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毅坚卓的他们》
第一章 西山军训
万里长征,
辞却了五朝宫阙,
暂驻足衡山湘水,
又成离别。
绝徼移栽桢干质,
九州遍洒黎元血。
尽笳吹,
弦诵在山城,
情弥切。
千秋耻,终当雪。
中兴业,须人杰。
便一成三户,壮怀难折。
多难殷忧新国运,
动心忍性希前哲。
待驱除仇寇,
复神京,还燕碣。
——西南联大校歌《满江红》
1937年6月,北平西苑妙峰山。
暑期伊始,“北平大中学生暑假军事集训队”第二期就展开了紧锣密鼓的军事集训。北平的全体高中和大学一至三年级的男生们都聚集在北平西郊的西苑营房,每天同吃同住同上课同训练,学习军事知识,培养军事技能,北京大学历史系二年级的贺础安和清华大学哲学系二年级的陈确铮都是军训队伍中的一员。
两人此前完全不相识,他们都没有想到,经历了这次军训,开启了他们延续整个一生的缘分,本来两人被分到不同的小队,虽然每天训练内容相同,但并没有什么交集,让两人真正认识的,是一次十公里负重拉练。
十公里拉练是集训队所有的同学都望而生畏的一个科目,所有学生都要身着军装,背着沉重的军用背包在崎岖的山路上跑十公里。天气炎热,体力吃不消,即便是可以跑到终点的同学们,也都是汗流浃背,苦不堪言。许多人都因为坚持不住中途放弃,但如果被教官发现就会受到不吃晚饭和操场加跑的惩罚。
第一次参加十公里拉练的时候,贺础安出发没多久就开始狂喘了,他明明长大了嘴巴拼命呼吸,听到自己拉风箱一般的喘气声,却觉得肺里都是棉絮,完全没有吸进氧气,他觉得自己快要憋死了。贺础安眼睁睁地看着身后的人一个个超过自己却无能为力,他觉得自己的双腿有千钧重,口干得好像吃了一嘴沙子,巨大的疲惫感从每一个细胞中压榨出来,全部涌向他的大脑。
坚持!再坚持一下!
贺础安拖着灌铅般的双腿一步一步地捱着,直到用尽了自己最后一丝力气,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重重摔在了地上。
醒来的时候,贺础安发现自己被人背着走,因为看不到脸,所以并不知道背他的人是谁,只是觉得这个人个子很高,肩膀很有力。反应过来之后,他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让人背着实在不像话,就挣扎着想要下来。
“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贺础安被放了下来,稳稳站在地上。背他的人回过头来,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微笑,同时伸出了自己的手。
“你?好,我叫陈确铮,清华哲学系二年级,你呢”
贺础安一眼就认出了陈确铮,因为他在第二期军训队里绝对是出类拔萃的明星学员。他身材魁伟,相貌堂堂,在人群中你第一个看到的人肯定是他。陈确铮不仅是理论知识还是体能训练,陈确铮都胜过所有人,是教官心目中的模范学生。陈确铮为人十分谦虚,从不以此为傲,全队上上下下都十分佩服他。然而贺础安注意到,每当自己一个人的时候,陈确铮时常若有所思,似乎有很重的心事,或是在思考很严肃的问题。但当他和大家在一起相处的时候,他能迅速跟大家打成一片,十分具有亲和力。贺础安也一直很欣赏他,只是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跟他相识。
“你好,我叫贺础安,北大历史系二年级。”贺础安握住了陈确铮的手,感觉他的手掌又厚实又火热,跟自己纤长冰冷的手指完全不同。
因为担心贺础安的身体状况,那天野营拉练剩下的路程,陈确铮一直坚持跟贺础安一起走完。因为耗时过长,结果两人的成绩都不合格,被教官点名批评,晚上不能吃晚饭,还被罚跑五公里,陈确铮一听这个决定,马上就张口反驳教官:
“报告教官,你的处罚不合理,每个同学的身体素质不一样,贺础安同学已经尽力了,之前还在路上晕倒过,现在迫切需要休息,实在不宜继续跑了。再说,晚饭也不让吃,怎么有体力再跑?”
那个身材矮壮,长着红彤彤的蒜头鼻的教官听到这话恼羞成怒,命令两人罚跑十公里,不跑完不准睡觉,还说如果他继续反抗的话,他所属的小分队都要集体陪跑。陈确铮还要继续申辩,但一看身边面露难色的同学,最终还是忍下了这口气。
当天所有的人都结束训练回去了,只剩下陈确铮和贺础安站在了营地的操场上。天空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陈确铮颇为担忧地看着贺础安。
“你真的行吗?要不要我再去跟教官说说?”陈确铮担忧地看着贺础安。
“我也不知道我行不行,但我会尽力的,我总不能一直当队伍里的最后一名,拖大家后腿吧?”
“那好,你跟着我跑。耐力是可以慢慢锻炼出来的,对了,你等我一下。”
说完陈确铮向远处跑去。
贺础安站在操场上,扬起脸感受雨丝飘落在脸上,白天的暑气在雨中消散,收获片刻清凉。回过神来,贺础安看见陈确铮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朝自己跑过来。
“吃吧,我在食堂偷拿的。”陈确铮递给贺础安一个白馒头。
贺础安迟疑地接过来,却不动口。
“吃啊,一会儿不是还要跑步吗?饿着肚子跑怎么行?快吃吧,不够还有!我拿了好几个呢!”
“这……不好吧,不会被发现吗?”
“发现了又怎么样?我们晚上本来就没吃饭,这就是我们的那份儿。”
“那是我没有跑完十公里的惩罚啊!”
“你是没跑完,那是你不想跑吗?你之所以会晕倒,是因为你目前的身体负担不了!军事训练需要苦练是没错,但是要循序渐进,也不能一刀切啊!那个教官不但不给我们饭吃,还让我们跑十公里,哪有这种道理?听我的,吃!”
贺础安看着眼前的陈确铮,他的眼睛在暗夜的微光中显得特别的亮。
“咕噜噜咕噜噜……”
贺础安听到自己肚子咕噜噜的声响,不由得窘迫地脸红了。陈确铮微微一笑,把馒头塞进贺础安手里。
“都饿成这样了,赶紧吃吧!”
贺础安不再犹豫,狼吞虎咽地吃了两个白馒头,顿时觉得全身都有了力气。
蒙蒙细雨中,两个人在空荡荡的操场上跑了起来,陈确铮控制着自己的速度,比贺础安稍微快一点,又让他恰好能跟上。贺础安已经忘记计算自己跑了多少圈,只是看着前面那个背影,一心只想跟上他的脚步,有无数次他觉得他不行了、筋疲力尽了,似乎下一秒就要倒在地上了,但他一直盯着陈确铮不停迈步的双脚,竟奇迹般地坚持了下来,到后来他的双脚已然失去了知觉,只是机械地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着。不知什么时候,陈确铮停下脚步,转身向他慢慢走过来。
“已经十公里了,你做到了。”陈确铮拍拍贺础安的肩膀。
贺础安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就卸掉了身上所有的力气,一下子跪倒在地上,仰面朝天躺下了。陈确铮也躺在了他的身边。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两个人看着暧昧不明的天空,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层叠的乌云交织成或深或浅的黑。
“谢谢你,要不是你帮我,我根本做不到。”
“没有我你也可以做得到,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陈确铮站起身来,伸出手,贺础安握住了,被陈确铮从地上拽了起来。
可能真正投缘的人不需要太久的时间就能拉近彼此的距离,贺础安和陈确铮很快就成了好朋友,随着时间的流逝,贺础安对陈确铮越是了解,对他就越是钦佩和欣赏。他以前真的没有见过世上有哪一个人,既有卓越的见识和深厚的学养,还有如此出众的身手,真的就像还珠楼主《蜀山剑侠传》中文武双全的大侠一般。
第二章 山雨欲来
1936年12月,北平、天津、保定城里贴出“二十九军招生布告“,布告上说:“为培养初级军官,特招收有志从军的青年人,要求18岁以上,初中毕业学历,一经考试录取,学制至少2年。”课程的设置也很全面,除国文、数学、物理、化学、外语之外,待遇也很优厚,每月津贴3元,毕业后还可以马上成为准尉军官,这次招募平津地区的青年学生报名十分踊跃,最终招收了1700人,成立了军事训练团简称“军训团”,在北平南苑进行集训。
北平沦陷,华北告急,无数胸中涌动着爱国热情的平津在校大学生也纷纷倡议利用暑假期间参加军训,争取为国效力。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对此颇为赞同:“学生救国心切,其志可嘉。当前国难深重,应加紧学些军事技术,必要时放下笔杆拿起枪杆,以应急变。”因此,宋哲元特命三十七师师长冯治安授意,命一一〇旅旅长何基沣成立了“北平大中学生暑假军事集训队”,何基沣担任集训总队的总队长,军训的场地在北平西郊的西苑营房,这里原是一一〇旅二一九吉星文团驻防的地方,由于大学生集训队要在此军训,吉星文的团就调到宛平县驻扎。
虽然暑期集训队并非是正规的军训团,然而军训的科目种类繁多,十分齐全。军训课程主要分为学、术两科,学科科目是传授军事知识和各门类常识,如国民军事教育之意义,步兵操典、野外勤务、射击教范、国防浅说、陆军礼节、防空常识、战车常识、各步兵种之识别及性能、瓦斯常识、筑城教范、卫生、急救法等,这些理论的知识对于自幼博闻强识的贺础安来说完全不是问题,他轻而易举地就将各科知识牢记于心,在课堂上总是能回答出别人都不知道的问题。当然,还有一个人也能轻松做到,那就是陈确铮。
集训队的术科科目十分齐全,有野营拉练、阵中勤务、筑城作业、测图实施、弹药射击、夜间演习、防空常识等十一种。跟学科科目的游刃有余不同,术科科目是完全是贺础安的噩梦。
从外表观察贺础安,贺础安肤色白皙、面容清癯,身材瘦高,高高的鼻梁被近视眼镜压出了两个小小的凹坑,手里总是拿着一本书,是一个典型的江南书生的样子。贺础安自幼不爱出门,常常在书房捧着一本书废寝忘食,从夜晚看到天明,缺乏体育锻炼的他体能十分薄弱,所以每每到了术科的训练,贺础安都生不如死、叫苦不迭,而这些科目对于陈确铮来说却是游刃有余,毫不费力。
一天,全体队员一起去北平西郊红山口进行打靶练习,使用三八式步枪,每人有五发子弹,轮流进行打靶实弹射击训练。训练刚开始没多久,负责的教官因急事被叫走,因射击训练进行过多次,教官就暂时让队员们自行练习。因为贺础安是近视,弹药射击这一科也是他的软肋,他能打到靶上已经是巨大的成功了。贺础安排在陈确铮的前面,马上就要轮到他了,他因为紧张手心里全是汗。前面的人打完了,贺础安走向射击位,连握枪的手都是抖的。陈确铮在身后拍拍贺础安的肩膀,让他放轻松。
贺础安举起枪对着远处的枪靶瞄准,枪靶是稻草绳盘在一起做成的,中间用红色油漆涂了一个碗口大的圆。贺础安对着红色靶心一连开了三枪,全部脱靶,旁观的一些人开始冷嘲热讽起来,其中属燕京大学的钱胜权说得最为难听。
“理论学得再好有什么用?上了战场上还不是一个敌人也打不着!”
贺础安背后的嗤笑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潦草地打了最后两枪,依旧全部脱靶。
“贺础安,我看你以后就不要参加射击训练了,我看你再练一百次也没用,还浪费子弹,你们说是不是啊?”
钱胜权的讽刺变本加厉,还有一些围观的同学跟着他发出嘲笑声,让贺础安如芒在背,但他无力还击,准备默默下场,这时候陈确铮走过来,扶住了贺础安的肩膀。
“你是燕京大学的钱胜权吧?你射击技术很好吗?”
“不自夸的说,在你们这些人里,应该是最好的吧?”
“要不要和我比一下?”
“比就比,你说吧,怎么比?”
“我们的枪都还没有打过,里面各有五发子弹,我放一块石头在头顶,你=你要是五枪之内可以把这块石头打飞,我就算输,如果你五枪都没有打中,就换我来打,怎么样?要不要比?”
“不行!你不要命了,会死人的!”贺础安着急地劝阻他。
“钱胜权不是枪法神准吗?之前每次打靶他的成绩都很好,肯定没问题的。”
陈确铮从地上捡起来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放在头顶,摆好姿势,看着钱胜权。
“来吧,开始吧!”
钱胜权端着步枪,脸上写满了犹豫。
“我先说明啊,要是打伤了你,我可不负责任啊!”
“这么没有自信啊?你不是整个军训队射击技术最好的吗?如果没有把握,你也可以放弃,但如果放弃的话,你就要当着大家的面向贺础安道歉!”
说完,陈确铮大踏步向远处走去,站定,转过身来。
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钱胜权,钱胜权环顾着四周,他很后悔为什么会多嘴讽刺贺础安,造成了如今这种骑虎难下的局面,如今没有退路了,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钱胜权端起步枪,生平第一次,他发抖了。
钱胜权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但巨大的恐惧抓住了他,让他无法瞄准,他双手出了太多汗,只好放下枪,在裤子上使劲擦干,再重新端起来。
在这么多目光的注视下,自尊心不允许他放弃。
“砰!”这一枪没有打到石子,也没有打到陈确铮。
不知道为什么,钱胜权居然觉得松了一口气。
“砰!砰!砰”这三枪依然没有打中,只有一发子弹了。
钱胜权用准星对准陈确铮的眉心,他真的想把这个人杀掉,为什么他要让我丢脸?为什么他要做到这种地步?
“砰!”回过神来,钱胜权已经扣动了扳机,子弹擦着陈确铮脖颈飞过,留下一道血痕,陈确铮用手摸了摸脖子,看看手掌上的血,笑着朝钱胜权走了过来。
“看来我还真是命大,你这算不算五枪都脱靶啊?现在轮到我了吧?”
钱胜权已经呆若木鸡,陈确铮把头上的石头递给了钱胜权,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钱胜权如芒在背,他脑海中全是自己头部中弹满脸开花的惨状,心中的恐惧比刚才多了成千上万倍,真的要让陈确铮对着自己的头射击吗?万一死了怎么办?
钱胜权一边想着,一边龟速向前走去,没走几步,钱胜权突然转回身走到贺础安身边,弯腰九十度鞠躬,大喊一声:
“贺础安同学,对不起,我不应该嘲笑你枪法不准,我向你道歉,请你原谅我!”
现在轮到围观的同学对钱胜权嗤之以鼻了,曾经眼高于顶的射击高手此时彻底威严扫地,钱胜权感受到周围的人对自己的不屑与蔑视,他一直保持着弯腰的姿势,不敢抬头。
“我原谅你了,钱胜权同学。”贺础安说完,就扶着他的肩膀,让他站直了身体。
“看来钱胜权同学不是很信任我的枪法啊!”陈确铮走过去从钱胜权手中把那块石头拿过来,向空中一抛,举枪就射。
“砰!”只射了一枪,那块石头应声碎裂,在空中向四面八方炸开,纷纷落地。
钱胜权看得目瞪口呆,围观的所有同学都热烈地鼓起掌来。
陈确铮走到钱胜权面前,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
“钱同学,我知道你射击技术很好,但你的技术再好,也没有资格嘲笑别人。你看不起不如你的人,只会让别人看不起你。我还想告诉你,在战场上,你面对的是活生生的敌人,而不是稻草做的靶子,我很好奇,真的上了战场,你能射中几个敌人。”
陈确铮刚说完,教官就拨开人群走了进来。
“你们不好好训练在这里干什么呢?我看你们都皮痒了是不是?”教官一脸横肉,整个人散发出焦躁的气息,双手抓着腰间的皮带,穿着皮靴的脚不停踢着地下的土。
“都是他,非要和我比赛射击,浪费国家的子弹!”钱胜权指着陈确铮说。
“陈确铮?又是你,上次没罚够对吧,今天午饭和晚饭都别吃了,罚站一夜!”
“老师,不是这样的!陈确铮是为了我……”
“再说一句,我就连你一块儿罚!你们还在这儿杵着干什么?练完了就原地解散!”说完就扬长而去。
陈确铮对着贺础安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陈确铮看着钱胜权,钱胜权因为心虚地低下了头,他偷瞄其他同学,发现他们眼神中的崇拜和钦佩全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了鄙视和不屑。
接下来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每日枯燥的操练毫无变化,唯一变化的就是再也没有人敢嘲笑贺础安的枪法差了,而陈确铮在军训队中更是被口耳相传成一个传奇。
军训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到了7月7日晚上,陈确铮和贺础安夜里去上厕所路过了教官宿舍,从窗外看到许久未曾路面的一一〇旅旅长何基沣和二一九团团长吉星文在房间里商议着什么,何基沣的眉间皱成了一个“川”字,吉星文更是激动地在房间里来回地踱步。吉星文拨通了房间里的电话:
“你这个宛平县的旅长给我听着,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给我把阵地守住,一步也不准退。如果阵地失守,提着你的人头来见我!”
吉星文砰地把电话挂断,一屁股坐在行军床上。陈确铮和贺础安对视了一天,默默溜着墙根儿离开。
“看来前方战事吃紧啊!”回去的路上,贺础安低声说。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很快要出大事。”
回到宿舍在床上躺下,陈确铮和贺础安都迟迟无法入睡。到了子夜时分,酣睡中的同学们被一阵猛烈的枪炮声惊醒,但他们没有人想要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咕哝着发出阵阵牢骚。
“真是吵死了,宋哲元的部队为什么在这个时间进行作战演习啊?还让不让人睡觉啊!”
同学们纷纷翻了个身,用毯子蒙住了脑袋,又睡过去了。
贺础安和陈确铮下床站在窗前,陈确铮面露忧色,低声说到:
“这恐怕不是演习,真的要打仗了。”陈确铮回头看了一眼对这一切浑然不觉的同学们,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经历中国历史的巨大转折,从此刻开始,他们的命运将要发生翻天覆地的转变。
果然,第二天一早,一一〇旅旅长何基沣召集所有同学发表讲话,当场宣布卢沟桥事变爆发,集训队解散。青年学生们群情激愤、义愤填膺,纷纷要求上前线跟二十九路军官兵一起并肩战斗,何基沣被同学们的抗日热情所感动,但拒绝了同学们上前线的要求,表示所有的教官都要上前线跟日军作战,让同学们马上返校,一切以安全为要。
陈确铮、贺础安和其他军训团的同学们只能离开西苑营地。虽然不能跟随二十九路军一起上前线跟日军作战,但陈确铮和贺础安不甘于待在学校里,他们总想为保卫北平城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于是他们加入了老百姓自发组织的“劳军团”,团里不仅有大中学生,还有普通市民、贩夫走卒,大家为了保卫北平,挨家挨户征集麻袋,顶着七月的大日头,一锹一锹挖沙运土,在北平市内构筑了一个又一个防御工事。
之后的日子里中日军队战战停停,老百姓谣言四起,有的说日本军队马上就要打进北平城了,有的说日本人并不想打仗,只是虚张声势吓唬人而已,但不时响起的枪声是真的,从十点提早到七点的宵禁是真的,不断上涨的物价也是真的,所以老百姓内心的游移不定、人心惶惶也是真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中日双方对战的状况日趋激烈,7月26日,廊坊之战打响,日军有27架飞机前来助战轰炸,二十九路军奋起反击后最终不敌,撤出廊坊。
7月27日,二十九路军拼尽全力短暂收复廊坊,后与日军激战无力抵挡,廊坊最终失守。
与此同时,暗中部署、蛰伏已久的日本军队,终于也在这一天展开了对北平守军的大规模进攻。从早晨打到中午,片刻都没有停息。日军地上有坦克大炮,天上有飞机轰炸,而二十九路军因为宋哲元一心想要求和的战略思想,一直没能构筑坚固的防御工事,只有简陋的营围作为掩体。
在日军飞机的疯狂扫射下,7000余名二十九陆军将士仅凭血肉之躯勉力抵抗,一直奋战至28日拂晓,南苑最终失守,二十九军副军长佟麟阁,一三二师师长赵登禹及3000余名官兵阵亡。
第三章 婚礼前夜
窗外的蝉鸣实在是太聒噪了,平日里都不觉得,今天尤其觉得响。
墙上的挂钟发出轻微的滴答声,白莳芳瞥了一眼,已经过了十点,却毫无困意。她索性翻身坐起,开窗看向窗外,甜蜜地烦恼着。
白莳芳正值26岁的青春年华,水蓝色的旗袍在月光的映照下微微泛着银色。乌黑的头发梳成了一条长长的麻花辫,圆润的鹅蛋脸配上一双杏眼,明眸善睐,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急迫,一丝欣喜,还有一丝羞怯。
明天,她就要成为心爱的人的新娘了。
她托腮倚在床边,看着窗外月朗星稀,预示着明天是个好天气,心中的喜悦又多了一层,只是不知道今天她的曦沐有没有顺利地把学校的书运走,心里略有些担忧,但这担忧也是甜蜜的。
白莳芳知道自己应该好好睡觉,为明天养足精神,可亢奋的神经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如愿。她环顾四周,把墙上的日历撕去了一张。
1937年7月28日,农历六月廿一。
这个日子是母亲的生日,也是她大婚的日子,这个日子是父亲去世之前定下的,足可见父母的伉俪情深。想到这里,忍不住把早就好好地挂在衣架上的大红色旗袍再一次放在身上比量,这件红色旗袍也是母亲年轻时的衣服,白莳芳长大后穿来居然十分妥帖合身,对于白莳芳来说,这是最为合适且最有纪念意义的婚礼礼服了。
想象中明日婚礼的甜蜜让白莳芳忍不住咬住了嘴唇,随即把头埋进了衣服里。
这时电话铃突然响起,打断了莳芳的遐思,她立刻就意识到了来电的人是谁,慌忙跑去接起了电话。
“喂?”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对面人不答,反而用一把淳厚又不失清亮的嗓音吟诵起诗句来。
白莳芳莞尔一笑,这是两人一直乐此不疲的游戏,她于是顽皮地接下去:
“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这位罗敷女士,你倒是说说看,你的夫君,姓甚名谁呀?”
