启早早叩开王叔府门,将昨晚他所察知的宫中之事详述一遍。 王叔震惊,摸出靳尚转呈的那件抄录宪令的字衣,递给子启:“贤侄看看这个!” 子启大约浏览一下,皱眉:“字又小又挤,费劲呢。” “你说的是。”王叔叫来家宰,将字衣丢给他,“多寻几个人,把上面每一个字都抄写入简。对了,叫上官大人来念,免得颠倒。” 家宰应过,提上字衣走了。 “抄写一份就是了,寻几个人做啥?”子启不解。 “唉,”王叔指向离去的家宰,“那件衣上所写的小字,阿叔昨晚看了一宵,睡不着呀!”略略闭目,苦笑,“张子说的是,大王、昭阳、屈平三人万不可结到一起,可照贤侄方才所说,他们已于昨晚成伙了。” “怎么办?”子启急问。 “有请张子!”王叔缓缓说道,“对付昭阳,得听他的!” 子启应过,匆匆去了。 张仪来后,没有给出任何主意,却讨来棋具,与王叔摆上了。二人连弈三局,待家宰将衣上的字全部抄出,方才推枰置子,接过依然散着墨香的竹简,凝神聚心,全部看完。 “张子?”见张仪放下竹简,王叔小声询问。 “王叔呀,”张仪盯住王叔,咧起嘴,抽出最要害的一处,“按照所写宪令,巴地的盐泉、宛地的乌金,统统都要收归王室喽!” “是哩。”王叔面色难堪。 “什么狗屁宪令?”子启一震几案,“没有盐、铁,我们还吃什么?这要让大伙儿看到,还不反了?” “如果在下没有料错,这当是昭阳之谋!”张子将屎盆子劈头扣在昭阳头上。 “昭阳之谋?”王叔怔了,“是收归王室!” “王室由谁来辖制呢?”张仪接道,“大王是不会管的,具体就由令尹府辖制。之前大王有意让屈平取代昭阳,但昨日来看,大王心气或已改变,如果不出意外,令尹依旧是昭阳。” “奇怪,”王叔自语,“大王何以突然改变呢?他怨昭阳久矣!” “这个当可归功于陈轸!”张仪应道,“昨日晨起,陈轸鸡鸣即起,先去昭阳府,继而是左徒府,之后,左徒与陈轸一并出门,左徒入宫,陈轸再入昭阳府。再之后,昭阳入宫,左徒先回草庐,再入王宫,这中间的曲折,耐人寻味啊!”看向靳尚,“不瞒诸位,昨日此时,在下真正在为靳兄擦冷汗哪。若是靳兄迟走一时,若是左徒早回一时,被左徒逮个现行,讲给大王,靳兄这辰光怕就没有这般坦然喽!” 张仪轻轻几句,唬得靳尚额头汗出。 “请问张子,何以应对,可有良策?”王叔拱手,直入主题。 “回禀王叔,”张仪看向他,回礼,“仪没有良策,只有应策。” “请讲应策。” “应策有二,”张仪扫视王叔三人,“一是服从王命,顺应新制新法,王族、宗族合起手来,勒紧裤带,成就大王、左徒变改之功,藏富于国,厉兵秣马,东和于齐,西争于秦,以武力夺回商於谷地,将秦人锁死于关中。” “二呢?”子启急不可待。 “其二是,”张仪看向他,“王族合力,制服昭阳、左徒,促使大王回归正途,藏富于民,西结强秦,东争于齐。秦无楚忧,可争三晋;楚无秦虑,可夺泗下。这也是秦王长策,在下赴楚聘亲,亦是为此,请诸位斟酌。” “有何斟酌?”子启握拳,看向王叔,“王叔,听张子的,干吧!” “敢问张子,”王叔闭目有顷,看向张仪,“事已至此,可有良策制服昭阳与左徒?” “制服左徒,”张仪看向靳尚,“非靳兄不可。至于昭阳,”看向王叔,“就得王叔亲自出马喽!” “怎么做?” 张仪从怀中摸出一个锦囊,递给王叔:“如何制服,尽在此囊,王叔可以开看。”转向靳尚,“麻烦靳兄与在下进宫一趟,靳兄可禀报大王,就说秦使有喜讯奏报!” 得到昭阳助力,这又确定好改制变法的远略长策,怀王正自豪气冲天,听闻靳尚奏报,秦使有惊喜奏报,以为是关于商於之事的,当即传见。 “贺喜我王!”觐见礼毕,张仪率先拱手。 “呵呵呵,”怀王乐不合口,“今朝是有喜事。”俯身,“听闻秦使亦有喜讯带来,寡人可否一听?” “贺喜我王!”张仪再次拱手,贺喜。 “呵呵呵,”怀王又笑几声,“说吧,寡人甚想听听张子的喜讯!” “仪已贺过两次了!”张仪再拱手,“再贺一次,仪贺喜我王!” “咦?”怀王敛起笑,盯住张仪,“你还没有讲出什么喜呢,这贺个什么?” “贺大王的喜呀!”张仪笑了,“大王得喜,有大利于楚,仪怎能不道贺呢?” “寡人得何喜了?”怀王纳闷。 “呵呵呵,”张仪连笑几声,“大王的喜,满郢都皆知,这还用说出来吗?” “这……”怀王愈加纳闷了,看向靳尚,“什么喜?” 靳尚勾头。 “说呀!”怀王急了,声音提高。 “大王颁宪布令,改制变法,行追魏文,功比秦孝,这是天大的喜事呀,仪是以道贺!”张仪拱手。 “这……”怀王暗吃一惊,“秦使可指寡人颁诏定职裁冗的事?” “裁冗之事虽说可喜,却不值一贺。” “为何不值?” “一则此事已过旬日,在郢都算是往日旧事了,二则三世不袭,先悼王时代早已行过,今大王再行,实为平常,不为大喜。” “请问秦使,你说的大喜是指什么?”怀王直盯张仪。 “仪已讲过,颁宪布令,改制变法呀!” “寡人颁何宪、布何令了?”怀王目光逼视。 “咦?”张仪略作吃惊,“大王难道还没有颁布吗?” “寡人在问的是,寡人颁何宪、布何令了?”怀王咬住字眼。 “左徒大人新造的宪令呀!”张仪故作惊讶,似乎奇怪怀王会回出这个问题。 “新造的什么宪令?”怀王追问。 “一十二宪,四十九令!” “你……”怀王倒吸一气,手指着他,“怎么晓得的?” “大王,”张仪两手一摊,“郢地人人皆知之事,仪怎么不晓得呢?” “啊!?”怀王震惊,看向靳尚,不可置信,“靳尚,你可晓得?” “回禀我王,”靳尚拱手,“臣早有听闻!” “听到什么了,快讲!” “就是左徒大人奉旨造宪之事。” “听何人所讲?” “左徒呀,他亲口所讲。” “他……”怀王愈加震惊了,“他在哪儿讲?都讲什么了?” “他逢人就讲呀,说他是大楚第一才子,说大王早已离不开他,大王的宪令谕旨,无不出自他手,说莫看现在是代令尹,要不了几日,令尹之位就是他的,因为大王与他同池洗过澡,搓过背,说……” 怀王猛拍几案:“够了!” 靳尚吓一大跳,急急刹住。 “靳尚,”怀王颤抖着手,点出他的名字,一字一顿,“寡人这对你讲,屈平不可能说出这些!” “臣……”靳尚叩首,涕泣,“不敢欺王啊,大王!王若不信,可使人随街查访,屈平所造宪令,早已成街谈巷议,路人皆知呀!” “既是街头巷议,你……”怀王喘气,“且说一令!” “臣……”靳尚叩首。说实在的,尽管他抄写一遍,但要背诵,他真的一句也诵不出。 “大王,仪请诵之!”张仪闭目,朗朗上口,“大楚宪令,第一宪,第一令,明宪审令。凡先王法制,所合皆为先王之时,所应皆为先王之势,今时过境迁,大邦并雄,中原列国先后变法更制,我大楚亦不可墨守成规。寡人是以明宪审令,革除旧弊,以顺方今之时,以应方今之势……” 张仪的过目不忘本领派上用场,一宪一令,不一会儿,竟将屈平花费不知多少时日才拟就的宪令悉数诵出,惊得怀王与内尹目瞪口呆,即使靳尚也是傻了。 张仪诵完,笑道:“大王,仪所记住的就是这些,想必有不少错漏,贻笑于大王了。” 怀王面色腊黄,额头汗出。 空气冷凝,殿中死一般的静,只有怀王越来越粗的出气声。 得与怀王、昭阳达成共识,屈平真有说不出的兴奋。翌日晨起,屈平哪儿也没去,只守在草舍里,将三人昨日所议悉数过滤一遍,斟酌成合适的表述添加进正文。 天色过午,屈平修改完毕,自认为一切妥当,方才誊抄一遍,将原稿秘藏起来,赶赴左徒府,吩咐咸尹将宪令密抄三份,一份由他存档,另三份束扎成册,加盖左徒府玺印,送呈王宫咸尹。 屈平刚刚吩咐完毕,屈遥进来,附他耳边低语。 屈平脸色变了。 “真正奇怪,”屈遥一脸茫然,“阿哥起草的宪令连我也未曾读过,街头百姓怎就全晓得了?” 屈平已知原委,从牙缝里挤出二字:“靳——尚——” “靳尚?”屈遥不解,“他怎么了?” 屈平忽地起身,快步走出。 “阿哥,你去哪儿?”屈遥追上。 “进宫!”屈平头也不回。 御书房里,怀王怔怔地坐着,目光呆滞。 怀王耳边响起靳尚的声音:“……他逢人就讲呀,说他是大楚第一才子,说大王早已离不开他,大王的宪令谕旨,无不出自他手,说莫看他现在只是代令尹,要不了几日,令尹之位就是他的,因为大王与他同池洗过澡,搓过背,说……” 接后是张仪的声音:“……大楚宪令,第一宪,第一令,明宪审令。凡先王法制,所合皆为先王之时,所应皆为先王之势,今时过境迁,大邦并雄,中原列国先后变法更制,我大楚亦不可墨守成规。寡人是以明宪审令,革除旧弊,以顺方今之时,以应方今之势……” 内尹进来,看怀王一眼,小心翼翼地候于一侧。 怀王察出是他,眼睛未睁,声音出来:“访到什么了?” “回禀我王,”内尹小声,“臣使人察访街头茶肆,确如上官大人所讲,郢人皆在议论新宪……” 怀王一拳震在几上:“屈平!” 咸尹走进:“禀报我王,左徒屈平觐见!” 怀王指向外面,浑身颤抖:“滚,滚滚,让他滚!” 内尹急了,压低声音:“大王?” 怀王喘会儿气,指着内尹:“去,告诉那个左徒,就说寡人忙呢,无暇见他!” 内尹拱手:“臣领旨!” 内尹自然没传原话,只说大王在忙,让他改个时辰再来。内尹传完话,正要进去,屈平一把扯住他,压低声问:“告诉我实话,大王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内尹轻叹一声,算作答复了。 屈平急了:“你再禀报我王,我有委屈诉说!” 内尹又叹一声,压低声音:“左徒大人,你还是改个辰光来吧。”转身进去了。 屈平晓得事急,当门跪下。 屈平由后晌始跪,一直跪到太阳落山,再跪到天色黑定,再跪到时交一更,宫中仍无一人出来请他。 奇怪的是,宫门开着,但没有一人由宫门进出。 直觉告诉屈平,大王就在宫里。 大王生气、屈平跪堵宫门的事情在宫中不胫而走,自也传进巫咸庙。 在郑袖推动下,楚国不少地方都在开建巫咸庙,祭司紧缺,郑袖从宫中及民间选出几十名清秀少女,由白云在巫咸庙中作专业培训。 “左徒求见,大王不许,左徒跪在宫门前面,宫中所有人都不走宫门了,开偏门出入。这都交一更了,左徒跪有两个多时辰哩!”一个准祭司悄声禀报白云。 “大王在吗?”白云问道。 “大王在。大王就在那位置上一直坐着,啥也没干。” “为什么事吗?” “不晓得呢。午时靳尚与秦使觐见大王,他们走后,大王就成这样了。” “晓得了。你去南宫,求请娘娘,就说我想借用一下她的琴。” 准祭司匆匆去了,不过一刻,抱着南后的琴回来。 白云接过琴,看也没看,抱上就出去了。 白云径直走到楚宫前院,走向殿门。 果然,屈平当门跪着。 白云在屈平跟前蹲下,悄语:“阿哥,你因何跪在这儿?” “因为小人靳尚。”屈平低声应道。 “他怎么了?” “他潜入草舍,偷走我起草的宪令,在郢都四处张扬,大王因此而生我的气了。” “他与秦使是在午时觐见的大王!”白云丢下一句,起身,抱起琴,款款入内。 白云没有禀报,直入殿中,重重的脚步声一路响进来。 正在闷头坐着的怀王听到响声异样,猛地抬头,见是白云,精神一振,两眼大睁,盯住她。所有宫人,包括内尹,没人料到祭司会不请自来,所有目光齐射过来。 白云抱琴走到怀王案前,转向左侧,在一块空处席地而坐,摆琴。 怀王显然晓得她为何而来,眼睛夸张地闭上,做出无动于衷的样子,只是心已异样,不时睁开一道细缝,瞄一下她。 白云看在眼里。 白云摆好琴,调好弦,身体坐直,两手抚琴,弦却不动。 怀王在等候琴声,琴声迟迟不起。 宫中死一般的静。 沉不住气的是怀王,又瞄一眼白云,眼睛彻底闭合,鼻孔里发出夸张的鼾声。 白云听得分明,猛地拨弦,连响几个怪声,尖厉而刺耳。许是力道过猛,在最后一个怪声之后,一根弦断了。 所有人都被这几声琴弦惊愣了,尤其是那个断弦声。 怀王受惊,两眼大睁,盯过来,声音不悦:“是祭司呀,你怎么来了?” “回禀大王,”白云朗声,“是巫咸大神示我来的!” “哦?”听到大神,怀王本能地坐直身子,“巫咸大神让你来做什么?” “为大王弹琴!” “你……弹吧,寡人洗耳恭听!” “已经弹过了!” “是刚才那几声?”怀王惊愕。 “正是。” “何以刺耳?” “不刺耳不足以唤醒大楚之王!” “唤醒寡人?”怀王怔了,“寡人睡了吗?” “大王没有睡,是昏且迷了!” “你——”怀王气极,目光如炬,射向白云,良久,缓出一气,“这且说说,寡人怎就昏且迷了?” “作为大楚之王,不问真假曲直,偏听一面之辞,塞视听于朝臣,拒忠贞于门外,难道不是昏且迷了?” 怀王手指哆嗦,指着她:“寡人何曾——”想起屈平,稍稍尴尬,转对内尹,“传旨,让堵寡人门口的那个人,进来吧!” 从宫中回来,靳尚一路无话。 靳尚明白,自己已经不可避免地陷入一个赌局,不仅将自己的未来、家族的未来、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押在这一赌上了。 靳尚之所以敢于押上全部身家,是他心中已有胜算。他的胜算不在自己,不在王叔、子启等王亲贵族,亦不在秦人张仪,而在赌局的另一方阵营,大王、昭阳与屈平。他与大王相处不下二十年,深知大王;他与昭阳明争暗斗十多年,亦深知昭阳。大王不是一个当大事的人,昭阳老矣,至于屈平,他压根儿就没有把他当根葱。 然而,与大王一样,靳尚自己也不是个能当大事的人,他也深知这一点。不能当大事,大事却临头。在张仪、王叔将他完全推到风口浪尖时,靳尚吊不住气了。当宫中来人提及屈平入宫,当宫门而跪以求见大王时,靳尚的心愈加慌乱,起身赶到王叔府宅。 整整一个下午,直至一更天,靳尚未曾离开王叔府宅半步。陪他压惊的是王叔、张仪、子启三人,一侧侍奉的是天香、秋果四个品香楼的花魁。四人在玩投壶游戏,但谁的心思都不在游戏中。 将近二更,靳尚的家宰气喘吁吁地赶到王叔府,禀报大王急召,要他即刻入宫觐见。 靳尚脸色白了。无论如何,他在屈平草舍坐守两个时辰,面前摆着的就是屈平的新宪,这是个铁的事实。 靳尚看向王叔。 王叔看向张仪。 “靳兄,”张仪看向靳尚,“对证去吧,记住,一口咬死!” “怎么咬?”靳尚吸一口气。 “昨日的事呀。”张仪看向靳尚,“昨日从卯时起,你就陪仪去湖边钓鱼,中午烧烤鲜鱼,鱼刺还卡了你,是不?” “卡了我?”靳尚惊愕。 “是呀,那根鱼刺极大,怎么也取不出,眼见靳兄性命垂危,在下急了,快马加鞭,将你送去看疾医,就是城西丁字街口的那家,那疾医将靳兄放倒在榻上,拿起一把细钳,从靳兄嗓眼里取出一根这么长的刺,是不?”张仪比划了一下鱼刺的长度。 所有人都明白了张仪的话音。 “可……”靳尚忐忑。 “呵呵呵,”张仪轻笑几声,看向天香,“有请拔刺的疾医!” 天香出去,不一会儿,领进一人。 那人手中拿着一根鱼刺,请求靳尚伸出手指,闭上眼睛,拿鱼刺扎入指尖取血,将血液抹在鱼刺上。 取完血,疾医将鱼刺小心包好,拱手出门。 “靳兄,”张仪笑道,“这下放心了吧。有人证,有物证,是可以查验的!” 靳尚看向王叔。 “上官大人,”王叔拱手,“放心去吧,照张子所讲,一口咬死。咬死了,就讲清了。咬不死,反倒讲不清!”指向自己,“王叔恭候佳音!” 靳尚再无二话,朝众人拱手作别,大步出去。 听到靳尚走远,王叔看向张仪。 “王叔,该玩锦囊里的游戏了!”张仪提示。 “贤侄,”王叔转对子启,“这就去,叫醒你的几个阿叔,传王叔的话,召集族兵,厉兵秣马,筹备出行!” 子启应过,急急去了。 靳尚赶到王宫,早有宫人守候,将他引入偏殿,也就是他与张仪上午觐见的地方。 殿中没有外人,怀王坐于主位,脸黑着。右侧客位坐着屈平,左侧一边,白云远远地坐在那儿抚琴,琴声断续,时不时地迸出一声,激荡起原本就已紧张的空气。 “臣叩见我王!”靳尚趋入,叩首。 “靳尚,”怀王二目如炬,紧紧盯住他,“说说,昨日你都干什么了?” “昨日?”靳尚抬头,拱手,“回禀我王,昨日臣奉王命陪同秦使张仪出城钓鱼去了!” “钓鱼?”怀王震惊,两眼圆睁,“昨日何时?” “看日头,大约是卯时。臣吃不太准,是秦使临时约的。”靳尚豁出去了,反而放松下来,“他在馆驿守得烦闷,使人请臣。臣有王命应对秦使,不能不去。” “去哪儿钓的鱼?钓到何时?”怀王急问。 “出西门三十里,有一片水泽,秦使常去那儿垂钓。我们卯时出城,直到后晌申时……”靳尚顿住话头,看向怀王,“敢问我王,这……” 怀王看向屈平,目光质疑。 “靳尚,你……说谎!”屈平早已气得脸色发白,手指向他,手指发颤。 “左徒大人,”靳尚假作愕然,“下官何处说谎了?” “你……”屈平大声,“你在卯时到达左徒府,府中有大尹、咸尹皆可作证!” “左徒大人,”靳尚笑了,“下官确实去过左徒府,是为昭鼠的案子。大王命下官协助左徒审理此案,而此案的关键是昭鼠的血衣,下官对血衣未看真切,想到府中实地察看,好与左徒大人议论此案,不想左徒不在府中,血衣也未寻到。下官无奈,只好回府,刚到府中,就有秦使口信,下官赶到使馆,秦使已在备车守候,下官别无选择,只好从他去了。” “你说谎!”屈平愈加震怒,一拳震几,“你根本没有回府,而是直驱我在城外的草舍,说是寻我,草舍园丁告诉你我出去了,晚上才回。你谎称与我约好了,说要在我舍中等候。园丁认识你,晓得你是上官大人,就让我家囡囡带你到草舍歇息。你在我家一直守到日过午时,就坐在我的几案前面,足足坐有两个时辰,我家囡囡不认识你,守着你,可你将她支开,不让她站在屋里。囡囡无奈,就坐在门坎外面,一直守到你出来!光天化日,你休想抵赖!” “苍天哪,”靳尚捶胸顿足,号啕大哭,“呜呜呜,苍天哪……”长哭几声,朝怀王叩首,“大王啊,臣……从您二十多年,何曾有过一句谎言哪!臣由朝至夕,勤于政务,应酬秦使,何来闲暇私串乡居?臣忠心侍王,战战兢兢,何来胆子私潜左徒雅舍,偷窃大王宪令?臣……呜呜呜呜……左徒大人位尊权高,一口咬定臣私入其宅,臣……纵使跳进云梦泽里也洗脱不清啊,呜呜呜……” “上官大人,”屈平冷笑一声,“屈平并未提及,你怎么偷窃大王宪令了?” 靳尚一愣,自知说走嘴了,眼珠子一转,放声大哭:“呜呜呜呜,大王啊,您这夜半三更的召臣至此,特别提及昨日的事,左徒这又一口咬定臣潜入他的舍中,坐在他的几案前面,为的不是大王的宪令吗?左徒为大王造宪制令,大王并未告臣,臣实不知,可郢都之人无所不知呀,今朝秦使……好了,臣不讲了,臣之冤枉,无处伸诉,臣……大王啊,臣惟有一死以证清白呀,我的大王啊,呜呜呜呜……” “左徒?”怀王听他讲得有鼻子有眼,头也大了,眯起眼,看向屈平。 “靳尚,”屈平终于明白他的用意,心底透寒,咬牙切齿,“你……你是说,屈平今日诬谄你不成?” “屈平,”靳尚猛地擦干泪水,不再客气,语气发狠,“捉贼见赃,捉奸见双,你既非诬谄,请拿证据出来!” “证据就是我家草舍中的园丁与囡囡!”屈平朗声,“你卯时将过入室,诳语与我有约,入室搜索血衣,未获,看到案头竹简,读之,知是宪令,遂支走囡囡,坐于几案抄写,我今日特别察过,我的砚台被人动过,我的鹅笔被人用过,我的墨水原有一砚,几用殆尽,还有,我家囡囡一直守在门外,盯着你呢!” “哼,”靳尚冷笑一声,“我道是什么如山铁证,原来却是你家囡囡!”略顿,手指屈平,字字有力,“姓屈的,靳尚与你同朝侍主,无冤无仇,你为何这要冤死在下?既然你已铁证如山,为何昨夜不到宫中,直到今朝大王听到满街传言才说?大王信任于你,命你起草宪令,而这宪令竟于光天化日之下被人窃走,这是何等大事,你为何没有即时报案,为何没有即时奏报大王?” “你……你这卑鄙小人……”屈平手指他,气结,“我……我念你是大王信臣,念你一家老小数口性命,一时心软,存意放你一码,不想你……你却……” “呜呜呜,”靳尚两手顿地,号啕再哭,“我的大王啊,您这可都听见了,臣……这是跳进云梦水里也洗不清了呀,臣……惟有一死以证清白啊,我的大王啊……”话音落处,猛地站起,瞄见内尹站处,径直撞向他身边的庭柱。 内尹伸手,将他抱住。 屈平气结。 坐在琴边的白云看个真切,一阵恶心,转到柱后“嗷嗷”干呕。 “大王,”靳尚挣脱内尹,重新跪到怀王案前,“臣请司败府调查此案,各出证据。臣与秦使昨日垂钓于野,中午以天地为炉,烤鱼果腹,不巧被鱼刺卡喉,疼痛欲死,秦使惊惧,驱车疾驰入郢,送疾医救治。疾医从臣喉中取出鱼刺一枚,自去至来,既有人证,也有物证,望大王为臣洗涮清白!” “你……你们……”怀王气急,呼呼直喘,一手捂耳,一手指向门外,几乎是嘶叫,“出去,出去,都给我出去——” 内尹上前,一手推屈平,一手推靳尚,将二人推出宫门,顺手关上。 白云仍在呕吐。 怀王喘会儿气,看过来,略是诧异:“祭司,你……怎么了?” 白云干呕:“恶……恶心!” 怀王对宫尹:“快,传御医!” “我……我要……出宫!”白云站起,走向宫门。 “白云?”怀王叫道。 白云站住,转身,看向他。 “你……”怀王扬手,“走吧。”语气伤感,“你们……全都走吧,走吧,走吧……”吃力地站起,一摇一晃地走出偏门。 怀王直入南宫,如僵尸一般跌坐在郑袖榻上,两手抱头,口中发出一连串莫名的怪音,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一直在关注此事进展的郑袖凄然动容,扑地跪在怀王身边,伸出纤手,轻拂怀王几管变形的面容。 “爱妃——”怀王抬头,看向她,眼中出泪。 “我的王啊!”郑袖声音颤抖,一头扑入怀王怀抱,将他紧紧搂住。 夜深了,纪陵君府门守卫甚严。府院中灯火通明,人影来去,草坪上坐着不少拿枪持刀的人,或磨刀,或擦枪,或煮饭,或备粮,或喂马,或修车,或理箭搭子……时不时有青壮从各个方向赶过来,经过盘查,被人引进府院。 一切井然有序,没有一人喧哗。 一辆车马疾速驰来,在府门外停下。 二人下车,直入府门。 是刚从宫中回来的靳尚与前往接他的子启。 望着府中的一切,靳尚一脸惊愕,扯一下子启的衣襟,低声:“这是做什么?” 子启轻“嘘”一声,指向正厅。 二人快步走向正厅,见厅中端坐十几个壮汉,无不甲胄裹身,披挂整齐,一脸严肃地各就席位。 望到子启,场面立时热闹起来,这些壮汉全像弹簧一样弹起,围住子启,纷纷嚷嚷,七嘴八舌: “启公子,请禀报王叔,人差不多齐了!我家三千,三百在城内,七百在城外!” “启公子,我家八千,府中五百,七千五百在荆门,枕戈待旦,只待王叔命令!” “我家是三万,全在封地,我已快马通报,旬日之内可以抵郢!” “他娘老子的,不让我们活,谁也别想活!” “清君侧,诛屈平!” “杀昭氏,诛三姓!” “速对王叔讲一声,尽快发令,我们等不及了!” ………… 子启扫瞄一圈,朝大家扬下手,指指席位,扯靳尚穿过大厅,走向一间侧室。 是王叔的私人客房。 子启推开门,见王叔端坐于主席,两眼微闭。 客位坐着张仪,彭君、射皋君作陪。 张仪的两眼也是闭合,只有彭君、射皋君各自睁眼,见二人进来,伸手让座。 子启、靳尚坐在两块空席上,看向王叔。 “靳兄凯旋,仪道贺了!”张仪拱手,睁眼,朝靳尚道贺。 “托张兄的福!”靳尚回礼。 “上官大人受惊了!”王叔看向彭君,“传菜,上酒,为上官大人压惊!” 彭君应一声,匆匆出去。 “上官大人,能否讲讲宫中的事,让大伙儿开开眼界!” “下官……唉!”靳尚轻叹一声,勾头。 “禀王叔,小侄来讲吧!”子启将途中靳尚讲给他的过程简述一遍,末了道,“上官、屈平各有说辞,各有证据,互争长短,父王气得昏头,将上官大人并屈平,还有那个祭司,统统赶走了,就这辰光,父王想必在郑妃宫里兀自伤心呢。” 彭君安排好饭食,推门进来:“王叔,发令吧,大家等不及了!” 王叔瞄他一眼:“发什么令?” “咦?”彭君怔了,“不是说好清君侧、杀奸贼的吗?杀屈平,杀昭阳,杀三氏……” 王叔厉声斥道:“糊涂!” “这……”彭君不解地看向子启。 “呵呵呵,”张仪轻笑几声,亦看向子启,“明人不做暗事。既然是杀奸贼,公子就当放风出去,让奸贼们有个防备才是!” 子启一脸迷茫,看向王叔:“王叔?” “安排去吧,”王叔摆手,“悉听张子。” 夜深了。 昭阳府内也不平静,人来人往,亮光明灭。 邢才由外入内,直入主厅,身后跟着陈轸。 端坐主位的昭阳面色严竣,昭睢、昭佗、昭鱼等人神色焦躁。 看到陈轸进来,昭阳站起,拱手:“陈兄,总算把你候来了!” “唉,”陈轸长叹一声,“早该来的,可孩子发烧了,伊娜急得掉眼泪,我这得安抚几下才是。” “要紧不?” “要紧个屁。”陈轸苦笑,“孩子不发烧咋长个呢?女人就是顶不住事!”在客位坐下,看向昭阳,“听说是出事情了。” “是哩。”昭阳指向不远处,“他们要动手了。” “是吗?”陈轸目光扫向几人,“说说,他们是怎么动的?” “回禀陈叔,”昭睢拱手,“郢都不下几千,集中于几个府里,无不披挂在身,枕戈以待。十余王亲这正聚在王叔府宅。” “可是为上官与左徒的事儿?” “正是。”昭睢应道,“为拿到昭鼠血衣,上官于昨日先到左徒府,后入左徒草堂,但血衣在宫里,上官寻不到,却意外看到左徒所造的新宪令,就抄写一份,带走了。王叔他们将这份宪令四处张扬,张仪于今日上午入宫向大王贺喜改制的事,大王懵了,问靳尚,说是左徒四处张扬,郢人无不知晓,大王查访属实,就生左徒的气了。左徒这也听到传闻,知是靳尚做下的,因草堂里的家人说,靳尚昨日在草堂守候足有两个时辰,就坐在他的几案前,看那宪令。左徒入宫禀明,大王夜召靳尚,靳尚死不承认去过他的草堂,二人争执于王侧,大王震怒,将他们全部赶走。” “唉,”陈轸轻叹一声,“大楚国要让这个靳尚害死了。”看向昭阳,“王叔磨刀擦枪,不是为左徒,恐怕是为昭兄。” “是哩!”昭阳重重地应出一声。 “想是昨日昭兄入宫,与大王、左徒达成一致,让王叔他们晓得了。” “哼,”昭阳冷笑一声,“若论动粗,他们还嫩着呢!”转对昭佗,“人齐了吗?” “齐了!”昭佗低声应道。 “邢才,”昭阳转对邢才,“集合所有仆役,发放兵器!” 邢才应个诺,扭身急去。 昭阳看向昭睢:“睢儿,你这就去景府、屈府,求见景翠、屈丐,就说老夫有请!” “左徒呢?”昭睢急问。 昭阳看向陈轸。 “左徒那儿,在下走一趟。”陈轸转身去了。 从王宫出来,屈平没有回草舍,一是太迟,二是太远,三是气昏头了。 屈平直入离王宫不远的左徒府,陪他一路而来的是白云。 叫开府门,屈平直入后堂。 早有差役点亮灯火,安排洗梳与就寝。 屈平却毫无睡意。 屈平万未料到自己会在这么一个晚上遇到这么一个毫无底限的人,上官靳尚!他竟能在大王跟前编出此等拙劣谎言,生生将黑的讲作白的,将假的讲作真的,将有的讲作无的,将无的讲作有的。 想到上官靳尚在自己刚刚出生时就已陪在怀王身侧,整整陪他二十多年,屈平的头皮都是麻的。 屈平耳边不由响起叔叔屈丐的声音:“……你只是一个人哪,你是一根铁钉,可他们结成的是一块又大又厚的砧板,你是钉不进去的……你是真的稚嫩呀!你是真的没看明白呀!你是真的不晓得郢都正在发生什么呀……先说靳尚,早与秦使张仪、王叔、鄂君他们结在一起了,你能指望他吗?靳尚于郑娘娘有救命大恩,靳尚移志,郑娘娘还能向着你吗……你切切不可忘记,屈、景、昭三氏永远都是公族,这个族里的每一个人,都在享受这个国家的福祉,包括贤侄你。没有公族这个招牌,贤侄纵使再有能耐,能进入楚王的宫城吗?能凭几首诗赋就当上大楚的左徒吗?贤侄得了如此之大的好处,可你所拟的宪令却是与整个公族作对,与整个王族作对,裁冗改制,累世不袭,锋芒所向,是剥夺他们已经得到的一切,这合适吗?是的,你的宪令有利于大王,有利于千千万万个大楚底层百姓,可大王之所以成为大王,是生出来的,是累世袭来的,没有公族与王族,何来的大王?至于底层百姓,他们能懂你吗?即使他们懂你,支持你,可朝堂之上,有他们立脚的地方吗?” 是的,他自己是太稚嫩了! 屈平在厅中来回踱步,耳边再度响起陈轸的声音:“在楚国,贵族与民争利,民不聊生。王族与宗族争利,宗族抱怨;贵族日益坐大,大王之利渐被架空,大王不乐。大王争利,只能向贵族争;贵族争利,只能向民争。大王与贵族之争,在朝堂上,贵族与民之争,在市集,在江湖,在田间、地头。大王在朝堂上看到的是贵族利大,作为贵族之一,左徒看到的则是平民利小。大王改制,是要为王室争利,左徒改制,是要为平民争利。无论是大王还是左徒,目标不同,但所争之利皆在剥夺贵族之利,也就是剥除王族与宗族的利益。大王争利,在朝堂,靠朝堂;左徒争利,亦在朝堂,靠朝堂。而朝堂之上,大王只是一人,平民虽众,却也只站着你左徒一人。其他人等,密麻麻,乌压压,皆是贵族……” 在屈平来回踱步时,白云已点好香,安祥地坐在席位上,目光微闭,凝神屏气,似乎在排除一切干扰,沟通她的巫咸大神。 大街上不时传进来来往往的跑步声、车马声,没有人语。 声音越来越嘈杂,越来越频繁。 屈平正自诧异,院门响了,屈遥带着陈轸匆匆走进。 “先生,遥弟,你们——”屈平看向二人,目光征询。 “呵呵呵,”陈轸的脸上挂着平素的笑,“是碰巧了。轸欲访左徒,正待敲门,一人飞步而来,轸还以为是歹人呢,不想却是大尹!” “阿哥,出事情了!”屈遥没有这么轻松,脸皮绷着。 “何事?”屈平急问。 “你听!”屈遥朝外面的街道努嘴,“一伙一伙的,少则三五人,多则几十人,都在往一堆儿凑呢!” “凑往哪儿?”屈平震惊。 “有凑向王叔府的,有凑向令尹府的。” 屈平倒吸一口冷气,看向陈轸。 陈轸看准客位,坦然坐下,看向屈平:“轸访左徒,正是为此!” “怎么回事儿?” “王叔欲清君侧,令尹总也不能束手就擒吧?” “清君侧?”屈平惊呆,“你是说——”顿住。 “是的,”陈轸轻叹一声,“也许在今夜,也许在明天,郢都就有可能见血了,”看向四周,“尤其是这座老宅子,就这辰光,不定有多少枪头利矢在瞄着呢!” “看他们谁敢!”屈遥握拳,盯住屈平,“阿哥,我这就召人去?”拔腿就走。 “回来!”屈平的声音淡淡的。 已经走到门口的屈遥踅回来。 屈平反倒安静下来,不再踱步了,回到主位,缓缓坐下,朝陈轸拱手:“先生可有妙策?” “事情搞到这一步,妙策就没有了。”陈轸回他个礼,敛神,“左徒大人,这包脓既已生成,不挤就不成了。” “怎么挤?”屈平问道。 “听闻大王授予你符令,许你动用王师三千,可有此事?” “有之。” “王叔他们深夜聚众,是叛乱无疑。令尹已经知会三姓族兵,你若征调王师,会同三姓族兵,先动一步,将王叔、靳尚等众一举擒拿。你们可深夜行动,及至尘埃落定,再行奏报大王,那时,木已成舟,人证物证俱在,大王自也乐见其成。然后,你可奏请大王,或驱逐秦使,或准允秦使和亲,礼送芈月公主出嫁!” “若是有人拒捕呢?” “格杀勿论。” 屈平闭目。 “屈子,”陈轸续砸一句,“是王叔他们率先聚众,你听见了,也看见了,这是再好不过的动手借口,更是一举功成的难得契机。就轸所判,只要你能下定狠心,与令尹合力,就有绝对胜算。王叔那帮徒众,若论敛财奢靡,没个说的,若论谋阵厮杀,相信他们抵不过昭阳。” 又是一阵沉默。 “谢先生妙策。”良久,屈平抬头,拱手,“只是,晚生以为不可行!” “屈子?”陈轸急了。 “先生,”屈平语气笃定,“眼下是双方敛拔弩张,若依此策,郢都必是流血漂杵。郢都流血,就中了秦使之计!” “唉,”陈轸先是长长一叹,继而目光如炬,盯住屈平,“好吧,轸只问左徒一句,你要不要改制,要不要变法?” “要。” “只要左徒坚持改制,坚持变法,这血就是必须流的!”陈轸有力握拳。 “魏、齐、韩改制,皆没有流血!” “唉,左徒呀,”陈轸摇头,苦笑,“你既然提到过去,轸就讲讲过去。先说魏国,那辰光,三晋(韩、赵、魏)皆为新立之国,所行之制是原来晋国的。作为新立之国,可以不行旧制,因而,魏文侯用李悝变法,那不叫改制,叫立制。晋国已无,魏国朝臣无所傍依,就只能遵守所立新制。再说齐国。与魏一样,田齐也为新立之国,齐公也是可以完全不守姜齐旧制的。即便如此,齐威公在改制之前,依旧烹了阿城令。至于韩侯,道理同上,再说,申不害并没有动贵族之利,不过是对他们稍加约束,让渡给平民一点点儿权利而已。可眼下不同,左徒呀,你与大王之所以想改制,是因为要对付秦国。那就得想想秦国,秦孝公用商君改制,渭水全让鲜血染红了。” 屈平再入沉思。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先生,”屈平终于抬头,语气笃定,“即使流血,也不是在明天,更不应是在今晚。” “为何?”陈轸追问。 “因为,是王叔他们先提枪的!”屈平两手一摊,“我们不能去杀一个弯弓持枪、严阵以待的人,是不?无论是王亲还是宗亲,是王叔还是令尹,都是强人,两强相争,受伤的是楚,得利的是秦。” “唉!”陈轸长叹一声,“屈子呀,枪对枪,刀对刀,这个才当是楚人的风格。难道左徒要将王叔他们于睡梦中斩尽杀绝吗?” “这是两码事,”屈平似乎笃定了,朝陈轸拱手,“敬请先生看在楚国苍生面上,再走昭府一趟,务必劝退令尹大人。至于王叔那儿,由晚生前往劝退!” 一宵无眠。 一直候至天明,郢都并无大事。 屈平松出一气,大步出门。 “阿哥,”白云紧跟上来,“我也去。” 屈平凝视她。白云递给他一只手,屈平握住。 二人挽起,并肩走出府门,在黎明的曙光里走向纪陵君府。 这片街区邻近王宫,是郢都的贵族区,豪门之间的距离并不遥远。 纪陵君府前森严壁垒,府门两侧各站两个持戟甲士。 屈平求见,递上拜帖。 子启迎出。 见是屈平与白云,子启颇为亲热,见过虚礼,带二人直入府门,走向正厅。 府院中,偌大的府院中到处是人,一排挨一排地坐着,整齐划一,枪在手,剑在腰,闭目养神。前院空场上停着几辆战车,几辆辎车,御手们皆在忙活,马已上套,蓄势待发。 白云深吸一气,挽牢屈平的手。白云的另一手伸进胸襟里,掏出玉佩,让它明明白白地挂在胸前。 王叔迎出厅门。 看到白云,王叔的笑容僵住了。 王叔的两道目光锁在白云胸前的玉佩上。 白云回视他,二眸平静如水。 二人对视,屈平再被冷落。 陪他们进来的子启一会儿看下王叔,一会儿看下白云,脸上浮出笑,显然在悄悄比较这对亲亲父女。 时光如滞,不知过有多久,白云率先回神,看向屈平,淡淡一笑:“阿哥,你不是要见王叔吗?王叔这在面前呢!” 屈平拱手:“臣屈平叩见王叔!” 王叔这也看过来,声音缓缓的,拱手回个礼,伸手礼让:“二位客人,请!” 几人走进府中,各自坐下。 “左徒日理万机,乃百忙之人,”王叔面带微笑,盯住屈平,“这大清早的赶至老夫寒舍,可有急事?” “回禀王叔,”屈平拱手,“臣此来是求请王叔的!” “哦?”王叔倾身,“你有何请?” “求请王叔以大楚苍生为念,劝阻诸君克制私欲,切莫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来!” “哦?”王叔眉头拧起,佯作吃惊,“听左徒之言,出什么事情了吗?” “臣已得知,”屈平应道,“自昨夜迄今,诸君府宅无不刀光剑影,一宵未歇,”指向外面,“即使王叔府中,这也是人来人往,杀气腾腾啊!” “呵呵呵,”王叔朗声笑了,“是左徒想多了!”看向子启,“启儿,可将府中热闹禀报左徒!” “禀左徒,”子启拱手,“王叔并我等诸君约定今日午后前往云梦苑游猎,下人这在连夜筹备呢!” 屈平惊骇,由不得看向白云。 “呵呵呵呵,”王叔又笑几声,“左徒呀,不要听信他人谗言,想得太多。近日云梦苑中鱼肥蟹壮,麝游鹿荡,老夫的手痒痒了,约定几位兄弟子侄前往游猎。左徒若是有暇,可随老夫前往,以左徒手段,想必会有不少斩获!” 屈平显然没有转过弯子来,目光仍旧没有离开白云。 白云淡淡一笑:“若是此说,本祭司倒要劝谏王叔取缔此行!” “哦?”王叔看向她,“请问何故?” “回禀王叔,”白云又是一笑,“未来三日,云梦苑上空,当有九龙闹泽!” “这……”王叔看向外面,见天色晴朗,万道霞光映红庭院,盯住她,“九龙闹泽,祭司何以晓得?” “王叔这么快就忘记本祭司是做什么的了?”白云又是一笑,抚摸起她胸前的玉佩。 见她抚摸玉佩,王叔呆了。 王叔的眼睛盯在她的玉佩上,眼前幻出白云母亲跳崖的身影。 王叔的手不自觉地摸向胸前,摸进胸襟,正要摸出他的玉佩,子启出声:“王叔,还去云梦吗?” 王叔打个惊怔,空手出来,轻叹一声:“唉,既然有九龙闹泽,就不去了吧。” “好咧,小侄这就传告大家!”子启应过,拔脚出去。 “对了,”王叔扬手吩咐,“麻烦贤侄再进宫一趟,奏报大王,就说王叔觐见!”看向屈平,苦笑一下,摊开两手,“看来,有些事情,老夫得去解释一下。” 听到“解释一下”,屈平陡然明白什么,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 第127 章|中间计怀王驱贤 伪献地张仪欺楚 怀王的心情糟透了。靳尚、屈平,两个他最信任的人,竟然在他面前互相指证对方撒谎,这真真是一桩匪夷所思的事。 显然,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去做两桩事,两人之中,必有一人撒谎,只要他下令彻查! 可他能查吗?如果查出是屈平说谎,叫他情何以堪?近几年来,尤其是近几月来,他对屈平倾注了太多的信任,太多的期待,可他毕竟才只二十三岁! 怀王晓得屈平,晓得屈平是忠于他的,晓得屈平一心要做大事业,要摒秦强楚,收复商於。可真心就一定能够成事吗?屈平太直了,也太犟了,只做他屈平认定的事情。譬如此番改制,怀王几乎谕示要他模仿秦制,可他屈平根本不听。 屈平要立的是他自己的制! 当然,这个制对怀王并无坏处,有所不利的只是贵族。改改也好,这些贵族太嚣张了! 靳尚会说谎吗?怀王晓得靳尚,二十多年了,靳尚似乎没有在自己面前说过谎。瞧他要死要活的样子,还撞柱,如果没受委屈,当是做不出来的。他有人证,有物证,进出城门当是可查的,秦使也是可查的,对了,还有为他拔掉鱼卡的疾医,这些都是可证的!他屈平呢?说来讲去,能够证明的是园丁,是囡囡。他晓得园丁与囡囡,但这两个人皆是他的臣仆,主人吩咐是不敢不听的。 可屈平会撒谎吗?思来想去,屈平断不是一个会撒谎的人! 怀王越想头越大,正自没个处置,王叔求见。 在这节骨眼上,他晓得王叔是为何而来。 然而,别人他可不见,王叔他不可不见。 怀王打起精神,走出殿门,将王叔迎入。 王叔示意,怀王屏退左右,连内尹也退到门外。 见殿中再无他人,王叔缓缓起身,后退几步,扑嗵跪下,泪水出来,拿袖子抹去。 “贤弟?”怀王惊呆了。 “王兄,”王叔声音更咽,“臣弟是请罪来的,臣弟已经准备好了,王兄要杀要剐,无论如何处置,臣弟决无怨言!” “这这这……”怀王急了,起身将他扯起,按在席位上,盯住他,“贤弟,照实讲,出什么事了?” “唉,”王叔长叹一声,“王兄既然不知,臣弟就讲明了。昨日夜间,臣弟惶惶无眠,差一点儿就……见不上王兄了!”抹泪。 “快说呀,出什么事了?”怀王声音急切。 “王兄请看!”王叔从袖中摸出一封密报,双手呈送怀王。 怀王开启,审阅,一脸错愕,半是自语:“屈、景、昭三氏悉起家兵,欲诛城中王族,这这这……断无可能!” “唉,王兄啊,”王叔轻叹一声,“宫闱之中,什么都有可能。臣弟此来,里里外外全备好了。若是臣弟之错,王兄是杀是剐,臣弟认命!在三氏诛杀之前,臣弟惟有一请,请王兄下道谕旨,放走几个嫡亲兄弟,他们都是……先王血脉啊!”再度抹泪。 “贤弟,”怀王泪水亦出,“你怕是误会了!”再审丝帛,自语,“屈平不是这样的人!” “唉,”王叔慨叹,“左徒是个大好人哪!幸亏左徒与白祭司前来报信,如若不然,臣弟迄今仍被蒙在鼓里,怕是连为何而死也是不知呀!” “左徒报信?”怀王纳闷了,“他怎么报的信?” “不瞒王兄,”王叔应道,“近些日来,前有乌金,后是巴盐,家事、族事、天下事,诸事不顺,臣弟之苦无处可诉,郁结于心,听闻云梦苑里风光不错,又见天气晴好,就想出去散散心。当是前日吧,臣弟约下彭弟、射皋弟,还有贤侄子启,于今日辰时出发。常言道,‘适百里者,夜储粮’,臣弟秋猎,场面略略大些,加上族亲中有不少听闻此事,纷纷参与,昨夜的动静就略略大些。今日晨起,平旦时分,臣弟看看天空,见依然晴好,大是欢喜,正欲吩咐贤侄,催动出发,左徒与祭司来了,我道他二人也是想去游猎的,话未问出,左徒竟然求请起臣弟来……” “求请贤弟?”怀王眯眼,“他求请什么?” “求请臣弟以大楚子民为重,以家国天下为重,以大王尊位为重,止戈息争,不要内斗,因为大楚大敌当前、内斗不得啊!”王叔摇头苦笑,“这这这……哪儿是哪儿呀?臣弟不知所以,问他因由,方才得知,令尹昭阳大人早已召集族兵数千人,又约屈氏、景氏二门,伏于阴处,欲先发制人,将臣弟并诸兄弟,还有贤侄诸人,一朝除之而后快!”指向怀王手中密函,“这封密函是臣弟的耳目拿命换来的,臣弟,唉……” “这……”怀王看着密函,若有所思,“昭阳前日还在宫中,与寡人并左徒谈论国事呢。观其神态语气,不似这般要搞事的人!” “王兄啊,”王叔苦笑,“昭阳这人,别人不知,王兄还能不知吗?莫说是昭阳,纵使其他臣子,有哪一个敢在大王尊位面前展示其真心呢?贪财的敢说自己贪财吗?贪色的敢说自己贪色吗?贪权的敢说自己贪权吗?” 怀王深吸一口气,良久,看向王叔:“他至于如此吗?发生什么了?” “没有发生什么,不过是张仪来了!”王叔侃侃应道,“昭阳与张仪的事,王兄是知情的。他欠张仪一个令尹之位,外加半条命。今朝张仪贵为秦相,这又使楚,促进秦王与大王和亲,大王也应下了。张仪这就住在他的眼皮底下,昭阳睡不着呀!还有陈轸,臣弟听说他是齐王的人。几年前昭阳伐取襄陵,正欲乘胜伐齐,却又中途班师,其中就是陈轸作梗。泗下,天下膏腴;宋国,泗下心脏。楚国大利在泗下,在宋国;齐国大欲亦在泗下,在宋国,陈轸却游说昭阳,放着泗下肥美不争,转头与秦为敌。秦有张仪,昭阳能不上心吗?” “这……”怀王擦汗。 “王兄居于尊位,放眼的不是楚国,当是天下。”王叔侃侃说道,“方今天下,齐人居东,秦人居西,我大楚居中坐南。居中则调。以臣弟愚见,王兄当取居中之利,左右逢源才是,今却听信乱言,结齐制秦,实令臣弟百思不解啊!” “可秦人夺我商於——”怀王辩道。 “王兄啊,”王叔截住他的话头,“商於谷地为先王旧账,并未涉及王兄。先王在世之时,力平吴越,却未收复商於,王兄可知何故?” “请贤弟明示!” “不是先王无力收复,是先王不想与秦人为敌!原因何在?在于先王长策——争东不争西。东即下东国,亦即泗下,西即巴蜀、秦川。东,沃野千里。西,穷山恶水。先王是舍小利而求大利啊!” 王叔所言不无道理,怀王长吸一气。 “王兄,”王叔接道,“秦人深明利害,是以并不想与我角力。至于商於谷地,听说秦使张仪已经承诺归还,可有此事?” 怀王点头:“有之。” “这就是了。”王叔略略一顿,“近日街头巷议不少,说是王兄委任左徒秘造宪令,欲改先王之制,可有此事?” 怀王迟疑一下:“有之。” “屈平是个大才,欲借王兄之力以展其志。王兄库金不足,欲改旧制以补用度。所有这些,于国于家都是好事,臣弟无可厚非。既然说到造宪改制,臣弟也想说说这个,王兄可愿一听?” “贤弟请讲!” “时过境迁,”王叔接道,“宪要修,制要改,这都没错。然而,事有缓急,工有次第,王兄怎能一蹴而就呢?王兄启用屈子没错,屈子堪称楚国甚至天下难得的大才,但大才并不一定是治世之才!老聃有言,治大国,如烹小鲜。楚为大国,当烹小鲜才是,岂能如屈子这般于突然之间就大刀阔斧了呢?” 怀王深为所动,长吸一气。 “还有,”王叔略略一顿,“王兄必也听说臣弟敛财的事了。是哩,臣弟的确敛财了。可王兄也当好好想想,臣弟是贪财的人吗?地方万里,臣弟得一隅容身足矣!美女千万,臣弟得一知己足矣!臣弟却不享安闲,餐风露霜,又在为谁劳苦呢?” 显然,这也是怀王一心想知道的事情。 怀王睁大眼睛,盯住他。 “为楚室!”王叔拳头捏起,“谁是楚室呢?”看向怀王,“除王兄您之外,还有数以百千计的五服血亲!近至王室血亲,远至屈景昭三姓,再远,宗亲百姓,哪一宗、哪一家,向前推衍数百年,都与你我血脉相连!” 怀王被王叔这一连串的推论慑服了,由不得吸口长气。 “请王兄回首往事,”王叔接道,“大楚自立国迄今,是何人开疆拓土?王室宗亲!是何人弹压刁民?王室宗亲!又是何人御敌于国门之外?王室宗亲!王室宗亲抛头洒血,鞠躬尽瘁,建功若此,无非是为后辈过个体面日子。今朝他们吃点儿,喝点儿,用点儿,也就是过个体面日子,王兄就不能闭只眼睛吗?” 王叔振振有辞,怀王一身冷汗渗出鼻头,伸袖擦之。 王叔缓和语气,态度真诚:“自王兄被立为太子始,臣弟就没再过问政事,今日臣弟舍命至此,既是为楚室,也是为王兄。” 怀王抬头,审视这个让他一向畏惧的胞弟。 “臣弟想让王兄明白的是,”王叔接道,“没有王室宗亲,就没有王兄您。若是取缔封君世袭,王兄又以何理由坐在这个王位上呢?王兄百年之后,太子又以何理由承继大统呢?” 王叔利辞直入要害,怀王额头渗出汗珠。 “王兄啊,”王叔慨然长叹,“就在今日,宗亲三氏受人蛊惑,磨刀霍霍,欲诛王亲。王亲诸君得闻此事,群起义愤,厉兵秣马,欲行反制,郢都内外,一场血战近在眼前!王兄啊,臣弟以为,无论是宗亲还是王亲,推而远之,都是先祖血脉,内斗不得!大楚方圆五千里,层层叠叠,丝丝缕缕,更是内乱不得啊!”凝视怀王,一字一顿,“我大楚长策,当是盟秦争齐,惟安惟稳!” 怀王擦去汗珠,缓缓抬头:“贤弟,阿哥听你的!”朝外,声音嘶哑,“来人!” 内尹走进。 “传昭阳!” 一听到屈平回话,昭阳就知大势已去,连叹几声,对陈轸摇头:“诗赋之人,不足与谋!”当即召来族中骨干,安置善后。 陈轸亦无奈何,与昭阳谋定应对之辞,回家洗洗睡了。 果不其然,早餐刚过,昭阳接到王旨,入宫觐见。 “昭阳,”怀王神色不悦,直呼其名,“听闻你昨晚一宵未睡,都在忙活什么呢?” “回奏我王,”昭阳拱手,“老臣前半夜未曾入睡,后半夜却睡踏实了。” “哦?”怀王倾身,“前半夜为何未睡?” “前半夜里,有徒众在郢都街巷往来奔走,且持械披甲。郢都乃京畿重地,有人持械披甲,于夜半时分奔走于街巷,身为令尹,老臣不敢大意,恐其滋事生非,有扰我王清静,是以不敢入睡。” “是何人聚众持械,奔走于街巷?”怀王二目如炽。 “老臣初时不知,是以紧张。”昭阳捋一把长胡,缓缓说道,“及至后来,老臣查明持械之众纷纷聚往王叔府,老臣适才放心,于后半夜安然入睡了。” 见昭阳应对如流,且毫无破绽,不见一丝儿慌乱,怀王释然,脸上浮出笑:“呵呵呵呵,看来是误会了。”指向外面,“纪陵君、彭君他们本打算于今朝赶赴云梦苑猎狩,是以于夜间筹备,不想却……呵呵呵呵,昭卿有此戒心,寡人复何虑哉?” “谢我王宽谅!”昭阳略顿,从袖中取出令尹府金印,双手捧上,“老臣已过花甲,原还撑得住,近日却是撑不动了,眼花耳鸣,头皮发麻,手亦发抖,请疾医诊断,说是肝脾双虚,心肾不交,嘱老臣多休息,少劳作。敬请我王看在老臣多年驱驰的苦劳上,准允老臣请辞令尹,以养天年!” “这……”怀王略顿,语气关切,“也好。人生于世,惟生死为大。昭卿为国戎马驱驰一生,该当有个福寿晚年!”示意内尹收回金印。 “谢我王恩准!”昭阳起身,叩拜于地。 “昭卿请起!”怀王扬手,待昭阳坐回席位,指着案上金印,“以昭卿之见,何人可执此印?” “老臣已举一人,左徒屈平!”昭阳应道。 “除屈平之外,你可有举荐?” “臣无举荐!” “好。”怀王看向他,目光柔和,抬手,“昭卿,随寡人园中一游,可否?” “老臣敬从!” 君臣二人走出偏殿,沿宫中林荫道一路走到后宫,恰好被守在巫咸庙的靳尚看个正着。靳尚见内尹只是远远地跟在后面,距离超过五十步远,遂走过去,拦住他,套出昭阳请辞令尹、大王已经准允的事。 靳尚谢过,使人禀报南后,请她前来巫咸庙。 不消一时,南后赶至。 靳尚就楚国各地筹办巫咸庙等一应诸事禀报一毕,给南后使个眼色。 南后支走身边人,盯住靳尚。 “郑袖!”靳尚一改往常,直呼其名。 郑袖打个惊怔,一脸错愕:“上官大人?” “还记得当年的事吗?”靳尚一字一顿。 “什么事?”郑袖愈发怔了。 “襄陵的事,南城门!” “记得。” “还记得你的父兄、母亲死于谁手吗?” “记得。” “他是谁?” “昭阳。” “你来郢都,这有几年了?” “记不得了。五年?六年?” “君子报仇,十年不迟。女子不是君子,应该不需要十年,是不?” “上官大人?”郑袖眼睛眯起,不无狐疑地看向他。 “你们郑家的仇人,”靳尚指向庙外,“此时此刻,应该就在宫中。你郑袖若想报仇,大可一试了!” “你……”郑袖惊呆了,盯住他,“意欲何为?” “让你报仇呀!”靳尚应道,“昭阳今日请辞,不再是大楚令尹了!” “可他……” “就在昨夜,他聚集族兵,意欲剿杀王叔、鄂君、彭君等众王亲,所幸王叔早已有备,未能成功。今晨王叔入宫,责斥昭氏,大王召其问罪了!” “大王既已召他问罪,岂不是好?” “可大王没有证据,让昭氏三言两语搪塞过去了。” “这……”郑袖皱眉。 “昭阳今已获罪于大王、王叔并一众王亲,这又因疚辞职,已成落水之犬。娘娘若想报仇,此时不为,更待何时?” “可我……”郑袖苦丧起脸,“怎么报呢?” “臣斗胆借娘娘一只耳朵!”靳尚起身,凑在南后耳边,如此这般嘀咕一时,郑袖点头。 是夜,郑袖候得怀王至,迎至门外,携其手入内,挥退宫女,亲手脱去他的朝服,挂于衣架,扶他走向内寝。 怀王一脸沉郁。 “我的王,”郑袖柔声,“您这是怎么了?” 怀王轻叹一声,重重地坐在榻沿上。 郑袖端来一个小盏:“这是清露,臣妾亲手接的,大王润润口,说是去火呢。” 怀王轻啜一口,推开。 “我的王,”郑袖笑道,“不会是为昭阳谋反的事情郁结于心吧?” “不是。”怀王顺口应过,猛地意识到什么,抬头,盯住郑袖,“咦,你怎么晓得这些?” “臣妾关注他呢,”郑袖敛起笑,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敢问我王,不是谋反,他半夜里聚集族兵做什么?” 怀王不悦了,虎起脸来:“女人家,莫问国事!” 郑袖就如变戏法一般,扭转头,将俏脸掩于帷幔里,呜呜咽咽地悲哭。 “爱妃呀,”怀王似也觉得过分,站起来,抚摸她的肩,“寡人心里烦,说个气话,不是怼你呢,你哭个什么?” “我的王啊,”郑袖扑地跪下,抱住怀王的大腿,“臣妾……是想起襄陵城外屈死的先父了,我那可怜的阿大呀,我那可怜的阿哥呀,我那可怜的娘亲呀,你们死得好冤哪,呜呜呜呜……” 怀王蹲下来,抚摸她的柔发:“你的先父是战死的,怎又说是屈死的呢?” “我的王呀,”郑袖更咽,“先父不是战死,他们是保护臣妾的清白才冤死的啊!” “哦?”怀王怔了。 “先父不满魏王,早已打算降楚,如若不然,昭贼哪能轻易就攻克城墙了呢?”郑袖哭诉,“别的不知,襄陵的事没有谁能有臣妾知晓得多。襄陵城高池深,先父骁勇善战,当年齐人孙膑、田忌连攻月余,也没得到丁点儿便宜,大王啊,您想想,昭贼他何德何能,凭什么就不战而得襄陵八邑了呢?” 襄陵确实为不战而得,齐人田忌、孙膑确实围攻襄陵而未下。怀王信了,盯住她:“爱妃快讲,发生什么了?” “先父早与昭贼讲好,使部将打开东城门迎接楚兵。楚人进城,未伤一兵一卒,因为所有魏卒全都不在城墙上,或窝在兵营里,或守在家里。先父携家人前往南城门迎接昭贼,在南城门楼举行受降仪式……”郑袖顿住话头,似是想到伤心事,再度哭泣。 “快讲!”怀王的胃口被吊起来了。 “为营造祥和气氛,臣妾奏琴,娘亲献舞,不料昭贼见臣妾貌美,起下色心,当臣妾父母、兄长之面就行调戏。那辰光臣妾年仅一十四岁,尚未及笄,我阿哥那辰光也才一十六岁,年轻气盛,仗剑大骂昭贼是畜生。昭贼恼羞成怒,一枪刺死我阿哥。先父气恨悔交加,持枪挑战昭贼。昭贼却不接战,令兵卒将阿大乱枪搠死。娘亲万念俱灰,跳下城门楼惨死。臣妾跟着跳下,却被昭贼一把拽住,掳入他的军帐,欲行强暴。臣妾以金籫抵喉,宁死不从。昭贼羞怒,传令将臣妾交给兵士轮辱,所幸上官大人赶至,将臣妾救下。大王啊,如果不是上官大人,臣妾……呜呜呜……” “昭阳他……”怀王愕然,“竟然做出这等事来?” “大王若是不信,可召上官大人对质。” “如此之大的冤情,”怀王盯住她,“爱妃入宫多年,为何未曾诉予寡人?” “我的王啊,”郑袖越发伤悲,“昭贼贵为令尹,家大势大,臣妾只有一个大王,大王这又三宫六院,臣妾……势薄力微,不敢吱声啊。今见昭贼起兵谋反,臣妾原以为机缘到了,这才……”再发悲哭。 怀王信服,将郑袖紧紧揽在怀里,声音如从牙缝里挤出:“昭阳!” 郑袖紧紧搂住怀王脖子:“敢问大王,如何处置那个老贼?” “唉,”怀王长叹一声,“寡人已经核实,昭阳他们不是谋反,一切起于误会!” “误会?”郑袖恨道,“在大王的眼皮底下动刀动枪,怎么能说是误会呢?” “这……”怀王迟疑一下,“以爱妃之意,该当如何处置此事?” “如果杀不得那奸贼,”郑袖渐也冷静下来,退而求其次,“就请大王削去他的爵位,让他远远地离开郢都!臣妾只要看到他,就会想到我那惨死的阿大、娘亲和阿哥,还有他调戏臣妾时的那张丑脸!” “这个可以。”怀王应过,将她轻轻抱起,“来,我们香池里去,寡人为爱妃压惊。” 昭府院中,三辆轺车待发,邢才指令几个仆从向车里搬装物品。昭鱼一身戎装走过来,不无威严地站到车旁。 昭睢急匆匆过来,后面跟着几乎是小跑的陈轸。 二人绕过车子,走向不远处的精致院落。 这是昭阳看书审卷、接待宾客的地方。 二人走进,见昭阳两眼盯在几案上的一道王旨上,两滴老泪盈在眼窝里。 “老哥?”陈轸瞄一眼,在客席上坐下。 昭阳看向他,给他个苦笑,窝着的两大滴泪珠不争气地滑过老脸,掉到衣襟上。 “咋回事哩?”陈轸看向他。 昭阳朝案上努嘴。 陈轸拿起王旨,瞄一眼,见有“……准允昭卿辞令尹职、回江城颐养天年之请,着令于接旨之日午时起行……”等字,抑扬顿挫地长长一叹:“唉!” 昭阳回他个苦笑,亦出一叹。 陈轸放回王旨:“昨晚听你所讲,应该没啥大事了,哪能——”顿住话头。 “是哩,”昭阳应道,“我对熊槐把啥话都讲透了,岂料今朝变卦,他一大早就发来此旨,让我……”一拳砸在几案上。 “当是昨夜出的变故!”陈轸决断,“夜里张仪、靳尚进宫没?” “没有。”昭阳摇头,“靳尚在白天去过一次。” “那就是枕头风了。大王昨夜歇在何处?” “是了!”昭阳啪的一拍脑袋,恨道,“是那女人坏的事!” “南后?” “除她还能有谁?”昭阳握拳,鼻孔里挤出粗壮一哼。 “记得听你讲过,破襄陵后公孙衍曾经到你帐中提醒过你。他是咋讲来着?” “唉,”昭阳长叹,“他讲的是,‘将军余生,喜也襄陵,丧也襄陵’,今日应了!” “‘喜也襄陵,丧也襄陵’,”陈轸吧咂几口,“真真是有味道呀。” “老弟,”昭阳盯住陈轸,“在下老朽残躯,实在不想离郢呀。这召你来,一是与你道个别,二也是请你拿个主意,看能否——” “喜也襄陵,丧也襄陵!”陈轸再次念叨一遍,眼睛闭上。 昭阳明白了,不再多话,双手拱起:“陈老弟!” 陈轸抬头。 “老哥此去,怕是回不来了。老哥有一求,望老弟务必应下!” “老哥请讲!”陈轸回他一个拱手礼。 “老哥终此一生,不过是两个算计,一个是为昭门,一个是为楚国。今日事了,老哥终于明白,楚国事大,昭门事小。老哥求你的是,帮帮左徒。也许,他是对的。” “在下可帮老哥,却是帮不了他!”陈轸苦笑。 “为什么?” “因为他不肯听啊!”陈轸两手一摊。 “帮与不帮是老弟的事,听与不听是左徒的事,”昭阳两手再拱,“在下托给你的只有这个了!”缓缓起身,“午时就要过了,”握住陈轸的手,“老弟,你我梦里见!” 陈轸、昭阳拥在一起,泣别。 郢都东门尉入宫禀报,昭阳的三辆轺车已于午时最后一刻离开城门,向东驰去,护送他的是次子昭鱼。怀王长吁一口气,却也不免伤感,闭目将昭阳三十多年来为楚南征北战、东讨西伐的忠勇旧事回放一遍,末了重重一叹。 自凳基以来,压在怀王心头的其实并无大事,只有这块商於谷地,是他向先威王承诺过的。前些年他也想过干出一番超越先王的大业,譬如说王霸天下,西占巴、蜀,封死秦人于关中,北逼韩魏,夺取泗下,灭宋、卫等小国宗祠,甚至于取代周王,一统天下。但这些无不是想想而已,尤其是淅水一战,怀王算是彻底醒了,于是起用屈平变法改制,不想这又…… 刚刚想到屈平,内尹走进,说是左徒屈平入宫,在殿外求见。 怀王眼前立马闪出那夜靳尚与屈平在他跟前相互质证的场面,内中一阵绞痛。是的,就是这个屈平,那么有才华,那么有能力,那么透世事,那么通情理……可怎又那么孩子气呢?造宪制令是何等大事,怎能嚷嚷得满郢皆知呢?别的不可信,秦使当面所诵,的确是一字儿不差的呀! 还有靳尚。靳尚会诬陷他吗? 怀王眼前闪出靳尚,二十年来一直在车前身后为他奔忙的靳尚,思考良久,轻轻摇头。无论如何,宪令是在他屈平的家中泄露的。这见闹出事来,迁祸于人也是可以理解的。唉,这个屈平还是太年轻了。 想到自己在二十三岁那辰光也曾做过不少傻事,怀王苦笑一下,朝内尹摆手:“不见他了,让他回去,思过。”略顿,“哦,对了,传见秦使张仪,有请王叔、靳尚!” 在王叔、张仪三人赶至时,屈平仍旧没有走,与前番一样,跪叩于殿门外面。 早有宫值禀报,怀王传进。 见过虚礼,怀王直入主题,问起商於谷地的事。张仪早已有备,从袖中摸出商於势图,摆在几案上,又摸出一支红笔,将整个商於谷地圈起来。张仪接着拿起一支黑笔,在商、於之间的武关划出一道直直的黑线。 “大王请看,”张仪以笔尖指图,“这是商於谷地,由东至西长约六百里。这条黑线是老武关,也就是商君攻占於城之前的武关旧址。仪以为,秦、楚仍旧以此为界,武关以东,三百六十里归楚,武关以西,二百四十里归秦,大王意下如何?” 怀王阴下脸,一字一顿:“记得秦使承诺寡人的是整个商於谷地,六百里!” “这……”张仪颇是为难,看向王叔。 “这个楸亦记得,”王叔顺口接道,“商於谷地原为大楚祖地,不可分割,还请秦使斟酌!” “王叔既是此说,”张仪语气果决,“仪敬从大王,替秦王决断如下:秦将武关西移至蓝田峣关,新关以东六百里,也即全部商於谷地,归治于楚!” 怀王、王叔吁出一气,相视一笑,各自鼓掌。 咸尹由外走进。 咸尹放低声音:“大王,左徒有急务,请求觐见!” “他还没走?”怀王眉头微皱,看一眼张仪、王叔,“让他候吧。”转对内尹,“摆宴,歌舞侍候!” 内尹传旨去了。 “张子,”怀王改过称呼,看向张仪,拱手,“寡人有一请,还望张子不弃!” “大王请讲!”张仪回礼。 “昭阳年老多病,已于今日请辞令尹,回江城颐养天年。楚为大国,令尹之位不可空置。寡人决定,举国以托张子,请张子出任令尹,敢问张子——”怀王顿住,目光期待。 王叔、靳尚尽皆看向张仪,各抱期待。 “臣张仪叩谢大王信任!”张仪拱手,“楚为大国,令尹为重位,今大王举国以托仪,置仪于此重位,仪诚慌诚恐,战战兢兢。虽然,仪愿意一试!” “太好了!”怀王兴甚,扫一眼王叔、靳尚,目光落在内尹身上,“拟旨——” “我王且慢!”张仪拱手,截住话头,“若仪为令尹,恐有一人不悦!” “何人?” 张仪看向殿门。 “你说的可是左徒?”怀王问道。 “正是。”张仪竖起两个拇指,语气赞叹,“左徒之才,胜臣十倍,左徒之身,贵臣十倍。敢问大王,何以舍近而求远?” “这个……”怀王看向王叔。 王叔闭目。 怀王看向靳尚。 张仪亦过来,眨眼示意。 “回禀大王,”靳尚会意,拱手,“臣赞成秦使所言,荐举左徒为大楚令尹!” “这……”怀王怔了,倾身,盯住靳尚,“前几日你们不是——” “大王,”靳尚拱手,“前几日是前几日,今日是今日。再说,臣晓得,左徒陷臣于不义,是出于无奈,非左徒本意。就臣所知,左徒确为大才,眼下郢人亦无不知左徒为大才。大王命左徒造宪布令,交通国际,郢人尽知。今令尹请辞,左徒出任此位,堪称为实至名归!” “好了!”怀王沉脸,摆手,目光改投张仪,“左徒依旧是左徒,寡人想定,令尹之位非张子莫属!” “谢王信任!”张仪再拱,“我王实意相托,仪受宠若惊。仪别无他求,只有一请!” “你说!” “在下非苏子,兼六相而游刃有余。在下力微,不足以身兼二相,同时侍奉二主。目下仪为秦相,奉秦王之命使楚聘亲,今王命未结,仪不敢承大王新命。俟仪聘得芈月公主,回归咸阳,完成王命,请辞秦相,之后才能回归郢都,一身轻松地为我王效力!” “若是秦王不肯呢?” “秦王既已定下和楚睦邻这个远策,有仪在楚操持,秦王只会更放心,不会不允。” “若此,”怀王拱手,“寡人虚位以待!” 眼见秦使在大楚的正殿里谈笑风生,之后是宴乐歌舞,屈平的心碎了。 屈平站起来,一步一挪地走出宫门,在十字路口迟疑良久,踅向陈轸宅院。 “先生,”屈平讲完宫中的事,长叹一声,“唉,真没想到,事情会走到这一步!晚辈不甘心哪!” “你呀,”陈轸给他个苦笑,摇头,“甘心也好,不甘心也好,没有令尹昭阳,没有三氏支撑,是斗不过他们的。” “先生误解晚辈了,”屈平的英俊面庞因极度的痛苦而扭曲,“晚辈不是斗他们,是……是在为楚国忧心哪!眼下的楚国,惟有一途可走,就是修宪改制,联齐制秦,可……” “你呀,”陈轸又是一个苦笑,“对手早已把你按在搓衣板上,揉呀搓呀,你却不是斗他们!不斗他们,你安享富贵也就是了,却又偏偏要为楚国忧心!”发出一声富有乐感的长叹,“咦吁唏,陈轸我走南闯北,什么样的人儿也都见过,只未见过像左徒这样的!” “先生,”屈平握拳,“你说,晚辈真的无路可走了吗?” “路倒是有,就看左徒想不想走喽!” “先生请讲!” 陈轸一字一顿:“杀张仪!” 屈平倒吸一口冷气。 回到左徒府,屈平约略讲了陈轸所指的出路,屈遥几乎没有思考,一拳震在案上,大叫:“妙策!” 屈平闭目,进入冥思。 “阿哥,干吧!”屈遥目光急切,“只要宰掉张仪,王叔他们就会束手无策,大王就会无路可退,整盘棋也就走活了!” 屈平脸色绷紧,拳头渐渐收紧,额头渗出汗珠。 “阿哥?”屈遥急了,“陈上卿的话值得一听啊!前日若是依从上卿,以谋反罪将王叔、张仪他们全部拿下,事情就不会成为今天这样!” 屈平的心渐渐平稳下来,轻叹一声,看向屈遥:“此路走不得!” “为何走不得?” “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屈平语气断然,“何况张仪是来聘亲的!” “他来不是只为聘亲!”屈遥急辩,“再说,上卿又没让我们明杀!” “明也好,暗也好,”屈平接道,“只要张仪无端死于郢都,我们就解释不清,就失义于天下,也就给了秦人出兵的口舌!” “怕他什么!”屈遥握拳,“此番再战,结果一定不同于淅水之战!” “失义而战,未战已先输矣。再说,秦人早已有备,而我,内未治,兵未整,乌金兵器刚开始打制,尚未配备三军。无备而战,用兵失义,结果却想不同于淅水之战,怎么能行呢?” “阿哥呀,”屈遥急了,“楚国已经没有机会了,难道你就眼睁睁地等死不成?” “我再进宫,求见大王,陈明利害!” “可大王他不肯见你呀!” “大王不肯见我,或肯见祭司!” 午饭过后,怀王习惯于在他的御书房里打个小盹。 这日也是。怀王躺在竹榻上,在肚皮上搭条薄丝被,不知不觉地迷糊过去了。 似梦非梦中,怀王坐在车辇上,沿着一条宽大的衢道辚辚而行,御手是靳尚。怀王一手搭在身边的郑袖肩头,一手指向窗外的旖旎风光,情绪颇好。 陡然,天空现出一团浓云,马匹受惊,狂跑起来。 车马飞驰,车身剧烈颠簸。郑袖吓坏了,“啊”地尖叫一声,扑入怀王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靳尚,怎么回事儿?”怀王大叫。 “禀大王,前面失火了!”靳尚一边控制马匹,一边应声。 怀王探头窗外,果见左前方浓烟滚滚,火光冲天,那团浓云原是腾空而起的浓烟。 车马径直冲向火场,靳尚控制不住。 车速缓下来,在火海附近停下。 热浪滚滚,人喊马嘶。 一人飞跑而来,是王叔。 王叔喘着气叫道:“王兄,是先庙,失火了!” “先庙?哪个先庙?” “丹阳的先庙啊!” “天哪,列祖列宗全都在这儿呢!”怀王一把推开郑袖,跳下车子,放眼望去,冒火的果然是位于丹阳的楚国先庙。 丹阳是楚国的龙兴之地,也是大楚立国先祖的埋骨处。 “快,快,快救火!”怀王不顾一切地跳下车子,空着两手跑向火场。 王叔、靳尚及所有朝臣全都跟在怀王身后,无不空着两手,熙熙攘攘地跑向火场。 那火场却似越来越远。 众人跑得正欢,一人从火场方向反跑过来,手里提着一只空桶。 是屈平。 屈平指向怀王身后,边跑边喘:“大王,快,快,水……水……水……” 怀王扭头一看,水塘就在他们的身后。 “水,水,水!”怀王跟着大叫,折转身,撒腿跑向水塘。 怀王纵身一跃,扑嗵跃进水塘。众臣也都跟从怀王,扑嗵扑嗵全都跳进水塘。 屈平没跳。 屈平赶到水塘,将空桶伸进塘里,舀出一桶,飞快跑向火场。 “快,快,桶,桶!”怀王大叫。 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不是两手空空,没有一人有盛水的容器。 “苍天哪!”怀王顾不得许多,将身上衣服脱下,浸满水,抱在怀里,远远地跟着屈平跑向火场。众臣也都把官服脱下,浸饱水,跑向火场。 火场近了,火势大了,怀王急了。 怀王越跑越快,跑着跑着乍然醒来,一头大汗,两只腿犹自乱蹬。 “大王?”内尹听到动静不对,急急进来。 怀王忽地坐起,怔一会儿,吁出一气:“幸亏只是个梦!” “大王梦到什么了?” “先庙失火!” “天哪!”内尹惊叫,“火救下来没?” 怀王擦一下额角上的汗,看向内尹:“去巫咸庙,传祭司!” 内尹使人急至巫咸庙,得知白云不在庙中,估计是到左徒家里去了。 “传庙尹,召大巫祝!”怀王下旨。 内尹传完旨,守值宫人报说秦使求见。 “有请秦使!”怀王略略一顿,指下外面,“在偏殿!” 怀王稍事洗梳,整顿衣冠,赶到偏殿,坐定,使人传请早已恭候的靳尚与张仪。 觐见礼毕,怀王看向张仪:“张子此来,可有教寡人处?” “大王客气,‘教’字仪不敢当!”张仪拱手,“屈指算来,仪来郢地已历三月,秦王候不及了,于前日移驾前往於城,迎候新妇。仪请我王早日送嫁公主,确定和秦绝齐长策!” “以秦使之见,公主何日可嫁?” “越早越好。” “刚巧,庙尹与巫祝过会儿到,寡人就请巫祝卜个吉日,如何?” 张仪凝视怀王,见他眼神游移,面色暗沉,显然心头焦虑,又听他使用“刚巧”字样,眼珠子连转几转,拱手问道:“敢问大王,您召庙尹可为卜吉日之事?” “非也,”怀王应道,“方才午休,寡人得梦不吉,欲请巫祝解之。” “大王所得何梦,仪请解之。”张仪盯住怀王,脸上浮出浅笑。 “这……”怀王迟疑一下,回视,“秦使亦知梦吗?” “呵呵呵,”张仪淡淡一笑,“仪之师鬼谷先生达道通玄,熟知变化,天道运势可上推八百年,下演八百年。至于圆梦解惑,通心制人,于先生不过是举手之劳。仪虽不才,未得先生绝学,但圆梦解惑,却也略知一二。” 怀王大喜,将所做之梦细述一遍。 张仪正襟危坐,闭目听毕,仿照巫人弄出一些阵势,于三息之后完全进入冥思状态,又过一息,全身不动,惟见两片嘴皮子上下吧咂。 张仪连续吧咂三十六下,顿住嘴皮子,睁眼看向怀王。 张仪弄神时,怀王一直盯住他,见他只是吧咂,未出一辞,竟是愣了,这又见他睁眼,急问:“张子何解?” “回禀大王,”张仪拱手,“臣仪之神已经游过丹阳先庙,察过虚实了!” “啥?”怀王惊愕,“你游过先庙了?” “臣仪非但游过先庙,且还拜见了大王先祖,听到了大王先祖的几句抱怨。” “啊?”怀王震惊了,“快说,先祖都讲什么了?” “敢问大王,”张仪盯住怀王,“自登大宝以来,可曾去过先庙祭拜?” “去过,去过,”怀王急道,“寡人在登基不久,就携太子前往先庙拜祭。” “这是大礼。之后呢?”张仪再问。 “唉,”怀王轻叹一声,“寡人早说再去祭拜的,可总也……” “火者,急也。”张仪解道,“大王继位已达数年,除首祭之外,大王未曾再往祭拜。先祖屡候,不见大王,以为是大王忘了先祖,这才托梦于大王,不过是向大王提个醒而已。” “唉,”怀王慨叹,“若是此说,寡人这就安排日程,前往祭拜!” 张仪正欲回话,内尹进来,小声:“禀报我王,巫咸庙祭司请求觐见!” “嘿,正要请她呢!”怀王喜,“有请祭司!” “大王,”内尹略顿,“与祭司同来的还有左徒!” 听到“左徒”二字,怀王不禁想起方才梦境,满朝文武中,真正提桶救火的只有屈平一人,由不得心头感慨,欲传见,张仪在侧,闭目有顷,手指内尹:“传旨祭司并左徒,请他们在巫咸庙稍事休息,等候寡人。” 见内尹出去,张仪灵机一动,拱手:“大王,臣仪有一请!” “你说。” “大王方才述梦,特别提到左徒提水救火。臣仪刚刚讲到祭祀,左徒就与白祭司请求觐见。大王,这中间是不是有种——”张仪顿住话头,目光征询。 “有种什么?”怀王急问。 “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譬如说,某种线索。” “线索?”怀王凝眉。 “哎哟,”靳尚这也转过神来,击掌叫道,“臣有所悟!” “你悟到什么了?”怀王看过来。 “想是先祖思念大王,又知大王乃百忙之身,不便驱驰,是以特别提示大王,可使屈平代我王前往行祭。祭司与左徒同来,亦为先祖之意,因先祖已知大王拜祭巴神巫咸了。臣是以奏请我王,可命左徒、白祭司前往丹阳,代王至先庙行祭!” “嗯,所悟甚是。”怀王点头。 “大王,”张仪补充,“先祖使左徒入梦,或有另外一意。” “何意?”怀王看过去。 “左徒执意绝秦和齐,既不合天意,又违怫大王真心。今大王与秦和亲立盟在即,左徒必生二心。左徒为楚国大才,忠诚于大王,大王亦视左徒为心腹。左徒若生二心,必逆大王。大王若行责斥,则伤左徒忠心;若不行责斥,则不合天意。先祖是以托楚,使左徒代王行祭,祭司同往司仪,一全礼仪,二全君臣之义!” 张仪给出这一解,怀王连连称妙,正自慨叹,报说太庙尹并大巫祝赶至。由于噩梦已解,怀王就没再对庙尹提及梦事,只是旨令他卜出吉日,嫁芈月入秦。 送走庙尹、张仪诸人,怀王与靳尚又议一时,将如何差使屈平赴丹阳祭祖一事安排妥贴,方使宫人到巫咸庙召请屈平二人。 觐见场所改在御书房,怀王时常在这儿接待近臣。屈平、白云并肩走进,行至怀王跟前,白云站定拱手,屈平跪地叩安。 怀王面前的几案上摆着屈平所拟的宪令草案。 见过虚礼,怀王请二人坐定,目光落在屈平身上,凝视良久,意味深长地叹出一声:“唉,屈平哪,这些日来,寡人是慢待你了!” “大王——”屈平感动,声音更咽。 “屈平哪,”怀王的目光落在几案上面的宪令上,“你所造的宪令,寡人看过了,约略是你我议过的,全都可行。只是,这些日来发生诸多事情,寡人思来想去,宪令的事,还得暂缓推行——” “大王?”屈平急了。 “你先甭急,听寡人说完!”怀王摆手止住他,“寡人这召你来,”看向白云,“还有祭司,是有一桩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屈平、白云看向怀王,急切地等待下文。 “这桩事情是,祭祀先庙!” 屈平震惊,由不得看向白云。 见白云也是纳闷,屈平拱手:“敢问大王,祭祀何地先庙?” 屈平所以问此,是因为楚国自立国之后,迁都数次,每一处都城都葬有先君,立有先庙。 “丹阳。” 丹阳是楚国的最早都城,堪称龙兴之地,因而,丹阳先庙在楚国各地先庙中地位最是尊贵,也是新立楚王在凳基之年必须祭祀之处。 “敢问大王,”屈平略作迟疑,盯住怀王,“眼下非春非秋,非年非节,何以突然想到祭祀丹阳先庙?” “唉,”怀王长叹一声,“今日午后,寡人在此书房打个小盹,似醒非醒之中,看到丹阳先庙失火,惊出一身冷汗!好在只是个梦,寡人是虚惊一场啊!” 屈平惊问:“敢问大王,梦中先庙是如何起火的?” 怀王将午后梦境略述一遍。 屈平看向白云。 怀王亦看向她。 白云闭目运神,不一会儿,额头沁出汗珠。 白云渐渐睁眼,盯住怀王,良久,语气缓慢,有力,一字一顿:“大楚之王,巫咸大神给出警示,此梦大凶!” “唉,”怀王又是一叹,“梦是不吉。不瞒二位,丹阳乃楚兴之地,又近商於,近些年来,因秦人之故,寡人未能应时祭拜,想是先王惦念寡人,特托此梦。寡人本欲亲往祭祀,可眼下朝务繁忙,难以脱身。”看向屈平,“遍观朝中,既知礼仪又知寡人心思的只你一人,寡人只有劳烦你前往祭祀了。”拱手,“请你务必代寡人向先祖陈明心迹!”转向白云,“也劳祭司辛苦一趟,陪同左徒,担当主祭!” 屈平惊呆了:“这……”看向白云。 白云闭目。 “回禀我王,”屈平回过神来,语气急切,“先庙祭祀为社稷大祭,当依天地时序,或行春祭,或行秋祭,或行岁末大祭。方今之时,适至盛夏,阳气极盛。祭祀非时,臣恐先祖非但不能得祭,反倒会受到惊扰!” 显然,屈平点到实处了。 “这……”怀王一时想不到应对,正自踟蹰,旁侧一阵响动,靳尚由侧室转入,身后跟着子启与子兰。 子启扯一下子兰衣襟,双双叩拜:“儿臣与兰弟叩见父王,请父王下旨!” “芈启、芈兰听旨!”怀王顾不得许多,照着预演的台词朗声宣旨,“明日辰时,你二人陪同左徒、祭司前往丹阳先庙,代寡人祭拜先祖。芈启可代寡人行祭,芈兰作尸,礼仪程序谨听左徒、祭司,不得有违!” 子启、子兰叩首:“儿臣领旨!” “左徒、祭司,听旨吧。”怀王转对屈平、白云,语气笃定,“寡人已经晓谕庙尹,一应祭品,由上官大夫知会太庙配置。”长叹一声,“寡人累了,全都告退吧。”缓缓起身,出侧门而去。 事出意外,但显然是一个谋好的局。 屈平、白云不约而同地看向靳尚。 “左徒,祭司,”靳尚拱手,“辰光不早了,这去筹备吧,莫要误了王命!” “靳尚,”屈平逼视靳尚,眼中冒火,一字一顿,“你……你们……真的是想亡楚吗?” “亡楚?”靳尚盯住屈平,一脸不屑,“我泱泱大楚,方圆五千里,生民逾千万,举袂蔽日,挥汗倾雨,何人来亡?危言耸听之人,靳尚今日见矣!”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作为王臣,王命即出,屈平不能违抗。 翌日辰时,万念俱灰的屈平将左徒府交给屈遥,将草庐托给园丁与囡囡,在鄂君子启、公子兰及太庙巫祝、巫女、卫士等一众行人的簇拥下,无可奈何地登上大车,随行在长达二里许的王祭队伍中。作为楚宫祭司,白云另乘一辆,是南宫的后辇,跟在屈平车后。 王祭车队行至郢都北郊十里长亭,突然停住。 代王身行祭的子启敲响屈平车窗。 屈平拉开窗帘,看向他。 “左徒,”子启轻声,“这儿是十里长亭,有人设宴饯行,有请大人并祭司!” 屈平怔了下,跳下轺车,见白云也跳下来,向他走过来。 二人互望一眼,跟从子启来到路边的长亭里。 屈平晓得这个亭子,亲人送行远旅之人,通常在此亭处作别。亭子原本是通透的,但此时被人刻意布置过,四围绕亭柱裹起一层素色麻布,如同搭起一座帐篷,从外面看不到内景。 子启掀起一道帘子,伸手礼让。 屈平、白云双双走进,各吃一惊。 亭中摆着三张几案,案上各摆几盘食物和饯行的酒具。中间主位赫然坐着王叔,左右两个客位空置。 子启没有进来,将帘子放下后,退后几步,守在亭外。 屈平、白云平静下来,相视一眼,揖礼。 王叔没有起身,拱手回个礼,指点左右几案。 屈平、白云分别落席。 王叔看屈平一眼,随即转向白云,盯住她看。 白云与他对视。 约过三息,王叔收回目光,化出个笑,起身,执壶斟酒,斟毕,回主位坐下:“老夫在此守候,只为二事,其一是为左徒饯行,其二是为祭司。”举酒,“先说其一,为左徒饯行,干!”仰脖饮完,置空爵于案。 “谢王叔厚意!”屈平端起面前酒爵,饮下。 白云没端,只将两只大眼死死地盯住王叔。 “至于其二,”王叔看向白云,“听闻祭司下山是为寻找一物,”伸手入胸襟,摸出他的半只玉佩,“请祭司审审,这个可是?”递给白云。 这是白云期待过不知多少次的场面。白云只未料到,它竟于此时此地以此种方式呈现。 白云接玉佩的手微微颤抖。 白云双手接过。 白云没有审。白云只是久久地捧在手心,任由两颗大泪珠盈出眼睑,滚落下来。 王叔的眼睛湿了。 白云将玉佩缓缓贴向心窝,良久,伸手入襟,摸出她的玉佩。 白云将两块玉佩并列,排齐。但听“啪嗒”一声,两块玉佩合而为一,构成一个完美的圆佩,龙飞凤舞,缠绵悱恻。 白云抬起泪眼,看向王叔:“您……怎会拥有此物?” “是老夫……”王叔说不出话了,几乎是呢喃,“请宫中匠人将它劈作两半的!” 什么也不必说了。 白云缓缓跪下,将玉佩托向天空,泪眼模糊,泣不成声,向天祷告:“娘……亲……你的……你的云儿寻到他了……寻到他了……” 王叔更咽了,两行老泪哗哗流下。 白云陡然止住,擦干泪水,两眼如炯,射向王叔,半是更咽,半是伤心:“怎么会是您,王叔?” 听到这声“王叔”,王叔心头一凛,颤声:“我的女儿,老夫是你亲父啊!” 白云又擦一把夺眶而出的眼泪,二目射出冷光,重复前句,但去掉“王叔”,改“您”为“你”,一字一顿,字字结实:“怎么会是你?” “云儿,我的女儿……”王叔泣不成声。 “屠杀我娘亲的族人,夺走娘亲族人的盐田,逼死我的娘亲,这又……”白云看向屈平,泣不成声。 “云儿,我的女儿,”王叔这也回过神来,擦去泪水,半是解释,半是自辩,“对于过去,为父不想解释,为父只想讲给你一句,你所看到的,你所听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的。”转向屈平,“左徒!” “王叔?”屈平拱手。 “屈平,”王叔盯住他,“老夫今将嫡亲女儿托付予你,你就是老夫的至亲。对于至亲所致力之事,老夫未能予以完全支持,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还太年轻!你还需要历炼!不瞒你说,在你的年岁时,老夫与你一样,也是热血沸腾,也是胸怀壮志,一心想的也是建功立业、开疆拓土、抚幼恤老、悲天悯人,可……”看向白云,显然也是说给她听,“屈平,你真的以为老夫想杀巴人吗?你真的以为老夫要背叛心头挚爱吗?你真的以为……好了,不说这些,”转回目光,看向屈平,“老夫想对你说,老夫此生做下不少事,有对的,有错的。老夫此生杀过不少人,有好人,有坏人。老夫此生成全过不少人,有大人,有小人。老夫此生也对不住不少人,有男人,有女人。在所有对不住的人中,老夫最最对不住的就是巫咸庙的先祭司,老夫此生惟一真正爱过的女人,上天可知!” 王叔离开席位,跪地,望空行祭拜大礼。 礼毕,王叔回归席位,盯住屈平:“左徒,老夫看好你,老夫也看重你。云儿是老夫嫡亲女儿,也是老夫迄今唯一的嫡亲女儿,老夫……将她托付你了,你要替老夫照看好她!”缓缓起身,走向帘门。 “王叔留步!”屈平站起,急叫。 王叔站住,看向他。 “王叔,”屈平拱手,“谢谢您对晚辈的器重。与其说王叔将祭司托给晚辈,毋宁说是晚辈将此生托给祭司!近日之事,王叔想必全都晓得,晚辈在此世若有一个真正的亲人,真正的知音,也就是王叔的嫡亲女儿,白云!事既至此,晚辈求天无门,只有在此恳请王叔,听晚辈一句:张仪信不得,秦人信不得,商於谷地六百里,秦人是不会施舍的!楚国沉疴在身,民不聊生,惟有修宪改制、富民强国一条路可走啊,王叔!” “屈平,”王叔拱手回礼,“何人信得,何人信不得,当是岁月说了算。大楚已历七百载,由初时之一隅到今日之广袤万里,辉煌业绩有目共睹。至于些微沉疴痼疾,亦是难免,左徒图谋祛疴去疾,修宪改制,完全可行,只是不能操之过急!楚国就如甬东海面的一艘巨船,转急弯则覆!”转个身,掀开帘门,阔步而去。 昭阳、屈平相继离开郢都,楚国朝堂再无反秦声音,怀王遂于屈平离郢的次日在正殿大朝群臣,颁旨改变国策,结秦绝齐。 颁旨这日,为示隆重,怀王要求大夫以上臣属尽皆上朝。 怀王坐定后,率先起奏的是靳尚,正式奏请结秦绝齐、不战而得商於谷地一事。继而是秦使张仪呈递国书,正式聘亲芈月公主,缔结秦楚盟亲,同时要求楚国须在签约之日起,诏告天下,不再承认前令尹昭阳所签的啮桑盟约及楚王特使陈轸在临淄与齐王刚刚签过的楚齐盟约。作为回报,秦国承诺将商於谷地六百里归还楚国,秦、楚缔结百年之好。 二人奏毕,怀王扫一圈文武百官:“诸卿还有何奏?” 众臣面面相觑,没有人出声。 “既然众卿无奏,”怀王朗声说道,“寡人意决,准允上官大夫靳尚所奏,准允秦使张仪所请,从即日起,绝齐和秦,缔结楚秦百年之好!” 张仪出列,拱手:“大王圣明!” 靳尚出列,拱手:“我王圣明!” 彭君、射皋君等一应封君尽皆出列,拱手:“我王圣明!” 景翠、屈丐、屈遥、昭睢等一应宗亲面面相觑,见众臣皆望过来,于无奈中正要拱手表态,一侧角落里响起一声重重的咳嗽。 接着,一个声音从角落的后排位置传出,震响整个朝堂:“大楚客卿陈轸有奏!” 众人皆吃一惊,尤其是张仪。 绝齐和秦涉及国策改变,与使齐的客卿陈轸直接相关,是以负责安排朝会的楚宫咸尹也让陈轸来了。因昭阳不在,朝臣们几乎没人搭理陈轸。陈轸也有自知之明,悄悄地隐在角落里。陈轸个矮,又在后排,被几个大块头前面一挡,少有人看见他,包括秦使张仪。 这辰光,陈轸突然冒头,着实大出张仪意料。在楚国,真正让张仪棘手的是陈轸,好在昭阳不在,陈轸无势可借,是以张仪在吃惊之余,迅即调好状态,盯住陈轸,看他是何说辞。 “客卿陈轸,你有何奏,请讲!”怀王朝陈轸方向扬手。 陈轸从后排走出,着一身藏红色的上朝礼服。 所有目光尽皆盯向陈轸。 陈轸趋步行至怀王那高高的龙案前面,“啪啪啪”不无夸张地拍打几下衣袖,正好衣襟,扑嗵跪地,屁股高翘,一句话未奏,中气十足地放声长哭:“呜呼哀哉,呜呜呜呜!呜呼哀哉,呜呜呜呜!呜呼哀哉,呜呜呜呜!” 陈轸“呜呼哀哉”地连哭三声,蓦然顿住,五体投地,叩伏不动。 整个殿堂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他的三声长哭震慑了。 楚王长吸一气,眯眼盯住他,倾身:“陈卿何以长哭于廷?” “回禀大王,”陈轸朗声应道,“轸心伤悲,是以情不自禁,悲哭于廷!” “陈卿可为何事伤悲?” “一为大楚伤悲,二为大王伤悲!” “陈卿,”怀王气色变了,坐直身子,拖长声音,“楚秦和亲,不战而得商於谷地六百里,可喜可贺,身为客卿,你不作贺,却言伤悲,有何说辞吗?” “轸有说辞。” “讲!” 不待楚王礼让,陈轸自行站起,二目炯炯地盯住怀王,侃侃陈辞:“大王在上,轸虽无大智,却也仕魏走秦,客楚游齐,司仪于诸侯盟会,熟知邦交诸务。今观大王视邦交大事如儿戏,而文臣武僚无一谏止,是以悲从中来,无可遏止!” 陈轸一棒子打向怀王并文武百僚,在场朝臣无不恼怒,面面相觑。 “陈卿,”怀王面色尴尬,强压火气,声音愈见阴沉,“寡人何以视邦交为儿戏了,你且讲来!” “回禀大王,”陈轸完全放开了,在殿中空场左右走动,“邦交在情理,邦交亦在公允。从情理上讲,秦之所以重楚,秦王之所以重大王,且承诺归还商於谷地,是因为楚国有齐国,大王有齐王。今商於六百里谷地尺寸未得,大王却宣布先绝齐交,岂不是自断退路、自孤于秦吗?楚国无齐国,势必薄;大王无齐王,身必轻。势薄,身轻,大王欲自重于秦王,可乎?” 陈轸在最后的“可”字上拖得极长,又在“乎”字上戛然止住,形成一个奇特气场。 不仅是怀王,所有朝臣也都被陈轸的说辞折服了。 “这是情理,”怀王听进去了,闭目有顷,看向陈轸,“陈卿另外讲到公允,可有说辞?” “回禀大王,”陈轸不再走动,盯住怀王,“公允就是公平交易。既然是秦人使楚,率先倡议睦邻,率先承诺归还商於谷地,以换取大王与齐国绝交,就当是秦王先行移交商於谷地,而后是大王绝齐之交!” 陈轸所讲皆在道理,朝臣纷纷点头,看向怀王。 怀王似也开窍了,低头沉思。 “大王,”陈轸趁热打铁,跟进一步,“假使秦人率先归还商於,说明秦人是诚心睦邻的,大王自当绝断齐交,与秦人结盟。秦使所求的不公允处在于,大王未得秦地尺寸,秦使却要大王先绝齐交。大王若是允准,就可能产生一个结果,秦人不予商於!那时,敢问大王怎么办呢?受欺于张仪,大王必怨。大王构怨,必兴兵伐秦。大王啊,那时节,西有秦仇,东有齐怨,秦、齐同仇,必然合盟,楚国也必然以一敌二。以楚眼前之力,如果同时与东、西接壤的两个大国为敌,臣不敢往下去想,只为大楚感到伤悲啊!” 陈轸的分析无懈可击,朝堂一片静寂,即使靳尚几人,竟也寻不到合适的说辞儿。 “哈哈哈哈——”殿中爆出一声长笑。 毫无疑问,是张仪。 众皆望去。 怀王看向他:“秦使何以长笑?” “回禀大王,”张仪出列,昂首立于陈轸旁侧,拱手,“如此谬见,竟也咆哮于朝堂,仪笑大楚无人矣!” “请问秦使。”怀王盯住他,“何以认定上卿所言就是谬见呢?” 张仪侃侃应道:“江湖在义,邦交在信,信在诚。今秦诚意睦邻,交尚未立,楚即不信秦,叫秦何以信楚呢?若以某位客卿所言,假定秦先归还商於谷地,楚却不绝齐交,秦王若是责仪,叫仪何以应对呢?有人辱仪无信,仪何曾无信过?仪可曾欺骗过楚国吗?仪可曾欺骗过大王吗?有人大讲公允,仪这也讲讲公允。商於谷地东西六百里,是实地。楚绝齐交,是一卷虚文。秦以六百里实地来换取楚国的一卷虚文,却来这多曲折,诸位评评,世上有此公允么?” 张仪辩出这片理来,众臣面面相觑,纷纷看向楚王。 “这……”楚王看向陈轸,“秦使所言,上卿意下如何?” “回禀大王,”陈轸拱手,朝张仪冷冷一笑,“秦使所言貌似成理,却是摆不到正堂上。”目光转向怀王,继而转身,看向所有朝臣,声音清朗,“就依秦使所言,江湖在义,邦交在信,信在诚。”猛地转对张仪,“请问秦使,秦人在邦交上立过信吗?秦使在江湖上仗过义吗?秦人与秦使有过诚吗?” “秦人何时无信,在下何时失义,你且说来!”张仪急了,扎下架势。 “看来,”陈轸嘴角现出鄙夷一笑,“秦使是记性不好,且听陈轸一一道来。”看向众朝臣,声音提高,“远史不说,就轸耳闻目睹,秦人立约、毁约亦不止一次。前有公孙鞅,先是毁魏之约,骗取河西之地,后是毁楚之约,袭占於城一十五邑;后有眼前这位秦使,先骗越王无疆,坑害越人,使越地归楚,后以石牛便金之说欺骗苴、巴、蜀三国,骗取苴、巴灭蜀,回过头来就灭沮、巴,何信之有?何义之守?再后秦使相魏,敢问秦使,身为魏相,你真心为魏谋了吗?若是真心为魏谋,敢在此地誓于天地神灵吗?” 陈轸当庭列出一系列秦人、张仪毁约、失义的旧事,桩桩属实,无异于当众打脸。楚廷众臣对秦人不满者无不解恨,而靳尚等王亲臣属虽有不满,却也无可辩说。 “哈哈哈哈,”张仪再爆长笑,“我道客卿讲出什么大理来,想不到是满口诬辞啊。公孙鞅谋河西时,敢问客卿,是何人守在魏王身边?秦人得河西时,敢问客卿,是何人在魏国朝廷上下其手,居中为奸?”盯住陈轸,一字一顿,“就仪所知,正是客卿阁下!”看向怀王,“大王,其他不说,一个不争的事实是,眼前这位叫作客卿的人,先为祸于魏,后为祸于秦,再后至楚。在魏、在秦大王或有不知,在楚之事,大王想必记得。”转向陈轸,目光如炬,“敢问客卿,是何人密结前令尹,上下其手,以和氏之璧诬仪,陷仪于牢狱,断仪之前程,差一点儿绝仪之性命于大楚刑狱?敢问客卿,你敢在此地对天地盟誓,和氏之璧真的是在下所窃吗?在下蒙冤于昭府一事,真的与客卿你毫无瓜葛吗?” 一个大秦相国,一个大楚客卿,一个秦王使楚的特使,一个楚王使齐的特使,两位堪称绝世高手的顶级辩家在大楚的朝堂上互撕脸皮,当真是匪夷所思之事,不仅是楚国朝臣,即使怀王也是大开眼界。 陈轸显然未曾料到张仪会把话题扯到这儿,一时竟是无言以对。无论如何,和氏之璧涉及太多,他是有口也讲不出的。再说,自己初入楚时确实是为秦谋,这些事儿张仪肯定知道,若是逼急了,让他全部抖落出来,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楚宫里几乎所有人晓得,当年的和氏璧一案,张仪肯定是蒙冤了。这辰光张仪以受害者身份撕扯此事,可谓是一招制敌。 陈轸正自寻思摆脱,怀王“呵呵”笑出几声,出面解围:“秦使,陈卿,过去的已经过去,二位不必在此纠扯。寡人关注的是今朝这个难题,也就是秦王归还商於谷地与寡人绝齐之交这个难题。你们说说,是秦王先归还商於、寡人后绝齐交呢,还是寡人先绝齐交、秦王再归还商於谷地?”看向张仪,“秦使,你是何意?” “回禀大王,”张仪拱手,“仪之意,方才已经言明。秦归还商於,是六百里实地,楚绝齐交,是一卷虚文。请问大王,是虚重还是实重?是虚先还是实先?” “这……”怀王看向陈轸,“陈上卿,对此难题,你可有解?” “回禀大王,”陈轸拱手,“世上无难解之事,除非有人不去求解!” “哦?”怀王倾身,“上卿有何妙解?” “轸以为,自古迄今,契约都是立给当事方的,自立约之时起效。秦、楚既为当事双方,就当同时履约,原本没有孰先孰后之说。臣请大王一手交割商於、一手断绝齐交。这边交割完毕,那边绝齐完毕,皆大欢喜!” 显然,陈轸的提议合于公理,任何一方没有理由不予接受。 众臣交头接耳,纷纷议论。 “呵呵呵呵,”怀王这也打定主意了,敲打几案,镇住场面,“众卿不必再议。寡人意决,既听张子之言,绝齐和秦,也听陈子之言,双边同时履约,这边与秦人交割商於,那边绝齐之交!” 众卿拱手:“大王圣明!” 怀王颇为得意,看向张仪:“请问秦使,可乎?” “回禀大王,”张仪拱手,“仪请今日立约,明朝启程返秦,敬请大王派遣使臣前往咸阳,与仪交割商於!” 怀王略一思索,目光落在昭睢身上:“昭睢听旨!” 昭睢出列:“臣候旨!” “诏命,左司马昭睢出使秦国,使命有二,一送芈月公主予秦室,二与秦使交割商於!” 昭睢拱手:“臣受命!” “客卿陈轸听旨!”怀王看向陈轸。 “轸候旨!”陈轸拱手。 “诏命陈轸为寡人特使,出使齐国,断绝邦交!” “轸受命!” 第128 章|游秦宫芈月戏主 平叛乱子之用狠 下朝之后,就是楚秦正式签署睦邻盟约。 盟约早就拟好了,是靳尚、咸尹、张仪三人合拟的,内容即张仪与怀王近日所议定的,一为秦国须归还商於六百里谷地予楚,二为楚断齐交。怀王细审几遍,核查无误,诏令签署,但在如何签约时遇到了难题。 涉及六百里国土的盟约堪称重大,必须由双方国王签署,至少要加盖王玺。但秦王远在咸阳,张仪在出使时也未考虑此约,因而未奏明秦王送王玺来。张仪给出的方案是,楚国这边,由楚王签押加玺,秦国这边,由他张仪代秦王签署,加盖相府玺,算作正式缔约。如果一定要加秦王印玺,则须在楚使抵达咸阳时,由秦王当廷加盖,同时完成交割手续,由他张仪与秦使至商於谷地现场交割。 张仪诚意满满,且此来原为聘亲,非为签此盟约,这般解释是说得通的。怀王再无疑虑,乐呵呵地签好字,画好押,加好王玺,亲眼看着张仪签字画押,加盖相府玺印。 签好协议,怀王兴甚,又在宫中摆出豪宴,热情款待张仪一行,算作饯行。 作为王使,昭睢率领一支多达三千人的庞大队伍,一半是送嫁的,一半是接收商於的,浩浩荡荡地跟在秦国使团后面。两国使团合作一行,前后拖拉四五里长,中间几乎没有间隔,分辨只在旗帜与服饰上。 送亲队伍行至於城,张仪安排大队人马扎在城外,将昭睢等关键人物安排进馆驿,于夜幕降临之后,使人带芈月姐弟三人赶至一处府宅。 三人到后,张仪迎进院中,笑道:“你们可都看清了,这处宅子就是当年商君住的,叫商君府,”指一下自己的席位,“商君就是在这个位置被秦王派来的人活擒的!” 三人称奇,纷纷仰头审看宅子。 “宅子没有什么好看的,本君引见一人,你仨或感兴趣。” “何人?”芈月问道。 “一个威振巴蜀、更在淅水之战中以两万秦军击败景翠将军六万大军的人。” “可是魏章将军?”魏冉一脸放光。 “正是。” “太好了!”魏冉双拳抱劲,“我最佩服的就是此人!淅水之战,我多次摆过军阵,觉得秦军打得实在太棒了!我在想,就此战而言,这个魏章将军绝不亚于庞涓与孙膑!” “呵呵呵,”张仪笑道,“那可就差些了。” 话音落处,府门外面一阵车马响,一辆战车停下,一人咚地跳下车,只几步就跨进府门。 “相国大人,张兄!”来人边走边叫。 张仪对三人嘘出一声,将他们藏起,大步迎出。 来人正是魏章。 “哎哟我的张兄,”魏章顾不上揖礼,跨前一步,紧紧握住张仪的手,“你若是再不回来,在下就要杀进郢都,寻你去哩!” “呵呵呵,杀不得!”张仪将他让进客堂,分宾主坐下,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在下这召你来,是有个小意外!” “哦?”魏章急问,“出事情了吗?” “事情倒没有,是在下带来三个人,你或想见见。” “什么人?”魏章松出一口气。 “一个是在下今番为秦王迎聘的王妃,楚室公主芈月,另外二人是她胞弟!” “这……”魏章怔了,“未来王妃,末将这见,不妥吧?” “呵呵呵,”张仪笑道,“不是还没有过门吗?没有过门,她就不是王妃,只是楚室公主。再说,不是在下非要引见,是芈月公主久慕将军大名,特意要拜见你呢。” “不妥,不妥,”魏章连连摆手,“芈月公主的两个弟弟倒可一见,公主就免了!” “若是不见,你会后悔的哟!”张仪笑了。 “不后悔,不后悔,在下绝不后悔!”魏章再次摆手。 “你可以不见,可人家公主定要见你呢!”张仪击掌,芈月三人从侧室转出。 张仪起身,加燃几盏油灯,将偌大的客堂照得通明。 芈月、芈戎与魏冉直走过来,揖礼。 魏章起身回礼。 就在这个瞬间,魏章的眼睛直了。 同样,芈月三人的眼睛也是直了。 四双眼睛互相望着,四颗脑袋全都懵着,眼前的一切似乎是在梦中。 “公主是叫芈……芈月?”魏章回神,试探道。 “我有两个名字,”芈月应道,“一个叫魏月,一个叫芈月!敢问将军……” “苍天哪!”魏章扑地跪下,仰天长哭,“苍天哪!” 芈月惊呆了,相视一眼,看向张仪。 张仪已回自己席位,眼睛闭合,似是什么也没看到。 “魏章将军,”魏冉朗声问道,“晚辈觉得你像是一个人!” “苍天哪!”魏章没有回应,仍旧长哭。 “像是什么人?”张仪眼睛未睁,声音出来。 “像是先父,魏国的安国君!” “苍天哪!”魏章依旧跪在地上,重复这三个字。 “魏月、魏戎、魏冉,还不拜见你们的父亲,更待何时?”张仪的声音再次出来。 三人完全呆了。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如同见鬼,谁也不肯近前一步。在他们的记忆里,父亲魏卬早已战死于河西沙场,眼前的魏章将军不过是撞脸而已。 “戎、冉,我……我的儿啊!还有你,我的月月,我就是你们的父君哪!”魏章总算是直抒胸臆了。 听到这声“月月”,芈月方才真信,一头扑进他的怀里:“父君——”号啕大哭。 魏冉、芈戎这也扑过来,父子四人搂作一团,惊喜化泣,泣不成声。 两大使团在於城停留一日,张仪将芈戎留给魏章,带芈月、魏冉启程西进,又行几日抵达峣关。 峣峣关之后就是蓝田。张仪兴甚至哉,登高远眺,却在下关时一步不慎,刚好踩在一块松掉的石块上,滚下陡坡,左腿不知撞在何处,随着“啊呀”一声惨叫,疼死过去。 待张仪醒来,已在帐中,早有人请来专治骨折的疾医。 张仪吩咐众人出帐,只留疾医一人接骨诊治。接骨过程中,守候在帐外的人但听张仪的惨叫一声接一声,无不心疼。小半个时辰过后,张仪的惨叫声方才停下,疾医一头大汗地走出来,招呼众人进帐。 众人看到张仪的左腿被一层又一层的纱布包裹,两块特制的木板将大腿与小腿绑扎在一起,形成一根粗大的直棍,动弹不得。 不一会儿,楚使昭睢来了。 “相国大人?”昭睢一脸焦急。 张仪苦笑一下,一手擦汗,一手指向疾医。 “禀报楚使,”疾医拱手,“相国大人登临峣关,在下坡时踩住一块松掉的石头,不慎滚落坡下,左腿撞在坚石上,完全折断。所幸救治及时,断骨已经接好,但目下不宜移动,需要就地静养一段时间。” “这……”昭睢急了,“要静养多久?” “昭大人,”张仪接过话头,又是一声苦笑,“真叫个好事多磨哩,眼见就到家门口了,在下这……唉!” “张大人,”昭睢一脸无奈,“送亲的事,还有商於……” “呵呵呵,”张仪笑了,举重若轻,“甭听疾医瞎讲,在下不过是稍稍磕碰一下,不打紧的,过不了几天就好,昭大人只管放心。至于使命,在下已经安排妥了,昭大人可先到咸阳,在驿馆住下,秦宫自会有人接迎公主与秦王完婚。至于商於的辖权交割,容在下这老腿稍好一点儿,就与大人亲往办理。” “如此甚好,请相国大人多多保重!”昭睢别过,回至楚帐。 第二日,秦宫来人迎亲,迎接的是上大夫樗里疾。 张仪不能坐车,就在峣关将养腿伤。樗里疾把所有使团并送亲人员迎入咸阳,安排在列国馆驿。 天色苍黑,宫中来人,将公主芈月并其身边侍女,连同全部嫁妆,载入宫中。昭睢则由樗里疾等人接风洗尘,其乐也融融。 入得秦宫,芈月期待中的婚礼并未出现,宫中甚至没有喜庆气氛。芈月及其陪嫁来的侍女等十几人,连同她的嫁妆,全被安排在后宫一个不起眼的院子里,连个宫女也没有多配。好在洗梳、床褥等一应生活设施俱全,随行侍女迅速进入角色,照顾芈月住下。 颠簸一路,芈月也是累了,躺到榻上就睡。 一连三日,除两名宫人在用餐时段挑来饭食之外,宫中再无他人过问,好像她们根本不存在似的。 到第四日,芈月歇过劲来,开始走出她的小院四处游转,如同在楚地纪陵君的封地一样。 是个午后,太阳很大,所有宫人都不见了,后宫空无一人,安静得只有知了在叫。芈月耐不住了,旁若无人地在附近小转一圈,看到远处有片林子浓荫遮蔽,飞跑过去。 林中有条小径,由红、黄、黑、白、青五色鹅卵石铺成。芈月走得热了,遂脱下鞋子,拎在手里,赤足踩在鹅卵石上,感觉出一种说不出的畅意。 芈月越跑越快,丝毫不觉硌脚。楚地尚红,芈月穿一件淡红色的绸裙,在这片幽林的五色鹅卵小径上如飞般奔走,宛如一道红影。 不消一时,彩石路就到尽头,眼前现出一个雅致院落。 芈月径走过去,门虚掩着。 芈月推门,探头看看,里面安静极了,并无一人。 是个三进院子,第一进的所有房门都在关着。 芈月渴了,想寻口水喝,大步走入中间一进。 正堂的门微微启开,一股凉气从门道里冲出。 芈月晓得里面有人,上前推门。 然而,就在她推门的瞬间,两个黑衣人箭一般左右冲出,低吼一声,将她擒住。 芈月受到惊吓,“啊”地发出尖叫,拼命挣脱。 两个黑衣人正要将芈月推走,里面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带她进来!” 两个黑衣人将芈月扭送入堂。 正堂摆着一个竹榻,榻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显然是午睡正酣时让这响动惊醒了。 那男人赤着脚,光着身子,只在中间要害处裹件黑袍,睡眼惺忪地看向她。 芈月没有上妆,甚至连口红也没有抹,全身上下透射一股野性,只有两只大眼未从方才的惊惧中回过神来,死死地盯住他看。 见芈月两手空空,只在手上拎着鞋子,那男人冲二黑衣人道:“把门打开!” 一黑衣人将堂门全部打开,更多光线涌进来,将正堂照得透亮,芈月的素颜与窘态在这光亮里展现无遗。 男人审她一时,眼睛眯起:“叫何名字?” “芈月。” 男人打个怔,眼睛睁大,将她又审一时,朝依旧扭住她胳膊的黑衣人扬手:“松开她。” 芈月得到释放,许是胳膊让他扭疼了,伸手揉搓。 “你俩出去吧。”那男人指向门外。 二黑衣人退出。 “芈月,你来这儿做啥?”男人盯住她。 “渴了,看到这儿有户人家,进来寻口水喝。”芈月仍旧搓揉,后退一步。 “水在那儿!”男人指向案子,“自己倒去。” 芈月真也渴极了,走过去,看到一只杯中有水,端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扬脖咕咕几声一气饮下,不无惬意地出口长气,吧咂几下嘴皮子,抿下嘴唇,放好空杯,走过来,朝男人鞠个大躬:“这位大哥,谢谢你的水了,我得回去!” “甭急!”在她喝水辰光,男人已将黑袍穿在身上,腰带勒起,将竹榻移到一侧,靠柱放好,回到几案前,在主席位坐下,指向斜对面的客席,“坐下。” 芈月斜他一眼,在那席位上正襟坐下,两只大眼盯住他,忽闪着。两只绣花女鞋被她摆在左侧,呈个八字形。 男人上下打量她,目光从她的脸上一寸一寸地移到她的光脚丫子上。 “喂,你看啥呢?”芈月问道。 “看你。” “我有啥看?”芈月抖抖肩,甩一下长发。 “有点儿意思。” “啥意思?” “没有描眉,没有画眼圈,没有施粉黛。” “我讨厌这些。”芈月皱眉,盯住他,“嘿,你也挺有意思。” “咦,我有啥意思?” “是那种不让人讨厌的男人。” “哟嘿,”男人笑了,“你讨厌什么样的男人?” “装。” “啥叫个装?” “内心胆怯,却要作出一副凶相;袋中无金,却要处处摆阔;心中淫邪,却要显出坐怀不乱……先说这些吧,这就是装。我一见这样的男人——”芈月鼻子一拧,嘴角不屑地一撇。 “哈哈哈哈,”男人长笑起来,“看来男人你见过不少哩!” “嗯,见过不少。我就不想与女人轧堆儿玩。” “为啥?” “不感兴趣。” “这么说来,你是只对男人感兴趣了?” “当然。不对男人感兴趣,还是女人吗?” “说说看,你最感兴趣的男人是谁?” “这得看是哪方面了。” “随便说,哪方面都成。” “在见过的男人中,我最感兴趣的是两个人,一个会说,一个能打。会说的叫张仪,舌头真叫个长哩,我亲手度量过。能打的叫魏章,那是我君父!” “咦?”男人问道,“魏章是秦国将军,你是楚国人,他怎么就成了你的君父呢?” “嘘!”芈月压低声音,“这个不能告诉你。” “在听说过的人中,你最感兴趣的是谁?” “也是两个人。一个叫苏秦,连长舌头的张仪都敬他,还有一个人,我不能告诉你。” “为啥?” “嘘,”芈月眨几下眼睛,声音压得更低,“我讲给你,你甭对外人讲。他是我男人!” “嘿,这个有意思,”男人笑了,“说说看,你对你的男人哪儿感兴趣了?” “他能使动张仪,还能使动我君父!” “就这个了?”男人略觉失望。 “还有一个,”芈月笑了,“我嫁过来几天了,他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这个你该生气才是,哪能也感兴趣哩?” “对我来说,这是好事情呢,哪能生气?” “为啥是好事呢?” “说明我这男人不同寻常,新婚燕尔,他不见我,可有两个因由,一是他朝务忙,二是他不好女色。” “你为啥对这两点感兴趣?”男人来劲了。 “朝务忙,说明他在干大事,干正事。自家男人不干大事,不干正事,还能有个啥出息?” “嗯,这个是哩。如果他不好女色,你嫁给他又做啥呢?”男人追问。 “不好女色,说明他眼界高,寻常女人看不上眼,属于高冷男人。” “你对高冷男人感兴趣?” “嗯,”芈月点头,“那种是女人就欢喜的男人,我压根儿瞧不上。” “嗯。”男人摸会儿胡须,盯住她,“你这男人高冷,要是他一直不见你,你哪能办哩?” “他不肯见我,我就寻他!” “即使你寻他,他也不肯睬你,你又哪能办哩?” “征服他呀!”芈月信心满满,“男人之趣在于征服天下,这女人嘛,征服男人才成趣,是不?”冲他不无调皮地做个鬼脸。 “你将如何征服他呢?” “这个得慢慢来,只要肯想辙儿,就没有解不开的难题,是不?” “哈哈哈哈,”男人爆出一串长笑,“待你想到辙儿了,再来寻我!”指向门外,“你可以走了!” “成!”芈月起身,走有几步,回转身,压低声音,“今朝的事儿,你甭对外人讲!这是处新地方,我打楚地来,人地两生,没一个朋友,今朝见到你,是个缘分,就冲你给我解渴的那杯清凉水,我交定你这个朋友了,待我征服了我的那个男人——”顿住话头,盯住他。 “你想咋样?”男人吸一气,盯住她。 “我就悄悄地对他讲,你是我朋友!” “成!”男人爽朗一笑,“我也交你这个朋友了!” 芈月辞别,男人送到门外,望着蹦蹦跳跳而去,捋起长须,乐得合不拢口。 毫无疑问,男人是秦惠王,这处院子是他的御书房,是严禁后宫女人踏入一步的。芈月于无意中闯入,只能算是一个例外。 当日入夜,后宫来人带走芈月,侍候她沐浴已毕,引她走进惠王寝宫。 宫人出去,灯火阑珊。时光一声接一声地滴过。芈月一丝不挂地躺在锦帐里,两耳竖起,不无紧张地听着门外的动静。 芈月候到小半夜,没有人进来。 芈月候到后半夜,依旧没有人进来。 芈月迷迷糊糊地睡熟了。 天色蒙蒙亮时,有宫人走进,推醒她,侍奉她起榻,引领她走出王寝,将稀里糊涂的她送进自己的小院。 如是三日,每到傍黑,芈月就被人引入澡堂沐浴,之后引到王榻上,塞进锦帐里,又在天色微明时将睡得稀里糊涂的她引回小院。 芈月懵了。 第四日夜,芈月刚刚被推进锦帐,那日他所看到的男人,也就是大秦之王,裹着浴袍大步走进。 芈月看到,急将被单裹在身上,缩在锦帐一角,声音急切:“喂,朋友,你快出去,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嗨,我刚好路过,看到亮光,还以为是谁呢,就走进来看看,没想到会是你。”惠王乐呵呵地在榻边坐下,隔帐盯住她。 “你快点出去,”芈月越发急了,“我在等我男人呢。他不定啥辰光来,要是让他撞见你,我就没个解释了!” “你就对他说,我是你的朋友呀!” “这这这……这个不成,”芈月连连摇头,“我没穿衣服,你这又……一身浴袍,我那男人万一生出个啥心,真就说不清哩!” “说得清。你在帐里,我在帐外,我俩隔着一层帐子,是不?” “不成。我啥也没穿,在其他男人面前光着屁股,这个不可以!” “可我是你朋友呀!”惠王乐了,涎起脸皮。 “朋友也不可以,你快走!” “反正你的男人没来,我就问你几句话,成不?” “你快说!” “你可想到征服你男人的辙儿了?” “想到一个,是个非常非常厉害的辙儿。” “快讲。”惠王急不可待了。 “不能讲。”芈月摇头。 “为啥?” “这是我的秘密,只能见到我的男人才能用!” “假定我是你男人,你试用一下,成不?” “这个是不能假定的!”芈月坚定地摇头。 “可我就是你的男人呀!”惠王憋不住了,“哈哈”大笑几声,噌地扔掉身上浴袍,光身子钻进锦帐。 “天哪!”芈月连推带搡,推他不动,使出狠劲,将他一脚踹到榻下,连帐子也扯破了,“你快出去,不然的话,我就喊人了!我再也不想与你做朋友了!” “嘿,你敢踹寡人,大秦之王!”惠王从地上爬起,虎起脸来,恶狠狠地盯住芈月。 “嘿!”芈月也来劲了,顾不上踹人时脱落的被单,光着身子,手指惠王,“你这人好不知趣!我视你为朋友,你却冒充我男人,大秦之王,看我不——”顿住话头,恶狠狠地盯住他。 “你想怎样?”惠王欺上来。 “你……你敢上来!”芈月两拳握起,扎下厮打的架势。 惠王扯开锦帐,蹿到榻上,扑倒芈月。 芈月强硬对抗。 惠王越战越勇,芈月不敌,被压到身下,分开两腿,在一声撕扯般的哎哟之后,躺着不动,全身松软下来。 芈月反将惠王紧紧搂住。 二人颠龙倒凤,小半个时辰过后,惠王抱住芈月,语气得意:“爱妃,你这说说,是你征服了寡人呢,还是寡人征服了你?” “唉,”芈月摇头,“你这一问听起来别扭!” “怎么别扭了?” “你应该问,芈月,是你征服了你男人呢,还是你男人征服了你?” “好好好,就这么问。你说,究竟是谁征服谁了?” “这还用问,当然是芈月征服了她的男人!”芈月不无得瑟地爽朗应道。 “啥?”惠王一把推开她,“明明是你男人征服你了,你怎么说是你征服你男人了?” “因为我使用了一个非常非常厉害的辙儿!” “对呀,对呀,”惠王这也想起来,“我正要问你这个辙儿呢!快讲,什么辙儿?” “哎呀,朋友,我记得早就对你讲过了,这是我的秘密,是见了我的男人才能使用的。我这不是用完了嘛!” “可这……”惠王挠头,“你没有讲呀!” “哎呀,我的男人,你哪能这么笨呢!”芈月翻过身,结结实实地骑在惠王身上,附他耳边,悄声,“既然是秘密,就不能对外讲,是不?” 禅让大礼过后,子之正式入主燕宫。 接后半月,子之大朝三次。第一次太子姬平捧场,第二次太子不捧了,太子党众及部分前朝老臣也没一个来的,入朝列位的除子之一党外,还有几个骑墙朝臣。到第三次大朝时,这几个骑墙的朝臣也不来了。偌大的朝堂上,过半席位空置。 子之的脸拉长了。 散朝之后,子之留下鹿毛寿,长叹一声:“唉,毛寿呀,寡人本想任命你为相国呢,”拿出诏书,“这不,连诏命都拟好了,只差一个玺印。可今日大朝,寡人遍视朝堂,大半席位都是空的,寡人……”摇头。 “谢我王厚遇!”鹿毛寿拱手,“就臣所知,众朝臣不来,根在太子身上!” “你晓得的只是其一,”子之苦笑,“还有一个其二。” “哦?”鹿毛寿盯住子之,目光征询。 “褚敏。” “他不是没有实权了吗?” “他是三朝老臣,资格不在寡人之下,不少朝臣皆看他的眼色行事。这辰光,是他站在太子后面!” “站也没用。没有兵权,他掀不起风浪!” “可市被有哇。” “市被?”鹿毛寿震惊,“他不是咱的人吗?” “过去是,现在不是了。” “天哪,他——”鹿毛寿顿住,看向子之。 “市被是褚敏内侄。”子之端出根底,“就在昨天,他到褚敏府上,没过多久,姬平也去了。听说他们近日往来不少呢。” “难怪市被将军今朝称病没来,臣还以为他是真的病了呢。” “毛寿,”子之盯住他,“看来,你得随寡人走一趟了。” “去哪儿?” “见见王哙,再唱一出戏。” 燕王哙依旧住在他原来的宫殿,陪伴他的是王后韩氏及一个妃子。不做王了,姬哙倒是一身轻松,一天到晚守在宫里,要么看些圣贤书,要么在殿前屋后侍弄花草。 子之二人赶到时,姬哙刚好在门前的花坛上栽花,满手是土。 “太上,姬之有礼了!”子之走到跟前,拱手。 姬哙抬头,扔掉花苗,起身,拱手回个礼,一脸高兴道:“哎哟喂,没想到是燕王来了!”将手上的泥土甩掉,伸手礼让,“燕王,寒舍请!” 三人走进厅堂,姬哙坐于主位,子之客位坐了,鹿毛寿哈腰候立于侧。 “上卿,坐!”姬哙看向鹿毛寿,指向另外一个席位。 鹿毛寿谢过,坐下。 “你来得好呀,”姬哙笑道,“姬哙正要寻你呢。” “太上召之,所为何事?”子之看向他。 “嗨,”姬哙指向宫殿,“我这不是王了,就不该住在这宫城里,想到宫外去住。” “宫外何处?”子之怔了。 “还记得你原来的草舍吗?在那儿我也有一个,就想去住那儿。门前门后都有空地,我闲下无事,可以养养鸡,喂喂鸭,寻些乐子。” “不可,不可!”子之连连摆手,一脸苦丧。 “这……”姬哙怔了。 “太上有所不知,”子之紧忙解释,“您是姬之的靠山,有您在姬之身边,姬之心里踏实。您若不在,姬之……”抹泪,“即使想尽个孝、诉个苦,也都没个地儿!” “姬哙依旧在这城里,保证我王随叫随到!” “不可,不可!”子之又是摆手,“太上甭作此想,您实在想住茅屋,姬之在这宫里为您搭建一个。您想养鸡养鸭,就在这宫院里养,后花园里有山有水,鸡鸭欢喜着呢。这个宫城,依旧是太上的,姬之不过是暂时替您照管一些时日。太上何时觉得姬之德不配位,才不服众,何时就把姬之废掉。” 见子之将话讲至此时,姬哙由衷感动。 “太上,”子之拱手,“姬之今朝来,一是望望您,听说您昨晚咳嗽了,这看气色不大紧,姬之就放心了。二是……”欲言又止。 姬哙看向他,目光征询。 子之看向鹿毛寿。 “太上,”鹿毛寿拱手,“今朝大王临朝,是大朝,来上朝的朝臣不足一半。” “为何?”姬哙震惊。 “臣不知。”鹿毛寿应道,“臣只看到,那些没来上朝的无不是太子的人!” “姬平?”姬哙目光诧异,“他上朝没?” “没有。” “太上——”子之眼中出泪,缓缓起身,在姬哙面前跪下,从袖中摸出王玺,双手捧上。 “燕王,”姬哙惊了,“你这是——” “姬之恳请太上收回王权,姬之愿将此玺交给太子!” “这这这……”姬哙不知所措,看向鹿毛寿。 “太上,”鹿毛寿拱手,“朝中有人传出流言,群臣心无所属,方才不朝。” “是何流言?”姬哙急问。 “流言说,”鹿毛寿侃侃应道,“大禹得知益是贤德之人,将朝中权柄交益执掌,同时重用己子启。大禹垂老,看出子启德才不足以胜任天下,遂将大位禅让于益。大禹崩天不过旬日,其子启召集朋党,攻杀益,复夺天下。于是,朝臣认为,大禹传天下于益是假,让其子启自取天下才是真章。” 姬哙长吸一口气。这段史实他是晓得的。 “太上将燕国让于大王,”鹿毛寿再道,“却又任命太子的人尽为朝臣,所以才出这个流言,暗喻太上禅让并非真心,让太子夺位才是实意。有这流言在蓟城飞传,朝臣自然莫衷一是,谁也不上朝了!” “太上,”子之大哭,“姬之虽不惧死,却……却不想让燕国再流血啊!姬之不想当这个燕王,姬之愿将此玺让给太子,太子袭位,才是正统啊。至于太子的贤德,待太子即位之后,太上再慢慢培育。姬之为臣,亦必忠于太上,忠于太子,忠于燕国。否则,姬之的未来,就会如益,身死不说,身后之事,也全由太子评说,姬之连声冤也鸣不出啊,我的太上……呜呜呜呜……” 显然,这还真是一个问题。 姬哙闭目沉思。 良久,姬哙主意打定,抬头,看向子之:“燕王!” “姬之在。” “传太上旨,”姬哙一字一顿,“明日大朝,太上临朝,三百石以上朝臣悉数奉印上朝,不到者永除其籍,收其玺印!” “姬之领太上旨!”子之字正腔圆。 子之当即使执事内臣传太上谕旨,令所有三百石朝臣于次日奉印上朝,不至即除籍。 于朝臣来说,除籍是要命的事了。燕国偏远,朝臣多是燕籍,与燕国公室丝丝相连,所置产业也在燕地。除籍即意味他们在燕地的任何所有都将被合法剥夺。三百石则为中大夫的年俸,石为燕室所赐的粟米计量单位,也代表朝臣在朝中的地位。三百石以上,换言之,就是中大夫以上的朝臣了。 果然,翌日上朝,朝堂上齐刷刷地站满朝臣。 坐在王位上的不是子之,而是太上姬哙。 放眼望去,子之亦不在朝堂。 “诸卿听旨!”太上姬哙没有过多的话,开门见山。 众臣不明所以,纷纷改坐为跪,朝太上叩首:“臣听旨!” “将你们的金印悉数拿出,放在面前。” 众臣拿出印授,放在面前。 “收印!”太上姬哙看向内臣。 “太上传旨,收印!”内臣朗声传旨。 四名宦臣分作两组,一持盘,一收印。不一会儿,所有印玺尽入盘中,摆至姬哙面前。一排排的印玺整齐地码放在龙案上,发出灿灿的金光。 “诸卿听旨,”太上姬哙再次出声,“这些印玺为姬哙即燕王之位时颁予众卿的,姬哙今已不在其位,理当收回。三日之后,所有印玺由方今燕王姬之重新颁发,众卿宣誓效忠,钦此!散朝!” 姬哙的这一招是绝妙的。于官员来说,印玺即权力。何人发印,官员自然向何人效忠,这是周室成例。姬哙颁印,这又收印,由子之重新颁发,从因果上讲,也是合理的。 问题在于时机。收回玺印本该在其禅让时同步进行,或在他收印之后,由新的燕王当场宣旨任命,重新颁印。 然而,禅让制久未行施,姬哙不懂,子之心急,鹿毛寿之流更不会想到这层。所有人关心的只是禅让仪礼,权力交接中最最重要的一环,印玺的收与发,竟然被忽略了。这辰光出了问题,熟知礼乐的姬哙猛地想到这个,这才想出此招。 在宣旨之前,许是想给子之一个惊喜,姬哙甚至未与子之谋议,因而,诏命一出,躲在隔墙偷听的子之整个呆懵。 子之清楚,这个旨令的可怕之处在于,在所有朝臣的印玺被收至新王重新颁发的这三天里,整个蓟城乃至整个燕国,将会陷入权力真空,因为,原本各司其职的朝臣因无玺印,将无合法权力行施其职,换言之,无论是太上还是新燕王,在名义上是役使不了任何人的。 姬哙颁完旨即宣布散朝,没给子之任何补救时间,子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朝臣各自茫然地离开王宫,四散而去。 果然,没过多久,蓟城就躁动起来了。 躁动的是所有三百石以上被没收印玺的朝臣。 太子一派的吏员纷纷汇聚东宫,个个面色沉郁。谁都晓得,只要子之在位,原本属于他们的印玺是再也回不来了。子之一派的人也都聚往鹿毛寿府宅,演出各种奉迎与示忠,以期在三日之后得授更为实惠的玺印。 入夜,姬平、市被从后门走进褚敏府宅,在家宰引领下步入一间密室。 褚敏将姬平让在主席,自与市被陪位坐下。 “干吧!”姬平握拳,“眼下是最好的时机!” 市被看向褚敏。 “市被,”褚敏盯住他,“你能召集多少人?” “五千。” “能战之士呢?” “尽皆能战。” “殿下能召集多少?”褚敏看向姬平。 “合计过了,各家族兵约有两万。” “能战否?” “能战,”姬平略顿,“但不及市被将军的勇士!” 褚敏沉思良久,看向姬平:“确如殿下所说,如果动手,眼下是最好机会!”转对市被,“殿下的人皆为家兵,看家护院或可,上阵搏杀就差个火候。能否一举成功,主要看将军的!” 市被握拳:“谨听姨父!” “不动则已,若是动手,”褚敏接道,“就不可延迟,必须在三日之内攻克王宫,剿灭子之。眼下众臣皆无受命,我们动手,没有谁会来勤王。” “如果动手,跟从子之的人会不会也组织家兵?”市被问道。 “应该不会。”褚敏语气笃定,“我晓得这些朝臣,除鹿毛寿外,多是墙头草。他们选择子之,是因为子之势大。见我们攻打王宫,且有殿下挑头,有齐人为后盾,在胜负未决之前,他们只会作壁上观。变数是蓟城的驻军。城内城外驻军约两万,你引五千,还余一万五千。带兵将军见殿下与子之火拼,你又是他们的上将军,相信他们会选择旁观。再说,今朝他们的将印也被太上收走了,纵使有心出兵勤王,在名义上亦不可能。不过,我们也要防一手,将他们已无印绶之事传扬出去,让他们有个掂量。” “嗯,”市被点头,“他们与我相交甚笃,即使不跟我干,也不会与我作对!” “褚伯,上将军,”姬平拱手,“姬平无能,只能依仗二位了。市被将军可诏告麾下将士,无论何人,率先冲进王宫者,赏足金三镒,晋爵三级;杀死或活擒子之者,赏足金五十镒,裂土封侯!另外,凡参战之人,概有赏赐。” “末将记下了!”市被回过礼,转对褚敏,“姨父,何时起兵为宜?” “就今夜,黎明前如何?”褚敏以问代答。 “末将这就筹备!”市被匆匆去了。 “褚伯,”待市被走远,姬平眼中出泪,“不肖侄无能,燕室未来,指靠您了!” “殿下,老臣尽力。” “褚伯,”姬平压低声音,“如果事成,姬平得立,相国之位就是褚伯的!” “谢殿下厚遇!”褚敏拱手,“不过,眼下不是说这个的辰光。我们分头行事,殿下,此事关系蓟城无数身家性命,失误不得!” “褚伯说的是!” “对了,我们还得有个名分,就说子之胁迫燕王,以禅让之名,行僭越之实,可否?” “此罪虽好,但不足以诛杀子之,”姬平接道,“子之的罪名是弑君!”握拳,“我敢肯定,先祖易王是被子之与鹿毛寿合伙谋害的!” “成,”褚敏点头,“就将这个罪名传扬出去,让蓟城百姓皆知子之是个弑君者!”略顿,“再说,这个也合事理。子之弑先祖易王,知你父王心慈无争,乃先立他,再逼他禅让,是讲得通的。” 约在子时,各路人马准备就绪,市被、褚敏及五六个核心成员聚在太子东宫,就行动纲要与战术部署作最后敲定。 姬平最后发言,先是和盘讲出从先易王之死到燕王哙禅让之间宫中所发生的各种蹊跷事,将它们联系到子之、鹿毛寿身上,确定二人犯下两大不赦之罪,一是弑君,二是篡位,继而声明自己才是燕国的正统继承人,最后讲出舅爷齐王如何关切燕国之事,如何支持他夺回本该属于他的王位,等等。讲到动情处,姬平鼻涕、眼泪一把接一把,在场诸人听得无不鼻子酸酸的。 姬平讲毕,叫人抬进一溜儿金箱,逐一打开,现出黄金三百镒,朗声道:“这三百镒足金是齐王赠送姬平的,说是干大事之用。今天,诸位愿意从姬平做此大事,姬平决定将所有金子全拿出来,”看向褚敏,“褚大人,姬平将之悉数交给您,由您处置!” “谢殿下信任!”褚敏拱手礼毕,指着金箱,扫一眼众将军,“诸位将军,殿下吩咐过了,这几箱子金子全作赏赐之用,大家能得多少,就看今夜表现,原则是,功大者得多,功小者得少,无功者不得。” 望着一溜儿金箱,众将无不两眼放光。 “今夜举事,分作两步,第一步,围困王宫,将之孤立起来,不可使任何人进出,以防弑君者外出调兵。第二步,集中兵力,攻打薄弱。具体如何攻打,由市被将军全权处置!”褚敏看向市被。 “诸位听清了,”市被语气果决,“我率主力,进攻正门与西门,你们分别围攻其他各门,能攻则攻,攻不进则围之,制造声势。”看向褚敏与殿下,“殿下与褚大人引后备队,在各条街道设置障碍,阻止子之援兵。” 众人别过,分头行动。 约在五更,宫城被市被的两万余人团团围住。 宫城不大,占地约一千亩。由于城墙是燕室的最后一道屏障,因而修得格外结实。墙体很高,墙外就是护河环绕。宫墙与护河之间几乎没有间隔,原本丈五的墙体外加深约丈许的护河,使宫墙高近三丈,且河中是流水,攻城难度可想而知。 因而,市被的选择是几道宫门。 宫城的正门朝南,为方便上朝,河上架着三道石桥,中间宽,可行大车,两侧宽,只能步行,但城门非常结实。其他三面虽设有门,却无石桥,过往只能通过吊桥。 市被原为西门守尉,没有谁比他更熟悉西门,因而将此门列为主攻。 是夜没有月亮,黎明前又是最暗黑的。 市被带人守在西门外,眼睁睁地盯住吊桥。吊桥的后面是城门楼,楼上静寂无声。按照常规,此时守门兵士多在梦乡,即使守值人也都打嗑睡了。 市被窃喜。显然,宫中并无防备。待雄鸡啼晓,宫中就会有人通过此门,去赶早市。那时,吊桥就会放下,他们冲过桥,就可控制西门。一旦控制西门,整个宫城就从腹中破了。 然而,眼见东方发亮,雄鸡报晓两轮,吊桥仍未放下。 市被决定不再等了,命人泅过护河,砍断吊桥缆绳。随着哐当一声闷响,吊桥落下,市被的人哗地冲过吊桥,撞击西门。 西门却未上闩,一撞即开。 冲锋的兵士大喜过望,蜂拥而入。 就在市被诧异之际,西门城楼上猛地现出无数宫卫,利矢嗖嗖射下。市被的人猝不及防,仍在冲向宫门的兵士纷纷中箭倒地。 与此同时,城门关闭,门闩被插,后续兵士被结实的宫门完全阻断。 紧接着,城门之内杀声震天,市被眼睁睁地听着他的首批勇士二百余人尽遭屠戳。 显然,子之是个狠人,特在此门设下陷阱,守候他市被。 市被冷汗直冒,但此时已无其他选择。无论如何,就他所知,宫卫不过三千,而他们的人不下两万,在数量上占有绝对优势。 市被决定明攻。 既然明攻,市被就要堂而皇之,于是,放弃西门,仅留五百人负责守御,而将主力调至正门,运来早已备好的攻城器械,筹备强攻。 子之果然不是吃素的。 天色大亮,曙光四射,子之非但没有固守宫门,反倒将宫门完全打开,旨令一排排装备精良的甲士从宫门里整装走出,在宫门外面列队,严阵以待。 城门楼上更是连弩齐整,擂石具足,以为后援。 市被可以觉出,子之就站在宫门楼上,看着下面。 显然,前面这一夜,于子之来说,也是无眠。 太子姬平来了。 陪他的是褚敏,跟随他们的是上万名各府家兵及受到姬平感染的蓟城百姓,手中的武器杂乱无章,甚至有的拿着棍棒与干活的工具。 在他们背后,大街小巷全被路障阻断,过往行人皆受盘查。 一夜之间,整个蓟城已经陷入全面骚乱,蓟人裂作两派,一派支持太子,一派支持子之。 鹿毛寿进不去宫了。到他府中的死党也多起来,纷纷感到压力巨大。如果太子真的攻克宫城,杀死子之,与他们相关的所有利益失去不说,不定还有血光之灾。 尤其是鹿毛寿。 鹿毛寿鼓励所有人拿起武器,以忠于燕王为旗号,煽动百姓拥护太上,拥护太上所禅让的新燕王。两派力量先是各守府宅,继而交战在一起,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械斗场景。 姬平与褚敏不得不分出力量,以对付鹿毛寿等人。 宫城前面,恶战爆发了。 市被排好阵势,用盾牌等组成一道强大的防护罩,顶着箭雨冲向宫门。市被的弓弩手则组成更为强大的箭雨,与宫卫的弓弩手对射。双方箭雨在空中相撞,发出啪啪啪的断矢声。双方阵营不断有人中箭倒下,城门楼上亦现伤亡。 市被的勇士们冲过石桥,冲到城门下面,与宫卫搏杀在一起。双方陷入混战,箭矢起不上作用,只能远程互射。 宫卫由宫门补充,前赴后继。市被的勇士亦是,只能由石桥补足,亦前仆后继。宫门前面场地毕竟狭小,横竖不过容纳三百来人,不消半个时辰,已是尸横遍地,莫说是搏杀,即使行走也是困难。 市被鸣金,暂停进攻。 双方收尸。 中午,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宫门外的血迹尽数被冲涮入护城河里。大雨下有一个多时辰,将近傍黑,雨停了,市被再次攻城,子之依旧开门迎战,战法同上。 市被望到,子之全身披挂,手持长枪,站在宫门后面督战。 宫卫士气冲天。 天色昏黑,市被鸣金。 如是三日,蓟地遭遇连阴,淫雨霏霏,时大时小,时下时停。双方势力就在这雨歇里搏杀,因为市被实在寻不出更合适的攻城方法,子之亦寻不到更高明的防御战法。只要市被攻击,子之就守在门口,开宫门迎战,双方士兵亦只能在宫门前的狭小空间里生死相搏。 与此同时,蓟城完全失序,原本相安无事的街坊邻居进入互杀模式,忠于姬平的攻击忠于子之的,一旦杀入府中,就是满门抄斩。反之亦然。更有歹人趁机干起打家劫舍的事,杀人越货,奸淫盗抢,无恶不作。 一时之间,风声、雨声、惨叫声、厮杀声交响在每一个角落,雨水、血水、泪水、汗水交流在每一条巷道。蓟城人怨声载道,苦不堪言,无论白天黑夜,所有门户都被关得死死的,院中守着手执利器的男人,随时准备以血肉之躯捍卫一家老小。商人富户更是闭门谢客,魂不守舍,将金银宝器胡藏乱埋。 从暴乱之初,燕王哙就心急如焚,四处寻找子之,被子之使人送回他的宫院,再不让他走出半步。王哙在完全囚禁状态中连过三日,于第三日昏黑,子之来了。 “太上,”子之一脸疲惫,拱手,“是姬之无能,让您受惊了!” “快说,怎么回事儿?”燕王哙仍旧对乱象一无所知,急不可待道。 “是殿下聚众谋逆。”子之扼要禀过,将反臣之名一一报过。 “这这这,”燕王哙震惊,“子平他……怎能这样?” “唉,”子之轻叹一声,“事儿闹成这样,还得怪太上!” “我……” “您把三百石以上朝臣的封印全部收了,而在收印之前,您未曾讲给姬之半句,且明旨三日之后再由姬之重新颁发。姬之晓得太上的美意,可是,在这三日里,所有朝臣皆无印绶,所有府衙皆为空设。殿下看准这个机会,当夜就聚众反叛了,叛臣皆是近些日来由殿下提名、太上任命的朝臣。他们结成一党,围攻宫城,欲杀太上并姬之,夺取王位。唉,”子之长叹一声,“前几日,姬之生怕有变,欲将王位让予殿下,是太上您——”顿住。 “这个逆子!”燕王哙一拳震几。 “太上,”子之再道,“姬之晓得您宽仁慈悲,不想让燕人流血,可眼下,叛臣在围攻宫城的同时,还满城里追杀不跟从他们的人,追杀鹿毛寿等一干忠于太上的臣子,整个蓟城是血流成河啊!” “市被为何反叛?”燕王哙问道。 “市被是反臣褚敏的外甥,是褚敏蛊惑他反的。市被是太上授命的上将军,辖制蓟城三军,那些军士不得不听他呀!” “寡人……召见市被!”燕王哙气急,剧烈咳嗽起来。 “太上息怒!”子之起身,在王哙背后轻轻捶背,“待明日晨起,反贼再行进击时,姬之想请太上出面,劝诫市被。姬之晓得市被,是忠勇之士,受太上知遇并任命,不会不听太上。只要市被退兵,其他反臣皆是乌合之众,不难清剿。再说,太上限定的三日期限已过,姬之可以随时任命朝臣,重新颁发印绶。只要太上依旧信任姬之,叛臣就会越来越孤立。” 由于鹿毛寿等动员效忠于子之的朝臣武力相抗,褚敏不得不分出精力应对,市被这边又迟迟攻不进宫城,蓟城局势开始复杂起来。 夜幕降临,骚动一日的蓟城渐渐平息。 市被等众再次汇聚东宫府,谋议克敌奇策。 连续三日的缠斗,大家全都累了,脸上无不现出焦躁。为首的姬平显然不是谋大事的,除去一句接一句的勉励与许愿之外,就是发赏金与抚恤,根本拿不出行之有效的策略。 市被急了。 “殿下,”市被叫道,“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 “将军可有良策?”姬平看向他。 “我……”市被看向褚敏。 所有目光全部射向褚敏。 “殿下,诸位将军,”褚敏历过大事,神色自若,“情势确如市被将军所言,我们不能再耗下去,因为明日,弑君者就可任命官员,颁发印绶。也就是说,明日就会有人得到印绶,据此与我作对。” 众人皆吸一气。 “不过,也有几个利好。”褚敏愈加淡定,“其一是,越来越多的蓟人晓得子之是个弑君者,是个阴毒之人,有不少平民愿意跟从我们,单是今日,加入我们的市民就有逾千。其二是,有不少歹人闯入平民宅第,奸杀抢夺,民愤极大,我查出来,他们皆是鹿毛寿的人。其三是,齐人——”看向姬平,打个手势,“这个由殿下来说。” 姬平瞬间明白褚敏的用意,拱手:“今朝齐王来函,已经旨令三军五万兵发蓟城,匡扶正义。知道主将何人吗?就是大败秦师于桑丘的匡章将军!” 众人皆喜。 “诸位将军,”褚敏接过话头,“基于上述危急与利好,我们须集中精力做好四事,一,传扬鹿毛寿诸人恶行,使之昭然于天下;二,吸纳更多民众加入我们的队伍;三,封堵宫城,严防弑君者有任何人持授权印玺流出;四,不惜代价攻打宫城,擒贼擒王。只要拿下弑君者,鹿毛寿之流就会作鸟兽散。”看向市被,“市被将军,整个蓟城就看你的了!” “末将尽力!”市被拱手。 “市被,”褚敏盯住他,“宫门之战我观三日了,已想到克敌之策,正在使人赶制利器,今夜或可制出。只要弑君者依旧打开宫门迎战,破门不在话下!” “是何利器?”市被惊喜。 “明晨你就晓得了!” 翌日凌晨,褚敏交给市被的是十辆可在后面推动的冲锋车。冲锋车只有两只轮子,外形呈锥状,车头是只锥尖,车身为锥身,锥上有盖,亦为尖形,可防止从城门楼上射下的箭矢及擂石。锥外满是矛尖,看起来像是一只刺猥。每辆车可供两人使用,进退自如,对方的矛再长,根本插不进来,而车辆的巨大冲力,则让对方躲无可躲,根本没有搏杀机会,只能望车逃避。只要对方逃避,城门就可攻占。十辆冲车的后面是数以千计的甲士,只待他们冲过宫门,整个宫城就防无可防了。 市被大喜,令一些身强力壮的兵士学习使用,之后,在宫门外列好阵势,将十辆冲车隐在一排战旗背后,自己则全身披挂,亲到宫门外面叫阵。 宫门大开,出城的却不再是兵士,而是一辆战车,车上站着同样全身披挂的子之。 市被震惊了。 所有将士也都震惊了。 子之是他们的前将军,也是弑君者本人。 他的头上悬着太子姬平赏赐的五十镒足金。 众将士连日攻城,只为拿到弑君者子之,而此时此刻,子之竟然没带任何兵士,只身出现在宫门之外。 关键是,市被是子之一手提升起来的,在燕国,市被从内心深处尊敬的人中,除姨父之外,就是子之。 “市被将军,姬之有礼了!”子之拱手。 “末将叩见相国大人!”市被回礼,特意没有称他燕王。 “市被将军,”子之语气从容,“这几日来,身为燕臣,你三番五次引人攻打王宫,这是谋逆之罪,当诛九族,你可知之?” “回禀相国,”市被应道,“身为燕臣,末将受殿下之命攻打王宫,只为诛杀弑君者与篡位者,也就是相国大人您!” “市被将军,还有诸位将士,”子之再次拱手,又朝他身后的将士们拱手一轮,“在下姬之,先祖桓公嫡亲后人,若论辈分,太上姬哙为姬之的嫡侄。太上感念上古圣德,在太庙祭告先祖,行禅让大礼,已将王位让于姬之,姬之谈何篡位?至于弑君一说,敢问市被将军,可有证据?姬之所弑又是何君?” “你……指令鹿毛寿弑先君易王!”市被急了。 “市被将军,”子之淡淡一笑,“先易王驾崩之夜,其他将士不知,你却是在场的。如果是姬之弑君,你作何罪?这且不说,你与姬之是一同赶到王宫的,你我赶到之时,先易王已经驾崩,而出现在现场的都是何人,别人不知,将军难道也忘了?一个是王后,一个是公子职,还有一个,是秦使嬴疾。王后四处使人找寻上大夫鹿毛寿。鹿毛寿是先易王最信任的臣子,先易王废立太子的诏书就是由鹿大人拟写的。王后寻觅鹿大人,为的正是这份诏书。但鹿大人说,先易王已经听从苏相国之言,旨令他废掉这道诏书了。王后欲拿鹿大人,是将军你引军士制服他们,之后我们才发现先王驾崩的。市被将军,先易王究竟死于何人之手,这是摆明了的事。秦使逼迫先易王废太子,也就是当今太上,立公子职,是苏子力保太子。先易王最后听从苏子,这才引来杀身之祸。当时我们也是讲清了的,姬之本欲治王后、公子职与秦使弑君之罪,是太上慈悲,放走他们母子,赶走秦使,隐瞒先易王死因,并厚礼安葬。今朝你将这盆脏水一古脑儿泼于姬之身上,就不怕天打雷劈了吗?” 众将士这也是首次听到宫帏秘闻,无不面面相觑。 “末将……”市被讲不出,也是急了,“是听殿下讲的!” “殿下?”子之冷笑一声,“哪一个殿下?” “太子姬平!” “是何人诏命姬平为太子的?”子之质问。 “燕王,方今太上!” “市被将军,”子之扬手,“请看!”朗声唱宣,“有请太上!” 一辆王辇缓缓驶出宫门,与子之的战车并列排齐。 此时,如果进攻,将是最佳时机。 然而,站在市被身后的是宣誓效忠燕国的三军将士,站在这些军士前面的又是前燕王与方今燕王,莫说是众将士,即使市被,亦是傻了。 “市被将军,听旨!”燕王哙声音清朗,从袖中摸出已加盖过玺印的谕旨。 市被跳下战车,叩首于地:“末将候旨!” “燕国太子姬平违抗王命,造谣惑众,聚民滋事,致使燕地生乱,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上失道于天,下失德于地,中失信于民,寡人特旨,自今日起,废除姬平太子之位。钦此,大周燕国太上姬哙。” 众军士无不震惊。 市被心里一颤,良久:“臣接旨!” 一名宫人闻声走出,从燕王哙手中接过谕旨,递给市被。 “市被将军!”燕王哙又出一声。 “臣在!” “寡人已于三日之前收你印绶,你何来权力指挥三军之士围攻寡人王宫?”王哙声如洪钟,语气斥责。 “臣……知罪!” “你既知罪,就当听从新王之命,改过自新,戴罪立功!”姬哙说道。 “臣……受命!” “市被将军,听旨!”子之从袖中缓缓摸出谕旨。 “末……末将听……听旨!”市被的心完全被控制了。 “从太上谕旨,寡人念你受人蛊惑,赦你并麾下将士无罪,授命你依旧为燕国上将军,请受将印!” 宫人端出一只盘子,款款走到市被面前,盘上赫然摆着他已奉旨上交的上将军印绶。 “臣……受命……”市被几乎是嗫嚅,双手接过印绶,叩首,“臣叩谢我王不罪之恩!” “上将军听旨!”子之朗声。 “臣……接旨!” “寡人命你即引本部人马前往东宫,缉拿乱臣姬平,降者免罪,若有违抗,杀无赦!” “臣……接旨……” “来人!”子之击掌。 宫门里再次驶出一辆战车,上面站着一名军尉并两名甲士。 “你等随上将军前往东宫,宣读太上废前太子诏书,有请姬平入宫谢罪!” “末将领旨!”军尉战车驰至市被跟前,跳下,敬礼,“上将军,请!” 顷刻之间,情势逆转,将军市被如受魔咒,稀里糊涂地捧起子之刚刚颁于他的上将军印绶,跳上战车,传令退军,兵发东宫。 褚敏不在,守在东宫的是姬平。 看到市被的人马突然回来,姬平诧异,急走出来,盯住市被,一脸茫然:“市被将军?” “殿……殿下……”市被结巴,看向身后的军尉。 “太子姬平听旨!”跟从市被的宫中军尉掏出姬哙谕旨,朗声念道,“燕国太子姬平违抗王命,造谣惑众,聚民滋事,致使燕地生乱,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上失道于天,下失德于地,中失信于民,寡人特旨,自今日起,废除姬平太子之位。钦此,燕国太上姬哙。” 姬平完全懵了,盯住市被:“市被将军,你……” “乱贼姬平听旨,”那军尉又掏一旨,朗声宣道,“乱臣姬平,违抗王命,聚众滋事,造谣惑众,戗害生灵,犯十恶不赦之罪。寡人念你为太上骨血,只要你肯俯首就擒,停止作恶,随从市被将军入宫请罪,寡人既往不咎。若有违抗,杀无赦!钦此。大周燕王姬之。” 姬平明白过来,转身就走。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弦响,一支利箭破空而来,从后心穿透姬平。 姬平不及“啊”出一声,倒地而死。 众人惊愕,抬头看去,是站在军尉旁边的弓弩手。 太子身边的人震怒了,大吼一声,不顾一切地冲上那辆战车。 “市被将军!”军尉惊恐,一边大叫,一边与两名军士拼命抗击。 市被却如没有听见一般,怔怔地望着倒在地上、肢体仍在微微抽动的太子姬平。 太子平的人齐围上来,枪搠刀砍。军尉三人,连同御手,被众人拖下战车,活活扎死。 没有市被的命令,他麾下的数千将士,一个个站立不动,睁睁睁地看着发生在眼皮底下的杀戳。 待褚敏闻讯赶回时,一切均已结束。 面对姨父,市被跪地,悲泣。 褚敏转问市被麾下的裨将军,从他口中得悉事情经过,什么也没有说,轻叹一声,伏在太子平尸体上,长哭数声,拔剑自刎。 “姨父——”市被一声长号,跪到褚敏身边,拔剑抹向自己的脖子。 众将士先是惊愕,继而作鸟兽散。 然而,子之并没有放过他们。接后几日,子之大朝群臣,任官用吏,颁诏布令,在蓟城并燕国各地展开搜捕,凡涉及太子平作乱的尽皆缉捕,满门抄斩,几日下来,斩首数以万计,蓟地污血横流。 燕人终于晓得,子之和善的表相里藏着的是一颗残暴的心。 腥风血雨中,苏秦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决然将姬雪留在武阳别宫,星夜赶赴蓟城。在自家府门前面下车时,许是过于虚弱,苏秦连打几个踉跄,幸亏飞刀邹搀扶及时,没有倒地。 闻声迎出的是家宰袁豹,手中拎着他的长枪。 蓟城动乱的这些日里,袁豹领着两个家仆天天守在相府里,阻止任何歹人进门。这见苏秦不期而至,袁豹喜极而泣,扶苏秦进府,歇于榻上,安排饭食。 苏秦却是歇不下去,叫来袁豹,让他将蓟乱始末事无巨细地讲述一遍。 述至褚敏如何自刎于东宫,苏秦出泪了。 经过一夜长考,苏秦于次晨入宫,让袁豹向子之呈上名帖。 约过半个时辰,宫人引苏秦入宫。由于苏秦尚未康复,子之特别允准车马驰入,由宫人一路引至子之所在的一处偏殿。 子之早已候着,亲自下阶,搀扶苏秦入内。 因为各自身份特殊,二人皆没见礼,只分宾主坐下。 苏秦注意到,子之依旧穿着他在茅舍里的服饰,既未穿王服,亦未戴王冠。 苏秦的目光落在他的脚上。 许是惶急,一双王履未及脱下,依旧套在子之脚上。 见苏秦盯在这儿,子之尴尬,苦笑一下,脱下王履,咚一声扔到身后。 “既然是王了,为何不穿?”苏秦问道。 “在苏子面前,姬之不敢!”子之拱手。 “在何人面前敢呢?”苏秦二目逼视。 “这个……”子之咽一口气,看向别处,“苏子此来,只为要看姬之的衣冠么?” “是的,”苏秦依旧盯住他,“苏秦本想一睹子之大人穿上王服王冠是何模样,不想却是失望了。” “苏子有所不知,”子之转过脸,看向苏秦,“姬之从未想过穿戴王服王冠,是前燕王他……定要效法先圣尧舜,禅让燕国于姬之,姬之三辞,可大王三让……” “前燕王呢?” “这些日来,太子聚众叛乱,为安全计,姬之已将太上置于安全场所,不在宫里。” “苏秦能否一见?” “太上不想见人。” “为何不想?” “唉,”子之长叹一声,“太上力排众议,让国于姬之,万没料到反对他的竟是太子,更没料到的是,燕国因此而陷入动荡,不少人没有死在外敌面前,却死在街邻手里。大王他……天天以泪洗面,谁也不见,莫说是你,纵然是姬之叫门,他也不肯开呢!” “既然前燕王不肯相见,我就不见他了。在我面前你不肯穿王服,叫我怎么称呼你呢?是叫大王,还是——”苏秦顿住。 “就叫子之吧,老称呼。在苏子面前,子之永远是子之。这个世上,我就认你!” “谢谢抬爱!”苏秦拱手,接道,“敢问子之,燕国走到今天,你有没有想过如何收场?” “我听苏子!” “诚谢信任!”苏秦再次拱手,“若此,苏秦依旧称你为兄,苏秦劝兄做如下三事,一,归还王位于子哙,兄依旧为相;二,在王哙的公子中择其贤者立为太子;三,与齐议和。” “如果在下做不到呢?”子之盯过来。 “苏秦只能为子之兄遗憾!” “是何遗憾?” “子之兄非但得不到你所追求的,反倒——”苏秦顿住。 “反倒什么?”子之追问。 “子之兄您身死名裂不说,还将祸及宗亲子嗣,殃及社稷宗祠!”苏秦一字一顿。 “是因为你苏子吗?”子之眼里射出狠光。 “在下无此能耐。” “因为何人?” “齐人。” “齐人?”子之的眼睛眯起来,良久,盯住苏秦,“我晓得齐王,他想的不就是得到河间地吗?我给他就是!” “在此之前,齐人不过是要河间地。现在不了。” “他要什么?” “整个燕国。”苏秦的声音淡淡的。 “啥?”子之两眼圆睁,“他要吞并整个燕国?” “是的。” “你……”子之吸一口长气,耸耸肩膀,“不会是危言耸听吧?” “子之大人,你细想想,就你所知,这多年来在下危言耸听过了吗?”苏秦苦笑。 “齐王他……凭什么?”子之握拳。 “就凭子之兄逼迫子哙让位,这又弑杀太子姬平!” “我没有逼他,是他自己要让的,还有,姬平是让市被杀的,是他们内斗!” “唉,”苏秦轻叹一声,“这些话你说给在下没用,要说给齐王听。” “哼,”子之一拳震几,“我怕他个鸟!” “你可以不怕,你的夫人、孩子们呢?那些跟着你出生入死的将士们呢?”苏秦实在太累了,脸色苍白,咳嗽几声,勉力支撑。 子之勾头,呼呼直喘粗气。 “苏秦,”有顷,子之猛地抬头,盯住苏秦,“你要我怎么办?” “我已经说过了,”苏秦给他个苦笑,“还位于子哙,择子哙的贤能公子为太子,再用河间地与齐睦邻。” “啥?”子之急了,“我还要送他河间地?” “即使这样,齐人是否情愿,在下也还未知!” “苏子,你怎能这般讲话?”子之目现杀气。 “唉,”苏秦轻叹一声,轻咳几下,看向子之,“子之兄,在下拖着病体,昼夜兼程赶来见你,是为什么,你想过吗?” “是为什么?” “为你,子之兄。”苏秦盯住他,“你是战士,行兵布阵你在行,可玩别的,你不如我。不瞒你说,在下就学于鬼谷数年,熟知人心,有他心通术,齐王想什么,他还没说,在下就知了。其他国君亦然。否则,你以为天下诸侯都那么肯听在下吗?还有你,子之兄,你现在想什么,在下无一不知。在下这来见你,是要救你。子曰,五十而知天命。你比在下还年长几岁,该知天命了。敢问子之兄,何为天命?” “我根本不信!”子之厉声。 “咳咳咳,”苏秦连咳几声,轻叹,“唉,子之兄,无论你信与不信,天命就是天命。比如这日头,无论你看与不看,它每天都从东方升起。” “你说,我的天命怎么了?” “你与在下一样,皆是臣子之命!” “你是东周野民,我姬之是先桓公嫡血,何能一样?” “桓公有七子,袭位的是先文公。同样,先文公有七子,袭位的是先易王。先易王又有六子,袭位的是子哙。为何这样?因为天命。” “哼,”子之一脸不屑,“没有我子之,姬哙他不定死在哪儿了!” “所以你是臣命。臣就是要保主的。” “你这谬理,我偏就不信!” “你可以不信。”苏秦起身,“在下心意已尽,告辞了!”径直走向殿门。 眼见苏秦就要出门,子之叫道:“苏子且慢!” 苏秦止步,但没有回头。 “在下听你的!”子之没有起身,“待过几日,在下就选个吉日良辰,归位于子哙,立其子为太子。劳烦苏子前往齐地一行,就以河间地与齐人睦邻。” 苏秦回身,看向子之,目光如炬。 子之起立,拱手,模样甚恭。 “苏秦信你,子之兄,明日即行!”苏秦回个礼,转过身,缓步而去。 望着苏秦走远,子之发会儿呆,对内臣:“召鹿毛寿!” 第129 章|见契机齐王谋燕 布仁义孟轲克蓟 返程途中,苏秦心情极是沉重。 相国府离宫城不远,但对苏秦来说,却漫长得似乎走不到尽头。他晓得子之,看来,燕国的灾难已不可控,更大的灾难还在后面。 猛地想到什么,苏秦心底一颤,拉开窗帘,急道:“邹兄,停!” 飞刀邹喝叫御手停车。自那次出事之后,飞刀邹不再驾车了,雇一个专业御手,自己一心于卫护。 “主公?”飞刀邹凑过来。 “宫中还有几个公子?” “袁豹或知。”飞刀邹应道。 “快,回府。” 车马顷刻到家,出门迎候的不是袁豹,却是苏代。 “二哥,想死您了!”见到苏秦,苏代脸上再无矜持,就像是在洛阳时一样,喜气洋洋地迎上来,“没想到您会在这辰光回来!” 苏秦回他个苦笑,指向客堂。 见苏秦被飞刀邹搀着,苏代紧忙搀在另一侧,回到客堂。 堂中,苏代一家全都来了,偌大个客堂竟然显得狭小。 苏秦坐下,目光落在一个女子身上。她看起来不大,但头发已经挽起,衣饰是新妇装,一脸羞涩地站在苏代长子身边。 “二哥,这位是方今燕王的长公主,如今是你侄媳了!”苏代见苏秦看她,紧忙介绍,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向二人招手,“孩子们,这就是为父常常讲给你们的二伯,过来见礼!” 苏代长子拉住她,并行过来,行叩拜大礼。 “还记得我吗?”苏秦冲她笑笑,“我到过你家的草舍里,那辰光,你才这么高!”比划一个高度。 长公主勾首,点头:“记得的,你还抱过我呢!” 众人皆笑起来。 接着,苏代招呼其他孩子一一见礼,苏秦吩咐袁豹拿出金子,每个孩子发放一块。 “老袁,”苏代看向袁豹,“你带他们花园里转转,哪儿有杂草就让他们拔好了。” 袁豹应过,带上众家小出去。 许是太累,苏秦走到内间,在他的榻上躺下。 苏代紧跟过来。 “二哥,”见客堂里再无他人,苏代不无兴奋,“这些年来,我遵从你的指点,读你所读,悟你所悟,颇有心得,近日有所小试,嘿,真还灵光呢!” “你怎么试的?” 苏代将他如何使齐,如何揣摩各方情势,如何去找淳于髡,如何与淳于髡对话及如何见齐王,之后归燕,子之如何求他,他又如何向燕王哙复命,子之如何赠给他金子等等,事无巨细,悉数禀报一遍。 “你——”苏秦总算是明白内中隐情,指向苏代,手指发颤,“你坏了我的大事不说,这又坑害燕国,坑害燕人,坑害子之,最后是坑害你自己,你……” 苏代完全懵了。 如此严厉的斥责显然不是苏代所期待的。 “二……二哥……”苏代带着哭腔,“怎……怎么回事儿?” “你呀,”苏秦气结,咳嗽几声,平稳一下情绪,盯住苏代,“蓟城血流成河,你这个始作俑者却不晓得怎么回事儿,这……这就是你所学的口舌之术吗?” “燕王禅让贤能子之是上古圣德,是太子他想不通,硬要谋逆,才闹出这般事来。这不,市被将军明白原委,就站在子之这边了,叛乱已除,燕国很快就会——” 不待苏代讲完,苏秦指着门口:“你……给我出去,从今往后,不可再登我的房门!” “二哥……”苏代吓傻了,扑嗵跪下,哭起来。 苏秦翻过身,给他个背。 “二哥,我……”苏代更咽,“我晓得错了,你说,事已至此,我该哪能办哩?” “如果你还活着,如果你也不想让你的老婆娃子死,三天之内,就带他们离开蓟城,离开燕国!”苏秦给出解招,迅即补充一句,“不要问我为什么!” 苏代的“为什么”还没出口,就被生生堵死,强咽几下口水,嘟出一句:“去哪儿?” “你从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 “二哥?”苏代真正急了,“我……我带全家高车大马出来,这若灰头土脸回去,面子往哪儿搁?” “几百金难道不够你的面子吗?有燕国的公主做你儿媳,难道还不够吗?你的面子何时大到不知死活的程度了?” “我……” “出去!”苏秦语气果决,“还有,在我活着,你不可再到任何一国抛头露脸!” “我……” “记住没?”苏秦语气严厉。 “记……记住了。”苏代嗫嚅,拱手,“二哥,我……走了。” “对了,”苏秦翻过身,看向苏代,“还有一事问你。子哙的几个公子可在宫里?” “之前是在宫里,这辰光不晓得了。” 苏秦的两手捂在脸上,现出痛苦与无奈。 “二哥?”苏代压低声音。 “去吧,”苏秦再次指向门口,“你离开蓟城时,不可透漏给任何人,否则……” 苏代这也意识到迫在眉梢的危险,连连拱手:“谢二哥,苏代记下了!” 次日上午,苏秦几乎是在子之眼线的监督之下离开蓟城的。袁豹也跟着走了,苏秦保留多年的燕国相府完全空置。 苏秦走后不到三日,子之就把他所控制的所有公子,无论是子哙的还是易王的,全部赐死,正式立己子为太子。太上子哙则被新燕王软禁在其所居住的宫院里,与外界完全隔绝。 此后数日,苏代听从苏秦建议,放弃所有不动产,以访友为名,让家人分批离开蓟城,在武阳会合,而后直入邯郸。 轩里村他是死也不肯回的。 太子平被杀的噩耗不消几日就传到临淄。 宣王候的正是这个,当即召来田婴、匡章谋议,也几乎没有多余的话,直接授命匡章为主将,点五都之兵,以子之篡燕失道为名,筹备伐燕。 燕为大国,齐若伐燕,就要倾尽国力,且要确保后方无忧。为此,齐宣王使大夫沈同、田文分别出使中山国与赵国,约两国共同起兵。 沈同是鲁人,自幼受儒门薰陶,崇拜孟子。此番受命,沈同左想右想皆不是耥,出使行至稷门,又拐回来,驱车驰往孟子馆舍,意外看到匡章也在。 “敢问夫子,”礼毕,沈同直入主题,“燕可伐否?” 孟子的眼角斜向他的使节,声音慢悠悠的:“是齐王特使在问老夫吗?” “非也,”沈同紧忙摘掉表征特使的冠饰,将使节放在一侧,态度恭敬,“是晚生沈同私下求教夫子!” “若是私问,”孟子压低声音,如同透出一个秘密,“老夫这就讲给你,燕国可伐!” “为何可伐?”沈同再问。 “因为子哙不得以燕国送人,子之不得从子哙手中受让燕国。” “这……”沈同不解,“燕国既然是子哙的,他为何不能将燕国送人?” “燕国怎么能是子哙的呢?燕国是大周武王封赏予其弟召公的,燕国土地属于召公后人,召公后人又有后人,遍及燕国各地,是以燕国属于所有燕人,怎么是只属于子哙的呢?” “可他是燕王呀!为何尧舜可让天下,身为燕王的子哙就不可了?” “唉,你呀,”孟子摇头,“我且问你,你能将你的屋舍、田产送人吗?” “属于我的屋舍、田产,我当然能送。” 孟子指向匡章:“你能将他的屋舍、田产送人吗?” “不能。” “你有子数人,皆在盼你分配遗产,你还能将自己的屋舍、田产送人吗?” “这个……”沈同答不出了。 “这就是了。”孟子解道,“尧、舜可让天下,因为天下本来就不是他们的,天下是天下人的,他们是因贤能而受天下人的委托来治理天下的。他们只是治理者,不是天下的所有者,因而在力不从心时,只能再选贤能,禅让其位。子哙不同。他不能禅让燕国,因为燕国不是子哙一个人的。燕国是周天子封赏给召公的,属于召公所有。召公遗训是嫡长子承继,子哙之所以为王,是因他是先王的嫡长子,同样,他让燕国于人,就等于将本该属于其嫡长子姬平的王位让予他人,他怎么能将属于他嫡长子的王位让予他人呢?你也看到了,燕国正是因此而乱。乱燕国者,子哙也。” “那……子之又为何不能接受王哙的禅让呢?”沈同再问。 “唉,你呀,”孟子摇头,“身为臣子,去得不该得之财,去受不该受之位,难道不有失人臣之道吗?” “韩氏、赵氏、魏氏三家分晋,不是也失人臣之道了吗?”身为齐臣,沈同没敢提及田氏代姜。 “三家分晋,本为大逆,然而此逆在后来得到周天子的诏封,就不同了。” “夫子是说,如果子之也能得到周天子的诏封,就可以了吗?” “周天子诏封他了吗?”孟夫子反问。 “晚生知矣。”沈同拱手,“谢夫子赐教!” “请问夫子,”匡章接道,“燕为万乘之国,弟子受命伐之。就眼下情势,弟子确有胜算,但心依旧忐忑。敢问夫子,弟子之心,何以惴惴然?” “未请王命。”孟夫子脱口而出。 “王命?”匡章怔了,“弟子所受,正是王命。” “此王非彼王,此命非彼命。”孟子侃侃说道,“燕、齐同为万乘之国,燕国失道,确实该伐,但凭什么就该是齐人来伐呢?将军之心所以惴惴然,皆因于此。” “夫子是说,请命于周天子?” “正是。”孟子竖起拇指,“燕国乃周天子所封,燕国失道,燕民历劫,苦如水火,但只有周天子才有权问责。何人可伐之?奉周天子之命的人。今齐王颁诏伐燕,却未奉天子之命,是以无道伐无道。将军执锐,以无道伐无道,你心能不惴惴然吗?” “弟子何以处置?” “入宫奏报齐王,使臣贡周,请命伐燕。将军若奉天子之命救燕民于水火,燕必破,将军亦必立德威于燕地,成功名于后世!” 匡章当即入宫,奏明孟子的谏言。宣王苦笑一下,随手使田婴派个大夫携带百镒黄金并百匹缟绸前往洛阳请命,由天子诏命齐王约盟天下列国伐燕。 见齐王纳下此谏,孟子踌躇满志,自告奋勇,向匡章请命道:“奉天子诏命,引正义之师,伐万乘之国,此乃千古伟业,孟轲不才,请命随行将军帐下!” 匡章拱手:“有恩师随行筹策,弟子之心定矣!” 齐使沈同赶至中山,见到中山王,说以齐王之约。 中山王不再是个孩子了,正年富力强,欲干大事,遂召老相国司马赒谋议。 “回禀我王,”司马赒压住激动,缓缓应道,“此乃千载难逢之机。” “何以难逢?”中山王倾身。 “禀我王,”司马赒侃侃说道,“我北有燕,东有齐,西与南是赵。三国皆我天敌,惟赵惟狠。敢问我王,可惧赵否?一定是惧的。莫说是王,纵使老臣,与赵大战数次,小战无数,真心惧他啊。尤其是近期,赵王雍袭我涞源,占我西去要塞,若与燕合,就可东出涞水,由北袭我,使我腹背受敌。然而,天不亡我。燕人内乱,子之篡国,齐人得天子之诏命,约我伐燕。齐人伐燕,志在河间。我若伐燕,志在北易水。若是我得控北易水,北上燕山,就可控制紫荆关与居庸关,彻底扼住赵人东出之路。那时,赵人再狠,能耐我何?” “我若伐燕,赵人趁机在后袭我,相国可有应策?” “听齐使所言,齐王使臣田文也到邯郸了。如果不出意外,赵人必会从齐伐燕。” “为何赵人必从?” “因为是齐王之约。魏伐赵,齐全力救之。齐王有约,赵能不从吗?” “相国所言极是。”中山王点头,“不过,赵师伐燕,必借道我境。晋人多诈,借道伐虢之事,相国不可不察。” “这个臣已有虑。”司马赒应道,“赵既从齐伐燕,就与齐、我同为盟友。赵若背后袭我,齐王颜面何在?再说,赵师过我境时,我王亦当有所防备,可外松内紧,猪羊劳之,严阵待之。” “甚好。”中山王一握拳头,决心下定,“虽然,相国还是要派使臣使赵问聘,修好睦邻,听听赵王是何决断。” “臣受命。” 在苏秦与姬雪前往燕地之后,菲菲少了约束,生活更为丰富多彩起来。 让她生活多彩的是公子职。此后有事没事,公子职总会来相府寻菲菲学武,夸赞菲菲的武功好,向她习练剑法。菲菲一直是弟子,这于突然间成为师傅,自是用心,没过多久,就将墨家剑法悉数教予子职。二人的情谊,也在这一教一学中突飞猛进,莫说是一日,纵使一个时辰不见,二人的心都像被猫儿抓了似的。 然而,无论是菲菲还是公子职,都被人严严实实地看管着。菲菲这儿是墨者,公子职那边是母后身边的那个女仆,也即嬴疾为他母子留下的守护黑雕。在黑雕台里,她的地位虽说不高,武功却是一流,丝毫不亚于天香。在她身边,额外活动着秦国庞大的黑雕组织,单在邯郸就有不下二十人,或入王宫,或入达官、显贵府宅,或入酒巷夜肆,监控着赵都的方方面面。 所有这些,公子职并不晓得。 这日后晌,二人在相府后花园里练会儿剑,菲菲问道:“职哥,想学邹叔的飞刀不?邹叔全都教给我了,若是近战,没有兵器比飞刀更具威力。” “想学。”子职急道。 菲菲看下场地,皱眉:“此地不可。若是职哥甩刀失手,不定会伤到人呢。” “阿妹欲往何地?” “有处地方极是清幽,”菲菲指向围墙外面,“就是那儿,原来是家小庙,这辰光废弃了。邹叔当初教我时,就是在那儿。” “成。”子职笑道,“我们这就去。” “屈将爷爷不让去呢。”菲菲略略一想,“有了,我们不走正门,跃过围墙就成,练完再翻回来。” 二人来到围墙跟前,菲菲纵身一跃,先上围墙,看到庙中寂无一人,伸手给子职。子职拉住她,跃上围墙,进入小庙。 二人察看一遍,将庙门闩了,在庙院里站定。 “职哥,”菲菲笑道,“此地无人,小刀任你甩呢。”将一块鹿皮所制的靶子绑在庙院的大树干上,摸出几把小刀,“职哥请看!”嗖一声飞出,正中靶心。 公子职赞她几句,拿过小刀,亦飞出去,那刀子却不听话,嗖的一声远离树干,插向几丈开外的庙墙上。 “是这样!”菲菲拣回飞刀,手把手地教起来,包括握刀姿式及发力技巧等。 二人练有小半个时辰,忽听一阵响动,十二个蒙面刺客各持刀剑从小庙的不同方位突然杀出,迅速切断通往相府围墙的退路。 “什么人?”菲菲厉声大叫。 “小姑娘,没有你的事!”为首一人指向旁边,“让开路,放她出去。” “你们什么人?”菲菲再次大叫。 “阿妹,是燕国刺客,冲我来的,你快走!”子职说着,抽出宝剑,背依大树,扎下架势,准备殊死一搏。 “职哥!”菲菲紧跟过来,在树干另一侧站定,一手去拔插在树干上的小刀,一手抽出软鞭,同时将手指弯起,挡在唇上,发出一声长啸。 “上!”众刺客扑向子职。 嗖嗖两声,菲菲甩出飞刀,击中二人,但其他刺客已欺到跟前,几支剑同时刺向子职。 子职腾空飞起,后脚蹬向树干,如鹰一般从众刺客的头顶掠过,与此同时,剑挑下来,连点数下,三人头顶中剑,倒地不动,子职亦在众刺客背后轻松落地,旋即转身,再次扎下架势。 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 菲菲看呆了。 十二名刺客,转眼倒地五人,再也不敢大意,余下五人围定姬职,二人欺向菲菲。 菲菲手中没有飞刀了,也无暇从树上再拔,只得抖鞭相迎。 刺客功夫了得,菲菲身小力弱,软鞭甩出去,被对方的剑连绕几下,缠住,用力一拉,菲菲把持不住,软鞭脱手,急切间拔剑,已是迟了,另一人的剑尖已经刺向她的胸部。 就在此时,只听嗖的一声,对方哎哟一声惨叫,捂住手腕蹲在地上,刺向菲菲胸前的剑亦掉落于地。紧接着,嗖嗖嗖一连数声,围攻公子职的五人有四人倒地。挑走菲菲软鞭的刺客见势不妙,放下菲菲就逃,被一枚飞刀击中脚踝,翻不过庙墙了,只好仗剑守御。 见面前只有一人,公子职奋勇击剑,与那人连战数合。因有飞刀在侧,那人心里慌乱,被子职寻个破绽,一剑毙命。 子职持剑走向伤到脚踝的刺客。 那人扔下剑,跪地求饶。 菲菲晓得是屈将爷爷救援来了,大叫:“屈将爷爷,快来!” 屈将子却没露面。 现身的是三个墨者。他们搜索完战场,在死者脸上蒙上黑布,将负伤的刺客带进相府,包扎,审讯。同时,相府这边,也向赵国司刑府报案。 “职哥,”菲菲得空,扯住子职,目光诧异,“真没想到,你的武功高哩!” “被逼急了!”姬职笑笑,轻描淡写。 “不是,”菲菲盯住他,“快说,你跟谁学来的?” “记得那天随我娘亲赶来的那个女子吗?是她教我的!” “可……”菲菲一脸纳闷,“你有此武功在身,那天为何让他们欺负?他们根本不是你的对手!” “我……”子职迟疑一下,“寄人篱下,不能得罪姓赵的人,我晓得他们,全都姓赵。” “我明白了。”菲菲一脸钦佩,“你真能忍!”略顿,“可他们是要划破你脸,你还要忍?” “不是有你在场吗?”子职笑了,“我晓得你是不会让他们划的。再说,他们不是还没划吗?若是真划,就该付出代价了!” “职哥,你……你该教我工夫才是!” “不成。” “为啥?” “最有功夫的是屈爷爷,”子职一脸钦敬,“我要拜他为师。今朝没有他,我怕就……” “嗯呢。”菲菲扯起他,“我这就引你去见屈爷爷,只要我求,他一定收你为徒!” 在子职遇刺的第三日,苏秦、姬雪等人一路风尘地从燕国返回。 听闻苏秦回来,武灵王没有召请,而是带着御医登门问候。御医诊过,说是并无大碍,开些补药,交给飞刀邹抓去了。 武灵王支走御医,详细问明燕国情势,求应变大计。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苏秦轻叹一声,“子之一如庆父,在燕一日,燕乱一日。子哙与先易王的几个公子,在蓟城者悉数罹难,在逃者只有二人,皆遭子之追杀,一是王哙第三子姬柱,趁乱逃走,眼下不知所往。另一是先易王之子,姬职,今在邯郸。” “寡人晓得他,”武灵王点头,“前几日子之派刺客来,差点儿就要了他的命。” “是的。”苏秦应道,“如果子之不杀姬平,依旧立姬平为太子,燕人或会认可这次禅让,但他太急了,也太狠了。这次燕乱,真正战死的没有多少,反而在姬平死后,被子之以谋逆之名杀掉的多达万人,蓟城人心惶惶。军心更乱,因为三军中有不少将士跟从市被叛乱,凡与市被有交往的,全都他抓起来了。其实市被是个好人,是真正被冤枉的。” “依苏子之见,寡人该当如何应对?” “首先,燕不可图,望大王切记。”苏秦盯住赵雍。 “这个自然。”武灵王笑道,“寡人的胃口只在中山。” “子之失道,燕人构难,齐人必会出兵。”苏秦回他一个笑,但满是苦涩,“臣之意,大王可与齐王结盟,兴义兵诛杀子之,再送子职入燕。我观子职不错,大王若立子职,一则燕人认可,二则子职避难于邯郸数年,又得赵恩,必定亲赵,感恩大王。” “子职不是秦王的外孙吗?”武灵王眯起眼睛。 “但他更是燕人。” “寡人晓得了。”武灵王别过苏秦,召肥义入宫。 “王上,特大喜讯!”肥义一脸兴奋,“中山王派使臣来了,是司马僖,司马赒的长子,这刚到驿馆,要见我王呢。” “哦?”武灵王倾身,“他想干什么?” “求睦邻呀,带来不少礼品呢。”肥义呈上中山使臣的礼单。 “寡人晓得他要干什么。”武灵王坐直身子,将苏秦的应策讲给肥义。 “我王不可!”肥义急道。 “哦?” “齐人非兴正义之师,只想趁火打劫,得河间地。只要齐人兴兵,子之不敢不给他。我若与齐共同兴师,就把子之得罪了。那辰光,齐人得到好处,退兵,我王又该如何?我王送子职入燕,就是子之的死敌,子之得燕,北有胡人支持,还不与我王为敌?抛开其他不提,单是他支持中山,我王能受得了吗?” 武灵王长吸一气,陷入深思,良久,抬头:“依你之计,我当如何应对?” “与中山睦邻,让中山后顾无忧,与齐人合力伐燕。” “这……”武灵王眉头拧紧,“燕经此乱,已不堪一击。若是中山参与,必得北易水。中山控制北易水,拿下紫荆关,就将我完全封堵在涞源的山道里,岂不是断我……”摒住不说了。 “我王要的正是这个!”肥义脱口应道,“中山与齐共享燕国边境,若是伐成,必争地,争则失齐。燕国仅余二公子,一个在我王手里,另一个生死未卜,不知跑哪儿去了,齐人立不起新王,必使近臣治燕。齐人治燕,燕人必不服。那辰光,我王只须将子职送回燕国,燕人就会跟从子职,逐走齐人。中山趁危伐燕,燕人必恨之。中山与齐争燕,齐人亦恨之。我王若在此时图谋中山,齐人必不干涉,新燕王亦必肯借道……”顿住,看向武灵王。 显然,这是一石三鸟的上上之策。 “就依你计,”武灵王再无迟疑,拱手,“中山使臣,对了,还有齐使,全都由你应对,寡人还有一桩大事呢!”看向宦者令,“起驾,太傅府!” “太傅?”宦者令懵了,眼睛眨巴几下,“王上没有拜过太傅呀!” “这就去拜!” “是哪位大人?” “周绍。” 宦者令与肥义皆吃一惊,因为周绍是邯郸城中迄今仍旧拒穿胡服的臣子,按照武灵王所颁的法令,该当治重罪才是。武灵王非但不治其罪,还要拜其为太傅,着实出人意外。 周绍一门在赵是三世名儒,从成侯时就为赵室大夫,主司礼仪,执太庙,堪称赵国宫廷秩序的监护者。几个月来,让他始料未及的是,赵王自穿胡服不说,还大张旗鼓地改俗易风,使赵人皆穿胡服。作为儒者,这是他不能承受之重。周绍力谏无果,遂称病不朝,今日更向武灵王递交奏折,奏请年迈老朽,要归隐故里,贻养天年。 周绍不只是周绍,其门下还有数十名饱学儒士。周绍若走,这些儒士也就不会留在赵宫。天下儒者得闻,也必不肯赴赵。万乘大国不可没有礼乐,朝堂之上不能不讲秩序,是以周绍辞归,武灵王尤其上心。 武灵王不告而至,周绍先是震惊,继而整顿衣冠,迎出府门。 见武灵王依然穿着胡服,周绍的脸色马上阴沉下来,本来欲见大礼的,紧忙止住,只是微微拱手,语气揶揄:“大王光临寒舍,不会是来治罪老朽的吧?” “呵呵呵,”武灵王行个大礼,一脸是笑,“寡人此来,是想在周卿肩上加一副重担!” 周绍一脸狐疑,伸手礼让:“大王,请!” 君臣一前一后,行至客堂。 武灵王在主席坐定,转对立于身侧的宦者令:“宣诏!” 宦者令朗声宣道:“周绍听旨!” 周绍跪地,叩首:“臣接旨!” “大夫周绍忠孝两全,德才兼备,堪称赵之大贤,寡人特此诏命,任周绍为太子傅,列三公!钦此,赵王雍。” 周绍震惊了。 太子是未来国君,傅佐太子,就等于一国之师,因而,傅太子、列三公,堪称是每一个儒者的最大梦想,也是周绍此前想都不敢去想的人生壮举。 然而,这是一个穿胡服的国王,御驾上门,颁给他的使命是,去傅一个同样穿胡服的王储! “大王有诏,”周绍思虑再三,叩首,“臣不敢不受。虽然,臣有一言,不敢不诉诸大王!” “周卿请讲!” “是大王用错人了!”周诏奏道,“太子,国之未来。太傅,王储之辅,非大德之人莫能当此任。臣身贱才疏,不足以胜任王命,是以叩请我王另觅大德之人,以张国运!” “呵呵呵,”武灵王笑出几声,“选子莫若父,论臣莫若君。太子之父是寡人,人臣之君,亦是寡人。寡人为太子立傅,怎么可能立错呢?” “大王可知立傅之道?” “你讲。” “立傅之道有六,”周绍侃侃而谈,“知虑不躁达于变;身行宽惠达于礼;威严不可易其位;重利不可移其心;施教恭谨,知循序渐进;待下谦和,不盛气凌人。上述六者,为傅必具,而臣不备任何一条。隐情不报,是臣子之罪。从君命而辱其位,末了烦扰有司处置,是为吏之耻。臣绍不才,敢请大王更立太傅!” “周卿,”武灵王起身,深鞠一躬,行下大礼,“正因你知晓上述六条,寡人才要立你为傅啊。”看向宦者令,“赐太傅胡服!” 宦者令拿出为周绍量身订制的胡服,双手呈上。 “唉,”周绍心中感动,面上又作无奈,长叹一声,叩首,“臣绍愚昧,迄今未明我王胡服深意,虽然,身为臣子,蒙王不计臣过,委臣重任,臣不敢不听!”接过胡服,当场穿上,行再拜大礼,“胡服之臣,叩谢我王厚遇之恩!” 尽管未能见到赵王雍,但司马僖从肥义口中得到赵王愿与中山睦邻互信,并同意签署三年之内互不征伐协议。司马僖喜甚,当日与肥义拟好协议行文,入赵宫加盖了玺印。 与此同时,赵王雍听从苏秦之言,使宫人将公子职母子接入王宫,非但辟出一座宫院让其安住,且还置宴压惊,好生款待。 司马僖持双边睦邻协议回到灵寿,中山王连看数遍,再无疑虑,盖好印玺,交给随行的赵使带回,次日即到太庙祭祖,拜司马赒为主将,“率三军之众,以征不义之邦”。 除守御之外,中山国能点出的三军之众不过三万,战车为五百乘。拜将仪式上,年近六旬的司马赒踌躇满志,豪气干云,对天誓道:“燕王姬哙昏昧无道,不分大义,不告诸侯,而臣主易位,绝其召公之业,断其先王之祀,是可忍,孰不可忍。臣虽不才,今奉王命,愿从士大夫以靖燕疆,祈请皇天后土、列祖列宗,佑我功成,保我中山之域万世康宁。” 誓后三日,司马赒即引三军三万离开灵寿,发至燕国边境,在中易水南岸安营扎寨,以观齐人动静。 齐都临淄,出使赵、中山的使臣率先复命了。齐使田文带来赵国消息,说是秦人加兵少梁,有意伐赵晋阳,赵国须全力以赴,防备秦人,实在抽不出兵力,但赵国将无条件支持齐与中山伐燕。 赵人不出兵是齐宣王早就预判了的。当然,宣王也不希望赵人出兵。燕室自乱,燕地已是齐人的囊中之物,宣王由衷不希望更多的人来瓜分这锅羹汤。 有中山就够了。 无论如何,燕国这锅羹汤不能由齐人一家独喝,让给中山喝几口,于齐只有好处,一则中山可以死心踏地跟从齐人,制约赵国,二则于天下列国也是交待。 伐燕三军,齐宣王也早备好了,起初是五万人,这见中山出兵三万,宣王就又追加一万,同时亲至太庙祭过祖宗,拜匡章为主将。 匡章上任数日,却是迟迟不肯出征。 匡章在等出使洛阳的使臣。 其实,不是匡章在等,是孟轲在等。 得不到周天子的征伐诏命,孟轲坚决阻止匡章出兵。身为弟子,匡章不敢违抗师命,只好实言奏报宣王。宣王无奈,只得使人快马赴洛阳催促。 终于,在中山使臣回来之后的第十一日,使臣由洛阳归来,随身带回盖着大周王玺的伐燕诏命。 孟轲喜甚,约匡章入宫觐见宣王。 孟子出征,不能不受王命。 宣王迎出宫门,见过礼,携孟子手入内。 “听章将军说,夫子也要随军出征,寡人梦里笑醒几次了呢,哈哈哈哈,这叫什么,这叫天佑寡人!”宣王又笑几声,朝孟子拱手,“夫子在上,请受辟疆一拜!” “谢齐王看重!”孟子回礼,“孟轲此来,是请求王命的!” “是了,是了,夫子出征,不能没个名分!”宣王看向匡章,“匡章将军,您是主将,看夫子担当何职合适?” “夫子为臣师,臣为三军主将,没有比军师更合适的职分了!”匡章拱手。 “嗯,军师,”宣王点头,看向孟子,“请问夫子,此职可否?” “孟轲既从王师,惟王命是从!” “拟旨,”宣王看向御史,“诏命孟轲为三军之师,与匡章将军同领三军,伐无道之燕,特此,田辟疆。” “敢请齐王再加四字,‘奉天子诏’。”孟子急道。 宣王眉头略皱,迟疑一下,再道:“拟旨,寡人特聘孟轲为三军之师,与匡章将军同领三军,奉天子诏,伐无道之燕,特此,田辟疆。” “谢齐王厚遇!”孟子起身,叩拜,“天运转动,再逢文武之时。齐王奉天承运,邹人孟轲领受诏命,誓引正义之师,伐无道之国,竭诚尽力,助匡将军成就此功!” “夫子请起!”辟疆扶起孟子,“此番伐燕,得夫子神助,寡人幸莫大焉!” “孟轲尚有一请,望齐王成全!”孟子看向齐王。 “夫子请讲。” “孟轲斗胆,请王弓一用!” “王弓?”宣王怔了,看向内臣。 “想是宫中所藏的武王大弓吧?”内臣看下宣王,又看向孟子,语气半是回禀,半是征询。 “正是。”孟子拱手。 “传旨,为夫子请武王大弓!”宣王朗声颁旨。 孟子请到王弓并三支御矢,谢过宣王,仅带弟子万章一人,以布衣之身直入军帐,从大军北征。 这一战是属于他孟子的,他也早已想定如何征伐了。 大齐三军走过河间地,将入燕境前夜,孟子使万章把主将匡章请入军师大帐。 “匡将军,”孟子改过称呼,“明日入燕,老夫问你,可知如何征伐无道之邦?” 如何伐燕是早在临淄就已拟定的战略,孟子也是知道的。此时孟子再次问起,匡章晓得他另有话说,拱手:“弟子不知,敬请夫子赐教!” “奉天子诏命,兴正义之师,伐无道之邦,身为主将,你须牢牢记住两个字!”孟子顿住话头,盯住匡章,目光征询。 “两个字?”匡章有点儿懵头。 “一个字为仁,一个字为义。” “弟子记下了!”匡章拱手。 “既为仁义之师,敢问将军,可知何为仁义之师?” “这个……”匡章迟疑一下,“师出有名,不失礼,不出奇,不斩来使,不以险隘,不鼓不成列,不重伤,不追逃,不伤二毛……” “此为春秋斗阵,非仁义之师。”孟子截住他的话头。 “这……”匡章挠起头皮来,看向万章,见他也是茫然,遂拱手道,“弟子不知,敬请夫子赐教!” “你既不知,就听老夫的!”孟子胸有成竹,语气断然,“记令!” 匡章拿出笔与羊毛卷,眼巴巴地看向孟子,一如听写的蒙童。 “行旅:军容整齐,行伍划一,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孟子声若洪钟。 匡章记下。 “扎营:错落有致,动静有序,按部就班,食宿听令。” 匡章记下。 “进军:过城不入,过邑不扰,直发蓟都,擒贼擒王。” 这个显然与之前所拟的伐燕战略大不一致。 匡章住笔,看向孟子,目光疑虑:“夫子?” “记下!”孟子的语气毋容置疑。 匡章记下。 “三斩:抢燕人财产者斩,乱燕人妻女者斩,闯燕人私舍者斩。” 匡章记下。 “三示:示天子诏命于市,示燕室失道于市,示三斩军令于市。” 匡章记下。 良久,见孟子没再出令,匡章抬头:“没了?” “没了。”孟子看向他,“其他是你主将的事。” “其他”是指落实。匡章吧咂一会儿老夫子仁义之师的味儿,扑哧笑了。 “匡章?”孟子声音严厉。 匡章紧忙敛笑,拱手:“弟子谨听夫子!” “错!” 匡章站起,屏息正气,行个军礼:“齐国三军主将谨听军师之令!” “实施之!”孟子给出三字。 匡章将所记之令颁行三军,严令实施。因有桑丘败秦战绩在先,五都将士无不慑服,无论匡章下出什么样的怪异军令,没有谁再去说三道四了,尽皆落实。 真还叫歪打正着。 在控制蓟都之后,子之迅速任命将军,整合三军,将能战之士部署在燕齐边界。 然而,经过这番浩劫,三军将领多半受到太子平叛乱牵连,或被斩首,或被清洗出局,近半士兵不愿服役,溃散回乡,子之所能调动的能战之士不足七万,而蓟都、武阳等几大都邑必须坚守,几个要命关卡,如紫荆关、居庸关等,更加失不得。还有与中山的边界,易水防线……子之越想越是头大,于是采用一套稍稍被动的防御方案,即弃小守大,坚壁清野,固守城池,以逸待劳,责令各大城邑屯粮储水,避战不出,坐等齐人来犯,违令者斩。 于是,原本严阵壁垒的河水防线被收缩为几处要塞。当齐人在要塞之外大张旗鼓地横渡河水时,所有燕军严守子之军令,站在要塞之内,眼睁睁地看着齐人渡完三军并粮草辎重,根本无视他们的存在,顾自踏上通往蓟都的宽阔衢道,行伍整齐、威仪具足地向北直驱,而对衢道两侧的大小城邑,无论是否屯有守军,皆不冒犯。 齐军每到一处城邑,就在近水处安营扎寨,架灶就炊,没有一人外出骚扰百姓。燕人可隐约望到齐人旗号上的“奉周天子诏,伐无道之君”、“只伐不仁,不犯燕人”、“仁义之师”、“顺天承运”等出师之义,渐渐对齐人再无恐惧,甚至起了敬仰之心。那些亲近太子平、不满子之的燕人更是杀猪宰羊,前来劳师。孟子善待他们,礼仪具足,且一定付给他们相应报酬。 燕人教育中,一直视齐军为虎狼之师。然而,短短几日,燕人的这种认识就在事实面前化解于无形。齐人入燕境之后,长驱数百里,一路逼近燕都蓟城,竟无一卒出头拦阻,亦无一矢射向齐人。 这个奇迹不得不归功于军师孟子。 当子之瞧出端倪时,齐人已经越过武阳,行伍整齐地踏上了武阳之东三十里处的南北衢道。子之震惊,急使快马驰向武阳,令武阳守将组织麾下追击齐军,截断齐人补给。 镇守武阳的是子之的心腹猛将单鹰。 单鹰是胡人,身体壮硕,力大如牛,一柄胡刀重约七十七斤,一旦抡起,所向披靡。这且不说,单鹰的真正厉害在于他的鹰。单鹰一如其名,以善于训鹰闻名燕地,其麾下有猎鹰一百,皆入编制,领军饷,单鹰可捕单狼,群体可组成鹰阵,剿灭狼群。两军阵上,经单鹰训练的百鹰可在空中组阵,盘旋扑击,抓顶啄眼,专袭敌阵主将,常使敌阵主将不敢正位,不战自乱,防不胜防。 齐人是在武阳之东约百里处横渡河水的。单鹰于第一时间得到齐人渡河情报,但子之给他调动的仅有两万人,除五千镇守紫荆关外,留在武阳的仅有一万五千了。 单鹰判断齐人的第一目标一定是武阳,因而坚壁清野,将有限的军士分配于武阳周边的各个壁垒要塞,严阵以待。 让他始料未及的是,齐人未犯武阳,而是直驱蓟都。单鹰刚刚缓过一口气,子之的快马急旨来了,要他即刻追击齐人,截断齐人后援并辎重补给。 然而,一切皆晚。 在齐人出动的第三日,司马赒令中山军于深夜涉过中易水,如虎狼一般扑入燕境,在控制北易水之后,奇兵西入紫荆关,卡断了该关与武阳的通路。 紫荆关是西向防守的,中山人由东而来,又是在夜间,因而几乎没有遇到阻碍就攻到关顶。守关的五千燕军多在酣睡中被制,无一逃脱。 在控制紫荆关之后,中山军迅速回撤,兵锋直入武阳,将营盘牢牢扎在武阳东北,插在武阳与蓟城之间。 中山人留下三千固守紫荆关,在通往紫荆关的另外一处狭道上修建临时壁垒,阻断武阳西向通道。 中山派出的三万人皆是能战锐卒,司马赒还专门发明了应对鹰击的套网,可谓是有备而来。 向南是易水,有中山边军守候;向东是齐境,有齐国边军;向西是紫荆关,被中山人占了;惟有向北一途,被司马赒完全控制了。 显然,中山人旨在吃定武阳,单鹰已是自顾不暇。 面对沿着大道浩荡而来的六万齐师,子之惊惧了。 是的,这是两败庞涓又击败五万秦卒的大齐雄师,主将是击败秦将司马错的匡章。 子之没敢出城迎战,而是旨令将蓟都所有城门封死,严阵以待。子之的算盘是,齐人长途袭远,补给线长,只要坚守城池,齐人就会不战而退。 留守蓟城的燕军原为两万,五千随从市被叛乱,全部溃散,又经子之二度清洗,余下来的不到一万人。子之急将周边各邑守军调配过来,使蓟都的守军数量达到三万,外加宫卫三千,虽说出击乏力,防守当是有余了。 子之亦有此自信。 与此同时,子之使其舅子快马驰往北胡,搬请胡人援军。子之坚信,只要据守蓟城三个月,胡人援军就会赶至,那辰光,齐人再想撤退怕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不过,子之始料未及的是,他遇到的是一个他从未遇到过的对手,邹人孟轲。 齐人围城三日,子之所期待的猛烈攻城并未发生。齐人围定东、西、南三门,还留下一道北门供燕人逃生。 燕人果然开始逃生了。 子之想也没想,急旨将此门锁死。 子之不想逃。他不能就这般仓皇地离开他费尽心力方才到手的燕国宫城。他舍不得燕室累世积聚的数不尽的奇珍、珠玉及所有奢华,还有两代君王圈在宫墙之内的各色美人。他晓得,只要离开蓟都,离开这座宫城,之前的所有努力都是泡影。 至第四日,孟轲吩咐匡章让齐军在南城门外列好阵势,打出旗帜,使一个口齿清晰、声音洪亮的兵士乘车出阵,拿着他用兽皮亲手卷制的扩声筒,对城门楼宣讲大周天子征伐无道的诏书,宣讲燕室失道、失德、失义之处,明旨燕国是周天子封给召公的,子哙不得擅自禅让,子之亦不得擅自承让;宣讲齐王乃奉周天子诏命,兴正义之师,征伐无道,匡扶正义;宣讲齐师为仁义之师,已经颁布各种安民措施;宣讲齐军是来代周天子主持正义的,绝不扰民,等等。 守城将士静心聆听。 子之闻报,急驰南城门,登上城楼,听一会儿,伸出一手,指向齐阵,大喝:“本王在此,犯境齐寇匡章何在?” 匡章正欲出场,孟轲摆手,应道:“匡将军,让老夫来!” 话音落处,万章扬鞭催马。 子之放眼望去,但见一辆轻车从齐人的中军核心辚辚转出,车上稳站一人,一身儒装,通身并无一块甲胄,亦无任何枪戟防身,惟有长弓一弯横在车前,旁边罗列三枚利矢。 万章驱车驰至阵前,之前喊话的战车则离场转回。 “来者何人?”子之的手再指过来,声如洪钟,毫无礼数。 “邹人孟轲!”孟子朗声,抱拳,“汝非燕王,孟轲不作大礼了!” 邹人孟轲大名,天下皆知,子之亦早有闻,但听到更多的是他的酸腐逸事,每每当作笑柄了。今朝见他这般出场,子之忍俊不禁,手指孟轲,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孟老夫子,你不在邹地吟诗演礼,跑到人家齐人的军阵上作何来了?” “回禀将军,”孟轲再次拱手,叫出他此前做将军时的称谓,“燕室失道,天子震怒,诏命齐室兴师伐罪。齐王受命,拜匡将军为将,拜轲为军师,兴义师六万,前来伐逆,匡扶正义。轲今劝你……” “什么天子?什么诏命?”子之再次指过来,声音洪亮。 “大周天子!”孟子从袖中摸出周天子的诏命,扬一扬,“诏命在此!”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子之爆出连串长笑,笑毕,看向他的将士,“你们可都听见了?他说大周天子,哈哈哈哈,这还诏命呢!天下并王,连中山都与他周室平起平坐了,他还大周之王呢!你们说说,天下列国,哪一国认他为王了?区区洛阳,不过弹丸之地,你们中有谁愿意认他为王?不过,他周天子若是来我大燕国,寡人倒是可在燕山之北划给他一块地皮,让他跑马由缰——” “逆贼反臣,不可无礼!”见他讲出这般大逆之辞,孟轲生气了,不再拱手,扬起王弓,指向子之。 “哟嘿,”子之来劲了,“孟老夫子,你不会是想与本王一决射艺的吧?”大声,伸手,“拿弓来!” 有军士递给他一张五石之弓。 “你个反贼,既不配老夫手中此弓,亦不配与老夫一决射艺!”孟轲再次扬弓。 “你,腐儒之人,”子之受辱,怒气上冲,弯弓搭箭,暴喝一声,“受箭!”话音落处,一支利矢脱弦而出,不偏不倚,直飞孟轲额头。 孟子所在之处,离城门楼一箭之外约五十步,子之随手射之,可见神力。 孟轲冷笑一声,待那枚箭矢飞至,挥弓轻轻拨到旁侧,身体未动分毫。 拨转利矢,周身不动,这是非同寻常的功夫与定力。 子之震惊,略顿:“拿王弓来!” 两名军士抬着一弯长弓走过来,跪地,各执一端,呈送子之。 众人无不知晓,子之力大,可拉七石劲弓。他的弓是特制的,是他的专用弓,之前是将军弓,此时改称王弓了。 不过,此弓子之很少展示,众军卒难得一见。这辰光被他的侍卫抬上来,众人无不喝彩。 子之弯弓搭箭,大喝一声:“腐儒受箭!”嗖一声射出。 七石劲弓所射之矢,其疾如风,其劲如钉,再有力的拨力也难拨动。 孟子没有应他,亦弯弓搭箭,拉作满月,瞧准那枚疾飞而来的利矢,放弦射出。 孟子的利矢更疾,更有力,直直迎向子之的飞矢。 随着啪的一声脆响,二矢相撞,空中火花一闪,孟子的箭矢将子之的箭矢撞作碎块之后,又飞一阵,划出一道弧形,完好无损地插进厚厚的城墙里。 子之的碎矢飘然坠地,且就坠在离孟子轻车不足三十步的大片空场上。 两边军士目瞪口呆。 就在子之两眼发直地盯住落在地上的断矢碎块时,又一枚利矢破空飞来,不偏不倚,正中子之顶上王冠,随着嘭的一声闷响,那支箭矢带飞王冠,稳稳地插向其身后不远处的城门楼柱。王冠上的玉珠被巨大的冲力震落不少,滚得满地皆是。 “天哪!”众将士无不以为子之中矢,惊呼未定,却见子之毫发无损,只是王冠被牢牢地钉在城门楼柱上了。 子之摸摸头顶,看向身后那顶仍在晃动的王冠,脸色煞白,又惊又窘,急步走到城门楼柱上,用他的王弓捣那王冠,连捣几下,那冠却被钉死在柱上,只有更多的珠子被他捣掉,滚落。 子之脸色紫涨,咚地扔下王弓,跨步下楼。 “燕室逆臣姬之听好,此乃大周武王所佩之弓,700年前赐予齐公姜尚,专射贼国逆臣,老夫请领三矢,已出二矢,还有一矢是留给你这个逆贼的。若是再不认罪伏诛,下次受矢的就不只是你的顶上之冠了!”孟子声音清朗,不失时机地送行一句。 “呜啦——”齐阵里爆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子之原本想在孟夫子面前以孔武之力讨个便宜,不想却当着部属的面遭到一个天下皆作笑谈的儒者羞辱,灰头土脸地回到宫中,越想越是气恼。 坐有一时,子之冷静下来,耳边响起苏秦的一连串声音:“……苏秦劝兄做如下三事,一,归还王位于子哙,兄依旧为相;二,在王哙的公子中择其贤者立为太子;三,与齐议和……在此之前,齐人不过是要河间地。现在不了……子之兄您身死名裂不说,还将祸及宗亲子嗣,殃及社稷宗祠……子之兄,无论你信与不信,天命就是天命……” 子之冒汗了。 “召鹿毛寿!”子之转对内臣。 鹿毛寿来了。 “我王突召毛寿,可有——” 鹿毛寿话音未完,被子之摆手打断,指一下对面席位。 鹿毛寿坐下。 “南城门的事,你晓得否?”子之盯住他。 “刚刚听说。”鹿毛寿迟疑一下,“臣——” “毛寿,”子之再次打断他,“寡人问你,寡人的这顶王冠,是不是戴错了?” “这……”鹿毛寿怔了,“我王何来此话?王冠是燕王禅让于我王的,又不是我王自个戴上的,是不?燕王哙三让,我王三拒,这是所有燕人都看到的事,是不?” “唉,”子之长叹一声,“齐人却不这么想啊,真还打到家门上了!武阳如何?” “臣刚接到单将军急报,中山人袭我,夺占紫荆关,困我武阳,主将是司马赒,共出锐卒三万,听说还要增兵呢。” 子之一拳震几:“蕞尔小邦也敢欺我!” “王上息怒,”鹿毛寿接道,“中山狼并不可怕,不过是趁火打劫而已。只要蓟城、武阳不失,料他们能奈我何!” “你说的是!”子之猛地想到什么,“对了,你的相位,寡人早该给你了!”转对内臣,“取印!” 内臣取出相印,呈给子之。 “毛寿,请受此印!” 鹿毛寿承印,叩首:“臣叩谢我王厚遇!” “相国请起!”子之改过称呼,“寡人这想劳烦你走一趟齐营,见见匡章将军,只要他肯退兵,一切好谈!” “王上,齐人若要河间地?”鹿毛寿小声问道。 “给他。” “齐人若要武阳?” “给他。” “齐人若要蓟都呢?” “去吧,看他怎么说。” 鹿毛寿迅即出城,不消一个时辰,复转回来。 “齐人怎么说?”子之急问。 “他们什么也不要,只要我王让出王位,束手就擒,让齐人押往洛阳,听凭周天子发落乱燕之罪!” “岂有此理!”子之震怒。 “王上,”鹿毛寿苦笑一声,“就臣所见,我惟有二途可走,一是固守待援,与齐寇一决生死,二是暂弃蓟都,投向胡人。只要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是不?” “齐人肯放我们吗?”子之问道。 “就今日所见,齐人实为仁义之师,困我东、西、南三门,独留北门不置一卒,说是给我王三日辰光!” “什么仁义之师?”子之鼻孔一哼,“自平王以来,你可曾见过有腐儒带兵的先例吗?” “大王?” “寡人晓得了。”子之摆手,“容寡人斟酌斟酌。” 子之一连斟酌三日,仍旧未能决断是否离开。至第四日,齐人困住北门,子之也就死了突围的心,一门心思致力于守城。 在子之心里,蓟都固若金汤。他研究过齐魏桂陵、马陵之战,又研究过齐秦桑丘之战,笃定齐人擅长野战,不擅长攻坚。田忌与孙膑训练出来的骑卒,除骚扰之外,别无他能。只要他四门紧闭,这些骑卒一无所用。待胡人援军过来,那才真叫骑卒,不但能骑,还能射呢。 子之越想心里越是笃定,每日清晨都要与鹿相国等近臣沿蓟都城墙巡视一圈。由于孟夫子手中还有一支利矢,子之在巡视到南城门时,就不再登城门楼,只在隐蔽处远观齐人营帐。 连观数日,齐人依然故我,既没有攻城,也没有退后一步,只见连营一片,整齐有致,将城门外面的所有空地并远近的庄稼地全部占了。 “哈哈哈哈,”子之看得分明,长笑几声,看向鹿毛寿,“桑丘之战,秦人是怎么败的,相国可知?” 鹿毛寿摇头。 “秦人败于仁义二字,”子之指向齐人每天一次的例行列阵,“一如眼前这般。” 鹿毛寿未能领会,再次摇头。 “桑丘之战,”子之侃侃说道,“秦人劳师远征,打仁义之旗,仪仗整齐,不抢不盗,说话和气,买卖公平,军律严明,甚至还颁出军令,犯柳下惠坟头一株草也要诛族,结果呢,秦人的所有仁义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让齐人的一把火全他娘的烧光了,哈哈哈哈!” “我王圣明!”鹿毛寿亦笑几声,“齐王用一个老夫子带兵,实乃天下笑柄啊。” “走走走,”子之一把扯起他,“相国可随寡人宫里去!这些日来,天天发闷,难得有个好心情,你我二人来几曲歌舞,放松放松。” 君臣二人兴致勃勃地回到宫中,传令乐坊歌舞侍奉。 然而,子之所失算的是,齐人的仁义并不等同于秦人的仁义,因为观赏仁义的对象不同了。秦人是做给天下人看的,齐人是单单做给燕国人看的。秦卒割耳领赏天下驰名,齐卒围魏救赵、围魏救韩,无不是行侠仗义,燕人心里自有一杆天秤。燕王哙禅让、子之继位,燕人初时没看明白,皆认为是践行尧舜之道,待公子平闹腾起来,子之狠心诛连,蓟都血流成河,燕人这才看明白了。尤其那日孟子出场,有礼有仪,说话客气,而他们的燕王却气盛心傲,辱人反而受辱,在场的所有将士无不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没过几日,整个蓟城百姓也就全晓得了。 没有百姓说出来,但他们心照不宣。厌恶子之、同情太子平等被诛公子的蓟人越来越多,渐渐扩及城上守卒。 最后的辰光这就到了。 就在子之、鹿毛寿悠然自得地在宫中欣赏歌舞的当儿,齐军阵中转出孟子,依旧是轻车一乘,直驱城门。 孟子的车上没摆弓矢,孟子的身上亦无一器,只有一袭白洁的儒衣,将老夫子衬托得如同圣徒。 让燕人震惊的是,轻车越过前番停车的位置,向前,向前,一直向前,直冲吊桥。 孟子的轻车走到吊桥前面的护城河边了。 再有几步,孟子的马蹄就要掉进护城河里。 在此距离,莫说是五石弓,即使是寻常的三石弓,也能穿透坚硬的甲胄,何况孟子身上没有片甲。 阵中齐人无不为孟老夫子捏出一把冷汗。 燕卒也是,所有目光齐刷刷地盯住孟夫子,继而投向守将。 守将是姬韦,子之的亲侄,也是他一手带出的心腹爱将,堪称嫡系中的嫡系。 姬韦两眼眯起,睁睁地盯住渐驰渐近的孟夫子的单马轻车,想弄明白他意欲何为。 轻车停住了。 待轻车停稳,孟子朝城门楼上深揖一礼,声音清朗:“燕军将士们,邹人孟轲有礼了!” 城门楼上,众将士面面相觑,纷纷看向姬韦。 姬韦走过来,在显要位置站定,拱手:“燕国蓟城守将姬韦拜见夫子!” “姬将军,诸位燕军将士,”孟子再揖一礼,“邹人孟轲有心腹之语诉予诸位,望诸位赏脸一听!” “夫子请讲!”姬韦亦回一礼。 “人生于世,此物只有一个,”孟子看向城楼,指向自己脑袋,“生命亦只有一次。无论何人,终究都是要死的。人有各种死法,或为财物而死,或为美色而死,或为饥饱而死,或为仁爱而死。”指向众人,“身为战士,则以战死为荣。然而,诸位将士,你们可曾想过,怎样战死才能以之为荣的呢?” 显然,这些将士从未听过这般训示,也从未思考过这些问题,无不竖耳。 “诸位将士,”孟子侃侃接道,“为财物而死者,死于贪;为美色而死者,死于淫;为饥饱而死者,死于食;为仁爱而死者,死于义。你们说说,作为战士,又该当为何而死呢?” 城头静寂,惟有风吹旗动,发出轻微的嚓嚓声。 “战士当为旗而死!为什么样的旗而死呢?为正义之旗!出师无名,气必馁。举旗非义,战必败。”孟子移过手指,指向城头上飘扬的燕旗,“诸位将士,你们看看头顶上的战旗,它们是否值得你们为之一死的呢?”声音洪亮,“完全不值!” “老夫子,”姬韦手指孟子,厉声喝道,“不可信口雌黄!” “姬将军,”孟子淡淡一笑,“你且说来,孟轲何以信口了?” “这是我们燕国的战旗!”姬韦声音洪亮,“身为燕国战士,我们为燕国的战旗而死,无上荣光!” “敢问将军,什么是燕国?”孟子质问。 “燕国就是燕国!” “姬将军,看来你是不知燕国啊。”孟子语气缓慢,如在邹地对弟子讲学一般,“燕国是周武王封给其弟姬奭召公的,召公后人世代相袭,沿至今日,方是燕国!可今天的燕国呢?已不再是召公后世世代相袭的燕国,而是贼国之臣姬之的燕国!” “夫子妄言!”姬韦断喝,“我王姬之受太上姬哙禅让王位,怎么能是贼国之臣呢?” “燕王姬哙怎么有权禅让其位于子之呢?”孟轲反问。 “废话!”姬韦手指孟子,“燕国是燕王姬哙的,他想禅让于谁就禅让于谁,何来无权之说?” “敢问将军,这个城门楼是你的吗?” “当然不是。” “是谁的呢?” “是我王姬之的!” “不是你的,你为何守在这儿?” “受我王任命,本将有权镇守!” “你能禅让镇守城门楼这个主将的权利于其他人吗?”孟子指向站在姬韦旁边的副将,“譬如说禅让于他。” “这怎么可以?”姬韦急道,“本将无权禅让主将之位!” “孟轲让你禅让的不是主将之位,只是这个城门楼的辖权!” “不可以!” “这就是了!”孟子侃侃说道,“你是主将,却不能禅让城门楼的辖权,为什么?因为城门楼不是你的,这个辖权也不是你的。城门楼是燕国的,它的辖权归属于燕国的辖权所有者,燕王。可燕国的辖权又是怎么来的呢?是武王封赏给召公的,当由召公的法定继承人所有。召公的法定继承人是谁呢?是他的所有子嗣,就是在燕地的所有姬姓燕民,也包括你,姬韦将军。身为姬姓一员,姬哙怎么能将整个燕国的辖权擅自禅让于他人呢?” “这……”姬韦让孟子搞懵了,“太上是燕王,他当然可以禅让其燕王之位!” “姬哙的燕王之位是禅让得来的吗?” “不是。” “怎么得来的?” “从先王那儿继承来的。” “为什么他能继承?” “因为他是太子,是储君。” “这就是了。姬哙他怎么能将其从先王那儿合法继承来的王位拱手禅让于一个不是王储的臣子呢?”孟子声音洪亮,“若行禅让,姬哙只能禅让于一人,就是他的嫡长子,法定继承人,燕国王储,太子姬平!” 众将士终于听明白了孟子,纷纷点头。即使姬韦,也在孟子强大的推论面前无言以对,吧咂几下嘴皮子,又闭上了。 “姬哙无权禅让他依祖宗成法继承来的权力,因为这个权力只属于燕国储君。同样,身为人臣,子之亦无权接受主人姬哙的禅让,因为这个权力在法理上不属于他。然而,姬哙禅让了,子之接受了,这是什么?这是合谋贼国!”孟子指向旗帜,“诸位将士,身为燕人,你们却为贼国之人镇守城门,倘若战死,是无上荣光吗?若下黄泉,你们何以面对自己的列祖列宗呢?你们为贼人而死,你们的后人,你们的亲人,又何以面对他人的指责呢?” 所有将士都低下了头。 “燕军将士们,”孟子趁热打铁,“你们再回头看看,禅让之前,燕国君臣协和,上下同欲,其乐也融融。禅让之后呢?太子反了,因为姬哙禅让的本来是属于他的权力。臣子也反了,因为子之得到的不是他法定应该得到的。无论何人,只要得到他不该得到的东西,就是乱礼。上下乱礼,燕国能不乱吗?燕王姬哙之所以禅让,是因为子之是个贤人。可你们全都看到了,子之他是贤人吗?为相之前,他住草舍,穿粗衣,为相之后,他住华屋,着裘衣。谋国之前,他洁身自好,与其妻同甘共苦。谋国之后呢?他入住王宫,夜夜笙歌,美姬轮侍。谋国之前,他严以律己,宽以待人。谋国之后呢?他排除异己,杀人如麻,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谋国之前,他对燕王哙尊敬有加,谋国之后呢?他以谋反罪杀死太子,又杀死并未谋反的几位燕室公子,立自己的嫡子为太子。由此可知,贼人姬之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善之人,贼国乱臣!他的贤是装出来的!燕军将士们,蓟水是如何变红的,难道你们没有看到吗?蓟城上空是如何腥臭的,难道你们没有嗅到吗?昏君姬哙、贼人姬之口口声声效法尧舜,尧帝是这样的吗?舜帝是这样的吗?还有大禹,他是这样的吗?” 孟子声若滚雷,字字诛心。 “燕军将士们,”孟轲回首,指向身后的齐军,“得人心者得天下。子之贼国,不得人心。齐王受天子诏命,使匡章将军兴师伐逆,一路走来,秋毫无犯,未入一城,未杀一人,未刺一枪,未放一矢。这且不说,匡章将军还颁布三斩军令,抢燕人财产者斩,乱燕人妻女者斩,闯燕人私舍者斩。这是什么?这是仁义之师!所有这些,燕国百姓看到了,燕国百姓感动了。近些日来,各地燕人杀猪宰羊,从四面八方朝齐人的营帐里送啊!” 姬韦猛地反应过来,大喝一声:“儒生孟轲,休在此地妄言惑众!若敢再说,休怪本将利矢无情!” 话音落处,姬韦拿过弓,搭上矢,缓缓瞄向孟轲。 “哈哈哈哈,”孟轲爆出一声长笑,“姬将军,你就射吧!”拍拍胸脯,“朝这儿射!” 姬韦的手抖了。 站在他面前的是两手空空的天下大儒孟轲啊! 然而,身为姬之亲侄,身为姬之麾下爱将,姬之已将整个蓟城的防御大权全部交给他了,姬韦无可选择。 姬韦闭上眼,拉起弓,心头默祷:“老夫子,只此一矢,中与不中,看天意!” 姬韦将弓拉作满月。 就在姬韦松手放箭的刹那,嗖的一声,一只枪头从旁伸来,精准地挑在弓上。那矢朝天飞射,远远地落在孟轲身后一百多步处。 众目视之,是其副将仓吾。 “将军!”仓吾扎枪入地,单膝跪下。 “将军!”所有将士扎枪入地,单膝跪下。 “唉!”姬韦长叹一声,缓缓蹲下,双手捂在脸上。 仓吾看得真切,朝众将士厉声喝道:“还愣什么?打开城门,列队恭迎孟老夫子并仁义之师入城!” 哐当一声,城门大开了。 哐嗵一声,吊桥放下了。 驾车的万章揉眼了。 轻车上的孟子落泪了。 当孟老夫子带着行伍整齐的齐国“仁义”之师昂首阔步走在蓟城的大街上时,蓟人奔走相告,热泪盈眶,扶老携幼,夹道欢迎。 与前些日街坊邻居各为其主、互攻互杀之时相比,蓟城的民心逆转。 数以万计的蓟人随着齐卒走向王宫,将宫城围个水泄不通。 男女老少对着宫墙放开喉咙,呼子唤夫,叫叔喊大,三千宫卫于顷刻间崩溃,不知是谁打开了宫门。 三千宫卫无一抗拒,各自弃枪,奔向自己的家人,边跑边脱身上戎装,扔在地上。 与此同时,宫墙深处,来自四面八方的所有声响皆被雄浑、刚猛的钟石管弦之乐淹没;六十四名披头散发的女子身无一丝,甩头扭臀,劲跳巴舞;两名宫妃身无一丝,风情万种地偎依在姬之、鹿毛寿衣襟半敞的怀里。 当值宫人不顾一切地冲进来,见此场景,也不顾及了,结结巴巴地禀报外面发生的事。正与鹿毛寿赏至兴处的子之哪里肯信,伸手就是几记耳光子。 鹿毛寿连声叫停。 舞乐停下,宫中静寂,嘈杂之声于瞬间传进来。 子之、鹿毛寿终于明白,一切皆是真的。 子之抽出剑,快步冲出。 “王……王上……”鹿毛寿紧步赶上,话也说不圄囵了。 “快去,处置太上!”子之下令。 鹿毛寿急带两个宫人赶到子哙的宫院,将听到混乱而不知所措的子哙一剑封喉。 杀死子哙,鹿毛寿迅即换了宫人服饰,冲后花园急奔而去。 子之本欲寻找他的卫士,不想却迎头撞向列队入宫的齐师。 走在齐师行伍之首的是孟子,一手握弓,一手拿着余下的那支利矢。 子之站住了。 “贼国逆臣,”孟子义正辞严,“扔下你的剑,伏首就擒吧!” 子之终于晓得,他败给的竟然是这个腐儒。 子之二目放出凶光。 子之晃晃宝剑,扎下架式。 倏地,子之猫腰仗剑,朝孟子疾冲过来,快如魅影。 孟子冷笑一声,弯腰搭箭。 就在子之冲近,腾空扑来时,孟子放弦,王矢正贯其心,穿背骨而出。壮硕躯体的扑力被强弓劲矢的冲力消去近半,子之就如一条灌满沙子的麻袋,重重地摔落在距离孟子仅只三步的石板地上,口鼻震出污血。 此后半个时辰,在宫人的举报下,鹿毛寿被其政敌从阉人堆里揪出来,在齐卒监视下,腰斩于闹市。 子哙的遗体被齐人寻到,孟子吩咐葬以王礼。因无子嗣在侧,亦无公子可立,孟子不能给他谥号,只好称他燕王哙。 是夜,匡章亲笔具表,向齐王报捷克蓟过程,详奏了这个由孟子主导的以仁义为器的战争奇迹是如何诞生的。 孟轲由此名噪齐宫。 第130 章|施邪术黑觋祸楚 骂齐宫莽使遭烹 时入盛夏三伏,天气酷热。 于楚国古都丹阳来说,这热别有一番滋味,是那种让人特别难受的热。天空没有一朵云,但远不是往日的澄明,放眼望去,雾蒙蒙的如同罩着一层看不见的纱。田野没有一丝儿风,树梢纹丝不动,空中饱和水汽,人体中排出的汗水无处挥发,将衣服与皮肤结实地粘合在一起。 楚国先庙位于古城中心略偏西南的一座岗坡上,是丹阳的制高点。整体庙院依岗坡而建,古木参天。 岗顶是座主殿,主殿前面竖立一座方三丈、高两丈的祭坛。站在坛上放眼南望,滚滚丹水就如一条闪亮的丝带,由西北飘来,向东南甩去,在丹阳城的东南角张开怀抱,纳入另一条闪亮的丝带,淅水。 这日向晚时分,屈平、白云并肩站在祭坛上,放眼看向两条丝带交汇的地方。 在那儿,二水相融,茫茫沧沧,几只白鹭在空中盘旋,似乎在向快速西坠的落日惜别。 屈平的目光顺沿丹水缓缓向西移动,一直向西,望到丝带没入处。之后,屈平收回目光,回到原点,再沿另一条丝带缓缓北移,再一次望到丝带没入处。 “阿哥,”白云一动不动,声音出来,“你看到什么了?” “云妹,你可晓得它是从何方流来的?”屈平指向近在眼前的丹水。 “你说。”白云看向他。 “它从楚人的祖宗地流来!” “祖宗地?”白云指向脚下的祭坛,“楚人的祖宗地不是在这儿吗?” 屈平摇头。 “是哪儿?” “就是这条水流的源头!”屈平指向西北,“一直向西,有一片山,叫楚山,有几条川,叫荆川,我们的先祖就住在荆山脚下,饮荆川之水。几条荆川相汇之后,就成了它,丹水。我的祖先在丹水之阳设邑修城,繁衍生息,是为丹阳。” “可丹阳为什么又在这儿呢?” “因为周人过来了。周人打过蓝田,我的祖先抗拒不过,只好沿此水东下,来到这儿,筑下此城。此城依然在丹水之阳,依然叫丹阳。后来周人伐殷,我的祖先熊绎从周所命,随从周军征伐有功,被成王封为楚子,立国于此,是谓楚国。” “原来的丹阳呢?” “它不叫丹阳了,改叫商城,百多年前楚秦修百年之好,先王将之拱手送给秦人了。” “先王就不怕秦人沿着这条丹水打过来吗?”白云睁大眼睛。 “是的。”屈平指向西北,“不过,一则和亲了,二则先王有备。沿此河而上,在丹阳与商城之中,先王使人修筑一关,叫荆紫关,设重兵镇守。” “哦。”白云看向另一条水,“它又是从哪儿流来的呢?” “於城。” “於城不也是秦人的吗?” “在我出生的时候,”屈平指着淅水,“於城还是楚人的。那辰光,我大楚与秦人在於城之西各设一关,我们的叫西武关,以阻秦人。秦人的叫东武关,以阻楚人。所以,秦人虽据商洛,但我有於城十五邑,更有荆紫关、西武关相阻,秦、楚是以相安无事。然而今天,就在那儿,由此向北不足五十里,是淅邑,再不足五十里,就是於城,连同周遭十余邑,这辰光全都是秦人的了。”指向眼前的丹阳,长叹一声,“昔日的都邑,如今成为抗秦的前沿,且丹阳与淅邑之间,无任何关隘可以阻挡,叫我大楚情何以堪?” “阿哥,”白云小声,“大王不会一直把我们关在这儿吧?” “是他们,不是大王!”屈平为怀王辩护。 “嗬!”白云嘴角一撇,浮出一笑,目光远去,看向两条闪光的丝带。 倏地,白云眼睛大睁,嘴巴张开,不无惊愕地盯向西方,全身僵住了。 在那儿,在一轮血红日头刚刚沉下去的地方,是三颗明朗的星。 它们似乎是突然出现的,出现在太阳光被西山完全挡住之后。三颗星虽然没有并作一排,却也很是接近了。在三颗星的下端,在太阳沉下去的地方,还有一颗拖着长尾的扫帚星。 三颗星中,屈平只晓得其中一颗,长庚星。 屈平盯在扫帚星上。他晓得,扫帚星出现,不是好事。但扫帚星所在的位置是秦州之野,也就是秦国所在的地方,倒是让他轻轻吁出一口气来。 白云的目光由西而近,沿着眼前这条丝带移向东南。 白云的眼睛陡然睁得大了。 “云妹?”屈平盯住她。 白云转向巫咸山方向,两臂张开,屏息运气,二目闭合,进入冥想。 屈平晓得她在行功,不再吱声,只将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她。 白云嘴角微动,显然在与什么对话。 屈平的心吊起来。 良久,白云睁眼,回归自我。 “云妹?”屈平轻道。 “阿哥,”白云盯住他,声音极小,“我收到不好的讯息了。” “哦?”屈平收回目光,看向她。 白云看向天空,目光忧郁。 “是那颗星吗?”屈平看向西天,目光落在扫帚星上。 白云摇头,仰头看天。 “是这天吗?” “是的,要下大雨了。” “旱呢,”屈平笑起来,“稻子正在抽浆,是喜雨。” “它不是。” “哦?”屈平打个怔。 “是大雨,是淫雨,要下整整一十四日,”白云指向下面的两条丝带,“就在方才,我看不到这两条水了,我看到的是洪水滔天,白茫茫一片……”看向丹阳城,“还有这座城,到处都是白茫茫的,只有几处孤岛!” “天哪,你是说,洪涝?”屈平震惊。 “非常大的洪涝。楚人要防灾了,尤其是低洼之地,必须搬走。稻子没了,可以再种;家没了,可以再建;人若没了,可就……” “天哪!”屈平急了,抓住她的手,两眼盯住她,“你……可当真?” “你不相信巫咸大神吗?”白云抽出手,闭上眼睛。 屈平转过身,如飞般奔下祭坛,奔向前院。 一个月前,偌大的先庙被临时砌起一堵墙,设起一道门,将庙殿与前院及停车场隔开。门紧关着,外面挂着锁。 “来人!”屈平大叫,拍门。 一阵脚步声急,一名宫尉跑过来,是怀王的御前侍卫之一,叫邓盾,为邓国的邓氏后人,官至禆将军。 “左徒大人,有何吩咐?”邓盾的声音传进来。 “邓将军,请开门,我要出去,我要回郢!”屈平请求。 “回禀大人,”邓盾的声音又传进来,“大王谕旨,左徒要在太庙守庙九十九日,不可擅离半步。这才三十三日呢。” “我有急事禀报大王,是天大的事!” “大王谕旨,左徒大人若有急事禀报,可写奏折,由末将转呈!” “你可确定是大王谕旨?”屈平语气严厉。 “禀左徒,末将是御前宫尉,只听大王一人。” “谕旨何在?” “禀左徒,是口谕,大王亲口所下!” “你……”屈平跺脚。 “左徒大人,”一个巫女走过来,小声禀道,“祭司请您用膳!” 屈平握紧拳,良久,缓缓松开,跟巫女走向主殿左侧的耳房,一个月前被军尉他们改作屈平一行的临时膳房了。 将至门口,屈平住步,转对巫女:“随我来!”大步走向他的住室。 巫女跟他过来。 “研墨!”屈平指一下砚台,转身取笔,拿出一捆竹简,展开,润笔,疾书。 就在白云得到上天示警的同时,秦国太庙负责占星的太卜勼匆忙入宫,觐见秦惠王。 “太卜?”惠王略吃一惊,因为负责星相的太卜于此时觐见,必有大事。 “启禀我王,上天示象。”卜勼奏道。 “哦?”惠王急问,“所示何象?” 太卜带惠王出宫,站在露台上,指向西天:“我王请看!” 惠王看向西天,见一星闪亮,拖着长长的尾巴。 “启禀我王,”卜勼指着那个长尾巴的星,“此为孛星,于昨夜现身,长约丈许,相如龙腾,另有二星追随,皆不常见。臣观两日矣,它们昼夜驱驰,前后相随,前面一星,其光红润,后面一星,其光黄白,见于日出之前,日落之后,天下兆民可睹。” “所示何象?”惠王急问。 “依据卜象,此兆不吉,臣是以禀报我王。” “何兆不吉?” “天杀。” “天杀?”惠王打个惊战,良久,盯住卜勼,“怎么个杀?” “洪水滔天,猛雨倾盆,山塌地陷,河塘尽溃,蛇鼠无居,夜鸟无宿,庄稼尽毁,人民饥馑,战斗相争,干戈不歇,龙蛇不辩,是非不分,白骨堆山,难见明君……”卜勼打住。 “怎么不说了?”惠王追问。 “适逢庚子,一切皆杀。” “是了,”惠王微微点头,“今年岁初,太庙令就对寡人说,今年庚子,木土火金水五气犯日,恐有大灾。寡人心里原本吊着这事儿,可年已过半,未见灾殃,寡人渐就搁下了,你这一讲,嘿,真还是个事呢。”看向他,“可有破解?” “既为天杀,无可破解。” “寡人晓得了。” 惠王摆手,卜勼告退。 惠王正在思虑应策,公子华来了。 “华弟,”惠王身子没动,扬下手,指指对面席位,给他个苦笑,“正打算请你呢。” “王兄,”公子华一屁股坐下,脸忧急,“有桩大事!” “不会是大灾难吧?”惠王看向他。 “咦,王兄,您怎么晓得了?”公子华一脸诧异。 “太卜刚走。”惠王又是一个苦笑,“让我看了扫帚星,叫什么孛星。听太卜所讲,灾难多去了,个个皆是天杀,可这天,究底会是哪能个杀法呢,我正在盘想呢。” “是水灾。”公子华脱口而出。 “说说,”惠王倾身,“怎么个灾法?” “是这样,”公子华禀道,“两个时辰之前,有人登臣弟府门,递进拜帖,上面什么也没写,只画一架骷髅。臣弟召其进来,是三个巫人,皆着黑衣,黑巾蒙头。为首一人,显然是个祭司,另外二人为其弟子。” 惠王神情紧张起来,盯住他。 “他自报家门,说是叫杀蛮,居于北冥之滨,是主祭大神共工的祭司。” “杀蛮?”惠王呢喃一下这个名字,“这名字不错。他说什么了?” “他说,再过一十四日,荆州、秦州之野,要降大暴雨。暴雨连绵,秦川一片汪洋!” “他……人呢?” “臣弟带来了。” “传他觐见!” 公子华出去,不一时,带进一个黑衣巫人,依旧黑巾蒙头,面部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珠似乎深箝于深不可测的幽暗眼窝里,泛出绿色的光。 那巫人并不下跪,在惠王前面直直站定,拱手,朗声:“北冥萨满见过大秦之王!” “嬴驷见过杀蛮!”惠王拱手,指向公子华旁边的客席。 “非杀蛮,是萨满,sa-man。”巫人纠正,席坐。 “萨-满?”惠王眯起眼睛,“是你名字?” “非也,”那萨满应道,“我们没有名字,都叫萨满。” “何意?” “萨(sa)为通达,满(man)为人,萨满就是通达天地的人,大王可以叫我知者。” “失敬,失敬!”惠王拱手,“请问知者,您由北冥之滨来到我邦,可有教寡人之处?” “天降大灾,贵邦行将洪水漫灌,山塌地陷,民不聊生,生灵涂炭。”那萨满道。 “洪水何来?” “再过一十四日,上天之神将驱南、北二冥之云至荆、秦之野,巴山、蜀山、终南山、陇山,连绵暴风骤雨,暴风之大,骤雨之强,实乃百年难遇,其中巴山、蜀山将连降一十四日,终南山二十四日,陇山一十六日,秦、楚之民——”巫人顿住话头。 惠王震惊,看向公子华。 “请问知者,”公子华拱手,“可有消灾之方?” “我既登宝殿,自有消灾之方!” “快讲!”惠王急不可待。 “我可行法施术,使南海之云不过太白之顶,疾风骤雨不落终南之阴,至于陇山云雨,无不流入江水,增楚人之祸,于秦人无涉。” “好!”惠王忽地站起,在厅中来回踱几圈,复又坐下,看向巫人,“咦,南海之云不过太白顶,哪儿去了?” “尽返楚地。” “这……”惠王闭目,良久,拱手,“上仙建下此功,要寡人作何回报?” “天运流转,秦地将兴,上天示我前来贵邦,一为助王成就大业,二为扬我萨满之教。是以我等不求回报,只有一请,乞请大秦之王将终南山太白绝顶赐予我教,为我教在太白山地立庙设坛,准许我教收留信众,传扬法术!”那萨满开出条件。 惠王闭目,良久,睁眼:“兹事体大,望上仙稍候几日,容寡人斟酌一二,如何?” “萨满恭候!”萨满起身,告退。 惠王送出殿门,回来又想一时,转对公子华:“华弟,相国还在寒泉养伤吗?” “正是。”公子华笑了,“看那样子,伤还不轻呢。” “你在咸阳,守着那个萨满。”惠王转对内臣,“明晨起驾,终南山寒泉!” 山外酷署,山中却是清凉。 寒泉子专门为香女辟出一个院子,让她照料前来养“伤”的大秦相国张仪。张开地已经懂事了,也继承来他老爹的伶牙俐齿,一天到晚追在张仪的屁股后面,满山坡乱转,没有什么是他不要问的。 这日傍黑,张仪带着儿子从后山的小路上悠哉悠悠地正往回赶,迎头遇到香女。 “娘亲,你看!”望到娘亲,张开地飞奔下来,手中扬起一个花环。 “是给娘的吗?”香女蹲下来,抱住他,看向花环。 “是的,娘亲!”张开地不无兴奋地将花环戴在香女头上,嗅了嗅,“真香!” “是你编的?”香女抱起儿子,在他脸上亲一口。 “是那个人!”张开地指向跟过来的张仪,附她耳边,悄声,“花是我采的!” 香女给张仪个笑。 张仪看向戴着花环的香女,眼前不由浮出鬼谷里他送花环给师姐玉蝉儿的场景。 张仪的眼窝湿了。 “夫君?”香女怔了,盯住他。 “真美!”张仪回过神,夸道。 “你就会哄我!”香女嗔她一眼,拉起开地的手,声音说给张仪,“快到先生那儿,你的主人来了。” “秦王?几时到的?” “到有小半个时辰了。”香女笑道,“还带着妃子呢。” “妃子?”张仪怔了,“哪个妃子?” “你保媒的那个!” “呵呵呵。”张仪笑了,快步走向山谷里的草舍。 寒泉客堂只坐二人,惠王于客位,寒泉子于主位。寒泉子二目闭合,进入冥思。惠王盯住他,神色忧急。 良久,寒泉子眼睛睁开,看向惠王。 “先生?”惠王倾身,声音极低。 “唉!”寒泉子给出一声长叹。 “先生,这灾……”惠王急不可待了。 “此为庚子之灾。”寒泉子缓缓说道,“天干地支,六十年一个轮回,是谓六十甲子。运至庚子,适逢土、木、火三星连珠,外加金、水往来扰动,上天五气并发,致使太阳、太阴之大气紊乱,阴阳失衡。是以自古迄今,只要是庚子年,天下就不祥和。” “还有那颗孛星?” “是的,”寒泉子接道,“近几日来,晨昏之时,老朽登山观之,详审此星,甚觉不安。此星非寻常孛星,其形其迹,皆通天地大气。听先师所述,此星或七十年一见,或八十年一见,但凡其出,天地大气受扰,必起灾殃,轻则兵革战乱,重则旱涝殃民。” “也就是说,此星祸及天下,不单单指向秦国?” “是的,就今年来说,前番燕乱,当是此星前兆。”寒泉子应道,“庚子本为灾年,遇到此星,堪称是千年难遇,当是灾上加灾,大王不可等闲视之。” “千年一遇?”惠王吸入一口长气,喃声重复。 寒泉子没再出声。 “那个萨满呢?”惠王此行的真正目的是这个。 “回禀君上,”寒泉子微微闭目,“此人当属于巫、觋,所行之术,亦可称作巫、觋之术。君上可知巫、觋之术?”睁眼,看向他。 巫、觋之术为常识,行此术者,女为巫,男为觋。寒泉子此问,当是另有所指了。 “请前辈赐教!”惠王略略一想,拱手。 “巫、觋之术,由道而生。道生阴阳,阳者生,阴者杀;阳者白,阴者黑;是以主生者为白巫觋之术,主杀者为黑巫觋之术。行白巫觋之术者为白巫觋,通常衣白;行黑巫觋之术者为黑巫觋,通常衣黑……” “这么说来,此人所行的是黑觋之术了?” “是的。”寒泉子讲道,“由君上所言,老朽可知此觋所行之术为黑术,阴术,主杀。主杀不吉,以邻为壑,更是不吉,望君上三思而行之。” “晚辈晓得了。”惠王略略一顿,“白巫觋之术呢?前辈可熟悉有行此术的巫人?” “白巫觋之术源起于巫咸大神,从巫咸者有大巫十二。就老朽所知,终南山中也有此巫,但习白巫觋之术者,通常是各司其命,听天所由。庚子之年,既为天杀,就当听天由命。是以老朽劝王早作筹备,移低洼之民于高坡之上,设帐立营,使民无风雨之苦,开仓赈灾,使民无饥谨之忧。”寒泉子略顿,双手拱起,“诚能如此,天佑我王!” “谢前辈赐教!” 话音落处,外面脚步声急,舍人与张仪的声音传过来。 “你们君臣议事吧,老朽告退!”寒泉子起身,朝惠王拱个手,大步出去。 惠王送至门口,刚好迎到张仪。 “王兄,”张仪心情甚好,拱手笑道,“晓得你热腻歪了,这是来山里乘凉了呢。” “唉,”惠王长叹一声,“要是有妹夫这般闲心,驷哥就……”摇头,自回客堂,坐于寒泉子方才坐过的主位,指向客位。 “咦?”张仪没坐,绕他转一圈,“你不为避署,却带一个小嫂子,是为哪般?” “听说我要进山寻你,她闹着要来,说要看看你的那个香夫人!” “这辰光不香了。”张仪做个鬼脸。 “为何不香了?”惠王奇道。 “让我那个臭小子折腾没了。”张仪笑了下,在客位坐下,“说正事儿,观王兄气色不佳,有何大事儿?” “五件大事。” “哎哟,”张仪夸张地叫出一声,“是哪五件?” “其一是,楚使昭睢天天嚷着要进宫觐见,向寡人讨要商於六百里!”惠王摇头,苦笑,“你呀,把事儿招来了,却躲这儿闹清静。” “嘻嘻,”张仪涎起脸,“这事儿你就甭管。其二呢?” “燕国。”惠王接道,“子之弑燕王,逼走子职,立燕王哙,这又使哙让位于他,太子姬平起兵反叛,子之杀姬平,处死燕王哙的所有公子,篡燕南面,惹恼齐王,使匡章为将,燕人不战,开门迎接齐人,子之死。” “好事呀!”张仪一拍大腿,“其三?” “子职在赵,差一点儿死于子之的杀手。” “现在如何?” “被赵王接进宫里了。” “嗯,”张仪竖起拇指,“赵雍在下一盘大棋。不过,真正的棋手当是苏秦。对了,燕、齐闹出这么大的事情,苏秦呢?想必他忙坏了吧?” “这是第四件事,”惠王苦笑,“苏秦在生病……” “生病?”张仪的心吊起来,“什么病?” “说是伤寒,要命的那种。若不是鬼谷先生使人相救,这辰光怕就……”惠王顿住。 张仪两手握脸,良久,抬头,眼圈红红的,盯住惠王:“最后一个?” “天现凶象,孛星冲日,适逢庚子,将有天灾降于秦楚之野。驷哥正是为此而来。” “是何天灾?” “水。” 张仪闭目,良久,抬头:“先生怎么说?”显然晓得他已就此请教过寒泉子了。 “先生说,既为天灾,就当顺其自然,让驷顺天应人,做好预防即可。” “先生说的是。”张仪连连点头,“不过,祸兮,福之所依。就地势而言,若成水灾,楚祸更甚。看来是天要亡楚了。” “你真的这么想?”惠王盯住他。 “王兄难道不这么想吗?”张仪反问。 “哈哈哈哈!”惠王爆出一声长笑,起身,“走,看看我的小外甥去!” 二人来到香女的小院,见小草舍里已挤满人了,有香女母子、林仙姑、芈月及侍奉她的几个宫女。在这山野里,女人轧成堆,就没人把惠王当个王了,尤其是香女与林仙姑,欠身尽个礼,顾自与芈月说话,将这两个大男人冷在一边,连个席次也没人让。 张仪吐个舌头,扯惠王在一边站了。 芈月抱着香女的儿子张开地不肯撒手,那孩子也是乖巧,任由她捏这揉那,惊惊乍乍的。 “香嫂子,不对,该是香妹子,不对不对,我该叫你香姐才是!”芈月看向香女,连改三个称呼,众人皆笑起来。 “香姐,你得传个宝经,究底是哪能生出这般漂亮的帅小子呢?”芈月盯住香女,“让人眼热哩!” 香女笑过,指向林仙姑:“这个你得问她。” “哎哟喂,我的大仙姑姑呀,”芈月转过身,站起来,放手开地,连作几揖,“您老大恩大德,不可偏心哟,见面就是缘,您老送她一个,就也得送我一个!” “已经送你了。” “啥?”芈月惊愕,四顾,“他在哪儿?” “在那儿!”林仙姑指向她的下腹,笑了。 “咦?”芈月不无惊愕地摸向肚皮,“这不可能!半月前我还来过那个什么的,听宫医说,是没有种上!之后,”剜一眼惠王,“那个人就让一群狐狸精迷住眼了,根本不近我身,是昨晚听说他要来这山里,今早我拦住他的王辇,缠牢他,方才……” “我已看见他了,是个贵种。” “天哪,”芈月既惊讶,又激动,“那就是途中的事了!”起身,走到林仙姑跟前,“好姑姑,您得看清爽点儿,甭走眼了,让我这可怜女人白欢喜一场!”刚要撩起衣襟,让她审看,想到还有两个大男人,指着他们,“你俩大男人,看个啥哩,背过脸去!” 众女人又是大笑。 张仪、惠王在笑声中走到门外。 “恭喜王兄,途中得子!”张仪拱手。 “这……”惠王脸上略干,表情错愕,“同坐一辇,让这骚货撩得兴起,就……可这也才几个时辰,林仙姑哪能就……” “呵呵呵,”张仪笑了,“若是不然,怎么能称仙姑呢?王兄你是晓得的,香女那儿原本是块不毛之地,一进这山,嘿,竟就唰唰唰地长出一棵芽儿来!” 众人说说笑笑,已是入夜。寒泉子腾出一间草舍,让惠王与芈月歇了。 次晨,惠王心中搁事,早早登程,于黄昏时分返回秦宫,顾不上途中劳顿,召来公子华。 “那个萨满呢?”惠王问道。 “我安排在馆驿里,几个雕守着他呢。”公子华笑道。 “见到寒泉先生了,还有张仪。” “他们怎么说?” “先生之意是,顺天由命。张仪之意是,天要亡楚。” “王兄之意呢?”公子华盯住惠王。 “唉,”惠王轻叹一声,“我思虑一路了,依旧拿不出个主意。这不,一回宫就召你们几个谋议。” 公子华看看四周,只他一人。 “马上就到。”惠王的话音未落,一阵脚步声急,内臣引公子疾、甘茂、司马错等一拨重臣疾步走进。 入夜召见,必是大事。 果然,几人屁股尚未坐稳,惠王就盯住主抓农耕的甘茂:“甘茂,秋庄稼长势如何?” “回禀我王,”甘茂拱手禀道,“今年春旱,夏季欠收,臣已具表奏过。不过,自入夏以来,风调雨顺,臣前日赴乡野巡察,各类谷物长势喜人,若是不出意外,今秋当是丰年。” “库粮可足?” “可支三年。” “是支全民,还是只支三军?” “这……”甘茂怔了一下,“支三军并宫室官府。” “若是加上所有臣民呢?”惠王盯住他。 “臣没估算过,不过,各家各户皆有余粮,储粮多少,臣没算过,当可支撑一年半载吧。” “民众的储粮存于何处?” “自己家里,家家都设有专门的谷仓。” 惠王闭目。 众臣不知惠王所指,面面相觑。 “国库储粮呢?是不是全部设在高处?”惠王突然睁眼。 “全在高处。” “多高?会不会被淹?” “这个……”甘茂略顿,“就臣所知,三十年来,从未被淹过。” “三十年来,渭水可曾破堤?”惠王看向众臣。 众臣摇头。 惠王目光逼向甘茂:“甘茂,假使暴雨肆虐,渭水破堤,关中泛滥,家园尽毁,你能保证所有的国库不会被淹吗?” “这……”甘茂嗫嚅,“臣不敢保证!” “有多少国库设在水线以下?” “这个要看多深的水了。就臣所知,三十年前,听说是渭水破堤一次,单是栎阳附近就有三个粮库进水,谷物被泡。” “那次破堤寡人晓得,”惠王略一沉思,盯住甘茂,“若是将所有低洼地区的库房全部移至高处,需要多久?” “这……”甘茂略作迟疑,应道,“三个月吧,至少了!” “寡人晓得了,”惠王摆手,“你们这就去,马上摸个底。若是渭水破堤,远甚于三十年前的那场大灾,关中可有多少灾民,三日之内报予寡人。” 几位臣子起身告辞。 “华弟,”惠王叫住公子华,“召萨满!” 公子华赶至驿馆,带萨满入见。 “能讲讲你的法术吗?”惠王开门见山。 “禀秦王,”那萨满拱手应道,“吾乃共工氏后人,世居北冥之滨,侍奉始祖共工大神。吾术乃先祖世代相授,吾自幼得之。去岁之末,始祖示我前来贵邦,助大王成旷世之功。” “共工大神?”惠王闭目,自语,“寡人幼时曾有听闻,说是大禹之时,共工氏作乱,被发放幽州。” “发放幽州者,非我始祖共工大神,实乃我先祖共工氏后人。共工大神为上皇伏羲帝之后,被上皇用为水正,治理天下之水。上皇之后,我始祖与颛顼争帝,颛顼使祝融战我始祖,我始祖不敌,怒触不周之山,撞断地维,使天倾西北,水流东南。女娲娘娘为之震怒,将我始祖发配于北冥,吾等族人遂在北冥之滨筑屋而居,供奉始祖。” “北冥何在?”惠王问道。 “就在那儿,”那萨满指向北方,“离此三万三千三百里,水深万仞,不可探底,放眼四顾,无边无际。其地半年冰雪,寸草不生,暗无天日。半年光明,草木繁茂,日出不落。” “嘿,”惠王慨叹,“天底下竟有此等奇地!”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尔等既在北冥之滨侍奉始祖共工大神,为何又登临我邦,助我成功?” “此乃因缘聚合,天道运化!”那萨满道,“吾始祖最恨祝融氏,而楚王为祝融氏之后,是以尚红而成火德。观大王始祖,实乃我共工氏一支,是以尚黑而成水德。今岁庚子,天道逆化,五气紊乱,水气盛,杀星出,有大灾降于世间。早在前年,吾始祖就示法于吾,嘱吾迁移秦山,一是助王成此大功,二是构难于楚,以报当年祝融氏逼我始祖之仇,三是供奉我始祖大庙于终南之巅。” “以上仙所述,”惠王迟疑一下,道,“再过旬日,淫雨将至,而上仙若在太白顶上施法,就须设立祭坛。太白之巅,山高道险,积雪不化,风云莫测,怕是来不及设坛吧?” “这个不消大王忧心,”那萨满道,“我等久居北冥,不惧严寒,且我等赶赴秦邦,已有经年,遍迹终南各山,对太白之巅已经熟识。一切设施,均已搭建。眼下万事俱备,只差大王一道准允诏书!” 惠王暗吃一惊,由不得看向公子华。这些萨满在终南山活动经年,而近在咫尺的黑雕却一无所知,想想也是后怕。 公子华吐个舌头。 “若是上仙法成,结果又会如何?”惠王转向那萨满。 “云雨不过太白之巅,全部折回楚山,楚地将成连雨二十四日,其中暴雨十日,大雨十日,中至小雨四日,全程伴有风雷冰雹,届时江汉漫灌,洪水滔天,云梦泽增扩五倍,郢都半城被淹,接后是更厉害的……”那萨满顿住。 “什么?”惠王屏住呼吸。 “瘟神。” “瘟神”二字,着实让惠王惊出一身冷汗。 闭目良久,惠王转向那萨满:“除去一道谕旨之外,你们还要什么?” “三百六十名秦卒,布于山脚道口,充任护法,以免法场受人骚扰,功败垂成。” “寡人晓得了,明日午时,在馆驿候旨。”惠王摆手。 那萨满拱手别过,大步出去。 是夜,惠王一宵未眠,独坐于御书房,将前因后果梳理一遍,耳边轮换回响几个声音: 寒泉子声音:“庚子之年,既为天杀,就当听天由命。是以老朽劝王早作筹备,移低洼之民于高坡之上,设帐立营,使民无风雨之苦,开仓赈灾,使民无饥谨之忧……诚能如此,天佑我王!” 甘茂声音:“这个要看多深的水了。就臣所知,三十年前,说是渭水破堤过一次,栎阳附近有三个粮库进水,谷物被泡……三个月吧,至少了!” 萨满声音:“今岁庚子,天道逆化,杀星出,五气紊乱,有大灾于世间。早在前年,吾始祖就示法于吾,嘱吾迁移秦山,一是助王成此大功,二是构难于楚,以报当年祝融氏逼我始祖之仇,三是供奉我始祖大庙于终南之巅……云雨不过太白之巅,全部折回楚山,楚地将有连雨二十四日,其中暴雨十日,大雨十日,中至小雨四日,全程伴有风雷冰雹,届时江汉漫灌,洪水滔天,云梦泽增扩五倍,郢都半城被淹,还有……瘟神。” 张仪声音:“就地势而言,若成水灾,楚祸更甚。看来是天要亡楚了……王兄难道不这么想吗?” 惠王七想八想,一直折腾到天色大亮,方才昏昏沉沉地倒在软榻上,刚刚迷糊过去,就被一场噩梦惊醒。 惠王索性不睡了,赶往太庙,祭过先祖,又到怡情殿里拿出孝公传给他的那块石碑,将那碑文默看数遍,吟道:“周数八百,赤尽黑出,帝临天下,四海咸服。” 惠王耳边再度响起那萨满的声音:“吾始祖最恨顓顼氏,而楚王为顓顼氏之后,尚红而成火德。反观大王始祖,实乃我共工氏一支,尚黑而为水德。” “先君在上,列祖列宗诸灵在上,”惠王决心下定,望空祈祷,“驷儿今日始知,我始祖本为共工氏后人,循依水德,是以尚黑,而楚氏尚赤。水火不可并立,我与楚氏不可并存于世。今上天助我,使觋人自北冥之滨来。只是此觋所行乃黑巫之术,以邻为壑更非君子所为,但天既有杀,就非人力所可阻止。即使我不行觋术,楚人亦难脱洪水之劫。既然脱不过,淹多淹少皆是受灾,驷儿决定狠下此心,听凭那觋施术。自古迄今,凡成大事者无所不用其极。驷儿祈请我祖在天诸灵挡我祸灾,佑我秦室。” 惠王祈毕,心里踏实一些,眯盹一觉,于正当午时召请那萨满觐见,准允他在太白之巅立庙设坛,祭祀共工大神,传扬共工圣德,同时旨令公子华为他挑选三百六十秦卒,听其差遣。 屈平的火急奏章被邓盾差专人送入郢都,却未直接递呈怀王,而是被送到鄂君启府中。鄂君启读毕,冷笑一声:“哼,回郢都就是回郢都,他却弄出这般理由,真正可笑!” 鄂君启将奏章束之高阁,两天之后,方才一脸不屑地讲予王叔。 “你……”王叔闭会儿眼,“将那奏报拿来我看。” 鄂君取来奏报,王叔看毕,长叹一声,白子启一眼:“你呀,险些误下大事!” “你是说,楚国真的要发洪水?”子启怔道,“发水好呀,稻米正旱呢,还能怕水?” “你太年轻,是真的不知轻重呀!”王叔苦笑一下。 “呵呵,”子启笑道,“不是有我云妹吗?她祭的是巫咸大神,管着云雨二神呢!” “轻重就在这儿!”王叔指着奏章,“云儿就在先庙,若是顺风和雨,屈平能写此奏吗?”指向外面东天,“天上那颗扫帚星,我审几日了,昨儿个召庙尹来,他说的就与此奏一般无二。”收起奏章,“阿叔这就进宫,你知会所有亲朋,就说是阿叔所讲,全力抗涝,搬离低洼之地,将薪柴、粮米等必需诸物全部备齐!” 王叔拿着屈平的奏报入宫,见怀王在与靳尚说话,二人表情皆是焦躁。 “贤弟来的正好,”怀王苦笑一声,“昭睢来报,张仪脚伤仍旧未好,一直在终南山里养病。昭睢求见秦王,秦王不见,传话说,这事儿是张仪办的,须等张仪回来。你说这……唉!” “王兄,”王叔拱手,“这事儿不重要了。” “哦?” “臣观天象,有孛星现于晨昏。孛星出,必有灾殃。臣问过庙尹并大巫,说是灾殃当应于洪水。近日天气烦闷,想必是预兆了。臣请我王诏告臣民,举国备灾。低洼之民,尽皆迁移至高处。”王叔奏道。 “洪灾?”怀王看向靳尚,“这不可能吧?这些日来宫中树叶都有些卷了,寡人还想着如何祈雨呢。”猛地想到白云,“对了,白祭司呢?她怎么还不回来?” “白祭司和左徒皆在先庙,说是谨遵大王谕旨,守庙九十九日。”靳尚应道。 “寡人下过这谕旨吗?”怀王怔了。 “是大王亲口颁旨给护送军尉,臣也在侧。”靳尚坐实。 “改旨,”怀王略一思忖,“请他们尽速回宫,尤其是祭司,无论是祈雨还是祛雨,都离不开她呢。对了,还有屈平。他怎么样?” “臣以为不可!”靳尚急道。 “哦?”怀王看向他。 “当下急务,不是祈雨祛雨,而是六百里商於谷地。”靳尚应道,“就臣所判,张仪跌伤是假,托故不出才是真章。” “你据何而判?” “臣素知张仪。张仪从坡上滚下,伤势再重,也不至于说不出话。若是他执意要办这事儿,莫说是跌伤腿,纵使把腿跌断,也不会不见昭睢。他避而不见,只有一个原因,是他不想经办这事儿了!” “这……”怀王怔了,“不是讲好了吗?连契约也都签了!” “臣细想来,”靳尚接道,“契约是张仪代签的,非秦王签的。而咱这边,是王上签的,而非令尹签的。地是秦王的,张仪只是相国,他所签的字,秦王完全可以不认。因而这个契约,只能算是半个契约。只有张仪出面,让秦王签字加玺,交割商於,这份契约才算成立。” “你说的是!”怀王看向靳尚,“不过,既然应下了,张仪就不该避而不见!” “我王可想想那日宫廷上的事,”靳尚再道,“我王原本是与张仪讲好了的,可陈轸横插一杠子,愣是对秦人不信任,还讲出一嘴歪理来。陈轸不过是个客卿,秦、楚国事,关他个屁事,可他……不说这个了,反正张仪那天是心里不爽的,但大王那天赞同陈轸,张仪不能不答应。之后呢,就是我王使昭睢入咸阳履约、使陈轸入临淄绝齐了。既然讲好了同时履约,可陈轸他绝齐了吗?陈轸不绝齐,张仪的脚伤怎么能好呢?” 怀王嘴巴连张几张,竟是无话可说。是呀,一个在秦,一个在齐,二地相距两千多里,怎么能同时履约的呢? “嗯,”怀王沉思有顷,“寡人这就诏令陈轸履约,与齐绝交!” “王上,”靳尚苦笑,“陈轸之所以迟迟不绝交,是在履约,是在等秦人履约。张仪之伤迟迟不好,也是在履约,是在等齐人履约。一个是陈轸,一个是张仪。我王晓得的,张仪在楚国,是被陈轸陷害的,那陈轸在秦国又是被张仪赶走的,陈轸与张仪是死对头,我王却让这两个对头同时去履一个约,且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相距两千多里,莫说是现在,只怕是猴年马月也做不到!” “唉,”怀王越想越觉得是理,长叹一声,看向靳尚,“依你之意,如何是好?” “臣之意是,我王可另遣使臣,至齐绝交。之后再与秦人履约。若见我王已绝齐交,张仪之脚必好!” “使何人为好?” “就臣所知,”靳尚接道,“燕国内乱,齐军入燕,无暇南顾,是断不肯与我绝交的。只要齐人不肯,我就绝不了齐交。我绝不了,秦人就不信我,商於就……”自觉扯得远了,略顿一下,收回话头,“臣之意,我王可派一个口齿伶俐之人出使齐国,激怒齐王。齐王怒,必绝交于我。” “怎么激怒他?” “责斥之。” “这……”怀王皱眉,“齐王一未得罪寡人,二没做出对不起楚人之事,寡人怎么能责斥人家呢?” “他怎么没有?”靳尚振振有辞,“苏秦合纵六国,盟约依在,而齐王却举兵伐燕,是撕毁纵盟,是弃天下大义。我王完全可以据此正义,责斥之!” 怀王摆手:“就依你言,寻人去吧。” “臣已寻到合适之人。此人姓宋名遗,勇而好舌,一心只想名留青史。” “就他吧。” 在屈平、白云日甚一日的焦灼中,连绵暴雨如期而至。 看守他们的军尉倒是听话,筹足了抗御洪灾所需要的粮、油、禽、蛋等一应食品,还扩建了柴棚,堆满干柴。先庙位于陵墓区,是丹阳城的最高点,远高出不远处的城门楼,雨水再大也奈何不得。 暴雨初来这日,又是一个闷天。凌晨还是晴空,鸡叫时白云扯屈平去看那颗孛星,见它位置移得远远的,尾巴也不够亮了。陪伴它的几颗星也渐渐拉开距离,一颗已经寻不到了,但白云晓得,它们仍在高高的天空运行着。天空愈加灰蒙,罩在空中的那层薄雾加厚了,原本红艳的霞光在这层雾里已失去生气。 “阿妹,”屈平抬头望天,“照你推断,这场大雨当是今日了!” “申时!”白云语气笃定。 果然,上午起风,午时风大,南天现出云团。将近申时,狂风大作,乌云遮天,天空于突然间如同罩个铁锅,庙中一棵合抱大树顶风面的一条如大腿粗细的大枝在一阵更紧的呼啸声中咔嚓折断,被狂风直接吹向大殿,削掉大殿一角。砖块瓦片飞散于庙院各处,砸得啪啪作响。 这还没完,那树枝又在房顶连滚几下,被风裹下,飘向设在殿前的祭坛,将祭坛一侧的三支旗杆齐根儿扫断。几面断旗就如失控的风筝,带着长长的旗杆,直向院墙飘去。两面飘出墙,不知飞向何处,还有一面的断杆卡在墙角里,被风卷得一翘一翘的,随时都会翻滚上墙。 雨还没有落下,老天就给出这个下马威。庙里的所有人都惊呆了,纵使那个眼中只有大王与王叔的邓盾,也情不自禁地“啊”出一声,冲出去欲抢那旗,被狂风裹得两脚离地,紧忙卧倒,伏地爬回。 狂风吹有一刻钟,渐渐小下来。一名兵士冲出去,欲取回那旗,还没跑到祭坛边,一道闪光划破黑空,一声爆响接踵而至。由于炸雷离先庙太近,众人被震得两耳轰鸣,十几个巫女花容失色,挤作一堆,惊恐的目光看向上天。 那兵士被巨雷震倒,邓盾飞冲而上,将他背回。 接着是更多的闪光与炸雷,只绕在先庙四周。 一连串的炸雷过后,暴雨终于落下,雨滴儿似有枣儿大,密密麻麻,从头顶的那道大黑锅上排空砸下。雨水落到干渴的地面上,根本不及下渗,就直接汇成水流,挟带着被风刮掉的落叶断枝,涌向排水沟。排水沟迅即不堪重负,更被树叶淤塞,不消一刻钟,庙院里就成为一片水汪。那军尉带着几个兵士,披起蓑衣,戴着雨帽,冲进雨幕,忙不迭地疏通下水沟。 自始至终,屈平、白云肩并肩站在大殿门口,面无表情。 殿门敞开着,二人当门而立,任狂风、断枝、碎片、折旗、炸雷、骤雨……任上天鼓起所有的威与力,在他们眼前一幕一幕地施展杀技。 二人皆着白衣,两手相牵。 雨滴越砸越大,雷声越炸越响,电光越闪越亮。说也奇怪,电光雷鸣不往别处,只在大楚先庙的大殿四周打转,似乎上天的所有威力,只为将这座大楚的大殿夷平。 电闪划破暗空,一道接一道。雷声响彻环宇,一声紧一声。 陡然,屈平爆发了。 屈平松开白云的手,如一道白光冲下大殿前面的台阶,冲向大雨,冲上设立在殿前的祭坛。 大雨倾盆而下,照头浇在屈平身上。 屈平的白衣贴在身上,原本被大风吹得飘散的长发缠在头上。 屈平两臂高扬,五指平伸,冲天长啸一声,大叫:“我屈平来也!” 屈平在祭坛上狂舞起来,一边狂舞,一边大叫:“来吧,天剑!来吧,雷霆!你们来吧,你们全都来吧。你们冲我屈平来吧。你们有何威,你们有何怨,你们有何狂,你们有何颠,全都发作出来吧,全都冲我屈平来吧!” 说也是奇,屈平话音落处,一道闪光嚓地劈向庙中最老的一株巨松,几乎是同时,一声爆响,那树被劈作两半,巨大的威力将屈平震倒在祭坛上。 “阿哥——”白云长叫一声,飞飘下去,抱起屈平。 炸雷显然没有劈中屈平。 屈平缓过神,无视那冒烟起火的大树,亦无视周边不断闪亮的电与雷,脱开白云,在坛中跪下,双手向天,再出一声长啸,继而是长歌当哭:“呜呼哀哉,无边之穹苍兮,何以乌云遮掩?九天之玄鸟兮,何以飞离南国?云梦之茫渺兮,何以不濯我缨?先祖之英灵兮,何以不恤我民?众小之戚戚兮,何以闭塞视听?人主之惶惶兮,何以不纳忠谏?呜呼哀哉,乌雀狷狂兮,鸾鸟啼血!茅蒿颠疯兮,芝兰无容!商纣失道兮,比干剖心!举国蛀螨兮,生民多艰!呜呼哀哉,天剑何在?呜呼哀哉,雷霆何在?你们来呀,你们再来呀,你们全都来吧,全都冲我屈平来吧!” 话音落处,一道电光再次划过,劈向大殿之顶。 随着一声爆响,大殿的屋顶正中被击穿,冒出浓烟与明火。但这烟与火迅即被紧渗进来的倾盆雨水扑灭,火化作烟,继而完全消失。 眼见这雷这闪始终不离先庙,白云突然明白过来。 白云从祭坛上弹起,绕着屈平,跳起巫咸大舞。 白云边跳边向众巫女招手。 见祭司有召,众巫女不顾一切地跑出来,跟随白云的节奏,将屈平围在核心,如疯如颠地跳起舞来。 白云一边跳,一边快速呢喃咒语。 渐渐的,电闪不劈了,雷霆不震了,只有倾盆大雨毫丝儿不减,从上苍的漏斗里倾下,似要将大楚的这座老庙儿冲塌。 太白山巅,晴空万里。 一团团冷云漂浮,一阵阵冷气入骨。山巅是个雪峰,峰上到处是雪。这些雪在冬天积厚,一入伏夏,就在强烈阳光的照射下纷纷融化,形成水流,汇入山巅四周,在四个方位各成一片水泽,大泽几十亩,小泽三五亩。四片水泽如四块明镜,从四个方位映照着总也融化不完的那团巨大白顶。在这四块水泽的旁边,由实木分别搭建起几十座草舍,来自北冥的数十名黑觋就分居在这些草舍里。 太白之巅的雪,边化边落,边落边化,落落化化,终归起来,落的比化的多,亿年下来,自然形成一层坚厚的雪盖。这层雪盖最厚处十多丈,薄处也有丈许,即使最高处的那块在强风下几乎存不住雪的圆石,也凝起一层厚厚的冰,踩在上面,一不小心滑下去,就是万丈深渊。 这块圆石方圆数丈,中无一缝,像只天生的鸟蛋。鸟蛋顶部方约丈许的一块平面被亿年来的冰水完全覆盖,形成一块光滑的蛋面。 蛋面上面承载的就是这些从北冥而来的黑觋所搭建的祭台。 祭坛搭得异常牢固。几只粗大的乌金钩插进坚冰里,钩在巨石上,从八个方位抓牢鸟蛋,紧紧牵住设在蛋面上的一排由巨木横铺而成的方台。 方台长宽各丈八,宛如一个巨大的方桌,面天而设。方桌四周竖起一圈围栏,以预防黑觋滑下深谷。蛋小台大,远望上面,整个祭坛就如架在空中一般。 公子华穿一身冬服,戴着皮帽,在一个黑觋的引领下登上太白之巅,望着眼前的一切叹为观止。 为首的黑觋正在坛上作法。 他是整个黑觋的首领,也是侍奉共工大神的大祭司。 令公子华目瞪口呆的是,在如此严寒之下,大祭司竟然身无一丝,一边在祭坛上绕圈转动,一边喃喃念着不知什么咒语。 公子华张口,刚要说话,小觋轻嘘一声,指向祭坛。 公子华咂舌。 “大人请看!”那小觋指向南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显然不想干扰坛上的法事。 公子华看向南天,天哪,到处是翻滚的乌云,从眼前铺设开去,一直望不到边。那些乌云由远处奔涌而来,到这山巅,就又折返回去,堆叠成更厚的云层,砸向荆楚大地。 公子华细审,那些云团是顺坡爬上太白顶的,然而,未到山顶,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吹走,掉转头奔向荆楚。 更让公子华惊愕的是,阻挡这些雨云的不仅仅是太白顶,而是由太白顶左右延伸的一条长线,是八百里终南山的所有山脊。 过有半个时辰,大祭司完成仪式,穿衣戴冠,向公子华招手。 公子华在小觋的引领下沿台阶登上祭坛。 坛上摆着四样黑色祭品,分别是一只黑熊、一只黑雕、一只黑猪、一条干黑鱼。除却那条干鱼之外,另外三样俱是公子华所熟悉的。 “什么鱼?”公子华指向那条鱼。 “北冥之鱼,大神最爱享用!”大祭司道。 在四类祭品中间,是三只黑瓶,一只开着口,一只塞着口,一只半开半塞。三只黑瓶之后,才是共工大神的牌位。 公子华的目光落在三只黑瓶上,看向大祭司。 “它们是大神的法具。”大祭司未再多作解释,指向坛下,“华大人,草堂请!”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老子如是说。 然而,降落于荆楚大地上的这场豪雨,竟然完全反了天地的禁忌,非但是终日,且在不住歇地连下三日三夜之后,仍未现出丝毫消停迹象。 楚宫内的巨大芈字水系是与整个郢都水系连在一起的,郢都水系又与江汉水系互为表里,而江汉之水在短短几日里爆涨数丈,云梦湖亦扩大一倍,楚宫里的流水先还流淌,及至第四日,渐渐滞在那儿了。 大雨下到第八日,流水完全不动,滞水一寸一寸地上涨,洪水漫岸,从高阁上看去,芈字先是肿大,继而消失了。 楚宫的低洼之处一片汪洋,那些建在稍低处的宫院建筑、草木标牌,全都泡在水中。宫中的路径也渐渐找不到了,好在宫人们已经走熟,知晓每一处深浅,迄今没有溺毙的。 在郢都,楚宫所在地块,绝对不是洼地。 怀王慌神了。 看到雨水略小一些,变作细雨了,怀王从重楼高处急步下来,大步走到宫院里。 宫尹披着蓑衣,正在指指划划地引导宫人或排水,或搬家,抢救受淹的家俬。 怀王走过来。 “王上?”宫尹停住,看向他。 “速召王叔、上官靳尚,还有所有朝臣,上朝议事!”怀王颁旨。 “禀王上,”宫尹声音极小,“已经出不去了。” “什么出不去了?”怀王怔道。 “宫门呀。”宫尹指向宫门方向,“臣已使人探过,宫门前面的道上,有几处积水,最深处有三尺多呢。” “三尺深就不能走了?”怀王震怒,“纵使一丈深,也让他们给我泅过来!” “王上——”宫尹看向他,欲言又止。 “说。” “即使召请,怕也召不到人。” “人呢?” “这雨太大了,他们都在救灾,各顾家财,怕是……不在府中呀。昨日王上召请王叔,臣使人登门三次,王叔皆不在家,后来方知……王叔去他封地了,是乘一支大木船去的,看来,那儿的灾情更大呢。” “靳尚呢?他也不在府中?” “靳尚在呢,”宫尹朝后花园方向努嘴,“方才刚到,与南宫娘娘在祭巫咸大神,祈请大神止雨!” “哼,他们懂个屁祭!”怀王爆粗了,气恨道,“硬要寡人赶走左徒并巫咸大神的祭司,这雨它能不下吗?接旨!” “臣听旨!” “传旨屈遥,让他速去丹阳,请左徒屈平、祭司白云火速回郢,入宫觐见!” “臣领旨!”宫尹急急去了。 怀王抬头看天,见一大团黑云又涌过来,心里一紧,朝巫咸庙匆匆走去。 楚王新任特使宋遗受命之后,马不停蹄,昼夜兼程,不消旬日竟然赶路近三千里,于楚地开始落雨的这日抵达临淄,在宫门外面递过使节名帖,被齐国负责邦交事务的大夫安置在馆驿,且就住在楚王前特使陈轸的隔墙。 宋遗是宋国人,其家谱上溯十一代,始祖是宋襄公,就是在与楚战于泓水时因不鼓不成列而使大军惨败且屁股上中箭的那个宋襄公。宋襄公因箭伤而死在位于睢水之阳的一个叫睢邑的行宫里,其子即位之后干脆将他葬在该宫,顺便改此邑之名为襄陵。宋遗的祖上一直住在襄陵先君的别宫里,守陵数代。之后百多年,襄陵被魏人占去,到宋遗这辈,又被楚人昭阳夺走,宋遗从出生及籍贯来讲,也就成了妥妥的楚人。 宋遗是个有为士子,博学多才,勇而善言,不甘只做守陵人之后,一心想效法的是其始祖宋襄公,梦中也想干出一番惊世骇俗、名动列国的大事业,无奈命运不济,家道至其爷爷的爷爷那辈已经中落,到他父亲这辈,完全沦落为寄人篱下的门客。襄陵入楚后,宋遗以楚人身份赶赴郢都谋生,先在昭阳府中混过一阵,见昭家落势,转投靳府,以忠诚与干才获靳尚赏识,成为心腹。此番得靳尚助力,宋遗被楚王聘为出使齐国的特使,等同于直接晋级楚国大夫,可谓是他家上溯十代也未曾有过的恩遇了。 受同一君王之命出使相同国家的使臣不可能存在两个,若是前后相随,通常以后来者为尊,因而,宋遗的到来实际上昭示了陈轸使命的终结。 同为使臣,作为先来者,陈轸是要接风的。 酒过三巡,行事老辣、年齿几乎是宋遗一倍的陈轸就轻松套出宋遗的使命所在,也得知他的幕后指使,连叹数声。 “前辈何以叹气?”宋遗饮完一爵,搁下,盯住他。 “说说,你想怎么个绝齐?”陈轸盯住他。 “递交国书,当廷申明与齐绝交!” “邦交不是过家家呀,要绝交,就得有个理由,你的理由呢?” “理由一大堆呀!”宋遗端起酒爵,一饮而尽,咚一声将空爵搁在案上,“最直接的一个,我王嫁楚室公主予秦室,已与秦室缔结百年之好。齐人是秦人的仇敌,自然也是我大楚的仇敌。我大楚怎么能与仇敌续履盟约呢?” “这就是你的理由?” “还不够吗?”宋遗朗声应道。 “哈哈哈哈!”陈轸爆出一声长笑,斟酒,举起,“来来来,干杯!” 二人饮尽。 “噫吁唏,”陈轸发出一声富有抑扬顿错的嗟叹,拿起酒壶,却没有斟给他,而是直送自己唇边,张开大口,仰起脖子一阵牛饮,直至见底,方才咚地扔掉空壶,盯住宋遗,“年轻人呀,你晓得自己此行是在做什么吗?” “绝齐呀!”宋遗声如洪钟,拳头握起,“晚辈使命就是绝齐!” “你绝的不是齐!” “咦?”宋遗怔了,“不是齐,能是谁?” “是你的大楚!”陈轸吐出一口酒气,指向他,“还有你的这个你,年轻人!” “只要完成我王使命,晚生纵使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宋遗拳头捏紧。 “啧啧啧,”陈轸连出几声,轻轻鼓掌,“看来,你是成心要名垂史册了!” “名垂青史是晚辈此生的夙愿!难道前辈不想吗?” “想呀,”陈轸啧啧又是几声,“我陈轸哪能不想呢。”缓缓起身,“辰光不早了,年轻人,你我都早点儿歇息吧,明日一早,你我都要各奔前程了,是不?” “各奔前程?”宋遗怔道。 “是呀,你去名垂青史,老头子我呢,这要回郢复命。” 话音落处,陈轸头也没回,在宋遗的一脸错愕中,迈着小醉步走向他所居住的小院。 次日凌晨,宋遗早早起来,手持使节,昂首挺立于齐宫门外。 这日是齐国大朝,东方刚一发亮,各路朝臣就已络绎赶至,静候上朝钟声。见到这么年轻的使臣,持的还是楚国使节,朝臣们纷纷看向他,低声议论。宋遗听得出,他们议的是陈轸,是楚国为何又换使臣了。 入殿钟响,众朝臣排作序列,登上正殿台阶。 约过三刻,殿内传召楚使。 宋遗大步跨上台阶,步入正殿。 使节入见,是有一定礼仪的。宋遗却无视任何礼仪,更未在殿内趋步,而是一路信步地走进来,目不斜视,昂首挺胸,直直地穿过两边臣子组成的通道,直面齐王。 楚使行此无礼举止,齐宫众臣面面相觑,即使齐宣王,也是呆了,两眼发直地盯住宋遗,不知他想干什么。 还好,宋遗走至距宣王五步远处,住步,但没有下跪,只将使节在地上略顿几顿,声如洪钟:“楚王特使宋遗见过齐王!” 面对如此无礼之使,齐臣总算明白过来,个个怒容满面,无数道目光射向齐王。 “楚使宋遗,可知邦交之礼否?”齐王阴起脸,目光如剑。 “使无道之邦,宋遗自可不必拘礼!”宋遗再次以使节顿地。 作为楚使,宋遗是代表楚王来的。 齐王的脸色青了,看向田婴。 “大胆狂使!”田婴怒喝,“你且讲来,齐、楚睦邻协议未干,前来睦邻的楚使陈轸尚在我邦,齐、楚礼尚往来已有数年,何以今朝我大齐就成无道之邦了?” “有道无道,请看国书!”宋遗从袖中摸出国书,拿在手中,二目无视田婴,直盯齐王,“请齐王受我大楚国书!” 齐王努嘴,当值御史走过去,接过国书。 御史展开国书,瞄几眼,吸口冷气,看向宣王。 “念!”齐王眼睛闭上。 “齐王阁下,”御史当廷念道,“十余年前,洛阳人苏秦倡纵结盟,由燕国发起,山东列国群起响应,六国君王会于孟津,盟誓签约。今纵亲盟约依在,齐王却兴不义之师,征伐我纵亲发起之邦,有失天下公义。熊槐不才,惟愿秉承天下公义,维护纵亲盟约,自今日始,不再与尔等无道之邦再行往来。此前所签所有盟约,皆行废止。楚王熊槐。” 御史念毕,众臣尽皆愕然。 整个国书,纯粹是无稽之谈。 苏秦倡导六国纵亲,目标只有一个,制秦。秦人却结亲于燕,上下其手,使燕人内乱。之后秦使入魏,唆使魏人先伐赵,后伐韩,齐人不惜辛苦,响应苏秦,先救赵,后救韩,剿灭庞涓,方使天下稍稍安定。之后是秦人出兵,借道伐齐,齐人再败之。纵亲内争之时,无论是救赵还是救韩,他楚人在哪儿?今番燕人起争,齐人诏告列国,入周得授天子王命,兴的真正是正义之师,而竟被楚王诬为无道之邦,天下岂有此理? 齐宣王的胡子气抖了。 但齐宣王并未失去理智。齐宣王晓得,有气不能发给使臣,也不宜与他置辩,因为一切皆是楚王的事。 “楚使,”齐宣王拉长脸,“你呈递的国书寡人已经收到。既然楚王不想与寡人再行往来,寡人成全他。自今日始,齐楚不再往来,所签协议全部废止。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这是非常理智的声音了,但宋遗偏就不知深浅,朗声叫道:“齐王既说绝交,就当拿出一个绝交的国书来,否则,我回郢都如何复命?” “齐人的国书是不可以交给楚使的,寡人会派使臣入郢,向楚王呈递绝交国书!” “咦?”宋遗应道,“齐王若是派使臣至楚,岂不是又行来往了?” “以你之见,寡人该当如何?” “这就绝交!” “寡人不是已经颁旨绝交了吗?” “你只是口头说说,非正式绝交。宋遗所求是正式绝交!” “你说,如何正式绝交?” “写出绝交国书,一如我王所写,这就交给本使臣,带回复命!” “齐国的国书,只能由齐国人呈送,这是邦交礼仪!”齐宣王皱眉。 “齐王可是一向遵守礼仪的?”宋遗突然问道。 “寡人何时不守礼仪了?”齐宣王问道。 “哈哈哈哈,”宋遗放声长笑,“齐王若守礼仪,天下就没有不守礼仪的人了!” 这是公然污辱了。 齐宣王的眼里冒出杀气,声音却是平淡:“楚使,你还没说寡人何处不循礼仪了呢!” “我且问你,”宋遗两眼瞪起,盯住齐宣王,“你们田氏本为陈姓,落难至齐,被齐公好心收留,用以为臣,改作田姓。身为姜齐臣子,你先祖非但未曾感恩戴德,反倒鸠占鹊巢,逐走真正的齐公,自己称公称王来了,你且说说,你们循的是哪门子礼仪?” 见他身为大国使臣,这竟讲出如此揭人面皮的话来,众人皆是惊诧。 “你——”齐宣王冷笑一声,“看来是想品尝一下绝交的滋味了!” “哈哈哈哈,”宋遗爆出又一番长笑,“宋遗识浅,真还没有品尝过呢!” “来人!”齐宣王断喝。 几名甲士冲上来,拿住宋遗。 “置大鼎于宫门之外,燃薪!” “哈哈哈哈,痛快,痛快,”宋遗再爆长笑,“哈哈哈哈,痛快!哈哈哈哈……” 当一尊大鼎被摆在大殿之外的空场上时,所有齐臣围站一圈,解恨地看着被绑在一根临时木柱上的宋遗。 薪柴堆在鼎下了。 一名兵士手持火把,站在大鼎旁侧。 “楚使,”齐宣王目光冷冷地看向宋遗,“寡人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肯叩首认错,收回方才所言,寡人放你一条生路!” “哈哈哈哈!”宋遗长笑一声,“给本使松绑!” “松绑!”齐宣王旨令军尉。 兵士松绑。 “本使的使节呢!”宋遗再道。 齐宣王示意,兵士归还他的使节。 宋遗朝楚国方向拜过两拜,手持使节,昂首走向大鼎,身子一纵,跃入鼎中,溅出一圈水花,声音清朗:“点火吧,你个贼国之君!” “你……”齐宣王气得手指乱颤,指着宋遗,“你个莽夫,看来是真的不知进退了,寡人成全你!”冲拿火把的兵士,“点火!” 那兵士将火把投入薪柴。 那薪柴是泼了油的,刹那间,火光熊熊,将整个大鼎埋在火焰里。 “看哪,全天下的人,看哪,全天下的史官,你们这都看清爽了,这就是田齐的礼仪之邦,这就是贼国的仁义之君!这就是……” “哼,你个找死的狂夫!”齐宣王甩下袖子,气恨恨地转身,在宋遗渐渐弱下去的狂笑与咒骂声中扬长而去。 “唉!”看热闹的宫人身后传来一声重重的叹息。 是楚王的前特使陈轸。 经宋遗这个莽使一闹,齐王辟疆真就毛了,当日决策二事,一是遣使入秦,和秦伐楚,二是快马赴燕,调回匡章并其治下三军回齐,屯扎于筹备伐楚,同时命其庶子公子重为征燕主将,引军三万驻守燕境。 调回匡章真还不是田辟疆的一时心血来潮。 自克蓟之后,在大儒孟轲的督导下,匡章仍然打着仁义之师的旗号,对燕民丝毫无犯,齐王期待中的燕国奇珍异宝仍然被封存在燕宫里,燕人的财物一丝儿没得冒犯不说,齐人还倒贴进不少粮草与辎重。 当然,好处也是有的,齐师兵未血刃,先得蓟城,后得燕地的众多城邑。燕地举国无君,燕人不知所向,见齐人是真来助燕的,纷纷将城邑的辖权交给匡章。惟有下都武阳被单鹰死守着不放,气得中山司马赒将之完全包围,限时投降。单鹰也是厉害,使人联系匡章,称他愿意将武阳交给齐人,而不是中山人。匡章答应,使人前往武阳接收。单鹰交割完毕,令燕军就地解散,带着他的鹰及部分亲信北投胡人去了。就在这夜,中山人发狠,大兵进城,逼走齐人,将下都武阳据为己有。 匡章急报齐王,同时筹备夺回武阳。就在此时,新任主将公子重带着齐王的虎符到了,要他就地交割,挑选部众五万发往西都平陆,筹备伐楚。匡章没有多话,遂将武阳之事交待给公子重,引兵五万回到平陆。没有匡章,公子重是不敢轻易与中山人开战的,也就另拟一份战报,快马呈送齐都,由齐宫决定武阳的最终归属。 新将到任,军师孟轲的使命也就结束了。孟子吩咐万章驾车先沿燕宫转一圈,再到城外,绕蓟城转一大圈,不无遗憾地踏上返齐之路。 孟子回到临淄,入宫向宣王复命,归还王弓并那三支射出之后又回收上来的利矢。 宣王闻报,迎出宫门,执孟子之手,并肩入宫,设宴洗尘。 酒过三巡,宣王拱手谢道:“夫子倡导仁义,寡人总以为是远古神明,今日始见果实。没有夫子,燕国之事,不知要费多少周折呢。” “齐王有此见证,轲心甚慰。”孟轲拱手回道,“诚如大王所见,仁义并非神明,它们就在身边。只要大王孜孜以求,法令非仁义不立,政治非仁义不施,三军非仁义不出,邦国非仁义不伐,莫说是征服燕国,纵使征服天下,在轲眼里,亦为囊中探物矣!” “夫子之言,寡人深信不疑。”宣王为孟子斟一爵酒,双手敬上,“夫子请满饮此爵,寡人另有一事求问!” 孟子谢过,举爵饮下,拱手:“齐王有何疑难,可以问来!” 宣王为他再度斟满,放下酒壶,拱手:“是燕国之事。” “燕国何事?” “夫子已经看到了,”宣王指向燕国方向,“燕室无道,自毁社稷。燕人弃之,夹道迎我仁义之师。姬哙为寡人外甥,寡人本欲扶之,不想他又死于乱贼之手。哙之子嗣,尽被乱贼子之赐死。今日看来,燕室已无人矣。然而,燕地广阔,不能无治。燕人错杂,不可无主。近日有人劝寡人取燕社稷,在燕地置都设制,以蓟城为上都,以武阳为下都。上都辖燕国北地,下都辖易水并河间地。当然,也有人劝寡人勿取的。寡人在想,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前后不过五十日,燕地尽归我有。如此大功,断非人力所能达成。既为上天所赐,寡人若是不取燕地,或遭天谴呢。寡人思来想去,实在拿不定主意,这想听听夫子之见。”拱手,“诚望夫子赐教!” “大王问错人了。”孟子拱手应道。 “寡人该问何人?” “燕人。” “这……”宣王怔了。 “大王取燕,若是燕民欢悦,大王就可取之。取而代之者,古有成例,譬如武王取商。大王取燕,若是燕民不悦,大王就不可取。不取而伺机者,古亦有成例,譬如文王不取商。至于大王方才提及的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燕人箪食壶浆以迎大王之师之事,原因无他,是燕国人在逃避自己的水、火之苦。如果齐人治燕,使燕民所陷之水更深,火更热,燕人怕就会有所行动了。” “寡人受教了!”宣王心里不爽,略略拱手,看向田婴,“田相国,你陪夫子再饮几爵,寡人不胜酒矣!”起身,缓缓而去。 望着宣王渐渐远去的背影,孟子苦笑一声,见田婴去拿酒壶,亦拱手道:“谢相国美意。轲亦不胜酒矣,告辞!”起身出门,扬长去了。 出得宫门,万章望到孟子,驱车过来。 孟子跳上车,喝多酒的老脸拉得很长。 “夫子?”万章不晓得宫中发生何事,小声问道。 “万章,”孟子指向客栈方向,“你须记住,自今日始,燕国之事,不可再讲。” “为何不讲?”万章急了,“夫子的仁义之战,弟子正要宣扬呢,真叫个惊心动魄,可歌可泣,纵使子牙在世,怕也是……” “唉,”孟子长叹一声,望向北方,“老朽以仁义克人之国,却未能以仁义为其立之,怕是要害苦那些燕人了!” “夫子?” “不要问了,”孟子指向邹地,“回家。” “夫子?”万章越发急了,看向孟子。 “好吧,”孟子改口,“回客栈。” 第131 章|遭天灾祸不单行 赴民难白巫舍身 在宋遗被烹的次日,秦国黑雕已将楚齐绝交的快讯递至秦宫。张仪被秦王紧急召回,入咸阳时已过黄昏,被宫车直接载往秦宫。 惠王备好宴席,召来乐坊,歌舞侍候。 轻歌曼舞中,二人酒至半酣,惠王传旨摆棋。 一副棋具被宫人抬来,摆在二人中间。 “寡人执白如何?”惠王拿起一枚白子,笑看张仪。 张仪笑笑,摸过黑子棋盒。 惠王在棋盘上连布三子,看向张仪。 张仪看向三子,眯起眼睛:“我王这是——” “这第一枚,是雨神!”惠王指着三枚白子,“这第二枚,是瘟神;这第三枚,是将军魏章,其麾下二十万锐卒已于近日陆续赶赴商於谷地。下面的局,该当仪弟出手了!” “若是此说,”张仪笑了,“是该到臣了!”拿起黑子,却不落下。 “怎么不落子呢?” “臣在守个喜信儿!” “是不是这个?”秦王掏出黑雕的密函,递给张仪。 张仪看完,震惊。 “唉,”秦王长叹一声,“这个楚王倒是别致,竟然想出这个妙招,实出寡人意外呀。” “非楚王之意。” “哦?” “臣晓得宋遗。此人原在昭阳门下,后转投靳尚,由他出使,当是靳尚之功。” “呵呵呵,”秦王笑了,“靳尚是个人物,待寡人攻克郢都,该当赏他一块地儿才是。” “是我王会用人!”张仪竖起拇指。 “这个宋遗也是决绝。完成使命就成,大可不必受烹嘛。不过,田辟疆这一烹,算是把楚人的后路彻底烹断了。如果不出所料,与我结盟的齐国使臣这辰光当在道中了!” “臣这就落子!”张仪提出一枚黑子,啪地落下。 张仪在秦王宫中一直守到翌日后晌,方才出城,改乘一辆有篷的辎车,悠哉游哉地驰进咸阳南城门,直入相府。 在相府的门外下车时,张仪还刻意拄起拐杖,一跛一跛地走进府门。 回到府中,张仪还没歇过气来,门人报说楚使到访。 张仪请入。 “相国大人,您终于回来了!”昭睢一脸委屈,声音急切。 “唉,”张仪不无夸张地长叹一声,“人哪,该倒霉时喝口凉水都塞牙缝。”伸出依旧打着绷带的右脚,“昭兄弟请看,就是这只脚,他娘的那天也是闹鬼,本想登个高,望个远,不想却踩在一块松掉的石头上,那石头一滚,我这脚底一滑,人就整个滚下去了,滚得我是眼冒金星啊。其他还好,只这脚踝撞在一块硬石上,但听咔嚓一声,我就疼死过去了。” 这个故事昭睢早已听过,但这辰光不得不一脸同情地再听一遍。 “嘿,”张仪越说越来劲,“他娘的撞到石头上还不算倒霉,真正倒霉的是遇到庸医。庸医真叫个害人哪,他说我的骨头断了,要对骨,我就让他对,嘿,他一连对了四五次,疼得我是又死几次呀。可对来对去,他一直对不准,没过几天,这脚踝就肿成一个大圆球了。我赶他滚蛋,听闻终南山里有个老医师专治骨伤,就让人抬进山里,那老医师一摸,说是你来太晚了,一伤到就该来的。我说,要紧不。他说,你的踝骨不是折了,是碎了,得重新拼合起来,箍牢,让他慢慢长。我说,那就快箍呀,他说,你得忍住疼。我说没事儿,你来吧。他让我连喝几碗老酒,然后把我绑起来,嘴里塞块布,拿只利刃,朝我那肿脚踝上嚓嚓嚓嚓,我是看不得呀,只有那疼是钻心的,我却动不得,叫不出,想死的心都有哇。之后我就死了,啥也不晓得了。待我醒来,已经躺在榻上,整条腿让他绑成一块长板板了……” 张仪讲得眉飞色舞,昭睢的目光却渐渐落在他的伤脚上。他听过的所有故事版本皆是左腿,而这辰光,张仪裹的竟是右脚! “相国大人,”昭睢指着他的右脚,“不是伤在左脚上吗?” “左脚?”张仪的眼珠子连眨几眨,眯起来,盯住他,“你何以晓得是左脚呢?” “大人受伤辰光,人们无不是这么传说的,我专门问过为您裹伤的那医师,他也说伤的是左脚。”昭睢较真了。 “哎哟哟,”张仪一拍脑袋,“瞧这错的!这些人全都该杀!”伸出左脚,“你看看,我这左脚好端端的,是不?”朝地上连顿几下,“这像是受伤的样子吗?唉,”连连摇头,“这拨蠢货,伤整不好,忙帮不上,竟然连个左右也辨不清了,气杀我矣!” “相国大人,”昭睢紧忙转换话题,“无论如何,您能回来就好,真正急死人呢。” “咦,兄弟,何事急切?”张仪盯住他。 “是那盟约的事呀!”昭睢急了。 “盟约何在?” “我带着呢!”昭睢打开一个随身携带的小箱,取出盟约,“这不,全在这儿!” “是哩,”张仪点头,“我正是挂着这事才不顾伤疼回来了呢。” “谢相国记挂!” “这样吧,”张仪瞄那箱子一眼,“昭睢兄弟,你把这箱子留在这儿,我今朝先歇一宵,明日就入宫觐见秦王,让他签字划押,再加个玺印,这事儿就成了!” “好咧!”昭睢不无爽气地将盟约装回箱子里,提到张仪跟前,小心放下,拱手,“昭睢恭候佳音!” 翌日,昭睢早早来到相国府,从上午候至下午,天近傍黑时,总算候到张仪。 张仪没穿官服,只穿一身内衣,头上无冠,头发是凌乱的,气色也不太好。 张仪是在小顺儿的搀扶下走进客堂的。 昭睢迎出去,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直到张仪在主席位坐定,方才于客席坐下。 张仪木呆呆地盯住昭睢。 “相国大人?”昭睢轻问。 “唉!”张仪长叹一声。 “出什么事了?”昭睢再问。 “唉,还不是兄弟你的事?”张仪复叹一声,看向小顺儿,“愣这儿干啥?到车上,将那只箱子拿来,还给昭大人!” 小顺儿出去,不一时,拿回昭睢留下来的箱子,放在昭睢跟前,快步出去。 昭睢打开箱子,里面是空的。 “相国,盟约呢?”昭睢震惊。 “让大王一把火烧了!” “啥?”昭睢惊得从席位上弹起来。 “唉,”张仪再叹一声,“不只是那盟约,”指指自己,“你瞧瞧我,一身官服入宫,出来就是这副模样了。大王看了那盟约,一时上火,烧了盟约不说,喝令侍卫将在下的这身官服官冕全都剥了。还有那颗金印,大王要我这就还给他呢。” “这这这……”昭睢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叫我如何回朝复命?” “昭兄弟呀,”张仪两手一摊,“你复命事小,我这儿的事可就闹大了。我呀,我这是山中妖精照镜子,里里外外皆不是人哪!” “这……”昭睢在厅中转圈,跺脚,“秦王他……不是讲好了吗,为何这般?” “是呀,”张仪气恼,“在下也是这般问他,结果呢,我刚刚问出口,就又被他臭骂一顿。” “秦王怎么骂?”昭睢急问。 “骂我吃里扒外呀,怎么能把大秦国的土地拱手让人呢。秦王说,商於六百里来之不易,商地十五邑是楚王赠送的,於地十五邑,是秦国数万甲士拿性命换来的,骂我哪来的胆子竟然把这六百里拱手就送给楚人了!” “大人,”昭睢急辩,“你在楚国不是这般讲的,你说,秦王他是同意的,是秦王使你使楚睦邻的。” “是呀,秦王是要睦邻,可他没说要送商於谷地六百里呀!” “可您答应了的!” “是呀,”张仪苦笑,“我是答应了的,所以我里外不是人哪!我说,我已经答应楚王了,也已经与楚王签下盟约了,楚王已经加玺签押了,秦王说,你答应的事,你拿地还去。我……昭兄弟呀,我哪儿有地呀!我只有这於城六里,”猛地一拍大腿,“兄弟,豁出去了,我就把这六里归还楚王,如何?” “这……”昭睢回他个苦笑,“如何能成?” “能成,能成!”张仪连拍胸脯,“这是秦王封给我个人的,他封给我,就是我的地,我有地契,有诏命,该有的证据我全不缺,我想给谁就给谁,想他秦王奈何不得!” “这这这,不是这样的!”昭睢的脑子这辰光开始转过来了,“是这盟约,秦王怎么能撕毁盟约呢?” “唉,”张仪摇头,“说起这盟约来,也怪在下考虑不周。那盟约其实并非盟约,因为秦王尚未签字划押。既然不是盟约,就是一张废契,秦王烧的不过是张废契而已。再说,如今已经烧了,你我手中除了这个空箱子,什么也没有了,我们又能怎么办呢?” “天哪,烧了!一把火烧了,我……哪能个回朝复命啊!” “兄弟呀,”张仪接上话头,“在下是眼睁睁地看着宫人将它烧成灰烬的呀。不瞒兄弟,在秦王跟前,我大讲与楚结盟的好处,可谓是据理以争呀,没想到秦王几句话就把我堵死了。我说,楚王答应与齐绝交,只与秦国结盟,秦王说,楚王与齐王绝交,寡人怎就不晓得呢?寡人在齐地还有不少朋友呢,听那些朋友说,楚王的特使陈轸这辰光就在临淄,可他从未提过绝交的事。我说,按照盟约,是约盟双方同时履约,在我们与楚国交割商於之时,楚国才与齐人断交,秦王听了一番大笑,说是拿来我看。我递上盟约,秦王看毕,上面真还就是这般写的,于是震怒了,骂我说这是什么狗屁盟约呀,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两下相隔数千里远,怎么同时交割?如此盟约,留下来就是笑柄!我一时语塞,正在寻辞儿应对,秦王于盛怒之下,就使人点火烧了。”起身,显然是忘记了跛脚的事,走到昭睢跟前,拍拍他的肩膀,“兄弟呀,回朝复你的命去吧,就说张仪我愿将於城六里,也就是属于我的那块封地,献给楚王,不加任何条件,算作我考虑不周的报应!”转对外面,“顺儿,送客!” 小顺儿闻声走进,提起那只空箱,盯住昭睢。 看着张仪走过来时腿脚麻利的轻巧劲儿,昭睢恍然明白过来,一股怒气冲上头顶,想要发作却又忍下,鼻孔里恨恨地“哼”出一声,大踏步走出相府。 自大雨开始,屈平、白云每天都要站在大殿的高处,俯视城外的两条水流,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变得黄浊、凶猛。 大殿漏雨了。雨水穿过那日被雷公击穿的屋顶及被大树的枝干扫掉的屋角灌进殿中,将殿中的泥塑淋得面容模糊。其中直接被屋顶漏水浇到的是始祖高阳帝,于第三日就塌倒了。 高阳帝塌倒时,屈平与军尉就站在旁边看着。那是整个大殿里最大的一尊泥像,在如山中小瀑布一般的雨水浇注下,搬没法搬,移没法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被淋塌。高阳帝在塌倒时,站在他左侧的始祖祝融也被大雨淋透了,面部模糊,右边半边脸几乎没了,右半个身子出现裂缝,只有两只眼睛依然在射火,但这火显然被水汽蒙住了。 在雨水间隙,邓盾引领众兵士冒险攀上屋顶,将屋角的漏洞堵住,但屋顶被炸雷击穿的那一处,实在是堵不住。他们所能做的,就是拿出各种雨具,将塌倒的那尊泥塑旁侧的几尊全部罩起,再将满殿的雨水导流到殿外。 大雨下至第七天,水流看不到了,只有泛着黄光的一片。 河堤外面依稀可辨的村落于一夜之间看不到了。 他们晓得,河水一定是在夜间冲上堤岸的,低洼处的百姓也应该是在夜间失去家园的。 屈平眼眶湿了,紧紧握住白云的手。 茫茫四野,没有风,没有雷,惟有大雨倾盆。 “阿妹,”屈平看向白云,“你再求求巫咸大神,能否少下一点点儿。这般下去,楚人真就毁了!” “是上天降灾,不是巫咸大神的事,你让我怎么求呀?”白云一脸无奈。 “可这……”屈平看向仍旧向下砸的雨珠儿,“雨也太大了点儿!” “不大能成灾吗?”白云剜他一眼,“我告诉你了,这次是超大的灾。” “记得你说过,灾情共是一十四天,天哪,还有七日,这……” “是祸躲不过。再熬七日吧,熬过或就好了。” “不知我的奏报大王看到没?大王筹备了没?各尹司……”屈平顿住,似乎不敢再说下去。 之后的每一日,于屈平都如一年。 如是熬过六日,到第七日上,也就是开始落雨的第十四日,屈平一大早就赶到露台上,仰望天空,仍旧是乌云密布,未曾见出一丝儿缝隙。雨水仍在噼噼啪啪地砸向庙殿前面的祭坛,在坛四周聚出一汪汪的水洼,打着漩儿涌向时不时就被军尉掏出淤塞物的排水沟。 屈平急了,返回他们所住的耳房去寻白云,却见众巫女无不赤裸躯体跪在地面上,排作一个奇怪的图案,显然是在施法。 白云跪在正中,额头现出汗珠。 屈平退出,掩上房门,走进大殿,跪在列祖列宗的泥塑前面,闭目祈求。 除掉那个塌掉的与旁边两个半塌掉的,几乎所有泥塑都被罩上一层护套。 过有一个时辰,屈平觉出身后有人,晓得是白云,就站在他的身后。 “巫咸大神可有谕示?”屈平身体未动,声音出来。 “嗯。”白云语气沉重。 屈平心头一紧:“怎么说?” “淫雨还要再下十日。” “啥?”屈平几乎是弹起来,转过身子,盯住白云。 白云身着一袭白色巫衣。 殿外,大雨略小一些。白云走出殿门,走到露台上,透过重重雨幕,看向远处的一片汪洋。莫说是远处的村子,丹阳城内也是茫茫一片了,尚未塌掉的房舍泡在水中,将水面切割成无数条块。不少人踩着雨水走出来,在汪洋里艰难跋涉。 屈平跟过去,站在她身边,一脸急切:“不是说只下一十四日吗?” “是的,”白云看向远处,“依据巫咸大神谕示,这场大雨将落于荆、梁、雍、豫四州之野,其中荆、梁二州一十四日,豫州十二日,雍州是二十四日,不料情势变了。”指向西北方,“在那儿,就是太白顶,有觋人作法,不让云神越过太白绝顶,云神无奈返回荆梁,加重了荆、梁二州的雨势,由此可知,此二州的山与野还将落雨十日。” “什么觋人?”屈平震惊。 “是黑觋,从北冥来,所侍奉的是大神共工。” “共工?”屈平脸色变了,“这就糟了!” “哦?”白云看向他。 “我听太庙的大巫祝讲起过他,是我们楚人的死对头呢!” “这个从何说起?”白云怔了。 “按照族谱,楚人的先祖叫季连,芈姓。季连之父为吴回,即祝融。吴回之父叫称,称之父叫高阳,就是帝顓顼,也就是大殿里被雨水冲塌的那尊。帝顓顼之时,水神共工作乱,我始祖高阳帝任命我祖祝融为火正,击败共工,共工怒,触不周之山,致天地倾斜,惹怒女娲娘娘,才将他发配北冥。” “天哪,”白云咂舌,“难怪云神过不去太白顶呢。” “我终于明白那日雷击的事了!”屈平看向大殿,倒吸一口冷气,“想是共工大神欲毁我先庙,以报当年战败之仇。所幸那日阿妹及时搬来巫咸大神,驱走雷神,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看向郢都,“怪道大王做下先庙失火的噩梦啊!” “要是这说,”白云盯住他,“那个大功该是你的!” “为什么?” “不瞒你说,”白云指向大殿,“这儿是楚国的先庙,巫咸是巴人之神,楚人不敬,这些先祖之灵皆对我巫咸大神怀抱敌意,不许巫咸大神靠近。” “可她来了呀!” “是的,”白云盯住他,“那日你冲到祭坛上,就如发了疯,被雷神震倒,我……我吓坏了,赶过去救你。现在想起来,真也巧了。雷神奉了共工之命,目标是摧毁大殿,而你我就站在大殿门口。由于你我站在那儿,雷神有碍于巫咸大神,没敢过来,只在周边打转,还劈树警示。后来,你冲到祭坛上,我赶过去守你,雷神方才得空,劈透大殿。你的先祖之灵早被雷神的威势震得东躲西藏,聚不起气,我适才得以求助巫咸大神。巫咸赶到,在我的祈求下喝走雷神,救下大殿,否则……” “谢侠妹救我大楚先祖之庙!”屈平拱手。 “谢你自己吧,”白云瞥他一眼,二目含情,“你的先祖不关我白云的事,也不关巫咸大神的事!我求巫咸,只是为你!” “阿妹,你……”屈平凝视她,“叫屈平如何报答?” “这就报答吧。”白云张开两臂,闭上眼睛。 屈平迟疑一下,近前一步,轻轻抱住她。 白云用力,将屈平抱紧。 大殿的露台上,两个躯体渐渐贴实,合在一起。 不知过有多久,两团肉体分开,屈平退后一步,盯住白云,良久,看向大殿,再看向远处的洪水:“云,巴、楚山水相依,不可二分。秦觋以邻为壑,嫁祸于楚,亦殃及巴人。巴山暴雨连绵,必有山洪爆发,山体崩塌,居住于山沟的巴人何以为家?你可祈告巫咸,救楚就是救巴,换过来也是,救巴就是救楚。你我一起祈请巫咸大神,求他以天下苍生为念,抗御共工,将灾难降至最小!” “阿哥,”白云眼中出泪,“非白云不求,是巫咸大神也无能为力呀。巫咸是山神,共工是天神。山神是抗不过天神的。” “这可如何是好?”屈平急了。 “若想解救民难,可有二法。” “快讲!”屈平眼睛放光。 “其一,”白云盯住他,“阿哥可派兵士潜至太白之巅,杀死那黑觋,毁掉那祭坛,使共工大神无所依托,只能再回北冥。” “我记下了。其二呢?” “就是他们,”白云看向大殿,“能压住共工大神的,是祝融大神,而祝融大神是你们楚人的祖先。” “我这就去求他们!”屈平就要入殿。 “你一个左徒是没有资格求的!”白云苦笑一声,“再说,求也没用。这儿的祝融快被淋塌,自顾不暇了。” “何人能求?” “大楚之王。”白云接道,“他可到太庙,行大祭,祈请先祖再施神威,赶走祝融,保佑楚人!” “云妹,”屈平略一沉思,“第一不太容易,因为太白山位于秦地,想那黑觋是秦人请来的,秦人也必有守护。再说,此地离太白山远达余里,皆是山道不说,且还都在秦人手里,这般雨天,即使赶到,也是迟了。眼下只有其二可行,你准备一下,我这就去找邓将军!” 屈平寻到邓盾,诉以回郢之事,不想他磨尽嘴皮,软硬兼施,邓盾只是不许。屈平气得全身发颤,却也无可奈何。 又过三日,先庙外面涌来数十灾民,齐刷刷地跪在雨地里,要求进庙避难。 庙门闩着,邓盾与众军卒披坚执锐,守在庙门之内,无视门外的哀求与跪泣。 更多的灾民涌过来,庙门外面嘈杂吵闹。 有人不跪了,上前撞门。 邓盾令军士们张弓架弩,在门后又支起多根撑棍。 屈平不忍再看下去,恳请邓盾开门。 “左徒大人,”邓盾哭丧起脸,“这门不能开呀!” “为何不能?”屈平几乎是质问。 “只要开门,”邓盾指向门外,“单是门外就有数百人,丹阳城中更有数以万计的人。这儿是整个城区的最高处,他们全都要进来的。” “为何不让他们进来?难道要让他们全部泡在水里,等着被水淹死吗?” “大人有所不知,”邓盾解释,“外面也还没有到淹死的地步。所有人都遭灾了,我们让谁进来,又不让谁进来?我晓得他们,许多人是来求口吃的,不少人家的食物被水泡了。我们的储粮也不多了,灾民们进来,就会全部抢走,甚至还会抢走祖先的供品。万一他们抢了供品,这个责,末将负不起!” “邓将军,”屈平指向大门,“你只管开门,这个责,我屈平负!” “让屈大人负,末将就对不起大王了!”邓盾转对几个兵士,指向中间的隔离墙,“将屈大人请进内院!” 几个军卒不由分说,将屈平连推带拉地拖向内院,在外面啪地挂上大锁。 “邓将军,”屈平拍打隔门,“你这般做事,既对不起楚王,也对不起楚国,更对不起你的父老乡亲啊!” 众军卒看向邓盾。 邓盾双手捂脸,蹲在地上。 大雨又下十日,终于止了。 洪水却未歇,城中积水未见丝毫消退。 乌云减退,天地明朗许多。 一只可在云梦泽里捕渔的大舟逆水而上,一人掌舵,十人划桨,缓缓停靠在丹阳城外的码头上。其实,码头早已寻不到了,那水一直连到城门楼处。但渔舟太大,再划就会搁浅。掌舵的渔人探过水底深浅,寻处泊了。 一人急急跳下渔舟,趟着齐腰深的洪水进门,半泅半趟地奔向先庙。 是奉王命冒雨赶来的屈遥。 屈遥拍打庙门。 邓盾验过楚王令牌,打开庙门,见过礼,引他来到内院。 屈平上下打量眼前这个渔夫打扮的人。 “左徒大人——”屈遥摘下斗笠,解开蓑衣,现出戎装。 “屈遥!”屈平又惊又喜,眼中出泪,“你怎么来的?” “奉大王旨,来接你与祭司回去的!” “大王——”屈平眼中出泪,望空长揖。 “阿哥,”屈遥一脸沉重,声音极低,“出大事了!” “什么事?”屈平急道,“我在这儿如同蹲监,”看向仍旧守在身边的邓盾,“邓将军朝夕盯着,外面的事我是什么也不晓得了!” 邓盾脸上发涨,退后几步,看向一侧。 “一个是,江汉泛滥,百多年来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水,百姓……家园多毁,流离失所!” “这个我晓得的,还有什么?”屈平一脸急切。 “大王听信秦使张仪,派人使齐绝交,同时派昭睢使秦,接收商於!” “糊涂,糊涂,大王糊涂啊!”屈平跺脚。 “更糟糕的是,”屈遥看向西北,“左司马得到探报,秦将魏章在汉中、终南山及商於谷地秘密囤驻十万大军,清一色乌金装备,这且不说,另有秦军陆续进驻,用意不明!” 屈平震惊:“左司马可曾奏报大王?” “奏报了。” “大王怎么说?” “大王说,”屈遥耸耸肩,学怀王的样子,“寡人在汉中也有十万大军,加上邓穰宛三地的驻军,又岂止十万!” 屈平看向白云:“祭司,叫大家准备,我们这就回郢!” “回不得呀,左徒大人,”邓盾听得分明,急了,“大王谕旨守庙九十九日,大人这还差着几十日呢!” “宫尉邓盾听旨!”屈遥站好,重重咳嗽一声,从内衣里摸出谕旨。 邓盾单膝跪地:“末将听旨!” “江汉泛滥,百姓遭灾,旨令左徒屈平、祭司白云速回郢都,入宫觐见!” “末将领旨!”邓盾双手接过谕旨。 “遥弟,有桩大事,你须去做!”屈平盯住屈遥。 “是何大事?”屈遥急道。 屈平看向西北,指向太白山方向:“就在那儿,太白山之巅,秦国请来黑觋,设坛作法,祭拜邪神共工。我们这场洪水,就是那邪神招引来的。此坛不除,我楚人永无宁日!” 屈遥看向那儿,良久,回望屈平:“阿哥,怎么除?” “你可溯丹水而上,”屈平指向丹水方向,“至荆紫关,让关尹调配给你勇士五百,分散入秦,沿山路赶到太白山,捣毁他的祭坛,杀死那个黑觋。” “这……”屈遥迟疑一下,“调动守关军卒,非王命不可!” “唉。”屈平轻叹一声,“回郢,请王命!” 雨水完全停了,但天仍旧阴沉,湿热。 在雨水停歇的次日,云开日出,洪水渐渐退却,退向河湖,滚流入江泽,向东海奔涌。 荆楚大地稍高处渐渐露出地面,得以逃离大洪水的楚人纷纷返回家园,面对被洪水肆虐过的惨象,欲哭无泪。 仍未消停的水岸边,到处漂浮人与动物的尸体。 就在此时,太白之巅的那个黑觋祭司小心翼翼地开启了那只一直塞着的瓶子。一缕黑气由瓶口逸出,在黑觋法术的作用下,飘飘荡荡,直往东南而去。 瘟病是从郊郢、荆门始起的。 郊郢是人口大邑,位于汉水东岸,处在郢都东北方向,距郢都三百里许,历代楚室皆视其为楚国陪都,悉心经营。 郊郢的西边是汉水,一条衢道由津渡口直通荆门,再由荆门向南,直达郢都。 屈平拟走的正是这条路线。 屈平的渔舟由丹阳沿丹水顺流而下,在老河口进入汉水,几乎不用人力,仅仅掌好大舵,不消三日,就沿汉水湍流漂至郊郢。 汉水未退多少,原先的津渡全然不见。屈平急于回郢,顾不上歇息,让渔人将舟向西划去,一直划到水岸边,弃船上岸,弃下辎重,寻到衢道,踩着泥浆,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往荆门。 此时,疫情已经爆发数日,瘟神肆虐,楚人惊慌逃避,越逃疫情的范围越大,大规模死亡随之发生。 屈平一行却是不知。沿道没走多远,前面现出一片沼泽。 屈遥熟悉这条衢道。此处原本没有沼泽,只有一条小溪。小溪不大,连名字也没有,上面有座木桥,但在此时,什么都不见了,只有一片汪洋,一眼望去,竟有十多里远。 屈平一行人只得右转绕道,沿沼泽边缘走向一座土山。山坡上郁郁丛丛,到处是树。屈遥断出衢道被淹没部分不过数里,绕过这个坡就可以了。 走到半坡,前面传出哭声。 屈平加快脚程,刚走几步,见几人抬着一具尸体走下来,在他们前面不远处拐向水岸。他们的身后,几个女人与娃子哭着追出。显然,他们是死者的亲属。 一股异味照头扑来,被敏感的白云捕捉到了。 白云脸色变了,盯住他们。 几人男人抬着尸体走到水岸边,做势要朝水泽里扔。 “住手!”白云扬手大叫,“千万别扔水里,快埋土里!” 抬尸的人怔了下,表情木然,瞄她一眼,咚一声将尸体扔进水里,如木偶般返回山上。 山顶再次传来哭声。 屈平急往山顶走,被白云一把扯住。 “云?”屈平急问。 “是瘟神!” 听到“瘟神”二字,所有人心里皆是一紧,毛发都竖起来了。 十几个巫女花容失色。 “你可有治?”屈平缓过神来,看向白云。 “是瘟神!”白云重复一句,几乎是喃声。 话音落处,山上再次传来哭声,又一人被抬出,走向水边。 “苍天哪!”白云出泪了,“他们将尸体扔进水里,那正是瘟神想的……” “为什么?”屈平急问。 “因为那水泡上尸体,就会成为瘟水,瘟水四处流动,瘟神他就……”白云说不下去了。 屈平拔腿冲出,不顾一切地拦向抬尸的人。 一匹快马冲进郢都北门,急急驰往宫城。 一封急报经由当值宫人,转给当值宫尹,报上赫然写着一个“火”字。 怀王拆看。 怀王的手抖了,火急奏报顺势落在地上。 宫尹捡起,瞄向奏报,目光落在一个“瘟”字上。 外面一阵脚步声急,当值宫人趋入:“启禀王上,王叔、靳大人求见!” “快,快请!”怀王指向门外。 几乎是马上,王叔、靳尚快步进来。 不及对方见礼,怀王扬起奏报,看向二人,声音急切:“二位来得正好,出大事了!” “臣正为此而来!”王叔拱手。 “快说,如何是好?” 王叔看向靳尚。 “回禀我王,”靳尚声音很低,语气沉重,“臣已获报,此瘟起于荆门之野,来势凶猛,罹瘟者无不死。”声音更低,“荆门有军卒也罹瘟了,且此瘟正向郢都逼近——”顿住。 “快说呀,如何是好?” “前些年卫国罹瘟,卫人应对之方,我或可借鉴。” “卫人所行何方?” “第一步,封锁瘟区,使民不可走动;第二步,凡罹瘟之家,封户锁门,直至送走瘟神;第三步,凡瘟神选民,在罹瘟之后,焚其家室,以送瘟神;第四步,熬制散瘟汤使未罹瘟之民服用;第五步,以干石灰遍撒于街道……”靳尚挠挠头皮,“就这些了吧。” 怀王看向王叔:“贤弟?” “瘟神是带着腿的,”王叔应道,“当务之急,是封锁瘟区,封闭郢都城门,封闭宫门,不可使任何人进出,堵截瘟神于郢都之野,至少不可进入宫城,危及王兄!” “就依贤弟!”怀王转对宫尹,“传旨,宫禁!城禁!”略顿,看向靳尚,“靳尚,举国送瘟之事,就交给你了。通报各尹司,这就办去。” “臣受命!”靳尚朗声。 发现瘟病的山坡上,屈平照样未能拦住那些抬死尸的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将之扔进水中,返回坡顶。 看他们一身乏力的样子,屈平晓得,这些人确实没有力气挖坑掩埋了。 屈平快步走向坡顶。 白云迟疑一下,紧跟上来。 陡然,白云的目光落在坡上的一株野草上,低声叫道:“阿哥!” 屈平停步,看过来。 是艾蒿,遍山坡皆是。 白云拔掉几株,拿在手里,跟屈平走向坡顶。 坡顶是个土庙,庙中供着楚国主神东皇太一的神像。大殿里或坐或躺几十个民众,不少人罹瘟了。他们无不跪在东皇太一的神像前,用尽最后的气力祈祷大神。 屈平站在院中,正要进门,被白云拉住。 白云扬起手中的蒿草,大叫:“乡亲们,你们马上去采这种艾草,煮成汤,所有人都喝。还有,将这些草晒个半干,拿火烧起来,烧出烟雾。瘟神怕艾蒿,嗅到这种烟味儿就会走的。” 没有谁相信她。 “乡亲们,”屈平朝众人拱手,“我是大楚左徒屈平,她是巫咸山巫咸庙祭司,请大家相信她!巫咸大神不会不救你们的!” 听到左徒与巫咸大神的祭司,众人这才相信,眼中放出亮光,纷纷改向他们磕头。 “快去采艾蒿吧,越多越好,先熬汤喝,再将这草晒成半干,到处都烧。还有,你们要转告身边百姓,让大家都这么做!”屈平扬手大叫。 众人纷纷起身,向庙门外面跑去。 “快走!”白云扯下屈平,二人急步出庙。 “此地不可多呆!”白云急道,“我们得抓紧回郢,面见大王,让他速祭太庙,请先祖高阳帝驱走共工,这瘟病或与共工有关!” 屈平点头,众人寻路,绕过水泽,向荆门方向急步走去,路上到处可见罹于瘟难的死尸。 天将黑时,屈平一行赶到荆州,向驿站要来几辆驷马之车,分头坐上,连夜驰往郢都。道路仍旧泥泞,车马走得很慢,到郢都时天色已经大亮,霞光万道。 而郢都的城门依旧关闭。 “开门!”屈遥大叫,“门外是左徒大人,奉王旨入城,请速开门!” “王旨何在?”城门尉叫道。 屈遥摸出王旨,向他亮亮。 “大王有旨,城外有瘟神,任何人不可进出城门!” “将军,”屈平急了,大声,“大王急召我们回来,就是为这瘟神。巫咸大神的祭司在此,请速开门!” 门尉这也看到了一身巫衣的白云,晓得她是巫咸大神的祭司,拱手:“左徒大人,你们稍等,末将这就禀报!” 门尉禀报的却不是怀王,而是城禁总司尹靳尚。 屈平是左徒,且是奉旨回来的。靳尚不敢私定,直入王叔府宅。 “你作何想?”王叔问道。 “王叔,”靳尚指向北城门,“他们奉王旨从丹阳回来,必走郊郢、荆门,而这两地正由瘟神肆虐。昨晚城禁,荆门至郢都的衢道是今晨才去设封,他们定是夜间由荆门回来,是以无阻。无论如何,臣之意,不能放他们进来,以防万一。” “让祭司进来吧。”王叔略略一想,“有巫咸大神庇护,瘟神应该不碰祭司。有祭司在大王身边,大王心安。” “就依王叔!”靳尚别过,径到南门,吩咐门尉只放进祭司一人。 “云妹,”屈平拱手,“你进宫要比我进宫好。我想对大王讲的,你全晓得。你说话,大王会听!” “嗯。”白云凝视他,良久,心里一抖,颤声,“阿哥?” “云妹?” “你们几人,”白云看向同行几人,“马上回家,不可见任何人,多采艾蒿,煮之,再在房子四周燃艾,以艾蒿汁沐浴!身上衣服全部烧掉。我进宫禀明大王,马上回来。” “你是说——”屈平神态紧张。 “快去!” 白云别过屈平,进入郢都。 郢都城禁了,街面上看不到任何人,只有白云孤零零地走着。 白云手持大王谕旨,示给宫卫。宫卫无不晓得她,放她入宫。 白云没有去见怀王,而是直入巫咸庙,即刻拿出她所存储的几味药材,熬成汤汁,将自己随身衣服脱下,一把火烧掉,跳入汤汁沐浴。之后,祼身走到大殿,跪在巫咸庙前,面对大神,全身放松,不消一刻,就入通灵状态,从巫咸大神处得到全部信息后,恍然出定,换上新衣,入见怀王,将秦国请到在北冥事奉大神共工的黑觋、在太白山巅置下祭坛、使降于秦地之水全部返回楚地的根由悉数讲述一遍,听得怀王义愤填膺,一拳震几:“秦人可恶!” 喘会儿粗气,怀王盯住白云:“快请巫咸大神,制服那黑觋!” “回禀大王,”白云拱手,“巫咸大神为山神,共工为天神,巫咸是制服不了共工的。否则,楚国就不会有这么大的雨水,还有这瘟疫!” “这……”怀王急了,“如何是好?” “听左徒大人讲,大神共工与楚国始祖高阳帝不睦,当年共工作乱,高阳帝使祝融克之。共工为水神,祝融为火神,水火相克,能敌共工的,只有祝融。不过……”白云顿住。 “快讲!”怀王倾身。 “今年庚子,五星并出,天上五气混乱,更有孛星扰世,水气盛极,堪称千年一遇,荆、梁、雍之野该有这场水灾。共工大神正是看准这个时机,方才由北冥赶至太白山,为祸作乱,以报当年败于祝融之仇。而当年他之所以战败,是由于天上火气盛旺,祝融……” “你之意是,即使请到祝融,也敌不过共工了?” “敌过也好,敌不过也好,这场水灾已经过去,南冥与北冥之水皆已收退。大王当务之急,是应对瘟神。” “祭司可有治瘟之法?” “此瘟为湿瘟,亲水,惧火,大王当以火克之。” “怎么克?” “隔离疫区,绑定瘟神;在疫区燃火,柴薪中杂入艾蒿,使生烟雾,以此雾早晚薰染疫区;再以艾蒿煮汤汁,杂以各种清热祛湿之草药,医师皆知,使罹瘟之人沐浴薰蒸,饮之;旨令所有臣民,不可近水,尤其是不可食用坑泽之水,最好是饮用井水,无井水者,要将泽水滤清,烧作滚水,方可饮用;再有,大王当亲去太庙,祭祀先祖高阳帝并祝融大神,祈请他们驱动天火,赶走共工,并使精壮勇武之人入太白山,杀死那黑觋,毁掉共工祭坛,使共工重返北冥。” 怀王使宫尹将白云所述一一记下。 “大王,我要出宫了!”白云心中有事,拱手。 “你……不去太庙祭祀了?”怀王急问。 “太庙为楚人先祖,只有大王可祭。太庙有庙尹,有卜祝,只有他们才能与楚人的先祖沟通,白云去了,反而会生出是非。” “可这巫咸庙里,不能没有你呀。” “白云还有一桩急事,须去应对。”白云再次拱手,转身急去。 白云的急事是屈平。 在城门处分手之际,白云已经嗅出屈平身上现出瘟气。只是那瘟气初起,屈平尚未觉出。 待白云匆匆出城,赶至屈平的草舍时,屈平已经觉出不适了,遂依白云所嘱取艾蒿熬汤沐浴,又将房舍悉数薰过,烧掉衣服,将自己关在房中,屏息静气,调动身上元气,应战瘟神。跟他一起回来的屈遥与巫女,也都分开住了。 屈平喜欢住在高处,以观日出日落。他的草舍是这一带的高点,因而在这场洪涝中几乎没有受淹,只是满园的兰花被淫雨浸坏不少,烂根了,老园丁忙个不迭,正在全力抢救。 白云察过众人,其他人尚好,惟有屈平身上的瘟气越来越重,连呼吸也吃紧了。 白云先给屈平施针,继而拿出治瘟的草药,亲手熬过,让屈平服下,安抚他躺到榻上。 一连三日,屈平的症状不轻反重,终至于呼吸困难,额头泛出黑气,现出死证。 以白云的针功及草药,屈平的瘟病不应该发展到这个地步。白云顿然悟出,定是事出有因,屈平的瘟病不仅仅只是一个瘟病。 这夜子时,在屈平昏睡之际,白云离开屈平,走到户外的兰苑里,寻块空地坐了,屏气凝神,一念精魂径投巫咸山去。 鹖冠子端坐于席,正在定中。 “外公——”白云跪地。 “你终于回来了。”鹖冠子声音出来。 “外公——”白云悲哭。 “孩子,是什么伤到你了?” “是屈平,他……让瘟神缠上了!” “你爱上他了?” “是的。” “去求巫咸吧,大神晓得你来,这在候你呢!” 白云谢过,起身来到巫咸庙大殿,在巫咸大神塑像前面跪下。 “你来是为屈平吧。”巫咸大神开门见山。 “云儿求您救救他。” “我救不了他。” “大神——”白云悲泣。 “记得那天在楚国先庙的事吗?共工吩咐雷神毁掉那座庙,可你与屈平守在门口,雷神有碍于你,错过时辰,待他击穿房顶,雨神跟来了,庙未毁成。雷神报给共工,共工也就记下了你们二人。你是本神的人,共工不便得罪,屈平不同。瘟神是奉共工之命,特意缉拿屈平的。他躲不过这一劫!” “天哪!”白云几近绝望。 “还有,屈平一心所念是振兴楚国,而上天是要亡楚,成一统于秦。共工也算是应天之命,从北冥赶赴雍州、助秦一统的。秦若一统,必先弱楚。屈平之志不合天意,是以道路多艰,终难完成。” “上天为什么要一统于秦?难道一统于楚不好吗?” “这是命数。” “可……秦国是打不过楚国的,听屈平说,当年共工作乱,就是被楚人祖先祝融氏击败,才撞不周山,被女娲娘娘发配北冥的。”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巫咸应道,“当年祝融与共工大战之时,天火盛炽,共工不占天时,是以失利。今岁不同。共工初来,楚始祖祝融就已知晓,是以托梦给楚王。祝融为火神,托梦自然是先庙着火。当其时,该去先庙行祭的是楚王,可惜楚王未去,而使屈平与你前往祭之。你是侍奉我的,祝融不喜;屈平亦非楚王,祝融觉得受到轻慢,生出怨气。再说,纵使他不生怨气,今年五星并出,孛星现身,天行水运,于共工来说正是千载难逢的逞雄气运,祝融是敌不过他的。” “大神——”白云更咽。 “回来吧。”巫咸大神叹道,“你终归是巴人,巴蜀相连,巴楚却不同源,楚国不可帮,帮之逆天。” “我……我不是要帮楚国,我是……帮屈平!” “要帮屈平,惟有一途,你去太白顶,求那黑觋!他事奉共工大神的祭司,或可助你!不过,那是个心狠手辣之人,你去凶多吉少,最好是不去。” “谢大神指点!”白云叩首谢过,一缕精灵役投太白山巅。 白云刚到山巅,就被昼夜守坛的黑觋拿住,问明情由,押送至共工大神的大祭司。 大祭司就是面见秦王的那个黑觋,此时,他正斜躺在自己的木舍里,似乎在等候白云。 “巫咸山祭司白云见过北冥大祭司!”白云拱手,一脸谦卑。 “我晓得你会来!”大祭司笑了,略略欠下身子,指向对面席位,“来者即客,巫咸山祭司,请坐吧。” “谢北冥大祭司!”白云在客位坐定,正襟。 “说吧,你为何而来?”大祭司开门见山。 “为屈平!” “呵呵呵,”大祭司笑了,“祭司也重情吗?” “天造万物,各赋其情。大祭司难道没有情吗?” “没有了。”大祭司盯住白云,“本祭司只有怨恨。” “您有何怨恨?” “我所事奉的共工大神的怨恨!”大祭司眼中射出两束冷光,投向白云,“你为屈平而来,而屈平是我大神钦点之人,这个你可晓得?” “晓得。” “既然晓得,你为何还来?” “求您帮忙。” “你我白黑分明,各执一端,各行其道,原本是井水不犯河水,今朝你来求我帮忙,可是巫咸授意?” “非也。” “既非巫咸授意,你……可有说辞?” “天道阴阳,没有白,就没有黑。您我虽说各执一端,却也并非井水不犯河水。上天命您居于北冥之滨,您这不是来到太白绝顶了吗?”白云盯住他。作为大山之一,太白山亦当在山神巫咸的掌控之下,共工来此山巅,算是犯境了。 “哟嘿,”见她讲出这般话来,大祭司不敢怠慢了,起身,坐直,正襟,“想不到你还有两下子哟。说吧,要我帮你何忙?” “应该是两个忙。”白云拱手。 “两个什么忙?” “其一,求请贵神共工召回瘟神,放回屈平并所有罹瘟楚人。” “非本祭司不肯帮忙,是你所求过于难为。”大祭司摊开两手,回她一个苦笑,“瘟神奉上天之命前来行罚,只要出巡,就不会空手而归,这个你是晓得的!” “是的,”白云应道,“但瘟神不会无故出巡。楚人何罪,屈平何罪,需要瘟神行罚?” “这个怎么说呢?”大祭司道,“若不是楚人始祖,我神就不会被发配到北冥,我等亦不会世居于北冥之滨,长年与冰雪为伴。” “这是女娲娘娘成全贵神并您等徒众的。”白云顺势应道,“请问大祭司,发配北冥有何不好?水为太阴之物,遇寒则藏,遇热则发。