白莳芳听到这里,忍不住扶额,她这位郎君就是有这种泰山崩于前仍旧不慌不忙的本事,忍不住把话引到正题上。
“不跟你贫了,快说说,你们今天在火车站顺利吗?”
电话这头的周曦沐一时间哑了,他手里搓着一圈圈的电话线,不知道怎么向心爱的人开口,因为他知道,即便识大体如他的莳芳,也难免不会生气,可是没办法,他早已在心中发誓,万事对她坦诚,最终还是开了口。
“娘子,相公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听你这么说,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口上略有娇嗔地调侃,白莳芳的心还是不自觉地提了起来。
“莳芳,今天那批书没有运出去。”
果然。
也许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小人物的喜怒哀乐本就不值得一提,她的曦沐能平安回到她身边就已经是万幸了。
莳芳在这边暗自庆幸,周曦沐感受到她沉默中的情绪,赶紧解释起来。
“莳芳,你也知道,现在兵荒马乱的,卢沟桥事变爆发之后,虽然一直在跟日本人和谈,但那些官老爷官太太们早就人心浮动,一心想要溜之大吉了,现在一车皮一车皮往外运的都是他们家里值钱的宝贝,我们的货箱根本挤不上去!”
白莳芳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心爱的人为运送图书付出了多少艰辛的努力呢?清华大学图书、设备南迁的工作已经开始了两年多,1935年以来,局势逐渐恶化,日本策划“华北五省自治”,企图把华北变成第二个“满洲国”,清华大学预感到事态的严峻,从1935年11月开始,就已经开始了图书、设备南迁的准备工作。虽然这是一个苦差事,却是一个十分有意义的工作,当年周曦沐才刚从牛津毕业、到校任教不久,风华正茂、古道热肠,自然当仁不让地报名了。自那时开始,老师们便在清华大学图书馆主任朱自清的带领下,开始了人文学院图书迁移的整理和运输工作。周曦沐和曾涧峡一起负责文学院书籍的挑选、装箱工作,趁夜从清华园火车站秘密南运。不到两年的时间?陆续运出所有中西文善本,全部地方志,及各系需用书籍400余箱,存放在汉口上海银行第一仓库。
周曦沐在打包那些价值连城的善本古籍时,就好像送自己心爱的孩子去远行,不知道他们从北平到汉口这一路上会经历怎样的风雨,他唯一所能做的只是在打包的时候多加一层油纸,多放些卫生球而已。周曦沐生怕日后再见到他们时,已经被虫子蛀了,被水泡了,被人污损撕毁了,更怕日后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七七事变”刚过去不过半个多月,北平表面平静,百姓内心却在暗自揣测,人心惶惶。虽说一直在跟日军和谈,而且7月11日日军就已经跟二十九路军达成停战协定,但大家都不知道眼下的“和”,究竟能持续到几时,哲学系的曾涧峡教授跟周曦沐一起负责了多次书籍的运输工作,早已经是肝胆相照的好友。曾教授建议这段时间再争取多运出几批书籍,真不知道哪天情况就变了,这些书就都保不住了。于是清华大学放假未回家的老师们集合到图书馆一起整理图书,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整理出图书仪器50余箱,躲过了敌军严密检查,分几次经京汉铁路运出,可谓是历尽艰险。
眼看手上只剩下最后一批货物了,周曦沐曾在心中暗自庆幸终于要完成任务了,还没等心中这块大石落地,就出了纰漏,恐怕要委屈他的新娘了。
“那你和曾教授没遇到什么危险吧?”当周曦沐的内心被内疚填满时,他的莳芳心心念念的只有他的安危。
“放心吧,你还不知道我的身手吗?我可是牛津剑道社的王牌!”
“那这批书籍和设备怎么办?”
“我们给站长塞了点儿钱,他终于答应我们明天帮我们运走。”
周曦沐避重就轻,只说给了些钱,没有告诉白莳芳,他给了站长一根金条他才答应帮他们把货物运上车。而周曦沐身上一共也只有两根金条。周曦沐知道即便他实话实说,他的莳芳也一定会理解他,正是因为这样,他就更觉得对不起她。
“明天?”
最难的关终于来了,是啊,明天,怎么偏偏是明天!他真的太最对不起莳芳了。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劝了。
“我知道,莳芳,我知道明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你放心,我们今天就住在火车站边上,明天一大早就把货运走,然后马上赶回来,一定不会耽误婚礼的!”
周曦沐说这句话的时候,握着电话线的手上全是汗,他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一句话他说的又轻又快,似乎他自己对这句话都不是完全笃定,却想让他的爱人相信。
“你人现在还在火车站?”
“嗯,我和曾教授得守着那批书和设备,等明天一早装车,今晚就在火车站旁的小旅馆将就一宿得了。”
中国人喜欢发明各种关于时令、婚丧嫁娶的礼俗,为讨好彩头,给自己设置了很多忌讳和禁忌,比如婚礼前一天,新人不能见面。之前莳芳一直觉得这个禁忌有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浪漫,相爱的两人,在情最浓时,在即将走向婚姻的殿堂时,经历短暂的分离,两人各自尽情品味这份思念和焦灼,以往恋爱时的甜蜜时刻于脑海中浮现,任由自己对未来生活的种种浮想联翩。
所以白莳芳一直以为此刻的周曦沐就在隔壁的男教师宿舍楼给自己打电话,倾吐明明身处一地却不能见面的甜蜜的烦恼,没想到此刻的他却身在火车站旁肮脏逼仄的小旅馆里,仰望着低矮且布满水渍的天花板,耳边而不是清华园聒噪的蝉鸣,而是惶惶然不知所措的人群发出的叫喊声、喧嚣声。白莳芳心中的思念化作泪水迅速膨胀,冲向她的双眼,酸涩地让她禁不住闭上了眼睛。
“你住的地方安全吗?”
“安全,放心吧。”
“晚上吃过饭了吗?”
“吃了烤鸭,曾教授请客,特别香!”
“那你明天注意安全,我等你回来。”
白莳芳轻描淡写的态度让周曦沐有些失了方寸,只能选择问一句答一句,他自从跟莳芳在一起后,两人都说好了无论如何,不会对对方说谎,永远以诚相待,所以他明知她会担心,还是告诉了她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
“莳芳,你放心,我……”
周曦沐想要像往常一样说几句打趣的话来缓和气氛,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来。
“你最好回来,要不然,明天我就随便在喜宴现场挑一个长相帅气的男人便跟他走了!
“娘子你放心,你这辈子肯定找不到比我更英俊潇洒的男人了!你就乖乖等着我吧!”
“别瞎叫!谁是你娘子?”
“莳芳,对不起,新婚的当天,我还要忙自己的事,不能守在你身边。”周曦沐收起调侃,释放出深情。
“曦沐,我们都是读书人,我明白的。你运送书籍并不是你自己的事,往小了说,是为清华保存书籍免受日本人的破坏和抢占,往大了说是为我们的国家培养人才积蓄力量和保留传承的根本,我怎么能不支持呢?
”莳芳,以前我一直认为,新郎新娘结婚前一天不能见面的习俗实在没有道理,纯属老祖宗无聊弄的劳什子!属于应该革除的陈规陋习,五四新风吹了这么久,这些封建迷信居然还在,现在我却特别庆幸有这个规矩,这让我心里的内疚能够少一点。”
“你要是真的觉得特别对不起我的话,就唱歌给我听吧,唱那首我最喜欢的。”
“总唱这一首,你就听不腻吗?”
“不腻,永远听不腻。”
“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啊,月光恋爱着海洋,海洋恋爱着月光。啊!这般蜜也似的银夜。教我如何不想她?……”
周曦沐有一把好嗓音,清凉如水,沁人心脾,每次都能让白莳芳沉浸在他的歌声里。还记得初见时周曦沐就是用这一首《教我如何不想他》俘获了白莳芳的心。
白莳芳还记得,两人在月下相对,周曦沐唱完还给白莳芳讲这首歌的由来:
“这首诗是刘半农写的,之后被赵元任谱成了曲,你知道吗?刘半农还在这首歌中造了一个汉字呢!你知道是哪个字吗?”
白莳芳摇摇头。
“女字旁的她字。之前的汉字中‘他’并无男女之分,是刘半农在这首诗中首创了“她”字的使用,马上被大家接纳。我觉得刘半农做的太棒了,就冲着这一点就值得我崇拜!就是嘛!中国女性多么伟大,当然要有一个专属于自己的‘她’啦!”
白莳芳还记得周曦沐当时的表情,他或许是为了哄自己开心说得这番话,但也能看出他狡黠表情下的真诚,接着她便沦陷了。
歌曲唱完,周曦沐道了晚安,白莳芳挂掉电话,发现自己的手微微发抖,她麻利地上床躺下,用被子盖住了脸。按理说,她的曦沐明天自然是没有危险的,但现在这个世道,根本没有道理可言,明明今天可以运走的货物,非要等到明天。明天是她此生唯一的婚礼啊!白莳芳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带着喜悦、担忧、不安、委屈等种种复杂的情绪,双手合十在胸前,她现在甚至不敢求老天让她的曦沐准时出现在婚礼现场,只求他平安、平安、平安。在这样无声的祈祷中,白莳芳终于进入了沉沉的梦境之中。
第四章 命中注定的相逢
周曦沐挂掉了旅馆前台的电话,回到房间里,曾涧峡一人坐在窗边,借着昏黄的灯光看着当天的报纸,南苑的战事并不乐观,但让他忧心的事情远远不止这一件。
曾涧峡眉头紧皱,眉间的“川”字看来又深了些。周曦沐想起清华的同学们背地里都戏称“曾涧峡”为“鲁迅先生”,因为曾涧峡面庞生得刀削斧凿、颇具棱角,加上平日里不苟言笑,“横眉冷对”的样子与鲁迅先生真的有几分相像,加之唇上也有浓黑的胡子,就更加神似了。
曾涧峡教授在清华是颇有名气的,有三个原因,一是课讲得好,身为哲学系的教授,他对各种哲学流派如数家珍,不仅如此,他还对宗教有颇为精深的研究,所以听他讲课往往旁征博引、舌灿莲花,特别享受。二是出了名的不苟言笑,曾教授上课的时候几乎不笑,十分严肃。你想给他讲个笑话逗他,他不仅不笑,反而要给你挑出笑话中的逻辑漏洞,这使得学生都有些怕他,其实你如果大胆请教他,他向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三是对妻子出了名的宠爱,曾涧峡的妻子阮媛在恋爱时便身患肺病,因身体太弱不能生育,曾涧峡不顾家人反对义无反顾地跟她结了婚,婚后对妻子的照顾体贴入微,白莳芳也经常对周曦沐说羡慕阮媛,周曦沐直言自愧不如。
因为曾教授看似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格,且两人虽都是人文学科,但毕竟专业不同,而周曦沐初来乍到,对曾涧峡虽然多有尊敬和欣赏,但并无交集,可谁知有一天曾教授主动找他一起吃饭,说了图书南迁的事情,希望周曦沐一起参与。因为这是一桩对学校、对国家都非常有意义的工作,周曦沐自然欣然应允。深入交往之后,周曦沐才了解到曾涧峡看似冰冷的外表下有一颗敏感、纤细又善良的心。
周曦沐把外衣脱下来,准备洗漱,看到曾涧峡的目光追随者自己,欲言又止,不禁哑然失笑,他肯定是担心耽误了他的婚姻大事,觉得对不起自己。
周曦沐猜得一点也没错,此刻的曾涧峡颇为后悔。
虽然东北三省沦陷了,可是华北的局势一直还算稳定,谁知道“七七事变”突然就爆发了,学校里还有几批重要图书和设备没有运出,各学院的老师都加紧清点,能运出一批算一批。今天本应该把最后一批运完了,谁知道却出了岔子,只能明天再运,而明天,正是周曦沐大婚的日子。
看着曾涧峡为难的样子,周曦沐敛去笑容,率先开口。
“我已经跟莳芳说了。”
“她怪你啦?”
“可不是吗?劈头盖脸一通骂。”
曾涧峡吃惊地看着周曦沐那个委屈的样子,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实在抱歉,要不是我拉你跟我一起……”
周曦沐一把拉过椅子,坐在了曾涧峡的对面。
“曾兄,我跟你开玩笑呢!”
“这么说,她没怪你?”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莳芳,就算她真的生我气,又怎么舍得骂我呢?”
“那她到底生没生气啊?”
“曾兄,我们认识虽然才不到两年,但你是看着我和莳芳相识相爱的,莳芳跟我一样,都觉得我们现在做的是一个十分可贵的事情。尤其是七七事变爆发之后,我更是觉得学校几年前就将图书设备南迁的决定是多么的英明,我很庆幸你能介绍我参与这个工作。国破何以家为?现在局势乱成这样,我们这些当老师的,怎么能不有所筹谋?我们运走的那些书,将来是花多少钱都买不到的!为了图书南迁我们一起奔波忙碌了好几年,我特别庆幸自己可以一开始就参与其中,为保存清华的学术资料出一份力。我做事喜欢有始有终,我们一起把这件事圆满完成吧!”
周曦沐平日里跟曾涧峡嘻嘻哈哈惯了,突然这么掏心掏肺说了这么多,曾涧峡的眼眶不由得湿润了,周曦沐装作没看见似的,从椅子上站起来,从暖壶里倒出热水,把毛巾按在热水里。
“再说了,我们都已经把站长打点好了,明天肯定会顺顺利利的,我一点也不担心,曾兄你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早点睡觉,明天婚礼上我还等着你这个证婚人上台发言呢!””
“莳芳好眼光啊,觅得一个好郎君啊!”
“嗯嗯,曾教授这句话说的十分客观嘛!”