如果女娲娘娘将贵神发往南天,终日炎炎,玄鸟高翔,火气冲天,太阴无藏,敢问祭司,贵神何以为居?大祭司等何以为家?譬如现在,您等行祭,又为何选在这太白之巅、长年高寒之处?” “这……”大祭司嘴巴连张几张,竟是回应不出,陡然想到屈平,寻到说辞,“那屈平之罪,你可晓得?” “我不晓得。” “不瞒你说,”大祭司看向白云,“我神此来太白之巅,亦为奉天承运,助秦成一统之功。而那屈平竟以一己之力,试图改制变法,强楚亲齐,阻碍我神行功,我神震怒,特命瘟神拿他。天意不可违,还望祭司理解。” “此言谬矣!”白云拱手,语气坦然,“天有天事,人有人事。上天若要亡楚,就凭屈平一人能救过来吗?天意既不可违,祭司您又如何就违背天意了呢?” “本祭司何处违背天意了?”大祭司盯住白云。 “大祭司屡违天意,难道不自知吗?” “你……”大祭司震怒,目中射出寒光,“且说来!” “我神司掌巫山云雨,大祭司之神司掌北冥之水。今年天降灾情,我神也是知情的。共工大神奉天之命,驱北冥之水前来我神司掌之域降灾施罚,本无异议。但上天行罚,并非独罚荆楚之地。按照我神所受之上天旨意,荆州之野为暴雨一十四日,而雍州之野则为二十四日。然而,大祭司却在此地设下神坛,将本当降于雍州之野的二十四日雨水悉数挡回荆、梁之野,这般违天之命、以邻为壑、袒护秦人、祸害楚人之事,大祭司难道就这般心安理得吗?” “这……你……”大祭司紧张了。 “假设本祭司这就去禀明女娲娘娘,女娲娘娘玉颜动怒……”白云顿住话头,盯住大祭司。 “别……别……”大祭司面现惧色,但迅即镇定,闭目有顷,看向白云,“说吧,你还有个其二呢?” “既然贵神是奉天承运,其二我就不说了。” “既然有二,就说出来吧。” “说出来就是,天是天的事,人是人的事。人间兴衰离合,自有人事安排。本祭司欲劝大祭司的是,这就撤回祭坛,依旧回北冥之滨,享尽天年。” “你……”大祭司震怒了。 “是大祭司一定要我说出来的。”白云嫣然一笑,“若有得罪处,本祭司这厢赔礼了!”起身,拱手,深深一揖。 纵有千般怒火,面对这般笑脸与大礼,也是发不出的。大祭司略一沉思,拱手:“巫咸山祭司,你且回去,待本祭司禀明我神,自去寻你!” “白云恭候佳音!”白云揖过,径出草舍,魂归本体,静坐守候。 不消半个时辰,大祭司如约而至。 见过大礼,大祭师在白云的对面坐了,深嗅几下:“此地何以芳香如此?” “这是兰苑,您坐在我的兰花上了!”白云应道。 “真好!”大祭师赞道,“在我北冥,未曾有过这等芬芳!” “大祭师有此爱美之心,可见上天好生之德!” “白祭司想多了!”大祭师回归主题,“你我的对话,我神共工全都听见了。我神对白祭司颇感兴趣,答应了你的请求!” “真是一个好信息!”白云揖礼,“我神巫咸感谢共工大神好生之德!” “还有一个不好的信息。” “你说。” “我神说,他可以令瘟神放过楚人,放过屈平,但白祭司须为此付出代价。” “是何代价?” “侍奉我神!” “你……”白云心里一揪,良久,“如何侍奉?” “你不是名叫白云吗?我神说,你的精魂就化作一团白云,日日盘在太白之顶,为我神阻挡太阳之光。” “就这个吗?” “是的。我神不想看到楚人的东皇,有你这块巫山巴云遮挡一下,真正是好。” 白云陷入长思。 良久,白云抬头:“我有一个条件。” “我神从不与人讲条件。”大祭司淡淡说道。 “请大祭司转呈你的神,我白云的条件他必须应允!” “你……”大祭司怔了一下,“讲!” “我神魂可去,但魄气则要守于肉体,侍奉我神巫咸!” “你没有神魂了,如何侍奉你的巫咸?” “我虽无神魂,但有魄气萦绕,气即流通,体即温热,身即不死,我以不死之身供奉巫咸大神,与大神朝夕相望,日夜相处,岂不胜过万千牺牲?” “唉,”大祭司长叹一声,“你是不知死呀。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你神魂既去,却要留下活体,生生造出生离死别的百般不舍来,岂不笑杀于天地哉?” “唉,”白云亦叹一声,“你是不知生呀。生气,生气,一气百生。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不是死,也就不存在生离死别的百般不舍。既无不舍,天地何笑我哉?” “好了,好了,我不想与你贫嘴。”大祭司摆手,盯住白云,“只想劝你,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好。上天造物,从未顺遂过人的志意。生也好,死也好,断非你我所能左右。生而为人,神魂魄志意五位一体,神魂既去,志意自失,惟余一魄,能久长乎?而你却想永葆肉身不死,岂不可笑?” 白云震惊。 大祭司的话无疑是对的,也最终粉碎了她对生命的最后一丝儿奢念。 “白祭司,”大祭司再砸一锤,“我敬重你,因为你是我神选中的灵。你须想清楚,你对我神的要求与你所提的条件之间,是不能共存的。再说,你不是要救屈平吗?不瞒你说,你的屈平已入死之门了。瘟神让我转告你,寒湿之毒已于昨日入屈平膏盲,他的魂魄将于明日午时离体归神。你若想要留住他,就须舍出你的先天真气,从他体内逼出瘟神所施的湿寒之毒。你自己想想,先天真气一旦没了,后天肉身还能久长吗?” 两行泪水从白云的眼眶里盈出,无声地滑落在面前盛开的一朵兰花上。 “唉,”大祭司长叹一声,“我冷酷,嗜血,容不得眼泪,惟独你的例外。”略顿,“我以我神名义,许你后天之体百日气在,千日不僵,万日不腐。但在万日之后,你的肉身必须回归于尘埃。白祭司,生死是大事,本祭司再劝你仔细斟酌。” “谢大祭司成全!”白云擦掉泪水,拱手,“请问祭司,如何才能从屈平体内逼出瘟神的寒湿之毒?” “可由生之门。” “谢祭司指点。”白云拱手谢过。 “还有,我神谕旨,你须在明日午时赶赴太白之巅,化云守值。” “我记下了!” “我与我神明日午时只在祭坛候你!”话音落处,大祭司化作一道精光,倏然而逝。 望着精光逝去的方向,白云泪水再出,恍然出定。 不远处,雄鸣啼晓。 白云紧忙起身,回到屈平舍内,见他的病果然又重许多。一切如大祭司所言,瘟毒已入屈平的膏盲了。 时不待人。 白云取过笔,在竹简上写出几句诀别的话,仔细摆好,回到榻上,抱起屈平,导引他进入生之门,将她的先天浑圆真气涓涓不绝地输入他的体内。 渐渐的,屈平腰身泛起一股热流。 这股热流先向下冲,抵达屈平的脚底,继而由下而上,经由小腿、大腿,入三焦,入六腑,入五脏,继续上冲,进入顶门。 屈平的额角现出汗珠。 屈平的全身现出汗珠。 终于,屈平周身大汗淋漓。 汗珠无不是黑色的,就像是掺和了墨。 在最后一缕真气进入屈平的体内时,白云眼里盈满泪水,在他唇上深印一吻,默声泣道:“平哥,你的云……这就飞升了!保……重……” 心音落处,白云身子软瘫,与屈平一起倒在榻上。 随之,白云的嘴巴张开,一缕轻雾从她口中缓缓逸出,凝作一个团块,缓缓升腾。 烈日当空,万里无云,只有这块小小的雾团盘在草舍上空。 雾团越盘越高,越盘越大,化作一大块白云。 雨滴从这团白云上飘落,一丝丝,一缕缕,全部倾洒在屈平的草舍周围。 老园丁与囡囡各背一捆新刈的艾蒿,脚步匆匆地走回草舍。 囡囡推开栅门,惊叫:“爷爷,快看,又下雨了!” “乱讲!”老园丁嗔道,“晴朗朗的天,火光光的日头,哪能下雨哩?” “看呀,天上有云!”囡囡扔下背上的小艾捆,抬头望天,乍然惊道,“爷爷,快看,是我阿姐,她在天上呢!” “呵呵呵,”老园丁看向天空,笑了,“是有块白云。”盯住那云看一会儿,又看看四周,敛起笑,半是诧异,“咦,只这一朵云,飞那么高,还能落下雨水来,且这雨水不偏不倚,刚好洒在咱家这块地里,真也奇了!” “不是白云,是我阿姐,是我阿姐,是我阿姐!”囡囡带着哭音迭声抗辩,“她在天上呢,她在哭呢!”朝天上挥手,大声哭叫,“阿姐,阿姐——” “唉,你呀,”老园丁苦笑一声,摇摇头,放下背上的艾蒿,将大小两捆全部解开,一一摊在空地上,“真就是个孩子!” 蓦然,囡囡就如疯了一般冲出栅门,向西飞奔,边奔边叫:“阿姐,你等等我,你不要走,你等等囡囡,阿姐……阿姐……” “咦?”老园丁怔了,抬头看天,果见那块云团正在向西北方向飘逸,且飘得极快,越飘越远,不一会儿就望不到了。 老园丁走出院门,抬头西望,见囡囡已经跑到路的尽头,站在一个土堆上,两只小手朝天高扬,仰望西天,哭个绝望。 “唉,这孩子,”老园丁连连摇头,一步一步地走向囡囡,“刚刚还是好端端的,哪能说发疯就发疯了呢?还嫌这个家里不够乱吗?” 随着屈平屋顶的那团白云飘向西北,由荆门、郊郢等邑引发并弥散开去的瘟病奇迹般地消失了。已经罹瘟并被白云隔离开来的屈遥及几个巫女也都痊愈。 当然,最先痊愈的是病得最重的屈平。 将近午时,在囡囡为追不上飘在天上的那块白云而哭得稀里哗啦时,屈平醒了。 屈平睁开眼,看到了全身赤裸的自己与同样赤裸的白云。 白云伏在他的身上,全身松软,但依旧抱着他。 “云妹?”屈平盯住她,惊呆了。 白云的脸上有不少黑色斑点。 屈平伸手抹去,斑点没了,再一看,是沾上的黑水。 屈平刚刚吁出一气,猛见自己胳膊、手臂上满是一条一条的黑色汗道,再看身上与腿上,到处都是,斑斑点点,条条行行。 天哪,他自己竟然成个黑人了。 屈平乍然明白,是自己身上的瘟毒排出来,化作汗水,沾在白云身上了。 一定是白云用她的功力帮他排出来的。 白云这是累瘫了。 一股暖流从屈平心头涌起。屈平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到榻上,轻轻盖上薄被,见屋中放着一盆清水,将自己匆匆洗过,穿上一身干净衣服,到室外水缸里舀盆水进来,帮白云全身上下擦洗一遍,为她穿上巫衣,这才觉得饿了,遂掩上房门,出去寻吃的。 屈平刚刚走到灶房门口,柴扉处面传来孩子的伤悲哭声。 是囡囡的声音。 屈平急走出去,望到老伯带着囡囡正从远处走过来。囡囡仍在伤心悲哭,小肩膀一抽一抽的。 屈平松下一口气,缓缓迎上去。 看到屈平,囡囡飞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更咽道:“阿……阿叔,快……快追我阿姐,她……她飞走了!”指向西北天空。 屈平怔了,抱起她,顺着她的手看向西北方的天空。 天是兰的,没有一丝儿云。 “快呀,阿叔!”囡囡急了。 老伯走过来,怔了:“屈大人,你的病好了?” “好了!”屈平笑笑,抱起囡囡走回柴扉。 “阿叔——”囡囡挣扎,闹着要下来。 “这孩子疯了!”老伯笑道,“方才天上有块白云,朝咱屋顶下雨,我正觉得奇怪,囡囡说是她阿姐在天上哭哩,你说这孩子……” 屈平心里一抖,打个惊战。他听说,六岁之前的孩子天真纯净,可以通灵,而囡囡不到六岁,今朝应验了。 屈平放下囡囡,飞也似的奔向柴扉,跑向他的房间,推开房门。 白云依旧躺在榻上,静静的,脸上安祥,小口微微张着。 屈平拿手挡一下她的鼻孔,仍有气息。 屈平吁出一气,正自思索,目光瞥到几案上。 几案上面,几块竹简整齐地排在一起。 屈平走过去,拿过竹简。 屈平的眼直了,屈平的手僵了,屈平的心抖了。 短笺上是几行绢秀的字:“平哥,白云这就飞了,飞到很远的地方。百日之内,请阿哥带妹到巫咸山,把妹交给巫咸庙中的鹖冠人,我的外公,请外公将我供奉给我的神。你的妹,白云。” 猛地,屈平反应过来,扔掉几片短笺,扑到榻上,一把抱起白云:“云?云?你醒醒!你快醒醒!” 白云没有任何反应,只有一缕悠悠气从她的鼻孔里出入。屈平以手指挡她鼻息,方才觉出这气息极其缓慢,一息几乎等同于他的三息。 屈平伸向她的手腕,搭脉。 脉膊仍在,但已弱到他几乎摸不到。 屈平震惊了。 屈平的耳边响起囡囡声音:“阿……阿叔,快……快追我阿姐,她……她飞走了!” 接着是老伯的声音:“方才天上有块白云,朝咱屋顶下雨,我正觉得奇怪,囡囡说是她阿姐在天上哭哩,你说这孩子……” 屈平凝神苦想,思绪由白云的短笺到她化作白云向西北方向飘走。 西北?屈平打个惊战,眼前浮出太白山,浮出共工大神。是的,一定是共工大神为报私怨,先使洪水淹没荆楚,再放瘟神祸楚,白云一定是为救他屈平,被共工掳到太白山去了。 屈平的心弦急速拉长,由当年楚国先祖祝融乘天火之威将共工逐到北冥,到共工借用这个庚子年的天水之威复杀回来,淋塌楚国先庙祝融大神;由怀王梦到先庙着火,到怀王逐走昭阳,偏信张仪、王叔与靳尚;由怀王与他共赴香池,到怀王不听忠谏,偏信靳尚虚妄之辞;从淅水之战到犁铧之禁,再到盐战;从招魂台遇到白云到教他跳巫舞到巫咸庙为民治病到…… 屈平越想越多,越想越远。 随着头绪不断增多,心绪不停转换,大病初愈的屈平的心弦在一片错乱中越拉越长,终于,随着咔嗒一声脆响,繃断了。 屈平的心弦断在白云这儿。 此时此刻,白云就在共工手里,而在共工的威势面前,巫咸无奈,祝融不敌。 面对这样一个超级对手,肉胎凡身的屈平绝望了。 屈平将白云抱在怀里,紧紧地抱在怀里,任由两行泪水哗哗淌下,洒落在白云脸上。 屈平忘记了饿,忘记了渴,忘记了所有的疲惫与无奈,一句接一句,反来复去地吟咏起曾为她量身订制的诗行: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 览冀洲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 第132 章|爆盛怒怀王兴师 觅力士嬴荡得才 宋遗被齐宣王烹于齐宫后的当日,陪同出使的副使,楚国下大夫景惠,匆匆收拾好行囊,快马回郢。景惠本想尽快将宋遗为国死难的大无畏事迹禀报楚王,不想却在入楚之后遭遇连绵暴雨,再后是因瘟封道,及至赶到郢都,已是一个月之后。 陪他进宫的自然是上官大人靳尚。 听完景惠绘声绘色、时而更咽不止的描绘,怀王出泪了。 “拟旨,”怀王擦干泪水,转对咸尹,“封特使宋遗为振威君,立忠烈——” 后面的“祠”字尚未落地,宫外一阵脚步声急,当值宫尹趋步入内:“禀报王上,使秦特使昭睢大人由咸阳返,在殿外候见!” “哎哟,赶得巧哩,快请!”怀王按捺不住脸上的兴奋,急不可待地扬手。 “宣使秦特使昭睢觐见!”内尹宣召。 话音落处,昭睢趋步走进,径直怀王前面,扑嗵跪地,放声长哭:“大王——” “昭睢?”怀王让他哭愣了。 “王上,”昭睢哭诉,“张仪欺我!” “张仪?欺我?”怀王眯起眼睛,“他怎么欺我了?” “他……他压根儿就没打算给我们土地,他……他要的只是我们与齐人断交,他……”昭睢气得声音直打哆嗦。 “昭……昭卿,”怀王懵了,“你……不必着急,细细说来!” 昭睢挺直身体,将此行出使的前前后后,一丝儿不落地全讲出来,末了说道:“王上,张仪他压根儿就不想给我们土地,是被臣逼急了,方才将他的於城六里拿出来搪塞,王上,我……我们全上他的当了……” 怀王脸色早已紫涨,拳头握紧,指节格格作响,轻轻转头,目光射向靳尚,声音如从牙缝里挤出:“靳尚!” “王……王上,”靳尚这也从惶恐中醒来,眼珠子连转几转,“想必是误会了,张仪不是那样的人,想必是……是……张仪候不到我王与齐人断交的音讯,这才……” “禀王上,”昭睢盯一眼靳尚,冷笑一声,“事情不是这样的,臣探听清楚了,张仪正是在听到我王特使被齐王烹于齐宫之后,才肯出面见臣的。张仪的脚压根儿就没有受伤,一切都是他装出来的。他刚从坡上滚下来时,受伤的是左腿,三个月之后,他大概忘了,在臣面前展示的伤处却是右踝。他一直一拐一拐的,可当臣质问秦王为何烧掉契约之事时,他快步走到臣跟前,拍臣的肩膀,那辰光,臣看得清清楚楚,他的脚也好,腿也好,压根儿没有受伤,他的跛脚完全是做作出来的!” “张——仪!”怀王面目狰狞,牙齿咬得格嘣嘣响,目光再次转向靳尚并景惠,“你……你们……滚!” “王上……”靳尚叩首,痛哭流涕。 “滚!”怀王几乎是爆喝了。 靳尚打个哆嗦,扯起景惠,跌跌撞撞地退出殿门。 “传旨,”见靳尚二人走远,怀王颤着手指头,指向宫门外面,“敲……战钟!” 国家的战钟是不能随便敲响的,一旦敲响,就是发生紧急战事了。 随着楚宫里“当当当”一声紧似一声的战钟,刚刚从水灾与疫情中缓过劲来的郢都人无不震惊,纷纷看向楚宫方向。 朝臣们不敢怠慢,无论远近,无论在做什么,就都扔下手中的事务,飞速赶往宫城。见楚臣皆至,怀王也不废话,传旨昭睢,让他当廷讲述如何使秦并受辱的过程。张仪承诺商於并签订盟约之事,朝臣们无不知晓。听闻张仪假摔避见、秦王烧毁盟约等等诸事,众臣义愤填膺,皆骂张仪奸贼,不少朝臣请求与秦开战。怀王顺势诏命屈丐为将,兴兵二十万,强力收复商於。 散朝之后,靳尚越想越是郁闷。靳尚死也不肯相信结局会是这个样子,张仪会是这样的人。一定是中间什么环节出了差错。 是的,一定是。 靳尚在府中闷坐小半个时辰,心里渐渐亮堂,动身赶往王叔府宅。 王叔府宅的大门前面停着不少车马,府院里人影晃动,客厅的所有席位上坐满了人,有几个没席位的,随便拉块麻片垫在身下。这些人中,清一色全是王亲,显然都在等待王叔。 王叔的主位是空的。 靳尚正在寻思,有仆人过来,带他走向后花园。早有子启从一个花簇丛郁的小院子里迎出,引他进去。 这儿是王叔的书斋。小客厅里正位就坐的是王叔,陪位是四人,射皋君、彭君、逢君、子启,子启旁边预留一块空席,显然是刚刚腾给靳尚的。 “靳尚,”王叔脸色阴沉,看向他,“你来得正好。我们议议与秦国开战的事。” 王叔刻意避开张仪,显然不想提到这个名字。 “王叔,”靳尚拱手,“臣正有一事想不开,敬请王叔指点!” “你说。” “大王为何要派昭睢使秦?” “派他使秦怎么了?” “张仪最恨的是昭阳,而昭睢是昭阳的嫡长子,王叔呀,如果您是张仪,该会怎么想?”靳尚一脸不服,“可大王偏就派昭睢去了!” “是老夫让大王派昭睢去的!”王叔应道。 靳尚震惊。 显然,他失算了。 “靳尚,”王叔盯住他,“当时的情势,你说让谁去?你去吗?再说,即使让你去,你会去吗?其他人谁去合适?大王晓得我们都是赞同张仪的人,而大王对这事儿原本有疑。再说,陈轸的质疑连张仪都应不出来,你叫大王怎么想?如果陈轸讲的完全不对,你为何没有当廷反驳?” “臣……”靳尚嗫嚅。 “昭睢虽说是昭阳的长子,可他远比昭阳随和,为人处事,都还懂得分寸。无论如何,屈、景、昭三氏,皆是我大楚柱国,多少年来,文治武功,代出英豪。这是家风。凭心而论,楚国早晚摊上大事,终了还不是三家出力最多?” 靳尚勾头。 “至于张仪,”王叔长叹一声,“看来我们都看走眼了。昨夜老夫一宵未眠,从犁铧到盐,再到听信张仪,绝齐亲秦,老夫将这局大棋由头复盘,越想越觉得,是我们自己走偏了。看来,屈平是对的。” “王叔……”靳尚急了。 “靳尚呀,”王叔苦笑一声,“老夫问你,如果你是张仪,即使你对昭阳仇恨齐天,能做出这等事儿来吗?”扫向众人,“无论如何,昭睢是大楚之王的特使,已经不再是昭睢了。昭睢身上带的是国书,手中拿的是张仪与大王共同签押并盖有印玺的两国盟约!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代表楚国的。可他张仪呢?他在本府里是怎么说的?他在朝堂上是怎么说的?该听的你们全都听见了,王叔我也听见了!他信誓旦旦呀!他说一切都是秦王的旨意呀!” “打!”逢侯一拳砸在席上。 逢侯姓芈名丑,是先宣王的玄孙,继承其祖父封地,人称逢侯丑。逢侯名丑,其实是个英俊后生,年不足三十,正值血气方刚,在诸王亲后生中最喜军事,也最孔武有力,善使一根重逾百斤的巨槊。这要打仗了,王叔特意招他到这书房来,显然有重用之意。 “靳尚,你还有何说?”王叔看向靳尚。 “臣听王叔!”靳尚不敢再说二话,拱手应道。 “若听王叔的,就打这一仗!”王叔回他一个拱手礼,看向众人,“你们有何异议?” 几人互望一眼,皆拱手道:“谨听王叔/二哥!” 王叔缓缓起身,看向众人:“走吧,前院客厅里去,兵员、钱粮,让大家各自报个数!” 王叔的动员卓有成效。在乌金贸易上赚下秦人大钱又通过巴盐保住收成的众王亲原本觉得亏欠秦人,这下得理了,突然觉得秦人的钱不但该赚,且秦人一个个不守信用,可憎可杀,纷纷表态支持大王,出钱出粮出人以收复商於。 王叔就是王叔,一旦转过弯子,一切就都逆转了。 与众王亲分配完各家应出的兵员辎重,目送他们远去,王叔随即吩咐御者,驾车直驱王城,入宫觐见怀王,将众王亲各家自报的兵员总量禀报怀王。 “一十六万?”怀王惊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还只是身在郢都的王亲,数量也是他们自个报的。如果加上未在郢都的,单是王亲各家,兵员可在二十万以上。加上三氏并宗亲,王兄即使征兵五十万,当也不在话下!我大楚举袂成荫,挥汗成雨,”王叔握拳,“甭说是他秦人,纵使……”顿住话头,鼻孔里重重地挤出一个“哼”字。 “真没想到,寡人……”怀王激动加感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张仪欺我,秦王无信,”王叔侃侃应道,“众王亲听闻此事,无不愤慨,誓与秦人生死决战,夺回商於,一雪前耻!” “张——仪!”怀王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王兄呀,您这就晓得了。只要国家有难,王兄有召,真正报国的,惟有王亲与宗亲啊!”王叔不失时机地补充一句。 “贤弟说的是!”怀王大是感慨,“前面的事,是愚兄错了。请贤弟转告众亲,让他们放心,只要寡人在位,楚国就不会再行改制!” “谢王兄!”王叔拱手,“臣弟还有一言!” “你讲!” “是令尹的事。国不可无令尹,尤其是大战当前!” “贤弟来前,寡人正在想着此事呢。依贤弟之见,何人可当此位?” “臣弟荐举一人,左徒屈平。”王叔拱手。 “好!”怀王朗声应道,“贤弟与寡人想到一起了。唉,不瞒贤弟,这几日来,寡人思来想去,深以为悔!屈平是对的,寡人错了!” “王兄不必自责,”王叔应道,“之前的事,错在臣弟,还有上官他们。今日看来,张仪实在是个奸诈小人,我们全都上他当了,除了左徒!”盯住怀王,“对了,臣弟还有一事禀报王兄。祭司白云并非全是巴人!” “哦?”怀王震惊。 “她就是王兄的嫡亲侄女,是臣弟的嫡亲女儿!” 怀王张大嘴巴,良久,长吸一气。 “当年臣弟奉先王之命,假作盐商潜往巴地,得遇巫咸山祭司,也就是白祭司的生母。那是一个奇女子,是臣弟此生惟一爱过的女人。后来,臣弟与她……有了白云,再后,臣弟引军击败巴人,夺占盐田,她娘觉得愧对巴人,跳崖走了。臣弟……”王叔泪出。 “贤弟该早说才是,寡人差点儿……”怀王半是责怪。 “起初,臣弟只是猜测,直到最近,臣弟方才查验明白。云儿欢喜屈平,屈平也欢喜云儿,他们二人……唉,臣弟……关键时刻,竟是未能听从他们,悔之莫及啊!” “贤弟,不必再说了。”怀王看向王叔,决心下定,“你这就去,有请屈平入宫,我们一起做大事。前些日子,寡人错待他了,听说他积下不少怨气呢。昨日响战钟,这么重要的事,朝臣全都来了,只他一人没来。寡人本想拟旨责他几句,可……不说这个了。请贤弟转告屈平,寡人本欲同往请他,可眼下实在脱不开身,屈丐将军前来谋议伐秦诸事,这辰光就在偏殿守着呢!” 王叔别过怀王,驱车径投郢都城外的屈平草舍。 即使怀王不求,王叔也是要来见屈平的。 他要向屈平认错。 他要向白云认错。 他要当场认定他的嫡亲女儿。 他要郑重承诺,将嫡亲女儿许嫁屈平。 然而,当屈遥将他带到屈平的寝舍时,王叔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屈平披头散发,两眼发直,裾坐在榻沿上,紧紧抱着白云,那动作完全没个礼数。白云则如一个正在熟睡的孩子,全身松软,任由他这般抱着,少女的胸脯紧紧贴着他的。 这是白昼. 这是屈平该当到他的左徒府中理事的辰光。 王叔猛地想到怀王的话,敲战钟之后,左徒屈平没有上朝。 王叔的直觉是,白云病了。 “云儿?云儿!”王叔不无关切,几步跨到屈平跟前,弯下身子,伸手欲摸白云。 “吓!”屈平爆喝一声,一脚直踹过来。 王叔猝不及防,被他踹个结实,连退数步,跌倒在地。 屈遥紧忙过去,扶王叔起来。 王叔满脸涨红,一脸茫然地看向屈遥。 “连续几日了,”屈遥抹把泪水,“阿哥就是这般,白天晚上都要抱着她,刚开始,阿哥不吃不喝不睡,只在昨晚吃些东西,但昨夜仍旧没睡,就这般抱着她。祭司她——” “她怎么了?” “听囡囡说,祭司化作一团白云,飘……飘到天上去了!”屈遥更咽。 “苍天哪!”王叔这也明白过来发生何事了,扑嗵跪地,泣不成声,“云儿,云儿,我的好云儿……”悲泣一时,起身,急走出来,“快,囡囡呢?” 屈遥叫来囡囡。 王叔详细问话,囡囡一把鼻涕一把泪,将那日所见一一述过。王叔吩咐屈遥守着屈平二人,急急出去,直驱太庙,寻到庙尹和卜尹。 “回禀王叔,”卜尹听他讲述完毕,朗声应道,“祭司的事臣已尽晓,她……为救楚人脱离瘟灾,化为白云,往投太白山去了。” “她……往投太白山做什么?”王叔震惊。 “王叔还记得前番五星连缀、孛星现世之事吗?今年庚子,本为大灾,偏巧上天水气盛旺,被我祖祝融赶到北冥、蛰伏二千多年的共工大神看到机会,就又回来了。共工的祭司得到秦人鼎持,在太白山顶建起祭坛,作法行恶,将本该降至雍地的天水全部逼回我荆楚之地,致使我邦遭灾,秦川安然无恙。之后共工大神又出瘟神害我,白祭司求助巫咸大神,但巫咸爱莫能助,因为她是山川之神,共工为大海之神,巫咸大神敌不过共工,只好对她说,这事儿只能去求共工大神。”卜尹略顿,“想是祭司去求共工,以身作押了。” “你何以晓得?”王叔盯住他。 “回禀王叔,”卜尹拱手,“秦人不守信用,辱我大楚,大王令臣祭告先祖,出兵伐秦,臣在祭告先祖时,先祖显灵,臣是以知晓根脉。” “我……我的女……女儿啊……”王叔跪于地上,泣不成声。 听到这声“女儿”,卜尹、庙卜相视一眼,皆是愣怔。 王叔悲泣一阵,猛地站起,嚓地抽出宝剑,指天吼叫:“共工恶神,还我女儿来!”一脸怒气地夺门而去。 王叔直入宫城,走有半程,脑子清醒许多。 王叔明白,仇怨不是吼叫几句狠话就能报雪的。当务之急是两个,一是国计民生,二是出兵伐秦。 王叔吩咐御者拐向其他街道,放缓车速。 辎车慢慢地走,王叔静静地想。 辎车绕宫城外街转有两圈,王叔心里亮堂,方才吩咐入宫,在禁门外面停车,步入禁门。 屈丐仍在宫里,正与怀王在偏殿里摆沙盘。沙盘上显示的是整个商於谷地,由蓝田至淅水,山川沟壑、城邑村寨、关卡壁垒、道路水泽、兵营粮草等等一应军情战备,尽在沙盘之上。 显然,为这一战,屈丐准备了太多。 见王叔亦到,屈丐觉得必须抛出他的所有疑虑。 “王上,王叔,”屈丐指着沙盘,神色凝重,“非臣谨慎,与秦之战,臣有三个顾虑。” “你讲。”怀王伸手指向他,示意他说下去。 “一是兵力。张仪敢这么做,是秦人已经备好这一战了。就臣所知,单是商於谷地,魏章麾下已不再是淅水之战时的三万人,而是一十三万人。额外十万是两个月前才陆续入驻的。秦人是守,我是攻,秦人有卒一十三万,我当倍之。王上仅出二十万人,臣以为兵力不足。” “二呢?”怀王盯住他。 “战备。”屈丐应道,“伐千乘之国,当备战三年,而秦为万乘之国。近十五年来,我与秦大战三次,一是商於,二是巴国,三是淅水,三战皆负。商於,秦人赢在偷袭,巴国,秦人赢在诈计,而淅水,秦人赢面就多了,可为兵器,可为士气,亦可为其他。今秦人已备,而我之备尚未充分,尤其是今年大灾,民生不堪,就臣所闻,死于洪水者不下三十万众,死于瘟疫者亦不下三万。家园遭毁、隔夜无食者不计其数。” “其三?”怀王显然不想听这些,语气不耐了。 “三是战地。”屈丐迟疑一下,指向沙盘,“我旨在收复商於,兵力皆集于此,而秦人却在南郑大量囤兵。由于巴蜀之乱平定,在蜀秦卒少说五万已在司马错引领下沿栈道回防南卷,加上南郑原有守卒,兵力亦过十三万。我若在商於开战,司马错或会沿汉水而下,袭我汉中。” 屈丐所说的汉中是楚国的一个大郡。汉水由蜀山流出之后,进入南郑盆地。南郑盆地为巴、蜀、楚、秦四国分占,秦灭巴、蜀之后,将巴、蜀部分据为己有,惟独留下汉水南入的那片山地给楚人。汉水再东,进入又一片略小一些的平川,原为庸地,楚灭庸之后,在此地立郡,为汉中郡,而将南郑盆地称作西汉中。汉中西侧的这块山地,如今成为抵御秦人的前沿,汉中郡若是也被秦人得去,秦人就可乘汉水直下,威胁郢都。因而,近百年来,楚国一直在此囤住重兵,由屈氏一门统帅。今日屈丐被用作商於主战场,这儿就薄弱了。 “你说的是,”怀王略一沉思,指向沙盘上的商於谷地,“先说这一。若是二十万不够,寡人再拨给你锐卒六万,合兵二十六万,如何?” “臣谢王上!”屈丐拱手。 “再说这二,”怀王指向秦国,“他秦人有备,难道我大楚就无备了?自寡人继位以来,朝朝暮暮,所想无不是收复商於。如果秦人是万乘之国,我大楚岂止是万乘?至于今年灾情,确实很大,但寡人已经探明,所有灾情,皆是秦巫刻意所为,秦人罔顾天道,以邻为壑,多行不义,做下如此伤天害理之事,人神共愤!” “秦巫?”屈丐怔了。 “是的,”王叔接道,“臣刚从太庙回来,听卜尹说,是秦巫施法,请到共工大神,使本该降于雍州之野的天水悉数落于我荆州之野,淹我楚人。还有瘟神,也是秦巫作祟。”略顿,看向怀王,“回奏王上,为救楚人脱离瘟祸,祭司白云她……”揉泪。 “她怎么了?”怀王大急。 “她……她化作白云,飞天了!” “化作白云?飞天?”怀王懵了。 王叔将他在屈平草舍与太庙里看到和听到的伤悲旧事扼要述过,听得怀王与屈丐涕泪交流。 “苍天哪!”怀王仰天长号,“我的屈子,我的左徒,我的侄女,我的祭司……我的……苍天啊……” “王上,”王叔擦干泪水,看向怀王,“方才屈将军所说的其三,就交给臣弟吧。臣弟多年未带兵了,手心痒痒了,与秦此战,臣弟请命守护汉中,与屈将军互为犄角!” “贤弟……”怀王激动得声音发颤,“寡人……准弟所请!” “有王叔守卫汉中,臣可无虞矣!”屈丐朝王叔拱拱手,转对怀王,“苍天在上,臣向王上起誓,不收复商於,誓不回郢!” “有将军此话,寡人无虑矣!”怀王拱手,“常言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场战争如何打,寡人就不多问了,一切听凭将军!” “谢我王信任!” “还有一事,就是令尹,”怀王看向王叔、屈丐,“我们正好议议。”看向王叔,“贤弟,屈平他……真的不堪此任了吗?” “唉。”王叔长叹一声,“听屈遥说,他……他的心全让云儿带走了,这孩子……”泪水再出,“好多天了,就这般抱着云儿,痴痴地抱着云儿……吟着一首诗,反来复去地吟……” “什么诗?” “就是那首他在巫咸庙落成那日所吟的那首……”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怀王吟出前面四行,吟不下去了。 “王上,”王叔接道,“就臣弟所断,屈平怕是伤到心了,朝堂之事,一时三刻指不上他。国不可无令尹,何况眼下战事在即,各府尹、各郡县需要调度。令尹之位,王兄最好是另觅人选。” “依贤弟之见,何人可当此任?” “臣也说不清楚。能治朝政者,前有昭阳,后有屈平。昭阳一则老矣,二则已经退隐,再回来不太合适。王上可在三氏后生中择贤者任之。” “屈将军,”怀王看向屈丐,“令尹人选,你可有荐举?” “臣无荐举,惟听王上任命!” “三氏后辈中,堪当大任的无外乎二人,一是景鲤,二是昭睢。这二人中,贤弟与将军可有推举?”怀王看向二人。 “臣听王上!”屈丐应道。 怀王看向王叔。 “景鲤可以治民,昭睢可以治吏。”王叔应道。 “就依贤弟!”怀王点下头,算是定下,看向内尹,“拟诏命,任昭睢为令尹,任景鲤为左徒。”转向王叔,“至于屈平,待他病癒之后,再行任命!” 陈轸悠哉游哉地回来了。 先是昭阳遭驱离,继而屈平被支走,之后是宋遗代表楚王大闹齐宫被烹杀,再后是齐秦结盟、张仪欺楚、楚王反杀,一连串事件下来,陈轸对楚国的心算是彻底死了。 但他不得不返回郢都,一是作为楚王的使臣,他必须向王复命;二是为他的家眷与家当。有了伊娜,有了女儿,他再不是赶起车马、想走就走的孤独策士了。 陈轸返郢这日,正值楚王在太庙举行拜令尹、拜主将暨誓师伐秦的大典。 将近午时,大典结束,楚怀王回宫,听闻陈轸在候,联想到他此前对张仪的精准预判,大是感怀,随即传他于偏殿觐见。 听陈轸复命的还有新晋令尹昭睢与新晋左徒景鲤。 陈轸呈交使节,扼要讲述了自己使齐、在临淄等候商於交接以便与齐绝交的过程。 在讲完宋遗被烹的前后过程时,陈轸情绪激动,指向自己的鼻子:“大王啊,轸未入冠年即至安邑,越五年,官至大夫,再五年,官至上大夫,再三年,任魏上卿并大祝,司仪孟津会盟,再后是入秦、使楚,又奉先楚王之命使蜀斗秦,从六国纵长苏秦之命司仪大国相盟,这又奉大王之命两番出使临淄,一番盟齐,一番绝齐。往事虽说不堪,却也是见过一些场面了,可轸从未见过如宋遗这般不知邦交礼数的。为王特使,一举一动皆是王身,一言一行皆是王言,大王啊,假设您在齐宫,纵使火冒三丈,纵使怨气冲天,但身为客人,哪能如宋遗那般出言不逊呢?那般不知进退呢?又那般绝我大楚的后路呢?外交不是疆场啊!外交不是决斗场啊!为人使臣,玩的是八面玲珑,玩的是进退自如,忌的是将话说绝,忌的是自断后路。如宋遗那般当场辱人品行、骂人先祖、不知进退、自入汤鼎,等等蠢行,让后世史家怎么写他?大王啊,宋遗是大王的特使,您让史家又如何书写大王您呢?唉,”飙泪,揉眼,“不瞒大王,宋遗以大王特使辱骂齐王时,作为大王使臣尚未复命的轸,真为大王无地自容啊。齐王烹宋遗如烹大王,待那团烈焰腾起,轸……痛不欲生啊……呜呜呜呜……轸……真想跳进那团烈火里,一死了之啊……可轸……不能死啊,轸要回郢都,要向大王复命啊……呜呜呜呜……” 陈轸这番情真意切的表演显然是打动怀王了。 “靳尚误我!”怀王一拳震几,声音从胸腔里挤出。 “大王啊,”陈轸应道,“您请听轸一句,误大王的不是靳尚,是大王自己啊!大王一心只在不战而得商於,那是一个多大的便宜啊!将心比心,大王想想,假使您是秦王,商於是您的地盘儿,您坐拥商於,进可逼大楚国的宛城、郢都,退可保咸阳、关中,如此重地,您愿意拱手送出吗?可张仪他一张口就讲出来了,一抬手就写进契约里了。他凭什么啊?那地是他的吗?如果轸是张仪,您是秦王,轸这般做事,将您的土地这儿一块、那儿一块,今天送这个,明天送那个,您能饶过轸吗?可大王相信他啊!大王为何相信他呢?因为大王不信任轸,不信任昭阳,大王认定轸与昭阳害过他张仪。不瞒大王,想当年,那张仪的确是轸陷害的,可轸不是为自己才害他的,轸是为秦王而害他的,因为那辰光轸是秦王的使臣,秦王写来诏命,要轸逼走张仪,轸受命于秦王,怎么不为秦王效力呢?之后,张仪入秦,不感轸恩,反倒记轸陷他之仇,在秦王跟前屡屡毁轸,轸九死一生,方才离秦至楚,投靠令尹。身为昭门之客,轸自然当为昭门出力。昭阳为楚令尹,轸为昭门出力,就是为大楚出力。之后大王拜轸为楚国客卿,命轸使齐,轸之身就是大王的了!轸在楚国,大王用昭阳,轸帮昭阳;大王用屈平,轸帮屈平;大王用轸,轸竭力尽忠。轸到齐国,时时处处无不代大王说话,为大王说话,可大王扪心想想,您打心眼里信过轸吗……” 陈轸这是豁出去了。 待一长串表白由心底倾吐而出后,陈轸美美实实地长吸一气,缓缓吐出,吐出的气息化作最后两个字的怅然慨叹:“噫……唏……” 楚国朝臣没有谁敢这般当面责斥大王。 昭睢、景鲤惊呆了,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看向怀王。 怀王脸色紫涨,良久,朝陈轸拱手:“寡人知错矣!”闷头又坐一时,抬头,长叹一声,“唉,往昔之事,寡人悔之晚矣。事已至此,先生可有良策教我?” “轸只有四个字,”陈轸给出方略,“将错就错。” “这……”怀王不解,看向陈轸。 “方才大王不是知错了吗?”陈轸解道,“那就将这个错继续下去。” “这……”怀王越发不解了,看向昭睢、景鲤。 二人也是不解。 “敢问大王,错在何处?”陈轸问道。 “寡人错在二处,”怀王迟疑一下,几乎是嗫嚅,“一是听信张仪,二是使宋遗绝齐。” “正是。”陈轸接道,“将错就错即,一,继续听信张仪,二,彻底绝齐。” “先生不会是戏弄……”怀王脸色涨了,生生吞下后面的“寡人”二字。 “非也。”陈轸敛神,一脸严肃,“邦交重在信字。大王既已睦秦,就要将这个秦睦下去,看他秦人怎么玩。张仪不是答应给大王六里封地吗?大王就顺他的情,收下他的六里封地,看他张仪怎么个交割。大王既已嫁出芈月公主,就可再派使臣前往咸阳,从他秦室聘娶一个公主,结牢亲家。那时,秦人想不睦邻都难。此其一。大王既已绝齐,那就与齐绝下去。齐王怒烹大王特使,就是怒烹大王,大王大可以此为由,联合秦人,共同伐齐,取泗下之地,以补商於之失。秦人不久前受困于鲁,东败于齐,此仇未雪,心里正不甘呢。” 显然,陈轸给出的方案,大大超出了怀王的理解。 怀王看向昭睢。 昭睢、景鲤互望一眼,回视怀王。 “这……”怀王苦笑一下,看向陈轸,拱手,“先生之策过于宏阔,寡人愚痴,尚待斟酌几日,再向先生讨教。对了,”指向昭睢、景鲤,“寡人今日任命昭睢为令尹,景鲤为左徒,屈丐为伐秦主将,已经昭告先庙,誓师伐秦。先生但有所需,知会他二人就成了。” 陈轸苦口婆心,换来的却是怀王“昭告先庙,誓师伐秦”八字,免不得也出一声苦笑,拱手:“轸复命已毕,预祝大王伐秦成功!轸请告退!”起身,缓缓退出。 “结秦伐齐?”望着陈轸的背影,怀王眯会儿眼睛,看向昭睢、景鲤,强出一个苦笑,“我道他能想出一个什么妙计呢,原来却是这个。你们讲讲,若照陈轸所说,天理何在?秦人欺我,打我耳,啐我脸,我不伐他,还要与他结亲?齐人未曾欺我,是我有负齐人,这却兴兵征伐人家,取人家的地,亏他想得出来!唉……”摇头。 “王上?”昭睢小声。 “寡人晓得你想说什么!”怀王摆手止住他,“陈轸之言断不可行。自古迄今,楚人一向恩怨分明,是非明辨。若是欺我者反得善报,恩我者反得恶报,叫寡人何以去见列祖列宗?再说,战钟已敲,先祖已昭,寡人这却反悔,情何以堪?”目光来回巡视二人,“寡人心知,安我邦国者,必是屈景昭三氏。你二人年相若,能相近,皆为我大楚柱国、寡人股肱,此番征秦,望你二人精诚协作,全力辅助屈丐将军,击败秦人,将秦人打疼,要让秦人明白,我大楚是不好惹的!” “臣受命!”昭睢、景鲤拱手。 昭睢回到昭府时,已是下午申时。 昭家再得令尹之位,前来道贺的百官臣僚、宗亲友朋拥满门庭。昭睢应酬几句,扯个闲空从后门走出,径直来到斜对面的陈轸宅院。 让昭睢一惊的是,宅中的臣仆皆在忙活,伊娜也在翻箱倒柜,在一堆物什里挑东拣西。 “昭大人,昭令尹,您这新官上任,可谓是百忙之身,何以逛到寒舍来了?”陈轸闻报,两手灰土地从里屋走出来,拱手打个招呼。 许是鼻孔里痒了,陈轸伸出满是灰土的手指摸向鼻子,连捅几下,反而更痒,直到一个喷嚏嘭地打出,方才止住。与此同时,陈轸的鼻孔与半拉子胖脸,清楚地显出几道灰土痕迹。 “陈叔,您这是——”昭睢看向他的脸,笑了。 “走呀!”陈轸拍拍衣襟上的灰尘,“此地实在是住腻了。” “走?”昭睢惊诧,“陈叔是要搬家吗?” “是的,搬搬家。” “哪条街?” “你该问的是,哪个国?”陈轸笑了。 “阿叔,您要离开楚国?”昭睢几乎是震惊了。 “这又不是我的国,我死守着它干嘛?”陈轸耸耸肩。 “陈叔,”昭睢急了,“您……您不能走,不肖侄刚刚坐到令尹位上,正没有个主心骨呢,小侄此来,是……是求您来的!” “求我做什么?” “求您看在我父公面上,帮我一把!” “唉,”陈轸伸出一双脏手,重重地拍在昭睢的新官服上,“非阿叔不肯帮你,是……这个令尹之位,你坐不久长的!” “为什么?”昭睢惊问。 “因为,身为令尹,你做错事了,会承认自己做错了吗?你一定会找个下属揽责。同样,大王做错事了,也得找个人揽责,是不?” “可大王他今朝不是承认自己做错了吗?” “他承认了吗?”陈轸冷笑一声,“只要他伐秦,就是不承认!” “阿叔,”昭睢一脸哭相,“不肖侄求您了,就守在郢都吧!不肖侄向您保证,只要昭睢一口气在,没有人敢动阿叔一根指头。阿叔所言,不肖侄一定听从。无论如何,不肖侄……” 昭睢作势跪下,但还没有弯下身,就被陈轸顺手拎起。 “贤侄,”陈轸盯住他,“从今日起,你记牢阿叔的三句话,也就够了。” “阿叔?” “第一句,不要顶撞你家大王,更不要死谏你家大王,他比先魏王还蠢。第二句,不要把官爵看得太重,也不要把金银看得太重。第三句,见好即收,早寻退路,不要一定守在郢都。” “退路何在?”昭睢急问。 “远离秦人的地方!”陈轸指向东南,“可去吴越。你或可看到,不久的未来,你的父亲或将因祸来福,得个善终呢!” “阿叔,”昭睢盯住陈轸,“你是说,我们伐秦,会像淅水之战一样,再次战败?” “是必败,而且绝对不会是像淅水一样。” “为什么?”昭睢怔了,“秦人欺我,我上下同仇,连王叔他们也都怒了,想必……” “好吧。”陈轸拱手,“就算你这个阿叔嘴贱。对了,”盯住昭睢,“屈平呢?他在哪儿?还在丹阳吗?” “早就回来了。”昭睢长叹一声,“唉,只是……”指指心,“这儿坏了。” “啊?”陈轸震惊。 屈平草庐,秋风扫落叶,一地凄凉。倒是那些不同种类的兰花,在这末秋的土地上长得欢势,有开着花儿的,有鼓着苞儿的,还有蓄势待发的。 屈遥留下两个照顾屈平与白云的巫女,将另外几个巫女送进王宫的巫咸庙里去了。 安排好这儿的事,屈遥驾上战车,直驰军营。 战争说来就来,且父亲是统领二十六万大军的主将。屈遥晓得,屈丐此生从未带过这么多的兵,也从未背负过这么巨大的压力。屈遥的心头一直笼罩的是淅水之战的阴影。直觉告诉他,大王如此仓促出兵,此战的吉凶无可预料。身为嫡子,屈遥别无他愿,只求能够守在父亲身边,为他分担部分压力,并在危险关头,能替父亲挡一枪。 然而,无论他怎么纠缠,屈丐死活不让他去。 三军开拔在即,屈遥最后一次赶赴军营。 一见他起来,屈丐就啪地扔给他一支令牌:“禆将军屈遥接令!” “末将受令!”屈遥弯下一只膝盖,打个军礼,声音清朗。 “谨遵王叔之命,守护屈平!”屈丐一字一顿。 “父亲——”屈遥大急。 “速去!”屈丐二目如炬。 “末将……得令!”屈遥几乎是嘟哝,极不情愿地拣起令牌,一步一步地退出中军大帐。 屈遥明白,父亲不让他去,是要为屈家留下根苗。 再说,屈平阿哥身边,老的老,小的小,确实离不开他。 接踵而至的打击,尤其是瘟病及白云升天的伤悲,很快掏空了屈平,原本高挑、清瘦的身体,这辰光又瘦两圈。 好在,情势尚未糟到极点,屈平的进食在逐日增量,屈平的眼珠子开始转动,除那首诗之外,屈平对外界的变化也渐渐有了反应。 就在屈遥从中军帐里赶回草舍的当儿,囡囡正将一盆盛开的兰花搬进房中。 “阿叔,阿姐,”囡囡叫道,“满园子里数这盆花开得最好,嗅起来最香,囡囡搬它回来,摆在这案上,让它由早到晚陪伴阿叔,陪伴阿姐!” 屈平的眼睛看过来,眼珠子转动一下,抱白云的胳膊收得更紧了。 “阿叔?”囡囡看到变化,盯住他。 屈平闭目吟道:“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览冀洲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囡囡如连珠炮般接下去。 屈平睁开眼,盯住她,似乎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阿叔,”囡囡一脸兴奋,“我早就会吟了!” 屈平的眼睛再次闭起,晃着白云,正要由头再吟,门外响起脚步声。 二人走进。 屈遥在前,身后跟着陈轸。 从军营里返回,屈遥在路过元吉楼前时,刚好看到陈轸从楼中走出,身后跟着送行的林东与桃红。陈轸叫停屈遥,吩咐御手跟在屈遥车后,径直来到屈平的草舍。 屈平的房间被两个巫女收拾得干干净净,弥散着囡囡搬进来的那盆兰花的芳香。 陈轸吸呼几口,目光落在屈平身上。 屈平没有看他,旁若无人地晃着白云,吟着那诗,如同哄睡一个婴儿。 盯有一刻钟,陈轸冲屈遥招下手,走出舍门。 “给我寻个锣,再弄一盆冷水!”陈轸吩咐。 屈遥没有寻到锣,拿着一个铜盆过来:“这个成不?” “是锣!”陈轸摇头。 屈遥略一思索,驱车驰往乐器店,买到一只大锣并一只锣槌,交给陈轸。时至暮秋,冷水到处都是。陈轸早已舀来一盆,放在舍中。 “你们都出去!”陈轸指下舍门。 屈遥他们走出去。 陈轸掩上房门,拿起锣,走到屈平身边,将那锣放在屈平耳边,猛地连敲三槌。 “当”“当”“当”一连三响,直直地灌进屈平的耳朵,铜锣的特长颤音就如一阵阵激荡的滚雷,一番接一番地冲击屈平的耳膜。 屈平连打三个惊颤,还没完全回过神来,一盆冷水又照头浇下。 屈平受激,噌地弹跳起来,头脑完全清醒,白云被他不自觉地扔下,滚到榻上。 陈轸朝他笑笑,扔下水盆,拍拍手,开门出去,招来两个巫女,指指房间:“给屈大人与白祭司换换衣装!” 两名巫女进去,一人抱起白云,脱下她被冷水淋湿的衣服,用温水为她洗过,换上一身新衣。另一人服侍屈平,将他的衣服全都换过。 待陈轸再进来时,房间已经收拾完毕,白云不在屈平怀里了,而是静静地躺在榻上,盖着一床软被。 屈平的意识完全恢复,坐在榻沿上,一双泪眼凝视榻上的白云。 “让屈子受惊了!”陈轸拱手,深深一揖,“轸道歉!” 屈平看向他,良久,哭出来。 “哭吧,你好好哭吧,大哭一场,哭他个痛快淋漓!”陈轸掩上房门,在席位上坐下,“不瞒你说,这些日来,充满轸耳的要么是骂声,要么是杀声,要么是咆哮,要么是诅咒,只没有听到人的哭声,尤其是你屈子的哭声,啧啧啧,一声少说得值一金!你在这儿哭他一千声,轸就成个千金富翁了!” 屈平又哭一时,擦干眼泪,走过来,坐在他的对面,拱手:“屈平谢前辈惊醒!” “惊醒你容易,可要惊醒你的那个昏王,轸就无奈何了!”陈轸将话引到正题上。 “出什么事了?”屈平问道。 陈轸将近日发生之事扼要讲述一遍,叹道:“唉,你的大王昏了,你的楚国也都昏了。我陈轸也曾昏过,我陈轸也曾见过先魏王之昏,但在魏国,还有白圭,还有龙贾,还有公孙衍,还有……先魏王身边的那个毗人……可他楚王身边呢?眼下只有你一个屈平,却又让他整治成这般。噫吁兮,呜呼哀哉!” “以先生之见,该当如何?”屈平看向他。 “就在昨日,大王也是这般问我。我的应答是,将错就错。顺张仪之情,受六里之地,内恢复灾后元气,外与秦和亲结盟,东向伐齐。失之桑榆,收之东隅嘛。” 陈轸所言的桑榆与东隅自然是指方位,也即失之于西秦,收之于东齐。深受苏秦合纵影响的屈平显然不解,目光错愕。 “屈子,”陈轸指向西北,“就轸所知,张仪敢这么公然欺楚,秦王敢这么烧毁契约,原由可有两个,一个大楚绝了齐援,已成孤狼,二个是秦人万事俱备,就差楚人兴兵来犯。轸不知兵,但自古迄今,乘怒用兵,无不是大忌!” 屈平长吸一气。 “大国争抢,得用这个!”陈轸指一下自己的脑袋,“方今天下,已不同于二十年前之天下。楚已得吴越,秦已得巴蜀。然而,楚人迄今仍未完全搞定越人,蜀乱却平,巴蜀安定。秦人已腾出手来争夺天下了。秦人欲夺天下,首患是楚人。秦人憋着一口气要灭楚,眼下是巴不得楚人来战哪!” 屈平再吸一气。 “可你们的王却……”陈轸苦笑一声,摇头,“唉,在你们楚地,轸不过有两个好友,一个是昭阳,不在郢都了。再一个就是你屈子。轸此来,一是听闻你昏迷不醒,是要叫醒你;二是在叫醒你之后,顺便与你道个别!”起身,拱手,“轸已叫醒你了,这该道别!” “道别?”屈平怔了,“你要去哪儿?” “离开郢都,离开楚国,逍遥余生去!” 屈平震惊了。 良久,屈平看向陈轸:“先生要去哪儿?” “赵国。” “赵国?”屈平闭目有顷,“是去找苏秦吗?” “不完全是。”陈轸长叹一声,“唉,看着,看着,天下竟是没有一处安生的地方了。” “先生是说,赵国会安生?” “由魏文侯迄今,天下列国,改制者霸。”陈轸不无叹喟,“楚王不用屈子,看来楚国是改不动了,眼下在改的是赵国。听苏秦说,赵国在行胡服骑射,改的不仅仅是制,而是民化,是风俗。常言说,江山易改,风俗难易。如果赵国连这个都能改动,就没有什么是它不可成就的了。而赵国能够成就这个,说明赵王可辅。看来,苏子常年驻赵,并不是无缘无故哟!” “还是先生豁达,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屈平……”屈平苦笑一声,看向白云。 “屈子,”陈轸盯住屈平,“若是信得过,就跟轸一道走吧。天下就是天下,东方不亮西方亮,是不?我们是做臣子的,生就是侍奉人的命。这些年来,轸算是看明白一事,有些人可以侍奉,有些人是不可侍奉的。对于不可侍奉之人,子是怎么曰的,‘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既不可雕,又不可圬,我们为何还要苦苦守候呢?轸老矣,当不得事了。但你屈子不同,你是风华正茂啊。以屈子之才,若到赵国,下有苏子铺垫,上有赵王贤明,别的不说,建功立业当是不在话下。那辰光,陈某不才,若能在你屈子的屋橼下讨口饭吃,得个善终,也是一桩美事。” “谢先生美意!”屈平揖礼,“先生是大才,是全才,无论走到何地,都可落地开花。晚辈不是。”指向案上的兰花,“它只能长在楚地,挪个地方,它就活不成了。” “唉,”陈轸长叹一声,“屈子是舍不得这个窝呀。也好,人各有志,楚国真也离不开屈子。天下若是没有楚国,苏子的那个纵就合不拢口。楚国若是没有屈子,陈轸我……”苦笑,“怕是连个念想也不再有了哟。” “谢先生高看!”屈平再揖。 “屈子,”陈轸回他一个礼,盯住他,“既然你选择守在窝里,就为你的这个窝做点事儿吧。”指向西北,“楚王伐秦,是疯了,能够阻止疯王的或许只有一人,就是王叔。听闻王叔转过弯儿了,待你也不错,前几日,一力荐你做大楚令尹,可惜你病了。楚王无奈,于昨日才任命昭睢。这辰光你醒了,若想阻止此事,当可恳请王叔。”看向白云,显然知晓她与王叔的关系,别有深意,“最好是抱上她!” “谢先生指点!”屈平拱手。 “不用谢我!”陈轸缓缓起身,走向舍门,在门口转过头来,长叹一声,“屈子呀,这或是上天给你楚国的最后机会了!” 被陈轸这三敲一激,屈平的心智从沉迷中完全清醒,肚子超饿,叫屈遥端来两碗稀粥喝过,身上渐渐恢复力气。 屈平耳边响起陈轸的声音:“屈子呀,这或是上天给你楚国的最后机会了!” 屈平打个寒噤。 屈平吩咐屈遥驾车,将白云抱在怀里,坐上,直驰王叔府宅。 王叔府宅尽是着戎装的人。 听闻来者是屈平,王叔亲自迎出。 屈平抱着白云,缓缓下车,走向王叔。 王叔一身戎装,英姿飒爽,腰上挂一柄他已经久违的吴钩。 “屈平,你的病……”王叔很是激动,盯住他,“好了?” “好了。”屈平淡淡应道。 “云儿呢?”王叔一脸急切,走近他,看向白云。 白云依然如故,静静地窝在屈平的臂弯里。 王叔抚摸她苍白的脸,泪水出来。 “王叔,”屈平盯住他,“我这来,是与您告别的!” “你去哪儿?”王叔急问。 “那儿,”屈平看向西山,“送她回巫咸山。” “是的,你快送回去,巫咸大神一定能够救她!”王叔转向西山,朝巫咸山方向长揖至地,默声祈祷。 “王叔,”屈平说道,“屈平此来还有一事,是恳请您!” “屈子请讲!” “屈平求您劝谏我王,秦不可伐!” “为何不可伐?”王叔怔了。 “天降双灾,难民待抚,外绝齐援,内困于治,而我王不恤民苦,盛怒用兵,仓促出征,秦人……候的正是这个啊!” “屈平,”王叔盯住他,“你见过陈轸了?” “是的,他刚刚到过晚生寒舍。” “你信陈轸的话?” “我信直觉。” “屈平,”王叔苦笑一声,“王叔信过张仪,上他当了。同样,陈轸也不是个好鸟。任谁花言巧语,王叔眼下只信这个!”抽出吴钩,举起,以手拭锋,吹一口气,又插回去。 “王叔,”屈平急了,“万不可从一端走向另一端。秦楚必有一战,但不是现在啊!” “正是现在!”王叔握拳,“两军相战,气盛者胜。秦人欺我,我上下同心,万众同仇,士气炽烈,此时不战,难道要等这股气耗散了吗?” “王叔——”屈平抱着白云,跪下,“您听晚生一句吧,也是听您女儿的!” “屈平,”王叔盯住他,字字铿锵,“楚国由古迄今,从来没有怕过谁。楚国由一丸之地到方圆五千里,无不是一刀一枪打出来的。今日亦然。非王叔不听你,不听云儿,是剑已拔出,弓已扯圆,秦人必须为他们的愚行付出代价!”看向西北,“还有,你到巫咸山之后,可以祭告巫咸大神,就说秦巫的事,王叔问过太庙,尽已知晓。王叔这就出征,前往汉中郡,由汉中郡杀向太白山,杀死那恶巫,毁掉那坛,救回我的云儿!”拱手,“开拔在即,王叔就不留你了。王叔的云儿这也托付你了!” “王叔?”屈平哭了,也真急了。 “去吧。”王叔目光坚定,“我大楚三军兵分两路,王叔一路,由汉中出征,另一路征伐商於,你阿叔是主将,这辰光当已开拔。王上已去军营,要为三军壮行!” 屈平顾不得许多,别过王叔,回到车上,吩咐屈遥加鞭驰往北门。 这日是开拔日,战旗已祭。屈平一路走去,郢都街道上,妻别夫,父别子,男女相拥,老少垂泪,一幕幕的悲壮。 辎车驰近营地时,第一批开拔的驷马战车正在驰出中军行辕大门,跟后的是第二辆,第三辆。 军营外面,是一条宽阔的驰道,可并排驱驰六辆战车,三道供出,三道供进。遇到战事,三军无论是开拔还是凯旋归门,六条驰道就会同向使用,任何人不得逆行。 这条驰道直接连通郢都通往南北的衢道。 屈遥的车马从衢道上驰过来,正要拐向这条驰道,远远望见无数量战车从不远处的军营里迎面驰来,烟尘滚滚。 屈遥正要将辎车让到路边,屈平低叫:“迎上去,挡在道中!” 屈遥震惊。 迎上去就是逆行,就是阻挡三军。阻挡三军者,是杀头重罪。 屈遥再看屈平,见他目光沉定,遂扬鞭催马,拐上驰道,迎向滚滚而来的出征战车。 战车驰近。 屈遥停在道中,占据了正中位置。 当头的两辆战车停下。旁边的四辆,不知发生何事,也都停下。 在屈遥协助下,屈平缓缓下车,抱着白云,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辎车前面,直直地站在路中。 身后十步,是他的辎车。 屈平清楚地看到,站在第一辆战车上的是左军主将兼三军前锋,逢侯芈丑。 屈平晓得,他是王叔的人。 见是屈平,怀中抱的是白云,逢侯扬手指过来,朗声质问:“屈大人,你为何挡在道中?” 屈平静静地立在道中,没有应他。大病初愈的消瘦身子在六列并排驰来的数以百计的战车军阵面前,渺小得如同那阻挡王辇的螳螂。 若是其他人,逢侯会毫不留情地驱车辗过去。 然而,挡在他面前的是屈平,抱在屈平怀中的是白云。屈平是主将屈丐的亲侄,怀王最器重的臣,白云则是王叔的嫡亲女儿。 逢侯不敢怠慢,急切禀报仍在军营之内的屈丐并怀王。 不一会儿,驰道上的战车纷纷让向两侧,正中空出一条车道。一辆王辇由空道驰来,驾车的参将传怀王旨,将屈平搀上王辇,驰回军营。 屈遥的辎车紧紧跟在后面。 王辇过后,逢侯向前一指,战车再次驱动。分开在两侧的六列战车随即弥合,汇作壮观的战阵纵队,驰向衢道,驰向前线丹阳。 中军大帐里,怀王端坐主位,屈丐、昭睢、景鲤三人侍坐。 屈平抱着白云走进来,虚弱的身躯一晃一晃的,眼见就要摔倒。 “屈平!”怀王纵身跳起来,几步跨到屈平跟前,扶住他。 “臣与白云叩见王上!”屈平跪地作礼,被怀王拉住,扶他走到预留的客位上。 “祭司她……”怀王盯住白云。 白云面色苍白,如死人一般无二,只有体是热的,身是软的,鼻孔是有气的。 “祭司是来恳请王上的!”屈平奏道。 “恳请何事?”怀王问道。 “不可伐秦!” 怀王闭目。 “屈平,祭司,”良久,怀王睁眼,看向他与白云,语气沉重,“你们的恳请寡人听到了。非寡人执意伐秦,是秦人实在可恶,不得不伐!” “敢问王上为何要伐秦?”屈平盯住怀王。 “这……”怀王苦笑一下,继而想到屈平病了,不晓得近期发生之事,看向昭睢。 昭睢遂将张仪如何与楚王签约,陈轸如何朝堂辩论,他如何随张仪入秦接收商於,张仪如何诈伤,又如何躲他,楚使宋遗如何被烹于齐宫,张仪如何见他,如何烧掉契约,如何将六百里商於谷地改作他的六里封地等等诸事,扼要述及一遍。 怀王听得火气再起,正要发作,屈平淡淡接道:“所有这些,臣已晓得了。”看向怀王,看向屈丐与昭睢几人,“臣敢问王上,此番伐秦,是为战胜秦人,讨回商於,还是为赌一时之气,泄一时之愤?” “这个不消说了,自然是为战胜秦人,讨回商於!”怀王一口应道。 “若此,臣请我王撤回诏命!” “屈平?”怀王盯住他,脸色变了。 “大王不是要学秦王吗?秦王为夺回河西之地,重用卫鞅变法,励精图志一十六年,孟津朝王之时,秦本已可以一战,可秦王仍旧不出手,转而韬光养晦,臣服于魏,使魏侯膨胀,南面称王,失道义于天下……” “屈平,”屈平尚未说完,怀王截断他的话头,声声震耳,“你是说,我泱泱大楚是他在河西战前的秦国吗?你是说,寡人该像他嬴渠梁那般使人入秦,低三下四地吹捧他秦王,好让他也头脑发胀,失道义于天下吗?他嬴驷、张仪如此言而无信、反三复四,如此假摔伪伤、轻慢我大国使臣,如此公然毁灭已经签订的契约,难道还不算是失去道义吗?” “王上……”见怀王曲解如此,屈平心如刀绞,“臣……不是此意……” “好了,好了,”怀王连连摆手,“这事儿不必再议。屈平呀,你大病初癒,不宜劳心动身,这就回你舍中静养一阵,今后有你做的事情。至于如何伐秦,寡人与屈将军他们已经议过多次。你尽可放心,此战断非淅水之战,寡人心中是有数的!”朝外叫道,“屈遥?” “臣在!”屈遥跨步进来。 “听旨!”怀王盯住他。 “臣候旨!” “从今日始,你惟有一务,就是照顾好屈平并祭司,不可懈怠!”怀王旨道。 “臣受命!” “去吧!”怀王挥手,“寡人还要与屈将军他们议大事呢!” 屈遥走到屈平身边,扶起他。 “大王——”屈平哭绝。 “去吧!”怀王迈过脸去,拖长声音,再次摆手。 秦都咸阳,王宫偏殿里气氛凝重。惠王坐于主席,侍坐的是太子嬴荡、张仪、司马错、魏章、公子疾、公子华与甘茂。 这是秦宫战前的最后一次御前会议,先由公子华禀报军情。公子华报得极是详细,参战将军、出兵人数、行军路线等无所不包,甚至连几位将军的动态表情都描绘了。 “王上,诸位大人,”公子华末了道,“上面这些都还只是表象,是数字,嬴华以为,最大的变化是士气。楚人是真的生气了,无论是怀王还是王亲、宗亲,包括将士,都在斥骂我们,将毁约之事视作国耻,全力寻仇。尤其是王叔,变化巨大,要亲自挂帅,镇守汉中。多年来,王叔既不带兵,也不问政,这一次是主动请缨。” “解铃还须系铃人,”见公子华讲完了,惠王看向张仪,笑道,“相国大人,楚人是你招惹来的,哪能个应对,你得拿个主意。” “兵来将挡。”张仪连连摆手,“那辰光臣是使臣,只管惹事,这辰光臣是相国,只辖百官。至于这引兵打仗,臣……”目光瞄向司马错与魏章。 “司马错?”惠王看向他。 “打呗。”司马错耸耸肩。 “怎么打?”惠王倾身。 “打楚人,王上得问这个人。”司马错指一下坐在他身边的魏章,笑了。 “魏将军?”惠王眉头一扬,看向魏章,冲他笑笑。 “臣以为,”魏章拱手,“方才嬴华将军说的是,此战不比淅水之战。淅水之战,我知楚人,楚人不知我。我众志成一,楚人则怀二志。我有乌金利器,楚人依旧用铜。这且不说,重要的是楚人伐我理由不足,我方守土,得义。此番不同。其一,我知楚人,楚人也知我。宛城各家炼炉天天都在赶制乌金利器,虽说眼下尚不能装备三军,但前锋楚卒应该具足了。再说,宛城近在咫尺,楚人应能天天派人将新打的利器送入营中,这将部分化解我方的兵器优势。其二,我毁约失义在先,楚人得理,士气高涨,上下同心。其三,楚将屈丐用兵谨慎,精于布阵,尤其熟悉山地战阵。” “魏大将军,”嬴荡不耐烦了,扬手打断,“这些都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摆明了的。来个痛快话,怎么打?” 嬴荡的个头长成了,由上到下净是肌肉,尤其是与日俱增的一身力气,莫说是一帮公子哥儿,纵使三军里的力士,也几乎没有能够与他相角的了。 天生神力,外加太子身份,使嬴荡无论走到哪儿,都是绝对的中心,没有人敢对他说三道四。前些年里,所有朝臣,包括惠王,无不将他视作一个孩子,但这孩子眼看着长大,惠王也有意栽培,是以这次御前会议,特别让他参加。 “回禀殿下,”魏章朝他拱手,“既然是楚人伐我,臣的方略依旧是防守,择地势与楚人排阵对垒,先观情势,再伺机出击。” “我想知道的是,大将军如何防守,如何出击?”太子荡语气直接。 “这……”魏章迟疑一下,“要观察战场情势,而后才能因敌制宜,做出判断。” “我问的是战略!” “臣的方略已经讲明,先防守,再伺机进攻。就眼前情势而言,臣以为,楚人主攻方向当为三路,一是过荆紫关西下,沿丹水袭我商於,绝我后路,二是由宛城出兵,由黑水关西下,袭我淅邑并於城,三是由丹阳沿淅水北上,攻我於……” “若是嬴荡所记不错的话,淅水之战楚人也就是这样的吗?” “是的,殿下。” “淅水之战,楚人进攻,大将军防守,这次又是。大将军能不能玩点儿新花样呢?”太子荡语气调侃。 魏章脸色涨了,嘴皮吧咂几下,看向一侧。 太子荡又要说话,惠王重重咳嗽一声,盯住他,语气严厉:“嬴荡!” “儿臣在!”太子荡拱手。 “不可无礼!” “儿臣没有无礼,”太子荡辩道,“儿臣是在与大将军讨论,呃,是向大将军请教军事!” 惠王白他一眼,看向张仪:“相国大人,魏将军的应敌方略,你意下如何?” “臣完全赞同。” “诸卿可有异议?”惠王看向司马错等。 “臣无异议!”司马错拱手。 公子疾、公子华、甘茂诸人皆表赞同。 “若此,大略可以定下。”惠王转对内臣,“记诏,诏命魏章将军为主将,嬴疾为副将,甘茂司粮草,相国张仪总体协调,引军一十五万,迎战楚寇于商於!诏命司马错为主将,嬴华为副将,引军一十万,镇守南郑,一是牵制汉中郡的楚军,二是呼应商於的魏章将军!” 内臣记下。 “父王,儿臣有奏!”嬴荡拱手。 “你说。” “儿臣已满十七,自幼习武,却未历过战阵。今楚人侵我,堪称天赐良机,儿臣求请从军,愿为普通一卒,冲锋陷阵,恳请父王准允!”太子荡拱手,朗声说道。 “这……”惠王闭目,捋须有顷,“嗯,你是该去历练历练,否则,就不晓得个高低长短!”看向内臣,“诏命嬴荡为监军,从司马将军帐下,参与军事!” “父王?”嬴荡急叫。 “哦?”惠王看向他。 “儿臣求请入商於,从魏章将军帐下!” “魏章将军,你意下如何?”惠王看向魏章。 “有殿下坐镇,臣无虞矣!”魏章拱手。 “也好,就让嬴荡跟从将军,实战历练!”惠王朝魏章拱手回礼,转向嬴荡,“嬴荡,你须记住,三军之事,一切皆听魏章将军。若是违令,法不容情!” “儿臣遵旨!” 得到从军允准,太子荡兴冲冲地赶回太子东宫,直入他设于后花园中的练功场。 练功场上,百来个力士正在轮流试举一只石磙。 是只特别大的石磙,合抱粗细,一头大,一头小,重逾千斤,且上面没有任何抓手,连一只臼窝也没有。 这些力士是太子荡从全国各地搜罗来的,个个神力。他们守在东宫,只有一务,就是陪同太子磨练神力,磨练方式千奇百怪,举石磙是这日的一个新花式。 由于没有抓手,众人试过多轮,莫说是举起它,纵使抓它起来,也是为难。 “这物什是啥人拿来的?”一个连试多轮的力士大声抱怨。 另一力士冲不远处的草坪努嘴。 众人皆看过去,见一个身材壮硕的力士正襟端坐于草坪上,一边举起酒坛饮酒,一边斜眯眼睛,时不时地瞟他们一下。 “兄弟,过来一下。你带来的石磙没有抓手,哪能个举哩?”那力士叫道。 饮酒的力士搁下酒坛,站起来,走向他们。 众人腾出地方,让给他。 那力士走到石磙边,蹲下,左手抓住小端,右手搭住大端,大喝一声“起”,大端随即倒竖起来,石磙的重量全部压在左手上。与此同时,那力士忽地站起,将石磙左手托起,右手不过是起个稳定作用。 巨大的石磙被托到胸前,那力士将之横起,右手托住大端,又叫一声“起”,朝空中猛力一抛。那石磙被他抛至丈多高处,重重地落下,又被他双手托住。之后,他再抛起,再托住,再后是一手抛起,一手托住,宛如一个调皮的乡村孩童在耍弄他的玩具。 众力士看得目瞪口呆,忘记了喝彩。 喝彩来自于二十步之外的嬴荡,是一声重重的“好”字。 听到主人的声音,众人无不回头。 嬴荡大步走过来,无视众人,两道目光盯住那力士,再慢慢移向他的石磙。 那力士亦看过来,正要放下石磙揖礼,被嬴荡摆手止住:“别动!” 那力士抱住石磙站在那儿。 嬴荡退后几步,扎好架势,冲他叫道:“扔过来!” 那力士怔了,不无狐疑地看向众力士。 众力士亦是紧张。 是呀,如此之重的石磙扔过来,冲力巨大,殿下万一接不住,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兄弟,扔过来!”嬴荡越发来劲了。 见殿下称自己兄弟,那力士一阵感动,更加不敢扔了。 “嘿!”嬴荡拍拍胸脯,“兄弟只管扔过来,本宫若是接不住,就算输了!” 那力士仍旧迟疑,看向众力士。 “哎呀你!”嬴荡急了,“快扔呀,甭看他们。他们中没有一个好玩的,本宫不过瘾哩!” “殿……殿下……”那士力几乎是嗫嚅。 “那你就搁地下!”嬴荡指向地面。 那力士听到这话,吁出一气,将石磙轻轻放到地上。 嬴荡过来,也如那力士蹲下,左手托起小端,右手扶住,大叫一声“起”,忽地站起来,顺手放平,右手托起,朝空中抛出丈高,再伸手接住。 众力士无不震惊,因为他们从未见过殿下施展过如此神力。 那力士来劲了,大喝一声“好”字,不自觉地退后几步。 “兄弟,接住!”嬴荡朝那力士扔过去。 那力士伸手接住。 “扔过来吧!”嬴荡扎好架式。 那力士放开胆子,扔过来。二人恰逢对手,就在这练功场上你来我往,互相扔起石磙来。玩有小半个时辰,嬴荡玩腻味了,将石磙放到地上,走过来,无视众人,拍拍对手:“兄弟,叫何名字?何方人氏?” “回禀殿下,”那力士退后一步,揖道,“草民贱名任鄙,世居陇山。” “陇山是个好地方。几时到的?” “前日。” “咦?”嬴荡看向众力士,“任兄前日已到,你们缘何不禀报本宫?” 众力士面面相觑。 为首力士带头,众人齐齐跪下:“小人知罪!” “呵呵呵,”嬴荡笑了,扬手,“都起来吧。想必是你们未曾见识过任兄手段,是以没有及时禀报。” “谢殿下宽恕!”众人叩首谢恩,站起来。 “去,”嬴荡看向为首的力士,“吩咐膳房,备好酒宴。今日本宫双喜临门,请诸位豪饮一场,不醉不休!”挽起任鄙胳膊,“来,兄弟,随本宫厅中叙话!” 嬴荡所说的厅不是客厅,而是武厅。 二人挽臂入厅。任鄙看向展示于厅中的十八般兵器,见个头是由小至大,晓得它们是殿下自幼习练过来的。 “唉,”嬴荡看向兵器架,长叹一声,“看着,看着,这些兵器,竟是无一称手了!战事就在眼前,叫本宫——”摇头。 “任鄙也是,走遍天下,竟无一器可用,这才用那石磙练手。” “我大秦要与楚人开战,本宫应征,想要打造一件合意兵器,可究竟要造何种兵器,本宫思来想去没个主意,任兄有何高见?” “殿下善用何器?” “这些都会,没有哪个是善用的。” “任鄙不知兵器,只是听人说,力小者用枪,力大者用镗。” “镗?”嬴荡的目光移向竖在一侧的镗,“本宫听你的,就用镗。” “任鄙自幼嗜武,也还没有上过战场。敢问殿下,此番征楚,能否让任鄙一试身手?” “任兄欲用何器?” “任鄙徒有蛮力,不会用器,殿下随便打制一个即可。” 嬴荡略略一想:“双锤如何?” “听殿下的。” “任兄年方几何?” “二十六!” “为何来到咸阳呢?” “任鄙有些蛮力,食量惊人,喜武爱文,只不欢喜农活,在家无所事事。父母亡故得早,兄嫂供养不起,颇有怨言,鄙无奈何,遂离家出走,浪迹四方,一则卖力糊口,二则求访同好之人。在雍州之时,听闻殿下招募力士,遂来讨口饭吃!” “哈哈哈哈,”嬴荡长笑几声,“任兄来投,实乃本宫洪福!”重重地按在他的肩上,“不瞒任兄,本宫一直未遇可敌之人,郁郁寡欢,今日夙愿得偿,堪称平生快事!哦,对了,方才听到任兄提到求访同好之人,可访到了?” “回禀殿下,”任鄙应道,“鄙访到一人,其力不在小人之下!” “他在何处?姓啥名谁?”嬴荡急不可待。 “吾友为羌人,姓乌名获,居于赤乌邑东郭。赤乌本为月氏国属地,这辰光从属于大秦了。” “哎呀,”嬴荡急了,半是抱怨,“你来投时,为何不带他来?” “回禀殿下,”任鄙应道,“此地羌人虽然归属于秦,心中却惧,我这朋友忧心——” “速请他来,没有什么好忧心的!”嬴荡略一思忖,“乌获年方几何?” “小任鄙五岁,为鄙义弟。” “好年纪,恰值用武之时!”嬴荡握拳,乐了,“任兄这就告诉他,只要他肯入秦,荡以弟礼事之!” “鄙以为不可!”任鄙揖礼,“殿下就是殿下,小人就是小人。殿下不弃,能赏小人一口饱饭,无论是任鄙还是义弟乌获,皆会感念殿下厚恩,为殿下效尽股肱之力!” “任兄,”嬴荡急不可待了,“你这就修书,本宫使人上门求请!” 任鄙当即写下一信,嬴荡召进心腹门人,吩咐他带上厚礼,乘驷马之车,星夜西投,径往赤乌求请乌获。 第133 章|袭白顶王叔救女 战丹阳三雄逞威 逢侯芈丑引军先行,主将屈丐走在最后。是日天黑,三军行至荆门。荆门设有不少固定营房,三军过此,毋须搭帐即可入住。 荆门不远处有片水泽,泽边有个不足百户的小邑,环境清幽,风光秀美。泽边有个草庐,柴扉白天晚上都是开着的,但在晚上,有几只大白鹅守在前院。 这日将近一更,远近灯火相续熄灭,惟有这家草庐,仍旧舍门洞开,亮光直射院门上的柴扉。突然,远近的狗狂吠起来,院中的大鹅先是昂首,继而呱呱大叫。 随着大鹅的叫声,一盏灯笼从远处的乡道上晃过来,一路晃到庐前,两个人影走近柴扉。几只大鹅呱呱叫着飞扑过去,眼见就要啄到来客,门内走出一人,喝住大鹅,将它们赶到角落,圈起来,回身走向柴扉。 “是田忌兄吗?”为首客人走到柴扉前面,冲他抱拳,“在下屈丐!” “呵呵呵,”田忌拱手,笑道,“渔人晓得屈将军要来,在守你呢!”伸手礼让,“寒舍请!” 屈丐让随员守在门外,自与田忌走进舍中。 一张乡村的简易几案上,摆着两道下酒的凉菜与一壶老酒。 田忌指着酒菜笑道:“将军若是不来,拙荆就算白忙活了!”转对舍后,“客人到,上热菜!” 话音落处,一个年轻女人由后院进来,端着一个大托盘,上面摆着热腾腾的几只大碗,碗中全是鱼虾,有蒸的,有煎的,有烤的。屈丐看向女人,见她约有二十来岁,相貌俊美,但气质与肤色,不像是出自大户人家。 方才听到“拙内”,这又见她这般模样,屈丐迟疑一下,看向田忌。 “呵呵呵,”田忌指她笑道,“这是渔人新纳的一房,生下两个娃了,将军该叫她阿嫂才是!” “哎哟哟,”屈丐起身,朝那女人揖道,“屈丐见过嫂夫人!” 那女人紧忙还礼,脸色涨红:“奴婢见过将军!” “娃儿他娘,”田忌笑笑,指向外面,“外面还有一位兄弟,”指这案上,“将这鱼和酒,分他一些!” “灶中还有呢!”那女人回他个话,匆匆后院去了,不消一时,又端一只托盘,径到柴扉处。 “屈将军,来来来,这鱼全是在下今朝从水泽里捞上来的,鲜着呢!”田忌斟酒,举盏。 二人各自饮下,吃几口鱼,屈丐放下酒碗,拱手,扯到正题上:“田兄,昨日在下到景翠府上,听他讲到你住此地。” “渔人晓得,所以才守你呢!” “是景翠告诉您的?”屈丐有点儿惊讶。 “他怎么会呢?”田忌笑了,再将酒盏斟满,举起。 “呵呵呵,”屈丐亦举起,“田兄就是田兄!” “说说,这一战,你是怎么个打法?” 屈丐随手打开带来的战图,指图说道:“在下与王叔议过多次,王叔之意是全线出击,王叔由此地,就是汉中,北攻,沿洵水谷地北向进击终南山腹地,威胁秦都,使商於之敌后顾有忧。在下则分多路攻取商於谷道!” “怎么攻取?”田忌问道。 “分左中右三路,左路出荆紫关,沿丹水河谷直入商洛,中路出丹阳,克淅邑,直入於城,东路出黑水关,沿衢道攻於城,夺武关。” “除此之外,将军应该还有一支奇兵吧?”田忌盯住他。 “不愧是田兄!”屈丐叹服,指向汉水一段,“这儿还有一条捷径,就是郧地,山不算高,坡度也不算陡,有三条河谷可通达商城。在下已令一个裨将军引领锐卒三万,由这三条河谷北上入商。由于秦人主力皆在应付在下,他们或有机会捷足先登。只要拿下商城,就可据关守隘,截断整个秦人的退路,秦敌可擒!” “将军这是要翁中捉鳖了!”田忌笑道。 “在下所谋,若有短处,敬请田兄指点!”屈丐拱手。 “将军所谋甚好,便是渔人,也只能这般谋了。”田忌再次笑笑。 “田兄,”屈丐语气真挚,“在下此来,是求田兄支招的。不瞒田兄,此番征秦,大王给我数十万人,胜负已不再是在下的事,堪称是楚国的生死之劫了。田兄有话,不能憋在心里!” “如果是孙膑在这儿,”田忌又拿孙膑来说事了,“他会劝将军不要轻易开战!” “为什么?”屈丐急了。 “因为这一战,将军胜算不大!” “田兄是说,我二十六万对他十三万,还没有胜算?”屈丐目光错愕。 “是的。”田忌语气郑重。 “为什么?” “战必胜者,天时、地利、人和皆宜。就眼下来看,天时、地利,楚皆不占,惟有人和,也是朝廷上下一时受张仪所欺而憋堵出来的血气与怨气,并非士气。” “这……”屈丐显然不服,略略一顿,盯住他,拱手,“屈丐愚痴,请田兄详释!” “庚子之年,天地不和,四时不睦,最不宜的是动刀兵,楚人却逆时而动。商於六百里尽皆山地,处处险隘,楚人主攻,莫说是二十六万对十三万,纵然是三十六万对十三万,兵力上亦不占优势。只要秦人按兵不动,据险以守,将军就只能无功而返。至于人和,在下不言,将军当知。大灾刚过,民不聊生,大王一味兴兵,是不恤民苦。别的不说,单是这个小邑,这些日来,家家都是生离死别。上不恤民苦,却要民不惜命,这是缘木求鱼。”田忌述完,朝他举盏。 屈丐却再无心喝酒,两眼闭起,耳畔响起屈平的声音:“臣敢问王上,此番伐秦,是为战胜秦人,讨回商於,还是为赌一时之气,泄一时之愤……臣请我王撤回诏命……大王不是要学秦王吗?秦王为夺回河西之地,重用卫鞅变法,励精图志一十六年,孟津朝王之时,秦本已可以一战,可秦王仍旧不出手,转而韬光养晦,臣服于魏,使魏侯膨胀,南面称王,失道义于天下……” “田兄,”屈丐睁眼,看向田忌,“身为臣子,战与不战,非屈丐所能决定。眼下事已至此,田兄可有两全之计?” “一个字,拖!” “何解?” “就是不战呀!”田忌端起酒盏,递给屈丐,自己亦端起,朝他让一下,饮尽。 “在下已对大王起誓,不收回商於,誓不回郢!” “所以让你拖呀,你并没有起誓何时收回商於,是不?”田忌诡诈一笑,盯住屈丐,“此战不比淅水那次,景翠好歹有个脱罪理由。如果开战,无论是战死还是战败,将军就都回不去了。只有这个拖字,或能给将军机会。” “可……身为主将,不战怎么可以?” “战呀,”田忌又是一笑,“你不要冒进,要稳扎稳打。楚国再穷,也是大国,打得起。反正这些兵,放在哪儿都得养。宛地、邓、襄皆是粮区,只要大王的辎重跟得上,你就与秦人拖下去。跟不上,是大王的事。商於谷地狭小,道路不堪,秦人兵多,供应也多,粮食皆须从关中载入,劳财伤民,拖得久了,对秦人更为不利。那时,秦人心躁,又退不得兵,要么急于进攻,要么现出破绽。秦人若是进攻,将军就得地利。秦人若是现出破绽,将军只要看准,一击就可致胜。” “田兄妙策!”屈丐兴甚,双手举盏,“在下敬兄!” “还有,就是骚扰。将军可派小股熟悉山地的人钻进山沟里,神出鬼没,能打则打,打不胜则逃,将秦人搞烦,搞乱,让他们摸不透将军的底细。当年打庞涓,孙膑就是这么干的。” “哎哟!”屈丐彻悟,大是感慨,“今宵若是不来,在下真就……”高高举盏,“干!” 二人饮尽。 屈丐拿过酒壶,斟满两盏,端起一盏,递给田忌:“在下借田兄之酒,敬田兄一盏!” 二人再次饮尽。 屈丐拱手:“在下有一请,望田兄成全!” “你讲!” “屈丐不才,乞请田兄前往丹阳,丐引三军之众,惟田兄一人是从!” “谢将军美意!”田忌拱手回礼,“只是……唉,渔人早已忘情于江泽,对这打打杀杀再无兴趣了。之所以候你,讲出这般失礼的话,是为景翠。景翠待我不薄,几日之前使人前来,要渔人助将军击败秦人,也是为他出口恶气。渔人这几天无心打鱼,思来想去,真还助不上将军。不瞒将军,此番渔人受害入楚,得到闲暇,回首反思,往事皆如烟云。”苦笑,“渔人本为粗人,好武而已。至于两败庞涓,无不是孙膑之功。对于景氏之托,渔人无可推诿,能够帮你的这已全说了。以将军才具,只要措施得当,当可无虞!” “谢田兄!”屈丐拱手,“在下若能有幸回来,就也放下所有,来与田兄结网罗鱼!” “哈哈哈哈,”田忌长笑数声,举盏,“渔人候你!” 得到田忌支招,屈丐兴致勃勃地赶赴丹阳,一边等候各地征调来的军卒陆续到齐,一边召开各部将议事,重新调整部署,令三万锐卒镇守荆紫关,组成三道防线,互相策应;令三万锐卒镇守黑水关,沿黑水组成两道防线,防止秦人东进宛城;令五万锐卒沿甲水(汉水支流)上溯,抢占漫川关,再以漫川关为中心,沿山道或溪谷控制周边各邑,逼迫商洛。与此同时,屈丐率领中军主力十万,以丹阳为背依,由正面与敌对垒于丹阳、淅邑与於城一线,以守为攻,伺机制敌。余下四万才是真正的先锋,清一色是擅长山地战的锐卒,分散开来,从楚人所控制的边缘山地向秦人所控制的商於道南侧各城邑或谷地村落发动突击。先锋分队只管抢地,所抢到的地盘则由漫川关与荆紫关的守军接管并负责防御。屈丐的战略是,只要抢占并控制商於道南部的所有山地,商於谷道也就置于楚人的监控之下,随时随地都可切断。只要楚人由商城一带切断秦人,就可从背后夹攻武关,迫使困在於城一带的秦人束手就擒。 这个战略可以说是万无一失的。主力只要抱团,以守为攻,就能以静制动,化解秦人的战力。而攻坚先锋则化整为零,以千人为建制,在东西长达几百里的广袤山地里一路向北,攻击前进。由于秦人是守土方,在明处,不敢轻动,而楚人的先锋分队是攻击方,在暗处,可声东击西,因而,在山地战里,秦人不可能占上风。 屈丐布局妥当,设主将府于丹阳城,并以此为中心,建立一整套快捷的通讯系统,确保信息畅通无阻,同时与昭睢保持联络,保证辎重的运输与安全。 完成部署之后,屈丐总算松出一口长气,一边使人探听秦人动静,一边将自己的部署变化及因由写成奏章,快马奏报怀王。 在屈丐紧锣密鼓地调动三军的同时,秦军主将魏章也没闲着。 魏章的主将府设在於城,也即张仪许给楚人的六里封地。 与他同来的还有这块封地的主人,张仪。 于张仪而言,此番与楚之战,关系的就不只是秦、楚兴亡,而是他的事业与未来,甚至涉及身家性命了。无论如何,事是自己招来的,且为招惹此事,张仪将秦室金库几乎赔在与楚人的生意里不说,更把楚人彻底得罪,连一直看好他的王叔也上火了,亲自挂帅上阵。 干系如此重大,单凭他魏章一人,张仪是一万个不放心的。出山以来,无论是助楚灭越,还是帮秦灭巴蜀,主意都是张仪出的。六国攻秦时,秦人能够最终战胜,不得不说,关键之功依旧是他张仪的。至于赴魏后与齐两战皆败,是因为对手太强大,站在他与庞涓对面的,是苏秦与张仪。 今番不同了。站在他对面的是屈丐,与他并肩的是魏章。魏章不是固执己见的庞涓,对他张仪可谓是言听计从。至于对手屈丐,就他所知,尚未历过大的战阵。楚王此番拜他为将,实在是没人了。景翠有淅水之战的阴影,昭阳遭到罢黜,楚国能撑场面的也确实只剩下这个屈丐。 由于此战重要,秦惠王也把家底赌上了,明面上交给他锐卒一十三万,实则又加三万,是守护咸阳的京畿卫戍,直接交给公子疾。 离开咸阳后,张仪几人直驰蓝田,为张仪驾车的是魏冉,为魏章驾车的是芈戎。他们于翌日黄昏驰至商城,安歇于商城守府。 晚饭过后,魏章、公子疾心里没底,寻到张仪。 “相国大人,”魏章盯住他,“你说,这一仗该怎么打?” “淅水之战你是怎么赢的?”张仪反问。 “以守为攻!”魏章应道。 “依旧这么干!”张仪淡淡一笑。 “谨听相国!”魏章展开情势图,朝他笑笑,晓得他已经想透彻了,“说吧,怎么个守法?又怎么个攻法?” “你们先要明白为什么要守?” “因为楚人是攻!”魏章不假思索。 “是的,”张仪点头,“就常理所断,楚人是要强行收复商於,必定要攻。楚人刚刚遭灾,必闹粮荒,必求速战。” “具体如何防守,请相国指点!”魏章急不可待。 “疾哥,疾将军,”张仪转对公子疾,半是微笑,在地图上比划,“你带五万人守护这儿,西至蓝田,东至武关,如何?” “末将得令。”公子疾回他个笑。 “晓得怎么守吗?” “听相国的!” “守商城不是守在商城。”张仪指向地图商城以南的广袤山地,“关键是这儿的山地。”指向几条水道及几个关隘,“在下琢磨过这儿的地势。商城之南,有三个大邑,两个小邑,以及难以数计的村落。离商城最近也最重要的三个关隘,一个是漫川关,在这儿,一个是天竺关,在这儿,另外一个是黑山关,在这儿。三个关隘中,最重要的是漫川关,也就是这儿。漫川关位于楚、秦交界,历来是秦、楚必争之地,今在我手。将军若能守住此关,就可扼住楚人要害。反之,此关若失,楚人就可沿此水长驱北上,越过这儿,竺山,向东北可攻我武关,向西北可逼我商城。那时,将军就得花出十倍力量以阻止楚人了。” “末将明白。” “魏章将军,”张仪看向魏章,“武关以东,是咱俩的。”指向荆紫关,“此关现在楚人手里,最是紧要。由此关向西北,可通达商南邑、进逼武关,由此关向东北,有一条水道,就是它,没有名,我赴楚时路过此处,专门问过乡人,它下流几十里即入丹水,河谷甚宽,防不胜防。我下水探过深浅,拣到两块小卵石,一黑一白,光洁如玉,状若棋子,权且叫它棋水吧。棋水河谷须重点布防,以免楚人由丹水河谷拐向此谷,再沿此谷卡到达这儿,就是我拣棋子的地方,双向布防,断死我商於谷道。” “你讲的这个棋水,我晓得它,沿它南下,走有二十来里,还拣到一只正在晒盖的王八呢。”魏章笑笑,指向一处地方,“就是这儿,两边山势很陡,我们沿棋水拦起来,设道关隘,再在此关隘前面约十里处布道暗哨。楚人一有动静,暗哨就会报信,关卡就会反应,在阻击楚人的同时呼求救兵。” “甚好。其他我就不多讲了,皆由将军布置。我只讲一个原则,因敌制宜,敌动我动,敌静我静。”张仪看向众人,“听明白没?” “明白了。”魏章、公子疾应道。 “我们在商於所存之粮可支半年,我们就按半年期限制订防御战略。楚人今年大灾,就在下所知,丹阳储粮部分过水,损失不小。楚人要想确保大军粮草,就要大量筹运。其他不讲,单是辎重粮草这块,我们熬得起,他们熬不起。” 三人议毕,次日,张仪、魏章径投东去,过武关,于两日之后赶到於城,惊闻淅水河谷两侧的大量山地已被楚人占据,几乎每道沟里都有楚营,每道梁上都有楚人。尤其是淅邑周边,楚人已经逼得很近了。 但在淅邑通往丹阳的长达五十来里的河谷两侧,无论是平地还是矮丘,均未发现一个楚卒,好像是楚人特意留给秦人似的。 显然,这不合常规。由丹阳到於城,淅水河谷几乎是最近也最便捷的通路。昔日於城归属于楚时,楚人专门沿淅水东岸修筑一条可并排通行四辆战车的宽大衢道,水、陆并行,交通与运输十分便利。眼下淅邑让秦人占去,楚人若取於城,须得先取淅邑,而要攻取淅邑,理当首先控制两岸的山地。之前的淅水之战,景翠就是首先控制住淅水两侧的山地,然后才向北推进、直面秦军的。 “都是哪些山地?”张仪眉头拧紧。 魏章引张仪来到一只大沙盘上,招手芈戎、魏冉,让他们也跟过来。摆沙盘是他从庞涓那儿学来的手艺,这辰光也是有模有样了。 为他们介绍情势的是个参将,沙盘是他带人摆出来的。 其实不用介绍,张仪放眼看去,东至黑水关、西至荆紫关的广袤山地上遍插楚人的藏红色小旗,而在此前不久,这些山地不过是零星地居住一些山民。与这些小红旗相对的是秦人的黑旗,大多插于关键要塞。从情势上看,这些要塞全被红旗包围。更大的变化在荆紫关以西,距漫川关不远的南侧几道山梁,这辰光也插上小红旗了。 张仪的目光紧紧盯向距离於城不远的几道山梁子,包括他不久前所提到的那条棋水河谷,上面已有好几面小红旗了。 “这些小旗是楚人在活动还是屯驻?”张仪问道。 “屯驻。”那参将应道,“具体人数有待确定。” 张仪再向西看,漫川关外果然插着几面小红旗,由于距离太远,最近的情势尚未报来。 “看样子,楚人不像是守!”魏冉指着这些旗子,“奇怪的是,如果是攻,他们为何放弃淅水?这儿是最捷近之路!” 张仪盯住这条由於城南下、经由淅邑而直达丹水的淅水。淅水虽有不少小的弯曲,但大方向几乎是正南正北贯通,且连通三个大邑,丹阳、淅邑与於城,战略位置极其重要。 张仪的目光由淅水慢慢看向它的东西两侧,五里之外的山地,大多被楚人占据,且楚人是步步进逼的,听参将讲,许多小旗子是近两日才插上的。 “你俩好好看看,这些小红旗像不像一只张着口的麻袋?”张仪看向魏冉与芈戎。 魏冉退后一步,细细一审,倒吸一口寒气:“张叔是说,楚人有意放开淅水通道,诱使我军攻击丹阳,而后,”指向淅邑之后的淅水,“由这儿截断这儿,扎牢袋口,将我围歼于丹、淅之间?” “呵呵呵,”张仪笑了,竖个拇指,“不愧是魏大将军的公子!”转对魏章,“屈丐看起来蔫,看他扎下的这个架式,胃口倒是不小哩。” “那也得看看他能否吃下了!”魏章握拳。 “他不用吃呀,”张仪指向谷道,“他只须断掉衢道,截断水道,而后严阵以待,我后继无粮,欲退不能,欲进不得,整个就是一片死棋了!” 魏章闭目,良久,看向张仪:“以相国之计,如何是好?” “囤三个月粮草于淅邑,抢占淅邑两侧山地,三军屯扎于淅邑之南,进可攻丹阳,退可入於城,若是不退不进,就据守淅邑,看他能奈我何?”张仪边说边在沙盘上比划。 “下官得令!”魏章朗声。 在楚、秦二军对峙于丹、淅之间时,王叔也已抵达汉中郡。 陪同王叔一起来的是五万王亲家兵,主将庄峤,副将子启。无论如何,公子启长大了。为未来计,子启需要建功立业,是以王叔安排他跟从庄峤带兵,算是历练。 汉中郡在防务方面归属于左司马屈丐,行政郡守却是王叔的人,由王叔的异母弟(七弟)纪沮君芈桷担任。汉中郡虽为边陲重地,但近百年来秦、楚相悦,这儿并无战事,反倒安好。眼下与秦开战在即,汉中郡成为战地前沿,屈丐又到丹阳去了,纪沮君正自紧张,王叔来了。 汉中郡原有守卒十万,王叔这又带来五万,兵势大振,至少在人数上盖过了秦人屯于南郑的锐卒。王叔用两日辰光,将各处防务部署完毕,不无严肃地看向庄峤,拱手:“庄将军,这儿的防务就交给你了。”转向芈桷,“七弟,你要全力扶持庄将军,确保粮草辎重,莫让将士们饿了肚皮。” “二哥,”纪沮君不解,“您这是——” “二哥要去一处地方,”王叔指向地图,“就是这儿,太白山。” “太白山?”纪沮君两眼睁大,盯住王叔标注的那处地方,“那是秦人的地盘呀,二哥您——” “有没有熟悉这个区域山地的人?”纪陵君似是没有听见,盯住他道。 “有呀,盐贩子。”纪沮君脱口而出,“这些盐贩无处不去,方圆三百里山地,只要有人的地方,没有他们不曾去的。” “给我寻来十名,不,二十名。告诉他们,路引得好,我付每人三块锾金!”不待他应话,王叔转向庄峤,“选出五百猛士,尤其是擅长山地战的。” “王叔,”庄峤急道,“您不可涉险。无论何事,吩咐末将即可。” “这事儿我必须去!”王叔语气果决。 “王叔,”子启晓得是为什么了,接道,“算上我!” “你只有一务,协助庄将军守卫汉中。”王叔目光扫过二人,“汉中若失,老夫唯你二人是问!” 兵贵神速。经过两日筹备,王叔与五百名由庄峤一手挑选的锐士全部扮作盐商,将兵器拆解,藏于盐袋里,带足十日干粮,分作十路,在二十名盐贩子引领下插向西北山地,直奔太白绝顶。庄峤仍不放心,于旬日之后,又向北面山地派出多路精兵,一为疑兵,二为接应。 大量盐贩在此节骨眼上进入终南山地,插向西北太白顶方向,自然惊动秦国黑雕。自从惠王责备黑雕未能发现活动于太白山地的北地黑觋之后,公子华加强了对咸阳南部所有山地的监控,在山林里的每一处村落都设有情报点,也正是这些情报点最先发现这些动向并逐级报告给公子华的。 公子华立即派出大量黑雕赶向太白山区,时刻监控,同时入宫觐见惠王。 “多少人?”惠王眯起眼睛。 “目前尚难计数,”公子华禀道,“看样子,不少于一千,分散行动,皆着布衣,扮作盐贩。” 惠王闭目。 “他们在山地里转来转去,但都绕向同一个方向,太白山。” “会不会是冲着太白巅的那些黑觋去的?”惠王看向公子华。 “我想是的。”公子华应道,“据天香所报,屈原罹瘟,巫咸山祭司为救屈原而化作一团白云,飘往太白山方向,想必是与那黑觋有关。此番开战,王叔自请镇守汉中,我正琢磨他为何要守汉中呢,这下子清楚了,定是他派人到太白绝顶营救其女。” “那个祭司不是化作白云走了吗?” “精气走了,但肉身没死,说是还有气息呢。” “真是一个奇女子!”惠王由衷赞道。 “是哩,”公子华亦是感慨,“听车卫秦说,他见过那个祭司几次,那种美丽,那种风骚,是天上才有的,即使天香也远逊于她,所以楚王在见到她后念念不忘。她的生母是巫咸山祭司,她的生父是王叔,楚王其实是她亲伯。关键是,她的生母,巫咸庙前祭司是长居巫咸山的那个鹖冠人与再前一个祭司的生女,而那个鹖冠人又是楚平王之孙、太子建之子白公胜的嫡传后人,绕来绕去,除母血为巴巫之外,此女的父精皆出自纯正的楚国王室。” “那些黑觋在做什么?”惠王沉思有顷,抬头问道。 “盖草庐。”公子华回道,“近日又有一批黑觋过来,有男有女,还有孩子,合起来已过百人,原来的草舍不够住了。再说,冬天来了,太白顶已下三场大雪,他们这在筹备过冬,赶制木炭。前些日,他们向我讨要粟米,比原计划的多出一倍,我问为什么,他解释说,还有一批族人行将过来。”苦笑,“我有时在想,他们不会是要在这太白山里建立一个国中之国吧?按照所签契约,整个太白山区,方圆百二十里,都是他们的!听小雕说,他们已经在标示界限呢。” “可恶!”惠王恨道。 “王兄,如何处置此事?” 惠王再次闭目。 惠王眼前浮出那个萨满黑觋,耳边响起他的声音:“天运流转,秦地将兴,上天示我前来贵邦,一为助王成就大业,二为扬我萨满之教。是以我等不求回报,只有一请,乞请大秦之王将太白绝顶赐予我教,为我教在太白山地立庙设坛,准许我教收留信众,传扬法术!” 继而是寒泉子的声音:“由君上所言,老朽可知此觋所行之术为黑术,阴术,主杀。主杀不吉,以邻为壑,更是不吉,望君上三思而行之。” 再后是公子华的声音:“听小雕说,他们在标示界限呢。” “哼!”惠王的鼻孔里轻出一声。 “王兄?”公子华小声。 “你方才禀报的是什么事儿?”惠王抬头,眯起眼睛。 “这……”公子华怔了,“楚卒的事儿呀!” “他们是楚卒吗?”惠王的眼睛眯得更小了,“听你所说,他们不过是庸地盐贩。山里人吃个盐不容易,我们要诚待这些盐贩才是!” 公子华恍然有悟,打个响指:“臣弟晓得了!”越想越是有味儿,再打一个响指,“臣弟这就撤下那三百锐士,眼下战事吃紧,他们该上前线才是!” “去吧。”惠王摆手。 听着公子华远去的声音,惠王嘴角撇出一丝诡异的浅笑。 “王上,”内臣近前,“夜深了,今宵该到王后,她在候您呢。” 惠王眼前浮出王叔,继而浮出魏章与芈月。 “换人,芈八子!”惠王吩咐。 “王上,芈妃怀着身孕,已经大几个月了,看起来显明哩。” “就她!” 在公子华与众黑雕的全力配合下,不消旬日,由汉中摸进山中的楚地盐贩顺风顺水地会聚在太白山区。 那些黑觋也是要吃盐的。为稳妥计,王叔让众人隐在林中,安排几人背着盐袋摸到太白山颠,寻到黑觋的草舍,一边卖盐,一边勘察情势,将他们的所有营地探个通透。 攻击发生在摸底之后的第三日黎明。无论是谁,黎明都是最弱的辰光。 由于这儿是秦国腹地,加之山高林深,山下又有秦卒守护,这些黑觋未作任何提防。楚人众多,个个又都是顶尖勇士,围定草舍,踹开舍门,冲进舍中,将仍在熟睡中的黑觋,无论男女老幼,悉数砍杀在铺上。 一切发生在无声之中,可怜那些黑觋,有许多是不久前才从北冥赶来的,对这个全新的环境尚未熟悉,就这般稀里糊涂地做了楚人的剑下之鬼。 当楚人冲进中心那只最大的草舍时,意外发生了。 这个草舍是萨满大祭司的。 许是被异响惊动,许是有某种直觉,就在楚人踹门的刹那,大祭司摸到利剑,从榻上一个弹跳,破窗而去。 然而,这一大片草庐的外面,王叔早有布防,一排弓箭手候在林中,见窗中跳出一人,遂朝他齐射。 大祭司连中两箭,所幸不在腿上。见四周皆被围困,大祭司吼叫一声,如飞般蹿出,径投山巅而去。 上山只有一条路。王叔瞧得清楚,引众紧追于后。 两支箭矢皆在后背。大祭司忍住巨疼,一气奔到山巅,纵身跃上祭坛。 依旧是黎明之前,但东天已经现出些许亮光。 祭坛上空,依旧盘着由郢都一路飘来的那团白云。 大祭司回首望去。 在东天些许亮光的辉映下,大祭司看清了,追上来的清一色是楚卒,全身披甲。在风里飘着的也是楚旗。走在前面的是王叔,手中提剑。身后是数以百计的楚卒,或仗剑,或弯弓搭箭,齐刷刷地瞄向他。 这是秦国腹地,他认为最安全的地方,但数百楚卒竟然这般肆无忌惮地摸到太白山巅,说好必须守在山外、负责他们安全的秦卒呢? 大祭司忽然明白了,是秦王卸磨杀驴,将他们卖给楚人了。 大祭司伏地跪下,一手指天,咬牙说出他此生最狠的恶咒:“大秦之王嬴驷,我等本为助你而来,因为你的国有一统天下之命数。可惜你非光明磊落之君,言而无信,过河拆桥,放任宿敌屠我族人,失义失信,当受上天果报。本祭司以共工大神名义,施予你并你的国四道凶咒,一咒你的身于我族人的三年祭日暴病而亡,死时苦痛;二咒你的国在一统之后二世而亡,亡于楚人;三咒你的嫡长子继位之后四载而亡,亡于野蛮;四咒你的嫡亲后世兄弟倾轧,父子相疑,并于亡国之日,悉遭灭杀!” 见那黑觋喃喃自语,似在作法,王叔急了,大叫:“快,放箭!” 众矢飞去。 大祭司连中多矢,依旧跪着不倒。 王叔纵身跃上祭坛,视那黑觋,身如刺猥,但仍未绝气。 王叔挥剑,足力砍向他的脖颈。 那头掉落,滚在地上,一腔乌血由断处溅出。 那团白云悬在头顶,似在观赏发生在它身影下面的这场屠杀。 那乌血直溅三尺多高,化为一道黑气,冲天而起。 那黑气在太白山巅形成一团黑云。 四周的黑汽纷纷聚来,越聚越多,太白山巅瞬间被黑云布满。 白云被裹在黑云中间,王叔看不到了。 王叔举起剑,掷向那乌云。 一道闪电下来,劈向那剑。在一声震耳的雷声中,王叔打个趔趄,倒在地上。那剑在空中打个旋,落下深崖。 黑云升高,成为一大块乌黑的云团。 云团缓缓北移,朝东北方向飘移。 众军卒急上祭坛,围向王叔。 王叔睁眼,看向天空。 乌云不见了,他的白云也不见了,天空一片湛蓝。 “那黑云呢?”王叔急叫。 众军卒指向东北。 王叔看向东北天空,果见一团黑云越飘越远。 蓦然,就在王叔绝望之时,一团白云从乌云里分离。 黑云向东北飘,白云向西南飘。 白云直向山巅飘来。 王叔两眼圆睁,直直地盯住它。 是的,是他的白云。 白云飘到太白山巅,重新罩住他们。 王叔拣起那黑觋的头,双手捧起,供向天空,声音更咽:“云儿,我的好女儿,你看见了吧?你的阿大来了!你的阿大把那恶觋杀了,你的阿大把所有的恶觋全都杀了。你自由了,你可以走了,你这就快走,快回你的巫咸山去,你的屈平在等着你呢!” 话音落处,王叔将那颗头颅抛到崖下,又传令兵士,将那黑觋的死尸抛扔下去。 王叔指向祭案,众军士一齐动手,将祭案掀倒,翻到崖下。 随着祭案被掀翻,案上的三只瓶子也滚落下去。 祭坛上干净了,山巅上干净了。 头顶的白云渐渐沉落,越罩越低。 不消一时,整个山巅沉入一大团浓雾之中。 “我的女儿啊——”王叔伸开两臂,揽向那雾,泣不成声。 天色大亮,朝霞万道。 一轮红日喷薄而出,万道辉光洒过来,射在这团白雾里。 白雾渐渐升高,再次成为云团。 云团渐渐南移。 看到渐去渐远的白云,王叔朝着渐渐升起的太阳跪下,泪水流出。 所有楚人全都朝着初升的太阳跪下,祈祷东皇太一。 在太阳升到一竿高时,王叔跳下祭坛,指挥兵士砍断系坛的绳索,寻来无数撬杠,将那块状如巨型蛋卵的万钧巨石连同上面的祭坛,一点一点地撬动,直到它翻下万丈深崖。 那圆石隆隆滚下深崖的巨响,犹如声声闷雷;那圆石砸到崖底所传来的巨震,使整个山颠都在颤栗。 一百日就要到了。 白云也要到家了。 这是一个温暖的冬日,北天的寒冷被高高的巫山挡住,天空现出少有的晴明。 巫咸庙下面的山径上,屈平怀抱白云,一步接一步,吃力地踏阶而上。囡囡走在前面,走几步,就坐在石阶上候一会儿。屈遥紧跟屈平身后,时刻提供防护,因为屈平的身体实在太虚了,这还抱着一个人。 他们的身后是两个巴人,挑着他们的行囊,其中一个是白云临下山前为他扎针的老巴人。再后是一长溜巴人,男女老幼,数不到头。他们的脸上无不写着哀伤。得知他们的祭司生病了,回来了,他们你唤我叫,相约跟来。 众巴人要将屈平、白云一路抬上巫咸庙,屈平不让。 屈平一定要抱着他的白云,一步一步地把她抱回她的家,交给她的外公。 一阵琴声飘下来。 琴声断续,如呜如咽,好似每一个音符都要穿越久远的时光与重重的阻隔才能抵达他们的耳边。 听着,听着,囡囡哭了。 囡囡跑下来,扯住屈平的衣襟。 屈平的脚步没停,泪珠打湿了白云的衣裳。 身后,传来屈遥的更咽。老巴人放下担子,跪在台阶上。众巴人看到,纷纷跪下,黑压压的沿着小径一路跪下去。 所有的泪水与跪拜,都是山上的琴声勾起来的。 屈平没有跪。 屈平甚至没有停步。 琴声近了。 巫咸庙到了。 囡囡扯着屈平的衣襟,踏上最后一道石阶,看向琴声起处。 抚琴的是鹖冠人,身穿白衣,坐在一块悬石上,二目平视,似在看向远方。 那块悬石没有围栏,悬石下面,是万丈深渊。先祭司、他的女儿,就是从那块悬石上纵身跃下去的。 谷风从崖底吹来,一阵接一阵,轻轻地抚动他鹖冠上的三支羽毛,一把白须也在这谷风里随性飘荡。 屈平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走到鹖冠人身边。 囡囡扯着他的衣襟。 鹖冠人一动不动。 琴弦时而嘣出一声。 屈平跪地,抱着白云。他的身边,跪着囡囡。 琴声止了。 鹖冠人依旧不动,二目依旧平视,仍在望着远处的山。 “外公——”屈平颤声,“您的云儿回来了!” 鹖冠人依旧未动,饱经风霜的老脸迎向那谷风。 “外公——”囡囡号啕大哭。 一个接一个,巴人们在陆续上来,全都跪下。 是个中午,太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让人忘记是在冬日,是在这巫山深处。 一团白云飘过来,飘到巫咸庙前的山谷里。 “阿姐——”囡囡抬头望去,突然间又惊又喜,大叫一声,朝那团白云扑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老手将她拽住。 “阿姐,阿姐——”囡囡拼命挣扎,欲跳下那崖,扑向那团越来越近的白云。 白云飘过来,倾刻间,弥漫于整个山巅。 “阿姐——”囡囡安静下来,止住悲哭。 “云儿,你……回来了……”鹖冠人转过身子,盯住屈平怀中的白云。 “外公,您的云儿……回来了!”屈平泣不成声,替她应道。 鹖冠人放下囡囡,伸出双手。 屈平跪前一步,将一直未曾离过他身的白云小心翼翼地递到老人手里。 鹖冠人缓缓起来,抱起白云,一步一步地走向庙殿。 夜已入更,咸阳秦宫的御书房里依旧亮着灯光。 公子华脚步匆匆,直走进来。 “臣弟见过王兄!”公子华叩首。 “起来,”惠王指向对面席位,“估计你今朝回来,寡人这在候着呢。” “事情成了!”公子华坐下,一脸兴奋,“上山的楚人没有多少,不过五百来人,于昨日黎明之前袭击萨满村舍,将他们悉数杀死,将那祭坛也掀翻了。所有草舍让楚人一把火烧了,萨满没有一人走脱。楚人走后,我上去勘察,萨满死尸共计一百二十二具,大祭司被扔到崖下,身首异处。” 惠王闭目。 “王兄,您猜楚人是何人带队?” “哦?”惠王没有睁眼,语气质询。 “是王叔!”公子华慨叹,“真没想到,王叔亲自涉险。为他的这个女儿,他豁出命了!” “哦。” “我安排人将所有觋人就地葬了,那份契约在大祭司身上,我带回来了。”公子华摸出契约,双手呈上。 惠王摆手,拒收。 公子华又装进去,抬头:“如何处置此契,请王兄下旨!” “寡人什么也不知道,寡人从来就不晓得有这事儿!”惠王挤出一句。 “我这就烧了!”公子华豁然明白,取过火盆,将契约塞进去,猛地想起还有一份,看向内臣。 内臣会意,走到一只柜子跟前,开门摸索一阵,拿出秦室所备的另一份契约,递给公子华。公子华顺手也塞进去,看着明火燃起,两纷契约在熊熊火光中化为灰烬。 “对了,”待契约烧完,公子华奏道,“还有一事,听那祭司说,新一批萨满近几日就到,有百多号人呢。如何处置?” “既为远方来宾,当好好款待,妥善安置。” “他们是应大祭司的邀约而来,若是问起,臣弟该……”公子华打住话头。 “大祭司他们死于楚人之手,我们大秦正与楚人开战。你或可问问他们,若想复仇,大可投入战场嘛。”惠王给出建议。 “臣弟领旨。” “哦,对了,”惠王睁眼,看向内臣,“这些日来,荡儿在忙什么?” “回禀我王,”内臣拱手,“殿下只在东宫守着,没有外出,说是在练武呢。” “听说最近新来一个力士,力可敌牛,可有此事?”惠王问道。 “那人姓任名鄙,是从陇南来的,与殿下相谈甚笃。听说自他来后,殿下就没出过宫门!” “他就晓得力士!”惠王看向公子华,苦笑一下,半是抱怨,“若无心智,空有一身蛮力又有何用?许多时候,天下并不是用蛮力打出来的!” “王兄说的是,”公子华笑道,“殿下孔武有力,身边皆是力士。要是再多几个像张仪那样的谋士就更好了!” “就如公孙鞅是先君的人一样,张仪是寡人的人,怕他用不来呢。” “应该没事。”公子华又是一笑,“张仪与公孙鞅不同。公孙鞅是外人,张仪是咱自家的人,荡儿叫他姑父呢!” “呵呵,”惠王回他个笑,轻叹一声,“唉,这孩子,从来就没让人省心过!与楚人之战,他自己要去,寡人准允他了,可他这又……”摇头。 “回禀我王,”内臣小声,“就臣所知,殿下不出府门,是在候一个人!” 惠王眯眼:“何人?” “乌获!” 乌获是夜交三更时才被迎入东宫的。 为迎接乌获,东宫所有人都没睡,包括所有宫人。当载着乌获的大车驶到宫门时,嬴荡、任鄙肩并肩站在最前面,数十名力士在后,组成一个庞大的迎宾阵容。 乌获跳下车,被这阵势吓到了,踟躇不前。 “义弟,”任鄙扬手,“快过来,殿下候你一个多时辰了!” 乌获迟疑一下,走过来,站在嬴荡前面,拱手,声音结巴:“殿……殿下……” 嬴荡没有回他,也没有拱手还礼,只将两眼死死地盯在他身上,似乎站在面前的是个怪物。 亮如白昼的灯光下,嬴荡看清楚了,乌获长得确实像个怪物,身高丈许,体形像座塔,肤白,鼻长,眼珠泛着蓝光,头发是棕黄色的,发梢卷着,身上散出一股浓烈的羊膻味。 嬴荡见过不少戎人,但没见过如乌获这般。 场面僵着,乌获表情尴尬。 “殿下?”任鄙轻声。 嬴荡将他又打量一番,伸出右手。 乌获不知他要做什么,看向任鄙。不及任鄙应话,嬴荡伸开手掌,朝乌获做出握手的动作。乌获明白了,伸手握上。 嬴荡暗暗用力。 乌获自幼练功,而练功之人的一个神奇是,遇到外力,其力自行反弹。一触到嬴荡的手,乌获就觉出一股大力袭来,几乎是出于本能,施力相抗。 嬴荡未露声色,只将手中的力道越施越大,由三分加到五分,最后加到八分。 然而,嬴荡施出的所有力道均被乌获以对等的力缷掉。 嬴荡暗吃一惊,狠下心,施出十成力道。 此力再次遭到相同的抗力。 二力相抗,胶着,反倒风平浪静。无论是嬴荡还是乌获,虽然各出大力,但从表面上,没有一人看得出来,只觉得他们是在久久握手。 晓得二人在角力的只有任鄙。 任鄙微微笑着,似在欣赏两个一见面就扳手腕的顽童。 二手握有足足一刻,嬴荡方才松开,拱手:“义弟嬴荡见过乌获兄!” “义弟?”乌获震惊,看向任鄙。 “义弟,快拜殿下!”任鄙急道。 “怎么拜?”乌获一脸懵懂。 “哈哈哈哈,”嬴荡长笑几声,“是这么拜!”伸手搭在乌获肩上,又伸一手搭住任鄙,扭转身,与二人肩并肩,大踏步走进宫门。 是夜,东宫府灯火通明,饮宴达旦。 翌日晨起,嬴荡带乌获来到练功坊,指着架在特制兵器架上的一根粗大铁杵道:“乌兄,请你试试这玩艺儿!” 乌获看向那铁杵,见它足有半尺粗细,丈许长短,柄上略细,杵头粗大,通身乌黑,手柄处裹着数层兽皮,柄头系起一条铁链,套在一只大碗粗细的圆环上。 乌获走过去,拿起它,掂了几掂,笑道:“此物何用?舂米?” “哈哈哈哈,”任鄙大笑,“乌兄若是用它舂米,这天下怕是没有哪个米臼能经得住它!” “是哩,掂起来不轻。” “加上链环,刚好三百三十三斤!” “这好做啥?” “是殿下突发奇想,特地为义弟打造这根臼米棒,给义弟做个兵器,你试试看,顺手不?” 乌获耍弄一会儿,道:“这链条碍事!” “义弟可握住那环,甩出去试试!” 乌获握住铁环,将那铁杵甩出。那链条完全伸开,长达丈许,外加杵身的长度,抡将起来,方圆四丈之内,皆在杵击之内。 乌获越耍越是顺手,不消半个时辰,将那杵舞得忽忽生风,收放自如,方圆四丈之内,无人敢近。 乌获收住杵,放回架上,朝嬴荡拱手:“谢殿下赏此妙器!” “乌兄杀过人否?”嬴荡问道。 “没有,”乌获摇头,“不过,倒是拍死过几只笨熊!” “想不想杀人?” “这……”乌获迟疑一下,“杀谁?” “楚人!” 是日午后,嬴荡入宫向惠王辞行,欲赴商於。 “荡儿,”惠王看向这个壮实得如同铁塔般的儿子,语重心长,“你去商於,寡人并不拦你,不过,寡人予你两句话,你须记住!” “儿臣恭听!” “第一句,作为监军,你只能监军,不可干预主将用兵方略;第二句,不可随意调动三军,因为三军的指挥权寡人已经授予主将!” “儿臣遵旨!” “去吧,秦国的未来之王,不历战阵,是服不了秦人的!” “儿臣遵旨!” 秦、楚对阵,主场是於城这边,尤其是丹、淅之间的数十里淅水谷地。 丹、淅之间,风平浪静。在淅邑之北的淅水河谷两侧,五里之外的沟沟壑壑,大多插着楚人的旗帜,扎着楚人的营帐,五里之内,则是秦人的地盘。 魏章的中军扎在淅邑南侧约五里处,进可逼丹阳,退可靠淅邑。而淅邑周边,皆由秦人防守,盘查极严。 楚军并没有逼向淅邑,而是在丹阳北侧约五里处的河谷里傍水扎寨,河谷两侧,这辰光全为楚人控制。 从魏章的沙盘上看,在淅水河谷的丹、淅之间,两军主寨彼此距离近二十里,中间是空空荡荡的河谷,没有一个兵卒。河谷两侧,近处是秦旗,秦军的外面包着楚旗。如果将丹淅之间的河谷喻作一只麻袋,那么,秦军处在袋的内层,楚人则处在袋的外层,两层之间,往往只隔一条山谷,炊烟相交,人语相闻,彼此相望,却两不相犯。 然而,谁都晓得,这种平静是暂时的,对峙双方,每一个兵士的内心都是紧张的。 武关以东,几乎没有发生冲突。 冲突发生在武关西南的漫川关。 为防守此关,公子疾在这儿部署重兵五千人,设三道壁垒。大出秦人意料的是,楚人没有直接攻关,而是沿着高山险道绕到漫川关的北侧,首先切断漫川关与商城、武关的联络,在险隘处建立壁垒,继而由北向南展开猛烈攻势。漫川关主要是防楚人,防御壁垒多在南侧,楚人由北而来,秦卒就无险可据了,只能以血肉搏杀。就在秦人全力对付北侧之敌时,南侧楚人开始攻关,隐身在东、西两侧山地的楚人也俯冲而下。秦人四面受敌,先后支撑两个多时辰,终因寡不敌众,尽皆战死。 漫川关失守。 漫川关失守之日,嬴荡带着他的两个义兄、百多力士、近千侍卫刚好赶到商城。听闻失利战报,嬴荡坐不住了,当下要求前往漫川关,收复失地。 “殿下万万不可!”公子疾急了,“漫川关的事,是臣的错,臣竭力收回就是。”略顿,半是安抚,半是解释,“殿下有所不知,漫川关原本就是楚、秦争夺之地。当年楚宣王将商地赠我时,契约上写的是南境至漫川关。由于漫川关位置特殊,楚、秦对此各有解释,均不肯放弃。楚人认为,秦地南境至漫川关,是以不予交接。我受人之地,不好强争,因而漫川关起初是在楚人手中。及至宣王崩,我不再顾及情面,就以约辞模糊为由,夺回此川。再后,楚人复夺。由于双方之争只在此关,且俱以契约为据,因而并未发生大规模冲突,一方势大,另一方直接走人,远没有到生死相博的境界。因而,关于此关流行一个朝秦暮楚的说法,早上是秦人的,晚上就成楚人的了。日子久了,附近的商贾、百姓也都习惯了,各家各户备上黑、红两面旗帜,秦人来了挂黑旗,楚人来了挂红旗。及至商君接管,就不再与楚人扯皮,在袭占於地十五邑后,向南顺手就把漫川关占了。不仅占了漫川关,他还向南拓展二十余里,连设三道壁垒,派军驻守,把楚人气得干瞪眼。” “哈哈哈哈,”嬴荡听完,大笑起来,“有此一说,本宫就不与他们计较了。疾叔,魏章那儿,战况如何?” “尚未开打。” “没打就好!”嬴荡笑了,“我还怕来得迟了,赶不上耥呢!”搓搓一双大手,“疾叔,漫川关的事交给您了,小侄这就睡个好觉,明晨赶往於城,到魏将军那儿凑个热闹!” 翌日晨起,嬴荡一行马不停蹄地赶到於城,得知主将在淅水河谷,未作片刻停留,沿衢道直驱淅水,于天色黑定,赶到中军大帐。 早有人报知张仪、魏章,二人摆出三军仪仗,迎出辕门,见过大礼,入中军大帐。 魏章让出主将之位,让嬴荡坐了。 嬴荡坐有片刻,猛地想起惠王之言,忙又站起,让给魏章,坐在张仪对面。魏章推辞不过,于主将位坐下,吩咐芈戎安排酒宴,为殿下洗尘。 “洗尘就算了,”嬴荡摆手止住芈戎,“本宫此来,只喝一酒,击败楚人的庆功酒!”看向魏章,“魏章将军,嬴荡性急,这就想听听将军打算何时并如何击败楚人?” “回禀殿下,”魏章拱手,“臣等正在筹备!” “从将军领军迄今,少说也有两个月,难道将军还未完成筹备吗?”嬴荡嘴角撇出一笑,语气轻蔑。 魏章吸一口冷气,看向张仪。 张仪闭目,似是没有听见。 “回禀殿下,”魏章迟疑一下,几乎是嗫嚅,“臣等也差不多筹备好了!” “这才是!”嬴荡竖个拇指,“将军能否讲讲是如何筹备的?” “殿下请随臣来!” 魏章带嬴荡走到沙盘边,芈戎点燃几盏明灯,拿出一根小木棒递给魏章。魏章用木棒详细解释双方排兵布阵的情势。 其实,大体情势毋须魏章解说,尽在沙盘上。望着密密麻麻的楚人小红旗,再看向被压缩在淅水谷地的秦人小黑旗,一切就了然于胸了。 “从这儿到那儿有多远?”魏章根本没睬河谷两侧的大片楚旗,只将两眼盯住两家中军主力的前沿,楚人是一面红色的大旗,秦人是一面黑色的大旗。大旗周边,标着各自的围栅、路障、辕门、铁蒺藜等障碍物。 “大约二十里。”魏章应道。 “请问主将,”嬴荡的脸色变了,“嬴荡不知战阵,却也读过不少兵书。自古迄今,嬴荡从未读过两军交战而双方阵营相距竟在二十里之外!将军可曾听说过吗?” “臣未曾听说过。”魏章心底油然生出一股寒气。面对这个乳臭未干的殿下,他无法讲出自己与张仪的远谋。再说,即使讲出,也只能招到更多奚落。 “未曾听说,何以这般布阵?”嬴荡脸色沉了。 “这……”魏章迟疑一下,“两军相搏,因敌制宜。臣布此阵,是依据楚人情势——” “你且说说,楚人是何情势?” “殿下请看,”魏章拿棒子指向各地的小红旗,上面标有将领与数量,“在这商於谷地,楚人共出兵二十六万,而我仅有一十三万,是楚人半数。商於东西六百里,其间山山壑壑,林木茂深,楚人若是散布于这些山壑间,我防不胜防。为今之计,臣与相国几经谋议,方才订下放弃山林、守护要冲、以静制动的对阵方略……” “好了,好了,”嬴荡摆手,盯住他,“本宫问你,你们这已静有两个来月,楚人动了吗?” “目前没有。” “我且问你,如果楚人也是如你一般想法,以静制动呢?” “臣……”魏章生生吞下后面的话。 是的,就眼前情势来断,殿下或是对的,屈丐用的真也就是这般战法。 “楚人夺占漫川关的事,将军晓得不?”嬴荡盯住魏章。 “臣刚得报,正与相国谋议应对,闻知殿下驾到,就——” “议出应对了吗?”嬴荡目光火辣,截住话头。 “尚未议出。” “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此乃古今之理,是不?”嬴荡问道。 “是的,殿下。” “听说前番淅水之战,战场好像也是在这谷里!”嬴荡看向沙盘,“将军能否指点一下,具体是在何处?” “就在此地。”魏章拿棒头指向淅水河谷与那条不知名小河交汇的地方,前番的交战地。 这个地方恰好位于淅邑与丹阳的正中间。 “请问将军,”嬴荡盯住河谷,“前番交战,楚卒多少?” “六万。” “将军麾下又有多少?” “两万。” “前番交战,将军以两万之卒对六万之敌,却能直面强敌,寸步不退,终致大捷。此番交战,将军以十三万之众,对二十六万之敌,却又这般缩手缩脚,与敌相安于二十里开外,嬴荡愚痴,看不懂将军的高谋,请将军指点!”嬴荡语带讥讽了。 面对这样一个既不知兵又不依不挠的殿下,未来的秦王,魏章纵有一百张口,也是解释不清,半是支吾,半是无奈:“臣……不是与楚人相安,是……” “魏章将军,”嬴荡伸手,从魏章手中要过小棒,指向商於方向,“本宫未历战阵,却也读过不少兵书,晓得轻重缓急。这儿,楚人已得漫川关,商城、武关皆在楚人兵锋之下。我见过疾叔了,对漫川关,他是重点布守,但仍旧未能防住楚人。假设楚人在此玩弄花招,设佯兵应对将军,主力出漫川关袭占我商城,再出荆紫关袭占我於城,而我主力受困于此,回援不及,退路被截断,将军可曾想过后果?” “臣……想过。” “既然想过,可有应对?” “这……”魏章迟疑一下,看向嬴荡,“以殿下之意,该当作何应对?” “下战书,这就与楚人决战!”嬴荡将棒头指向丹阳,“就在这儿!”略顿,握拳,“先击溃眼前之敌,拿下丹阳,再由丹阳入汉水,从背后包抄楚人,夺回漫川关!” “殿下?”魏章急了,“楚人候的正是这个!”略顿,语气缓和,“殿下,此战不仅关系商於,且还关系秦国的国运,臣不敢有一丝丝儿的差错啊!” “将军这般布阵,当然不会出差错!”嬴荡鼻孔里哼出一声。 魏章心底再起一个寒战,因为哼出此声的是未来的秦国国王! “啪啪啪!”远处响起三声不紧不慢的掌声。 是张仪。 接着,张仪踱步过来。 “魏将军,”张仪看向魏章,“殿下刚从咸阳来,代表的是王上,站得高,看得远,决策英明,我们是该与楚人殊死一搏了!” 见张仪这般说话,魏章越发懵懂,盯他看一会儿,转对嬴荡:“臣谨听殿下,这就筹备与楚决战!” “报!”魏冉进来,见到嬴荡,紧忙揖礼,“末将魏冉见过殿下!” 嬴荡摆下手,算作回礼。 “禀主将,殿下并随行将军的军帐已经搭好,饭食已备!” “殿下?”魏章看向嬴荡。 “你们筹备吧,本宫这去安住下来,杂事明日再议。”嬴荡说完,转身走出。 魏章、张仪将嬴荡恭送至其帐篷,方才折返。 “相国?”魏章看向张仪,一肚子的疑惑。 “看出来没,”张仪盯住魏章,“殿下一脸杀气,此来非为监军,是要上阵厮杀的,这见我阵与楚阵相隔二十多里,自是郁闷。” “这不成啊!”魏章急了,“殿下上阵厮杀,万一出个差错,我……当不起啊!” “当不起也得当啊!”张仪耸耸肩,“人家是君,你我是臣,君要作死,做臣子的能有什么办法呢?” “相国?” “看见了吧,殿下的那身横肉,”张仪语气自信,“听闻三军里大凡有点力气的都到东宫陪殿下了,楚人要想杀死殿下,怕也没有那么容易!” “相国是说,与前番一样,我们依旧与秦人摆阵对垒!” “将军听闻过春秋战法吗?”张仪笑问。 “春秋战法?”魏章陷入沉思,良久,恍然有悟,“在下明白了,先礼后兵。” “哈哈哈哈,有意思。”张仪盯住他,“你且说说,如何先礼后兵?” “先向楚人下战书,约定决战时间,之后,严阵于秦楚边界,待楚兵阵好,以交兵之礼待之,以犯境之罪责之。此番是楚人犯我,该当向我挑战。我视敌将强弱,或让殿下一展身手。若是殿下获胜,皆大欢喜。若是不敌——” “你怎么能让殿下一试身手呢?” “这……”魏章挠头。 “要动这个,让殿下自试身手!”张仪指一下脑袋。 当秦人的战书呈递过来时,屈丐喜甚。 屈丐的第一反应是,他的“拖”字战术起作用了。漫川关收复,楚军沿山林四下攻击、骚扰,前锋威逼商城与武关,想是魏章不敢再磨下去,不得不寻求决战。 其实,这般磨下去,屈丐的压力也是巨大。不讲怀王这个急性子,几乎天天要他奏报战况,单是粮草,他也真的耗不下去。秋后的那场洪灾实在太大,楚国其他还好,只有储粮受损较大,许多军粮在雨水中霉变,吃起来一股霉味。屈丐晓得,即使这样的霉粮,怕也撑不了多久。入冬并不是捕鱼的好季节,但楚国的江泽里处处可见渔船与网具,江边、滩头、山林、沼泽更是人影晃动。一到灾年,山林与水域是楚人活命的最后宝地。 然而,秦人越是求战,屈丐越是谨慎。 田忌那晚的声音再一次回响在屈丐耳边:“如果是孙膑在这儿,他会劝将军不要轻易开战……因为这一战,将军胜算不大……战必胜者,天时、地利、人和皆宜。就眼下来看,天时、地利,楚皆不占,惟有人和,也是朝廷上下一时受张仪所欺而憋堵出来的血气与怨气,并非士气……一个字,拖……不要冒进,要稳扎稳打……商於谷地狭小,道路不堪……粮食皆须由关中载入,劳财伤民,拖得久了,对秦人反而不利。那时,秦人心躁,又退不得兵,要么是急于进攻,要么是现出破绽。秦人若是进攻,将军就得地利。秦人若是现其他破绽,将军只要看准,一击就可致胜。” 是的,只要秦人急于交战,我就能得到地利。淅水之战,景将军败于进攻,一个很大的原因是不占地利。此番交战,只要我选好地势,布好阵形,使秦人向我进攻。如果秦人不进攻,我就与之对峙,再与他们耗下去。如果秦人进攻,我就全力守御,挫其锐气,而后四面出山,袭占淅邑,断其退路,将秦人围困于淅、丹之间的广阔谷地。那时,秦人欲回不得,欲进不能,俟所带之粮困绝,看不活擒魏章那厮? 屈丐思索妥当,召集各部主将,先宣读各路楚军传来的获胜战报,尤其是漫川关大捷,之后扬起魏章的战书:“诸位将军,秦人憋不住了,今朝下来战书!” 诸将更是憋不住了。见各路楚军皆有捷报,尤其是漫川关大捷,全歼守敌五千,诸将群情激奋,纷纷请战。 “诸位将军,”屈丐不无威严地扫视诸将,侃侃说道,“秦人与我对峙两个来月,今朝突然求战,是因为漫关川落入我左军之手。本将已令左军全力以赴,袭击、骚扰自荛关以东至武关的谷道,能断则断,不能断则扰。商城周边数邑皆为山地,我在暗处,秦人在明处。我方人多,秦卒人少。只要我不攻坚,只是绝其交通,秦人就不敢轻动,后方就不得安宁。秦人夜不安寝,关中之粮运不进来,前方之敌自然也会心神不宁。敌人心神不宁,就会慌乱。敌方慌乱,我就有机可乘。你们明白了吗?” “明白!”众将异口同声。 “商於谷地,秦人能战之士合计一十三万,其中五万布防于商城周边要塞,包含武关。於城这边,秦人共有八万,除去各处要塞,在淅水与我真正对阵的不过是秦卒五万。”屈丐看向诸将,“不过,不要小看这五万秦卒,个个皆是能征善战的锐卒,前番淅水之战,魏章仅以两万就……”顿住话头。 诸将面面相觑,未历过淅水之战的将领脸上现出不屑之色。 “屈将军,”逢侯丑一拳震在几案上,“之前是之前,今朝是今朝。说吧,我该如何打!” “诸位将军,听令!”屈丐不无威严地扫向众将。 众将齐声:“末将听令!” “射皋君,”屈丐拿出一令,看向射皋君及右军诸将,“秦人的粮草尽皆存放于淅邑。你统领右军五万,伏于淅水河谷周边山川。你须记住,敌动,我动;敌不动,我亦不动。只要主场之敌不进攻,你部就不可妄动。若是主场之敌向我发动攻击,你部就全线出击,不惜代价,抢占淅邑,切断秦人粮道,锁住淅水河谷,布好营垒,只守不攻,堵死回蹿之敌,将秦人困死于淅邑与丹阳之间,让他们只喝淅水充饥!” “末将得令!”逢侯丑接过将令,朗声应道。 “还有祈将军,”屈丐看向镇守荆紫关的老将祈胜,“得知魏章被围,於城之敌必来救援,祈将军可引本部人马全力袭占於城,堵死武关之敌!” “末将得令!”祈胜应过,接过将令。 “中军诸将,”屈丐看向逢侯丑及另外几位将军,给出令牌,“你们跟随本将,三日之后,在丹阳城外排兵布阵,迎战秦人。” 中军诸接过将令,无不激奋。 屈丐的应战书来了,没有答应魏章选定的战地,只说他在楚营前面排兵布阵,恭迎秦军。 魏章、张仪、嬴荡来到沙盘前面,看向丹阳城外楚国大营及屈丐划定的布阵场地。 那儿,几乎是块绝地。 丹阳城位于两条水流的交汇处,向南是丹水,向东是淅水。时值冬日,淅水很小,开始结冰,但未冻实。在这冬日,涉水几无可能,因为鞋、袍一旦浸水,经冷风一吹,这仗就没法儿打了。 楚人在此设阵,几乎是锁定胜局。于楚人,背倚丹阳,进可攻击,退可据守;于秦人,则风险巨大,一是必须涉过淅水,二是远离淅邑,一旦被楚人断去后路,后果不堪设想。 魏章、张仪晓得这仗是没法儿打了。嬴荡却是兴奋,指着那片开阔地:“好好好,正可杀他个痛快!” “殿下?”魏章急道。 “甭再讲了,开战吧。”嬴荡一锤定音,转身离去。 魏章、张仪二目相对,无不错愕。 良久,张仪摊开两手,苦笑一下:“魏兄,应战吧。” “战就战!”魏章一咬牙,盯住张仪,“相国大人,你带魏冉前往於城,一则防备楚人偷袭,二则你我有个呼应。” “也好。”张仪又是一个苦笑,“我在这儿,也确实不便!” 是日,张仪带魏冉赶回於城,一面使人急禀惠王,一面筹集兵员,筹备防守并救援。 接后两日,天气骤冷,大雪于第二日夜开始飘起,至凌晨方住。雪过天晴,地上白茫茫一片,整个淅水被完全冻结。 秦军在约战后的第三日,拔寨起营,浩浩荡荡地沿衢道南进,涉过淅水,在距楚人营寨约六里处,安营扎寨。 到第四日,也即约战之日,双方黎明即起,各吹号角,简单用过餐饭,开始布阵。 楚人率先布阵,出六万锐卒,摆出的是镰月阵,其阵形如同一把弯镰,亦如弯月,中间构成一个内弧,两翼伸出,包抄,阔达四里,中心厚约三里。为防不测,屈丐又在东、西二山之后,暗伏精兵各一万。身后丹阳城中,屈丐亦备锐卒一万,一旦开战,就会赶到前面。这样看来,楚人总投入达到九万,且据主场地利。 屈丐所摆出的这种阵形,看似守御,实则充满杀机。如果秦人冲阵,楚人就会两翼包抄,将秦人裹在中间。此时,外围楚人接应,身后楚人断去归路,前方更有楚人城邑,秦人真就后退无路,陷入绝地。 魏章探听明白,倒吸一口寒气。 然而,事已至此,他已退无可退了。 魏章忖思明白,命令秦卒将带来的酒全部喝完,打碎酒坛,摔破酒碗,列出鹰击阵,外形如展开翼翅、向下俯冲的猎鹰。秦阵前面,也没有设置拒马、连弩等防御之物,一看就是扎下了进击与搏死的架势。 所有秦人都明白,今天或是他们的最后一天了。 魏章却不想决死。 不是魏章怕死,是他不想这般死,死在这般绝地。更重要的,是殿下。如果殿下真的战死在这儿,他魏章真就没有任何生路了。 眼下,于魏章而言,惟一的机会是,摆出进攻阵势先镇住楚人,再以秦秋战法让殿下过一把瘾,之后礼貌收兵,在天黑之前撤至淅邑,之后,礼送殿下回於城,再回头寻机与楚人决战。 俟双方阵势摆好,魏章、屈丐各自登高览过,看向刻漏。 战书上约的是卯时。天气晴朗,冷风习习。双方阵地上的雪已被兵马践踏作泥,只有阵地中间方圆约三箭距离、行将开战的沙场中心,空荡荡地覆盖着一层被寒夜冻结的白雪。 卯时到了。 秦国主将魏章率先出车,驰至场地中间。屈丐驱车迎住。 两位主将见过礼,相互客套几句,再指责几句,而后约战,讲明斗阵规则,即各出勇将一名,负方可换人挑战,胜方守擂,直至最终决出胜负。 二人约定,各自拨马回阵。作为约战一方,魏章使先锋将军符勇挑战,楚军阵中亦出一将,是楚军先锋骁将项泽。 二人报过名姓,见过战前礼,在双方的鼓声中驱车厮杀。双方势均力敌,在战鼓声中连杀六个回合,符勇渐落下风,于第七回合被项泽刺中胳膊,拨马回阵。 楚人齐声喝彩。 项泽扬起手中长枪,示威搦战。 魏章眯眼看向嬴荡。 显然,这场挑战秀是有意演给嬴荡的。 嬴荡站在雪地上,左侧是任鄙,右侧是乌获,身后是他们各自的战车。 秦将首战败归,魏章又出一将,再次败归。 眼见项泽连胜,楚军阵上喝采不断,秦阵诸将无不窝气,纷纷求战。 魏章充耳不闻,眼角再次瞄向嬴荡。 此时嬴荡出马当是最安全的。依照战书所约,双方斗阵,一次只能出战一名勇士。若是一对一,就魏章所知,楚人里面确实没有嬴荡的对手。嬴荡若是出战,一可出足风头,建立威信,二可大长秦人士气,泄楚人连胜的盛气。那时他适时鸣金收兵,就算是支应过这个棘手的殿下了。 见嬴荡视而不见,魏章略略一想,又从众多窝气的求战者中指令一将。这次更惨,许是项泽得了连胜之势,许是秦将心中犯怯,双方只一合,秦将就被愈战愈勇的项泽挑下战车,当场死了。在楚人的喝采声中,败将御手不无尴尬地跳下战车,将战死秦将抱起来扔到车上,拨马回阵。 “搦战者,还有何人?”项泽连胜三场,气势愈胜,站在战车上,声如洪钟。 秦阵这边,众将面面相觑。 魏章没有点将,再次看向嬴荡。 嬴荡没有睬他,更没睬那楚将,退后一步,看向乌获、任鄙,压低声音,指向楚阵正中的屈丐:“任兄,乌兄,看清楚那人了吧?他就是楚军主将,屈丐!” 二人点头。 “我察过阵势了,”嬴荡指向远处的丹阳北城楼,“楚人背倚那座城池,城门是开着的。今日之战,要想杀个痛快,就得堵住那个城门,让楚人退无可退。我先行出战,待宰了那厮,就前往冲阵,你二人可于此时引诸勇士冲出。我们兵分三支,我居中,任兄居左,乌兄居右,一路杀向城门,断掉楚人归路。其他诸事,就交给那姓魏的玩去!” “这个不妥!”任鄙接道。 “哦?”嬴荡看向他。 “殿下,”任鄙瞄一眼那楚将,换个口气,“杀那楚将,毋需劳动殿下!” “你不可以!”嬴荡低声,“我要在杀那楚人之后,即破楚人之阵,任兄不可。” “为何?” “不从军令是杀头之罪。” “这太险了!”任鄙震惊。 “上沙场,不险有何趣味?就这样了!” “若此,我须陪你去!” “你们谁会驾车?”嬴荡看向二人。 任鄙、乌获尽皆点头。 嬴荡看向乌获,目光落在他的杵上:“乌兄,你来!” 乌获再次点头。 “今日晚宴,你我三人,取屈丐之首者,赢头酒!”嬴荡指向对方阵中心战车上的屈丐。 二人再次点头。 嬴荡谋议已毕,见魏章仍未点将,冷冷一笑,回身跳上自己的战车,戴上特制的头盔及手套,吩咐御手下来。 乌获坐上那位置,将长杵顺在车里,扬鞭催马,疾驰而出。 嬴荡长镗在手,英姿飒爽地立在战车上。那镗重约三百斤,胳膊粗细,两丈来长,通身铮亮,实心锻就,镗头三面是锋,顶部为蛇矛,两面为龙角,形如锯齿,被他称作龙头断魂镗。 秦将中,有人认出他是殿下,低声惊呼:“天哪,是殿下!” 魏章早已瞄到乌获并他的兵器,反倒松出一口长气,传令:“擂鼓!” 秦国军阵,鼓声大作。 “来将何人?”项泽显然被他的气势震住,扬手大叫,声音却在打颤。 “你不配问,看镗!”嬴荡的战车直冲过去。 项泽奋起精神,挺枪来迎。两车相交,嬴荡举镗,直直地搠向项泽。项泽不识深浅,本能地挺枪拨之,却未拨动分毫,那镗直直地搠到项泽身上,巨大的冲力将项泽的身躯撞飞,于数丈之外坠地,身躯断为两截,血污洒满雪地。 整个过程疾如闪电,项泽连声惨叫也未能发出。 就在楚人无不震恐之时,嬴荡的战车非但没停,反倒斜刺里冲向楚阵,直取屈丐。 与此同时,任鄙的战车亦从秦阵中疾冲而出,扬起一行雪尘。再后面,跟着嬴荡的二十来辆战车,车上站满嬴荡的麾下力士。 莫说是楚军,纵使秦军,也未料到是这攻势。 两边阵上的将士全都呆了。待反应过来,嬴荡的战车已经冲近楚阵,楚国劲弩不及发力,楚国的弓箭手也未及准备。见来人直取主将,站在屈丐身边的裨将军逢侯丑大吼一声:“主将,快去指挥塔,与秦人决战!” 话音落处,喝令出车。 逢侯丑的战车以冒死之速直直地冲向嬴荡。其他几辆战车紧跟于后,组成一道车墙,掩护屈丐撤往他的指挥塔。 不及楚人的战车撞上,嬴荡已经跃身跳下,大吼一声,抡起长镗朝站在前排的楚人横扫过去。乌获也跟着跳下,操起长杵,抡向楚阵。 楚阵前排的长枪手齐齐举枪,迎战那镗,刚一碰上,无不脱手飞出。那镗在嬴荡手中,犹如一根夺命符咒,凡碰到者不死即伤。乌获甩出长链,抡动那杵,更是厉害,方圆四丈之内,惟有趴在地上,方能逃生。 二人杀入阵中,楚阵乱作一团。屈丐调转马头,沿阵中空道直驰阵尾,奔向他的指挥高车。与此同时,楚阵也迅速反应过来,长弓劲弩分别射向疾冲而来的车马。嬴荡看得分明,不再去追屈丐,斜刺里扫向那些弓弩手。乌获紧跟于后,与他互为犄角,在楚阵前沿往来冲杀。楚卒不敢近身,只能远远地围拢过来,将二人困在核心。 眼前一幕真真惊呆了魏章。 天哪,殿下竟然这般冲阵…… 魏章回过神来,大吼一声:“营救殿下,进击!”驱车挺枪,直冲过去,营救嬴荡。 所有的战鼓全擂起来,五万秦军得知冲阵的是殿下,如发疯一般,争先恐后地冲向楚阵。 楚国军阵这也从震骇中惊醒,各操兵器,坚守阵地,等候秦人冲击。 不幸的是,缺口已被嬴荡、乌获打开。 楚人团团围住二人。嬴荡全然无惧,两手轮换翻转,如调皮的孩童将那柄长镗四下乱抡,楚卒搠过来的长枪或被击断,或被击飞,巨大的震力使丢枪的楚卒捂住手臂哀嚎不已。乌获的长杵更是夺命,凡被撞到的楚卒躺倒无数。 近战搏杀,轻易不能放箭。逢侯丑急了,抓过长弓,不顾一切地射向嬴荡。不想嬴荡穿的是由铁片织成的特殊甲胄,那矢射中铁片,冒出一团火花,矢头折断。 逢侯丑扔掉弓箭,操起标枪,正要掷向嬴荡,巨大的声响由北而来,任鄙的战车,向他们直冲过来。 逢侯丑顾不得嬴荡,驱车挺枪迎上,挺枪刺向任鄙。任鄙放下一锤,见他长枪搠来,顺手握住枪头,反手一推,逢侯丑跌落车下。任鄙也不睬他,直冲过去,赶到敌阵,跳下车,操起双锤,一路舞将过去。 逢侯丑未及从地上爬起,秦人的后续战车驰到,刚好从他身上辗过。逢侯丑惨叫一声,被马踏、车辗而死。 三大力士汇作一处,待后续十几辆战车驰到,将众力士分作三路,直向楚阵中心杀去,挡者死,避者生。 与此同时,魏章与大批秦人也都从他们打开的这个缺口里掩杀过来,两阵相交,金戈相搏。 楚人无处可避,干脆拼上了,前赴后续。 此时,屈丐已经回到他位于阵后中心位置的指挥塔上,卫士们全都聚拢来,布成阵势。 屈丐登高望远,看明白情势,见秦人三路猛士无可阻挡地一路冲来,头皮一阵发麻。此番对阵,他把所有意外都考虑到了,不想却又冒出这个。他布的阵势无不是应对对方冲锋的,没想到秦人竟然在斗阵中突然发飙,直接杀入阵来。古今阵势,无非一个常识,排在阵前及四周的皆是猛士,战士稍差者往往排在阵中,以壮大声势。虽说这五万人皆为精锐,但精锐之中,也有个长短高低。秦人三大猛士,前沿都抵挡不住,眼见杀到阵中,真就如狼入鸡群,所向披靡了。 无论如何,须先干掉这三路心腹之患,否则,情势不堪收拾。 屈丐吩咐旗手,令城头起烽烟。旗手摇旗,不一时,城头烽烟燃起。周边楚军望到烽烟,战鼓全响起来,全线向秦人发起攻击。楚人的两翼也向秦人包抄,将五万秦人围在核心。 嬴荡三路秦人却无视这些,分别向他的指挥塔冲撞过来。魏章引领的所有秦卒,也都不顾一切地冲入楚阵,一路杀向阵中,试图接应并救出殿下。 由于事发陡然,根本没有预案,无论是秦人还是楚人,全都失去章法,且无处可躲,惟有逮到对方,生死相搏。一时间,在丹阳城北方圆各数里的广袤雪地上,杀声震天,枪戈撞击,生命将尽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此时此刻,任何一方鸣金收兵或自行溃散,都将是灾难性的。 楚人因有外援,并无惧怕。秦人因入绝境,困兽犹斗。 屈丐的紧急预备队出来了。丹阳北门洞开,城中涌出数千楚卒,一路跑来助战。屈丐摇旗,指挥他们抵住嬴荡诸人,将他们团团包围起来。 沙场上,决定胜负的永远是力量。楚卒无论人数再多,在嬴荡三人的神力与兵器面前,尽皆不堪一击。虽然,楚卒的战力也不容小觑,跟从三人的力士已战死过半,剩下一半也是伤痕累累,气力不支。 嬴荡三人亦各有伤,所幸伤势不大,且正在兴奋中,被他们完全忽略了。 眼见楚人援兵越来越多,嬴荡非但无惧,反倒性起,瞄到楚人的指挥塔,大吼一声,直冲过去。任鄙、乌获紧跟殿下,三人杀向楚人防守的最密集处。 楚卒莫能抵挡。眼见距高车仅有一箭之地,更多的楚卒蜂涌过来,护成一道道防护肉墙。箭矢更如飞蝗一般射向殿下他们。 任鄙性起,抡起双锤挡住箭雨,朝指挥塔直冲过去。箭矢如雨般向他射来,纷纷扎在他的特制盔甲上,或掉落下去,或嵌进不动。乌获望见,大吼一声,亦冲上去。这边嬴荡紧赶过来,三大力士各舞兵器接近高车。 离那高塔约有三十步远时,任鄙大吼一声,朝高车扔出右手铁锤。那锤重约一百八十斤,从保护主将的兵士头顶飞过,直直地砸在高塔中间。随着咔嚓一声巨响,那塔轰然倒塌。指挥塔高约三丈,一切发生得太快,屈丐躲闪无处,亦不及跳下,随着那塔轰然落地,在砸死多名楚卒之后,摔在数丈开外,身上被自家楚卒竖起的长枪捅透。 见主将战死,守护高塔的楚卒晓得敌不住这几人,发声喊,斜刺里溃逃。秦卒听闻屈丐死了,愈加奋勇,楚卒则战心散去,尤其是从两侧山上一口气冲下的两万楚卒,刚刚抵达战场,就听到秦人中有三个夺命恶煞及屈丐被杀的事,转身逃命。嬴荡三人松过气来,回身去抢丹阳城门,见护城河上的木桥已经吊起。 嬴荡三人未能尽兴,返身杀回阵中。 惨烈的搏杀又历小半个时辰方才结束。见嬴荡多处受伤却无大碍,魏章长舒一气,传令返师,救援淅邑。围攻淅邑的楚人得知丹阳大败,主将战死,无心再战,纷纷撤走。魏章再度回师,邀楚人共同打扫战场,至晚间双方检出结果,战况惨烈,楚卒战死逾六万,秦人战死近四万,参与搏杀之卒没有一人不挂伤的。外加漫川关、於城、淅邑等地战况,伤者不计,单是死国之士,秦人合计在六万左右,楚卒死国者约八万众。 这场因怀王一怒而起的伐秦大战,以楚军战败、双方死国将士合计一十四万的惨重代价暂时划上句号。 第134 章|辞郢都陈轸访友 征北胡苏秦献策 怀王捧着丹阳来的战报,手在颤抖,嘴在哆嗦,脸上毫无血色。 战报拆开了,但没有被抽出。 战报是昭睢亲手呈上的。昭睢亲自押运粮草船队,出云梦泽,行至郊郢,迎头驶来一艘快艇。那艇划得飞快,且是顺流,看到昭睢船上的旗号,急靠过来。一个战袍上尽是血污的参将摸出战报递给昭睢。昭睢看毕,吩咐粮船驶往丹阳,自己跳上快艇,与那军尉返回郢都。 “大王呀,”那参将跪在地上,不无悲切地将自己所亲历的战斗过程细讲一遍,末了泣道,“直到屈将军战死,我方将士没有一人向后逃啊,秦人撤走之后,末将巡看战场,我方将士多是前面中枪啊。纵使后背中枪的,也是在混战中被人捅死的。可那三个秦人……实在是太猛了,力大无穷啊,一人使镗,一人使杵,一个使双锤,皆是乌金做的,重达几百斤,在阵里横冲直撞,哪儿人多他们就到哪儿,挡者皆死,无人可敌啊……那个使锤的,直冲屈将军的主将塔,在几十步外将那铁锤扔过来,谁也想不到啊。那锤砸断将塔,屈将军他……他正在塔台上摇旗指挥,那塔倒地……呜呜呜呜……” 怀王的泪水憋在眼窝。 “王上,”昭睢接道,“臣问清爽了,是魏章先下战书,屈将军不能不应。从部署上看,屈将军未出任何差错,甚至可以说称得上完美,秦人以五万之众与屈将军的六万锐士对阵,且毫无背依,而屈将军所选地势极佳,背倚丹阳,西是山陵,东是淅水。除六万锐士之外,屈将军另备一万于丹阳城中,另外两万隐于两侧山谷,更有三万锐卒围攻淅邑,断开秦人退路,这是全歼秦人的阵势……”略顿,“唉,屈将军只没料到秦人会有三个力士,在猝不及防中将我主阵冲垮了,打乱了。自始至终,屈将军没有离开过他的将塔,真正一个好将军啊……实在太可惜了,只要屈将军能再撑上半个时辰,俟我两翼援兵赶到,秦人……甭说他有三个力士,纵然再有三个,也是插翅难逃了!” 怀王的泪水夺眶而出,手中的战报掉落在地上。 “从战报上看,”昭睢再道,“我殉国将士虽过六万,但秦卒折损也过四万。秦人此番胜在失信,若是正常攻防,我将士稍稍有个准备,结果绝对不会是这样!” “秦人!”怀王一拳震在案上,“他们何曾有信?” “王上,”昭睢从袖中摸出另外几份战报,“我虽在主场有所失利,屈丐、逢侯等将士尽皆殉国,但城池未失,寸土未丢,且还夺得漫川关一线大片山区,斩敌逾万。另外,王叔那儿大捷,王叔亲引五百勇士远袭太白山,彻底捣毁对我犯下恶行的秦巫祭坛,斩杀所有黑巫,全身而退,未曾折损一人,真正是个奇迹!” “纪陵君还在汉中?” “正是。” “请他速回!” “臣领旨。” “还有,查询秦人三大力士的底细,议出应对方略!” “臣领旨。” 不期而得的大胜让张仪长长地松出一气。 战后数日,张仪处理好善后,安排好防务,慢慢悠悠地跟在太子荡后面回到咸阳。 太子嬴荡自恃战功,耀武扬威地回到宫城,不料一入宫门就被侍卫奉旨绑缚,押入大牢。任鄙、乌获二人也一并收监。 在三人入监之后的第三日,张仪入宫觐见。 “气杀寡人矣!”惠王恨恨说道,“寡人再三交待,让他莫问军事,只管监军,可他……竟敢逼迫主将改变战略,还不请自战,无视规则,第一个冲锋陷阵,这这这……成何体统?” “王上,”张仪笑道,“前面过程,臣在现场,后面战阵,臣未亲历。就臣所断,这事儿不能全怪殿下。殿下这般行事,或是天命所使呢。” “天命所使?”惠王怔了。 “殿下好武。”张仪侃侃言道,“在这大争之世,一切由武力决定。譬如此番与楚人之争,楚人势大,兵力倍我。臣与魏章压力巨大,因为只能胜,败不得。因为只能胜,就想打个只能胜的仗,因而就缩手缩脚,采用守势,与楚人对垒,以耗垮楚人。就在此时,殿下来了。殿下出奇制胜,以五万锐卒击败楚人九万,完全得力于任鄙、乌获两大勇士。听殿下说,两位勇士皆是殿下在任命为监军之后才得到的。王上可曾想过,殿下好武,一直都在寻找大力之士,但早不得到,晚不得到,偏就在与楚之战时得到,这不是天意吗?” “你说的是。”惠王听进去了,“只是,嬴荡无视王命,擅作主张,以身涉险,触犯大秦律法,以律当……当罚!” “王上圣明,殿下以身涉险,是该有所惩诫!” “以你之见,该当如何惩诫?” “臣之意,”张仪略一思索,“殿下不惜贵体,以王储之尊犯险撞阵,当予重罚。殿下身先士卒,勇撞敌阵,以一人之身,斩敌数百,其麾下勇士任鄙、乌获二人更是冒着枪林箭雨击杀楚阵主将,建不世之功,当予厚赏。至于如何赏、如何罚,或以赏抵罚,或以罚抵赏,皆凭王上圣断!” “传旨,”惠王看向内臣,“带罪人嬴荡入宫觐见!” 内臣带侍卫赶往天牢,带嬴荡入宫。 嬴荡不无夸张地带着枷锁,拖着脚链,跪在惠王前面:“儿臣叩见父王!” “嬴荡,”惠王盯住他,“你可知罪?” “儿臣知罪!”嬴荡应道。 “你知何罪?” “擅自杀敌之罪!” “错!”惠王拳震几案。 “父王?”嬴荡看向他。 “你错在违逆寡人之旨!” “儿臣已经知错,儿臣——”嬴荡断住话头,一脸不服。 “哼!”惠王冷笑一声,“一个‘擅自’就算知错了?寡人问你,丹阳之战,共杀敌多少?” “六万。” “这六万都是你杀的?” “不是。” “是何人杀的?” “我三军之士。” “他们为什么杀?” “杀敌呀!”嬴荡急了,“这还用问?” “错!”惠王指向他,声音如从牙齿里挤出,“他们非为杀敌,只为救你!” 嬴荡嘴巴张了几下,又合上了,喘起粗气。 “知道什么叫太子吗?太子乃国之储君,社稷所系,民心所望,责任何其重也,而你,竟然胁迫主将于不利地势与敌对阵,又自恃蛮力,不禀主将,以身冲阵。你可晓得,主将魏章在你冲阵之后,是第一个冲上去救你的。继而是全军五万将士!你以一己蛮力陷五万将士于危境,被九万楚卒围困,且还不说近在咫尺的丹阳守卒、围攻淅邑的三万楚卒!十多万楚人哪,纵然他们全都是猪,你能杀得完吗?你们能取胜,你们能脱身,只有一幸,就是及时杀了楚人主将,否则,再过半个时辰,你们三人,还有那些已经乏力再战的将士,都将躺在丹阳郊外的雪地里!”惠王越说越气,声音越来越大,将几案拍得啪啪直响。 嬴荡不敢吱声了。 “好在,上天助你,此战嬴了!”惠王缓一口气,“否则,看不把你剁成肉酱,以祭五万舍死的英灵?”看向内臣,“为太子卸枷!” 两个侍卫上来,为嬴荡卸去枷与脚链。 “谢父王不杀之恩!”嬴荡得到自由,伏地叩首。 “你该谢的是相国大人,你的姑父!”惠王指向张仪,“是他为你讲情的!” 嬴荡转身,二目盯住张仪。 张仪回视,眯起笑。 “嬴荡谢相国讲情!”嬴荡略略拱下手,不待张仪回礼,转对惠王,“父王若无他事,儿臣告退!”起身径投殿外。 “呵呵,”张仪干笑一下,看向惠王,“殿下就是殿下!” 惠王脸干着,喘几口粗气,缓缓闭目。 白云回来了。 然而,一切如那黑觋所说,白云的精气再也回不到她的肉体上。在那团白云飘回来的第三日,白云的身体依旧是软的,皮肤依旧有弹性,气却绝了。 巴人工匠取山上的崖柏为白云制作一具棺木,鹖冠人亲手将白云殓起,供在巫咸庙的主殿里,供在大神的眼皮子底下。 远近巴人能来的全都来了。他们穿着平日里舍不得穿的盛装,拿来家中最宝贵的财物,送给白云,供给巫咸大神,然后,静静地坐着,听鹖冠人弹琴,听屈平在琴声里一遍又一遍地吟唱他为白云所写的那首《云中君》。 之后,屈遥惦念丹阳,别过屈平,匆匆下山,屈平则守在巫咸庙的大殿里,不舍昼夜地陪着他的白云。 与他同陪的是囡囡。 日子于不知不觉中过去,终于,在一个阴冷的下午,屈遥上山了。 屈遥穿着一身孝服,步履沉重地走进大殿。 “遥弟?”屈平盯住他的一身孝服。 屈遥扑嗵一声跪下,号啕大哭。 “怎么了?”屈平急了,猛地想到与秦之战,打个寒噤,“出何事了?” “我在丹阳战败,阿大他……”屈遥悲泣。 “我晓得的,我晓得的,我早晓得的……”屈平带着哭腔,不住地呢喃。 “是的,”屈遥更咽,“大王他……他不听阿哥……” “战死多少?” “丹阳战场逾六万,其他战场约二万,合起来约八万。” “秦人呢?” “差不多六万。” “他们……是怎么战死的?” 屈遥遂将他所了解到的战场情势一一讲给屈平,末了说道:“大王后悔了,后悔未听阿哥之言,使我赶来召请阿哥回郢!”从衣襟内掏出谕旨,呈给屈平。 屈平展开,是怀王亲笔书写,旨曰:“屈平,寡人悔不当初,天天念你。寡人向你认错,向祭司认错,向八万将士认错。回来吧,屈平,寡人离不开你。芈槐。” 屈平手捧谕旨,泪水出来。 屈平看向白云的棺椁。 良久,屈平掀开棺盖,将白云抱出来。 白云的身体依旧是软的,没有一丝儿异味。 屈平将她拥在怀里,将脸贴在她的脸上。 良久,屈平拿出谕旨,放在白云脸上:“云,你看,大王来谕旨了,大王他……认错了!”如孩子般哭起来,“大王他……这个错实在太大了,云,八万将士的生命啊,云,大王他……为什么就不肯听呢?呜呜呜呜……他为什么就不肯听呢?”轻轻拍她,“云,你还记得阿叔吗?就是那晚来劝阿哥的那个阿叔,遥弟的阿大,听遥弟讲,他……他是战死的……在战死之前,他没有离开他的将塔,他没有后退一步啊,云!还有六万将士,他们……他们全都战死在沙场,而不是死在逃跑的路上……他们面对强敌,没有后退一步,他们杀死秦兵六万……云,阿哥为他们骄傲,阿哥这为他们吟诗一首,就叫《国殇》吧。云,我把《国殇》吟给你听,你要记住,你要记住每一个字,云,你要一字不落地将这首诗吟给他们听……” 伴随着轻拍白云的节拍声,屈平眼前一幕幕地浮出丹、淅河谷的惨烈战场,金戈撞击,战鼓雷鸣,血肉搏杀,车马驰聘…… 屈平情不自禁,轻声吟咏: 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 屈平吟完一遍又一遍,听得屈遥泪水满面。 翌日清晨,屈平将白云放回棺中,盖好棺盖,将囡囡留给鹖冠子,辞别他们,与屈遥下山,乘舟顺流而下,回返郢都。 “屈子……”听闻屈平回来,怀王跌跌撞撞地迎出殿门,一把攫住屈平的手,万千话语,凝作二字。 “王上……”屈平也以二字回应。 怀王凝视屈平,良久,不无慨叹:“你瘦了,你瘦多了!” “是的,王上,您也瘦了!” “是寡人害的你呀,还有祭司,寡人……对不起她……”怀王捉住屈平的手,将他拽回殿里,按坐在席位上。 “王上,是楚国该有此难!” “唉,”怀王长叹一声,“你不要宽慰寡人了。是寡人太相信张仪那厮,方才酿下此祸,悔不当初啊!这些日来,寡人思来想去,你是对的。你这回来了,寡人就该往你身上搁担子了。令尹这个重量,昭睢挑不起来。当初用他,是你在病中。” “敢问王上,”屈平盯住怀王,“还要造宪改制吗?” “唉,屈平呀,”怀王再叹一声,“寡人是想造宪改制,可前面的事你都看到了。此番伐秦,无论是王亲还是宗亲,都是尽力了,哪一家都死了人。他们的血这还没干,寡人若是再行改制,就不近情理。所以,寡人在想,眼下秦人事大,改制事小。我八万将士,血不能白流。”声音激昂,“寡人意决,未来三年,竭大楚之力,与秦决战。不夺回商於,不诛杀张仪,寡人死不冥目!” “王上,”屈平凝视怀王,“您方才说,臣是对的。臣既然是对的,王上为何不听呢?” “那是过去,寡人让张仪迷惑了!” “迷惑王上的不是张仪,是王上自己。是王上忘了初衷,是王上急于求成,是王上想不战而得商於,是王上偏信偏听,是王上不该决断时决断太快,而该决断时却犹豫后退……”历经这场生死大劫之后,屈平把一切全都看淡了,在怀王面前再无矜持,肆意说出。 怀王面色紫涨,呼吸急促,良久,强作一笑:“屈子,昨天的事情,就不要提了,关键是今天与明天。寡人身边离不开你,从今往后,无论别人怎么说,寡人都不听了,只听你的。当务之急是这令尹之位,你不能推了。我问纪陵君,他也是这意思。你若没有其他想法,寡人这就召昭睢,与他商议此事,重新任命他。” “王上若肯听臣,臣还是那个初衷,造宪改制,活血生肌。”屈平语气决绝,“大王若决此策,臣愿为令尹,殊死改制,为大王先驱。否则,臣……”断住话头。 怀王长吸一气,双手捂在脸上,来回搓揉。 不知过有多久,怀王松开手,看向屈平,缓慢而有力:“屈子,造宪改制的事,可以行,但不为急务。寡人意决,当务之急是与秦决战!寡人算过细账,丹阳之战,我虽殉国八万,但秦人也死六万。大楚有民两千万,他秦国才多少?加上巴蜀,不过五百万。我四倍于他。再说,我有荆紫关,已得漫川关,商城近在咫尺。若得商城,武关就是囊中之物……” “王上——”屈平不想听下去,打断怀王。 “这样吧,”怀王略顿,盯住屈平,“这个令尹,你暂时不做也好。一是你大病初愈,需要休养,二是大敌当前,寡人顾不上安内。待寡人击败秦人,收复商於,那时再用你屈子造宪改制,如何?” “臣……”屈平说不下去了。 “屈平,”怀王凝视屈平,“在我大楚,王亲、宗亲,错综复杂,难以言尽。无论如何,百多年来,但凡大事临头,真正安邦定国者,无外乎屈、景、昭三氏。三氏兴,大楚兴;三氏衰,大楚衰。然而,今朝看来,大楚三氏已后继乏人矣,寡人甚忧。如何提振三氏精神,锤炼三氏后辈英才,事关大楚的今天与未来。这是大务,更是要务,寡人交给你了。不仅是三氏,还有王子、王亲等内务政事,寡人全都交给你。”转向宫尹,“拟旨,诏命屈平为三闾大夫,治屈、景、昭三氏并王室、宗亲一应事务,钦此。” “臣领旨!”宫尹记下。 “谢王上厚爱!”见怀王已经不可逆转,屈平长叹一声,叩首,谢恩,“臣请告退!” 在江水之北、东海之滨有一大片低洼的湿地。这儿地广人稀,水泽交荡,广袤达数百里,四周略高,中间稍低,在苍鹰的眼里,形如一只硕大的浅碟。滔滔淮水在碟的北侧擦碟而过,直入大海。碟子四周生出无数条水道,沟通起大泽与江海。平素尚好,遇到灾年,洪水爆发,碟中大水排泄不及,就会汪洋一片,碟中百姓是以不敢居在碟中,多在大碟周边设村立寨。洪水来时,他们就乘筏行舟,穿梭其中,捞鱼摸虾。洪水过后,他们就种麻植桑,劳作生计。 此地原本属于东夷,之后被吴人攻取,再后成为越人的治域,楚得越后,又成为楚地。郢都楚人通常将淮水上、中游的广袤土地称为东国,淮水下游的这一大块新得越地,则被他们统称为下东国。征服这些越地时,昭阳是主将,功劳最大,楚威王论功行赏,将这块形如大碟、方圆逾二百来里的水乡泽国打总儿赐予他了。那辰光昭阳心思甚大,自然没把这块土地夹在眼里,受封之后没来看过一次。不想时运转过来,怀王一张诏书,竟使这儿成为他的葬骨之所了。 相中此地并将这儿建设成梦中家园的是昭家的得力家宰邢才。 许是预感到什么,邢才竭尽心力地经营此地。经由风水方士多次勘察,邢才最终选定碟盘西南角的一片洪水淹不到的高地作为昭阳的治邑。这块高地背依一座高约百丈的土山,俯瞰一片可一眼望到对岸的水泽,风景绝佳。更妙的是,那水泽有水道贯通西边大泽,那大泽向南可贯通江水,行大舟大船,向北可通淮水,沿淮水东下,可至大海,沿淮水北上,可达泗上诸国,沿淮水西溯,可抵楚地东国任一区域,活脱脱一个水道枢纽。 高地上原本有个村子,住有百来户越人,不事稼穑,世居土屋,以渔猎为生。邢才使懂风水的方士选好宅地,从郢都及周遭招募一大批能工巧匠,用大船运来各地的木石建材,参照郢都昭府盖起一座全新府宅;接后,他又盖起几排民居,将原村民安置进来,拆掉他们的旧房,将整个村子重新规划;继而他又按照新的规划,建造起街道、码头、集镇、工坊、民舍、客栈等一应建筑,对外四处张贴告示,凡有一技之长者皆可来此邑无偿领受住宅或商铺,只要住满二十年,就可永世享有。风声传出,远近数百里内有才气、无家舍的大量人才被吸引过来。俟昭阳被贬之后破浪而来时,他的治邑已成为拥有数千人居住、商贸四方、风景秀美的边塞大邑。 在这个不算太高的土山顶上,林木丛郁,许多树木已经数百年,粗得几个人都抱不住。林木丛中,立着一个新建的两层楼阁。坐在阁中,向东北可俯瞰大泽,向西南可远眺更大、更远的水泽,那是通往江水、通往郢都的。 昭阳喜欢坐在楼上的阁中,凭栏远眺。 “昭兄,”陈轸指着远方的大泽之水,“听说此泽原叫洪泽,是您改作梦泽的?” “是的。”昭阳应道。 “若此,”陈轸指着近处的泽水,“此泽该当叫作云泽了?” “真叫老弟猜中了。”昭阳笑了,收回目光,看向他。 陈轸是两天前赶到的,乘坐一个大舟,装了他的所有细软家当。与他一家同行的还有林东一家。林东与桃红成婚了,是在陈轸离开魏国之后成的婚,已育有一子三女四个孩子。这些年来的风风雨雨让二人看明白了情势,塌下心来将余生献给陈轸。两口子皆是人精,精通各类赌艺,玩转列国赌场,在许多方面远比戚光灵光。他们缺少的是势,因为赌博是玩命的活,无势难行一步。他们到魏国,仗的是陈轸的势。陈轸走后,安邑没落,他们不敢再赌,又舍不得元亨楼,就将那楼开作客栈,洗手归正,直到陈轸召他们至郢都。陈轸再走,他们无处可投,就扔下元吉楼从陈轸走了。有二人车前舟后精心照管,陈轸自也乐享其成,将林东用作家宰,林东也乐意这个角色。桃红与伊娜更是交作闺蜜,形影不离了。 “啧啧啧,”陈轸吧咂几声,“看来昭兄是念念不忘那个郢都啊!” 昭阳看向郢都方向,泪出。 是啊,那儿有他辛勤营造的家,有他挚爱的儿女与妻妾,有他一手照管的庞大家族,有他统辖十多年的百官臣僚……所有这些,他都没有带过来,因为他不想带,因为他无时无刻不在思量如何回去。 “唉,”陈轸长叹一声,“昨儿个就在这个阁里,在下已将郢都这阵子的根根梢梢全都倒给你了,你哪能仍旧看不明白呢?”看向远处的美景,“此地多好啊,湖光山色,渔舟唱晚,到昭兄这把年纪,在下若能也得这么个宿处,梦里也要笑醒了。” “陈老弟,”昭阳抹下泪,笑了,“你若相中此地,”指向远处,“方圆百里,随你挑选,为兄分出一半予你。” “昭兄分是没用的,”陈轸连连摆手,“在下落草于此,自无疑问。可在你我作故之后,该到你儿子,我儿子,你孙子,我孙子,叫他们打架去?” “我立契约为据!” “这是你的据,不是楚王的据。”陈轸摇头,“再说,即便是楚王的据,又有何用呢?待秦人打过来,楚王自家的先庙祖坟怕都难于自保,其所封的据又有何用呢?” “你是说,我泱泱大楚真的完了吗?”昭阳睁大眼睛。 “你的楚国,地域的确够大。”陈轸指向方圆百里,“单说昭兄这方圆二百里,就比周天子的王畿大了不只一倍,可昭兄啊,你到市集购物,是论个头的吗?你的楚国,人口的确够多,可方今世界,人是论多寡的吗?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泱泱大楚,不过受制于一人,而这一人若是痴狂了呢?当年魏国称雄时,你的泱泱大楚敢与魏人争锋吗?然而,之后的魏国受制于一人,而那人又老迈昏庸,志大才疏,结果昭兄已经看到了。” “唉!”昭阳长叹一声,重重一拳砸在案上。 “知当年魏王者,轸也;知方今楚王者,亦轸也。”陈轸不无感慨,“昭兄你就省省心吧,好好把这儿当个家。我观此地绝妙,不定昭兄的儿孙辈们都能在此享受荫佑呢。” “陈兄你就放过张仪那厮了吗?”昭阳心犹不甘。 “放过也好,放不过也罢,”陈轸苦笑一下,“都已不是你我的事了。在下此番顺江而下,不为别个,一是想看看昭兄,你我再别,不定就是永诀了;二是感受一下这江水。唉,人生天地间,熙来攘往,争来抢去,贱者为个生活,贵者图个虚名,惟此江水,一日复一日,从春流到夏,从夏流到秋,从秋流到冬,从冬流到春,一年复一年,由天地开辟直到于今。轸溯流而上,直到蜀山,未能探到其来,轸顺流而下,直至昭兄这儿,未能得见其去。伟乎天哉,大乎地哉,人生匆匆,不过百年,细算下来,也只三万多天,还须得是得天独厚之人。昭兄已经为楚驰骋数十年,难道还不够吗?而今昭兄年近花甲,却还在操那些不当操的心,岂不愚哉?” “唉,也是。”昭阳沉默良久,怅然叹出一声,看向陈轸,“既然留你不住,在下敢问老弟,下一步欲投何处?” “投一处可以安住我心的地方。”陈轸看向北方。 “安住我心?”昭阳重复一句,两眼眯起,“何处可以安住老弟的心?” 陈轸缓缓吐出二字:“赵国。” 昭阳闭目,不知过有多久,猛地抬头,一脸兴奋地握拳:“老弟,吾得之矣!” “老哥得何宝贝了?”陈轸看过去。 “老弟为何要去赵国!” “为何?” “因为老弟也咽不下张仪那厮堵下的那口气,是不?” 陈轸没有应他,转过头,久久地看向西北方。 “哈哈哈哈,”昭阳爆出几声长笑,手指陈轸,“好一个陈老弟,哈哈哈哈——” 在姬雪无微不至的照料下,苏秦的病完全好了,也没落下后遗症。若有变化,是他的肤色变白了,体态发福了,原本没有的肚腩子渐渐鼓胀起来了,远看起来有人会以为是陈轸呢。 秦楚大战结果来了,消息是屈将子捎给他的。在屈将子陈述战争过程时,自始至终,苏秦没有插进一句话。这个结果他早就料到了,只是未曾料到会有这么惨,双方竟然战死一十四万人。 一十四万!苏秦的内心一阵绞痛。在苏秦眼里,一十四万绝不只是一个冷冰的数字,而是一十四万个鲜活生命,是一十四万个在绽放中突然中断的壮美人生,是一十四万个家庭的生死别离。 屈将子走后,苏秦将自己关进书斋,闩上房门,凝神端坐,进入冥思。 天下是越来越乱了,但他苏秦不能乱。他苏秦须要从眼前的这堆乱麻里重新理出头绪,找到因应方案,解决所有纷争。 毫无疑问,最大的乱源是秦国,是张仪。张仪的目标是楚国,此番丹阳之战,秦国只能说是险胜,楚国虽然死亡八万,秦国也折损六千,且还失去漫川关这个军事要塞。就眼前来看,秦楚之争远还没完,秦王是个狠人,既然谋楚,就不会浅尝辄止。楚国上下皆被张仪惹火了,自也不肯甘休。无论是楚胜还是秦胜,都将决定天下大势的走向。 然而,面对咄咄逼人的秦国,楚国能顶住吗?它靠什么顶?眼下来看,方今楚王不如先威王。先威王是务实的,是听劝的,是分辨的,是会用人的。而方今楚王不是,既用屈平,又疑屈平,最后又嫌屈平碍事,将他远远支走。昭阳与陈轸是一对好搭挡,方今楚王亦弃之不用。为博秦人信任,楚王出特使廷辱齐王,彻底绝了楚齐之交。唉,楚王的心该有多昏,才能做出这些蠢行!不知这八万将士的鲜血能否把他泡醒?立国在君,治国在臣。不用屈平,不用昭阳,不用陈轸,楚国可用的人臣还有何人?屈丐战死了,景翠、昭睢、景鲤诸人算不上大才,如果再与秦战,楚王靠何人带兵?王叔吗?从屈平的信看,楚国改制,最大的阻力正是王叔,相信张仪、主张睦秦绝齐的也是王叔。这辰光王叔还相信张仪吗?相信秦国吗?他为何要自请镇守汉中?丹阳之战他率先清醒了吗?他会支持屈平造宪改制吗?一个不改旧制、一盘散沙的楚国能够挡住秦国的铁拳之击吗?苏秦不敢再想下去。 抛开楚国,让人越来越头疼的是齐国了。方今齐王与田婴看来是铁定要吞掉燕国。齐国能把燕国一口吞掉吗?齐国凭什么吞燕?就凭齐军悍然打开燕国王宫府库,将燕国积贮七百多年的各类宝贝一车一车地运进齐宫吗?就凭齐卒在燕地四处劫掠、强抢民女、无视燕人自尊的霸道行为吗?就凭齐人公然拆毁燕国先庙、社稷而立起他田齐家的吗?就凭齐人驱赶燕人各城邑吏员而将燕地强行改作齐都辖地吗?就凭齐人与中山人在燕国的地盘上为争夺燕地而剑拔弩张、喋喋争吵吗?齐人入燕时,打的是仁义大旗,燕人相信了。燕人打开城门,夹道迎接齐人,而今的燕人,还相信齐人吗?是的,燕人已经不听了!燕国各地纷纷举义,开始追杀、驱赶霸占他们国土的齐人和中山人了。 再就是韩国与魏国。魏、韩都还没有从前面由张仪、庞涓挑起来的齐、韩、魏三角大战中恢复过来。尤其是韩国,魏国欠下他们的钱,在大战之后勾销了。两国虽都无力再战,但各自陈兵于境,两国之间漫长的界线上气氛紧张,多处爆发小规模冲突。要让两家再度和合,难度真还不少。 在啮桑之会上被他艰难整合起来的纵亲六国,一如苏秦那突然中毒的躯体,说垮就垮了,尤其是齐、楚。纵亲六国,真正有实力与秦抗衡的是齐、楚。只要齐、楚合盟,秦国就不敢妄动。唉,可惜这个二目有障的楚王,生生将一盘好棋弈作死局,再想救活就不是易事。如果不出意外,在不久的将来,没有齐国后援、与韩魏皆有过节的楚国,就如一头落单的病象,将会被秦国这头刚刚换过獠牙的猛虎再击而垮,然后是一口一口地吞掉。秦得楚地,如虎添翼,那辰光,三晋与齐国就没有抗衡的机会了。 无论如何,楚国这头病象不能倒。 然而,如何保住楚国呢?八万将士的鲜血能够浇醒楚怀王吗?想到八万将士的鲜血外加河西的六百里失地未能使当年的魏惠王清醒,苏秦对怀王的信心也迅速降低,末子化作一个小小的好奇:如果他到楚国,结果又会如何?楚怀王肯听他吗? 苏秦闭目。眼下楚国上下皆恨张仪,作为张仪的惟一对手,怀王有何理由不听他呢?只要怀王听他,他有信心游说王叔,继续推动屈平功亏一篑的改制,修好楚、齐关系,重结纵盟。至于燕国,还得靠燕人自己,眼下倒是不急。他必须等到燕人完全闹腾起来,齐人治理不住,他再与赵王推出公子职…… 也是巧了。苏秦刚刚想到赵王,外面一阵脚步声急,飞刀邹赶过来,小声禀道:“主公,赵王有请,车在门外!” 苏秦应过,打开门,换上朝服,其实就是改良过的胡服,坐上宫车觐见赵王。 觐见地点在赵宫偏殿,将他引入的是新上任的宦者令曾平。 除赵王之外,殿中坐着五人,肥义、赵成、赵豹、楼缓及一个年轻人,皆着胡服。赵王身边余下一个空位,显然是留给苏秦的。 这是一次重要的御前会议,看样子,他们已经议有一时了。他们的中间摆着一幅图,很大,是由三张羊皮拼缝起来的。 苏秦瞄一眼那图,晓得他们是在议论北胡的事。 “来来来,”不及苏秦见礼,赵雍就指着年轻人,“介绍你个人才,中山人乐毅。”看向乐毅,笑道,“乐毅,你一直想见的六国共相,苏秦,就是这个人!” 乐毅起身,与苏秦拱手揖礼,互相客气几句,各自坐下。 “乐毅,”赵王看向乐毅,“你将胡地情势给苏大人扼要介绍一下。” “苏大人,”乐毅拱手,“晚生刚从胡地回来,这张图是晚生画的,不一定准确。所有情势都在图上,晚生就图扼要解释一下。”指图,“从这儿到这儿,有一连串的山,时高时低,胡人管它叫达兰喀喇,意思是有七十座大黑山。此山由东至西约二千多里,南北均宽一百多里,最窄处八十来里,宽处过二百。此山以北,尽是大漠,广阔无边,居住的是北胡人。北胡人部族极多,以放牧为业,各部族人数不定,飘来忽去,没有哪一族有固定地盘。由东至西,此山可分为四段,第一段约十几座黑山,这儿的胡人归附燕人,因而是燕人的地盘。第二段,有九座山,属于代郡,眼下归属于赵地。再西,约五十座山,主要居住两大部族的胡人,以这一条叫喀布的水流为界,喀布水以西,是大林族,我们叫他们林胡。林胡的活动地盘很大,东至喀布水,西到达兰喀喇山的最西端,北交大漠,南接义渠。这儿是河水,在河水的这一段,南北大林子里,皆是林胡人来往,总数约二十来万,男人剽悍,可搏熊罴,擅长射猎。喀布水以东,一直到代郡,是楼烦人的地盘。这个地盘有多大,相信诸位都比我清爽。喀布水以东,多是草原,楼烦人对自己不称楼烦人,称草原人。草原人不善耕种,居无定所,住的是由皮革制成的帐篷,所有家当装在高车上,由马拉着。他们喜欢游牧,待草长季节,哪儿草好就到哪儿放牧,沿水道流浪,主要水道是这些,弯来绕去,大多流进河水里,还有一些流进这个海子,就是这儿,他们叫扎什那海,意思是最后的家园,但凡大灾之年,这儿是他们的最后归宿。大林人有河水滋养,过得富足,草原人稍苦一些,人口也少,只有十多万,男人善骑射,以牧马为生,所牧之马高大雄健,善奔走,堪称良马,燕、赵、秦、中山等地的战马大多从他们手中购买。”顿住话头,看向苏秦,“苏大人,我想说的大体是这些。对了,”指着一条水道,“冬天来了,草原人的王移居这儿,北面是草原人的王山,他们叫大黑山,能够为他们挡住北风。前面这条水道,他们叫大黑水,可供人畜饮用。” 乐毅前面讲的一大段皆是闲言,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肥义,”果不其然,赵雍看向肥义,“对相国讲讲你的收获。” “苏相国,”肥义朝苏秦拱个手,指向地图,直入主题,“胡人情势,一如乐毅所述。肥义想补充的是军事,林胡有能战壮男不下五万,能拉出野战的壮男约二万五千。楼烦的能战壮男不下四万,能拉出野战的壮男约有二万。林胡人日子富足,相对平稳,很少出林骚扰,主要防备的是南方与西方的犬戎部族,再就是从大山北面来的北胡草原人,因为达兰喀喇山南陡北缓,漠北的胡人时常过来寻他们的麻烦。林胡与楼烦两族大多住在达兰喀喇山南,以林地边缘为界,唇齿相依,少有冲突。我们的麻烦多在楼烦人。春、夏、秋三季,楼烦人逐水草而走,顾不上生事,俟冬季来临,他们无处可去,就将老弱妇孺留在居处,壮男则四处骚扰,不仅扰我,也扰其他部族的人,包括秦人,尤其是灾年。譬如今年,春夏秋尽皆干旱,不少水沟断流,蝗虫、老鼠肆虐,牧草受灾面积大,楼烦人就慌了。他们分作两部,一部向漠北游牧,一部沿河水东岸向南,一路惹下不少麻烦,还好大家见他们受灾,也都忍让了。今年严冬,他们的日子更加难熬,或有所动,扰我边邑!” 肥义的本意不言自明,若打楼烦人,当下是最好的时机。且赵王他们已经决策出征,请他苏秦来,不过是出于礼貌。 苏秦冲他笑笑,看向赵王。 “苏相国,”赵雍抱拳,“如何应对楼烦与林胡,寡人实在头大,相国主意多,可有良策?” “欲征胡人,须知胡人。”苏秦笑笑,回个揖礼,看向众人,“在下敢问诸位,可知胡人?” 在场诸人皆是一怔,面面相觑。 苏秦此问,犹如是在鲁班跟前耍大锛,因为在场诸人,除却苏秦,没有一个不熟知胡人,尤其是肥义,本就是个胡人。 但发问的人是苏秦! “胡人,胡人,就是长着大胡子的人呀!”赵造一脸不屑,朗声应道,“他们不修边幅,不刮胡须,不知礼仪,不洗澡,身上早晚都发出一股子臊味,还寡廉鲜耻,只计利害,不计脸面,能打过就打,打不过就认怂,逃跑非耻,不知孝悌,不敬老人,不恤孤寡,父死妻其继室,兄死娶其嫂……言而总之,胡人就是那些不开化的野蛮人!” 赵造讲的是常识,谁都晓得的,以苏秦之智,自也晓得。 见众人没有应和,且所有人都在看向苏秦,赵造方觉自己没有应到点上,也看过去。 “赵将军讲的是,”苏秦朝赵造拱个手,给足他的面子,“胡人就是长着大胡子还不大洗澡的人。在北为胡,在西为戎,在东为夷,在南为蛮。不过,细究起来,戎人并不完全居住于西方,胡人亦非完全居住于北方。譬如说燕国北地的孤竹、令支等族,就是戎人,叫山戎,与燕人、齐人有过征战;而狄人,如潞氏、皋落氏、甲氏、留吁、铎辰、廧咎等部族,两百年前曾东出太行,灭邢伐卫,扰乱中原。”看向众人,目光落在赵雍脸上,“秦在山中时,曾读过先生所藏一书,专门述及这些人。就书中所述,胡人当是羌人,在西的叫戎,在北的叫狄,本为外族,由西域而来,侵入我华夏领地,与我华夏之人杂处。华夏之人农耕于平原沃野,戎狄之人则游猎于山林、草场。唐虞时代,戎、狄臣服,朝贡于我。至夏、商二朝,狄人一支立国,号鬼方,就游荡于今朝义渠、林胡、楼烦等部族所居之地。鬼方兴盛时不听商王,武丁伐之。鬼方抗拒三年,战败臣服。至纣王,封鬼侯为三公,之后寻隙醢之,鬼方族人四散。及至大周,鬼方族人易名猃狁。至平王东迁,猃狁分作南北二狄,与晋人杂居。在南部的狄人又根据衣着,分作赤、白二狄,赤狄尚赤衣,白狄尚白衣。白狄受制于晋人,东迁至太行山,立中山国;赤狄则散居于吕梁、上党等山地林中,今已四散。北钬就是今朝的林胡、楼烦诸部族了,四处游荡,居无定所,向南,袭我中原列国,向北则入大漠,与漠中胡族交通往来。” 显然,苏秦做足功课了,娓娓道来,将中原之外的胡人家底一一抖落,且理得井井有条,确实让人耳目一新。 “不过,”苏秦看向赵造,笑道,“赵将军所言,有一点儿在下并不认同,就是胡人是不开化的人。”看向赵雍,“就秦所知,胡人非但开化,且在很多地方是我们华夏之师呢。” “啥?”赵造差点儿跳起来,“胡人是我华夏之师?” “譬如说,我们今天所尚行的胡服与骑射!”苏秦指向在场诸人所穿的胡服。 “那是我们要对付他们!”赵造不服。 “大王倡导胡服,并不完全是对付他们,是不?”苏秦看向赵雍,笑笑,转向赵造,“我有胡服与骑射,战车就不是对手,步卒也不是。当年齐人战胜大魏武卒,用的就是骑卒。就秦所知,那些骑卒穿的严格说来也是胡服,因为通常的战袍是骑不到马上的。如果不出所料,大王所行的胡服,在未来肯定会成为我华夏人的流行服饰,至于骑射,是胡服的必然结果!” 见苏秦如此肯定胡服与骑行,还将之拔到这般高度,赵雍心里美滋滋的,朝苏秦竖个拇指。 “那……”赵造吧咂一下嘴唇,“除开这个,还有什么?” “多去了!”苏秦接道,“就秦所知,我华夏的冶金术,就是从羌人那儿学来的,还有伏羲在演八卦时,依据的是河图与洛书,无论是河图还是洛书,其实也都是由这些胡人传进来的。” “啥?”赵造惊掉下巴。 “你们想想,河出图,洛出书。图与书,一个见于龙马,一个见于神龟,无不是由水里的动物驮过来的。这个说明,此二物,均不是我们本有。” “是拜上天所赐!”赵造叫道。 “你可以说是上天所赐。”苏秦应道,“不过,在谷中时,在下曾向鬼谷先生求问此事……” “鬼谷先生怎么说?”赵雍急不可待了。 “回禀大王,”苏秦拱手,“据先生所解,此二物皆是由西域传来,即由上古的羌人,也就是今天所讲的胡人,传过来的!” “那么远的事,他怎么晓得?”赵造质疑。 “鬼谷先生无所不晓!”苏秦朝鬼谷方向揖个大礼,一脸虔敬。 “就算是,可他们的做派,我就是看不顺!”赵造愤愤不平。 “其实,我们与胡人,只不过是习俗不同。我们种田,食粟;胡人放牧,食肉。种田需要安居,安居就要起房造屋。食肉就要游牧,游牧就是追逐水草。我们安居一方,邻里相处,姻亲相通,惟行礼仪才能和谐息争,而胡人追逐水草,居无定所,皆往水草肥美之地,比拼的是速度与力量,礼仪自然就放到一边了。”苏秦看向赵造,“在我们这儿,笑话胡人不开化,在胡人那儿,一定也笑我们过于酸腐,吃不消我们的繁文褥节!” 众人皆笑。 “在下把话扯远了,这还回到眼前。”苏秦敛起笑,指向图中横卧于大漠南侧的达兰喀喇山系,“乐毅所画的这七十个黑山头,在下是第一次看到,确实震撼。它们自东而西,连绵成线,构成一道天然屏障,实为我华夏诸民所争之地。无论是燕人、赵人还是秦人,得到此山,则国家安定,失去此山,则人民困扰!” 苏秦由远及近,落点却不在人,而在山上,堪称是高瞻远瞩了。 “看来是寡人想低了。”赵雍肃然起敬,朝苏秦拱手,“不瞒苏子,此番征伐二胡,寡人真还没把此山看得这般贵重呢!” “敢问大王所重?”苏秦拱手,反问。 “在过去是,一为胡马,二为胡人,三为胡地。现在该倒过来说,一为胡地,二为胡马,三为胡人。请苏子教我!” “如果是为胡人之地,大王可击杀他们的壮男,将老弱妇孺驱出他们的家园,放逐他们到北方的大漠里听天由命。如果是为二胡之马,大王可将二胡之人斩尽杀绝,抢走他们的土地与财产。如果是为二胡之人,大王可以得到上述所有。”苏秦侃侃言道。 在场所有人都可看出,苏秦给出的明为选择,实则无可选择,因为,但凡尚有一丝理智的人都会选择第三项,何况是赵武灵王。 “请问苏子,”赵雍改过称呼,“赵雍如何方能做到其三,得到二胡之人?” “服其心。” “这……”赵雍苦笑,“苏子或不晓得这些胡人,如果能够服其心,我这还用胡服骑射这般折腾吗?” “敢问大王,胡人是人否?”苏秦盯住他。 “这还用说,胡人当然是人。” “他们有心否?” “是人就有心呀!” “既然有心,大王缘何不能服呢?”苏秦不折不挠。 “唉,”赵雍轻叹一声,“不是说不能服,是没办法服呀!” “不是没办法服,是大王没有找到办法!”苏秦淡淡一笑。 “苏子可有何方?”赵雍倾身。 “胡服骑射!”苏秦给出四字。 “这……”赵雍怔了。 “胡人不是灾荒了吗?”苏秦侃侃而谈,“大王可诱之以利,在边境之地囤好胡人所需之物,不予贸易,放任胡人来抢。胡人抢物,必动用壮男。抢物失义,大王可有充足的理由动用锐骑,截其归路。同时,大王另派锐骑,围其家园,但不击之。在胡人震恐之际,大王可派使者与胡人商谈,责其窃物之罪,给其三条出路,其一,决以死战;其二,离开家园,大漠流浪去;其三,成为大王的属国,标志是,二胡的每一代首领须由赵王任命,向赵王宣誓效忠,作为回报,赵王负责他们的领地安全,保障他们的日用与食物。这是一个双赢游戏,于二胡,得赵可衣食无虞,安居乐业,不用再受周边部族尤其是北地胡人的侵扰;于赵人,可不战而得二胡所有,尤其是二胡壮男,使赵国骑射后继有人。” 听完苏秦的这番大论,在场人耳目一新。他们讨论将近一日,几乎全是如何作战,如何杀戳,从未思考过如何不战。苏秦给出的方略非但可行,且极其绝妙。先以实利诱使胡人理亏,再以强力迫使胡人屈服。想想也是,青壮外出,他们的家人财产就会失去保护,落在赵人手里。家园受制,胡人壮男想不屈服都难。再说,苏秦开出的条件委实不错,于胡人几乎是一本万利的好事,惟一的委屈是,胡人首领不能再任性,须由赵人任命,向赵人效忠。不过,于胡人来说,赵人任命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说,可以减少因内部权斗而频频引发的流血冲突。 “苏子所言,你们谁有异议?”赵王看向众人,见纷纷点头,转向苏秦,“苏相国,这事儿定下。征服二胡,得辛苦您了。凡是动粗的活,由寡人干,如何服二胡之心,是相国强项!” “臣已决定赴楚,这正说向大王辞行呢!”苏秦急道。 “不可,不可!”赵雍急道,“大楚国没有苏子,照样是大楚国。小赵国不行,尤其是当下。如果是打打杀杀,游戏射猎,绝对不是事儿。”指向众人,又指指自己鼻子,“如果是服二胡之心,苏子你看看,此地哪一个人能成?” 众人皆笑起来,也都纷纷挽留。 苏秦轻叹一声,回他个笑,算是应下了。 中山军在武力攻占紫荆关、下都之后,趁匡章率部回撤、齐人换防之际,沿太行山脚一路向北拓展,悄无声息地占据了居庸塞。守卫居庸塞的燕军失去君命,齐人正也顾不上这儿,见是中山军来,无心恋战,一哄而散了。中山军不战而得居庸关,又在居庸塞设置多道关卡,屯军一万。与此同时,中山人顺便控制了由居庸塞向南至紫荆关的大片山地,连带山脚线之外三十里以内的大片沃野,对齐人所占据的燕都蓟城形成居高临下的包抄态势。 待齐换过主将,安定住蓟城周边各邑之后,公子重蓦然发现,由蓟都向西不到三十里就是中山人的地盘,继而得知居庸关也在中山人手里,坐不住了,写下请柬,召请中山主将司马蜩入蓟都议事。司马蜩称病不来,派个参将支应。 公子重生气了,欲对中山人开战,但手头兵力只有不足四万,遂将中山人所占的地盘划出一个略显夸张的图,称西部至少五百里的燕国领土被中山人全部占去,中山人的哨卡已经建到蓟城西郊了,要求齐王增派兵士,将中山人彻底赶回北易水。 齐宣王急召田婴等臣谋议,几案上摆着公子重发回来的燕国地图,中山人占据的地方全被标上红色。望着这些红色标示,朝臣们无不义愤填膺,七嘴八舌,皆言中山人贪得无厌,不守信誉,更有人陈述赵人所讲的中山狼故事,要求齐王严惩不怠,加兵燕境,将中山人彻底赶回中易水之南。 自始至终,相国田婴一言未发。 见大家未能议出个所以然来,宣王旨令改日另议。 众臣退去,宣王留下田婴,问道:“中山之事,相国未置一言,可有定见了?” “臣听我王!”田婴拱手。 “寡人是要听你!”宣王盯住他。 “臣听我王!”田婴又是一拱手。 宣王怔了:“你听寡人什么?” “燕国已经是我王的了,敢问我王,最想要的是什么?是燕财、燕地还是燕人?” “若是寡人三样都要呢?”宣王略一沉思,应道。 “燕室财宝已经在向临淄搬运了,至于燕地,”田婴指向依旧摆在案上的燕国地图,“西至居庸关,东至辽东郡,南起中易水,北达造阳,若再加上新近归附的两大胡人部族,方圆不下数千里,我们之前斤斤计较的河间之地仅是燕地的小小一隅,即使我们与中山人目前所占据的所有燕地,也不过是燕地的三分之一。再一个就是燕人。燕地虽大,人却不多,就臣所知,燕人不过两百万,过半居住在蓟都周边,周边山地及燕山以北、辽东郡多达数倍的土地,人口不及一半。” 听田婴一口气讲出如此之多的翔实数据,宣王心底一下子明朗起来,捋须半晌,看向田婴,给出一笑:“呵呵呵,看来,如何处置燕国之事,相国已是心中有数了。说说看,寡人好开开眼界!” “既然我王三样都要,臣之意,”田婴回个笑,给出心中之数,“我当务之急,是搬空燕室财宝,完成第一要;毁掉燕室宗祠,辖制各地郡县,改郡府为都,以制燕民,完成第三要;至于中间一要,燕之地,我王当徐徐图之,尤其是中山。此番伐燕,惟有中山响应我王。中山之所以响应,是因为赵国。赵国夺占涞源,直接威胁到中山腹地了。燕国内乱,如果赵军出涞源东下,攻取紫荆关,夺占武阳并北易水,中山就处在赵国的全面包围之中,中山王睡不安稳哪。幸好赵国志在北胡,中山王得以先一步下手,占了紫荆关,又从我手强取武阳。虽然得到紫荆关,中山仍有一忧,就是居庸关,因为赵人若得北胡,就可经由居庸塞,沿太行山的东麓南下,照样由北侧威胁中山。司马蜩正是考虑到此,方才冒险攻占此塞,居守太行山东麓之地。这样,赵人由南至北,中山皆有守备,中山王可以高枕无忧了!” “嗯,”宣王捋须,眯起眼,“照相国之意,中山之事暂放一放喽!” “放一放可有两大好处!” “哦?” “其一,中山襄助我王伐燕,得此奖励,也是该的;其二,赵得北胡,有中山人守塞扼要,我王可无赵忧。” “虽然,”宣王应道,“中山从我手强夺武阳,这又不告而取居庸塞,若不惩处,放任下去,中山坐大,再有觊觎,我当如何是好?” “呵呵呵,”田婴捋须一笑,“我王放心,有赵王在侧,中山人是不会坐大的!” “嗯,”宣王竖起拇指,当即决断,“中山之事,就依相国!” “臣还以为,”田婴的目光从燕地缓缓移向楚国,“北方之患既已铲除,我王该当向南看了。郢都那头笨熊实在过分,早晚想到那个叫宋遗的廷辱我王,臣之肝火就会上涌!” “唉,还是再等等吧。”宣王轻叹一声,缓缓应道,“丹阳之战,秦国虽胜,却也折损不少,又丢了漫川关。还有,听说楚人杀到太白顶上,把秦国的巫坛掀了,实力不可小觑啊!” “我王圣明!”田婴顺口应道,“此番战败,楚王必不甘心,秦楚想必还有一战。待秦、楚决出雌雄,我王再行出手,必稳操胜券!” “呵呵呵,看天意吧。” 当匡章、孟轲打着仁义的大旗引领齐卒入燕以结束燕国内乱、匡扶天下“正义”时,燕人夹道欢迎;当齐人接管燕人各地城邑、替燕人维护社会治安时,燕人半信半疑;当齐人与中山人在燕国的土地上争夺划界、吃相难看时,燕人的脸上现出愠怒;当齐人将散落在燕国各地的珍宝一车又一车地运往临淄时,燕人的怒气开始上涌;当齐人公然抢夺燕人私财、强纳燕女为妇时,燕人的怒气达到极至;当齐人焚烧燕室先庙、拆毁燕国社稷时,燕人的怒气迸发了。燕人操起兵器,开始袭击齐人,先是零星袭击,继而是团队袭击,再后是整个城邑起事。齐人亦开杀戒,对反叛者屠家、屠族甚至屠城。燕人整个被激怒了,起事的城邑越来越多。随着齐人防御的收缩,越来越多的城邑被燕人占据。逃亡贵族纷纷露头,四处组织民众对齐人开战。 公子重向齐王申请救援,齐王增派齐卒三万入燕。然而,此时的燕人犹如滚水锅里的一只只葫芦,按此彼起,按彼此起,齐人莫说是增兵三万,纵使增兵一十三万也奈何不得了。齐人开始一步一步地放弃乡村与周边城邑,龟缩进蓟都及少数几个中心城邑。 一直在关注燕地情势的公子职坐不住了。 但让子职不爽的是,他与母后依旧住在赵王的后宫,完全失去人身自由。赵宫宦者令为他们母子配有多名宫人,且以安全为由严禁他们外出。子职明白,他已成为赵王盒中的一枚棋子,何时将他摆到局中,甚至连将他摆到哪个位置,全得看赵王的心情。 “母后,”子职支走宫人,压低声音对易王后道,“我想出去转转,这宫里太闷气了!” “我也想出去!”易王后两手一摊,撇个嘴。 “母后,”子职几乎是求了,“您心思密,这就动动嘛!” “说说,你想去哪儿解闷?” “就去宫外转转,我……久没见到那个……菲菲了,有点儿想她呢。” “菲菲?”易王后眼珠子连转几转,扑哧笑了,“看来,你想出去转转,真还得她帮忙呢!” “快点儿让她帮呀!” “你只是去看菲菲?”易王后盯住他。 “我……” “不会是想到更远的地方,譬如说,燕地?” 见被母后一语道破,子职跪下,泪水流出:“母后,听说齐人把……把太庙拆了,还有宗祠、社稷……职儿……职儿……母后啊,身为燕人,职儿……”泣不成声。 “职儿,”易王后揽起他的头,轻轻抚摸他的脸,“是的,燕国属于你,可好事是急不得的,要让他们磨一磨。唉,”轻叹一声,“母后原来还挺仇恨子之的,现在想通了,是他废了子哙,又杀了所有公子,把自己也玩完了。眼下的燕国,你只有一个对手,就是子攸,他还活着。不过,他马上也就活不成了。” “为什么?”子职惊道。 “因为,有他在,你就多个麻烦。” 子职长吸一口气,良久:“他在哪儿?” “在东胡,替人牧羊。” 子职震惊:“这样的事,母后哪能晓得呢?” “因为母后有个好帮手,她什么都晓得。” “那个黑脸阿姨?” “是的,”易王后点头,“她是你舅爷留下来的,是秦国雕台的人,有她每天进出宫门,母后自然什么都晓得了。” “要……杀掉他吗?” “是的。如果不出所料,就这辰光,他应该死了。” 一阵长长的沉默。 “母后,”子职抬头,看向易王后,“既然他已不在人世,我为什么还不能回去?” “你回去,谁肯认你?你如何证明你是公子职?” “有母后在呀?”子职急了,“他们连母后也不认了吗?” “谁来证明母后就是母后呢?母后深居后宫,燕人不识,能认母后的燕臣大多让子之杀了。你也晓得,我们母子出逃时,连身上的衣服也被他们搜了个遍,什么也未能带走。就你我这样一无所有地回到燕地,职儿,你想想,成吗?”易王后苦笑。 子职明白了。 “母后,”子职眉头凝起,“您方才说菲菲或能帮我,她一个小小墨者,怎么帮?” “不是菲菲帮,是另外三个人。” “谁?” “一个是赵王,一个是苏秦苏大人,还有一人,就是菲菲的义母,你是见过她的。” “是的,是的,我见过她,人可好了。” “她根本就不是菲菲的义母!” “这……”子职怔了,“不是义母,又是谁?” “是她的生母!”易王后语气笃定,“还有苏大人,也不是她的义父,而是她的生父!” 子职目瞪口呆。 “还有一个是你不会想到的。” 子职抬头看她。 “菲菲的生母,她又是谁?” “是谁?”子职本能地重复一声。 “是你的祖太后,就是那个一直住在武阳别宫,说是陪你先祖公的女人,她是大周公主!” “啊?”子职几乎是从地上弹起。 “儿呀,”易王后油然慨叹,“宫院深深,不知锁下多少事啊。想当年,纪九儿一口咬定你的祖太后与苏相国关系暧昧,母后一直不信,这辰光算是信了。怪道她推三阻四不肯见我,敢情是怕我认出她呢!” “母后,”子职冷静下来,沉思一时,看向易王后,“即便如此,怎么又扯到菲菲身上?菲菲她……怎么帮到我?” “你喜欢她吗?菲菲!” “喜欢。” “她喜欢你吗?” “应该喜欢吧。这些日子见不上,我一直念着她,不知她念我没有?” “喜欢她,就向她求爱,让她成为你的王妃!” “我……”子职迟疑。 “要想在燕国立足根,你必须这样做!”易王后一字一顿,“你娶了菲菲,就把苏秦、祖太后的心拴住了。有苏秦主外,列国不敢再欺燕国。有你祖太后主内,燕人咸服。” “赵王呢?这事儿与他何干?” “有赵王在,你的身份就铁定了,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认定你是子职。只是他眼下的心思在北地胡人,顾不上你。听说苏秦也去了,看来这个冬天够赵人忙的!” “母后是说,赵王会送我回燕国?”子职不可置信。 “他不送你去燕国,将你留在宫里做什么?于他,你是可居的奇货呢!只是——”易王后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赵王不会白忙活的。” “他要做什么?” “要你听话!” “哼!”子职鼻孔里轻哼一声,“他休想!” “类似的话你只能在母后这儿讲,若是说错地方,怕就出不去这个宫了!”易王后瞥他一眼。 子职深吸一口气,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至于菲菲的事,”易王后接道,“有你欢喜她,这就够了。过些时日,待赵王战胜回来,如果他提出送你赴燕国,你就向他讨要菲菲,说她是你的救命恩人,有她在身边,你才觉得踏实。赵王若要起用你这枚棋子,就会讨好你。由他去对祖太后与苏秦讲,是顺理成章的。待燕国安定,菲菲也长大了,你就向她求婚,使她成为燕国王后!” “这不是违背伦常了吗?菲菲是祖太后……”子职顿住话头。 “怎么会呢?”易王后淡淡一笑,“在名义上,她是墨者收养的孤儿,是个小墨者,祖后不过是爱怜她,收她为义女,到那辰光,让祖后改个称呼也就是了!” “职儿谨听母后!” 第135 章|择夫婿娜莎任性 度难关胡王抢劫 达兰客喇山系自燕国北部起始,雄亘东西,绵延至河水大弯的最北端,也即今日的河套北部高山,与南北向的贺兰山脉相交,形成一个巨大的l字。 北有高山阻挡,南有河水横流,这片山水相间的福地,因了河水的滋养与大山的呵护,林木高大繁茂,鸟兽众多,是林胡人的天堂世界。 河水东流,在拐弯向南的曲处,汇入一条水道,就是乐毅所讲的喀布水。喀布水由达兰客喇山系的一座黑山头上蜿蜒而下,几经曲折,汇入大河。水道很宽,水流浅到几乎看不到河岸,河床上布满由北山上急冲而下的砾石。砾石或大或小,杂乱无章,有不少还棱角分明,无论人畜,走在这些砾石堆里都须小心翼翼,否则就可能被划伤。更奇的是,喀布水是一条天然的界水,界水以西,森林茂密,界水以东,除却少量矮小灌木,基本就是大草原了。 界水分割的并不仅仅是森林与草原,它也是林胡人与楼烦人的势力分野。楼烦人饮马水边,至水道中心,心就虚了,若到西岸,就要做出相应手势,否则,林中不定会飞出一支利矢。如果楼烦人死在水道西岸,就等于白死,理是没个说处的。 同样,林胡人也是这般自觉。 这是两大部族百多年来用鲜血与征战换来的不成文约定。 交正月了,南方已经回暖,但在这塞外之地,在达兰喀布山的脚下,河水仍在封冻,交腊月才陆续落下的几场大雪将整个河面连同西岸延伸无际的林木、东岸一望无际的原野,遮得严严实实。 于楼烦人来说,这是一场实实在在的喜雪。整整一年,尤其在荆楚之野遭大水漫灌的这个庚子年的夏季,也是大草原迫切渴望雨水的雨季,楼烦人与他们的牲畜眼睁睁地望着来自北方的云团在一股强大力量的驱使下,置他们的死活于不顾,一块接一块地掠过头顶飞向南方,不作任何停留。 日将过午,一行五十余人的骑手打着号旗,马蹄踏着白皑皑的喜雪,由大草原上急驰而来,驻马岸边,向西守望。 为首一人是楼烦王阿古拉,肩上立着一只苍鹰。跟在他身后的号手,一个健壮、英俊的青年,拿出号角,看向阿古拉。 “吹吧,托力!”阿古拉朝他示意。 托力吹响号角。 随着号声,阿古拉肩上的苍鹰腾空而起,在高空盘施。 不一时,远处林中亦起一鹰,继而是号声应和。 二鹰在空中盘旋,一串铃当声由密林深处一路响来,一队打着不同旗号的骑手驰出林子,越过河床,在小河对面下马。 从数量上看,双方的人数不相上下,显然是约定了的。 阿古拉脱下毡帽,走向为首一人,一个身穿虎皮、毡帽插着三根雕羽的大胡子壮汉,深鞠一躬:“草原莽汉阿古拉恭迎大林之王!” 叫大林之王的壮汉回以同样的脱帽礼:“林中愚夫巴图失礼,让草原之王久等了!” “娜莎,”阿古拉转对身后一人,“这就是你常常念叨的巴图伯父,大林之王!” 娜莎脱下毡帽,甩出一头棕发,朝巴图深深一躬:“草原之女娜莎拜见大林之王,巴图伯父!” “呵呵呵,”巴图打量她一会儿,回个礼,不无满意地点头笑道,“好一颗草原明珠,长大了嗬!”看向阿古拉,“人道是光阴如流,真就是呢,记得前一次在你的大帐里饮宴,娜莎才这么高,路还走不稳呢!”比到膝盖上。 众人皆笑起来。 “人家才一岁半呢!”娜莎小嘴一噘,轻声抗辩。 “哈哈哈哈,”巴图让她逗乐了,捋须长笑几声,指向站在他身后的三个壮汉,“是呀,那个辰光呀,你的这三位阿哥,也才这么高!”比到腰部,点响他们的名字,“巴帖尔、察罕布华、茂巴思,还不快向草原之王,还有照亮天下寒夜的草原明珠娜莎公主,奉行大礼?” 巴帖尔上前,朝阿古拉深鞠一躬:“大林后生巴帖尔叩见尊敬的草原之王阿古拉伯父!” 紧接着,察罕布华、茂巴思也都上前,一一见礼。 “呵呵呵,”阿古拉打量兄弟三人,笑不合口,“不错,不错,个个都是英俊后生啊!” “谢伯父谬赞!”巴帖尔兄弟三人拱手谢过,转向娜莎,凝视有顷,深深鞠躬,“大林莽夫见过草原明珠娜莎公主!” 娜莎款款回礼:“草原女儿娜莎见过大林王子巴帖尔哥哥、察罕布华哥哥、茂巴思哥哥!”礼毕,戴上毡帽,退回阿古拉身后。 “尊敬的大林之王,”阿古拉看向巴图,“温暖的太阳已经西斜,草原的篝火已经点燃,草原的盛情已经溢出,草原的儿女皆在企盼,尊敬的大林之王,远道而来的客人,敬请上马,祭祀大黑山神的盛宴等待诸位来宾的开启!”扬手指向东北方向的一座突兀而起的白色山头。 “启程!”巴图朗声应和,纵身上马。 双方骑手发声喊,各各跃身上马,朝东扬雪而去。 由晋阳城一路向北,经雁门关越过恒山,再一路向北,进入平城。由平城再一路向西,就是楼烦人的地盘了。 近些年来,赵人势力由平城一路向西,逐渐渗入楼烦人的牧地。楼烦人是游牧的,对领地没有固定概念,牛马赶过来,草地就是他们的,游到其他地方,此地就没人管了,因而对赵人的入侵,一开始并不在意,直到后来,他们按照习俗再将牛马驱到这些曾经牧过的牧场时,方才愕然看到,原先的草场上,竖起了赵人的边邑。 于是,冲突发生了。 于是,赵卒进驻,开始设立关防,建立堡塔,并在堡塔的外沿以流水为线,插上界牌,阻止楼烦人前来放牧。 就在林胡王与楼烦王相聚的这天,赵人新设的边邑里一片繁忙,一辆辆满载牛马过冬饲料、日常器皿、马具兵器及服饰珠宝等一应货物的大车络绎而来,在新近设立的边关里卸下。 一栋由巨木临时搭起的大木屋内,生着一盆炭火。赵相肥义端坐于一张大案前面,案前摆着赵王谕旨并调兵虎符。 肥义跟前,一溜儿站立十几名赵将,皆着胡服。 “诸位将军,建功立业的辰光到了!”肥义指着虎符并谕旨,“我王密旨,今年收服林胡与楼烦二胡!” 众将皆现喜色,纷纷问道:“怎么打?” “没有听清吗?是收服,不是打!”肥义重复。 众将怔了,面面相觑。 “这……对付胡人,不打,怎么收服?”一将问道。 “看到那些辎车吗?”肥义问道。 “看到了!”众将异口同声。 “就用它们收服!”肥义阴阴一笑,“接后几日,你们就开放关市,将那些物什全部摆上,吸引胡人前来贸易。” “这怎么能成?”一将脱口而出,“今年大灾,胡人这要熬不过去了,运来这么多宝贝,他们还不来抢?” “哈哈哈,”另一将恍然有悟,大笑几声,指着那将,“瞧你笨的!他们不来抢,我们怎么去收服呢?” 众将大笑。 “不过,如何让胡人来抢,这里面可以大有巧妙哩。” “巧妙在何处?”众将急问。 “就在这儿!”肥义掏出苏秦交给他的锦囊,缓缓打开。 耸然入云的大黑山不再黑了,盖着一层直到春天才能化去的白被。沿着大黑山脚一路东流的一条宽大河谷浑然不见,只有一道若隐若现的雪沟暗示着它的存在。 雪沟的两岸,扎着一座挨着一座的白色包帐。这些包帐来自草原的各个部族,多为部族首领与参加山神节庆典大赛的竞赛选手。 从设立于大黑山半腰的高塔上望下去,这些白色包帐与大地上的积雪浑然一体,密密麻麻,绵延数十里,一圈接一圈,围出一个接一个的小屯。屯与屯之间,错落有致,形成一条漂亮的图案,宛如一条贴着山根自西向东蜿蜒而去的草泽大蟒。 小屯与小屯的区别在于各个包帐门前所立旗号的颜色。每一个小屯插着同一种颜色的旗帜,每一个包帐的门前所竖的旗帜上绣着不同的图案,上面标着易于识别的符号,以免人们钻错帐篷。包帐的前面,堆放着他们储备的畜粪与食物,时不时会有几个牧羊犬,在河谷的雪地里追逐打闹。 在这些小屯的最中心位置,矗立着一座最大的帐包。 它就是草原之王阿古拉的王帐。 暮色苍茫,一轮明月腾空而起。 正月十五日是楼烦人的山神节,主要祭祀大黑山神,因为楼烦人所背依的三十余坐达兰客喇山头,皆由大黑山统领。 在这大正月的第十四个夜晚,王帐前面的宽大河谷里,欢庆山神节的一长排篝火映照雪野,篝火上是一架架的烤全羊,肉香弥漫在河谷里。来自楼烦各部落的数以万计的草原男女无不披红挂彩,在篝火边或烤或分,或吃或喝。在鼓、锣、胡笳、胡琴及各种胡乐声中,草原儿女在酒精与羊肉的刺激下,或翩翩起舞,或引吭高歌,场面刚猛。 舞乐至高潮,衣着亮丽的草原明珠娜莎公主粉黛登场。在庞大乐队的伴奏下,二十四名草原美女与二十四名草原壮男翩翩起舞。 圆月朗照,篝火红映。 舞、乐渐入高潮,花枝招展的草原公主娜莎闪亮登场,美得像是阳春四月里开在草原上的花。 娜莎款款沿场边走动,边走边向狂热的观众扬手致意。 娜莎走到托力跟前,向他伸手。 托力走出,拉住她的手。 二人走到场中。娜莎看向乐队,扬手。 乐队变调,托力与娜莎双双对舞,边舞边对歌。 歌是献给大黑山的,托力唱山,娜莎歌水,之后是合唱。 辞曰: 大黑山,破云刺天 大黑水,穿谷傍山 大黑山是苍鹰的家 大黑水是花草的园 苍鹰筑巢于山巅 花草扎根在水边 大黑山,是草原男儿的骨 大黑水,是草原女儿的血 山与水相依相偎 骨与血相通相连 …… 娜莎与托力,一个是草原公主,一个是草原金鹰,你唱我和,歌舞对韵,将场上气氛完全激荡起来了。 坐在客位的三个王子互望一眼,三道目光不约而同地射向托力。 不错,是后晌迎接他们时与公主傍马而行、胸前挂着号角的那个汉子。 老巴图的脸拉长了。 他们父子受邀而来,名义上是参与楼烦人的山神节狂欢,实则是为儿女婚事。楼烦公主娜莎年届二八,正值芳龄,遂由楼烦国师勒格与林胡国师哈什格保媒与林胡王子联姻。楼烦公主只有一个,林胡王子却是三人,胡人也没有嫡长子继位一说,因而,老巴图依照阿古拉的意愿,将三个王子全部带来,由草原公主挑选。 一个摆明了的事实是,草原之王阿古拉没有嫡嗣,只此一女,谁能娶到她,谁就是未来的草原之王。这且不说,在出行之前,老巴图也放话说,他们三人中,谁能如愿娶到娜莎公主,谁就是未来的林胡王储,因而,这是一场直接决定三兄弟未来君臣地位的求婚,堪称关系重大。 三兄弟无不暗自铆劲,欲在公主面前一展身手,不成想的是,公主的第一场舞蹈竟然选的是同族汉子,不禁对唱,还对跳! “阿古拉,我尊贵的草原之王,”老巴图举起觞,眼睛盯住正在劲舞的托力,“小伙子舞姿优美,跳得不错呀!” “呵呵呵,”阿古拉晓得他意指什么,举起觞,轻笑几声,“他叫托力,是草原上去岁比试胜出的金鹰勇士,年轻人拥戴他呢!” “是吗?”巴图饮尽觞中酒,“别不是草原女儿所选中的鹰吧?” 托力这个名字,在草原上指的正是鹰。 “怎么可能呢?”阿古拉压低声音,“托力是外族投来的落难人,刚到草原时年仅六岁,我看到他时,他们母子就要饿死了,旁边还守着一只饿狼。我射死狼,见他们可怜,又收下他们母子。之后,托力和娜莎一起长大,他们玩得很好,以兄妹相称呢。” “呵呵呵,”见托力与娜莎互称兄妹,在地位上又等同于奴仆,老巴图松出一口气,竖起拇指,乐道,“不错,不错,你收容的这孩子,是个壮士!”凑近阿古拉,声音极低,“尊敬的草原之王,我的亲家,老巴图早把聘礼备好了呢!” “呵呵呵,”阿古拉回他个笑,“听勒格说了,尊敬的大林之王备下不少厚礼,有冬草一万捆,谷料一万石,真正是我草原急需之物啊!”轻叹一声,“唉,今年大旱,草木枯萎。不瞒巴图兄,虽说旱情未及百多年前的那场大旱,各部落却也是撑不下去了。巴图兄的厚礼,就如眼前的这几场喜雪一样,是久旱的甘霖哪!” “你的勒格禀错数字了!”老巴图诡诈一笑。 “哦?”阿古拉倾身。 “不瞒亲家,”老巴图缓缓说道,“听勒格讲了草原的灾情,说是不少部落草料将绝,熬不到三月。如今青黄不接,正月、二月正是母畜怀崽保胎的佳期,若断草料,后果不堪设想啊。巴图为此几夜没有睡好,传令几个孩子召集各方部族,由哈什格祭过河神,讲了草原的灾情。亲家您是晓得的,我们同在黑山脚下,草原的灾情也是我们大林的灾情,好在有河神护佑,各个部族算是勉强抗过来了。得知草原兄弟抗不过这个冬季,大林各部族慷慨解囊,将方才的数字翻了一番哪!” “感谢大黑山神,感谢大河之神,”阿古拉双手合起,向大黑山方向一揖,又朝大河方向揖过,“阿古拉代表草原父老、后生,谢大林之王的慈悲,谢大林各部族的慷慨!” “呵呵呵,”老巴图回过礼,“草原之王不必多礼,山河相依相守,上天让你我结作亲家,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倾身,压低声音,“这些只是聘礼的一部分,”瞄向三个王子,“巴图已经祭告河神,三个不肖子中,您与公主属意何人,何人就是大林之王的王储!” “阿古拉代娜莎谢过大林之王的偏爱!”阿古拉拱手谢过,举起一手,“阿古拉以大黑山神的名义承诺草原之王,无论何人成为娜莎的夫婿,他也将是草原的未来之王!” 话音落处,场上歌舞毕,托力松开娜莎,回归人群。 乐声再起,娜莎款款走过来,朝巴图揖个大礼,将手伸向巴帖尔。 巴帖尔走到场中,二人合跳。一曲毕后,娜莎再与察罕布华、茂巴思分别跳完一曲,之后向所有观众招手。众人在她的邀请下皆到场中,在狂放的乐声中放纵狂欢。 月过中天,狂欢结束。 阿古拉将客人送至客帐,脚步匆匆地返回王帐,扫视一圈,看向王后萨仁:“萨仁,娜莎呢?” “咦,方才还听到她说话呢,这孩子,眨个眼儿就不见了!”萨仁佯作一脸惊讶。 “是她根本就没回来!”阿古拉瞥她一眼,看向候立于侧的奴婢,“寻她去!” 奴婢应一声,急奔而出。 “阿古拉,”萨仁一脸是笑,“看这安排,你别不是相中老巴图家的后生了?” “让你讲对了!”阿古拉坐下,见她端着一盆热水过来,伸脚进去,“老巴图家的那个二公子,你觉得如何?” “哪一个呀?”王后为他搓脚。 “就是坐在中间的那个,叫察罕布华,方脸。听勒格说,方脸的人忠厚。” “臣妾不懂呢,你是大王,看上哪个就是哪个!”萨仁笑笑,压低声音,“不过,阿古拉,你也得听听娜莎的,是不?毕竟是她要与人过日子,是不?再说,娜莎打小就是个倔脾气,全都是让你宠出来的!” “是了,是了,”阿古拉不耐烦地打断她,眉头一拧,“对了,听说她属意托力,有这事儿没?” “臣妾没有听说!”萨仁白他一眼,“不过,托力那孩子确实不错,样样都行,讨人欢喜哩。去年献祭山神,各项比赛中他得第一,是草原金鹰,你不是也爱——” “再爱也不成!”阿古拉截住她的话头,语气决绝。 “为啥?”帐外响起一个急切的声音。 是娜莎。 不知何时她已回来,在门外听个清楚,噌地掀开门帘,大步走进,气冲冲地盯住阿古拉。 “因为你是草原的公主,你必须嫁给大林的王子!”阿古拉敛神,语气强硬。 “父王——”娜莎跺脚。 “娜莎,”阿古拉缓下语气,声音放软,“这些年来,赵人得寸进尺,屡犯我境,扰我臣民。为父与勒格议过,勒格问过上天,上天示意我们与大林之王结为姻亲。娜莎,只要你肯嫁给大林王子,我们就无惧赵人了!” 阿古拉刻意不提眼前的困境,只拿赵人说事儿。 “我有托力,谁也不惧!”娜莎握拳。 “胡闹!”阿古拉敛起神,盯住她,“娜莎,这事儿由不得你。听好,作为草原公主,你只有一个选择,在大林之王的三个王子中,择一人为夫!我与巴图大王讲好了,三个王子中,你选中哪一个,哪一个就是未来的大林之王,你的夫也将是未来的草原之王!待那时,草原与大林合为一体,无论是赵人、秦人、义渠人,还是漠北的人,我们谁都不惧!” “可以!”娜莎咬会儿嘴唇,“娜莎也提一个条件!” “你讲。” “他们三人须与托力比武。我的选择只有一个,要么托力,要么战胜托力!” “如果他们三人全都战胜了呢?” “那就再比,直到决出最后一个胜者!” “如何比?” “武比、文比都成,父王您定!” 武比即血比,刀箭对攻,生死血决,文比为艺比,决出胜负即可。显然,于阿古拉来说,武比是不可取的。 “文比吧。你讲,怎么个比法?” “既来草原,就要遵从我们草原的比法,骑术、射艺、狩猎!” “嗯。”阿古拉捋须有顷,看向娜莎,微微点头,“草原之女是该嫁给最强的汉子。不过,比赛尚须对等才是。无论如何,人家是王子,托力只是庶民。娜莎,三场比试,我们可让托力参加一场,其余两场,由你的堂兄、表弟他们参与,成不?” “不成!”娜莎语气断然,盯住阿古拉,“父王,娜莎小辰光,您反复讲,在草原,不是英雄,就不配做草原男儿,不会骑射,就不配做草原女儿。娜莎是草原女儿,所以学会了骑射。娜莎要嫁的男人既为草原的未来之王,他就必须是个勇士,他就必须雄冠天下。除父王之外,阿哥托力是娜莎所见过的无敌勇士,无论是谁,若想成为娜莎的夫君,他就必须战胜托力!至于大林客人的王子身份,娜莎可以后退一步,”举起右手,神色壮严,“以大黑山神的名义起誓,三王子中,无论何人战胜托力,哪怕是只胜一场,草原之女娜莎就依从誓言,以他为夫!” 见娜莎将求请降至这个低限,阿古拉认定她不过是为自己寻个脱辞,自无话说,亦举起右手:“以大黑山神的名义,草原之王阿古拉从娜莎所誓!” 以神的名义,自然是要寻求神。 翌日晨起,阿古拉匆匆走进大祭司勒格的帐包。 勒格当是这片草原上最智慧的人了。他的智慧来源于他的祖上。他的祖上是从很远的漠北来的,是个能够呼风唤雨的萨满。在勒格的祖上到来之前,这块草原上并无固定的神,牧人的部族不同,神祗也不同,有敬奉太阳的,有敬奉月亮的,有敬奉山神的,有敬奉河神的,有敬奉白狼的,有敬奉苍鹰的,也有敬奉树木花草的,可谓是五花八门。所有的信奉都是所属部落的老祖宗传下来的,没有谁质疑。变化发生在一百多年前。上天连旱三年,春夏秋三季没有下过成景的雨,冬天也未落过像样的雪,水道断流,即使波涛起伏的大黑水也是呜咽难行。草木大多枯死,继而是蝗灾,牲畜也得上一种奇怪的病,死亡逾半,各部族为争夺越来越少的水源、草场而相杀相残。就在此时,勒格的祖上从漠北来了。 勒格的祖上寻到信仰大黑山神的阿古拉的祖上,由阿古拉的祖上出面,将正在征战中的部族首领们召到一起,当众作法,显出神迹,自称是大黑山的山神附体,责斥这些部族没有良知,因为是大黑山滋育了所有的牛羊,滋育了所有的草原部族,更在严冬为他们挡住北来的寒风,可这些部族不知感恩,不敬奉恩主,招致山神震怒,灾难降生。大黑山神还恐吓说,如果他们不知悔改,上天将再旱三年,罹瘟的将不再是牲畜,而是人。所有部族无不跪伏,改拜大黑山神为草原的真神。说也奇怪,在大家拜过山神之后的第三日,雨水来了,时大时小,连下七日七夜,大黑山泛青,大黑水波涛再起,大草原上草木萋萋,蝗虫也忽然就消失了。草原上各部族酋长对大黑山神所显的神迹笃信不疑,围拢在阿古拉的祖上身边,拥戴他为他们的王,立国号楼烦,奉大黑山神为他们惟一的神。楼烦二字出自大黑山神的旨意,即使传达旨意的勒格祖上也未能给出恰切解释。作为回报,阿古拉的祖上叩拜勒格为大黑山神的总祭司兼楼烦国的国师,每逢大事,就寻求勒格的祖上,恳请他祈祷大黑山神,传达神的旨意。 楼烦的王位代代传下来,传达神旨的大祭司职分也代代相传。在阿古拉承继楼烦王位时,传达神旨的就是勒格了,大凡遇到家国大事,阿古拉都要请教他,祈请山神的指引。 在楼烦,大祭司的帐包是仅次于王帐的次大帐包。阿古拉进来时,大祭司的帐包里坐满了人,大多是来自各个部落的祭司。未来三日是山神节的狂欢高潮,也是楼烦人一年中最放纵的辰光,各个部族年轻人的婚事大多在这三日里确定,于春暖花开时正式结亲。正因为此,大祭司要组织各部族举办一系列的赛事活动,只要是草原儿女,都有资格报名参加。由于今年灾情较大,又有大林来的重要客人参与,大祭师更是要求严格,不允许出现哪怕是一丝儿的差错。 见进来的是阿古拉,祭司们尽皆站起,行揖礼。 勒格起身迎接,礼让至主位,自于陪位坐下。 阿古拉在这个辰光不请自来,一定是有大事。勒格支走众祭司,盯住他道:“草原之王,可有勒格要做之事?” “有二事求教国师。”阿古拉拱手,“一个是,昨晚老巴图把话搁明了,原定的聘礼加倍,以解我们的燃眉之急。他还承诺,三个王子中,娜莎选中谁,他就立谁为王储。” “另一个呢?”勒格淡淡一笑。 “是娜莎。” “她怎么了?” 阿古拉讲出昨晚的事。 勒格闭目,默祷良久,看向阿古拉,语气不紧不慢,如传达神谕:“回禀我的王,公主所愿不合神谕。我神旨意,公主必须结亲大林王子,否则,上天将降更大的灾祸于草原!” “更大的灾祸?”阿古拉震惊,“什么灾祸?” “刀兵。” “刀兵?”阿古拉深吸一气,“刀兵何来?” “赵人。” “赵人!”阿古拉鼻孔里哼出一声,冷冷一笑,“阿古拉正要寻他们讨个公道呢!” 勒格晓得,阿古拉心里一直憋着赵人的气。近些年来,几个边邑部族不断控告,说是赵人在悄悄侵蚀他们的草场,在原本属于他们的牧场上起村立邑。 “尊敬的王,”勒格接道,“就臣所知,就在不久前,赵王旨令赵人举国穿胡服,习骑射。” “我晓得!”阿古拉应道,“我打问过从中山来的人,搞明白这事了,赵人胡服骑射是为攻打中山国。中山国将赵国隔作两段,是赵人的肉中刺,不剔不快呢。” “尊敬的王,”勒格加重语气,“在除掉中山人之前,赵人首先要剔除的是我楼烦!” “为何?”阿古拉两眼睁大。 “为马。”勒格略略一想,补充道,“要灭中山,就需要足够的马!要养足够的马,就需要足够的草场,而赵人的代地,无法提供足够的草场!” “可以向我们买呀!” “是可以买,可大王有权不卖给他们!” 显然,是勒格想得深远。 “我晓得了!”阿古拉握拳,“骑射不是想学就能一下子学会的,他们敢来,让他们来好了!” “我的王,”勒格盯住他,良久,轻叹一声,“听从神的昭示吧,在大林之王的王子中择一人为婿。我尊敬的王,山神明谕,我们只有与大林之王合为一家,才能平心静气,等待赵人。” “可我已经以山神的名义,应下娜莎了,王子若想娶得娜莎,就必须挑战托力。” “这个可依公主。”勒格闭目有顷,睁眼看向阿古拉,“让神来帮助大林王子吧。” 连续三天,草原儿女杀牛宰羊,为大黑山的山神举办一年一度的盛大祭典,继而是狂欢赛事,媒婆奔忙。这些赛事多是草原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劳动与狩猎技艺,男女老幼、各种牲畜、动物均有表现。老汉比赛说唱,赞美大黑山。老妇比赛厨艺,向大黑山神献祭精美食物。青壮比赛骑射、摔跤、狩猎、作战等生存技艺,少年则比赛骑术与狩猎,小的骑羊,大点儿的骑驴,再大点儿的骑牛与马,狩猎之物则由鼠、兔到草原野狼。上万的人被分作若干赛组,各赛各的,各凑各的趣,草原上端的是热闹非凡。 作为回报,大黑山神邀来了北冥的云神。赛事刚一开始,朔风就刮起来,乌云就压在北山顶上,眼见又一场喜雪将要降临。 对于干旱整整一年的草原人来说,北风越刺人,云层越厚积,他们越开心。 云神酝酿三天,终于在决赛这日将云层铺满天空。 决赛的压轴赛是壮年男子的总决赛。 经过三轮角逐,托力不负众望,击败最后的挑战对手,从容捍卫了去年的草原雄鹰桂冠,奖品是一只由纯金锻制的雄鹰。 就在众人为托力欢呼的当儿,勒格以大黑山神的名义宣布增设一项赛事,由远道而来的大林客人挑战草原雄鹰,声称这是一场邦国间的睦邻比赛,因为大林之国的儿女也饮大黑山的水,大林之国的上空也飞大黑山的鹰。勒格宣布,挑战者是大林之王的三位王子,挑战项目为摔跤、骑射与狩猎,裁判为草原之王阿古拉、大林之王巴图,草原大祭司勒格、大林大祭司哈什格,奖品是一匹毛色纯正的千里马。挑战赛分为三项,第一场摔跤,挑战者为三王子茂巴思,第二场骑射,挑战为二王子察罕布华,第三场狩猎,挑战者为大王子巴帖尔。三场比赛,胜二者赢。 赛场欢声雷动。 显然,这种安排是蓄意了的。三个王子各有所长,勒格让他们每人只赛一场,所参与的赛项毫无疑问是其强项,加之托力连赛三日,这又刚刚完成决赛,气力损耗超大,而三位挑战者休整三日,且是车轮战,完全是不对等的比赛,想不赢也难。 然而,所有的安排又是顺理成章的。只有经过各项前期赛事,才能决出王者,而客人要挑战的是王者。这是一场添加的赛事,更是邦国之间的友谊赛,挑战者又是王子,三个王子各赛一项也是合乎情理的。 惟一不利的是娜莎。按照娜莎自己的誓约,三位挑战者中,只要有一人胜出,她就输了。 比赛就要开始了。第一场是摔跤,挑战者茂巴思已经晃着身子走到赛场,健壮的躯体及王子的奢华装束引起阵阵喝采。茂巴思块头大,气力猛,且擅长摔跤,在林胡人举办的摔跤比赛中无人可敌,堪称王者。 托力穿好紧身衣,正欲下场,娜莎来了。 “阿哥!”娜莎快要走到时,停下,向托力招手。 托力走过去。 娜莎快步走到一侧,转过身,盯向他。 “阿妹,”托力赶过来,目光急切,“有事?” 娜莎指向赛场:“阿哥,能赢他吗?” “能。”托力斜过去一眼,郑重点头。 “另外两场呢?” “能!”托力冲她握个拳,目光坚毅。 “阿哥,”娜莎笑了,目光含情,“我晓得你能赢,我对大黑山神起过誓,你必须赢!” “阿妹,”托力做个鬼脸,指向远处备好的那匹千里马,“你看好了,就是那匹马,阿妹喜欢的银白色。待阿哥赢来,就送给阿妹!” “我不要那马,我要阿哥!” “阿哥晓得!” “阿哥,你以大黑山神的名义,向我起誓,你能够战胜他们,连赢三场!” 托力怔了,盯住她。 “阿哥,起誓呀!” “为什么要连赢三场?”托力问道,“已经说好了,是三局二胜!” “那是赢马!” “不就是赢马吗?” 赛场的鼓声响起来,人们在呼叫托力。 “快起誓呀!”娜莎顾不上许多了。 “可我……已经起过誓了!” “起过什么誓?”娜莎震惊。 “我输掉第二场,骑射。” “你……”娜莎急了,“对谁起的?” “大黑山神!” “谁让你起的?” 托力看向赛场的裁判台。 “神哪!”娜莎流泪了,盯住托力,“阿哥,你……你哪能起下这样的坏誓呢?你这是欺骗神哪!欺骗神是要遭天雷轰顶的!” “阿妹,你……”托力急了,“你听我解释,今年大灾,我们撑不过冬季了,牲口眼见就要饿死。大林之王奉他们的河神旨意来帮助我们,大祭司说,大黑山神传下谕旨,要阿哥输掉中间一场,一可保全大林人的面子,二可让河神开心,三也不影响赢局,阿哥……阿哥就起誓了……” “阿哥,”娜莎擦把泪水,盯住托力,“阿妹问你,如果阿妹嫁给别人,你……愿意吗?” “阿妹?”托力震惊,“你要嫁给谁?” “无论是谁,你回答我!” 托力咬紧嘴唇。 “阿哥,”娜莎目光紧逼,“你……不想让阿妹成为你的女人吗?” 见她将话讲得这般直白,且是在这个辰光,托力懵了。 “阿妹,”见娜莎目光殷切,托力这也回过神来,不再回避,凝视她,目光炽热,举起手,看向不远处的大黑山,“以大黑山神的名义,托力起誓,托力心中只存一个女人,就是阿妹,娜莎!” “我听到了!”娜莎指向大黑山,“阿哥,你再对山神起个誓,收回之前的誓言,不故意输掉第二场,不故意输掉任何一场,因为那是欺骗神!” 就在此时,勒格穿过人群,快步走过来。 “托力!”勒格在十几步外住脚,盯住他,目光威严。 托力打个惊战。 “哼,”娜莎盯他一眼,轻轻哼出一声,噌噌几步走到勒格与托力中间,挡住他们的视线,看向托力,声音响亮,“托力,你起誓,为神,为你的阿妹!” “我……起誓……”托力起誓,欲言又止。 “誓呀!” “怎么誓?”托力看向娜莎,几乎是呢喃。 “收回前誓,不欺骗神,全力一搏,为你的阿妹!” 托力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再惶惑,不再迟疑,郑重地举起手,看向大黑山,字字铿锵:“神圣的大黑山神,托力收回前誓,再誓如下,三场比赛,托力全力一搏,为阿妹!” 勒格听到了。 勒格转个身,快步离去。 看向他的背影,娜莎笑了。 娜莎走近托力,凝视他,有顷,两手勾住他的脖子,嘴唇贴近他的耳朵,几乎是呢喃:“阿哥,神会保佑你的,去吧,践行你的誓言,赢到你的阿妹!”松开他,挽起他的手,走向赛场。 万众瞩目下,托力上场。 第一场比试,托力赢了。 第二场比试,托力又赢了。 三比二胜,托力完全锁定胜局,千里马已经是托力的了。 场上欢声雷动。 第三场是狩猎,出场的是巴帖尔。 于楼烦人来说,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友谊赛,可有可无。 然而,于老巴图,于阿古拉,于山神、河神的两个大祭司,于娜莎,尤其是于巴帖尔,这是最后的机会。 所有人都看向托力。 比赛开始了。 狩猎是草原人最爱看的赛事,河道两侧,站满观众。河道的一端,两个赛手,托力与巴帖尔,各自骑马弯弓,目光炯炯地盯住正前方的木笼。 木笼里是一只情绪紧张的灰熊。 托力的箭袋里是三支白色箭矢,巴帖尔的箭袋里是三支绿色箭矢。按照比赛规矩,他们每人只能向熊射出三箭,之后由专人检查死熊,射中要害致其死亡者为胜。如果猎物未被射死,而是逃掉了,则双方为战平,可用备用猎物复赛,直至决出胜负。 鼓声响起,万众瞩目。 笼中的灰熊正自焦躁,门打开了。 左右皆是人堆,一侧是两个骑马的射手,灰熊略一判断,沿着空无一人的河道一端拼命跑去。灰熊跑有几百步远,一声锣响,两名选手跃马弯弓,追向那熊。 托力渐渐领先两个马身。 托力追近黑熊,射出第一支白箭。 射熊的箭是特制的,既粗且大。 那支白箭飞出去,正中灰熊肛门,直入肚中。灰熊痛得猛蹿起来,嚎叫一声,头朝上竖起。 就在此时,托力的第二支白箭飞出,正中熊头。 那箭力道极大,矢头深深地箝入熊头。 灰熊轰然倒地。 就在场上欢声雷动之时,巴帖尔的绿箭射出了。 但那支绿箭没有飞向倒地的灰熊,而是不偏不倚地飞向托力的后心。 托力的马跑得飞快,正要超越倒地的熊。 但那绿箭的速度更快。 托力不及出声,跌落马下。 那是一支射熊的箭,箭杆足有指头粗,箭头是个棱形,由托力的背部透入,正中心脏。 巴帖尔的马疾驰而上,在驰过灰熊时,飞出第二支绿箭,射向已经死去的黑熊的心脏。 欢呼声嘎然而止。 突如其来的场景惊呆了场上的所有人,包括四名裁判。 “托力——”娜莎惨叫一声,跳上她的马,箭一般飞驰过去。 娜莎驰到托力身边,见一支绿箭穿入托力的后背,透心而过,箭头顶在他的前胸衣襟上。 托力已经气绝,鲜血正在流淌,溢出衣襟外面的鲜血在这寒冷的天里已凝结成冰。 娜莎擦把泪水,扒开他的衣襟,伸手进去,摸出一把血,抹在自己的脸上。 娜莎抬头,看向巴帖尔。 巴帖尔已经驰到很远的地方,正在拨马回转。 娜莎拣起托力落在地上的弓,从托力的箭袋里抽出余下的一支白箭,跳上托力的马,朝巴帖尔迎面驰去。 看到一脸是血的娜莎迎面驰来,巴帖尔惊诧了。 巴帖尔驻马,看向娜莎。 “娜莎!”巴帖尔扬弓大叫。 娜莎没有搭话,在将要驰到他的跟前时,才以极快的速度弯弓搭箭,放弦射去。 那箭不偏不倚,近距离透过巴帖尔的前胸。 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 巴帖尔跌落马下。 娜莎从他身侧飞驰而过,没有回头。 河道两侧皆是帐篷。娜莎一骑驰至帐篷尽头,斜刺里冲向大草原,扬雪而去。 赛场上的突然变故彻底中断了草原与大林的一统之梦。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老巴图一言未发,将长子巴帖尔的尸体放在马背上,带着余下的两个儿子及聘亲团队,没有作别阿古拉,沿着河谷扬长去了。 望着渐成黑点的大林客人,草原之王阿古拉如同从噩梦中醒来,大叫一声“娜莎”,跳上他的马,带上他的人,沿着娜莎留下的迹痕驰向白茫茫的雪原。 茫茫雪原上,一人一骑漫无目的,一路狂驰。 北风呼啸,黑云覆满天空。娜莎顶着狂风,贴着达兰喀喇的山脚,没有要停的意思。 风停了,雪花飘下。 苍天黑下来,大地一片洁白。 驮着娜莎的马冒着纷纷扬扬的雪片一路向东,不知驰有几百里。 马跑不动了。 娜莎跳下马,面朝北方连绵的白色山包,跪在雪原上,任由雪花飘落。 夜色暗黑,托力的马站在雪地里,仰天长嘶。 嘶鸣响彻夜空,一声接一声,引来十几个骑手。 众骑手欲牵那马,那马却吃力地跪下,嘴巴拱向面前的雪堆。 众骑手扒开雪堆,看到了跪在雪中、人事不省、一脸是血的娜莎。 他们抱起娜莎,去牵那马,马却再也站不起来了。 它叫格力,是匹神一级的战马。 六年前,格力降生在草原之王的马栏里,由娜莎一手养大。娜莎将它养到四岁,作为礼物送给托力。格力驮着托力完成三日赛事,再完成一场由山神赋予的加场赛,接着驮上它最爱的主人娜莎贴山脚向东狂驰七百多里,没有吃,没有喝,更在它生命的最后关头,用尽最后的力气为它的主人呼来救星,方才溘然长逝。 与林胡的亲事泡汤了,就要到手的救援没有了,楼烦人陷入绝境。 大雪纷飞,娜莎的马蹄印被越来越厚的白雪覆盖。 天色黑定了,阿古拉如无头苍蝇一般在茫茫的雪原上东驰西撞。一直寻到次日天黑,几近绝望的阿古拉一脸沮丧地回到王帐。 在王帐里候他的是勒格。 望着一身疲惫、两天未曾合眼、一日一夜未曾进食的阿古拉,勒格长叹一声。 萨仁端来奶汤,跪在地上,递给阿古拉。 阿古拉一气饮完,递还给她。 “娜莎她……”萨仁凝视他,欲言又止。 “酒!”阿古拉几乎是冲她吼叫了。 萨仁打个哆嗦,正要起身,勒格拿出一壶温热的酒,斟上,朝萨仁比个手势。萨仁起身,端出几块牛肉与羊肉,又走到帐篷一侧,抱来一堆晒干的牛马粪便,添进火炉里,拿根铜棒拨之。 炉火复旺。 “阿古拉,我的王,”勒格递给阿古拉一觞酒,自端一觞,“勒格祈求神,神谕来了,公主娜莎不会有事,她就在草原上,在神的庇护下。勒格已经吩咐各部族的祭司,让他们撒网寻找,三日之内,当有喜讯。” 阿古拉望空揖过,端起觞,一饮而尽。 “神谕还说,”勒格缓缓举觞,“大林王子阿帖尔心中驻有恶鬼,是那恶鬼坏了神的安排。阿帖尔被公主射中心脏而死,是奉了神的旨意。”仰脖饮尽,复斟。 “我的王,”勒格再次端给阿古拉,“当下之急是越冬的草料。昨日之雪,虽为喜雪,却也是加重灾情。今早起来,不少部落的酋长向我诉苦,要我求请神的恩典,解脱眼前厄难。勒格求请了。” “神怎么说?”阿古拉急问。 “神谕是,西方不亮东方亮。” “东方?”阿古拉急道,“那不是赵人吗?” “是的,赵人。”勒格轻叹一声,“眼下没有别的出路,只有求请赵人了。” “怎么求请?” “据喀乌拉部族酋长巴哈禀报,赵人在边邑设下六个市集,离喀乌拉的海子不远。市集上应有尽有,皆是我们所需求的,包括草料。” “喀乌拉海子?”阿古拉吃一大惊,“他们的市集离海子多远?” “不足三十里。” “那不是我们的牧场吗?”阿古拉不可置信了,“海子以东百三十里,六座山头,皆是我们的牧场!” “是的,”勒格又是一声长叹,“赵人一点一点的欺进我们的家门了。” 咚的一声,阿古拉一拳砸在几案上。 一阵马蹄声疾,几骑飞至,在帐外停下。 几人下马。 萨仁迎出去,掀帘开门,礼让他们进来。 为首一人,正是喀乌拉部族的酋长巴哈。 阿古拉看向他们。 “扎木,”巴哈看向一个被寒气吹得满脸通红的年轻人,“将你所知禀报大王与大祭司!” “启禀大王,启禀大祭司,”扎木叩拜于地,“我叫扎木,刚从喀乌拉海子来,禀报两大急情,一是前日夜半时分,我部族有人听到马蹄声疾,出帐查看,远远望到一人一骑正在越过海子南侧雪原,向东驰去。是后半夜,不该有人,他以为是小偷,上马追赶。可惜距离太远,他未能追上,眼睁睁地看着那骑驰入赵人边邑。今朝接到大祭师的寻人旨令,他怀疑夜间所追之人或是大祭司所求的人,就报告了。” 阿古拉、勒格皆吃一惊,正在对视,萨仁号哭起来:“天哪,一定是娜莎!她……她怎么跑到赵人那儿去了?” 阿古拉反倒松出一口气。无论如何,这是一个下落,说明娜莎仍在活着,这辰光在赵地。 “另外一事呢?”勒格看向那人。 “是赵人。”小伙子接道,“今日后晌,他们成群结队,一路驰到我们的海子边,在海子里砸冰捕鱼,还扎下帐篷了。” “为何不赶走他们?” “他们的人太多。” “多少?” “少说也有二三千,黑压压的,海子里到处都是。酋长、祭司在这儿参加庆典,没有人当家,长老让我俩赶来禀报,请大王作主处置!” “你们近日可曾去过马喇山口?”勒格问道。 “没有人敢去,”扎木应道,“山口让赵人占了。他们还在山口后面的草原上修建边邑,盖下不少房舍,围有栅栏,安有弓弩,设下关卡,过往之人,皆受盘查。”略顿,“就这辰光,他们在设市集呢。” “市集?让你们购物吗?” “让购。”扎木应道,“听说市集上运来大量草料,有几家就动心了。晓得赵人爱马,有十几人赶去马匹,可赵人边关不让我们全部过去,只让过去三人,每人只许带一匹马入市,说是市集对外邦限购,他们的草料要优先卖给赵人。” “那三人购到没?” “购到了,一匹马换十车干草、十袋饲料。赵人还帮忙将三十车草料送到边关外面,那三人回来叫车,全运回来了。草料是上好的,那三家的牲口基本可以熬过去了。” “他们没有逛逛市集?” “逛了。市集上物品丰富,我们需要的应有尽有,草料更是堆成小山,听他们说,赵人没有多少,他们的马根本吃不完!听长老说,赵人精得很,是眼馋我们,逼我们去买,赚我们大钱!” “晓得了。”阿古拉看向萨仁,“赏酒!”看向酋长巴哈,指向旁边一个隔间,“巴哈,带他们那边稍坐,喝几口热乎热乎。” 巴哈安排二人走向隔间。 阿古拉看向勒格。 “边邑,喀乌拉海子,五个黑山头……”勒格闭目,自言自语,有顷,看向阿古拉,“阿古拉,我的王,还记得神谕吗?” “神的哪个谕?” “我刚刚讲过的。” “记起了,”阿古拉一拍脑袋,“西方不亮东方亮!” “正是。”勒格接道,“我们缺什么,赵人就送来什么了。” “国师说的是!”阿古拉握拳,“请问国师,是武取还是文取?” 武取是武力掠夺,文取则是拿牲口换购。 “文取。”勒格应道。 “我们没有多少牲口了。”阿古拉应道,“今年灾情大,不小幼崽没活成,入冬又死不少,公的或杀或卖,所剩无多了。母的怀着崽,卖不得!” “唉。”勒格苦笑一声,“没有大林人在后撑着,我们——”摇头。 “好吧!”阿古拉应一声,朝隔间叫道,“巴哈,过来。” 巴哈走过来。 “方才听扎木说,赵人的市集是一匹马十车干草、十袋饲料。”阿古拉道,“你们喝完酒,这就回去。你去与赵人谈,这个价钱有点儿贵了,往年是十二车干草加十二袋饲料。我们打总儿买,将他们的市场全包下,他们也得打个折,是不?要让他们晓得,再过两个月,新草长起来,他们囤积的草料就全没用了。对了,还有一事,探访娜莎。据扎木所说,夜间飞驰过去的,一定是她了。” 巴哈拱手:“谨遵王命!” 平邑不是赵国的边邑,而是赵国的北地大邑。近些年来,赵人不惜血本在此修城筑垒,囤积大量物资,将之建成赵国北地的边防重地、物流要塞。 为示重视,武灵王在城中设立一座别宫,早晚来此,他就住在自个的宫里,尽力避免干扰城邑防务。 说它是宫有点儿大了,不过是个五进院的大宅子,院墙不高,平日几乎是空关的,住着几个打理的人。只有赵王过来时,这儿才算热闹,里里外外全被赵王的卫队接管。 五进宫院中,赵王住在中间一进,堂间是个可以议事的殿堂。肥义、苏秦分别住在第二进与第四进,外面两进是卫队的,臣仆、宫女分别住在中间三进的两侧厢房里,随呼随到,以照顾饮食起居。 让苏秦住进别宫,一为安全,二为方便议事。 居不可无水,不可无木。别宫的东侧厢房外面是片草地,西侧外面是个两亩见方的水塘。水塘连接流经城邑中的一条河流,塘中养些鱼鳖,进出水处设有控制水量的闸门。但在这冰冷的雪天里,无论是水塘还是草地,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就在楼烦王为一系列事件焦头烂额时,赵王的别宫里一片祥和。几进宫院里无不热气腾腾,一丝儿不感到寒冷。代替牛粪的是火炭,每个房间都置有炭盆。木炭全是精制的,只须几根炭就可燃烧一整天。所有的窗子都被密封起来了,墙体很厚,全由粘土夯实而成,冬季保暖,夏季清凉。 用过午膳,赵王叫来苏秦,二人围炉闲坐。 草原上的事显然也传到这儿了。 “苏子,”赵王眯起眼睛,“寡人琢磨来琢磨去,始终不解楼烦公主为何会射杀林胡的王子。你说,他们之间,会不会是情杀?” “回禀大王,”苏秦应道,“就线人所报,臣的推断是,楼烦遇灾,楼烦求助于林胡。楼烦王无子,惟此一女,林胡王可能欲以结亲为名,吞并楼烦,因而借庆典活动前来聘亲。据线人所讲,林胡王的聘礼是上万车的草料,这个是楼烦无法拒绝的。至于楼烦公主射杀林胡王子,极有可能是,公主爱上本族勇士,抵触这门婚事,楼烦王子出于嫉妒,射杀勇士,公主再射杀他复仇。于几个年轻人来说,此事可谓是悲剧,但于大王来说,该当是天助了。如果楼烦、林胡结亲成功,肥义将军他们或就是白忙乎一场了。” 刚刚提到肥义,外面一阵脚步声急,肥义带乐毅匆匆进来。 “王上,苏子,”肥义见过礼,禀道,“又有急情。” “哦?”赵王看向二人,指向火炉。 二人围炉坐下。 肥义摸出一卷边关急报,双手呈上。 赵王看过,递给苏秦。 “马喇山口?”赵王自语一句,看向肥义,“来者何人?” “喀乌拉部落的酋长,叫巴哈。” “果然。”苏秦阅毕,将急报递还赵王,淡淡一笑,“王上,该您落子了!” “他要吃下市集上的所有物品,希望能打个折呢,呵呵呵,苏子,你说,这个折寡人怎么打?”赵王看向苏秦。 “八折,只要马。”苏秦脱口应道。 “八折?”肥义急了,“怎么能这般打折呢?该当提价才是!” “是他们用一马来换八车草、八包料。”苏秦笑道,“这不是八折吗?” “嘿,”肥义拍拍脑袋瓜子,竖起拇指,“苏子这个!” “肥义,”赵王吩咐,“转谕边关,他若肯了,八折打包,一总儿卖给他。他若不肯,只要现出一丝丝儿迟疑,就改成六折。再说半句二话,四折!” “肥义领旨!”肥义声音清朗。 “海子那儿抓到多少鱼?”苏秦问道。 “多极了,没个数哩,我敢打包票,够咱三军吃半月。”肥义呵呵直乐,“真不明白,这么多的鱼,楼烦人为何不抓呢?” “他们要是会抓,还能轮到你?”赵王冲他撇出一嘴。 “肥大人,”苏秦接上方才的话头,“让他们再抓三日,之后撤回,将抓到的所有鱼投放到市集上。胡人不是要打包吗?那些鱼也得包上。” “肥义明白。”肥义应过,看向乐毅,“乐毅,另一件事,你禀报吧。” “大王,苏大人,”乐毅拱手,“三天前,深夜,大雪纷飞,我边屯牧民听到草原上马嘶凄厉,前往察看,从雪堆里扒出一女,侥幸救回她一命。” 武灵王、苏秦互望一眼,又不约而同地看向乐毅。 “边屯牧人从她所乘的马、马饰及所穿衣服、所佩头饰看,她不是个寻常胡女,就报告屯长了,之后逐级上报。臣得闻音讯,即与肥义大人前往探视,一见面,果然是她。” “楼烦公主?”武灵王急不可待了。 “正是。”乐毅接道,“臣在楼烦时,与她见过多次,还买过她亲手养的一匹马呢,我给了她双倍价。” “她现在哪儿?” “冻坏了,”乐毅轻叹一声,“这辰光仍在牧人的帐包里接受救治。” “要紧不?”武灵王急了。 “发高烧,时迷时醒。”乐毅应道,“冻伤好治,边屯牧人善于处理。主要是内伤,公主是万念俱毁了,一心求死的。她所以没有死,得亏于所骑的马。我看过了,认出它,叫格力,是匹好马,可日行千里。格力是公主一手养大的,几年前,公主将它送给托力。托力与她一起长大,二人情深意笃。她亲眼看到托力被林胡大王子从背后射杀,恨极,追过去,骑上格力,用托力的箭射死凶手,一路奔驰到我们的边屯。格力跑不动了,嘶鸣求救,一直候到牧人来,它才跪在雪地里,不起来了,边民生尽办法也未能救活它。从大黑山到边屯,我粗略算过,不下七百里,想是公主伤悲,吆喝它不停奔驰,伤到它的要害了。” “公主喜欢托力是因为他们一起长大吗?” “不完全是。草原女人欢喜强壮男子。公主是草原之花,喜欢的自然是草原第一强壮男子。草原上每年冬季欢庆山神节,举办赛事,年轻男子是摔跤、骑射、狩猎三项,最后赢家为草原雄鹰。托力在去年比赛中三项皆得第一,夺得雄鹰称号,今年保持了这个称号。” “哈哈哈哈,这个妞有味儿!”武灵王看向肥义,“厚葬那马,在马倒地处立碑纪之。”略顿,“将公主运到此处,寡人亲自护理!” “臣受命。”肥义朗声。 “王上,”乐毅接道,“还有一事,那个叫巴哈的提到公主,说是他们的族人看到她在夜半辰光驰入我境,求请我们查访此事,说是他们的大王及所有草原人都在着急呢。如何回复为妥?” 武灵王看向苏秦。 苏秦略一思索,出声:“回他个活套话,就说尚未听说过这事儿。”略顿,“哦,对了,让关尉带他市集上转转,解解眼馋。是所有市集,让他看个够。” “八折?”勒格眯起眼,苦笑一声,“照这个价,我们把所有能卖的马全给他们,也不够换取那些草料。” “是呀。”巴哈苦笑一声,“我急了,打着笑脸,回他说能不能……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就拦住我,说是我再说下去,就是六折,我……没敢再作声。” “欺人太甚!”阿古拉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 “太欺负人了,”巴哈接道,“我当时的脸色就变了,可……我不能发作呀,我……那军尉见我气色不好,又亲热起来,带我看了所有的市集,货色真不少,都是从别处运来的。来赶市集的赵人不少,多是附近的牧人,但没几个买家,无不抱怨价钱太贵。” “货主是什么人?草料是从哪儿运来的?”勒格冷不丁问道。 “说是商贩运来的。他听说这儿闹灾情,从上党运来这些草料和物品,想发笔横财呢。” “哦。”勒格若有所思。 “草原之王,”巴哈看向阿古拉,“让我生气的还不是草料,是鱼。” “鱼?” “赵人成群结队,到我们的海子里打鱼,放在他们的市集上售卖。他们烤给我吃,味道真还不错。我问价钱,竟然比羊肉还贵。养只羊需要一年多,可这鱼根本不用养,从冰洞里捞出来就是,怎么能是同样的价钱呢?赵人太会做买卖了!” “你们为何不打?” “打不来呀。他们用的是种特殊的网,把冰面砸开一排洞,拿网从冰的下面捞。听他们说,只要打个洞,鱼就来了。真没想到,海子里有那么多鱼,一溜子鱼摊,码着成堆成堆的鱼。若是我们也能打上来,可少杀不少牛羊呢!” “娜莎呢?可有消息?”萨仁走过来,急切问道。 “我打问了,他们没有听说。我估算过,公主是后晌由大黑山出走,到海子时约在半夜,六百多里,还是雪地,再好的马也吃不消。即使赶到赵地,也在夜半,赵人都在睡觉。若是公主一直在旷野里奔驰,怕就……”巴哈欲言又止。 萨仁两手捂脸,悲哭起来。 “勒格,”阿古拉看向勒格,“召集各部吧。无论如何,我们得活下去。这等奸商,纯粹找死!” “代郡有多少兵马?”勒格问他。 “我摸过底,各处加起来不过两万。”阿古拉应道,“且大多驻在代城,离马喇山口大几百里呢。我们先吃下市集,他们若敢追过来,我们就在山口后面扎下麻袋,诱其入袋,打痛他们!” “我尊敬的王,”勒格盯住阿古拉,“我们是可以打痛他,可赵人不是大林人,若是惹毛他们,我们拼不过呀。” “拼不过也得拼!”阿古拉决心下定,“我们有大黑山,大不了转进山里,看他能奈我何?再说,赵人再多,能全过来吗?他们身后还有韩人、秦人、魏人、齐人,更有中山人,顾不上我们!” “也好。我王暂先召集各族酋长,勒格这就祈请山神,听从神谕。” 勒格祈请山神,神谕竟是大吉。阿古拉再无迟疑,将神谕示给各部族的酋长并祭师,集结三万青壮,备足弓箭、战刀,经过周密部署,于月黑之夜袭向马喇山口。 赵人显然有备,望到黑压压的骑兵奔驰过来,立马点起烽火,呜锣击鼓。 望到这儿的烽火,其他各地也都燃起烽火,号鼓响起。 然而,楼烦骑卒杀到之后,却意外发现,关卡中没有一个赵人。从赵人留下的零乱痕迹来看,他们没放一箭,全都骑马逃了。 一马当先的巴哈攀上赵人的了望塔,放眼望去,但见赵地各处村屯无不忙乱,赵人无不在仓惶逃蹿。 巴哈禀报阿古拉。阿古拉验过赵人关卡未放一矢的连弩,断定关卒自知寡不敌众,逃命去了,当即传令各部卒,兵分数路,杀向关内各个方向,尤其是那些市集。 市集里空无一人。 楼烦骑卒四处搜索,守着货堆的赵人全都逃掉了,不少被窝还是热的。只有那些守护的狗在狂吠中奔逃,被胡骑射死。 阿古拉令胡骑一万在市集之外布置警戒,严防驻守在平邑等地的驻军救援,余众点检赵人市集上的货物。 货物堆积如山,从兵器到日用,什么弓箭、弯刀、马具、胡服、盐巴、器皿之类,凡是他们需用的,一应俱全。别的不说,单是从湖水里捞上来的鲜鱼,无不冻得硬硬的,足可装运数十大车。 这次出击非为与赵人开战,为的只是这些物品。胡卒个个喜悦,忙不迭地打包装运。 更喜人的是,一组胡人意外发现一个赵人越冬的特大牧场。 牧场里的赵人全都逃了。 胡人一边点检,一边禀报阿古拉。 阿古拉飞马驰来。 面对场中的三万多只羊、一万余头牛及堆得山一样的牧草与库中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一袋袋饲料,楼烦王喜不合口。 别的不说,单是几大集市的货品与这个意外发现的牧场,就足以弥补整个部族去年灾情中所遭受的所有损失。 惟一的难题是,如何运走它们。 一切似乎是上苍安排好了的。就在阿古拉为如何运输愁眉不展时,又有胡人在牧场附近发现一个车场,时面停着现成的大车。 阿古拉赶过去,果见雪地上整齐排列的是赵人装运辎重的大车。有人数过,正好五百辆,似乎摆在这儿有些辰光了,上面履着一层厚雪。 阿古拉晓得,此地不可久留,无论如何,得尽快将这儿的所有物品及时运走,藏进山里。否则,此地离赵城晋阳不足千里,晋阳的援兵三日之内就可赶到。那时,他们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么决一死战,要么撤退走人,空欢喜一场。 阿古拉不再迟疑,吩咐部众将跨下坐骑套在五百辆辎车上,将车拉到牧场,将山一样的草料悉数装进车中,又在上万头牛中选出健壮的驱到市集上,将打成包包的货物放在牛背上。 大家一气忙活到天色将晚,阿古拉担心夜长梦多,传令撤退。 撤退的阵容异常庞大。来自草原各部族的三万骑手空马而来,满载而归。除两千名青壮殿后防御之外,阿古拉命令其他骑卒,包括他自己,全部下马步行,腾出跨下坐骑承运货物,或拉车,或载物,实在驮不走的,就由人背负。三万多只羊及余下的数千只牝牛,多是怀崽的,杀不得,只能赶着走。放眼望去,平坦无垠的原野上黑压压的到处是撤退的胡人,不成队伍,没有秩序,只有一群挨一群的部族拖拉着各自的战利品,在茫茫的雪地上一步一步地向西游走。 胡人们或背或扛,或赶牛羊,或驾辎车,没有一个闲人,闹腾将近一夜,至天亮时多已力尽,原以为走了很远,实则只有几十里路,前锋刚到马喇山口。 望到赵人的了望塔及烽火台,胡人由不得加快脚程。 就在走近了望塔时,前面的胡人呆住了。 第136 章|戏公主赵雍耍智 听挚友昭阳假病 黎明的辉光里,在赵人新设的边境线上,黑压压的现出无数骑阵。阿古拉跨上一马,驰到赵人的了望塔前,攀上塔顶,放眼四望,瞪目结舌。 马喇山口实为两山对峙的一条通道,宽不足八里,长约十几里,北侧为一片山梁,主峰是大黑山的第二十一座山包,南侧也为一片山梁,主峰为大黑山的第二十座山包。正是由于这条通道意义重大,赵人才卡住这儿,设下关卡。 在他们的正前方,数不尽的骑卒,看样子不下两万,正如蚂蚁般列作规整的阵势,一看就晓得是受过特别训练的赵人骑手。 赵人的阵势呈一字儿排开,将山口的西向出口挡个严实。 南北两侧皆是高山,他们的惟一出路是掉转头,向回走。 而向回走,正是赵人堵路的目的。 阿古拉急寻勒格,正自商议对策,一骑由东疾驰过来,禀报说,数不尽的赵国骑卒正从平邑方向压过来,前锋已与殿后胡人对阵,但双方均未发动攻击。 “勒格,”阿古拉看向勒格,“我们钻进了赵人的圈套!” “阿古拉我的王,”勒格应道,“要相信神!” “神谕是大吉!”阿古拉苦笑,摇头,“前后皆敌,左右是山,我们被夹在中间,手中拿着人家的东西!”长叹一声,“唉,勒格,你再问问神,我们吉在何处?是战,还是——” “阿古拉,你说,赵人为何不战呢?”勒格指向前方的赵人,又指向后方,不答反问。 “是呀,”阿古拉凝眉,“如果我是赵人,眼下出击是最好时机!”看向山口。 是的,眼下的确是出击的最好时机。之前奔驰数日,昨天劫掠一日,这又行走一夜,此时的胡人真正是人困马乏,只想寻个地儿安歇,美美地喝上几口烈酒,而不是上马战斗。 更要命的是,他们的跨下已经没马了。一直在马上行走的胡人,无不是可怜巴巴地拖着两腿不说,大多还要背扛肩挑,吆牛喝羊,而那些本该在栏中安享冬夜的牛羊让他们吆喝着在雪地里行走一夜,这辰光也实在不想迈动腿脚了。 此时此刻,只要赵人出击,就将是一场毫无还手之力的屠杀。 然而,赵人并未出击。 胡人得到这弥足宝贵的一刻钟时间,无不反应过来,停车卸马,推掉驮物,跨马提弓,聚拢到各自的酋长跟前。酋长们纷纷驰到阿古拉与勒格这儿,请求应战。 “尊敬的草原之王,我们没有退路了,拼吧!”众酋长异口同声。 阿古拉挨个看向这些酋长,继而将目光投向散落在草地上的远近部属。 他们实在太累了,所有人的脸上皆呈疲态。尤其是昨日,他们忙活一天,晚餐也没顾上吃,就又急赶着上路。按照阿古拉的设定,他们计划在走过这道山口之后,由殿后的两千骑封住山口,其余人马在前面的大海子边上安定下来,美美地歇他一日,而后将所有货物运入山中,据隘坚守,以观赵人反应。 更累的是他们的坐骑。一连奔驰数日,这又或驮或拉一宵的重物,他们的马匹实在没有多余的力量参与拼杀了。 阿古拉明白,在草原上骑射,真正拼的是马的速度。 阿古拉看向前方的赵人。 赵人没有逼近,依旧列出整齐的队伍,静静地锁在山口上。他们应该可以冲过去,关键是,冲过去之后呢?他们在马上,赵人也在马上。他们会骑射,赵人也会骑射。他们疲惫不堪,而赵人却以逸待劳。以这样的状态决战,大草原只能成为他们的坟场。 阿古拉看向勒格。 “尊敬的草原之王,”勒格闭上眼睛,缓缓说道,“我祈请神了,神谕是,下马弃弓,就地扎营,生火为炊,饮马食草。” 众酋长面面相觑。 “诸位酋长,”阿古拉巡视众酋长,拱手,“请奉行神谕!” 在草原上剑拔弓张之时,娜莎正躺在平邑的赵王别宫里,榻边守护着一身胡服的赵雍。 娜莎的高烧终于退去,娜莎的眼皮渐渐睁开。几百里奔驰的疲累与生无可恋的绝望重创了她的身心,经过数日的高烧与昏迷,娜莎苏醒过来时,全身都是瘫软的。 娜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赵雍。 赵雍坐在她的身边,她的手被他的大手微微握着,温暖而惬意。 娜莎想抽回来,但未能成功。 “你……”娜莎盯住他,“你是……” “我是您的忠实仆人,尊敬的草原客人!”赵雍笑吟吟地望着她,“手别动,它被冻伤了,我要慢慢暖好它。” “我……是在哪儿?”娜莎看向高大的房子。 “平邑城。” “神哪,”娜莎挣扎,欲坐起来,“这是赵人的地方!” “对的,你是草原来的尊贵客人,我们赵人欢迎你!” “我……跑这么远?”娜莎不可置信了。 “是呀,那天半夜里,大雪纷飞,我们听到远处有马在嘶鸣,叫声颤栗,过去查看,从马身边的雪堆里把你扒出来。真险哪,再过半个时辰,你怕就……” “我的马——”娜莎急了。 “看到我们来,它就拱开你身上的雪,跪在你身边,起不来了。我们用尽办法,也未能救活它!真是一匹好马啊!” 娜莎的泪水流下来,呜呜悲泣。 赵雍让她哭一会儿,伸手拭去她的泪:“草原客人,你甭伤悲。那马能为主人尽忠,为主人殉身,是它的荣耀。我们把它埋在它尽忠的地方了,再过几日,待你病好了,我就带你去祭它。” “谢谢你,我的朋友!”娜莎盯住他,“你的主人是谁?” “是这城的主人。” “你叫他来,我……谢谢他!” “他出远门了,吩咐我服侍你。客人有何需要,说给我即可!” “我……饿了……” 赵雍松开她,从火炉上端来一碗羊肉汤,扶她坐起,喂她喝下。之后又喝一碗马奶。 “我要吃肉!” “好咧,我这就烤!”赵雍拿来一排羔羊肋骨,在炭火上烧烤。 肉香味弥散开来,打开了公主的胃口。 娜莎连吃几根肉排,擦过手,精神大好,看向赵雍:“我的朋友,你叫什么?” “赵雍子!” “赵雍子?”娜莎重复一句,“是赵国的赵,对不?” “对的。” “我叫娜莎。”娜莎伸出手,“你再帮它暖暖。” 赵雍笑了,拿过她的手,两手捂住。 赵国以五万骑卒的强大势能迫使三万楼烦壮男听从神谕,坐在马喇山口的雪地上束手待毙,接受命运安排。 命运果然为他们派来一个信使,阿古拉、勒格及不少酋长们无不熟悉的中山人乐毅。 是负责殿后的巴哈带着乐毅来见阿古拉的。 “尊敬的草原之王,”乐毅深揖一礼,“中山人乐毅有礼了!” “乐毅?”看到乐毅,阿古拉一脸吃惊,“你怎么会……” “回禀草原之王,”乐毅拱手,“乐毅将大王的良驹贩至赵地,尚未回家,又受赵人所托,此来给大王并祭司大人呈送两封请柬。” “请柬?”阿古拉看向勒格。 乐毅掏出两封请柬,分别呈上。 阿古拉拆开,是邀请他与勒格前往赴宴的请柬,落款是肥义。 肥义是赵国将军,更是赵王的眼前红人。肥义来此,显然是蓄意的。想到赵人所布的这个套,勒格一下子明白了。 “宴会在何处?”阿古拉的情绪略显紧张。 “肥义大人说,宴会地点由大王与大祭司决定。”乐毅回道。 阿古拉看向勒格。 “小伙子,你看那儿如何?”勒格指向赵人的关卡,里面有固定的营帐,这辰光完全在胡人的掌控中。 “好地方!”乐毅应过,拱手,“乐毅这就回禀肥义大人!” 乐毅别过,上马驰走。 不消一时,六骑驰来,径至关卡,安置好宴席,三骑驰走,余下三骑,一是乐毅,余下二位当是肥义及随员了。 对赵人这般细微安排,阿古拉、勒格既定心,也感慨。 乐毅驰至阿古拉处,礼让:“禀报大王、大祭司,肥义大人已经备下宴席,二位有请。” 二人上马,随乐毅驰至关卡,走进关房。 肥义迎出,朝阿古拉深深一揖:“赵人肥义恭迎大王,恭迎大祭司!” 阿古拉二人回过礼,被肥义迎至房中。 房间的火炉里已经燃起两堆干透了的马粪,散发出他们十分熟悉的味道。地上铺着几张老绵羊的羊皮,羊毛厚而密实。羊皮前面,各有一张简易的几案,案上摆着赵人带来的烤肉、烤鱼与烈酒。鱼肉还是热的,散出诱人的香味。 主席一侧,上首端坐一人,与他们一般穿着胡服。肥义屈居下位。乐毅没有入席,直直地站在一侧,看架势是服侍酒肉的。 待二人在客位坐定,阿古拉瞄向对面的胡服人。 显然,从肥义的恭敬仪态看,那人在赵宫的职爵高于肥义。 难道会是赵王?阿古拉看向勒格。 勒格也在打量他。 “尊贵的客人,”见他们皆在打量身边的,肥义拱手,笑盈盈道,“肥义在此招待贵宾,实为寒碜,不到之处,望二位见谅了。” “肥义将军不必客气,有话直说!”阿古拉拱手回礼。 “呵呵呵,”肥义又是几声笑,指向一席酒肉,“二位贵宾,酒肉虽薄,情义却厚。开宴之前,先说几句碎言。二位乃百忙中人,肥义在此打扰宴请,只为二事,一是答谢大王、祭司并所有的楼烦牧人,这些年来为我赵人输送不少良马宝驹,价钱公允,我王感谢不尽,特托肥义敬谢二位,待会儿在下以酒表达谢意;二是前日夜间我方边民受到惊吓,肥义受我王委派,前来问询。事涉公理,肥义是个粗人,嘴笨,一怕讲不清爽,二怕断不明白,有负我王重托,是以特别请来一个既能说理又能公道断事的人。”指向身边的胡服人,“就是这位。苏子,您报个家门。” 苏秦拱手:“洛阳人苏秦拜见尊敬的阿古拉大王、尊敬的勒格大祭司!” “阿古拉见过洛阳人苏秦!”阿古拉拱手回个礼,看向勒格。 “可是纵亲六国的苏秦苏大人?”勒格半是疑惑,眯眼看向苏秦。 “正是苏秦。”苏秦淡淡一笑。 “失敬,失敬!”勒格连连拱手,“苏大人的名字,勒格早有听闻,今日始见,幸甚,幸甚!” “听闻大祭司学问盖世,天道贯通,苏秦慕名已久,今日能得当面求教,实乃幸事!”苏秦拱手回应。 “哈哈哈哈,”肥义大笑几声,举觞,“二位都是高手,来来来,我们喝酒,先为第一事,答谢大王、答谢祭司,答谢草原父老,干!”一饮而尽。 三人喝过,乐毅斟上。 酒过几轮,苏秦切入正题,看向阿古拉:“尊敬的草原之王,听闻草原去岁闹灾,苏秦寡闻,敢问灾情?” “唉,”阿古拉长叹一声,“这个不消提了。不瞒苏子,草原已经熬不过今冬,孤王无奈,这才……” “呵呵呵,”苏秦笑道,“还是提一提好。一方有难,八方来援,何况赵国与楼烦山连着山,水通着水。大王不讲灾情,赵王就不晓得该怎么救援,是不?” “去岁大旱,由春至冬,几乎没有落雨。之后飞蝗虫,雪上加霜,个别河沟及海子边上仅余的那点儿草,多让虫儿吃了。我们无奈,只好把牲口赶进山里。不想山里更旱,牲口饿死过半,眼见这冬是熬不过去了……唉,惭愧呀!”阿古拉低下头去。 “这么大的灾情,你们早该讲一声才是。”苏秦如对老友谈家常,“不瞒大王,去年入冬,赵王在邯郸对苏秦几次提过这儿的灾情,很是关切,因为赵国北地与你们一样,同样闹灾。为救灾情,赵王令晋阳、上党及太行山区凡有雨水处,全民收割青草,晒干备用,同时向韩国上党地区购买大批草料,一入冬就运往代地,以救灾荒。赵王也想到你们了,可赵王晓得,草原人,尤其是大王您,最看重的是脸面,你们不讲出来,赵人自送上前,赵王忧心伤到大王面子,百般无奈之下,才旨令边邑将救助你们的一应物品悉数放在边邑,展示在市集上。因为是在市集,赵王深怕本地牧人前来抢买,这才特意提高价钱,没想到……唉……” 苏秦故意打住话头,且还抑扬顿挫地叹出一声,不无夸张地摇了个头,以示失望。 见苏秦硬将黑的说成白的,将赵人之前的种种恃势欺凌讲作慷慨仗义,完全无视楼烦牧人前来购买、酋长巴哈赴关楼与关尉谈判商贸并受羞辱的既成事实,更无视赵人这般处心积虑地设局诱惑,再以武力相迫,等等,阿古拉的脸拉长了,大出几口粗气,看向勒格。 “谢谢赵王的仁慈,愿神保佑他!”勒格拱手谢过,看向苏秦,顺势说道,“草原之王晓得赵王仁厚,也晓得赵王特地放在市集上的草料是赠送我们度过灾荒的,草原之王求请神谕,是在得到神谕之后,才引族人前来取走赵王赠品的。” 勒格的回复软中有硬,堪称完美,既回击了苏秦,也没伤他面子,更以神谕诏示了他们前来取走市集上货物的正当性。 阿古拉美美地呼出一口长气,不无得意地看向苏秦与肥义,微微点头。 “哈哈哈哈,”苏秦笑出几声,“听说你们的神博知多学,明辨是非,深谙天地公理,苏秦甚想领教。敢问神谕?” 苏秦的笑声与发问,显然拉开了论辩的架势。 “神谕是,”勒格沉声应道,“友邻赵王天性仁慈,仗义送来救灾货品,放在你们的牧地上。你们可去取来,赵人是不会伤害你们的。草原之王得到神谕,为使赵王的仁慈雨露均沾,传令各部落按人头出人,集结于海子,祭过神灵,方才动身前来取货。事实正如神谕,我们取货之时,所有市集未见一个赵人,而货物皆在。”拱手向赵都邯郸方向,“我神保佑赵王龙体安康,诸事顺遂,治下人民安居乐业!” 勒格真也了得,抢人财物,这还说出一片理来。 阿古拉大是满意,抖动几下手指,顺势端起酒觞:“本王谨以此觞代所有草原儿女鸣谢赵王宽仁大义,为我们解灾救难!”一饮而尽。 “呵呵呵,”苏秦没有举觞,看向勒格,笑道,“你们的神挺有意思,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难道他就不分个彼此你我吗?” “苏大人此话是——”勒格眯眼,盯住苏秦。 “譬如说方才的神谕,‘赵王天性仁慈,仗义送来救灾货品,放在你们的牧地上’。这是把赵王摆放货物的市集之地理所当然地视作你们自己的土地,对不?”苏秦挑战了。 “这有什么好说的!”阿古拉朗声接话,指向东面,“由此往东,至少五个黑山头,皆是我们草原人的!” “敢问大王,”苏秦转向他,淡淡笑道,“您有何据来证明那五个山头一定是你们草原人的?也是神谕吗?” “这还用证明吗?”阿古拉生气了,将手中之觞咚地砸在几案上,“我们的族人世世代代在山边的草原上放牧牛羊,所有族人全都知道!” “唉,”苏秦长叹一声,“我尊敬的草原之王,您就是这般治理您的族人吗?您指着一座山对你的某个子民说,这座山归你了。这座山就是他的了吗?在您百年之后,假设另有他人来争此山,他拿什么来证明那座山是属于他的呢?他只能说是您指定的,可您不在了呀!按照常理,您要将此山赠送予他,您须有两个证物,一是证明此山是您的,您有权利将此山送给他;二是您要出具送给他的证据,证书或证物,以证明他拥有此山的永远权力。这是常理,也是公理,是不?” “这……”阿古拉说不出话了,看向勒格。 “这是你们中原的理,”勒格接道,“在草原,我们是没有固定地界的,神谕是,哪儿有水,哪儿有草,我们就去哪儿,我们常去的地方,就是我们的草原。” “神谕既然如此,”苏秦指着外面的山口,“你们为何不听神谕,硬说这儿的山口及那边的五个山头是你们的牧地呢?” “这是我们常去的地方,是我们牧人祖代的草原!我们年年在这儿放牧,我们生在这儿,死在这儿,当然是我们的牧地了!”阿古拉朗声应道。 “唉,”苏秦再叹一声,“大王就是这般不讲公理吗?若按大王的说法,如果是谁常来这儿放牧,如果是谁生在这儿或死在这儿,这儿就是谁的吗?若此,”指向东面,“每年都有赵人来此地放牧,这个山口就埋有不少赵人的尸骨。不少赵人还在冬季里到前面的那个海子里打鱼呢。接到赵王要救济你们的旨令,赵人晓得你们不擅捕鱼,就又呼朋结伴,于几日之前赶往海子,捞出不少大鱼,特别放在市集上,为的就是接济你们,让你们少杀几头牛羊。可赵人说这儿是他们的地方了吗?从来没有。这些地方赵人常来常往,却从来没有说是他们的地方,大王为什么就说这儿是你们的地方呢?” “既然没说是自己的地方,”阿古拉怒辩,“赵人为什么在这山口修建边关呢?在前面修建边邑呢?我们的牧人过来,为什么就受到盘查了呢?” “大王有所不知,”苏秦应道,“草原有草原人的生活方式,赵人有赵人的生活方式。草原人走到哪儿,是扎帐包,赵人走到哪儿,是盖房屋。草原人放牧,赵人耕地。草原人吃肉,赵人喝粥。至于牧人过来受到盘查,那是必须的。赵人若到牧人那儿,进入你们的屯地,你们就不管不问吗?万一是小偷呢?” “这……”阿古拉应答不出,看向勒格。 “苏大人说的是,”勒格晓得自己理屈在先,辩下去只会更尴尬,遂退一步,拱手,“各有各的习俗,过去的事情就算过去了。”指向外面,“赵王的这批救助物品,草原人按照草原人的习俗,擅自取了。眼下赵人拦阻,产生争执,二位此来,可为商谈此事?” “唉,”苏秦叹道,“得知你们于夜半袭击,四处蹿扰,赵国子民受惊,四处逃命,赵王生气了,旨令军卒在此拦截,向大王讨个说法。这见大王坐地生灶,无意厮杀,赵王的怒气稍稍消解,旨令肥义大人与在下邀请二位小酌,商讨和解之法。” “赵王作何和解?”勒格问道。 “赵王给出三解,第一解,依照你们的草原规则,双方列阵厮杀,胜者为草原之王!” “你……”阿古拉气急,刚要发作,被勒格伸手拦住。 “若是不想厮杀,则是第二解,”苏秦接道,“草原之王带领各部的族人在指定之日离开草原,离开大黑山,永不回来,自此与赵人两不相涉。” “第三解呢?”似乎晓得阿古拉会作何反应,勒格抢一步接问。 “与赵室结亲,成为一家人。” “结亲?一家人?”阿古拉憋着一肚子的火,脸色紫涨,“你说,怎么个结亲?怎么个一家人?” “就是你们依旧住在草原上,大黑山神依旧是你们的神,大王依旧是草原的王,大祭司依旧是草原的大祭司,”苏秦指向外面,“还有你们在半夜里取走的货物,赵王全部赠送你们,用于赈济灾民!” 阿古拉震惊,不可置信地看向勒格。 “赵王要何回报呢?”勒格盯住苏秦。 “方才说了,与赵室结亲,成为一家人。”苏秦给他个笑。 勒格微微眯眼,陷入沉思。 “我没搞懂!”阿古拉一脸惑然,“既然我阿古拉依旧是王,我们草原人依旧住在草原上,一切全都不变,怎么又说是一家人呢?” “回禀草原之王,这中间有个小小的前提,”苏秦接着他的话头,“整个草原须归入赵国治下,大王须接受赵王册封。在大王百年之后,无论何人接续草原之王,均须接受赵王的册封!” “你是说,我草原人要永世成为赵王的属臣?”阿古拉两眼圆睁。 “确切地说,是楼烦成为赵国的属国。”苏秦应道,“大王觉得有何不妥吗?” 阿古拉吧咂几下嘴皮子,看向勒格。 勒格闭目,忖思利弊得失。 “还有,”苏秦接道,“作为赵国的属国,赵王承诺,草原人享受与赵人相同的待遇,可到赵都邯郸或赵国的任何地方生活与居住,可以经商,做官,参与防务。赵王还承诺,赵国确保所有草原人的长远安全,尤其是来自大黑山北的漠北蛮族。听闻草原人深受漠北蛮族的侵扰之苦呢。” “赵王如何保证漠北人不来侵扰?”阿古拉问道。 “由赵王出钱,沿大黑山的山头修筑城墙,使所有的山头连成一道防线。同时在山头最高处设立烽火台,在所有山口设立关卡,漠北人只要露面,烽火就会燃起,漠北人擅长野战,但不能攻城。有赵人在山头守御,草原人既可安枕无忧,又可无惧天灾,譬如今年。只要草场闹灾,就由赵王设法赈济。” 苏秦开出这一连串的利好,阿古拉真还动心了,拿肘子顶一下勒格。 勒格抬头。 显然,真正决定草原事务的不是阿古拉,而是勒格。 “赵王是真正的仁慈之君,”勒格拱手,“请问苏大人,草原人除为赵国的属国之外,赵王是否还有要求?” “还有一个,”苏秦回他个礼,笑吟吟地看向阿古拉,“结亲。” “结亲?”阿古拉怔了,“结什么亲?” “听闻草原之王有女娜莎,正值芳华,美丽贤淑,赵王心仪已久,诚意聘为王妃,与大王结作翁婿。苏秦听闻此事,愿意跑腿。”苏秦看向勒格,“苏秦斗胆求请大祭司为女方大媒,与苏秦协力玉成草原公主与大赵之王的百年之合,使赵国与楼烦血脉相连,风水相通,代有姻亲,恩泽万世。” 阿古拉吃惊不小。他为女儿设计过多个归宿,没有一个是嫁给赵王。但话又说回来,无论女儿嫁给何人,都没有嫁给赵王更有利于草原。 阿古拉吁出一气,态度放松下来,看向勒格。 “嗯,血脉相连,真是一桩好事!”勒格微微拱手,“勒格愿意为媒。只是,”苦笑,“前几日草原上出了点儿意外,公主负气出奔,迄今下落不明,大王并草原上所有子民,皆在寻她。待我们寻到公主,你我再行保媒,如何?” “如此甚好。”苏秦举觞,“来,我们为赵国、楼烦喜结良缘,大王、赵王翁婿一家,干!” 众人皆干。 接下来,宴会气氛轻快许多。酒足饭饱之后,双方各自驰回,赵军撤退。本已绝望的草原人这也吃饱喝足了,喜气充盈地带着抢来的货品回到部落,由各部落的酋长与祭司以赵王赈灾的名义分配至各户人家。 在赵雍无微不至的护理下,娜莎的身体渐渐康复,手上与脸上的冻疮完全消除,活脱脱一个草原美人。 守在娜莎身边的除一个偶尔过来照顾她起居的女仆外,就只有赵雍了。 娜莎已经不把他当成外人,告诉他自己的真实身份,对他无话不聊。 诸多话题中,娜莎最爱讲的是草原雄鹰托力,一提到他的名字就神采飞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起他们如何一起长大,彼此相爱,他如何孔武,他的骑术与射术在草原上如何无敌,等等,恨不能将他们一起度过的每一个日子细述一遍,末了是大哭一场,在哭声中将林胡大王子斥骂一顿。 在她讲述时,赵雍总是笑吟吟地倾听,一句话也不插口。 “你怎么不说话呀?”娜莎急了,推他一把。 “说什么?”赵雍抖抖肩膀。 “说他好呀!”娜莎大叫,“我讲了那么多,你一个好也不说!” “我没有觉得他哪儿好呀!”赵雍回怼。 “你说说,他哪儿不好了?”娜莎揪住他的肩膀,使劲摇他,几乎是在吼他。 “你说说,他好在哪儿?”赵雍坏坏一笑,“他为你暖过手吗?他为你喂过饭吗?他为你倒过尿吗?他为你洗过……”戛然止住,生生吞下后面的“身子”二字。 “洗过什么?”娜莎惊了,盯住他。 “洗过衣裙呀!”赵雍改口,做个鬼脸,“你的那身衣裙,真也是够脏的,一股怪味儿。这辰光你再闻闻看,是不是有股香香的味道?” “你……”娜莎羞红脸,“我们冬天从不洗衣服!” “也不洗澡,是不?” “你管得着!”娜莎白他一眼,将话题重又扯回托力,“好了,我不讲这个,我只告诉你,他,托力,哪儿都好!” “好吧,”赵雍抖抖肩,“我倒是想听听,他都是哪儿好?” “我说过一百遍了,他摔跤草原第一,他骑射草原第一,他狩猎草原第一!” “唉,”赵雍长叹一声,“你是没有见过天!草原第一,在我们赵国,算个屁屁!” “啥?”娜莎的秀眉挑起来,生气了。 “你等着!”赵雍快步出去,走到前院,叫来肥义,安排妥贴,返回主殿,笑道,“娜莎,你想不想出门转转,开个眼界?” 娜莎点头。 赵雍带娜莎走进隔院,是他的卫队练功房。一群侍卫正在练功,有摔跤的,有耍枪的,有射箭的,有比腕力的,个个都在忙活。赵王的侍卫皆是万里挑一的,各怀绝技,各呈英豪,见到二人,更是起劲了。 肥义亲自上场,与几个壮士摔跤。与草原上的摔跤比赛完全不同,他们看起来更像是在玩命,生死对战,整个过程动作夸张,招招致对手于死命。娜莎看得心惊肉跳,一颗心始终吊在嗓子眼上。二人对战足足一刻,肥义一声大喝,将对手掀翻在地,压于身下。对手拼命努力,动弹不得。 肥义得胜,举手绕场一周,动作夸张地向其他人发出挑战。果有几个挑战者,但无一例外地被他击倒在地。 就在他独占鳌头之际,赵雍脱下外衣,嚓一声扔给娜莎,跳入场中,只几个回合,就把肥义打得节节败退,终被击倒。肥义刚要爬起,赵雍一屁股墩在他的大肚子上,仰躺下,用肩肘死死顶住他的肩。肥义挣扎不起,推脱不开,在众人的喝采声中,举手认输。 接着,一个力士一手拎个铁锤入场,将双锤竖在地面,一先一后咚咚两声,砸出两个大坑,震得大地都在颤动。有兵士上来,试图拿起一锤,竟是掂它不动。两人上来,勉强拿起,却是吃力,迅速放下。娜莎未曾见过这般东西,圆睁杏眼盯住双锤。 赵雍过来,挽起袖子,一手捉住一只锤柄,大喝一声同时提起,上下舞动,博得众兵士阵阵喝采,看得娜莎目瞪口呆。 赵雍舞有一阵,走到娜莎身边,将双锤轻轻地放到地上。 “娜莎,你试试!” 娜莎吐个舌头,蹲下去,摸向那锤,乌黑冰冷,抓柄摇撼,撼它不动! 望着赵雍的伟岸身躯,娜莎一脸叹服,咬住嘴唇,轻轻摇头。 “开过眼界”后,娜莎态度大变,对赵雍说话柔声细气,再也不提托力的名字了。 又过两日,赵雍牵来两匹马,一匹银白,一匹枣红,皆是纯色,即使在草原上,也算是顶级宝马。赵雍将银白色的牝马让娜莎骑了,自己骑上枣红色牡马,各带弓箭,朝草原驰去。 草原上,几人在玩狩猎游戏。几只兔子被放出来,在草原上奔逃。一只苍鹰正在它们的头顶上盘旋。 陡然,那鹰俯冲下来,几经扑击,抓牢兔子,望空飞去。 不料抓到的是一只超大兔子,那鹰拎起后,不能一下子飞高,使足劲儿搧动翅膀。 几人放马追去,纷纷射箭,却没有一人射中它,箭矢纷纷掉落下来。 那鹰遭到围攻,旋个方向,朝赵雍这儿飞来。 那鹰越飞越高,及至他们头顶时,寻常箭矢已经够它不着。 就在娜莎大失所望之际,赵雍催马追上,弯弓搭箭,一箭射去。 那鹰惨叫一声,翻身掉下。 娜莎催马赶去,拣起那鹰,细审之,见箭矢是从兔子身上穿过,射中鹰腹的。 天哪,一箭二获! 娜莎掩抑不住对赵雍的敬佩之情,回到别宫,盯住他的英武面孔欣赏良久,越看越是动心,脱口说道:“赵雍子,我改叫你阿哥,可否?” “不可。”赵雍一口回绝。 “为什么呀?”娜莎震惊了。 “你是公主,我只是个臣仆!”赵雍一本正经。 “你可以的!”娜莎激动起来,“托力阿哥就不是王子,是我家的臣仆,可我一直叫他阿哥。你也是!” “还是不可以。”赵雍再拒,“你叫托力阿哥,是你俩一起长大,你欢喜托力。我没有与你一起长大,你也没有欢喜我呀!” “我欢喜你呀!”娜莎急了,脱口而出,面色微红。 “咦?”赵雍假作吃惊,“你欢喜的不是托力吗?” “那是过去。他死了。” “哦……你说说,我哪儿让你欢喜了?” “勇武呀。”娜莎应道,“我们草原女儿只欢喜勇武男人,你是我见过的男人中最勇武的,所以我欢喜你。还有……”脸色红了。 “说呀!” “你会疼人。草原男人都不会疼人,托力也不会。可你会,我……真的欢喜你了!” “呵呵呵,”赵雍诡诈一笑,“我还没有真正疼过你呢!” “咦?你为什么不……”娜莎瞪大眼睛,“真正疼我呢?” “我也得欢喜你才成!”赵雍两手一摊。 “你……”娜莎惊了,“不欢喜我?” “你得问问我呀。” “你……”娜莎一脸期待,“欢喜我吗?” “欢喜。” 娜莎一脸羞涩,将双手伸给他:“阿哥,你……再暖暖!” 赵雍握住她的手。 “阿哥,你欢喜我了,这就真正疼我一下,好吗?”娜莎仰脸望着他。 “你闭上眼。” 娜莎闭上眼。 赵雍揽住她,缓缓地,轻轻地,吻在她的嘴唇上。 这是一种她前所未有的刺激,娜莎浑身颤抖。 “托力没有这样吗?”赵雍惊讶了,小声问道。 “没。”娜莎喘着小娇气。 “为什么呢?” “他……不敢呀……”娜莎呢喃,有顷,扳过赵雍的头,在他耳边,声音极低,“雍子哥,你……爱我吗?” “爱呀。” “愿意跟我走吗?” “哪儿去?” “大草原。”娜莎指着房子,“离开这儿。” “你不喜欢这儿?” “不喜欢。这是赵人的地方,不是我的家。” “可主人不在,我走不了呀,”赵雍摊开两手,“主人让我看家,我得照看他的马,得照看这儿的所有东西,还有你……” “主人让你照看我,我要走,你就得跟着走,是不?”娜莎盯住他。 “咋走呢?” “就骑昨天的那两匹马。” “那是主人的马,主人视作心肝宝贝,我们骑走了,主人寻上草原,咋办?” “我有的是马。他寻上来,我拿十匹好马赔他!” “不成,不成!”赵雍连连摇头,“你去草原是回家,我去草原做什么呢?为公主养马吗?” “去做草原未来的王!”娜莎语气果决。 “啊?”赵雍大瞪两眼,“我这……只是个仆从呀,我两手空空,连人也是主人家的!” “你有我!”娜莎二目炽烈,“我是草原公主,你娶下我,就是草原未来的王了!” “草原之王愿意吗?要是他嫌弃我呢?那辰光,草原容不得我,我的主人也容不得我,我不就无处可去了吗?” “哎呀你,真是急人!”娜莎气得捶他一拳,“我父王会同意的!我是他的惟一女儿,他不能没有我,他事事顺遂我,只要我乐意,他一百个同意!” “好吧!”赵雍不再扯了,吻她一下,“我赌你一次!” 翌日清晨,赵雍牵来他们骑过的马,溜出城门,在草原上你追我赶,径投西去,在天色黑定时一路欢畅地回到大黑水畔。 当娜莎容光焕发地现身于王帐中时,阿古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萨仁扑嗵跪地,朝大黑山方向连连告谢。 “雍子哥,来呀,快进来!”娜莎朝外叫道。 没有人应她。 娜莎走到外面,见赵雍远远地站在河边,正在向西眺望。 天空晴朗,一弯新月挂在西天,一颗亮星正在下沉。 那儿当是林胡人的地盘。 娜莎跑过来,扯住他的胳膊,将他推入帐中。 阿古拉上上下下打量他。 赵雍直直地站着,回以同样的目光。 魁伟的身材,英俊的面孔,睿智的眼神,淡定的气度……气场强大的赵雍让阿古拉内中一震。 “小伙子,你是——”阿古拉点个头,换作笑脸。 “快拜父王!”娜莎推他。 赵雍深深一揖,拱手:“赵人雍子拜见草原之王!” “呵呵呵,”阿古拉连笑几声,“谢谢你送回我的女儿。我们都在寻她呢。”转对里面,“萨仁,快拿酒肉,招待客人!” “父王,”娜莎款款走过去,偎在阿古拉身边,指向赵雍,轻声,“他不是客人!” “哦?” “他是……”娜莎附他耳边,“是娜莎给您带回来的新女婿!” “这……”阿古拉倒吸一口冷气。 “父王,娜莎决定了,就嫁给他!”娜莎语气坚定。 显然,这个场所不适合谈这大事儿,更不适合一口回绝。阿古拉反应过来,呵呵笑过几声,起身走到里面,不一会儿,与萨仁一道端着酒肉过来,斟好,递给赵雍:“小伙子,来,一路辛苦了,多喝几觞!” 赵雍谢过,饮下。 “小伙子,在赵地谋何营生呢?”阿古拉笑问。 “为主人看家护院。” “哦,你是……”阿古拉盯住他。 “是主人的臣仆!” “呵呵呵,”阿古拉干笑几声,“臣仆好哇,不用操很多心。来来来,喝酒喝酒!” 二人又喝几觞,阿古拉转对旁侧正与娜莎亲热的萨仁:“萨仁,为客人安排个宿处。客人奔走一天,要睡个好觉。”转对赵雍,“小伙子,我有个小事,这要出去一下。”起身,大步出门。 阿古拉走到勒格大帐,将突发变故细述一遍,苦笑:“唉,这个娜莎,真让人头大!” “阿古拉,”勒格盯住他,直呼其名,“赵王的赠品我们已经分掉了,所有人都在感谢赵王。其实,那不是赠品,是赵王的聘礼。苏秦把话全都搁明了,我们没有其他路可走了,要么与赵人一战,要么离开草原,要么与赵人合为一家。” 阿古拉凝眉。 “您也看清楚了,”勒格接道,“赵王处心积虑,只为此事。您能想得出吗?整整五万骑卒,全部压在草原上,我们抗不过呀。赵王让全国的人皆穿胡服,皆习骑射,猎物就是我们。我晓得赵人,他们的军队是专门打仗的,我们的人散在各家各户,一年到头照料牲口,小打小闹可以,真正大战,根本不是他们对手。我敢说,赵王吃下我们,下一个就是老巴图。我处心积虑让公主嫁给大林王子,就是因为赵人。我把什么都想到了,只未想到公主是个烈脾气。看来,一切皆是神意。” “明白。” 二人议论一阵,定下应策,阿古拉回到王帐。 夜深了。 赵雍已被带到客帐休息,娜莎正对萨仁大讲这些日来她的奇遇,尤其是赵雍的勇武。 “父王,”一看到他,娜莎急迎过来,“您总算回来了,我等你呢。” “娜莎,”阿古拉在毛毯上坐下,“我也有事情对你说。” “我不听你说,我只要你同意,同意我与他的婚事!” “娜莎,”阿古拉盯住她,神色严肃,“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草原女儿?” “是。” “你是不是草原公主?” “是。” “你想不想听听,你走之后,在草原上发生的事?” 娜莎点头。 阿古拉将草原面临的困境及赵国五万骑卒将所有草原男人围困在马喇山口,逼迫他们加入赵国,等等诸事,一一讲给娜莎,末了道:“娜莎,你长大了,不能再任性了。你是草原之王的女儿,你有责任保护我们的牧场。在这世上,只有我们的神庇佑我们,是神要让你嫁给赵王啊!” 娜莎哭了。 “孩子,”阿古拉轻轻拍着娜莎,“你带来的小伙子是个壮士,阿爸欢喜他。阿爸将他留在草原,留在身边,收他为义子,待阿爸年纪大时,就让他做草原之王。可你,必须嫁给赵王,否则,我们就只有两条路,要么与赵人决死一战,要么离开草原,到漠北去。孩子,十几万人哪,老老少少,被逼到漠北去,那漠北……”长叹一声,顿住话头。 娜莎哭一会儿,猛地抬头,看向阿古拉,一字一顿:“阿爸,你让勒格讲给神,让我嫁给赵王,可以,但神必须应下我一个条件!” “孩子,你说。” “依旧是草原规矩,他们二人公正比试,我自己来裁判,谁赢,我嫁给谁!否则,我死!” “娜莎,你……”阿古拉急了,“人家是赵王,不是大林王子!” “那怕他是天神,娜莎也是这个规矩!”娜莎重重地搁下一句,脚步沉重地离开阿古拉,走向她的寝处。 翌日,勒格不无忐忑地将草原公主的要求快马透给赵方,当即收到苏秦回话,赵王尊重草原规矩,愿向公主指定的选手挑战,且若挑战失败,认赌服输。双方约定,挑战地点定于马喇山口,裁判只设一个,娜莎。 三日之后,阿古拉、勒格、娜莎与赵雍及不少臣僚仆从赶至马喇山口,住进赵人为他们扎好的帐篷。苏秦见过阿古拉并勒格,说是赛场已经备好,时间定于次日辰时,赵王将于赛前赶至。 次日凌晨,娜莎端来马奶、烤肉等可增补力气的食料,赵雍却不肯吃,情绪低落。 “阿哥,你怎么了?”娜莎问道。 “娜莎,我……”赵雍回她个苦笑,“能不能不赛?” “阿哥?”娜莎急了,“你……你哪能不赛哩?” “人家是赵王,我是……赵人的臣仆,我哪能与赵王比赛呢?” “你听着,”娜莎字字有力,“在这赛场上,他不是赵王,是个赛手,是与你一模一样、平起平坐的赛手。”指下自己鼻子,“你看清楚,这是奖品,你比赢了,她是你的。你若输了,她就是人家赵王的,我已对神起过誓了!” “托力与林胡,不,与大林的王子比赛时,你不是也起过誓了吗?可结果呢?”赵雍两手一摊,做个苦笑。 “你听着,”娜莎盯住他,“这次不一样,这次是我裁判,看他谁敢!” “娜莎,”赵雍回视,“万一那个赵王,我是说万一,他在比赛中把我也……”指指自己的心,口中发出嚓的一声,两手一摊,“哪能办呢?我一死,你就依旧是赵王的!” “赵雍子,”娜莎一字一顿,“你难道忘记了大林王子是怎么死的吗?” “不一样呀,”赵雍越发现出苦相,“大林王子未曾想到你会杀他,所以没有提防。这事儿传开了,赵王肯定也想到了。只要赵王有准备,你是杀不了他的!” “我杀不了他,还杀不了我自己?”娜莎指向自己的心,“他射中你的心,”拔出短刃,“这把刀就扎向这儿。你上天入地,我陪你!” “娜莎——”赵雍感动,盯住她,良久,握拳,咬牙,“你候着,看我……赢他!” 按照规矩,第一场是摔跤。 赛场比草原上的精致多了,赵人搭出临时擂台,周边围着一圈绳栏。绳栏外面,正面摆着裁判席位,坐着惟一的裁判娜莎。娜莎前面的几案上摆着这场赛事的名义奖品,一只由纯金打制的草原雄鹰。娜莎的对面是两个席位,并肩坐着双方的大媒,勒格与苏秦。勒格旁边是阿古拉,苏秦旁边是一身甲衣的肥义,不过,这辰光娜莎完全认不出他了,也无暇辨认。 擂台的左右两侧,分别是赵国、楼烦两国的啦啦队,赵国的是赵王卫队,楼烦的是阿古拉卫队,人数均等,各三十名。 一阵鼓声响过,担任司仪的乐毅朗声宣唱:“第一轮比赛时辰到,有请双方赛手入场!” 随着雨点般的鼓声,英姿飒爽的赵雍由赛场一角跨步入场,向所有人抱拳致意。 场上人无一例外,全都欢呼起来,尤其是坐在两侧的啦啦队,喊起整齐的号子。 三番鼓过,场上依旧只有赵雍。 见对方赛手迟迟不入场,娜莎冷蔑一笑,目光射向勒格。 勒格早就坐不住了,拿肘子顶一下坐在身边的苏秦,小声:“你们的选手呢?” 苏秦朝场中努嘴:“在那儿呀。公主的选手呢?” “啥?”勒格目瞪口呆,盯住赵雍,压低声音,急道,“他就是公主的选手呀!” “不,不,他是我们的选手!”苏秦一本正经。 勒格愣怔好一阵儿,方才明白过来,急转身,对阿古拉耳语。 阿古拉猛吸一气,倾身,盯住赵雍,好像是第一次见他似的。 场上的赵雍,与前几日在草原上的状态完全不同,飒爽英姿,气势逼人,在场中来回走动,时不时地亮亮肌肉,展示一下他的雄性威力。 娜莎一脸钦敬地望着眼前的心上人,时不时不屑地拿眼角扫一眼赵人的啦啦队。 鼓声再起一轮,双方的对手仍然不见露面,各自的啦啦队开始交头接耳。 待鼓声住歇,娜莎站起,用力挥一下手,朗声宣布:“击鼓六轮,赵方选手怯场弃赛。本裁判宣布,今日赛事第一轮,草原方胜!” 娜莎的话音未落,苏秦的手已经举起:“禀报裁判,赵方抗议!” “抗议者请讲!” “赵方选手早已登场,是草原选手怯场弃赛,第一轮比赛,赵方胜!” 娜莎看向赛场,眉头凝作一团。 赵雍仍在场上游走,亮拳示威。 娜莎看向勒格。 勒格走过来,压低声音:“公主,我查清了,场上选手也是赵王。这次比赛,双赢!” 娜莎懵圈了。 “神哪!”娜莎好不容易反应过来,盯一眼赵王,一脸羞红,朝草原上撒腿飞奔。 武灵王纵身跃出绳栏,在后紧追。 就在双方啦啦队各各瞪眼之际,再也憋不住的肥义爆出哈哈几声长笑,只几步就跨到鼓手处,拿过鼓槌,奋力敲下。 “咚咚咚咚咚……”密集的鼓点直追赵王。 赵雍与娜莎的大喜日子定在马喇山口赛事之后的第十五日,地点就在马喇山口。赵国的五万骑卒在他们的婚礼上举行了一场规模盛大的阅兵仪式,层次分明的骑步组合、整齐有序的攻防进退、技艺精湛的骑射表演、有条不紊的阵势变幻、反应快捷的迂回包抄能力,等等等等,无不让守在两侧山坡上观摩的草原人瞠目结舌,尤其是那日参加过抢劫赵人粮草的青壮骑手,真正庆幸他们的大王阿古拉所做出的英明决策。 应邀观摩的还有来自大林的大祭司哈什格。 婚礼的次日,苏秦与勒格宴请哈什格,提及王子的婚事,称他们二人愿意保媒,将赵王亲妹平城公主嫁给大林王储,希望哈什格玉成此事。赵王承诺,平城公主的嫁妆价值丝毫不少于赵王送给草原的聘礼,但大林的聘礼也当与草原持平,也即成为赵国属国,大林之王由赵王册封,大林疆土由赵国保护。 苏秦特别说明的是,平城公主一十九岁,本已出嫁韩国公子,但其夫君在婚后半月出意外死了,没有生育子嗣。赵王同情妹妹,将她迎回邯郸。由于妹妹不喜乘车,喜欢骑马,对大草原心向神往,赵王决定将北地平邑改作平城,封赏给她。相较于是否处女,胡人更看中的是社会地位。哈什格没说二话,在见过赵王、得到赵王的亲口承诺之后,动身回到大林,向老巴图谋议亲事。 于老巴图来说,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好谋议的。情势赤裸裸地摆在这儿,他几乎没有选择,不能不同意这门亲事,否则,有草原给力,赵王随便寻个借口,就能将大林人置于绝境。 到这年夏季,随着平城公主嫁给老巴图以大河之神名义所确定的大林王储察罕布华,林胡的所有辖地正式归入赵国版图。赵武灵王在林胡之地设立云中郡,在楼烦之地并雁门关之外的大片赵土合并,设立雁门郡,分别派出亲信郡守,招募两个地区的青壮年入伍,编入骑卒,由边将统领。老巴图、阿古拉则自降一级,各自称侯,事务减缩为传达赵王旨令,处理牧民日常生活与纠纷。 至此,在苏秦的协助下,赵武灵王兵不血刃地收服了楼烦、林胡两大胡地,拓地三千里。接后数年,赵王兑现诺言,连年拨出财力与人力,沿达兰喀喇山脉建出一条东西两千余里的防御城墙,设立数百烽火台,派出边卒镇守,这是后话。 在赵武灵王与苏秦忙活收服北地胡人之时,楚国郢都也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又一场伐秦之战。 八万将士的血再一次惹怒怀王。丹阳战后,怀王连续召到几个亲历战场的将军,让他们反复推演那天的战斗过程,又将屈丐早前禀报他的军情奏报翻腾出来,细细琢磨,认定屈丐从战略到战术均未失误,楚人只是败在嬴荡三人的意外冲阵上。 按照几位将军的描述,嬴荡三人简直就是神一样的存在,其冲阵时机与技巧更是耐人寻味。显然,屈丐真的尽力了,可以说做到了他所能做到的最好。不能制服这三个人,楚人是无法与秦人再战的。 然而,如何制服呢? 怀王琢磨多日,想到不少破敌之策,但又被他一一否决,正自烦闷,景翠与王叔觐见,且正是为此而来。 “臣得一计,用网!”景翠一脸兴奋。 “网?”怀王眯起眼,“什么网?” “渔网!” “这……”怀王纳闷了,怎么也想不到渔网与破敌之间有何关系。 “大王,”景翠语气急切,“古人曰,弱胜强,柔克刚。嬴荡三人皆为至刚之人,其器皆为至刚之器,而渔网由丝麻织成,为至柔至弱之器,正可克之。” “关键是,怎么克?”怀王依旧是一脸眯瞪。 景翠看向王叔。 “禀王兄,”王叔接道,“臣弟带来一人,可试此器。” “传他进来!” “此地狭小,”王叔看向殿堂,“还是请王兄外面观审。” 怀王几人走出殿堂,来到开阔处,果见候着几人,手执网具。怀王细看那网,却不是渔具,而是一种特制的类似渔网的网具,网线皆有筷子粗细,纯麻织成,网目有人头大小,没有网纲,高约两丈许,宽约三十余丈,展开来,就像是一匹新从织机上卸下的巨幅麻布。 网具两端各有二人,用竿子挑起麻网,拉起来,吃力地向前移动。 “这怎么能成?”怀王看一会儿,指着两边吃力移动的人。 “禀大王,”景翠应道,“这网巨大,寻常人是拉不动的,但马力可以。在战场上,我们可将两端分别绑在战车上,由驷马驱动,将网张起来,冲过去,围拢起来,任他多大力气,在这样的大网里只能束手就擒。” 听到这个,怀王才算明白过来,连声赞叹:“好好好!”略顿,“景将军,此事不可声张,要悄悄的,多织几个这样的网,只要那太子再敢露面,就把他生擒过来!” “谨遵王命!” “走走走,我们殿里说事去!”怀王急不可待了。 三人回到殿里,怀王乐不合口,看向景翠,抱拳:“景将军,真没想到你生出这般奇计,哈哈哈哈,”打个响指,“我们可议如何伐秦了!” “回禀我王,”景翠拱手,“此计非臣所出!” “哦?”怀王倾身,“出于何人?” “田忌。” “此人何在?”怀王眼睛大睁。 “在王叔的辖地。” “咦,”怀王不可置信地看向王叔,“田将军是何时到贤弟处的?” “臣亦不知。”王叔苦笑一声,“说是在纪陵泽边住有几年了。若不是景将军说出来,臣弟……”摇头。 怀王看向景翠。 “禀王上,”景翠接道,“臣确实晓得他住在那儿。从楚国出走之后,田忌就失踪了。前几年,末将兵败淅水,万念俱毁,回师路过荆门时,有个渔人寻上门,提着一篓子新打的鲜鱼,为臣分析何以败于秦人,臣受益匪浅……” “莫非他就是田忌?”怀王急切插口。 “正是。”景翠应道,“田忌第一次来楚,投奔在臣寒舍,我二人相处甚笃。此番来楚,他没有投臣,自去泽边,做打渔翁了。” “哈哈哈哈,”怀王笑道,“怪道他想出渔网这个克刚之法呢!” “还有一事须禀我王,”景翠又道,“前番屈将军伐秦,路过王叔宝地,臣让他前往渔村拜访田忌,他去了。若是不出臣的所料,丹阳之战,屈将军的应敌之策当是出自田忌之谋!” “怪道呢!”怀王深吸一口,良久,啧啧慨叹,“将军就是将军,放得下,拿得起!” “王兄,”王叔插话,“就此番伐秦来看,我大楚勇士并不逊色于秦人。我虽战死八万,秦人折损也不下六万。我大楚有民不下一千五百万,秦人不足五百万,我大楚有地方五千里,秦人之地,加上巴蜀,不过两千。我大楚之地多平川,堪为渔米之乡,秦人之地虽有蜀川、关中可供米粮,但与我大楚相比,不可同语。今若伐秦,我所缺者,非米粮军需,非猛将锐士,而是率军之将!今日田忌在楚,或为天赐我王!” “贤弟说的是!”怀王指向渔网,“贤弟这就使人仿照此网,织它二十只!”看向景翠,“景将军,你速去渔村,有请田忌将军,就说寡人诚意拜他为伐秦主将,你景翠副之,起倾国之军,踏平秦川!” “臣这就去!” 景翠别过怀王,驱车直驰纪陵君的封地,寻到渔村。 田忌的院门是掩着的,房中无人,几只大鹅与狗皆不在了。房门没锁,景翠推开房门,在堂中坐下,候等田忌。 景翠一直候到天黑,仍未见人。眼见村中人家皆在造炊,渔人多从泽中返回,景翠急了,询问邻人,方知他于半个月前就已离开渔村,说是出个远门。 景翠震惊。 半个月前正是景翠得到田忌托人送来的渔网之际。显然,那只渔网是田忌亲手所织。 景翠返回田宅,打起灯笼,在房中细察,果于堂案供桌上看到一只竹筒,筒上书写几字,“景翠吾兄启之”。 景翠扭开竹筒,里面是几片竹简,书曰:“景翠吾弟,愚翁忖知你来,特留此书诀别。愚翁早年不聪不智,争勇斗狠,留下诸多嗟叹。今入暮年,愚翁悔不当初,决意沉醉于江泽,远离世间纷争,改行做个渔翁。渔翁本为齐人,今饮楚水,食楚粟,妻楚女,捕楚鱼,渔翁无以为报,特织一网馈赠楚王,或可制暴秦三虫。吾弟保重,渔翁田忌。” 景翠带上此书连夜返郢,此晨觐见怀王。 怀王阅毕,嗟叹再三,问景翠道:“田将军既然决意于江泽,就不必勉强了。若再伐秦,依你之见,当以何人为将?” “昭阳。”景翠不假思索。 “嗯,”怀王点头,“寡人也是想到他了。”看向内尹,“传旨,召昭睢。” 陈轸在云泽岸边一住数月,实在住腻味了,吩咐林东将各类家当搬到船上,说什么都要离开。昭阳好说歹说也挽留不住,只好饯行。 饯行酒放在昭阳邑旁边的山顶楼阁里,场面甚大,摆下三大宴席。第一宴席设于楼阁主堂,席中仅有二人,陈轸、昭阳。第二宴席设在西厢,为女眷席,主宾依娜、桃红,由昭阳新纳的小妾作陪。第三席设在东厢,主宾林东,由邢才作陪。 酒至半酣,一名家仆匆匆上山,将一封密函递给邢才。 邢才匆匆阅过,急至主堂,一脸兴奋道:“主公,来个喜信儿!” 昭阳接过,展开,指着陈轸,长笑几声:“哈哈哈哈,老弟呀,看来你是走不成喽!” “哦?”陈轸吃惊,盯向他。 “自己看吧!”昭阳不无得意地递过来。 陈轸接过,是大楚现令尹昭睢的亲笔书函,写在一只精致的丝绢上,大意是楚王欲起用昭阳,拜他为伐秦主将,请他速回郢都,并说王使将至,他先一步透个信儿,好让昭阳有个备。 陈轸递回书函,将两只小眼眯一会儿,缓缓睁开,看向昭阳:“看来老哥是要回去喽!” “当然回去喽!”昭阳用力握拳,“这一日,昭某总算候到了!” 陈轸两手鼓起,轻轻击掌,但击得有气无力,几乎听不出啪啪声。 “老弟?”昭阳敛住笑。 “啧啧啧!”陈轸住手,嘴唇出声。 “你甭啧啧了!”昭阳急了,“有屁就放!”转对仍旧守候指令的邢才,“老邢,传话,陈大人不走了,将所有行李全搬回来!” “遵命!” 邢才应过,转身出门,没走几步,身后传来陈轸的声音:“慢。” 邢才住步,看回来。 “老邢,”陈轸拱手,“你回去,继续喝酒,行李先放船上,待会儿再搬不迟!” “好咧!”邢才去了。 “老弟?”昭阳再问。 “老哥,”陈轸看向昭阳,“你真想回去?” “不能回去吗?” “能。” “呵呵呵,”昭阳笑了,“这就是了。” “不过,这个‘能’字,得有几个前提。” “什么前提?” “我问,你答。你都能答上来,就可以回去了。” “问吧!”昭阳端爵饮一口,放下,正襟端坐,眼睛闭起。 “第一问,老哥想死于非命且葬身无所吗?”陈轸说完,亦端一爵,放至唇边。 “这……”昭阳怔了,瞪大眼睛盯住他。 “第二问,”陈轸饮尽,“老哥想最终作为失败者而记载于大楚青史吗?” 昭阳吸一口长气。 “第三问,”陈轸又斟一爵,“老哥还觉得上天已经给你的不够多么?” 昭阳双手捂脸。 “哥呀,”陈轸仰脖饮酒,发出一个夸张的‘滋——’声,吧咂几下嘴皮子,盯住昭阳,“你比轸年长,轸是动口的,只要嘴皮子能动弹,再老一点儿也无所谓,可你呢?是动刀动枪的,别的不说,单是那颠颠簸簸,还能受得了吗?再说,你与秦人干仗,能打赢人家吗?” “你——”昭阳握拳,“你以为我怕秦人?我只是听你的,没与他们真打!” “啧啧啧,”陈轸咂出几声,“老哥,昭大人,不管你爱不爱听,我说句泄气话。真的与秦人对战,莫说你今朝这把年纪,即使你再年轻三十年,也未必就成!” “哟嘿!”昭阳怒了,拳震几案,“我之所以想回去,就是想试试,与秦人真干一场!” “凭什么?”陈轸盯住他。 “就凭楚王承诺的三十五万勇士!” “唉,”陈轸长叹一声,“老哥呀,我一直不想伤你,可……这辰光顾不得了。反正我是要走的人,这把话说透,听不听在你。” “你说。” “就轸所断,老哥的才气,顶多能带十万卒,若是给你二十万,就是一场灾难。三十五万,是更大的灾难!” “你——”昭阳脸色紫胀,呼哧呼哧喘一会儿,端起酒壶,仰脖喝尽,嗵一声摔在地上,“其他不说,单说灭越之战,我带多少?” “灭越之战是老哥带的吗?”陈轸撕开脸面了,“大战重在筹策,灭越之战轸弟是全程关注了的,老哥说说,你筹的是哪个策?由头至尾,全是人家张仪筹的。越人是张仪引来的,口袋是张仪设计的,老哥虽为主将,不过是奉命调兵而已,实为张仪的听差!” 昭阳的嘴皮子僵住了。 “再扯扯老哥主将的其他几战。”陈轸接道,“扳指头算算,大规模的无非下面几次。两次伐宋,第一次引兵六万,遇到田忌救援,老哥退回来了。第二次伐宋,真正引兵也就十万,其他兵卒皆是后备。结果如何?败给庞涓与孙膑,折损几万人马不说,还失了要塞陉山,景氏损兵折将,自此不振。之后是伐襄陵,老哥呀,这是你一生所真正打过的漂亮一仗,可凭心来说,此战老哥是凭实力打出来的吗?如果没有魏国败于马陵这个契机,如果没有提前安排内应,老哥……”顿住,眼睛闭起。 昭阳两手捂脸,气憋于胸,久久没有呼出,似乎要把自己憋死。 “老哥呀,”陈轸斜他一眼,接着又砸,“才疏而志高者,不逮;力小而欲大者,危殆。老哥已经熬到这把年纪,听老弟一句,就在这风水宝地安度晚年吧。夕阳再好,也是黄昏,老哥已经赌不起了。”略顿,“老哥今朝也毋须再赌,是不?” “老弟说的是!”昭阳的欲火总算是让陈轸按下去了,美美地呼出一气,深吸几口,匀好,“知老哥者,老弟也;推心置腑者,亦老弟也!”起身,拣起酒壶,抱坛子倒满,斟满两爵,“来,干!” 二人干了。 “身为楚民,国家有难,当责无旁贷。”昭阳接道,“听昭睢说,王使这几日就来,我这……总不能当个缩首龟吧?老弟你说,你这个傻哥该当如何应对?” “大王召请,是器重,老哥当然不能推辞。老哥非但不能推辞,还当慨慷激昂,拖着病体登船,然后呀,你家的那个邢才,还有陪你暖脚的那个小美人,一人抱着老哥的一条腿,哭哇哭哇,老哥一定要破口大骂他们,骂着骂着,老哥就晕倒了。” “这这这……”昭阳皱眉,“我这好端端的!” “人总是可以生病的嘛,”陈轸呵呵笑道,“何况老哥这身子又不是铁打的!” 酒足饭饱,陈轸一家还是撑船走了。 是夜,昭阳没让小美女陪床,独自睡下,夜间憋尿,没用夜壶,光身子走到室外,在寒冷的朔风里足足撒尿两刻钟,冻得全身打颤,背脊骨冰凉,牙齿咬得格格响,方才回到榻上,蒙起被子暖到天亮。 翌日晨起,昭阳病了,全身瘫软,高烧不退,咳嗽不止,浓痰一盅接一盅。邢才寻到医生,把脉开方,熬出几碗黑汤,昭阳咕嘟咕嘟连饮几大碗,可那烧依旧不退。 烧至第三日,俟王使赶到,昭阳已经说起胡话来。 第137 章|复前仇怀王亲征 结横索张仪搬兵 昭阳卧病,拜何人为将真就成了个大事件。怀王召王叔、景翠、昭睢三人入宫谋议,王叔建议也召屈平来,因为屈门不能没人。怀王传召屈平,君臣五人由午时议至申时,愣是议不出个合意人选。议至后来,昭睢干脆推举王叔为将。王叔婉拒,转而举荐景翠。景翠连连摆手。 二人不是不愿担当,而是不敢担当,因为,摆在他们眼前的不是个人荣辱,而是整整三十五万楚国精壮的生死,是决定大楚的未来国运! “三闾大夫,”见屈平自始至终一言不发,怀王看过来,“你可有合意人选?” “没有。”屈平淡淡应道,“臣只有一疑,请我王昭示。” “何疑?” “为什么还要伐秦?” “你——”怀王苦笑,摊开两手,“这个用问为什么吗?商於六百里的咽喉要道,前后十万烈士的血与生命,难道还不够吗?” “回禀王上,臣以为,远远不够。”屈平不依不挠。 “寡人再加两个,张仪欺我,秦王欺我,该够了吧?” “更不是理由!”屈平杠上了。 “屈平!”怀王脸色变了,“你讲,为何不是理由?” “回禀我王,”屈平慨然应道,“臣幼读楚史,楚国战败不是一次两次,殉国之人也不止十万八万,但并不是每一次都要复仇。即使复仇,也少有当下就复仇的。至于商於六百里咽喉要道,不知大王可想听听发生于魏国的一桩旧案?” “你讲。” “魏武侯引诸大夫游于西河。”屈平侃侃说道,“望到河水滔滔,两岸悬岩如壁,武侯情不自禁,赞道,‘壮矣,河山之险,我有何忧哉?’大夫王钟脱口应道,‘晋国之强,盖因于此,若善用之,可成王霸之业。’吴起当场驳道,‘君上之言,乃危国之道;你又附和,是危上加危矣。’武侯忿然作色,‘吴起,你可有说辞?’” 怀王听进去了,盯住屈平:“吴起怎么说?” “回禀我王,”屈平接道,“吴起应道,‘河山之险,从来不足以自保;王霸之业,从来不仗恃险峻。回首往古,三苗之居,左为彭蠡之波,右为洞庭之水,文山在其南,衡山在其北。虽有此险,然为政不善,终为大禹所逐。夏桀之国,左为天门山,右为天溪水,庐山、睪山在其北,伊水、洛水出其南。虽有此险,然为政不善,终为商汤所灭。殷纣之国,左为孟门之山,右为漳、釜之水,前有大河,后依太行山。虽有此险,然为政不善,终为武王所伐。再说君上,您不是也引领臣等攻城掠地无数吗?那些城邑不可谓不高,城墙不可谓不厚,人民不可谓不众,然而却遭我王拔除,原因无他,为政不善而已。由此观之,地形险阻,并不足以成就霸王之业!’” “可我……”怀王憋一阵儿,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实在咽不下那口恶气!不抓到张仪那厮,不踏平秦川,寡人……” “唉,我的大王啊,”屈平长叹一声,“身为大楚之王,您怎么可以拿三十五万子民的生命来泄一时之忿呢?” “屈平,你……”怀王气得脸色发紫,指着他的鼻子,全身颤抖,“够了!” “大王,盛怒用兵,乃古今大忌啊!”屈平非但不停,反倒提高声音,几乎是嘶叫了。 “出去——”怀王手指殿门,几乎是吼。 屈平起身,梗起脖子,大步走出。 怀王脸色煞白,喘几口粗气,看向眼前表情各异的三位重臣:“主将一事,不必议了。”一字一顿,“寡人亲征!”看向王叔、景翠,“你二人为副将!告退吧!” 接后旬日,怀王颁诏伐秦,御驾亲征,自任主将,任命王叔、景翠为副将,昭鱼为先锋,举全楚之力伐秦。 朝野震动。 怀王一旦动手,就十分果断。颁旨次日,怀王密令昭鱼、景缺快马驰往丹阳,分东西两段,全线扑杀商於谷道。西段为昭鱼,东段为景缺。 战事首先由西段展开。丹阳战后,战事虽停,但楚军并未真正撤走,只在周边屯驻,尤其是漫川关附近,更是密集扎营。验过王命,漫川关守军交由昭鱼指挥,分路向北扑击。 漫川关失守之后,秦人在关北几乎所有山道上布设一道又一道的关卡壁垒。然而,担任主攻的楚人多为巴山汉子,更被楚王亲征、复仇报国的热浪驱动,没有他们攀不上的峰顶、越不过的崖口。他们不走山道,只在高山密林里游荡,渴饮山泉,饿食山珍,即使箭矢用完了,也是就地取材,当场制作,常常如山鬼一样出现在秦人面前,令秦人防不胜防。前后不过旬日,秦国的重重关垒多已失守,又过半月,楚人已占据漫川关以北、商於道之南的绝大部分山地,逼向商於古道。 怀王得报,迅速增调三万兵力,经由完全打通的各处山道,浩浩荡荡,如蚂蚁般扑过来,在截断谷道后,兵分两部,一部攻向峣关,在险隘处搬石筑垒,另一部围向商城,袭逼武关。 与此同时,东段景缺也动手了。数以万计的楚卒沿棋水北进,袭破秦人在棋水谷道设立的关垒,杀入棋水旁边的村邑,将商於道拦腰冲断,在村邑东西两侧各五里处搬石筑垒,彻底阻断商於道,构筑壁垒设防。 至此,由荆紫关至棋水河谷一线,东西长达十里的谷道完全被楚人控制,西武关与东武关、商城与於城,所有联系皆被楚人截断。 魏章急了。 前番决战,秦王给他的实际兵力为一十三万,战死六万,余众七万中,有不少人仍在养伤,战力大打折扣。秦王早说要补充兵力的,但因战事停歇,也就没赶那么急,没想到楚人顾不上喘气,在这么快的时段里就又发动袭击。 关键是,魏章的兵力,大多布置于武关以东,商城这边,因有峣关后援,他只留守三万人马,近半布防于道南的山道,这辰光,在楚人的袭击中几乎丧失殆尽。 魏章传令各部放弃山道,坚守城邑,同时急报咸阳。 商於之险,主要在于两侧的山地。一旦山地失守,商於道被截断,后果不堪设想。惠王急旨甘茂引军五万出峣关增援,同时连夜召请几个重臣谋议应对。 与会的依旧是几个老人手,太子荡、张仪、司马错、公子疾、公子华,外加车希贤的儿子车卫君,此时已晋爵左庶长,任驾前御史,参与记旨颁令。 首先陈情的是公子华,摊开图,不急不缓地将近日获取的楚地情势一一禀报,主要是楚国各地的事,尤其是怀王如何使人召请昭阳,昭阳如何大病不起,怀王寻不到合适的主将人选,如何自任主将,副将是王叔与景翠,等等。 “这是昨日刚收到的,”公子华展开一份密报,“楚王向越人新征兵三万,从黔中郡调兵三万,从方城新增兵三万,从庸地向巴人新征兵三万,从下东国调兵两万,从襄陵调兵一万,合计共向宛襄丹阳一线新增兵员一十五万。不过,这些军卒要抵达宛襄,至少也需一个月时间。” 新增一十五万! 丹阳战前,楚卒已有二十六万,除去八万战死的,再减去两万养伤的,应该还有一十六万,二数相加,合计三十一万! 三十一万皆是能战之士! 众人面面相觑,末了一齐看向惠王。 “嬴华算得很细,”惠王苦笑一下,“只是漏算一宗,他的王师。楚王有王师六军,共一十二万人,有六万已在丹阳。若是寡人亲征,孤注一掷,将会留下两万守护郢都,余下四万,就全部带走。” 若是楚王真的这么干,投入战场的将是三十五万大军。 三十五万! 秦国兵员全加起来,包括城池要塞的所有守卒,也凑不足此数。然而,于广袤的楚地来说,这显然并不是全部。 “看来,我们惹了一头不该惹的大熊!”惠王又是一声苦笑。 “那就得问问,这头臭熊究底是啥人招惹来的?”太子荡接话,眼角斜向张仪。 毫无疑问,臭熊是张仪引来的。 所有目光投向张仪。 张仪端坐如钟,二目微闭。 所有这些,他似乎既未看见,也未听见。 “对了,”惠王冷不丁又道,“还有一笔大账没算。” 所有目光转过去,除了张仪的。 “就是我们自己的账。”