“我这个无神论者学了一辈子哲学,可是在这种时候我还是只想说一句,求老天爷保佑明天一切顺利吧。”
大暑刚过去没几天,蝉鸣聒噪,火车站旁的小旅馆三教九流什么人都住,夜深了隔壁喧哗声仍旧不断,还不时传来婴儿啼哭和父母不耐的咒骂,房间里时时散发出一股异味,加之两人心里都压着事儿,周曦沐和曾涧峡顾不得讲究,着外衣而卧,却迟迟难以睡去。
周曦沐躺在一动都会吱嘎作响的床上,因为他身材颀长,在短小的床上双腿不能伸直,只能蜷着睡,实在不是很舒服。月光从窗口照进来,照亮了他硬挺俊秀的面容。
周曦沐难以入眠,不是因为这不舒适的床榻,而是因为这过于沉重的心事。
从眼下局势看来,北平肯定留不得了,他只是不知道何时离开,他实在觉得对不起他的莳芳,之前他在牛津留学三年,她就等了三年。刚刚回国一年多,本以为终于可以过和和美美的小日子,眼下看来又要奔波流离了。
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八日,农历六月廿一,这个日子是两人的双亲一早就定下来的,明天这个日子终于要到来了,他终于要娶到他心爱的莳芳了,周曦沐带着甜蜜、慌张又略带酸涩的心情,回忆起他们的过往来。
白莳芳出生在江苏苏州的一户书香门第之家,父亲白淳衷在前清中过举人,精通医道,在当地开一家医馆为生,是远近闻名的名医。白淳衷育有三子一女,妻子在生莳芳之时难产,最终不治身亡,白淳衷思念亡妻,终身未娶,把四个孩子抚养长大。除小女莳芳之外,均娶妻生子。因为白莳芳生下来就没有母亲的温暖,加之莳芳容貌与妻子酷似,又是白淳衷唯一的女儿,所以白淳衷对她尤其宠爱。白淳衷从小就让小莳芳接受教育,从私塾上到女子学堂,从不曾训斥打骂她,把自己的千般柔情都给了她,所以莳芳长大之后形成了天真烂漫、活泼开朗且颇有主见的个性。白淳衷自认为开明,他跟女儿约定,彼此之间是朋友,不应该有秘密,然而当他从面容绯红的女儿口中得知她爱上了一个人时,还是不由得产生了震惊、不甘、不愿的复杂情绪,随即他只能苦笑,好像自己辛苦打磨多年的宝石被别人偷走了,但一想到女儿居然对自己坦诚相告,心里总算感到有点安慰。
周曦沐和白莳芳是在清华校园里相识的,白莳芳读外文系,周曦沐读的是文学系,两人在清华的诗社相识,因为他们都喜欢里尔克的诗歌,渐渐对彼此产生了爱慕。这爱慕与日俱增,几乎要撑爆了周曦沐的身体,他终于忍不住借里尔克之诗向白莳芳表白了。他读给白莳芳的诗是里尔克的《致寝前人语》:
我愿陪坐在你身边唱歌催着你入眠我愿哼唱着摇你入睡睡前醒来都在你眼前我愿做屋内唯一了解寒夜的人我愿梦里梦外都谛听你谛听世界谛听森林。
这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之事,白莳芳当下也选择了里尔克的诗《挖去我的眼睛》作答:
挖去我的眼睛,我仍能看见你堵住我的耳朵,我仍能听见你没有脚,我能够走到你身旁没有嘴,我还是能祈求你折断我的双臂,我仍将拥抱你——
用我的心,像用手一样箝住我的心,我的脑子不会停息你放火烧我的脑子我仍将托负你,用我的血液。
白莳芳的奔放自由的个性深深打动了周曦沐,在他孤独寂寞的前半生中从未想到,会有一个这样的女子出现,她的存在,如同一缕甘泉滋润了他心灵的每一道裂缝。
周曦沐是一个典型的北京公子哥,满族正白旗出身,家室优越,周曦沐自幼天资聪颖,无奈他是父亲养在外宅的妾室所生,儿时的周曦沐看惯了母亲倚在窗前盼着父亲来的样子,而周曦沐最盼望的就是父亲来看他,所以他特别刻苦地跟私塾的先生学习,希望能得到父亲的夸奖。
母亲告诉小曦沐,父亲很喜欢下围棋,就找了师傅教他下,小曦沐进步很快,一直被师傅表扬有天分。父亲很久才来一次,这时候母亲就会精心打扮,她的眼睛也会恢复平日里不见的神采,而小曦沐在父亲仅有的几分钟关注他的时候,恨不得背诵一百首唐诗给他听,父亲只是微微笑笑,摸摸他的头。小曦沐也会缠着父亲下围棋,可是父亲每次都是匆匆来去,没有一局棋下完过。父亲每次离开,只会给母子两人留下许多钱,还有许多寂寞。
兴许是为了打发空虚寂寞的生活,母亲迷上了抽大烟,周曦沐眼看着母亲的双颊凹陷了下去,肤色变得灰黑,她不再热心于打扮,而父亲看她的眼神也变得嫌弃,终于再也不来了。
兴许是无尽的失望和身体的摧残耗干了母亲的生命,她最终悄无声息地死去了,大烟枪歪在一边,手里攥着当年父亲送给母亲的定情信物——一枚玉佩。
母亲被悄然下葬了,并没有葬在周家的祖坟,母亲平日里的衣物和物件统统被烧掉了,父亲的妻子火速将外宅转卖他人。周曦沐偷偷拿走了那一枚本应随母亲陪葬的玉佩,这是他仅有的母亲的遗物了。
周曦沐时常把玩这枚玉佩,据说它是从宫中流出的,相传是某位格格的陪嫁之物,上好的质地手感温润,精细雕刻了一只蝙蝠捧着一个寿桃,取“福寿绵长”的寓意,讽刺的是,母亲福薄而早逝,这枚玉佩无异于给母亲的死下了一个颇为讽刺的注脚。
13岁的周曦沐平生第一次搬进了父亲的家,家中除了父亲之外他一个人也不认识。父亲自然是怜惜他的,但他的怜惜有限,而他关心儿子的方式也仅仅是不断的给钱给钱给钱。
周曦沐跟那几个同父异母的兄弟们也处不好,在几个儿子中,他是外貌最为出众的,几个人一起去学堂念书,周曦沐的成绩也是最好的,难免会引发兄弟们的妒忌,所以他经常被他们合起来按在地上打。周曦沐暗下决心,越是这样,自己就越是要比他们强。从此他更加努力,一路从私塾到西式学堂,都是班级里出类拔萃的学生,最终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清华大学。
对于这个面貌酷似母亲的儿子,父亲最初是颇为冷淡的,似乎他的存在就让他觉得不自在,所以父亲只是把他养在家里,跟养一只小猫小狗没有什么区别。但随着年岁的长大,眼看着周曦沐渐渐长成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追求上进,谈吐不俗,反观自己的四个儿子,终日不思进取、招猫逗狗,养成了人见人嫌的性格。渐渐的,在聚会上,父亲渐渐更加乐于将其引荐给宾客们,大家似乎也渐渐忘却了周曦沐的出身,对其百般称赞,青眼有加。眼看着父亲越来越倚重自己,周曦沐并未觉得如何欣喜,更没有做什么继承家业的春秋大梦。在他眼中,自己永远是一个多余的人,在情感上,周曦沐早已吧自己跟这个家之间的关系彻底割裂了。
自从考上清华的那一天起,周曦沐就离开了周府,再也没有回去过。
因为成绩优异,周曦沐有丰厚的奖学金,因此他再也没有拿过父亲一分钱,他长住在宿舍里,放假也不回家,父亲多次派人送钱给他,都被他原数退回。在他读大学二年级的那一年,父亲突然暴毙,周曦沐偶然得到消息后赶回家中,丧事已经办完,他们甚至没有通知他,父亲的妻子甚至卖掉了家中的祖宅,等周曦沐回到家中,宅院已经易主,开门的变成了完全不相干的人,周曦沐坐在宅院大门前的台阶上,不禁苦笑。
从那时开始,在这个世上周曦沐真成了全无挂碍的沧海一漂萍了。
周曦沐自小到大没有得到过什么温暖,虽有父母,也从未感受过亲情,可以说从里到外冻透了,正因为看尽了世态炎凉,周曦沐自认为锻造了一颗钢铁之心,从未惧怕过什么,然而当他遇到白莳芳之后,他的胆子变小了。所以当白莳芳告诉周曦沐父亲想见他的时候,周曦沐生平第一次感觉到慌张和害怕,生怕自己不能给白莳芳的岳父留下好印象。然而当他看到白淳衷面前早已摆好黑白两子的棋盘时,脸上露出了笑容,看来他的莳芳跑不掉了,连老天爷都在帮他。
白淳衷酷爱下围棋,经常跟小女莳芳对弈,莳芳自然不是对手,经常要让子耍赖,之前听女儿说周曦沐会下棋,顿时来了精神。而周曦沐儿时为了想让父亲看到自己的长进,时常研究棋谱,加上有几分天资,因此棋艺十分精湛。周曦沐下了几子,自然知道了自己的水平在白淳衷之上,周曦沐小心应对,力求不着痕迹地让白淳衷下的尽兴,但最终以微弱优势战胜了白淳衷。
之后白淳衷又问了周曦沐的家室,探讨了学问,周曦沐都据实以告。翁婿俩相谈甚欢,周曦沐走后,白淳衷告诉白莳芳此人是可以托付终身之人,白莳芳问父亲为什么,白淳衷捻着胡子说:
“莳芳,你听过‘棋如其人’这个说法吗?为父我下棋多年,虽才疏学浅,但又怎会不知他的棋艺远胜于我?但他的棋风稳健,毫无一丝咄咄逼人之感。你或许会说他也许是为了讨好我,故意让着我,可他最终仍胜了我三子。可见他不是一个油滑虚假之人,所以我才会说他是你值得托付的人。”
大学临近毕业时,周曦沐因成绩优异考取了英国庚子赔款公费留学生,去英国牛津大学留学,白莳芳则进入了一所中学,成为了一名国文老师。临走前,周曦沐和白淳衷约定了归国后的婚期,是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八日,农历六月廿一,黄历上说,这一天宜结婚、嫁娶、订婚、开工、出行、动土、上梁、搬家、入宅、纳采、开张,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日子,而这一天也是白莳芳母亲的生辰,白淳衷特地把这一天定做女儿大婚之日,可见他和妻子之间的深情厚谊。可谁知他刚刚去英国求学快满三年,即将学成归来时,白淳衷却患上了肺结核。俗话说,医不自医,其时肺结核还是让人束手无策的不治之症,疾病来势汹汹,苦苦支撑了不到半年,白淳衷还是撒手人寰。
为了让周曦沐安心念书,白淳衷病重时叮嘱女儿,不要将自己的死讯告诉周曦沐,白莳芳遵循了父亲的遗言,和兄嫂一起操持了父亲的葬礼。周曦沐恰巧有一个同学回国,得知了白淳衷的死讯写信安慰他,周曦沐这才知道。周曦沐又悲痛又愧疚,在内心之中他早已把白淳衷当做自己的父亲,然而不仅未能承欢膝下,更没能在白莳芳最伤心的时刻陪在他的身边。周曦沐在信中提出回国,被白莳芳拒绝了,她告诉周曦沐,当下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学有所成,回国报效国家。之后周曦沐终日刻苦学习,可只要有时间就会写信给白莳芳,用文字书写心中的惦念。
一九三七年初,周曦沐获得了牛津大学的文学博士学位,学成归国后,被清华聘任为文学系教授,周曦沐和白莳芳终于团聚,距离他们分别已经三年有余了。他们本打算按照父亲的遗愿在白母的生日这天举行婚礼,可是眼看着东北、华北的局势一天天恶劣,等到卢沟桥事变爆发,两人也考虑过是否取消婚礼,可是两个人商议下来,一来这是白淳衷生前的遗愿,不忍忤逆,二来北平的局势眼下还稳定,三来两人心中都有愤懑和不甘,日本人在自己的家园作威作福,凭什么他们要取消婚礼,取消就是怕了他们了!如此商议下来,最终决定婚礼按照原定计划举行。
至于婚礼的形式,因为双方高堂均已不在,且两人都认为婚礼只是一个形式,不喜欢陈旧的繁文缛节,就选择了民国当下最时新的文明婚礼,把双方朋友叫到一起,在北京饭店简单办一个仪式就算礼成了。请柬是两人亲自用毛笔书写,上书两人在《诗经》中最喜欢的诗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第五章 炎黄子孙的黄
带着种种思绪辗转反侧的周曦沐不知是何时睡去的,猛然间惊醒时,发现天刚蒙蒙亮,曾涧峡已经在床上打坐了,周曦沐看了一眼手表,不到六点,翻身坐了起来。
“昨晚上就听见你在床上摊煎饼,应该没睡好吧?想让你多睡会儿就没叫你。”曾涧峡听到了响动,睁开了眼睛。
“不睡了,今日这关不好过啊,早点做准备为好。”
两人快速收拾停当,连饭都顾不上吃,就雇人带货赶往火车站,把装满书的箱子都运到了月台,但是要排队等候装车。就这样,早早来到火车站的周曦沐眼看着一批批高档家具、一摞摞行李箱被抬进了火车车厢,心急如焚,他的心被愤懑和焦虑所填满,在他的心目中,他运的货物比这些东西不知道珍贵了多少倍,可眼下他除了等待,没有别的办法。等了好久,站长终于给手下人使了眼色,周曦沐松了一口气,正要指挥伙计装车,被站内一颇为蛮横的军警拦住,那军警长得獐头鼠目,得意洋洋的嘴脸实在令周曦沐作呕,在这动荡的年代,谁的生命不宛如草芥和蝼蚁?就有人仗着自己手中那一点点权力把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并以此为乐。
军警拿着警棍敲打着装着书籍的木箱。
“这里头装的是什么?”
“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些书。”
“不值钱你费这么大劲运它?”
面对军警不紧不慢的盘问,周曦沐心急火燎,昨日的预感成了真,怎么办?莳芳还在等她,周曦沐看了一眼手上的欧米茄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婚宴下午两点开始,再晚就来不及了。
周曦沐此刻正陷入无限焦灼,而白莳芳的心情也并不轻松。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八日,北京饭店的宾馆房间里,白莳芳穿上妈妈的大红色旗袍,站在镜前看着自己,之前她特意去找北京饭店的“做女活儿”十分有名的王殿奎做了个头发,可她此刻的眼中除了新娘的娇羞和期待之外,还有浓浓的担忧。平日里她最欣赏周曦沐的责任感与担当,也是发自内心地理解他的。可此时此刻明知不该,却还是有一点点怨他。
当白莳芳沉浸在如麻的思绪中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不用说,自然是她婚礼的伴娘阮媛。白莳芳打开门,阮媛就一把将她抱住,然后上下打量她。
“我们莳芳今天简直是太美了,说你是‘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也不为过呀!曦沐兄真是好福气呀!”
“你就别拿我取笑了,拿我跟西施作比,真不知道是夸我还是取笑我了。”
“自然是夸你,在曦沐的心中,你比那西施不知道要美多少倍呢!等他来的时候你问问他,他肯定是这样答你!”
“他什么时候来啊!”
阮媛看了一眼墙上钟摆滴答的挂钟,上面显示的时间是十一点十六分。距离喜宴不到三个小时了,虽然眼下看来时间还宽裕,但她特别能理解白莳芳这个新娘子焦灼的心情,人在这个时刻,难免胡思乱想。
“放心吧,还有我们家老曾在呢,一定没问题的,你们的大喜日子,老天爷都会帮你们的!别胡思乱想啦!我再去帮你看看宴席准备得怎么样了!一会儿就要准备去迎宾了!”
北京饭店最初是由法国人开的,位于王府井,历经几次扩建,与六国饭店和东方饭店被称为“北京三大饭店”。其中北京饭店既没有六国饭店那种排华的气氛,也也没有东方饭店那种置身南城平民中的尴尬。以地点最佳,景观最佳,服务最佳,排名三家饭店之首。
周曦沐把婚宴场所选在北京饭店,白莳芳最初觉得有些奢侈,一来两人举办的是文明婚礼,二来二人高堂均已不在,实在不必在这么豪华的地方办婚宴。周曦沐却认为婚礼是一生一世的大事,一定要留下最美好的回忆,正是因为白莳芳的父母都去世了,但她还有三个兄长,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觉得自己亏待了这个宝贝妹妹。
“净会说些好听的,现在不是委屈我还是什么?”
白莳芳起了小女儿的性子,她在心中暗想,万一他不来,自己岂不是当众成了弃妇?到时候宾客都来了要如何收场?自己要怎么面对众人?这都不是最重要的,万一他不来,定是他遭遇了什么危险,她不敢想下去了。
周曦沐自然不敢得罪那些在车站巡逻的警察,只好用求助的眼神看向站长,站长看了他一眼,走过去殷勤地给警察递了根烟,小声说了几句话,周曦沐听不清楚,警察点点头,示意搬货工人可以动手了,周曦沐一眨不眨地看着装着书籍的木箱一箱箱地被抬上了火车,就在周曦沐要放下心来的时候,没想到最后一个箱子被搬运工不小心摔在了地上,因为书籍重量很大,直接把木箱摔散了架,里面的书散落在地上,站长刚好走到旁边,拿起一本什么书直接揣进了兜里,周曦沐见状赶紧跑了过去,站长拿走的那本书他是不指望了,他只想赶紧把掉在地上的书重新装箱送上火车。就在周曦沐蹲在地上检查书籍有没有破损的当口,一个身影走过来挡住了他的阳光,周曦沐一抬头,只见那个警察好奇地打量着那散落一地的书,随手拿起了一本《唐诗三百首》翻开一页。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bian三声)舟。还真的都是书啊!你们这些人也是怪,人家现在都是什么值钱运什么,这书能值几个钱?”
“明朝散发弄扁(pian一声)舟,读扁(pian一声)”
“你说什么?”
曾涧峡偷偷扯了扯周曦沐的袖子。
“我是说,那个字应该读扁(pian)”
那警察明显露出不悦的神色,接着收敛了怒气,反而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从兜里掏出火柴开始点烟,然后就从地上拿起一本书,作势就要点着。
“我这个人没有别的毛病,就是心眼小,我倒是想听听,这到底是念“扁bian”还是“扁pian”啊?”
“军爷,他……”曾涧峡急着解围。
“我让他说!”
周曦沐不是不知道“权宜之计”这四个字,但他看着那警察小人得志的神色,实在觉得愤懑,一想到那些书的生杀大权居然掌握在这么个末流之辈的手里,就觉得真是天大的讽刺。
正在这时,周曦沐的头被狠狠敲了一记,周曦沐回头,看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的站长,他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辞典,见他回头,立马破口大骂。
“瞧您那德行,读点破书你就不知天高地厚啦,军爷说念pian它就念pian,看什么看?你小子不服是不是?”
说完拿着辞典又照着周曦沐的头比划了好几下,周曦沐忙不迭地躲开,但周曦沐感觉他留着劲儿,打在头上并不怎么疼。
那军警正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出戏,远处有人叫他,他刚露出不耐烦的神情,见到那人便马上堆上了谄媚的笑容,那人想必是他的上司了。
“你在那儿磨蹭什么呢?我有事儿问你!”
“马上就来!马上就来!”那警察忙不迭地点头哈腰。
临走之前,警察拿着警棍在书堆上巴拉巴拉,看到一套《西厢记》,里面图文并茂,画工精致,警察的眼睛立马亮了,马上拿过来揣在怀里要走。
“小爷我今天心情好,今天就不跟你们计较。”
曾涧峡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正要去找站长多要一只木箱,就看见周曦沐向军警跑过去,曾涧峡用最快速度跑过去拦住了他。
“你要干什么?今天是你的婚礼!莳芳还在等着你!你别胡来!”
“那是明代弘治年间金台岳氏刻本,是珍本!”
“什么本也不能要了!你这叫因小失大!这兵荒马乱的,损失一本书,运走一批书,划算!君子小不忍则乱大谋,你把那人给惹了,到时候书运不走了不说,恐怕连人都得交代在这儿,你让莳芳怎么办?我这个证婚人可不能让你胡来!咱们从大早上等到现在都耽搁了四五个钟头了,来不及了,快走!”
周曦沐犹豫了一下,把手上的欧米伽手表摘了下来,被曾涧峡拦住。
“你还不明白吗?这样只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曾涧峡认识周曦沐这位出身世家子弟留洋归来小老弟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对于他想用一块名牌手表换一本书的行为,曾涧峡早已见怪不怪。虽然周曦沐在学问上就特别地较真,教学十分严谨,平日里修改学生的作业,不能容许一点小小的错误,可平日里却十分不拘小节、随性豪迈,完全是一副“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做派。虽然在清华教书每月四百块的工资十分优裕,但架不住周曦沐平日里经常请学生吃饭,遇到有困难的同学和同事经常借钱给他们,却从来也想不起来还,所以周曦沐在清华工作几年下来,并没有存下多少积蓄。日久天长,曾涧峡对周曦沐这位仗义疏财、嗜书如命的小友十分欣赏,他知道此刻在周曦沐的心中“书比天大”,但他绝对不能让他去涉陷。
在曾涧峡的拉扯下,周曦沐只能眼看着那警察越走越远。顾不得心痛,两人手脚麻利地重新打包了最后一箱书,他们手忙脚乱地把木箱装上车没多久,火车就开了。听着汽笛轰鸣,看着列车缓缓驶出车站,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虽然完成了最后的任务,但失去的那套《西厢记》仍旧让周曦沐有些耿耿于怀,曾涧峡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了,新郎官,新娘子还等着你呢!”
两人向车站外走去,没走一会儿,听到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
“等一等!”
周曦沐回过头来,看到站长向他们跑来,因为身材矮胖,颇有些气喘。
站长走到他们面前,把胳肢窝下夹着的蓝布包打开,露出了里面的《西厢记》。
周曦沐看到刚刚还让他失魂落魄的书,一瞬间愣住了。
“这是?!”
“还不快接着!”
站长将书放在了周曦沐的手上。
“您真是费心了,不知您是怎么……”
站长摆了摆手,笑了笑。
“不值一提,不值一提,这回把书看好了,再丢了我可管不着喽!”
说完,站长转身要走,突然好像想起什么来,从制服口袋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小书。
那是一本《共产党宣言》。
“你看看我这脑子,还拉了一本儿。”
周曦沐这才想起之前书箱散落的时候站长弯腰捡书的举动,当时他还在心底暗暗埋怨,没想到他竟是为了保护他们。
站长把这本小书放在周曦沐手中的《西厢记》上,意味深长地看了周曦沐和曾涧峡一眼。
“我只能帮你们一点儿小忙,你们做的事情才是真的了不起,也许现在大家还不知道,但将来终有一天,所有的中国人都会知道你们有多了不起。”
站长转身离开了,曦沐的眼眶红了,他看着站长矮胖的背影渐渐走远,突然快步向前跑去。
周曦沐抱着书跑到了站长身边,微微喘着气。
“站长,你叫什么?我想记住你的名字!”
“我姓黄,炎黄子孙的黄,名字就不必提了吧,你们一路平安。”
周曦沐麻利地摘下手表,塞进黄站长的手中。
“黄站长,谢谢你,我身上别无长物,只有这块表跟了我很久,留给你做个纪念,等我回到北平,一定再来找你,我们一起喝酒!”
“好,我等你!到时候我一定把你喝倒!”
周曦沐伸出手,跟黄站长的手紧紧握了握,最后道了别。
周曦沐把那本《共产党宣言》跟《西厢记》放在一起,用蓝布悉心包好。
“今天的故事我以后一定要跟学生们讲。”
“宝剑赠英雄,金表酬知己,好故事!”看到周曦沐手腕上手表留下的晒痕,曾涧峡笑了,他这位小友,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走出火车站,周曦沐和曾涧峡会心一笑,长叹了一口气,肩上的担子终于卸下了。来不及过多感慨,当下最要紧的便是赶往婚礼现场。往常火车站前等客的黄包车非常多,但这日的黄包车却出奇的少,好不容易叫到了两辆,黄包车夫全力奔驰,赶往北京饭店。
周曦沐和曾涧峡坐在黄包车上,经过正阳门、前门,路过东交民巷,一路上两人深切感受到北平城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氛围。街边许多店铺都关闭了,也有一些依然开着,但不似平时热闹,反而显得冷冷清清。明明是盛夏,街上的人都行色匆匆,偶然听到报童手中挥舞着报纸,口中大声地吆喝着:“二十九路军与日军南苑激战中,佟麟阁、赵登禹率兵顽强抗敌!”清亮高亢的声音在安静的街道上显得有些突兀,整个城市都弥漫着一种欲盖弥彰的紧张气息。虽然什么都尚未发生,但似乎随时可能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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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北京饭店的喜宴大厅已经陆续来了很多客人,他们大多是周曦沐在清华的同事和亲眷,此刻正热络地攀谈着。白莳芳早已在门口迎宾了,虽然周曦沐还没有赶到,她敛起不安,对每一位来宾露出最端庄甜美的笑容,所有的人在对她说恭喜的同时,都在问她新郎哪去了,她只说他在忙公事,很快就会赶到。
距离“七七事变”爆发后不到一个月,北平城人心浮动,所有的人都在谈论新人的同时,悄声议论北平未来的局势,婚礼现场呈现出一种又喜悦又紧张的微妙氛围。
“张兄,我听这炮声一天比一天响,感觉这是打得越来越厉害了啊!”
“咱北平城的老百姓还怕枪炮声吗?从1901年《辛丑条约》签订以来,日本就在这儿驻军了,半年前日本人不还在北平城的大街上组织过一次大阅兵吗?坦克就在大街上直挺挺地开过去,那画着膏药旗的日本战机就在老百姓头顶上飞,咱北平的老百姓什么大场面没见过,早就见怪不怪了。”
“这可不好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前几天我已经把老婆孩子送到她武汉乡下的娘家去了,要不实在是不放心。日军要是真的攻进了北平城,我们恐怕真的要另寻出路了。”
“也罢也罢,今天是我们清华最英俊潇洒、年轻有为的周曦沐教授大喜的日子,谈什么国事?煞风景!”
“哈哈哈哈,说的没错!曦沐的那些女学生们知道恐怕该哭鼻子咯!”
“不会不会,等他们看到莳芳就会知难而退了,两人本就是佳偶天成,天作之合!”
“没错没错,来,喝酒喝酒!今天我们一醉方休!”
白莳芳的三个哥哥和他们的妻子儿女都早已落座,白莳芳看到他们在座位上跟她挥手,也对着他们笑着挥挥手。之后她盯着酒店大堂门口,那个心中的人一直没有出现。
阮媛抚摸着白莳芳的后背。
“你说他不会逃婚了吧?你也知道他每次在校园里走有多少个小女孩会脸红的!”
“说什么哪!你那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也该收一收了。”
“阮姐,我的心好慌,你说,他一直不回来,他是不是被抓了,还是被车撞了,还是……”
“莳芳,你这是关心则乱。放心吧,有我家老曾跟他在一起呢,他们把书运上火车就回来了,你还怕他不娶你呀?”
“我才不怕呢,追我的人可多呢!”
“都有谁?快跟我说说,等曦沐回来我告诉他!”
“阮姐,你太坏了!”
两人笑着闹着,白莳芳心中的不安减轻了不少,白莳芳定了定心,有了主意。
一点钟到了,所有的嘉宾都到场了。
这是原定的婚礼时间,因为新郎迟迟不到,大家都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这时间都快过去一个钟头了,典礼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啊?”
“不知道,刚才听他们说,新郎还没到哪!”
“啊?曦沐还没来,就把新娘子撂这儿啦?婚礼可是人生头等大事儿,这像什么话?”
“是啊,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众人和白莳芳都不知道的是,此刻有两辆黄包车已经停在了北京饭店的门口,周曦沐和曾涧峡飞跑进饭店,曾涧峡边跑边从包里掏出了“新郎”的胸花。
“阮媛提前帮我准备的。”
周曦沐接过胸花,别在自己胸前,曾涧峡给自己别上了“证婚人”的胸花,两人相视一笑。
白莳芳听到大家的议论,深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台去。
白莳芳站在台上环视众人,扶了扶面前的麦克风,所有的人突然鸦雀无声,白莳芳清澈恬静的声音在宴会厅响起。
“首先感谢大家来百忙之中参加我和曦沐的婚礼,我曾经无数次憧憬过我的婚礼,我想过我穿着大红喜服,盖着红盖头和周曦沐夫妻对拜,我也想过我穿着洁白的婚纱,我们为彼此带上戒指,告诉对方,我愿意。曦沐对我说,现在国家有难,不宜铺张,我们就一切从简,举办一个现在最时新的文明婚礼吧,把亲朋好友聚在一起,我们在大家的见证下,在结婚证书上签字盖章,就成为夫妻了。我向来都听他的,就欣然同意了。可是我没想到的是,到了婚礼这一天,最时新的是,新郎却没出现。”
白莳芳说到这里,在座的宾客都不禁莞尔。
“你们是不是在猜想,新郎逃婚了?放心,想当年他追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儿呢!一直以来,我都习惯于躲在曦沐的背后,他会把我保护得好好的,今天就轮到我为他承担一回。”
“大家都知道,现在整个国家的局势是多么的动荡,七七事变过去二十几天了,看来平津都很安定,但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曦沐今天出门,是为了运送清华的最后一批图书和资料。我们当然都希望和平,但现在的局势是,随时都有可能爆发战争。为了给学校保存一部分教学资源,为了让战时的孩子也有书念,朱自清教授带领着曦沐和曾涧峡教授,还有其他学院的老师们为这个事情奔波了大半年,一次又一次地往汉口运送教学物资,局势越来越紧张,今天是最后一批了。曦沐昨天给我打电话,他觉得特别对不起我,可是我要说,作为曦沐的妻子,我不仅不怪他,还深深地为他感到骄傲!所以我做了一个决定,我不等他了,我要一个人进行婚礼仪式,我现在宣布:周曦沐和白莳芳的婚礼现在开始!”
“等一下!”
所有宾客都回头,看到了站在宴会厅门口的周曦沐和曾涧峡,周曦沐风尘仆仆的样子丝毫不像新郎,只有胸前鲜红的“新郎”胸花昭示着他的身份。他在众人的注目中跑上了台,来到了白莳芳的面前,台下爆发了雷鸣般的掌声。
白莳芳的眼睛早就红了,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刚才还特别勇敢的她瞬间又变回了小女人。
“你这个新娘子!谁让你先开始了?婚礼怎么能没有新郎呢?”看着妻子泫然欲泣的样子,周曦沐故意逗她。
“都怪你来的这么晚!”
“冤枉啊,因为心系娘子,我可是快马加鞭飞奔过来的!”
“书呢?”
“都顺利运出去了。”
“你什么时候到的啊?”
“刚到不久,刚好全程听了你那动人的演讲。”
“你怎么这样!到了不告诉我!害我一个人在这儿胡说八道。”
“怎么会?我觉得你讲的特别好,情真意切,感人至深!”
经历这短暂地有惊无险的风波之后,周曦沐环顾众人,开始他的发言:
“今天对于我和莳芳来说,是喜庆的日子,但对于我们的国家来说,却是风雨飘摇、前途未卜的一天,此刻我们的将士们正在和日本侵略者激战。莳芳曾跟我说过,国家有难,我们却要办喜事,是不是不大妥当?可这个日子是泰山生前于三年前便定下来的良辰吉日,而且这一天是我岳母的诞辰,足见他二人的伉俪情深。在我出国求学期间泰山病故,我已经未能承欢膝下,难道就因为日本人在我们的土地上作威作福,我们就要取消婚礼吗?所以我们坚持在这一天举办了婚礼,却因为我的原因,险些让莳芳唱了独角戏,看来老天爷都在帮我,让我及时赶来了。莳芳,我向你保证,以后任何你需要我的时候,我都会在你身边。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在座的各位都为我做个见证!”
热烈的掌声之后,曾涧峡教授开始证婚人的发言,只见他一板一眼地从怀中拿出一张已经写好的发言稿,周曦沐和白莳芳掩嘴偷笑,再看一眼阮媛,一边笑一边无奈摇头。
“大家好,我是清华大学哲学系教师曾涧峡,是周曦沐先生和白莳芳女士的证婚人。清华大学历来有一个传统,清华的学生结婚,老师要致辞,清华的老师结婚,梅校长要致辞的。但梅校长七月初就去庐山参加谈话会了,还没有回北平,就只好由我这个证婚人来啰嗦几句了。这个苏格拉底曾经说过一句话:“无论如何都应该结婚,因为如果你娶到一个好妻子,你会很幸福;如果娶到一个糟糕的悍妇,你会成为哲学家。而叔本华说:只有哲学家的婚姻才可能幸福,而真正的哲学家是不需要结婚的。”
在场的所有宾客都忍不住笑了,而曾涧峡教授依然绷着一张脸,阮媛始终面带笑容看着丈夫发言,满眼都是浓浓的爱意。
“作为一个学了一辈子哲学的人,我可以告诉大家,没有错的婚姻,只有错的人,只要找到你命定中的那个人,你就绝对不会后悔结婚。我是一路看着曦沐和莳芳走到今天的,在我的心目中,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莳芳,我在这里要向你道歉,要不是我拉曦沐跟我一起做图书南迁的工作,他不会在大喜的日子还抛下新娘不管,对不起!”
曾涧峡对白莳芳鞠了一躬,白莳芳赶忙把他扶起来,泪盈于睫。曾涧峡接着说道:
“婚姻的真谛不是同享福,而是共患难。现在我们的国家都处在一个非常时期,前方二十九路军正在拼杀,让我十分感慨,在这样的时刻,我们在座的这些人究竟能做些什么呢?清朝诗人黄景仁只活了35岁,他没有想到他留下的最脍炙人口的诗句竟然是“百无一用是书生”。的确,我们这些教书育人的人,在这样的一个时代,虽然不能扛枪上战场杀敌,但我们可以教育下一代,用文化传承建造中华民族的精神堡垒!中华民族的苦难是暂时的!只要年轻的一代能延续华夏千年的文脉,中华民族就永远都不会亡!而培养出新一代年轻人的重任,就在在座的各位肩上!我知道许多人已经准备离开北平了,国家战局未定、风雨飘摇,这样的时代会无端造就许多离散,在座的许多人,以后有可能都再也见不到了,希望大家好好珍惜相聚的时刻,日后多多保重。
曾涧峡这篇证婚词语重心长,把许多人说得热泪盈眶,台下所有人都热烈鼓掌。到了宣读结婚证书并签字的环节,阮媛拿出精美的婚书,四周画着一龙一凤,旁边点缀婚姻美满和爱情忠贞的蝴蝶和梅花。周曦沐和白莳芳高举婚书,两人齐声念到:
“今周、白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遂缔,匹配同称,敦百年之静好。诗咏关雎,雅歌麟趾。瑞叶五世其昌,祥开二南之化。喜今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赤绳系定,珠联璧合。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桂馥兰馨。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从兹缔结良缘,订成佳偶,欣燕尔之。将泳海枯石烂,情敦鹣鲽,愿相敬之如宾,祥叶螽麟,定克昌于厥后。同心同德,宜室宜家。相敬如宾,永谐鱼水之欢。互助精诚,共盟鸳鸯之誓。此证。”
在所有人的见证下,两人郑重在婚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接着两人和曾涧峡先后在婚书上盖章,最后周曦沐和白莳芳相对一鞠躬,并向曾涧峡及来宾深深鞠躬,两人在众人的见证下正式结为了夫妻。
第七章 洞房花烛夜
婚礼之后自然就是宾主尽欢的喜宴,周曦沐和白莳芳给每一桌敬酒,还特意跟白莳芳的三个哥哥郑重地握了手,父母均已不在,他们把唯一的小妹托付给了周曦沐,周曦沐郑重向他们保证自己一定会跟白莳芳福祸同享,患难与共,白莳芳忍不住落泪哽咽,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喜宴结束后,周曦沐和白莳芳在门口恭敬地送走每个客人之后,他们回到空荡荡的喜宴大厅,却发现曾涧峡和阮媛正坐在离门口最近的圆桌旁笑着看他们。
“你们怎么还没走啊?”
“当然是在等你们啊!这个人今天差点把你这个新郎给拐跑,晚上再不送你们回新房,我是不会放过他的。”
“莳芳,真是对不起了。”曾涧峡再次郑重道歉。
“曾教授你快别这么说,你们是为学校、为国家做事,我理解的。”
“你们两个怎么还叫名字啊!还不改口?!”
“……曾大哥。”白莳芳有些害羞。
“弟妹。”曾涧峡叫的好不习惯。
“哎,这就对了。不过今天幸亏你们是文明婚礼,不兴闹洞房这一套了,要不啊,大家肯定会去你清华园的新房闹上一闹!”
曾涧峡一路往城外的清华园开,那里有周曦沐和白莳芳在清华的新房。
沿途四人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街上静得怕人,几乎看不见行人,只有汽车偶尔在街上快速穿行而过,好似躲着身后的追赶似的,似乎即将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
“这才几点钟啊!街上怎么这样静,简直是空无一人啊!”
当他们开到德胜门的时候却发现前面有汽车排起了长队,仔细一看,原来是城门关闭了,紧闭的大门前并无士兵守卫,这城门也不知何时能开启,前面的车开始缓缓移动,掉头向反方向开回去了。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啊!”曾涧峡蹙着眉头。
“曦沐,这下不仅闹不了洞房,连你们在清华园的洞房花烛夜也泡汤了。”白莳芳看着一辆辆往回返的车辆。
“现在解决实际情况要紧,我有一个提议,你和莳芳在我家里凑活一宿如何?特殊情况,你们小两口只能将就将就了。”曾涧峡从倒后镜看着小两口。
周曦沐和白莳芳对视了一眼,手握在了一起。
“曾大哥、嫂子,多谢你们解决了我俩的燃眉之急,多有打扰了。”
“说什么打扰,我最爱跟莳芳妹妹说话了,别说一晚上,我还巴不得多住几日呢!”
曾涧峡紧跟着前车,调转车头,向自家方向开去。
这一夜是周曦沐和白莳芳的新婚之夜,阮媛把自家的主卧室让给了小两口,她手脚利落,很快就拿出压箱底的一套自己和曾涧峡曾经用过的龙凤鸳鸯被给他们铺上了,房间里立刻就充满了新房的气氛。阮媛把两个年轻人按在床上,根本不容许他们推辞,就拽着曾涧峡退出了卧室,顺便把门关上了。
白莳芳和周曦沐坐在床边,一时间有些局促。
“我们占了人家的卧房,还睡了人家的喜被,真是太不好意思了。”白莳芳抚摸着缎面上绣着的凤凰,被子上散发出淡淡的樟脑丸的味道。
“这也是曾大哥和大嫂的一片心意,你就不要推辞了。”
周曦沐握住了白莳芳的手,两人看着对方的眼睛。周曦沐轻柔地抚摸白莳芳的额前的发丝,抚摸着她的脸,白莳芳脸颊绯红。
“真不敢想象,你已经是我的妻了。今天真是委屈你了。”
“还好你回来了,我下一秒就要逃跑了,站在台上我的手都是冰凉冰凉的。”
“那你现在想逃跑吗?”
“不逃了,一辈子都不逃了。”
周曦沐和白莳芳的脸越靠越近,门口传来轻柔的敲门声。
“我可以进来吗?”阮媛清甜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小两口相视一笑,周曦沐快步走过去开门,只见阮媛双手拿着两盏点着红烛的烛台走了进来,把烛台放在了床前的桌上。红烛给房间更添暖意,火苗温柔地跳动着,好似两只灵活的小兽。
“洞房花烛夜,怎能没有红烛呢?”阮媛促狭一笑。
“嫂子真是费心了。”
“我不是为你,我是为了莳芳,女儿家总是爱浪漫的,新婚之夜是最不能将就的。”
白莳芳又感动又害羞地抱住了阮媛,把头埋在了阮媛的颈肩。
“阮姐!”
阮媛双手捧住白莳芳的脸,看着她双颊绯红、泪意盈盈,这是一张典型的新娘的脸。
“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再多呆一刻,就真是罪过了!”阮媛笑着快步离开。
阮媛依靠在周曦沐的怀里,两人凝视着眼前闪烁的红烛,烛泪不断从烛身滑下,掉落到烛台上。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尊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经历了这心境大起大落的一天,阮媛觉得自己无法做一个一门心思开心和憧憬未来的新娘了,她胸中涌动着太多情绪,无法诉诸语言。
“蜡烛成对,人影成双,吟这首离别的诗做什么啊?”周曦沐亲吻着阮媛的头发。
“没什么,只希望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我倒是不想让时间停留在这一刻。”
“为什么?”
“我还想让你给我生儿育女呢!就生两个吧,先生一个哥哥,再生一个妹妹,一儿一女,刚好凑成一个好字!”
白莳芳娇羞地把脸埋在周曦沐的颈窝中,面颊绯红。
“对了,我有东西要给你。”
周曦沐说完从怀中掏出了母亲生前最珍爱的那块玉佩,郑重地放在了白莳芳的手中。
“这是我母亲留给我唯一的遗物,是我最珍贵的。而你也是我最珍贵的,所以,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了。”
“你母亲肯定很美,我要是能见到她就好了。”
“是啊,她若是见到你,一定会喜欢你的。我母亲的一生很不幸,很凄凉。她在爱情里溺水了,我父亲不肯救她,她一直无法靠岸,活活淹死了。”
“曦沐,我要是溺水了,你会救我吗?”
“我会一直紧紧抱着你,不会让你溺水的。”
“你说,我们以后会变成怎样啊?”
“恐怕以后是不会太平了,我们是教书匠,虽然不能上战场杀敌,但我知道文化是一个国家的命脉,而教书育人这件事,在任何时候都是不能停的,所以只要我们活着,就只管教下去。只是……如今兵荒马乱,世事难料,将来我们不知道要流落到何处,你跟着我,恐怕要受苦了。”
白莳芳看着自己新婚的丈夫眼中坚定的光芒,把他搂得更紧了些。
“我不怕,一点儿也不怕。”
这一对新人,被裹挟在时代的洪流里,度过了他们难忘的新婚之夜,他们感应着彼此殷切的目光、甜蜜的触碰和温热的体温,小小的房间隔绝了外面动荡的一切,也隔绝了注定滚滚向前的时代洪流和即将到来的离乱漂泊。
周曦沐预见到了离别,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夜深了,整个北平城都进入了安眠,北平城里的老百姓们没有听到宋哲元的部队悄悄撤退的脚步声。
日军一直再跟一心求和的宋哲元虚与委蛇,一方面暗中积极备战,终于在1937年7月28日——也就是周曦沐和白莳芳的大婚之日,撕毁了跟中方和谈后签订的《卢沟桥事件现地协定》,日军中国驻屯军在香月清司指挥下,对中国第二十九军驻南苑部队发起总攻,二十九军措手不及,经五个多小时激战,官兵伤亡五千余人,在南苑军营集训的近千名北平的学生也大多殉国,却终不敌日军,南苑失陷。
北平城的百姓隐隐能听到遥远的枪炮声,担忧是有些担忧的,但他们一直对宋哲元的二十九路军心存相信,毕竟他们在1933年的长城抗战中,凭借大刀、手榴弹就歼灭了日军3000多人,却没有想到,在无法避免的溃败之后,宋哲元求和梦想彻底破灭,奉蒋介石命放弃北平,第二十九军退守保定。29日凌晨,在北平百姓沉沉入睡之时,宋哲元军长率领29军主力部队悄悄撤离了北平,留下了北平城中120万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从这一刻起,北平了失去了保护他们的军队,日本的铁蹄即将践踏这座积淀深厚的一国之都。
那一夜过去,北平俨然变了一个天地。
第二天,周曦沐和白莳芳上街,发现警察和宪兵都不见了,街上再也不见军用汽车的身影,西单大街的沙袋已经撤了,玄武门、和平门、西直门……北平所有的城门都打开了,任何时间都可以自由来去。二十九路军已经离开,日本人还没有打来,北平城里所有的百姓全都失去了依傍,成了无主之民。
表面上日常吃喝依然照旧,但老百姓的内心终究是惶惶然不知所措的,有一些家里支出一根竹竿,挂上了一条白色的被单,中心用不知哪里弄来的红色颜料涂抹了一团并不十分圆的红色。
第八章 立秋,北平沦陷
从1937年7月29日到8月8日这短短的十天,北平已经无人守卫,日本人尚未进城,北平处在权力的真空状态,犹如一把利剑悬在头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来。为了安抚民心,张自忠署名的安民告示四处张贴,可是这样反而给人一种欲盖弥彰的感觉,老百姓的心慌一点也没有减少,虽然表面上照旧生活起居,只是不复从前的欢快轻松,夏日里时时敞开的门窗此时宣布紧闭了。北平人对于即将到来的命运怕是怕的,但心里嘀咕着只要自己躲着日本人也就完了,日本人来无非是想抢点东西,吃饱了拿足了,也就太平了。往长了说半年,往短了说一个月,北平城还是那个北平城。
暑假仍未结束,周曦沐和白莳芳这对新婚夫妇也无特别的事可做,也没有心思做,有时候他们上街,白莳芳并未穿着彰显其新娘身份的红色旗袍,还是选了藏蓝色的棉布旗袍,周曦沐穿灰色西装,似乎这样的装扮才更能衬托他们的心境,而那鲜艳的红色看起来实在有些扎眼,白莳芳把旗袍叠起来放在了衣箱的深处,她并不知道,之后她再也没有穿上过这件旗袍。
8月8日这一天到来了,从早上起来就阴沉沉的,这一天是立秋。北平的老百姓日子过得一向是讲究的,不论穷富,都应时应晌地度过每一个节日、节气,立秋是“贴秋膘”的日子,家家户户都提了一块猪牛羊肉回家,或爆炒、或涮烤,喝点小酒,在微凉的秋风中迎接秋天的到来,这本该是惬意而自在的,但前提是在太平日子里。
这天上午周曦沐和白莳芳出门买菜,结婚典礼到现在,两人一直住在曾涧峡和阮媛的家里,阮媛说现在局势不稳,大家在一起也有些照应。这十日大家心绪不宁,都有些食不知味,白莳芳想趁着立秋这天好好做顿饭,表达一下对曾教授夫妇的感激之情。上午两人就出门了,去市场买做午饭的材料,两人买好东西往回走,却发现大街上贴满了“大日本军入城司令”的布告,宣称日本军队来此是为了给北平“维持治安”,十二点整开始入城。
周曦沐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然而还是抑制不住心中那份愤慨,在中国的土地上,何须他日本人来维持治安?简直是笑话!白莳芳看着周曦沐攥紧的拳头,牵住了他的手。周曦沐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手表,十一点半了。
“日本人就要入城了,我们得赶快回去了。”
街上的黄包车消失无影踪,周曦沐和白莳芳只得步行回家,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天色阴沉得很,快走到永定门的时候就听到隆隆的响声,这响声令人胆战心惊,好似许多炸弹一起爆炸的声音,整个北平城都在震动,街上还有一些来不及归家的游民,脸上全部写着惊恐。仓皇中白莳芳被路面绊到险些摔倒,被周曦沐一把扶住,周曦沐紧紧搂住白莳芳的肩膀,安抚着她的惊惧。
“别怕,有我呢。”
8月8日进入的日军是河边旅团,约三千人,他们神采飞扬地排着队伍浩浩荡荡从广安门、永定门、朝阳门进入了北平城,最终在天安门前集合,日军的这次进城命令北平全城戒严四小时,进城后分别驻扎在天坛、旃檀寺、铁狮子胡同的绥靖公署等处。日本军队以征服者的姿态走在北平的土地上,他们的身后跟着滚动起来地动山摇的重型坦克,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周曦沐和白莳芳没想到他们能亲眼目睹这一切,他们眼睁睁看着这些趾高气昂、志得意满的日本人,看着他们肩上扛着的枪,看着他们身后似乎可以摧毁一切的坦克接连从城门洞进来,一个接一个,这么多人,这么多枪,似乎永远也到不了头一样。
北平的城墙自然早已失去了防御工事的效用,但在老百姓心目中,城墙作为北平城边界线的文化符号一直根深蒂固地扎根在心中,看着全副武装的日本人一列列穿过城门洞,所有的北平人的侥幸心理掉在地上摔个粉碎,北平所有的人不论高低贵贱,此刻都只剩下一个身份——亡国奴。
周曦沐和白莳芳火速回到曾教授家中,想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们夫妻俩,却看到了曾教授在给阮媛喂汤药。
“阮姐,你这是怎么了?”