惠王接道,“前番丹阳之战,我虽然战胜,但折损甚大,殉国六万,伤万余,不少伤者基本废了,无法再上战场。这六万,应该是七万了,皆是能战之士,非一时训练所能补充。还有辎重,这笔账也是巨大的。不少辎重囤于商於,皆我多年储备。若是商於有失,其他姑且不论,单是辎重,后果也是不敢想的。” 场上气氛愈加压抑了,即使太子荡,也不再吱声。三军赴战,忠义只是外表,粮草辎重才是将士们的底气与信心所在。自古迄今,若是粮草有失,军心仍能持稳者,几无先例。 就在此时,当值内臣急入,呈上峣关急报,是甘茂送来的,报说楚人已经完全截断商於道,在峣关之外筑垒设障,阻我援军,甘茂将军正在全力攻打,力争尽快击退楚人,疏通道路。 情势愈发严峻了。如果楚人已在峣关之外设垒,峣关以东的漫漫六百里商於道,当已不知断作几截,魏章他们,也就只能据守城池,坐以待援了。 关键是,援兵如何过去?商於道中多是险隘,只要楚人控制两侧山头,随处都可立垒设障,秦人将是攻不完的关。 殿中死一般的静寂。 “我怕他个鸟!”太子荡猛地一拳震在面前案上,“父王,儿臣这就引兵过去,看不宰了那头——”见惠王目光瞪过来,生生憋住后面的“大熊”二字。 “嬴荡,听旨!”惠王仍旧没有放过他,目光威严,射过来。 “儿臣听旨!”太子荡正襟危坐。 “从今日始,太子嬴荡不可参与任何军事,若敢违旨,依秦法论处!”惠王说完,转对车卫君,“记下!” 车卫君记旨。 惠王看向太子荡,一字一顿:“你记下了吗?” “儿臣……”太子荡咬会儿嘴唇,勉强说出后面三字,“记下了。” 惠王转头,目光逐个扫过众人:“如何御敌,诸卿可有良策?” 排在首位的张仪依旧正襟端坐,二目迷离。 “兵来将挡!”当惠王的目光扫过来时,司马错握起右拳,慨然作声。 “你说说,怎么挡?” “我兵分三路,第一路,兵出咸阳,正面抗衡,死守峣关。第二路,兵出南郑,东击汉中,逼其郢;第三路,兵出江州,攻其郢!”司马错一气讲出制敌之策,听得众人气血奔涌。 “嗯嗯嗯,”惠王连点三个头,看向公子疾与公子华,“你二人可有良策?” “臣赞同国尉!”二人双双抱拳。 惠王的目光掠过嬴荡,落在张仪身上。 张仪的两眼仍在眯离。 “相国?”惠王点名了,加重语气,“张相国?” 张仪缓缓睁眼。 “解铃还须系铃人。大熊脖子上的这只铃铛是相国系上的,这辰光该解了!”惠王拿指背轻轻敲打几案。 “不是有人在解了吗?”张仪淡淡一笑,看向司马错。 “那是他的解!寡人这想听听你是何解!” “臣之解,部分与国尉相合。” “哪个部分?” “第一路,兵出咸阳,死守峣关。可以再加一条,我当在峣关之后,再设一关,蓝田关。” “蓝田关?”惠王吸一气,“设于何处?” “就是臣前番摔跤之处。” “成。”惠王笑了,但迅即敛住,“说说,相国为何不合另外两路?” “那叫死拼!” “峣关不也是死拼吗?” “峣关是不得不拼!” 显然,张仪的计谋不在战场,更不在斗力。 惠王来劲了,盯住他,生怕错过一个字。 张仪的眼睛又闭上了。 “说呀,你!”惠王急了。 “方才,听大王说,楚国是头大熊,听殿下说,楚国是头臭熊。大熊也好,臭熊也罢,臣想问问,我们若是真的遇到熊,该当如何斗它?”张仪眼睛未睁,只让声音出来。 在这个辰光,张仪讲出这般不着调的松话,且还掂出大王、太子所打的譬喻来作引子,众人尽皆怔了。 “司马将军,”张仪睁开眼,看向司马错,“你擅长打熊,说说如何斗它?站在你面前的这头熊,块大,皮厚,力道猛,且还刚好堵在你家的大门口,憋着一口恶气,因为你抱走了它的娃,打疼了它的牙,它是上门寻仇来的!” “我……我……”司马错支吾几下,“我捅它屁眼!” 众人皆笑起来,即使惠王也忍俊不住,“噗”地笑了。 只有张仪没笑,两眼紧盯司马错:“你怎么捅?” “我这……”司马错挠起头皮来,“这不是出不去门嘛。” “我的好相国呀,”惠王听出话音,憋住笑,看向张仪,“你就甭兜圈子了,快说说怎么个捅吧。” “回禀我王,”张仪拱手,“臣有四捅!” “啊?”惠王惊诧,倾身,“快讲!” “第一捅,臣请使韩;第二捅,臣请使魏;第三捅,臣请使齐。”张仪一口气讲出三种捅法,皆是自请使命,游说韩、魏、齐三国,让他们出兵。 “好,好,好!”惠王连出三个好字,再度倾身,“还有一捅呢?” 张仪看向司马错。 “我……”司马错怔了下,“捅哪儿?” 众人又笑起来。 “黔中!” 没有人再笑。 这是一个绝妙的计划,避亢捣虚,堪称应敌上策。 惠王闭目,良久,看向张仪,拱手:“秦得贤相,胜过十万大军!” “臣不敢当!”张仪回礼。 “诸位卿相,”惠王转向众人,“应敌之事,不必再议了,就依相国良策。司马错听旨!” “臣在!”司马错拱手,“你引蜀地五万人马,出江州,拿下黔中郡,剑指郢都!” “臣受命!”司马错朗声。 “疾弟?”惠王看向公子疾。 “臣在。”公子疾拱手应道。 “你赴南郑,盯住汉中郡,甭让王叔越界了!” “臣受命。” “华弟,”惠王看向公子华,“你随寡人到蓝田,守大门去!” “王兄,您……您亲征?” “熊槐登门,寡人不去打个招呼,不就失礼了吗?”惠王说完,转向张仪,拱手,“其他的事,就有劳相国了!” “臣受命!”张仪回礼。 “呵呵呵,相国呀,”惠王总算是笑出声来,“你这譬喻好哩,大熊赌气封门,寡人与华弟去守正门,挡住它的牙;疾弟去守偏门,挡住它的爪;捅屁眼的事,就交给相国与国尉了。国尉南出黔中,可叫纵捅;相国东向使韩、魏、齐三国,可叫横捅。你俩这纵横四捅出去,寡人倒想看看,这头大熊的屁眼究竟有多大!” 众人皆笑起来,只有太子一脸落寞。 待众人笑过,太子拱手,声音放软了,目光也柔和起来:“父王,儿臣……请命!” “哦,对了。”惠王看向他,“太子听旨!” “儿臣在!”太子荡声音清朗。 “守牢咸阳,不可有失,亦不可出城!” 情势紧急,张仪不敢懈怠,于次日凌晨起驾出征,过洛阳,直入韩都新郑。 将到郑都时,张仪将另外两个使节并国书分别交付随行的两个使臣,叮嘱一番,打发他们一个使魏,一个使齐。 张仪驰进城门,直入韩宫,以使臣身份见过大礼,向韩王呈递秦王的吊唁国书,简明来意。韩王收下国书,谢过秦王,旨令大行人将秦使礼请进驿馆安歇。 张仪入见的韩王是去岁新立的襄王韩仓。 于天下而言,在刚刚过去的庚子年里,没有一家是太平的,于楚是涝,于秦是战楚,于北胡是旱,于燕是乱,于赵是征胡,于魏是失三城于秦,于齐、中山是陷足于燕乱,于韩则是丧主。 丧的是韩国首个称王的韩康,丧在一个冷风凛冽的冬日。 说来也是该他命绝。那天傍晚,韩康冬狩回来,御驾经过先君昭侯所立的高门时,听到有人指着西天大叫,“快看,红龙凌日”,众人纷纷仰脖看天。韩康兴起,弃车登高,攀向高门,一意观那晚霞红龙,只没料到脚底出事了。前几日郑城下过一场中雪,雪层大部分化水流走,台阶干净,只在最上面一阶窝出一滩水来,被冷气冻作溜冰。宣惠王前脚踏上,后脚抬起,脚底一个打滑,庞大的身躯顿时失衡,顺梯级滚下,一连撞翻两个侍从,冠冕也掉在梯上,没有任何保护的头颅偏又碰在生硬的砖墙上,当场气绝。 韩室大丧,使人从咸阳召回为质于秦都咸阳的太子韩仓,立为新韩王,是为韩襄王,追先王康谥号为宣惠王。 安置好张仪,襄王韩仓立马召来相国公孙衍与老臣公仲明谋议。公仲明是昭侯重臣,至宣惠王时被拜为韩相,但在公孙衍来后,韩宣惠王将他换下,改拜公孙衍为相、公仲明为太傅,辅助太子韩仓,这辰光算是三代老臣了。如今韩仓上位,作为师傅,公仲明位置复重,但凡大事,韩王最终都要听他,反将公孙衍晾在一边。 公孙衍在韩似也腻味了,存心离开,正差一个托辞。 襄王将秦国的国书递给公孙衍,公孙衍阅过,传给公仲。 “相国,太傅,”襄王看向二人,逐一拱手,“秦楚交恶,秦使登门,必是约我共伐蛮楚。秦人,我之大患,楚人,我之劲敌。一个大患,一个劲敌,我夹于中间,更与他们山水相依,朝发夕至,左右获罪不得。今先王撒手,寡人稚嫩,如何应对,还请二位筹策!” 公孙衍、公仲明互望一眼,双双闭眼。 又候一时,襄王苦笑一声,看向公孙衍,抱拳:“相国?” “回禀王上,”公孙衍睁眼,拱手,“早年臣在恩师白圭府上,听白相国讲过一桩趣事,王上可愿听闻?” “是何趣事?” “一个渔人的趣事。”公孙衍侃侃而谈,“白相国游于野泽,途中见一渔人拎着一只鹜鸟打泽边走来。白相国打眼一看,嘿,那鹬鸟叼着一只大蚌,再一细看,却是那蚌夹着鸟嘴。白相国拦住渔人,问他缘故,那渔人说,鹬鸟食蚌,蚌夹鸟口,二者相争,皆不得脱,让小人拣到个便宜。” “相国是说,”襄王倾身,“我不助秦?” “自古迄今,用兵在义。”公孙衍应道,“大国伐小国,小国求助,大王出兵助之,是为义。楚,天下第一大国,秦,天下第一强国,二者之争,已不是鹬蚌相争,而为狮虎相搏。韩为小国,如夹于二者之间的一只羚羊。今狮虎起争,意或在翔羊呢,敢问我王,身为羚羊,是该帮虎呢还是该帮狮呢?” “相国说的是!”襄王点头,“虽然,秦相张仪为使登门,寡人若是……”苦笑,“岂不是获罪于秦了吗?” “虎狼永远是虎狼,秦国永远是秦国。获罪也好,不获罪也好,于韩国来说,结局都是一样的。”公孙衍目光炯炯,“何况秦相张仪,乃天下第一不可信之人!” “第一不可信?”襄王怔了,“哪儿不可信了?” “大王不会忘记楚国的檄文吗?张仪信誓旦旦,承诺归还楚王六百里商於谷地,还立下契约,结果呢,待楚人前往咸阳受地,六百里竟然变作六里,这可信吗?” 襄王嘴唇吧咂几下,看向公仲:“太傅,您可有说?” “我王为何不听听张仪是何说辞呢?”公仲应道。 “太傅说的是!”襄王转对内臣,“传旨,有请秦使入宫觐见!” 内臣传旨去了。 “大王,”公孙衍拱手,“臣请告退!” “这……”襄王怔了。 “张仪那厮,臣不想见他!”公孙衍再次揖过,起身退出,大踏步走了。 张仪入宫觐见,公仲侍坐。 礼毕,襄王拱手:“寡人在咸阳入质三年,幸蒙相国关照,未曾历险。相国大驾屈身小邦,寡人幸甚。昨日之事,”指向身上孝服,“适逢先王七七大礼,寡人欲往太庙,未及聆听相国指点。今朝略略得闲,寡人不敢再拖,这请相国来,还望相国能以高论赐教!” “谢大王器重!”张仪回礼,“仪此来,只为二事,一是得闻先王驾崩,秦王伤悲,本欲躬身赴丧,不想楚人犯境,未能成行。今战事稍懈,秦王念及此事,使臣前来凭吊,”双手奉上礼单,“此为秦王薄意,礼轻情重,还望大王不弃!” 内臣接过,呈给襄王。 襄王摆下手,示意内臣收起,转对张仪,拱手:“谢秦王厚意!此为一事,请问相国,何为第二事?” “楚人恃强伐秦,秦王独力难支,特求大王助力,合力伐楚!” “这个嘛,”襄王看下公仲,又转向张仪,借来公孙衍的话头,“韩为弱邦,楚国为大国,秦国为强国。大国与强国对战,弱韩夹在当中,且又山水相依……”长叹一声,“唉。” “呵呵,”张仪淡淡一笑,“大王不会这么快就忘记您是因何事而质押于秦的吧?” “寡人……”襄王尴尬,看向公仲明。 那是几年前的事,公仲明自是知情。 那年,魏人伐韩,韩人苦战不胜,韩王向齐求援,庞涓大军离开韩境,与齐决战,死在马陵道上。韩人还没喘过气来,一场新的危机不期而至。危机起于鲁关,来自阳翟的一个商贩在鲁关的市集上因生意事与楚人商贩发生冲突。楚人将他打死不说,还抢走了他的所有财物。阳翟人查出根底,前来寻仇,杀死十多名楚人。之后,双方冲突增大,一直闹到楚王那儿。楚王震怒,使将军景缺引军伐韩,声称拔掉阳翟。阳翟是韩国的命根子,韩王闻报,四处调兵遣将。然而,刚刚经历过连番大战的韩人实在是太疲惫了,根本无力抗楚。就在此时,秦使入韩,密见公仲,承诺出军助韩,条件是韩国脱纵入横,与秦结盟。韩王应下,按照秦使要求质押太子于咸阳。见秦国出面,楚王这才罢兵,韩国也因此而免于一场苦战。 之后是公孙衍赴韩,韩国渐渐恢复底气,于秦于楚都硬朗起来。 张仪此时提及这个话头,言外之意是显明的。 襄王看向公仲。 “于韩来说,伐楚是大事,”公仲给出个笑脸,“秦使可否容我计议一二?” “这个当然。”张仪笑道,“不过,在下还想请大王与太傅一并将方城计议进去。” “方城?”襄王、公仲几乎同时出声。 “正是!”张仪指向南方,“就是那个地方,由鲁关开始,东到叶城,南到宛城,西到大山深处,可是一块不小的地盘哟。还有,听说宛地的乌金不比你们宜阳的差哟。” 二人各吸一口长气。 “呵呵呵,”公仲轻轻笑出几声,“张相国说笑了吧?方城之内,方二百余里,堪称楚国心腹之地,楚王重兵守护,韩国纵使有心,胃口怕也没有那么大呀!” “是吗?”张仪反诘一句,“看来这块肥肉在下只能拱手让给魏人了!” “魏人?”襄王急问。 “如果不出所料,就这辰光,魏王怕是在候着在下的话呢。” 襄王、公仲互望一眼,又不约而同地看向张仪。 “不瞒大王,还有太傅,”张仪看向东方,“在下已奉秦王旨意,约魏王、齐王一起伐楚,秦王之意,此番伐楚,列国都有好处。你们也都看到了,郢都那头大熊,块头实在太大了,油水更是不少,还有那个不知足啊,恨不得将天下列国全都吃进它的肚皮里才得尽兴。” “魏王、齐王他们……肯出兵?”襄王不可置信。 “回禀大王,”张仪盯住他,“假若您是魏王,您正在与齐人大战,还战败了,损兵折将,正在那儿生闷气,楚人这又趁火打劫,悄不声息地将您的心头肉,襄陵八邑,一举割走,且还是偷偷摸摸地割,您能忍下这口气吗?还有,假设您又是齐王。楚王使臣千里迢迢来到临淄,与您签下睦邻盟约。这盟约上的墨迹尚未干透,楚使尚在馆中,楚王就又派出一个使臣来,撕毁前面盟约不说,又在廷堂上当着众臣的面将您骂个狗血喷头,连祖宗八代也捎带了,您会咽下这口气吗?” “嗯。”襄王点头,“咽不下。” “可楚蛮厉害,块头大,性凶猛,咽不下也得咽哪!”张仪接道,“是以襄陵失陷已经数年,魏王仍旧一声不响。不是他不想响,而是他在候机缘呀。齐王也是。然而眼下,机缘来了,那蛮王不顾天灾,不恤民难,倾巢伐秦,战败一次,仍不服输,又要再伐。你们说说,天底下有他这般蛮野的人吗?”重重叹出一声,“唉。”重重摇头,脸上现出个无奈的表情。 “敢问楚使,”襄王来劲了,“若是伐楚,秦王他是……怎么个伐法?大家都有什么好处?” “伐法只有一个,放倒那头蛮熊,把它肢解开来,凡出力者,都有一份。” “怎么个肢解法?” “秦王之意是,”张仪略略一顿,在几案上比划,“方城之内,归韩,方城之东,东至襄陵、项城,归魏,下东国之地,归齐。” “秦王呢?”襄王急不迭道。 “汉中地。” “嗯,”襄王吧咂几下,看向公仲,微微点头,“这般分法,倒是合理。” “大王,这方城之地,您还要吗?您若不要,在下就把这个人情一并送给魏王了!无论如何,在下曾为魏人,前些时又在魏数年,饮过不少魏水呢。” “要要要。”襄王迭声应道,似又想到什么,看向公仲,“太傅?” “敢问秦使,”公仲晓得襄王在想什么,看向张仪,“秦王拿什么来保障所言非虚呢?” “对对对!”襄王紧忙附和,“他拿什么来保障呢?” “契约!”张仪应道,“竹木雕刻,加盖秦国王玺!” “听闻相国使郢之时,也曾与楚王订立盟约,双方签字画押,加盖玺印,可到后来,秦王把约一把火烧了,有这事没?”公仲使出杀器。 “有之。”张仪坦然应道。 “若此,让我们如何再相信秦王呢?我们这把契约签了,届时秦王不认,再放一把火烧了,岂不是……”公仲止住,静静地看着张仪。 “唉,太傅只是听说,”张仪长叹一声,应道,“在下却是亲历啊。事实是这样的,在下使楚之时,秦王是诚意与楚王睦邻的。可楚人并不领情,三番五次戏弄秦王,戏弄在下。” “他们如何戏弄?”襄王来劲了。 “唉,说来难以启齿。”张仪又叹一声,“大王既然问起,在下就不顾脸皮了。楚人有乌金,出产犁铧,而关中秦人苦于耕地之苦,欲向楚人购买犁铧,哪会想到,楚人竟以高于集市三倍的售价卖给秦人。这事儿是在下经办的,你们晓得,在下不是生意人,妥妥地让楚人坑了。可契约既签,打烂牙齿也得认下,是不?在下不顾秦王责怪,坚持履行契约,向楚人支付数千镒足金的货款,全是关中之民一口一口攒下来的血汗钱哪。可楚人呢,收下货钱,竟然不给犁铧,说是以盐抵账。在下无奈,只好再次认下,与楚人又签契约,约定楚盐以市价抵扣所欠货款。结果呢,在下又签错了,契约刚立,市场上的楚盐就开始翻个倍儿的长。这事儿大王也当清楚。楚盐涨价多少呢?说来你们不信,不到一月,涨价八倍!可契约呀,在下已经签了,得认哪!秦人是欲哭无泪呀!二位不晓得,秦王在拿到楚盐之后,把在下召进宫中,摆下一大席的盛宴,却没放一星星儿盐珠子。秦王问在下,这菜肴好吃吗?在下说,要是有点儿盐就更好吃了,秦王说,这盐哪,寡人是真的吃不起呀。大王啊,您这想想,在下听到秦王那话,脸上该是有多烫啊!可这是契约呀,仪是秦王的相国,代表的是秦王,是秦国,打烂牙也得咽到肚子里呀。” “后来呢?”襄王急听下文。 “后来就是太傅所问的了。”张仪侃侃说道,“秦王对我说,相国呀,无论如何,楚人得罪不起,寡人还是想与楚人睦邻。我说,与楚室和亲如何?结秦楚之好。秦王问,怎么和?我说,王叔有个公主,叫芈月,才貌双全,大王可纳为后妃,大王说,寡人已纳魏女为后,怎么能再纳一后呢?我说,那就纳作妃子。大王认下,托仪赴郢求聘,并以商於六百里作为聘礼,因为楚王对那块土地太在意了。不过,秦王也有一个要求,就是楚国不能既睦秦又睦齐,因为桑丘之事,秦王对齐王憋下一肚子的火气。仪受王命,再赴郢都,楚王见仪心诚,同意婚约,答应与齐绝交,使人与仪斟酌契约。有鉴于前番两次契约失误,仪这一次留下心眼,处处防备,结果呢,依旧是防不胜防。眼见契约落定,楚王眼前红人陈轸跳出来,先是百般设套,后是百般反对,因为陈轸与仪有隙,对秦王有怨,他最害怕的是楚、秦和好,他最想要的是楚、齐和好。廷辩中,陈轸提出秦王先给地,楚王后断齐交。这怎么能成呢?仪坚决不同意。楚王急了,说,那就同时履约,如何?我说,大王圣明啊。既为契约,就该当同时履约。结果呢?仪回到咸阳,将楚女交给秦王纳入后宫,专心等候楚王断绝齐交的音讯。现在看来,楚王根本没有诚意,因为他又使陈轸使齐断交。陈轸使齐,天天在临淄吃喝玩乐,只不断交。这边楚王特使昭睢守仪府中,拿着契约日日催逼,仪急了,只好去求秦王,出示契约。秦王怒了,将仪一顿臭骂,亲手将那契约一把火烧了!唉,仪里外不是人,无奈何中,只好对昭睢说,愿将秦王赐仪的於城六里地献给楚王,结果呢,楚王就怒了,出重兵伐我,在败于丹阳之后,这又举全楚之力,再度伐我。这一战,楚王孤注一掷,自寻死路,秦王想躲也是躲不掉,只好传旨应战,同时使仪约请大王并魏、齐出手,将那大熊分解吃了。” 一席话说完,襄王、公仲再无疑惑。 襄王当场拟旨,使猛将暴鸢将兵三万,与秦合兵连横,征伐楚国。 韩人有钱,相国府宅极是气派,府门高大,庄严,门前矗立的一对石狮比人高出一头。 张仪跳下辎车,没有看那府门,只盯住石兽,看完这个,又看那个,更到近前抚摸几把。 府门开着,没有人守护。 俟跟班的小厮从车上抬下一只礼箱,张仪方才离开石兽,带小厮走进府门。 院中停着两辆辎车,几个仆从正在装载行李。两人又抬一只大箱走出来,走在后面的是府宰,见到他们,搁下行李箱,走前揖礼:“客人是——” “在下是公孙先生的旧友,此来拜见故知!”张仪回礼。 府宰打量他一眼,揖道:“客人稍候,容小人禀报!” 府宰还没迈腿,公孙衍一手提只包裹走出,身后跟着夫人地香。地香的怀中抱个孩子,另一个大点儿的男孩跟她身后,扛着一杆木枪。 见到张仪,公孙衍怔了下,大步走到车边,将手中包裹搁进车里,扬手:“嘿,这不是从大秦国来的张相国吗?别来无恙乎!” “公孙兄,您这是——”张仪看向院中的车乘。 “呵呵呵,”公孙衍笑了,“此地住腻味了,这带婆娘、娃子兜兜风去。张兄不会是专程赶来送行的吧?” “出在下意料了!”张仪回他个笑,“在下此来,本为谒见公孙兄,与公孙兄叙叙旧情,不想竟是赶巧了。”向不远处的小厮招手,待他们过来,指礼箱,“这是在下离咸阳时,你弟妹托在下务必捎上的,说是送给嫂夫人,在下……呵呵,不敢怠慢哪!” “敢问相国,是哪个弟妹所送?”公孙衍斜一眼礼箱。 “两个弟妹都有送呢。” “呵呵呵呵,”公孙衍笑了,转对地香,指张仪,“犀角他娘,这位就是秦国相国於城君,”指箱子,“这是於城君的两位夫人送给你的,来,致个谢!” 地香放下孩子,款款过来,深深一揖:“谢张大人,谢二位弟妹!” “张仪恭贺嫂夫人喜得二子!”张仪拱手回礼,指向箱子,“两个侄子的礼品,两个弟妹也已备下了,尽在箱中!” 地香再次谢过,也没开箱验看,带孩子上车。 “辰光不早了,”公孙衍转对张仪,“两位弟妹的大礼贱内已经收下,在下这要上路,敢问张兄还有事吗?” 张仪指指嘴唇:“想讨一口公孙兄府上的开水润润嘴皮子。” “哈哈哈,水有什么味道,还是喝酒吧!”公孙衍伸手礼让,“相国大人,请!” 二人走进府堂,公孙衍寻到酒具,倒酒,张仪则四下里打量,见正堂供案上摆着一只红绸包裹,晓得里面是相印等相关物品。 公孙衍倒满一壶酒,斟好两爵,递给张仪一爵:“未备佳肴,只好清饮了,来,张兄,为今日之见,干!” 二人饮尽。 “公孙兄,”张仪拿过酒壶,斟好,“不瞒您说,在下晓得您最终会走,只没想到有这么快。” “在下也是遗憾,未能让相国尽兴啊。”公孙衍接过,一饮而尽。 “是呀,是呀,”张仪亦饮下,“在下此来,铆足劲儿要与公孙兄战上几合的,没想到您却……”长叹一声,“唉。” “你‘唉’个什么?”公孙衍盯住他。 “‘唉’我自己呀。”张仪苦笑一下,再斟,“人生在世,知己难得。在这天下,知我者,一是苏兄,二就是您公孙兄。苏兄与我斗在大处,公孙兄与我斗在小处;苏秦与我斗在明处,公孙兄与我斗在暗处。大也好,小也好,明也好,暗也好,只要能斗,就是乐趣。你我此番好不容易见上一面,却不斗了,岂不失趣?” “哈哈哈,”公孙衍大笑几声,举起酒爵,“来,秦相大人,为你方才对在下的高评,干!” 二人碰过,饮尽。 “既然你我是斗在暗处,我守在这儿不就成明的了吗?”公孙衍持壶,斟酒。 “呵呵,也是。”张仪笑了,“说说,公孙兄欲去何处斗我?” “张兄难道不知吗?” “在下能够想到的只有一处,魏国。” “为什么?” “因为魏国需要公孙兄。”张仪再出一声长叹,“唉。” “相国这又为何而叹?” “为魏国。” “所叹何事?” “曾几何时,大魏雄视天下,而今却成这般,天下列国,除燕室之外,竟是谁家也不如了。就这辰光,即使韩王也低瞧魏王一筹。身为曾经的魏人,在下……”张仪顿有足足一息,“这心里头是五味杂陈哪。在下想过多次,能使魏公复兴的只有一人,就是公孙兄您。方今魏王虽为草包,但草包有草包的好处。列国君侯中,先魏王仁、知、勇三者俱占,堪为能君,可大魏国恰恰也就败在他这个能君手里。” “你说的是。”公孙衍应道。 “不过,”张仪接道,“如果公孙兄欲驱魏国与大秦作对,怕是就要失望了。” “为什么呢?” “因为魏国不是秦国的对手。” “谁是?” “赵国。” “为何是赵国,而不是齐国?” “因为苏秦常年住在赵国,很少住在齐国。” “仅是为此吗?”公孙衍盯住他。 “还有一个,”张仪应道,“赵国有个年轻的君王,赵雍。能使举国之民穿胡服,行骑射,这个王就不得了!” “来,为赵国,干!”公孙衍举爵。 二人饮尽。 “对了,公孙兄,”张仪斟酒,举爵,盯住公孙衍,“说句题外的话。方今天下,可有您打心眼里服气的人?” “有一个,可惜不是你。”公孙衍应道。 “呵呵呵呵,”张仪饮尽,再斟,“听公孙兄此话,是言不由衷啊!” “哦?”公孙衍执爵,盯住他。 “你服气的人必是苏秦,而苏秦的对手是在下,张仪。你服气苏秦,却不服气他的对手,岂不是言不由衷吗?” “呵呵呵,”公孙衍笑了,“没想到张兄挺会衡量自己呢。顺便问句,张兄可有服气的人?” “在下服气三个。” “厉害!能说说吗?” “第一个是我师父,第二个是我师兄,第三个是我师姐。” “苏秦呢?” “苏兄呀,”张仪举酒,看向远方,若有所思,良久,轻轻咂出一口,“他是我所爱的人。” “哈哈哈哈,”公孙衍大笑,举爵,“来来来,为这几句妙对,干!” 二人干过,公孙衍拱手:“张兄,酒喝过了,在下这要上路了。” “这一爵!”张仪再次斟满,递给公孙衍,“权为公孙兄饯行!”饮尽。 “衍在大梁等你!” “仪不去大梁了,因为,大梁的事情已经搞定!”张仪淡淡一笑,目光自信。 “你会来的,且不会很久!”公孙衍又是一笑,意味深长。 “怎么来?”张仪晓得他的话里有话,盯住他。 “苏秦当年是怎么离开秦地的,张兄可问公子华!”公孙衍的眼睛眯起,射出诡诈的光,补杀一句,“苏子可是没有再回秦地哟。还有在下,也不会再去了,引领三军除外!” 张仪闭目,良久,拱手,淡淡一笑:“真有这日,在下落魄于大梁,还会与你小斗斗的!” “候你!” 公孙衍出走郑城,韩襄王正好遂心,当日就将相府印授等交还公仲明了。秦使张仪也不着急回去,安心在驿馆住下,时不时入宫与襄王饮酒作乐,偶尔议下时局。 几日之后,张仪驱车出城,在常驻韩地的黑雕引领下役投韩地安陵,在安陵城外一座老宅子门外停下。 张仪下车,使人抬着礼箱,上前敲门。 开门的是个少妇,二十来岁,扯着一个不到三岁的女孩。 “客人是——”女人问道,目光落在后面的礼箱上,似是从未见过这般大的箱子。 “阿嫂,冷先生在家吗?”张仪拱手。 “在家,在家,”那女人迭声应过,转对女孩子,“去叫阿大,有客官寻他!” 孩子进去,不一会儿,对张仪道:“阿大说了,他没空,你走吧。” “呵呵呵呵,”张仪蹲下来,抱起小女孩,“告诉阿叔,你叫什么?” “冷锋,冰冷的冷,刀锋的锋。”小女孩应道。 “嗬,你这名字太厉害了,是你阿大给起的吧?” “是我阿大起的。” “你阿大在哪儿,为阿叔带路寻他,好吗?”张仪回头,朝仆从努嘴。 御者并那黑雕仆从抬起礼箱,走进屋子。女人将二人引进客堂,安排茶点去了。 冷锋指路,张仪穿过两进院落,来到第三进,见冷向躺在院中的一把竹椅上,闭着眼睛露着肚脐晒太阳。看到他来,冷向没动,眼睛也没睁开。 “阿大,客人进来了,他说有事,还带个大箱子呢!”冷锋走到椅边,悄声。 “冷向没有客人,也不待客,这在晒日头呢。”冷向抬起手,指向大门,“来人请走吧。” 冷锋朝张仪作个鬼脸,指指冷向,又指向前院。 “冷锋,”张仪笑了,就地坐下,指向前院,“那只箱子里有你的礼物,特好玩儿,这就寻去!” “好哩!”冷锋噌地去了。 “你是——”冷向出声了,眼皮裂出一道细缝,斜睨他一眼。 张仪没有答话,而是习惯性地绕着冷向的躺椅转起圈子来,一边转着,一边拿眼盯住他。 冷向闭上眼睑,嘴角浮出一丝冷笑。 张仪转完一圈,又转一圈。 在转完第三圈后,张仪停下,且刚好停在他的身前,将阳光挡了个结实。 “这位客人,你挡住我的阳光了!”冷向出声。 “在下张仪,有扰先生了!”张仪拱手。 “张仪?”冷向略吃一惊,坐起来,睁开眼睛,盯住他,“可是秦相张仪?” “正是在下。”张仪淡淡一笑,又是一拱手。 “失敬了!”冷向将衣襟缓缓拉上,扣好衣带,坐正,拱个手,“是哪阵风儿吹你来此?” “仪受命而来!” “所受何命?” “一个先生并不陌生的老人的命。” “他是——”冷向盯住张仪。 “尸子。” “尸子?”冷向精神一振,“哪一个尸子?” “尸佼,先生的师父。”张仪不动声色,轻轻砸下一锤。 “你——”冷向打个惊颤,盯住他,两眼射出冷光,“何以晓得尸佼是我师父?” “如果在下没有听错的话,冷先生是向尸佼老先生磕过头、行过拜师礼的!”张仪加重语气,实实地又砸一锤。 “你听何人所说?”冷向的声音似从牙缝里挤出。 “尸子。” “你……见过他?”冷向震惊了。 “呵呵呵,”张仪笑出几声,“见过不止一次,还喝过不少酒呢。老夫子的酒量,在下服了!” “可是在蜀地见他的?”冷向的声音软下来,目光也柔和了。 “巴地。” “他……老人家身体可好?” “这辰光应该还活着。只是下雨辰光膝盖疼,疼起来呲牙咧嘴的,就拼命喝酒。” “是风湿。他不该到巴地,那儿湿气太大。” “先生错了,”张仪应道,“巴人有药专治这病,听尸子说,自来巴地之后,他的膝盖骨已好许多了呢。” “如此倒好!”冷向回到眼前,“师父请大人捎的什么话?” “有天尸子喝多了,”张仪看向远处,眯起眼睛,“就是这般,对在下说,他这一生只收过两个弟子,一个是卫鞅,前半程走得不错,后半程走偏了。还有一个,就是先生您了。”顿住,闭目。 “师父是怎么说我的?”冷向语气急切。 “尸子说,先生前半程走得谨慎,后半程或有振作。” 冷向闭目。 良久,冷向睁眼:“师父还说什么了?” “说的多了,具体到先生,当是还有一句。”张仪顿住。 “怎么说?”冷向憋不住了。 “就是如何振作。”张仪斜他一眼。 “如何振作?” “辅秦,成就大业。” 冷向再次闭目,又过良久,缓缓说道:“师父有所不知,冷向尘世的心已经死了。” “先生的心没死。” “你何出此断?” “冷锋!”张仪淡淡一笑,“如果先生的心真的死了,小公主该叫冷冰才是。” “好吧,”冷向看向张仪,“你说,在下该当如何振作?” “叫嫂夫人备下酒肴,你我大喝一场,而后,先生就随在下前往韩都,效力于韩!” “效力于韩?”冷向怔了。 “你是韩人哪,能为母国做些事情,岂不更好?” “这……”冷向凝会儿眉头,“师父不是说,让在下辅秦吗?” “为韩国效力,也可辅秦。” “怎么辅?” “你我合力,促进秦韩睦邻,连横拒纵。” “可韩王……” “韩王那儿,由在下举荐。” 是日,二人把盏畅饮,家国天下无不论辩,冷向已经死去的心满血复活。次日晨起,冷向随张仪赶赴郑城,又三日,韩襄王将冷向迎入宫中,拜为上卿。 公孙衍真也是到大梁去了。 由郑城至大梁,道直且宽,始与终不过两百来里,驷马之车本该一日就到的,但公孙衍似乎并不急切,走走游游,遇到水泽,时不时地还带他们娘仨戏水半日,及至大梁,已是第三日傍黑,晚霞映照在大梁城西的十里长亭上。 长亭旁边停着一溜儿车,打头一辆是王辇。 王辇旁边站着一人,正在翘首西望。 公孙衍看清楚了,是魏国襄王,但没有王服冠冕。 襄王旁边没有别人,连内侍也没有,只有一排侍卫,远远地站在后面。 公孙衍没有下车,也未理他,顾自驾车驰近。 望到公孙衍,襄王深揖一礼:“来人可是魏人犀首?” 这声亲切的“魏人犀首”四字显然打动了公孙衍。 公孙衍喝马停车,纵身跳下,回个大礼:“魏人犀首在此!” “魏嗣恭候多时了!”魏嗣再次深揖,亮出大名。 “犀首叩见魏王大驾!”公孙衍回过礼,看向王辇,故作不知,“大王这是——” “你,下来,”魏嗣指向王辇御手。 御手下来。 魏嗣指向公孙衍的辎车:“驾御这辆!”转对公孙衍,礼让,“公孙先生,请!” 公孙衍怔了一下,上车。 魏嗣不由分说,噌地跳上御位,扬鞭催马,朝大梁方向疾驰而去。 众侍卫无不呆了。 赶到魏宫,天已黑定。宴席早已备好,一边是王后与两个公主候在一席,接待地香并两个孩子,一边是魏嗣携公孙衍之手,另室入席。 “衍何德何能,竟然劳动大王为衍躬身驾御?”入席之后,公孙衍方才寻到机会,拱手致谢。 “哈哈哈,什么大王呀,你就叫我魏嗣!”魏嗣笑出几声,“这对你讲,想当年,这世上嗣所敬服的人只有二人,一个是庞大将军,再一个就是你,犀首。今朝得为犀首驾御,是嗣大幸!” “这……”公孙衍怔了,“大王何以敬服衍呢?” “河西那场奔袭战哪!”魏嗣竖起拇指,“河西虽败,但那一场奔袭战,魏嗣是真服,越想越服。原以为是张猛干的,后来才知,真正的功臣是你犀首。” “嘿,”公孙衍苦笑一声,“都是往事了,不堪回首。”看向魏嗣,“哦,对了,衍有一疑。” “犀首请讲。” “衍奔大梁,事发突然,走时更未声张,大王何以知晓此事,提前守在那亭边?” “听秦使讲的。”魏嗣直人快口,“他说,犀首已辞韩相,正在赶赴大梁的路上。嗣心里那个乐呀,使人天天沿道打探,不料你犀首走走停停,急得我呀,呵呵呵。” 公孙衍这才晓得是张仪透的风,感慨一声,看向魏嗣:“衍为落势之人,敢问大王为何守候?” “为你这个天下大才呀!”魏嗣斟酒,爆粗了,“他娘臭屁的,先王过世那辰光,魏嗣新立,欲寻个相邦,苏秦举荐你,嗣也视你为最佳人选,可他娘的,那个婆娘死活不允!” “衍晓得她!”公孙衍淡淡一笑。 “啥?”魏嗣惊了,“我还没说是谁呢,你哪能就晓得了?” “是大王的枕边人,且是大王在征伐邯郸时投奔去的,对不?”公孙衍又是一笑。 “是呀,是呀,”魏嗣迭声应道,“那个臭骚娘们,真他娘的迷人,一到床榻上,让人是欲仙欲死哩!” “之后她悄悄走了,是不?” “是呀,来时不声不息,走时也是,他娘的,让我一连郁闷好几天呢。”魏嗣斟满酒,递给公孙衍,“来,喝酒,魏嗣为你犀首并夫人、孩子,接风!” “大王非但不必郁闷,反倒该庆幸才是!”公孙衍接过酒,与他碰一下,饮尽。 “是哩,是哩,”魏嗣笑道,“她再不走,嗣就让她吸干了,活不到这辰光!” “呵呵,”公孙衍苦笑一下,摇头,“衍不是让大王庆幸这个。” “哦?”魏嗣盯住他。 “大王可知她是何人?”公孙衍笑问。 “何人?” “天香。” “天香?”魏嗣眯眼,“可是安邑眠香楼里的那个天香?” “正是。” “老天!”魏嗣摸摸下巴,自语,“怪道申哥的魂儿没了呢,她娘的!” “你的申哥也正是死于她手!” “啥?”魏嗣又是一惊。 “是她写信约你申哥前往宋地,你申哥认出了她的字,赶去约会,在约会地点被人射死,又嫁祸给齐人了。” “老天!”魏嗣两眼大睁,良久,眯起来,“咦,她为何要杀我申哥?” “因为她不想让你的申哥成为未来的魏王!” “你是说,她……想让我当?” “是的,那辰光她已经守在大王身边,将大王搞定了,认为大王才是她想要的未来魏王。” 魏嗣听得冷汗直冒,好半天,方才回到现实,盯住公孙衍:“你……怎么晓得这些?” “外面那个人,”公孙衍指向外庭,“就是贱内,想当年,她叫地香。” “啊?”魏嗣叫出一声,瞪会儿大眼,“那……天香为何一定要让嗣当魏王?” “想让你当魏王的不是她,是另有其人。” “谁?” “秦王。” 魏嗣目瞪口呆了。 公孙衍端起酒爵:“衍借大王的酒,谢大王为衍御车!” “她……她是何人?”魏嗣仍旧沉浸在方才的语境里。 “是秦国黑雕台里的黑雕,这辰光当在楚国!” “黑雕台?”魏嗣喃声自语,“这名字倒是听说过呢。” “是秦国培养细作的地方,设在终南山里。” “老天,”魏嗣摸一下自己的脑瓜子,举爵,“来来来,为天香能够留着魏嗣的脑袋,干!” 二人畅饮几爵,魏嗣捂住壶,看向公孙衍:“犀首,在喝醉之前,嗣有几桩大事先行求教。” “大王请讲!”公孙衍拱手。 “楚人伐秦,秦使向嗣求助,要嗣出兵伐楚,嗣左思右想,正没个踏实主意,你这来得好呢。” “大王可以许给秦人一个人情,伐楚!”公孙衍应道。 “哟嘿,”魏嗣一拍大腿,“寡人想的也是这个。他娘臭屁哩,楚人不是东西,襄陵八邑——”一拳砸在案上,震得盘盏全弹起来。 “大王可知怎么伐?”公孙衍笑问。 “还能怎么伐?打呀,夺回襄陵八邑!” 公孙衍摇头。 “那……”魏嗣盯住他。 “伐而不战,作壁上观,既不得罪秦,也不得罪楚!” “襄陵呢?” “大王还在想着宋国吗?”公孙衍问道。 魏嗣摇头。 “襄陵本为宋土,大王不想宋国,襄陵就是虚地。再说,楚王视襄陵甚重,必留重兵守护。大王费力争虚,何如轻松得个实呢?” “何处为实?” “叶城。” “秦使承诺,只要寡人出兵伐楚,西自叶城,东至襄陵,南到项城,秦王全部划给寡人。” “秦王的话,大王能相信吗?”公孙衍笑问。 魏嗣吧咂几下嘴皮子。 “大王,”公孙衍接道,“叶城在方城之内,得叶城,即得楚国方城。得方城,可控宛城,北向制韩,南向制楚,又不至于把楚王得罪太苦。” “你说的是!”魏嗣略略一想,转对候在身边的内臣,“去,到公叔府上,将他的那个什么……相印拿来,哦,对了,传旨于他,诏命他为……”摸会儿头皮,“太师吧,这个位儿适合他!” 使齐的是芈月的弟弟魏冉。因在前番的丹阳之战中立下战功,魏冉被秦王破格任命为五大夫,这辰光又在张仪举荐下出任使齐的王使。 张仪让魏冉使齐,几乎就是白送他一份功劳,因为让齐王伐楚是毋须口舌的。齐王所候,无非是个时机与借口。今朝时机已到,有秦王求助,借口也算是齐了。因而,魏冉上朝并无多话,见过使臣之礼,呈上秦王国书并问聘礼物,就回馆驿守候回音了。 果然,齐王候的正是这个。秦使走后,根本没过廷议,宣王就召田婴、匡章、田文三人,干净利索地封匡章为主将,田文为副将,将五都之军六万,择吉日伐楚。 从匡章口中得知伐楚是为救秦,孟夫子二话没说,赶至齐宫,请求觐见。 齐王宣见。 “听闻大王要兴兵伐楚,可是真的?”孟夫子见过大礼,直入主题。 “夫子之意是,楚国不该伐?”宣王反问。 “伐国在义,敢问大王,伐楚之义在何处?”孟夫子几乎是质问了。 “楚王使臣辱骂寡人于廷,难道不该伐他吗?” “楚王使臣辱骂大王于廷,是使臣之错。” “夫子所言大谬也!”宣王怼上了,“使臣既为楚王所派,他的口就是楚王的口,他的身就是楚王的身!” “看来大王是不知使臣了!”孟夫子淡淡一笑。 “啥?”宣王生气了,“你说寡人不知使臣?” “正是。”孟夫子朗声,“为使之道,古今一焉,一在立信,二在传言。” “此二者,可有说?”宣王凝眉。 宣王真还不知这些。 “作为使臣,不妄行谓之立信,不溢辞谓之传言。”孟夫子侃侃言道,“楚使宋遗不守使节之礼,叫骂于廷,可谓妄行。” “溢辞呢?”宣王好奇了。 “溢辞就是言过其实之辞。溢辞有二,一谓溢美,一为溢恶。” “何为溢美?何为溢恶?”宣王倒是起兴致了。 “使臣所传之辞当为君上所言。君上喜,多出美言,是谓溢美之辞;君上怒,多出恶言,是谓溢恶之辞。古今善使者,既不传溢美之辞,亦不传溢恶之辞。宋遗……” “别别别,”宣王拦住他,一脸纳闷,“为使之人当传君上之辞。君上喜,则传之以喜,君上怒,则传之以怒,这当是好使臣呀,夫子为何……”盯住孟子,目光征询。 “为使之道,在于表达诚意,消弥纷争,而非搬弄是非,挑起纷争,否则,为君者就不需要派遣使臣了,直接派三军开战即可。是以可知,古今使臣,既不传溢辞,亦不传恶辞……”孟夫子侃侃而言。 “慢,”宣王再次止住,眯起眼,“不传恶辞可解,这不传美辞,寡人就不懂了。美辞既为赞美对方,表达的正是诚意,使臣为何又不能传呢?” “譬如说大王您吧,一时喜秦,说些溢美之辞,讲给使臣。使臣前往传话,前脚刚走,大王不知何处又听来秦王有悖于大王之处,于是龙颜震怒,破口大骂秦王,大王您说这……”孟夫子顿住话头。 “是呀。”宣王挠头了。 “楚王正是这般,前番喜,使陈轸来,传美辞。后番怒,使宋遗来,传恶辞。于是,大王震怒,烹之于廷门。” “是了。”宣王拱手赞道,“老夫子果是博学,寡人受教矣!不过,身为使臣,既不传美辞,又不传恶辞,该传何辞?” “常辞。” “何为常辞?” “去其矫,卸其饰,可为常辞。” “去其矫?卸其饰?”宣王吧咂会儿味道,看向孟子,“这就是夫子方才所说的诚意,是不?” “正是。”孟夫子应道,“不矫不饰之辞,可为不喜不怒之情,出自宽仁大义之心,是以君子邦交,不以喜,不以怒;是以善使者,不劝成,不斗巧。斗以巧者,始于成,终于败;饮以礼者,始于敬,终于乱;以美辞传言者,始于谅,终于仇。古今邦交,例案比比皆是,以大王学识,轲就不赘述了。请大王还是回到宋遗……” “宋遗!”宣王一下子就来气了,“寡人一听到这个名字,心里就冒大火,现在想来,下锅煮是便宜他了,该将他剐作肉酱、喂给狗吃才是!” “大王难道从来就没有想过自己的不是吗?”孟夫子盯住他。 “寡人有何不是?”宣王的目光直射过来。 “两军阵上,且还不斩来使,何况是大国邦交?”孟夫子发飙了,“陈轸与宋遗,两个使臣接踵而至,一人溢美,一人溢恶,实乃楚、秦斗法之果。英明之君,当透过重重迷雾,看清事物本真。可大王您呢?前听溢美之辞,与楚立马交好,签睦邻之约;后听溢恶之辞,与楚立马交恶,烹楚王之使。难道大王总是这般爱听溢美之辞吗?难道大王从未琢磨过楚王为何这般出尔反尔吗?难道大王仅凭一人之辞,就说风是风、说雨是雨吗?若有疯犬追咬大王,难道大王就与疯犬对咬不成?” 一连串的雷霆之问压得齐宣王透不出气了,呼哧呼哧喘息一阵儿,挤出又一句出兵理由:“不说这个宋遗了,楚使伐秦,秦王求救,寡人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敢问大王救秦理由?”孟夫子气势如弘,二目如电。 “这……”宣王怔了下,“魏人攻赵,先王救之;魏人攻韩,先王又救之;今朝楚人攻秦,寡人若不救之,岂不是……” “大王啊,”孟夫子长叹一声,“难道您就是这般比于先齐王吗?难道您就是这般是非不分、善恶不论吗?” “老夫子,你……”宣王气极,手指孟夫子。 “秦行卫鞅之法,内以苛法压制百姓,外以强力征伐邻邦,失道于天下,堪称虎狼之邦,天下无人不知。苏秦合纵六国,是为制秦。魏人伐赵,是背六国之盟,失义于天下,是以先齐王伐之;魏人伐韩,再失义于天下,是以先齐王又伐之。今楚王举全国之力,伐虎狼之秦,是替纵亲国出头,堪称正义之师,大王非但不去助力,反倒助秦伐楚,岂不是助纣为虐了吗?” “你……”齐宣王指向他,浑身颤抖,“老夫子,说完了吧?” “说完了!”孟夫子朗声应道。 “说完了,就走吧。”宣王拂袖,大声,“来人,送客!” 不待来人“送客”,孟夫子噌地起身,长袖一拂,也不道别,扬长而去。 第138 章|借赵卒姬职复燕 用四力张仪困楚 这一次,孟夫子是真的生气了。 这多年来,孟夫子之所以滞留于齐,守在临淄不走,一是因为弟子匡章,二是因为田辟疆还算恭敬,肯听他言,尤其是让他参与军事,执义伐燕,使他有机缘一展抱负。 然而,自伐燕之后,老夫子对齐王的失望与日俱增,以仁政平定天下的热望也渐渐凉了,此番宫廷之争,正好是个了断。 走出齐宫,孟夫子心情复杂地在宫门之外伫立良久,方才一步一步地走向停车场。 望到他来,万章驾车迎上来。 “夫子?”万章看到老夫子的脸色,小声叫道。 孟夫子没有睬他,踏上车,坐好,闭上眼睛。 万章不便再讲,扬鞭催马,向他们的府宅驰去。伐燕归来,老夫子因功被齐王封为客卿,赐客卿府宅一座,其他赏赐若干,孟夫子没再推辞,就照单收下了。 将到自家府门时,孟夫子终于出声:“匡将军府宅!” 万章不敢怠慢,调转车头,拐向匡章的府宅。 匡章迎出府门,揖过:“夫子,弟子候您良久了!”伸手礼让,“夫子,请!” “老朽不进去了!”孟夫子回他个礼,“老朽此来,是想问你一句话。” “夫子请讲。” “此番伐楚,你可知如何用兵?” “弟子……”匡章略顿,“请夫子指点!” “一个字,礼!” “弟子记下了!”匡章拱手。 孟夫子跳上车,转回身,对匡章揖道:“匡将军,老朽这就回家了,你多保重!” 匡章听出话音,怔了下:“夫子回哪儿?” “还能回哪儿?”孟夫子一脸惆怅,看向南方。 “夫子,”匡章震惊,“您是要……回邹地?” “唉。”孟夫子重重挤出一声,“老朽一走多年,早该回去为老母尽孝了!” 气氛凝重。 “夫子走好!”良久,匡章深深一揖,“待弟子征过楚地,复命于王,就去邹地侍奉夫子!” “老朽候你!”孟夫子回过礼,朝万章扬手,指向前方。 目送辎车渐渐驰远,匡章长叹一声,回到书房,静坐有顷,目光落在案头。 案头陈列两卷兵书,一卷是《孙武子兵法》,另一卷上写着《膑人》二字。匡章伸手摸出孙膑亲笔书写的那片竹简,凝视上面依旧清晰的两行字迹: 匡章将军,请收下两卷兵书,体悟兵道,辅助苏子成就合纵大业,定安天下!膑人拜托。 匡章缓缓跪下,眼睛闭上,耳边响起他自己的承诺:“苏子,章在此承诺,自今日始,谨遵师嘱,研读兵书,助苏子成就合纵大业。苏子但有驱使,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匡章睁开眼,取过笔,饱蘸墨水,在一块羊皮上书写一会儿,细审一遍,折叠起来,装进锦囊,小心封好,封上印章,召来心腹侍卫,将锦囊交付予他,嘱他送至邯郸,交给苏秦。 次日退朝,宣王留下匡章、田婴二人,再议伐楚。 此番所议,不是伐与不伐,而是伐何处与如何伐。 “臣以为,”田婴讲出他的谋划,“秦王既以下东国予我,我王不可不收。匡将军可兵出薛城,征伐下东国,将琅琊以南、淮水以北、钟离以东的大片沃土悉数拿下。如果得到下东国,大齐治域就可增扩一倍!” 一举攻占如齐国这般大的地盘,这是鲸吞了。 毋庸置疑,这是田婴与齐宣王已经合计好的,召匡章谋议,不过是让他落实而已。 匡章闭目。 “匡将军?”齐宣王点响他的名字,指背轻敲几案。 “臣不敢伐!”匡章睁眼,拱手。 “哦?”齐宣王停住敲打,盯住,身躯前倾,“何以不敢?” “臣有三不敢,”匡章拱手,“其一,出兵在义。大王之义是应秦之约,救秦于水火,而楚攻秦人于商於,非下东国;其二是,仗义救人,掠土则为不义,不义出兵,臣无胜算;其三是,即使执义在手,若伐下东国,臣亦无胜算。” “为何?”田婴急问。 “回禀相国,”匡章看向田婴,“下东国之地,地广人稀,江流沼泽众多,我五都之兵,习于陆战,不习于水战,此其一也;我仅出六万之众,而下东国之楚卒,各城邑叠加起来不下十二万众,一倍于我,此其二也;楚与秦战,必防我攻下东国,而下东国只要有备,我就会陷入绝地苦战,此其三也。” 显然,匡章所讲的前面两个理由,都不是理由,真正的理由是其三。宣王、田婴相视一眼,长吸一口气。 “匡将军,”宣王一咬牙根,“寡人再给你增拨六万,以十二万伐十二万,如何?” “王上,”匡章回视宣王,语气凝重,“不是人多人少的事。臣以为,秦人予我下东国,是让我结大仇于楚。楚伐秦,是因为商於六百里。而楚之下东国,何止六百里?即使我勉强得之,俟时过境迁,楚人缓过劲来,岂肯轻易放过?那时,我与楚则成大仇。迄今为止,我与楚虽有所争,但所争之地皆在泗上,无不是他国之土。楚人所得下东国之地,亦非我土,本是越人的,为楚人力战所得……”顿住。 宣王又吸一口气。 “再说,燕国的事,天下都在看着呢。”匡章又补一句。 “好了,好了,”宣王摆手,“匡将军,以你之见,该当如何救秦?” “回禀我王,”匡章应道。“义师既为救秦,就当长驱楚地,兵加商於,从侧翼威逼楚人,迫其退军,以解秦人急难!” “我为孤军,若是长驱直入,会不会被楚人断去退路?”田婴质疑。 “楚国野战之卒皆在商於,各城邑守卒不足为敌,亦难阻我大军。再说,我出的是义师,只为救秦,不惊扰楚民,相信所过之地,楚人是不会轻易与我为敌的。” “粮草呢?”宣王问道。 “这个就不是臣的事了。”匡章两手一摊。 宣王长思一时,转对田婴:“田婴?” “臣在。”田婴应过,转对匡章,“粮草的事,将军尽可放心!” 匡章的心腹侍卫持密函昼夜兼程,仅用三天就抵邯郸,叩门相府。从袁豹口中得知苏秦已从赵王远征北胡,那侍卫一时急了,欲去北胡寻找苏秦,却又山高路远,更不知在何处可以寻到,一时犯怵。 “义士,你看这样如何?”袁豹指自己道,“在下姓袁名豹,本为燕国宫尉,后从苏大人合纵列国,在苏大人身边已经多年,苏大人之事,没有瞒过在下的。匡章将军,在下曾经见过一面,将军也应该晓得在下。义士若是放心,可将此函交付在下,由在下设法转呈苏大人,如何?” “也好!”那侍卫亦无良策,遂把密函拿出,呈给袁豹,“匡将军甚急,务请府宰尽快将此密函呈送苏大人。” 送走信使,袁豹持密函去见姬雪。 姬雪拆函,阅毕,递给袁豹。 袁豹阅过,见姬雪看过来,拱手:“禀太后,从此函看,匡将军是不想伐楚的,但王命难违。齐人伐楚,若以匡将军为将,可无虞于楚。” “你说的是!”姬雪应道,“眼下之急,不是楚人,而是燕人。燕地日乱,每天都在死人,燕民已入水火了。” “禀太后,”袁豹接道,“豹刚得知,子攸死了。燕室诸公子中,眼下只剩子职一人。” “啊?”姬雪震惊,“子攸怎么死的?” “死在东胡。为躲子之追杀,他隐姓埋名,逃到东胡,为胡人牧羊,不知何故暴露身份,被人杀死了。” “子之误国甚矣!”姬雪凝眉良久,转向袁豹,“菲菲呢?” “方才见她出去了。” “一个人?” “还有杜衡。” 杜衡是个小墨者,与菲菲同岁,二人在墨营里形影不离。子职进宫之后,菲菲没有玩伴,想念她了,木华就让墨者送她过来,几天前刚到,二人玩得正热。 “叫她们回来,我有事情!” 袁豹快步出去,不一会儿带菲菲回来。 “娘亲?”菲菲奔回来,一头是汗。 “你哪儿去了?”姬雪半是嗔怪,“瞧这玩的!” “嘻嘻,与杜衡玩疯了。我教她飞刀,她教我弹弓!她的弹弓打得又远又准,五十步之外,指哪儿打哪儿!”菲菲一脸兴奋。 “你多久没见子职了?” “好久了。”菲菲声音急切,“他不出宫,我也进不去!” “你拿上这个,就能进了。”姬雪交给她出入宫城的通牒。 菲菲接过:“我带上杜衡,成不?” “你一个去。” “娘亲要我捎话吗?”菲菲眼睛眨巴几下。 “没有话捎。你只是去看看他,听听他们说什么,回来告诉娘亲。” “成。” “不要在宫里面闹,看过就回来!” “好咧!”菲菲转身就走。 “菲菲!”姬雪叫住她,“记住,若是他的娘亲问你什么,你不要乱讲,若是问到娘亲,你千万不可说漏嘴了!娘亲是你义母!相国是你义父!” “晓得的!”菲菲一溜烟儿跑了。 菲菲来到宫城,守卫验过通牒,带她直入后宫。 后宫是个相对封闭的大院,门口守着两个执戟卫士并一名当值宫人。当值宫人验过通牒,入内禀报。 子职闻讯,噌地站起,正欲奔出院门,身后传出易王后的低沉声音:“回来!” 子职看向易王后。 “你的机会来了。晓得怎么见她吗?”易王后盯住子职,声音极低。 “怎么见?”子职回头,压低声音。 “一个字,哭。” “这……”子职懵了。 “一边哭,一边讲述燕人的苦难,表达你的伤悲,昭示你救燕民于水火的决心!” “晓得了!” “若是问起我,就说我后花园里去了!” “好咧。”子职应过,随宫人走出院门,来到后宫大门处,将菲菲领进。 “职哥,终于见到你了!”菲菲一脸热切,“我来寻你几次,可他们不让进!” “我晓得的。”子职应道,“我也是,想出宫见你,可宫卫不肯!你怎么进来的?” “我有这个!”菲菲出示通牒,压低声,“义母给的!” “义母真好!”子职顿住脚步,凝视她,一脸沉重,“我……以为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职哥!”菲菲盯住他的脸,“你不开心?” “嗯。” “为什么?” 子职没有应她,牵着她的手,引她走进所住的小宫院,让至客堂,坐下。 “职哥?”菲菲打量房子,“他们为啥把你一家关在这儿?” “因为燕国。” “咦?”菲菲怔道,“燕国让齐人占了,碍赵人什么事儿?” 子职眼里哗哗泪出。 “职哥?”菲菲惊怔,盯住他,“你怎么哭了?” 子职越发哭得伤悲。 “职哥?”菲菲急趋过来,也带哭声,“你……快讲,出啥事了?” “我……我……”子职泣不成声,“我的燕国,我的臣民,他们……呜呜呜呜……” “他们怎么了?”菲菲急坏了。 “他们……生不如死啊!” “为什么呀?” “他们……每天都在死,他们被齐人赶出家门,无家可归了。他们……衣不遮体,妻离子散,没有食物……他们……呜呜呜……多少个没父没母的孤儿……呜呜呜……”子职说不下去了。 菲菲亦哭起来。 “阿妹,”子职猛地握拳,擦干泪水,“我要回去,我要报仇,我要赶走齐人,我要赶走中山人,我要复兴燕国,我要……我要入侵者血债血偿……我要……” “阿哥……你怎么报仇?” “用我的剑,用我的血,用我的一切所有!”子职牙关咬紧,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我要与齐人血战到底,我要赶走齐人,我要让所有燕人……老有所养,幼有所抚,壮有所为……” “可你……出不去呀!” “阿妹,”子职紧紧握住菲菲的手,“你……帮帮我!” “阿哥,我怎么帮?” “我……我不知道,我只想出宫,我……我不想呆在这宫里,我只想回到我的燕地!” “阿哥,”菲菲握拳,“阿妹帮你,阿妹一定帮你!” “阿妹?”子职扳住她的肩膀,凝视她。 “阿哥你说。” “有朝一日,待阿哥出得此宫,回到燕地,你……能跟我去燕地吗?” “我……”菲菲迟疑。 “阿妹,你必须去!阿哥离不开你!没有阿妹在身边,阿哥……”子职二目如火,盯住她,“阿哥是真心的!你……跟我去吗?” “嗯嗯。”菲菲连连点头。 “在那燕地,阿哥可能是死,你……也去吗?” “嗯嗯。”菲菲再次点头。 “你不怕死?”子职盯住她。 “不怕。”菲菲凝视他,语气郑重。 “是为阿哥吗?” 菲菲摇头。 “那……你为什么?” “我是墨者。”菲菲看向西南方,那儿是墨家老营,“为天下赴义,墨者死不旋踵!” “阿妹,”子职凝视她,良久,重重点头,“天下包括燕人,是不?你为燕人赴义,也就是为天下赴义,是不?” “是的,阿哥!” “阿哥不是墨者,阿哥只为燕人赴人!”姬职看向北方,字字铿锵。 菲菲回到相府,将见子职的过程详细禀报母亲,说她决心已定,要跟子职前往燕国,逐走齐人,助燕人安居乐业。 姬雪笑笑,鼓励几句,让她去寻杜衡。 菲菲出去后,姬雪草书一封,另封一个锦囊,与匡章的锦囊一并交付袁豹,嘱他使人送给苏秦。 暮冬的几场大雪滋润了整个草原,及至三月,草木疯长,百花争艳。 新婚燕尔的赵武灵王与娜莎公主离开草原,住进平邑别宫,就是他们初识的地方。站在平邑南城门,可望到一条阔大的水带,浴水。那水带自西南飘来,擦过平邑南城门,向东北飘去,沿途汇入无数条水流,穿过太行山北侧的丛山群岭,流入燕境,经由燕地入海。 “娜莎,”武灵王指着飘向东北的水带,“由此往东,穿过居庸关,就是燕地。想不想去燕地策马奔驰?” “想呀!”娜莎笑应,“早听父王讲过燕人,说他们是召公的后人。召公是谁?” “召公叫姬奭,是周武王的弟弟,武王立周之后,将他封在燕地,”武灵王扳动七根指头,“细算下来,有七百多岁了!” “神哪,七百多岁!”娜莎咂舌,“啧啧,这也实在是太老了!” “呵呵呵,”武灵王乐了,“是太老了。” 二人正说话间,三骑沿浴水河岸疾驰而来,驰进城门。 城门尉验过,盘问明白,带三人上楼。 为首一人是赵燕边地的一名军尉,另外二人是燕人。认定是赵王,两名燕人扑地就拜。武灵王细问,方知他们是燕人义军派来的代表。燕国义军已经攻破中山人把守的居庸关,害怕中山人再来夺关,这向赵王求救,望赵王能派军入燕,赶走中山人与齐人,复兴燕国。 赵王旨令侍卫款待来客,带着娜莎匆匆下楼,返回别宫,使人召请苏秦与肥义,紧急谋议。 “天助我矣!”肥义一拳震几,“我们这就打过去,名正言顺!” “怎么打?”武灵王盯住他。 “臣愿为主将,保证横扫燕地,将齐人、中山人赶回老家。王上,只要我得燕地,击灭中山就如探囊取物!” “相国如何看?”武灵王看向苏秦。 “臣以为不可!”苏秦拱手。 “有何不可?”肥义急了,盯住苏秦,“出兵在义。我们应燕人所请,救燕民于水火,难道不是义吗?” “齐人与中山人出兵也是因为义。”苏秦侃侃应道,“且齐人之义是经由周天子授权的。赵若仅凭几个燕人之邀就贸然出兵,天下会如何看待?再说,燕人让这‘义’字害了,我们再谈义,也难以取信于燕民。” “苏子之意是——”赵王看向苏秦。 “大王请看这个!”苏秦摸出一只锦囊,双手呈上。 赵王看过,凝眉,自语:“齐王出兵六万,使匡章伐楚?” “听匡将军言外之意,韩、魏也都出兵。” “这不是……”赵王苦笑一下,接道,“群殴了吗?” “是的。”苏秦亦出一声苦笑,“当年魏王、庞涓借臣合纵之力伐秦,这辰光秦借张仪连横之力伐楚了。” “让他们伐呀!”肥义声音热切,“伐得越猛越好!”越想越是兴奋,紧紧握拳,“王上,四国伐楚,于我是最好的机缘。齐人顾不上燕地,韩、魏、秦也顾不上扯我后腿,我正好赶走齐人,占下燕地,顺手吃掉中山!” “苏子?”赵王显然动心了,再次看向苏秦。 “臣还得到一个音讯。”苏秦应道。 “是何音讯?” “子攸死了。” “子攸?”赵王眯眼,“他怎么死的?” “逃至东胡牧羊,被人追杀了。唉,”苏秦轻叹一声,话中有话,“子攸一死,燕室就只有公子职这根独苗了。” “苏子是说,”赵武灵王听出话音,半是征询,“送公子职回燕国?” “大王圣明。”苏秦拱手,“经齐人这么一闹,燕人就忌惮外人了。大王若是出兵,无论打何义旗,都难取信于燕民。子职不同。燕民群起,犹如一盘散沙,难以形成合力。只要大王护送公子职入燕,燕民就会形成核心,跟从公子职拼死一战。让燕人赶走齐人,驱逐中山人,远比大王出兵要好。燕人复国,公子职必定感恩大王,燕赵合盟,中山不攻自破。” “燕民群起,皆是游卒。公子职无兵无卒,我若不出兵,就凭他单枪匹马,如何能成?再说,他说他是公子职,燕人谁肯信他呢?”肥义接道。 “将军说的是!”苏秦应道,“在下之意是,大王不可以出兵,却可以借兵。” “借兵?”赵王两眼放光,略一思索,“肥义,你选锐骑三万,再征林胡、楼烦精骑两万,合兵五万,候于居庸塞外。”看向御史,“传旨邯郸,即刻护送公子职前来平邑,不可有失!” “王上,”见赵雍决断得当,苏秦放下心来,拱手,“此地已无大事,臣请回邯郸!” “也好。”赵王思忖良久,点头应道,“相国这就回去,盯住四国,甭让他们把那头狂熊一口吞了。至于燕国,寡人自有处置。” 楚人确实发狂了。 如果说由蓝田至淅邑的六百里商於谷地是一条长蛇,在楚怀王、王叔的鼎力鼓动下,二十余万大军就如发狂的猛兽,从各个方向扑过来,以不可阻挡之势将这条长蛇断作数截。 眼见楚人来势凶猛,魏章决定放弃淅邑,将蛇头缩回,守住长蛇的七寸,於城。於城若失,武关再被切断,整个谷地失控不说,连他这个蛇头也将无处寄放,成为楚人的祭品。 然而,楚人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怀王命王叔镇守汉中郡,自己坐镇丹阳,指挥楚军全面进攻。 丹阳之战让所有楚卒明白三个事实,一是秦人是可以被杀死的;二是在秦人面前无论是逃命还是投降,都等于寻死,惟有拼命,惟有杀死秦人,自己才可能存活;三是乌金兵器并不是致胜的根本因素,因为他们自己手中的兵器同样是乌金打制的。 楚人惟独谈之色变的是秦人那三个神一样的力士。王驾抵达丹阳之后,针对全军的恐惧情绪,怀王决定不再保密,使景翠公开演示制服秦国力士的渔网大法。三军看过,无不振奋,非但无惧,反倒渴望能看到三个力士出战,好将他们一网打尽,永除后患。 楚军人多势众,又无惧怕,越战越勇。秦人受困,士气低落。秦人重在野战,对城池防御并不看重,因而於城的防御工事并不比淅邑的强固多少。武关之道已被截断,摆在魏章面前的只有三条路可走,一是死守於城,与楚人同归于尽,二是投降楚人,三是放弃於城,撤向北山。 第一、第二显然不智。在楚人攻城约半月之后,魏章决定放弃於城,引余众向北部山区撤离。商於道北部山区谷道险峻,秦人早就筑有不少工事,存有粮食,只要守住山口,借助天然屏障,撑上一年半载并非难事。 但依照秦律,将军擅自弃城撤退,是杀头的重罪。魏章将商於守军所处危境及他的应对思路写作急报,但商於通道已被楚人截断,军报无法送达。魏章正无奈何,天香手下的一个黑雕历尽辛苦赶至於城。魏章急将军报缚在她的鹰腿上,放其飞往咸阳。五日之后,黑雕传回秦王旨令,同意魏章所请。魏章随即传达王旨,让商城、武关的守军尽皆弃守,分别退往北面的商洛及谷地,全面让出商於通道。军令发出后,魏章即引余众于月黑之夜兵分七路,沿淅水及其他谷道井然有序地撤往北山。俟楚人反应过来,於城已是一座空城。 然而,由于谷道断绝,所有通道均被蜂涌而至的海量楚卒占据,商城、西武关守军始终未能收到魏章的撤军将令。随着於城守卒的撤走,峣关更被楚人封锁,商城、商南、武关一线诸城邑陷入绝境,秦人苦战半个月后全部失陷,守卒三万余人大多死难,只有少部冲出重围,逃入北山密林。 至此,商於六百里谷道,全部握在楚人之手,秦人未及运走的大批粮草辎重也都成为楚人的战利品。怀王驱动王辇,由丹阳出发,一路巡视过去,但见遍地楚旗,三军欢呼,喜不自禁,传令穷寇勿追,可分出少许兵力在各处险隘设置关塞,将溃卒封死在北部山地。 怀王的宏大战略是,不与商於谷地的溃兵残卒纠缠,以腾出手来,全力攻克峣关,直捣咸阳,踏平秦川,活擒张仪,问责秦王,以雪秦人的欺诈之恨。 峣关是商於谷地的西边尽头,再西就是一向归属于秦人的蓝田县了。该关位于蓝田县城南不足十里的地方,两侧是峣山,中间为长约七里、阔约四里的平坦通道,叫作峣塞。早在百多年前,秦人就在峣塞的东南端立起雄关,作为抗拒楚人的最后防线。 雄关连通高墙,横穿塞底,直上两端山顶,再沿山顶延伸开去,将商於古道封个严实。此前不久,秦王又听张仪谏言,引领秦人加紧赶工,在通道的西北端再筑一道城墙,亦是通向两侧山顶,将整个峣塞通道活脱脱地变作一座城池,城中布满了各式防御设施。 秦人早已严阵以待。 怀王却不管这些,喝令楚人攻打峣关。 经过半个多月的筹备,楚人开始攻关了。 楚人的攻城利器是云车,也就是由楚人发明、经庞涓在六国围攻函谷关时小试身手的移动高车。为破此关,楚人精心改造了当年的云车。由于这种高车运动困难,楚人就将工匠带来,在筹备攻关的半个月里,就地取材,一连造出数十辆高车。 这些高车极是奇特,比峣关的城墙还要高出一截,四周皆镶铁板。高车分作四层,第一层可站四十名兵士,第二层以上各站三十名,其中十名是弓弩手。每辆高车装有十二个巨大木轮,由三十名力士与六匹战马在车的下面与后面或拉或推。高车通身镶有可防弓弩、火把的铁板,远远看去,像是一座巨无霸铁屋,刀枪不入,水泼不尽。 这且不说,楚人汲取攻打函谷关时的教训,云梯与城墙之间保持十步之遥,以防止秦人泼油放火。每一层的挡板上均设有高低不同的多排箭孔,可从不同角度近距离射杀秦人。待秦人不敢露头时,高车再移近城墙,从最上面一层推出踏板,铺在梯与墙之间,军卒可通过踏板,跳进城墙,结成阵势,固守待援。随后,楚人再源源不断地攀上车中木梯,通过踏板,加入己方阵势,扩大战果,攻破敌关。 这是一个几乎万无一失的攻关方案,怀王与景翠他们精心研究多次方才试制出来的利器。 果然,秦人吃不消了。当几十辆高车缓缓推移过来时,秦人几乎束手无策。弓箭射过去,纷纷落地,楚车却越逼越近。 当楚车只距城墙十多步远时,楚箭突然射出。正在墙垛上全力射击的秦国弓弩手防不胜防,大多中箭,余卒躲在城垛后面。楚车再近,秦卒几乎不敢露面,眼睁睁地看着楚人移到墙前,伸出踏板。 踏板越伸越长,终于搭在墙垛上。秦卒露头欲推,根本推它不动,伸枪去顶,亦撼它不动,动作稍大一点儿,就有箭矢飞来。楚人几乎是毫无阻碍就跳进城墙里,与秦人肉搏,且在双方搏击之时,仍有楚矢时不时地从高车的箭孔里飞出,精准地射中奋力抗击的秦卒。 先行攻击的楚人终于控制一段城墙。秦卒闻讯,冒死增援,但城墙宽度不够,再多的秦卒也施展不开,无可奈何地看着越来越多的楚人源源不断地由高车跳进城墙,将阵地扩大。 楚人占领一段城墙之后,就移动高车,向另一段城墙进攻。如此蚕食,及至天黑,楚人几乎占领了长达五里的所有谷地城墙,并在城墙上构堡筑垒,拓展战果。 接连三日,楚人一步一步地经由城墙逼近关楼,并最终占据关楼,居高临下地向秦人射箭。秦人防不胜防,关门被楚人攻克。更多楚军通过关门涌进塞中,与蜂涌而至的塞内秦人激战。 峣关失守,秦人士气低落,渐渐败溃,退守第二道防线。 不过,这一次,秦人学精了。早在楚人攻城时,秦人就在第二道城墙前面开挖濠沟,沟不深,但一道接一道,且到处开挖深坑、陷阱,撒下满地的铁蒺藜,以阻挡楚人的高车。 在楚军攻打峣关之际,秦惠王正在雍都的先庙里祭拜先祖。 雍都位于岐山脚下,是大周王室的发祥地,所谓凤鸣岐山。在秦公护送周平王东迁洛阳之后,周王就将这块风水宝地送给秦室经管。秦人立国,即以此地为都,设宗庙社稷,直到灵公时迁都泾阳。之后秦与魏争夺河西,献公再度东迁都城于栎阳。至孝公时,商君变法,始将秦都回迁咸阳。作为秦国立国之后最早也最久的都城,雍都可谓是秦人的大本营与大后方,更是秦室的先庙所在。历代秦公登基或决策重大国事,必至雍都告祭先祖。 在商於全线失陷、魏章部众溃散之后,惠王真正意识到了楚人的可怖。按照张仪之前的构想,秦人要在开战之后分段让出商於谷地,但事实是,秦人未及让出,大量秦卒未及退回,就让楚人分段包抄,折损惨重。 好消息是,张仪连横的捷报已经传回,韩、魏、齐三国承诺出兵。惠王随即旨令秦军三万东出函谷,由洛水河谷赶赴韩都,与韩、魏联军合兵伐楚。紧接着,齐师也动起来,过宋境杀入楚地。 不过,一切皆是远水,救不得眼前近火。前方的战报一封紧似一封,更有怀王亲临一线,楚人如蚁,越战越勇,峣关以东的六百里谷地几无秦卒了。 在楚人兵临峣关这日,惠王守不住心了,启程西行,于次日抵达雍都,住进太庙,使守庙的大宗祝邵鼛主持祭礼,祈求先祖与上神的保佑。 惠王祭拜完所有的列祖列宗,最后来到大宗祝为他设下的主祭坛。 楚王欺人太甚了,他要在此诅咒他一番。 主祭坛上,同时摆放先君穆公与大神巫咸的牌位。在穆公时代,秦楚结好,互为姻亲,两国曾经缔结盟约。在缔结誓约时,两国约定,除请到己方先庙的神灵之外,还请了一个第三方神灵,也就是巴神巫咸,来作见证。签约毕,穆公与楚成王将一份契约寄存于巫山巫咸庙中,以作质押。这辰光,那盟约并未逾期,而楚兵犯境,是违约,因而惠王想在这儿诅咒楚王一顿。 当然,于惠王来说,上述只是重温昔日盟誓的表层意思。 惠王真正想昭示的是,只有穆公时代,秦国才真正雄霸天下,达至鼎盛,即使先君孝公,也不敢与穆公比功。至于请来大神巫咸,更多是为遏止楚人。巴、楚相互征战数百年,巴人始终不落下风,巫咸大神是功不可没的。作为楚人的对手神灵,巫咸大神既然能够保护巴人,自然也就能保护他们秦人。 所有牺牲供好,一应礼仪完毕,宗庙大祝邵鼛拿出一篇诅文呈给惠王,又将一个由丝布扎成的楚怀王布偶摆在惠王前面的祭台上。 那布偶的胸上插着一根长长的黑针。 惠王在祭坛前跪好,看一眼那诅文,二目闭起,抬手示意开祭。 巫乐响起来,香火焚起来。 巫乐声中,大宗祝邵鼛跳起舞蹈,边舞边唱那道诅文,辞曰: 又秦嗣王嬴驷,敢用吉玉瑄璧,使宗祝邵鼛布忠于大神巫咸,诋楚王熊槐之多罪。昔年先君穆公及楚成王,戮力同心,使两邦若一,绊以婚姻,袗以斋盟,誓曰,亿万子孙,毋相为不利之事。此誓约迄今质押于大神巫咸之殿。今楚王熊槐少仁寡义,荒淫无道,对内暴虐无辜,刑戮孕妇,幽刺亲戚,拘圉叔父;对外罔顾天意,不畏皇天上帝及大神巫咸之光烈威神,背离十八世之诅盟,先率诸侯之兵以临函谷,意欲灭我社稷,伐我百姓,后犯我边城淅邑、於城,我不敢曰可;今又悉兴其众,励兵秣马,奋士盛师,逼我边境,占我商於六百里谷地,扬其威于我峣关之门。秦邦虽贫,民众虽羸,兵革虽陋,吾亦必将之以自救也。祈请皇天上帝及大神巫咸之灵德,赐吾克剂楚师,复我边城。敢数楚王熊槐之背盟犯诅,箸诸石章,以盟大神之盛威。 诅文不长,但字字如剑,气势如弘。 在大宗祝反复唱诵时,惠王的心思完全沉浸在这篇诅文里。文字是由御史车卫君与大宗祝合写的,经惠王御笔几番修改、润饰而成。全文分作四层意思,第一层开篇明义,讲述赢驷为楚王熊槐背信弃义而做此诅文,向巫咸大神申诉楚熊之罪;第二层详细陈述熊槐所犯罪恶,先控诉他背叛穆公与楚成王所订立的睦邻盟约,对内暴虐无道、对外兵犯函谷,之后点出当下正在犯下的恶行,“逼我边境,占我商於谷地六百里”;第三层表达秦人不屈之自救决心;最后一层是为祈请皇天上帝、大神巫咸,“赐克剂楚师,复我边城”,并作结。 通篇诅文,文风犀利,一气呵成,吟诵起来特别解气。 大宗祝连诵数遍,惠王越听心里越美,正要达到某个境界,一阵脚步声急,负责守卫的车卫君匆匆进来。 看到惠王这般心境,正要出口禀报的车卫君猛地收住,悄悄候立于侧。 但惠王已经觉察到了。 在巫乐止住、大宗祝停止舞蹈时,惠王睁眼,看向车卫君。 车卫君凑前,在他耳边悄声禀道:“嬴华将军急报,峣关失守!” “啊?”惠王忽地站起,“快,备车!”不及告别大宗祝,大踏步走出先庙。 惠王飞车赶往前线峣关,行至咸阳,早有一彪人马候于城门之外,为首一人英姿飒爽,身后紧跟二将,个个彪悍。 三人正是太子荡、力士任鄙与乌获,个个戎装在身,兵器在握。 “父王,儿臣请战!”太子荡迎上王辇,拱手作礼,声如洪钟。 “寡人给你的诏命是什么?”惠王指着他,声音严厉。 “守……守咸阳!” “楚人到咸阳了吗?” “儿……儿臣……”太子荡急了,声音激动,“父王,楚人已破峣关,儿臣……” “速回城去!”惠王手指城门,“再违王命,杀无赦!”话音落下,喝令御者朝峣关方向疾驰而去。 太子荡急得跺脚。 “殿下,哪能办呢?”乌获问道。 “还能怎么办?”太子荡苦笑一声,两手一摊,指向城门。 楚人的攻势猛烈而快捷,几乎不给秦人以任何还手机会。就在惠王快马驰往蓝田时,大量涌入的楚卒已基本控制峣塞两道城防之间的空阔谷地,如蚁般逼近第二道城防。 秦人严阵以待。 主将嬴华站在新关的城门楼上,两眼紧紧盯住越逼越近的楚人。 就在这紧张时刻,一阵马蹄声疾,惠王的车辇到了。 嬴华快步下关,搀扶惠王走上关楼。 惠王放眼望去,被眼前的场景惊得呆了。 数以万计的楚卒跟在一横排的高车之后,布成一字长蛇阵,手持盾牌与长枪,杀气腾腾地逼向秦人临时构筑的新防线。从枪头上反射的光亮看,楚座所用的也是清一色的乌金枪头。 “攻破峣关的就是那东西!”嬴华指向排作一字形的高车。 “可有破解了?”惠王急问。 “有!”嬴华指向关前的空场,“臣已挖出三道濠沟,还有不少陷阱,王上这就看好!” 话音落处,楚人的一辆高车跌入陷阱,车高失衡,轰隆一声歪倒于地。 楚人震惊,所有高车停止推进。 有楚将过来,察看陷阱,之后有楚卒走在前面探路,有人掉进陷阱里。 楚人停止推进,看样子是在安排撤退了。 惠王轻轻吁出一气,朝嬴华竖起拇指。 “娘臭屁哩,若是晓得楚人有此高车,我早在峣关前面挖沟了。”嬴华恨道。 “沟沟坎坎只能阻敌于一时!”惠王应道,“看来熊槐此番是真在拼命了!” “怕他个鸟!”嬴华握拳,“若论拼命,他们能比上我们老秦人?” “峣关折损多少?” “一万多。”嬴华恨道,“他娘的,没想到楚人竟能鼓捣出那玩艺儿,臣弟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登上城头!” “你这儿还有多少人?”惠王问道。 “不足七万!”嬴华应道,“不过,老秦人一个顶俩,可算十四万!” “一个就是一个。”惠王笑了,略顿,“寡人已经传旨,从西戎与西河各调军两万,当在七日之内赶到!” “魏人会不会趁机袭我河西?”嬴华看向惠王。 “张相国安排妥了,魏王这辰光一心惦念的是楚地。” “王兄放心,有这四万锐卒在,楚人即使攻破城防,臣也能组成肉阵,让那头笨熊尝尝我大秦铁血的厉害!” “华弟,我们只有一条路了。固守三个月,相信会有奇迹发生!” “臣弟明白!” 惠王指靠的奇迹自然是张仪的横军。 最先出动的是韩军。在以庶长奂为主将、芈戎为副将的三万秦卒抵达韩地宜阳之后,韩王亦令将军暴鸢引领韩军三万从郑都出发了。 两军会合于楚地鲁关,协力攻打关门。 鲁关为楚国方城的北大门,归属于景氏防区。由于近半守卒被调往商於,北线方城的守卒明显不足。景翠急了,就将景氏后辈中最能打仗的景缺派往方城。看到六万强敌乌压压扑至鲁关,景缺急了,一边布阵抗击,一边急报怀王。 快报刚刚发走,方城的东大门叶城再起烽火,报说魏卒三万兵临城下,主将是公孙喜。 景缺震惊了。 方城真正能战的守卒已被怀王抽走三万,余卒不过五万,且有相当一部分不堪驱驰,扑面而来的却是来自三个大国的九万强敌。方城虽固,但战线过长,五万步卒即使重点防守,也远不够铺排。 景缺再报。 峣关之内,楚卒已经扫清障碍,高车连排,攻关正紧。怀王正在调兵遣将,以运筹克关之后,他将如何荡平秦川。 骤然得知方城告急,怀王差点儿惊掉下巴。 无论如何,方城不可有失。一旦方城失守,宛城就将不保,秦、韩、魏三军如果由宛城一路向西,就会截断楚军退路。 战无后路,军心就会惶乱。 然而,商於战事正紧。怀王筹备的三十五万人马,到位的不足三十万,其中二十万窝在商城至峣关一线,已在攻击过程中伤亡逾两万。破关在即,秦都就在眼前,蓝田关后守备的是十万秦卒。再说,从未经历过大战的怀王连战连捷,正在兴头上,实在舍不得从身边抽人。余下不足十万分别镇守在商於谷道的各处隘口与城邑,一是防止魏章残部入谷扰乱,二是确保商於通道畅行无虞,也是动不得的。 能够抽调的只有从黔中郡、下东国与襄陵等地远道而来的勤王人马。下东国、黔东郡的五万兵士是乘舟来的,皆是逆水,行军很慢。即使走得最快的黔中郡兵马,前锋也才走过荆门,正逆汉水奔赴丹阳。经过慎重思考,怀王决定从汉中郡王叔手中调离庄峤,命他为主将,统领黔中郡的三万并下东国的两万人马,合兵五万驰援方城,力拒三国强敌。由襄陵赶来的一万楚卒,则直接转投叶城,归景缺指挥。 这般调动完毕,怀王长长地吁出一气,目光再次落在蓝田关上。 楚卒攻关已经十余日了,高车损坏十数辆,但峣关的奇迹始终未能复制出来。这里面原因多种,最重要的是下面几个:一是秦人使用各种手段破坏高车,二是在高车靠近时,秦人亦使用大块铁皮,组成一面可以活动的铁墙,使楚人从高车上射出的箭矢一无用处,三是秦人集中破坏楚人进攻的踏板,向踏板上直接浇油放火这招最是狠毒,使楚卒对近在咫尺的城墙徒唤奈何。 战事胶着,怀王急得团团转,但事到如今,也只能咬牙耗下去。 在双方僵持一个月后,督运一批辎重的屈平来到峣关,入王帐求见怀王。 二人明显生分多了,那种同泡一池、相互搓澡的亲近荡然无存。 见过君臣礼节,屈平什么也没说,只是久久地凝视怀王,似乎他们从未见过。 怀王也是,回他以同样生疏的目光。 君臣相互凝视十几息,时光仿佛凝固了。 “屈平?”怀王不想对峙下去,小声提醒。 “大王,”屈平声音淡淡的,“您瘦了。” “是的,屈子。”怀王回应一句,“你的气色倒是好多了。” “是托大王的福。” “屈平,”怀王显然没有耐心再耗下去,“寡人要与几位将军谋议军事,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臣新赋一诗,想吟给大王听听。” “诗?”怀王苦笑一声,“寡人这辰光……心如火燎……” “是前番丹阳战后,臣为死国之士赋的。” “哦?”怀王看向他,“吟吧。” “大王听好!”屈平轻咳一声清清嗓子,朗声吟道: 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听着,听着,怀王的眼眶湿润了。 屈平吟诵完了,怀王仍旧沉浸在诗意里,任由泪水溢出。 “大王,”屈平的声音依旧平淡,“这首诗,臣吟过千百遍,但真正听到它的,您是第二人!” “第一人是谁?”怀王的好奇心被勾,擦把泪水,盯住屈平。 “祭司白云。” “她……”怀王心头一沉,语气关切,“好些了吗?” “走了。” “啊?”怀王震惊,“王叔不是杀了黑觋,将她救回来了吗?” “是的,她回来了,回到家了,就在巫山顶上,盘旋在巫咸庙上空。” “人呢?还没醒过来吗?” “已经气绝。” “苍天哪!”怀王两手握拳,冲空用劲,声音悲凄。 “大王,屈平有话。”屈平轻声。 “你说。” “见好就收吧。” “怎么收?”怀王猛地抬头,盯住他。 “与秦人讲和,划地为界,两不相犯。” “寡人的气还没顺呢!”怀王的火气上来了。 “大王啊,”屈平几乎是哀求了,“听臣一句吧,楚国打不起了。秦、韩、魏三国,出兵九万,正在伐我方城,还有齐人——” “齐人怎么了?”怀王一惊。 “齐人也出兵了,主将是匡章。齐卒不是三万,是六万,就这几天,想必已入我境!” “田辟疆!”怀王眼中冒火,拳头握得格格响。 “大王,”屈平接道,“一虎不斗二犬,何况犯我疆土的是四个大国。无论如何,我已收复商於谷地,大败秦人,为我死难烈士雪仇雪恨了,难道大王还不解气吗?” “讲和?你这去问问!秦王他……”怀王指着西方,语气加重,“肯吗?” “应该肯的。”屈平应道,“秦人也是打不起了。” “寡人要的就是他打不起!”怀王冷笑一声,“寡人倒要看看,是他秦国人多,还是我大楚人多?欺我太甚!哼!” “大王?”屈平加重语气。 “三闾大夫,”怀王沉思一时,看向屈平,“你的奏请寡人听到了。眼下战事胶着,退兵就是灾难!至于秦、韩、魏三国之兵,寡人已令庄峤引军五万前往迎敌。庄峤五万,外加方城守卒六万,我十一万大军据方城以守,还怕他们九万人不成?对了,还有齐兵,寡人尚未接到战报,你是怎么晓得的?” “是邯郸的墨者捎信于臣的。” “匡章兵发何处?” “出大野泽,过宋境,经由襄陵城郊,目标可能是我宛城!” “宛城?”怀王正自思索,来自襄陵守将的急报刚巧到了,果然是齐兵犯境,六万大军外加辎重人马,打总儿毛十万众,浩浩荡荡,已过襄陵,正朝项城方向进发。 “不袭我襄陵,不犯我下东国,”怀王快步走向情势图,眯起眼睛,盯图有顷,自语,“舍近求远,劳师远征,这个匡章他想干什么?” “逼大王退兵!”屈平接道。 “哼!”怀王鼻孔里哼出一声,看向屈平,“三闾大夫,寡人这与众将谋议御敌之事,你也一路辛苦了,歇息去吧!”看向身边参将,“送客!” 苏秦与飞刀邹一行二十余骑急如星火地由代郡一路驰回赵都。沿途皆是赵人所修的驰道,每隔二十里设有驿站,不但备有车马餐饮,且还有简单的客栈,以供夜宿。苏秦遇好路乘车,遇山地骑马,不足七日即至邯郸。 回到府中,苏秦略事休息,听袁豹详细禀报匡章出兵及他所获知的四国伐楚之事。 袁豹正在禀报,飞刀邹飞跑进来,扑嗵跪地,放声悲哭:“主公——” “邹兄?”苏秦惊呆了。 “师尊……师尊他……呜呜呜呜……”这个铁一样的汉子号啕大哭。 “屈前辈?”苏秦心里一颤,“他……他怎么了?” “走……走了。”飞刀邹泣不成声。 苏秦看向袁豹,似乎不相信这是真的。 袁豹若有所悟,半是自语,半是说给苏秦:“木华、木实他们在半月前离开这儿,说走就走了,说是回墨营有事,原来是——”顿住话头。 “前辈他……几时走的?”苏秦屏息一时,看向飞刀邹。 “四天前。”飞刀邹拿过一只竹筒,双手呈上,“这是师尊托人捎给主公的!来人今天刚到,本要送往北地,没想到我们回来了。” 苏秦跪地,望空拜过,双手接过竹筒,拧开,里面是一条由山羊皮拼接的卷轴。苏秦小心展开,现出一幅精工制作的军事形势图,五国五军的进军路线、人数、方位、主将等皆有标示。 苏秦哭了。 苏秦手捧军情图,看一会儿,摆手。 几人退去。 苏秦的目光再次落在情势图上,良久,微微闭目。 情势远比他料想的复杂。在他离开邯郸的这几个月里,张仪连下几步好棋。秦军放弃正面战场的商於,硬顶在峣关,使怀王欲进不能,欲退不得。在秦楚纠缠于商於谷地时,张仪连横韩、魏、齐三国,由背后袭击。以一敌四,皆是大国,楚国纵使再强,将也难以维持。 更要命的是,秦军一部已出巴蜀,袭向黔东南。若是黔东南失守,秦人就可顺着沅水、湘水等北下江水,入云梦泽,威迫郢都。楚人的兵力皆在商於,郢都几乎是座空城了。 苏秦闭门冥思,直到天色黑定,姬雪推门进来,方才收回心绪。 “苏子,”姬雪点亮灯,语气伤感,“说是屈将子前辈走了。” “嗯。” “我们欠他太多!”姬雪泪水出来。 “嗯。” “我想为他设个灵堂,你看摆在何处?” “你定吧,叫袁豹办去。” “还有,”姬雪盯住他,“燕国的事儿,不能一直乱下去!” “送子职回去,立他为王,你觉得合适不?” “燕室公子中也只有他了。”姬雪苦笑一下,“怎么个送法?” “先送到代郡,赵王在那儿候他,再借给他五万骑卒,由居庸关入燕。” “听袁豹说,居庸关早让中山人占了。” “刚被燕人义军夺回来了。” “真正好呢!”姬雪点头,“子职这孩子不错,燕国由他治理,或会振作。” “嗯。” “你送他去?” “你送。” “啊?”姬雪惊道。 “子职深居燕宫,燕人知其名,却不知其人。子职逃离燕宫时,没能带走任何证物。即使我们送他回去,他也无法取信于燕民。但燕人信你,只要你认定他是子职,他就是子职了。” “可这……”姬雪急了,“我怎么能送呢?王后也在,她是见过我的,要是晓得我们这……” “她早已晓得了!”苏秦回她个苦笑。 “啊?”姬雪脸色白了。 “记得秋果吗?她是秦国黑雕,她什么都晓得了。王后是秦国公主,不可能不知道。” “天哪!”姬雪捂住脸。 “心照不宣吧,想她不会说破。再说,我们是在帮她,她谢还来不及呢。其他的事,待你扶持子职登大位之后,我们再议。” “可这……怎么解释?” “燕国乱了,所有人都在避难。她们能来赵国,你为何就不能来赵国了?不要忘记,你与我皆是周人,有难亦当同患,是不?”苏秦顺手拉过她,将她拥在怀里。 “万一事情真的闹大了呢?”姬雪娇喘几下,轻声问道。 “要是闹大了,我正可娶你!”苏秦语气坚定,“天底下有哪条规制说你不能改嫁了?” “苏子……”姬雪的脸紧紧贴在他的胸上,泪水出来。 “雪儿,”苏秦拥住她,“会有这么一天的,你等着!” “嗯嗯。”姬雪连连点头,小声,“我们一起去燕地?” 苏秦摇头,朝案上的情势图努下嘴。 “你去楚国?”姬雪抬头,看向他。 “魏国。” “几时动身?” “安置完你们就走。” 第二日一早,当苏秦带着姬雪、菲菲进宫,将一切摊明时,子职母子反倒是惊呆了。 于他们母子来说,这个幸运来得太突然,太意外,意外到连易王后精心策划的捆绑苏秦、姬雪的计谋也派不上用场。 苏秦大大方方地将姬雪介绍给易王后,说她自燕乱之后,流离失所,被他接到邯郸避难,已来几个月了,只因她的身份特殊,他担心出现意外,一直保密。 在辈份上,姬雪是易王后的长辈。见苏秦将这层隔膜轻松捅破,易王后也就不再掩饰,跪地拜毕,叫一声“母后”,不无夸张地扑进姬雪怀中,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其实,姬雪比她没大几岁,若不是阴差阳错,当年她真就嫁给了方今秦王,成为她的后娘了呢。 姬雪安抚她一阵,扶她在身边坐下,看向子职,笑道:“子职,久没见你,这又长高了!” “不肖孙姬职叩见祖太后!”子职近前,行三拜九叩大礼。 “呵呵呵,”姬雪笑道,“老身晓得你的身份,只是不便相认。这辰光好了,老身送你回燕国,当起大任来。燕国的苦难该当有个尽头了!” “不肖孙姬职谨听祖太后,粉身碎骨,以报燕人!”子职再叩。 “菲菲,”苏秦看向菲菲,“你想不想也去大草原上看看?那儿真的不错呢,风吹草动,牛羊成群,天高地远,心旷神怡!” “嗯嗯。”菲菲连连点头,“义父,我想让杜衡也去,好吗?” “这个得求太后,是她带你去。”苏秦朝姬雪努嘴。 “义母?”菲菲急望姬雪,觉得不对,急又改口,似乎很不习惯这个新的称呼,“太……太后?” “呵呵,”姬雪笑了,“杜衡不去,真还没人能管住你呢。” “杜衡是谁?”子职怔了,盯住菲菲。 “能打过你的人!”菲菲冲他做个鬼脸,亮下拳头。 众人笑了。 “职公子,”苏秦看向公子职,“臣想为您引见一个人才!” 苏秦这辰光就称臣,公子职显然不适应:“苏大人,我……” “乐毅!”苏秦朝外大叫。 一身英武的乐毅大步走进,在苏秦介绍下与姬雪、易王后见过大礼,目光转向公子职。 “乐毅,这就是公子职,先易王之子!” “中山人乐毅拜见职公子!”乐毅拱手。 “乐毅?”子职眼睛睁大,“可是乐羊之后?” “在下正是先祖乐羊的不肖后人!”乐毅再次拱手。 “乐羊是我最佩服的人了!”子职兴奋,“是他灭的中山狼!” “谢公子褒扬先祖!”乐毅再拱。 “乐毅,”苏秦转对乐毅,“燕国事急,时不我待,明日你就护送太后、王后并职公子一行前往代地,会见赵王。凌晨出发!” “乐毅受命!”乐毅朗声。 翌日凌晨,苏秦与姬雪他们一块上路。 滏口径的入口位于邯郸的西南,苏秦一路送至滏口,方才与姬雪等一行众人依依惜别,吩咐飞刀邹回马驰往大梁。 苏秦没进魏宫,而是直入相府。 寒喧没几句,苏秦急切转入正题:“楚国的事,你快讲讲!” “唉,”公孙衍长叹一声,苦笑,“楚王也是疯了,看他做派,与先魏王有得一比,是该让他吃些儿苦头。” “代价太大了。”苏秦回他个苦笑。 “大体情势,苏兄应该晓得了,在下只讲几个细节,也是最新情势。”公孙衍摊开图,指图,“先说最近的一路,匡章军,由项城向南,经由新蔡西转,沿淮水西上,由泌阳西进至宛南,绕过楚国方城,一路避亢捣虚,几无阻碍。楚王急了,使将军唐蔑引楚军王师六万迎战,双方相遇在沘水,就是这儿,一个叫垂沙的地方,隔水布阵。” “唐蔑?”苏秦眯起眼睛,“你晓得他不?” “晓得一些,”公孙衍如数家珍,“其祖上为成王第六子,封于唐邑,算是楚国公族。至唐蔑,少习军事,勇武好斗,与鄂君、射皋君相处不错。此番楚王让他担当大任,齐人又刚好杀至沘水岸边的唐邑,两军对战在他的家门口,真就是赶巧了。” “这人带兵如何?” “此前跟从昭阳,骁勇善战,从未吃过败仗,此番伐秦,峣关就是他打下来的,在楚将中算是难得的帅才,是以楚王让他独当一面。不过,此番遇到匡章,他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在下已经捎信给匡章了。” “那就好。”公孙衍指向方城东侧叶城,“第二路是魏卒,我向魏王举荐公孙喜带兵。” “公孙喜?” “是我侄子。”公孙衍笑了,“前几年从我混过一阵子,这辰光可以单飞了。这一路苏兄也可放心,我吩咐过他了,只观不战,权当耍一耍秦、楚。”指图中方城北门的鲁关,“这一路厉害了,是真打!”略顿,“不过,他们也遇到一个对手,叫庄峤,是王叔麾下干将,当年征伐巴人,他居功至伟,之后又在巴地江州与秦人战过,败在张仪手里。” 苏秦吁出一气。 “唉,”公孙衍轻叹一声,“这个楚王呀,出兵是为商於,这已得到商於了,还要打到咸阳,你说他……真不晓得天高地厚了!” “还有一路,你漏说了。”苏秦应道。 “哦?”公孙衍看过来。 “是这儿,”苏秦指图,“黔东。秦人已由江州出乌水,主将是司马错,正在攻打黔东郡。黔东郡的兵力本就不多,又被怀王抽走近半,情势危急。黔东郡若失,秦人顺流而下,郢地就完全暴露在秦人的枪头下了。” “楚王晓得不?” “应该晓得了。” “这还不退军吗?” “即使他想退,秦人怕也不答应呀。”苏秦摊开两手,给出个苦笑,“再说,秦人即使得到黔东,要从水上袭楚,也得一段辰光筹备才是。” “这倒是。”公孙衍应道,“苏兄此番过来,是否要在下做些什么?” “请公孙兄协力走一步大棋。”苏秦盯住他。 “什么棋?” “遏止张仪。”苏秦一字一顿。 “呵呵,”公孙衍笑了,“就这辰光,想必他仍在郑城。眼下的横局,就是他一手推动的。在下与新韩王不睦,搞不过他,方才避到大梁,这正憋着一口气呢。说吧,怎么遏止?” “楚王中计,恨张仪入骨了,这是好事。待过去眼前这道坎,楚国重归纵盟是必然的事。魏国有公孙兄在,方今魏王对秦也是恼怒,入纵当无阻碍。齐国出兵是为脸面,出一口恶气,匡章不会真打,齐王也是做个样子。再说,齐国祸乱燕国,闹得灰头土脸,眼下不会与楚真的撕扯,只要楚王低个头,齐王那儿好说。赵国就不说了,燕国也会好起来。两天前在下已将公子姬职送往代郡,由赵王借给他五万骑卒,复燕在即。姬职复燕,燕国入纵自也不在话下。眼下的难题是韩国。韩王不听公孙兄,而听张仪,一是因为年轻,二是因为贪欲。他还没有领教过秦人,得吃一次亏才成。”苏秦一气讲出这许多来,显然对天下的未来大局了然于胸。 “关键是,眼下的这道坎怎么过?”公孙衍插问。 “魏、齐二军不会主动出击,只要庄峤能够顶住秦、韩,东线就无大碍。楚王已破峣关,拿到整个商於谷地,气也算是出了。楚人只要守住峣关,秦人一时三刻就打不过来。再说,秦人元气也伤透了,两番恶战,死伤不下十万,双方议和不是没有可能。” “方才还听苏兄说,秦王是不肯和解的。如果我是秦王,也不会轻易撒手呀,毕竟眼下四国伐楚,黔东在握!” “是哩。”苏秦点头,“楚王或会收手,秦王不会。所以,眼下楚人必须全线撑住,直到秦人撑不下去为止。” “呵呵,要照这说,眼前这场热闹,有的看。” “公孙兄可有破局妙策?”苏秦盯住他。 “齐人退兵。”公孙衍脱口而出。 苏秦心底掠过一道亮光。 是的,这当是眼下他们惟一可做的事。齐人是完全可以退兵的,因为齐王原本可以不出兵。只要齐人退兵,魏人退兵就有借口。唐蔑的六万楚卒就可腾出来,外加庄峤、景缺的十一万人,秦、韩肯定抗不过。秦、韩势败,峣关那儿若能一直顶着,秦王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想不议和都难。想必秦王这也看明白了,事关国运之战,楚人是敢于拼命的。 “谢公孙兄指点!”苏秦吁出一气,拱手,“在下这就赶赴临淄。” “不见魏王了?” “有公孙兄在此,在下就不费辰光了。”苏秦起身。 “呵呵呵,苏兄呀,”公孙衍摆手止住,笑道,“天塌下来怕也没有这么急的,你我好不容易见上一次面,终归要小喝几盅,是不?”击掌,“来人哪,摆酒!” 第139 章|破僵局冷向为间 回故乡陈轸肆意 从商於紧急调走五万大军之后,楚怀王没再组织进攻,而是旨令楚卒退回峣关。秦人也没再前进一步,静静地据守于蓝田关后。 峣关在商君时代做过改造,是双向防御的。楚人在据关之后,重新修缮,将关西侧的所有台阶全拆毁了,改作单向防御,并在关前开挖壕沟,布置陷阱,以防秦人。秦人也是,在蓝田关前面挖起深沟,布下陷阱与铁蒺藜,以防楚人。 双方各据一关,耗上了。 战场的重心毫无避免地由商於的西端转到商於之东。 随着齐卒到来,五国大军于楚国北疆的军事要塞大方城的周边,完成了全部的集结与对峙。计点如下,方城北门鲁关一线,有秦、韩联军六万,东门叶城之外,屯扎大魏武卒三万,与之对峙的是庄峤、景缺统领下的方城守卒与勤王边军计十一万。在方城的中心宛城之南,是匡章引领的五都齐卒六万,与其对峙的是由商於分拨出来的大楚王师六万。 楚国的方城其实不是方的,而是一个巨大的“冂”字形,周边绵延四百多里。西侧的城墙依山势而建,汇合于商於道的东端,与黑水关交接。北侧是方城的正面,也是方城的主要防御方向,起先御的是郑人,在郑灭之后,改防三晋,主要是韩、魏。随着楚疆北扩,方城成为内城,东侧意义渐失,但在这个辰光,随着魏人进逼,方城的东侧也算是派上用场了。 惟有南侧,作为大楚腹地,楚人没有设防,而匡章的五都齐卒长驱插入的恰好是这儿。这也是怀王惊惧并遣唐蔑引王师御敌的重要原因。 送走唐蔑,怀王仍不放心,又使景翠坐镇宛城,协调宛地城防及各家封君的留守家兵,以随时驰援方城周边。至于峣关一线,因有怀王坐镇,将士心安,也当无虞。 经过一番紧急调动,各个战场尽皆形成对峙,暂时平静下来,参战各方紧锣密鼓地调运粮草辎重,扎下久战架势。 眼见韩、秦联军攻战月余,未能进展尺寸,未曾历过大事的韩襄王坐不住了,召张仪、冷向入宫,求问战事。 二人进宫时,公仲已经在席,显然他们君臣议论很久了。 见过大礼,襄王直入话题,一脸急切地问起方城的战事,认为再拖下去,怕会节外生枝。 “听闻我王喜欢狩猎,可有此事?”望着襄王忧急的表情,张仪拱手问道。 “正是。”襄王应道,“寡人自七岁始,就从先王进苑子围猎了。” “敢问我王猎过兔子否?” “兔子嘛,”襄王大是不屑,拿指背蹭一下鼻端,轻哼一声,“寡人十岁就猎过了,一矢中腰!” “再问我王,可曾猎过大熊?” “当然猎过了!”襄王一脸得意,“是十七岁那年。” “也是一矢中腰吗?” “哟嘿,就甭提了!”襄王连比带画,眉飞色舞,“是只老熊,凶得狠哪,寡人连射五矢,矢矢插在它身上,可它非但无惧,反倒扑向寡人,噌地蹿到寡人的战车上。幸亏寡人早有防备,趁它立足未稳,一枪扎中他的肚皮!” “扎死了吗?”张仪笑问。 “没有。那熊掉到车下,将寡人的矛头折断了。寡人没有枪头,只好弯弓搭箭,再射那熊,那熊吃不住痛,掉头跑了。寡人哪肯放过它,喝叫御手驱车追赶,又射五矢,方才将它射死。” “我王神勇!”张仪伸出拇指,指向南方,“比起大楚这头大熊来,我王所猎的那头老熊就不值一提了,何况我王这要剁掉的是它的一只掌,且还连带它的一条腿,我的王啊!” “是了,是了,”襄王连连点头,“你说的是这个理!” “我王圣明。”张仪拱手,“臣当年为楚灭越,用时一年半;为秦灭巴蜀,用时十个月。今日臣为大王伏熊,欲剁其掌,剜其肉,好让大王下酒,大王能急在这一时吗?” “呵呵呵呵,”襄王笑了,“不急,不急,寡人不急,”连连拱手,“方城的事,寡人这就托予张子您了!” 出宫之后,张仪来到冷向府上,笑道:“冷兄,今天之事,您怎么看?” “感觉是公仲急。”冷向应道,“你看他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脸上的肌肉一直绷着!” “冷兄晓得公仲为何而急吗?”张仪问道。 “他在担心。” “担心什么?” “齐人与魏人。”冷向接道,“魏人虽然扎营,却没有战过一次,听人说,魏人与楚人处得好呢,大街上还有一道下馆子拼酒的!” “呵呵,”张仪苦笑,“魏将公孙喜是公孙衍的亲侄!” “怪道呢!”冷向笑了。 “魏王能出兵表示个态度,在下就很感激了。”张仪凝神,“眼下的关键是齐人!不瞒冷兄,在下最怕的是齐人突然撤军!” “撤军?”冷向惊道,“齐人不远数千里赶来,怎么可能撤军呢?” “因为苏秦。” “听你说,苏秦与赵王在北征胡地呢。” “在下预感,苏秦已经回来了。”张仪看向邯郸方向,“眼下的情势,他不会无动于衷。目前于他,最厉害的杀棋就是说服齐王,让匡章撤军。齐撤,魏也会撤。那辰光,韩王的压力就更大了。韩人若撤,这局棋就不好下了。” “张子可有应策?” “听闻冷兄与景翠有些交往,可有此事?” “景监是他叔父,商君辰光,在下与他多有交往。” “见过面没?” “见过。” “太好了。”张仪再次拱手,“麻烦冷兄走一趟楚地,会会景翠。” “怎么说?” 张仪招手,冷向倾身,侧耳。 张仪如此这般,冷向直起身子,拱手应命。 “你是——”当山民打扮的冷向被家尹引入书斋时,景翠盯住他,认不出了。 “在下冷向,原商君府上的,有扰景大人了!”冷向深深一揖。 “哎哟哟,原来是冷兄啊!”景翠紧忙回揖,一把扯住他的手,“我这……”拍打自己脑袋,“老眼昏花,竟是连冷兄也认不出了,该死,该死!” “是冷向老了,也换貌相了!”冷向指指自己的花白头发与粗布衣裳,笑道。 “是了,是了!”景翠感慨几句,将冷向让至客席,自回主席坐下,盯住冷向,“商君之后,在下再未听到冷兄音讯,还以为冷兄——”摇头,“没想到上天保佑,冷兄这又露头了。您这讲讲,这些年躲到哪儿去了?” 冷向将这些年来的变故一一讲了,包括将商君的瞎娘认作自己的娘,带她回老家尽孝,之后娶房媳妇,在韩地聊度残生。 “好哇,好哇,”景翠又是一番感慨,“商君蒙难,先叔公景监悲伤几日,还在宗祠一角为他专门立个牌位,临终时还叮嘱在下在祭日里莫忘商君。在下真没想到,他俩的感情那么深哪!” “是的,”冷向点头,“当年先孝公因功封赏时,圈出三块封地,一是河西,二是岐山,三是南郑,在下力主南郑,可商君不肯,自讨商於,为的就是靠近景兄!” “可他强占於地,为两国惹下祸灾,这不,眼下为商於闹成一锅粥了!” “唉,”冷向长叹一声,“这也是商君未曾想到的。据商君讲,当年他强占於城十五邑,是无奈何之举,景大人晓得的,是为防备方今秦王。那辰光商君已经看出秦先君病重,不久于人世。新君与旧党过往密切,商君忧心会有大不利,一旦出事,单是商地十五邑,只能是以卵击石。商君曾对在下讲,他先拿下於城,讨喜新君,如果新君仍不放过他,他就拿整个商於谷地投靠景大人,与楚结盟,只没想到,唉,好好一局棋,竟就砸在司马错手里,商君真的是不会用人哪!” 二人感慨一阵,景翠问道:“敢问冷兄,兵荒马乱的,您这冒险前来,可为何事?” “为景大人。” “哦?”景翠倾身,拱手,“冷兄请讲!” “如方才所言,”冷向应道,“在下久已不问时事了。近日不知何人透给韩王,韩王几番使人登门召请,在下推辞不过,只好入韩宫,受韩王薪俸,被拜为上卿,并从韩王及韩相公仲明口中得知方城这边的事。想到方城为景兄辖地,在下夜不成寐,于是寻个机缘,潜入宛地,告知景兄,好让景兄有个筹备!” “他们讲了什么事?”景翠语气急切。 “方城之事是秦相张仪挑起来的,”冷向侃侃而谈,“景兄晓得,商於的事是张仪引发的,这辰光楚王发狂,举国伐秦,秦人顶不住,秦室所有人都在怪罪张仪。为解秦围,张仪入韩,因为新韩王在秦时与他相善。见张仪来,公孙衍悬印辞相,离韩入魏,一去就被拜为魏相,想是他早把后路找好了。张仪请求韩王发兵救秦,韩王不想与楚结怨,却又不能得罪秦国,迟疑不定。张仪又说他已约请魏、齐两国援兵,不日就到。见魏、齐也出兵,韩王这才同意了,但要求秦国一起出兵。秦人从西河抽兵三万,与韩人一起发兵鲁关。魏王为襄陵事,出兵至叶城。于景大人来说,韩、魏皆不可虑,关键是齐王!” “齐王怎么了?” “听张仪讲,楚王不知怎么的,旨令使臣辱骂齐王于朝堂,将齐王惹火了,烹了使臣不说,又使人至咸阳与秦合盟,约定伐楚。伐楚不是小事,且齐卒大多陷在燕国,齐王于是紧急调回匡章,筹备六万精锐。匡章与田婴主张攻打下东国,捞取好处,但齐王不肯,他要匡章先拿下宛城,再打到郢都,逼迫楚王割让宛城——” “这……”景翠眯眼,“齐国离宛地这么远,山水相隔,即使我王割让予他,他怎么……” “齐王不是这么想的,他做这些,更多的是出口恶气。景大人呀,你想想看,楚国哪个地方有宛城重要?先楚王又为什么要修建方城呢?” “嗯,”景翠点头,“冷兄说的是!”又眯会儿眼,“怪道齐人绕个大弯,插我软肋!” “这是匡章的用兵风格!” “冷兄可有破敌妙策?”景翠盯住他。 “齐人两度伐魏,与魏人不睦。愿意帮齐的只有韩人与秦人,但魏人扎于叶城,刚好将齐人与韩、秦二军隔开,实质上已成孤军。匡将军这般用兵,可谓骄兵。想想看,齐人两败大魏,一败强秦,这又伐灭燕国,堪称天下无敌。无敌则骄。匡章孤军深入大楚腹地,如入无人之境,根本不将楚人放在眼里,可见其嚣张。幸亏楚王应对及时,调回王师,将其阻住,否则,宛城的城头这辰光不定就插上齐人的旗帜了。” “冷兄是说,我先将齐军吃掉?” “吃掉齐人,怕是没那么容易。”冷向苦笑,“匡将军是员悍将,那年偷袭项城,差点儿擒住昭阳;之后是败秦、灭燕,驰名列国,迄今为止,他还没有打过败仗呢。” “唐蔑将军也未打过败仗!” “是吗?”冷笑假作惊讶,“在下还从未听说过这人。不过,匡将军孤身犯险,于唐将军或倒是一次机会。” “唉,”景翠轻叹一声,“他敢这么犯险,也是瞧准势头了。北有韩、秦,东有魏人,方城周边危机四伏,在下……也是顾不过来呀。” “景大人大可无虞,”冷向指向北方,“韩、秦之军受阻于鲁关,不是攻不克,是韩人不想攻。韩人让秦人打头阵,秦人让韩人打头阵,二军各有算计,鲁关是永远攻不克的。再看叶城,魏将是公孙喜,而公孙喜是公孙衍的亲侄。张仪求助,魏王惦念襄陵旧仇,魏人必须出兵。但公孙衍这辰光是魏相了,公孙衍与张仪不睦,不肯出力,是以魏人安营扎寨,迄今未出一车一卒向楚人挑战,听说双方一团和气呢,恨得张仪牙齿根痒痒的。三国之中,对楚人真正起杀心的只有齐人,要不然是不会大老远跑这一趟的!” “在下明白了。”景翠拱手,“谢冷兄指点!” “景大人不必客气!”冷向回过礼,起身,“在下这要回去,免得韩王起疑。” “冷兄,您就留在楚地吧。依冷兄之才,必得大王重用!” “唉,”冷向轻叹一声,指指自己的一头白发,“老了,就没再想过建功业的事。再说,在下已经立有家室了,妻儿在守着呢。” 冷向一口水没喝,匆匆离开。 送别冷向,景翠返回书斋,越想越觉得冷向讲的是,事态严竣了,当即备车驰往唐蔑大营。 听完景翠的讲述,唐蔑陷入长考。 “冷向这人……”唐蔑抬头,看向景翠,目光质询。 “就本将所知,”景翠晓得他想询问什么,解释道,“秦王杀商鞅时,亦拘了冷向。商鞅将死,只提一个条件,就是赦免冷向,因为他有一个瞎子妈无人赡养。秦王念及商鞅功劳,勉强答应了,冷向是以留得一命,回韩迄今。”略顿,“此番他冒险前来,主要是因为先叔公景监。先叔公因为於城十五邑与商鞅闹翻,但他与冷向关系甚密。商鞅在於城时,冷向往来宛地多次,皆是与本将联系。之后商鞅出事,冷向才没再来的。” “这么看来,冷向是真心帮我的。”唐蔑再无疑惑,看向景翠,“您是副将,如何应对,末将谨听将令!” “当务之急是先把齐人击溃!”景翠看向唐蔑,“只要我击溃齐人,魏、韩必退。一旦魏、韩退兵,单剩三万秦卒,想它闹不出光景。那辰光,我东线无虞,腾出手来全力对付西线,秦王想不屈服也难。至于如何退齐,想必将军已有妙策了吧?” “景将军,”唐蔑拿出军情图,指向沘水下游不远处,“末将的方略是,既然要打,就打他个有来无回。末将拟出兵三万,从此处渡过沘水,绕至泌阳,绝其粮道,断其退路,迫使匡章与我决战于沘水。只是末将分走一半兵力,主场人手略显不足。” “将军勿忧,”景翠接道,“本将可从鲁关、叶城调兵两万予你,加上再调一万宛城守卒,你麾下的总兵力亦不下六万,再由邓、穰两地抽调三万,合兵一十二万,倍于齐人。再说,齐人四面受敌,也是要分力的。” “如此甚好!”唐蔑握拳。 二人议好兵力部署,唐蔑即召麾下诸将至中军大帐,发号布令,景翠则驰回宛城,一面将情势并应对策略写作战报,发往峣关,一面急调叶、鲁、邓、穰守卒完成包抄。 沘水的上游是泌水,由宛城略偏东南的一带浅山里一路西流,至宛城南侧的唐地,改叫沘水。由于这是一条水的两段,距离也不长,人们叫着叫着也就分不清了,或叫它泌水,或叫它沘水。 齐军是沿着沘水的南侧向西推进的。进至宛地东南,沘水南拐,流有十余里,再度西流,汇入淯水,最终流入丹水,经由汉水注入江水。 唐蔑迎战的地点正是这一段。 唐蔑将其队伍呈一字儿摆开,将长达十余里的西侧河滩悉数控制。匡章亦令三军沿沘水东岸扎营布防,与楚人对峙。 沘水的这一段水床宽阔,水流平缓,岸边沙滩呈黄褐色,沙粒很粗,一看就是合适的厮杀场所。 楚国集中兵力伐秦,各地城邑除守卒之外,再无余卒。齐军入楚境之后,只走大道,不攻城池,因而一路畅行无阻,直至此地,前路方才被唐蔑拦住。 齐军连败大魏,杀灭庞涓,主将更是败秦、灭燕的威猛将军匡章,这又孤兵深入,直插方城的大后方,即使从未吃过败仗的唐蔑也不敢造次,小心翼翼地沿沘水布防。 匡章就地取材,沿河滩扎下牢固营寨,使人每日哨探楚军动静,同时与魏、韩、秦三军保持联络,扎下架势长期抗衡。 匡章也不想再进了,因为他预设的目的就是这附近。只有屯兵于此,南逼郢都,南迫宛地,才能造出声势,迫使楚王议和。既然齐宣王一定要救秦,一定要趟这池浑水,身为主将,他匡章也只能把水搅浑,卡在对方的七寸上,达到既定目标。 这日晨起,匡章如同往常一样,疾步走到沘水岸边,沿水岸巡防,时不时地看向水面对过的唐蔑军营。 正值初夏,接连下过几场大雨,沘水涨了不少,但水面已经开始返清,映照出淡淡的天蓝。 霞光照在对面的楚营里,匡章毋须登高,就可看到楚人布下的阵势。一些地方布防密集,一些地方布防稀疏。他在对方布防稀疏的地方,走近水边,拣起一块石头,使力扔向水面正中。那石头没入水中,发出沉沉的声音。匡章晓得,此处是深水区了。 匡章巡视一遍,回到大帐,见早餐已经备好,坐下刚要用餐,一匹快马驰至,一名军尉翻身下马,向他呈上一只封牢的黑色布囊。 匡章拆开黑囊,心头一凛。 囊中是一块丝帛,帛中间裹着一只木刻黑雕。黑雕很小,但雕工不错。帛上面扼要描绘的是楚军异动的情势图,详细标示楚军异动的路线及兵员数目、屯扎地点等,时辰是昨日夜间。从图上看,唐蔑军分出三万,已于昨夜沿沘水北岸约十里处向东穿插,在齐军东侧二十里处设阵布防,断了齐人归路。鲁关、叶城、宛城守卒两万,运兵于沘水北岸,穰、邓守卒三万,亦于昨夜东下,运兵于齐军南侧。截止目前,楚人对齐卒完成四面包抄,从标示的运兵终点看,除沘水对面的唐蔑军外,三路楚卒各距齐军约二十里。 显然,楚人第一步完成的是战略包抄,意在全歼齐卒。 这是匡章意料之中的事,也是他最不想看到的。 自齐军入境,匡章严令三军不得扰民,不得扰城,进驻至此后,亦对楚人秋毫无犯,就是在告诉楚人,他匡章无意与楚人作对,不过是奉命出兵而已。 然而楚人…… “你从何处得到此囊的?”匡章看向军尉。 “有人于凌晨时分用响箭射过来的,被我巡防将士拣到。” 匡章端详一会儿黑雕,微微闭目。 显然,这是秦国的黑雕得到情势变化,紧急透给他的。 话音落处,又有战马驰近,是齐军自己的巡防骑卒,报说在他们的后方约二十里处发现大量楚人,正在排兵布阵,情势与秦国黑雕所报完全契合。 匡章挥退诸人,一边用早餐,一边思考这突发的敌情,寻思退敌良策。 眼下看来,这一战不打是不行了。 匡章用完早餐,摸出苏秦要求他观而不战的锦囊,端详一阵,与秦人送达的黑囊摆在一起,传令三军诸将大帐听令。 这一日,齐军大营仍如往常一样平静,一切似乎是,对于楚人的所有包抄与部署,齐人压根儿就不知情。 是夜,天近黎明,大地愈见昏沉。五千骑卒用麻布包裹马蹄,悄无声息地驰往二十几里之外的沘水下游,在几处最深的水域,静悄悄地趟下沘水,游至对面。这些地方一是离楚营较远,二是水域过深,水中心超过一丈,楚人几乎没有设防,甚至连个岗哨也未设置。 俟所有骑手渡水完毕,五千骑卒即兵分两路,三千骑卒如风般沿沘水堤岸驰向楚卒防御最密的中心地带。这儿河床平坦,河宽水浅,最深处亦不过腰,步卒皆可涉渡,因而楚人防守严密,弓弩密布。然而,在这黎明前的昏暗中,所有守卒皆在沉睡,俟听到动静,齐卒已从马上跃下,旋风般杀到眼前,大多未及抗拒就已身首异处。 这边一打起来,早已守候在沘水对岸的天量齐卒皆如青蛙跳水一般,扑扑嗵嗵地弹下河床,涉水过河,加入混战。 楚卒全线溃退,十里河防于顷刻间被齐人攻占。 在水岸开打的同时,另外两千骑卒径直驰往楚营纵深处,将手中火把纷纷扔向楚卒的帐篷顶上。楚人的帐篷多为粗麻织成,为防雨水,上面抹一层厚厚的桐油,经火把一点,立时燃烧起来。楚卒被骤然惊醒,见齐人已经杀到营中,无不惊惧,四处乱蹿,场面大乱。 更多的步卒涉水而过,排山倒海般压向楚人。先行的五千骑卒则又回到马上,驰至楚人的后方,完成包抄后策马狂驰,朝慌乱的楚卒四下冲撞。这些楚卒多为卸甲状态,甚至连兵器也没带齐,被往来奔驰的齐国战马撞倒,践踏,惨叫声不绝于耳。 涉水过河的齐卒皆是有备而战,胳膊上无不绑着白布,只对没有白布的人影刺杀,而楚人完全无备,在黎明的昏暗中只能是见人就刺,反倒自伤不少。及至天亮,楚营尽被焚毁,楚卒死伤逾两万,被俘数千,仅有不足千人逃走。 从叶城、鲁关、宛城赶至沘水北岸的楚卒望到这边杀声震天,无不心惊胆颤。 从凌晨前开战,到太阳出来时打扫战场,前后不过一个时辰,楚军中最能打仗的骁将唐蔑及麾下三万锐卒被齐国的六万锐卒渡过沘水冲垮,几乎全部被歼,连主将唐蔑也死于乱军之中。 景翠闻报,惊出一身冷汗,写出紧急战报发往峣关,令沘水北岸的所有楚卒紧急撤回,又使快马令在泌水上游拦截的唐蔑部众撤往宛城,令在齐卒南侧的邓、穰守卒布好阵势,严防齐人乘胜南下,进攻郢都。 匡章并未乘胜进攻,反倒传令三军返回沘水东岸。齐人回渡,见自家营地依旧好端端地立在那儿,就又原地安顿下来。 匡章写出战报,向齐王奏报与楚人大战、大捷的原因并过程。就在战报发出的次日,匡章亦收到齐王让其撤军的旨令,随即传令拔营起行,循依原路撤出楚境。 然而,大楚力敌横亲四国所形成的战略均势犹如一排多米诺骨牌,随着垂沙之战与唐蔑之死,也就是第一张骨牌的轰然倒掉,整个倒塌。 就在匡章突袭唐蔑的这日夜间,秦、韩发难了,数以万计的联军士卒纷纷攀上鲁关之西的方城高墙。由于景翠抽走两万守卒,新的守卒尚未补充到位,这段城墙防守极弱,迅速被秦、韩联军突破。攻入方城之内的联军折身杀向鲁关,关外联军亦同时攻关,鲁关失守,方城守卒全线溃败,死伤无数。 没有方城这道屏障,早就憋着一股劲儿的秦、韩联军再无顾忌,所向披靡,庄峤部卒苦撑不住,节节败退,好不容易才在宛城北部的淯水一线扎下阵脚,重新部署防线。庄峤检点兵马,已折去大半,于无奈中,向怀王并王叔禀报军情,请求增援。 鲁关被攻破,叶城守卒见大势已去,弃城逃走,给大魏武卒留下一座空城。 接踵而至的是司马错。 在攻占黔东郡之后,司马错腾出手来,马不停蹄地一路向北打去。秦人兵分两路,一为陆路,一为陆路,沿途造出巨大声势,楚人纷纷避难郢都,整个郢都人心惶惶,未曾历过大事的太子横于一日之内向怀王连发三封求救急报。 唐蔑被杀,黔东南丢失,方城失守,庄峤求救,宛城危急,还有郢都……怀王再也定不住心了,传旨撤军。 两军相搏,僵持中的双方是不能轻易撤的,何况此时的楚卒已无战心,见怀王离去,再也撑不住了。与楚卒相反的是秦卒,个个如打鸡血一般,不要命般攻打峣关。 峣关失守,紧接着,商城、武关亦被攻破,退入北山的魏章残卒趁势杀出,收复於城并淅邑。 楚人全线崩溃。 魏章部汇合公子华部,沿丹水河谷一路向南,西拐进入汉水,又逆汉水而上,夹攻汉中郡。与此同时,公子疾亦率南郑秦军东向进攻,王叔两面受敌,力战不逮,弃守汉中,退向庸国地房陵。 在夺取方城之后,秦、韩联军向庄峤部再次发动攻击。庄峤、景翠不敢恋战,弃宛城回撤,庄峤与王叔合兵一处,景翠则退守邓、襄、穰等城邑,力保郢都的最后一道屏障。 怀王一路奔回郢都,连惊带气,病倒了。 至此,一场由怀王一怒而起的两轮伐秦大战,以秦国连横四国、全方位完败楚人画上句号。楚怀王不仅未能收复商於,反倒折兵近二十万,丢失黔东郡、汉中郡并方城周边大块辖域,铁都宛城及以北地区让韩人占据,叶城以东约十邑落在魏人手里,惟有引发多米诺骨牌整个倒塌的齐人由于提前撤军而未能参与议和,未能得到任何好处。 齐人也无暇顾及任何好处了。 在收到匡章大败楚人的捷报之后,齐宣王兴甚志哉,大宴群臣,在众臣一爵接一爵的道贺声中,喝得高了。返回后宫时,宣王走路不稳,被两个宫人一路搀扶回寝宫,想吐酒,连吐几次未能吐出,在昏昏沉沉中倒头睡下。 这一睡去,齐宣王再没醒来。 翌日凌晨,宫人按照常规服侍他起榻,连叫几声未见应答,摸他手,是凉的,挡他鼻息,已无一丝,急召御医。经多番诊断,众御医一致认定,大王早于前半夜已经驾崩,崩因是,由酒神催发出的喜心风。 与先威王一样,齐宣王崩于突如其来的齐军得胜喜讯。 是日,齐国太子田地无悬念即位,是谓齐湣王。 苏秦本已离开临淄,还未走到阿城,得闻大丧,就又返回。 匡章坚持兵发宛城,从而使楚国的下东国之地免除一场战争浩劫,也使陈轸的返故乡之游得以成行。 离开昭阳封邑,陈轸与林东两家各乘一船,以船为家,沿着连绵不绝的水系,荡荡悠悠,不急不慌,先入淮水,又溯淮而上,进入颖水。 颖水是淮水的最大支流,河面甚宽,水清且缓,适合船运,陈轸两家在郢都租用的两艘专门从事客运的漂亮篷船,在这些往来不绝的货船中很是出眼。 篷船溯颖水而上,行约四百来里,拐入一条小点儿的支流,再溯支流而上,行二十来里,远远望到一座古城。 陈轸一手挽着夫人伊娜,一手拉着女儿陈合玉快步走到船头,情绪激动起来。 夫人伊娜又怀身孕了,是在昭阳邑里怀上的,这辰光小腹已经鼓起来,身体开始发福,林东媳妇小桃红一口咬定是个男婴,陈轸乐乎,赏给她一枚大珍珠。女儿陈合玉已经长到半人高,因为是个黄白混血儿,出落得极是漂亮,肤色白中泛黄,黄中有红,皮质细腻,通身无瑕,长发已过肩,黑中泛红,微微卷曲,两眼大而有神,水汪汪的,举手投足无不是个美人坯子。陈轸将她视作心肝宝贝,早晚看到她,笑在脸上,喜在心里,培养女儿礼仪诗书的事,也是他一手包办了。 “阿大,”陈合玉仰脸望着他,“那就是咱的家吗?” “是的,宝贝,”陈轸指向远处的城楼,“它叫宛丘!” 宛丘是陈轸出生并长大的地方,依旧繁华。这儿曾是伏羲氏的葬骨地,亦为商朝属国陈国的都都,之后又经周室册封,依旧为陈国都城,直到一百多年前被楚国灭祠。 船靠码头,林东寻到几辆马车,将船上物品悉数搬上车,付给两个船家各三十锾佣金,打发他们回郢去了。 在陈轸指引下,车马停在宛丘城内一条东西大街的古老铺面前面。 众人抬头望去,依稀仍可辨出门楣上的一块老匾,匾上写着“陈氏陶器”四字。 “闺女,念念,上面写的啥?”陈轸指指老匾,看向女儿。 “陈氏陶器,”陈合玉念道,“阿大,这是一家卖陶器的,我在郢都见多了!” “呵呵呵,”陈轸笑道,“郢都的陶器可就比咱这儿的差远了哟。” 铺门开着,小二以为来客户了,紧忙迎出。 “叫店家出来!”陈轸冲小二道。 小二应一声,急急进去,不一会儿,一个老者走出,看见陈轸,盯住他,怔一会儿,小声:“这位客官,您面熟呢……” “您老再看看!”陈轸凑前几步,站在老者跟前。 “您不会是……”老者又盯一时,“轸少爷吧?” “戚叔,”陈轸大叫一声,几乎更咽,“我是陈轸,我是陈轸呀!” “我的少爷呀!”老者扑嗵跪地,涕泪滂沱,“您……您可算是回来了!” “戚叔——”陈轸泪水亦出,扶起老者,“您老看起来硬朗呢。” “硬朗,硬郎,这都是托少爷的福啊!”老者转向小二,“快,我家主公回来了,叫大家都出来,迎接主公回家!” 小二慌忙跑进,拉出十多个浑身是泥的陶工,齐齐地站在两边。 陈轸扯起伊娜并合玉,缓缓走进这个他在十五岁离开后就一直没回来过的家。 铺面很大,是个四进院子,第一进是铺面,第二进、第三进是陶坊,第四进是东家的主房,在陈轸走后一直空着,这辰光被戚叔暂时用作库房,里面放满半成品的陶器。 “陈氏陶器”是陈轸的祖上公子迟开的。 陈国被灭之后,陈氏一门散落于天下,湣公的第五个公子,公子陈迟,不知从何处学来制陶的手艺,于二十年后带着一家老小重归故土,在闹市区开设一家陶器店,以此养家糊口。 制陶是陈氏先祖的手艺。陈国的先祖是舜帝,因舜曾居于岐山一带的妫水,故而其后裔以妫为姓。之后妫姓部族随大禹治水而东迁,在伏羲氏的葬骨处宛丘立国,称为陈国。之后商兴,陈依附于商族,专门为商人制作陶器,由商人贩卖于天下,宛丘因而也被称作陶都。再后周兴,陈部族转而依附于周。周武王在灭商立国之后,得知妫满为舜帝的嫡传后人,即将长女许配予他,封他为大周的陶正,晋级侯爵,立国于宛丘,国名依旧为陈。妫满死后,谥号为陈胡公。胡公再后,历二十五世,至陈湣公时,终为楚人所灭。 公子迟是个有抱负的人,真正想的不是制陶,更不是养家糊口,而是复兴陈国,承继绝祠。陈族之兴,始于制陶,复兴陈国,自然也须由制陶业开始,这就是他在宛丘开设陶店的始因。 正因为此,公子迟未将重点放在制陶上,而是将手艺教给仆从,将店铺交由老仆管理,对于自己的子女,则严格地教以诗书礼乐。公子迟之后又传四世,至陈轸生父陈庆,复国愈发无望,完全死了先祖子迟的复国之心。陈轸命硬,出生三年,父死,又三年,母死,陈轸由家宰戚叔照料长大。陈轸在魏国时的家宰戚光是戚叔的长子。林东是戚光的旧友,老家在附近项城,已经没人了,这辰光代替戚光,一心一意侍奉陈轸。 店肆里是没办法住的。陈轸带老婆孩子将店肆巡视一遍,向她们介绍老陈家曾经的辉煌,俟林东回来,在宛丘城中最好的客栈里订下两套客房,招呼两家搬去住了。 次日晨起,陈轸吩咐戚叔与林东置办祭物,自己带着伊娜母女并小桃红娘几个巡游宛丘。 宛丘依然是宛丘,但在陈国破灭之后,已不再成为一国的政治文化中心,全方位的破败了,宛丘人要么走出去,要么守在城中,以制陶这个祖业谋生,因而城中到处是陶器店,河滨中往来船只,也多是运送陶器的。 更惨的是陈国的宫城,在亡国后收归楚国王室,渐渐的被王室忘却了,几十年中无人修缮,说破败就破败了。至楚威王时,不知是谁想到这处资产,就将它变卖了,买家是宛丘最大的陶器商,而那商人常住宋地定陶,便将这儿改作陶器作坊,这辰光惨不忍睹了。陈轸至魏,发达之时,曾想过将这宫城买回来,可这念头一闪而过,因为他的心早已不在宛丘,更不在复兴陈国了。 陈轸引领她们转完全城,见林东已办好各类祭品,就引她们前往先庙。 陈国的先庙位于宛城的西南角,百多年前被楚人拆毁。由于是先庙之地,没人在原址上盖房,楚人于是就种些杂树,这辰光,这些杂树已经蔚然成林,大的有合抱粗了。子迟回来,欲修祠,楚人不许。子迟死,其子悄悄地在林中立起一座祠堂,题写“陈氏宗祠”几字,不久就被发现,上报宛丘县尹,县尹实地察看,见上面题写的只是宗祠,就闭只眼放过了。历经几代人反复修缮,至陈轸时,此祠已成景致,大祭之日,总有不少陈氏宗亲前来祭祀。陈轸幼时,每至祭日,母亲就会带他行祭。母亲过世之后,带他来的是戚叔。 祭品摆上,香火点燃,陈轸朝列祖列宗一一拜毕,使林东敲鼓,自己亲手击缶,让伊娜、小桃红与女儿合玉于堂中舞蹈。伊娜虽有身子,但功夫在身,舞姿依旧是动人的。小桃红与女儿也早被她培训出来,这辰光舞得有模有样了。 乐舞声中,陈轸引吭高歌: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 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坎其击鼓,宛丘之下 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坎其击缶,宛丘之道 无冬无夏,值其鹭翿 陈轸唱着,唱着,泪水模糊了眼眶。 “阿大,您哭了。”一曲舞毕,合玉走过来,睁大眼睛,“您这唱的什么呢?” “唱的是咱家乡宛丘。”陈轸向戚叔讨来墨汁与竹简,将歌辞写上,指给她看。 “阿大,您讲讲嘛,我看不懂哩。”合玉盯着歌辞。 所有目光也都看过来。 “呵呵呵,”陈轸笑了,“你们要想明白这首歌呀,就得跟我来!” 陈轸带他们走出祠堂,来到城南门,登上城门楼,站在最高处,指引他们眺望四方。 远处,四个方向皆有低矮的山丘,连绵起伏,断断续续。两条水流由北面的浅山流出,像是两条玉带飘过来,蜿蜒曲折,将宛丘卫护在中央。 “什么叫宛呢?”陈轸指着四个方位的丘冈,“就是四周高,中间低,像是一个大碟子。你们看,我们的宛丘,是不是这样的碟子呢?” 众人称是。 陈轸分别指向两条流水,一条在东,是他们坐船经过的,另一条略略远些,在西侧。两条流水皆是由北而南,汇入颖水,再汇入淮水。 “阿大,”陈合玉看会儿两条水流,若有所思,“诗里是讲的这两条水吗?” “是的,孩子!”陈轸抚摸她的一头秀发,指着水流,“你看它们多美呀,宛如两条漂亮的丝带,碧波荡漾,环舞在宛丘之上。”指向伊娜与小桃红,“就像是你娘与你阿姨守护你阿大与你阿叔一样,她们含情脉脉,无怨无悔地守护宛丘。水流荡荡,如鼓如缶,如歌如舞,它们由春到夏,由秋入冬,年复一年,热情不减。” 见陈轸这般解读此诗,赞扬她们,伊娜与桃红喜滋滋地走过来,不无迷醉地靠在她们的男人身上。陈轸轻拍几下伊娜隆起的小腹,指向两道水流,看向女儿:“她们还孕育呢,宛丘里的所有草木,所有动物,所有人,都得感恩于她们的滋补!” “阿大,玉儿明白了!”合玉若有所思,“待玉儿长大,也这般孕育,是不?” “是的,孩子,”陈轸乐呵呵道,“像你娘亲一样,像你阿姨一样,寻到你的宛丘,认准他,守护他!” 众人皆笑起来。 “记住了,阿大!”合玉郑重点头,“可我……怎么才能寻到那个他呢?” “这个嘛,”陈轸轻轻抚摸她微卷的秀发,“他应该是个这样的人!”微微闭目,轻声吟诵: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 有美一人,伤如之何 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彼泽之陂,有蒲与蕳 有美一人,硕大且卷 寤寐无为,中心悁悁 彼泽之陂,有蒲菡萏 有美一人,硕大且俨 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阿大,这诗讲的又是什么?”合玉歪起脑袋,盯住陈轸。 “讲的是‘有美一人’,叫夏姬。” “夏姬是谁?” “是郑穆公的女儿,她嫁到我们陈国,丈夫是一个叫夏御叔的大夫。夏姬堪称是名称天下第一的美人,引得一众男人绕在她身边团团转哪。” “一众男人?”伊娜惊叫。 “是呀,九个男人因她死了,还有两个家族因她灭门。” “老天哪!”桃红夸张地尖叫。 “阿大,”合玉却不惊讶,一本正经地看着陈轸,“难道她比我的娘亲还要美吗?” “哈哈哈哈,”陈轸大笑起来,“这个是不能比的。不过,这诗写得确实像你娘亲。你娘亲呀,年轻辰光,柔体如蛇,舞姿曼妙,声音哪,甜得像是莺啼,更有一头金发‘硕大且卷’,有那么一段辰光,害得你的阿大是‘辗转伏枕’,差点儿是‘涕泗滂沱’啊!” “瞧你呀!”伊娜不无娇羞,轻嗔一声,“这都跟孩子讲些什么呢!” “哈哈哈哈,”陈轸再爆长笑,揽过陈合玉,“未来该是我家的这个‘有美一人’了,合玉呀,要想引得天下英雄竟折腰,你就得向你娘亲多学点儿哟!” 众人皆笑。 然而,家乡再好,也终归圈不住陈轸这只展翅于天下的大鹏。接后几日,陈轸连做几事,一是带全家至陈氏几个祖陵,将先祖之墓一一扫过;二是在宗祠一侧新起一堂,供起为他而死的家宰戚光的牌位;三是将先祠委托给戚叔一家;四是立下契约,将“陈氏陶器”并家中所有财富赠送给戚叔,只在契约中追加一款,每年大祭时,由戚叔一家代行陈氏宗祠的所有祭事,接待天下各地前来扫墓认祖的陈氏后人。 处置完家事,陈轸出资购置五辆驷马篷车,让戚叔从徒工中选出几个可靠壮男,一路赶赴赵地。 五辆驷马辎车一路向北,行至宋地,陈轸忽然想到惠施,遂在宋都睢阳寻个客栈安顿下来,自驾一车前往蒙邑。 惠施的宅院里却是一片荒芜。陈轸询问惠施的邻人,说是惠施已经死有大半年了。 陈轸伤感一阵,付给邻人几枚布币,请他带路,在店肆里买齐祭品,出城赶至一片林子。 “就是这儿了,他家的祖地!”邻居指着一片老林。 陈轸下车,拿起祭品,随他入林,在一座新丘前面停下。 毫无疑问,新丘下面就是惠施的安息处了。 陈轸放眼看去,墓地很大,坟头很多,说明惠施的家族曾经兴盛过。显然,好位置都让祖先们占去了,轮到惠施,他就只能靠边埋。 新丘的旁边栽着四棵柏树,是从其他坟头移栽过来的。陈轸的目光落在墓前竖着的一块石碑上。没有通常所见的碑文,只有一片含糊不清的笔划,线条放荡,看起来像是在岩壁上所见的古人刻画。 陈轸琢磨良久,方才辨出是三个字,“子非鱼”。 陈轸怔了,盯住那个邻人:“你能肯定,这是惠相国的墓吗?” “是他的呀,”邻人指着墓地,“这个坑还是我与几个朋友挖的呢!” “可这碑上,怎么写的不是惠子?” “写的啥?”邻人不识字,自然认不出来。 “子非鱼。” “唉,”邻人轻叹一声,“埋他时,我们并没给他立碑文。这个碑文,不晓得是谁为他立的。”略顿,“对了,大人可以去问庄周,不定是他立的呢。” “咦?”陈轸盯住他,“葬惠施时,庄周没有到场?” “哼,他才不到场呢!”邻人耸耸肩,拧下鼻子,“葬他女人时,他还击盆唱歌呢。”压低声音,指向坟墓,“老头子刚从楚国回来那辰光,过得原本不错,可一来二去的,他与那个叫庄周的疯子混到一起,”指指心口,“这儿就不大正常了。” “怎么个不正常的?”陈轸急问。 “不洗衣裳,不梳头发,不洗脸,有屋不住,不榻不睡,一天到晚与那怪人漫天地里瞎转悠,一转就是好几天,月儿四十不回来是常有的事,待回来时,就与那庄周一般成个邋遢子了,几丈之外就能闻到一股怪味,从他俩身边过,得捏住鼻子。两人躺在太阳地下晒暖,晒着晒着就从胳肢窝里摸出一个虱子,还舍不得挤死,轻轻放到旁边的草窝里。有蚊子咬他,也不拍死,呵呵呵地笑看那蚊子抽他的血,你说这……”邻居连连摇头。 “呵呵呵,”陈轸笑了,“这个倒是成趣。”盯住他,“那个庄疯子还好吧?” “好着呢!”邻人看向河水,“这辰光不知野到哪儿发呆去了!” “帮我寻到他,我再付给你两枚布币,成不?”陈轸开出条件。 “成成成!”那邻人乐颠颠地撒腿跑开了。 陈轸在惠施墓前摆好供品,燃上香火,盯住墓碑,怅然叹道:“咦吁唏,老惠子,在下终于定下心来,专程奔此,一念会你,好好听你唠叨几天你的名实,没想到竟是来迟了。方才听你邻人几句闲言,在下算是晓得你了,这也越来越嫉妒你了。在下嫉妒你,不是因为你夺了在下的相位,而是因为你得遇一个人生的知己。昔年俞伯牙得遇钟子期,二人结作知音,子期死,伯牙摔琴。今朝你有幸得遇庄周,与这般达人结伴而游,参天破地,夫何憾哉?叹我陈轸,自十五岁离陈,蝇营狗苟,到头来却是水中捞月。眼见这头发花白,腿脚沉重,轸亦厌倦世事,可思来想去,天下之大,竟是无个归处。家乡已成过往,楚地是再也不想守了。天下熙来攘往,列国你争我夺,未来之路充满变化,在下这想寻一安宁之处终老,竟成奢望。在下羡慕你,一有名实,二有庄周,三有这一块终老之地。想我陈轸,碌碌忙忙,忙忙碌碌,迄今依旧是一无建树!功名利禄,挟持天下,曾经障我双眼,终了皆为浮云。佳友知音,永远是轸奢求。方今之世,轸所敬慕,惟有三人,一是你老惠子,二是淳于子,三是苏子。可你等三人,无不是皓月星辰,高高在上,轸只能仰望,不可企及。”顿住,目光落在墓碑上,“譬如你这三字吧,‘子非鱼’,究底是在玩何迷藏呢?” 陈轸正自慨叹,那邻人如飞般跑来,老远就叫:“大人,大人,我寻到那个庄疯子了!” 陈轸起身,待他跑近,跟他一路寻去,果在不远处的浍水滩上望到庄周。陈轸摸出两块布币递给他,大步走向滩头。 庄周仰躺在滩头,两眼闭着晒太阳。 “庄先生?”陈轸走近,躬身揖道。 庄周微微睁眼,斜睨他一下,又闭上了。 “庄先生,”陈轸再揖,“在下陈轸,有大惑求教于先生!” “庄周不是先生,你寻错人了!”庄周眼睛未睁,声音出来。 “这……叫您庄真人,可否?”陈轸问道。 庄周打起呼噜来。 “庄子?” 庄周继续呼噜。 “庄兄?” 庄周的呼噜越发响了。 “庄周!”陈轸急了,直呼其名。 庄周的呼噜立马止住,声音出来:“说吧,你有何惑?” “子非鱼?” “到水边!” 陈轸怔了下,走到水边。 “见鱼乎?” “见了。” “鱼乐乎?” “游来游往,很乐呀。”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周斜眼睨他。 “是了,是了,”陈轸恍然悟道,“在下非鱼,自是不知鱼之乐。”略顿,依然不解,“您在惠施墓碑上特别写此三字,可是另有深意?”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庄周没头没脑地又来一句。 “咦?”陈轸挠头,凝眉有顷,喃声重复,“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抬头,“请问庄……庄周,那个碑文究底何解?” “是这般解,你可听好。”庄周坐起来,没有睬他,一屁股出溜下水岸,骤然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跳入水中,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显然,庄周的这声长笑就是解了。 望着庄周的背影,陈轸慨叹一声,怅然若失。 田氏齐国的王陵位于临淄南侧,淄水南岸,距离淄水不远。最早埋在这儿的并不是田齐的开宗之祖田完,而是正式立国之君田齐太公和与田齐桓公午。二陵东西向并列,镇在鼎足山中。威王之陵向西错开里许,及至宣王陵墓,自然就挨在其父身边了。 田氏王陵选址是没说的,南靠稷山,北面淄水,东枕鼎足,为宣王送葬的稷宫学者们无不赞叹,除去一人,邹衍。 当然,这些陵址不是邹衍选的。确定陵址的是齐国太庙,由太庙令主持。太庙令之下,又有一拨子风水术士专门为王室成员确定陵区及穴位,轮不到邹衍说话。 葬宣王这日,临淄城中多达万人送殡,与先宣王作别,惟有邹衍不在行列,孤身一人来到田齐太公与桓公的两大陵前,久久地凝视二陵。 看着,看着,邹衍的心揪起来了。 邹衍召辆马车,驱车南奔,攀上稷山,站在山顶远眺这几处陵墓,之后又从不同角度观察,甚至测量。 邹衍一连忙活三日,睡不着了,于第四日晨起叩门稷下学宫祭酒的馆舍。 开门的不是淳于髡,而是刚被齐宫任命不久的祭酒荀况。 荀况是由赵地新来的,初到稷宫时没车没马,一肩挑着两个篓子,一只篓子装着十几册竹简,另一只放着他的简单行李。让稷下学者吃惊的是,他篓子里的竹简,全部是他自己的著述。在到后第三日,荀况申请开坛,一出场就拿离开临淄不久的孟老夫子当靶子,火力全开,批驳他的性善论,提出自己的性恶论,可谓是语惊四座。 几个月前,淳于髡偶得风寒,初时不以为然,不想半个月后病情加重,终至于卧榻不起了。淳于髡的病情惊动齐宫,宣王御驾探望,问起学宫事务,淳于髡提议由先生荀况接任祭酒。宣王随即召见荀况,见他胡须尚未长全,以为是召错人了,待陪他前来的学宫令兼上卿田文禀明,方才缓过神来,于三日之后下发诏命,聘任荀况为学宫的代祭酒。 该诏命如石击静水,整个学宫为之哗然,数十名稷下先生中没有一个肯服的,无不认定是淳于髡老糊涂了。 然而,诏命专制不服,邹衍也不能例外。向齐王进谏,邹衍须过祭酒这道关,否则就是僭越。 “观先生眉宇不展,”荀子将邹衍礼让至客席,拱手,开门见山,“发生何事了?” “衍有一事,”邹衍略略拱手,“烦请代祭酒禀报学宫令,奏报齐王!” 邹衍在“代”字上加重语气,发音清朗。 “敢问何事?”荀况淡淡一笑,拱手问道。 “事关先君太公、桓公二陵!” “哦?”荀况微微倾身,“先君二陵怎么了?” “是陵址不妥!” “敢问先生,陵址怎么不妥了?”荀况的眉头挑起来。 “是这样,”邹衍斜他一眼,“衍送先王入葬,得观二陵,心底发寒,三日不眠。鉴于事关齐国社稷,衍不敢怠慢,依稷宫规矩禀报祭酒,请祭酒代为转达宫令,奏报齐王,速迁二先君之陵,否则会出大事。” “先生还没讲清陵址是何不妥了呢?”荀况眯起眼。 “讲给祭酒,祭酒怕也不懂!”邹衍瞄一眼这个乳臭未干的代祭酒,一脸不屑。 “是吗?”荀况坐直身子,正正衣襟,清一下嗓子,扎下论辩的架势,“先生这还没讲呢,因何就断知在下不懂?” “好吧,”邹衍指向南面,“先君二陵点穴于三山之间,那三山呈鼎足倒立。鼎为王者礼器,那三山由此可称作鼎足山。鼎足山伸向西南,连脉稷山,再西南,连脉望鲁山,再西南,连脉泰山。泰山乃天下王山,自古迄今,为圣王封禅之地。泰山圣王之气沿地脉向东北伸出,出口正在鼎足之间。先王二陵不偏不倚,刚好点穴其中,镇住王气。王气不得出,则怨,怨则危殆,齐国社稷或将不久矣。” 荀况的眼睛越眯越小,渐成一道缝了。 邹衍不再说了,盯住这个年轻的祭酒。 “敢问邹先生,”荀况眼睛睁开,二目如炬,射向邹衍,“您何以确定鼎足山一定就连脉稷山、稷山就一定连脉望鲁山、望鲁山又一定连脉泰山?” “淄水出焉!”邹衍见他问出这句不上道的话,声音如从鼻孔里轻轻哼出。 “淄水出于望鲁山,又何以连脉泰山?”荀况再问。 “衍似说过这话,讲给祭酒,祭酒怕也不懂,这不,应了吧?”邹衍目现不屑。 “先生,您没有答复在下!”荀况固执道。 “水未连,山连!”邹衍应出一声,看向门外。 “方才先生讲到王气,王气之行当顺气脉,敢问先生,王气所行之气脉究底是走水还是走山?”荀况冷不丁问出这句。 “山水相依,气脉既走山,也走水。” “也就是说,”荀况接道,“泰山王气先行山脉,至望鲁山,再行水脉,至稷山并鼎足山,是不?” “是的。” “山脉与水脉相比,孰胜一筹?” “山之脉。” “三年之前,在下游历过泰山,”荀况再道,“立泰山之巅,放眼望去,泰山之东、之南、之西、之北皆有山,或相望,或相通。若以山之脉为上,泰山之脉连绵起伏,可远达青州,圣王之气又怎能舍弃山脉而改走水路呢?” “唉,”邹衍长叹一声,“这事儿真真与你讲不清爽!” “邹先生,稷宫之内,以学术为上,应该没有讲不清爽的道理。”荀况不依不挠,“先生若是连在下也讲不清爽,俟见大王,又如何能讲清爽呢?若是一直讲不清爽,轻则是危言耸听,重则是妖言惑众。惑众也就罢了,这惑大王……”顿住话头,目视邹衍,指节轻叩几面。 “哈哈哈哈,”邹衍长笑一声,转过来,逼视荀况,“祭酒大人,这就是你的论辩之道吗?” “非也,论理而已。” “既然论理,衍且问你,可知生气?”邹衍发难了。 “可是万物生、发之气?”荀况以问作答。 “衍再问你,人死之后,可有生气?” 这是个难以回答的题。万物既有生气,死人仍为人,人为万物之一,亦当有生气。 然而…… 荀况闭目有顷,睁眼:“有生气。” “气从何生?” “从物所生。人死为尸,尸为物,是物即有气。不过,死尸所生之气,不谓生之气。” “不谓生之气,可谓何气?” “死之气。” “祭酒果然博识!”邹衍拱手,“不过,在衍看来,它不叫死之气,叫阴气。阴与阳大化,生与死交接,化、接之气,皆作生气!” “称名不同,其实为一。”荀况拱手回礼。 “好吧,就叫它作死之气。死既有气,气则有行,敢问死气由何而行?”邹衍再问。 “由土。”荀况脱口应道。 “祭酒说的是!”邹衍轻轻击掌,“是以古今之人,多葬于土。再问祭酒,死之气又是如何行于土的?” 荀况长吸一口气,闭目。 显然,这个确实游离于荀况的学识之外了。 “在下愚痴,请先生指教!”三息过后,荀况拱手,态度虔诚。 “死之气,在衍可作阴之生气。”邹衍侃侃而谈,如同教授弟子,“阴阳生气,动则成风,升则成云,降则成雨,行则循土。气循于土,则生万物。土乃生气之体,气乃水之母。有土则生气,有气则生水。气行于土,因循地势,势起气始,势止气聚。是以葬尸之所,不可肆意,当循大地形势,觅气聚之处。夫势者,高千尺以上者为势,高百尺之上者为形。势来形止,是谓气聚之处。气聚之处,即为全气。全气之地,可作佳穴,可葬尸骨……” “荀况受教,”荀况拱手,止住他的话头,“先生所言的全气之地,俗为风水宝地,既可造房舍,也可葬尸骨。只是,”指向鼎足山,“这与鼎足山何干?” “天地生气,为金木水火土五行。五行相生,方得生命。人受体于父母,父母之体得天地生气,人子亦得。气感而应,鬼福及人,是以东山西崩,灵钟东应,此所谓天人相应。父母尸骸若是葬于全气之所,气聚而不散,就可荫佑人子;反之则伤。”邹衍应道。 “依先生所言,”荀况眯眼,指向南面,“势来形止,是谓气聚之处。泰山高千仞,其下为望鲁山,高五百仞,当为势;再下为稷山,高百仞,当为形;再下鼎足山,高三十仞,当为形止。再依先生之言,王之气始于泰山,这若是止于鼎足山,鼎足山岂不就是个全气之处了吗?” “正是。” “既然全气,当为上佳风水才是。先王葬此佳穴,理当荫佑齐国,先生缘何又说此二陵不祥、殃及社稷呢?” “是点穴不当,祭酒大人!”邹衍不耐烦了,“鼎足三山,既为王之气聚处,亦为王之气出处。先君二陵不偏不倚,刚好镇在王之气的出口上,王之气受憋于地下,欲进不能,欲退不得,欲出无孔,久则怨,怨则伤,是以不祥。” “唉,”荀况长叹一声,“荀况在赵地时,就闻先生大名,说先生谈天说地,博古通今,天下之奇,无有不知。今日受教,方知先生所谈之天,所说之地,所博之古,所通之今,多为无稽。” “你……”邹衍气极,指向他,一字一顿,“且说,邹衍所论,何以无稽?” “先生妄解天人相应,稽从何来?”荀况挑起论题。 “敢问代祭酒,何为天人相应?”邹衍恼火了,目光逼视,全身紧绷,字字如锤。 “天人相应,”荀况侃侃而谈,“即人之行应于天之行,应之得当则吉,应之不当则凶。列星随旋,日月递照,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凡此种种,皆有其常恒之情。世间万物,得其和则生,得其养则成。天之常情,不因处于禹世就有,亦不因处于桀世就无。日月星辰,禹、桀无不同,禹以治,桀以乱,可见,治乱非天也。春生夏长,秋收冬臧,禹、桀无不同,禹以治,桀以乱,可见,治乱非时也。得地则生,失地则死,禹、桀无不同,禹以治,桀以乱,可见,治乱非地……” “够了!”邹衍实在听不下去,大袖一摆,几乎是喝叫,“此等无知,谈何天人之应?” “敢问邹先生,在下何以无知了?”荀况压住火气,尽量使语气平和。 “日月星辰有恒,其运却不有恒,黄道赤道,呈万千之变。春生夏长有恒,其运却不有恒,风雨寒暑,呈万千之变。大地生养有恒,其运却不有恒,沧海桑田,呈万千之变。由此可知,禹时之天不同于桀时之天,禹时之时不同于桀时之时,禹时之地亦不同于桀时之地。此谓天地常识,敢问祭酒,是不知,还是故作不知?”邹衍一口气讲完,不及荀况反应,噌地站起,大踏步走出。 荀况起身追出几步,在门口止住,望着邹衍渐去渐远的背影,嘿出一声,声音很大地送行邹衍:“就这般气量,你谈什么天?” 第140 章|辩风水邹衍谏主 游太虚玉女受命 邹衍并未返回自己的学馆,而是大步流星地走向淳于髡馆舍。 淳于髡病了,躺在他的病榻上。御医诊过,说他是心肾不和,开出不少药,每天由他的弟子煎熬出两大碗,但他实在不想吃,能推则推,推不过时就勉强喝几口。 御医吩咐,淳于髡的病在心上,需要静养。于是,淳于髡馆舍的院门就被一众弟子轮流守值,寻常人一个不让进来。 医生的这个吩咐,却把淳于髡整苦了,因他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更让淳于髡伤感的是,爱犬伊人于几天前死了。伊人阳寿未到,也是病死的,死前一直守在淳于髡榻边,实在撑不住了,才让淳于髡抱在怀里,在主人的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 伊人死后,淳于髡彻底把生死看淡,再也不想吃药了。 邹衍照例被拦下,也是急了,冲馆舍大叫:“淳于先生,老祭酒,我是邹衍,谈天衍,有大事体求见!” “来人哪!”淳于髡听到声响,叫道。 守值弟子紧忙过来。 “有请邹衍先生!” 那弟子表情迟疑。 “去!”淳于髡沉下脸,加重语气。 那弟子出去,不一会儿,引邹衍进来。 淳于髡已从榻上坐起,朝邹衍笑笑:“谈天衍哪,你大喊大叫的,出了啥大事体哟?” “是天大的事!”邹衍拱手,“邹衍不得不求您了。” “呵呵呵,”淳于髡笑出几声,“天再大,也没有你谈天衍的心大,细细说来,不急。老光头正自无聊,这要寻个乐子呢。” 邹衍将事由一五一十说了,气不平道:“老祭酒呀,您明白一世,末了却做下糊涂事。稷下学宫人才济济,您哪能将祭酒重职交给一个乳臭未干的自大狂呢?姓荀的才念几卷书,就敢骑在我邹衍头上,说长论短?” “呵呵呵呵,”淳于髡真还乐了,拍拍光头,捋把胡须,“你且说说,该长多少岁,该念多少书,才能骑到你的头上?” “这……”邹衍急了,“您老这是偏袒他!” “呵呵呵,你这个谈天衍呀,”淳于髡又笑几声,“与代祭酒论辩,是鸡遇到鸭,一个咯哒咯哒,一个嘎嘎嘎嘎,想要谈到一块儿真还不容易呀!” “无知之徒,谁才愿意与他谈到一块儿呢?” “呵呵呵,”淳于髡越发乐了,“鸡有鸡的知,鸭有鸭的知,这辰光看来,老光头这是为稷下做下一桩大好事呢。” “老光头呀,”邹衍气急了,伸手指过来,“您……这还上劲儿呢!气杀我也!” “呵呵呵呵,稷下是个论理的地方,不能赌气,是不?赌气也没用,是不?”淳于髡的手吃力地反指过来,“你呀,就是一只斗鸡,早就该寻个鸭子过过招,随他试试水底深浅。鸭子呢,也该上到树梢瞅瞅,否则,无论是鸡是鸭,只要固执己见,就会掉进水井里,与那井蛙无异了。”略顿,收回指头,“不过,鼎足山事涉王室,倒也是差错不得,你还是去寻寻代祭酒,让他……” “我不寻他!”邹衍跺脚,“我再也不想搭理他了!” “你不寻他,老光头可就无能为力喽!”淳于髡两手一摊,“来人哪,送客!” 不待送客,邹衍已经起身,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走了。 邹衍前脚刚走,一辆辎车由远而近,在淳于髡的馆舍门前停下。 车上跳下一人,是陈轸。 淳于髡兴奋起来,挣扎欲起,被陈轸按住。 “哎哟哟,”陈轸坐在他的榻沿上,握住他的手,“在下欲去邯郸,刚刚走到大梁地界,突然听闻您老玉体有恙,心里那个急呀,当即就掉转车头,拐往临淄来了。” “来得好呀,”淳于髡笑道,“再晚几日,你怕就要到那稷山深处寻这个光头了。” “您老去稷山深处做啥?” “与那个叫老蒙子的做个伴哪!” “老蒙子?”陈轸怔了,“他是哪个?” “彭蒙呀,你应该晓得他的。” “哎哟哟,”陈轸慨然叹道,“是他呀,老先生还是轸的师父呢,不过是没行师礼。”定晴看他一会儿,“观您老气色红润,光头闪亮,精气神俱足,哪能就扯到稷山了呢?” “呵呵呵,”淳于髡笑道,“你就甭蒙我了。精气神俱不俱足,你哪能有我晓得?”盯他看一会儿,“唉,可惜你来得稍稍迟了点儿,否则,光头就举荐你来做这个祭酒,让稷下这邦乌合之众晓得个子丑寅卯。” “新祭酒是谁?” “荀况,从赵国来,我让暂代一段辰光,听听响声。” “轸晓得他,本为儒门,但不循儒道,讲什么人性恶。” “对对对,”淳于髡迭声应道,“一到稷下,他就拿大儒孟夫子祭刀,可惜孟夫子走了,否则,老光头当可目睹一场旷世之战。” “估计他辩不过孟夫子,那是一张铁舌。” “不一定哟。”淳于髡笑应道,“这年轻人也是了得,今朝就把谈天衍的胡子气歪歪了。” “这倒有趣,您老讲来听听。” “来人哪!”淳于髡叫道。 守值弟子紧赶过来。 “把那物什拿去温温!”淳于髡指着药碗。 弟子惊愕,不无兴奋地看一眼陈轸,拿起药碗走了。 “呵呵呵,”淳于髡冲陈轸笑笑,“那药水太苦,我是宁死也不喝的,今朝你来了,我得多少喝几口。” “为啥?” “晚死几天呀,好与你唠叨唠叨。” “对对对,”陈轸笑了,“您老甭急,那黄泉之下,一路黑灯瞎火的,就您老这腿脚,没个人搀扶着,一则寂寞,二则免不得磕磕绊绊呀。” “呵呵呵,有这个呢!”淳于髡笑出几声,指指光头,“保管把前路照得亮光光的。至于寂寞,光头也是不惧的。” “哦?” “我那爱犬名叫伊人,几日前先行走了,临走之前,她嘤嘤咛咛,对光头讲出许多话,其中一个,就是为光头探路。这辰光,想必她就在路口巴望着呢。” 二人闲扯一时,话题回到邹衍身上,淳于髡也就津津有味地接续讲起谈天衍与新祭酒之间的争执来,听得陈轸不胜唏嘘。 回到自家馆舍,邹衍喝退前来问询的一众弟子,关上房门闷坐一时,越想越觉得淳于髡偏袒,起身去寻苏秦。 葬过宣王,苏秦本欲离齐,听闻征楚大军回返,因想见见匡章,就在稷宫住下了。这见邹衍寻来,苏秦迎入舍中,听他讲明原委,觉得事大,带他去见靖郭君田婴。 “这个有点儿难办。”田婴两手一摊,“如果是先宣王之陵选址不当,本相或可奏明大王,由大王迁穴易址。先生所言乃是开国祖君太公、桓公二陵,则非大王所能责任,本相若是奏报,貌似不妥。” “敢问相国,”邹衍问道,“太公、桓公二陵为何非大王所能责任?” “就本相所知,”田婴应道,“太公之陵为太公生前所定,桓公之陵为恒公生前所定,方今大王怎么能说动就动呢?” “相国大人,”邹衍急了,“二先君之陵所妨害的正是方今大王啊!” “哦?”田婴倾身,“你且说说,二先君之陵何以妨碍到方今大王了?” “邹衍一时讲不清楚所有这些,邹衍所能断知的是,泰山圣王之气通至鼎足山,由三山口破空而出,笼罩临淄,荫佑大齐。拥此王气荫佑,临淄将可成为天下王都,追比镐、洛。但这股王气,让先君二陵生生给镇住了,透不出来。王气憋屈,必转为怨气。怨气久憋不散,必袭扰王陵。王陵所葬为先君血骨,而方今王上为先君骨血,同气相应……”邹衍顿住话头。 邹衍这番话自成一理,田婴听得心惊肉跳,深吸一口长气,看向苏秦。 “事关大齐国运,更有太祖二陵,身为外臣,在下不便多言。”苏秦拱手,“不过,邹先生深谙天地五行,贯通山川风水,先生既出此言,不可等闲视之,相国当奏报大王,由大王圣裁。” “邹先生,”田婴转对邹衍,拱手,“这就随本相入宫,面呈大王如何?” “邹衍从命。” 邹衍随从田婴入宫觐见湣王,禀明事由。 湣王好武,不喜风水五行,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末了朝邹衍拱手:“先生所教,奥义深远。寡人愚痴,一时三刻参悟不透,敬请先生写出详尽奏陈,容寡人细读慢悟,如何?” 邹衍这才后悔没有写出奏陈,拱手辞道:“衍这就回馆书写!” 邹衍走后,田婴并未离席。 “相叔,您还有何事?”湣王看向他,神态不悦,意在逐客了。 “臣……”田婴刚出一字,就被湣王扬手打断。 “相叔呀,”湣王语气冰冷,“这个邹衍是您请来的吧?” “是他寻臣来的,今朝他与苏秦到臣府上,讲起此事,臣……”田婴急切辩解。 “寡人晓得了。”湣王再次打断他,“相叔还有赐教吗?” 听到这个冷冰冰的“赐教”,田婴心底一寒,改坐为跪:“王上——” “相叔若无他事,寡人这要为先王守孝去了!”湣王站起来,夸张地抖抖身上的孝衣,转个身,大踏步离去。 田婴跪在地上,面无血色,好半天,方才站起,晕晕乎乎地回到府中,呆坐半晌,伏案书写一道奏陈,召来田文:“你将这个呈给王上吧。” 田文瞄一眼奏陈,震惊:“辞呈?” “唉,”田婴长叹一声,“为父老矣,侍奉不动新主人了。” “这……”田文怔了。 “田地为太子时,就对为父颇有微词。为父忍不下,顶撞过他两次。这辰光他是主了,为父若不识相,只怕是……”田婴苦笑一下,指向自己,“这架老骨头也没个葬处了。” 田文再问因由,田婴将这日之事细述一遍。 “嗯,”田文应道,“大王是多心了,以为是公父请来的邹先生。唉,这个谈天衍,净会坏事。这么大的事,他怎能不先对我讲呢,动不动就去找苏子。既然二陵如此不堪,他早干什么吃的?先君二陵竖在那儿几十年了,临淄无人不晓,他又不是刚来稷下,难道就不晓得?” “我讲过这事儿,说太公之陵是太公定下的,桓公之陵是桓公定下的,大王不便轻动,可苏子说,这事儿大了,因为涉及的是王室与国远,要我奏报王上,我带邹衍奏报,竟就闹出这般事来。”田婴轻叹一声,“唉,时过境迁,为父是该歇一歇了,打算前往薛地贻养天年。听闻大王待你不错,朝中的事儿就交给你了。” “可大王他……”田文迟疑一下。 “怎么了?” “这些日来,一直未曾召我。” “你放心,”田婴应道,“为父退后,相国之位,他不可能有第二个人选,只能是你!” “为什么?”田文怔了。 “因为你有逾千门客,个个是能人。还有你所兼管的稷下,人才济济。我观大王心思不小,想干大事。只要他想干大事,就得用能人,而所有这些能人,无论才大才小,都握在你的手心里。”田婴凝视田文,“不过,他也有个条件,你得表态,向他效忠!” “我明白。”田文点头。 田文代父递交辞呈,湣王麻利地批准了,还犒赏田婴二十匹鲁缟。 三日之后,田婴带着家眷,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地离开临淄,赶赴薛城。 田婴走后的第二天,湣王召苏秦入宫,拱手致礼,语气甚恭:“先王撒手,寡人初立,里里外外百千之事,免不得手忙脚乱,慢待苏子了。寡人今请您来,是有大事求问。” “大王请讲。”苏秦拱手回礼。 “先王之时,曾多次对寡人言及苏子,寡人对苏子所历所为,亦是敬服。但齐国之事,苏子也是晓得的,先王与相叔志在邦国,乐于开疆拓土,而寡人所志不同。寡人今请苏子,是想求问治齐长策,还请苏子不吝赐教!”湣王再施大礼。 “敢问大王所志?”苏秦回个大礼,盯住他。 “驰聘天下。” “若此,”苏秦应道,“臣有三策可供大王。” “是何三策?”湣王倾身。 “其一,”苏秦侃侃言道,“法齐桓、晋文之事,事周以驰聘天下,可谓之霸策;其二,法商汤、周武之事,废周以驰聘天下,可谓之王策;其三,摒弃王、霸之道,安天下列国,抚万兆黎民,纵横以驰聘天下,可谓之帝策。” “以苏子之见,何策为上?” “帝策为上。” “寡人愚痴,请问苏子,何以帝策为上?王策难道不好吗?” “回禀大王,”苏秦应道,“时过境迁,齐桓、晋文之事,已成过往,是以霸策不为上;今日天下,莫说是万乘之国,即使宋、中山之君,也都称王,列国并王,列王并雄,是以王策不为上;故大王所志,惟有一策,就是纵横帝策。” “嗯,苏子所析极是!”湣王听进去了,再度拱手,“请苏子教寡人帝策!” “教字臣不敢当!”苏秦回礼,“大王若行帝策,惟有一途,就是经由臣与张仪此前所倡导的纵横长策!” “这……”湣王再度倾身,眯起眼睛,“苏子合纵之策,寡人可解,张仪所倡,乃与苏子所倡刚好相背,苏子缘何又……”打住话头,目光征询。 “回禀大王,”苏秦拱手,“万物之道,阴阳并行。上古本无道路,及至大禹,治水兴农,刀耕火种,道路始生。再至大周,天下划地成井,封土建制,阡陌道路,南北为纵,东西为横,以交通天下列国。臣兴纵策,结山东列国以制秦;仪兴横策,结山东列国以应纵。无论纵策横策,皆为安天下之策。大王所志在驰聘天下,是为安天下之志。若行此志,大王自然当行纵横之策!” “这个……”湣王摸向下巴,顺势捋一把新近蓄起的浓黑胡子,“纵策就是纵策,横策就是横策,就如黑白,要么行黑,要么行白,苏子这……”苦笑。 “大王所解正是!”苏秦应道,“天道有常,黑白轮替,长夜过后必是白昼。”略顿,回到主题,“具体到纵横之策,臣之意是,大王可先行纵策,结楚、三晋、燕以制秦国。待秦国受制,欲静不得,欲动不能,战不敢战,退不能退,左右支拙之时,大王再行横策,与秦结盟。那时,天下列国结而为一,列国安,黎民抚,大王也就帝行天下也。” 湣王凝起眉头,陷入长考。 “是了。”良久,湣王抬头,“寡人还有一疑。合纵之后,列国并王,并无高下,凭什么就是寡人帝临天下?” “天地不仁,只以实力说话。狮有雄,猴有尊,家有长,列国虽然并王,终归要有个雄长。六国合纵,楚国本有实力,可为雄长,可惜楚王弃绝纵策,陷入孤独,今遭张仪连横肢解。燕国经由子之乱祸,实力大损。三晋自不必说,尤其是魏国,在庞涓之后,亦失雄长之位。能担纲领纵的,只有大王您了!” “呵呵呵,你说的是。”湣王美美地又捋一把胡须,“不过,即使六国纵成,秦国他能连横吗?秦王若是不听呢?” “大王并六国之势,结六国之心,全力封堵秦国,秦国无路可走,动弹不得,惟有与大王连横一途,否则,民不安,士不服,皆逃离秦,秦王不行横策,只能身死国灭。” 湣王又想一时,话题移向燕国:“燕王呢?近年之事,燕人对我大齐颇多怨言,姬职是秦姬所出,他这当燕王了,必恨齐人。寡人即使奉行纵策,他肯听寡人吗?” “天底下没有解不开的怨。”苏秦应道,“齐人伐燕,初为仁义之师,燕人欢迎。只是后来……唉,臣也未曾料到会是这般。不过,所有这些,都与大王无关,因为大王从未插手过燕国之事。今大王立事,臣愿为大王向燕王解释,化甘戈为玉帛。” “如此甚好!”湣王拱手,“纵策之事,寡人听凭苏子。燕国之事,亦有劳苏子弥补!对了,寡人还有一事。” 苏秦看向他。 “稷下邹先生奏报,太公二陵镇住我大齐王气,苏子如何看?” “阴阳、鬼神诸事,臣知之甚少,不敢妄论。不过,既为稷下先生之言,又涉及王室大事,大王最好是慎重对待。” “你说的是。”湣王眨巴几下眼睛,转向内臣,“召田文!” 淳于髡这病是要静养的,经陈轸一搅和,连续兴奋数日,突然就加重了,身子动弹不得,鼻孔里出的气多,进的气少,时不时要张开口,以增加进气量。 大弟子急请大夫,大夫搭过脉,吩咐他们安排后事。 众弟子将淳于髡移至正寝,按序位跪于榻边,静候先生的最后时光。 陈轸又来了。 陈轸看过淳于髡气色,附他耳边悄道:“老光头,想不想看一个绝世宝贝?” “想。”淳于髡笑了。 “诸位学子,”陈轸转对众弟子拱下手,“轸有几句要紧话讲予祭酒,你们暂时回避一下。” 众弟子面面相觑,之后走到户外,跪在院中。 陈轸半掩房门,挡住视线,打开随身携带的提箱,摸出一个包囊,揭开层层锦绣,现出一块绿中透白、白里泛红、晶莹剔透的绝品美玉。 淳于髡的眼睛睁大了。 “先生可知此是何物?”陈轸压低声音。 “彩玉。” “先生可知此玉?” “哦?”淳于髡看向他。 “大楚镇宫之宝,和氏之玉。” “咦!”淳于髡急吸几气,化作一声长长的惊叹。 陈轸拿起玉,翻来覆去展示一阵,拉过淳于髡的手,搁他手里。 淳于髡把玩几下,闭目。 “看美了?”陈轸轻道。 “嗯。” 陈轸收起玉,重新包起,塞进箱子,合上。 “它怎么样?”陈轸问道。 “是个宝物。”淳于髡问道,“你就这样一直藏着?” “轸藏之无用。” “如何处置它?” “轸想听听您老之意。” “献给齐王,如何?” “齐王守不住它。” “哦?”淳于髡盯住陈轸,“你怎知齐王守不住它?” “齐王没有胡服骑射。” “你这是要献给赵王了。”淳于髡合起眼,良久,声音出来,“此物大不祥,你送给赵王,是要害赵国呀。” “咦,老光头呀,如此美物,你何以说它不祥呢?” “成玉之前,它害和氏两条腿,成玉之后,又害张仪一场牢狱之灾,能吉祥吗?” “和氏的两条腿,是传奇。至于张仪的牢狱之灾——”陈轸指指自己的鼻子,轻叹一声,“唉,那人才是个害人精啊,后悔当年没有让他死在狱里。” “呵呵呵,”淳于髡笑道,“要是死在狱里,这天下该是多么无趣!对了,说到这个张仪,你得叫苏秦来一趟,光头有事寻他!” 陈轸打开门,对大弟子道:“速请苏秦大人!” 苏秦闻报,紧赶过来,跪在淳于髡跟前,握住他的手。 “苏秦哪,”淳于髡看他一眼,声音吃力,“你欠的那笔旧账,这该……归还了吧。” “哎哟,我这……”苏秦一拍脑门。 “还有息金呢,甭落下了。” “先生,我……”苏秦一脸窘迫。 “老光头呀,他欠你的什么旧账?”陈轸来劲了。 “问他。”淳于髡斜眼看向苏秦。 苏秦讲起那年在洛阳万国膳馆遭张仪坑害的窘迫事情,陈轸乐了,大笑几声:“哈哈哈哈,晓得,晓得,在下晓得!这事体闹得洛阳城里沸沸扬扬,在下可以作证!”转向淳于髡,“老光头,息金怎么算?” 淳于髡又看一眼苏秦。 苏秦苦笑,目光为难:“我这……手头真还拿不出那么多钱。” “呵呵呵,钱的事好办!”陈轸拿出一块丝帛,“你写个借据,在下借给你。” 苏秦写下借据,陈轸赶回所住的馆驿,不一会儿,拎着个钱袋,倒在淳于髡榻前几案上,明晃晃一堆金声:“老光头,你看好,打总儿是十镒,是足金哩,连本带利,清账如何?” 淳于髡给苏秦一个笑,上气不接下气:“美……美……” “美?”苏秦怔了,“美什么?” “哎呀,你个笨哪!”陈轸明白过来,大步走到院中,招手大弟子,压低声音:“祭酒最喜欢哪个女人?” “这……”大弟子窘了。 “快呀!”陈轸急了,“再晚就来不及了!” “先生确实欢喜一个,是青楼花魁,叫吴姬。” “快去,就说祭酒有请!” 大弟子撒腿跑去,不一会儿,带四个美人返回,其中三人拿着乐器。为首女子风姿卓绝,当是楼中花魁、淳于髡所喜欢的吴姬了。 见院中跪着一众弟子,四美人面面相觑。 陈轸看得真切,一手抓起两块金锭,急走出来,一人手里塞进一个,压低声音:“快,祭酒这要走了,想看你们最后一眼。” “啊?”吴姬惊叫一声,将手中金块啪地扔到地上,快步跑进院里。 另外三女也都纷纷扔下金子,小跑进去。 四女依序走到祭酒身边,噙着泪水,轮替将俏脸贴在他的光头上,贴一会儿,在他唇上各印一吻。 “伊……伊……”淳于髡的声音几乎发不出了。 “起乐,《蒹葭》!”吴姬吩咐三人,自己跳到榻上,钻进淳于髡被窝,当着众人面解开罗裳,现出酥胸,伸出玉臂扳过淳于髡的头,搂进怀里,将一只乳头塞他嘴中,轻轻晃动着,拍打着,如同哄睡一个婴儿。 另外三女各操乐器,一琴、一瑟、一埙,调息合奏。 乐声响起来,是秦风《蒹葭》,淳于髡的爱歌。 和着乐声,吴姬拍着淳于髡,轻声吟唱: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音乐唱和中,淳于髡的一双老眼缓缓合上。 苏秦出泪了。 陈轸出泪了。 一众弟子全都出泪了。 一曲唱完,陈轸凑近淳于髡,轻声:“老光头呀,那曲秦风没啥好听的,陈轸送你一曲,是轸家乡的风,那才叫个绵柔哩!”转对三名乐女,“起乐,《月出》。” 三名乐女奏起陈风,陈轸出声哼唱: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舒懮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陈轸唱完,苏秦亦道:“前辈恩公在上,周人苏秦也送您一曲家乡的歌!”转对乐女,“《关雎》。” 乐女奏起,苏秦吟唱: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 苏秦的周风尚未唱完,淳于髡就在美人的怀抱里静静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淳于髡的死是震撼学宫的盛事。 稷下七十来位先生无不感念淳于髡这些年来为活跃学宫里的学术气氛所做的贡献,先祭酒离世时的惊艳场面,尤其是临淄第一青楼的花魁吴姬掷金于地、解衣拥怀,还有名震天下的苏秦、陈轸为他吟诗送行,更为稷下学子所津津乐道。学子们无不认定,在天下的所有学子当中,只有淳于子才配享这般殊遇。 淳于髡死后三日,湣王一道谕旨,将年轻气盛的荀况扶上正位,先君二陵的事则被一心要坐相位的田文压住,只字不提。 邹衍连生几日闷气,让弟子召来几辆马车,不告而辞稷下,投赵国去了。 邹衍前脚刚走,已回齐境的匡章这也安置好五都将士,回京复命。 苏秦、陈轸迎住他。 匡章扼要讲了楚地发生的事,尤其是唐蔑如何突然发难,分兵三万断其后路,对齐人四面围困,他出于不得已,才出击唐蔑,导致楚人整体塌陷等等诸事。 苏秦瞠目结舌。 “奇怪,”陈轸半是自语,“战场相持对楚人最是有利,唐蔑何以突然发难呢?” 匡章摸出有人射过来的那张字条:“苏子请看这个!” 苏子展开,陈轸探头一看,脱口而出:“是黑雕。” “是秦人送来的!”匡章应道,“这中间想必是秦人在搞鬼。” “这个结局是在下料到的。”苏秦苦笑一声,“也好,楚王没得指靠,正可入纵。” 朝中没有了靖郭君田婴坐镇,气氛顿时轻松起来,尤其是新齐王田地,完全我行我素,没有了约束。 先齐王时,作为朝廷政务的观察者,太子地越来越看明白一些真相,渐渐不喜欢田婴,认定他是个深藏不露的巨奸。就食于田府的门客数量越来越多,这也让他有种莫名的、不寒而栗的警觉,由不得想到老祖宗田完至齐后如何渐渐坐大、最终取代姜氏之齐的陈年旧事。 关键是,田府中几乎所有的门客都是田婴之子田文所养的,也唯田文一人的马首是瞻。 然而,百官不能无人挟制,朝中不能不设相府。齐湣王思虑数日,召来苏秦,请他举荐。 苏秦举荐二人,一是田文,二是陈轸。 湣王首先排除的是田文,盯住苏秦,直入其旨:“这个陈轸好像是名声不太好呢,苏子何以荐他?” “回禀我王,”苏秦拱手应道,“臣约略记得,我王之志在驰聘天下,此谓帝志。帝志为大志。我王欲成大志,须得强有力之辅佐良材。陈轸辅魏,先惠王驱十二诸侯于孟津;陈轸辅秦,受王命使楚,驱走张仪,使楚失治国良材,而秦得之;陈轸辅昭阳,使其居令尹之位,主政楚廷,强楚十余年。之后张仪至楚连横,陈轸为楚对抗张仪,支持屈平,力主楚国结齐制秦,两番为楚使临淄盟齐,可惜楚王不听,偏信张仪,致有今日败局。” “原来如此,”得知细情,田地颇为感慨,“陈轸为楚使时,确实与他人不同。这事儿可以定下,他为内相,你为外相,如何?” “谢我王信任。”苏秦拱手,“臣以为,我王可使田文为内相,陈轸为外相。由田文主内,陈轸主外,我王大业可成!” “这个不可!”田地摆手,“寡人欲行纵策,外相只能是你苏子,你责不旁贷!”略顿,“至于田文,还是做他的上卿为好。他有那么多的门客,还有稷下那拨子先生,够他忙活的。” 见湣王把话完全堵死了,苏秦不便再说,拱手:“臣受命。” 苏秦回到馆舍,置好酒宴,使飞刀邹请到陈轸,一边喝酒,一边将齐湣王诚意拜他为相之意悉数讲毕。 “呵呵,”陈轸苦笑一声,“又是苏兄举荐的吧?” “是的,”苏秦也笑了,“齐王让在下举荐,在下荐举二人,一是田文,二是陈兄。在下的提议是,由田文任内相,陈兄任外相。不料齐王不提田文,只问在下何以举荐陈兄,在下讲了荐举陈兄的缘由,齐王当场定下这事,由在下任外相,陈兄任内相,让在下知会陈兄。陈兄若无他志,明朝就与在下入宫,面陈大王,同掌齐事,如何?” “敢问苏子,你荐举在下的缘由是什么?” “一共三个,一是辅魏,驱十二诸侯朝会孟津,堪称是近数十年来最大盛事,也是魏国最后的辉煌;二是辅秦,受秦公之命使楚,驱张仪入秦,使楚失一大才;三是辅楚,先使昭阳居令尹之位,治楚十余年,使楚雄冠列国,之后又使楚盟齐制秦,期间为楚使齐多次,可惜方今楚王不识真才,不听陈兄啊!” “呵呵,”陈轸又是一声苦笑,拱手,“谢苏子这般高看在下。不瞒苏子,昭令尹治楚,其大政纲要无不是在下出的。昭阳之所以成事,之所以迄今无芊芥之祸,功在我陈轸一人。”长叹一声,举爵,一气饮尽,“不过,苏子好意,陈轸领了。齐国这个相位,你还是再荐田文吧。” “陈兄?”苏秦惊愕。 “是真的。”陈轸又斟一爵,“在下绝非客气。” “陈兄啊,”苏秦急了,“在下晓得兄长之志,也晓得兄长憋屈。这次不同于大梁,齐王他……别无选择,只能是陈兄啊!” “为何别无选择?” “田婴治齐近三十年,在齐盘根错节,已成大痈,先宣王也曾有过警惕,中间罢过他的相,但终归是寻不到合意人选,加之朝中皆是田婴朋党,先宣王无奈,只好复用他。方今不同,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王上任,田婴见风向不对,自行解职归薛,齐王若是再用田文,岂不等于又将朝政拱手送到田婴朋党手中?” “不瞒苏兄,”陈轸举爵喝下,慢吞吞道,“这也正是在下无意此位的缘由。你志在天下,看得远,想得大。在下志在邦国,看得近,想得小。不过,话说回来,只有看近了,才能看清。只有想小了,才能想细。两番使齐,在下对齐国算是看清了,想细了。先说这王,田地,在下使齐那辰光,他是殿下。此人刚愎自用,志大于才,与楚王熊槐有得一比。他嫌弃田婴,是因为田婴揽权太过,王权受削。贪欲之人,总是把自己看得过重,而轻看他人。为这样的人做事,可保无事的是累死也不争功求报的奴才,而不是人才。” “有意趣,”苏秦笑了,“敢问陈兄,你为何将齐王比作楚王,而不是比作先魏王呢?” “楚王、齐王怎么能与先魏王作比呢?先魏王有三敢,一是敢想,二是敢干,三是敢认错,他熊槐有吗?他田地有吗?熊槐就不说了,单说这田地,别的不说,就近日邹衍所奏之事,事关宗庙社稷、齐国兴衰,这是天大的事,若是先魏王,那是要惊天动地的,可他田地呢,压之不提不说,还逼走邹衍。苏兄想过为什么吗?”陈轸斟好酒,歪头盯住苏秦。 “请陈兄赐教!”苏秦反推过来。 “因为他既不敢想,也不敢做。说轻了,是没有担当,说重了,”陈轸指向胸口,“是这儿不够慧。身为君上,不晓得大小、轻重、缓急,是大忌啊。” 苏秦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吐完后点头:“是哩。” “这是说君,”陈轸将斟好的酒爵推给苏秦,自己端起,“再说臣,也就是田府。”朝苏秦举一下,饮尽,“先威王时,在下与田婴交过手,是个绵里藏针的人。之后是二忌相斗,邹忌与田忌,双双败场,这中间,在下不便推演,但有一点是确定的,最终得利的是田婴。田婴上场,慢慢的,朝中全是他的人了,先宣王几乎被架空,动他不得。田婴靠什么?靠的是人才。传说田府有门客三千,虽说三千之数不可能,但其府中门客济济却是事实。门客从哪儿来?稷下。稷下学子,在从先生学几年之后,凡是守不住清贫的,大多投到他府上。为何投到他府上?因为自先威王时起,稷下就一直由田氏一门掌管。掌管者谁?田文。” 苏秦又吸一口长气,眼睛眯缝起来,下意识地端起酒爵,耳边回响起齐湣王的声音:“……至于田文,还是做他的上卿吧。他有那么多的门客,还有稷下那拨子先生,够他忙活的。” 陈轸所析甚是,看来新齐王对田文有所忌惮,对田氏日益坐大也很在意了。 “陈兄,”苏秦举爵至唇边,小呡一口,“时过境迁,现齐王不是先齐王,已经对田氏势力有所提防了。以陈兄之才,只要主政,陈兄大权在握,相信那些食客……” “呵呵呵,”陈轸笑了,“苏兄呀,在下倒也不是惧怕那些食客,也非惧怕他田氏。他田氏能厉害过白相国吗?当年入魏时,在下身无分文,亦无援手,不是照旧扎根立府、斗倒集钱、权于一身的白相国吗?” “在下要的就是陈兄这股子血性!”苏秦激动,“有陈兄在齐,公孙兄在魏,屈平在楚,相信纵亲大局能够再扳回来!” “唉,”陈轸长叹一声,“在下……”闭目有顷,“不瞒苏子,若是在十年前,不,在五年前,有这般情势,在下必定义无反顾。只这辰光……”摇头,指指自己的心,“这儿已经死了。在下可谓是万念俱毁,只存一念,苏子可想知道?” “何念?” “家。”陈轸盯住他,“确切说,是婆娘,是孩子,是一头猪、几只羊、一群鸡鸭,外加一个热炕头。” 苏秦再吸一口长气。 “唉,”陈轸长叹一声,“想想还是烦哪。说来说去,还是人家老光头洒脱,没有女人守身边,却有女人搂着死。没有儿子顶老盆,却有弟子哭棺木。”摇头,“想我陈轸,呵呵呵,再没有这个洒脱喽。”压低声音,“你那白嫂子又怀身孕了,不定是个臭小子呢!” “真好!”苏秦拱手贺道,“祝福陈兄了!”略顿,“敢问陈兄,下一步欲去何处?” “邯郸。” “要在邯郸安家?” “走个过场吧,让你嫂子在那儿生个娃。” “那……”苏秦怔了,“陈兄欲至何地安家?” “赵地。” “邯郸不就是……”苏秦目光质询。 “呵呵呵,赵地大了,是不?”陈轸笑道,“你那个白嫂子烦人哪,她是西羌人,听她说,出生在河水西边,老西老西的地方,那儿有山地,有草原,她是她娘在马背上生下来的,她做梦都想回到那大草原上。她要走得太远,在下不适应,听闻楼烦、林胡归赵了,在下就想到那儿看看,或可让你的白嫂子有个归依之处。” “啧啧啧,”苏秦慨叹,“嫂夫人能有陈兄,是她的福啊!” “呵呵呵,”陈轸又笑几声,“她也是这般说。她说,她愿意为我死,从她眼睛里,我晓得她说的是真的。人家已经愿意为我去死了,我也总得有所表示吧。我问她愿意死在什么地方,她说,她想死在草原上。在她死时,身边能有一匹马,再有一群羊守着她。” “真好!”苏秦闭目,许是想到姬雪母女,泪水流出。 “嗬,”陈轸笑了,“也是奇怪,在下昔日不吃羊肉,主要是讨厌那股子膻味儿,可自打有了你白嫂子,嘿,几天不吃羊肉,心里就痒痒的了。你嫂子做羊肉的手艺,当真不错!待你哪日得闲,到我家里,就让你嫂子烤出羊排给你吃,保管你香到心窝子里!” “哎哟,”苏秦打个惊怔,一拍脑门,“说起羊来,在下差点儿忘了几个师友呢。” “师友?” “对的,几个牧羊的师友。” “牧羊的师友?”陈轸眯起眼来。 显然,陈轸很难想象牧羊与苏秦的师友之间有何关联。 “走,”苏秦起身,“我们这就望望去。” 二人坐上飞刀邹的车,驰出城外,来到杨朱的草舍。 舍门开启,迎接他们的是一对年轻夫妇。苏秦细问,方知杨朱一行早在两年前就将这处草舍卖给他们,不知何处去了。 苏秦细问售卖日期,断出这几个老人离开齐国与齐人克燕有关。 圣人不居无道之邦,此言非虚矣。 陈轸不愿任相,湣王别无合适人选,在苏秦劝说下,勉强起用田文,封他为孟尝君,以褒扬他对稷下学宫的贡献。 在匡章回朝后不久,湣王一气呵成,引领众臣前往先庙,祭祷先祖,诏告天下,以苏秦合纵制秦为长远国策,拜苏秦为齐国外相,拜田文为齐国内相,拜匡章为上将军,其他朝臣也都被他倒腾一遍,换掉不少老臣。 像任何一个历经新老更替的王朝一样,在宣王驾崩之后,短短不到两个月,出入齐国内廷的,除苏秦等少数几个老面孔外,大多换作了田地熟知的人。 齐国朝堂焕然一新了。 安定好齐国,苏秦的心事落在燕国上,遂别过齐王,与陈轸离齐至赵,欲从邯郸赴燕。 二人离开临淄,赶往邯郸,过河水时路过胥宿口。过胥宿口时,苏秦惦念山里,就到市集上买些粮米及常用物什。渡过河水,陈轸看到一树,向苏秦介绍他与淳于髡曾在那棵树下戏谈,二人过去,摆好菜肴,祭过淳于子。 见苏秦望着那山迟疑,陈轸忖出他想念鬼谷了,就怂恿他进山。 苏秦将车马交给陈轸的御手,与飞刀邹分别背起所购的米粮等物,看向陈轸:“陈兄,要不要一起进山看看?” “在下一直候着你的邀请呢!”陈轸笑了,从苏秦肩上取下一袋粟米,噌地背在肩头,迈开大步走在前面。 进山之后,陈轸连过三个岔口,且每一次都选择正确,苏秦怔道:“陈兄,你怎么晓得要走这一条?” “呵呵呵,”陈轸笑道,“若干年前,在下进过这道谷呢。” “你进过什么谷?”苏秦惊讶。 “鬼谷呀。张仪那小子没对你讲?” 苏秦摇头。 “啧啧啧。”陈轸叹道,“那小子真阴!” 苏秦询问,陈轸遂讲起当年自己如何进山,如何遇到童子,童子又如何使他去见张仪等,听得苏秦不胜唏嘘。 说说道道中,三人越过一道垭子,拐进鬼谷。 在谷口的那块刻着字的巨石边,苏秦止步,将肩上之物交给飞刀邹。 “苏子?”陈轸怔了。 “陈兄,在下就不进去了。”苏秦指向谷里,“待会儿见到在下的师兄与师姐,你代在下向他们问个安,再向师姐捎个话。” “什么话?” “师弟苏秦谢师姐救命之恩!” “她救你命了?” “她救的不只是我的命。”苏秦看向谷中。 “要不要向你先生问个安?”陈轸小声。 “先生是不会见陈兄的!” “唉,是了,”陈轸轻叹一声,“在下命中没有这个福分呀。”从飞刀邹的担中又取一物,一并儿搭在肩上,头前走去。 鬼谷子的草庐依在,只是苏秦、张仪他们当年所住的草舍因年久失修而略有塌陷,这辰光变作鬼谷中的柴房。 草庐的门关着,没有上锁。 陈轸吁出一口气,将东西放在舍前,上前轻叩柴扉。 开门的是童子。不过,他早已不是当年的童子了,下巴上还蓄起一小撮胡子。 “客人是——”童子瞄他一眼,目光落在几步之外的飞刀邹及放在地上的一堆物品上。 “在下陈轸,”陈轸躬身施个大礼,“您是苏子的大师兄吗?” “什么苏子?”童子没有回礼,语气淡淡的。 “就是苏秦。” “你有何事?”童子不冷不热。 “是这样,”陈轸指一下地上的粮米物品,“在下路过此地,受苏子之托捎带少许粮米油盐等日用杂物,以供先生、师兄并师姐不时之需,望大师兄不弃!” “我收下了。还有事吗?”童子依旧不冷不热。 “还有一事,”陈轸再揖,“苏子有话捎给师姐,请问师姐在吗?” “请稍候。”童子掩上舍门,转身进洞。 童子走到玉蝉儿的洞中,里面燃着一根松明子,发出滋滋的响声。 “了了姐,有人寻你!”童子道。 “他没进来吧?”玉蝉儿道。 “没。” “谁来了?” “陈轸。” “他寻我做什么?” “说是有话捎给你。” 玉蝉儿缓缓起身,换上一袭白衣,款款走出洞穴,走进草舍,打开门。 “上卿大人,”玉蝉儿道,“说是你有话捎给我,说吧。” 陈轸深揖一礼:“我受苏子之托捎话给……师姐!” “请讲。”玉蝉儿回他个礼。 “回师姐的话,”陈轸应道,“苏子要捎的话是,师弟苏秦谢师姐救命之恩!” “我听到了。还有什么事吗?” 这是要赶客了。陈轸眼珠子连转几下,指向院中的物品:“这是苏子托在下捎带来的,在下可以放进舍中吗?” “谢谢。”玉蝉儿让到一侧。 陈轸与飞刀邹将所带物品悉数搬进舍中,摆好。 “请问师姐,在下可以讨碗清水喝喝吗?”陈轸无话找话。 玉蝉儿舀给两碗水,一人递一碗。 陈轸接过自己的,一边慢悠悠地喝,一边滴溜溜地转动两只眼珠子,将舍中情景悉数扫瞄一遍。 是的,这就是培育出名震天下的鬼谷四子的草舍,前番入谷,他只在舍外转悠,今番获准走进舍内,是他此生莫大的荣幸了,他必须将里面的所有一切印在心中。 草堂不大,也不规则,是依山就势搭建出来的,三边是墙,一边没墙,黑洞洞的深不见边,当是连通一个山洞,想必鬼谷子这辰光就在洞中。 草堂四壁挂满草药,厅舍里弥漫一股子浓郁的药草味。陈轸细审过去,药草各不相同,几乎没有重复的。 陈轸的目光落在侧墙上。墙上挂着几排深浅颜色不同的竹简,上下连缀,靠墙壁横悬着,简上面错落有致地排列着以五行、方位、时序等为序列的天人相应类比,横成行,竖成列,文义对比简明扼要: 五行 五方 五时 五气 五化 五脏 五腑 五窍 五体 五志 五色 五味 五音 五声 五谷 木 东 春 风 生 肝 胆 目 筋 怒 青 酸 角 呼 稻 火 南 夏 暑 长 心 小肠 舌 脉 喜 赤 苦 徵 笑 黍 土 中 长夏 湿 化 脾 胃 口 肉 思 黄 甘 宫 歌 稷 金 西 秋 燥 收 肺 大肠 鼻 皮毛 忧 白 辛 商 哭 麦 水 北 冬 寒 藏 肾 膀胱 耳 骨 恐 黑 咸 羽 呻 菽 陈轸看得正痴,玉蝉儿揖礼,又在赶客了:“陈大人,你的水已经喝完,还有事情吗?” “有有有。”陈轸迭声。 “请讲。” “就是这个,”陈轸指着墙上的竹简,“有意趣。” “是何意趣?” “以五行为据,将诸物分别为五,彼此相应,倒真是开人眼界呢。不瞒师姐,在下也算是走南闯北的人,可这种分法,在下是第一次见。” “谢陈大人褒奖!”玉蝉儿拱个手,“请陈大人不要叫我师姐,因为我不是你师姐。” “好咧,不过,”陈轸眼珠子一转,“也请你不要叫我大人,因为我已经不是大人了。这辰光,我是个十足小人,芸芸众生之一耳。” “是吗?”玉蝉儿盯住他,有顷,给他个笑,“天地变易,能大能小,了了贺喜你了。” “了了?”陈轸眯起眼。 “你可叫我了了。” “哎哟嗨,这名字好!”陈轸惊叹一声,竖个拇指,“人生苦乐,一了百了。”指指自己的心,“万千欲念,一了百了。” “客人还有什么事吗?”玉蝉儿再道。 “在下有个奢望,”陈轸拱手,“就是拜见鬼谷先生!恭请了了禀报先生,就说小人陈轸久慕先生,诚望一睹先生尊容,聆听先生一言指点,望先生怜悯!” “先生不在谷中。” “哦?先生呢?” 玉蝉儿指向户外:“大山里面,云深不知处!” 陈轸长叹一声,一脸沮丧:“轸晓得,是轸没有这个福分!”朝玉蝉儿拱手,“小人告辞!”大步出舍。 玉蝉儿送到门口:“客人请留步!” 陈轸停下,回转身,一脸热望。 玉蝉儿道:“你有病。” “我……我有何病?”陈轸急了。 “脾胃。” “咦,我能吃能喝呀。”陈轸怔了。 “能排吗?” “我这……”陈轸脸上涨红,“能排呀,不过是几天一次,排起来是……有点儿艰难。” “三焦虚火,内中积淤,毒结于肠,火生于中,长此以往,寿不久矣。” “天哪!”陈轸夸张地叫出一声,深揖至地,“我的儿子还没生出,万万死不得哩,祈请神医救轸小命一条!” 了了笑了,写出一方,递给他:“不打紧的,你循此方采药,每日煎服,服药旬日,腹中积淤当可排空,会有腥臭脓血,你不必惊慌。之后你可静养三月,饮食清淡,多食粟麦,再三月,多食粗粮糙米,补以禽蛋果蔬,半年之后当可痊癒。” “谢谢,谢谢!”陈轸双手接过医方,扑嗵跪地,行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玉蝉儿也不拦他,待他礼毕,转对飞刀邹,显然早就认出他是谁了,摸出一个锦盒,递给他:“请将这个交给苏秦,每日一粒,连服十五日,可除他体内余毒!” 飞刀邹揖个大礼,接过锦盒,与陈轸一道转身离开。 望着二人走远,玉蝉儿轻叹一声,掩上房门,走向洞里,在洞口遇到童子。 “了了?”童子笑问。 “了了。”玉蝉儿语气怅然。 “苏师弟就在谷口。”童子道。 “我晓得。”玉蝉儿回他个苦笑,“却却,我们这去先生的洞里吧。” 童子伸手,玉蝉儿拉上,二人肩并肩走进洞穴深处,直入先生的洞窟。 童子燃起三根松明子。洞中明亮起来,空气中弥散起松油的清香。 先生的洞窟仍旧保持原样,几案上依旧摆着那块木椟,木椟上依旧写着那首偈语:“了却俗缘,缔结道心;玉女金童,共济世人。” 是的,这是先生留给他们的最后叮嘱。 几案旁边摆放着鬼谷子的棋局,局中的黑白子是童子摆的,黑、白两团棋子相互缠绕,如两条巨龙,各抱地势,勾心斗角。 从局面上看,二龙交错争斗,针锋相对,正杀得难分难解。 童子坐在棋盘前,盯住棋局,眉头紧凝。 “咦,你不是不弈棋吗?”玉蝉儿笑道。 童子叹出一声,那声音像极了鬼谷子。 “却却,忘记外面的事吧,我们还是回到内中。这些日来,我苦思冥想,可总有什么隔着,有时候似乎看到什么了,却又悠然不见……”玉蝉儿顿住。 “记得先生在时,你就有过这种感觉。” “是的,可不一样。那辰光,我是钻在林子里迷路了,先生将我引出来。这辰光,是我就在外面,试图钻进去,可只要钻进去,就又迷路了。” “迷在哪儿了?” “迷在经络里。” “经络?”童子闭目,有顷,“这个得问先生。” “可先生不在呀!”玉蝉儿苦笑。 “我晓得他在哪儿。” “天哪,快带我去!”玉蝉儿一把抓住他。 童子脱开,席地坐下,脱掉鞋子,朝跟前努个嘴。 玉蝉儿意会,在他对面坐下,脱去鞋子。童子伸出手脚,玉蝉儿偎近,二人以手足相抵,四目闭合,调匀呼吸。 渐渐的,二人气息同步。 洞中静寂如死,惟有三根松明子在燃烧中噼啪作响。 玉蝉儿渐入定中,于恍惚间,面前现出一片云海。 云海里,微风阵阵,鸟语花香,但没有道路。 玉蝉儿正自踟躇,童子走来。童子走处,赫然是一条开满山花的小径。 “此是何地?”玉蝉儿问道。 “东灜。” “东灜?”玉蝉儿怔道,“东灜不是在大海里吗?” “是的,它在大海里。”童子说着,向她伸出手。 玉蝉儿拉住,二人手牵手走向花径。 花径通向一座山。山不高,山顶有块巨石,石上坐着二人,一个消瘦,银发飘飘,一个壮实,一头乌发经过精心梳理。 二人一动不动,背朝玉蝉儿、童子坐着,似在凝望远方。观身影,似曾相识。 玉蝉儿松开童子的手,快步登上山巅。 玉蝉儿豁然开朗,眼前一片蔚蓝,茫茫大海,水天一色,极目望不到尽头。 这是玉蝉儿从未看到过的景象。 玉蝉儿忘记了那两个人,忘记了童子,痴呆呆地远眺。 “蝉儿!”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道。 玉蝉儿回头,见是一个老丈。 一个她从未见过的老丈,满头银发,一脸慈祥。 玉蝉儿盯住他,良久,想到许是方才所见的那个老人,冲他拱个手,回个笑:“回禀老丈,我不叫蝉儿!” “你叫什么?” “了了。” “呵呵呵,”老丈笑了,“你了不了。” “我了了。” “你了了此,了不了彼;了了东,了不了西;了了外,了不了内;了了黑,了不了白;了了上,了不了下;了了去,了不了来……”老丈打开话匣子,了了、了不了起来。 “……了了明,了不了暗;了了鸡,了不了鸭;了了山,了不了水;了了鼻,了不了眼;了了冬,了不了夏;了了地,了不了天;了了阴,了不了阳,了了肉,了不了灵;了了……”玉蝉儿截住他,接过他的话头,顾自了了、了不了地说下去。 “呵呵呵!”见玉蝉儿扎下架势,这要没完没了,老丈笑笑,打出个手势。 玉蝉儿停住,挑战般望着他。 “蝉儿,你这是了了,还是了不了?”老丈现出得意。 玉蝉儿闷头一想,果真是,人家一提,自家竟然这般无休无止了。 可他怎么认定我就叫蝉儿呢? 玉蝉儿盯住他:“请问老丈,我与你素昧平生,你怎么晓得我叫蝉儿?” “呵呵呵,”老丈又是一笑,“我不仅晓得你叫蝉儿,还晓得你了了什么,了不了什么。” “我了了什么?” “你了了你的玉蝉儿。” 玉蝉儿吃一惊,觉得他讲得太对了。 “那……”玉蝉儿歪头望着他,“我又了不了什么?” “你了不了你的玉蝉儿。” “咦?”玉蝉儿的大眼眨巴几下,“你这是理吗?我了了的是它,了不了的为何也是它?” “你了了的是你脖颈所挂的那个玉蝉儿,了不了的是你内心所念的这个玉蝉儿。” “照老丈说来,我有两个玉蝉儿了?”玉蝉儿半是自语,半是说给老丈。 “确切地说,你还有一个玉蝉儿。” “啊?”玉蝉儿瞠目,良久,凝视老丈,“它在哪儿?” “她就站在这儿!”老丈指向她。 玉蝉儿指向自己,眼睛睁大:“我?” “你说,如果不是玉蝉儿,你是谁?” “是呀,我不是玉蝉儿,我是谁呢?”玉蝉儿自问。 “说吧,玉蝉儿,你不是有话要问吗?” “我有话要问?”玉蝉儿盯住他,怔了,“你怎么晓得我有话要问?” “我还晓得你要问什么。”老丈笑了。 “我……”玉蝉儿一下子懵了,“要问什么?” “你要问的是你了不了的那个玉蝉儿。” “是呀,她是谁?她在哪儿?她来自何处?她走向何方?她为何而来?她为何要走?她……”玉蝉儿的心海里立时浮出一连串的问。 尽管玉蝉儿没有问出来,老丈却似完全听到了,指着她,笑道:“她就是这个人,她来自虚无,她走向虚无,她为美而来,她为美而走……” “天哪!”玉蝉儿盯住老丈,不相信眼前的一切,良久,扑地跪下,叩首,“老丈,我的神!” “呵呵呵,”老丈捋一把长长的白须,“我是神!我是神吗?” “请问老丈,我的神,”玉蝉儿叩首,“美是什么?” “美是中。” “什么是中?” “中是和。” “什么是和?” “和是谐。” “什么是谐?” “谐是不谐。” “这……”玉蝉儿有些凌乱,眼睛眨巴几下,闷头思忖,“谐是不谐,照此说来,和是不和,中是不中,美是不美……” “不谐是谐,不和是和,不中是中,不美是美……”老丈就似钻在她的心里,乐呵呵道。 “老丈,你是谁?”玉蝉儿猛地抬头,盯视他。 “是呀,我是谁?”老丈再捋一把长须,眯起眼,看看大海,再看向蓝天,似在问,又似在答,“我是谁呢?我不是我吗?” “我晓得你是谁了!”玉蝉儿抿嘴乐了。 “我是谁?” “你是道。” “哈哈哈哈……”老丈美美地捋把胡须,爆出一声长笑,“道是这样的吗?道不是这样的吗?” “哈哈哈哈,”玉蝉儿也出一声长笑,开心地拍起巴掌,“我寻到道了!” “啧啧啧,”老丈敛起笑,摇头,“可惜你寻错了,道不在这儿。” “咦?”玉蝉儿歪头,“道在哪儿?” “我也在寻呢。”老丈夸张地四下抡起眼珠子,抡有一圈,猛地指住她,惊叫,“啊,在这儿,我寻到了,道在这儿!” “我?”玉蝉儿指向自己,“是道?” “你难道不是吗?”老丈出口成章,气势如弘,“你全身无一处不谐,谐则和,和则中,中则美,美则什么来着?”连拍脑袋。 “道!”玉蝉儿脱口而出。 “对了,对了!”老丈欢快地拍手。 拍着,拍着,老丈变了。 “先生!”玉蝉儿猛地盯住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切如同变戏法一般,那老丈于眨眼间化作她的先生,鬼谷子。 “先生——”玉蝉儿喜极而泣,一头扑进鬼谷子怀中。 “蝉儿!”鬼谷子抚摸她的长发,有顷,让她并肩坐在一侧,指着大海,“看到了吧?那就是道!” “是的,先生。”玉蝉儿点头,“蝉儿明白了,一切皆道。”盯住他,“蝉儿近日感受性命,有一万个难题求问先生。” “呵呵呵,”鬼谷子笑了,“一万个不多,一万个不少,但这些都是目,纲举目张,你要抓住纲才是。” “是的,先生,”玉蝉儿道,“前番蝉儿迷在五脏,被先生导出。但我不能一直守在外面,我必须进去,可一进去,就又迷路了。” “你迷在经络里,是不?” “是的,先生,”玉蝉儿急道,“那些经络你缠我绕,如一团乱麻,我……我一进去就走不出来,还请先生导引!” “你看好!”鬼谷子站起,移至玉蝉儿前面,后退两步。 玉蝉儿定睛看去。 鬼谷子的衣服不见了,鬼谷子的肉体渐渐虚化,原本的身体变成密密麻麻的网络,如同披上一只结构庞杂的渔网。 渔网渐渐虚化,一条脉线陡然亮起,如同天空中的闪电。那闪电嚓的一声,由中焦渐渐亮至手部,直至拇指尖端,将一个一个的交叉点连结起来,如同点燃一盏盏的灯。那灯始起于中焦胃腕,向下结络大肠,回循至胃口的贲门穴,上穿膈膜,入于肺内,再由喉管横出,至腋下,沿上臂内侧,行于手少阴和手厥阴之前,下至肘中,沿前臂内侧上骨下缘,入于寸口,再循鱼际,出拇指尖端。之后是其支脉闪亮,从手腕之后,出食指尖端内侧,与手阳明大肠经接作一体。 天哪,是手太阴肺经! 玉蝉儿的眼睛睁大了。玉蝉儿晓得这条经脉,但如此清晰看到,于她还是第一次。 接着,鬼谷子如同变戏法一般,在玉蝉儿眼前分别展示出他的手阳明大肠经、足阳明胃经、足太阴脾经、手少阴心经、手太阳小肠经、足太阳膀胱经、足少阴肾经、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阳三焦经、足少阳胆经、足厥阴肝经共十一条经脉,加之前面的手太阴肺经,共计一十二条。 展示完毕,十二条经脉同时闪亮,再后是连络彼此的络脉,合计一十五条。络脉之后,是三百多条横络,再后是一万八千多条丝络,再后是难以数记的孙络。 待全部的孙络亮起,鬼谷子全身通透,法象壮严,栩栩如生。 就在玉蝉儿惊愕之时,所有经络尽皆散去,另有一脉闪亮。 是任脉。 继而是督脉,再后分别是冲脉、带脉、阴跷、阳跷、阴维、阳维六脉。 八脉相继闪过,与前番经络呈现一般,又都全部闪亮。 玉蝉儿凝神聚精,将所有经络烙刻于心。 就在此时,眼前的法象于眨眼间幻灭。 玉蝉儿揉揉眼,眼前依旧站着鬼谷子,衣冠楚楚,面带微笑。 “先生,”玉蝉儿喜极而泣,“我……我以为你走了呢……”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你不是有一万个问吗?” “是的,先生,”玉蝉儿声音急切,“其实我就一问,您方才所讲的纲举目张,让我开窍了。可这个纲又在哪儿呢?” “说得好。”鬼谷子应道,“由纲入手,可提携全网。要想明白这个纲,你要先明白经络是什么,要明白经络是从哪儿来,为什么来,又是如何运营的。” “是的,是的,先生,您快讲。”玉蝉儿迭声催道。 “我问你,经络是什么?” “经络是……”玉蝉儿略略一顿,“是运营气血的。” “你答的是它们为什么来。” “那……”玉蝉儿眼珠子一转,“经络是气血运行的通路。” “嗯,也算是吧。”鬼谷子捋一把长须。 “也算是并不是是。”玉蝉儿盯住他。 “是哩。”鬼谷子应道,“经络是气血运营的通路,你能说说什么是气血吗?” “据古人所载,人即气血,气血即阴阳。阳成精,阴赋形,精化气,气生血。阳主气,阴主血。是以气足则神盛,血足则形强。” “呵呵呵,照你这么说,经络就是血管喽?” “难道不是血管吗?”玉蝉儿眼睛睁大,“如果不是,诊病为何要把脉呢?脉搏的搏动,难道不是气血在运营吗?气血运营,难道不是在血管里吗?不在血管里,气血又走在何处呢?” “这就是你迷路的所在,也是你所要寻求的那个纲。”鬼谷子笑道。 “您是说,气血是纲?” “你方才说,古人所载,人即气血。”鬼谷子指着玉蝉儿,“譬如你吧,就是气血。你如何去理解你的这个气血呢?你要站在你之外。什么是你之外呢?就是在你成为你之前。在你成为你之前,你是什么呢?是你父亲的精气与你母亲的精气。父母精气相合了,你诞生了。父母精气是如何诞生你的呢?这就是古人所载的,阳成精,阴赋形。这个精与形怎么解呢?还记得我解给你的灵与肉吗?阳精为神,化生出神、魂、魄、志、意五灵,可称灵体,也可称灵魂;阴精赋形,化生出心、肝、肺、肾、脾五藏,供灵体居住。灵体一旦诞生,就需要供养,就需要活动空间,阴精于是进一步赋形,你的肉体就完全了,就丰满了。阴精赋你的是什么形呢?是血,是液,是肉,是皮,是骨骼,是毛发,是你身上所有的可见之物,这就是血。” “气就是我身上所有由精气化成的不可见之物,是吗?”玉蝉儿问道。 “正是。” “所谓气血,就是两个我的合体,一个是我的灵体,一个是我的肉体,灵体由来自父亲的阳精化成,肉体由来自母亲的阴精育成,是吗,先生?” “是的,蝉儿。你的难题是,你的两个体是如何合成这个你的!” “我明白了,先生!”玉蝉儿眨巴几下眼睛,豁然开朗,“经络就是我的灵体与我的肉体的连结通道!” “呵呵呵呵!”鬼谷子捋须,笑了。 “它们不是血管,但它们包含血管,因为它们营运的是生命必须的后天气血。” “呵呵呵呵。”鬼谷子又是一番笑。 “气合于血,是以气绝则身死。”玉蝉儿一发而不可收。 鬼谷子捋须鼓励。 “可先生,蝉儿还有一问,”玉蝉儿闭目想一阵儿,睁眼,凝视鬼谷子,“经络又是如何连结这两个体的?” “这个就复杂喽,”鬼谷子应道,“道之理,无中生有。人始生,先成精。精乃阳、阴二神和合,相搏,先身而生。阳神化出神魂魄志意五藏诸神,藏而不见,是谓灵体;阴神化育出五脏六腑、头颅四肢等,显而成形,是谓肉体。灵、肉合一,方为完人。灵、肉由何而一?由经络。灵肉之合为先天之精。人初生,体初成,先天之精弥足珍贵,不足以供养二体,是以人体开始源源不绝地由外界输入供养,所有供养,是谓后天之精。后天之精为天之精气,由鼻入肺,供养魄,继而供养魂神意志。五神得天之精气,由经络营运,融入于血,以供养阴体。是以人而为人,灵体在先,阴体在后。灵体先知先觉,阴体后感后受。知与觉,感与受,所有沟通,皆由经络。经络不通,百病滋生。” “是哩!”玉蝉儿长吸一口气,“先生,蝉儿之迷,就在这经络里面。手、足阴阳十二经,这些蝉儿尚可理清,堪称正经,任、督等八脉奇经却是与它们不搭界呢。” “搭界,搭界,怎么能不搭界呢?”鬼谷子笑了,“它们搭的还不是一般的界,是大界。” “可它们是怎么搭的呀,先生?”玉蝉儿急了。 “你不是熟读《易》吗?”鬼谷子盯住她,“为什么不想想这《易》呢?” “《易》?”玉蝉儿眯起眼,半是自语,“《易》与经络有何关系呢?” “想想这《易》中,最核心的是什么?” “八卦!”玉蝉儿脱口而出。 “八卦还有什么叫法?” “八经卦!” “它们为什么叫作八经卦呢?”鬼谷子笑问。 “这……”玉蝉儿怔了,闷头思考,有顷,抬头看向鬼谷子,“它们不会是指这八条奇经吧?” “为什么不会呢?” “可《易》讲的是天道啊!” “没有天怎么会有人呢?” “是了!”玉蝉儿一拍脑袋,抱歉地笑笑,“我让这经络搅得糊涂哩,竟连根本也忘了呢。” “记起了,你就比照一下,看有何解!”鬼谷子指一下她,目光鼓励。 “我想想,”玉蝉儿闭目,良久,摇头,看向鬼谷子,“先生,这八脉正是蝉儿所苦。” “此八脉既为八经卦,指代的正是《易》的八大根卦。”鬼谷子侃侃解道,“八大根卦源出于两个符号,阴爻与阳爻。八脉中,督脉于脐后,主一身元阳,为乾经卦;任脉于脐前,主一身元阴,为坤经卦;冲脉主一身阴血,但有元阳居中,为坎经卦;带脉绕腰身而行,内系胞宫为阴,外系筋脉,主强力,故二阳在外,为离经卦;阳跷脉交通阴阳,运行卫气,阳入于阴,为震经卦;阴跷脉交通阴阳,运行卫气,阴入于阳,为巽经卦;阳维脉沟通六阳经,故有二阳,为兑经卦;阴维脉沟通六阴经,故有二阴,为艮经卦。” “谢先生导引!”玉蝉儿拱手,“这八脉既为根卦,就当生出复卦。这复卦可是手足阴阳十二经脉?” “正是,蝉儿!” “复卦有六十四,而手足阴阳经脉只有十二,它们之间——”玉蝉儿眉头凝起。 “在《易》中,八经卦是一个环,六十四复卦也是一个环。一个是内环,一个是外环。八经卦构成八宫,分别是乾宫、坤宫、离宫、坎宫、兑宫、震宫、艮宫、巽宫。八宫构成内宫,首尾相续,无始无终。每一宫又与所有八宫相复,构成八卦,八宫相加,形成六十四卦。六十四卦构成外环,亦是首尾相续,无始无终。”鬼谷子解道。 “先生,”玉蝉儿急了,“我想知道的是十二经所成的外环如何能搭配八脉所成的内环?” “呵呵呵,”鬼谷子笑了,“八与十二,当然不能简单复加。《易》为天道,及至于人,当有所化才是。” “怎么化?” “六十四复卦,每一卦有几爻?” “六爻呀!” “手足阴阳各有几经?” “六经!”玉蝉儿答毕,惊叫,“天哪,这六经难道合的是六爻?” “为什么不是呢?”鬼谷子笑了。 “可这六十四卦……”玉蝉儿凝眉,“怎么合呢?” “合于阴阳。” “阴阳?”玉蝉儿喃声重复一句,陷入苦思,有顷,抬头,“六十四卦是个环,环则无端。若是相合,就得寻个头绪,这个头绪在哪儿呢?” “你寻一个呀。” “可我……”玉蝉儿挠头,“该寻哪一个呀?” “由道去寻。” “道?”玉蝉儿眨动眼睛,“道即阴阳,一阴一阳谓之道……”猛地一拍脑门,“有了,先生,是既济卦!” “呵呵呵呵,”鬼谷子捋须笑起来,“不愧是蝉儿。说说,你为何选择了既济卦?” “因为从卦象看,它最均衡,卦象最合于道,所以叫既济!” “它怎么合于道了?” “初、三、五为阳爻,二、四、上为阴爻。生命始于阳,成于阴。阳生阴成,阳阴叠加,爻爻相合,六十四卦中只此一卦。” 鬼谷子竖起拇指。 “还有,既济卦中,上坎为水,下离为火,阴沉阳升,火水相济,生命得之,最是康泰!” 鬼谷子再竖拇指,竖毕,美美地捋一把白须。 “下面该是拿它合于手足阴阳六经了!”玉蝉儿顾自说道,“这该怎么合呢?” “你是怎么切脉的?”鬼谷子反问。 “我切脉寸口。” “寸口怎么切?” “手分左右,切分轻重。左手寸口,轻则小肠、胆、膀胱,重则心、肝、肾。右手寸口,轻则大肠、胃、三焦,重则肺、脾、胆。左为上,右为下,左为始,右为终……”玉蝉儿恍然有悟,大声叫道,“先生,我得之矣!既济卦所对象的脉相是,初九,手少阴心经、手太阳小肠经;六二,足蹶阴肝经、足少阳胆经;九三,足少阴肾经、足太阳膀胱经;六四,手太阴肺经、手阳明大肠经;九五,足太阴脾经、足阳明胃经;上六,手蹶阴胆经、手少阳三焦经。”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你还有何问?” “也就是说,”玉蝉儿似乎仍旧未从方才的推断中拔出来,顾自说道,“作为阴阳最佳配合的卦象,既济卦是六十四卦中最美的一卦,最合乎道的一卦,人得此卦,必身体康泰。否则,爻动卦动,身则有病,是否?” “是呀,是呀!”鬼谷子乐道,“晓得爻怎么动吗?” “就是脉动呀,经络动呀。”玉蝉儿显然是完全理解了,声音急切,“把脉中,异常为动。譬如既济卦,初爻动,则卦动,变为山水蹇,二爻、五爻动,则变泰卦……”猛然止住,沉思有顷,看向鬼谷子,“先生,是否那爻辞就是治病之方?”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你可以试试嘛。” “就试泰卦吧!”玉蝉儿眉头一动,“卦象是乾下坤上,卦辞是‘小往大来’。爻辞是,‘初九:拔茅茹,以其汇,征,吉;九二:包荒,用冯河,不遐遗,朋亡,得尚于中行;九三:无平不陂,无往不复,艰贞,无咎,勿恤,其孚于食,有福;六四:翩翩,不富以其邻,不戒以孚;六五:帝乙归妹,以祉元吉;上六:城复于隍,勿用师,自邑告命,贞吝’……”眉头拧紧。 “对呀,析下去!”鬼谷子目光鼓励。 “相比既济卦,泰卦动的是第二与第五两爻,第二爻的爻辞是,‘九二,包荒,用冯河,不遐遗,朋亡,得尚于中行’。第五爻的爻辞是,‘六五,帝乙归妹,以祉元吉’。第二爻动,与之相应的是足蹶阴肝经、足少阳胆经;第五爻动,与之相应的是足太阴脾经、足阳明胃经……”玉蝉儿越说越慢,停住不说了,看向鬼谷子,良久,皱眉,目光求助,“先生?” “呵呵呵,”鬼谷子捋一把长须,笑道,“蝉儿,你说说,根据卦辞,这一卦是讲什么的?” “小往大来,就是以少得多呀!以少多得,所以泰。” “你做什么事情能够以少得多呢?” “这……”玉蝉儿挠头。 “春种一粟,秋收万粒——” “种地!” “是呀,这一卦就是讲种地的,”鬼谷子解道,“乾下坤上,阴阳相交,天地和合,最利于种田。可这个田怎么种呢?” “我明白了,”玉蝉儿应道,“若按耕种意象去解,耕种的第一步是开荒。初九,‘拔茅茹,以其汇’,当指垦荒。在荒田开垦之后,就进入第二爻,‘用冯河,不遐遗’,就是开渠引水,使垦好的每一片荒地变成水浇地,以备不测。第三爻是不测来了,‘艰贞,无咎,勿恤’,指的是天降旱情,对庄稼不利,但因为有所防备,旱情并不碍事,毋需抚恤。至第四爻,‘翩翩,不富以其邻’,丰收了,但不可炫富,否则,就会引来灾祸。第五爻,居尊不骄,嫁女结心,以裙带联盟得福。最后一爻,‘城复于隍,勿用师,自邑告命,贞吝’,是指盛极则衰,要时刻向天告命,居安思危,不可轻动刀兵。”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你的这解颇成意趣,颇得《易》理,难得,难得啊!” “先生甭夸我了!”玉蝉儿一脸忧急,“这与诊病有何关联?” “你可再析呀。”鬼谷子导引,“先说第二爻。” “‘九二:包荒,用冯河,不遐遗,朋亡,得尚于中行’。”玉蝉儿吟完,眯起眼睛,“‘朋亡,得尚于中行’?”看向鬼谷子,“先生?” “朋者,多也,聚也,比也。亡者,失也,无也。”鬼谷子诱发道,“根据前文,什么多呢?什么失呢?” “会是鸟吗?”玉蝉儿闷头一时,看向鬼谷子,自语,“‘包荒,用冯河,不遐遗’,指的是开垦出大片荒地,且得到浇灌,开荒则焚林,焚林则失木,失木侧鸟不聚,是谓朋亡。第二爻对应的是足蹶阴肝经、足少阳胆经,肝胆皆木!天哪,我得之矣,此脉动,则肝胆病,失木,‘朋亡’,诊治之方是‘得尚于中行’。‘中行’就是行于中,不能不开垦,也不能开垦过多,需要退耕还林,使鸟有居,治疗原则是用表里和解之方,使肝邪透表而出!” “嗯嗯嗯。”鬼谷子连嗯三声,美美地又捋一把长须。 “以此类推,”玉蝉儿侃侃接道,“第五爻动,病在足阳明胃经、足太阴脾经,爻辞是‘帝乙归妹,以祉元吉’,帝乙为尊,归妹为嫁女,尊者下嫁其女,是为结心。女儿为他家之人,养于己家,归妹即送出去。明阳胃经若动,基本为实病,嫁其女,即送女出门,意指泻法。太阴脾经若动,基本为虚病。阳明泻,则太阴实,终了是‘元吉’。” “蝉儿,”鬼谷子不无慈爱地望着她,“你还有何疑?” “有有有。”玉蝉儿不肯放过这个机缘,迭声再道,“如上所述,《易》可解作生命之书。人之生命,可作灵肉二体,灵体为阳,肉体为阴。统御灵体者,为任、督等八经脉,统御肉体者为手足阴阳十二经脉,是不,先生?” “不完全是哟!”鬼谷子笑道。 “请先生赐教!”玉蝉儿拱手。 “你可走出自己,远观自己,”鬼谷子指着玉蝉儿,“这个你,可以分作二体,一阴一阳。阴者体,阳者气。阴者形,阳者精。阴者肉,阳者灵。精、气、灵皆称阳体。你的阳体得天之‘火木金水土’五气,化而为‘神魂魄志意’五神,分藏于‘心肝肺肾脾’五脏,堪称真正的你。这个真正的你是不可见的,是为藏象,寄生于你的阴体,你的显象,也就是站在老朽跟前的这个你。你的阴体受控于你的阳体。你且说说,你的阳体是如何控制你的阴体呢?” 玉蝉儿指向自己的头:“通过这儿,大脑,我的第三个体,意识体。” “正是,”鬼谷子解道,“你的这个意识体可以称作我们常说的心。五藏神经由任督等八脉入主大脑,化生为‘志思神德’四种心力,这四种心力就是意识,也就是心,向你的肉体发布指令,对其实施控制。任督八经脉构成一个环,该环围绕五藏神,也就是灵,影响并控制你的意识体,也就是心。十二经络,构成另外一个环,该环围绕意识体(心),影响并控制你的身体、四肢。” “对的对的,”玉蝉儿恍然悟道,“也难怪十二经脉全都与手与足相关,连名字也都不离手足,因为五脏六腑所在的身体主体是不能动的,能动的只有四肢,再就是意识体所在的头!” “呵呵呵呵,”鬼谷子笑了,“你可以这么去解。”在地上画出两个圈,一个小圈,小圈外面套着大圈,指里面的小圈,“这个圈是任督八经脉所构成的环,它沟通你的五藏神与意识体,就是灵与心。”指外面的大圈,“这个是手足阴阳十二经脉所构成的环,它沟通你的意识体与阴体,也就是你的心与肉,你的阳体通过这个环汲取你的阴体从外界所采集来的各种供养,以维持完整的你的生存需要。” “先生,我可否这般理解,”玉蝉儿指着自己的头,“于我来说,最最重要的应该是这个意识体,就是通常意义上的心。心是个中转站,通过任督等八经脉接受五藏神的指令,再将这个指令通过手足阴阳十二经脉传达给全身,反之亦然,全身的阴体通过十二经脉反馈给心,心再经由八经脉汇报给五藏神,也就是灵,之后听取灵的指令。” “你可以这么作解。”鬼谷子又是一番笑。 “换言之,肉体受到损伤,十二经脉最先知情,经由大脑传递给五藏神,五藏神再经由大脑发出指令,以因应这些伤害。是以治伤诊病,皆以调理十二经脉为上选,而不是直接去调理任督等八经脉!” “是的,蝉儿。” “能够伤害到五藏神灵的只能是心这个意识体,是以心的情志变化直接决定灵的生存处境,是以才有怒伤肝、喜伤心、忧伤肺、思伤脾、恐伤肾等古书记载!”玉蝉儿两眼放光,似乎悟出了作为人的生命真谛。 “蝉儿,”鬼谷子笑道,“你有此悟,可以行医矣!” “谢先生导引!”玉蝉儿拱手。 “蝉儿,你可知如何为医?” 玉蝉儿怔了,晓得先生另有所指,拱手:“请先生指点!” “医者分三种,医病,医身,医心。医病者,疗已病,护阴体,是为下医;医身者,疗未病,护大脑,是为中医;医心者,疗大脑,护五藏,是为上医。” 玉蝉儿吸入一口长气。 “蝉儿,你可知如何行医?” 玉蝉儿再度拱手:“请先生指点!” “行医者又分三种,医人,医国,医天下。医人者,走乡穿户,除患者所苦,是为小医;医国者,入驻宫廷,除邦国所疾,是为中医……”鬼谷子顿住话头,看向玉蝉儿。 “医天下呢?”玉蝉儿急问。 “医天下者,”鬼谷子再捋一把长须,“阐述天人因果,普济天下众生,是为大医。”盯住玉蝉儿,二目期许,“蝉儿,你想行个什么医呢?想不想去为大医、医天下呢?” “天哪,”玉蝉儿惊愕,指自己,“医天下?我?” “呵呵呵,说说,为什么不是你呢?”鬼谷子笑道。 “先生,我……”玉蝉儿嗫嚅。 “蝉儿,”鬼谷子敛起笑,指向远处的大海,“看那大海,它波涛汹涌,却又那么平静。它浩瀚无际,却又一览无余。它就是你的心!天下大乱,缺的不是治家治国,是治天下。天下罹患,缺的不是医人医国,是医天下。” “先生,”玉蝉儿轻轻点头,“蝉儿明白了!” “去吧,博览群书,将先贤所悟、所述、所载融会贯通,悉心体悟,遇到难解之处,就去寻那金童。”鬼谷子看向四周,“咦,小子哪儿去了?” “这儿呢!”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玉蝉儿看去,是童子。 童子身后跟着一人。 天哪,是孙膑。 玉蝉儿惊喜交集,急前一步,两手拱起,作礼:“孙兄!” 孙膑未及反应,一股大力推到她的身上,一个声音几乎响在她的耳边:“了了姐——” 玉蝉儿乍然回神,见童子的两手不偏不倚,刚好推在她的酥胸上。玉蝉儿这才记起自己正与童子手足相抵行功,见孙膑后收手行礼,童子手无倚托,就直顶过来了。 “瞧你!”玉蝉儿白他一眼,半是抱怨,“我好不容易见到孙兄,正要与他说话呢,你哪能……” “是孙师弟呀,”童子解释,“他从后面推我,我没防备,想收也不住,若是不叫你一声,人就整个撞到你的怀里了!” “你撞呀!”玉蝉儿嗔怪道,“孙兄他……我想念他呢!”略顿,“对了,他的腿是好端端的,看不出来受过膑刑呢!” “你见到的是他阳神!”童子笑道。 “是了!”玉蝉儿也笑了,完全从定中出来。 “了了姐,我正有一桩事体呢!”童子起身,走向先生榻边,揭开榻,从榻下拉出一捆又一捆的竹简,多达十几捆,一并儿提到玉蝉儿跟前。 “何物?”玉蝉儿看向这一堆竹简。 “是先生送给你的。先生咐吩我取出来,供你参悟!” 玉蝉儿打开竹简,目瞪口呆。 一捆捆的竹简,全是她未曾读过的先贤医书,其间夹杂着鬼谷子题写的解注,看墨迹,不少解注的时间并不久远,想必是先生离谷前才写下的。 玉蝉儿泪水涌出。 第141 章|就正位姬职复燕 遭算计王厝崩天 就在四国伐楚、赵谋北胡的当儿,中山国也未消停。 当中山军占领居庸塞的捷报传到灵寿,中山王姬厝喜极而泣。 推算起来,中山王室并不姓姬。作为戎狄的支系,中山人原本只有名字,没有姓氏,之所以姓姬,不过是为攀亲周室,拉近与中原诸侯国的距离。 中山王姬厝是有资格喜极的。王厝于少年当国,于冠年称王,与中原万乘大国并肩雄立了。这已是光宗耀祖的盛业伟举,但他仍觉不够,于立国之后就水淹高邑,将赵人赶回槐水之南,之后又从魏伐赵,威迫赵国北疆,这又从齐伐燕,攻占燕国下都不说,更得燕地数百里,夺占两大要塞,紫荆关与居庸关。这些荣光,无不是其列祖列宗所能及的。 王厝明白,所有这些丰功伟绩,全在于一人之力,老臣司马赒。 司马赒虽然年迈,但身体依然硬朗,在广袤的燕地里往来驱驰,似乎从未倦怠。为司马赒增力的是司徒司马熹,在三军伐燕期间负责辎重保障,为前线输送徒工、粮草等,基本上笼断了中山国的财政大权。 在收到前线捷报的当夜,凌晨时分,王厝做下一梦,梦中三军伐燕凯旋。三军步伐整齐,行伍有序。雄纠纠地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司马赒父子。父子二人立于同一辆战车上,灵寿百姓无不夹道跪迎,满朝文臣武将也都跪叩,没有一人睬他王厝。 当司马赒的战车驰到跟前时,王厝仍旧站着。 “快跪呀,王上凯旋,找死呀你!”内臣扯一下他。 王厝没有跪。 走到跟前时,司马赒父子跳下战车,但没有理睬他,径直从他及众臣的前面大踏步走过,走向朝堂,走向远处的王台。 王台很高,很大,正中是个王座。 王座是金子做的,闪闪发亮。 所有朝臣,所有百姓,都朝这个王座跪拜。 只有王厝不拜。 “此是何人?为何不拜?”司马赒冲他朗声叫道。 “我才是中山之王,姬厝!”王厝大叫。 “哈哈哈哈,”司马赒长笑几声,“是何人喧哗,拉出去,斩!” 两个武士飞跑过来,将王厝拿住,绑到行刑台上。刽子手过来,朝手心啐一口,两手搓搓,拿起斧子,高高扬起。 就在斧子落下的刹那,王厝吓醒了。 王厝忽地坐起,大汗淋漓。 王厝由平旦一直坐到日出,方才起榻,诏令司马赒速回灵寿。 司马赒不知发生何事,星夜兼程,于第三日人定时分赶至灵寿,未及回府即入宫觐见。 王厝闻报,踢掉靴子,光脚丫子迎出宫外。 司马赒叩拜,被王厝扶起,携手至殿中。 “王上,发生何事了?”司马赒声音急切。 “没什么大事!”中山王厝拱手,“是寡人思念相国了。闻相国再传捷报,寡人喜不自禁,特请相国回来,寡人予以彰扬!”转对御史,“取金牌并诏书!” 御史拿出金工紧急制作出来的金牌并一道诏书,呈给王厝。 “老相国,”王厝接过,看向司马赒,“您为中山屡建奇功,可追日月,寡人无以为报,特赐此牌并此诏书,以彰老卿大功,敬请老卿受之!” 司马赒离席,叩道:“臣谢我王恩赐!”双手接过金牌并诏命。 是夜,司马赒回府,一宵未眠。 次日晨起,正在外邑征调粮草的司马熹听闻父亲回来,急赶回府,见司马赒坐在那儿忧心忡忡,惊道:“相父,出何事了?” 司马赒苦笑一下,递给他王赐金牌。 “免死金牌!”司马熹揉揉眼睛,又看一遍,喜道,“相父,是大王赐给咱家的免死金牌!” “你再看看这个!”司马赒递给他诏书。 司马熹接过,匆匆浏览一遍,愈加兴奋:“相父,大王是在彰扬咱的功绩呢!”情不自禁地吟咏出声,“呜呼,语不废哉。寡人闻之,与其溺于人也,宁溺于渊。昔者,燕君子哙睿智在吾之上,长为人宗,干于天下,犹迷惑于子之,而亡其邦,为天下戮,而皇在于少君乎?昔者,吾先考成王早弃群臣,寡人幼童未通智,唯傅是从,天降休命于朕邦,有厥忠臣……亲帅三军之众以征不义之邦,奋桴振铎,辟启封疆方数百里,列城数十,克敌大邦,寡人庸其德,嘉其力,是以赐傅金牌,免傅死罪及三世……邻邦难信,仇人在旁,呜呼,念之哉,子子孙孙,永定保之,毋替厥邦!”看向司马赒,“相父,有此金牌并诏书在此,我可三世无虞矣!” “唉,”司马赒长叹一声,“你是只看到一个表呀!” “怎么了,相父?”司马熹惊问。 “你细读前面几句!” 司马熹再吟:“寡人闻之,与其溺于人也,宁溺于渊。昔者,燕君子哙睿智在吾之上,长为人宗,干于天下,犹迷惑于子之,而亡其邦,为天下戮,而皇在于少君乎……”自语,“咦,这没什么呀!”目光从诏书上移开,转向司马赒,“相父?” “与其溺于人也,宁溺于渊……犹迷惑于子之,而亡其邦,为天下戮,而皇在于少君乎……寡人幼童未通智,唯傅是从……”司马赒喃出上面几句,闭目。 司马熹再看一会儿诏书,眉头略拧:“相父是说,大王他……”目光征询。 “他这是睡不安稳了!”司马赒缓缓接道。 “有相父这般为他拼命,他怎么会睡不安稳呢?” “司马熹,”司马赒睁开眼睛,二目如炬,盯住他,一字一顿地点出他的全名,“你就这般思虑事情吗?” “怎么了呀,相父?”司马熹呆了,惊问。 “听话要听音,观人要观心。”司马赒看向儿子,语重心长,“‘与其溺于人也,宁溺于渊……犹迷惑于子之,而亡其邦,为天下戮,而皇在于少君乎……寡人幼童未通智,唯傅是从……’,你好好吧咂吧咂这些话的味道!‘宁溺于渊’,而不‘溺于人’,这是他的决心,表达他宁可亡于外,而不想亡于内!‘迷惑于子之,而亡其邦,为天下戮,而皇在于少君乎’,是拿姬哙自比,拿子之喻为父!‘寡人幼童未通智,唯傅是从’,谁是他的傅?为父!他的实意所指是,身为君王,他并没有自主权,处处听命于为父,受制于为父,他在为曾经的过去擦汗!他明在彰扬为父之功,实则表达恐惧之情。他怕为父效法子之,鸠占鹊巢!” “天哪!”司马熹这才咂出味儿来,拿袖子擦汗,“我……我真还没朝这儿想呢!”略顿,一脸惶恐,“相父,哪能办呢?”眼珠子连转几转,“要不,相父拟个奏章,向大王表白一下,就说我们没有此心,我们……我们是忠臣哪,是义仆啊!” “你呀,唉!”司马赒重重地叹出一声,摇头,“这能是表白的事情吗?若是表白了,岂不是不打自招了吗?” “可这……哪能办呢?”司马熹急了。 司马赒忖思一阵,看向司马熹:“大王近日宠幸何妃?” “江妃。” “阴妃呢?” “去年是阴妃,三个月前改作江妃了。” “为何?” “我没细问,这就弄明白去。” “嗯。”司马赒点头,“必须搞明白。大王眼下离不开我们,应该不会过分。关键是以后。大王共有五子,有望成为未来王子的,只有江妃、阴妃之子。” “是哩,”司马熹接道,“大王虽宠江妃,却也不敢得罪阴妃。比起江氏来,阴氏之族更大一些,阴公也比江公强悍。” “哪个公子是阴妃所出?” “訾??。” “此子年龄?” “十三。” “脾性如何?” “暴戾。江妃所出稍稍柔和些。” “两个公子都要亲近,弄清楚他们的喜好。” “明白。” 在得到中山王姬厝的“褒扬”之后,司马赒病了,莫名头晕,有时晕得呕吐。司马府遍请名医,王厝也派来御医,均未查出病因。 他的晕病是被燕人袭占居庸关的急报治好的。 由于赵人已经征服林胡与楼烦,而居庸关直接关联赵地,于中山来说,居庸关的失守就是个天大的事。司马赒连夜入宫,向王厝奏明利害,翌日凌晨就不顾老迈病体,披挂出征。 王厝感动,躬身送至东门,与老相国泣别。 司马赒一到下都,就令步卒两万、战车三百乘攻打居庸关,但已迟了。在中山军赶到关东时,来自赵地的胡服骑卒也抵达关西。双方激战,胡服骑士越战越多,漫山遍野,几乎形成掩杀,加之燕人神出鬼没,日夜袭扰,中山军开始溃退。 然而,无论是步卒还是战车,溃得再快也快不过由草原奔袭而来的胡服骑士。中山人没逃多远,就被远远地迂回到后方的骑士截断归路。 这些骑卒既不攻击,也不防守,只如一群群的草原之狼,往来奔驰于中山人的退路上,一有机会就放出利矢。中山人防不胜防,行动不得,只好扎下营寨,接受赵人、燕人的围困。 司马赒急了,亲率一万锐卒、五百乘战车由下都接应。 赵人骑卒闻风撤走,待司马赒部与被困兵卒合于一处时,骑卒再度出现,在更广阔的区域里完成围困。双方纠缠约有半月,中山人的粮草供应完全被胡服骑卒截断,四面受敌,顶不住了。 司马赒向齐人求救。齐人满口答应,但援兵迟迟不至。司马赒晓得齐人因何不救,长叹一声,将仍能驱驰的七百辆战车分作两部,四百乘在前冲阵突围,自己亲引三百乘殿后掩护。中山步卒排作矩阵,强弩在外,边与赵人骑卒对射,边沿太行山麓朝下都撤退。 撤退途中,胡服骑卒越围越多。由居庸关至下都武阳不过三百多里,中山人连续突围一十二日,方才抵达。 代价是惨重的。抵达武阳之后,中山三万军卒折损愈半,带伤数千,七百乘战车余下不到一百乘,辎重损失殆尽。 更惨的是,司马赒中箭了。 司马赒伤在肩上,那矢透过甲缝,一直插进肩胛骨里。疾医在拔箭疗伤时,年愈花甲的司马赒终因失血过多,伤口感染,加之连日劳累,身体过弱,未能撑过去,于三日后卒于下都。 将中山人赶到下都之后,赵卒不动了。 姬职召集诸将,令他们继续攻打下都,拿下紫荆关,将中山人彻底赶过易水,再攻打齐人,拿下蓟城,将齐人赶过河水。 赵将却面面相觑,没有一人应命。 这些兵是借来的,虽在名义上归于姬职,但姬职晓得,赵人永远是赵人,他们只听赵雍。 没有赵人帮忙,姬职无可奈何。自入燕境之后,真正守在姬职身边的只有袭击居庸关的这部分燕人,数目不足一万。燕地其他义军不成规模不说,这还在观望中。毕竟,姬职的大旗尚未竖起。 赵雍没有随军入燕,仍旧与他的新婚夫人娜莎住在平邑的别宫里。娜莎的小腹隆起来了,一个小生命正在孕育中。 陪在平邑的还有姬雪与易王后。一是赵雍挽留,二是前线也确实危险,姬职不让她们去,只带菲菲二女随行,皆作戎装。 姬职快马驰回平邑,入见赵王。 见是姬职,武灵王佯作惊讶:“职公子,你怎么回来了?” 姬职深鞠一躬:“姬职此来,是恳请赵叔的!” “出什么事了?”赵雍回他个礼,眯起眼,“寡人刚刚收到捷报,贤侄指挥得当,燕人是连战连捷呢!” “姬职恳请赵叔旨令三军驱逐齐人、中山人出燕境!”姬职拱手。 “咦?”赵雍怔了,“三军不是已经交由贤侄了吗?” “可……”姬职苦笑,“他们不听小侄!” “哦?”赵雍假作不知,“有这等事儿!说说,他们为何不听?” “我……我让他们收复蓟城、下都,将齐人、中山人赶出燕境,他们不肯听令!” “哦,是这样呀!”赵雍闭目有顷,睁眼,看向姬职,“这个不能全怪他们!” “赵叔,”姬职急了,“我们不是已经讲好了吗?” “贤侄呀,”赵雍笑了,“我们讲好的是,寡人护送贤侄回到燕地,在合适时机立贤侄为燕王。寡人这已护送贤侄回到燕地,下一步,赵叔所能做的当是拥立贤侄为燕国新君。至于何时拥立,这是燕国的内事,贤侄最好去问先燕君文公夫人,燕国的太后!就赵叔所知,她是燕室眼下最有权力确立贤侄大位的人。” “赵叔呀,”姬职快要哭了,“大敌当前,虎狼在室,您让小侄如何当王啊!再说,即使小侄继统,立都于何地呢?燕地多在敌手,您让小侄当何人的王呢?” “唉,”赵雍长叹一声,看向姬职,“这事儿,寡人与苏子议过。寡人应允护送公子入燕,但未答应为公子收复失地,为什么呢?因为这是燕人的事。否则,寡人就是与齐、中山开战。燕国内乱,齐王约寡人伐燕,寡人拒了,因为赵、齐、燕皆为纵亲国,盟约还在呢。之后,齐人约中山君伐燕,中山君使司马赒使赵睦邻,齐王也为中山说话,寡人无奈,答应他两不相犯。寡人不是不帮贤侄,是有约在先哪!” “这……”姬职挠头,“依赵叔之计,小侄哪能办呢?” “要驱逐齐人、中山人,贤侄可有二途,一是组织燕人,将他们赶出去。这个是正途,但贤侄怕得费时费力;二是与齐人议和,让齐人自主退兵。齐人退了,中山也就撑不下去。听说司马赒受到箭伤,已经死了。” “司马赒死了?”姬职吃惊。 赵雍点头。 姬职握拳,有顷,看向赵雍:“请教赵叔,小侄与齐人怎么谈?” “这个嘛,”赵雍笑了,“你该去问苏子。” “苏子……” 似乎晓得他要讲什么,赵雍截住话头:“公子可去燕地,如果不出寡人所料,很快就能见到苏子了。” 显然,一切都在赵武灵王的掌控之中。姬职吸一口长气,谢过他,回到易王后处,将事体备细讲过。易王后二话不说,扯他拜见姬雪。 “名不正则言不顺,”姬雪听毕,缓缓应道,“职儿这就赶回燕地,祖后与你母后随后就到,我让赵王也去,先把大旗竖起来!” “谢祖后成全!” 数日之后,赵武灵王乘坐王辇,姬雪、易王后乘坐燕室后辇,一行车骑辚辚驰入居庸关,在五万胡服骑士及万余燕地义士的卫护下,逼近燕都蓟城,在距蓟城三里处,扎下营寨。 齐国军士以为他们要来攻城,关闭城门,严阵以待。 接后数日,赵人、燕人就地搭起祭坛,设立天地诸神牌位及燕室先祖牌位,由燕国先庙的大祝司仪,先君祖太后姬雪主持,燕室幸存的惟一公子姬职盟誓于天地,即燕王位,是谓燕昭王。燕国攻占居庸关的义军首领郭隗等二十余名闻讯赶至的各地义军首领、前大夫及散居于各地的燕室幸存成员,皆来叩拜听诏。 即位大礼毕,燕王姬职宣布诏命,不认姬哙、子之王位,直接追封其父姬苏为先王,谥号依旧为易,封姬雪为祖太后,易王后为太后,郭隗并入拜燕人皆列大夫,同时宣诏大赦天下,凡参与子之谋乱者,既往不咎;凡力抗外侮者,皆予封赏。 即位大礼毕,燕昭王分别使郭隗持使节前往蓟城与下都武阳,向守城齐人、中山人分别递交王命,责其限期离开燕境,交还蓟都、下都并所占燕地予燕王。 有赵王鼎持,祖太后出面,燕人皆认姬职,燕地沸腾起来,燕王的诏命如长飞腿,飞散于燕国各地。前后不过五日,应诏而来的各地义军不下五万,更多义士纷至沓来,赶往蓟城勤王。 齐人惊惧,缩在蓟城,严守不出。 在燕昭王即位的第四日,苏秦赶到了。 一同来的还有袁豹。 苏秦入见,姬职迎出王帐。 二人见过礼,携手入账。 待姬职坐定,苏秦再行觐见大礼,叩道:“臣苏秦叩见我王,贺喜我王受命于天、得荫于祖、得佑于社稷神灵,引领万兆燕民,重整燕地山河,重振燕国社稷,使燕民远离水火之苦,永得福祉!” 姬职感动,起身,扶起苏秦,泣下如雨:“恩公——” 二人紧紧相拥。 良久,二人分开,按席次坐定。 “恩公呀,”姬职拱手,“姬职少不更事,德不配位,未来之路,还请恩公多多扶持!” “苏秦谢王信任!”苏秦回礼,“苏秦星夜兼程,就是为我王而来!” “恩公,”姬职急道,“眼前百废待举,职有万千之急,首急则是驱逐齐、中山二寇,如何驱之,请恩公赐教!” “回禀我王,”苏秦应道,“臣以为,我王确有万千之急,但首急并不在驱逐二寇!” “哦?”姬职震惊,“首急在于何处?” “在燕国长策!” “敢问长策!”姬职倾身,目光殷切。 “纵亲!” “这个职已晓得!”姬职收直身子,“恩公之前曾经讲过,职认同。” “我王晓得的是合纵,不晓得的是如何合纵!” “敢问恩公,如何合纵?” “盟齐!” “恩公啊,”姬职指向蓟都方向,心头火起,几乎气结,“他们……齐人……就这辰光,还占着燕人的都城!他们……侵我燕地,掠我财产,毁我社稷,焚我宗庙,凌我妇女,屠我子民……”手指颤抖,“职与他们,还有中山人,不共戴天……” “是的,王上,”苏秦应道,“您讲这些,臣无不知晓。” “恩公既已知晓,怎么能谈结盟呢?” “因为与齐结盟正是燕国长策!” 姬职闭目。 “王上,”苏秦倾身,盯住姬职,“若不与齐结盟,依您之计,该当如何呢?” “与敌寇开战!”姬职一字一顿,“寡人已结六万燕卒,还有燕卒正在赶来,粗略估计,三个月内,寡人可结十万勇士!齐人、中山人强占他们的家园,他们无不怀仇!” “王上,”苏秦凝视姬职,“难道您不想做一个贤良之君吗?” “我……”姬职怔了,“驱赶敌寇,难道还不算贤良吗?” “贤良之君必恤民苦!”苏秦一字一顿。 “这……”姬职语塞。 苏秦侃侃接道:“王上自幼居住宫城,虽遭乱世之劫,流离之苦,但真正的民难,尤其是燕民之艰,燕民之难,就臣所知,王上并未感受,更谈不上体悟。子之乱燕,燕地生灵涂炭,之后是齐人、中山人入境暴凌,燕民早已不堪承受了。燕民盼望大王,是盼大王能让他们有个安定生活,使他们得以休养生息,而不是跟从大王,与齐、中山两个大国左右开战哪!” “姬职晓得了!”姬职拱手,放缓语气,“此前赵王也谈过此事,只是寡人一时愤恨,这还没有缓过气来呢。恩公,”指向蓟都,“只要齐人肯撤出我境,寡人就与他……结盟!” “我王英明!”苏秦拱手。 “中山人呢?”姬职盯住苏秦,“总不至于让寡人也与他们和解并结盟吧?” “中山人的结,毋须大王去解!” “哦?” “我王可知赵王为何护送并拥立大王吗?” “为何?” “就为这个中山。” “可他们……”姬职气恨道,“放着武阳不打!” “不是不打,是还没到打的辰光!” “好吧,”姬职拱手,“恩公,您这长策讲完了,姬职认同。下面该是短策,请恩公赐教!” “广揽人才,重建吏制,励精图治,与民休息!” “谢恩公!”姬职拱手。 谋定大事,苏秦去见赵王,约略谈了齐、燕、中山三国的事,方才回到为他特意安排的客帐。因在军帐里,苏秦无法也没有借口去见姬雪,就在客帐里住下,于次日晨起,使飞刀邹驾车驰向燕都蓟城。 见是苏秦叫门,公子攸传令开门,亲自出迎。 “敢问将军,”相见礼毕,苏秦开门见山,“您是想搏死一战呢还是想顺利撤回齐地?” “怎么撤?”公子攸两手一摊,“城墙之外皆是赵人与燕人,我这……” “在下所问,将军还没回答呢。”苏秦坚持。 “当然是想撤了!”公子攸急道,“没有谁愿意死在这破地儿!” “若此,”苏秦接道,“在下这就说服燕王与赵王,让出通道,确保将军并所有齐人安全撤出蓟都并燕境,齐、燕仍旧维持齐人入燕之前的边界,如何?” “这个,”公子攸面现难色,“本将尚须禀报我王。没有虎符与诏命,本将……”顿住。 “将军说的是!”苏秦应道,“在下刚从临淄来,将行之际,在下入宫觐见齐王,谈及燕国之事,齐王同意撤军。只是,赵人,还有燕人,怕是不想再等了。将军晓得的,燕人上上下下,全都憋着气啊!” “苏大人,”公子攸急了,“这……哪能办呢?” “将军,”苏秦稍作迟疑,盯住他,“将在外,当随机应变。将军先从齐地撤军,在下这就赶往临淄,为将军请命。无论如何,将军与大王皆为先王骨血,连着筋脉。将军可以不惧燕人,但赵人的胡服射骑,将军也不惧吗?难道将军真的想殉国于燕、立牌位于齐国庙堂吗?” “您真的能说服王兄?”公子攸盯住苏秦。 “将军放心,在下担保将军无虞!” 公子攸思忖有顷,朝苏秦拱手:“田攸代三军将士谢过苏大人!” “不过,在下也有一个请求!”苏秦回过礼,盯住公子攸。 “苏大人请讲。” “除军粮并随军辎重之外,将军什么也不可带走!” “啥?”公子攸两眼圆睁,跳将起来,在厅中连走几个来回,盯住苏秦,“你是说,叫我们两手空空地回到临淄?” “是的。” “这怎么能成?”公子攸情绪激动,“将士们别妻离子,舍生入死,担惊受怕,为的是什么?这要回去了,你让他们两手空空?苏大人,你……你要本将如何对他们讲呢?你要本将如何对他们的家人讲呢?” “难道你们所掠所夺还不够吗?” “是有一些,可全都搁在这蓟城里呢。将士们等的就是这一天,等的就是撤军诏令到时,他们能够有所收获地解甲归田!” “你们不是满载而归过好多次了吗?” “全都交给国库了!”公子攸辩道,“此番回去,车中所载才是真正属于将士们的!” 苏秦闭目,良久,重重叹出一声。 “苏子,你不能让将士们空手而返啊!”公子攸声音激动,“否则,他们宁愿战死!” “我晓得了!”苏秦缓缓起身,走到门口,回头,“就这么定吧。你们可以带走你们所得到的,但不可再扰民!否则,在下不能保证你们安然回到齐地!” 之后数日,在苏秦的来回斡旋下,燕、赵联军让开衢道,放任数万齐军并数以万计的辎重车辆,载着从各地燕人手中巧取豪夺来的财富,浩浩荡荡地驰出燕都南门,沿衢道南撤,一直撤过齐、燕两国的战前边界。 在蓟都齐人撤离的同时,其他城邑的齐人也开始撤离。 不消数日,整个燕境再无齐卒。 在齐人撤走的当日,姬职并他新近任命的数十燕臣鱼贯而入蓟城南门。 姬职没有乘车,而是一步一步地走向宫城。 得闻燕王入城,蓟城里的所有燕人无不携幼扶老赶至主街,跪于大道两侧,泪迎他们的新王。 看着这些缺胳膊少腿、衣不遮体的老燕人,姬职落泪了。 姬职离开街心,走向一个两腿被砍断、几乎瘦成一副骷髅的乞讨老人。那老人坐在地上,跟前放着一个豁口的黑色陶碗,一双老眼眨也不眨地盯住他。 姬职走到他跟前,缓缓跪下。 跟在他身后的所有臣子全都跪下。 姬职拿过那碗,看向里面。 碗中什么也没有,连一粒米渣子也没有剩下。 “老丈,寡人……燕室……对不住您,对不住所有罹难、历劫的老燕人哪,呜乎,苍天,呜乎,大地,请把所有的苦难都降到我姬职的身上吧,呜呜呜呜——”姬职以头撞地,放声大哭。 在场的所有燕人哭作一团。 就这样,姬职哭哭走走,一刻不停地向两侧的子民鞠躬谢罪。由南门至宫城,长不过六里,姬职竟然走有一个多时辰。 宫中空空荡荡。 宫室与宫库,空空如也。能拿的全被齐人塞进车中载走了。 但房舍依在,草木依在,亭台依在。 姬职回宫约过半个时辰,几十个老宫人从宫城的不同角落里钻出来。他们是留在宫城的最后守护者,在齐人出逃前出于惧怕,全都藏匿起来,这辰光齐刷刷地跪在姬职面前。 姬职走到他们跟前,认出其中几人。 那几人也认出他了,抱着他的两腿号啕大哭。 姬职哭了。 姬职朝众宫人深揖一礼,又朝四方诸灵望空揖拜。 在郭隗等人的安排下,姬职步入正殿,诏令散落于各地的男女宫人,凡愿回宫者皆可回宫生活,重操旧职。接后,姬职使人迎接姬雪、易王后等入住后宫,打理宫室。 历经劫难的燕都蓟城,终于平静下来。高大的宫墙之内,也终于回归礼乐。 姬职上朝,朝堂上乌压压地竟也坐满朝臣。 然而,眼前的又都是些什么样的朝臣呢? 大多是哨聚林莽的乡村汉子。小半月下来,他们的短处开始展现,无论是赋予什么样的职务,大多不知从何做起。 姬职闭目。 姬职耳畔响起苏秦的声音:“广揽人才,重建吏制,励精图治,与民休息!” 苏秦却不在侧。 苏秦安置好蓟城的事,就匆匆赶往临淄为公子攸请命去了。再说,齐燕之间的裂痕实在太大,也须由他奔走缝补。 姬职来到先庙。 原来的先庙设施,能砸的全被齐人砸了,这辰光,郭隗正组织各地来的工匠抢修,恢复。大燕复国,万事待举,宗庙、社稷堪称是重中之重,姬职旨令上大夫郭隗亲自督办。 郭隗引他巡视一圈,来到一处亭下。 亭子已经修缮完毕,里面摆着一只几案,是郭隗特意备给姬职的。 姬职坐下,郭隗席坐于臣位。 “先庙几时可以修缮完毕?”燕昭王问道。 “回禀我王,”郭隗拱手应道,“按照工期,倘有三月。” “甚好。”燕昭王点头,“寡人此来,非为催问工期,是有一事问卿。” “请王上吩咐。” “燕国万废待兴,急需人才,而前朝贤臣,大多死于国难,寡人遍视朝中,竟是无人可用。寡人……不瞒上大夫,这几日来,是辗转反侧,夜不成寐啊!” “臣有一疑,请我王解之。”郭隗应道。 “上大夫请讲。” “我王是真心求贤,还是……”郭隗顿住。 “这这这……”昭王急了,“这还有假!寡人是求贤若渴啊!国之大悲,在于内无筹策之臣,外无能战之将!” “贤哉我王!”郭隗起身,叩拜,之后缓缓回归本位,拱手,“臣闻一桩旧事,我王可愿一闻?” “郭卿请讲!”昭王伸手礼让。 “古有一君,甚爱千里马,愿出千金以求之,求三年弗得。” “后来呢?”昭王急问。 “见君上朝思暮想,内侍自告奋勇,‘臣请求之’。”郭隗侃侃接道,“君上信他,交给他千金。那内侍奔波三月,带回来的却是一副马的骨架。君上震怒,指他喝道,‘寡人要的是活马,不是死马,你怎么能花五百金来买一架马骨头呢?’内侍应道,‘君上息怒,活马不日至矣’。‘何解?’君上怒问。内侍侃侃应道,‘死马之骨尚值五百金,何况是活马呢?’果然,之后不到一年,千里马纷至沓来。” 昭王陷入长思。 “隗奏我王,”郭隗拱手,“如果真的欲招贤士,就从隗始。隗非贤能之才,尚且见大用于我王,何况是贤能于隗者呢?” “甚好!”昭王离席,朝郭隗行个大礼,“自今日始,寡人拜卿为国师,开府以托国事!” 郭隗离席,叩道:“隗谢我王厚遇!” 翌日上朝,昭王当廷颁诏,拜郭隗为国师,赐他国师府一座、黄金千两、仆从二十人、绸缎三十匹,同时颁布招贤令,设招贤馆,张榜于天下,命郭隗全权负责。 当然,黄金千两、绸缎三十匹皆是虚拟的。 燕地沸腾了。 齐军撤走之后,中山人没有撤,仍旧控制自下都至紫荆关方圆约百里的大片区域。 中山人不能撤。 中山王厝不是不想撤,而是舍不得。王厝晓得,失去武阳,也就失去紫荆关;失去紫荆关,也就失去北易水。失去北易山,这几年就算是跟在齐人后面白折腾了。齐王早已得其所求,几乎将燕宫搬空,而他王厝,拿两万多中山生命所换来的,只剩下这个武阳与紫荆关了。 在司马赒卒于军旅之后,中山王厝增调大军四万,屯扎于北易水,同时增兵武阳,大力加强紫荆关一线的防御力量。 面对赵人、燕人的双重压力,中山将士无不处在战斗状态。 见中山人枕戈待旦,武灵王传旨撤军。 在燕昭王称王大典之后,武灵王就拍马回到赵地去了,依旧住在他的平邑别宫。 武灵王决定撤军与赵国大夫李疵有关。 在出兵中山的前夜,武灵王悄使宠臣李疵作为特使出使灵寿。在这节骨眼上,中山王厝对赵王特使不敢怠慢,礼遇隆重,但也提防甚严,派出专人名为陪同,实则监视他的所有举止。 当赵人护送燕公子姬职赴燕,并将中山人由居庸塞赶回武阳之时,中山王厝极是惊惧,愈加厚待李疵,同时向他晓以利害,要他游说赵王莫攻武阳。 李疵应允,经涞源过飞狐口赶赴赵地,入平邑觐见赵王。 “中山可伐否?”武灵王直入主题。 “可伐。” “说说,为何可伐?” “中山之君时常躬身奔赴穷闾隘巷以礼贤下士。有些巷子过于窄小,王辇通不过,他还让御手卸掉华盖,甚至下辇步行,走进人家。” 武灵王震惊:“这样的贤士在灵寿有多少?” “七十多家。” “这是贤君哪,你怎么说能伐呢?” “回禀我王,”李疵侃侃应道,“臣打探过了,这些所谓的贤士多为儒者,除谈经论道、品乐讲礼之外,并无他长,靠吃中山君的赏赐为生。中山君喜好礼乐之士,百姓必求名而弃本,弃实而追虚。事实亦然。臣使人数过,小小灵寿,有乐坊三十二家,礼堂二十八家,金属冶器,亦多从礼乐。还有,中山人好酒,大户之家生活奢靡,用酒池肉林四字形容他们毫不为过。礼、乐、酒三者皆为安乐之享,臣民耽于安乐,耕者必懒惰,战者必怯懦。方今为大争之世,强敌在外,安乐于内,国若不亡,古今未之有也。” 武灵王闭目,久不说话。 三日之后,武灵王传旨肥义,要他撤兵。 “王上,不能撤呀!”肥义急了,“我们若撤,岂不前功尽弃了?” “呵呵呵,”武灵王笑道,“先贤讲过许多话,于寡人,只记得一句,‘治大国,若烹小鲜’。” “王上?”肥义不解了,盯住武灵王。 “不要王上了,”武灵王又是一笑,“你不是苏子,是不懂寡人的。传旨去吧。”就在肥义快要离开之时,叫住他,“对了,让乐毅去知会燕王,与燕人办理防地交接!” 乐毅仍在燕地,被武灵王任作裨将军,统帅由林胡、楼烦的年轻人所构成的新编骑卒。 接到谕旨,乐毅策马直驱燕宫。 “乐将军,”燕昭王迎出殿门,一脸兴奋,“寡人正要寻你呢!” “谢大王记挂!”乐毅见过礼,“末将是来向大王辞行的!” “辞行?”昭王怔了,“将军欲去何地?” “回赵。” “是有事吗?” “奉王命。” “什么王命?”昭王惊道。 “齐人已经撤走,大王已即大位,赵人就不宜久恋燕地了,是以我王旨令三军撤出居庸关,回到赵地。在下此来,一是向大王辞行,二也是奏请大王派军卒前往我营办理交接。”乐毅语气平淡。 “这这……”昭王急走几圈,住步,盯住乐毅,“乐将军?” “末将在!”乐毅拱手。 昭王跨前一步,握住他手:“此地不是说话处,殿里请!” 二人携手直入殿中,分宾主坐定。 “乐将军,”昭王拱手,“姬职一直说要请教您呢,岂料百废待兴,手忙脚乱,姬职一直未能抽出空来,唉。” “请教不敢!”乐毅回礼,“请问大王是为何事?” “燕地历经浩劫,疲弱不堪,眼下可谓是朝无能臣,国无良将,库无余钱,民无余粮,更有中山恶狼,霸占我下都不放。姬职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姬职才疏学浅,德不配位,欲有振作,也是力不胜逮啊!前番请教恩公苏子,苏子举荐将军,说将军是天下大才……”昭王顿有一息,盯住他,“姬职不才,求问治燕长策,望将军不吝赐教!” “大王既见苏子,治燕长策想已具足,末将不敢妄言。” “苏子所建长策是合纵,与齐结盟。可将军晓得,齐人趁我内乱,伙同中山,以正义之名,行强盗之实,屠我人民,毁我先庙,坏我社稷,更将我宫中珍宝、民间收藏悉数劫走,此仇不共戴天,姬职……”昭王看向南方,“一日不报,死不瞑目!” “大王若想报仇,就须听从苏子之言。”乐毅应道,“君子报仇,十年不迟。勾践入侍吴王,还亲口尝过吴王的粪便呢。” “将军说的是,”昭王接道,“姬职是以认同苏子所言,劳烦苏子使齐去了。姬职视将军为知己,方以心腹之言相托。敢问将军,姬职如何方能强大燕国,达成所愿?” “末将以为,”乐毅拱手,“南为强齐,不可图;西南为中山,不可图;西为强赵,不可图。楼烦、林胡皆已归属于赵王,留给大王的,惟有一个东胡了!” “中山为何不可图?”昭王恨道,“中山趁火打劫,侵我领土方三百里,迄今霸我下都不放,是可忍,孰不可忍!” “中山是可恶,但末将说不可图,是因为中山是赵王的。中山之事,末将担保,不出三年,我王不费一兵一卒,只需借道于赵人,就可收回所失国土。” “可赵王为何撤军?” “赵王撤军是因为中山眼下不可图。既不可图,又让三军征战于外,三军生出怨言不说,也会与燕人生出摩擦。赵人撤军,反倒是对大王有利呢。” 昭王吸入一口长气,看向乐毅:“说说东胡!” “就臣所知,”乐毅拱手,“东胡之地,远远阔广于林胡与楼烦。燕山之北,草原广阔,辽东之地,更是阔广无垠。大王若得东胡之地,既可用其民,亦可迁移燕人,择地垦植。大王背腹辽阔,物资丰厚,更有胡人骁勇善战,那辰光若再寻机南图,当有胜机!” “可……胡地广阔,胡人游移不定,如何图之?” “与民休息,整顿燕军;郊法赵人,胡服骑射。” 昭王深吸一气,良久,缓缓起身,在乐毅面前扑地跪下:“职有一求,望将军不辞!” “大王不可呀!”乐毅紧忙起身,扶昭王起来。 “将军若不应下,姬职就不起来!”昭王双手撑地,弓起身子,扎下不起的架势。 乐毅只好跪下,与昭王对拜:“大王有何欲求,乐毅谨听吩咐!” “职请将军留在燕地,助职一臂之力,职举一国之力,以听将军!” “这……”乐毅怔了。 “不瞒将军,”昭王盯住乐毅,目光殷切,“早在邯郸之时,职就属意于将军,这正琢磨如何向将军开口呢,将军却……” “是大王错爱了!”乐毅回个大礼,“毅年轻气盛,才识浅薄,当不得大事,深怕有负大王所托!” “将军再年轻,也比姬职年长!”昭王情真意切,“将军方才高论,姬职茅塞顿开。欲报齐仇,东服胡地是上上之策!然而,长策再好,若无大力推行,亦为空无。姬职无才,亦无大力,只能托国于将军,恳请将军不辞!” “谢大王器重!”乐毅拱手,“毅应下大王了,但身为赵臣,毅须回归赵地,一则向赵王复命,二则将大王之意禀报赵王,向赵王请辞!” “姬职期待将军!” 昭王颁诏向天下张榜招贤,消息张扬不久,就有一匹千里马半信半疑地踏上燕土。 是赌气离齐的稷下先生谈天衍。 邹衍原定的目的地是邯郸,不料赵王不在。没有赵王的邯郸,于邹衍味同一碗清水,而他现在并不需要解渴。 邹衍需要的是一坛可以让他大醉一场的佳酿。稷下是个熔炉,在这熔炉里,他已被炼成精钢,迫切需要找一个打造利器的地方。 这个地方或在燕国。 邹衍本能地觉出,燕国受此大劫,一定是哪儿出问题了,他必须前往实地予以诊断,以充分佐证他的五行、五德等一系列阴阳理论。 此时的谈天衍已非往昔,有辎车二十乘,随侍弟子百多人,沥沥啦啦地走在通往蓟城的大道上,队伍拖拉半里地长,车上插着五彩旗帜,分别代表他的五行学说,形成一道亮丽的景致。 天下无人不知谈天衍是大贤。听闻他至,燕昭王喜出望外,郊迎三十里不说,还亲手将他扶上王辇,换下御手,亲自执鞭,给邹衍撑足了面子。 及至宫城,昭王将邹衍弟子安置在馆驿,独留邹衍于宫,执弟子礼向他请教国策。二人畅谈三日,聊得困时,抵足而眠。 邹衍在齐,虽得权贵器重,却未曾受过这般礼遇。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之后月余,邹衍引领弟子踏遍蓟城各个角落,又北上燕山,南下武阳,探得燕地的山水实情,回报昭王,提出三个以阴阳术兴燕之策:一是在燕山南麓沽水岸边一个迂回处,以一块碣石为基,建一碣石宫,以镇压南方杀气;二是迁先文公之陵,以脱眼前之困;三是广种黍稷,以解燕民之饥。 三策中,碣石宫好建,昭王当即颁旨,使郭隗督导修建,难办的是后面二策。先文公的陵址是先文公生前自己所选,若要迁移,昭王是不能定的。 “大王必须迁址!”邹衍语气笃定,“我观过那陵,四周低平,惟有一坡,且无脉可依,可称独山,高三十丈。独山不可葬!” “独山为何不可葬?”昭王问道。 “前贤有训,‘山来水回,财旺人贵;山困水囚,人死财走’。按照风水之说,山有五不可葬:气以生和,童山不可葬;气因形来,断山不可葬;气因土行,石山不可葬;气以势止,过山不可葬;气以龙会,独山不可葬。臣观先君文公陵墓,山形南北,无脉可依,是为独山。独山无依,西南有杀气,南有一池,为不流之困水,是为凶墓。臣劝大王早移此墓,否则,非但国无宁日,只怕大王……”邹衍欲言又止。 昭王不敢怠慢,去见姬雪,将邹衍的断言悉数讲出。 “国师既有此断,你迁墓就是。”姬雪一口应承,“当年先君之所以选址于此,是听信一个风水术士。说也奇怪,自开挖那墓,燕室真就不太平了。现在看来,燕室乱象或结因于此。” 昭王谢过,召邹衍道:“迁墓之事可以定下,新陵定于何处,国师可有确定?” “就在臣所选之碣石宫南侧水回处,臣已看过风水,北依燕山,南回沽水,可保我王百年福运!” “只有百年?”昭王皱眉。 “是的,王上,”邹衍应道,“天地大运,非臣所能更改。未来百年,天下将入大争灭国之世,燕地偏僻,燕山势单,难成大功,燕室能得百年福运,已是大幸了。” “百年就百年吧!”昭王接道,“寡人所恨,乃是齐与中山二贼。敢问先生,寡人在有生之年,可雪此仇否?” “臣劝大王,先解民饥,再图长谋。” 昭王也无话说,旨令郭隗依邹衍所定,使人立碣石之宫,修陵兴农。 燕地不同于南方楚国,甚至不同于韩、魏、泗下、周室等,一年庄稼可妥妥地收获两季。这且不说,燕国耕地基本集中于蓟城周边至易水一带,尤其是下都武阳周边。武阳被中山人占去,就等于燕国的粮仓没去大半。加之近年乱象不止,百姓无心种地,北方胡地也不再供应牛羊,粮荒、肉荒全部冒出,蓟城米贵肉缺,民生凄苦。 在齐人撤走后不久,赵卒也就撤了。没有赵卒,单凭燕人之力,是赶不走中山人的,下都自也收不回来。下都收不回来,文公陵墓也就无法搬迁。而要凭一己之力赶走中山人,燕人就须养足精神,增大国力。而要养足精神、增强国力,首要就是解决黎民生计。外援不畅。燕境南接中山与齐,皆为交战国,眼下难通关贸。惟一的通路是赵地,可经由居庸塞输入物品。 赵人也确实这么做的。 但仅只一塞,难以解决燕民之困。 燕民必须依靠自己。 邹衍建策向山地讨粮。 邹衍选中的山地是碣石宫再往上的沽水河谷。 这道河谷与鲍丘水并行南流,出自燕山,沉沙淤积,可植五谷。然而,山地高寒,与黍米生长习性相佐。 冬季到来,草木枯落,是最好的垦荒季节。燕昭王诏命蓟都燕人凡能劳动的全部开赴沽水河谷,昭王、邹衍躬身前往,蓟城百姓无不感动,在河谷里搭起帐篷,烧荒垦土。历经数月,及至开春,沽水谷地已被他们开出耕地十余万亩。 春风吹来,蓟城周边杨柳依依,但在沽水河谷,依旧是春寒料峭。 所有庄稼,无不在个时令。眼见蓟城郊外的禾苗皆已冒芽,而谷中仍旧寒气逼人,无法播种,辛苦一冬的燕昭王也是急了。 邹衍观过天象,拿起长萧,坐在尚未落成的碣石宫前,面对天地吹奏。 三日三夜,邹衍品奏律管不歇。 在邹衍奏萧的这三日三夜里,燕昭王也未安眠片刻。他或坐在旁侧,倾耳聆听那响彻空谷的萧声,或手拿扫帚,将高山谷风吹起的落叶枯枝扫下宫前台阶,免得它们影响先生的吹奏。 说也奇怪,在邹衍奏至第三日,有暖风入谷,继而水汽燕腾,入夜,天降喜雨,三日方歇。喜雨过后,寒谷入春,老燕人终于赶在节令的最后关头将黍米种齐了。 春三月,武灵王回到邯郸,得到由灵寿传来的细作密报。 武灵王读毕,兴甚,召来肥义、李疵、乐毅三人:“诸卿,利好来了!” “是何利好?”肥义急道。 “中山国。”武灵王摊开手中密报,取出一帛,“司马赒献给中山君厝一只错金铜壶,中山君厝回赐他一只铜鼎。这些是其上铭文。” 三人传看两道铭文,良久,面面相觑。 “乐毅,”武灵王看向乐毅,“看出什么没?” “他们君臣有隙了。”乐毅应道。 “咦,”肥义急道,“我哪能没看出来呢?” 武灵王笑了:“你若能看出来,寡人就笑醒了。”抖动铭文,看向李疵,“怪道中山君要走街串巷、礼贤下士呢,原来是为司马赒!” 李疵这也突然明白武灵王从燕地撤军的缘由,原来,他是在候中山国的内中裂隙。 “诸卿,”武灵王指着密报中的其他丝帛,“依据这些密报,寡人可作如下研判:司马赒功高镇主,中山君厝忧心他郊法燕国子之,危及君位,是以将司马赒从燕地召回,想必是讲了什么。司马赒听出话音,使其子铸一错金铜壶,刻铭文于上,表白其忠心不二。之后居庸关失守,司马赒赶赴燕地,战殁于军中。中山君厝许是觉得自己过分了,赐以厚葬,拜司马熹继其相位,回赠以鼎器,刻此铭文,既彰显其功,也昭示其忐忑。” “若是此说,”肥义挠会儿头皮,“这不是君臣相安,没事了吗?” “没事可以生出事呀!”武灵王笑了,看向李疵,“李大夫,你说是不?” 李疵明白话音,会心一笑。 “诸卿听旨!”武灵王巡视三臣,目光落在肥义身上,“肥义,你这就赴平邑,加紧练兵,随时备好与中山人开战!” “臣受命!”肥义朗声。 “乐毅,”武灵王看向乐毅,“你可以赴燕了。燕国过弱,于我不是好事。你去辅助燕王,待寡人取中山时,确保燕地不出乱子。” “臣受命!”乐毅应声。 “李疵,你统筹中山事务,就前面的铺垫,为他生出一些事来!” “臣受命!” 一如武灵王所断,在老相国司马赒死后,中山相府的日子愈见艰难。 天色傍黑,夜幕徐徐降临于中山国都城灵寿的相府大院里。大院一片静穆,连仆从走路的声音也轻得几乎听不见,似乎都在害怕惊动到什么。 仆从害怕惊动的自然是这座府宅的主公司马熹,他已将自己关在小书院里半个多月了。 让司马熹自闭的是来自王厝的一筒罢相诏命。在诏命宣读之后,那枚象征朝廷权力的相府金印也被宣诏宫吏带走。接后的日子里,原本闹猛的司马府前少有车马了,甚至一些与司马家来往亲密的官员也不再登门。 司马熹并不留恋这些,但他必须弄明白王厝为何突然罢其相位及罢相之后还会发生什么。想到司马赒生前的警觉,司马熹愁肠百结。 人定时分,万籁俱静。 家宰走过来,轻轻叩门:“主公?” “进来吧!”司马熹听出声音,应道。 家宰推开房门,小声:“有客人求见!” “客人?”司马熹半是斥责,“这辰光了,还有什么客人?” 家宰的声音愈加轻柔:“是赵人。” “赵人?”司马熹打个惊怔,“谁?” “赵使李疵!” “李疵?”司马熹盯住他,“他来干什么?” “说是为主公的事。” 司马熹闭目:“带他进来!” 家宰出去,引李疵走进书院。 “请坐!”司马熹欠欠身子,指向对面席位。 “谢大人!”李疵坐下,盯住司马熹,拱手,“在下冒昧登门,有扰大人清静了!” “唉,”司马熹拱个手,长叹一声,“树欲静,而风不止!” “大人可知风从何来?”李疵脸上浮出浅笑。 “赵使可知?”司马熹听出话音,看过去。 “若是不知,就不登门了。” 司马熹吸入一口长气,微微倾身,拱手:“在下慢待了!”转对家宰,“为贵宾上茶!” 家宰备茶。 “敢问赵使,风从何来?”司马熹压低声音。 “枕边。” “是江妃?”司马熹吃一惊,不自觉地轻声喃出。 “阴妃。” “阴妃?”司马熹两眼眯作一线,几乎是喃声,“在下未曾获罪于她呀!” “大人想想,虽未获罪于阴妃,是否获罪过其他人呢,譬如说,阴妃所出的公子!” “訾???”司马熹脱口而出。 “应该是。” “在下也未曾获罪于他呀!”司马熹怔了。 “大人是否与人闲话,聊及大王的几个公子,说是如果为傅,大人最不想傅的只有一个,这一个……”李疵顿住话头。 “公孙弘!”司马熹乍然明白,咬牙切齿。 公孙弘是中山王的三个御手之一,与司马熹交好,二人无话不谈。司马熹确实与他聊过此话,没想到他竟…… “呵呵呵呵,”李疵笑道,“大人应该感谢公孙弘才是。” “他……卖我!”司马熹气极。 “公孙弘不是想卖大人,只是想讨好江妃之子,因为他也是打心眼里不喜訾??的。是江妃之子透给宓妃之子,宓妃之子透给訾??,訾??透给阴妃,阴妃这才吹风!” “敢问赵使,你怎么晓得这些?” “在下不是赵使了,”李疵回他一个苦笑,“在下已经离开赵室,此来中山,是想在大人府上讨口饭吃。” “是赵王待你不好吗?”司马熹问道。 “倒也不是。所好不同而已。” “所好不同?” “赵王所好,乃骑射游猎;在下所好,乃宫廷礼仪。”李疵又出一声苦笑,怅然应道,“譬如说,他在国中行胡服,尚骑射,在下就不苟同。”压低声音,“前番为使,见大王崇尚礼乐,礼贤下士,在下是深为所动啊,是以挂印辞赵,来投大人!” “李兄何不直接投靠大王呢?”司马熹怔了。 “大人说笑了,”李疵拱手,“在中山,谁有天大的胆子,敢略过司马府您的这道门槛呢?”盯住他,“再说,在下曾为赵王特使,今若来投,纵使忠心不二,大王怕也难免想些什么。” “倒也是。”司马熹认可,语气缓和许多,改了称呼,“请问李兄,眼前之局可有解招?” “这个要问大人所志,是要继续为相呢,还是自此不问时事,清闲余生?” “局已至此,在下纵想清闲余生,怕也……”司马熹顿住话头。 “大人所言甚是。”李疵应道,“若此,疵有一策,或可使大王登临贵府,归还相印!” “敢问何策?”司马熹凑近。 “做赵王之相!” 司马熹倒抽一口冷气。 半个月后,一行赵国车马辚辚驶入灵寿城门。 这行车马径直驰向司马府。 车马驰至府前,辎车上跳下一人,正是李疵。 李疵递上拜帖,求见司马熹。 司马熹正在后花园与公孙弘亭中对弈,闻报迎出,远远望到李疵随行仆从正由车上搬下礼箱,放在门外地上,一箱接一箱,一只只沉甸甸的。 司马熹怔了,盯住这些箱子:“赵使,您这是——” “李疵见过大人,”李疵上前一步,拱手,声音很大,“听闻司马大人赋闲在家,我王兴甚,使在下星夜赶来,求请大人赶赴邯郸,我王诚意举国相托!”指着这些礼箱,“此为我王些微聘礼,不成敬意,聊表诚心而已。聘礼计足金二百镒、鲁缟三十匹、楚缎三十匹、夜明宝珠三十颗,另赐大人邯郸宫前街相府宅第一座,仆从五十名!” “这……”司马熹目瞪口呆,看向与他一同迎出的公孙弘。 公孙弘亦是嘴巴大张。 “此为赵王亲笔诏命,呈请大人过目!”李疵从袖囊中摸出诏命,双手呈上。 司马熹接过,展开,瞄一眼,急又合上。 “是相邦之位!”公孙弘看得分明,乍然出声。 “正是!”李疵朗声接道,“我王诚意举国以托司马大人,聘任大人为赵国相邦,望大人不辞!” 司马嘉这才回过神来,看向仍从车上搬放箱子的李疵仆从,扬手急叫:“停,停,停!” 众仆从停手。 “大人?”李疵怔了。 司马熹敛起神,拱手,深深一揖:“中山人司马熹谢赵王厚赐,厚遇!熹亦求请赵使回奏赵王,熹虽德薄才疏,但生于中山,长于中山,饥食中山五谷,渴饮中山百泉,上仰王恩,下结民心,是以不敢轻离中山,更不敢应赵王重聘,承大国相邦重任!” 天哪,司马熹竟然坚拒赵王之聘,且拒的是大国相邦之位! 公孙弘看呆了。 “还有这些聘礼,”司马熹指着几乎全被搬到地上的礼箱,“也请赵使原封带回。无功不受厚禄,熹虽清贫,但也不可无端收受赵王厚礼!” “这……”李疵一脸尴尬,百般窘态。 司马熹将赵王诏命随手交给身侧的家宰:“归还客人,送客!”一把扯起公孙弘,径自回府。 三日过后,又一行车马驶至司马熹的府门,中间一辆是王辇,御手是公孙弘。 司马熹迎出,叩拜于地。 王厝下车,近前,扶起司马熹,握住他手,不无感慨:“司马卿,赵使的事,寡人听说了。寡人何德何能,竟得司马卿这般忠贞志士啊!” 君臣携手入府,王厝于主位坐下,看向内宰:“宣诏!” 内宰摸出诏命,宣旨。 司马熹再拜,从王厝手中坦然接过原本属于他家的相印。 经李疵这一闹腾,司马熹在中山朝堂的地位愈见显赫,那些疏远他的朝臣再度攀附过来,司马府前再现车水马龙的盛况。 为使聘戏演得逼真,李疵真还带着他的满车聘礼悻悻然离开中山,回到赵国。但在之后不久,李疵就又扮作客商,潜回中山,寄住在司马熹府中。 司马熹由衷感恩李疵,待作上宾。 “主公,”李疵自降身价,真的认司马熹为主人了,“您是否想过在中山朝野永远保全荣誉、享受尊荣呢?” “先生有何高见?”司马熹亦改称呼,认他作师。 “没有高见,大人只须做到四字,就可保全。” “是何四字?” “为国为家!” “为国为家?”司马熹眯起眼,吧咂其味,良久,倾身,“在下愚钝,请先生指教!” “先说为国,也就是为大王。”李疵指向外面,“大王所虑,无外乎内忧外患。内忧者,臣大欺主,这个大人想必已经领教了。外患者,周边强敌。中山周边,无非三国,一为燕,二为赵,三为齐。大王兵犯燕境,算是把燕人得罪了。大王从齐人手中夺走下都,也算是把齐人得罪了。大王所能依者,无他,惟有一赵。” “这……”司马熹急切辩道,“不瞒先生,我王所患者,不是燕人,不是齐人,反倒是赵人哪!” “这就是你家大王的不智之处!”李疵苦笑一声,摇头,“大人想想看,中山南、西、北三面临赵,惟有北偏东与燕接,东南一隅与齐接。与齐隔河,与燕隔水,惟有与赵是山水相依。敢问大人,如果赵王一心要伐中山,大王能抗拒吗?大人再看,不久之前,中山鲸吞燕地南北三百里,东西愈百里。之后,由纵约长苏秦、燕国祖太后请命,赵王出锐骑五万,护送燕公子姬职入燕就位燕王,齐卒不战而走。大人哪,如果赵王稍稍有不利于大王之心,此时当是最佳机缘。燕人恨中山,齐人怨中山,赵人五万骑卒乘势南下,外加一心复仇的燕人,可谓是泰山压顶。而大王呢?外无援兵,内无余力,结果将会如何?中山人若要激战于燕地,必拼尽全力。那时,南方怎么办?赵与中山仅一水之隔,赵王若出邯郸之兵,外加涞邑之敌,中山四面受困,能抗多久?大王入侵燕地,是与列国构怨,其他不说,单是秦、魏二国,大人想想,能不兴灾乐祸吗?秦为燕的翁国,方今燕太后为秦王嫡亲长女,方今燕王为秦王嫡亲外孙,大人哪,如果您是秦王,能不撑赵吗?还有魏人,中山与魏,恩怨不是三年五年,魏王他能帮大王吗?”顿住话头,盯住司马熹,“大人哪,您这也全看到了,人家赵王是怎么做的呢?燕王几番恳请赵王赶走中山人,为燕收回全部失地,全被赵王拒了。赵王拒了不说,且还悉数撤回三军。为什么呢?因为赵王与大王所签之睦邻盟约,承诺互不侵犯,盟约的墨香尚在,是不?赵卒入燕,不过是为护送燕王。燕王既立,收复失地自然就是燕人的事。结果呢,赵人一走,燕人也就歇气了,下都、紫荆关迄今依旧是大王的。大势如此,大人难道还看不明白吗?” “先生说的极是!”司马熹擦去额上汗珠,连连点头,“不瞒先生,在下若为赵王,也是不会放过眼前这个机会的。”略顿,“为国之事,在下晓得如何做了。为家呢?” “家可有二,”李疵应道,“一是大人之家,二是他人之家。” “他人之家?”司马熹怔了。 “除开大人之家,大人想想,在灵寿,还有哪些家能够施加大力于大王、对大人有所不利呢?” “阴家、江家、梅家、肥家、乐家……”司马熹闭目扳指,半是自语,半是说给李疵。 “在下所问的是,足以施加大力于大王的家!”李疵强调。 “那就只有两家了,一是阴家,二是江家。前番的事,就来自阴家。” “请大人讲讲这个阴家。” “阴家世代冶金,灵寿乃至中山各邑的冶炼、铸锻工坊八成是阴家开的,大王库中金银,也都是由阴家铸的。阴家财富占中山国所有财富愈三成,徒工、仆役数以万计,大王开罪不起。” “江家呢?” “牛马畜类。山中牧场几乎全是江家的。若是江家生气,宫城就无肉吃,就无皮衣。” “敢问大人,大王是亲近金银呢,还是亲近皮肉呢?” “这正是大王难断之处,是以两家一个也未疏远,迄今未立王后!” “当断不断,必生其乱!”李疵语气果决,“大王不立王后,就不能定太子之位。未立太子,在大王百年之后,诸公子岂不是自相残杀吗?” “是呀,这正是大王忧心之事。” “大人不想替大王分忧吗?” “怎么分?” “为大王择后立之!” “先生?”司马熹长吸一气,盯住李疵,良久,“可择何人?” “阴妃。” “啥?”司马熹几乎跳将起来,“立訾???” 李疵淡淡一笑。 待司马熹稍稍平静,李疵起身,凑近他,附耳低语。 司马熹沉思良久,深吸一气,重重点头。 阴姬的父亲是阴公,于中山先君时代就已受封于肥邑。肥邑本为肥氏一支,也就是赵国权臣肥义先人曾经住过的地盘,这辰光也多为肥氏后人所居。但肥氏一族的雄风早已不再,整个肥邑属于阴氏。 阴公当然不肯住在肥邑,而是守在灵寿。阴家大宅离司马相府不远,仅隔三户人家。在李疵筹策的次日,阴公登门拜谒司马熹。 寒喧过后,阴公压低声音,直入主题:“在下得到一书,横竖猜不透其中深意,这来请教相国,还望相国不吝赐教!” “何物如此艰涩?”司马熹笑了。 阴公摸出一物,双手呈递。 司马熹接过,见是一个密函,上面写着一十六字,“大王起殿,必在江阴;公欲成事,何不见臣”,遂递还过去,拱手笑道:“呵呵呵,此书果是艰涩,尤其是这末了一句,‘何不见臣’,怕是阴公寻错地方喽。” “呵呵呵,”阴公笑道,“老夫眼不花,耳不聋,应该不会寻错,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这……”司马熹见无退路,只得拱手,“阴公所问,当为家国大事,在下不敢妄言。不过,阴公既问,在下不能不讲一句。”压低声音,“此殿所起之址,事关家国未来。大江之阴,有土有民;大阴之江,无土无身。” “这正是老夫所忧,”阴公起身,长揖至地,“相国大人可有良策?” “在下倒有一策,或可使王起大殿于大江之阴。” “大人若成此功,”阴公拱手,“阴氏一族悉听大人!” 翌日上朝,司马熹跨前奏道:“臣请使赵!” “相国使赵,可为何事?”王厝怔了。 “赵强我弱,赵大我小,赵人三面临我,堪称我未来大患。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赵王两番来使,明为问聘,暗则测我虚实。来而不往非礼也,臣请使赵,亦测赵人,观其地形险阻,人民贫富,君臣贤与不肖,以期未来之需!”司马熹侃侃而谈。 “寡人准奏!”王厝扬手。 陪同司马熹使赵的,是公孙弘,王厝最信任的宠臣之一。 及至邯郸,司马熹问聘毕,就与公孙弘走街串巷,四处访问,月余,欲辞归。 赵王置酒饯行,李疵、公孙弘作陪。 酒宴中,赵王使宫中佳丽起舞助兴。 舞完一曲,赵王兴甚,倾身问道:“中山使臣,舞乐如何?” 司马熹嘴角撇出一笑,举爵品酒。 赵王觉出,击掌:“换曲,再舞!” 赵乐连奏六曲,赵妃连舞六轮,司马熹皆不置一辞,只是抿嘴哂笑。 “咦?”赵王盯住司马熹,“中山使臣,何以哂之?” “臣在中山之时,尝闻邯郸多殊丽,今番入赵,昨观之街巷,未见殊丽;今观之宫阙,亦未见之。是臣眼中无福,还是赵无殊丽,臣……”司马熹顿住话头。 赵王脸色紫涨,看向李疵。 “启禀我王,”李疵拱手,“臣使中山,一日观于街景,忽闻人流躁动,纷纷避于道旁。臣正奇怪,有车马到,原是王妃鸾驾驰过。臣抬眼望去,恰好看到那妃,吃一大惊。臣从我王,遍使天下,也算是见多识广之人,天下女子如那妃者,真还没有,可谓是天下绝色啊!” “何妃?”赵王倾身,两眼圆睁,欲火中烧。 “臣打探过了,是阴妃,名简。” “这般说来,倒是寡人见识少喽!”赵王直起身子,缓缓转向司马熹,“赵使,寡人有一愿,请你讲给中山之王!” “赵王何愿?” “寡人有二好,一是好马,二是好色。中山有这般殊丽之女,寡人心向往之。寡人愿求那妃,对,就是李大夫方才所讲的那位阴妃,诚愿不惜代价,一睹其芳容,如何?”赵王缓缓地捋其长须,斜眼瞟来,目光淫邪。 “这……”司马熹看向公孙弘,见他也是一脸惊讶,遂拱手道,“回禀赵王,阴妃确为天下绝色,眉目准頞权衡,犀角偃月,乃帝王之后,非诸侯之姬也。大王所求,实非熹所能议,大王所言,亦非熹所能传。此事便如川风过耳,望大王不可再提!” “哟嘿,再提一声又怎么了?”赵王鼻孔里哼出一声,“寡人所欲,不过是一睹那妃芳容而已,又不是娶她为姬。司马熹,你只管传言,告诉他姬厝,是送其妃来我邯郸呢,还是让寡人亲赴灵寿,登门观赏?” “赵王……” 司马熹刚刚出声,就被赵王摆手止住。 “李大夫,”赵王看向李疵,“宴席已了,送客!” 司马熹二人悻悻然离开赵宫,李疵甚觉过意不去,将二人带到自家府中,开宴续饮,边饮边就阴妃的事情连连道歉,之后悄悄讲出一个秘密,就是赵王之所以对女人感兴趣,是因为他的性力超强,能夜御十女而不泄,寻常宫妃难以抵御,赵王为此四处求访美人,是以听到阴妃貌美,顺口就讲出了。二人明白原委,方才嘘出一气。 “敢问大人,”公孙弘悄问,“赵王夜御十女,这……不可能吧?” “能能能。”李疵笑笑,压低声音,“要是二位得到那些仙丹,也当有此能力。” “仙丹?”二人惊问。 “就是这般药丸!”李疵走进内室,拿出一个精美盒子,现出一只小罐,里面是一粒粒的黑色药丸。 二人大奇,摸出那丸,仔细审看。 “大人是怎么得到的?”公孙弘惊问。 “此为寻常之物,是一个由楚地来的方士售卖的,只是讨价太高,一粒要一金,寻常百姓受用不起。初时无人信他,之后有人试用,那物果然坚挺,可夜御十女而不疲。邯郸贵人纷纷购用,在下心痒,就也求购这一罐,尽在瓶中了。想必是有殷勤之人献那药丸予我王,我王才……”李疵顿住了。 “李大人,”公孙弘摸出一大块金子,“此为二十金,在下只想购你十粒,如何?” “哟嘿,”李疵笑一下,点出二十粒,分别装进两只小罐,“不瞒二位,在下共购三十粒,已用几粒,颇为受用,每晚都可将府中之女悉数亲幸一遍。在下前番赶赴中山,二位没少照顾,日后更是少不得麻烦。这二十粒,就作赠予,二位大人一人十粒,权作交个朋友!”将其金块推还。 司马熹、公孙弘喜之不尽,再三谢过,各将药罐收起。 回到馆驿,因无合适女人,二人不敢轻试。待到返回灵寿,二人急不可耐,当夜各试一粒,那物果是强悍,一宵不疲。 次日凌晨,司马熹、公孙弘入宫面君,复过王命,由公孙弘出面,将赵王于宫中饯行之事绘声绘色地禀报一遍。 “岂有此理!”中山王脸皮紫涨,一拳震几,呼哧呼哧连喘几口,看向司马熹,拱手,“相国言语得当,不辱使命,实乃寡人之幸,中山之幸!” “是我王威严,臣不敢居功!”司马熹拱手回礼,轻声,“不过,经此一行,臣已得赵国之虚实矣!” “相国请讲!” “赵王不好道德,而好声色,非贤王也;不好仁义,而好勇力,非能君也。有此庸君在赵,实乃我中山洪福,我王当告祭天地之福佑才是!” “相国说的是!”王厝倾身,“不过,赵王之请,寡人何以应之?” “臣有一策,可绝赵欲!” “请讲。” “世有请妃者,而无请后者。我王若是立阴妃为后,就可断去赵王念想!” “嗯,也好。”王厝沉思有顷,看向内宰,“拟旨,册封阴妃为后,立阴妃子訾??为太子,择吉日祭告太庙,诏示天下。” “臣领旨。” 司马熹谢过恩,与公孙弘相视一眼,告退。见宫中再无他人,公孙弘方才拿出一罐,讲出李疵所言,王厝惊愕。这些日来,他正为性力下降而苦闷。中山王嫔妃甚多,哪一个背后都有一股势力,任何一个得不到临幸就出怨言,放射到宫外,不定就会闹出事情。 “臣与相国各得十粒,昨夜试用,果是神物。余下九粒,臣不敢擅用,特此献给我王!相国也余九粒,一并讲好留给我王!” 中山王厝喜甚,当即试用一粒,不一时,周身躁热难捺,急不可待地赶往后宫去了。 不消五日,王厝已将公孙弘所献的九粒用完。司马熹接献九粒,王厝未及用完,口鼻出血,崩于江姬身上。 由于王厝已正式册立王后为阴姬,阴姬之子訾??无悬念继位,并以淫荡罪处死江姬,诛杀江姬之子。 中山新王仍拜司马熹为相,晋升公孙弘为上大夫。 中山国开奏新的乐章。 第142 章|合五国苏秦再纵 请使楚张仪赌命 由楚师兵临蓝田关到四国连横伐楚,由齐师击杀唐蔑到秦师收复商於全部失地、夺占汉中郡,四国连横大军取得一系列战绩,完胜楚军。韩、魏二师各得所求,小胜即安,秦师各部主将却如打鸡血一般,纷纷向秦王请战,恨不得下一步就兵临郢都,将秦旗插遍大楚江山。 秦惠王坐不住了。 秦惠王的心动了。 秦惠王久久地站在形势图前,一双日渐苍老的鹰眼缓缓地看向黔中、汉中两大片方圆各数百里的新拓展领地。前后不到两年,标在这两大片土地上的旗帜颜色就由楚红变作秦黑,一切犹如变戏法一般。 秦惠王的目光渐渐离开这两片土地,由汉中地移至庸中。庸中本为巴人的源起地,眼下是楚国的房陵县。房陵县的边缘是荆山,荆山过后,水流纵横,泽天一色,大楚国的郢都就坐落在这片一望无际的江汉平原上。 秦惠王的目光缓缓移动,移向黔中郡,再由黔中移向东,移向北…… 楚地实在是太辽阔了! 秦惠王轻吸一口长气,缓缓走回自己的几案。 几案上摆着一卷又一卷的表奏,每一卷上都清晰地现出“请战”二字。 有脚步声响近,不一时,内臣引张仪入见。 见过礼,秦惠王指向这些表奏:“这些日来,寡人收到诸将士的奏请,无不想打进郢都。寡人召请相国,是想听听相国之见!” “敢问我王,这些奏请人中,究底是诸将,是诸士,还是诸将士?”张仪没看表奏,盯住惠王。 “算是诸将吧,魏章、司马错、嬴华也都上奏了。” “所以我王守不住了,也想趁势打进郢都,一举功成,是不?” “就算是吧,眼下机会不错,三军垮塌,熊槐失魄,大楚成为孤熊,郢都也近在咫尺。”惠王略略一顿,指向奏书,“不过,这些都不是事儿,寡人只听你的。”笑笑,“你这表个态,若成,寡人就下成的旨。若不成,寡人就下不成的旨。” “臣无法表态,”张仪没有笑,“臣奏请我王请个账房来,由账房表态为好。” “这……”惠王眯起眼睛,思索有顷,指向他,“听说相国刚出鬼谷辰光曾在楚地一家肉肆里做过一段辰光的账房,账目清爽呢。”拱手,“寡人有请张账房!” “我王的耳目倒是灵哩!”张仪笑了,回他个礼,扳起指头,“就本账房所知,与楚二战,首战于丹阳等地,我险胜,殉国将士愈六万,重伤者愈万,合数不下八万,是再不能战的了。次战于蓝田等多地,我方累计殉国愈八万,伤愈三万,合十数万,亦为战士实缺。两战共计折损,合数一十八万,占我大秦总兵员近半。” 惠王吸入一口长气,闭目。 “王兄,”张仪苦笑,指向奏章,“这些奏章清一色出自将军,因为他们是战胜者,所向披靡,一眼望去,是大楚的倒塌,是前所未有的机遇,完全看不到自己也伤痕累累,不堪一战哪!我王为何不深入军营,问一问那些士卒,听听他们的声音?” “士卒们难道不想立功吗?” “他们已经立过功了,他们想的当是如何活着回家,享受这些战功,而不是战死于他乡,让别人享受他们拿生命换来的战功!”张仪抖抖肩膀,“臣若为一卒,也一定是这么想的。两军相搏,生死瞬间,他们看到的实在太多了!” “你说的是!”惠王点个头,看向张仪,“以相国之计,下一步——” “臣的账还没有算完呢,”张仪接着扳动指头,“眼下我王是举一国之力与大楚开战。我能战之士不过三十余万,余皆苍头。三十余万,眼下已去大半,余下之人常年征战,已疲惫不堪。反观楚国,方圆五千里,我们所占据的,不过是大楚一隅。楚三军虽然垮塌,但真正战死于沙场的,不足其三分之一,且楚之苍头,数倍于我。这还不是最重要的,”略顿,凝视惠王,“最重要的是,楚人近年胜多败少,未曾有过这般溃败。我王可以说是把楚人打痛了。” “打痛了不好吗?” “痛则醒。” 惠王再吸一口长气,重重点头:“你说的是!” “还有,”张仪似是没个完了,“楚国不是巴、蜀。楚灭越,是大吃小。秦灭巴、蜀,也是大吃小。即使大吃小,若不使用奇计,也是难得。秦对楚不同,是小吃大,是蛇吞象。楚王不是越王,痴于剑,更不是蜀王,痴于情。敢问我王,就凭眼下秦国之力,我们能够一口吞下这么大个楚国吗?”指向案上奏章,“这些将军眼下凭的是一股子热劲儿,但在臣眼里,莫说是打不到郢都,即使打到郢都,他们也很快就会尝到什么叫作苦涩!” 惠王长吸一口凉气。 “还有一笔账,”张仪接道,“就是臣的那个师兄。如果不出臣料,齐师撤退,是苏秦力促的。还有公孙衍在魏,是不会与我一心的。更要紧的是赵王,行胡服骑射,服楼烦、林胡,短短两年,已拓地过半,战力不可小觑。赵王听谁的?苏秦!再就是燕。新立燕王虽说是大王的骨血后人,但使他得立的不是大王,而是赵王,是苏秦,就利益而论,燕王必入纵亲。眼下我所以能胜楚人,是四国结盟之果。今齐已撤退,魏不配合,我王所能依靠的,只剩一个弱韩。韩王已得宛城,列国眼红,若能守住宛城不失,是韩王眼下最大的心愿。由是观之,韩人也靠不得。无人可靠,我王却欲凭一己之力,驱十余万内中不肯恋战的士卒破楚郢都,这近乎妄想了!” 张仪层层递进,秦惠王额头汗出。 “臣是以谏言,”张仪转回话头,“我王要见好即收,与楚和谈。经此一战,楚已失力,我王再无南忧。未来远谋,我王当是休养生息,南和大楚,东图中原,尤其是择机削弱齐、赵实力,破解苏秦纵盟。” “你说的是!”惠王完全折服了,“只是,楚王他……肯和吗?” “就臣所知,”张仪应道,“楚王是个性情中人。性情之人重在性情,不记痛,我王打他一掌,他会跳起来,我王再揉他几揉,他或就肯了。再说,眼下的楚王,列国皆敌,列战皆负,列军皆溃,他万念俱毁,正是脆弱之时。只要我王适时揉他一揉,嘘个寒暖,料他……”顿住。 “依相国之计,寡人如何揉他为妥?” “他不是心心念念地讨要商於吗?”张仪指向情势图,“我王既已占据汉中郡,商於谷地就不那么重要了,大可归还予他武关以东的於地一十五邑,因为它们本来就是商君强抢的。至于武关以西,那是楚国的先祖赠送予我王先祖的,我王有十足理由不予归还。还有黔东地,我王亦可暂时归还楚人,如果他们坚持讨要的话。” “就依相国!”惠王应允,“何人可使?” “臣举嬴疾。” 堂堂大楚三军说溃就溃了,说垮就垮了,楚怀王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就是结局。 然而,事实摆在这儿。秦人收回全部商於失地不说,这又占取黔东南,方数百里,汉中郡,又方数百里,将一杆杆的黑旗插在他的家门口上。黔东郡尚好,本为蛮荒僻野,与郢都隔着一千多里,且中间非山即水,于大楚本为鸡肋。但汉中郡不同。楚有汉中郡,向西可威逼新郑,随时有机会切断秦与巴蜀,而秦得汉中,就可乘舟直下汉水,追迫郢都。这是不可承受之重。 比起秦人来,更可恨的是韩人,竟然破我方城,占我铁都!韩人已有宜阳,这又得我宛城,天下的乌金就都捏在韩人的手心里了。还有魏人,不声不响地拿下叶城与上蔡。叶城与上蔡虽说赶不上方城与宛城重要,却也实在是剜他熊槐的心。 连累带气,楚怀王病了。 楚怀王茶不思,饭不想,由早到晚窝在南宫里,由郑袖亲手服侍,将朝中诸事儿,一古脑儿交给太子横与令尹昭睢了。 怀王一病就是两个月,到第三月,感觉略略好些,再度上朝。 楚国依旧是怀王的。得知是怀王上朝,能来的朝臣全都来了,黑压压的站满朝廷。 楚怀王打眼望去,近三分之一的臣子他竟然认不出来。怀王晓得,他们大多是战殁朝臣的后人,按照楚国的世袭承继制,这辰光全都补缺了。 怀王的眼睛缓缓移向一人,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一身戎装,小小的体形与他身上的那套宽大甲衣配起来,显得滑稽。 怀王向他招手。 那孩子是第一次面见楚王,怯怯地走到王案前,扑地跪下。由于甲胄过重,他又不太会跪,整个身体扑倒在地,头盔掉落,滚到一侧,发出哐当几声。孩子愈加紧张,又不敢捡拾头盔,只将屁股高高地翘起来,模样愈见滑稽。 朝臣们却笑不出来,面面相觑。 “你是——”怀王盯住他。 “臣……臣……”孩子吓傻了,说不出话来。 怀王看向昭睢。 “启禀我王,”昭睢跨前一步,拱手应道,“他叫芈辛,是伐秦副将兼先锋逢侯芈丑的嫡长子,已按大楚规制袭逢侯爵,为逢侯辛,列朝大夫,职司有待我王诏命!” “壮哉,少年!”怀王转对孩子,“平身!” “臣谢……大王恩赐!”芈辛叩首,感觉好多了,艰难站起。 “逢侯,你过来!”怀王招手。 芈辛迟疑一下,捡起头盔,戴好。内尹走过去,拉住他,绕过王案,引他到怀王身边。 怀王握住芈辛的手,按他坐在身边,问道:“逢侯,这身甲衣,可是你父亲的?” “是的,大王。” “这是英雄的甲衣!”怀王感慨一声,拍拍他的小头,“说给寡人,你想做什么?” 芈辛握紧小拳,童声铿锵:“禀王上,我要上战场,杀秦人,收复失地,为我先父报仇,为所有死难的烈士报仇!” 怀王流泪了。 朝臣们全都流泪了。 怀王拭去泪,大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头:“说给寡人,你年齿几何?” “到今年七月,臣届满十周岁!” “好男儿!”怀王看向昭睢,“昭睢听旨!” 昭睢跪叩:“臣听旨!” “立大楚童子军,凡烈士遗孤年齿如芈辛者,皆可入役,入编三军,为预备师,四季军训,领大楚军饷!” “臣领旨!”昭睢应道。 “芈辛听旨!” 芈辛离开怀王,走到案前,挨昭睢跪下:“臣听旨!” “诏命逢侯芈辛为预备师裨将!” “末将受命!”童声响彻朝堂。 俟昭睢拉起芈辛,退入朝臣行列,怀王方才正式启朝。 “诸卿,诸尹,”怀王扫视众臣,声音洪亮,语气沉重,“我大楚自立国以来,从未有过今日之败。究其败因,非我战士不勇,非我将帅不能,过错尽在寡人一人!” 见怀王这般贬损自己,揽起所有责任,朝臣尽皆怔了。 “陛下——”昭睢跪地,痛哭失声。 所有朝臣尽皆跪下,大放悲声。 “但我大楚屈服过吗?”怀王猛地提高声音,铿锵有力,“从来没有!想当年,伍子胥招引吴师掠我郢都,居我宫室,屠我族人,辱我妻女,毁我祖庙,掘我祖墓,鞭我祖尸,我大楚屈服了吗?我有义士申包胥,我有忠臣子綦,我有数以万千计的大楚子民拥戴!”犀利的目光扫向众臣,“今日亦然!寡人幸甚,因为寡人有芈丑,有芈辛,有屈丐,有屈遥,有数以万千计的死国先驱,有数以万千计的不屈后人!” 众臣无不为怀王的雄伟气慨所震慑,情绪激动。 “诸位贤臣,”怀王再道,“近两个月来,寡人病了。寡人得的什么病呢?是两个病,一个病在身,一个病在心。病在身,寡人尚可忍;病在心,寡人实在难熬,是度日如年啊!” 朝堂静寂,所有目光投向怀王。 “寡人的心病,病根只在两个字上,”怀王缓缓接道,语气沉重,“一个是恨字,一个是悔字。寡人恨在三处,一处是秦人,一处是韩人,一处是魏人,寡人恨不得化身为恶魔,一个一个地吞吃他们!寡人悔在两处,一是悔不该听信张仪那个无信小人,二是悔不该与齐王绝交!”冷冷的目光扫向靳尚,鼻孔里轻轻哼出一声。 靳尚看在眼里,听在耳里,由不得打个寒噤。 “诸卿,诸尹,”怀王回归正题,声音转向激昂,“寡人明白,寡人不是贤君,可寡人知耻!子曰,知耻而后勇!”转向内尹,“取砚!” 内尹取出一砚,摆在怀王跟前。 怀王缓缓抽出宝剑,搁在案上,横出手指,以指尖对准剑尖,猛地用力。 众臣看呆了,瞠目结舌。 剑刺指破,鲜血流出,一滴一滴,滴在砚窝里。 “陛下——”昭睢哭出声来。 众臣皆哭。 见砚窝滴满,怀王看向御史,指向那砚:“饱蘸寡人之血,拟旨!” 御史跪下,双手捧过那砚,颤声:“臣接旨!” “拟诏,”怀王一字一顿,“天经地义,血债血偿。寡人为先驱,大楚子民,凡男丁悉数应役,提刀握枪,斩杀恶狼,以敌之血,复我失地,祭我忠魂。大楚之王,芈槐诏命!” 在场朝臣无不激动,跪地涕泣,异口同声:“臣受命!” 朝堂散后,屈平久久不能平静。 上朝之前,屈平料到怀王上朝会有惊人之举,只未料到他的动作如此之大,竟然借一个穿其死国父亲甲衣的十龄孩童引发仇恨,再度煽起战火。 对那孩子上朝,屈平看到的是悲,怀王看到的是壮。 但在朝堂上,屈平没讲什么。 屈平一句话也没讲,甚至连呼吸都是小声的。 历经风雨,屈平已经学会了隐忍。屈平明白,眼前这个他曾经引以为知己的怀王一旦发作,是听不进任何不同声音的。 好在,怀王所提之三恨,并没有将齐人囊括进去。屈平明白,不是怀王忘了,而是他没有办法去恨齐人,因为齐人是他自己绝交的。有宋遗那般作为,如果齐王换作他怀王,怕就不只是受烹了。 眼下之计,是求王叔。 在怀王卧榻这段日子里,王叔大概是楚国朝廷里最繁忙的人了。朝堂上虽然坐着太子横,但真正处置国事的是王叔,全力组织楚人抵御秦、韩、魏三国向郢都进攻的也是王叔。半个月前,王叔前往丹阳等地视察军事,这辰光该当回来。 屈平使屈遥前往王叔府宅探看,不想王叔竟就搭乘屈遥的车马来他草庐了。 屈平闻报,紧急迎出户外。 “屈平呀,”王叔握住他的手,“老夫昨夜人定方回,今朝太累,就没有上朝,正说要寻你聊聊,屈遥竟就来了,老夫也就搭他个便车,真正巧呢。” “谢王叔挂记!”屈平顺手搀扶他步入柴扉,来到草堂间,席地坐于当院。 屈遥搬来两张几案,摆上茶水。 “今日上朝,”屈平盯住王叔,直入主题,“大王滴血颁诏,要求大楚子民,凡男丁悉数应役,向秦、韩、魏三国复仇。晚辈以为不智。错不过三,大王已经一错再错了,王叔!” “唉,”王叔怅然叹道,“屈平呀,你是对的,是大王昏头了,老夫我……也昏头了。前番听信张仪,之后又不听你的苦劝,一而再伐秦,终致报应。是老夫害了大楚啊!” “王叔,”屈平盯住他,“昨日不可追,明日犹可期。无论如何,我大楚依旧是大楚,是不?” “是哩!”王叔回到现实,倾身,盯住屈平,“老夫此来,正是想听听你的远谋。” “谢王叔信任!”屈平拱手谢过,朗声,“晚辈并无他谋,依旧是造宪改制,联齐制秦。” “好!”王叔应道,“王叔就照你的,造宪改制,联齐制秦!” “王叔,您……当真?”屈平不可置信。 “当真!”王叔语气平淡,但充满力量。 “云儿,”屈平是真正的激动,仰头看天,刚好望到一朵白云,扑地跪下,张臂拥它,声音更咽,“你听见了吧?王叔……我们的阿大,他……要造宪改制了……” “我的……云儿……”王叔也跪下来,看向那朵云,泪出。 二人为白云伤感一时,话题转回造宪改制,就令如何造、制如何改,足足议有两个时辰。 这些日来,王叔显然也是想通了,针对贵族如何改制讲出一整套的思路,其中重要的是如何奖励军功。无论何人,所有封赏必须与耕战挂钩,凡在战场上杀敌立功或不幸殉国者,已有爵位非但可以保全,不足其功者还可晋爵加封,而畏敌不战或逃避兵役者,则没收其全部世袭权利。对于出身低贱的死国烈士或杀敌立功者,则视其战功予以相同封赏。 相较之前屈平一刀切式的取缔世袭,王叔的提议显然更接地气。眼下外敌入侵,家国蒙难,大楚子民有义务为国效力,奖功罚罪任何人无法反驳。 二人议定,屈平拿出他原来所造的宪令,将王叔所提一一改过,理出一套完整的宪制卷宗,于次日晨起,随同王叔入宫奏报。 怀王详细看毕,放在案头,对屈平道:“此为远策,非当务之急。当务之急是,招募适龄男丁,补足三军缺额,与秦、韩、魏开战,收复失地!” 屈平看向王叔。 “王兄,”王叔奏道,“臣弟巡视三军,刚从丹阳回来。眼下开战,我们是开不起了。三军士气泄了,重鼓士气需要时日。再就是,粮草不继,大灾之后我连番征伐,库粮全空了。臣弟以为,当务之急是与民休息。君子报仇,十年不迟啊。”指向摆在案头的宪制,“此宪令是臣弟与三闾大夫一起拟就的,只要我王一力实施,毋须十年,当可复兴楚国,收复失地!” 见王叔一改初衷,竟然与屈平于一个鼻孔出气,怀王惊到了。 “王上,”见怀王久久没有说话,屈平接道,“即使征兵募役,如果王制不改,百姓也不会拥戴。只有王制改动,我王奖励耕战,按军功行赏,大家才有奔头。我大楚地广人多,只要我王不计出身,赏罚公允,民众就会乐战,尤其是隶仆!” “二位讲的是!”怀王这也缓过神来,沉思有顷,决断,“这样如何,我们两不误,一是征兵募役,二是颁布此令,奖励耕战。” 这不失一个两全其美之策,屈平、王叔皆无话说。 “敢问我王,”屈平问道,“此前战殁或立功将士,是否可按新颁宪令予以奖励?” 这是一个浩大工程,更是一项巨量开支。 关键是,这是一场全方位的溃败。战败行赏,亘古未有。 怀王迟疑一下,看向王叔。 王叔看向屈平。 怀王也看过来。 “臣以为,”屈平提议,“凡战殁烈士,皆是为国揖躯,我王理当有所抚恤。” “怎么抚恤?”怀王苦笑一下,看向王叔,“溃败之师,怎么赏?这若赏了,今后谁还争勇?” “臣以为,”屈平坚持,“战争胜负关乎生还者,不关乎战死者。战士上战场,为的是战。对于战死者,胜负已经与他们无关了。得胜之师与溃退之军,指的皆是活者。大王奖励获胜之师,惩罚溃逃之师,皆是奖励活者,而战死在沙场的才是真正的勇士!大王若不厚葬死者,重奖死者,再上战场,谁肯赴死?因为,只有活着回来,才能成为赢家!” “你说的是。”怀王一脸愁容,“可几战下来,战殁者不下二十万众,国库……” “王上,”屈平接道,“钱之用,无非是为物产。国库无钱,但我楚地大物博,我王有的是物产。对于死国之士,我王可诏命司尹造册记功,树碑立祠,铭其名,彰其功,赏其产,业其家。众人见我王葬厚赏重,死无后忧,再战必勇。士不惧死,战必胜!” “好吧!”怀王指向案上的卷宗,“你将这些,一并写进宪制中。” 屈平改坐为跪,叩首:“臣代战殁之士并其家室叩谢我王!” “唉,你谢个什么呀!”怀王轻叹一声,“屈平,你是大才,可惜寡人几番未能听进你言,追悔莫及。宪令的事,有王叔鼎持,寡人就放心了。你这拟好,寡人就颁诏,着令尹府推行。内忧这般去解,外患呢?如何驱走三寇,收复失地,你可有良策?” “臣依旧是苏子主张,合纵制秦。”屈平恢复坐姿,侃侃应道。 “合他什么纵?”怀王冷笑一声,“韩、魏这还霸着我的土地呢!” “盟齐。我有强齐,可御秦矣!” “唉,”怀王长叹一声,“是寡人糊涂,让那个宋遗把退路断了!” “路断了,可以再修!” “寡人也是此意,齐国的事,非你不可。你这就走一趟,代寡人向他齐王认个错。齐国换王了,听听那个后生是何说辞!” “臣受命!” 屈平拟好宪令,交给王叔,拿起使节,匆匆上路赶赴临淄。 屈平走后不久旬日,秦使嬴疾至郢,递上国书,求见楚王。 怀王拒见,也不接他的国书。 嬴疾转投令尹府,递上拜帖。 门人收下拜帖,俄顷,回他以令尹不在。 嬴疾晓得,是昭睢不想见他。 嬴疾在使馆度过两日,于第三日傍黑,轻轻叩响靳尚院门。 陪他来的是车卫秦。 “老天哪,您这是害我呀!”靳尚一脸惊惧,将二人急拉进门,显然已晓得他们此来何意,压低声对车卫秦道,“去找昭睢!” “他不肯见我们!” “守着他呀!”靳尚指向不远处的昭府,声音更低,“他去宫中了,是王上召见,为的就是你们这档儿事,这辰光应该没回来!” 二人不再废话,匆匆别过,赶到昭府,在户外守没多久,有车马响近,果是昭睢回府。 嬴疾现身,走到光亮处,朝正在下车的昭睢拱个大礼:“秦使嬴疾见过令尹大人!” “昭睢见过秦使!”昭睢回礼。 “嬴疾前日拜见大人,偏巧大人不在府中。今朝来,大人又不在,在下无奈,只好守在此处,果然就候到大人了!”嬴疾一脸是笑。 “昭睢失礼了!”昭睢伸手礼让,“秦使,请!” 嬴疾进去,作为护卫,车卫秦留在户外。 “秦使苦守在下,不会是来下战书的吧?”昭睢盯住他,目光半是挑战。 “嬴疾不敢!”嬴疾拱手,“除商君之外,秦人从未挑战过大楚,望令尹明察!” “既非是下战书,敢问秦使,你守候在下,是为何事?” “奉秦王旨,与大楚议和,睦邻而居!” “一听到秦使‘议和’,楚人的汗毛就竖起来了!”昭睢半是揶揄。 “有这么夸张吗?”嬴疾笑了,“细算起来,楚秦之好少说也过百年,秦公还拿五张羊皮换过贤相百里奚呢。” “所以说,秦人从来不做赔本的生意!”昭睢看向他,转入正题,“既为议和而来,请问秦使,如何议和?” “回禀大人,”嬴疾敛起笑,语气凝重,“怨怨相报,构难的只有两国之民,是以我王特使在下赴郢议和,自今日始,前怨勾销,楚秦重结盟亲,续百年之好。” “在下所问是,秦使如何议和结好?” “楚王兴兵伐秦,为的不过是商於谷地。商於之事比较复杂,不过,我王已经祭告先庙,决计归还武关以东商君所占之地,计城邑一十五座。” “武关以西一十五邑呢?” “武关以西一十五邑乃大楚先祖赠予我秦国先祖的,是两国结好之果,今契约依在,非我王所能准允,望令尹大人谅解!” “还有吗?” “是的,”嬴疾接道,“我王还承诺归还黔东南之地,继续维持战前边界。” “汉中郡呢?”昭睢盯住他。 “楚人无端兴伐,攻至我家门口,差点儿打到咸阳,我保家卫国,死伤勇士过二十万,仅仅是拿汉中郡交换商於谷地一十五邑,不算过分吧?”嬴疾二目如剑,逼视昭睢。 “什么无端兴伐?”昭睢怒了,一震几案,“天底下有烧毁契约的王吗?有出尔反尔的使臣吗?秦相张仪使我,信誓诺诺,声称归还我商於六百里谷地,且还签署协议,结果呢?那契约让秦王一把火烧了,张仪也将承诺的六百里商於谷地改为於城六里!是可忍,孰不可忍?” “令尹大人息怒,”嬴疾淡淡一笑,“如果在下没有记错的话,随张相国使秦的是大人您。别人想说什么皆可,惟独您不能这么说。那契约的确是让我王一把火烧了,但我王烧的是契约吗?就在下所知,我王从未与任何人就商於谷地签过契约!至于张相国的承诺与签押,那是张相国的事,我王是不晓得的。张仪使楚,我王授予他的使命只有一个,聘亲芈月公主,缔结两国百年之好,这个是讲定的。至于张相国在郢都为何改变使命,与贵国就商於谷地签署契约,我王并不晓得,这也是在令尹大人上门讨要商於时,我王震怒并烧约的缘由。不过,前是丹阳,后是蓝田,两场血战教训让我王想通了,大国相抗,战则两伤,既非黎民之福,也不合两国长远利益。两国浴血,为的无非是商於谷地,是以我王特使在下再赴郢都,专门就商於谷地缔结契约。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令尹大人,难道您定要不辨真假,定要不顾苍生死活,定要驱使楚人与秦人同归于尽吗?令尹大人,实话告诉您,老秦人打不下去了,我王也不想再打下去。不过,如果楚王认为楚国还能继续打下去,如果你家楚王一定要打下去,老秦人也是不惧的!” 见话讲到这个地步,昭睢渐渐冷静下来。 身为令尹,没有谁能比昭睢感受得深切,楚国真也打不下去了。 “秦使肺腑之言,在下感动!”昭睢缓和语气,微微拱手,“今宵晚了,秦使可回馆驿安歇,容在下明日将秦使所求禀奏我王,一切由我王定夺!” “谢令尹!” 翌日晨起,昭睢入宫,将秦使守门候他并此来使命悉数讲给怀王。 “这般说来,”怀王恨道,“一切皆是张仪作祟!这个无耻小人——”牙齿咬得格崩崩响。 “秦使那儿如何作复,还请我王定夺!”昭睢奏请。 “你是何意?”怀王看向他。 “臣以为,”昭睢应道,“我王可以答应秦使所请,接受武关以东於城一十五邑,收回黔东南。至于汉中郡,待我有所恢复,另行图之!” “什么黔东南?”怀王重重地哼出一声,“既然那契约秦王不认,就是他张仪自作出来的。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张仪惹出来的事,秦王为何另使人来?”将几案砸得咚咚直响,“你可晓谕秦使,寡人什么也不要,只要他张仪!你可晓谕秦使,要么秦王交出张仪,要么,寡人打到他咸阳!” “王上?”昭睢震惊了。 “去,就这么说!”怀王指向殿门。 屈平使齐,一路紧赶慢赶,经由旬日,终于抵达襄陵。 出发之日,屈平已使屈遥等分派快马赶赴大梁、邯郸、蓟城三地打探苏秦,约好在襄陵碰头。屈平晓得,此番使齐,若要不辱使命,没有苏秦是不行的。 屈平遂在襄陵住下,约过旬日,屈遥来了,说是苏秦已在临淄,他已使人捎信,若无意外,苏秦当在临淄候等。屈平喜甚,与屈遥快马加鞭,昼夜兼程,不过三日即到临淄。 苏秦依旧住在稷下他的院子里,听闻车响,迎出户外。 “苏子——”屈平飞步跨前,紧紧握住苏秦的手。 “屈子——”苏秦伸出另一只手,紧紧拥住屈平。 相拥良久,屈平松开,退后一步,施个正式的会见大礼:“楚使屈平拜见六国共相苏大人!” 苏秦回过礼,携屈平入内,同席而坐,温酒畅谈,叙话达旦。 主要是屈平在讲。屈平如见亲人,楚国之事,事无巨细,悉数倒给苏秦,末了叹道:“唉,兵败如山倒,自唐蔑战死,大楚数十万人马,由南及北,说垮就全垮了。苏子有所不知,那些日里,在下天天听到的尽是噩耗,欲哭无泪,生不如死啊!”抹泪,“能做的平已做了,可大王他……不肯听啊!” “唉,”苏秦亦出一声轻叹,“楚国有今日,是注定的。此所谓积重难返啊!” “不瞒苏子,”屈平接道,“那辰光,战场僵持,在下真正忧心的是方城,是鲁关,在下做梦也没想到,打破僵局的竟会是齐人!” “也不能怪齐人。”苏秦应道。 “哦?”屈平怔了。 “四国伐楚时,”苏秦接道,“在下与赵王正在北胡,得知情势,由胡地急赴大梁,意外遇到犀首。听完犀首讲毕诸方兵力布局,在下松出一气,认为楚国尚可一搏,因为四国兵马,真正用力的只有秦、韩。魏军主将是犀首的堂弟,已得犀首密令,出场而不出战。齐军主将匡章亦得在下密函,出场而不出战。” “可匡将军他——” “是的,”苏秦应道,“在下也是不解,俟匡将军回来,在下问及此事,他拿出一封密函,是秦国黑雕送来的,说是方城主将景翠密调大军过十万,正从四面包抄齐军,欲先除之。接着,齐军哨探分别验证秦人信息。眼见后路被断,齐军陷入楚人重围,匡章无奈,方才先发制人,渡水击杀唐蔑。”闭目有顷,“如果不出在下所断,是楚人中了秦人之计!” “是冷向!”屈平脱口而出。 “冷向?”苏秦怔了。 “宛城失陷,景翠南撤,途中遇到在下,对在下谈及宛城之事,说是他得知一个叫冷向的好友密报,齐人已与秦人议好,批亢捣虚,攻打郢都!眼见事急,景将军才——” 想到冷向,苏秦闭目良久,怅然叹道:“是张仪,做下一个好局啊!” “张仪?”屈平怔了。 “在下见过冷向,是商君的人,在商君死后回到故乡韩地。楚国伐秦时,张仪入韩,结韩王驱走犀首,起用冷向,这又使他为间。冷向在秦时与景监交好,景监是景将军的阿叔,张仪使冷向为间,景将军上当是必然的!” 复完楚国这场败局,二人各自嗟叹。 翌日晨起,苏秦引屈平入宫觐见齐湣王,侍坐的是相国田文。屈平传楚怀王之言,代楚王向齐国并齐王表达歉意并睦邻意向,情真意切。 “楚使,”湣王盯住屈平,“楚王的道歉并诚意,寡人听到了。前番楚王使宋遗辱我先王于朝堂,天下无不知。楚王这虽表示悔过,但事涉先王,非寡人所能擅决。楚使可先回馆驿,俟寡人祭告先王,卜占天意,再予以回复楚使,如何?” “平代我王谢大王宽谅!”屈平拱手谢过,退出。 “苏子留步!”湣王叫住苏秦。 见屈平走远,湣王看向苏秦与田文:“楚国之事,二位可有应对?” 田文看向苏秦。 “禀大王,”苏秦拱手,“臣以为,齐国长策依旧是合纵制秦。与楚睦邻,是合纵的前提,符合齐国长策,因为,魏国之后,天下强国无外乎齐、楚、秦三国。秦连横四国攻楚,楚国战败,失地损兵,实力大减,未来天下,真正强者只有齐国与秦国。齐、秦二强必有一争。楚虽失利,但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实力仍旧不可小觑。楚西接于秦,东邻于齐,秦、齐两家,何家得楚,何家将在未来大争中占据先机。” “嗯嗯,”湣王连连点头,“苏子看得长远,寡人深以为然。不过,楚王是自己将路走绝的,如果仅是空口道歉,未能拿出实际诚意,总不免——”顿住话头。 “大王所言极是!”苏秦应道,“请问大王,楚王如何表达他的诚意方为合适呢?” 湣王看向田文。 “臣以为,”田文意会,拱手应道,“楚王可做二事以示其诚,一是质太子于齐,二是不再过问宋国之事!” “对对对,”湣王捋一把新蓄起的胡须,迭声叫道,“相国所言甚合吾意!苏子,寡人不多想了,就这两条,尤其是后面一条,你这就知会楚使。” “除此之外,敢问大王还有何欲?” “嗯,”湣王又想一会儿,捋一把胡须,“没有了,只此两条。其实,就楚而言,寡人要的只是一条,一旦哪天寡人兴起,出兵伐宋,楚王甭再说三道四。至于另外一条,是给他下个塞,好让他口有遮拦,以免节外生枝。” “臣受命!” 苏秦赶到使馆,将齐王之意讲给屈平,末了苦笑:“天下是越来越热闹了。赵王心系中山,齐王意在并宋,魏王早晚都在琢磨已在其囊中的卫国,泗上诸国,譬如鲁、滕、邹等,有等于无,基本就是守个宗祠。看着看着,天下一如先生所判,就要统于一了。” “若统于一,以苏子之见,该当统于何国?” “秦。”苏秦几乎是未加思索。 “秦?”屈平震惊,“你是说,天下将一统于张仪的连横——” “连横只是手段,真正让秦一统的,是商君之法。”苏秦看向西方,“天下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一个举国耕战、全民皆兵的虎狼之国!”长叹一声,“在下拼尽全力,不过是暂时阻碍它的一统进程,何其悲哉!” “不是这样的!”屈平急了,“苏子,在它未一统之前,我们合天下之力,灭掉它!您得修改纵亲宗旨,改制秦为灭秦!” “灭秦?”苏秦眼里冒出一丝亮光,但这亮光瞬息即逝,耳边响起鬼谷子的声音,“纵横成局,允执厥中;大我天下,公私私公”。是的,灭秦即去横,去横则无纵。纵横缺一,就不成局。同理,没有他的纵亲,张仪的横局也走不出来。 再说,就眼前的六国,能灭秦吗?即使能,灭秦之后,天下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苏秦不敢再想下去。 “苏子,相信我,只要六国合力,我们定能灭掉虎狼之秦!”屈平握拳。 是呀,关键是合力。 “屈子,”苏秦盯住他,“你使人快马禀报楚王,而后与在下赶赴大梁,结盟魏王。有在下出面,赵、燕当无阻碍。楚国只须结牢齐、魏,我们就可纵亲五国,静待韩国之变。若是六国纵盟再成,秦或有变,天下或可期待。你可奏明楚王,就说在下说的,宋国事小,摆在楚国面前的只有合纵一条路了。假定楚王诚如屈子所言,对内造宪改制,整顿吏治,对外不计恩怨,纵亲五国,就有机会与秦国一拼。否则,楚亡无日矣!” “平受命。” 是夜,屈平写出奏请,使快马赴郢禀报楚王。翌日晨起,屈平随苏秦赴魏,在公孙衍引见下,觐见襄王。 齐国好说,魏、楚再要睦邻就复杂多了。庞涓之时,争端在宋。楚伐宋,魏救之,趁势夺占楚国北方要塞陉山。庞涓死后,魏势衰弱,楚国恃强反击,夺占襄陵。眼下楚国风光不再,魏借秦势,反夺叶城、上蔡,已经杀入楚国腹地。 综合考量,楚、魏之争,吃亏的是楚国。身为王使,屈平不敢有辱使命,提出陉山与襄陵算是扯平,魏国理当无条件归还叶城与上蔡。 “犀首,”襄王鼻孔里轻轻哼出一声,看向公孙衍,“这两地是你打下来的,楚使要求归还,你这说说,寡人是归还呢,还是不还?” “回禀我王,”公孙衍拱手,“乱世恃力,强者为王,没有理当不理当之说。魏、楚水土相依,只有睦邻而居,彼此相安,才能符合两国长远福祉。今朝楚王特使诚意求和,我王亦当以诚相待。是以臣以为,我王可予归还叶城予楚,至于上蔡,为陉山安危计,我王须暂时留防,以待来日。” 公孙衍的提议可谓是三全其美,一是归还叶城,给足楚王并楚使面子,二是叶城距大梁过远,魏国本就辖制困难,三是叶城位于新郑与宛城之间,魏将此城归还楚人,无疑于卡住韩都与宛城的咽喉,迫使韩人放弃宛地。 襄王满意地点点头,看向屈平:“我相国之言,楚使意下如何?” “谢魏王关切!”屈平拱手,“国土大事,臣不敢擅专,俟平回奏我王,再向大王复命!” “甚好!”襄王扬手,“只要楚王应允相国所议,寡人就与他签订睦邻盟约,永世相安!” 屈平别过,再使快马禀奏楚王。 与此同时,苏秦亦使快马奔赴邯郸与蓟城,奏请二王加入楚、齐、魏三国联盟,五国择地盟誓,合纵以制秦、韩。 一个月后,屈平正式收到楚王允准齐、魏二国所提的条款,苏秦也与赵、燕达成一致,以合纵五国互不干涉邻国事务、共制强秦为前置条件,使赵王得以安心地谋取中山,齐王得以安心地谋取宋国,魏王得以安心地谋取卫国,楚王得以借纵亲四国之力与秦、韩一搏,收回所失国土。 口头议定之后,苏秦正式向楚、齐、魏、赵、燕五国发出邀约,请楚使屈平、齐使田文、魏使公孙衍、赵使肥义、燕使乐毅,五国特使定于是年仲秋日赶赴魏都大梁,共议纵亲,签署盟约。 在嬴疾使楚、屈平使齐的当儿,张仪也没停歇,再次赶赴韩都郑城。 近些日来,张仪越来越喜欢韩国了,一则是韩王已被绑到他的连横战车上,于秦国不可或缺,二则是因为冷向。 不知怎么的,张仪越来越喜欢这个新交的朋友。在秦国,他位列相国,贵为国戚,但在内心深处总是泛出一股莫名的寒意,纵有心事也无个吐处,即使对好友魏章。但冷向不同。许是因为尸佼,许是因为直觉,冷向认可张仪,信任张仪,且这种认可与信任已远远超越他当年对师兄商君的态度。张仪一度想将他带回咸阳,但冷向不肯再回。 冷向非但不肯回,还劝张仪早备后路,否则,极有可能步商君后尘。这个张仪也察觉到了,之所以悉心经营韩国,此为原因之一。而要经营韩国,最得力之人莫过于冷向,一个不声不响但谋事滴水不漏的人。 苏秦约纵五国,将韩国排除在外。 韩襄王闻报,急召张仪、冷向、公仲谋议。 “大王,”张仪笑道,“您是否也想回归纵亲?” “这……”韩襄王急道,“寡人……召请诸位,是想谋个应策!” “应策有二,”张仪接过话头,“一是大王回归纵亲,六国成纵,与秦对抗,二是大王与秦连横,对抗五国。大王惟此二途,别无出路可走!” “对抗五国,这……”韩襄王看向公仲,表情焦虑。 “看来大王是要重新入纵了!”张仪笑道,“这个容易,在下只需一封书信而已!” “一封书信?” “是呀,”张仪指向孟津,“六国纵盟是苏秦发起的,苏秦重启盟约,没有大王,岂不是少点儿什么吗?苏秦之所以没有邀请大王,是他晓得大王不会去,也不能去!” “寡人为什么不会去,也不能去?”韩襄王懵了。 “因为大王舍不得宛城!” “魏王呢?”韩襄王不可置信,“难道他能舍得所占地盘?” “魏王舍不得,但公孙衍舍得!” “这……” “如果不出所料,”张仪侃侃说道,“魏、楚结盟,条件是魏王让出叶城!” “你是说,叶城归楚?”韩襄王打个寒噤。 张仪淡淡一笑:“应该不会太久,叶城将再次插上楚国的国旗!” 叶城入楚,刚好插在宛城与新郑之间! 韩襄王的脸色变了,看向公仲。 “蔡地呢?魏王也会归还吗?”公仲问道。 “如果大人是魏王,会让出上蔡吗?”张仪反问。 “楚王他肯?” “不肯又有什么办法?”张仪两手一摊,“战败之国,是不能谈条件的!” “齐国呢?”韩襄王插道,“前番楚使羞辱齐王于廷,齐王能与楚盟?” “能呀。”张仪笑道,“一是匡章击杀唐蔑,齐王已经报过仇了,二是楚国应该会送齐王一个大礼。” “什么大礼?”韩襄王急问。 “宋国。” “你怎会晓得?” “臣怎会不晓得呢?”张仪嘴角轻轻撇出一笑,“臣还晓得,赵国参与,是魏、齐答应不过问中山之事,魏国参与,是齐、赵不过问卫国之事。至于宋国,自楚得襄陵,就与魏国不搭界了。”盯住韩襄王,淡淡一笑,“大王这该明白了吧,无论是卫国、宋国还是中山,都与韩国不沾边,也自然与大王您没有瓜葛。与大王有瓜葛的只有铁都宛城,大王有心将之归还楚国吗?” “寡人……”韩襄王迟疑一下,拳头渐渐握紧,面色坚毅,“不还!” “大王威武!”张仪缓缓竖起拇指,“不过,大王若是无意归还,就得听在下的,去做两件事,一,与秦连横;秦王已坐拥商於、汉中、巴蜀与黔东南,郢都三日可至,只要韩王横秦,料他楚王不敢轻举妄动!” “二呢?”韩襄王盯住他。 “去楚化。” “去楚化?”韩襄王不解,“什么去楚化?” “易名。”张仪又道。 “这……”韩襄王懵了,看向公仲。 “就是为宛城改个名字,”张仪解释,“要让宛城人重新认识自己。说到宛城,天下皆知是楚的,而大王不叫它宛城,改叫它一个韩国名字,天下就会渐渐认可了。” “好主意呀!”韩襄王豁然开朗,一拳震几,眼珠子眨巴几下,看向张仪,“秦使,就叫它南阳如何?” 南阳是位于太行山南麓、河水北岸的一片地域,刚好卡在太行八径之一轵关径的出口,归属于晋后,为韩国占据,天下无人不晓南阳是韩国的。 “好名字!”张仪拱手。 “就这么定了!”韩襄王转对公仲,“拟诏吧,自今日始,改宛城为南阳,其他城邑不变。” “臣受命!”公仲应过。 “韩王英明!”张仪拱手,“臣这就赶赴咸阳,将我王诚意转达秦王,缔结韩秦横约,反制五国纵盟!” “有劳张子了!”韩襄王回礼。 张仪急如星火地回到咸阳,但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甚至不能说是寒气,而是一股致人于死的杀气。 这股杀气来自宫中,来自太子嬴荡。 是夫人紫云公主透给他的。 张仪回到府中,沐浴更衣,见小顺儿已备好车,纵身跳上,正要驶离,一仆女急跑过来,将他拦住。 “主公,”仆女叫道,“夫人有请,是急事!” 张仪怔了,跳下车,跟随仆女来到夫人的内房。 仆女掩上房门,快步去了。 房中再无他人。 紫云静静地坐在一块毛毯上,指向对面的毯子。 “夫人?”张仪坐下,看向她,轻声。 “有人欲对夫君不利!”紫云盯住他,声音淡淡的。 “何人?”张仪吃一惊。 “太子。” “为何?”张仪愈惊,声音增大。 “因为疾哥!” “疾哥?”张仪眯起眼来,“他使楚回来了?” “回来几日了。” “快说,怎么回事儿?” “楚王同意结盟,条件是,要么将黔东南、汉中郡、全部商於谷地归还楚人,要么送夫君赴楚!” 张仪目瞪口呆。 “王兄召人谋议,说是议过几次了,吵作一锅粥,大多认为应送夫君赴楚,只有魏章将军、疾哥不同意。”紫云看向张仪,眼圈红了,“夫君,你万不能去,听疾哥说,楚王恨死你了!” “都有何人要送我赴楚?” “殿下、甘茂、司马错几个。” “司马错?”张仪眯眼,“他……”看向紫云,“嬴疾、嬴华呢?” “疾哥不同意,华哥没出声。” “大王呢?” “驷哥一直眯着眼,没说一句话。” “如此机密之事,夫人是哪能晓得的?” “有人透给臣妾!” “啥人?” “这个夫君不要问了。”紫云应道,“臣妾之意是,夫君这次回来,要是没有惊动啥人,就不要进宫了,守在家里,俟天黑出城,连夜赶回韩国!只要你不在朝里,就啥事没有。我敢说,驷哥是不会把你送去的。” 张仪闭目。 “唉,”紫云轻叹一声,“不瞒夫君,臣妾正打算让小顺儿赴韩,求请夫君不要回来,不想夫君先一步回来了!” 张仪起身,来回踱几步,朝紫云打个揖:“谢夫人提醒!”一个转身,出门去了。 “夫君?”紫云急步追出。 “既然回来了,不进宫怎么成呢?”张仪回她一个苦笑,大踏步而去。 张仪坐上小顺儿的辎车,让他绕着宫城转圈。 转有三圈,张仪显然谋定了,吩咐他直入宫门。 张仪被宫人引入御书房。 惠王迎出,见过大礼,携其手入内,分主仆坐定。 “寡人正要使人赴韩召请你呢!”惠王笑了,“妹夫身在中原,这快讲讲,中原情势如何?” “苏秦豁出去了。”张仪应道。 “哦?” 张仪将苏秦重结纵亲五国之事略述一遍。 似是晓得惠王皆已知情,张仪几乎是几句话概括,重点突出的是赵、齐、魏入盟的先决利益,即中山、宋国与卫国。 惠王显然没有想到这层,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看向张仪:“照你这么说来,未来天下,是要剧变哪!” “是的,中原腹地,小国将不存在,泗上将被抹平。” “他们皆有好事,寡人的呢?” “天下。” “唉,”惠王怅然叹道,“太遥远了。寡人看不到了。” “我王已经看到的,是黔东郡与汉中郡,我王行将看到的,或是魏国河东地,还有义渠。” “黔东郡、汉中郡,怕是也看不到了!”惠王摊开两手,又是一叹,“至于河东与义渠,寡人就听妹夫的,拼死一搏!” “我王为何看不到黔中郡与汉中郡呢?” “因为熊槐!” “他怎么了?”张仪假作不知。 “他想得多呀!”惠王淡淡一笑,“他想收回六百里商於,想收回汉中,还想收回黔中郡!” “我王要给他?” “不给不行啊。”惠王又是一笑,“一切如妹夫所说,他让出宋国,他让出卫国,他甚至让出整个泗上,与四国缔结纵盟,寡人不给他怎么能成呢?我们惹怒的是一只发疯的熊,就这辰光,他颁宪布令,奖励军功,征役募丁,欲举全楚丁男与我决一死战!”摇头,多少有些苦涩,“不瞒妹夫,驷哥算来算去,实在拼不起了!”咬紧牙关,“还给他吧!” “这么大个事体,我王为何不交给臣子廷议应策呢?” “议过了。” “众臣怎么说?” “不肯给呀。” “既然众臣不肯给,我王为何反要给呢?” “因为他们不懂寡人!”惠王摆手,“好了,我们不提这个。对了,驷哥正要问你呢,妹夫可有良策?” “臣只有一策,请我王再开廷议!” “再开廷议?”惠王怔了。 “正是。”张仪目光凝重。 惠王凝视张仪,不晓得他作何谋,良久,转对内臣:“传旨诸大臣,廷议朝政!” 所谓的“诸大臣”,不过是太子荡、司马错、魏章、公子疾、公子华、甘茂诸人,外加刚刚回来的张仪。 另有两个列席的,一个是车卫秦,一个是车卫君,后者早升作御史大夫了。 就席位论,张仪仅次于太子荡,在朝臣中列作第二。太子荡是储君,这个席位照理是不能算的,张仪在实际上仅居于一人之下。 “诸卿,诸大夫,”惠王扫一眼众臣,“今朝相国使韩归来,提请寡人廷议朝政。寡人……是以召请诸位,就眼前天下诸事,再作廷议。” 众臣面面相觑。 就眼前情势,最大的朝政就是如何处置秦、楚之事。这几日里,大家所议的几乎都是如何送张仪赴楚的事,而谁都晓得,送张仪赴楚,几乎等同于送他就死。这辰光,张仪回来了,非但未予回避,反倒自请廷议朝政,实在是匪夷所思的事。 “相国,”惠王看向张仪,“你刚从中原回来,请给大家讲讲中原的事!” “王上,诸位大人,”张仪拱手一周,“中原的事,诸位想必都已知晓了。楚王使三闾大夫屈平为使,在苏秦协助下,先后与齐、魏、赵、燕四国达成协议,除韩之外,合纵五国,会盟在即。与此同时,楚国也发生大事,楚王颁宪布令,改变旧制,奖励军功,征丁募役。楚人世袭罔替,楚王此番改制,视军功奖罚并优抚死国之士,这等于变相废除贵族世袭,于楚人是开天辟地的大事。” 众人无不惊愕。 “就仪所知,未来天下必大并为七,苏秦此番纵亲楚齐赵魏燕五国,留给我大秦的只有一个韩国了!”张仪侃侃接道,“在下离韩时,韩王忧心忡忡,惟一维系韩王对我信念的,是宛城。宛城为楚国冶铁重地,失不得的,是以楚王必将血拼韩国,夺回宛城。” 张仪聊聊数语,就将天下大势讲得明晰清白,且这大势于秦而言无疑是严峻的。 “张相国,”太子荡等不及了,插话,“甭扯韩国,还是说说楚国的事。” “请问殿下,楚国什么事?”张仪看向太子,拱手。 “疾叔?”太子荡看向嬴疾。 张仪也看过去。 “回禀相国,”嬴疾被逼到墙角,只得拱手应道,“疾奉王命使楚,楚王使昭睢传达口谕——”顿住,吸一口气。 “昭睢传何口谕?” “所传口谕是,”嬴疾再次迟疑,见张仪目光逼视,接道,“‘你晓谕秦使,寡人什么也不要,只要他张仪!你晓谕秦使,要么秦王交出张仪,要么,寡人打到他咸阳’。” “还有吗?”张仪紧盯住他。 “没有了。” “在下是否可以理解为,”张仪盯住嬴疾,“如果在下去了,楚王就不再讨要商於六百里,不再讨要汉中郡,不再讨要黔东郡?” “从昭睢所传口谕来断,应是此意。” “什么应是?”太子荡冷笑一声,“他就是此意!” “哈哈哈哈——”张仪爆出一声长笑。 所有人都被这声长笑震骇了,先是面面相觑,继而不约而同地盯住张仪。 “也就是说,”张仪戛然止住笑,指向自己鼻子,“在下一人,可永久换取本应属于楚国的於城十五邑、汉中地、黔东南,是不?” 嬴疾没有应声,看向别处。 “启禀我王,”张仪转向惠王,拱手,“臣有奏!” “相国请讲!” “既有这般好事,臣请使楚,望我王允准!” “相国?”惠王惊了,盯住他,“你疯了?” “臣没有疯!”张仪吐字清晰,扫视众臣,目光落在太子荡身上,“舍臣一躯,我大秦可得楚地逾千里,真正赚大了呢。再说,这三块宝地,无不是我大秦将士拿生命与鲜血换来的,楚王承诺不再追讨,只讨臣一人,这般好事,千载难逢,青史未载!臣请行!” 这等于是自己送死! 莫说是惠王,纵使太子荡也震骇了,想说什么,嘴唇吧咂几下,又合上。 “寡人不准奏!”惠王盯太子荡一眼,一字一顿,“相国赴楚之事,至此为止,不可再议!”扫视众臣,“其他诸事,谁还有说?” 没有人吱声。 “今日廷议,散——” 惠王后面的“朝”字未落,张仪奏道:“臣有说!” “相国?”惠王看过来。 “臣再奏请使楚!” “张仪!”惠王虎起脸色,提高声音,亮出他的名字。 张仪缓缓站起,走到惠王几案前面,跪下,叩首,语气郑重:“臣请使楚,叩请我王恩准!” 惠王没有应他,忽地起身,朝太子嬴荡狠盯一眼,鼻孔里重重地哼出一声,拂袖而去。 惠王召开的廷议,这还没说散朝就先离场,朝堂上一时尴尬。 众臣谁也没动。 王上袒护张仪,而储君反之,欲置张仪于死地。如果不出大事,储君是未来王上,谁也得罪不起的,而这辰光正是臣子们站队的契机。 众臣候等一时,确定惠王不再回来了,纷纷看向嬴荡。 张仪自请赴楚,且态度坚决,倒是大出嬴荡所料。今朝见张仪在场,且是廷议朝政,嬴荡扎好架势,欲打一场恶仗,没想到战火未起,对手倒先饮剑了。 眼下情势,反倒于嬴荡不利。无论如何,张仪是为秦国而战,且四方奔走,促成四国伐楚,终致缚楚。秦有今日,是张仪之功。张仪这般坚请使楚,实则是将嬴荡逼在墙角,使他负不义之名。 嬴荡脸色紫胀。 嬴荡最瞧不上的就是这般只卖嘴皮子的人。商於之事,张仪出尔反尔,明欺楚人,嬴荡是不耻的。丹阳之战,如果不是他嬴荡身先士卒,一举取胜,就凭他张仪、魏章与楚人厮磨,那一战不知要打到何时。当时情势,傻瓜也晓得,时间越长,对楚人越是有利。情势果然。楚人虽有丹阳之败,但很快就汇聚起大军,袭占整个商於,攻破峣关。若不是父王亲征,老秦人拼死顶住,楚人真就打进关中来了。 那辰光,他张仪与魏章又在哪儿?魏章逃进深山,做起缩头乌龟,他张仪呢?什么连横四国?没有老秦人顶在前面,韩王他能出兵吗?楚使骂到朝廷上,齐王他能不出兵吗?至于魏人,襄陵的事他们一直记着的! 说一千,道一万,张仪不过是个搬弄是非的巧舌之人,可父王偏就信他!最让嬴荡难受的是,楚人打到家门口了,父王竟让他的这个最能打仗的儿子守在咸阳,眼睁睁地看着前方将士在自家门口与楚人浴血苦战。父王这么做,只有一个理由,就是避讳他张仪。 今朝倒好,正所谓不作不死。 哼,既然是你自己作死,就怪不得本殿下了! 嬴荡狠盯张仪一眼,大踏步走出。 甘茂起身,跟在太子身后。 之后是司马错、公子华与公子疾。 秦廷重臣,在张仪身边只剩一个魏章了。 “相国?”魏章轻声。 “魏将军,你为何不走?” “守候张兄。” “你不用守了。”张仪起身,“王上这在候我呢。”朝他抱个拳,径出偏门。 御书房里,惠王果然在候。 “说说,”惠王盯住张仪,“你是在与嬴荡赌气呢,还是在赌寡人?” “臣谁也不敢赌!”张仪拱手,“臣实意请使赴楚!” “为何?” “因为,臣若不去,秦人赴死者又将不下二十万!还有楚人,又不知死伤多少!王兄啊,尸骨如山,若是皆因臣仪怜惜一躯,您让臣如何偷生?” “妹夫——”惠王声音更咽,泪水出来。 “王兄,您就准允吧!”张仪语气平淡,“除此之外,仪有二请!” “你说。” “一是请为王命使臣,二是请我王诏令锐卒屯驻汉中,大造攻城之器,同时沿汉水两岸造船制筏,训练水战,张我声势。” “还要什么?”惠王的眼睛亮了。 “得此二请,足矣!” “何人为副使?” “魏冉。” “总得有个使命吧?” “应楚王之邀,臣赴楚本身就是使命!” “摆宴!”惠王思忖有顷,转对内臣,“还有,叫嬴华、车卫秦来,陪酒!” 是夜,张仪喝高了。 张仪回到府中,已是后半夜。 是紫云公主入宫将他硬拖回来的。 紫云已经晓得宫中的事,盯住榻上醉作烂泥的夫君,泪水吧嗒吧嗒地落下来。 翌日晨起,张仪醒了。 榻前坐着一个半大的女孩子,是女儿嬴蔷。 见张仪睁眼,嬴蔷的声音怯怯的:“阿大——” 女儿长大了,眉清目秀,身体修长,长发及腰,胸脯微微鼓起,出落得越来越像个美人了。 “蔷儿!”张仪坐起来,凝视她。 “阿大!”嬴蔷愈加不自然,声音羞怯,两眼忽闪地看向这个几乎不回家、回家她也不敢轻易亲近的父亲。 “蔷儿,过来!”张仪张开手臂。 嬴蔷惊愕,迟疑一下,朝他挪了挪。 张仪伸手搂住她,将她拥在怀里。 张仪的泪水流出来,滴在她的脸上。 “阿大——”嬴蔷号啕大哭,将这个从未这般抱过她、今朝竟然为她流泪的父亲紧紧搂住。 嬴蔷不哭则已,一哭就哭了个稀里哗啦。 张仪紧紧地抱住她,放任她哭。 嬴蔷不哭了。 嬴蔷挣脱开来,后退一步,跪在地上:“阿大,蔷儿求您了,甭去楚国!” 张仪下榻,坐在榻沿,盯住她:“你娘亲讲给你的?” “是的。”嬴蔷含泪点头,“娘亲说,她劝不了你,可我哭了,你的心就软了。阿大,我……我不能没有你!” “夫人,你可以进来了。”张仪朝门外叫道。 轻轻几声脚步,紫云走进。 “夫人,你哪能讲给孩子这些呢?”张仪白她一眼,抱起女儿,放到腿上,轻轻安抚,“瞧把蔷儿吓的!” 紫云跪下,双手抱住他的脚:“夫君,听臣妾一句,甭使楚了。王兄那儿,由臣妾去说。还有殿下,有臣妾在,他不敢——” “夫人?”张仪虎起脸,声音低沉,“国家大事岂是你——”略顿,放缓语气,“没有事情的,我是奉王命出使,你放宽心!”看向嬴蔷,“闺女,从今天开始,阿大在你的名字前面再加一字!” “阿大,加个什么字?” “加个张字。” “阿大——”嬴蔷再次跪下,叩首,“张嬴蔷谢阿大赐姓!” “不是赐,是它本来就是你的!”张仪拉起她,拥抱一下,拍拍她的背,“去吧,为阿大备水。” 嬴蔷快步出去。 “夫人,你起来!”见女儿走远,张仪看向紫云。 “夫君——”紫云起来,紧紧搂住张仪。 “夫人,”张仪拥她一时,松开,盯住她,“如果此行真的回不来,嬴蔷就交给你了。她是我张家的人!” “夫君——”紫云哭泣。 “记住,于你们嬴家而言,国事大于家事;于你夫君而言,天下事大于国事;于我的嬴蔷而言,她的福祉大于天下事!” “夫君,紫云记住了!” 接后几日,每天都有朝臣请客张仪,好酒好肉招待。张仪逢请必至,每场都要喝个大醉,由紫云带着女儿将他拖回。 每一场宴请都是一场诀别。 没有请他的是太子荡与甘茂。 张仪晓得,甘茂这是选准粗枝了。 使团将行,副使魏冉已在门外守候。 张仪换好服饰,将小顺儿召进他的书房。 小顺儿一进房门,扑嗵就跪下了。 “顺儿!”张仪站起来,绕住他转圈。 “主公——”小顺儿泣下如雨。 “你小子,哭个鬼呀!”张仪腾出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 小顺儿憋住哭,俯首于地。 “你小子听好!”张仪转圈的步子越来越缓。 “主公,您吩咐!” “过个几日,”张仪住步,压低声音,“你寻个由头出城,到寒泉谷,将你香嫂并开地接上,送至韩都,投韩国上卿冷向。我在韩地已经购置几处宅院,他们母子当可安居。” 小顺儿惊得合不拢口,良久,压低声音:“主公是要离开秦国?” “是备万一。” “这几日公主一直在哭,满城都在传说主公使楚的事,主公,您使楚——”小顺儿的泪水再次出来。 “臭小子,哭丧呀你!”张仪白他一眼,朝他头顶戳一指头,“本主公的命,别人不晓得,你还能不晓得?大着哩,死不了!” “是哩,是哩,”小顺儿紧忙擦泪,“顺儿与香嫂子守在韩国候你!” “你小子,想得倒是美!”张仪又弹他一指头,“送到之后,立马回来,就在这府里候我!” “顺儿遵命!” “万一候不到,你就带上翠儿并娃子们前往韩国。要是你的香嫂子及你的小侄有个好歹,小心本主公抽死你!” 小顺儿泣不成声:“顺儿……受命!” 第143 章|入绝境秦使腾挪 驰千里约长捞人 张仪交待过小顺儿,作别过紫云母女、翠儿一家并众仆,大步走到院中,正欲上车,一阵车马喧哗,秦惠王驾到。 惠王携张仪之手直入正堂,支开众人,连内臣也支走,只与张仪对面坐下。 “妹夫,”惠王凝视张仪,语气坚定,“驷哥不是来与你作别的,因为寡人与你不能别,也别不了。你只管去,放心去,大胆去。你前脚走,寡人后脚就到汉中。寡人坐镇汉中,举国备战,只要熊槐胆敢对妹夫不利,寡人就亲率大军,倾秦之力,杀入郢都!” “谢王兄!”张仪拱手。 “还有,”惠王接道,“寡人已旨令嬴华,在你使楚期间,黑雕台只有一事,就是确保妹夫安全,必要时不惜任何代价!” “谢王兄!” “唉,不瞒妹夫,”惠王怅然叹道,“这几日来,寡人寝食难安,反来覆去思虑妹夫使楚这事儿。妹夫说的是,前面两战,楚国输了,楚国疼了,但楚国也醒了。一头被疼醒、要决死的熊是可怕的。秦国不是打不起,是有更大使命,纵有国力,也不能全都拼死在他楚国一家。换言之,他熊槐也拼不起了。拼输了,他身死国灭。拼嬴了,他也必伤痕累累,筋疲力尽,齐国与三晋都在守着呢。你要把这个讲给他听。只要不是白痴,他就能听明白。” “臣会讲给他的。” “对了,”惠王指着外面,“你可讲给他熊槐,寡人不只是从汉中出兵,寡人是兵分四路,一路是汉中,十万人。一路是黔东,八万人,一路是江州,八万人,还有一路是於城,十万人。寡人备下三十六万决死之士,若是开战,不会有一个回头的!你可讲给他,寡人不想与他再打下去,但他逼过来,老秦人是不会退缩的!战场是在他楚国,老秦人决死三十六万,他楚人要死的可就不是三十六万了!” “臣从王命!” “当然,”惠王缓一口气,“如果他熊槐想通了,想开了,愿意睦邻,寡人也是什么都好谈的!黔中地、商於,甚至整个汉中地,都可以谈!寡人想明白了,冰冻三日,非一日之寒。妹夫所畅想的天下横于一,一统六合,是个百年大业,断非寡人一人之力。” “我王能有此悟,秦人之幸也!”张仪拱手。 “去吧,”惠王起身,“寡人送你出城!” 张仪走的是商於道。 无论如何,於城是他的地盘,魏章已先走一步,在那儿候他了。 跟从他的是两个大员,一是车卫秦,在楚黑雕的总调度;二是魏冉,由惠王诏命的使楚副使。楚国事务,没有谁比车卫秦更熟悉,经营得更深,包括这几年来一直守在楚地的天香。 论职爵,天香与车卫秦是平衔,都是右更,比左庶长要高出四阶,再往上是少良造,再进一阶就是大良造了。大良造是商君、公孙衍任过的职爵,在张仪出任秦国首任相国之前,秦国朝廷没有比之更高级的实爵。至于商君与张仪尽皆封侯,无非是个虚衔。尤其是张仪的於城君,在商君出事之后,有等于无的,不过是在於城留下个府宅而已。 这天晚上,张仪又住进了这个在名义上属于他的府宅。 前来看他的是大他几岁、头发渐渐花白的魏章,在朝中真正与他站在一起的前魏重臣。 “我的张大人哪,”魏章在厅中来回踱步,语气急切,“在下实在看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使楚呢?难道你没有看透殿下吗?难道你没有看透甘茂与司马错吗?在秦国,谁人不晓得他二人是见风施舵的主儿!想当年,甘茂卖他生父甘龙,司马错卖他恩主商君,相国呀,你想想看,连亲爹、恩主都能出卖的人,这辰光能不看着殿下的眼光行事吗?他三人扭成一股绳儿,即使公子疾、公子华也都瞧出风头来,不趟这池子水,我真不明白,你在那儿逞个啥强呢?让他一步就是了!就在下所知,殿下是个粗人,只喜欢打打杀杀,不喜欢逞舌斗嘴。殿下对你原本没啥,不过是路子不对而已。你知个趣儿,得空到他府上,认他一个威也就是了!” “唉,”张仪给出长长一叹,“将军是没有看出风头啊!” “风头?”魏章住步,盯住张仪,“什么风头?” “想让在下使楚的根本不是殿下,而是大王!” “啥?”魏章惊呆了。 “你看到没,”张仪接道,“嬴疾使楚回来,楚王给出两个选择,要么归还失地,要么送在下至楚。你不晓得楚王,那人没心,讲出这话是必然的。但大王是个有心人哪!他不想与楚国再打下去,又不想退还所占之地,你讲哪能办呢?只有让在下使楚!” “这不可能!”魏章叫道,“那天的事,大王是明确的,将殿下——” “唉,”张仪截住他的话,长叹一声,“如果大王不是这般想的,殿下是不敢提说这事儿的。他虽为殿下,但殿下毕竟只是殿下,大王只要一道诏命,他就什么也不是了。在将军眼里,殿下是个粗人,在仪眼里,恰恰相反,殿下是粗中有细啊。譬如说丹阳之战,回头看来,由头至尾,殿下的安排井然有序,你我及众将士全都让他耍了。复盘那场大战,殿下的战略堪称是天才级的,勇与谋具足,不只是你我未曾料到,对手屈丐更是没有料到,所以才手忙脚乱、兵败身死的。还有司马错与甘茂,也不完全是跟屁虫,是小人,因为他们全都猜透了大王的心。至于嬴疾与嬴华,是人精啊!那日廷议,只有魏兄一人是实在人,是被蒙在鼓里的!” 魏章不再激动了。 魏章渐渐沉静下来,坐在张仪对面。 “不瞒魏兄,”张仪接道,“在下一打韩都回来,紫云公主就求在下再回韩都,说是殿下欲对在下不利。在下初时懵了,继而明白过来,之后是越想越明白啊,这才入宫面君,奏请廷议,请命使楚!” “紫云她……”魏章顿了下,“张兄是如何由她想明白的?” “因为透给她音讯的正是大王!” “啥?”魏章震惊。 “大王透给她,就是想让在下明了所处困境,让在下自己选择。在下还能怎么选呢?筹策谋楚的是在下,舍财与楚商贸乌金与巴盐的是在下,向楚聘亲睦邻的是在下,搅乱楚国朝政的是在下,以商於六百里欺楚的是在下,连横四国困楚的也是在下,这辰光,秦国胜了,四国胜了,楚国被打得趴下了,大王不仅保全住商於旧地,这又新添汉中与黔东,拓地不下千里,堪称是志得意满。不过,难题来了。秦国虽胜,但楚人疯了。与疯人打下去就是同归于尽,大王没有选择,只有议和。可议和又不想舍弃所得利益,怎么办呢?舍弃在下。可这话大王能说白吗?能说出口吗?”张仪怅然叹道,“唉,我的魏兄呀,在下这一劫,逃是逃不脱的!既然逃不脱,在下也只有使楚一条路可走,要么死,要么生!” “这……这不是卸磨杀……”魏章生生吞下后面的“驴”字。 “魏兄,”张仪盯住他,“在下此行,是死是活,惟听天命。将行之际,在下送给魏兄几句闲言,其一是,魏兄头发白了,已到惜死年纪,若想贻养天年,就该早日寻个退路;其二是,未来是大争灭国之世,运势在秦,是以在下在请命时,就带上魏冉了,这对你讲明因由。你放心,这孩子有楚室血统,是楚王、王叔外甥,楚王是不会与他过不去的。俟他回秦复命,身为副使,当记大功,可在秦廷里谋个席位。他有席位,芈月可重。有芈月在内,魏冉在外,外加芈戎呼应,未来于你魏氏血脉或有意趣!” “张……兄……”魏章泪水出来,起身,跪地。 张仪没有拦他。 “张兄呀,”魏章泣道,“难道您就没有其他出路了吗?” “有一条。” “快讲!” “在谷中之时,”张仪苦涩一笑,“有次与孙兄谈及绝境脱困的事,孙兄脱口说出,‘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在下求问出处,孙兄说,是其先祖孙武子讲的。真是好句子呀,今朝就应上了。在下这被陷入死地,不定还能应上一个‘然后生’呢。” 魏章站起,拳头握紧:“张兄,在下已得王命,只要相国有所不测,在下就引军打入郢都!” “呵呵,”张仪嘴角浮出一笑,“这个王命魏兄也信?” “这……”魏章怔了。 “听听算了。不过,”张仪凝视他,“魏兄若是陈兵于此,张出声势,于在下绝对不是坏事。” 魏章两手捂在脸上。 张仪起身,搬出一坛酒,摆上几案,拿出一套酒具,缓缓斟好:“魏兄,来,喝几盅吧,不定就是永诀呢!” “我这……”魏章一拳砸在几案上,将已斟好的几个酒盅全部震飞。 张仪一一捡起来,重新斟上,递一盅给魏章,举起手中一盅:“就干喝吧,这才解劲!” 二人饮尽。 “魏兄呀,”张仪再斟,举盅,“来,再一盅!” 二人再尽。 “魏兄呀,”张仪斟酒,笑了,“你我能在这儿喝酒,能在这儿推心置腑,就是有缘人。缘在何处,魏兄是否想过?” “缘在何处?”魏章不解,接过酒盅,看向张仪。 “缘在你我同是魏人,你我同与秦人不共戴天,你我同享好友苏秦、庞涓,你我同被逼入秦境,你我同为秦室效力,你我同睡过一个女人……” “唉,”魏章长叹一声,接过酒,“为最后一个,干!” 二人饮尽。 “那女人……”魏章拿过壶,斟好酒,又叹一声,“唉,算了,不讲她了。还说楚国的事吧,张兄,你……” “有事的不会是楚国了。”张仪截住他的话,拿过盅,顾自饮尽,“在下此去,无论是死是活,两国应该不会于近期开打。” 魏章听出话音,拿酒壶的手僵在空中,盯住他:“何处有事?” “韩国。” “啥?”魏章惊骇,“韩国不是——” “韩王坐拥宜阳,这又抢得宛城,两大铁都皆入其囊。铁为天下紧缺之物,楚失铁都,必回夺,秦人心里也必不爽,是以楚、秦停战,韩必遭殃。唉,这个韩王呀,实在是太贪吃!” “好一个张兄,”魏章叹服,“你把什么都看清了!” “看清有什么用?在下还看清了天下大势呢,原本要与苏兄下盘大棋,只可惜这棋还没走完一半,唉……”张仪长叹一声,举盅。 “什么大势?什么大棋?”魏章怔了,盯住张仪。 “好吧,”张仪从他手中接过壶,自己斟上,“既然与魏兄有缘,在下这就端底给你。在山中之时,我们问及天下相安之道,先生断言,相安之道只有二途,一是天下一统,二是诸侯相安。至于二途优劣,先生的倾向是第一途。将出山时,先生交给我二人各一卷《商君书》。在下与苏兄仔细研读商君书,认定一统天下的必然是秦。然而,身为魏人,在下与秦怀有家国大仇,结果是,苏兄选择赴秦,在下选择赴楚。苏兄赴秦是想借助商君之法所形成的势与力,走一统之道。在下赴楚,是要借楚人的势与力,既灭秦复仇,又助楚一统。结果魏兄这也看到了,”苦笑,举盅长饮,“苏兄离秦,弃第一途,走向第二途,在下却被逼离楚,再被逼入秦,走向第一途。真他娘的造化弄人哪!”斟酒。 “敢问张兄,”魏章一脸茫然,“为何你与苏子都认为秦人必定一统?” “不是讲了吗,因为《商君书》呀。” “《商君书》怎么了?” 张仪走到一侧,拿出一卷竹简:“就是这册,在下送你了。”怅然一叹,“大王杀商君而不废其法,是深得此书的妙趣呀。” 魏章拿过简册,瞄一眼,置于一侧:“请张兄讲讲这个妙趣。” “妙趣只有一个,1民。”张仪看向简册。 “何为1民?” “在此多年,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张仪看向户外,“以严酷秦法驱一国之民,男女老少勿论,1于耕,1于战,前赴后继,向前杀敌,魏兄啊,你随便想想,何人可敌?何力可敌?” 魏章闭目,良久,睁眼问道:“张兄方才提到与苏子下盘大棋,这棋是否就是合纵连横?” “唉,”张仪怅然叹道,“在下讲的正是这局棋呀。在下与苏兄达成的共识是,商君之法可使秦人得天下,不可使秦人治天下;未能达成共识的是,苏兄舍弃第一途,天下一统,而选择第二途,诸侯共生,而在下坚守先生的预判,执着于第一途。苏兄所走的诸侯共生之道是六国合纵、制衡强秦,以遏止商君之法,而在下则依据先生所判,改走横棋。” “从苏子合纵时,在下对苏子的纵棋略知一二,敢问张兄的横棋?”魏章盯住他。 “在下的横棋可以分作两半场,前半场是,借商君之法所形成的大力,以连横之术催枯拉朽,击溃六国,使天下归一。后半场是,在天下归一之后,废除商君之法,使天下归治。”张仪顿住,苦笑,“今日看来,莫说是后面半场,纵使前面这半场,在下怕也没有机会了。” “苍天哪……”魏章仰脸望天,怆然长哭。 靳尚心里很烦。 令尹之位落于昭睢之后,靳尚并不憋屈,因为他压根儿就没想过攀这高枝。让他憋屈的是屈平的左徒席位。在屈平官徙三闾大夫之后,靳尚盼来盼去,甚至向王叔暗示过几次,但王命诏书始终没有颁布。 但憋屈只是憋屈,并不是烦。 让靳尚心烦的是越来越恶化的秦楚关系。当初绝齐亲秦他最起劲,没想到竟然把路走绝了,连个后悔药也没个吃的。怀王两战两败,这又卧榻两月,再也没有召见过他,必是生他的气了。不但没有召见他,怀王甚至连他最宠爱的南宫郑袖也冷落了。郑袖失宠,就意味着他在宫中失去最后的根基。 夜深了。 靳尚转悠一日,闷闷不乐地回到府里,见客堂里坐着一个大胡子的人。 望到他,大胡子起身迎上。 “你是——”靳尚盯住他,眯起眼睛,以为遇到北方的胡人了。 那人扯掉一把浓胡。 “是……是你……”靳尚惊得身子打个晃。 是车卫秦。 “靳大人,”车卫秦拱手,“在下候您一个时辰了。” “你……”靳尚心有余悸,“怎么进来的?” “走进来的呀!”车卫秦重新戴上胡子,“在下是北方胡人,在宋地营商,此来郢都,是与大人谈宗买卖。” 靳尚稳住心神,在主位上坐下,指向客席:“说吧,是何买卖?” 车卫秦在客席坐下,压低声音:“楚王索要的人,这就来了!” 靳尚完全懵了:“大王索要谁了?” “张大人!” “哪个张大人?”靳尚仍未转过圈来。 “张仪。” “啥?”靳尚跳起来,“他……来哪儿了?” “使楚呀。”车卫秦缓缓说道,“前番公子嬴疾奉王命使郢,睦邻议和,楚王不见,说是一定要张大人来。张大人于是来了。” “天哪!”靳尚来回踱步,“他……他……他这是……” “靳大人,”车卫秦语气淡淡的,但充满威力,“我家大王是真心要与你家大王结盟的。秦国不想与楚为敌,可你家大王听信谗言,三番五次出兵伐我,令人费解。楚已连战皆败,难道你家大王还要再打下去吗?”目光逼视过来。 “这这这……”靳尚急了,“不是打与不打的事,是张仪,他怎么能来呀?” “张大人是应邀而来呀,应的是楚王之邀!”车卫秦缓缓应道。 “天哪!”靳尚回到他的席位,几乎是跌坐下去,两手捂在脸上。 “靳大人,”车卫秦盯住他,字字用力,“在下此来,是将我家大王的原话捎给您。大王说了,张大人是王命使臣,此番使楚,若有丝毫不测,大秦必举倾国之力,向大王讨要公道。”压低声音,“靳大人,您还想一战吗?” “你对我讲这些没用呀!”靳尚拿袖子抹一把额角的冷汗,压低声音,“我这问你,能否不让张仪来?” 车卫秦摇头。 “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车卫秦再次摇头。 “天哪,”靳尚再擦一把汗水,“大王恨死他了,你晓得大王的,恩怨分明。张仪此来,必死!张仪若死,秦人必不肯依,这……” “所以卫秦才来大人府上,求个完全之策。” “没有策了!”靳尚摊手。 “要不,大人带在下见见王叔?” “唉,你呀,”靳尚苦笑,“要杀张仪的人,也包括王叔!不仅是王叔,还有彭君、射皋君、鄂君他们,所有王亲!宛城被占,他们的封地没了,把气全都撒在张仪头上!要杀他的人还有宗亲,宛城、方城是景氏的地盘,屈丐死于丹阳,屈氏与秦又添血仇,昭氏我就不说了!眼下大楚,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除在下之外,没有一人不恨张仪,他……唉!” “南宫娘娘呢?”车卫秦不死心,“难道她也说不上话了吗?” “我正在为她堵心呢。” “怎么了?” “张仪欺王,两战皆败,大王无处撒气,我与娘娘就成了他的出气处。我就不说了,单是南宫,大王是再也没有去过。娘娘委屈,今朝使人召我入宫,向我诉苦,求我谋个妙方。我这……眼下情势,谋个屁方呀!” “敢问大人,大王近日宠幸何人?” “魏美人!” “魏美人?”车卫秦眯眼。 “听娘娘说,魏美人本为魏王赠送的媵女,是大王在卧病期间由内尹召入御书房服侍大王的,谁知这一服侍,被大王宠上了,宠得是了不得,为她专设一宫,叫中宫!东西南北中,魏美人居中,粉黛皆无颜色,南宫她……”靳尚又出一声苦笑。 辞别靳尚,车卫秦连夜出行,马不停蹄地赶到於城,刚好截住行将出征的使团人马,遂将靳尚所述一一禀报张仪。 后退是无路的。 张仪思虑一时,附耳嘱吩咐一番,车卫秦急急去了。 “张旗,出使!”张仪拿起使节,朗声布令。 一行车马浩浩荡荡地驰出於城,往投楚境。 秦人使团旌旗招摇地赶到丹阳城外的楚国边关。边关验过关文,放行秦人,同时快马驰至郢都,禀报怀王。 见张仪竟然来了,怀王倒是一惊,略一思索,召王叔、昭睢谋议应对。 “秦使此来,令尹是何应对?”怀王看向昭睢。 昭睢拱手:“臣惟听我王圣断!” 这是官场上的圆话,说了等于没说。 怀王看向王叔。 “嘿,”王叔颇是感慨,“这个张仪,是吃了豹子胆哪!” “臣以为,他或是不得不来!”昭睢顺势接上,“前番我王放出狠话,一定要张仪来。想是秦王没得选择,不敢不让他来!” “王兄呀,”王叔看向怀王,苦笑一下,“听昭睢讲了您应下秦人的话。臣以为,拿张仪一人置换黔东、汉中与商於三地,不上算哪,因为他不值这个价!” “哼!”怀王冷笑一声,“寡人应过他什么话了?他张仪应过寡人的难道还少吗?他凭什么以一己之身来置换我黔东、汉中与商於三地呢?我大楚的土地,从来就是打出来的!前番寡人鬼使神差,听信他张仪的承诺鬼话,没有打,结果就闹出事来。这一次,寡人想定了。既然他敢来,就由不得他了,杀无赦!” “王上,”昭睢应道,“两国交战,不斩使臣,这是通例。无论如何,张仪是秦王使臣,若是……”顿住。 “他是使臣吗?”怀王盯住他,“他难道不是嬴驷赶出来以置换所侵土地的人质吗?” “这……”昭睢看向王叔。 “王上说的是!”王叔应道,“我大楚的土地从来都是打出来的,张仪是张仪,土地是土地。” “昭睢,”见王叔与自己站在一起,怀王兴甚,看向昭睢,“征役进展如何?” “得益于我王新颁宪令,已募三万,多是贫困人家,尤其是越人与巴人,渴望建功!” “继续招募!”怀王朗声颁令,“三个月内你须募齐十万,我大楚国有的是人!”看向二人,“对了,还有一桩好事,寡人刚刚接到三闾大夫捷报,燕、赵二王承诺入纵,苏秦已约五国纵亲特使于近日会于逢泽,与我正式缔结纵亲盟约。我与四国成盟,再无后忧,可先击韩,收回宛城,再击秦,夺回全部失地!” “臣贺我王!”王叔、昭睢拱手,异口同声。 几日之后,秦使入郢。 翌日晨起,张仪应约入宫,呈递秦王国书。 张仪手持使节踏上楚宫正殿的最后一级台阶,早已侍立于侧的宫卫将他拿住,脱去他的使服,收走他的使节,戴上枷具,押入早已备好的囚车,在一队卫士押送下,辚辚驰往大牢。 自始至终,张仪既未抗辩,也没挣扎。 尽管这是早已料到的结局,守在宫外的副使魏冉还是惊到了。 魏冉驾车,直驱王叔府宅。 魏冉本为王叔外甥,这府宅里无人不识,之前是直出直入,这辰光身份变了,一身秦国官服,但门房见到他的脸,无人敢拦。 魏冉直入客堂,见王叔正与射皋君、彭君议事。 “秦国副使魏冉叩见……”魏冉叩首,稍作迟疑,瞄向堂上三人,声音减轻,“诸位舅公!” 王叔先是一怔,继而盯住他的一身秦国官服,良久,指向最侧一个席位:“秦使,请!” “谢舅公!”魏冉起身,走到那席位上,回视王叔。 “嗯,不错,”王叔盯他又看一时,“你出息了!” “舅公,您……”魏冉的目光落在他的头上,“白发多了!” “是呀,舅公老矣。你阿姊可好?” “好呢。”魏冉应道,“阿姊颇受秦王宠爱,被封为八子,生子嬴稷,乖巧伶俐,小嘴巴可会说话呢,人见人爱。” “嬴稷?”王叔思索一时,微微点头,“此名不错!可是秦王所起?” “是的,舅公。”魏冉接道,“秦王欢喜他呢,诸公子中特许他进入御书房,秦王还陪他玩耍,手把手地教他认字,讲给他宫里宫外的事。” “你与芈戎,要好好带他。” “是的,舅公,我俩都欢喜他。”魏冉略顿,逐个扫过三人,切入正题,“诸位舅公,冉受王命随侍张相国使楚,相国他今朝受楚王旨令入宫觐见,却被宫卫押入大牢。事发突然,冉为副使,未历大事,这辰光无所适从,特请舅公指点出路!” “张仪那厮是罪有应该!”射皋君拍案叫道,“本舅公正要寻他讨个说法呢!近几年来,韩国好端端的,与我井水不犯河水,是他张仪到仪,驱走公孙衍,驱韩伐我,占我宛城!这几日来,听说韩王将宛城改作南阳了,你说可气不可气!是可忍,孰不可忍?” “冉儿,”彭君接道,“你虽为秦使,屁股可不能坐歪呀。其他不说,单说宛城,它是咱大楚国的乌金之都,今日竟让韩人占去了。还有,你表哥鄂君启的封地,连同封地上的所有炼炉,就在宛地,这辰光全是韩人的了!那些炼炉,多半是咱这几家的,你这几位老舅公是眼睁睁地失去一个金盆子啊!” “他张仪必须死!”射皋君再次震几,几乎是吼。 面对几位情绪失控的老舅公,魏冉不再说话了。 “冉儿,”王叔看向他,语气和缓,“舅公考虑过了。此番来使,张仪为正使,你为副使。张仪出事,只会对你有利。无论如何,你在楚地不会出事。待张仪的事了了,你安然回秦复命,或会受重用呢。” “舅公,以您之断,张相国的事会是怎么个了法?” “死。” “这……”魏冉震惊了,“张相国是秦王的特使,受的是王命,代表的是秦王,楚王若是将他处死,岂不是……”顿住话头。 “张仪拿什么来证明他是秦王的使臣呢?”王叔盯住他。 “王命国书呀!还有使节!”魏冉急切应道。 “此二物何在?”王叔问道。 “张相国带在身上的呀,全都带入宫中了!” “他的国书交予何人了?”王叔再问,“他的使节现今何在?” “这……”魏冉急了,“舅公?” “舅公讲给你,他的国书,还有他的使节,无不让你的另一个舅公,大楚之王,一把火烧了!焚烧之时,老舅公就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 “天哪!”魏冉捂脸。 “烧了,就没有了。一没有王命诏书,二没有秦国使节,张仪他就不是秦王的使臣。张仪前番使楚,当着所有朝臣的面欺骗我王,有欺王之罪。按照大楚律令,欺王之罪,杀无赦!” “舅公,这这这……这怎么可以呢?”魏冉一脸苦凄。 “有什么不可以呢?”王叔反问,“张仪前番代秦王来使,以秦王之名信誓旦旦于朝堂,承诺归还商於六百里谷地予我大楚,要我王睦秦绝齐。张仪他不仅是说,且还立下协议,画押签字,所有朝臣全都看见了,舅公也在场看着。我王依据张仪所签协议,使昭睢随他入秦受地,结果呢?他先是诈伤不出,继之诓骗昭睢,拿走协议,让秦王一把火烧了。烧了就没了。他的使节与国书,也是一样。既然一切全都没了,他怎么能证明他是秦王的特使呢?既然他不是特使,擅闯王宫就是重罪,我王为何不能下他于狱呢?眼下是在郢都,不是在他的咸阳。” 听着王叔这般轻松地讲出完全是黑白颠倒的话,魏冉不忍卒听,两手捂在耳上。 “冉儿,”王叔接道,“这事儿与你无关。前番张仪来使,秦王不承认张仪所签契约,就等于不承认张仪为其使臣。此番再使张仪来,是摆明送张仪入死地的,因为不久前嬴疾来使,大王使昭睢传话予他,楚国不谈黔中地,不谈汉中地,不谈商於地,只讨要张仪一人。秦王仅舍张仪一人而霸占三地,何乐而不为呢?” “舅公,”魏冉抬头,辩道,“大王不要三地,只要张仪,这是不智!这是赌气!张仪区区一命怎么能值这三块土地呢?那可是百多万人口、逾千里土地啊!” “秦使冉儿,”王叔字字有力,“大王何时说过不要三地了?大王只是说不谈三地!”略顿,缓和一气,“不瞒冉儿,就在前几日,大王说出一句话,让老舅公深以为然。大王说,天下的土地,从来就是打出来的!譬如说商於六百里,武关之西是先王赠秦的,武关之东就是商鞅打过去的。还有汉中地,黔东地,哪一处都是秦人打过去的。赠送的土地,我大楚可以不要。没有赠送的,秦人能打过去,楚人难道不能再打回来吗?自古迄今,强者为王,这是铁律!其他种种,都是扯!” “不瞒舅公,”魏冉盯住王叔,“冉儿出行之时,秦王已经传诏各地,举国备战,防的就是相国不测!” “那就血拼吧!”王叔淡淡一笑,“你到大楚先庙里看看,列祖列宗中,像舅公这般活到这把年纪,当算是高寿了,多活一日就是赚头。只要他秦人打得起,楚人理当奉陪,是不?秦人动不动叫什么老秦人?楚人难道不够老吗?我老楚人称王时,他老秦人在干什么?为周天子驾车护卫而已!他老秦人磨刀霍霍,难道老楚人是吃素的吗?由丹阳一隅到广袤五千里,大楚国没有一寸土地是别人赠送的!” “痛快!”射皋君再击几案,“冉儿,不要守在秦地了,回来吧,为我大楚效力!” 几位老舅轮番发飙,魏冉应接不暇,足足折腾两个时辰,这场目的性明确的甥舅会谈才算不欢而散,魏冉不无郁闷地回到馆驿。 入夜,车卫秦与天香抵馆,与魏冉密谋张仪脱困之策。 三人中,魏冉年纪最小,在秦的资历也最浅,但此时,他的身份是王命副使。虽说在朝没有明确职爵,但主使出事,就使命而言,没有谁能比他这个副使更有担当了,可以说,此时的魏冉代理的是主使使命,自然也代表秦王,即使车卫秦、天香均已爵至中更,此时也得低他一头,由他坐在主位。 显然,王叔这条路走不通了,情势远比之前预设的要糟。 决定张仪死活的是怀王,有可能影响怀王做出决定的是如下四人,一是王叔,二是郑袖,三是太子,四是屈平。 四人中,屈平使齐,王叔之路已绝。此两路不通,剩下的只有太子与郑袖。 通往郑袖的路是靳尚。 “靳大人可有反馈?”魏冉看向车卫秦。 “有。”车卫秦应道,“楚王宠幸魏美人,南宫遇冷,在下已按相国吩咐,见过靳大人。靳大人答应试试。如果南宫郑袖依从相国吩咐,除掉魏美人,重得宠幸,或可助力。至于殿下那儿,”看向天香,“天香?” “回禀副使,”天香拱手,“天香已得金雕指令,正在使人接近殿下。” 天香亮出金雕,等于是向魏冉声明她只听金雕的。 在黑雕台,金雕公子华是最高阶。 “何人?”魏冉追问。 “一个殿下不可能拒绝的人。”天香嘴角里浮淡淡一笑。 保密是黑雕台的规矩。 魏冉这也意识到过分了,拱手,语气凝重:“相国大人的安危,在下就托予二位了!” 与威王当政时扶持太子槐一样,怀王也在有意无意地栽培太子芈横。譬如前番卧榻期间,怀王就让太子主政,朝中大小事务,由太子召请众臣谋议。 然而,兵破国败,这是一手让怀王完全打烂的牌。太子横拿在手里,越看越是心焦,到后来干脆缩首不问了,一古脑儿将政事交给昭睢,军事交给王叔,自己除上朝之外,就守在他的东宫里,或吟诗作赋,或练剑习射,或呼妃喝妾。 芈横不是一个爱操心的人,也操不起心。居太子之位,太子横得到的是楚国最优秀的师傅,受到的是楚国最完善、最精致、最勤勉、甚至是最苛责的程序式储君教育。可以说,太子横什么都学到了,惟独没有学到担当,也似乎没有事情让他担当,因为,在怀王眼里,太子始终是个担不起当的孩子。朝中事务,怀王宁听与太子差不多年岁的屈平,也不听太子,偶尔就朝事问他,也多是琐事,且是以考核、教训太子为标靶,因为怀王对如何解决早有定见,询问他只是为了找出他的局限。 芈横如被缚住手脚,即使在他当朝之时,也无处施展,无法施展,更不敢越雷池半步。 尤其是现在,怀王的病痊愈了,怀王重新当朝施政了,芈横就完全无事可做了。 这日晚间,晚膳过后,天色未黑,太子百无聊赖,想出去转一圈,走到宫门,又拐回书房,拿出一卷诗赋,正自品味,宫尹走进,说是鄂君子启来了,在前院客堂守候。 宫中诸兄弟中,他看重的有两个,一个是子兰,另一个就是子启,因为子兰的身后是南宫,子启则与王叔走得极近。 两相称量,王叔的份量更重。 然而,自他当朝理政迄今,子启一直未来,今朝突然登门…… 太子横正自思忖,宫尹压低声音:“与启公子同来的还有一位绝色女子!” “绝色女子?”太子横怔了,“怎么个绝色?” “这……”宫尹声音更低,“臣不好说,感觉是,”朝后宫嫔妃居处努下嘴,“与两个娘娘有所不同!” 芈横快步走出书房,赶到前院客堂。 客堂里已经燃起几盏灯,将堂间照得雪亮。 子启迎上。 灯光下,子启身后,果然伫立一个美女,光彩照人。 是秋果。 秋果远不是少女了,但近年来在天香的悉心调教下,愈加肤嫩肌滑,骨子里透出一股成熟女人的秀丽与庄严。 芈横扫她一眼,转向子启,目光征询:“启弟?” “嘻嘻,”子启诡诈一笑,拉他走到厅外院中,朝秋果努下嘴,压低声音,“听说横哥身边缺个书僮,启弟这带她来,是要过过横哥的眼。横哥若是相中,就留她下来。若是相不中,启弟就……”指向自己,“自个受用了哟!” “你呀,”太子横苦涩一笑,摇头,“横哥这心里正在忐忑呢。” “横哥为何忐忑?” “将近午时,宫尹托人捎话,让我候旨。这不,我由午时守至现在,足足守有几个时辰了,可父王……”太子横看向宫门方向,轻叹一声,再出苦笑,“唉,我不晓得父王是为何事召我,心里没个底呢。” “若是这说,”子启笑了,“启弟此来就是恰到好处了!” “哦?” 子启朝秋果又是一努嘴:“横哥或就用得上这个书僮呢!” 太子横晓得子启是话中有话了,盯住他,目光征询。 “横哥还是问美女吧。”子启朝秋果打个响指,不待秋果过来,扯太子横回到厅里,冲她说道,“美人儿,这位就是我讲给你的横哥,大楚殿下,还不见礼?” 秋果款款走前两步,深深一揖:“民女叩见殿下!” 见她自称民女,却是只揖不叩,太子横暗吃一惊,觉出她有些来头,遂还礼道:“荆楚熊横见过美人!”自入主位,指向客席,“美人,请!” 秋果入席,子启坐于她的对面。 “美人是——”太子横盯住她,顿住话头。 “民女来自赵地,姓秦,名秋果!” “秋果?”太子横微微闭目,重复呢喃几下,似乎在心海里搜索这个名字,有顷,看向秋果,“你是赵人?” “民女不是赵人,是秦人。” 听到“秦人”二字,太子横打个惊怔,由不得看向子启。 “横哥,”子启微微一笑,“你可晓得她是何人?” “何人?” “我若讲出来,横哥会惊掉下巴。” “讲呀!” “六国共相苏秦义女!” “啊?”太子横果然惊讶。 “还有,”子启又是一笑,“美人此来,是有一桩大事,关系到横哥了。” 太子横又是一惊,再次“啊”出声来。 “秋果,还是由你禀报殿下吧!”子启看向秋果。 “禀奏殿下,”秋果拱手,“几日之前,秋果尚在大梁,此番赴楚,是奉义父之命,前来辅助殿下的!” “奉苏秦之命?”太子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正是,他是民女义父!” “咦,”太子横怔了,“你是秦人,他不在秦国,是怎么认下你这个义女的?” “当年义父入秦,两度濒死,是民女救下他命的!”秋果淡淡一笑。 “这……”太子横愈加惊愕,看向她的脸,“苏秦入秦那辰光,你多大了?” “有这么高吧。”秋果比出个高席,大约就是四到五岁,显然是刻意瞒去她的真实年龄。 “你那么小,是怎么救下他的命的?”太子横盯住她。 “我家住在小秦村,就在函谷道旁。他赴秦时,高车大马,天色昏黑,遇到暴风雪,将路埋了。前后无店,他又无处投处,刚巧我从亲戚家回来,路过他,将他带到我家,否则,那天夜里他就……”秋果打住话头。 “第二次呢?” “是两个月后,”秋果再道,“大年三十,又是下大雪,我们一家在熬年,是我听到我家狗叫,跑出来开门,啥也没看到,正要回去,见我家的狗在地上又嗅又咬,我近前一看,是个雪人,就是我义父,不醒人事,整个让冻僵了。我叫阿爷出来,全家人忙活一宵,才把义父救活。后来,义父就认下民女做义女了!” 显然,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在秦国到处传讲,太子横也是听说过的。 “你做了一件大好事!”太子横朝她拱手,“纵亲六国都得谢你呢!” “谢什么呢?”秋果腼腆一笑,“我和义父是天定的缘分,他命不该死,我命中该做他的义女!” “你说的是!”太子横对此应答颇是赞许,表情放松许多,倾身,盯住她,“对了,秋果,方才你说,你奉苏秦之命来找我,是为何事?” “为两件事!”秋果侃侃应道,“一个是救张仪……” “啥?”不待秋果说完,太子横就叫起来,“救张仪?” “是的,殿下,”秋果接道,“义父晓得张仪使楚,也晓得楚王将他下狱,杀他泄恨,但这是不可以的,义父让我投奔殿下,因为能够阻止楚王的可能只有殿下了。” “为什么不可以杀他?”太子横急切反驳,“张仪欺我大楚,使我大楚失地千多里,死国勇士二十多万,罹难百姓不可胜数,楚国没有人不恨他,不杀他不足以平民怨!” “我义父说不可以,”秋果坚持,“义父说,楚国是打不过秦国的,再战仍旧会败,失地会更多,死人也会更多,不定还会灭祠亡国!” “什么?”太子横瞪大眼睛,“你义父竟然这样说?我大楚国在他眼里就是这般不堪?” “殿下,”秋果略顿一下,“民女只是捎来义父的话,义父一直护着你们楚国,义父是不会乱说的。你们不能再打了,得让百姓吃饱饭呀,民女一路走来,已经看到无数百姓向北逃难,说是要逃到魏国去,逃到韩国去,我问他们为何逃难,他们说,没有粮食吃了,所有粮食都拿去打仗了。殿下呀,你应该到乡野里走走,不要总是住在宫里,想要啥就有啥,想吃啥就能吃啥!” 太子横吸一口长气,盯住这个来自秦地、向他传达苏秦志意的民女。 秋果不再腼腆了,瞪大两眼与他对视。 “这么大的事,你义父为何不来?”太子横冷不丁问起这个。 “义父说,他有更重大的事情要做,”秋果早就备好话了,“五国合纵在即,列国特使就要到了,义父脱不开身。” “可他……总也不能派你来吧?” “义父派民女来,是为另一桩事情,是与殿下相关的事情!” “与本宫有关?”太子横再吃一惊,这也忆起秋果方才曾经提及这个,语气急切,“何事?” “就是启公子所讲的,做殿下书僮!” “咦?”太子横纳闷了,“本宫一是不缺书僮,二是从未向人提及过招收书僮,你义父为何强使你来做本宫的书僮呢?” “殿下现在不缺我这个书僮,但马上就会缺了。” “为何?”太子横愈加急切。 “因为楚王很快就会派殿下到临淄去。殿下在临淄人生地不熟,义父担心殿下应酬不来,万一出个啥事体,就会影响到楚国将来,也就影响到义父的合纵大业,这才让我前来陪护殿下,做殿下的书僮。”秋果的秦式口音不紧不慢,把每一个字都咬得极真,因果细节更是严丝合缝。 “让本宫去临淄?”太子横怔了,挠起头皮,看向公子启,“我怎么不晓得?”转对秋果,“你义父有没说过大王让本宫去做什么?” “人质。” 天哪,是人质! 太子横的脸色白了。 “连本宫都不晓得的事,你……”太子横盯住她,不无质疑,“你义父怎么晓得?” “是齐王讲给我义父的。”秋果语气平淡,“义父陪同楚王特使屈平觐见齐王,要与齐国和睦,齐王要求楚王送殿下到齐国去做人质,屈平已经回奏楚王,如果不出意外,殿下恐怕很快就得动身赴齐了!” 太子横猛地想到宫尹传话让他候旨的事,由不得打个惊颤。 太子横正自心悸,一阵车马声喧,宫尹进来禀道:“殿下,是宫使,大王召请您这就入宫!” 太子横凝视秋果,良久,看向子启:“这个书僮,我收下了!” 太子横转身欲走,秋果叫道:“殿下!” 太子横住步,转头看向她。 “您觐见大王,莫要提及民女,也莫提及我的义父!” “为什么?” “我义父不想让人晓得我是殿下的书僮,也不想让人晓得他不希望张仪死。张仪是义父的敌手,就对手来说,义父是希望张仪死的,可就楚国来说,张仪是不能死的!义父说,殿下若能救下张仪,就是拯救楚国。殿下是大楚国的储君,是有责任拯救你的楚国的!” 太子横深吸一气,朝秋果拱个手,大踏步而去。 一如秋果所判,怀王召太子,真就是让他赴齐为质。 “横儿,”怀王久久凝视他,看得他心里发毛,末了才道,“你年纪不小了,该立事了,也该为国效力了。眼下,我大楚的最大国事是向秦复仇,是收回由秦、韩、魏三贼所强占的失地,而要完成复仇,我大楚就不能四面树敌。前两年,是寡人犯糊涂了,偏信张仪那个无信之人,与齐王绝交,终让那个无信小人得志,结四国伐我,陷我于困绝。今朝寡人痛定思痛,决定与齐王重修旧好。屈平使齐,已与齐王讲好了,齐王同意不计前嫌,但提出一项要求,就是让你入质临淄。太子入质,事关重大,是以寡人犹豫多日,今朝才算定下,讲给你听!” “谢父王信任!”太子横因已有备,表情松驰许多,拱手谢恩。 “横儿,”怀王见太子横反应积极,大是高兴,语气亲善许多,“你只管放心前往,齐王是断不会为难你的,因为寡人是真心与他睦邻。前番的事,寡人确实不该,使陈轸和齐,他尚未回来复命,寡人就又使宋遗绝齐,叫嚣于齐廷,失信于天下。唉,都是靳尚误我,这个蠢货,寡人真该治他重罪!” “父王,”太子横吸一口气,憋会儿,快意吐出,徐徐调匀气息,拱手,“儿臣诚愿赴齐为质,一是为国家效力,二是为父王解忧。儿臣有一恳请,亦望父王恩准!” “横儿,你讲吧!”怀王笑吟吟地看着他。 “儿臣恳请父王放出秦使张仪!”太子横缓缓说出。 “什么?”怀王的笑脸一下子僵了,不可思议地盯住他。 “儿臣恳请父王放出秦使张仪!”太子横一咬牙,重复上句。 “为何?”怀王出气急促。 “因为,楚国不能再与秦国打下去了。” “为何不能?” “我们是打不过秦国的,再打下去,失地会更多,死人也会更多,不定还会……”太子横顿住。 “还会什么?”怀王逼视过来。 “灭祠亡国!”太子横几乎是嗫嚅了。 “你……”怀王暴跳起来,手指发抖,声音发颤,“你这个怯懦的人!你……你……” “父王——”太子横跪下,哭泣。 怀王在厅中来回踱步。 不知踱有多少来回,怀王回到席位,声音平缓下来,但语气凌厉,威严,几乎是一字一顿:“太子听旨!” 太子横叩首:“儿臣听旨!” “你这就回去筹备,三日之内,启程赴齐。至于张仪,我大楚二十万殉国英灵,皆在先祠里候着他呢!” “儿臣……遵旨……” 两天之后,太子横动身赴齐,与他同坐一车的是书僮秋果。 当然,此时的秋果已经不叫秋果,由太子横为她起出一个诗意的名字,梦郢,因为郢都渐去渐远,或就只在他的梦里了。 太子横铩羽而归,使齐为质,张仪的命运就悬在郑袖一人身上了。 自得授靳尚传授秘笈,郑袖一改往日的悲悲戚戚,满血复活了,全身心地盯住怀王。只要怀王不在,郑袖就会寻出各种借口,走进中宫,一口一个妹妹,将魏美人由头至脚赞美个遍。这且不说,郑袖还为魏美人亲手缝制衣服,购买头饰,甚至取代魏美人的身边侍女,亲手为魏美人上妆。 魏美人在宫中已守数年,晓得怀王是如何宠爱郑袖的。作为媵人,魏美人在宫中的地位原本很低,只有侍奉主母的职分,早晚见到南宫郑袖是要跪地请安的。却不想造化弄人,魏美人于无意中得宠,而郑袖非但不吃她的醋,反倒对她呵护有加,着实让她感激。 关键是,魏美人与郑袖都是魏人。当郑袖讲起一家三口血溅襄陵城门、惟她一人苟活于世的悲惨往事时,郑美人哭得稀里哗啦,也将她的身世一无遗漏地吐给郑袖,说她本为弓匠之女,其家世代以制作弓弩为生,她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惟她最小。二哥、三哥应役战死,姐姐嫁人,姐夫不久也战死了,家中惟余大哥承继父业。在她七岁时,乐坊选人,乐官挑中她,将她培养至十二岁,送入宫中,之后不久,她作为礼品被魏王赠予楚王,列作媵女。入楚十年,她出宫无望,就在心念俱毁之时,竟然得幸于王,意外受封中宫。在魏美人讲到两个哥哥及姐夫战死于沙场时,郑袖放声长哭,两颗不幸的心就这样通过亲人的死国壮举而牢牢地纽结在一起。由此出发,郑袖就怀王所好、怀王所恶、甚至在床第之欢中该如何迎合等,对魏美人悉心指导,对她的卧室色彩、床幔颜色、服饰搭配等也按怀王喜好予以评判。魏美人天性纯朴,未曾有过这般心计,听得是心服口服,一一照办,果然得到怀王更多的称赞。作为回报,魏美人也在怀王开心时为郑袖说话,一个一个姐姐地称赞南宫。 秘笈就是秘笈。 不消数日,怀王已从多个渠道获取了郑袖的言行,不无感慨地对宫尹道:“唉,今日看来,是寡人委屈南宫了!” “我王处处贤明,老奴愚钝,不知我王是哪儿委屈南宫了呢?”宫尹笑问。 “你可知何为贤淑?” “贤是美,淑是好,贤淑就是美好之意,对不?” “呵呵呵,”怀王笑道,“你讲得过于笼统。先看这个‘賢’字,从臣从又从贝,又即驭,臣、又相合,指主人驭臣,譬如如寡人驭你。下面是个贝字,就是钱,所以,贤就是会管理钱,会过日子,会精打细算。” “啧啧啧,”宫尹赞叹,“王上若是不讲,老奴真还不晓得呢!‘淑’字又作何解?” “这个‘淑’字呀,”怀王捋一把乌黑的胡须,“从水从叔。叔乃捡拾谷物,水、叔相合,即从水中捡拾谷物。” “老奴真是无知,还以为叔就是阿叔呢,”宫尹憨憨一笑,“可这……从水中捡拾谷物,又是何意?” “你想想看,收获季节,谷物落地,且是落到水中了,若不马上捡起来,岂不就烂掉了吗?” “老奴明白了,”宫尹急切应道,“这淑字就是珍惜谷物,勤俭持家!” “是哩,”怀王赞道,“这贤淑二字呀,是要用在女人身上的。居家过日子,要想把日子过好,就必须勤俭持家。男人要挣到钱财,女人要善于理财,把钱用到该用的地方;男人要在田野里收获,女人要捡漏拾遗,以免不必要的浪费。” “可王上呀,”宫尹又是一笑,“南宫娘娘既没有为大王理财,也没有从水中拾禾呀!” “怎么没有呢?”怀王应道,“妇人事夫,莫过于用色。有色美于己且还夺己宠者,妇人必生妒心,此为妇人天性。可郑袖呢?她晓得寡人欢喜新人,非但未生妒心,反倒呵护她,关爱她,甚至对她比寡人呵护得还要周到,这叫什么?这就叫贤淑。她这是让寡人后宫和睦,好腾出全力忙于朝事啊。孝子事亲,忠臣事君,皆当如此才是。”由衷慨叹一声,“善哉,南宫贤淑哉!” 宫中全是耳朵,怀王的赞叹自然一字不落地传入南宫。 见机会成熟,郑袖就拿起一套早已备好的服饰,走进中宫,将衣服抖给魏美人,笑道:“妹妹呀,阿姐为你新做一套夜服,看下合身不?这套丝料柔和滑腻,如婴儿肌肤。想当年,阿姐侍奉大王时,常穿的就是这料子,每一次都让大王沉迷,舍不得脱它,总是不停地摸来摸去。阿姐让他摸急了,嗔他,大王呀,你这是摸人呢,还是摸衣呢。大王笑了,这才脱掉它。” “阿姐,您真好!”魏美人接过睡衣,拿手一摸,果是丝滑,轻声,“这是啥料?” “是鲁缟,上等货色,我好不容易才弄到几匹,舍不得用呢,这给妹妹做一套。” “谢阿姐了!”魏美人拿衣服走到镜前,“我看看合身不?” 郑袖跟过来,为她脱去身上衣饰。 魏美人着急欲试,郑袖却不急了,按她坐下,摸摸这儿,揉揉那儿,大呼小叫地赞美起她的色相来:“我的老天呀,难怪大王欢喜妹妹呢,连姐姐也想啃你一口!睢瞧,这眉眼儿,这身板儿,面如桃花,腰如柔蛇,”轻轻搓揉她的屁股,“啧啧,这屁股蛋儿才叫迷人呢,”压低声音,“大王最欢喜的就是这地方,妹妹真叫个美!” “阿姐?”魏美人脸色红了,“瞧你讲的!” “这有什么呀?”郑袖笑了,“阿姐这也脱光,让妹妹看看!” 郑袖不由分说,脱光自己,在镜前扭动身体。 “啧啧啧,”魏美人退后一步,欣赏一会儿,赞道,“阿姐呀,你才叫个美呢!” “唉,岁月不饶人哪,”郑袖嗟叹一声,在镜前扭动身躯,“相当年,阿姐初入宫时,也确实美过。可这辰光,阿姐老矣,唉,老矣,老矣!”将她的手导向自己的两只奶子,“不信你摸摸这儿,自打生下子兰,它们就不再硬挺了。”揉捏几下魏美人的,“瞧妹妹这,像是两只乳鸽儿,一不小心怕是就要飞呢!” 魏美人一脸羞涩,笑了。 郑袖也笑起来。 突然,郑袖正在笑着的脸僵住了,目光落在她的鼻子上。 “阿姐?”魏美人怔了。 “妹妹,你这鼻子怎么了?”郑袖盯住她。 “阿姐,没……没怎么呀!”魏美人摸向自己鼻子。 郑袖近看,远看,目光一直不离她的鼻子,还用手指按在上面,揉几下。 “阿姐?”魏美人发毛了。 “难怪大王他……”郑袖欲言又止。 “大王他……怎么了?”魏美人是真急了。 “唉,妹妹呀,”郑袖收回手,轻叹一声,“你哪儿都美,只这鼻头略略塌了一小点儿,让大王嫌弃呢。” “我……”魏美人摸向自己的鼻头,“它不塌呀,大王也从未提过这个呀!” “你摸摸阿姐的!”郑袖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鼻头上,“用力捏。捏过,再捏你的,自己比比看!” 魏美人捏一下郑袖的鼻子,又捏自己的,确实,自己的鼻子软塌塌的,似乎没有骨头,而郑袖的鼻子,怎么捏都是硬挺挺的。 “不瞒妹妹,”郑袖附在她的耳边,“大王有次摸在我的鼻头上,说了一句话。” “说啥了?” “大王说,不瞒你说,寡人见不得的是魏妃的鼻子,她哪儿都好,只那鼻子,能有你的一半就好了!” “大王他……真的这么说?”魏美人吓到了。 “是呀,”郑袖应道,“阿姐一直以为大王不过是哄我高兴,今朝细审,大王是当真呢!” “阿姐,我……”魏美人一脸急切,“哪能办哩?” “阿姐教你一方,不一定管用,你可试试。” “快讲!”魏美人真正急了。 “再见大王时,只要大王看你,你就设法把鼻子掩饰一下,展示出你的优胜地方。譬如说阿姐吧,”郑袖指向自己的乳房,“这俩奶子软塌了,只要他来,我就死活不脱肚兜儿,脱了也设法不让他细审。这招儿可管用呢!” “嗯嗯,我试试。”魏美人连连点头。 两日过后,入夜,怀王驾到,歇在南宫。 一番欢娱过后,怀王躺在榻上,看向郑袖:“袖儿,寡人有桩闲事儿问你。” “我王请讲。”郑袖偎入怀王的胳膊弯里。 “这几日来,魏妃见寡人总是饰掩其鼻,颇是奇怪。听说你与魏妃交好,可知缘由?” “臣妾晓得呢,可……”郑袖一脸为难,“难为情呀,臣妾还是不说为好。” “说吧,你与寡人,没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臣妾若是说了,大王不可生气!”郑袖讲出条件。 “说吧,寡人不生气!” “妹妹是……”郑袖指一下他的腋窝,“厌恶大王这儿的狐臭味!” “什么?”怀王一把推开她,忽地坐起,嗅几下,“寡人有狐臭吗?” “臣妾未曾闻到!”郑袖笑了,“许是臣妾的鼻子不好使吧,感觉大王通体都是香的,尤其是出汗辰光,那股味儿是臣妾最爱!”在他耳边,悄声,“像是发情的公鹿呢!” “悍哉!”怀王的心境依旧留在魏美人那儿,牙齿咬得格嘣嘣响。 “大王呀,您吓人呢!”郑袖紧紧搂住他,“您答应过臣妾不生气的呀,您……您就原谅她吧,她是臣妾的好妹妹呀!” 怀王哼出一声,一把推开她,穿上衣服,大踏步出去。 是夜,魏美人在熟睡中被宫人拖走,关入禁室,于次日上午被处劓刑,打入冷宫。 南宫郑袖再度受宠,只能算是车卫秦所授计划的第一步,接下来的一步才是关键,就是由郑袖向怀王吹送枕边风。 靳尚能够合法进入后宫的惟一地点是巫咸庙,这是怀王特许的。大祭司白云离开之后,后宫巫咸庙一应祭祀就由郑袖主持,郑袖就任命白云的大弟子为祭司,将沟通宫外其他巫咸庙的事务,交给靳尚,是以靳尚有一只可随时出入后宫的金牌,但目的只能是巫咸庙。 巫咸庙的偏殿里,郑袖支走身边人,不无兴奋地将魏美人如何中计、怀王如何震怒、如何劓魏美人并再度宠她的事务细叙述一遍,末了朝靳尚连连拱手,充满感恩。 “娘娘呀,”靳尚压低声音,“这事儿您确实得感恩,但不是感恩臣尚!” “不感您的恩,我该感恩何人?” “秦国相国,秦使张仪!” “啊?”郑袖惊呆了,“他……他不是被下入死牢了吗?” “张相国虽被下入死牢,但他的下人没有呀。还记得那个送给娘娘白色裘衣的秦国大商吗?张仪在出使之前,就托他问候娘娘,臣对他讲了娘娘的烦心事,他禀报张仪,张仪遂出此妙策,使娘娘从魏美人手中夺回大王!” 郑袖沉思一时,抬头:“靳大人,您是要本宫向大王求情,救出张相国吗?” “眼下怕也只有娘娘能够救他一命了!” “我救不了!”郑袖苦笑,“你是晓得大王的,为商於的事,还有两番征战,大王是真的生张相国的气了!我若为他说话,大王怕就……” “娘娘怕什么?” “怕是要跟魏美人一样!” “唉,”靳尚长叹一声,回她一个苦笑,“大王若是真的杀了张仪,娘娘怕就不是魏美人那样的结局了!” 超越害怕的永远是恐怖。 “什么结局?”郑袖果然惊到了,两只大眼眨也不眨地盯住他。 “娘娘晓得伍子胥吗?”靳尚缓缓接道,“当年伍子胥引吴军杀到郢都,先昭王连夜出逃,可怜宫妃子女,尽皆落入吴人之手,纵使不死,也是受尽凌辱啊。” “你是说,秦人——”郑袖顿住。 “不瞒娘娘,”靳尚压低声音,“大王是气昏头了,宁可不要商於,不要汉中地,不要黔中地,也要秦人献出张仪。张仪是秦王的左右臂,秦王不想失去张仪,可张仪不想让秦、楚再度开战了,这才应允大王之请,来咱楚地。秦王为护张仪,集大军不下四十万,分黔中、巴蜀、汉中、商於四路,外加韩人,共五路大军,就守在咱的国门口。大王只要杀张仪,五路大军就会杀向郢都,那辰光,大王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全力抗击秦人,一战而胜。娘娘呀,万一大王战不胜……” “天哪,”郑袖花容失色,“哪能办哩?” “所以,张仪不能死呀,娘娘无论如何,也要救他出来,一是报恩,二是为未来计!娘娘呀,子兰毕竟还小呢,远没有立事!” “可……我怎么救他?” 靳尚如此这般,郑袖答应试试。 是夜,怀王再入南宫,见郑袖在涕哭。怀王问她,郑袖不肯说,只是服侍大王睡下。睡至夜半,郑袖再度悲悲切切地哭起来。 怀王被她哭醒,从榻上坐起:“袖儿,说说,为何啼哭?” “大王呀,”郑袖伏在他的身上,哭得一抽一抽的,“臣妾是……是为张仪……” “张仪?”怀王惊呆,一把将她推开,“你怎么能为他哭?” “臣妾……”郑袖泣道,“后晌辰光,臣妾前往巫咸庙里拜祭,许是困了,就打个盹,梦见巫咸大神现身了,她的旁边站着白祭司。大神说,你不忘祭我,我也予你一个警示。郢都将有大祸,你可携子前往下东国避难!臣妾吓坏了,问是何大难,大神说,是秦人要打入郢都。我问为啥,大神说,因为大王要杀秦使张仪,张仪是秦王的臂膀,秦王要来报仇,我正要再问,一下子醒了。”又泣几声,更咽,“我的大王啊,郢都若破,你我不能相保,还有子兰,妾……妾中心如刺,是以伤悲……呜呜呜呜……” 怀王震惊了。 “大王啊,”郑袖突然跪下,朝怀王叩首,“臣妾求求您,这就放走张仪吧!” 怀王的面孔由震惊渐渐转为扭曲。 怀王摸索着穿上衣服,缓缓下榻。 怀王走出房门。 “大王——”郑袖大放悲声。 怀王犹如没有听见,直走出去。 听到怀王走远,郑袖止住泣,呆在那儿。 黑夜深沉,怀王孤独一人,步履沉重地走向通往前殿的宫门。 接后三日,怀王未来南宫,一直歇在御书房里,与王叔等众王亲、昭睢等众宗亲,就郑袖之梦反复谋议,众亲皆曰张仪可杀,理由只有一个,复仇。 王叔还算出一笔大账,前面两战,楚国虽败,但秦、韩皆伤,尤其是秦人,死伤怎么算也过二十万。若拼人数,楚人眼下的能战之士远超秦人。再说,屈平使齐,五国纵盟签约在即,韩国不敢妄动。惟有秦人,楚人并不惧怕。秦得汉中、黔中二地,非但是秦人之福,反倒是秦人之祸,二地百姓皆为楚人,无不在巴望楚人驱走入侵者。至于郑袖之梦,实乃无稽之说,不足取信。再说,巫咸为巴神,即使真想警示楚王,也该直接托梦于楚王,而不是托梦于一个后宫妇人。且王叔又提及从前,说郑袖、靳尚一直在为张仪说话,这个梦不定是他们编出来的呢。怀王使人于宫中查询,果然查出在南宫托梦那日,靳尚也去后宫巫咸庙了。 怀王旨令收走靳尚的后宫出入金牌,并于第四日大朝,当廷颁诏,数列张仪祸楚罪状,颁布诏命,于丹阳大战的祭日在郢都太庙行施大祭,祭品为张仪,施祭方式是,生割其舌以祭死国忠魂,生剜其心以祭列祖列宗,之后悬其首于三军旗杆,誓师伐秦。 楚廷里群情激昂,没有一人搭理靳尚。 祭日在即,楚国太庙紧锣密鼓地筹备祭事。与此同时,怀王诏书传达楚国各地城邑,将张仪罪状桩桩件件,悉数昭示于楚人。年轻楚人,尤其是下层楚人,无不激昂慷慨,纷纷弃业从军,皆欲杀敌立功,改换门庭。 秦、韩震动,加紧备战边疆不说,更对占领区严格戒备,以防楚人反叛。 祭日在即,司刑入狱,对张仪宣读怀王诏命,令狱卒将张仪戴上脚镣枷锁,关入死牢。 司刑宣布完毕,张仪没说什么,只是苦涩一笑。 这一生,于他已到尽头。 在祭日的前夜,死牢里静得出奇。 张仪闭目端坐,如同在鬼谷里从师兄打坐。 一阵脚步声近,是一名狱吏并两名狱卒。狱吏打开牢门,二狱卒一人端托盘,上面摆满喷香的烤肉,一人抱酒坛,坛上摆着两只大碗。 “张大人,”狱吏朝张仪拱个手,“按照王命,明日辰时,您就要上路了。今宵良宵,明月朗照。小人奉司刑令,以薄酒一坛,为大人饯行。” 狱吏示意二狱卒摆好酒菜,打开张仪的长枷及镣铐,递给他一只特意打湿的长巾。张仪拱手回礼,接过湿巾,擦脸,拭手。 “张大人,”狱吏指着案上烤肉,“盘中有鹿肉、羊肉、牛肉和雁肉四品,全是上好的。小人听闻大人喜好陈酒,这坛酒仅只七年,不够好,可小人只能做到这个了,望大人凑合。” “谢你了,小伙子!”张仪坐定,看向酒碗,“能否再拿五只碗来!” “这……”狱吏怔道,“张大人,只您一人,有两只还不够吗?” “求你了!”张仪说出软话。 狱吏示意,一狱卒快步跑去,取来五只大碗。 张仪摆好七只碗,搬起坛子,将坛中之酒均匀斟于七只碗中,端起第一只碗,朝天举起:“先生,弟子此生得拜您老为师,是大幸,这第一碗,弟子敬您!”一气饮尽,摔碎,抓过一块肉,嚼几口,端起第二只,“大师兄,师弟张仪服了,这第二碗,师弟敬您!”一气饮下,摔破,又嚼几口肉,端起第三只,凝视碗中酒,良久,朗声,“师姐,张仪……无话可说,敬您……”饮下,吃肉,再举一只,“孙兄,这碗是您的,鬼谷数年,张仪服您!”饮下,举起第五只,“庞兄呀,在下晓得你候得急了,请再稍候几时,明日辰时,张仪就寻你来了!” 张仪连饮五碗,尽皆摔破,看向最后两只大碗。 张仪不再饮了,也不再吃肉了。 张仪闭上眼,静静地坐着。 牢门开着,守在门口的是狱吏,狱吏背后是两名狱卒。 张仪坐呀,坐呀,不知坐有多久,似乎完全忘记了四周的存在。 狱吏守不住了,轻声:“张大人,酒凉了,肉也……”顿住。 张仪扫他一眼,一手端起一碗,碰一下,长叹一声:“苏兄,在下……先走一步了,这是与你诀别的!来,你我得慢慢喝!”朝两只碗各饮一口,放下,闭目,自语,“苏兄有所不知,在下是不想走哇,在下不是怕死,是……你晓得的,你我的棋局这还没有下完啊,”端起两碗,各饮一口,放下,“不瞒苏兄,在下反复思虑过你的纵棋,是真好啊,可……它不合人心哪,列国是不能共生的啊,天下是不能共生的啊。天上要有太阴,要有太阳,但不能有两个太阴,也不能有两个太阳,因为天道合于一,不可有二日啊,苏兄。列国共生,天下共生,终了是谁也不能生啊,苏兄!甭说是天下,甭说是列国,纵使在我们的小小山谷里,若是没有先生这个太阳,早就乱成一锅粥了啊。”端起两只碗,再饮,放下,“还有苏兄所悟的先生那几句偈语,‘纵横成局,允执厥中,大我天下,公私私公’。偈是好偈,只可惜被你苏兄曲解了。苏兄亦非全部曲解,你曲解的只是后面两句,‘大我天下,公私私公’。就在下所解,先生所指的‘大我天下’,并不是苏兄你所说的‘大同之世’啊,先生意指‘统于一’呀。大为一,‘大我’为一我,一我即孤,孤即寡,寡即予一人,予一人者,上天之子、大地之王也。‘大我天下’,即‘天下大我’,也即天下归于予一人。如何归于予一人呢?即如苏兄所说,经由‘公私私公’。这‘公私私公’四字,苏兄你用杨朱之说,也是曲解呀。什么‘天下人之私,天下人共营之,营私所得之利,天下人共享之’,什么‘人人不损一毛,人人不贪一毛,则天下大公矣’,这完全不是先生之意啊。就在下所解,先生之意当是,天下即国家,天下归于一,就是天下归于公,归于国,归于王,抑或归于帝,公、国、王、帝,皆是一啊。‘公’后为‘私’,私即家,私私即家家,天下由私私组成,私私成公,国家乃生,一我而为天下。”再端起两只碗,分别饮完,长叹一声,“苏兄呀,你我所弈的这局棋,在下一死,就算是输了,可苏兄你也嬴不了呀。‘纵横成局’,没有在下的这个‘横’,苏兄的‘纵’局又如何达成呢?唉,苏兄啊,在下失算于楚,抑或是失算于秦,可苏兄呢?你又失算于何处?就在下所断,苏兄当是失算于‘共生’二字,因为弱肉强食是天道,天道是有秩序的,秩序是分尊卑的,你搞天下共生,让诸侯坐成一个不分尊卑的圆圈,这是逆天之道!”将两只碗拿起,“苏兄,逆天之道,行不远矣。在下所言,堪作心腹之语,你若不服,这就候着,待明日辰时之后,在下就在九泉之下摆好棋局,候你,与你最终见个分明……”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张仪不知想到什么,猛然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 随着这声长笑,两只空碗同时破碎。 就在张仪摔碗的当儿,一辆驷马辎车正在月夜的荆楚大地上急驰,御手是屈遥。二骑跟在车后,一骑是飞刀邹,另一骑是木实,担当护卫。 车篷里坐着二人,一是屈平,二是苏秦。 天气寒冷,地面干燥,月光朗照,特别适合长途驱驰。辎车已驰三天两夜,这是第三夜,马匹也在不同的驿站里换过几轮,眼前的六匹马皆是迎黑时新换的,该当是最后一轮。 “屈子,还有多远?”苏秦掀开车帘,看向外面的夜空。 “已过荆门!”屈平睁眼。 “荆门?离郢都还有多远?” “距郢都北门二百三十一里,平走过多次,最快也得五个时辰。不过,夜路好走,天亮时应该赶到。” “如果是辰时,天亮怕就来不及了!”苏秦一脸急切,“我们要给大王留足时间,否则……” “我算过时辰,来得及,”屈平应道,“祭祀是在先庙。这是大祭,大王与王叔都会去的。我们可以直接赶到先庙,相信我王会听您的!”爬到车前,“遥弟,你来歇会儿,我驾车!” “阿哥,我还行,再驾两个时辰!” 一行车骑紧赶慢赶,到郢都已是日出。 车马直驱先庙,但见庙门之外人声鼎沸,车马拥挤,都处都是持械的宫卫。 为防秦人抢人,三千卫士将先庙全面戒严,进出人员皆须接受盘查。 卯时将过,辰时就要到了。 苏秦、屈平急不可待地跳下车,各将佩剑扔给屈遥,疾步走向庙门。 负责守护的是新任军将昭鱼。 “左徒大人?”见是屈平,昭鱼惊呆了,仍旧称他旧的官阶,“您不是去齐国了?” “听闻杀秦使行祭,在下急赶回来!” “太好了!”昭鱼恨道,“这骗子害我大楚不浅,在下恨不得亲手行刑!时辰要到了,大人请!” 昭鱼放行屈平,却拦住苏秦。 苏秦一身胡服,头上戴着一顶胡人的毡帽。 “昭将军,”屈平急了,附他耳边,“这位是在下特意请来的客人,有急事禀报大王,请大人放行!” “若见大王,下官必须禀报,请二位稍候!” 昭鱼转身欲走,屈平扯住他:“将军,禀报就来不及了!我们一起觐见,可否?” 昭鱼搜遍苏秦全身,见无任何凶器,遂带二人入内。 祭坛设在先庙大院,一身秦国官服的张仪被绑缚在祭坛旁边的刑台上,二目闭合,神态平静。两名刽子手一左一右侍立于侧。 巫乐声中,大小巫祝在祭坛上跳着巫舞。 祭坛之下站满了参祭的人,穿的全是素服,如举大丧。除王亲、朝臣之外,前来观刑并参与祭礼的还有不少死难烈士遗属,是经过相关司尹层层筛选出来的。 昭鱼引领二人绕过祭坛,步入正殿。 怀王、王叔、昭睢并一应重臣皆在正殿,举行先庙祭祀礼仪所规定的仪程。 行祭之前的仪程已入最后一道,由怀王在列祖列宗牌位前面宣读祭文。时辰是计算好的,祭文宣毕,卯时即过,当入辰时,由刑台正式行祭。 昭鱼迟疑一下,看向屈平。 情势火急。 屈平不由分说,直入殿门。 大殿上,一身素服的怀王已经走到牌位正中,从大巫祝手中接过祭文,轻咳一声,正要开读,仍旧穿着使臣服饰的屈平几步跨到他身侧,于三步之外跪地,叩首:“大王,臣屈平有奏!” 这一声如同惊雷,大殿里全被震呆了。 先庙行祭,大礼进行时,这是庄严静穆的时记性,是不可有任何奏报的。 奏报之人是屈平,谁都晓得他使齐去了,这辰光不应出现在这儿。 “屈平?”怀王扭身,看向他,不敢自己的耳朵。 “大王,臣屈平有奏!”屈平再次叩首。 怀王两眼眯起,盯住他:“三闾大夫,你有何奏?” “臣请大王暂缓仪程,前往偏殿,臣有急情密报!” 本应在大梁与四国纵亲结盟的屈平竟然在这节骨眼上现身,且有急情密报,一定不是小事了。怀王吸一口气,看向王叔。 王叔朝怀王拱下手,径自走向屈平,拉起他,携手走向偏殿。 怀王示意大巫祝暂停仪程,快步跟去。 偏殿里,怀王入主位坐定,王叔也于陪位落席。 屈平叩首:“臣叩见我王,叩见王叔!” “快起,”怀王指向席位,急不可待,“是何急情?” “有人请见我王,急情在他那儿!” “何人?” “一位贵宾,也是我王臣子,就在门外!” 屈平越是不讲名字,怀王的好奇心越是强烈,扬手,指向门外:“快去,有请贵宾!” 屈平出殿,见苏秦、昭鱼已经跟过来,站在阶下不远处,遂向他招手。 苏秦朝昭鱼拱个手,指一下屈平,大步上阶。 屈平引苏秦入殿,与他并排跪叩于地。 “臣苏秦叩见大王!”苏秦叩首。 作为六国共相,苏秦手中还有先楚王送他的相印,自然也是大楚相国,所以称臣。 “苏秦?”怀王盯住他的一身胡服,一脸震惊,“你……是苏秦?” 苏秦抬头,摘掉毡帽,看向怀王,拱手:“臣正是苏秦!” “哎哟哟,”怀王认出他来,惊喜交集,忽一下站起,跨步过来,一把拉起苏秦,握住他的双手,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果然是你苏子呀,你胖了!” “臣谢我王关切!”苏秦亦看向怀王,“大王您……瘦了!” “唉,”怀王长叹一声,“内忧外患,寡人……力不胜逮,能不瘦吗?”转向也站起来的王叔,“苏子,这位是纪陵君,寡人贤弟!” “臣叩见王叔!”苏秦朝王叔深深一揖,“前番来楚时,说是王叔巡视巴地,臣未能拜见,深以为憾!” “苏子大名,如雷贯耳,今朝总算是见到了!”王叔回礼,指向自己的席位,“苏子请坐!” “王叔席位,臣不敢坐!”苏秦走到屈平留给他的上首席位,见怀王已经就坐,亦正襟坐下。 “前几日,”怀王见众人坐定,朝苏秦拱手,直入主题,“寡人得报,说是苏子正在大梁会盟五国特使,重结纵亲,今朝苏子来此,实令寡人惊诧。敢问苏子,是为何事千里驱驰,以教寡人?” “是为一个人。”苏秦回礼。 “可是刑台上的那人?”怀王已经猜出,看向殿外。 “我王圣明!”苏秦再次拱手。 “苏子合纵,那人却屡屡破坏纵盟,堪称是苏子的死对头,苏子此来,不会是为观赏他如何受刑以解心头之气吧?”怀王眯眼。 “回禀我王,臣非为观赏他受刑而来!” “哦?”怀王倾身,两眼几乎眯作细缝,“敢问苏子,既然不为观他受刑,又为何事?” “臣此来,是恳请大王放过那人!” “为何?”怀王直起身,盯住他。 “因为大王杀他不得!” “为何?”怀王的语气变冷了。 “为楚国,为楚人!” “寡人杀他,正是为楚国,为楚人!”怀王一字一顿。 “回禀大王,”苏秦二目如炬,射向怀王,“臣以为,大王杀张仪,非为楚国,非为楚人!” “你说,寡人是为什么?” “泄恨!”苏秦补充一句,“大王杀他是为泄大王之恨,朝臣杀他是为泄朝臣之恨,百姓杀他是为泄百姓之恨!” “敢问苏子,”怀王二目逼视,“寡人不能泄恨吗?朝臣不能泄恨吗?百姓不能泄恨吗?” 怀王连番追问,一句紧一句,势若张弓之矢。 “大王,”苏秦缓缓说道,“昔年臣在山中从鬼谷先生修学之时,先生屡屡告诫我等四人,筹策画谋,决事断物,切切忌惮四字,一曰喜,二曰怒,三曰恐,四曰悲。也就是说,极喜之时,极怒之时,极惧之时,极悲之时,皆不可决事。恨者,怒之极也。今日大楚上下同欲,举国皆怒,大王亦决事于怒极,臣切切以为不可。决事断物,须循依的是事理,不可循依的是情绪,是以圣君谋事决物,皆于冷静之时,剖事析理,去其虚表,达其本质,否则,事必不成,功必不就。” 苏秦开场,首先搬出鬼谷先生所教,确实震住怀王了。无论如何,就他所知的鬼谷弟子,苏秦、张仪、庞涓、孙膑,无一不名动天下的大才。 门下弟子个个搅动天下,鬼谷先生堪称当世圣智了。 关键是,若是他人来求张仪免死,怀王不会惊奇。为其求免的是合纵抗秦的苏秦,而张仪事秦连横,堪称是苏秦最大、最恨的对手,这个倒让怀王思量了。 “鬼谷先生所教甚是,”怀王平缓一下陡起的怒气,微微拱手,“熊槐不才,何以不杀张仪,还请苏子赐教!” “大王能够冷静下来,苏秦贺喜了!”苏秦拱手,“决事决物,当循事理。臣请问大王,除泄恨之外,大王可有杀死张仪的事理?” “依据楚律,欺君之罪,当诛九族!”怀王随口应道。 “欺君为不赦之罪,当诛九族。请问大王,张仪是如何欺君的?” “这……”怀王的怒气又起来了,“他与寡人签下契约,承诺将商於六百里归还予楚,可他……末了只说是六里!这难道不是欺骗寡人吗?” “若此,是欺大王了。”苏秦拱手,“张仪既犯楚律,自当以楚律治罪。就臣所知,依照楚律,无论何人所犯何罪,皆要过三堂会审。三堂会审,需要的是证据。只有证据确凿,有司才能依据楚律,定其罪,刑其身。大王起诉张仪欺楚,过三堂会审了吗?如果过了,证据何在?如果证据只是契约,而那契约已让秦王烧了,构不成证据。至于在场楚臣的证明,可作人证,但这人证合于楚律,却不合于邦交常理。邦交常理是,两国交战,不斩使臣,而张仪的身份是秦使。秦使涉险欺诈,无论是大王认定还是楚臣证言,皆为单方之辞,秦人是可以不认的。不认则起事端。大王在此单方斩杀秦使,是不循事理。大王不循事理,秦王就可以此为据,张扬于天下,大王也就失义于天下。大王失义于天下,则失天下之助。届时,秦人得助,大王失助,若是两国交战,大王能有胜算吗?” “你是说,我大楚战不过他秦人?” “就臣所见,秦、楚已历数战,结果摆在那儿,望大王明鉴!” “苏子,你……”怀王气得手抖,喘会儿气,“寡人这就讲给你实情吧,与秦人数战,楚人确实未占上风,可寡人复盘,没有一战是秦人当赢!公孙鞅袭我於城,是偷袭;景翠战于淅水,是败于兵器;屈丐是败于秦人的侥幸;至于寡人亲征,秦人胜在张仪连横四国,齐人偷袭我取胜。今朝不同,我大楚上下同欲,苏子你也复纵五国,我无后忧,韩人亦不敢动,寡人单挑他一个秦王,哼,”将几案震得啪啪直响,“鹿死谁手,这还未定呢!” “大王,”苏秦盯住怀王,语气平淡,“请不要生气,冷静解析。就眼前情势,我们抛除纵亲五国,抛除韩国,惟有秦、楚再战,臣敢问大王,何以取胜?” “我大楚地阔人众,即使与秦国拼人,也是三打一,难道还不能取胜吗?” “大王熟读史史,战争胜负是拚人数所能决定的吗?” “这……”怀王怔了下,“纵使不拚人数,寡人早已颁布诏命,奖罚惟论军功,就寡人所知,楚人能战者皆投军役,无不欺盼杀敌立功呢!” “诚如大王所言,”苏秦侃侃接道,“楚人三倍于敌,皆怀深仇大恨,皆欲赴死立功,敢问大王,您能保证再战必胜吗?” “怎么不能?” “大王,”苏秦应道,“昔日吴人以区区数万众战楚,楚地能战者数倍于吴,结果如何?楚人数战数败,郢都失陷。昔日秦以区区五万人伐蜀,蜀人能战者数倍于秦,结果又如何?蜀人数战数败,成都沦陷,蜀地尽为秦有。吴人何以胜?是有孙武子、伍子胥。秦人何以胜?是有张仪、司马错。由此可知,决定战争胜负的,不是人数多寡,而是将相筹谋。如果秦、楚再战,秦人倘有司马错、魏章在,敢问大王能以何人为将?” “寡人……”怀王语塞一时,握拳,“寡人亲征!” “大王是玉体金尊,御臣为上,御兵为下。武王伐纣,是有姜子牙在侧。” 怀王嘴唇吧咂几下,看向王叔。 王叔闭目,自始至终都在倾听。 “还有,”苏秦凝视怀王,“自古迄今,所有战争,无不是为解决纷纷,达到己方目的。请问大王,若是与秦再战,大王欲解何纠纷?” “复仇!” “何仇?” “明摆着的,秦人先占我商於,这又夺我汉中、黔中郡!” “大王达何目的,才算复仇?” “收回全部失地,商於、汉中、黔中!” “大王,”苏秦侃侃应道,“臣在谷中时,听先生讲起过孙武子之言,说是两国相攻,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大王与秦开战,只是只为收复失地,何不利用孙武子之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从而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呢?”看向怀王,目光期许。 怀王闭目有顷,睁眼:“请问苏子,如何伐谋?如何伐交?” “释放张仪!” “这……”怀王看向王叔。 “苏子,”王叔终于开腔,“你这讲讲,释放他,怎么就是伐谋了?” “回禀王叔,”苏秦看向王叔,拱手,“迄止目前,张仪仍为秦使。两国相争,杀使失义。如果我强杀张仪,就等于逼迫秦王驱民攻战。”目光移向大王,“大王,王叔,就臣所知,张仪为秦驱驰多年,秦王是离不开张仪的。此番张仪是应大王之邀使楚,秦王不能不送他来。大王若杀张仪,等于是向秦人再次宣战。为防不测,秦王送张仪使楚之时,已做好充足筹备。就臣所知,秦王已虚咸阳守御,亲引五万精锐赶赴汉中,太子荡等尽皆从征。汉中已备秦国锐卒十五万,正沿汉水大造船筏及攻城利器。在商於谷地,魏章麾下兵马十万,厉兵秣马以待;在江州等地,巴、蜀丁壮不能不应役,若沿江水东下,后果不可设想。再就是黔中,今已在秦手,由司马错统帅。四路秦人总数不下三十五万,大王分兵御敌。秦法严苛,秦师得义,秦卒必前赴后继。大王激励,楚人报仇,楚卒必视死如归。结果将是,两国死士相交,血流成河,战后检点,秦、楚无一成为赢家。此前数战皆是明证啊,大王!由于战争仍旧发生在楚土上,楚人损失只会更多呀,大王。” 楚怀王显然听进去了,神情凝重起来。 “再说,”苏秦侃侃接道,“楚杀张仪,除解恨之外,无一益处。首先是,秦失张仪,几无损失,不过是少了一个鼓舌的。即使秦王舍下张仪,不与楚开战,按照秦使嬴疾所述,我王要的是张仪,不是土地。秦以张仪一人之身,换取汉中、黔中,还有商於的广袤土地,也是上好买卖。秦人侵占楚国大片土地原本理屈,只要张仪被杀,秦王就有十足理由永不归还,那时,我王若行征伐,秦人就是保家卫国,起而血战!士民尽皆战死,我王即使讨回那些土地,又有何用呢?” 苏秦这番话可谓是理清义明、情真意切了。 “若是不杀张仪,我如何伐谋呢?”王叔再问。 “回禀王叔,”苏秦应道,“张仪大业未就,今入绝地,并不想死,但有生机,是断不会放弃的。我王可以暂缓行刑,与张仪商谈两国息兵、解争、睦邻之事。前面数战,秦国也是伤不起了,有张仪在此,秦王正好就坡下驴。” “依苏子之意,如何与张仪谋议?”怀王倾身插道。 “回禀大王,”苏秦朝他拱手,“臣之意,我王可向张仪讨要如下筹码,一,归还武关以东予楚,因为武关以西是先王所赠,强收失义;二,秦国归还黔中地,秦、楚保持战前疆界;三,秦人归还汉中地,秦楚保持战前疆界;四,由张仪说服韩王,归还宛城于楚,楚可割让叶城于韩,使韩王有所得益。” 显然,这是于楚国上好的谈判筹策,也是怀王、王叔之前所未曾想过的。 “要是秦王不肯答应呢?”怀王急道。 “继续谈呀,大王可以退让一步,割让部分城邑予秦,毕竟是秦人战胜了!” “要是韩王不答应呢?” “秦人退让在前,五国纵盟压迫在后,韩王不敢不答应,让给他叶城是全他面子。” “若此,寡人应允!”怀王长吁一气,看向王叔。 显然,这个方案王叔也是满意的。 “苏子,”王叔朝苏秦拱手,“能否由您出面,与张仪谋议?” “谢王叔信任!”苏秦回礼,“只是,五国纵盟尚未签署,此为当前大事。再说,在下与张仪,行道不同,还是不见面为好。在下此来,除屈子之外,无人知晓,是以,”看向怀王、王叔,“臣请大王并王叔切切保密,不要提及在下,只以天意恩释张仪即可。至于何人与张仪商谈,臣请举一人。” “何人?”怀王看向他。 “上官大人,靳尚。” 怀王吸一口长气,转向王叔。 王叔点头。 “传旨庙尹!”怀王转对内尹,“寡人祈祷上天诸神并列祖诸灵,上天诸神并列祖诸灵昭示寡人,今日之祭推至午时,牺牲张仪押解回牢,代之以牛鹿猪羊四畜并雁鸭鸡鸽四禽!” 内尹传旨去了。 “大王,王叔,”苏秦跪叩于地,“臣叩谢大王、王叔恩释张仪,脱秦、楚生灵于涂炭!” “苏子请起,寡人还要谢你才是!”怀王扬手。 “大王,王叔,”苏秦起身,拱手,“四国特使仍在大梁候着,臣与屈子请辞!” 怀王、王叔起身,欲送出门,被苏秦止住。 苏秦与屈平拱手别过怀王与王叔,跨步出门,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开。 第144 章|应黑咒嬴驷暴崩 灭中山赵雍发力 别过怀王,苏秦跟在屈平身后,匆匆走向庙门。 就在跨出庙门的瞬间,苏秦住步了。 苏秦转过身子,缓缓看向远处的行刑台。 这一眼,他一直不忍看,但在此时,再不看就看不到了。 内尹已将怀王的谕旨传给庙尹,但庙尹尚未宣诏。 张仪仍被绑缚在刑架上,两眼闭合。 一个是距离太远,一个是被数以百计的看客挡住视线,苏秦看不真切,由不得走前几步。站在观刑的人群后面,透过人头的缝隙看向刑台。 辰时早到,行刑台上,站在两侧的刽子手左右顾盼,脸上现出诧异表情。巫舞仍在表演,等待观刑的人群开始交头接耳。 就在此时,担任主祭司的太庙尹跨上行刑台。 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 群情亢奋,巫舞巫乐戛然而止,无数道目光刷刷刷地射向庙尹。 张仪晓得死时已至,抬起头,睁开眼,目光如炬地扫射人群。 张仪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似是在欣赏他们的欢快,又似是在与他们永别。 人群一层又一层,张仪未能看到站在最外一圈、被无数人头挡住的胡服人苏秦,苏秦却透过人群,清晰地看到了张仪。 扫视一圈之后,张仪缓缓闭目,神情愈加平静,安然等候他的最后时辰。 庙尹掏出谕旨,展开,声音洪亮:“诸位大楚臣民,听旨!” 听到“听旨”二字,除去周边持械守卫并两个刽子手,在场臣民尽皆跪叩。 “大楚之王谕旨,”太庙尹朗声唱宣,“寡人祈祷上天诸神并列祖诸灵,上天诸神并列祖诸灵昭示寡人,赦免祭品张仪,押解回牢,听后处置。今日之祭,祭品代之以牛鹿猪羊四畜并雁鸭鸡鸽四禽,钦此!大王之王熊槐。” 全场哗然。 最惊愕的莫过于心如死灰的张仪。 张仪猛地睁眼,两道犀利的目光再扫全场,赫然看到,在黑压压跪叩于地的楚人背后,一个胡人的背影正在离去。 那背影健步走向庙门,穿过一排甲士,眨眼间消失在庙门之外。 俄顷,十几名甲士快步上台,将张仪解缚,戴上刑具,打入囚车,在更多甲士的护卫下,押往刑狱。 秦使张仪于眨眼间由祭到释,楚王的谕旨如同戏法,靳尚凌乱了。 让他更凌乱的是后晌。大祭过后,靳尚正欲随众臣出门,被子启叫住,带他直入太庙偏殿。 怀王不在。在怀王坐过的地方,赫然坐着王叔。 “臣叩见王叔!”靳尚叩拜。 “靳大人,快快请起!”王叔笑吟吟伸手礼让。 听到王叔的笑声,靳尚缓缓松出一口气,在客席坐下。 “靳大人,张仪的事,你看到了吧?”王叔盯住他,依旧笑着。 “臣看到了。臣感恩大王并王叔赦免秦使张仪!” “非大王与王叔赦免张仪,是上天赦免他。” 靳尚吸入一口气。 “知道上天为何赦免他吗?”王叔问道。 “臣愚痴,请王叔解惑!”靳尚拱手。 “为楚国,为楚人。”王叔给出解释,“上天昭示,杀张仪是与秦开战,而与秦开战,于楚人,于楚国,皆是雪上加霜。与秦开战是为复仇,复仇是为收复失地。上天昭示大王不战而屈人之兵,暂与秦人和谈,因为秦人也战不起了,这才遣张仪使郢。” “大王、王叔圣明!”靳尚再拱。 “其实,上天早就昭示了,”王叔接道,“大王之所以仍拿张仪大祭,之所以拖至今日才出谕旨,是要让张仪明白,人算不如天算,所有聪明伎俩在上天面前都不值一提。大王也是让他明白,所有人的生命都是脆弱的,包括他张仪!就在昨晚,上天昭示大王赐酒予他,为他饯行,张仪借酒吐出真言,说他并不想死!上天听到了他的表白,我王也听到了他的表白,是以赦免他。望秦使张仪顺应上天之意,戴罪立功,不再欺人,拿出诚意与我协谈睦邻!” “伟哉,上天!伟哉,大王!”靳尚迭声赞道。 “靳大人,”王叔终于讲到主题,“王叔请你来,是奉王旨,由你前往狱中,释放秦使张仪!” “臣……”靳尚起身,跪下,叩首,泣下,“受命!” “还有,”王叔盯住他,“大王任命你为特使,与秦使张仪协谈睦邻相关事宜!” “臣受命!”靳尚再叩。 “晓得大王为何命你为使吗?” “大王是要罪臣将功折罪!” “晓得就好!”王叔伸手,“起来吧。此前的事,莫说是你,除屈平、陈轸之外,所有朝臣,全都有过,包括老身,没有一人看清张仪的伪心。今番不同,大家都看清了,你靳尚也是。身为人臣,是要充当大王耳目手脚的,是要协助大王明辨是非曲直的。你从大王多年,大王对你也寄予厚望,望你不要再障大王之眼,再蔽大王之心!” “臣……臣……”靳尚连连叩首,泣不成声。 “靳尚,”王叔盯住他,一字一顿,“王叔也希望你永远记住,你是楚人,你食的是楚粟,饮的是楚水,受的是楚荫,享的是楚禄,拿的是楚俸。无论你得过秦人多少好处,一切都成过去,秦人永远是秦人,而你,永远是楚人。你要时刻警醒屁股下面,切切不可坐错席位!” “王叔,我的王叔呀,”靳尚号啕大哭,额头将地板砸得梆梆直响,“臣……记下了……” “记下就好!”王叔扬手,“去吧,靳大人,拿出你曾经有过的智勇来,为大楚效力!”从袖囊中摸出谕旨并一块特赦金牌,“拿上这个!” 靳尚再叩:“臣……再谢王叔……再谢大王……信任……” 接过金牌并谕旨,靳尚并未急去刑狱,而是回到府中,关门闭户,怀感恩戴德之心,将整个事件由头至尾思虑数遍,心中完全亮堂,这才驱车赶往秦国使馆,与秦国副使魏冉一起来到刑狱。 靳尚吩咐魏冉候在门外,自行入内,向早已闻报、守候于内的司败亮出楚王的金牌并谕旨,由司败亲自带他来到死牢。 张仪气沉心定,闭目端坐。 靳尚宣过王旨,张仪缓缓应道:“靳大人,您让在下如何谢恩呢?” 不待靳尚应声,司败出声:“开枷!” 随从的狱吏当即开枷解镣。 张仪得到自由,对靳尚拱手:“在下谢过靳大人!”又冲空中拱手,“秦使张仪叩谢楚王不杀之恩!” “秦使,请!”靳尚伸手礼让。 张仪昂然出狱。 一如苏秦禀报,秦惠王真的就在汉中郡了。 随他而来的是公子疾与公子华。在惠王抵汉中后不到半月,太子嬴荡也率五万防守咸阳的常备甲士赶到,依从王命屯扎于汉水岸边。 接后的情势越来越不利于张仪。 得知张仪最终被打入死牢、楚王已经诏告天下拿他行祭,太子荡这才觉得自己过分了,开始念起张仪的好来,向秦惠王请战说,只要楚人敢杀张仪,他愿请命先锋,杀入郢都。 秦惠王竟然准奏了。 嬴荡兴奋异常,立马调配三军,筹谋攻郢。不消数日,汉水两岸但见连营数十里,旗展角鸣。逾千辆战车也都整装待命。 约定好的大祭这日,汉水岸边,战船连绵,战车待发,三军将士皆持战时态势。 天色将暮,天空中现出一只黑雕。 那黑雕盘旋数周,择地落下。 是天香放出的。 公子华接过,未及斥看,抱金雕直入别宫。 殿中,惠王端坐于席,两眼闭合。 惠王这般坐着已过两个时辰了,始终未出一语。一旁侍坐的是太子荡与公子疾,也都坐着。太子荡是在候令,公子疾是在侍坐。无论是候令还是侍坐,二人脸上各现焦虑。 “王兄,来了!”公子华声音急切。 几人皆看过来。 公子华这才解开缚在金雕腿根的密函,呈送惠王。 惠王拆看,良久,二目复闭。 “父王?”太子荡声音急切。 惠王没有睁眼,将手中的密函循声扔去。 太子荡接住,读毕,朗声大叫:“没杀他呀!嘿,张相国真叫个命大!” 众人闻声,无不吁出一口长气。 公子华从太子手中拿过密函,看毕,递给嬴疾。 嬴疾没有再看,顺手放在几案上,转向惠王。 惠王口出旨令:“嬴荡听旨,战备解除,三军将士各回营帐,休整三日!” 嬴荡应过,起身出去。 “王兄,”公子华看向惠王,不无慨叹,“真没想到,在最后关头,扭转乾坤的竟然是屈平!” “不是屈平。”惠王出声了。 “那……”公子华怔了,“会是谁呢?” “是与屈平同行的那个胡人。” “那胡人会是谁呢?”公子华眯起眼睛,陷入长考,有顷,恍然大叫,“别不是苏秦吧?” “苍穹之下,”惠王看向远方,“能够力撑大厦于将倾的,惟苏秦一人!”目光转向他,“然而,这么一个巨人,竟然差点儿命丧于你的小雕之手,着实让人擦把汗哪!” “嘻嘻,”听惠王提及那档子事儿,公子华做个鬼脸,咧嘴笑了,“臣弟晓得苏子命大!” “不是苏子命大,是天佑苏子!”惠王慨叹一声,指向金雕,“华弟,这就放雕,传旨张仪,与楚商约时,无论楚人提何条件,皆可应承!就对他说,除关中之外,寡人没有什么不可舍弃,寡人只求一个,就是他张仪全身归来!” “王兄,”公子华凑他耳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您不会是当真吧?” “去,”惠王白他一眼,指向殿门,“说给他听!” 公子华将秦惠王的谕旨写入密函,通过金雕捎给天香,天香直接呈送车卫秦,由后者一字不落地“说给”张仪。 受旨的是二人,张仪与魏冉。 谕旨宣完,张仪示意二人出去,独坐于室,让自己沉定下来。 张仪的眼前再次浮出那个胡服背影。 按照靳尚在归途中所述,是屈平救出他的。就在行祭之前,屈平与一胡人现身庙中。屈平入大殿奏见楚王,正读祭文的楚王停下来,与王叔、屈平三人走到偏殿,之后是楚王传见那个胡人,再后,赦免他的谕旨就从偏殿里发出。 整个事件的过程,靳尚是在场的。但张仪晓得靳尚没有入殿,他就站在观刑的人群中,且是站在第二排。鬼谷几年,张仪的眼睛炼得雪亮,谁在场中他是清清楚楚的。靳尚所描述的当是他在现场听到的,张仪问过那个胡人的事,靳尚未能给出笃定的解释。 给出解释的是车卫秦。 车卫秦进不去庙,但有黑雕守在庙外,看到昭鱼带屈平与那胡人进去,之后又带他们出来。再后,有黑雕跟从他们的车乘,见那车辆径直驰入位于城外的屈平草庐,于次晨才从草庐驰出。跟在车后的是两个胡服骑手。 胡服之人,是苏秦无疑了。 张仪的泪水流出来。 张仪百般折腾,皆是无用,最终救出他的,竟是他的兄弟兼对手,苏秦。 是的,关键辰光,也只有苏秦才能救他,才肯救他。 张仪的心绪回到过去,回到鬼谷里,回到与苏秦相处的日日夜夜,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 张仪擦去泪水,睁开眼,瞥向几案上的谕旨。 张仪的耳边回响起车卫秦的宣旨声:“华弟,这就放雕,传旨张仪,与楚商约时,无论楚人提何条件,皆可应承!就对他说,除关中之外,寡人没有什么不可舍弃,寡人只求一个,就是他张仪全身归来!” 张仪的嘴角咧出一丝浅笑。 张仪正自思索秦王,门外传来脚步声与敲门声。 张仪收起谕旨:“请进。” 门被推开,是魏冉,手中拿着张仪那支被楚人收走的使节。 “主使大人,”魏冉禀报,“楚宫来人,归还大人使节,邀请大人入宫!” 张仪怔了一下,迅即笑了,换上特使服饰,扬手:“副使大人,请随本使入宫!” 二人乘车入宫,被当值宫人引至偏殿。门外迎出二人,是靳尚与楚王御史景连。 虚礼见毕,四人入内,见殿中没设主席,只在正殿两侧摆列两个席位,一看就是楚、秦使臣的。楚为主,秦为宾,靳尚就左侧上首坐了,张仪就右侧上首坐了,景连与魏冉各自侍坐。 “前面诸事,秦使受惊了!”靳尚拱个手,打起官腔,“我王深表歉意,特托在下问候秦使!” “不是受惊的事!”张仪出声苦笑,没有回礼,“仪奉秦王使命,与楚睦邻,怀抱热情而来,却差点儿成为楚国的祭品,遭割舌剜心之苦,真正寒心哪!” “哈哈哈哈,”靳尚长笑几声,“就在下所知,秦使大可不必寒心。凡事皆有因果,前番秦使使我,使命为结亲睦邻。我王深信秦王,深信秦使所言,绝齐睦秦,与秦使立约画签,之后又特使昭睢随从秦使使秦,以完成契约。种种过程,在下亲历。结果呢?我王特使昭睢在咸阳苦守数月,所历委屈,罄竹难书。有来无往非礼也。此番秦使再次使我,使命依旧是睦邻,我王心有余悸,这才传旨,让秦使略略受点儿惊吓,长个记性,也算是合情合理的嘛,哈哈哈哈,”转向魏冉,敛住笑,朝他拱个手,“副使大人,你在楚地历过不少日子,该当熟知楚人秉性,你说呢?” “这个……这……”见靳尚冷不丁调转矛头,魏冉猝不及防,支吾几声,方才想到说辞,拱手应道,“回禀楚使,晚生无知,只晓得一个俗识,翁婆吵架,翁有翁理,婆有婆理,因为天下诸事,本无绝对之理。晚生以为,昨日不宜追,明日犹可期,但更切实的永远是今日。前番秦楚互使,皆为昨日之事,今朝我们使楚,大王亦使二位洽谈,我等各奉使命,当摒除过往,就今日之事论今日之事。”转对楚国副使景连,“景大人,您以为如何?” “甚是,甚是!”景连连连拱手。 “哈哈哈哈,”靳尚长笑几声,冲魏冉竖起拇指,“早听王叔讲过副使大人,果真是后生可畏啊!”转对张仪,“两位副使皆认为既往不咎,在下也认同此议,敢问秦使可有异议?” “哈哈哈哈,”张仪亦笑几声,“魏冉说得果然是好,让三位都不追究了。三位不究,是因为三位都不是当事人。如果昭睢在这儿,他就能理解在下。不过,在下可以不究,但有一句感慨却是不吐难受。”盯住靳尚,“敢问楚使,在下可否一吐为快呢?” “秦使请讲!” “在下的感慨是,”张仪敛神屏息,“由小至大,在下历经无数生死离别,从未感受过恐惧,这一次,拜托楚王,让在下切切实实地感受了。”朝空中拱手,“楚王陛下,您真是吓到在下了!” “哈哈哈哈,”靳尚笑出几声,“秦使不必纠结,待我们完成使命,在下奏请我王置酒,为秦使压惊!” “诚谢楚使!”张仪谢过,盯住靳尚,“楚使,可以开始了吧!” “可以。”靳尚笑笑,“秦王既使张子赴郢睦邻,总该拿出点儿什么来表达他的睦邻诚意吧?” “敢问楚使,楚王想要什么?” “当然是争议之地,商於。” “还有什么?”张仪盯住他。 “没了。” “汉中、黔中呢?”张仪略觉诧异。 “这两地不用争议与商约。”靳尚挥手。 “为何不用争议与商约?” “因为它们原本就是楚国的,无商可约,无议可争!” “若照此说,”张仪笑了,“襄陵原本是宋国的,吴地原本是吴人的,越地原本是越人的,庸中、汉中原本是巴人的,上蔡原本是……” “秦使扯远了,”靳尚讲不过张仪,摆手止住,“我们一事归一事,先说商於,如何?” “好吧,对于商於,靳大人何说?” “我王之意是,秦王须遵从秦使前番所签的盟约,就是那份被秦王焚毁的盟约。” “那盟约已经不在了。”张仪应道,“在下此来,是奉秦王之命与楚王订立新盟,另议盟约。” “怎么议?” “依据事理。”张仪侃侃而谈,“武关之西商城等十五邑,是楚国先王赠送于秦国先君的,方今秦王不敢有悖祖宗,妨害秦楚百年之好。武关之东於城等十五邑,是商君个人恃强占取的,秦王诚意归还楚人!” “嗯,合于情理!”靳尚微微点头,“在下记下了,容在下禀过我王,就将此事定下。其他两处,汉中、黔中二地,我王之意是,秦人必须无条件撤军,将之归还楚人,秦楚恢复战前边界,否则,秦人以什么方式拿去,楚人就以什么方式再拿回来!” “靳大人,”张仪笑了,“我王诚意睦邻,特使在下前来讲清事理,难道你们楚人一味恃强、不讲事理吗?” “请问秦使,是何事理?” “自春秋以降,礼坏乐崩。”张仪侃侃说道,“天下之地,惟强是有;天下之民,惟强是从。汉中、黔中二地,本为巴人所有,巴人没有赠送楚人一寸土地,是楚人一刀一枪血拚出来的。同理,楚人也没有将此二地拱手送给秦人,秦人也是一刀一枪血拚出来的。汉中、黔中二地在巴人之手,是巴人之地;二地落在楚人之手,是楚人之地;二地今朝落在秦人之手,自然就是秦人的了!” “啧啧啧,”靳尚轻拍几下手,冷冷一笑,“听这声音,秦使不是来议和的,而是来向我大楚下战书的了!” “靳大人多心了,在下是来议和的!” “说吧,这二地,秦王欲作何议?” “汉中归秦,黔中归楚,如何?”张仪直盯靳尚。 “不可。” “汉中归楚,黔中归秦,如何?”张仪又换一个说法。 “不可。” “楚使欲作何议?” “在下说了,二地尽皆归楚,两国恢复至战前边界。” “看来,”张仪淡淡一笑,两手一摊,“楚使是真想再打一仗哟!”倾身向前,二目如炬,先盯靳尚,后看景连,再后回归靳尚,“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在下提请楚使好好想想,不讲道理是何代价。商君不讲道理,不宣而战,将於城十五邑夺走。楚王呢,亦不讲道理,不宣而战,使景翠引兵袭商於,结果败了。之后,大王使屈丐引兵再伐商於,结果又败了。再后,大王亲自引兵征伐商於,结果败得更惨。秦、楚先后四轮交战,除第一次是商君失义伐楚之外,后面三次,无不是楚人兴兵袭秦,秦人被迫应战。秦人失义,将所占楚地归还,合情合理。楚人失义,也让秦人将所占之地归还,敢问楚使,情理何在?” “这……”靳尚讲不过张仪,真还理屈辞穷了,转头看向景连。 “请问秦使,”景连拱手,“关于黔中、汉中二地,可有再议余地?” “有。” “秦使请讲!” “黔中、汉中由秦、楚两国分而治之。” “怎么分?” “以城邑中分划治。汉中地共有四城十二邑,秦人据二城六邑,与秦国土相连。楚人据二城六邑,与楚国土相连。黔中同理。” “可有再议余地?”靳尚问道。 张仪摇头。 “今日暂议至此!”靳尚冲张仪拱手,“俟在下将秦王所欲禀奏我王,俟王旨到,我们再议细则,如何?” 张仪回过礼,与魏冉起身,别过靳尚,被宫人带出宫门,径回馆驿。靳尚、景连二人来到御书房,向怀王并候于此地的王叔禀报商约细情。 秦使提议基本与苏秦的提议相合,秦使所言也基本合理。秦人已经退让至此,再开战事,于楚只有不利了。 “宛城的事,你怎么没讲?”怀王转移话头。 “回禀我王,”靳尚应道,“宛城涉及韩国,臣之意是,我们先与秦使商约秦国之事,待秦国之事议定,再与秦使商议韩国之事。” “就秦使提议,贤弟意下如何?”怀王看向王叔。 “臣听我王!”王叔接道。 显然,王叔是没有意见了。 就眼前情势,先与秦人就汉中、黔中、商於三地划域而治,当是楚人的最好选择。楚虽失汉中、黔中部分城邑,但收回於城十五邑,算是亏中有补。至于后续发展,就看国势与机缘了。如果楚势强,秦势弱,机缘也不错,楚人收回全部失地,甚至夺秦之地,拿下巴蜀,皆是可能的。反之亦然。 “这事儿算是定下,你可答复秦使,就宛城之事与他商约。”怀王给出谕旨。 靳尚奉旨辞别,怀王留下御史景连。景连将商约过程悉数禀报,怀王对靳尚的表现大是满意,朝王叔叹道:“苏秦真是神人哪!” 见怀王赞的不是靳尚,而是苏秦,御史反倒怔了。御史有所不知的是,救出张仪、提出商约条件并荐举靳尚为使等,皆是苏秦一人之功。 靳尚没有候到第二日,当日就到馆驿,将怀王谕旨大略讲了,提及宛城,要求韩王无条件撤离宛城,将宛地归还于楚。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张仪答应说服韩王归还宛城,但楚人也需做出补偿。靳尚给出的补尝是苏秦的提议,即楚国割让叶城并周边四邑给韩国,韩退出宛城、方城,撤往鲁关以北。 张仪慨然应允。 张仪将与楚人商约细节使车卫秦禀报秦王,秦王准允。张仪遂与靳尚拟出细则,形成商约。靳尚学乖了,要求秦人先签约。张仪应允,使魏冉、车卫秦带上盟约驰往汉中,秦王用过玺,带回郢都。靳尚见秦王不但加玺,且还签字画押,甚喜,呈交楚王。楚王再无疑虑,亦如秦王签字画押,加上玺印。 双方协议无争议签署之后,怀王遂派朝臣赶赴於城、汉中、黔中三地,与秦人办理交接事宜。三地秦将也都分别得到秦王旨令,与楚人和平交接。 俟三地完成交割,张仪才向怀王辞行,赶赴韩地就宛城事宜游说韩王。怀王兴甚,在宫中置酒,由王叔、靳尚作陪,为张仪、魏冉二使臣饯行。 翌日晨起,张仪赴韩,魏冉西行,代张仪回咸阳复命。 至此,自商君袭占商於谷地而引发的秦、楚数十年铁血征战,被苏秦千里驰救,一招化解。 处置完楚国的事,秦惠王长长地松出一口气,悠哉游哉地回到咸阳。 无论如何,历经数战,张仪所设定的目标达到,楚熊之力被卸去大半,楚地民不聊生,朝无能臣,军无良将,已经失去张牙舞爪的势,不再成为大秦伟业的障碍。 然而,惠王天生是个操心的命。 一回到咸阳,惠王的心就被苏秦的五国纵盟再吊起来,紧急召回司马错与魏章,与二人摆开沙盘,反复推演垂沙之战。之后,三人进一步向前推演,将齐国伐燕之战、桑丘之战、轻骑奔袭项城等,凡是匡章参与的战役无一遗漏地复盘一遍。 复完盘,三人心里沉甸甸的,尤其是司马错。桑丘战败之后,司马错极不甘心,总想找机会与匡章再战一场,这辰光,他憋住气不再出声了。 司马错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在孙膑之后,匡章是个无敌的存在,所历战阵,无不完胜,且能做到功成身退,从不恋权,也基本不在军营,似乎战争于他只是一场游戏,打完就玩完了。 惠王关注的却不是匡章,而是拥有匡章的齐湣王。 楚国去势了,能够与秦角力的,惟有东方大齐。 齐国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齐国再与楚、赵、魏、燕结成纵亲。魏、燕可忽略不计,但齐、楚合力,外加一个胡服骑射的赵国,迅即将秦楚和谈之后惠王一路归来、游山玩水的大好心情冲了个荡然无存。 能够化解苏秦纵势的,只能是张仪,而张仪却坚持要守在韩国。是的,惠王完全明白张仪为何要守要韩国。五国结盟之后,秦国是万不能失去韩国的。 夜深了。 惠王长叹一声,离开御书房,若有所失地回到后宫。 侍寝的是芈月。 按照后宫规矩,这夜是不该轮到她的,她来侍寝是惠王钦点。这些日来,惠王越来越离不开这个胆敢在爱爱时骑他身上的风骚女人,从汉中回来后,这已是他第三次召她临幸。 对此宠幸,芈月感恩不尽,拿出全身本领,一番折腾,几乎将惠王吸干。 惠王累极了,倒头呼呼大睡。 芈月也是累瘫了,躺在惠王身边迷乎过去。 矇眬中,芈月眼前现出一团黑色烟雾。 那团黑烟越聚越紧,渐渐凝成一个人形。 与其说是一个人形,毋宁说是一个巨大的黑色魔影。 那魔影一步一步地逼近她。 芈月吓坏了,转身欲逃,却逃不动,眼睁睁地看着那可怕的魔影逼到她跟前,将她推倒在地,压在她身上。 那魔影分开她的腿,将她牢牢制住,一只巨口张开,口中喷出黑气。 芈月伸出两手,死命顶住他的下巴。 “你……你是谁?”芈月惊惧交加,舌头打颤。 “我是来索命的!”那魔影发出恐怖的声音,现出两只尖利、狰狞的獠牙。芈月感觉那声音不是出于魔影的口,而是出于他的腹腔。 “向……向谁索命?” “向欠账的人!” “我……没有欠过你的账!我没有欠过任何人的账!” “你没有欠过,可有人欠了!” “谁?” “压你身上的那个人!” “是你压在我身上呀!”芈月来气了,舌头也活络起来。 “我压在你身上了吗?”那黑影冷笑一声。 “咦,你真是个无赖!”芈月来气了,厉声大骂,“你这就压在我身上,把我压得全身生疼,这却赖账不说,反倒向我讨账!你你你……你算什么狗东西,你是非不分,你良莠不辨,你让我恶心,恶心,恶心,真恶心!” “哟嘿!”那魔影也来劲了,呲起獠牙,“真还没见过你这般恶人,死到临头,脾气倒还挺大哩!好吧,我这讲给你听。我要杀的是你身上的人,他出尔反尔,失信欺天,欠下我等血债,今朝我奉上天之命,特来向他讨还。你挡在这儿不说,还把他搂得紧哩,这不是成心坏我的好事体吗?” “我搂你了吗?”芈月怒道,“你也不尿一泡照照,自己是啥鬼模样,我躲还躲不及哩!” “你好好看看,这正搂着的是啥?” 芈月转眼看去,方才顶着魔影下巴的两只手,竟然于眨眼间真就搂在他的脖子上了。 芈月惊呆了,大叫:“你这恶魔,你使的是魔法!” “魔法?你成心拦我的路,成心坏我的好事,看我先拿你祭牙!”那魔影扳歪她的头,使她的脖颈完全暴露在他的两只大獠牙前。 芈月吓坏了,松开他的脖子,死命顶住他的下巴。 可那两只獠牙自行从他的嘴里长出来,如两根又粗又长的象牙,直直地伸向她的脖颈。 就在那对獠牙就要刺到她的脖颈之时,芈月“啊”地发出一声尖叫,使尽全身力气将那魔影掀翻在地,整个人也从噩梦中惊醒。 芈月大口喘气,睁开两眼,见自己一身是汗,身边躺着惠王,仍旧在打呼噜,健壮的大腿沉重地搭在她的肚皮上,膝盖以下部分伸入她的两腿中间,将她压得牢牢的。 芈月看向自己,见一只手正顶在他的下巴上,另一条胳膊伸在他的脖颈下,肘子弯起,搂在他的脖子上,这辰光已经完全麻木了。 麻木的不仅是胳膊,还有她那条从小腹就开始被压实的腿。 梦中场景历历在目。 猛地想到那魔影之言,芈月由不得打个寒颤,略略一想,推动惠王。 惠王睡得正香,经她一推再推,醒了,惊讶地看向她。 芈月吃力地从他脖颈下抽出胳膊,将他的粗腿移开。 惠王抱歉地笑笑,又要睡去,芈月“哎哟”一声,身子僵直地躺在榻上,呲牙咧嘴地忍受住血液回流后极度麻涨的胳膊与腿。 “来来来,”惠王坐起,“寡人给你揉揉!”在她的胳膊与腿上轻轻按摩。 “我的王,”芈月感觉好受些,盯住他,“臣妾方才做个噩梦! “啥梦?”惠王边揉边问。 “凶得不能再凶的梦!” “说说!” 芈月讲起那梦,将她与那魔影的对话悉数讲给惠王。 惠王按摩的手僵住了。 惠王的脸苍白了。 惠王的第一反应是那黑觋,是在太白顶上设坛、助他将洪灾并瘟疫导向楚国的那个共工大神的祭司。 “你再讲一遍,就是那魔影讨债时说的话!” “他说的是,”芈月应道,“你身上的人出尔反尔,失信欺天,欠下我等血债,今朝我奉上天之命,特来向他讨还。你挡在这儿不说,还把他搂得紧哩,这不是成心坏我的好事体吗?” “爱妃听旨,”惠王闭目有顷,搂紧芈月,“从今夜起,寡人只许你一人侍寝,且你须得整夜搂住寡人!” “嗯嗯,”芈月连连点头,轻声,“我的王,您真的欠下那……那人的账了?” “睡吧,甭再讲了!”惠王松开她,自己却没躺下,静静地坐在软榻上,一直坐到雄鸡啼晓,洗梳一毕,方才来到御书房,使人召来嬴华。 “娘的,真是个混蛋!”嬴华震怒了,“杀他们的是楚人,他不去楚地寻仇,反过来倒打一耙,岂有此理!” “唉,”惠王长叹一声,“是寡人不该,寡人是欠他们了!”略顿,“华弟,你这就陪寡人前往太庙!” 惠王驾临太庙,请大巫祝摆上共工大神的祭坛,按祭天规格摆下祭品,焚香磕头,许愿在终南山太白顶立共工庙一座,四时祭祀。 巫事做过,惠王仍不放心,旨令大巫祝在咸阳城布下捉拿阴魔的天罗地网,又旨令宫中侍卫甲不离手,昼夜轮替,太庙巫祝持法器跟从守护。 为安全起见,惠王哪儿也不去了,每天只守在王宫里,御书房、寝宫、朝殿三地轮转,且每一处都设有三重甲士守护,其中一层甲士持的是大巫祝特制的驱邪之器。入夜,卧榻上,惠王也只让芈月侍寝。 如是过有十余日,平安无事,芈月再也没有梦到那个魔影,惠王也渐渐睡得踏实。 惠王的心安定下来,再到太庙,给共工大神又设一祭,现场拨出足金一百镒,旨令嬴华前往终南山太白顶为共工大神修筑大庙,请专业祭司守驻,四时祭典。 做完这些,惠王的心方才踏实下来,旨令于次日大朝,朝会中大夫以上群臣。 从汉中回来,惠王还没顾上召集大朝。此番朝会群臣,他必须理清并明确当下朝务。与楚国的战事暂时缓和,之前的朝务是战,眼下需要调整为耕,而事关国家战略方向的调整,身为主君,他要首先从纷乱的头绪中理出一条清晰思路。 当下最大的朝务可归为两类,一类是内,改战为耕,与民休息。连番大战,近二十万伤亡及钱粮消耗,不仅是民众,即使朝廷也吃不消了。幸亏苏秦阻止,否则,楚熊真要发疯,血拚秦国,于秦人来说,最好的结果,无非就是与楚人同归于尽。另一类是外,苏秦纵盟五国,赵国胡服骑射,楚太子质押于齐,齐、楚再度合盟,韩国归还宛城,等等,一系列的天下大势变化如何应对,他必须有个明确。 再有一桩大事,就是嬴荡。 想到嬴荡,惠王心里一震。 是的,该向这孩子说点儿什么了。 惠王不再迟疑,使内臣召来嬴荡,带他前往先君孝公的怡情殿,从密室里取出那个石匣子,对他缓缓讲起孝公大行之前所发生的往事,包括孝公之梦、枯井觅匣等,最后提及三只黄鸟。 嬴荡抚摸那只石匣子,目光落在上面所刻的先知文字上:“周数八百,赤尽黑出;帝临天下,四海咸服。老聃!” “荡儿,”惠王盯住太子,“这个石文,你作何想?” “回禀父王,”嬴荡握拳,“没有什么是拳头搞不定的!” “有。” “何物?” “你的心!”惠王指向他的心。 “是的,父王,”嬴荡兴奋,再次握拳,“我的心比乌金还硬!” “他人的心也是。” “哼,”嬴荡应道,“那就试看谁的心更硬了!” “荡儿,”望着这个恃力轻智的儿子,惠王长叹一声,闭上眼去,良久,睁开,盯住他,语重心长,“你须记住,拳头是永远服不了人心的,不过,有一物可以!” “何物?” “此物!”惠王从袖管里缓缓摸出一卷竹简,递给他。 “这不是《商君书》吗?”嬴荡瞄一眼,脱口而出,“儿臣早就遵循父王之命,阅过多遍了!” “阅过多遍,远远不够,你要日日读之,时时念之!” “儿臣遵命!”嬴荡应过,似是想到什么,“对了,父王方才讲到,先君大行,要带走三只黄鸟,儿臣没听明白。” “过去的事,就让它成为过去吧。”惠王复叹一声,“寡人可以不用黄鸟,你不可!” “黄鸟是谁?”嬴荡绕在三只黄鸟上。 “好吧,你一定要问,寡人这就告诉你。三只黄鸟,一只是商君,一只是甘龙,还有一只,是老太傅,你的虔阿公。” “虔阿公?”嬴荡眨巴几下眼睛,“虔阿公不是……安享晚年了吗?” “虔阿公得以安享晚年,一是他自请引退,二是血浓于水,寡人于心不忍。” “敢问父王,您所养的三只黄鸟是谁?”嬴荡冷不丁问道。 “这个……”惠王盯住他,“寡人没有黄鸟!” “儿臣晓得他们是谁!”嬴荡阴阴一笑,“一只是张仪,一只是魏章,还有一只,儿臣迄今没看出来!” “嬴荡!”惠王猛地敛神,指住他的鼻子,声色俱厉。 嬴荡吓一大跳:“父王——” “寡人明示你,”惠王一字一顿,“寡人没有黄鸟!张仪不是黄鸟,他是你的姑父!魏章不是黄鸟,他是你的——”略顿,“不说这个了。寡人再示警你一事。秦国大业,最大阻力是合纵,最大的敌人是苏秦。只要苏秦在,秦国就离不开张仪!” “儿臣明白。” “明白不可,你须记下!” “儿臣记下了。” “去吧。”惠王指向殿门。 嬴荡走出。 听到嬴荡的脚步声渐去渐远,惠王复叹一声,缓缓闭目。 有顷,惠王眼睛没睁,声音却是说给候于旁侧的内臣:“传旨相国,请他速回咸阳。” 内臣应过,刚要安排传旨,外面风声大作。 惠王打个惊颤,起身:“回寝宫!” 内臣召人,负责守护的数十甲士并两名手持降魔法杖的巫祝迅即现身,簇拥惠王回到寝宫。 寝宫门外,芈月闻讯,已在恭迎。 风很大,天空布满乌云,但雨没下来,也没雷声。 一夜无事,芈月也没做噩梦。 鸡啼头遍,惠王起榻,沐浴更衣,换上王服。 风停了。天空阴沉沉的,不知多少层黑云将咸阳城完全笼罩。奇怪的是,空气仍旧是干爽的,几乎嗅不到任何水汽。 宫城内外是死一般的压抑。 与任何一次大朝一样,有不少杂音传过来,细细听去,大体可以辨出三拨人,一拨是赶往前殿的朝臣及远处宫门外面的送行人马,一拨是负责警戒的甲士,似乎在分派岗位,还有一拨是负责驱邪的巫人。 朝钟响过三遍,朝臣们都已进殿。 在近百卫士与巫人的簇拥下,惠王疾步赶往大殿,由偏门步入。 惠王跨进,偏门随即关上,门外守着四名甲士并两名手持法器的巫人。 殿堂上,朝臣逾百,分作数排黑压压地笔直站着。 内臣候立于侧,高声唱宣:“王上驾到!” 随着唰唰声响,众臣齐刷刷地正襟跪下,叩拜于地,异口同声:“我王万寿!” 惠王健步登上王位,正襟坐下,威严的目光扫向众臣,声音缓缓的:“众卿平身!” “谢王上!”众臣起身,依序站定。 就在此时,大殿外面,天空愈发阴沉,空气愈发凝滞。 陡然,空中掉下一个火球。 那火球约有人头大小,直落下来,发出刺目的光。 负责守护的所有卫士并巫人无不被这光团吓傻了,呆若木鸡,谁也不敢看它。 那火球落到地面,弹起来,之后一下接一下地朝大殿方向滚弹过来,一边滚动,一边发出耀目的白光。 不知是谁识得此物,大叫:“是滚地雷!” 听到滚地雷,所有卫士全都闪躲。 那火球弹向惠王刚刚走过的偏门。 偏门关得极紧。那火球正要撞门,一巫人举起法杖辟头打去。 巫人的法杖尚未打到,先自倒地,法杖着火。 滚地雷放弃偏门,弹跳着滚向正门。 正门守着更多甲士,但所有甲士尽被它的强光照得睁不开眼,纷纷拿甲衣遮眼。 滚地雷径直滚向殿门。 两扇殿门紧紧关着。 门槛下面有一小孔,是专门留给宫猫进出以捉耗子用的。那火球竟然变化身体,如长蛇般从那方孔里直钻进去。 所有甲士惊呆了。 “快,打开殿门!”宫尉大叫一声,打开殿门,却是迟了。 整个大殿被那火球照得亮如白昼,所有朝臣全吓傻了,谁也不晓得发生何事,无一人敢动。 大殿正中是一条可并行四人的通道。那火球沿着通道一跳一跳地滚向王座。 显然,惠王晓得在发生什么,一脸惊惧。 一切发生得太快,惠王欲逃不及,欲叫不得。眼见火球跳到跟前,惠王于情急之下抓起王玺,朝它狠命掷去。 却是迟了。 那火球如一只轻猿,只几下就滚弹到他的身前,刚好撞上尚未完全扔出的王玺。随着一声爆响,王玺被炸得粉碎。 巨大的爆炸气浪并声响震倒了所有朝臣。 惠王被雷电击中,倒在地上。 惠王面前的龙案连同周边物体全都起火,站在惠王旁侧的内臣也被震倒,昏迷不醒。 惠王动也不动,任由烈火焚烧。 “父王——”太子荡最先回过神来,大叫一声,扑向惠王。 众臣也都爬起,纷纷解衣脱帽,扑打火苗。 “快,水,水!”司马错大叫。 为防火灾,大殿门口各摆一只巨大的水缸,缸中盛满清水,缸后摆着一摞子铜盆。随着司马错的叫声,军尉命令甲士排作两队,将一盆盆的清水飞速传进。 嬴荡与司马错分别接过,先浇灭惠王身上的火苗,再浇向其他火头。 火熄了。 再看惠王,早已驾崩,全身遭雷击火焚,已经不成人形。 “王上——”朝臣们跪在地上,大放悲声。 公子疾朝公子华嘀咕几句,公子华起身,急步走到放声悲哭的太子荡跟前,急急耳语。 太子荡打个惊战,忽地起身,声如洪钟:“诸卿,诸大夫,听旨!” 听到是太子嬴荡的凶狠声音,朝臣们无不止哭,齐刷刷地看过来。 “此时此地所发生之事,你们谁也没有看见,必须让它烂在心里!”嬴荡几乎是厉声,神色威严,“先王是为秦民,是为秦国,是为天下,操劳过度,于今日早朝意外驾崩。自今日起,举国大丧,致哀七日!” 众臣面面相觑,继而跪叩于地,异口同声:“臣领旨!” “诸卿,诸大夫,”嬴荡接道,“眼下未到致哀辰光,谁也不许哭,全部到偏殿去,为先王默哀!”转对公子华,“华叔,封闭宫门,旨令所有宫人、卫士、繁杂人众,不可喧哗,不可交头接耳。凡妖言惑众者,诛杀九族!” “臣领旨!”公子华朗声应道。 “召御医、殓人入殿,为先君定妆!”嬴荡转对御史车卫君,压低声音。 “臣领旨!” 一日之内,赵武灵王接到两个特大喜信儿,一个来自秦国,秦惠王驾崩了;另一个来自中山,江姬及公子元楞被处死之后,中山新王在阴公协助下,进一步迫逼江氏一族,江公欲起事,使人向赵王求助。 武灵王强压兴奋,连做二事:使信使赴大梁召请苏秦,使肥义善待江公使者。 肥义厚待江公使者,向他转达赵王口谕,对江姬及公子元楞遇难及江氏一族的当下处境深表同情,对不义之君的恶行深恶痛绝,并承诺说,如果江公起兵,赵王愿意站在江公一侧,要人给人,要枪给枪,要钱给钱,要兵给兵,助江公诛杀不义之君,为中山人匡扶正义,立江氏一族所推举的王室公子为王。 江公使者喜不自禁,急不可待地赶回禀报。 不消旬日,苏秦亦由大梁驰邯郸,马未停蹄,直接入宫觐见赵王。 “苏子,”一向沉稳的武灵王也是喜极,急不可待,“寡人所候的机缘,终于到了!” “可是中山之事?”苏子淡淡一笑。 “正是。”武灵王扼要述过中山江公使者向他求助一事,盯住苏秦,“寡人这请你来,是谋议如何少死些人!无论如何,中山人马上就是赵人了!” “善哉我王!”苏秦拱手,“我王可有取中山良策?” “呵呵呵,”武灵王搓搓两手,捋一把胡须,“是有一策,但在苏子面前,不敢称良!” “请问王之策?” “待江公起事,”武灵王踌蹰满志,“中山王必将出兵弹压。江公势力多在太行山中,易守难攻,中山王师必倾其力。此时,寡人可兵分五路,由南北西东四个方向攻打中山。主力为南路,出自邯郸,强渡槐水,向北攻打;西路出自涞源,分两路东出,一路出井陉,直击中山内脏;一路出拒马河,攻打紫荆关,配合北路;北路出自代地,经由军都径,与燕人由北向南合击,东路为舟船,经河水至大野泽,封锁河道,主要是防止中山人东蹿。” “我王好策!”苏秦竖起拇指,“此为军事,非臣所长。” “是的,是的,”武灵王笑道,“寡人急请苏子,为的是邦务!”指向北方,“此战非同小可,寡人志在必得。但要吞灭中山,寡人虽有胜算,但心里仍旧忐忑。总听苏子讲,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所谓上兵,乃不战而屈人之兵。不过,寡人早看明白了,要想拔掉中山这根毒刺,不战是不行的,必须用其次,而寡人所念,不过是其下,伐兵与攻城。寡人眼巴巴地望着苏子来,为的正是求您的上策,伐交与伐谋!” “谢我王信任!”苏秦拱手,“臣以为,就中山之事伐交,我王可借五国纵亲会盟良机,派五使问聘列国。一是问聘齐王,重申不干涉宋国之事;二是问聘魏国,重申不干涉卫国之事;三是问聘韩国,可让出上党地区所争议二邑;四是问聘燕国,助燕收回其下都并中山所占之地;五是问聘秦国……” “秦国?”武灵王重复一声,几乎是呢喃。 前面四使,之前曾与苏秦议过,只这问聘秦国,武灵王尚未想透。无论如何,纵亲以秦为敌,以制秦为旨,身为纵亲的发起国,赵国若是前往敌国问聘,叫其他纵亲国去作何想。 “大王,”苏秦侃侃应道,“当年先君驾崩,秦王使人前来邯郸凭吊。今秦王驾崩,我王亦当使人前往致哀才是!” “嗯,这倒是个理。”武灵王捋一把胡须,“依苏子之见,使何人致哀为好?” “陈轸。” “陈轸?”武灵王怔了,“他……在何地?” “邯郸。” “啊?”武灵王一脸错愕。 陈轸的家暂时安处在一个略略偏僻的街道上。 与其说是街道,毋宁说是一个大胡同,窄到只能行下一辆车。如果走到半道,对面也来一辆车,就须得有一辆退回去,因而,但凡有车拐入此街,御者就得先站到车辕上照个高。 车身比通常辎车宽大数尺的王辇及其余宫车自然是通不过的。 武灵王吩咐御者守在胡同外面,扯起苏秦径走进去。宦者令带着几个宫人抬下几箱厚礼,与几名侍卫跟在身后。 苏秦叩门,开门的是陈轸。 见一群胡人来到门口,陈轸先是一怔,继而认出苏秦,既惊且喜,连连拱手:“哎哟哟,我的苏兄呀,这方赵地就是灵气,在下刚刚对你白嫂子念叨几句苏兄,苏兄这就到了!” “陈兄选下这处宝地,真正难寻哩!”苏秦回个礼,指向赵王,“在下——” “在下赵雍,”不待苏秦引见,武灵王跨前一步,拱手,“不知陈先生大驾光临僻壤,失礼,失礼!” “赵雍?”陈轸打个惊怔,见他除一身胡服之外,并无特征,迟疑一下,盯住他,“可是赵王?” “正是寡人!” “哎哟!”陈轸惊叫一声,扑嗵跪地,“草民……陈轸叩见赵王!” 武灵王猝不及防,待反应过来,陈轸已经叩下了。 “先生,快快请起!”武灵王拉起陈轸,上下打量他,笑道,“先生名闻天下,寡人久慕,只不得见,没想到先生竟然悄无声息地光临赵地,真叫寡人喜不自禁哪!听苏子说,先生喜得贵子,寡人聊备薄礼,特来问候!”转对宦者令,“上礼!” 宦者令使人抬上几个大礼箱。 陈轸又要叩谢,被赵王扯起,与苏秦等直入院中。 巷子不大,院子倒是不小,被人打理得干净整洁。 陈轸调整席次,摆出南面尊位,恭请武灵王坐下,自与苏秦于陪位坐了。 三人再度客套几句,武灵王移至正题,拱手,语气恳切:“寡人此来,除拜望先生之外,另有一事求请先生!” “求字轸不敢受,大王请讲!” 武灵王看向苏秦。 “陈兄,”苏秦接道,“秦国出事了。” “哦?”陈轸一怔,盯住他,显然尚不知情。 “秦王驾崩,其子嬴荡继位,谥其号为惠文,举国治丧!” 陈轸闭目,眼前浮出嬴驷,良久,泪水出来。在这世上,能够知他、用他且能让他真心敬服的人无外乎二人,一个是眼前的苏秦,另一个就是秦王嬴驷。 “先生,”武灵王拱手,“秦国大丧,寡人不胜悲哀,本欲亲往凭吊,无奈国事繁冗,一时脱不开身。寡人欲使他人代行大礼,可遍视朝中,竟无可意者。求问苏子,苏子举荐先生,寡人适才得知先生已光临敝邦,不胜欣喜,亦不胜惶恐,即刻拖苏子冒昧登门,有扰先生了!” “轸谢大王厚爱!”陈轸略略一想,回礼,“轸举家奔赵,寄身大王福地数月矣,饮赵水数月矣,食赵粟亦数月矣,理当报效大王,是以大王之命,轸不能不从!” “谢先生!”武灵王拱手谢过,转对宦者令,“宣读诏命!” “陈轸听旨!”宦者令摸出诏命,朗声宣道。 陈轸离席,叩首。 “奉天之命,册封大贤陈轸为赵国客卿,赐客卿府宅一座,驷马辎车一乘,黄金三十镒,玉圭一对,丝帛三十匹,臣仆十名。钦此,赵王雍。” “臣轸受命,谢大王厚赐!” “客卿陈轸听旨!”武灵王朗声。 “臣听旨。” “寡人拜客卿陈轸为特使使秦,择吉日出行,使命是,凭吊先秦王,与秦睦邻结好!” “轸受命!” 宣完诏命,武灵王告辞,陈轸送客回来,方与苏秦叙旧,叫夫人抱出已有几个月大的婴儿。 “叫何名字?”苏秦接过孩子,逗他一会儿,递给伊娜。 “还没定下呢。”陈轸支走伊娜,笑道,“我起了三个名字,只待苏子厘定!” “在下荣幸。”苏秦笑了,“说说,都是何名?” “一曰康衢,二曰坦途,三曰畛陌。” 康衢为可供王辇奔驰的宽大驰道,坦途为可错驷马之车的双驱马路,畛陌则为仅供牛车通行的田间小道。 “哈哈哈哈,”苏秦大笑几声,“陈兄这与路道飙上了。只是这路道哪能越走越窄哩?” “唉,”陈轸苦笑,“在下生就个奔波的命,这小子也是在道途中捣腾出来的。至于这道越走越窄,正是在下此生的写照啊。想当年,在下至魏,一心欲搏的是大魏相位,一心欲争的是天下巨贾白圭,可谓是雄心万丈,只可惜时运不济,在下向上的攀爬之道就越走越窄了。迄至今日,在下好不容易想开了,只欲觅个偏远角落了此残生,不想苏兄这又吼动在下上路,你说这……” “在下以为不然,”苏秦应道,“就在下所见,陈兄的路非但没有走窄,反倒是越走越宽了,因为陈兄的心,是越开越阔了。一如陈兄方才所说,陈兄是想开了。想开了,就放下了。放下了,也就通透了。是以这孩子,在下以为当叫康衢。” “你呀,”陈轸笑出几声,“真会安抚人。好吧,康衢就康衢!” “对了,陈兄,”苏秦回他个笑,转入正题,“在下请你远走这趟秦地,一是为嬴驷,二是为张仪。” “为嬴驷可解,为他张仪呢?”陈轸盯住他。 “先秦王不在了,张兄的日子怕就不好过了。你代在下去看看他。如果张兄开心,我就放心了。如果张兄不开心,你就请他过山东来,在下在函谷关外恭候!” “苏子请他过山东,来做什么呢?” “合纵,摒秦。” “啧啧啧,”陈轸吧咂几下嘴唇,“苏子别不是异想天开吧?” “唉,”苏秦长叹一声,“陈兄啊,这天,它开也好,它不开也好,在下终归是可以想想吧!” 在陈轸奉赵王使节使秦的同时,武灵王又使人分别出使,大夫仇液至韩,大夫王贲至楚,大夫富丁至魏,大夫赵爵至齐,各奉使命予以问聘。 至于燕国,武灵王就直接拜托苏秦了。 邦交诸务安排完毕,武灵王开始秘调三军,倾赵国之力,集车、骑、步卒等二十余万众,兵分五路,以泰山压顶之势逼向中山国境:使牛翦统领赵国轻骑,出涞源邑,攻占井陉关、紫荆关,直击中山腹地,是谓西路;使赵希统率草原胡骑,出居庸关,助燕军南攻,收复下都武阳,是谓北路;使赵与统率山地步卒,占据山地,配合江公叛军;使肥义统率舟船,封锁河水并易水、槐水;担任主攻的中路则以赵袑统领右军,许钧统领左军,赵章统领中军,渡槐水北征。 就在武灵王部署大军之时,中山内乱了。得到赵王承诺的江公举全族之力,集山地丁壮逾两万人,袭击井陉等山地要塞,夺占井陉关。 井陉塞堪称中山最重要的关塞,中山王闻报大惊,急召司马熹、公孙宏谋议,三人深悔未能及时铲草除根,终致酿出祸端。中山王调遣锐卒三万,前往夺关。江公的叛军据险死战,同时向赵王再度求救。危机关头,牛翦所部逾万骑卒赶到。 与此同时,赵军其他四路亦不宣而战,同时从四个方向对中山国境发起全面猛攻。四方急报传至灵寿,中山王惊慌失措,灵寿城内人心惶惶。 在战争全面打响的第三日,中山王正式收到赵武灵王的战书,历数他杀死母妃江姬、诛杀兄弟、侵犯燕国、迫害江氏、贪图安乐、骄奢极欲、后宫淫乱、醉生梦死、巧取豪夺等共一十二宗罪,不仁、不孝、不义、不悌占全,堪称是罪大恶极,气得他拔剑斩杀呈送战书的赵国信使,诏命全国丁壮拿起武器,保家卫国,誓与赵寇血战到底。 然而,一切皆迟。 由于井陉塞为江公叛军先一步占领,经过长期筹备的数万赵国骑卒由井陉关络绎而出,中山军失去地利,开始溃退,但无论如何也快不过赵国骑卒,退路被迅速切断。与此同时,赵骑一部迅速插向槐水北岸的中山长城防线。中山长城是专对赵国设置的,只垒起一面石墙,前为槐水,作天然屏障。中山数万守军躲在石墙后面,正全力以赴地防御正在槐水对岸筹备渡水的十万赵国大军,不想却背后受敌,数以万计的赵军骑卒由井陉塞奔驰过来,伏在墙头的中山步卒纷纷成为他们的靶子。槐水北岸长城全线溃散,多段城墙插上赵军旗帜。十万赵军再无阻碍,不慌不忙地渡过槐水,毁掉中山城墙,如排山倒海一般杀进中山国境。 经过三日苦战,中山全境无处不起烽火,由乐毅引领的五万燕军在赵国胡骑的支援下,将下都团团围困,中山人控制的紫荆关也在赵、燕毛十万军士的双向夹攻下失陷,逾万中山将士大多战死。主将赵希依据武灵王旨令,将下都及北易水等原燕境内被围困的中山军交给乐毅引领的燕人,自率胡骑涉过中易水,由北侧扑入中山腹地。 一时间,除肥义的舟船军卒之外,四路赵军几无遮挡地杀入中山腹地,将中山军卒分割包围于几座防御坚固的城邑。 都城灵寿被完全孤立,城外赵军越聚越多,从城门楼上望去,各个方向皆是赵军连营,旌旗招展。 中山国的数百里乡野几乎全被赵人控制。武灵王早将中山人视作子民,诏令赵军严守军纪,不可扰乱中山人生活,同时四下张贴告示,只要中山人放下武器,既往不咎。江氏、乐氏等受到中山王族压制的部族纷纷活动,四处游说,在乡野的中山人这也看明情势,晓得赵王是成心吃掉中山国的。胳膊拧不过大腿,不少人选择放下武器。 真正抗拒的是阴公等在朝廷得势的几个部族。 到这辰光,武灵王反倒不急了,连绵不断地将这些年储存的粮草运入中山,确保部卒不犯中山人的私财。中山乡民渐渐安定下来,不再对赵人反感,更多人放下兵器。 三个月之后,在苏秦游说下,燕国下都武阳的近中山三万守卒全部降燕,中山所占燕土亦悉数被燕人收回。中山境内,所有边关、要塞及大片乡野落在赵人手里。阴公的老家肥邑,在肥义的支持下,沦为隶民的肥氏一族奋起暴乱,与赵人里应外合,攻陷肥邑,滞留于城中的阴氏一族大多被杀。再后一月,随着房子、石邑、中人、扶柳的先后沦陷,方约数百里的中山国仅余灵寿一座孤城,全部守卒不到三万,逃无可逃。 时已入冬,北风刮起来,第一场风雪落下。 就在武灵王与众将谋议最后一击时,苏秦来了。 “敢问我王,”在武灵王讲完全部攻城方案之后,苏秦拱手,“我王是要得到一个完整、富饶、活力四射的灵寿,还是要一个残破、贫贱、死气沉沉的灵寿?” “寡人探过,中山王是不肯降的。”武灵王苦笑一下,拱手回个礼,指向外面尚未化去的薄薄雪地,“冬天已经来了,我三军将士不能长期居住在帐篷里,是以灵寿须在冬至日之前拿下。” “臣闻一言,”苏秦应道,“穷兽莫逼,穷寇莫追。就眼下情势,中山王、阴公、阴姬等人不是不肯降,是不能降,因为江氏一族皆在城外候着,断不会放过他们!” “你说的是!”武灵王倾身,“苏子可有取城妙策?” “策有一个,不能算妙。”苏秦看向几案上所摆的攻防沙盘,指着东门,“我王可网开一面,就是这儿,东城门,放中山王出走。” “放他去哪儿?” “齐国。” “齐王肯收留他?” “巴不得呢!”苏秦应道,“齐王若得中山王,就是握住一枚对付我王的棋子。” “他有这枚棋子在手,还不——”武灵王苦笑一下,止住话头。 “中山全境既已归赵,只要大王治理得当,中山人心服,就没人记起这个中山王了。再说,齐王的目标不是中山,是宋国。他拿中山王在手,不过是备个万一。大王既已应承宋国,待齐国谋宋,只要大王守信,中山王就是一枚废子。大王若是强行攻城,中山王无路可退,必拚死一搏。我王今日已得中山,中山人无不是赵人,同为赵人,若为这枚废子互相厮杀,臣以为不智。”苏秦应道。 “苏子所言甚是!”武灵王想通了,传旨李疵。 眼见自己一步一步地将棋局走至死处,司马熹有点儿慌神了。好在诛杀江姬并公子元楞并不是他的主谋,是中山王、阴公与公孙宏的合力。然而,司马氏一家皆被困在灵寿城里,一旦城破,就不会有人听他解释。因而,当李疵与他谈及赵王的旨意,司马熹两眼放光,当即召到公孙宏,二人谋议妥当,入宫觐见中山王。 赵人围城数月,并无一轮进攻。中山王初时惊惧,紧张,日久也就松懈了。 “大王,”司马熹禀奏,“冬天来了!” “是哩。”中山王裹一下身上的裘衣,盯住他,晓得他有话要说。 “赵人仍旧住在野外的帐篷里。”司马熹指向外面。 “咦?”中山王盯住他,眯起眼睛,“相国之意不会是……要寡人邀请他们入城吧?” “不是,”司马熹一脸忧虑,“是赵人要攻城了!” “你……你怎么晓得?”中山王震惊了。 司马熹看向公孙宏。 “大王,”公孙宏接道,“是赵使讲的,说是奉赵王旨意!” “赵王怎么说?”中山王倾身。 “赵王旨意是,”公孙宏压低声音,“赵王提供我王两条路可供选择,一是守城,与赵人血拚。我若守住了,赵王退兵。我若守不住——”顿住话头。 “另一条呢?”中山王急问。 “放大王出城!” “出城?”中山王怔了,“哪儿去?” “齐国。” “齐王他……为燕国之事,恨着寡人呢!” “眼下不会恨了。”司马熹接道,“赵人独吞中山之地,齐王眼红呢。但这辰光齐王听信苏秦,再入纵盟,与楚、赵、魏、燕四国在大梁刚刚结成纵亲,赵王伐我,齐王不便于强行干预,但心里不爽。只要我王入齐,向齐王求救,齐王就得借口,或可迫使赵人助王复国!” 中山王看向国丈江公。 江公一直坐在旁侧,两眼闭合,未出一声,见女婿看过来,方才睁眼,盯住司马熹:“赵王可说怎么出城?” “赵人撤离东城门,为我王留出一条驰道。我王可东奔至河,赵人有船接我王渡过,送我王至齐!” “要是赵王使奸呢?” “赵王有个条件,就是我王出城之后,留下旨令,使三军放下兵器,打开城门,放赵人入城。” “不成!”中山王一拳震几,几乎是吼,“这是投降,中山人的血里没有这股奴性!” 江公闭目。 “王上,”公孙宏小声,“我四面受困,山地、乡野尽被赵人所占,既无处可走,也无救援,守在孤城,只有一个结局……”略顿,“是以臣以为,走为上!” “王上,”司马熹亦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昔年魏人乐羊伐我,克我顾都,走先君恒公。之后,恒公又凭一己之力复国。今赵人再度克我全境,灵寿不保,我王若是……” “不要说了!”中山王摆手止住他,看向众人,“寡人往投齐地,你等筹备去吧。” 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在李疵安排下,江公、公孙宏等人护送中山王訾??并王后阴姬等众分乘二十乘辎车,携带大量珠宝,出逃东城门,一路向东,至河水处,有肥义部众奉王旨接引,渡河东去。次晨,司马熹传示王旨,洞开四门,灵寿归赵。 接后数日,在解除中山人的全部武装之后,武灵王依之前约定,立江公荐举的中山先王厝的庶子姬尚为中山国君,拜江公为中山国相,贬司马熹为庶人,中山国的其他朝臣也都或用或贬或罚,一一处置。 中山人举境臣服,悉听赵王。 第145 章|破纵局武王伐韩 为故人秋果殉义 嬴荡是在惠王驾崩的当日坐上龙位的。 嬴荡是惠王多年前诏告天下的合法储君,加上公子疾、公子华、司马错等一帮老臣拥戴,整个登基过程没有任何波折。 举国大丧七日,之后是七七孝期,嬴荡除去重新任命一应朝臣之外,什么也没做,只在惠王灵前守孝。 张仪是在惠王大丧的第七日赶回咸阳的,伏在灵柩上,哭得那叫个痛心。 三七之日,前来为秦惠王吊唁的赵使陈轸到了,带着赵王的厚礼。天下诸王中,嬴荡独服赵武灵王,尤其是赵国大行胡服骑射,武服林胡、楼烦二国,这又兵指中山,实在让他刮目相看。 