“莳芳,我肺病是老毛病了,前几天有点加重了,就让老曾给我抓了几副药。你们两个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啊?”
“日本人刚刚进了城,北平沦陷了。”周曦沐把手中提着的猪肉放在了桌上。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以后的日子恐怕是不好过了。”曾涧峡把一勺汤药喂到阮媛的嘴边,却没想到阮媛突然剧烈地咳嗽,震洒了勺中的汤药。
曾涧峡温柔地拍着阮媛的背,眼中满满都是疼惜和担忧。
“从现在开始,要是没有别的事情,就尽量不要到外面去了。”周曦沐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这秋雨似乎是为这愁惨的一天下了一个最为贴切的注脚。
日本人进城以后,北平俨然变成了人间炼狱。惊惶不安的老百姓看到横冲直撞的日伪坦克和日伪汽车要赶紧避让,撞死了人只能认倒霉。茶馆酒肆也再不是畅所欲言的场所,到处都是日本人的眼线,一不留神就被安上“反日分子”的头衔而关进大牢。即便是在家中也没有绝对的安全,日本宪兵任何时候都有可能闯入搜查洗劫一番。中国人一直信奉着“与世无争、莫问国是”的信条,如今灾祸已经找上门来,再想用这个信条保全自己,已是痴心妄想了。
对中国人来说,北平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可是对于日本人来说,北平却是他们引以为傲的功绩,是臣服在他们脚下的土地。
之后的几日周曦沐夫妇和曾涧峡夫妇都尽量闭门不出,坊间传出许多可怕的传闻,说日本人如何欺凌百姓的,弄得人人自危,可是曾涧峡却不得不出门了,因为阮媛的药喝完了,必须马上再去配,而且要去离家较远的同仁堂。
曾涧峡临走之前拜托周曦沐帮她照顾妻子,说自己去去就回。周曦沐拉住了他。
“曾兄,这跑腿的事儿就交给我吧,你来照顾嫂子。”
曾涧峡感激的话哽在喉咙里,只是把药单塞进周曦沐的手中,紧紧地握了握周曦沐的手。
病榻上的阮媛支起了身子,边说边轻微地咳着:
“老曾,还是你去吧,外面这么危险……”
一旁的白莳芳赶快扶她躺下。
“放心吧,阮姐,你这个病耽搁不得,就交给曦沐,他腿脚快,一会儿就回来了,姐夫就留下来照顾你。”
“你们就放心吧,我可是牛津剑道社的高手哦,身手很厉害的!时间紧迫,我快去快回!”
白莳芳嘴上说着放心,周曦沐走后,她虽然明知道他不会那么快回来,还是时不时就盯着门口看。
周曦沐走到大街上,一下子就能感觉到街上的肃杀气氛。
这一天是1937年8月8日。
北平的老百姓在惴惴不安中度过了十几天,北平在权力的真空地带里苟延残喘了十几天,日本人终于正式占领了这片土地。周曦沐看着日本兵列着队伍走进北平城的时候,军官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小兵扛着枪走在后面,还有一些士兵或推着自行车走在队伍中,或者慢慢的骑着自行车,皆是颇为得意的神色。北平城的老百姓束手站立,默默看着他们从自己的眼前经过,之后的每一天都变得不可预见,皇城根儿下的平静日子至此一去不复返了。
七月流火,正是北京最热的时候,日本士兵也热的够呛,周曦沐只见他们聚众坐在一个瓜摊前,直接用手砸开一个个水灵的大西瓜,用手掏处鲜红的瓜肉吃,鲜红的汁水顺着脖颈流到了前襟,所有的人都喜笑颜开,沉醉在吃瓜的满足中,是不是发出“呦西呦西”的感叹声。周曦沐再看一旁的瓜摊老板,只见他瑟缩在一旁,惊惧地看着这些人扛枪佩刀的日本人,一边吃着他的瓜,一边大叫大嚷着他根本不懂的日本话,日本人自然是不会给他钱的,他伤心的也许不只是眼前被吃的这些瓜,而是之后卖瓜的每一天,也许都会面临这样的境遇。这以后,究竟该怎么活下去?周曦沐看着瓜摊老板愁惨的面容,不忍再看,他想去给瓜摊老板一些钱,但他不能去,他有要事在身,实在不能节外生枝。
周曦沐经过朝阳门,远远地就听到一群日本人在大唱庆祝歌曲,周曦沐通晓日语,因此可以听出他们在唱日本家喻户晓的《欢呼胜利之歌》,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胜利的兴奋和喜悦,他们的脸让人想起了周曦沐想起了一个人。
因为周曦沐在牛津大学留学时,认识了一个日本同学,名叫木村健一,那时“九一八事变”已经爆发,周曦沐的个性虽不至于见到日本人就恶言相向,但他只能选择敬而远之。然而两人因为成绩优异每每被老师拿来比较,且木村健一屡次向周曦沐示好,周曦沐实在无法,只能答应他的要求,深谈一次。
一日下课后,两人约在叹息桥下,周曦沐远远就看见木村健一早早地等在那里。
“我事先说明,日本现在正在侵略中国,所以我们没有办法做朋友。”
周曦沐本想要速战速决,所以就用英文直接就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谁想到木村健一向周曦沐深深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并且维持着这个姿势说话。
“对不起!”木村健一大声喊道,这声音是如此诚挚,让周曦沐震惊。
“我知道我的祖国正在侵略你的祖国,但日本军队并不能代表日本人民,日本大和民族是勤劳善良、友好谦和的民族。我不想替日本所做的这一切辩驳,但我只想为我自己说几句,因为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我之所以留学,就是因为我一直在努力思考国家未来的出路,我觉得日本目前的做法是不对的!日本的发展不能以伤害其他国家为条件,但我的力量太薄弱了,现在的我什么也改变不了,所以我只能说一句:对不起!”
木村健一的诚恳和坦白让他完全没有想到,他尚未想到怎么回应时,木村健一继续说道:
“周桑,我欣赏你的才学,也钦佩你的为人,十分想跟你成为朋友,不知道你是否能接受我的友谊呢?当然,你如果拒绝我也完全可以理解,以后也不会再打扰你了。”
周曦沐看着眼前这个青年,他跟自己同龄,在课堂上发表的见解时常跟自己不谋而合,从小在孤单的环境长大,此时又身处异国他乡,周曦沐十分渴望友情,他也并不想当一个狭隘的民族主义者,于是开始了和木村健人的交往。
从此之后两人时常在一起上课、学习、讨论问题,因为周曦沐出色的语言天分,跟着木村健一学了一口流利的日语,他回国之后,因为战事的原因,两人失去了音信,然而周曦沐的日语却留下来了。周曦沐没想到回国后再听到日语,而且听到的竟然是侵略者庆祝胜利的歌声和喊声,心中不免觉得十分讽刺和悲凉,木村健一在日本看到日本报纸上的所谓的“捷报频传”,不知道是什么心情呢?
第九章 永定门外的白衣青年
周曦沐快步向药店走去,街上行人都行色匆匆,他们埋头走路,不敢跟日军对视,脸上写满了恐惧。快走到永定门时,周曦沐看到日本人都爬上了永定门的城楼,站在城楼上摇旗呐喊,城楼下的日本兵给路过城门洞的老百姓发放日本国旗,有人不接就硬是把旗子塞进他们的手里,还狠狠推搡他们。旁边跟着精通日文的中国人做翻译,一脸谄媚,命令路过的老百姓对日本士兵鞠躬行礼,还逼着他们跟着自己一起摇旗高呼“大日本帝国万岁”。如果不做就是一顿暴打。路过的老百姓不敢不接,只好弯腰鞠躬,然后拿着小旗子,哆哆嗦嗦地晃两下,日本兵看着他们害怕的样子,哈哈大笑,那嘴脸,真心是让人作呕。
这时,周曦沐的注意力却被不远处一个年轻人吸引,只见他身穿白色衬衫,藏蓝色西裤,袖口挽起来到了手肘上,手里拿着一张《大公报》,北平沦陷的大标题远远就可以看到。那青年身材高瘦挺拔,面容清秀周正,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紧锁的眉头下一双闪亮的双眼,此刻他沉默地排在一个提篮子的农妇后面等待过城门。他的眉头紧锁,双眼正在盯着城门下一边强摁着中国人的头给自己行礼一边嘻嘻哈哈大笑的日本士兵,拳头紧紧地攥着。当下虽然夏日炎炎,但周曦沐觉得,那青年所站之处必如身处冰窟般寒冷。
这个青年就是陈确铮。
自从北平沦陷以后,陈确铮深深感受到了亡国的屈辱。
北平沦陷当天,他亲眼看着之前他和北平的百姓们辛辛苦苦用麻袋建立起来的防御工事被全部拆除。傍晚,陈确铮看到了伤痕遍布、神色仓皇的一一〇旅士兵们排成纵队,沿着北平城的大街一路向南走。陈确铮亲眼看着曾经对他们慷慨激昂的说着“誓与北平共存亡”的何基沣走在一一〇旅的前面,一一〇旅在护送各部队撤退完毕之后,他们自己也要南撤了。
陈确铮看到了骑在枣红马上的何基沣,他似乎一夜之间老了十岁,身上的尘土和暗黑的血迹以及脸上的伤痕都在昭示这那场战役的惨烈。路边的老百姓看着他们的眼神是冷漠且责怪的,但陈确铮知道他们尽力了。突然,一些北平高校的大学生们跑到了队伍跟前,他们一边跟着队伍一起行进,一边举起自己用鲜血书写的标语,一边喊着:
“何基沣将军与一一〇旅将士不要走!”
“抗战到底!”
“我们要从军,与日寇决一死战!”
“北平不能丢!”
何基沣看着眼前这群学生们,其中有许多在西苑军训队中的同学,他看着他们一张张稚嫩的脸,终于忍不住泪凝于睫,他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抬手向学生们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抖动缰绳,绝尘而去……
军队全数溃退,北平城失去了防护,任人宰割,日军进城以后,老百姓终日惴惴不安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日军把北平这座城市连同城里的百姓,都当做自己的囊中之物,极近羞辱之能事。
而这羞辱此刻就真真切切地发生在陈确铮的面前。
北平沦陷以后,北平城所有的城门都由日本兵把守,进出城除了城门没有别的办法,日本兵对过路的老百姓便能为所欲为,将他们的财物占为己有已是常事。陈确铮前面的村妇提着篮子,准备接受检查,守城门的一个矮胖日本兵强行抢走了篮子,嬉笑着拿出里面的包子张口就咬,还分发给其他人。村妇想要去抢篮子,矮胖日本兵发怒了,把篮子里的鸡蛋一个一个丢在地上摔碎,还用脚去碾。村妇下跪求饶,被矮胖日本兵一脚踹倒在地上。这时候身旁的高个日本兵却笑嘻嘻地扶起哀嚎的村妇,谁知道紧接着却把她抱在怀中轻薄,还去解村妇的扣子,村妇更加惊恐,拼死挣扎,高瘦日本兵怒了,将村妇的衣服扯得七零八落,举手扇了她好几个耳光,然后把手伸向村妇的裤带,旁边的日本兵就像看热闹一样嘻嘻哈哈地围观着,仿佛在看一出好戏。
周曦沐怒不可遏,他知道自己不应该管,但他看不下去了。就在此时,村妇身后的青年突然出手,将轻薄村妇的高瘦日本兵一拳打翻在地,刚才还在嬉笑的七八个日本兵一时间瞠目结舌。
“八嘎呀路!”所有的日本兵都端着枪,向他聚拢来。
电光火石间,陈确铮拽起被他打翻的士兵,瞬间抽出其腰间匕首抵在了他的脖子上,周围的日本兵见状不敢再靠近。正在对峙期间,陈确铮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突然他的眼睛一亮,一把将被他胁迫的日本兵推开,跑向不远处墙角停靠的一辆没上锁的自行车,用尽全身的力气登着脚蹬子,一头扎进了四通八达的北平胡同里。
“我的车!”刚才还一脸谄媚的汉奸翻译痛心疾首地大叫。
陈确铮听到耳边子弹呼啸而过的声音,有几颗子弹打在车轮盖的铁皮上,发出巨大的金属碰撞声,子弹非常密集,他听到日本兵边跑边骂边开枪,陈确铮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向前蹬。此刻,所有的子弹都同时射向他,突然他的左肩一阵锐痛,子弹击中了他。
周曦沐看着村妇在混乱中逃脱了,转头看到远处奋力蹬车的青年,他肩头的鲜血涌出,染红了白衬衫,他骑车的身影消失在巷弄里,七八个日本兵自是穷追不舍,跟了进去。
陈确铮在胡同里七拐八拐,肩痛逐渐加重,鲜血汩汩流出,白衬衫的衣袖和左肩全部被鲜血浸透,陈确铮却顾不得这些,他的命就快保不住了,他必须想办法活下来。
陈确铮好似无头苍蝇似的在巷子里乱转,这片民宅他不是很熟,七拐八拐,他选择了一条狭长曲折的胡同,满以为可以走出去,走到劲头的拐弯处却发现是一条死胡同,而日本兵的叫骂声和脚步声却越来越近了。
终于,两个身穿土黄色军服的日本兵来到了陈确铮的面前,陈确铮认出他们正是刚才轻薄村妇的那两个人。高瘦的日本兵一看见陈确铮,马上露出令人作呕的笑容,跟矮胖日本兵大声调笑着,陈确铮索性把车放倒,直面两名日本兵。
今天恐怕是凶多吉少了,但陈确铮并不想坐以待毙。
那两个日本兵似乎并不急于杀了他,就好像玩弄老鼠的猫儿一样,一边举着三八式步枪向他瞄准,狞笑着慢慢向他逼近,黑洞洞的枪管里时刻准备射出子弹终结陈确铮的生命。
两个日本兵笑着商议着什么,语气中充满了不屑与嘲弄,陈确铮右肩的鲜血顺着手指滴答不断流到地面,积成了一小摊。此刻的陈确铮似乎忘却了疼痛,只觉得悲凉和不甘,枉他七岁开始习武,这一身的武艺在日本人的枪炮前却毫无反击之力,他很想把眼前这两人打翻在地,施以乱拳,尽情在他们身上宣泄亡国的悲痛。
陈确铮环顾四周,这是北平典型的平民区的老胡同,胡同略显逼仄,陈确铮恐怕不能伸直双臂,家家户户门上贴着已经褪色残破的春联,泥墙的表面剥落了,露出了里面的砖瓦。门旁七零八落地歪倒这几个空的泡菜坛子。
陈确铮眼疾手快地一手拎起一个泡菜坛子,迎头向前面的矮胖日本兵砸去,坛子在他的头上四分五裂,发出一声闷响,矮胖日本兵头部流血,应声倒地,昏了过去。
后面的高瘦日本兵见状赶忙举起步枪,慌乱中扣动扳机向陈确铮开枪,陈确铮再次砸坛子过去,子弹打中坛子,碎片飞溅。
没等高瘦日本兵回过神来,陈确铮揉身抢上,扑到日本兵身上抢夺他手里的枪。
陈确铮自幼研习咏春拳,咏春拳最适合近距离缠斗,然而对方也强壮有力,完全不占下风。混乱之中,高瘦日本兵开了五枪,都被堪堪被陈确铮掰转枪头没有射中,他再开枪却已经没有子弹了。高瘦日本兵气急败坏,把步枪扔在地上。从腰间抽出日本军刀,军刀锋利无比,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陈确铮瞥到不远处墙角有一捆废弃的麻绳,马上将它捡起拿在手里。高瘦日本兵不断挥刀向陈确铮砍来,陈确铮的胳膊上被锋利的刀锋划开了多道血口,血肉狰狞,左脸的腮边也被军刀划伤,鲜血直流。
陈确铮凭借灵活的身手用麻绳缠住军刀奋力拽出,军刀脱手后陈确铮顺势将日本兵扑倒在地,骑在他身上对着头部连发数拳,高瘦日本兵骨感分明的脸瞬间变成了一个猪头,鼻子流血不止,脸上鲜血淋漓。
正在两人打得难解难分的当下,刚刚被泡菜坛子砸头的矮胖日本兵醒转过来,一看眼前的局势,举起枪瞄准了陈确铮的后背。
突然从巷道中窜出一人,手中执一木棍,在矮胖日本兵开枪的瞬间,照着他的手腕猛打下去,他手中的枪瞬间脱手,摔在地上弹出老远,子弹打偏了。
枪声让高瘦日本兵发现矮胖日本兵醒了,陈确铮发现自己有了一个帮手,瞬间形成了二对二的局面。
高瘦日本兵明明被陈确铮压在地上,却异常顽强,对着他连踢带咬,陈确铮的胳膊被他狠狠地咬了好几口,他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吼叫,希望能引来同伴。
而矮胖日本兵也红了眼,看到掉在地上的步枪赶忙去捡,周曦沐早已抢先一步把枪拿在手里,扣着扳机对着矮胖日本兵瞄准,矮胖日本兵吓到跪在地上,不敢动弹。
陈确铮知道眼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再这样喊下去肯定会引来更多的日本兵,情急中使出咏春拳中的狠辣“锁喉”,高瘦日本兵死命挣扎,最终缺氧脱力,像面口袋一样瘫软在地。
这时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同时伴随着越来越清晰的日语交谈声,矮胖日本兵听到同伴的声音立马来了精神,使出全身力气大喊大叫起来。
周曦沐虽然拿枪在手中,但他从来没有拿枪杀过人,一时间犹豫不决。陈确铮快步走过来抢过步枪,对着矮胖日本兵的心脏扣动扳机,他应声倒下,抽搐了两下,再无气息。
随后陈确铮马上举枪,枪口对准巷口的拐弯处。
一个日本兵刚刚露面,就被陈确铮直接击中头部,精准的枪法让周曦沐惊讶地看了陈确铮一眼,第二个日本兵眼看同伴没命,压根不敢露头,只把枪管对着胡同里胡乱打了五枪,正在他慌乱地换弹夹的时候,陈确铮迅速走到胡同拐角处,一枪毙命。
这时,陈确铮才有余裕转过头仔细看一眼站在远处的恩人,他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了笑容,他笑的时候一双大眼睛会眯起来,颇有暖意,仿佛跟刚才杀伐决断、坚毅果敢的人判若两人。
“刚才多谢了,如果不是遇见你,我恐怕就一命呜呼了。”
“感谢的话以后再说,日本兵听到枪声了,这里很危险,他们随时可能会追来,我们赶快走!”
第十章 礼仁西医诊所
他们刚刚拐出那个胡同,远远地就听到日本兵赶到的脚步声,接着就听到一阵骂声,他们显然是发现了日本兵的尸体。
正不知无处躲避的时候,两人看到身边有两个竹筐,他们把筐底倒扣过来,藏在其中,还好没被日本兵发现。
听到脚步声渐远,两人小心从筐中钻出来,周曦沐发现胡同对面的窗户中有人从窗帘里往外偷看,视线交汇之后,窗帘猛地被拉上了。
周曦沐回过神来,发现陈确铮的胳膊早已鲜血淋漓,血一滴滴地沿着手臂流到指尖,最后躺在地上,已经积成小小的一滩。
“你还好吗?有没有头晕?”
陈确铮摇了摇头:“我没事。”
周曦沐看着眼前这个颇有胆识和身手的年轻人,眼里充满了钦佩和欣赏,他的眼中不是没有失措和惊惶,这本是人之常情,然而周曦沐在他的眼中看到更多的是坚定和倔强。
周曦沐脱下西装外套,披在他身上,遮住了他鲜血淋漓的胳膊。
“现在情况紧急,你中了枪,必须马上把子弹取出来。但你现在抛头露面十分危险,我有一个朋友是开私人诊所的医生,离这里不远,你还能走吗?”
陈确铮点了点头,他全然相信着周曦沐,因为他完全不认识自己,却救了他的命,还要治他的伤。而周曦沐也似乎也全然地信任着他,没有丝毫地怀疑。
周曦沐带着陈确铮在小胡同里七拐八拐,尽量不走大路,他们时不时向后看,幸好一路上没有再遇上过日本兵,陈确铮看着周曦沐轻车熟路的样子,觉得眼前的这些路,他从前定是走过了很多次。最终陈确铮在一栋三层小楼前停下了。楼身刷成了浅黄色,黑色的木门旁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礼仁西医诊所”,门把手上挂着的小牌子,上书“营业中”字样。
二人推门进入,听到里面传来了资字正腔圆的京戏声,唱的是老生唱段“四郎探母”,唱得字正腔圆,一听就是谭鑫培的《四郎探母》,正唱到: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
我好比浅水龙被困沙滩;
我好比弹打雁失群飞散;
我好比离山虎落在平川!
思老母不由儿肝肠痛断;
想老娘不由人……
刚唱到“珠泪不干”,周曦沐和陈确铮就进了门。
林礼仁,他带着戴金框眼镜,身穿一尘不染的白大褂,看起来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他正在清点柜中的药品,看到周曦沐,嘴角一咧,手上的动作却不停。
“周曦沐,你这么久不来看我,现在怎么舍得跑来了?这小子是谁啊?”想是旧相识,看到周曦沐,林礼仁的态度十分随便。
“林礼仁,别废话了,这小子血都快流干了。”
周曦沐把陈确铮身上披着的西装脱下,露出了被鲜血染红的手臂,林礼仁一看,赶紧停下了清点药物的手,快步过来,拿起手术见二话不说把一条袖子剪了下来。
“老周,帮我把留声机关了。”
周曦沐走到留声机旁边把唱针移开,整个房间都安静了下来。
“这位是林礼仁医生,是我的中学同学,你别看他这样,医术可是十分了得。”
“你就别吹捧我了,赶紧止血要紧!”
林礼仁仔细查看了陈确铮的伤口,顿了一下,别有意味地看了周曦沐和陈确铮一眼,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道。
“枪伤?”
陈确铮点了点头。
“我现在有一件幸运的事儿和一件不幸的事儿要告诉你,你想先听哪一件?”林礼仁口中说着,手上却干脆利落地进行着消毒工作。
“你就别卖关子了,赶紧说吧。”
林礼仁一边给陈确铮清创一边说:
“好消息是,你小子真算是走大运了,一是你能碰到老周,二是你这个子弹要是再偏一点儿,这整条胳膊就废了。当然,你最幸运的是,老周认识我,我可以保证把你治好,几个月后又是一条好胳膊。”
“那坏消息呢?”周曦沐焦急地问道。
林礼仁一个猝不及防,突然用镊子剜进肉里,陈确铮猝不及防,闷哼一声,强忍住没叫,疼得冷汗都冒了出来,身体一直在微微地颤动。
“当啷!”染血的子弹掉在手术专用的腰子盘中,金属碰撞,在寂静的空间中听起来特别响。
周曦沐被林礼仁的一气呵成的操作惊得目瞪口呆。
“坏消息是……现在药品严重短缺,医院里的麻药用完了。”
周曦沐气不打一出来。
“你怎么不提前说,让他也有个准备!”
林礼仁一直没有停下缝针的手,他的针脚细密,手法很快,缝针、打结、剪线,如行云流水般熟练。
“这有什么好准备的?这一刀怎么都要挨,说了反而麻烦,你看,现在不时好好的?再给你打个漂亮的蝴蝶结,结束了!”
林礼仁话音结束,手上也停了,陈确铮看着自己被包扎完好的手臂,站起来给林礼仁行了个大礼。
“谢谢林医生,给您添麻烦了。”
“举手之劳,再说所有的账我一并记在他的头上!”
周曦沐拍了拍好友的肩膀。
“多谢了,老林,我欠你一个人情。
林礼仁洗干净双手,给陈确铮脱下没了袖子的白衬衣,接着从衣架上拿下来一件白衬衫,悉心给他穿好。
“我还担心会小呢,没想到还正好!你这个伤口需要每天换药,而且还要口服消炎药,否则感染了可就麻烦了。你明天下午四点过来吧,那时候病人少。”
“他在北平很危险,我得带他离开。”
周曦沐在说出这句话之前并没有跟陈确铮商量,他眼中露出惊讶的神情。林礼仁看了看两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们俩聊,我先出去抽根烟啊,有事叫我。”
林医生出门的时候随手把门关上了,整个手术室重归寂静。
周曦沐和陈确铮惊魂未定刚刚经历一场生死逃亡,,都有些心有余悸。两个完全陌生的人萍水相逢,在短暂的时间里就建立了似乎牢不可破的羁绊。
“放心,林医生会帮我们保守秘密的——”
“我相信!林医生他是个非常好的人。”
听他这么说,周曦沐微微一笑。
“刚才事出匆忙,我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我是——”
“周曦沐老师,我上过你的课,我是清华36级哲学系的学生陈确铮。”
“陈确铮?原来你就是陈确铮啊!”
“周老师认识我吗?”
“我对你的大名早有耳闻了,曾教授总跟我说哲学系有一个叫陈确铮的学生成绩出色,最爱上课的时候跟他叫板,原来就是你啊!”
陈确铮笑着点了点头。
“但周老师给文学系开的课我都一节不拉的去旁听了,周老师讲得太好了,我都想转系了!”
周曦沐感觉特别庆幸,没想到他的无心之举居然救了一个清华的同学,他作为清华的老师,也算尽到职责了,然而庆幸的心情很快就烟消云散,周曦沐对眼前这个勇敢的青年深深地担忧起来。
“陈确铮,你现在的处境实在是太危险了,为保险起见,你必须马上离开北平,而且现在这个情况,学肯定是上不了了,你不如到外头躲一阵子。”
陈确铮没说话,脸上闪过一丝不甘和懊恼。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一切来日方长。明白吗?”
陈确铮重重点了点头。
“我马上送你去火车站,坐最早一班火车离开。”
“你是哪里人?”
“广东佛山人。”
“怪不得功夫那么好,你的枪法在哪里学的?”
“前一阵刚刚参加过西山军训,但因为七七事变爆发中止了。”
周曦沐点了点头。
“事不宜迟,我们得马上走了,先送你回老家暂避吧。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拿点东西。”
陈确铮环顾四周,仍惊魂未定,回想之前的一切,自己真的是九死一生。
为了掩人耳目,陈确铮必须乔装改扮一番。周曦沐和林医生带陈确铮和周曦沐来到洋楼的三层,这是林医生自己的住所。他打开衣柜,挑了一套藏蓝色条纹的西装给陈确铮换上,还好两人身形差不多,西装较为合身,再配上一顶黑色礼帽,看起来像家境优渥的富家少爷,与之前的形象有天壤之别了。
为了抢时间,林礼仁医生主动请缨开自己的轿车送他们去火车站,一路上的确看到很多日本人在街边盘查行人,好在一路上有惊无险,顺利到了火车站。
到了林礼仁离开的时候了,临走之前,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放到周曦沐的手中,在他耳边嘱咐了几句,周曦沐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之后林礼仁递给陈确铮一个小药箱。
“你手里的子弹虽然取出来了,但还是要定期换药,外用药和口服的消炎药我都放在这个药箱里了,估计够你用两个礼拜的,千万注意,伤口不要感染!”
说完,林礼仁伸出了自己的手,陈确铮紧紧握住了林医生的手,满眼都是感激。
“林医生,谢谢你,我会永远记得你的。”
林礼仁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帕,放到陈确铮手中。
陈确铮打开,里面是五百块钱。
“林医生,我已经拿了你的药,不能再要你的钱。”
“拿着吧,国家有难,我除了治病救人,也没有别的能耐,你做了什么我不会问,但我知道国我们的国家不能没有你们这些后生。”
陈确铮点点头,把钱揣进胸口的口袋。
林礼仁突然想起来似的,摘下自己的手表,给陈确铮戴上。
“林医生……”
“小子,一个男人怎么能不戴手表呢?须知一寸光阴一寸金啊!”
陈确铮还记得眼前这个林医生初见时漫不经心的模样,可眼前的他眼中写满了殷切的关怀,陈确铮的眼眶微微泛红。
“快走吧,小伙子,多保重。希望下一次我们见面的时候,日本人已经被赶跑了。”
跟林礼仁分别后,周曦沐让陈确铮在角落里等,自己去售票处买票。
周曦沐在售票窗口排队时四下张望,火车站所有的出入口都有日本兵把守,不仅要盘问,还逼着旅客开包检查。旅客人人自危,为了平安过关,只能隐忍。回想起来,十几天前,周曦沐才为了运送书籍来过火车站,可此刻的火车站已经变了一番天地。
周曦沐买好票,艰难地从拥挤的人潮中挤过来,身边经过了日本人一家,丈夫在向妻子抱怨:
“山田君怎么还没到?说好了准时来接我们的,已经晚了半个小时了!下午两点就是欢迎酒会,再晚就来不及了。”
“再耐心等等看吧。”夫人一边照应着身边的两个孩子,一边柔声劝解着。
周曦沐赶时间,来不及多听,快速从他们身边经过。
周曦沐回到陈确铮身边,挡在了陈确铮的身前,低声说:
“现在往外逃的人实在太多了,到广东的票已经卖完了,我只买到了一张去汉口的票,一个半小时以后开车,按照现在的局势来看,往南跑还是比较安全的。眼下最大的问题就是要平安把你送上火车,可你肩膀有枪伤,而且日本兵还盘查得特别严,万一发现了肯定没命。”
周曦沐沉吟了一下。
“事到如今,也只能见机行事了,我这人运气很好的,跟我一起,你一定能逢凶化吉!”
陈确铮笑着点了点头,眼中是全然的信任,肩伤发作,陈确铮咧了咧嘴。
“别笑了,你笑得比哭还难看。”
周曦沐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布包袱,塞在陈确铮手里。
“一定要收好,当然我希望你永远没有机会用上它。”
陈确铮没有打开布包袱看,但从形状和触感来看,他知道,这是一把手枪。
第十一章 致命的伪装
周曦沐跟陈确铮一起向检票口走去,北平刚刚沦陷,火车站人满为患,外出逃难的百姓摩肩接踵,周曦沐突然看到前方一个身穿和服的日本小女孩在争抢一个中国小女孩的洋娃娃,一对中年夫妇抱着身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站在一遍,身旁放着四五个箱子,他们身着华丽的和服,不可一世,旁边有两个举着步枪的日本兵,毕恭毕敬地跟在身边,见两个小女孩争抢,日本兵上前一步,那日本男人摆了摆手,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因为中国小女孩比日本有小女孩小了好几岁,根本争不过她,女孩的妈妈一脸惊恐,她完全知道自己现在身处怎样的险境,试图哄劝女儿。
“乖,妈妈再给你买一个新的!”
“呜呜呜呜——我不要——我就要这一个!”
女孩儿不依不饶,妈妈只好掰开女儿的手,终于洋娃娃脱手,女孩整个人却因为惯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小女孩声嘶力竭地哭了起来,
“娃娃,我要娃娃,我要娃娃……你是坏人!”
小女孩因为太过生气,挣脱母亲的怀抱,跑道日本小女孩跟前照着她的头打了一下。
日本小女孩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吓了一跳,紧接着便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放声大哭。
中年男子马上露出不悦的神色,两个日本兵便立马将枪口对准了小女孩儿的脑袋,女孩的母亲快步跑到女儿身边,将女儿紧紧揽在怀中,她面容惊惶,满面泪痕。
“求求你们行行好,饶了我们吧,她只是个孩子,她不懂事的。”
因为事关日本人,百姓根本不敢围观,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那日本女孩儿站在一旁,手中抱着一个洋娃娃,她小小年纪便知道自己在权力的顶端,脸上有一种残忍的天真和不加矫饰的得意。
“松井大佐,需要我们现在杀了他们吗”日本士兵请示道。
那个叫松井的男人笑着摇了摇头,好像一只不着急吃掉爪下老鼠的猫一样。
“那我要先问问百合子的意见。”
走到女儿跟前,弯腰柔声说对她说:
“百合子,你喜欢她吗?”
百合子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
千钧一发之时,周曦沐跑过去,挡住了那两个士兵的枪口,抱起了小女孩,对那妈妈说道:
“你们跑哪儿去了,让我好找!”
接着周曦沐满脸堆笑,用标准的日语对松井说道:
“实在抱歉,我妻女刚到北平来,没见过世面。”
松井眉毛一挑:
“你会说日语?”
“我在早稻田大学念过四年书,所以会说日语。请问你是哪里人?”
松井神情略有松动,说道:
“我是东京人。”
周曦沐露出欣喜万分的表情,赶紧说道:
“当年我在早稻田大学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叫木村健一,他也是***呢,不知你是否认识,我那时候经常去他家里玩,我们还约好以后有机会他要来中国看我呢!”
“她们真是你的妻女?”
“没办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好忤逆,我妻子不认字,没见过世面,您别见怪。”
女人茫然地看着他们,对他们说的话完全听不懂,但还是紧紧捂住女儿的口鼻,不让她发出声音,捂得太紧,小姑娘竟然昏了过去。
周曦沐见状赶紧弯腰把小姑娘抱起。
“先生,我女儿昏过去了,我能送她去医院吗?”
正在此时几个穿着日本和服的人走了过来,毕恭毕敬地给松井行礼,其中一人鞠躬说道:
“松井大佐,实在抱歉让您久等了,我是山田君的中文翻译兼秘书黑田长秀。山田君派我来接您和您的家人到宾馆小憩,他们正在做欢迎酒会的筹备,到时我会派专车送您去就会现场。”
松井不耐烦地朝周曦沐扬了扬手,这一劫算是过了。
周曦沐低声朝地上吓瘫了的女人说道:“快起来!跟我走!”
周曦沐抱着孩子一路奔跑,女人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来跟着跑,路上周曦沐问那女人:
“你们到火车站来做什么?”
“北平待不住了,想带着孩子回老家。”
“你丈夫呢?”
“一年前没了。”
“我们一同进站吧,我们在一起会比较顺利。”
那女人惊魂未定,对周曦沐自是百般信任,亦步亦趋。
周曦沐低声对陈确铮说:
“跟紧一点,一会儿你不要说话,一会儿我就说你是我弟弟,相信我,没事的。”
陈确铮点了点头,紧紧跟在周曦沐的身后。
检票口一左一右站着两个扛枪的日本兵,旁边还有一个翻译,对进站的每一个旅客都严加盘查。周曦沐抱着小女孩走在前面,让女人和陈确铮走在身后。
周曦沐一边在心里想着被盘问的说辞,一边慢慢向前走,陈确铮在他身后默默随行,他不知道周曦沐内心有什么想法,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正当两人快走到检票口时,有人在身后拍了拍陈确铮的肩膀,刚好触到陈确铮的伤处。
陈确铮强忍疼痛,没有叫出声来,回头一看,心中大惊,眼前的人是六七月在西苑军训时曾跟他比过射击的燕山大学学生钱胜权。
真是个麻烦角色。这人是有名的大嘴巴,咋咋呼呼还话多,陈确铮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个节骨眼遇上他。
“陈确铮,好巧!你怎么在这儿?你这是要去哪儿啊?那位……是谁呀?”钱胜权看看陈确铮,又小心地打量不远处站在那里的周曦沐。
他们已经暴露在日本人的视线范围之内,陈确铮装作不认识钱胜权继续往前走,谁知道钱胜权跟着他不放。
“哎,你怎么不理人啊?你这是要去哪里啊?你们学校的人都走了吗?”
眼看着走到了检票口跟前儿,陈确铮发现两个日本兵和那个中国翻译都在狐疑地向这边张望,周曦沐也回头用眼神示意他,陈确铮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
陈确铮一把抱住钱胜权,一手掏出手枪抵住他的肚子。
“你要是想活着离开这儿,最好现在装作不认识我。”
这把手枪正是林礼仁跟他在车站分别时送给陈确铮防身用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感受到冰冷的枪口,钱胜权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我错了,我错了,你先把枪拿开,我马上走!”
陈确铮把枪塞回腰间,在钱胜权的后背拍了拍,不知情的人会以为是友人在分别时的寒暄。
开往汉口的火车鸣响了汽笛,屡屡白烟团团从火车头处冒出,火车要开车了。
周曦沐故作放松,一边逗弄怀中的小女孩,一边不紧不慢地进了检票口,还不忘回头喊了一嗓子:
“弟弟,你在哪儿磨蹭什么呢?车都要开了!”
陈确铮赶紧跟上,他用余光看到钱胜权伺机连滚带爬地跑走,大腿根部湿了一片。
这是一招险棋,但他们赌赢了。
月台上人头攒动,挤满了话别的人群,火车的汽笛持续地轰鸣着,车头喷出缕缕白烟,周曦沐给了母女俩五十块钱,那女人千恩万谢地走了。周曦沐把剩下仅有的三百块钱,放在了陈确铮的手上。
“这钱你拿着应急,只要出了北平城,你应该就安全了。”
“你把钱都给我了,你怎么办?”
周曦沐一愣,随即把下巴一抬。
“你也太小看我了,我有的是钱!穷家富路,这钱你一定要收好,小心别被偷了。”
陈确铮点了点头。
周曦沐持续在包里搜寻着,掏出了一方印章。
“这枚印章也留给你吧,上面刻着文天祥曾说过一句话:存心时时可死,行事步步求生。我只想让你记住,生命是珍贵的,因为一时意气逞匹夫之勇而伤害到自身,并不是智者的作为,知道吗?”