嬴荡陪伴陈轸来到惠王灵柩前面,陈轸叩拜于地,捶地痛哭,边哭边吟他一路想好的悼辞:“惠哉我王,恩义浩茫;闻王仙去,臣轸哀伤。回忆当年,落荒于魏,无处可投,西蹿狼狈。前来投王,王不嫌弃;知轸信轸,同情结义;扶轸于潦倒,赐轸以美姬;使轸于楚郢,待轸以真意……惠哉我王,何走匆忙;呜呼哀哉,臣轸悲怆……呜呼哀哉,臣轸悲怆……” 陈轸哭过一阵,再次行过大礼,闭目良久,两手伏在柩上,额头碰着灵柩,扼要倾诉了这些年来他在楚地是如何走过来的,末了放声再吟:“臣有几桩好事,一并奏禀我王。昔年我王赐臣的美姬,名唤伊娜。为不负我王使命,臣将伊娜送给先楚王,以结其心。之后楚王崩,臣闻伊娜悲苦,以重金将其赎回,娶其为妻,以追念王恩。伊娜亦不负我王恩义,为臣生下一女,名唤合玉,今已长发及肩,亭亭玉立,琴棋诗画,无所不通;今又为臣诞下一子,名唤康衢,眉端目正,唇红齿白,眼神炯炯,笑脸常开。早晚看到伊娜,臣轸就会想到我王,因为伊娜是我王所赐;早晚看到一双儿女,臣轸也会想到我王,因为他们也是拜我王所赐。我王之恩,臣轸……臣轸何以为报……何以为报……何以为报……我的王啊……” 陈轸吟至伤心处,大放悲声。 陈轸情真意切,武王听得伤感,不由得也念起惠王对他的种种好来,悲从中来,张开大口,呜呜咽咽地伏柩号哭。在场臣仆,无不受到感染,哭声响彻灵堂。 吊唁礼毕,武王盛情款待陈轸,邀他回秦,为秦做事,甚至有意举国以托,拜他相位,由他接替张仪。陈轸谢过,回禀说,待他向赵王复完使命,再考虑来秦效力。武王是个爽快人,当即赐他金玉若干,美姬两名。 陈轸谢过恩,辞别出宫。 列国馆驿离相国府不远,走路也就两刻钟。 这日傍黑,陈轸用过晚膳,优哉游哉地信步走到府门,报过门户,递上名帖。 见是赵国使臣,门卫不敢怠慢,急禀张仪。 约过半个时辰,天色完全黑定,才有人迎出来。 是相府的家宰小顺儿。 小顺儿引领陈轸在府里连拐几道弯,走进一个小院落,礼让一下,转身走了。 院子里黑乎乎的,只在主房的堂间亮着一盏灯。 陈轸走进去,不见一人,只在厅中摆着两个席位,一主一客。 陈轸重重咳嗽一声,不见应和。 陈轸略略一想,于客席正襟坐下,闭目,静定。 陈轸坐呀,坐呀,一直坐到夜半,坐到灯油耗尽,仍旧不见一人。 雄鸡啼晓,灯早熄了,可陈轸仍旧坐着。 又过一个时辰,晨阳爬至一竿子高,不远处传来仆从呼叫用膳的声音,但不是叫他。 又过半个时辰,一阵脚步声响过来,一人快步入院。 那人在堂中住步,站有一刻,绕他连转三圈,不无夸张地在主位坐定。 “啧啧啧!”对方的嘴巴里吧咂出三声。 陈轸睁眼,拱手:“赵使陈轸拜见相国大人!” “呵呵呵呵,”张仪没有回礼,给出几声轻笑,“昨晚闻报,说是赵使到访,又说是陈轸大人,在下懵了。在下想呀,想呀,想了整整一个晚上,直到现在,仍旧没想明白,大楚国的陈上卿怎么就一下子成了赵使呢?” “在下惭愧,让相国大人费心了!”陈轸又是一拱手,“在下携妻拖女入赵,得闻先王崩天噩耗,遂受赵王之托,赶赴咸阳凭吊先王。” “赵使既为凭吊先王而来,缘何不到宫中凭吊?” “已经凭吊过了!” “哦,”张仪夸张地吸一口气,“抱歉,抱歉,是在下无知了!敢问赵使,此来敝府,竟还蹲守一宿,可有妙辞以教在下?” “非蹲守,坐守而已。” “呵呵呵,是在下用词不当,抱歉了。”张仪抱下拳,“能坐一宿,亦见功夫,在下示敬!”再次拱手,倾身,“赵使为百忙之人,此来是为凭吊先王,既已完成使命,赵使理当回驰邯郸,向赵王复命,这却蹲,哦,对了,是坐,这却坐守于敝府整整一宿,必是有个因由吧!” “是有一个。” “是为赵王呢,还是为先王呢,抑或是为楚王呢?” “都不是。” “哦,在下明白了,是为昭阳!”张仪语气笃定。 “也不是。” “这么说来,”张仪身子朝后一仰,“别不是为赵使自己喽?” “不是。” “咦?”张仪坐直身子,盯住他,来劲了,“说说,是为何人?” “一个相国大人熟悉的人,”陈轸朝空中拱个手,方才给出答案,“在下恭候大人整整一宿,是应六国共相苏秦之托!” 张仪震动了,深吸一口气,憋在肚里。 “不瞒张大人,”陈轸拱手,“在下此来使秦,是苏秦向赵王举荐的。苏秦举荐在下,一为凭吊先王,二为拜谒张大人。” 张仪缓缓呼出所憋的气,语气不再戏谑,抱拳:“苏兄他……可有说辞?” “你的苏兄说,”陈轸微微闭目,似是在回想苏秦的说辞,“先秦王不在了,张兄的日子怕就不好过了,你代我去望望他。如果张兄开心,一切皆好。如果张兄不开心……”瞥一眼张仪,顿住话头。 张仪候等良久,终归急了:“他怎么说?” “就过山东来,在下在函谷关外恭候!” 张仪闭目。 光影渐移,空气凝滞。 不知过有多久,张仪未出一声。 “张子,”陈轸出声,改过称呼,“数十年风风雨雨,在下总算是活明白一个理儿。” “什么理?”张仪出声了。 “有一个人至死也未能明白的理。” “何人?”张仪盯住他。 “今朝晴好,若是张子得闲,可随在下前去望望他!” 张仪的好奇心被勾起,忽地起身:“走!” 陈轸摸膜肚皮,做个鬼脸:“张子吃饱了,在下这儿还在咕咕叫呢!” “哈哈哈哈!”张仪长笑几声,完全放松下来,一把扯他赶往膳房,看着他饱餐一顿,才使小顺儿驾车,在陈轸指引下赶往终南山脚。 路越走越窄,终至于没有了。 车马停下,陈轸、张仪沿一条溪水溯上,走有百余步,来到一处坟堆边。 这是一个完全被遗弃的坟堆,上面长满荆棘,没有碑文,没有香火,也没有脚印。 陈轸静静地站在土堆边,良久,未出一语。 “谁?”张仪看向坟堆。 “商君。”陈轸应道。 “啊?”张仪盯住坟堆,又看向陈轸,“你……你怎么知晓是他葬在这儿?” “他没有葬在这儿。分尸之后,他的四肢、头颅与躯体,全让他的仇家剁碎分走了,是炒吃还是做成肉酱,在下一无所知。此地所葬的,是他的囚衣与几缕头发,还有几小块没被拣走的碎骨头。” “你怎么晓得?”张仪不可置信。 “是在下收捡的。他的囚衣被扯成碎块了,在下看得难受,就到狱中,将他曾经穿过的旧衣全部收齐。在下仍觉不够,恳求嬴虔,将他曾经穿过的大良造袍冕请到一套,一并葬下。” 张仪深吸一口长气。 “张子可想知晓商君是怎么死的?” 张仪看过来。 “是在下害死的!” 张仪刚刚缓过长气,这又再吸一口。 陈轸缓缓蹲下,面对那个土堆,将他与商君之间的恩恩怨怨,包括商君如何奉秦公之命使魏,如何欺魏,如何偷袭河西,他又如何奉魏王之命使秦,如何陷害商君,如何逼他反叛,如何将他活擒,商君如何下狱,惠王又如何将他押到渭水滩上五马分尸,等等一应旧事,如数家珍一般缓缓讲出,听得张仪如闻上古传奇,大呼过瘾。 “张子可想听听商君临终之际与在下的一场赌注么?”陈轸看向张仪。 “张仪愿闻!”张仪拱手。 此时此刻,张仪对眼前的陈轸非但刮目相看,简直是要顶礼膜拜了。自出娘胎以来,他张仪也曾与人斗过不知多少回合,但从未用过这般缜密的心思,也从未历过这般惊心动魄。 “那辰光,”陈轸缓缓说道,“商君四肢并头颅被分缚在五辆战车上,在下请求王命,为他饯行。在下喂他喝酒,将满满的一壶全让他喝了,一口接一口。洒下的,在下用来为他洗脸,好让他走得体面些。在这辰光,在下顺便将如何害他的事讲给他了。在下说,‘让公孙兄分尸于秦其实不是轸的本愿!轸的本愿是,让秦国废苛法,行仁政,德润天下,恩泽万世’!” “商君怎么说?”张仪急问。 “商君笑了。商君说,‘陈兄想得太多了’。” “陈兄怎么应他?”张仪这也顺势将称呼改作陈兄。 “在下所应是,‘轸晓得公孙兄接受不了这个,可公孙兄此前可曾想过自己会在今天以这种方式身死名灭么?’” “他怎么应?”张仪急不可待了。 “商君说,‘在下身可以死,名却不会灭,倒是陈兄,灭与不灭就难说了’。” “嗯,是条汉子。”张仪赞一句,看向陈轸。 “听完这话,”陈轸接道,“在下不服呀,就与他打赌,赌约是三十年。光阴荏苒,不过是打了个盹儿,三十年这竟到了。” “陈兄觉得自己赢了吗?”张仪盯住他。 陈轸两手一摊,给他一个苦笑。 “这么说,陈兄是承认商君赢了?” “在下怎么能承认是他赢呢?”陈轸看向远方,若有所失,“不过,自从先秦王嬴驷继续奉行秦法、处死老甘龙等人,在下就晓得,是商君赢了,至少说,迄止目前,是他赢了。至于未来,他还能赢多久,在下委实不知。唉,”长叹一声,“在下,还有张子的那个苏兄,是真心不希望他能一直赢啊!” “所以,苏兄才让你来,你才又引在下赶到此地,是不?”张仪盯住他。 “就算是吧。”陈轸收回目光,凝视张仪,“难道张兄真心希望天下全都成为商君之法下的一统之域吗?以奸民治良民,以弱民治强民,耕只为战,战只为耕,天下之人皆着一色,皆听一律,皆尊一人,皆唱一曲,这样的天下,张兄呀,你真心情愿活在其中吗?” 张仪摇头。 “既不情愿,又为何不舍弃呢?” 张仪移过目光,看向面前的土堆,良久,没有转头,声音却说给陈轸:“对了,方才陈兄说是悟出一个土堆里那人至死也未能悟出的理儿,这该说说它了吧。” “舍得。”陈轸缓缓说出。 “不舍不得。”张仪接上,目光仍在那土堆上。 “正是。”陈轸的目光也跟过去,“土堆里空埋的那人,是舍不下他的法,因为,他为那个法押注太多。张兄别不是也舍不下吧?”看向更远的地方,“在下依稀记得,灭吴之后,范蠡将遁,劝大夫文种偕行,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可惜文种不听。文种为何不听?因为他舍不下越国,因为他为越国押注太多!”仰脸看天,怅然出叹,“呜呼哀哉,身死影灭,万事皆是虚无,这个天下再大,再热闹,与你,与我,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张仪没有应他,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儿。 不知站有多久,张仪回转身,缓缓走向车马。 陈轸拱手别过商君,跟在后面。 回到府中,张仪置酒一席,与陈轸互相称兄,喝个酣畅。此前的恩恩怨怨,曾经的是是非非,都于此刻化作老酒一坛,被他们悉数喝下肚去,泄入茅坑。 次日晨起,陈轸带着秦武王赏赐的宝贝并两个美姬去秦返赵,张仪没有送行。 张仪将自己关在陈轸曾经熬过一宿的偏僻小院里,坐在陈轸曾经坐过的客席上,由凌晨坐到天黑,由天黑坐到天亮。 五国成纵,赵人又不动声色地吞并中山,秦武王按捺不住,无心守孝了,一面使公子华派出大量黑雕赶往中山一探究竟,一面召集重臣谋议应策。 这是武王临朝之后的首次御前重臣议政大会。身为国相,张仪自然列席,且依据朝制,席次理当列于众臣之首。 除嬴疾、嬴华、司马错、甘茂等人,一个重要的人选变化是,魏章的席次被撤下,且在武王身边新添两个席次,一个是任鄙的,一个是乌获的。 负责记事的御史没换,仍旧是车卫君。 御前会议,所有人皆是孝服,武王居中,左右是两大力士,张仪与嬴疾他们的席次只能靠后排列了。 众臣面面相觑,没有人吱声,也没有人敢于吱声。 见这阵势,张仪心头一凛,眼前浮出陈轸,耳边回荡陈轸的声音:“土堆里空埋的那人,是舍不下他的法,因为,他为那个法押注太多。张兄别不是也舍不下吧?” 陈轸走后,张仪思考太多。是的,他张仪的确是舍不下,因为他张仪也为秦国押注太多。知商君者,是孝公;知他张仪者,是惠王。商君毕生所求,是强秦之法;他张仪毕生所求,是连横制纵。惠王诛杀的只是商君,继续使用的是他的法;眼前的这个嬴荡,他会不会放弃他的连横长策呢? 然而,棋局至此,他必须一试。 “诸卿大人,”武王扫视众人,开言致辞,“先王大行,我举国服丧。在我服丧前后,天下发生两桩大事,皆与我大秦相关,一是苏秦约楚、齐、赵、燕、魏五国于大梁,结盟制我,二是赵国行胡服骑射之后,先吞并楼烦、林胡,这又加兵中山,而天下不问。寡人新立,无知无识,何以应之,诸位可有良策!” 武王的开场白算是决定了议题,大家各入沉思。 “张相国,”武王看向张仪,拱手,“大梁也好,中山也罢,皆为外务,也皆为您所擅长。有何妙策,寡人洗耳以听!” “回禀我王,”张仪拱手,“先王在时,苏秦结六国之力以制我,魏人庞涓更合六国之兵扣我函谷关门,犯我河西。先王振作,秦民奋勇,先退六国之兵,再败魏人于河西。之后,先王与臣议定连横长策以反制合纵,先结燕以制齐,后结魏以制韩、赵,再后结韩、魏、齐以制楚,绩效显著。是以臣以为,只要我王承继先王横策,五国纵盟不难破除。至于中山,本为赵王囊中之栗,赵王何时吞之,实乃赵王之事,我鞭长莫及。臣所虑者,是胡服之赵,以骑射代车,再借胡人之力,或将成为我大秦强敌!” “他能胡服,寡人为何不能胡服?”武王看向甘茂,“甘茂,胡服骑射之事,你琢磨琢磨,出个奏章。” “臣领旨!”甘茂拱手应道。 “我王圣明!”张仪亦拱手。 “什么圣明不圣明的,寡人是个粗人,愚痴着呢!”武王摆手止住张仪,“听相国方才历数丰功伟绩,寡人幸甚,秦人幸甚。但这都是过去之事,寡人所想请教的是方今,如何破除五国纵盟?” “一如既往。”张仪朗声应道,“臣以为,苏秦今日所复之五国纵盟,远逊于昔日由其初创的六国纵盟。当其时,楚为威王,魏为惠王,齐为威王,赵为肃侯,燕为文公,韩为昭王,此六王,皆当世英主。至于贤臣良将,魏有惠施、庞涓,齐有邹忌、田忌,楚有昭阳,韩有申不害,赵有赵成、赵豹,燕有子之,皆为天下英雄。再观今日五国纵盟,楚王志大才疏,远逊于先威王;魏王远逊于先惠王;从稷下人才失散观之,齐王也远逊于先威王与先宣王;五国之中,臣看好的只有赵王与燕王。赵王当是我王劲敌,而燕王身为我王外甥,燕太后身为我王胞姐,血浓于水,只要我王与之连横,没有不成之理。” “相国说来道去,寡人听得头晕,仍未听到破敌长策,相国不会是……”武王眉头挑起。 “臣之策是,”张仪眉头拧起,闭会儿眼,拱手,“我王可举二子,一子落于燕,攀亲结好,以燕制齐。齐人洗劫燕都蓟城,毁坏燕室太庙、社稷,此为血仇,以燕王血性,必以血报。若是不出臣料,先王大行,燕王吊唁使臣已在途中。我王可善待之。” “第二子呢?”武王倾身。 “挺韩。” “如何挺?” “苏秦五国纵盟,独弃韩人,韩王落单,必生惧心。韩生惧心,必将依托我王,我王若善待之,韩人必死心塌地,与我王结死横亲。我王有韩人,进可直入中原,牵制赵、魏,退可作我缓冲,保我本土无虞。至于其他五国,虽结盟成纵,心却不一。我王可密切观察,伺候契机,择机而动,一举破之。”张仪侃侃而谈。 “还有吗?”武王身子直起。 “臣言尽矣。” 武王轻拍几下手掌,语气揶揄:“相国之策果然是长!”扫视众人,“今朝议至此处,诸卿可以走了。”指向公子华、公子疾、司马错、甘茂,“诸卿留步!” 诸臣面面相觑。 毋须告退的自然还有任鄙与乌获。 在场诸卿中,真正要告退的只有他一人,张仪。 张仪缓缓起身,拱手:“臣告退!” 俟张仪趋步退出殿门,脚步沉重地走下门前台阶,武王环视诸臣,声音洪亮:“方才相国所言,诸卿意下如何?” 见是这般情势,谁也不再应声了。 “甘茂,你说!”武王直接点名。 “臣以为,”甘茂迟疑一下,拱手,“燕王与我王为血亲甥舅,与燕结好是当务之急!” “可以定下。”武王看向内臣,“传旨子稷,入质于燕,结盟交好!” 子稷即芈月所生的公子稷,这辰光远未成人。武王几乎未加思考就让子稷质押于燕,显然是早就蓄谋的。芈月为楚女,芈月嫁给先王是张仪保媒,武王厌烦张仪,自也是看他母子不爽了。 见内臣领过旨,武王转向众臣:“燕国之事已了,再就是韩国之事,诸位议议。”看向嬴疾,“疾叔,您说。” “臣赞成相国,”嬴疾不假思索,拱手挺张仪,“天下大国七,苏秦合五,我王不可弃韩。” 武王脸色一沉,别到一边,略顿,看向公子华:“华叔,你说。” “臣听我王!”公子华已经看明态度了,拱手。 “韩有宜阳,这又得到南阳,天下铁都,韩王独占其二,是不是占得太多了?”武王冷不丁冒出此句。 众臣无不怔了。 南阳虽为韩人所占,但这辰光已在张仪调节下归还楚人了,武王当是晓得的。 “甘茂,你说!”武王转向甘茂。 “臣听我王!”甘茂亦拱手。 “寡人这问诸位,”武王看向众人,目光威严,“猛兽捕猎,若遇牛群,如何择食?” 众人皆吸一口冷气。 “就寡人所知,是择落单的那头。” 昔日孟津纵六,今朝苏秦再度合五,落单的那一头自然是韩国了。 “这……”司马错吧咂几下嘴皮子,又合上了,看向嬴疾。 “甘茂,”武王斜去司马错一眼,转向甘茂,“听说多年前,先王命你征伐宜阳,未能成就,可有此事?” “有之。”甘茂应道,“臣为此命备战一年多,不想先王改伐巴蜀了!” “哈哈哈哈,”武王长笑一声,“诸卿可以走了。甘茂留步!” 众卿走后,武王在前,引领甘茂出偏门,走向殿外一处小花园,踏上位于花园中心的一个土丘。 丘顶有个凉亭。甘茂抬头望去,见凉亭上有个匾额,赫然写着二字,“息壤”,看字迹,是先惠王的亲笔。 武王喜欢独来独往,待旨内臣识趣,就候在亭的台阶下面守值。 亭内有两片席子,武王坐定,指向对面席位。 甘茂拱手谢过,正襟坐下。 “甘茂呀,”武王盯住他,“此地没有外人了,寡人有个心愿,你可想听?” “臣不胜荣幸!”甘茂拱手。 “先祖孝公变法强国,力战强魏,收复河西,取於地一十五邑;先父惠王守法拓能,力敌六国纵军,东取函谷,南得巴、蜀,三胜大楚,拓地逾两千里;这到寡人了,总不能一事无成吧。寡人的心愿是,在有生之年,车通三川,问鼎周室,达成先祖未就之旷世伟业。若此,寡人死可瞑目矣!”武王言真意切,态度诚敬。 三川即洛川、伊川与汝川,是环绕洛阳的南部屏障。秦欲东出,绕不开的是周室洛阳。出函谷以达洛阳,可有两途,一是出函谷后,入崤塞,经由渑池直达洛阳,俗称函谷道,二是出函谷后经由硖石关,过硖石道南达洛水,沿洛水下行,经由宜阳入洛阳。 于武王来说,函谷已经在手,只差一步就可兵临洛阳,问鼎周室。 洛阳为大周王室所在地,迄今仍为天下中心。只要控扼洛阳,就能控扼周室,不仅可以号令天下,且可完全打通东出门户。而要抵达洛阳,秦人只有两途可走,一是与魏人战,打通崤塞,经由渑池、新安邑,直达周室;二是与韩人战,过硖石关,拿下宜阳,控扼三川,由洛水直达周室。第一途于武王是不可选的,因为秦人必须首先与魏人开战,而苏秦刚刚合纵五国,且纵亲司就设在魏都大梁。再说,即使秦人打通崤塞,控扼洛阳,若要东出,仍需要与韩开战,向东再打通虎牢关。对于武王来说,与魏战,等于同时与五国开战,而眼下韩国落单,伐之代价最小。 伐韩首在宜阳。秦人若得宜阳,不仅得到乌金,且可实控洛川,兵临伊川与汝川,由汝水东下,更可直取中原腹地。 武王的心愿,不是宜阳,而是车通三川,问鼎周室。 三川之地,全在韩室之手。武王说出此话,意思是再明确不过的:与韩开战,攻伐宜阳! 甘茂强力压住内中的冲动。 攻打宜阳正是甘茂夙愿,一则他接替的是前太傅嬴虔所司的军需职守,多年来深为乌金所苦,二则他的心中梦想从来不是辎重粮草,而是驰聘疆场,建立不世之功,重振甘门之威。然而,由于先父甘龙是逆臣,也由于他告密先父,使先父横遭极刑,由此落下不孝之名,他在秦国官场始终抬不起头来,先惠王虽然用他,却又总是防他一手。无论他如何努力,如何表现,除前番让他虚张声势攻打过宜阳之外,先王极少让他主将一方。 “甘茂?”见甘茂没有反应,武王提高声音。 “回禀我王,”甘茂镇静下来,平气应道,“只要拿下宜阳,我王之愿不难得偿!” “拿下宜阳,你可有把握?” “臣有把握,只是——”甘茂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臣有二忧,不得不说。” “请说。” “一忧是张相国。”甘茂苦笑一声,“我王若伐宜阳,就是与韩室开战,而相国为连横韩王,已经付出不少心血,臣是以——” “哼,寡人要的正是这个!”武王冷笑一声,“什么连横制纵?你给寡人数数,这些年来他都连的什么横?制的什么纵?他连横燕国,将我阿姐嫁过去,结果如何?燕国让齐国灭了,我的阿姐并外甥差点儿命丧战乱。他连横魏国,出任魏相多年,结果如何?我助魏伐赵,输了。我助魏伐韩,又输了,到头来魏国非但未能横成,倒是他本人灰溜溜地夹尾巴逃回来了。之后呢?是伐齐!他怂恿先父王使司马错伐齐,却又捆住司马错的手脚,不让司马错真打,结果如何?司马将军兵败桑丘,将我老秦人的颜面丢尽于天下!再后呢?是伐楚!他处心积虑,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先父王为他的蠢行赌上全部家当,与楚三战,结果又如何?我将士拿二十万鲜血与生命打下来的汉中、黔中二地,非但归还楚人一半,这又连於城十五邑也搭进去了!这辰光,他又开始说横燕、横韩了!燕国不说,单说这韩国,我将士赔上性命屁也没有得到,他在韩人跟前倒是做起好人来,使韩王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方城、宛城,天下铁都有五,韩人独占其二,而我死国将士不下二十万,得到什么了?拿我挡家护院的於城一十五邑,换回黔中、汉中各半片不毛之地!”拳头震在几案上,“就寡人所知,自古迄今,国土都是打出来的,不是靠谁的舌头绕出来的!” 武王以雷霆之势,将憋在心头的所有不快悉数吐出,甘茂听毕,吁出一口长气,接道:“我王既有此说,臣放心矣。” “说吧,你的第二忧?” “臣的第二忧,”甘茂凝视武王,拱个手,“是我王陛下!” “咦?”武王盯住他,声音提高。 “回禀我王,”甘茂应道,“宜阳是韩国大县,北连上党、南阳之地,东扼三川,堪称韩国西部重地,名为县,实则为大郡。我三军东出函谷,南越崤山,越千里而攻伐之,难矣哉。” “这个寡人晓得,”武王应道,“是寡人要征宜阳,你怎能反忧寡人呢?” “就臣所知,”甘茂接道,“张相国西并巴、蜀之地,北取西河之外,南取黔中、汉中,功莫大焉,但天下人并未过多地赞美张仪,赞美的是先王。昔年魏文侯令乐羊将三军远攻中山国,苦战三年,伐灭中山,乐羊凯旋得志,自诩其功,文侯出示整整一箧密奏,皆是毁谤他的。乐羊此时方知真章,再拜,稽首,涕泣,说伐灭中山‘非臣之功,乃主君之力也’。臣乃罪臣之后,蒙先王厚恩,恕臣之罪,使臣效力于秦以将功折罪。我王想必晓得,朝中诸臣中,不屑与臣交往者不乏其人。臣若伐韩,必将久战。久战,战的必是钱粮,是人力,亦必将惹人诽议。若是众臣挟此诽议,我王或听之!” “寡人知矣!”武王大手一挥,“甘卿宽心,无论何人,但凡毁谤甘卿者,寡人皆不信之!” “臣谢我王!”甘茂再次拱手,“昔日曾子居住于费地,有与曾子同名、同族者当街杀人,有人奔至曾子家,对其母说,‘曾参杀人’。曾母正在机上织帛,坦然应道,‘吾子不会杀人。’织机自若。有顷,又有人至,对其母说,‘曾参杀人’,曾母依旧织机自若。又有顷,第三人再至,对她说,‘曾参杀人’,曾母惊惧,投杼逾墙而走。曾参为大贤,曾母亦深信其子之贤,然面,当三人皆言其子杀人之时,虽为慈母,亦难守其信矣。今臣之贤远不及曾子,我王对臣之信远不如曾母,疑臣之人又远不止三人,臣实虑我王为臣投杼而走啊。” “寡人知矣。”武王以手指天,“寡人这与甘卿盟誓如何?” “臣谢我王!”甘茂拱手谢过,与武王指天盟誓于息壤之亭。 “甘卿,”誓毕,武王盯住甘茂,“寡人意决,先出三军六万,攻伐宜阳,马踏三川,甘茂,你可愿请命,成此奇功?” 甘茂跪下,叩首:“臣请命!” 看着看着,棋局走死了。 得知武王征伐宜阳已成定局,张仪将自己关进书房,闷坐整整一日,方才召来小顺儿。 “顺儿,这咸阳你住够没?”张仪问道。 “主公,您想做啥?”小顺儿呵呵笑几下,应道。 “就这几天,你筹备一下,带上你的翠儿,东出函谷。几个娃子,能带的你就带上,不能带的暂留下来。” “成。”小顺儿压低声音,“是不是赶往韩地侍奉香主母?” “嘿,你小子倒是灵哩!” “好咧!”小顺儿打出个响指,“自顺儿送走香主母,翠儿就盼着这一天呢!”皱眉,“她实在不想住在这府里!” “我晓得。你要悄悄行事,出函谷时,就说翠儿老家有事儿……张伯的家不是在关外的石邑吗?” “主公放心,顺儿能有一百个事由!”小顺儿嘻嘻一笑,盯住张仪,“主公何时过去?” “再过一时吧。” “好咧,顺儿、翠儿守着主母,在韩地候您!” “对了,还有一桩事儿!” “顺儿听着呢。” “禀报冷大人,就说秦王已命甘茂为将,起兵六万征伐宜阳!” 小顺儿吸一口冷气,压低声音:“主公,这……身为秦人,能讲吗?” 张仪横他一眼:“离开秦地,你还是秦人吗?” “好咧!”小顺儿大步出去。 天色傍黑,魏冉、芈戎结伴来了。他们晓得新王与张仪不睦,为避嫌,就选在晚上,在天色将黑不黑之时赶到,且没有乘车,是从偏门进府的。 二人到访,是受芈月的托。先王暴崩,芈月本就忐忑,武王这又突然诏命公子稷入质于燕,让她真正急了。 “于公子稷,这或是最好的出路!”张仪淡淡一笑。 “好在何处?”芈戎急问。 “王室公子可分两类,一类是声色犬马,无所事事,另一类是历危涉险,胸怀大志。你二人希望稷公子成为一个声色犬马、无所事事之徒吗?”张仪盯住二人。 二人摇头。 “燕太后是先王长女,秦王阿姐,与稷公子为同父姐弟,而方今燕王为稷公子外甥,稷公子为质于燕,必受礼遇,不会吃大苦。此其一也。燕地偏远,没人肯去,稷公子这去了,在秦室诸公子中,最是劳苦功高。万一朝中出现变局——”张仪顿住话头。 二人皆吸一口长气。 “相国是说,朝中会有变局?”魏冉压低声音。 “呵呵呵呵,”张仪轻笑数声,“你不是熟读《易》吗?何谓易?” 魏冉再吸一口长气。 “对了,”张仪看向芈戎,“可让你阿姐恳请秦王,由你护送稷公子赴燕。”看向魏冉,“你现在爵至何级?” “左庶长。” “很高阶了。”张仪闭目有顷,“你要设法卫戍京都咸阳,守护你的阿姐。咸阳卫戍归车卫国管,你可恳请车卫秦,让他通融,我不便说话。” “明白。” “魏章将军还在咸阳吗?” 魏冉点头。 “忙什么呢?” “喝酒。” “要想喝酒,就解甲归田,寻他个偏静处,心平气和地喝。” “冉代家父谢张叔指点!”魏冉拱手。 当冷向将突发危情禀报韩襄王时,韩王惊骇了,一口正在咽下的风干鹿肉的碎末呛进嗓眼子里,憋得满脸涨红,剧烈咳嗽。内臣紧赶几步,在襄王的背上连声敲捶。随着一通接一通的剧烈咳嗽声与捶背声,不少肉沫总算是从他的鼻孔里喷射出来。 襄王捂住胸部,美美地大喘几口,盯住冷向:“张仪呢?他怎么说?” “唉,”冷向轻叹一声,向空祈祷,“愿上苍保佑他安然无事!” “你是说,秦王会杀他?”襄王急问。 “当年商君的事,我王想必是晓得的。” “快,有请公叔!”襄王急旨内臣。 不一会儿,公仲侈来了。 于韩国而言,宜阳是万不可失的,不仅仅是因为乌金。韩地被河水分为南北两片,河水之北是上党区,是韩国的发祥之地,河水之南坐拥三川,怀抱洛阳,这才是当下真正意义上的韩国。宜阳为韩国的最西屏障,宜阳若失,韩国最为富庶的三川之地,尤其是位于洛川(洛水河谷)的铁都宜阳与位于汝川的坊都阳翟,就直接暴露于秦人的铁蹄面前,再无遮挡了。 然而,面对虎狼之秦,如何阻挡? 关键是,一如秦武王所断,在五国纵亲之外的韩国,成了一头落单的牛! 君臣三人愁眉不展地谋议了足足两个时辰,未能议出个所以然来。 “兵来将挡!”公仲侈怒了,“眼下别无良策,只能拼了!” “怎么拼?”襄王看向他。 “无论如何,宜阳不能失!”公仲侈接道,“宜阳现有守卒三万,外加关防兵卒两万,合兵五万。臣之意,我王可从上党调军三万,再由郑城调军三万,加上宜阳守卒,合兵十一万,可与秦人一搏!再说,毕竟我为主,得地利!宜阳城中,有人口不下二十万,苍头、丁壮不下五万,秦人要想一口吞下,没那么容易!” “公叔,”襄王看向他,“御秦之事,一切由您统筹!”转对冷向,“除用兵之外,冷卿可有良策?” “臣请使魏!”冷向拱手。 “使魏?”襄王看向他。 “王上,”冷向接道,“您在咸阳待过,是晓得秦人的。秦王嗜武,一旦开启战端,是要打到底的,单凭韩国一己之力,抗不住秦人。为今之计,我王必须求请援兵!” “可魏王他……” “臣请使魏,不是求请魏王,而是求请另外一人!” “可是犀首?”公仲侈急问。 冷向摇头。 “何人?”襄王怔了。 “苏秦。”冷向回他个苦笑,“五国纵盟是在大梁签下的,就眼下情势,我王惟有恳请苏秦加入纵盟,共抗强秦,方为上策!” “可这……”襄王长叹一声,“唉,全怪寡人,把路走死了!” “臣请一试!”冷向拱手。 “准卿所请!”襄王起身,朝冷向躬身行个大礼,“冷卿啊,寡人,还有整个韩国,这就拜托您了!” 冷向亦起身,叩首:“臣……尽力!” 苏秦赶往大梁,迎候使秦归来的陈轸。 陈轸上年纪了,不胜颠簸,返程也无急务,就走走停停,过函谷后又渡河向北,回安邑怀旧一圈,在已破败不堪的元亨楼前感伤一阵,这才折返回函谷道,过境洛阳,赶往大梁。会于大梁是他与苏秦约好了的。 陈轸到时,苏秦已在恭候。陈轸晓得苏秦关切的是张仪,遂略过使命,将他拜访张仪并带他往祭商君的事率先讲了。苏秦轻叹一声,带陈轸前往公孙衍的相府,三人就秦国之事正自议论,门人进来,递进拜帖,说是韩王特使冷向到访。 三人皆吃一惊,面面相觑。 公孙衍迎出,不一会儿,引冷向入厅。 冷向显然没有想到厅中会有苏秦与陈轸,先是一怔,继而笑了,朝苏秦拱手:“韩人冷向见过苏大人!” 苏秦回礼:“苏秦见过冷兄!” 冷向看向陈轸。当年陈轸使秦时,曾到商君府中拜访过,二人也算熟悉。 “韩人冷向见过陈大人!”冷向拱手。 “见过,见过!”陈轸回礼,“眨眼就快三十年了!” “是呀,那辰光,我们都还年轻!”冷向慨叹。 作为主人,公孙衍于主位坐下,招呼三人客坐,传令府宰备宴。 “冷兄此来,真还没想到呢。”苏秦笑笑,指向公孙衍与陈轸,“不瞒冷兄,我们方才还在议论韩国的事,在下正说要赴韩呢!” “谢谢诸位挂念韩国,谢谢诸位!”冷向再次拱手。 “观冷兄眉间郁结,可是有事?”苏秦凝视他。 “秦王要伐韩国了!”冷向缓缓说道。 “啊?”苏秦三人几乎是不约而同。 “拜甘茂为将,起三军十万,说是攻伐宜阳!” 苏秦看向陈轸。 “咦?”陈轸纳闷了,“不瞒冷兄,在下刚从咸阳回来,临行前还……还到张仪府上拜望他,没听说伐韩的事啊!” “是陈大人离开咸阳之后才确定的。”冷向轻叹一声,悉数讲了张仪府宰小顺儿的传话。 小顺儿是苏秦熟悉不过的人。见张仪已将香女母子并小顺儿一家安置在韩国,苏秦晓得事情严峻了,由不得看向陈轸。 “唉,”陈轸叹道,“在下劝张仪离开秦地,嘴皮子都磨破了,可他……唉!” “不是他不肯走,是他走不脱呀!”冷向苦笑,“估计就这辰光,若无秦王旨令,他怕是连咸阳城门也出不去的!” “我晓得是这结局。”陈轸接道,“轸走遍列国,尝遍世态炎凉,比照下来,最无情者莫过于秦室。商君为秦立下汗马功劳,先秦王竟然容不下他一个全尸。莫说是商君并未造反,即便是真的反了,功过相抵,留他一命又能如何?这下轮到张仪了。唉,可惜呀,在下拉他到商君墓前,什么话都讲明了,可他……” 苏秦闭目,良久,抬头看向冷向,冷不丁道:“冷兄,事已至此,请实言以告,您来此地,究底是为秦还是为韩?” 苏秦说出此话,显然是指冷向前往宛城景翠处坏楚之事。冷向忖得明白,拱手应道:“前番至宛,是奉张仪之命,为秦。此番至郑,亦是奉张仪之命,为韩。” 此话直白到无以复加。 苏秦震惊,看向公孙衍。 公孙衍也是怔了。 “冷兄,”苏秦接问,“在下拜访您时,请您出山,您拒了,说已不问世事,何以这又问起世事,并这般听命于张仪呢?” “向不敢违怫师命。” “师命?”苏秦急问,“敢问冷兄,师从何人?” “尸佼。”提到这个名字,冷向望空拜揖。 苏秦三人皆吃一惊。 “尸佼?”公孙衍自语,“昔年曾听白相国讲起此人,家在魏地曲沃,与卫鞅同为公叔痤门人,之后卫鞅走秦,尸佼不知所向,不想此人竟是冷兄师父!” “亦为商君师父!”冷向接道。 三人又是一惊。商鞅与尸佼差不多大小,竟然也以尸佼为师,与小他多年的冷向是师兄弟! 但这并不是让他们更吃惊的。 “商君之法,”冷向语气平淡,似在讲述一段与他毫不相干的琐事,“其实出于师父之口,是由在下撰编成文,由商君审定修编,面君推行。河西战后,商君成为商君,不再听师父,师父预知到什么,不告而别商君,连在下也未道别,亡走巴地,方才脱过一难。” 苏秦三人几乎骇然。 “这么说来,”苏秦急问,“张仪是见到尸佼了?” “是的,”冷向缓缓应道,“张仪征巴蜀时,是师父访问张仪的。师父认可张仪,助他灭巴,仪传达师命,在下不敢不从。” 冷向讲出这些,是掏出心窝子了。 三人疑虑顿消。 “冷兄,”苏秦再问,“张兄嘱你至此,可为何事?” “救韩。” 苏秦看向公孙衍。 “救韩不难,”公孙衍接道,“但韩王首先要加入纵盟!” “韩王是求之不得了,还求苏大人并纵盟列国不计前嫌,允准韩国所请!” 公孙衍看向苏秦。 “犀首呀,这儿在叫哩,”苏秦看向投射在门厅里的日影,拍拍肚皮,“只顾听冷兄说话,日头竟就过午了。韩国入盟的事,咱几个还是吃着说。” 众人皆笑起来。 伐大国,备战三年。 武王却是急脾气,莫说是三年,纵使三个月也不容许。甘茂虽说筹备充分,但这筹备皆是多年前的,这辰光只能是吼赶着上。好在秦法威武,一旦旨令下达,无人敢说半个不字。在甘茂受命后不到一个月,七万秦卒就兵分两路开赴洛水河谷,第一路为辅攻,约两万步卒,兵出商城,经由秦人所占据的几个乡邑,沿洛水河谷攻袭宜阳。洛水河谷上流山高谷深,个别地方还是绝路,需要架设栈道,故而该路进展缓慢。走过半程,水流变深,秦卒制筏漂流,倒是畅快许多,亦免除了由商地绕道洛川的长途调兵之苦。另一路五万锐卒,由甘茂为主将,公子华为副将,兵出函谷,直入硖石关。 函谷关之东为一片肥沃谷地,人丁旺盛,有焦、陕、曲沃、石邑等十多个大小城邑,还有两处渡口,茅津渡与太阳渡,分别勾通河水南北,堪称函谷道上的交通要塞,春秋时为虢国地界,后虢国为晋人假道虞界所灭,再后归入魏土,一直为魏人控扼。商君之后,苏秦合纵六国,庞涓挟六势伐秦受挫,此地的部分城邑为秦人所占。之后是张仪横魏,秦、魏和睦,秦人又将所占渡口并焦、陕等几个城邑归还于魏,只保留一个城邑,曲沃,而曲沃正是由函谷关通往硖石关的过道。 由硖石关开始,即为韩人地盘,硖石关也是由韩人设立的。 甘茂的谋略仍旧是奇兵突袭,因而,自受命开始,甘茂就严禁伐韩谋事外泄,三军调动也都是隐秘进行,多为夜行军。 攻击依例发生于四更过后,五更不到之时,守卫人员最是困乏。 大出甘茂意料的是,韩人非但有所筹备,且在秦人刚一逼近,就有烽火燃起,继而是灯火通明,万弩齐发,反倒将攻击的秦人整懵了,丢下不少尸体。 秦军先锋将军恼羞成怒,展开强攻。攻关战斗从凌晨一直打到后晌,秦人越聚越多,强攻改为迂回,最后由山区小径绕过关隘,攻入关塞大后方,再由后方杀奔关塞,守关数千韩卒前后受敌,大多战死,硖石关失守。 秦人如潮水般涌向洛水河谷。 韩人顽强抗拒,边退边战,渐渐退入宜阳外围城墙。 宜阳城为韩国西部的重点防御城邑,城墙原本高大结实,沟池宽阔,近日又得紧急整修,更见牢固,物资储备也极丰富,水源不缺,兵器锐利,众志成城,更有韩相公仲侈亲自坐镇,士气高涨,堪称是固若金汤。 从地势上看,宜阳城位于洛水南岸,背后为山,前面洛水呈倒u字形,将宜阳城环护起来。沿洛水南岸,韩人修有一堵可供防护的城墙。该墙不高,墙顶也不能走人,但躲在墙后,既能防护对方利矢,又能伺机杀敌,延缓敌人的进攻速度,为主城守护争取时间。 这道防护墙由洛水一直连通到宜阳背后的山脊,形成一个长达三十余里的大圆,构成宜阳的外围防线。负责这道防线的多是弓弩手与长枪手,强弓利矢是他们的主要兵器。在他们身后约二里开外是真正的宜阳城,一旦秦人突破外围,韩人就可有序退入内城。 宜阳内城,城墙高大结实,城池宽深,城门坚固,厚厚的木门外面更包一层厚达五厘的乌金锻板,一旦关闭,既不怕火,也不怕撞。 有粮草,有辎重,有坚壁,有兵器,宜阳韩人有恃无惧。 然而,秦人是更可怕的存在,何况是武王当世,丹阳之战中三大力士陷阵破楚的疯狂传奇犹如一张巨大的魔网沉甸甸地罩在宜阳人的心头,压得他们胸闷气急。 确实,秦人的勇猛也远远超出韩人的预料。不到三日,宜阳的外围防线就被强渡洛水的秦卒攻破,多处墙壁被推倒,韩人未及全部后撤。秦军就如潮水般涌进,直取城门。韩人急了,急拉吊桥,关闭城门。尚未退入城中的部分韩卒只好在两堵城墙间奔逃,成为秦人的枪下之鬼。不少依旧守御外墙的韩人则被秦人由背后包抄,倚墙作最后的抗拒。 秦人越涌越多,数以万计,渐渐占据外墙之内的有利地势,布成双向阵势,一向围攻城门,一向围歼未及撤回的韩卒。数千韩卒被逼在外城之内,更多秦卒从缺口处冲进,竖起坚盾,一步一步地向他们逼近。韩卒射出利矢,但秦人的盾牌异常坚固,韩军情势万分危急。 眼见秦人就要逼到跟前,大规模的杀戳就要开始,宜阳的主城门突然打开,吊桥放下。伺机攻城的秦卒刚要抢夺城门,一行十多辆战车如风驰电驰般冲出,杀向已成攻势的秦人方阵。 秦卒猝不及防,急急闪躲,已是迟了。为首一辆战车犹如发狂的猛兽直冲过来,秦军血肉之阵根本阻挡不住,被纷纷撞倒于地,遭到后续战车辗压。 因有外墙与洛水的阻挡,秦人冲进来的皆为步卒,而甲车是步卒的克星。 关键是,韩国的甲车是专为冲击步卒方阵而特制的,是秦卒从未见过的。首先是驷马,由蹄子之上皆裹重甲,只露出两只马眼,枪矢不尽。车身沉重,为木包铁皮,车轴为精钢,轴外两端突出各三尺,尖端锋利,由精钢锻打而成,与车轴连为一体。 此车的功能主要是冲撞。每车只有二人,一是御者,二是枪手兼备用御者。 韩国战车接二连三地冲入由秦卒布成的血肉之阵。为首战车所立之人,白甲裹身,银枪在握,专挑秦卒轧堆处冲撞。十余战车紧跟其后,散作扇形,疾如暴风。战车过处,即使闪向旁侧的步卒断也躲不过两根各长三尺的利刺,凡被挂到者不死即残。在韩车之阵的扇形冲撞范围内,几乎没有秦卒可以逃生。 秦卒无不被韩国战车的气势所惊呆,长枪与坚盾不堪一冲,秦阵于瞬间凌乱,秦卒四散奔逃,成为韩车的追逐对象。 眼见秦人阵势大乱,盾阵失序,被围的韩人纷纷杀出,秦卒溃退,逃向外墙。 然而,秦卒逃得再快,也跑不过韩人的战车。 韩人早在战前已将外墙与内城之间的土地铲平,以利战车驰聘。在前面十几辆战车冲出不久,更多的韩国战车冲出来,参与围猎外墙之内的秦国步卒。 正在围攻韩人的秦卒步阵见韩人的战车由后杀至,紧急抗拒,结局同样悲惨。 秦国步卒真正领教了韩人坚车的厉害,先后丢下数千具尸体,不无狼狈地全部退出外墙。城内韩卒趁势涌出,将秦人逐过洛水,补牢残破的外围防墙。 这一战,韩人先败后胜,检点战果,共毙敌五千余名,韩卒则死伤三千多,战车毁坏七辆。 入夜,宜阳郡守府中,主将公仲侈端坐主位,十多名将军列席,那名于白日率先冲车而出的白甲青年列于第一名。 坐在公仲侈陪席的是二人,一个是宜阳城中的巨贾白虎,另一个是公子韩儡,宜阳县的守丞。 离魏赴韩之后,白虎承继父业,专心于商贾。在黄叔等人扶助下,历经十多年辛苦经营,白虎再次振兴白家生意,宜阳城中近半数冶炉渐渐成为白家私产,阳翟城中的商户也大多有白家参股。之后公孙衍赴韩任相,起用白虎为司徒。俟韩襄王即位,公孙衍辞职离韩,白虎也就挂官弃职,在阳翟、宜阳诸地经营他的商贾帝国。 列于将军首席的白甲青年是白起。 当年的小白起已经长大了,成熟了,且还娶妻生女。 在庞涓、孙膑的身边度过童年,更有庞涓送他的六章《吴起兵法》陪伴长大,白起的梦想再也不是如白圭、白虎这般亦商亦官,而是驰聘疆场,成为如吴起、庞涓、孙膑那样的铁血将军。只是身为独子,白起不合应役条件,此愿终未如愿。此番秦人侵袭宜阳,白起于危急辰光,驾着由他自己设计的白家战车,领着由他一手打造的白家车队,率先打开城门,冲入敌阵,大捷而归,着实让公仲侈大开眼界,特别请他列席是夜举办的城防会议,且让他坐于武将的第一位。 “白公,诸位将军,”公仲侈抱拳一周,“今朝大捷,我重挫秦人威势,立首功者,是白公子,白起。然而,秦人来势极凶,宜阳城防虽然坚固,我等也不敢麻痹大意。本相召集大家,评功论赏倒在其次,首要是请诸位出谋画策,堵住漏洞,使秦人无机可乘。”看向白虎,“白公,您先说。” “我等皆是保家卫国,当尽全力。战在辎重粮草,在下别不多说,在此承诺,白家愿竭所有,助力诸位守城。至于如何守城,在下就拜托诸位了。”白虎拱手。 公仲侈带头,诸将皆起掌声。 “有白公承诺,诸位可以安心守城了!如何守城,诸位可有妙策?” 诸将面面相觑。 “起有言!”白起拱手。 “白公子请讲!” “就眼前情势,起以为,秦人不会轻易撤离,宜阳之战,必将持久。持久守御,重在三处,一是粮草,二是水,三是器械。我城中粮草可支三年,粮草不足虞,器械足用,亦不足虞。可虞者,是水。外城不可长守,若是秦人控制外围,制我水源,我内城就将无水可饮。是以白起建言主将,可使民众多掘深井,以防万一。” “白公子所言甚是!”公仲侈应过,转向郡守韩儡,“掘井的事,由你实施,立马进行!” “还有,”不及韩儡应声,白起接道,“守城不在守,攻城不在攻。是以白起建言主将,可在坚守城池的同时,挖掘一条隐秘暗道,通达西山,我经由此道,一可与外界随时保持联络,二可随时出动锐卒,扰敌心神,使其食不得安,睡不得眠。” 显然,这是一个更大胆的建策。 公仲侈盯住白起,良久,朝白虎拱个手,转对白起:“白起,本将决定奏请我王,任命你为宜阳军尉,自明日起,你就履行职责,统领诸将,守护宜阳,正式任命俟王命抵达!” 公仲侈当场任命一个未入军役的富家公子为众将之首,在场将军无不惊呆。有顷,掌声雷鸣。一是白家有钱,有白起做军尉,众将有靠山。二是白日之战,众将看在眼里,如果没有白起坚持开城门营救,就没有这日的大捷,城墙之外的数千韩卒也将无生还可能。 白起单膝跪地,示以大礼:“白起受命。相国厚遇,起碎骨以报!” “诸位将军,”公仲侈接道,“秦人背信弃义,欲吞我宜阳,马踏三川。我等防守宜阳,事关国运、社稷,意义非凡。本相明晨即回郑都,统率上党、虎牢、郑城诸地军马,赶至宜阳,与秦人决战!还有,秦人毁誓违盟,我王已经重入纵盟,纵亲列国不会不出兵,诸将大可宽心一搏,要让秦人明白,老韩人的血也是热的!” 众将誓毕,各回职守。 翌日晨起,公仲侈在众多卫士保护下,通过依旧控制在韩人手中的后山通道,驱车东去。 与此同时,在黎明的晨曦中,一只大鸟从宜阳城内的一棵大树上腾空飞起,在宜阳城上空盘旋几圈,向西飞去。 韩国求请加入纵盟是苏秦早就料到的事。苏秦未料到的是,韩人求得这么快,且出此主意的竟然是张仪。 看来,张仪与武王是真的闹掰了。这个苏秦料到了,使陈轸使秦,为的也是这个。然而,如何才能救张仪出秦呢? 办法只有一个,就是聚纵亲之力,打疼秦国。 只有打疼秦国,秦武王才会明白蛮力是不可以的,也才会善待张仪。眼下看来,尽管没有正式承认,张仪其实已经明了鬼谷先生所布的纵横大局,也明了他的苦心,不然不会使小顺儿给韩国透信。待过去眼前这道坎,他们兄弟共力完成鬼谷先生的这局天下大棋,并非没有可能。 此番五国纵盟,苏秦汲取前面教训,不再是空对空,而是做到实处,做到细处。合纵是为摒秦,因而苏秦选择的是抗秦前哨魏国,在其都城大梁设立列国纵亲司,由魏襄王腾出六座连在一起的上卿级大宅,每一宅第原本为五进院落,由王室统一建制,各占地五亩,再经由工匠改造,合并成一个占地约三十亩的宠大院落,新起大门一座,远观起来高大雄伟,气势磅礡,由魏国派甲士日夜守护。大门的门楣上高悬一个匾额,上面是由天下大儒孟轲书写的“天下列国纵亲司府衙”几个金字。苏秦又使人从稷下学宫里招聘逾百有志于纵横大业的年轻人,门派不限,根据其所擅长,分派其不同职守。衙内六大宅第,纵亲五国各立一司,由纵亲国所派特使司守。另余一宅原本就是留给韩国的,这辰光就由韩国特使冷向住了。 由统一的纵亲司专人对接,列国事务处置起来就快捷许多。 然而,出兵援韩并非易事。赵国陷于中山,腾不出手。燕国尚未恢复元气,魏国与秦边境相连,压力本就巨大。能够出手的只有齐国与楚国。 楚、秦刚刚和解不说,楚人与秦连番征战,元气已伤,即使出兵,也只是象征性的。真正能够遏止秦人气势的,只能是齐人。匡章好说,主要是游说齐湣王。 而要游说齐王出兵救韩,只能是苏秦亲往。 在赴齐之前,苏秦已使冷向说服韩王,让韩王归还前番伐楚时所取得的包括叶城在内的全部楚地。韩王准允了,但要求楚王先出兵,韩国后归还所占楚地。楚怀王对秦人的怨恨仍旧未消,当即诏命驻守宛城的景翠引宛军五万,移防鲁关,做出援韩之势。 苏秦布局完毕,将纵亲司交给公孙衍统一协调,使飞刀邹驾车,直驱临淄。 不利的情报越来越多的传到咸阳。先是宜阳攻击失利,苦战逾月,伤亡近两万,不过是突破外城,且尚未控制全部外围,因为秦军背后总有小股韩人出没,防不胜防。甘茂修书,请公子华回咸阳求请补充兵力;继而是大梁向列国发出传檄,昭示天下,韩国正式加入列国纵盟,已在大梁立约,纵亲列国一致同意救韩制秦。 武王似也觉得是自己莽撞了,再次召集重臣,廷议局势。 与会重臣中没有张仪与魏章。魏章早于一个月前解甲归隐,南赴巴山。征巴蜀之时,魏章就喜欢巴地的青山绿水,也交下不少巴人朋友,承诺他们,有朝一日他会来巴地养贻天年,这辰光算是得遂所愿。张仪则直接抱病,由紫云回话了。 没有张仪与甘茂,廷议的气氛松活不少。武王是铁心伐韩的,众臣不再议论韩战,转入如何应对苏秦的纵盟。 应对苏秦,非张仪不可,是以众臣议来议去,话题不可避免地落到张仪身上。 武王的脸色阴沉了。 武王结束廷议,独留公子华。 “华叔,”武王盯住他,“您说实话,若要化解苏秦合纵,就一定得是他张仪吗?” “回禀王上,”嬴华思索一时,沉声应道,“天下知苏秦者,莫过于张仪。苏秦合纵,张仪应以横策,就眼下来看,没有比之更好的应对。” “若是他张仪死了呢?”武王语气冷寒,“难道秦国就束手待毙了吗?” “禀王上,”嬴华打个寒噤,略顿,“即使张仪死了,应对纵策的仍会是横策!张仪的价值在于策,而策在于实施。” “纵策呢?”武王顺势接上,“如果苏秦死了呢?” “也是一样。商君立秦法,商君死了,秦法仍在。” “寡人以为,这不一样!”武王凝视嬴华,“商君死了,留下一部秦法,秦法是可见的,是可实施的。张仪的横策呢?他留下什么?只有满口说辞!苏秦也是。” 显然,武王捉到了问题的根本。 “华叔,”武王接道,“天下纵横多年了,您也熟悉。您这讲讲,苏秦的纵策是什么?是合纵六国。合纵六国是为什么?为抱成团,摒我大秦,制我大秦。为何要抱成团摒我大秦、制我大秦呢?因为我大秦是虎狼之国。关键是,如何才能合纵六国呢?苏秦没有讲,也没有留下一本秘笈。六国之所以能够合纵,靠的全是苏秦来回奔走,靠苏秦出卖嘴皮子功夫。没有苏秦,六国是纵不成亲的。如何才能化解六国合纵呢?张仪的应策是连横。什么是连横呢?连横就是分别化解纵亲国,让他们抱不成团。关键是,秦国如何才能分化瓦解纵亲国呢?张仪同样没有讲,同样也没有留下任何秘笈。燕、齐、魏、韩之所以能够成横,靠的完全是张仪个人的奔走。没有张仪,四国是横不成功的。” “是的,王上,臣完全赞同。” “既然如此,把苏秦干掉不就成了!”武王字字铿锵。 公子华长吸一口气,闭目。 “天下没有苏秦,就没有合纵;天下没有合纵,他张仪就一无用处。他无用处于秦,就能死心守在我紫云姑身边!我紫云姑为我大秦付出太多,该当享个太平晚年,是不?” 公子华依旧闭目,依旧没有应声。 “华叔?”武王盯住他,提高声音。 “若此,胜之不武!”公子华几乎是挤出一句。 “华叔呀,”武王叫道,“什么叫个武?武就是真刀实枪,摆到当面干!他苏秦武吗?他凭什么不摆到当面干!他合天下之力制我大秦,这叫什么?这叫武吗?这叫以多欺寡!墨家怎么说?众不欺寡!他东跑西颠,四处撺怂,卖弄嘴皮子,这叫武吗?他若有本事,就来向我叫板!六国之君若有本事,就来向我叫板!他们可以一齐上,以武对武,难道寡人还能怕他们不成?” “王上,”公子华睁开眼,拱手,“就臣所知,苏秦身边有不少墨者卫护,更有不少侍卫日夜守值,若要除他,断非易事,是以臣奏请我王从长计议!” “这些话怎么听也不像是华叔您说的,”武王脸色拉长,“在寡人眼里,华叔向来敢作敢为,从未提及过难与易。若为易事,寡人还要专门叮嘱华叔吗?我花费巨资设台养雕,又有何用?”缓和语气,“苏秦之事毋须计议,寡人留下华叔,为的只是这个。华叔听旨!” 公子华拱手:“臣听旨!” “三个月之内,寡人希望听到雕台传来捷报。” 公子华倒吸一口凉气,良久,拱手:“臣受命!” “还有,”武王语气加重,“若是苏秦没死,寡人就拆除雕台,所有参战黑雕皆依秦法处置!”略顿,补充一句,“当然,不包括华叔您!” 公子华回到府中,心头窝着万千滋味,闷坐整整一夜,方于黎明时分驱车驰向终南山,直入黑雕台。 天香已从楚地返回,而能够执行此旨的也只有天香。 公子华传达完武王谕旨,天香吃一大惊,似是不相信这是真的。 “唉,”嬴华长叹一声,“先王尸骨未寒,王上强伐宜阳,这又……”苦笑。 “金雕,”天香沉思半晌,凝视嬴华,“王上怎么说我不管,我只听你的,你说杀谁,我就去杀谁!” “唉。”嬴华又叹一声,“先王几番要杀苏秦,几番都是不舍。为何不舍?因为惜才。先王是知苏秦的,对于未用苏秦,先王追悔莫及。好在天不负秦,又送来张仪。一个合纵,一个连横,将天下乱象二分。短短十余年,天下为之巨变。有苏秦,列国乱中有序。有张仪,秦国不落下风。这下好了,先王走了,王上一味恃力,重用任鄙、乌获,既不知张仪,也不知苏秦,更不知天下之智。长此以往,秦国危矣。先祖、先王多年心血,亦将毁于一旦。你、我,还有难以计数的死国勇士,所有的血与汗,也都白流。” “这都是命!”天香应道,“命即定数,非人力所能改变。譬如天香,本为公主之身,未及成人,却国灭身俘,沦为臣奴,先入风尘,再陷死狱,待死之际,却又命不该绝,遇到先王并公子搭救,方有今日。至于明日,天香从未多想。一切皆是定数,多想是没有用的。既然多想无用,金雕又何必去伤这心神呢?” “我是为苏秦、张仪而叹。天生英才,亦妒英才啊!” “王上要杀的是苏秦,没说要杀张仪呀!”天香怔了。 “唉,天香啊,你不晓得他俩。没有苏秦,也就没有张仪了。” “天香明白了。这都是命,都是定数。譬如商君,遇到先孝公,是他的命。遇到先王,是他的定数。苏秦、张仪也是。”天香起身,“天香从命,这就履行我王旨令!” 天香就要走出门去,身后传来嬴华的声音:“天香!” 天香住步。 嬴华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 时光凝滞。 不知过有多久,嬴华身子依旧没动,只出来一个声音:“去吧。” 天香快步离开,身后传出一声沉闷的叹息。 时入初冬,来自北冥的乌云驾驭凛冽的冷风,从东北方向的海面扑向临淄。 齐湣王移居雪宫,关门闭户,燃好炭火,恭候这年的初雪。 雪未落下,倒是田文带着苏秦、冷向登门来了。 苏秦与冷向前往齐国求救,在临淄一住二十多日,但湣王一直没有给出圄囵话,既不说出兵援韩,也没说不出兵援韩。苏秦晓得船在哪儿弯着,也是时间紧急,干脆扯上田文,与冷向寻上门来。 开口相求的依例是当事人冷向。 “韩使呀,”冷向尚未讲完,齐湣王就摆手打断他,“韩国的事,寡人已经晓得了,但兴师动众不是一桩走亲访友、说走就走的事,敬请韩使暂回馆驿,容寡人斟酌一二,再行定夺,如何?” 见齐王话已如此,冷向只好谢恩,徐徐告退。 “苏子,”听到韩使走远,齐湣王看向苏秦,“寡人正说要寻你议论此事呢。前番四国伐楚,韩得方城、宛城,魏亦得益不少。寡人参与伐楚,不是为利,是为替先王出口恶气。之后楚王求和,寡人信你苏子,与楚、燕和解,加上赵、魏,共成五国纵盟。天下纵亲国有六,惟独他韩王死心横秦。今秦人征伐他了,韩王不去求秦,反而上门来求寡人,这合理吗?你说,寡人这是该救他呢,还是不该救他?” “臣以为,我王该救!” “寡人为何该救?” “因为我王不救,就没人救他了。” “凭什么呀?”齐湣王两手一摊。 “就凭三个理,其一是,先齐王已经救过韩人,且在救韩人时,粮草辎重悉数被焚不说,也死不少人。我王若是不救,先王就算是白救了;其二是,秦人先战败魏人,之后是赵人,再后是楚人,韩人就不必说了,纵亲列国中,秦人惟一惧怕的是齐人,我王若是不救,怕也没人能够救了;其三是,韩王听信秦人,与秦结成横盟,反受盟友攻打,心伤透了,这已回心转意,入我纵盟。韩国既入纵盟,就是纵亲友邦,我王理当依据盟约,出兵相救。” “既要依据盟约,就得纵亲列国共同出兵,苏子这苦苦守在临淄……不太合适吧?” “回禀我王,”苏秦应道,“楚王已经允准出兵,魏王也答应了,赵王虽在忙于中山之事,却也捎话于臣,愿意抽出兵力援韩。燕国那样儿,我王想必理解。若是我王定要燕国出兵,臣这就求请燕王,相信燕王会信守纵盟!” “若是此说,”齐湣王吧咂几下嘴皮子,“此事另当别论。”略顿,倾身,“对了,方才苏子说,赵王在忙于中山之事,寡人这也在忙呢。赵王忙活中山,出动三军二十万,外加燕人五万。宋国不比中山小,人也不比中山小,寡人少说得备兵三十万,实在是抽不出多少人哪。不过,既然赵王允准出兵,寡人也允准,赵王出兵多少,寡人也出多少,如何?” “臣敢问我王,”苏秦盯住湣王,“在纵盟里面,您是真的想与赵王平起平坐吗?若此,臣心中有数了,这就告退!”起身欲辞。 “哎哎,苏子,”湣王急切拦住,“你这说说,怎么个不平起平坐?” “方今天下,拚比的是势力强弱。秦据四塞,拥巴蜀,行苛法,性残忍,堪称虎狼之邦。与秦相形,六国皆弱,是以臣行合纵,以摒强秦。六国纵盟,在表可以不分主次,在里呢?国有大小,势有强弱,人有多寡,总不能没个牵头的吧?初成纵时,魏势最强,牵头的实为魏王;之后魏势衰弱,楚势走强,牵头的改为楚王;眼下楚人三战皆负,这牵头之位……”苏秦顿住,悠悠地出口长气,“大王是要诚意谦让给赵王吗?” 齐湣王陷入长考。 “赵王志在中山,得一隅即足。我王难道亦志在一隅吗?宋国已是我王囊中之物,赵、燕、魏、楚、韩皆无异议,我王早晚探之可取,而牵引六国、号令天下,难道我王从来没有想过吗?” “号令天下?”齐湣王闭目良久,嘴角撇出一笑,“苏子讲得总是好听。自古迄今,凡战皆为得益。苏子昔日合纵,先王听从,不惜人力物力,先救赵,后救韩,与魏两战,皆败之,我死伤军卒数以万计,粮草辎重不算,更是招引秦卒不舍数千里伐我。我损失如此之大,得到什么益了?什么也没得到。得益的是赵,是韩,是楚。赵得复邯郸,韩得保社稷,楚得占襄陵!苏子今又合纵,盟约尚没干透,就又带韩使向寡人求救,要寡人再出兵,再与秦战,你说,寡人是听你呢,还是——”顿住,身子后仰。 “唉,”苏秦长叹一声,“我王已得大益,这却只字不提,秦实伤悲!” “寡人得何益了?”齐湣王怔了。 “天下惧齐!”苏秦凝视湣王,“大魏武卒为天下至强,齐与魏两战,皆败之。虎狼之秦天下惧怕,齐卒再败之。四国伐楚,陷入胶着,又是齐卒一吼,率先败楚。大王啊,方今天下莫不惧齐,齐卒所向,莫不披靡,这是多大的益啊,我王难道从来没有想过吗?臣敢担保,我王根本毋须与秦死战,只要出兵援韩,秦卒就将不战而退!” “苏秦呀,”湣王苦笑一下,“你这口才,寡人是说不过的。只是这事体……”顿住。 “臣谢我王褒奖!”苏秦拱手,“只是,我王有所不知,臣凭的不是口才,是事理。我王可以不听臣,可以不救韩人,可以听凭秦人克宜阳,踏三川,并周室,运九鼎于咸阳,定乾坤于……” “别别,”齐湣王坐直身子,“你说秦人欲搬九鼎至咸阳?” “是秦王讲的。” “他嬴荡讲给你苏秦听了?” 苏秦摇头。 “既没讲给你听,你何以晓得?” “臣在山中从鬼谷先生修艺,习得异术,臣之目可视千里,臣之耳可听万里,臣之心可通秦王之心,可断过去未来之事。臣不仅晓得秦王要运九鼎于咸阳,臣还晓得秦人欲吞灭六国,使天下之人皆穿秦衣,皆跳秦舞,皆行秦车,皆食秦粟,最紧要的,是皆守秦律!”苏秦略顿,压低声音,“说句不敬之辞,这天下之人,当然也是包括我王的,如果我王那时有幸健在的话。” “他想得美!”齐湣王一拳击案。 “不是想得美,是他秦王一直都在做啊!”苏秦从袖中摸出《商君书》,“这是当年商君在被车裂之前写给先秦王的,我王看完,或就晓得臣非妄言了!”双手呈上。 齐湣王接过《商君书》,打开看看,啪地扔在几案上,朝苏秦皱个眉头:“寡人近日养出个毛病,厌烦读书,不过,此书既为苏子所荐,寡人必捧读之!”拱手,“韩国之事就议至此处吧,待寡人斟酌之后,与苏子复议!” “谢王上!” 苏秦依旧住在稷下他的宅院里。 一进家门,飞刀邹赫然发现秋果在坐,身边陪着木华。 其实不是陪,是守着她。 秋果一身楚人书僮打扮,飒爽英姿,看不出来她早已年过三十了。 见苏秦进门,秋果叩拜于地:“义女秋果叩见义父!” “秋果呀,真没想到是你!”苏秦一脸兴奋,“快快起来!” 秋果起身。 见木华在内,飞刀邹就到外面,警惕地巡视四周,见并无外人,这才走回来,守在门内。 “秋果,快讲讲,这些年来,你都在哪儿?义父一直想着你呢!”苏秦在主席位坐下,请她坐于客席。 秋果坐下,没有说话,一直凝视苏秦。 许久过去了,秋果的目光一丝儿没动,直直地落在他的脸上。 “木华,”苏秦很是开心,转对木华,“你安排些吃的,我与秋果唠会儿!” 木华没动。 “去吧,木华,吩咐厨人加几道菜!” 木华迟疑一下,缓缓走出。 “说吧,秋果,没别人了。”苏秦笑笑,看向她的衣服,“为啥穿这服饰?” “禀义父,”秋果开口了,“秋果在给人做书僮!” “呵呵呵,”苏秦笑了,“谁呀,这么好的福气?” “楚国太子芈横。” 苏秦的笑容僵住了,盯住她,吸一口气,良久,缓缓吐出,微微点头:“太子他……待你好吗?” “好。” “你来义父这儿,太子知情吗?” 秋果摇头。 “你出来多久了?”苏秦问道。 “三个时辰了。” “你不回去,太子会不会——” “我不回去了。” “哦?”苏秦盯住她,“你……不做他的书僮了?” “我接到一个新使命。” “能说给义父吗?” “就是为说给义父来的!” “哦?”苏秦怔了下,凝视她,见她眼中盈出泪珠,心头一凛,“秋果?” “义父——”秋果跪下,悲泣。 “是杀义父吗?”苏秦轻声。 “是雕台要杀义父,说是大王旨令!” 苏秦闭目。 “义父,您……”秋果的声音几乎听不出,“你是逃不出他们的!” “何时动手?”苏秦的声音淡淡的。 “义父呀……”秋果泣不成声。 “能不能再给义父几日?”苏秦睁开眼,盯住她,“义父有一桩大事要办。” “秋果晓得的,可他们……是不会让您办成的!” “由你来做这事吗?” “义父呀,”秋果泣不成声,“您是我的义父呀,秋果……秋果……秋果……” “秋果,让义父写完一卷书简,好吗?”苏秦几乎是在恳请了。 “不是呀,义父,”秋果急了,“秋果……秋果不想让您死,秋果是……是来告知义父,让邹叔他们……多多提防,还有,您得有护卫,越多越好……他们……什么都做得出的……” “秋果,义父……谢你了!”苏秦总算是明白秋果,泪水涌出,伸手拉起她,将她拥在怀里,轻轻拍她。 “义父呀——”秋果偎在他的怀里,如同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将所有的委屈全哭出来。 听到哭声,木华急走进来,见是这般,又走出去。 饭菜做好了,秋果没吃,在义父耳边又叮几句,顾自走了。 听到秋果走远,苏秦才对飞刀邹讲出实情。 飞刀邹立即吩咐木华发出讯号,通知附近墨门高手汇聚稷下,不显山不露水地将苏秦的宅第层层保护起来。与此同时,苏秦传信匡章,匡章派出十名军中技击高手及六名弓弩手,皆着便衣,隐蔽于苏秦的府宅内外。为保护秋果,从表面上看,苏秦的宅第一如往常,只有飞刀邹、木华、木实等几个贴身护卫。 在众人竭尽全力层层设防的同时,苏秦亦将自己关在书房,时而冥思静坐,时而奋笔疾书。于他来说,光阴似乎从未有今朝这般金贵。 秋果在外面转悠到天黑,走进稷门外面的一家客栈。 客栈很大,门外挂着一块牌子,“客满,谢绝光顾”。 秋果直走进去,被人引入一个房间。 房中坐着天香。 “见到人没?”天香瞄她一眼,淡淡问道。 “嗯。”秋果木然应道。 “怎么样?” “瘦了。” 天香盯住她,良久,轻叹一声:“秋果,阿姐晓得你的心,可你晓得的,他必须死!” “嗯。” “他身边多少人?” “不多。” “几个?” “七八个。” “啥人?” “依旧是邹叔他们,有几个不认识。” “他今天去的是雪宫!”天香备细说道,“与他一起前往的是韩使冷向、齐相田文,应该是向齐王搬兵,救韩!” “嗯。” “我想定了,依旧是你!”天香凝视她,“过两天你再去,就说没有地方去了,在他那儿住下,伺机动手。” “我……”秋果泪出。 “阿妹!”天香轻轻拥住她,抚摸她的脸,“阿姐晓得你,可身为黑雕,你没有选择。阿姐也是。我们是起过誓的,对不?” “嗯。” “也不仅仅是誓,”天香接道,“我们的家人都在咸阳,我们身不由己,是不?” “嗯。” “阿妹,你怕死吗?”天香摸出她的雕牌。 “嗯。” “我也怕。”天香又道,“可我们都得死,所有的人,是不?” “嗯。” “事成之后,”天香淡淡地说,“就用它上路。打开它,轻舔一下就成了,不痛苦的。” “嗯。” “今明两晚,你就睡在阿姐这儿,让阿姐陪陪你!” “嗯。” 秋果在天香房里睡过两个晚上,于第三日再进苏秦府宅,数日之后,再度回到客栈。 见她回来,天香晓得事情未成,没有多问什么,只是让她坐下,抚摸她。 “阿姐,”秋果语气淡淡的,“邹叔他们防着我,不让我接近义父,我……” “我想到了。”天香轻轻一笑,“这几天想必你没有睡好,这先歇息。” 秋果真也困了,躺她榻上,不一会儿就沉睡过去。 见她睡得跟木头一样,天香轻叹一声,快步走出。 苏秦的府宅表面上若无无事,暗中却是剑拔弩张。自湣王上台之后开始冷清的稷下学宫,也突然于近些日子热闹起来,处处可见陌生面孔。一踏进稷下的土地,一股异样的感觉就会扑面而来,连街上闲逛的狗也大多夹起尾巴,眼神里现出某种莫名的惊惧与不安。 齐王依旧住在雪宫里。 雪宫是齐威王时代就建起来的别宫,位于临淄城东门之外,淄水东岸。入冬季节,雪多从东北来,往往是东城门最先得雪,因而也叫雪门,此门之外的别宫也就叫雪宫了。 也因了这个雪字,此宫在设计时就着意于赏雪与御寒,宫墙极厚,门窗皆是密封的,炭火供应充足。因在城外,出于安排考虑,雪宫看似一宫,实则如同宫城,有高墙深沟,平日还好,齐王早晚过来,防卫立时倍增,可以说是森严壁垒了。 说好的雪没有落下,天气反倒回暖起来,宫室里已经燃起的炭火却没有灭熄,将变暖的空气烤得燥热。 申时将过,天气向晚。齐湣王脱去裘衣,换上秋装,一卷竹简摆在几案上,两眼放出兴奋的光。竹简上,《商君书》三字赫然在目。 “相国,”湣王半眯起眼,看向坐在陪位的田文,指向竹简,“这卷物什你看过没?” 田文摇头。 其实田文早在啮桑之会上就看过了,但此时显然不宜逞能。 “呵呵呵,”齐湣王收回目光,脸色和悦,“这个册子值得你看看嘛,你得好好看,细细看。”敛住笑,看向外面的宫院,“这个商君嘛,是该车裂。若在寡人这儿,车裂也是便宜他了。瞧他写的什么东西?大要是治民有五,一曰1民,二曰弱民,三曰疲民,四曰辱民,五曰贫民。这是把子民当牲口养嘛。以此治民,怎么合于圣人之教呢?单是忤逆圣人之教,就当治罪。还有,瞧瞧他讲的,‘国以善民治奸民者,必乱,至削。国以奸民治善民者,必治,至疆’,这是何理?治国不用善民,而用奸民,这是乱臣贼子,该当活剐千刀嘛!以此看来,他商鞅是先将自己视作奸民嘛。还有‘杀力’一说,更是奸邪嘛!田文呀,你且说说,如此不堪之人,先秦公为何还要重用他?” “臣愚钝,请我王赐教!”田文晓得湣王已有成论,拱手。 “寡人初时不解,一连琢磨几天,总算是看明白了。商君1民之法,实为愚民弱民之道,对秦民不利,对天下不利,对商君亦不利,有利的只有一人,就是秦公嘛!” “这……”田文佯作不解,“既然对他自己也不利,商君为何还要制订此法?” “所以此人才该杀嘛,哈哈哈哈!”湣王长笑几声,“不过,此法亦非一无是处嘛,你拿回去细细琢磨,看看哪些句子适合齐人,合乎圣人之道,为政治民,要取长补短嘛!” “臣受命!” “齐国成制,该改的确实要改嘛。无论何法,如果只对臣民有利,对君上不利,也是不合情理的嘛。譬如这句,‘重罚轻赏,则上爱民,民死上;重赏轻罚,则上不爱民,民不死上’,商君讲得就很不错嘛。你可审审,我们的法制,是不是重赏轻罚了?如果是,就改一改嘛。” “臣受命。” “还有好多,寡人就不对你细说了,你自己读去嘛。寡人召你来,是为韩国之事。这几日来,寡人每读此书,都有感悟。最大的感悟是,秦行此法,民必弱,国必强。国强,则要杀力。向何处杀力呢?向天下列国嘛。列国是魏,是韩,是楚,是赵,秦人一一杀之,前番不是还杀到我大齐的家门口嘛。秦每杀一处,其力就加大一分。我虽离秦较远,可唇亡齿寒嘛,俟秦人杀完近邻,力大无比,寡人再想……”湣王顿住话头。 “我王高瞻远瞩,堪称圣明啊!”田文拱手。 “不过,韩国之事,也不是单纯出兵就了事嘛!”湣王接道,“寡人这想听听你是何意?” “回禀我王,”田文再拱,“治国御民,王可问臣。纵横列国,我王当问苏秦!” “是了,是了。”湣王转对内臣,“有请苏秦,摆上夜宴,歌舞伺候!” “臣领旨。” 雪宫的宫车由东至西穿越临淄城,抵达稷下时已近黄昏。 宫吏宣过谕旨,要求苏秦即刻动身,说是齐王已经备好晚宴,在雪宫恭候。苏秦晓得,此去定是为韩国的事了,且要晚宴招待,想必湣王心情不错。 苏秦将近日所写的竹简锁进一箱,收藏起来,在箱上写明“匡章亲启”四字,一身轻松地走出来,正要坐宫车前往,被飞刀邹拦住。 飞刀邹吩咐一个墨者坐进宫车,几个墨者跟在车后,扶车先行。待天色完全黑定,飞刀邹才与木华、木实等高手护卫苏秦,出后门走出偏巷。 一辆驷马辎车候在那儿。 飞刀邹陪苏秦坐进车中,御手驱车,缓缓驶入街道。他们没走正街,而是经由偏街驶向雪门。木华、木实等墨者及匡章派来的十几人隔出一段距离跟在后面。 雪门之外,约三百多步处是淄水,水上架有一道石梁,不宽,可行王辇,亦可勉强并行两辆大车。过去大桥,拐上两个弯就是雪宫了。 雪宫原本高大,又筑在两丈多高的夯土台上,一眼望去,黑乎乎的竖在东边天空。 天色渐黑,乌云仍未退去,遮挡了本该出现的满天星斗与一弯新月。 辎车行将上桥,飞刀邹吩咐停下,仔细观察四周,见无任何异常,桥上寂无一人,石桥对面静寂,桥下水平如镜,两侧石栏杆上亦无任何异常。 想到此时已晚,更有齐王在宫中等候,苏秦低声催道:“邹兄,一路无事,前面就是雪宫了,想必不会出事体。再说,宫车不是已经回去了吗?” “主公,”飞刀邹小声,“我的意思是,你我下车,让空车过去。如果没事,我们就快速通过。” 苏秦点头,宝剑出鞘,跳下车去。 飞刀邹出溜下车,吩咐御手几句,辎车疾速驶向石桥。 石桥很长,足有三百多步,但辎车是疾驰,几乎于眨眼工夫就驶过石桥,安然无事。飞刀邹看得明白,遂与木华、木实保护苏秦几人疾步上桥。 前面辎车刚刚驰下桥头,雪宫方向就驶出来一辆宫车,挡在道中。辎车未及停下,御手的惨叫声就传到桥上,紧接着,几道黑影飞入辎车,于转眼间,又从车上飞下,旋上石桥,守在桥头,但没有冲上桥。 飞刀邹明白,是黑雕来了。 然而,四人已到桥中,预备往回撤,背后桥头闪出更多的黑影,有利矢嗖嗖飞来。木华猝不及防,哎哟一声,中箭倒地。飞刀邹急切按倒苏秦,与木实伏地,爬向桥边围栏。 五条黑影飞速冲来。 但听嗖嗖几声,五条黑影全部倒在桥上。 是飞刀邹与木实的飞刀同时出手了。 “阿姐?”木实低叫。 “你们快冲过去,这边人多,对面人少。我守这儿!”木华声音微弱,显然已受重伤。 飞刀邹小声:“木实,你护主公,我先过桥,打开通路,你保护主公跟后!” 话音落处,桥头又扑来七八道黑影,飞刀邹再出飞刃。前面黑影倒下,后面黑影快如闪电,已到跟前。木实跃击,剑尖刺入一人,另一人再中飞刀邹的飞刀,惨叫一声倒地,还有一人被苏秦滚地一剑,削断一腿。那人倒地反刺苏秦,不料后背中剑,是倒在地上的木华刺出的。 紧接着,雪门方向传来一阵搏杀声,是跟在后面的墨者与军尉他们接战了。 更多黑雕亦涌出来,从城门到桥头的几百步空间立即成为混战的沙场。 飞刀邹忽地站起,连声大叫:“有刺客!有刺客……”话音落处,飞身冲向桥东。 桥东头闪出好几道黑影。 飞刀邹扑地滚倒,嗖嗖几声,连出飞刃,几条黑影倒下。与此同时,亦有飞刃击中飞刀邹。 飞刀邹的飞刀只剩最后一枚了。 飞刀邹来不及飞出他的飞刀了。 两条黑影冲过来,飞刀邹奋力一跃,剑尖刺中一人,另一人亦刺中飞刀邹。飞刀邹在被刺中的同时甩手,那枚飞刀直入对手喉管。 一切发生在眨眼间,三人同时倒地。 余下三条黑影冲向石桥,直取苏秦与木实。 木实同时甩出两枚飞刃,击中二人,两枚飞刃也同时击中木实。 木实倒地,使出最后的力气:“主……主公……跳……跳桥……” 苏秦没有跳桥,反而大吼一声,挺剑冲向桥上的最后那条黑影。 待苏秦冲到,那人闪身躲过,苏秦只觉手背一麻,宝剑落地。 苏秦尚没反应过来,那人一把扯住他,低叫:“义父,快跟我走!”拖住他冲向桥头。 是秋果! 桥头再无黑影。 秋果扯住苏秦,冲下石桥,绕过被撞翻于地的辎车,奔向雪宫方向。 石桥对面一端,一条黑影如飞般追过石桥。 苏秦力不从心,脚步慢下来,身后那人渐渐赶上。 不到百步就是雪宫的宫门了。 许是听到飞刀邹的报警声及远处隐约的搏击声,宫门处人声鼎沸,有灯光闪亮。杂乱的脚步在朝这个方向跑来。 “阿妹闪开!”身后传来天香严厉的声音。 话音落处,一枚飞刃破空而来,直飞苏秦后心。 秋果本在前面扯着苏秦飞跑,听到叫声,用力一扯,与苏秦换个体位,挺胸挡住飞刃。 飞刃透胸而入。 秋果扑倒于地。 吃秋果这一扯,苏秦一个踉跄,扑前几步,差点儿倒地。 “阿妹——”身后传来天香的凄厉叫声。 苏秦没有跑走。 苏秦稳住身子,拐回来,抱起秋果,跪在地上,泣不成声:“我的……女……女儿……” 天香赶到身边了。 天香站在苏秦的背后了。 苏秦没有动,止住泣,轻轻出声:“背后之人可是天香?” “苏大人!”天香跪地,叩首,泣出。 “动手吧!”苏秦抱紧秋果,声音平静,眼睛闭合。 天香没有动手。 宫卫的脚步声越响越近。 天香依旧没有动手。 就在宫卫冲到跟前,望着跪在一起的三人发懵时,天香几乎是泣:“得罪了,苏大人!”动作极快地摸向秋果的裤脚,拔出她裹腿上的利刃,刺向苏秦后心。 苏秦直直地跪着,紧紧抱着秋果,未出一声呻吟。 在宫卫看来,三人几乎是不动的。 宫卫散开,围向三人。 就在宫卫合围之际,几乎是眨眼功夫,天香腾身而起,透过身后的缝隙,隐没在黑暗中。 第146 章|拔宜阳白起入秦 伤永诀张仪对局 终南山里,天香一步一步地走进黑雕台,走进金雕的洞穴。 公子华端坐于席,凝视她。 天香跪下,一身孝服。 空气凝滞。 “阿妹,”良久,公子华出声,“你回来了。” “回禀金雕,”天香语气淡淡的,“我回来了。” 公子华的目光落在她的孝服上:“是为苏子穿的吗?” “为所有的人。” 公子华心头一凛:“死多少?” “除我之外。” 公子华打个寒噤,伸手抱在头上,口中出来一个声音:“说说。” 天香将在临淄发生的事,尤其是那晚刺杀苏秦的过程,一五一十讲出。天香语气平淡,似在讲述一桩遥远的事,一个与她毫不关联的事。在天香的叙述下,那晚的完整情势浮现出来:侦知雪宫派人至苏秦宅院,天香晓得时机到了,依照部署,将四十名黑雕分作三队,十人伏于桥东,二十人伏于桥西,她引十人外围接应。没想到卫护苏秦的皆是高手,双方全部拚死,待她将最后一名对手杀死,奔过桥去,看到有人护着苏秦正在逃往雪宫,而守卫雪宫的卫士已经集结,接应过来。 公子华盯住她:“那个护着苏秦的人可是秋果?” “是的,金雕。”天香语气沉重,“我叫她闪开,甩出飞镖,她却推倒苏秦,用身体堵上了。苏秦踉跄几步,是可以逃走的,我也是希望他逃走的,谁想他又拐回来,跪在秋果跟前,抱起她,对背后的我说,背后之人可是天香,我说是的,他说,动手吧。我……只好拔出秋果的刀……”轻声啜泣。 “难为她了,”公子华泪水亦出,“这苦命的孩子……” 公子华吩咐黑雕,设置祭台,摆上所有阵殁黑雕的牌位,摆在最中央的是苏秦与秋果。 祭毕,公子华驱车入咸阳,觐见武王,禀报苏秦死了。 “好好好!”武王连赞三声,握拳,“没有苏秦,就没有合纵了,看他韩王……哼!”将握起的拳重重擂在几案上。 “回禀我王,”公子华拱手,“臣以为,杀死苏秦,情势非但不乐观,甚至于我更为不利!” “哦?”武王盯住他。 “为复王命,臣派出四十名最强小雕。”公子华应道,“苏秦已有防备,侍卫皆是高手。苏秦赴齐,是向齐王求援,齐王连夜召请他,是同意出兵。为阻止他入宫,亦为复王命,黑雕截他于途,尽皆战死,惟余一雕刺死苏秦,回来复命。众雕战死于齐都临淄,且是在齐宫门外,不仅震骇了齐宫,亦震骇了天下。臣刚刚收到来自齐宫的密报,齐王已授命匡章引军五万援韩!” 武王震惊。 “还有,”公子华接道,“苏秦死了,纵亲司还在大梁,由公孙衍掌管。公仲侈已引韩国援军六万屯驻于伊阙,离宜阳不足五十里,一日可至。楚国援军已出鲁关,入韩境,屯驻于汝川。” 武王沉思一时,转对内臣:“有请司马错、疾叔,这就入宫!” 二人入宫,嬴华讲过情势,嬴疾建策撤军,司马错听到匡章又来,倒是来劲了,愿引军战齐。 武王看向嬴华:“华叔?” “回禀我王,”嬴华拱手,“您是想听实言呢,还是——” “实言!” “抛开所有援军不谈,就眼下实力比拚,甘将军即使再攻三年,怕也拿不下宜阳!” “华叔?”武王瞪大眼睛。 “战在将,不在兵,亦不在险。韩人固守宜阳五个多月,得力于一人,守尉白起。就臣所知,甘将军已经穷尽手段了,但他远非白起对手!” 武王闭目,良久,转对内臣:“传旨甘茂,撤兵吧。” 三日之后,宜阳急报,是甘茂的。 武王展开,见上面只有二字,“息壤”。 想到自己对甘茂的承诺与誓言,武王长叹一声,复召嬴华,示以甘茂急报,苦笑:“也怪寡人,草率盟誓了!华叔,寡人信您,依您之见,可有两全之策?” “只有一个,我王可孤注一掷,在齐师、楚师抵达之前,拿下宜阳!” “怎么拿?” “一是干掉白起,二是倾我大秦之力,击垮公仲侈!” “好!”武王倾身,“华叔,这事儿就交给您了。寡人将任鄙、乌获并五万锐卒交付予您,为您助力!” “臣受命。” “对了,华叔,”武王接道,“那个叫白起的你可晓得?” “是先魏相白圭之孙,其父白虎,曾任魏国司徒,后至韩,仍为司徒,累世营商,积财巨富。当年臣在大梁时,见过他,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孙膑、庞涓皆是其义父!” “华叔呀,”武王沉吟有顷,盯住嬴华,“听您这话,寡人感兴趣的不是宜阳,是此人了!设法将他搞到咸阳,寡人亲迎!” “臣受命。” 嬴华受命,赶往宜阳,入见甘茂,让他传令退军至曲沃、函谷一线。 甘茂依言退军,被围困长达半年的宜阳城松出一口气。宜阳民众无不以为秦人是迫于齐、楚援军的压力并公仲侈屯于伊阙的六万韩军才不得不撤军的,守丞韩儡命令白起引军卒五千“乘胜追击”,攻打硖石关,秦卒败退,韩人“收复”硖石关。白起派军三千镇守,设置多个烽火台,用以报警。 秦人一举退至硖石关外,这是一个重大胜利。韩国朝野一片欢腾,宜阳更是敞开城门,任由憋屈半年的民众自由出入。白虎急匆匆地带着仆从赶往阳翟,督促器械以补充宜阳城防。 在宜阳城门重开的第三天,公仲侈亲自巡视硖石关,巡视毕,带白起回到伊阙,说是晚上召请三军诸将,讨论局势并应策,以奏报韩王。 翌日午时,白起回到府中,见母亲绮漪并自己的妻女皆不在家,急问因由,方知是她们昨日后晌接到守丞夫人邀请,到守丞去了。傍黑时老夫人捎信回来,说是她们要在守丞府过夜,这辰光想是快回来了。 白起急至守丞府,方知她们根本没来。 白起晓得她们出事了,急禀韩儡。韩儡震惊,派军卒四处搜寻,没有下落。 白起一面飞书至阳翟传信白虎,一面四处搜寻可疑线索。 至第三日晚,白府收到一信,指定由白起亲启。白起启开,是绑匪来的,但口气颇为客气,称老夫人、少夫人并公主皆在他们手中,安然无恙,让他放心,并说他们一向敬服白府为人,是不会轻易伤害她们的,只是眼下他们遇到一桩为难事体,急需三十镒金子解困,苦于筹款无路,才行此下策,敬请老夫人她们上山,还说此款算是借款,待他们渡过难关,所借资金必如数奉还,最后请求他本人于三日之内送款至熊耳山,按途中标示前行,可带随员,但不可超过二人,否则,他们将无法保证老夫人她们的安全,等等。整个书信文句不畅,字迹歪扭,还有几字写不出来,被画出圈圈,一看即知是一拨子草寇。 熊耳山是个大山,溯洛水而上,距宜阳约二百多里,原为古虢国地盘,之后虢国归魏,此地归属于魏,由曲沃邑辖治,再后曲沃归秦,这儿就被划作秦人地界,但山之东麓属于韩人,归宜阳管辖。熊耳山山高林深,人迹罕至,有猛兽出没,除猎人之外,无论是秦人还是韩人,少有人在此山生活,基本属于两不管地带。前些年,白起曾与友人来此山狩猎,对山势颇为熟悉。 一则三日所限紧迫,不容多想,二则艺高人胆壮,白起别无二话,让府宰取出足金三十镒,带上麾下两名善战之士,乘坐战车前往赎人。 战车沿洛水岸边大道驰至距熊耳山数十里处,进不去车了,白起留下御手守车,自与两名军卒径上山去,一到山脚,果然看到有红色的箭头标示。三人按照箭头标示上山,在山上转有两个多时辰,来到一处山窝。 标示没了。 山窝里有一处石砌的房舍,是山中猎人临时居住的,这辰光应该是空房。白起推开房门,见屋中没人,正堂一个石案上,摆着最后一个标示,不是箭头,而是一个瓷瓶,还有塞子。白起观察一会儿瓷瓶,见无异常,拿起来一看,瓶下压着一片干树叶,上面写着“请打开瓶塞”。 白起拔掉瓶塞,一股香气扑面而来,弥漫于整个屋子。 白起三人一阵眩晕,不醒人事。 待他再次醒来,已在一辆辎车里,胳膊与腿皆被绑缚。 几乎与此同时,白虎得知家人被绑票,驰奔宜阳,途中被人下迷药劫持。 就在宜阳城中皆为白家事情忙活时,隐藏于函谷、曲沃一线的甘茂大军袭破硖石关,杀奔宜阳。与此同时,由嬴华主将的五万锐卒沿洛水东下,直奔伊阙,刚好与闻讯拔营、增援宜阳的公仲侈军遭遇。一边刚刚拔营出发,一边长驱奔袭而来,双方于伊水河谷展开激战,秦军之中,冲在最前面的任鄙、乌获,各持重器,如入无人之境,韩军挡者无不死,四散逃命。 嬴华也不追赶,回返宜阳,将宜阳城四面围定。没有白起的宜阳惊慌失措,接连放松长达十日的宜阳军民,精气神完全涣散,在近十万秦卒的四面围攻下,在伊阙战败的阴影下,再无守志。乌获奋勇,顺梯子一气攀上城墙,将目瞪口呆的韩人一阵乱打。 宜阳于当日失陷,守丞韩儡被俘,众将或战死,或被俘。伊阙、宜阳二战,秦人共割韩人左耳六万余只,公仲侈走脱。 得闻韩军大败于伊阙,宜阳失陷,楚师退守鲁关,纵军尽皆按兵,一场狩猎落单韩国的战争,以苏秦被刺、韩人败于伊阙、宜阳失陷而暂时画上句号。韩王使公仲侈入秦谈判,正式割让宜阳并洛水河谷给秦人。 经过长达三个月的艰辛跋涉,公子稷终于抵达燕都蓟城。 公子稷是随同燕国吊唁使臣前往蓟都入质的,陪护他的是舅舅芈戎。 望着这个乳臭未干就丧失父爱、离开生母、被新王发配于数千里之外的异母弟,燕国太后不由想到自己当年的命运,悲从中来,将他紧紧揽入怀中,哭了个伤心,之后留他于宫,与她同住,让燕王另外拨出一座宅院,给芈戎并秦国侍卫住了。 喜事不来则已,来即成双。公子稷的喜悦还没过去,菲菲的及笄礼这也到了。 数年来朝夕相处,燕昭王越来越欢喜菲菲,离不开菲菲了。燕昭王决定在她的及笄礼上与她正式订婚。然而,当燕王向她提出时,菲菲一口回绝了,理由只有一个,她是墨者,而墨者只能以天下福祉为己任,不可能只侍奉他一人,因而她不能答应他的求婚。 燕昭王急了,求助于太后。 “你求我没用呀,”太后摊开两手,朝祖太后的宫院努下嘴,“该去求的是你祖太后!” 燕昭王当即起身,赶往姬雪的宫院。 姬雪仍旧住在她原来的宫院,甘棠宫里,这辰光重新做了修整,与她同住的是“义女”菲菲,负责照料她的依旧是春梅。 昭王快步走进甘棠宫里。春梅急入禀报,姬雪正听着,昭王已经进来,扑嗵跪在站起来准备出迎的姬雪脚下,抱腿号哭:“祖后——” “怎么了呀,我的王!”姬雪惊愕,拍他脑袋。 昭王长哭几声,方才提及菲菲拒他求婚的事,末了语气决绝:“祖后,孙儿是离不开菲菲了,没有菲菲,你这孙儿谁也不娶,这燕国孙儿也不要了,从她去做墨者!” “哟嘿,”见是这事儿,姬雪笑了,“别不是吓唬祖后的吧?你的祖后历过的事情,怕是你数都数不过来!” “祖后,”昭王忽地起身,擦去泪水,一字一顿,“职儿这就去了!什么燕王,我才不要做哩!”作势欲走。 “当墨者呀,”姬雪又是一笑,“你怕是吃不了那个苦哩!” “祖后!”昭王躲脚,转个身,快步出去。 姬雪没有叫他,待他走远,方才笑笑,朝一道隔帘招手:“菲菲呀,出来吧!” 原来,昭王进来时,菲菲正在将昭王向她求婚的事讲给母亲,还没讲完,听到昭王的声音,急切躲进那挂帘后。 菲菲走出来,伏在姬雪怀里,一脸羞红。 “瞧你这脸红的!”姬雪在她的俏脸上弹一指头,“人家都追到家里了,你说咋办?” “我……我是墨者!” “先抛开墨者,娘亲问你,欢喜方才这人不?” “欢喜。”菲菲喃声。 “哪能个欢喜法?” “我不知道。” “你想听听娘亲欢喜一个人时是如何欢喜的吗?” “嗯嗯。”菲菲连连点头。 姬雪抱出一只锦盒,一层层地打开锦锻,现出一只装饰精美的木盒,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柄剑,剑鞘上镶满珠宝。 “这剑真漂亮!”菲菲惊叹。 “你可抽它出来。” 菲菲抽出,竟是黑乎乎的一柄木剑,笨重呆板,一点儿也不好看,但通体溜光,显然是被人抚摸出来的。 “是乌木剑呀!”菲菲拿在手里,舞起来。 姬雪一脸迷醉地看着她的舞。 菲菲舞有一时,住手,审视它道:“这剑够沉,木质细,看起来不错,却不能当兵器。要是玄铁的就更好了!” “它本来就不是兵器!” “咦,不是兵器,是什么?” “是心。” “心?”菲菲怔了,“什么心?” “你的娘亲每天都能抚摸的心。” “这……”菲菲怔了,想到方才的语境,小声,“这剑是先燕公送给娘亲的?” 姬雪摇头。 “是谁?” “你义父。”姬雪摊牌了。 “啊?”菲菲惊得合不住下巴。 “想听听娘亲与你义父的故事吗?”姬雪笑道。 “嗯嗯。” 姬雪揽住菲菲,将当年周室的那段难忘的旧事,包括她如何认识苏子、如何出嫁、苏子如何追赶嫁车、如何送她这柄剑、这柄剑又如何伴她度过一个个漫长寒夜,直到苏子突然现身于蓟城……娓娓道来。 一桩桩,一件件,菲菲听哭了。 当菲菲听到武阳别宫之下发生的事时,尤其是义母还为义父生下一个女儿时,再一次惊掉下巴。 “那个孩子呢?”菲菲急问。 “她就在这儿!”姬雪淡淡说道。 “在哪儿?”菲菲愈发急了,“快叫她来,我要认她做……”小声,“是姐姐还是妹妹?” “傻瓜,”姬雪弹她一指头,给出谜底,“就是眼前的这个人呀!” 菲菲呆若木鸡。 良久,菲菲抱紧姬雪:“娘亲,你……你不会是骗我的吧?” “娘亲骗过你吗?”姬雪道,“想想看,你的名字叫什么?” “菲菲呀。” “在菲菲的前面还有二字,姬苏,你的全名叫姬苏菲菲!” “姬苏……菲菲……”菲菲呢喃着这个名字,所有的谜底在这一刻明朗了。 “娘亲,”菲菲挣脱她,跪下,“我不能再叫您义母了,我要叫您娘亲!” “你一直是叫娘亲的呀!” “那个娘亲是义母,这个娘亲是娘亲!”菲菲语气坚定,“还有义父,我也不能再叫他义父了,我要……叫他阿大!” “孩子,”姬雪拉她起来,抱她在怀里,抚摸她的头,“你不能叫,你永远也不能叫,无论何时,你都不能叫。对外,你只能叫义父,也只能叫义母!” “为什么呀,娘亲?” “为燕国。”姬雪略顿,盯住她,“还是回到眼下,菲菲,你欢喜姬职吗?” “欢喜是欢喜,可远没有达到娘亲欢喜阿大的程度。” “傻瓜,”姬雪笑了,“这世上没有人能够达到!” “为什么呀?” “因为,不会有人再经历你娘亲所曾经历的,也不会有人再经历你阿大所曾经历的。这还不够,因为你娘亲在这世上只有一个,你阿大,在这世上也只有一个。” “我……”菲菲咬紧嘴唇。 “孩子,”姬雪笑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经历。你有你的经历,你有你的缘分,你必须走出你的路,不要去学别人。姬职这孩子很好的,娘亲看出来,他是真心欢喜你。你要是欢喜他,就答应他。”略略一想,“不过,若是你答应他,就不能再叫我义母了,得叫我义祖母,否则,这宫里就乱辈份了!” “我……”菲菲脸上一红,“我是墨者呀!” “墨者是个气节,是个信念,只要你心里有墨者的气节与信念,就够了。再说,你在宫里,只会对墨者有利。墨者有难,你可以施救,可以为他们提供庇护。” “可墨者不嫁人哪,我华姐就没嫁人!我实哥还有邹叔,都没结婚!” “墨者也不是不结婚的,就娘亲所知,墨者里有不少就结婚了,还生有孩子。”姬雪笑了,“想当年,你的邹叔还差点儿娶下你的梅姨呢!” “啊?”菲菲睁大眼睛,“为啥没娶?” “娘亲也不晓得。听你阿大说,你邹叔欢喜你梅姨,本来是要娶的,后来变了,想是中间发生什么事了。” “我再见邹叔,一定问问他。我早就看得出来,梅姨欢喜他呢,一听到他的声音,眼神儿就发亮!”许是想到什么,菲菲扑哧一笑,压低声音,“娘亲,我还看出个事儿呢!” “哦?” “袁豹叔也欢喜梅姨,只是梅姨不睬他!” “是吗?”姬雪笑了,“你哪能晓得哩?” “在邯郸就晓得了。”菲菲笑应道,“只要梅姨露面,袁叔就会放下手头的事,盯住她看。凡是梅姨交待的事,袁叔干得最起劲。袁叔还总是寻事儿与梅姨说话,可梅姨不待见他。这辰光我才晓得,梅姨心里装的是邹叔哩!” “他们的事,先甭管。先说自己的,你这及笄了,该嫁人了,想不想嫁给燕王?” “嫁给他了,杜衡咋办?”菲菲问道。 “如果你离不开她,就让她做你的媵女!” “啥叫媵女?” “就是与你一并嫁给燕王,让她一直陪着你!” “嗯。”菲菲点头,“我这寻她去!” 在菲菲及笄礼的前夜,菲菲答应了燕昭王的求婚。燕室决定,菲菲的及笄礼与聘婚礼同日并举,先行及笄礼,后行聘婚礼。 就在燕宫上下无不忙活燕王与菲菲的大喜事时,太后使人召请燕王。 “职儿,”太后神色平静,“你与菲菲的事儿,要不要暂缓一下?” “为何要缓?” “因为发生了一桩不幸的事。” “何事?” “苏子死了。” “啊?”燕昭王惊叫。 “是在齐国被人刺杀的,就死在雪宫门外,齐王正在悬赏抓捕刺客。” “天哪!”燕昭王跪下,仰天长哭。 “苏子没了,”太后任由他哭一小会儿,接道,“娘亲在想,这桩亲事……”顿住。 “母后?”燕昭王打个惊怔,止住哭,盯住她。 “大燕王后,须要对燕国有利。”太后语气依旧平静,“燕国已经稳定下来,祖太后帮不了你太多。能够帮你的是苏子,谁想他又死了。还记得赵宫的玄公主吗,也该及笄了。娘亲观察过她,论灵气不弱于菲菲,长相也不差,更重要的,她是赵室王后所生!” 燕昭王凝视她,眼神不可置信。 “职儿?”太后怔了一下。 “母后,”燕昭王忽地站起,“职儿已经对天盟誓,非菲菲不娶,您是要让职儿欺天吗?” 话音落处,燕昭王大步走出。 “职儿!”太后的声音追出来。 燕昭王住步,转过身。 “唉,”太后轻叹一声,凝视他,“我儿既已誓过,就聘娶她吧。不过,在聘礼之前,苏子的死讯不可诉予任何人,否则,你想要的场面就不是聘礼了!” “职儿遵命。” 菲菲的及笄礼与婚聘礼进行得十分顺利。燕宫多年动乱,几乎没有喜庆过,即使昭王的登基大奠也是在野外临时搭建祭台完成的,燕人顾不上喜庆。这辰光安定下来,燕王订婚,举国欢腾。燕王又以菲菲的名义颁诏大赦,凡因养老抚幼而犯窃罪的人全获释放。 姬雪是在菲菲订婚之后获知苏秦死讯的。 告诉她的是昭王。 昭王将姬雪请至太庙偏殿,支走所有人,跪在她面前,泣不成声:“祖后——” “我的王,出何事了?”姬雪摸着燕王的头,轻声安抚。 “苏……苏子他……” 姬雪震惊:“苏子怎么了?” “他……他……被人刺死了……” 姬雪头顶一阵眩晕,抚摸燕王的手僵住了。 昭王伏在她的膝上,声声悲切。 姬雪没有哭,只是身体僵着。 不知过有多久,姬雪的手又动起来,轻拍昭王,语气平和:“慢慢说,我的王,苏子是怎么死的?” 昭王扼要说了苏秦被刺及齐王追查的过程。 “是秦国黑雕!”姬雪的声音淡淡的。 “是的,”昭王应道,“听齐宫传言,那天在雪宫外面,死了六十多人,有男有女,有苏子的护卫,也有刺客,是硬碰硬的。苏秦死在雪宫外面,怀中抱着一个女的,齐宫查出,她是为质于齐的楚国太子的书僮。现场凌乱,宫卫过来时,现场是三个人,苏子跪在地上,怀里抱着那女的。苏子背后跪着一人,在宫卫抵达后逃了。那女的胸上插着一枚飞镖,苏子的背上插着一刀,是插在那女的腿上的。苏子一直抱着那女的,很久都没倒地。” “她叫秋果……”姬雪落泪了。 姬雪晓得,秋果胸前的那枚飞镖,当是为苏秦挡下的。 “祖后,”昭王擦干泪水,咬牙,“必是苏子纵亲六国,秦人急了,才行此不耻之事。祖后,苏子是职儿恩人,是燕室相国,苏子之仇,职儿……”握拳,“必报之!” “菲菲的事,我的王……” “祖后,”不待姬雪讲完,昭王截住话头,“职儿与菲菲,谁也离不开谁。方才太庙令奏报,大喜日子已经卜定,是下月初六,还有十二日!” “谢谢你,我的王。”姬雪闭目,晓得昭王什么也都晓得了,只是不能点破,良久,弦外有音,“苏子的事,暂时不要告诉菲菲,她什么也都知道!” 听到姬雪句中的“也”字,昭王心知肚明,慨然应道:“职儿遵命!” “苏子没有看错你,我的王!”姬雪起身,步态踉跄地走出殿门。 昭王紧跟一步,搀扶她。 昭王的大婚典礼如期举行,大媒是乐毅,主持婚典的是邹衍,连菲菲正宫的布局也都是邹衍设计的。 望着昭王将菲菲抱下王辇,一路抱进她的新宫,姬雪哭了。 嫁走菲菲,姬雪叫来春梅,一脸平静地望着她。 “公主?”见她一直不说话,春梅晓得她有话要说,轻声问道。这么些年来,春梅没有改过称呼,好像仍旧是在周宫里。 “春梅,”姬雪凝视她,良久,缓缓说道,“你快四十了吧?” “是的,公主,”春梅笑了,“不知不觉,这就老了。” “想没想过嫁人的事?” “公主——”春梅脸色红了,看向别处,声音出来,“春梅……谁也不想了,陪公主到老!” “我晓得你在想啥,”姬雪轻叹一声,“忘掉他吧。” “公主?”春梅急了,跺脚,“我没有想他,我……我早就不想他了!” “春梅,”姬雪淡淡接道,“你心里想啥,是瞒不过我的,我只是没说出来而已!” “公主……”春梅哭了,跪下来,伏在她膝上。 “这些年来,你跟着我,受尽苦了,可我……什么也帮不了你,我……” “公主……”春梅大哭。 “飞刀心里有你,可……”姬雪轻轻拍她,“墨者有墨者的难处,你与他是有缘无分,强求不来。” “我……我晓得的,公主。是我没……没福……”春梅止住泣,更咽。 “你有一个福,是你……”姬雪顿住,擦干她脸上的泪水。 “没有的呀,公主!”春梅急了。 “好吧,就算没有。”姬雪笑道,“你安排去,我想出宫一趟。” “去哪儿?” “相府。” 春梅召来宫车,是后辇,姬雪与春梅一同坐了,径直出宫,来到相府。 守在相府的是袁豹。 听闻祖太后驾到,袁豹迎出府门,没有戴孝。 袁豹早已晓得来自临淄的噩耗,但燕王专门传谕旨予他,严禁外传,不可守孝,一切要等菲菲大婚之后,听从王命。大婚结束了,但王命未到,他必须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姬雪走进府中,各处审看一遍,来到苏子的书房,坐在苏子的席位上,望着案上的几捆竹简,久久地望着。 袁豹与春梅候在门外,双双侍立。 袁豹觉出,姬雪一定是晓得什么了。 “袁豹,你进来!”姬雪叫道。 “臣到!”袁豹应过,趋进,侍立,“娘娘有何吩咐?” 这么多年过去了,袁豹依旧称呼姬雪为娘娘。 “坐下。”姬雪指向对面的客席。 袁豹怔了一下,坐下。 姬雪盯住他:“本宫问你几桩事体,你须据实以答!” 袁豹晓得她要问的是什么,心头一凛,强作镇定:“娘娘请问,臣不敢隐瞒!” “你虚龄几何?” 袁豹万未料到姬雪问的会是这个,初时没有反应过来,愣怔一下,方才应道:“回禀娘娘,再过几个春秋,臣就知天命矣!” “大丈夫三十而立,本宫问你,三十当立什么?” “立身,立家,立业,立命!” “何谓立家?” “这……”袁豹挠头,“就是……就是……”木讷一笑,“臣也说不好哩!” “不是你说不好,是你不想说!”姬雪一脸严肃,“本宫替你说出来,是立家室,对不?” 袁豹没有吱声。 “本宫问你,为何未立家室?” “臣……”袁豹咬紧嘴唇。 “是没有遇到合适的人吗?” “是……” “若此,本宫赐你一人,如何?” “不不不,”袁豹急了,迭声,“不是!” “你遇到了,是不?”姬雪目光如电。 “这……”袁豹一咬牙,“是的。” “是谁?” 袁豹勾头。 “不能说吗?” 袁豹依旧勾头。 姬雪朝外叫道,“春梅?” 春梅进来。 “坐下。” 春梅坐下。 “本宫方才问袁豹的话,你可都听见了?”姬雪盯住她。 “回禀公主,奴婢听到了!” “本宫问袁豹的话,同样是问你的。你也老大不小了,早当嫁人了。你且说说,你可有欢喜的人?” “回禀公主,奴婢没有。” “没有就好。”姬雪转头看向袁豹,“袁豹,你年近半百,早当立室。今晨梦中,本宫见到苏子,他在挂念你的婚事,本宫也早有此心,决定赐你一女,望你一生爱她,不离不弃,白首偕老!” “娘娘……主公……”听到苏子名字,袁豹再也憋不住心中悲苦,放声大哭。 “本宫赐你夫人,你哭个什么?” 袁豹似也猜出什么,止住泣,以袖拭泪。 “袁豹,”姬雪盯住他,“从洛阳到蓟宫,春梅一直跟着本宫,如白璧无瑕。你是苏子府宰,苏子知你。春梅是本宫侍女,本宫知春梅。本宫与苏子早有此意,将春梅赐婚予你,今朝机缘到了。本宫正式决定许嫁春梅予你,你可愿意娶她为妻?” “娘娘——”袁豹改坐为跪,叩首悲哭。 “你回答我,愿意还是不愿意?”姬雪提高声音。 “回禀……娘娘……”袁豹泣不成声,“臣……臣所欢喜之女,正……正是春……春梅姑娘啊……娘娘!臣……心无杂念,只……只念春梅呀,娘娘……” “春梅,”姬雪看向春梅,“你可听见了?” 春梅啜泣。 “春梅,伸出手来!”姬雪吩咐,伸手给她。 春梅伸出手。 “袁豹,你也伸出手!”姬雪也向他伸出一只手。 袁豹伸出手。 姬雪握住每人一只手,将它们交在一起。 二人全都哭了。 二人双双跪下,朝姬雪叩首。 “你们的吉日本宫已经看好了,”姬雪说道,“就是后日。洞房就是这处宅院,从今日始,它属于你们二人,由本宫请求王上,王上会恩准的!袁豹——” “臣……候旨!”袁豹颤声。 “从这辰光起,”姬雪接道,“你可有两日布置新房,你们双方的媒人皆是本宫,道贺客人将有太后、大王并王后!新娘嫁妆,本宫已备好了!” 二人泣不成声。 在祖太后姬雪的主持下,燕国老臣袁豹与姬雪侍女春梅的婚礼如期举行,场面低调而宏大,因为太后、燕王并王后尽皆到场祝福。 婚后三日,袁豹奉旨上朝,燕王宣读诏书,彰袁豹之功,晋其爵为上大夫,赐府宅一座,就是袁豹一直厮守的苏秦相府。 又三日,燕室祖太后姬雪奏明燕昭王,给菲菲、春梅各留一封短笺,让他们彼此照看,遂由甘棠宫的老宫正驾车,离开蓟都,扬长而去。 白起被关在终南山的黑雕台里已有两个月了。 当然,白起并不晓得这儿是终南山,也不晓得是黑雕台,只知道他被关在山中的地牢里。 其实不是地牢,而是一个封闭相对严实的建筑,屋顶很高,可以透进阳光。门户结实,上着大锁,逃是没有可能的。没有枷,没有铐,也无锁链,白起完全是自由的。房间也够大,生活设施一应俱全,他可在里面打拳踢腿,每三天还有人端热水盆进来,让他擦澡。 这且不说,他还有专人伺候,便桶也是一日一换。一日三餐,早餐相对简单,午、晚两餐皆是两荤一素一汤,晚餐时外加一壶酒。 惟一不适的是寂寞。没有人与他说话,看守并照料他的所有人好像是一群哑巴。 在两个月后的这天上午,早餐过后,房门打开,两个人走进,一男一女,男的是嬴华,女的是天香。 “白公子,”嬴华拱手,“在下迟来,委屈公子了!” 白起坐在几案前,瞄他一眼,没有动,语气冷冷的:“你是何人?” “将军请看这个!”嬴华示意,天香递给他一封密函。 白起打开,正是他在宜阳家中收到的绑匪来函。 毫无疑问,是绑匪来了。 “公子的三十镒足金在下收到!”嬴华朝他拱手,“谢公子为在下分忧解愁!” 白起冷蔑一哼:“你解忧了,我的家人呢?” “公子请跟我走!”嬴华伸手礼让一下,率先出门。 白起略略一顿,站起来,跟在后面。 天香走在最后。 三人走出地牢,沿山中石径东转西走,约有一刻工夫,来到一处庭院。 是个很美的院子。 嬴华住步,朝院门伸手礼让:“白公子,请!” 白起瞄他一眼,大步走进。 院中并无他人,一个约两岁多的女孩子正在聚精会神地玩一堆沙。 无他,正是他的女儿,白薇。 白起急走过去,蹲下来。 白薇抬头一看,惊喜:“阿大——”扑他怀里。 白起紧紧抱住女儿,泪水出来。 站在门口的是母亲绮漪。 似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绮漪使劲揉几下。 “娘——”白起抱住女儿,跪下。 “我的……起儿……”绮漪喜极而泣。 正在房内收拾屋子的白起夫人亦赶过来,站在门槛处,怔怔地望着他,泪水出来。 劫后余生,亲人相见,悲喜交集。 一阵激动过后,白起将孩子递给母亲,大步走出院门。 院门外面,远远地站着嬴华与天香。 “我阿大呢?”白起逼视二人,“他是不是也在这儿?” 嬴华击掌,不一会儿,两个黑雕引领一人走向这儿。 正是白虎。 白起飞步迎去,反让白虎怔了。 白虎顿住脚步,盯住他,似是不认识。 “阿大!”白起叫道。 “起儿,”白虎终于回神,“你……怎会在这儿?” 白起将发生的事扼要讲过,白虎全然明白了。 白虎颓然蹲地,两手抱在头上。 “阿大?”白起也蹲下来。 “起儿,我们……中计了!”白虎语气沉重,“将我们弄到这儿的,不是绑匪,是秦人!” “天哪,宜阳!”白起惊道。 “禀报二位白公子,”嬴华缓缓走过来,拱手,“宜阳已经归秦了!” 白虎站起来,看向他,显然是第一次见,盯他一会儿,拱手:“您是——” “白公子不识在下,想必晓得这位!”嬴华击掌。 天香款款走过来,朝白虎鞠个大躬:“小女子见过……少爷……” 白虎目瞪口呆。 要知道,当年在安邑,天香是眠香楼的头牌,而眠香楼是白家的私产,想当年,除侍奉魏国太子申之外,侍奉白虎也是天香的份内义务。天香是秦国黑雕的事,白虎是之后很久才晓得的,透给他这一绝密的是从秦国归来的公孙衍。 望着这个迄今风韵依在、风骚不减、风靡列国且与他相关的奇女子,白虎缓缓闭上眼去。 尽管咸阳的人都在尝试瞒着张仪,苏秦的死讯还是传到他的耳朵里了。 张仪是从士子街头听来的。士子街依旧在,来自列国的士子依旧络绎不绝地西赴咸阳寻求机遇,尤其是稷下学子。 宜阳战后,张仪不再关心宫里的事,大多在家陪伴女儿,这日也是无聊,遛弯儿转到这士子街上。由于没穿官服,张仪也很少在外露面,士子街头,没有谁晓得他是张仪。 张仪自然而然地转到他与苏秦都曾住过的那家客栈。 历经这么多年风雨,那客栈依在,只是门头经过大修,上面的“运来客栈”四字,也变得更醒目了。客栈正堂是个大厅,也是客人聚会、聊天的公开场所。张仪进去,见这里窝着不少人,个个青春年少,似张仪这般年纪,已成稀奇,是以招引来不少目光。 张仪也不理睬他们,随便寻个角落,席地坐下。 他们正在说古论今,讲述天下奇闻。见场面重新安定下来,所有目光就又看向坐在核心位置的一个年轻书生。那书生重重咳嗽一声,接住方才的话题,讲起数月之前发生于临淄的那场轰动天下的大谋杀。 虽然故事已近尾声,但张仪仍旧震惊了。 听到“苏秦”二字,听到苏秦怀里抱个胸前插刀的女人,后背插刀,死了仍旧跪着不倒,张仪只觉得轰的一声,耳朵里什么也听不到了。 张仪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客栈,走回府宅的。 张仪坐在自己的书房里,一直坐到天黑。 天色黑定,张仪从墙上取下佩剑,抽出来,拭拭剑锋,复插进去,挂在身上,没有叫车,脚步踉跄地走出门去。 张仪的步子越走越坚定,越走越快,径直来到嬴华府中。 见是张仪,门前守卫拱手迎接。 张仪没有睬他,直走进去。 嬴华正在府中,对面坐着天香,正在议论什么。 张仪明白,刺杀苏秦的正是二人。 刚好! 张仪的手按在剑柄上,二目喷火,轮换喷向二人。 “张兄?”嬴华看向他,怔了。 “哼,什么张兄?”张仪冷笑一声,拔出剑,盯视二人,“我问你们,苏秦是否死于你二人之手?” 嬴华明白原委,苦笑一下,看向天香。 天香别过脸去。 “这是承认了!”张仪咬牙,一字一顿,“嬴华,你个卑劣小人,这就受死吧!” 话音落处,张仪挺剑直刺嬴华。 说时迟,那时快,但见袖子一闪,天香已经弹跳起来,贴近张仪。张仪手腕一麻,长剑脱手,剑柄于瞬间落在天香手中。 这样的速度,张仪只在越王的琅琊台上见过。 天香持剑,侍立于侧。 嬴华指向天香坐过的位置:“张兄,请坐!” 张仪这也冷静下来,正襟坐下。 “相国大人,”天香双手捧剑,款款走到张仪跟前,“冤有头,债有主,苏大人是天香杀的,与金雕无关。那天晚上,是天香将拔出秋果的刀,刺进苏秦的后心。您要复仇,就杀天香吧!”跪下,朝天遥祭,喃声,“苏大人,天香不想杀您,可天香不得不杀您。天香欠您的,今日偿还!” 话音落处,天香将剑柄递给张仪,拿剑尖对准自己的心脏,闭上眼睛。 张仪接过剑柄,盯住她。 天香静静地候着。 时光凝滞。 张仪握剑的手在微微颤动。 张仪的胸膛在急剧起伏。 张仪迟迟未动。 “相国大人,”天香的语气愈加平静,“您动手吧,天香早就候着这一刻!” “啊!”张仪大喝一声,爆发了。 张仪手中的剑被一股大力掷出。 那剑没有刺向天香,而是飞脱他的手,“当”的一声,剑尖扎进他背后的木柱,嵌入数分。巨大的冲力使剑身左右摇摆,发出铮铮的鸣响。 “相国大人……”天香的泪水出来了,泣不成声,“苏大人……” “来人!”嬴华大叫。 有人进来。 “有请范厨!” 不一会儿,范厨一溜小跑地赶来,穿着他的厨衣,手中还掂一柄铁铲,显然正在造厨。 “主公有何吩咐?”范厨哈腰站定,许是跑得太快,气喘吁吁。 “范兄,本公有一事求你!”嬴华站起,朝他深深一揖。 “主公呀,”范厨见主公对他行此大礼,紧忙跪地,“您这是折杀小人哪。您有何吩咐,吩咐就是了,怎能行此大礼,还讲一个‘求’字呢?” “本公想求范兄一壶家酒,就今宵!”嬴华又是一揖。 “小人这就舀去!”范厨顾不上再说什么,身子一弹,起身去了。 “范兄,”贏华送出一句,“亮出你的本事,多做几道佳肴,本公要与相国一醉方休!” “好咧!”范厨远远回应一声,一溜儿跑去了。 张仪晓得这坛酒,也晓得满满一壶意味着什么。 那年范厨随他来到咸阳,嬴华在离他家不远处购置一处两进宅院,将房契赠送予他。范厨在自己的小院里挖出一窑,将那坛他视作生命的祖传家酒藏进去,专职成为嬴华一家的大厨。 虽说有恩于范厨,但范家的这坛由生命所酿成的尊严之酒,嬴华是断不肯轻启的,这么多年来,范厨应他之请开过三次坛,每一次他只取一爵,第一爵献的是先王驷哥,第二爵献的是父亲嬴虔,第三爵是为成全紫云妹妹而让张仪喝了。 所取这三爵,嬴华未尝一滴。 这一次,嬴华不仅要喝,且还求请范厨舀出一壶,是真正豁出去了。作为一个资深酒鬼,张仪晓得一只酒坛的容量。再大的坛子,也是舀不出来几壶的。 张仪明白,这壶酒不是予他醉的。莫说是一壶,纵使一坛,他也醉不了。 这壶酒,是为献给另一个人,献给那个嬴华与天香都不想杀却又不得不杀的人。 果然。 夜深了。 祭坛设起来了。 佳肴端上来了。 一壶范厨曾祖冒着杀头风险于百多年前窑藏的私酿贡酒摆上来了。 祭坛上设着两个牌位,一个是合纵以制秦的六国共相苏秦,另一个是他的义女、两度杀他又保护过他、最终为他而死的秦国黑雕,秋果。 那壶酒被嬴华倒在两只黑色的大瓷碗里,供在两个牌位下面。 香火缭绕中,张仪、嬴华二目微闭,倾听天香泪眼模糊地缓缓讲述那个晚上发生的故事。天香说,她接到的诏命是,苏秦不死,所有参战的黑雕都得死;天香说,在她追上苏秦的时候,除秋果之外,参战的四十名黑雕已经战死了;天香说,秋果拖着苏秦一路跑啊,眼见就要跑到雪宫门外了,眼见雪宫的卫士就要迎到他们了;天香说,她叫秋果躲开,掷出飞刃,可秋果非但没有躲开,反倒推开苏秦,挺胸挡住她的那柄利刃;天香说,苏秦是可以逃走的,她已决定放走苏秦了,因为所有的黑雕已经死了,她不过是一死而已;天香说,她万没料到苏秦又拐回来,跪在秋果跟前,抱起秋果,给她个背,对她说,你是天香吧,请动手吧;天香说,她拔出秋果的刀,一度只想刺进自己的胸,可……就在最后的瞬间,她想到了金雕,想到了黑雕台,想到了秦国,她是对秦国宣过誓的,她必须效忠于她的誓约…… 天香说不下去了。 天香也说完了,更咽不止。 嬴华拿起两只火把,一只递给张仪,一只自己拿着。 两只火把同时伸进酒碗。 两只酒碗燃烧起来,发出蓝白绿黄橙五色杂糅的光。 这是一壶告慰生命与灵魂、相杀与相生的酒,舀自一坛酿给岁月与尊严、不服与感恩的酒坛。 整个祭坛,整个庭院,不,是整个咸阳城,在这个只属于神灵的时刻,全都沐浴在范厨贡酒的一壶陈年浓香里。 得知这晚所舀的家酿祭的是六国共相苏秦,范厨回到自家院里,掩上房门,将盛酒的铜壶赫然摆在几代先祖的牌位前面,缓缓跪下,哭了个酣畅。 这一夜,张仪没有回家,只在嬴华家里叙话。 天色微明,宫中大朝,张仪使人回府取来朝服,穿戴整齐,与嬴华同去上朝。 先王时,秦宫为隔日小朝,每隔三小朝为一大朝。小朝参与者为朝中部分臣子,何人参与、解决何事等由值事内臣事先通知,大朝则为居住于咸阳的中大夫以上官员,足有两百多,若是全勤,就能列满整个宫殿。 武王不喜上朝,小朝隔日改作隔两日,大朝每隔三个小朝改为每隔五个小朝。这样一改,每月原定的五个大朝,就变成两个了,一个多在上半月的月半,另一个多在月底。 但凡大朝,若无要事或重病,朝臣不敢不来。 这日大朝,朝堂上黑压压地,能来的全都来了。 张仪依旧位列诸臣首席,原本凌驾在张仪之上的任鄙与乌获已经不在咸阳。由于破韩再添军功,任鄙与乌获获得重任,任鄙被任命为汉中郡郡守,辖原新郑及新近割来的楚国汉中诸城邑,乌获则被委派商地,接替了告老的魏章。让两大莽汉镇守汉中、商城两处重地,朝臣们无不捏着一把汗。好在楚人对苏秦、张仪的战后处置相当满意,边境也还安定。 “诸卿,诸大夫,”武王目光威严,逐一扫过众臣,“今日大朝,何人有奏?” 众臣面面相觑,良久,没有人奏报。 在秦国,通常上朝,大朝处理小事,小朝处理大事。在大朝,凡上朝臣子皆有奏事的资格,因而君王要处置的多是基层的具体事务。实情情况是,具体事务多在日常流程中走过了,个别棘手的也在小朝里解决了,因而大朝主要是听秦王讲些励精图志之类的训话,或处置一些重要的外事活动,需要场面以烘托国威。 武王候等一时,见众臣皆无声音,遂清清嗓子,刚要开训,张仪跨步出列,走到武王前面,拱手:“臣有奏!” “张相国,你奏何事?”武王看过来,目光不悦。 “臣奏请三事,”张仪缓缓说道,“一,臣奏请我王知人善任,因材施用,文武并举,以使我大秦人尽其才,不因偏爱而成患难;二,臣奏请我王谨慎处置邦国事务,尊重邦交礼仪,行事光明磊落,以免我大秦树敌于天下,酿成大祸;三,臣奏请我王……” “张仪!”武王一拳震案,截住他的话头,“你且说说,什么叫作文武并举?什么叫作因材施用?什么叫作偏爱而成患难?” 武王力大,几案结实,在场臣子吃此一震一吼,无不惊骇。坐在后排的几个胆小官员歪倒在地,迟迟坐不起来。 “回禀大王,”张仪侃侃说道,“任鄙、乌获二人,皆为一介武夫,可做先锋将军,冲锋陷阵,不可主政一方,尤其是汉中、商城两大军事重地!” “二呢?”武王声如雷鸣,色如猪肝了,“寡人何处没守邦交礼仪了?寡人何处没有光明磊落了?” “臣闻,六国共相、天下名士苏秦于数月之前受刺于齐宫门外,齐人于现场得刺客四十尸,已经查实,所有尸体,皆有秦人标识。邦交事务以此方式处置,古今未之闻也!” “你——”武王的手指打颤了,“住口!” “大王,”张仪面无惧色,稳稳站立,“臣还没有奏完呢!” “说!”武王从牙缝里挤出。 “三,臣奏请我王,继续将先惠王的连横制纵方略作国长远国策,以此处置邦国事务。”张仪顿住话头。 “你可奏完了?”武王逼视。 “臣奏完了。” “哼,”武王冷笑一声,“寡人道你奏出了什么奇策出来,原来依旧是连横!”伸手,直指张仪,“若是连横,寡人就离不开你张仪,是不?” “臣以为不然。”张仪拱手,愈发谦恭,“臣奏请我王,在抛弃连横之前,先要明白什么才是连横。” “张仪!”武王再击几案,“你真的以为寡人不晓得什么是连横吗?”比了个高度,“寡人还在这般高时,就听你对先王咶噪连横,听来听去,耳朵都听出茧来!” “如此,何谓连横,臣请大王赐教!”张仪犟劲上来了。 “连横,”武王冷笑一声,“不就是因应苏秦的合纵吗?苏秦合纵六国,攻我函谷,你出连横之策,什么亲燕、相魏、横韩……搞出一摞摞的事来,”声音提高,“结果呢?”倾身,指向他,“六国纵军是你的连横击退的吗?你连横燕国,燕国被簒了;你连横魏国,魏国完蛋了;你为连横魏国,使司马将军伐齐,却又让司马将军奉行礼义,什么拔柳下惠坟头一草者,诛九族,结果呢,我大秦铁军成为一个笑话!再后,你连横四国伐楚,伐来伐去,我死伤二十万众,得到什么了?”咚咚咚连震几案,“什么也没得到!倒是他韩国,轻悠悠的就得了方城,得了宛城!” “哈哈哈哈——”张仪爆出一声长笑。 “你……”武王牙齿咬起,声音从牙缝里出来,“是嘲笑寡人吗?” “臣不敢!”张仪止住笑,拱手。 “你为何而笑?”武王逼视。 “为我张仪而笑!” “笑你什么?” “笑我的眼瞎了,笑我的心软了!” “如果不瞎不软呢?” “臣就守在韩国,不再回来!” 这对君臣在朝堂上面对面地这般硬杠,在秦宫里尚属首次。 所有朝臣渐渐听明白了,无不为张仪捏一把汗。嬴华、嬴疾、司马错、车卫秦,多数朝臣都是晓得张仪的,也都是一步一步跟从张仪走过来的。 武王显然未曾料到张仪会向他发难,且如此刚硬,让他在众臣面前毫无回旋余地。 “说得好!”武王冷笑一声,指向他,一字一顿,“你,身为秦臣,包藏二心,咆哮朝堂,蔑视本王,”转向御史车卫君,“依据秦法,该当何罪?” 车卫君冷不丁遭此一问,一时懵了,不知所措。 “臣代奏。”张仪缓缓接道,“依据秦法,单是蔑视君王一罪,当诛九族!” “张仪,这可是你说的!”武王气极,“来人,拿下逆贼,诛其九族!” 立时进来两个卫士,将张仪拿住。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短短几句口舌之争,横行天下的堂堂相国就成为受诛九族的二心逆贼,这是连行走于江湖的小说家们也不敢相信的故事。 “哈哈哈哈——”张仪再出一串长笑。 “押下逆贼,打入死牢,诛其九族!”武王指向他,嘴唇哆嗦。 几名卫士押走一路长笑不绝的张仪。 “散朝!”武王从牙缝里挤出二字,忽地起身,拂袖离场。 在场众臣谁也没动,如同历经一场旷世劫难。 最先起立的是嬴华,扯一下嬴疾,起身去了。之后是司马错,甘茂,再后是所有朝臣。 嬴华走到殿外,压低声音:“疾哥,哪能办呢?” “回家吧。”嬴疾摊开两手。 嬴华没有回家,而是追在嬴疾之后,来到嬴疾府中。 嬴华晓得,王室公子中,惟嬴疾智谋最多。 入得府来,二人相对而坐,没有人出声。如此坐有不到半个时辰,院里一阵响动,紫云旋风般卷进,号天号地起来。 嬴华由她哭一会儿,起身,扶起她。 “疾哥,”紫云止住哭,血红的眼睛盯住嬴疾,“你说话呀!” 嬴疾两手一摊:“让疾哥说什么呢?” “好!”紫云一转身,朝外就冲。 嬴华眼疾手快,一把拖住她。 紫云再哭。 “云妹,”嬴疾看向她,歪起头,“你哭什么呢?” “你妹夫呀,那个愣子要杀他呀!” “他能杀吗?”嬴疾反问。 这一反问,倒是嬴华与紫云尽皆怔了。 “荡儿是气昏头了,信口定罚!”嬴疾苦笑一声,“诛九族,他能族吗?依据秦法,九族之中,包括你我,也包括他呀。” 嬴华、紫云一想,是呀,排起辈分来,张仪是嬴荡的姑丈,若诛九族,他嬴荡近着呢。 “怪道张仪一路狂笑!”嬴华也出一声苦笑。 “再说,”嬴疾看向紫云,“云妹手中的那道牌牌,搁在家中做什么呢?” “牌牌?什么牌牌?”紫云怔了。 “先公父奖赏予云妹的免死金牌呀!”嬴华比划一下,“没有云妹,就没有河西之胜。没有河西之胜,就没有我大秦的今天。这张金牌,荡儿不能不认哪!” “天哪,鬼晓得哪儿去了,我得回去寻寻!”紫云转身跑去。 紫云翻箱倒柜,折腾大半天,总算从她的一个嫁妆箱里寻到那道牌牌,飞也似的奔向嬴疾府宅,扯二人径入宫去。 嬴荡答应放人,但给出一个条件,就是张仪必须在两日之内离开秦国。 这日后晌,张仪出狱了。 是紫云接他出来的。 一回到府里,紫云就吆喝众仆收拾物什,自己也在忙个不停。 “夫人,你弄这些做什么?”张仪淡定地看着她。 “大王让我们两日之内离开秦地!”紫云回他一个笑,“要拿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大王的谕旨是怎么说的?”张仪盯住她。 “是……”紫云应道,“是个口谕,大意是,寡人可以不杀他,但他两日之内必须离开秦地,甭让寡人再看到他!” “听见了吗?”张仪两手一摊,“大王不想看到的是仪,不是你,也不是蔷儿!” 张仪看向女儿嬴蔷。 不知不觉的,嬴蔷已经成为大姑娘了,及笄在即。高挑的个儿,漂亮的脸蛋,顾盼动人的眼神,全身上下无不使她焕发出青春的光彩,无论从哪个角度,丝毫儿不亚于当年的紫云公主。 嬴蔷倚在门边,凝视他,眼中没有泪。 这个家,她看到太多,知道太多,此时此刻,竟是哭不出来了。 “蔷儿!”张仪向她张开双臂。 “阿大——”嬴蔷走过来,扑入他的怀抱,语气郑重,“蔷儿跟从你去!” 张仪拥抱她一时,松开,抚摸她的秀发:“你不能去,你要留在咸阳,陪着你的娘亲,照顾你的娘亲!” “为什么呀,阿大?” “没有为什么,你是秦人!” “可我姓张,是您让我姓张的!”嬴蔷急了。 “你是姓张,可你的骨子里是秦人,你属于秦国!”张仪看向紫云,“譬如你娘亲,她的骨子里永远是秦人,也永远属于秦国!” “您呢,阿大?” “阿大属于天下!”张仪指向远处,又指向眼前,“包括秦国。”松开她,大步走出。 “张仪——”紫云飞追出来,“你听着,我想定了,你到哪儿,我与蔷儿就跟到哪儿!” “我要去死呢?”张仪两手一摊。 “你……”紫云抱住他,哭了。 “夫人,你甭犯傻!”张仪轻拍她的肩头,“你的夫君不会去死的,他也不想死。他还有大业待成,他会回来的,眼下时运不济,他不得不出去晃荡一些时日。他属于天下,他必须行走列国。你与蔷儿就守在咸阳,守在这府里,候着我!” 话音落处,张仪脱开紫云,径至院中,跳上车,招呼御手启程。 御手扬鞭催马,辎车辚辚,渐去渐远。 紫云母女,相拥而泣。 张仪驱车至韩,在冷向府前停下,吩咐御者回返咸阳,向主母复命。 向晚时分,张仪辞别冷向,悄然回家。 这是位于韩都郑城闹市区的一处偏静院落,前后五进,占地数亩,还有一个雅致花园,算是大宅第了。 张仪刚到门口,差点与两个人撞个满怀。一个是儿子开地,另一个是小儿的三小子张安。开地长大了,已与张仪差不多高,张安则比他矮了一头。 吃过晚饭,他们要到外面耍一会儿。 “娘,娘,”见是阿大,开地顾不上亲热,扯住他就朝院门里跑,边跑边叫,“娘,阿大回来了,阿大回来了!” 第二进是膳房,香女与小顺儿夫妇并两个小的仍在用腾。小顺儿一家听到叫声,忙迎出来,叩拜于地,喜极而泣。 香女亦起身,站在门口。 张仪一个一个地扶起小顺儿全家,走向香女,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 “我晓得你这几天要回来!”香女抚摸他的胸口,悄声。 “我晓得你晓得!”张仪笑了。 “你怎么晓得?”香女问道。 “恍惚中,就在车里,”张仪应道,“我看到你了。” “我也是,在行功时,看到你坐在车里,过虎牢关了。” 张仪牵住她的手,穿过这进院落,走到第三进的堂间,拥她坐下。 “你是为苏兄回来的吧?”香女悄声,“满郑城都在传说他被刺的事,说是秦人干的。” “嗯。”张仪接道,“我陪你们三天,就去祭拜苏兄。叶落归根,我想将苏兄迁葬洛阳。” “我能去吗?”香女问道。 “顺儿去。” 接后三日,张仪哪儿也没去,只守在家里,关门闭户,白天为开地讲鬼谷的故事,入夜与香女练功。 第四日凌晨,小顺儿驾车,载张仪径投东去。 时过腊月,阳春已至,但在鬼谷里,依旧是大雪封山。 山洞里,童子正自冥思,玉蝉儿走进,坐在他的对面。 童子出定,看向她。 “师兄,我看到父王了!”玉蝉儿一脸伤感,“父王他……” “师姐想去探望他,是吗?”童子以问代答。 “嗯。” “走吧。”童子起身。 二人出洞,踏着山中积雪,走出鬼谷,越过几道山坳,沿着已经开始化冰的汝水河谷赶赴洛阳。 看到王城的城门,玉蝉儿落泪了。 “师姐,你进去吧,我在外面候你。”童子说。 玉蝉儿没再应声,擦去泪,拉起他的手,径直走进城门。 门口依然站着几个甲士,其中一个很老了。 两个年轻甲士伸出长戟,拦住他们。 玉蝉儿看向年老的那个,拱手:“我认识你呢,家住南街。” 老甲士惊呆了,盯住她,揉揉老眼:“你可是……雨公主?” 玉蝉儿点头。 “苍天哪!”老甲士跪在地上,叩首大哭。 玉蝉儿扶起他,谢过他,挽起童子的手,径直走进宫中。 这是曾经属于她的宫城,里面的每一处地方,她无不熟悉。 但她无暇观赏。 有老宫人认出她,引二人直入周显王的寝处,她母后曾经住过的靖安宫。 迎候他们的是靖安宫的原宫正,头发完全白了。见是雨公主,老宫正跌跌撞撞地赶到显王榻边,伏在显王耳边,泣道:“陛下,陛下,陛下呀,是雨公主……雨公主她……回来了……” 显王醒了。 显王缓缓地睁开眼,看向已经站在榻边的玉蝉儿。 猛地,显王二目出神,身体剧烈抖动,似乎是要坐起来。 玉蝉儿按住他,俯下身,吻向他的额头,将他的手拉起来,摸在自己胸口,轻声:“父王……” “雨……雨儿……”显王老泪流出。 玉蝉儿缓缓跪下,赶到榻边,凝视已处弥留的显王,眼中出泪。是的,不用把脉,她打眼一看,就已晓得父王的元气已经耗尽,生命之线已经行将断绝。 显王伸出颤动的手,摸在玉蝉儿的脸上:“雨儿,你……阿姐呢?她……好吗?” “好着呢。” “说……说是……燕国……乱哪……” “她已不在燕国了。” “在……哪儿?” “在临淄,稷山里。” “去那儿……做……做啥?” “陪伴她所爱的人。” “何……何人?”显王惊愕。 “雨儿这就讲给您听!”玉蝉儿握住他的手,将姬雪与苏秦的事由头道来,直讲到一个月前,得知苏秦被秦人刺死,阿姐由燕宫赶至齐都临淄城外的稷山,永远陪在苏秦身边了。 显王闭目。 显王的泪水出来:“寡……人……对不起……她呀,我的……雪儿……” “父王,”玉蝉儿道,“阿姐的路是她自选的。能得苏子相守,阿姐没有枉活一世!” “是的,”显王闭目,“雨儿,寡人……看到你的母后了,就在……方才,寡人……好想她……她在哪儿啊……” “父王,雨儿带你寻母后去!”姬雨摸出银针,在他身体的不同穴位连刺三针,之后握住显王的手,率先入定。 显王静定下来。 恍惚中,显王隐约看到远处守着一人,像是他的雨儿,紧忙追上。 显王追到跟前,却不是雨儿,而是王后,他的汕儿。 “汕儿——”显王喜甚,刚叫出来,汕儿嘘出一声,扯住他,转瞬来到一处神秘所在。 是一个幽静的山坳,涧水潺潺。 山坳远处传来琴声,是他熟悉的旋律。 显王快步走去。 涧水尽头,是一挂山瀑。那山瀑不大,从一面陡峭的石壁里忽一下冲出来,一泄如注,形成一道漂亮的弧形水柱,约十数丈高,浇在一泓水潭里,发出动听的击水声。 陡然,击水声没了。一阵香气袭来,一曲显王从未听到过的乐声隐约传来,是方才那琴声,又不是那琴声。 显王突然觉得,在如此美妙的乐声面前,此前所曾听到的所有旋律,尽皆不值一提。 “这是何人所奏?”显王情不自禁,大声问道。 “琴师呀!”汕儿笑道,指向高处。 显王抬头望去,七彩之光映在悬瀑上,当年的琴师高高地坐在悬瀑上面,长袖飘飘,二目闭合,两手抚在那七彩悬瀑上。 天哪,琴师这是在以瀑为琴! 显王正自惊诧,汕儿笑道:“陛下,先生就在这儿,还不见礼?” “先生?”显王怔了,看向她。 “鬼谷先生呀!”汕儿笑脸盈盈,指向远处。 显王看过去。 乐声远了,七彩悬瀑不见了,前面现出一棵大树。 显王眼前一亮。 大树下面赫然端坐一位长者,一袭白衣,一把白须,两道白眉,更有披肩白发飘飘。 不错,正是鬼谷子,他长女姬雪所爱的人的师父,他次女姬雨的师父,他的汕儿的师父! 显王紧走几步,叩拜于长者面前:“洛阳姬扁拜见鬼谷先生!” “你是大周天子,缘何拜我这个青溪山野夫?”鬼谷子捋一把白须,微微笑道。 “姬扁诚意求拜先生为师,还望先生不弃!”显王再叩。 “你贵为天下至尊,野夫不为人君之师!” “姬扁不想再为人君,只想成为先生弟子,求请先生不弃!”显王三叩。 “先生,”汕儿跪下,“汕儿求您了,收下姬扁吧,汕儿晓得,他早就不想做天子了!” “是吗?”鬼谷子的“是”字拖得极长,后面的“吗”字几乎听不见。 在这声长长的“是”字中,先生不见了,汕儿不见了,琴师不见了,所有的一切尽皆不见了。 显王眼前一片暗黑,暗黑得让人恐惧。 显王在惊惧中醒来,看到姬雨,急了,用尽他生命中的最后气力,握住玉蝉儿的手:“雨儿,快……带寡人……寻……你……母后……拜……鬼谷……先生为……为……” 显王的“师”字未能说出,卡在“为”字上绝气了。 “父王……”姬雨紧紧握住显王的手,脸贴在父亲的脸上。 周显王驾崩,天下没有震动。 小顺儿驾车,张仪带着各色祭品赶往临淄,在稷山深处寻到了苏秦的陵墓。 自到齐国,苏秦就一直住在稷下,虽然没有被聘为先生,却也算是稷下一员,代言鬼谷门,因而,苏秦被刺之后,稷下就奏报齐宫,由稷宫主理他的葬事,祭酒荀子亲自为他主持葬礼。 稷山里有一大片陵墓是专门划拨给稷宫的。稷宫流动大,年轻人多,这么多年下来,陵园区没用多少,大片的预置墓地是空置的。 苏秦的陵墓位于预置墓地的中心部位,紧挨淳于髡的,再前面是先祭酒彭蒙。这个规格是给稷下祭酒的,寻常先生没这待遇。 苏秦是暴死,按照齐地习俗,三年之后才许入葬地室,因而稷下就在他的陵墓上面加盖一个丘形房舍,将他的棺木悬空置于丘舍。飞刀邹、木华、木实、秋果等那夜所死的其他人等,不分敌我,皆由闻讯赶到的墨者配合有司,择地葬了。 天气刚刚回暖,草木渐渐爆芽。 张仪赶到,悄然立于苏秦的墓前,久久凝视他的墓碑。 “苏大人哪,我的好苏大人哪,我的好好苏大人哪,我的好好好好苏大人哪,”小顺儿停好车马,小跑过来,二话不说,跪在地上就是一通磕头,边磕边哭,边哭边诉,“您还记不记得当年在洛阳辰光的小顺儿呀,小顺儿与他的主公这来看您来了……当年洛阳的事儿,顺儿一辈子也忘不掉啊,您说话吃力,一句话吭哧吭哧说半天,真正是急急急死小顺儿啊,主人天天叫你卿相,顺儿是鼻子眼儿全不信哪,可……啥人晓得,您不仅是个卿相,您还是六个国的大卿相啊,顺儿这眼睛瞎哩,顺儿这鼻子齉哩,要是不瞎,要是不齉,当年哪能瞧不出来呢,当年哪能嗅不出来呢……” “你小子,能不能给我憋住?”张仪正在默祷,实在听不下去,朝他的屁股上踢一脚。 小顺儿哭得正美,挨这一踢,想憋却又憋不住,鼓住腮帮子抽会儿风,那声音就如小公鸡初学打鸣,没打几下竟就噎住气了,脸与脖子红涨,两手不停拍打胸脯,又被张仪在后背上连打几掌,方才咳过气来。 见他缓过来,张仪叫道:“顺儿,苏兄不爱听哭声,你这就去,将车上的那些东西搬过来,本公要与苏卿相好好喝几杯!” 小顺儿应过,快步去了。 小顺儿刚走,一个孝服之人转悠过来,看年纪已过不惑。 张仪看向他,正自奇怪,那人深深一揖:“请问大人,您是——”目光征询。 “在下张仪,你是——”张仪回个礼,盯住他。 听到“张仪”二字,那人缓缓跪下,叩首:“燕国后宫甘棠宫宫正叩见张大人!” 后宫的宫正当是阉人。 “甘棠宫?宫正?”张仪懵了。 “就是燕国祖太后的宫院,小人专职侍奉祖太后!” 燕国的祖太后是周王的长公主姬雪。张仪看向他的孝服,心头一凛,眯起眼睛,盯住他:“身为宫正,你不在宫中侍奉祖太后,到此为何?” “回禀大人,”宫正缓缓看向陵丘,泣下,“祖太后她……她……” 张仪恍然开悟。 雪公主她……居然…… 张仪吸一口长气,席地坐下,看向他,缓缓吐气:“宫正,张仪是来拜祭苏大人的,这又生生多出一个祖太后来,真正是意外呢。你这说说,究底是个什么事儿?” “小人不能说呀!”宫正叩首。 “丘中之人,”张仪指向陵丘,“皆是在下朋友,苏大人是在下的生死兄弟,你的主人祖太后,在她还是大周公主时,在下还挨过她不少训斥呢!” “嗯嗯,”宫正连声应道,“祖太后时常讲起洛阳的事,还提到大人呢。” 话音落处,小顺儿扛着祭品走过来。 “顺儿,”张仪接道,“照料马去,本公与人说几句话。” 小顺儿应过,快步去了。 “宫正,”张仪看向陵丘,“坐起来,开说吧!” 宫正再无顾忌,改跪为坐,将他所知悉的祖太后与苏秦的私事一一道来,末了泣道:“旬日之前,小人载着祖太后来到这儿。祖太后没有哭泣,吩咐小人将她妆作新娘子,换上新装,抱着苏子赠送她的那把木剑,就坐在这儿,坐了一天一夜。小人陪着她坐。后来,小人睡着了,待小人醒来,祖太后她……她已倒在碑前,心窝上插着她的剑……” 张仪出泪了。 这个决绝的女子,以苏秦同样的死法随他去了。 “小人吓傻了,”宫正接道,“小人……小人晓得祖太后,就打开苏大人的陵丘,打开苏大人的棺木,挪动苏大人,将祖太后放在他身边,让太后……”说不出来了,呜呜悲泣。 “你为何一直守在这儿?”张仪擦下泪水,看向宫正。 “回禀张大人,”宫正应道,“没有太后,小人……就没地儿去了,小人……使人在这附近立了个窝棚,就为苏大人和太后守个陵吧!” “好一个义仆!”张仪慨叹一声,盯住宫正,“这事儿不宜声张,否则,对燕室不利。叶落归根,苏大人与祖太后皆是周人,葬在此地亦非二人心愿。是以在下想将他们移葬洛阳,让他们魂归故里。你与小顺儿前往临淄,购置一个夫妻合棺,此地就做苏子的衣冠塚!” “如此甚好!” 张仪召来小顺儿,安排他们临淄去了。 尽管张仪此行悄无声张,还是给匡章晓得了。 匡章驱车到访张仪下榻的客栈,交给他一只木盒。 张仪看向木盒,见上面写的是“匡章将军亲启”,目光诧异。 “张子打开就晓得了!”匡章淡淡一笑。 张仪打开木盒,里面现出几卷竹简。 竹简上面,另有几根散简,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几行小字,是苏秦的手笔:“仪弟,盒中之物,乃先生教诲。秦早欲整理成册,以载先生苦心,成就纵横道法,但因力有不逮,悟有未透,迟迟未敢动笔。奈何刺客已至,环伺左右,秦再无时日可待,只好勉强动笔,草率成书,岂料书册未竟,齐王召请,秦不得不封笔装盒,以赴天命。未竟之处,秦敬请贤弟补笔。已成之章,但凡谬误,亦请贤弟斧正。切切。愚兄苏秦” “苏子被刺之后,”匡章解释,“在下搜查苏子居所,寻到这只盒子,见上面写着在下亲启,遂打开盒子,结果盒中之物,却是要在下转呈张子的!” 张仪展开竹简,共是四捆,一捆是出山之际先生赠送给苏秦的《阴符经》,张仪也有一卷,上面密密麻麻,皆是先生的批注。其他三卷,皆是苏秦所写,题名为《鬼谷子》,计有《捭阖》六篇、《中经》一篇、《符言》一篇,《阴符》七篇。其中《阴符》七篇,几乎就是先生所批注之文,苏秦不过是重新抄录而已。再观《捭阖》六篇,后面还有五章,苏秦只写了章名,分别是《揣》《摩》《权》《谋》《决》,而无文字。 显然,苏秦未及完成全文,就遇刺了,且在出门之前,是判定凶多吉少的。 张仪怆然出涕。 送走匡章,小顺儿回来,说是合葬棺木可以取货了。张仪遂将木盒抱入车中,吩咐小顺儿赶到棺材铺,让铺中伙计改装辎车,装入大棺,又在棺上蒙一层黑色油布,见天色渐晚,遂坐在棺上直驱稷山陵区。 夜幕降临。 张仪与小顺儿、宫正三人悄然打开苏秦陵丘,启开棺,脱去苏秦身上的衣冠。由于苏秦已死数月,虽为冬季,尸体也是多少有些腐烂。好在宫正擅长化妆,描眉涂脂,不消半个时辰,苏秦已是焕然一新。 张仪为苏秦穿上新置的新郎衣冠,三人合力将他放入车上的棺木。之后,张仪与宫正合力,将新死不久的姬雪抬出,摆放在苏秦的身侧。夫妻合棺空间宽敞,二人再无此前相互挤压的窘迫状。张仪将苏秦的木剑横摆在二人的头顶,使二人腿脚相绕,二臂相挽,二手相扣,同枕合衿。为防途中颠簸,张仪还用麻绳固定住二人的体位。全部安放完毕,张仪方将棺盖合上,由小顺儿拿锤钉好,全部缝隙滴蜡封严,罩上那层黑色油布,使人看不出车上所载何物。之后,张仪复将苏秦身上脱掉的衣冠悉数放进原来的棺木里,放进陵丘里,小心封好,使人看不出端倪。 完成这一切,天已微明。张仪坐入宫正的豪华辎车里,在前开路,小顺儿拉着合棺,跟在身后,一行二车,辚辚西去。 车过大梁时,张仪遥望大梁城门,看向这个他原本熟悉这又渐渐陌生的都城,忽然觉得些许伤感,也忽然觉得,他不能就这么默默地将苏秦拉回轩里,让他就此泯灭于这个世上。 张仪吩咐宫正调整方向,入城。 没有战争,大梁的城门是昼夜敞开的,没有人盘查。张仪二车悠悠荡荡地行驰在大梁的大街上,一直走到列国纵亲司府衙。 张仪在衙前驻马,凝视一会儿衙门,摸出一只锦囊交给宫正,让他呈给门尉,之后辚辚出城,径投西去。 门尉收到锦囊,是封着的,上面写着四字,“犀首亲启”。门尉不敢怠慢,急呈公孙衍。公孙衍启囊,见里面是一小片山羊皮,皮上书写数行小字,“是月晦朔交接之时,苏兄归葬故里洛邑,能拨冗前往,以一碗黄汤诀别乎”,没有落款。 是月即本月,晦日即月末一日,朔日则为来月初一,晦朔交接,也即正、二两月相交接之时,确切地说,是春正月三十、二月初一的交替辰光,当是午夜子时。 晦朔二日,月入日中,残月尽,新月生。 离月末尚有一十六日。 公孙衍持函去找陈轸与冷向。从临淄举办的苏秦葬礼上回来,在公孙衍请求下,陈轸没回邯郸,这辰光就住在纵亲司里,受赵王委派入驻赵国馆,代苏秦协调列国伐秦事宜。 陈轸、冷向一看字迹,尽皆认出是张仪。 在这日月之下,也只有张仪敢迁葬苏秦。 热闹过后,一地鸡毛。 自前番苏秦衣锦还乡、葬父大祭之后,尤其是在苏代离开之后,轩里村渐渐落寞,之后是越来越落寞,直到此番张仪护送苏秦的灵柩再次归来。 周显王驾崩未能震动的天下,在归葬苏秦之时,再一次震动了。 在灵柩抵达的第三日,也即“是月晦日”的前一日,公孙衍、陈轸、冷向三人赶到,随同而至的是六国纵亲司的留守特使与随员,带着各色祭礼。 苏秦的陵址是张仪选定的,在村北的洛水畔,靠近老琴师的陵与庙。葬苏秦这日,葬礼甚是隆重,轩里村再一次人山人海,方圆十里,不,几乎是整个王畿的人,能来的全都来了。 苏姚氏早就没了,葬在苏虎的墓里,同穴。 苏厉仍在种地,撑持着苏虎的事业,但其妻的两眼全瞎了,一只耳朵也听不见,讲话必须对准她的另一只耳朵,且得大声。苏家掌勺的重任不可避免地落在了苏家大儿媳苏刘氏的手里。苏刘氏即伊里里正刘权的孙女,刘家在刘权死后彻底败落,刘家的田地大多流入苏家,刘权的长孙女在麻姑的撮合下嫁给苏厉家长子。许是因了家败的阴影,苏刘氏晓得节俭,甚会操持家务,颇得苏厉两口子赏识。 小喜儿仍旧一个人过。苏家发达之后,苏代要为她翻建大房,她死活不让,依旧住在公公分配给她的小院子里。那是她的婚房。 许是上了年纪,小喜儿的脚更跛了,走路越来越吃力。从人们越来越多的传说中,小喜儿知晓了一个于她来说沉重得不能再沉重的事实:苏秦的棺中躺着另外一个女人,她是燕国的祖太后,大周天子的雪公主。当年雪公主出嫁,整个王畿的人都感动了,她也不止一次地为公主流过眼泪。这辰光,她为之流过泪水的雪公主就躺在他的丈夫身边,还穿着新娘子服,小喜儿哭了。 在苏秦入葬的这日,所有人都在忙活苏秦的葬礼,没有人记得小喜儿。 小喜儿一步一跛地走到苏虎的大墓旁边。 在苏虎的墓旁立着一个小土堆,下面埋着她的阿黑。 阿黑是十年前老死的。将死之际,它走到村北洛水旁边的一个土坡上,眼巴巴地望着洛水对面。小喜儿晓得它要死了,也晓得它在守望什么,就守在旁边陪着它,看着它死。 阿黑是枕在她的怀里咽气的。阿黑死后,小喜儿将它拖回来,在苏虎的旁边挖出一个坑,将早已缝好的寿衣穿在它身上,拿苇席卷了,放进坑里,堆出个土丘。之后十年,每为苏虎扫墓,小喜儿总要在这个土堆边摆上供品,磕几个头,伤会儿心。 小喜儿的心彻底死了。 小喜儿在土堆边坐着,从天亮坐到天黑,又从天黑坐到天亮。 自始至终,小喜儿没有哭。她晓得,这是她的命。 天又黑了。 小喜儿的耳畔再一次响起苏秦的声音:“……听着,苏秦今生欠你的,来生还你……听着,阿黑就是我,你就守在家里,早晚陪着阿黑,好好服侍阿大,照料我娘,替我尽孝……” 小喜儿终于哭了。 小喜儿用她的两手去扒土堆,一点点儿地扒,直到扒出一个坑,扒到阿黑的骨头。 小喜儿扒大这个坑,大到她足可以躺进去,再一点点儿将扒出来的土扒下来,掩在自己身上。 在苏秦归葬大礼结束的第三日,公孙衍、陈轸、冷向三人快步走向新立的苏陵。 苏陵前面,张仪长发披肩,面陵而坐。 张仪面前,摆着一盘棋局。 三人皆是怔了。 作为士子,下棋是他们的日常,但他们的棋盘皆是方的,纵横棋路或为九道,或为十一道,或为十三道,而眼前之局,外形却是圆的,下有三足,其形如鼎,圆圆的鼎面上,十九道棋路,构成一个正方,外切于圆,纵横相错,一如井田制下的大周天下。 局面上,棋至中局,黑白搏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实在看不出胜负。 三人明白,张仪是在弈棋,对手是苏秦。 张仪笑道:“三位是来观局的吧?”指向棋局,“请坐。” “张兄,”公孙衍拱手,“我等非来观棋,是来求请张兄!” “求请何事?” “弈棋!”公孙衍指向棋局,“局至中盘,张兄自摆棋迄今,一连三日,迟迟未出一子,难道不想将之弈完吗?” “怎么弈呢?”张仪两手一摊,苦笑。 “灭秦!”公孙衍给出二字,指向陵墓,“为苏子复仇!” “怎么灭?”张仪又出一声苦笑。 “合纵天下,诛灭暴秦。”公孙衍指向陈轸、冷向,“我们无不认同苏子,秦法不除,终将祸及天下。秦法本恶,秦王更立,愈行残暴,行刺苏子,逐走张兄,攻打盟友,无所不行其极,无所不失其义。苏子横死,天下无不气怒;张兄遭逐,士子无不叛秦;盟友遭攻,列国无不心齐。楚、齐、赵、韩、魏、燕,纵亲六国之君,近日已成共识,合出义军,诛灭暴秦。此为天赐良机,我等三人企盼张兄牵头,引领列国,为苏子,为秦人,为天下,匡扶正义,诛灭秦室,废除恶法,福泽后世!” “好呀,好呀,真正好呀!”张仪连叹三声,指向棋局,“这个棋局为鬼谷先生所制,”从棋盘下面的三条腿中间摸出四卷竹简,“这几卷书简为鬼谷先生在谷中所授,由苏兄撰写。苏兄于仓促中未能完成,在下于近日补撰了。诸位情深谊厚,在下无以为报,谨以此书相送,你们可分别抄去。”看向陈轸,“对了,陈兄,麻烦您多抄两份,一份送到鬼谷,交给我师兄,一份送给苏厉,这几份原册,就交给小顺儿。” 众人视之,四册竹简扎作一捆,卷首是赫然三字,《鬼谷子》。 公孙衍接过,分别展开,略作浏览,分别是《捭阖》六篇,《揣摩》五篇,《本经》七篇,《中经》《持枢》《转丸》等杂篇合作最后一卷。 “张兄?”陈轸听出话音,急了。 “三位仁兄,你们去吧。”张仪拱下手,指向棋局,淡淡一笑,“在下与苏兄的棋局,这正弈至酣处呢!”正襟,危坐,闭目。 一天过去了,张仪没有动弹。 两天过去了,张仪没有动弹。 张仪坐至第三天傍黑,公孙衍也是急了,再一次吩咐小顺儿,务必拖他回来。 小顺安赶到陵前,跪在张仪身边,扯起他的衣袖,小声劝道:“主公呀,您饭也不吃,水也不喝,这是要坐到啥辰光呢?这都忒多天了,咱也该回家了。您再不回,主母,还有开地,怕是要急死了呢。” “回家……哈哈哈哈……回家……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张仪爆出一声接一声的长笑。 张仪的笑声狂放而怪诞,似乎不是发自口鼻,而是发自深深的肺腑,非喜,非怒,非恨,非怨,非悔,非惨,非悲,非怆…… 张仪一直笑下去,直到他肺俯里的所有气体全部耗尽,直到再也没有回来一丝气。 夕阳西下,远山苍茫。 尾声:天下之弈 巍巍昆仑,自西向东,横亘西域,其冰川融水是华夏血脉江水、河水的源起。 昆仑再东,顺起一条背脊,将江水、河水分作南北。 这条背脊就是华夏龙脉。 龙脉自西而东,绵延一千六百余里。灭商之后,大周王室在这道龙脊的北麓分别立下两个王畿,一个是西畿镐京,一个是东畿洛阳。 果然,大周前后八百年,三十二代共三十七位君王历四百来年于西畿,又历四百来年于东畿。 华夏龙气发自昆仑,一气东贯,止于宛地玉山,结作美玉,其中一块碧血丹心,为楚人卞和所得,是为和氏之璧。 西畿之南八百里为华夏龙脉的主脉所在,老子于此脉终老归隐,是谓终南山。 东畿之南八百里为华夏龙脉的续脉所在,老子于此脉收伏坐骑,是为伏牛山。 在伏牛山脉主峰犄角尖的西北方,伊水由东北蜿蜒上溯。 一个衣衫褴褛、满面污垢、胡子乱杂的乞丐拄着一根万能木棍溯伊水而上。 乞丐的肩上挎着一个打着补丁的行囊,行囊的一角露出一双草鞋的鞋跟。 就其风尘仆仆的样子,他当是走了极远的路。 人离不开水。伊水两岸曾经是富庶的,也曾经是诞生大商贤臣伊尹的地方。然而,这些都是过去的事。在秦国一统天下之后,伊水两岸大多荒芜,村落大多有舍无人,行道上长满杂草。 乞丐边走边发出嘘嘘声,拿棍子拍打,以惊走游蛇。 乞丐行走一时,见伊水打个大弯,拐向正西。乞丐停下来,从行囊里摸出一块油布,看向上面的路线图,目光落在打弯处。 乞丐抬头看看山势,沿着伊水西走。走没多久,视野开阔起来,眼前现出一片宽大的河谷。 河谷右侧,是一个规模不小的村镇。 乞丐拄起棍子,佝偻起腰,步态蹒跚地走进村子。 村口竖着一个牌子:伏牛里。 乞丐走向村边一户人家,还没走到,就有大狗蹿出,朝他狂吠,但有碍于他的棍子,只是吠叫,不敢近前。 一个老女人迎出来,喝住狗,看向他:“客人哪,你来得太早,晌午饭还没做哩,你可寻个地儿歇歇,候着!” 乞丐朝她施个大礼:“谢婶子了,我不饿哩,我是想打问个地儿。” “啥地儿?” “你们这儿最高的山!” “老头子!”老女人朝院里喊道。 一个老汉走出来。 “老头子呀,”女人指着乞丐,“客人想问问哪个山头最高,我还真不晓得哩。” “你要是晓得呀,母鸡都打鸣哩!”老汉不无得瑟地瞥她一眼,看向老乞丐,指向东南,“要论最高呀,当是那儿,叫犄角尖,离此地三十多里,我上去过好几次哩。” “谢谢老丈!”乞丐拱个手,“咱这附近呢?” “就是那一座了!”老汉指向正南,“叫牛鼻岭。” 听到这三字,乞丐眼睛一亮,匆匆摸出那张图,看向线头所指处,果然,在伏牛里旁侧有个图标,状如牛鼻。 乞丐的耳边回荡起一个苍老的声音:“年轻人,你想弈天下吗?” 乞丐回过神来,朝老汉再次拱手:“请问老丈,为何叫它牛鼻岭?” “嗬,你问得好哩,”老汉指向周围的山,“这一片大山呀,是头神牛。几百年前,突然来个老神仙,在那山上一住几年。有一天,不知从哪儿冲来一头大青牛,在村里横冲直撞,谁都治不住它。就在这时,老神仙下山了。说也奇怪,一看到老神仙,那青牛就跪下了。老神仙骑上青牛,得得得得地沿这伊水就走了!后来有人说,那青牛是山精,牛鼻岭是山精的鼻子,老神仙住到山上,穿了它的牛鼻子,青牛不服哩,一只牛角戳到天上去,就是我说的犄角尖。从那辰光起,我们这村就叫伏牛里了。” 乞丐拱手谢过,问明登岭之路,涉过伊水,直奔牛鼻岭去。 乞丐沿一条溪边山道走至半山,在一个小石潭边住步,扯下胡须,脱掉丐服,跳进潭里,洗去一身污垢,打开背囊,抖出他的士子服,穿戴已毕,朝着岭顶攀登。 在牛鼻岭的南侧,两道山梁如两条手臂伸向正南,一条小溪沿两臂间流下,蜿蜒南去。在小溪与一条大溪的交汇处,三山交错,谷地开阔,一条山梁至此尽没。 在这条山梁的尽没处,一块黄色石柱赫然矗立,高约数丈,粗约丈许,上下同粗,中无裂隙,如一柱擎天。黄石两侧各长一株千年银杏,一左一右,如两翼鸟翅,将整块黄石掩饰起来。 黄石前面,两条溪水左右交汇,环抱为一,合流后的河床甚宽,满铺卵石,水击石滩,发出万千天籁妙音,泄入东南方的更大峡谷里。 在这依山傍水处,背靠黄石,不规则地卧列着五栋草舍。草舍的四壁皆由夯土打成,屋顶茅草压得很厚,房门为几寸厚的木板,真正是冬暖夏凉的所在。 草舍外面是几条梯田,沿山势没至溪边,庄稼长势不错。 一道木桥架在左侧顺牛鼻岭而下的小溪上,连通一条沟通外界的山道,桥头由几根横木搭作一门,门楣上写着“黄石庵”三字。 靠近黄石的是一栋大庵,庵中只设一个正堂,中无隔室。四周墙边尽是书架,架上满满的搁着成卷的竹简。 大堂中央摆着四个几案,每张几案上整齐地码放着成捆的竹简。这些竹简被码作两堆,第一堆是《素问》,计九卷;第二堆是《针论》,亦计九卷。 一个年逾六旬、须发斑白的老人正在忙不迭地在堂案上摆弄。 老人姓姬名文,是燕昭王与姬苏菲菲的少公子,出生没多久就被却却师父收作弟子。 堂案上已经摆起三只牌位,中间是老子,两侧分别是关尹子与鬼谷子。三只牌位的前面,又列出四个牌位,分别写着苏秦、张仪、孙膑、庞涓四人的名号。 在四人的前面,摆着四卷书,卷首赫然写着《鬼谷子》三字。 牌位前面的方案上,摆着鬼谷先生在鬼谷洞中时不时观看的那只圆鼎棋盘。棋盘上,满盘皆是黑子,白子星星点点,俱被挤到边角上。 棋局上竖着一张木牌,牌上写着鬼谷先生的四句偈语: 纵横成局,允执厥中 大我天下,公私私公 一个与老人年纪相仿的女人走进来,巡视一圈,冲姬文竖个拇指:“姬师兄动作真快,我不过是去打个转儿,您这就摆好了呢。” “呵呵呵,”姬文憨憨一笑,“再快也快不过庞师妹哟。”看向案上的经卷,“我每抄两字,庞师妹就抄三字,快一字不说,还比我写得规整哩!” 庞师妹是庞涓遗腹子庞滔的女儿庞梅,早年被了了师父收作弟子。 “了了师父说,张良贤侄就要到岭上了,要我俩这去迎他!”庞梅指向北面的牛鼻岭。 “好哩!”姬文又审一遍堂中摆设,见无纰漏,方与师妹一起走出。 望到二人走过木桥,径投北去,了了、却却,这对于六十年前就从鬼谷里搬出、今已双双活过天年的师兄妹,携手走进堂舍,站在门口,看向堂中的一切。 却却松开了了的手,走到一架几案前,坐下,看向面前码放齐整的两堆竹简,不无感慨:“师姐,您的心血呀,《素问》与《针论》,泱泱二十万言,字字珠玑哩!” “若无师兄助力,了了怕就一卷也写不出呢!”了了笑道。 “师姐客气!”却却翻阅竹简,“这些该拿到谷外,用以济世了吧?” “还缺一个名称,”了了走过来,站在他身后,“师兄来确定吧!” “了了姐的心血,却却怎么能确定呢?”却却又是一笑。 了了沉思有顷,看向却却:“《素问》、《针论》皆为内省之学,我想叫它《内经》。” “《内经》甚好。”却却接道,“不过,内字过于宽泛,还得有个直观的名称,以利传扬。” “如何直观,请师兄厘定!” “苏秦他们占先,先生的名号不能再用了。师姐书中多处借用黄帝,就叫它《黄帝内经》如何?”却却笑道。 “好名字!”了了拿过笔,饱蘸墨水,赫然写上《黄帝内经》四字。 了了写完,转头看向刚被姬文摆到堂案上的棋局。 却却也看过去。 “师兄,”了了的目光依旧在棋局上,“满盘皆是黑子,白子还能翻过来吗?” “前些日,我夜观天象,要不了几年,天下将有异动,黑棋崩盘。” “师兄是说,是要另开一局喽?” “是的。”却却苦笑一声,“你来我往,一局接一局,永远也下不完的。” “师兄是要让张良开此新局吗?”了了一脸狐疑,“博浪沙锤击秦王,可见其莽撞;下邳圯下之约,可见其心浮。” “呵呵呵,”却却捋一把长长的白须,笑了,“与他的曾祖有得一决哟!” “也是。”了了笑了,良久,看向东方,“庞兄、苏兄、张兄后人皆已赶至,要是孙兄后人也来一个,我鬼谷一门就聚齐了!” “孙兄后人远在扶桑,返朴归真,淳化世人,真正好呢。”却却油然慨叹。 “是呀,真正好呢。”了了闭目静坐,神游扶桑去了。 全局完) 2021年5月12日星期三于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