陈确铮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枚印章是我的心爱之物,好好保管,等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再还给我吧。”
陈确铮眼眶微红,他刚想要说什么,火车已经缓缓开动了,陈确铮只能一跃上了火车,周曦沐一边跟着火车奔跑,一边对陈确铮挥手。
“保重!”这是周曦沐对陈确铮最后说的话。
“老师你也保重!”说完这句话,陈确铮的眼眶红了。
他眼看着火车越开越快,周曦沐奔跑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然后停了下来,站在原地对他笑着挥手,最终淹没在送站的人群之中。
火车开离了北平城,带着陈确铮远离了一切不可预期的危险、珍重道别的话语、紧紧攥在一起不舍得分开的双手、惶惶然不知前路的双眼和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的眼泪。
“周老师,谢谢你。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听你上课。”陈确铮抚摸着那枚印章,在心中默默地说。
“会有机会的,只要日本人没有把我们这些教书匠杀光,你们就一定会有课上,有书念的!”周曦沐看着列车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在心中这样回答。
周曦沐目送列车开远,心下松了一口气,无论未来如何,陈确铮的命算保住了。周曦沐赶忙去火车站的厕所里把自己的衣服换上,这身衣服他真的再也不想多穿一秒了。出站时他倒也没有遇到什么麻烦,想必那个叫松井的现在应该还困在旅馆的杂物间里吧。
脱险之后,周曦沐才想起阮媛的药还没有买,他匆匆挤过推撞的人群,急急忙忙往药房奔。到了药房,他拿出药方让伙计抓药,结账的时候发现钱包里空空如也,这才想起来他已经把全部的钱给了陈确铮,周曦沐不禁苦笑。
药是必须买回去的,可是他不想回去拿钱。倒不是因为担心妻子数落,只是因为这一段奇遇他并不想说给任何人听,不是不相信自己的妻子和朋友,只是他在这个故事里难得地当了一个路见不平、仗义疏财的侠士,他只想独享这段回忆。他也替那个少年担心,不知道他此行到底能走到多远,他能顺利地回到老家吗?一路奔波他的肩上的伤能得到及时救治吗?这份隐秘的担心和焦虑还是他独自一人承受来得好。
可眼前的困境必须得解决,正着急的时候,周曦沐突然发现对面刚好有一个当铺,大大的“当”字让周曦沐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翻遍浑身上下,刚好有一个领带夹和一对袖扣,都是当年在欧洲留学去法国游历的时候买的,领带夹和袖扣是成套的,都是纯银打造,上面镶嵌了上好的琥珀。周曦沐毫不犹豫地从衬衫和领带上将它们卸下来,直奔当铺。乱世的东西都不值钱,但当出的钱给阮媛抓药是绰绰有余了,周曦沐长出了一口气,给药店伙计付了钱。
药店伙计手脚麻利地给周曦沐抓着药,周曦沐却盯着那放中药的一排排的小格子出神。眼下的世道,能平平安安的活着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可他总还有一点奢望,希望把这书能再教下去。北平的氛围越来越紧张了,他和莳芳是不是也应该走呢?可是学校在这儿,他们走去哪儿呢?暑假结束了学生们还要回来读书啊!周曦沐越想越想不明白,心中一团乱麻,伙计一连叫了他好几声,他才发现药早已配好,忙不迭付了账,提了药走了。
此时的周曦沐想不到,这次宿命的相遇早已埋下了悠长的伏笔。在不久的将来,他将和这个青年重逢,两人的命运会产生更深的羁绊,命运是一双无形的手,制造所有的相逢和离别,而人所能做的,就是珍惜所有的缘分,把每一次的相遇,都当做最后一次。
第十二章 天津小爷胡承荫
胡承荫从小到大就没有过愁事儿,胡承荫的父亲胡喜全和大伯胡喜才都是从小跟着胡承荫的祖父胡文达说相声的,父子三人在天津小有名气,祖父去世之后,胡喜才和胡文达一起搭档继续说相声。这两兄弟虽然是同父同母所生,可是外貌却完全不像,胡喜全身材高瘦,容貌酷似父亲,胡文达比胡喜才略矮,身材却十分肥胖,长相遗传了母亲。胡喜全做捧哏,胡喜才做逗哏,两人往舞台上一站,不像是两兄弟,到是十分默契的搭档,胡喜才说相声热情奔放、恣意挥洒,胡喜全则给人冷幽默之感,冷眼旁观胡喜才撒泼耍赖,适时地给予讽刺和打击,言语不多,却一针见血,时常让观众笑得前仰后合。两人就这么又说了五六年,攒了一些家底,各自娶了老婆。
胡承荫的大伯胡喜才娶的老婆颇会生养,连着给他生了五个女儿,胡喜才对这五个女儿颇为疼爱,但心中总是觉得很遗憾,没有儿子,就没有人能跟着他学相声了。可每当胡喜才想想他大哥,就觉得知足了,胡喜全结婚多年,老婆的肚子就是没有动静,膝下一儿半女都没有,胡喜才不是没有劝过哥哥再养一个偏房,可他的念头刚一说出口就被哥哥骂得狗血淋头,胡喜全深爱妻子,他断不会为了孩子再纳小妾,更不会休妻再娶。
可能是老天爷感念胡喜全夫妻恩爱,在胡喜全四十岁的时候,妻子怀孕了,胡喜全跟胡喜才去给爹妈扫墓,在坟前,胡喜全告诉了父母和弟弟这个喜讯,兄弟两人都留下了激动的泪水。可是胡喜才没有想到的是,胡喜全接着对着父亲说自己想放弃相声这一行,准备开一家饭馆。
胡喜才自是不愿意哥哥谢师脱行,想方设法劝说他回心转意,胡喜全说以前他可以说一辈子相声,可是有了孩子,他就不想再吃开口饭了,因为吃这一行的饭,实在太苦了。吃开口饭的苦,胡喜才自然是清楚的,当初他们哥俩遭受过多少冷遇和白眼,如今依然历历在目,也就没有硬劝,自己另寻了搭档继续说相声。
1918年,胡喜全用自己多年攒下的全部积蓄在鼓楼旁开了一家酒楼,取名全喜楼。酒楼开业了,胡喜全的孩子也出生了,是个儿子。胡喜全老来得子,对儿子全无成龙成凤的期待,只希望他一生顺遂,故取名为“承荫”。
胡承荫从小聪明伶俐,不到一岁就会讲话,记性特别好,两三岁就会背唐诗,胡喜才对这个大侄子喜欢的不得了,时常去胡喜全家里把孩子掳了去,抱回家中养几天,还带着他去茶馆听自己说相声,长此以往,胡承荫学会了许多相声段子,回到家中就给爸爸妈妈表演,后来还给酒楼的宾客们表演,胡承荫善于模仿,把大伯胡喜才的表情和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时常博得满堂彩,后来全喜楼的公子会说相声传遍了整个天津卫,时常有很多客人是专门到全喜楼来听胡家小少爷说相声的。
胡喜全开酒楼秉承着物美价廉、童叟无欺,座上客基本都是回头客,他为人活络,却不圆滑,给人感觉十分妥帖,再加上胡承荫这个活招牌,全喜楼的生意一直很红火。胡喜全看着儿子给客人讲段子时神气活现的样子,心里不得不承认,儿子确实是一个说相声的好苗子,但他依然不想让儿子走这条路。他觉得说相声这一行,说白了,终归是上不了台面的行当,是伺候人的活计。台下的都是爷,都得捧着,你要把他们哄高兴了,才有钱拿。胡喜全伺候了一辈子,他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受这种委屈。
所以胡喜全早早地把儿子送去天津最早的官办小学天津官立模范两等小学读书,胡承荫天资聪颖,门门功课都是优秀,让胡喜全十分欣慰,因为儿时家中贫困,胡喜全和胡喜才两兄弟都没有念过多少书,这是胡喜全心中永远的遗憾。虽然科举早已废除,但他坚信要想成才必须要多读书,不论胡承荫以后做什么,他想让自己的儿子读小学、读中学、读大学,成为一个学问渊博的人。
而胡承荫自幼玩耍在全喜楼宾客的桌下和腿间,被大伯的搭档和同行们轮流抱在怀中逗弄,所以他小小年纪就对着光怪陆离的世界有了最直接的认识,因为天资聪颖,他不用费力就能取得班级的第一名,门门功课都是全优,剩下的时间他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寻找有趣好玩儿的事情上。
1928年,胡承荫十岁了,这一年的岁末,天津发生了一件大事儿,12月12日,劝业场开业了。
劝业场对于十岁的胡承荫来说,无异于一个装着无数新奇事物的万花筒。开业当天,轰动了整个天津城,天津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人人趋之若鹜,胡承荫还记得爸爸和妈妈带着他去凑热闹,他们紧紧牵着他的手,唯恐他走丢了。
劝业场的三层楼里,进驻卖货的店铺多达300多家。一至三楼分别租给各个店铺、货摊。它主体经营日用百货、布匹绸缎、各种器皿、钟表、首饰、文房四宝、旧书古玩等,每家的店铺老板都喜欢胡承荫,买糖果饼干的老板每次等胡承荫经过的时候都会给他几块糖果饼干,顺便摸摸他的头,掐掐他的脸,逼着他脆生生地说几句吉祥话儿才放走。
胡承荫之所以在劝业场里这么轻车熟路,是因为他大伯胡喜才就在劝业场天露茶社说相声,而且是天露茶社的台柱子,胡喜才极其宠爱这个孩子,成天带着他台前台后的转悠,胡承荫嘴特别甜,爷爷奶奶叔叔阿姨脆生生地叫着,招人喜欢的不得了。
在天津卫的老百姓心目中,劝业场里的“八大天”是吃喝玩乐的首选,即天宫影院、天华景戏院、天乐戏院、天升戏院、大观园、天纬球社,天露茶社以及屋顶花园、天外天。天华景戏院时常有京剧名角的演出,日夜爆满,天宫影院总是放映当下最时新的影片,天露茶社则是天津卫相声名角儿的地盘儿。天津卫的茶馆众多,在茶馆说相声的人更多,能在天露茶馆说相声,才算是天津卫一流的名角儿。
跟胡喜全拆伙后,胡喜才另找的搭档叫崔恩明,生的瘦高个儿眯缝眼儿,天生自带喜感,两人搭档之后很快就获得了天津老百姓的认可,可胡喜才还是逢人便说,要说相声说的好,我比不过我大哥。胡喜全眼看着大哥饭馆开得越来越红火,心想让大哥重新出山是不可能了,就把目光放在大侄子胡承荫身上,虽然大哥早已明令禁止不允许胡承荫说相声,但胡喜才觉得耳濡目染的力量是无穷的,他早就看出来他这个大侄子从小就主意正,看着笑眯眯乐呵呵的,只要认准的事儿,就没有人能说得动他,于是告诉胡承荫没事儿就到他那儿玩,因为他的身份,劝业场成为了胡承荫的游乐场,没事儿他就会坐在天露茶馆离戏台最近的座位上听相声,如痴如醉,听得多了,那些相声都倒背如流了。因为胡承荫课业成绩优异,每天把爸妈哄得开开心心的,家里生意忙的时候还会帮忙跑堂招呼客人,虽然胡承荫去劝业场听相声的次数多了些,但胡喜全也就不好再教训他了。
胡承荫在父亲的全喜楼里初识人间,劝业场则在他眼前展现了一个更大的世界,在这样的成长环境中,胡承荫认识了各式各样的人,他知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不足为外人道的苦处,所以他从来都是笑脸迎人,最喜欢说吉利话和笑话逗人开心,全喜楼里的酒客和劝业场的老板们都知道他是老胡家的开心果,他的所到之处,都能给人带来快乐。
胡承荫就这样乐呵呵地长大了。他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顺利考上了南开大学。胡喜全一直感慨于国家工业的落后,希望胡承荫能学习理工科,毕业后成为工程师。于是1936年9月,胡承荫成为了南开大学机械系的大一新生。
因为是天津本地人,胡承荫并不住校,反而经常利用课余时间帮爸妈在店里打杂。大伯胡喜才在搭档头疼脑热的时候还会硬把他拉上台救场,没想到胡承荫一点不露怯,第一次跟大伯搭档相声段子《八扇屏》,台风落落大方,把观众们逗得前仰后合。
胡喜全得知这个事情之后还没来得及教训他,他就把期末考试的全优考卷拿给他看,胡喜全到了嘴边的数落,也就咽下去了。他知道自己是怎样的热爱相声的,所以理解儿子,自然就不好责怪了。
第十三章 相声奇才
就这么一直到了1937年的7月7日,长成了19岁的大小伙子的胡承荫迎来了生活中的第一个巨大变故,而这个变故是所有中国人都必须面对的。七七事变之后,天津也陷入了跟北平一样人人自危的境地,天津卫的人向来都是乐天派,前几年总觉得打不起来,茶馆照泡,相声照听,馆子照下,可随着战事的发展,老百姓越来越觉得可能会有大事发生,安生的日子可能真过不了多久了。
适逢暑假,胡承荫白天忙着在全喜楼李帮忙跑堂,店里的食客仍旧很多,可嘴巴里谈的早就不是谁家的八哥儿最乖巧、哪家的大褂做得好这种日常闲话,开始争论起眼下的战局应该怎样发展。胡喜全倒也不会劝大家“莫谈国是”,因为眼下大家最关心、最担心的正是“国是”,若是闲话都不能聊上几句,那岂不是要被憋死了吗?
1937年7月29日这天,暑假中的胡承荫正在全喜楼帮忙跑堂儿,他麻利地跑前跑后,每个客人他都叫得出名字,每个人的喜好他都如数家珍。他两手各端一盘菜,灵活地在桌子间穿梭,把菜放在了一张大桌上。
“李老板,您的黑蒜子牛肉粒、炒韭黄来啦!”
胡承荫刚把菜放下,就看见胡喜才和一个富态贵气的客人一左一右簇拥着一位留着白胡子的老者走进店内,赶紧迎上前去,定睛一看来人,大吃一惊。
“叔儿,张叔儿,这位……这位不就是……”
富态贵气的客人和胡喜才相视一笑,胡喜才在胡承荫头上拍了一下。
“臭小子,还不赶快叫莫爷爷!”
胡承荫称作“张叔儿”的富态中年人是劝业场“天顺”钟表行的老板,名字就叫张天顺,50多岁,从小看着胡承荫长大的,经常给胡承荫买糖吃,是全喜楼的常客,也特别喜欢听相声,常常给胡喜才捧场,两人后来成了很铁的哥们儿,经常来全喜楼喝酒。他来全喜楼的时候时常带不同的朋友,这次带的朋友给胡承荫一照面就着实吓了一跳,赶紧鞠了个躬。眼前的人正是北平相声界泰斗级的人物,莫连江。
莫连江年纪七十有余,至今腰背挺直,不见佝偻,身穿藏蓝色绸缎长衫,端坐在桌前,身上散发出强大的气场,让人不能忽视。他自幼学习京剧,后转行说相声,因为风格独特自成一派,很快就在京城名声大噪。成名后莫连江收了很多徒弟,在全国各地开枝散叶,那里都有他的学生,许多人是慕名而来,可是他收徒有自己的标准,凡是他看上的他求贤若渴倾囊相授,他看不上的上赶着奉上千金他瞧也不瞧。
莫连江的老母是天津人,1937年是他母亲的百岁冥寿,莫连江带着家人一起七月初就来到了天津,准备母亲的法事,也顺便跟自己母系在天津的亲戚走动走动。刚到天津不久,七七事变就爆发了,他和妻儿就一起留在了天津逗留了近一月。
张天顺作为最忠实的相声票友,胡喜全自不用说,对莫连江佩服得五体投地。往日莫连江大师来到天津,他都要好好尽了地主之谊,吃喝玩乐一条龙,每次把莫老爷子招待得乐乐呵呵,但这次莫老爷子来天津是为母亲做冥寿的法事,加上平津正处在风雨飘摇的当口,自知老爷子心情沉重,莫连江便没有相扰,原以为他老人家不会过来了,没想到莫老爷子在临走的前一天到了全喜楼。
胡承荫最初的惊讶渐渐消退了,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麻溜劲儿就回来了。
“莫爷爷!您怎么来我们小店了?您快坐快坐!我给您沏壶茶去,龙井您喝得惯吗?”
说完胡承荫一阵风似的就向后厨走去,边走边喊:
“爸,你快出来,快看谁来了?!”
店内的食客都纷纷抻头看向缓缓落座的莫连江,认出他的人纷纷窃窃私语,面露惊讶。
胡喜全系着围裙从后厨走了出来,一看到莫连江,又惊又喜,态度恭敬地迎上前去。
“我原想着这次您不会过来了,还是那几样您最爱的?我这就给您预备去!”
莫连江微微点了点头,胡承荫端着沏好的茶水走出来,给莫连江和张天顺倒茶。
“喜全,许久不见,你家这小子又长高了,真真是个一表人才的男子汉了。”莫连江欣慰地看着胡承荫,端起茶杯。
胡喜全听到莫连江夸赞胡成瘾,用围裙擦了擦手,憨厚地笑了。
“傻小子,我之前提的要收徒的事儿,现在还作数,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胡承荫笑了,他还记得一年前他刚刚考上南开的时候,莫连江来店里的情形。
那是高中毕业放暑假的时候,胡承荫来店里帮忙,第一次见到莫连江,莫连江就萌生了收徒的心思。
那一日说来也巧,胡喜全不在店里,外面下着大雨,店里人不多,胡承荫就一个人支应着。
门开了,一位老者缓缓走入,在角落的桌前坐下。
店里有几个看着胡承荫长大的老食客闲着没事儿,就逗胡承荫玩儿。
“承荫,给背段贯口儿听听!”
“曹叔,您这不是让我现眼呢吗?我都多少年没背过了!”
“那不会,童子功肯定还在呢!快点儿的,别跟个大姑娘似的,扭扭捏捏的。”
这句话说完,店里的客人都笑了。
“您都这么说了,那我就献丑了!您来我们店,想吃点儿什么?我们有嘎嘎汤、果子汤、炸马口鱼、独面筋虾酱饽饽素什锦八珍豆腐清炒虾仁卫河银鱼炸铁雀韭黄辣豆什锦火锅黑蒜子牛肉粒坛子肉溜鱼片儿锅塌里脊罗汉肚老爆三独流焖鱼软溜黄玉扇烩虾仁全家福桂花鱼骨烩滑鱼独面筋川肉丝川大丸子烧肉松肉炒青虾仁烩鸡全炖蛋羹蟹黄海参丸子元宝肉清汤鸡拆烩鸡家常烧鲤鱼扒整鸡扒整扒肘子扒方肉扒海参扒面筋扒鱼应有尽有!”
胡承荫说贯口的时候,没有注意到莫连江老爷子的眼睛长在他身上了,将他从头到脚好好地打量了一番,这小子身材骨架都随了他爹,像是长疯了的豆芽菜,手长脚长,比他爹还要高出半个头来,浑身上下找不到一两肥肉,唯独这张脸却十足十地随了母亲,整张脸就属一双精光四射的大眼最引人注目,那双眼比一般人大出许多,加上他又瘦,整张脸就看他那双眼了,偏偏那眼神狡黠而灵动,保不准心里头憋着什么坏呢。莫老爷子捋着胡子,心想这小子是吃开口饭的料。
胡承荫一口气说完一整段儿,所有的顾客都拍手叫好,莫爷也点头赞许。许是因为内心的紧张,胡承荫的胸膛上下起伏着,脸色微微涨红了。
莫连江默默放下筷子,站起身来,走到胡承荫跟前,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伙子,我看你是吃开口饭的好材料,要不要跟着我说相声啊?”
“您是……”
曹叔看了莫连江几眼,突然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这不是莫爷嘛!我真是眼拙,竟一时间没认出来!傻小子,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北平相声界的头把交椅,莫连江莫爷啊!”
莫连江笑着摆摆手,未及答话,店门被推开,来人正是胡喜全和胡喜才兄弟俩,两人一身风雨,有些狼狈,他正忙着收伞,没注意到店里的情形。
“爹、叔,你们回来啦!”
胡喜全和胡喜才一抬眼,看到了站在屋当中的莫连江。
胡喜才赶紧上前张罗:
“莫老爷子!您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您看我还不在店里,我侄子没怠慢您吧?饭菜可还合口?”
“饭菜的事儿晚些再说,我现在正忙着收徒呢!”
“收徒?”胡喜全看看莫连江,在看看自己的儿子,一脸的不解。
“干我们这一行是祖师爷赏饭吃,有的人想干也干不成,我看你儿子是块材料,要不要让他当我的关门弟子啊?”莫连江说完,吹了吹微烫的茶水,抿了一口放在桌上。
胡喜才眼睛都凉了,一把将胡承荫扯过来:
“好啊好啊,傻小子,还不赶快磕头拜师!”
胡喜才自己都巴不得能当莫连江的关门弟子,可惜人家不收,谁知道人家看上了自己的亲侄子,自己老早就惦记着把他拐到这条道上,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喜事儿!
胡承荫一愣,看了旁边的胡喜全一眼,他深知父亲对他的期望,看到父亲脸上两难的神色,殷勤的笑意马上浮在脸上。
“莫爷爷,看您说的,就我这半瓶子水瞎咣当,别再辱没了师门。我还是乖乖地念书吧!”
“我哥哥可厉害了!他可是南开大学的高材生呢!”还未等莫连江回答,14岁的胡瑞娟一边脆生生地接话,一边端着相机从外面跑了进来,宛如一只叽叽喳喳的小喜鹊,胡喜全看到女儿之后,眼神都变得柔和许多。
胡瑞娟小胡承荫5岁,胡母42岁的时候生下的她,生她的时候颇不顺利,好在转危为安,儿女双全终于凑成了一个“好”字。父母对她自是比对胡承荫还要宠爱,胡瑞娟便自幼生得古灵精怪,跟哥哥是一对活宝,还好她的功课并不让爸妈操心,顺利考进了圣功女中。胡承荫对这个妹妹简直是没脾气,用每年攒的压岁钱和帮胡喜才救场得的辛苦费给胡瑞娟买了一台最高档的德国进口莱卡相机。这是莱卡首次将快门速度提高到千分之一秒,价格自然是相当傲人,只是从小到大胡瑞娟要月亮胡承荫不会摘星星,把这个妹妹简直宠上了天,自然掏空了小金库,给妹妹买了这个宝贝,胡瑞娟每天端着这个相机东拍戏拍,喜欢得不得了。
“别胡说,什么高材生?!一身的雨,赶紧擦擦干,免得感冒!”胡承荫摸了摸妹妹的头,眼里满是疼爱。
“青年才俊,青年才俊啊!”莫爷笑着点点头。
“犬子不才,承蒙莫爷看得上,可小儿福薄,无缘摆在莫爷门下,我先干三杯,给莫爷赔礼了!”
胡喜全倒了一杯白酒,向莫爷双手举起,一饮而尽,一连三次。
莫连江在天桥儿摸爬滚打了一辈子,对人情世故是再通透不过了,他知道强扭的瓜不甜。虽然胡承荫有天赋,但人家父子俩都志不在此,活到他这个岁数,不得不相信这世间的事儿,都讲求个“缘分”二字。
“你脱行开饭馆的事儿,还有你不想让你儿子吃开口饭的事儿,老张都跟我说了。但我看他实在是一块材料,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事已至此,我就不强人所难了!我们干了这一杯!”
“今天机会难得,我给你们拍张照吧!”胡瑞娟举起相机,提议道。
“你提醒得好!是得拍一张!承荫,站我边儿上来!”
莫连江亲热地把胡承荫拉到自己身边,示意他附身,胡承荫把耳朵凑他的嘴边,只听他老人家小声说:
“以后后悔了随时去北平找我,你什么时候拜师我都收。”
胡承荫跟莫连江相视一笑,点了点头。
胡瑞娟按下了快门,照片中的莫连江在正中端坐,左边站着胡承荫,右边站着胡喜全,胡喜才站在哥哥身边,张天顺站在胡承荫的旁边,每个人都一脸笑容。
此刻,这张照片被放大后镶在镜框里,方方正正地挂在全喜楼的墙上。
在店里吃饭的食客,一抬眼便能看到,言谈间说起此事,也是一段佳话。
第十四章 废墟旁的成年礼
胡喜全让后厨准备了丰盛的酒菜,大家正在把酒言欢,席间酒喝完了,胡承荫起身去拿,刚刚在酒柜拿到酒,只听见一声巨响,全喜楼的天花板砸了下来,店内瞬间兵荒马乱,惊叫声四起,酒客们一片哀嚎,混乱中,只听见有人大喊:
“日本飞机扔炸弹啦,快躲起来!”
此刻店里的客人都纷纷躲到桌子下面,只听见炸弹好似下雨一般,在四周落下,炸弹的爆炸声此起彼伏,似乎要穿透鼓膜,所有人都紧缩成一团,捂住耳朵,保佑自己可以从这场灾难中幸存。
爆炸带来的冲击波震碎了酒柜里所有的酒,胡承荫的身上多处被玻璃碎片划伤,他完全顾不得了,只想赶快跑向父亲、跑向妹妹,确认他们的安危。
胡承荫跑回父亲身边,父亲、妹妹和叔父都安然无恙,所有人都簇拥着莫连江老人,关切地看着他,口中不停呼唤着:
“莫老,莫老,快醒醒!”
父亲将他搂在怀里,莫连江双眼微合,前额血流如注,被掉落的大块瓦砾不偏不倚刚好砸到了他的头,血沿着额头流到了老人的脸颊上,看起来十分触目惊心。
胡喜全看着莫连江老人红润的脸色渐渐变得灰白,将手指放到他的鼻下,已然全无气息,胡喜全抬头环视众人:
“莫老去了。”
店里的客人大气都不敢喘地躲了好久,直到再也听不到飞机和轰炸的声音了,众人壮着胆子从桌下钻了出来,胡喜全告知大家账可以不用结了,让大家赶快回家和亲人团圆,好在他们除了轻微的皮外伤之外,均无大碍。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大家顾不上悲伤,父亲让胡承荫跟妹妹马上回家去找母亲,自己则跟叔父胡喜才一起去通知莫老爷子的家眷。走到街上的胡承荫被眼前的惨状惊呆了。发现全喜楼外的街道上一片狼藉、满目疮痍,有些房子着了火,冒着滚滚黑烟,炮弹七扭八歪地栽在房屋残骸上,街上到处都是女人和孩子的哭声。
这一天,胡承荫的母亲郑兰枝正好留在家中,不敢想母亲有可能遭遇到轰炸,胡承荫和妹妹火急火燎地往家里赶。来到家门口,胡承荫和胡瑞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胡家气派的宅院已经被夷为平地,兄妹两人顿时红了眼睛,胡瑞娟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别哭,快点找,妈妈有可能还活着!”
胡瑞娟立马止住抽噎,跟哥哥一起在砖头瓦砾中翻找,他们的双手被残破的瓦砾划得鲜血淋漓,却完全忘记了疼痛。胡承荫又想找到,却又害怕找到。
“哥,妈要是死了,我们怎么办啊!”
“别胡说,妈吉人自有天相,福大命大,别哭了,有哥呢!”
胡承荫手上不停,嘴里忙不迭地安抚妹妹,其实自己心里早就乱作一团。
胡瑞娟看了一眼哥哥,他的双手一直在流血,他却像无头苍蝇似的在不停地翻找着,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不断落下,但她没办法张口劝他不要找,虽然胡承荫嘴上不说,但胡瑞娟知道,他有多爱他的母亲,他跟自己一样,害怕母亲从此离开他们,于是她强忍住哭泣,也在瓦砾堆里继续翻找。
“儿子!闺女!”
胡家兄妹听到了无比熟悉的声音,马上转过身去,看到了安然无恙的郑兰枝,她毫发无伤,只是身上都是灰土,脚上还少了一只鞋,可能是走路的时候太匆忙,摔倒了,鞋丢了一只。
胡承荫兄妹俩用完了所有的坚强,一起跑过去扑进郑兰枝的怀里,胡瑞娟大哭不止,胡承荫的眼眶也红了,紧紧抱住了妈妈。
“妈,你去哪儿了?我们还以为……还以为……”胡瑞娟哽咽着说话的样子更像小孩子了。
“我没事儿,轰炸的时候我正好出门了,去前趟街的李罗圈儿他们家做针线活来着,接着日本飞机就来轰炸了,我们赶紧躲进他家地窖里,出来一看,炸弹正正好好掉在他家屋顶上,整个房子都塌了,回来一看,咱家房子也塌了。这房子还是你祖父当年传下来的,就这么没了,不过房子塌了还可以重盖,你们人没事儿就谢天谢地了。对了,全喜楼怎么样,被炸了吗?”
兄妹两人看了看彼此,轻轻点了点头。
“那你爸呢,有没有受伤?”
“爸没受伤,但是北平的相声大师莫连江刚好到店里吃饭,房顶被炸弹炸塌了,莫爷爷被砸到了头,已经过世了,爸爸去他们家报信了,让我和妹妹回来找你。”
郑兰枝摸摸一双儿女的头。
“真是作孽啊,莫老爷子本来应该安享晚年的,谁能想到……所幸我们一家四口都安然无恙,这已经是老天爷保佑了。”
虽然家中大事儿都是丈夫拿主意,可是郑兰枝遇事儿不慌,而且非常乐天派,整天笑呵呵的,好像什么事儿都难不倒她,不像胡喜全,平日里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胡承荫这一点就跟她妈妈一模一样,经常被胡喜全说成是没心没肺。
“可是咱家和饭馆都被日本人给炸没了,往后可怎么过啊?”胡瑞娟的泪痕还没来得及擦干。
“房子没了可以再盖,钱没了可以再赚。但我们现在最要紧的是保命!照这样炸下去,留在天津我们随时可能丢了性命,不能再待下去了!我二姐嫁到了湖北乡下,我们去投奔他们。”
“好是好,可要不要提前写信告诉他们一声啊?”
“等不及了,下一次轰炸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再待下去,恐怕命都保不住了。现在家里炸成这样,正好也断了我们的后顾之忧,我们准备一下,等你爸回来,我们就赶快走!李罗圈儿他们一家人都在土里翻东西呢,看看还有什么能用的,我们也找找吧!”
正在一家三口在卖力翻找的时候,胡喜全回来了,他踩着瓦砾三步两步走到妻子身边,一把抱住了她,虽然寡言木讷的他一句话说不出来,但流出的泪水沾湿了妻子的脖颈。
一家四口一直挖到天黑,才把自家埋在废墟里的一些银钱挖了出来,还翻出了一床脏污的被褥。好在是夏天,晚上就直接没有被炸的邻居家中打地铺就能对付过去。
胡喜全从挖出的钱来拿出五百块钱,跟胡承荫一起去给莫连江吊唁,这突如其来的悲剧让整个天津城遍地焦土,所有人都自顾不暇、人心惶惶,莫老爷子家连葬礼都没办,只能匆匆发丧。胡喜全、胡喜才两兄弟带着胡承荫为莫连江送行,到场的只有知情的几个天津的相声同行和票友,一代相声大师莫连江就这样寂寂无声地离开了。他本来是来天津为母亲办百年冥寿,没想到自己也埋骨于此处,好在能够跟母亲葬在一起,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送走了莫连江,就到了离开的时候,胡承荫经历了这一切,只觉得这是一场梦,明明几天前他还是南开大学刚读完大一的机械系学生,跃跃欲试地准备在新学期的新生面前好好刷一下二年级长辈的威风。如今一夕之间,饭店没了,家没了,学校呢?胡承荫早已听说南开大学是日军的首要轰炸目标,被炸得面目全非,只是他一直不敢面对,终于要走了。胡承荫知道自己再不去看,就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看到了。
“瑞娟,把你的相机借哥吧。”胡承荫从邻居家的地铺上坐了起来,胡瑞娟在一旁读着从土里扒出来的课本,胡承荫刚说完,胡瑞娟就把相机塞进哥哥的手中。
“你拿去用吧,我正好新上的卷儿,给你和莫连江爷爷拍的是第一张。”
胡承荫接过相机,先跑去被炸成废墟的家和全喜楼拍了几张照片,虽然知道以后看这些照片只有心痛,但他还是想强迫自己记住,永远都不要忘记。
1937年7月29日下午2时半,日军派出了数十架飞机,集中对天津市政府、铁路总站、东车站、电话局、邮务总局及南开大学共六个目标进行狂轰滥炸,伤亡者无数,无家可归的难民达10万人以上,乐天达观的天津人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创。
日军的飞机走了,整个巷子弥漫着呛人的灰土味儿,久久不曾散去。胡承荫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由远及近,到处都是一片惨状,有人受伤了浑身是血地倒在街边,还有一些来不及处理的尸体被蒙住头放在路边,因为天气炎热,蚊蝇被腐臭吸引,在尸体上盘旋不去。巷弄里的哭声和咒骂声一直都没有停,许多人的家从此不复存在,可是即便再伤心难过,哭过之后要赶紧收拾好情绪,把家中值钱的细软赶紧从废墟中拨拉出来,人还得继续活下去。胡承荫看着眼前这一切,他儿时的记忆全部被夷为平地。他的心中还没来得及涌上悲伤的情绪,只是被一阵惊骇和不可思议攥住了心脏,虽然他知道甲午战争以来,积贫积弱的祖国一直战事不断,但从来没有想过战争会打到自己的家门口,炸弹会炸到自家的房顶上,胡承荫天性乐天、随遇而安,总是秉持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生活信条,在他的心中从来没有飘过乌云,如今天津的沦陷给了他当头一棒,彻底结束了他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
从家到南开大学的路,胡承荫走了无数回,没有一次像现在一样紧张。在他的心目中,早已把南开大学当成第二个家,正是因为如此,当他走进校园,看到眼前遍地的焦土和瓦砾时,心中支撑他的那根脆弱的心弦彻底绷断了。
秀山堂整个垮塌了,只剩一个门廊的里面残破孤独地挺立着,思源堂的棚顶塌了,但四面建筑还依然挺立着,玻璃全部震碎了,残留下来的窗框就好像一个个空洞的眼睛,望进去只有无尽的黑暗。还有教授宿舍、学生宿舍……无一不被炸弹蹂躏得体无完肤。
然而,最让胡承荫心碎的,是他心爱的木斋图书馆,这是南开大学的标志性建筑物。1923年南开大学虽然迁往八里台新址,但资金短缺,尚无条件修建像样的图书馆。1927年,古稀之年的前清着名藏书家、数学家卢靖先生捐资10万银元在南开大学马蹄湖北面兴建南开大学图书馆,除捐款外,卢靖还将数十年来节衣缩食所购藏的十余万卷图书捐出。。1928年10月17日,在南开大学九周年校庆之际,举行图书馆落成仪式。因卢靖先生字勉之、号木斋,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就将该馆命名为“木斋图书馆”。在所有清华师生心中,木斋图书馆是世界上最美的图书馆。他采用欧式建筑风格,高两层,建筑以中部塔楼为中轴左右对称,造型简洁雅致,最为突出的就是建筑中部的大圆顶,造型典雅流畅,成为木斋图书馆的标志,柳亚子先生曾有诗赞曰:“百城南西足论功,堂构巍峨缔造雄。十两黄金书万轴,教人长忆木斋翁。”
作为南开大学的一名学生,胡承荫对这些典故耳熟能详,正是因为如此,看到眼前的断壁残垣,他才尤为感到心痛。眼前木斋图书馆正面的外立面依然坚强的挺立着,然而大圆顶已然垮塌在地,碎裂成千万片。胡承荫绕到背面一看,整个场景触目惊心,所有的书籍早已被日本人劫掠一空,中部的塔楼全部坍塌了,图书馆后部的立面全部坍塌了,显然炸弹是从教堂圆顶上掉下来的,直接削平了建筑的后墙,只剩下一些梁柱支撑着图书馆的正面,看着更加让人心酸。整个建筑呈现出被燃烧过后的焦黑,地上仍散落一些焦黑的书籍,更多地是纸张烧完变成的灰烬。木斋图书馆的30万卷的藏书,其中有卢靖先生知止楼里的6万卷藏书;有延古堂李氏旧藏数百种,尤以元明刊本居多;西文书5万余册,中外文报刊550多种……悉数毁于一旦。
胡承荫弯腰拾起地上的一块瓦片,上面的弧度说明它曾是大圆顶的一部分,胡承荫紧紧握住它,站了很久很久,他看着眼前被毁掉的一切,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曾在湖光掩映、翠柳婆娑中木斋图书馆、思源堂、秀山堂隔湖相望的美景,他整日穿梭期间,身边穿梭着三三两两或捧书阅读,或高谈阔论的南开学子们。胡承荫怔怔地站了许久,像突然惊醒一样回过神来,举起脖子上挂着的那台莱卡相机,按下手中的快门,虽然痛心,虽然不忍,但他觉得眼前一切必须被记录下来,这鲜血淋漓的历史,需要时刻警醒后来的人,我们的国家,必须变得强大起来。
在南开大学的废墟上,胡承荫一个人举办了自己的成年礼,在这之前,他的人生中只有爸爸、妈妈、妹妹是最重要的人,毕业之后他会当一个认真负责的工程师,兢兢业业一辈子,至于他的祖国,他自然是爱的,但他并未如此深切地将自己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他是一个中国人,他第一次强烈地意识到这一点。胡承荫在废墟上奔走拍照,浑然忘我,被碎石绊倒摔倒在地上碰伤了额头他也浑然不觉,直到如血的残阳告诉他,黑夜即将降临。
离开天津的过程足可以用兵荒马乱、手忙脚乱来形容。在赶往火车站的路上,胡承荫亲眼目睹日本飞机出现在天津上空,又一轮轰炸开始了,飞机飞的很低,胡承荫甚至可以看清日本飞行员的长相,飞机准备投弹前确定好方位,随即旋转后向下倾斜,翅膀上悬挂的炸弹顺势落下,随即而来的就是声声巨响和刺眼的火光。胡承荫不忍再看。
幸运的是,一家人平安到达火车站,胡喜全托火车站里的熟人好不容易才买到津浦线从天津开往南京的车票,准备到南京再转船到武汉。直到火车开动的那一刻,一家人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但放下来的同时,原本不顾上体味的失去家园的悲伤就在心中的每一个缝隙中弥漫开来,长久的旅途中,人人无话,只是茫然地望着窗外。窗外每一处闪过的风景都在告诉人们现在是炎热的盛夏,可胡家一家人的心中,却是不知何时才会春暖的寒冬。
第十五章 克镭
离开北平,周曦沐不是没有想过,但相对于天津的遍地焦土,北平虽人人自危,但日常生活暂且能一天天地过下去。在这种肃杀的气氛之下,周曦沐和曾涧峡常常在一起商议对策。
七七事变时,学校正值暑假,清华大学一、二、三年级的学生在西苑接受集中军事训练,土木系大部分学生正在山东济宁实习,四年级已毕业学生为谋业及准备考研等留校的约有200余人。事变爆发后,部分学生回到老家,但仍有大量学生滞留在北平观望。教职员除少数南下参加庐山谈话会与短期旅行者外,大部分仍留在校内。最初几天,只有少数日本兵进入校园,学校尚平静,校事也能维持。
7月29日北平失陷之后的当天下午,日军就进入清华园滋扰,以参观为名,窃取了大批珍贵图书和仪器设备,用卡车装运出校园。后来又有人传言说,日军将逮捕抗日救亡学生,人心惶惶。至此清华学生大批离校,老师也携家带口纷纷离开清华园,学校遣散校工,整个清华园顿时变得空空荡荡,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劫难。此时部分清华教职员工决定成立“清华大学保管委员会”,承担了巡校护校的任务。保管委员会主席是毕正宣,委员有:傅任敢、汪健君、施廷镛、陈传绪。保管员有毕树棠、阎裕昌、温德、曾涧峡、周曦沐等40人。
这一年是北大和清华联合招生,试卷在北大刚刚印好,新一届的招生工作尚未展开,国家就遭遇这种变故。周曦沐不知道之后的教学工作到底能不能顺利开展,当他在报上看到南开大学遭遇轰炸的惨状,更加为清华的未来担忧,一想到刚刚新婚的妻子莳芳,周曦沐更觉得北平不宜久留。但就让他们这么离开,总觉得舍不得清华,加之学校并未发布下一步举措的通知和公告,周曦沐就想再等等看。而曾涧峡因为阮媛的身体原因,暂时也不方便离开,两人商量以后,决定一起担任护校委员会的保管员,留在北平一天,就为保护清华大学尽一份力量。
入夜,作为保管员的周曦沐和曾涧峡在清华园内巡逻,他们从未觉得眼前的清华园如此得寂静,寂静得让人害怕。沉重的心情和无措的思绪让周曦沐和曾涧峡没有了往日高谈阔论的兴致,两人的脚步声应和着秋蝉的鸣叫,更给人平添一份愁思。
不知不觉之间,两人一同走到了“水木清华”荷花池畔,是清华园内最引人入胜的一处美景,荷花池南侧之畔垂杨掩映着“水木清华“正廊,正中挂一匾额,上书“水木清华“四字,庄严俊秀,有记载说是康熙皇帝的御笔,借着月色,字迹尚能辨认,只黯淡了许多。环湖错落着嶙峋的山石,柔弱的垂柳将枝条垂入湖中,颇有些顾影自怜的意味。时值盛夏,荷花开满了池塘,柔和的月光映照下,一朵朵荷花好似睡着了一般,眼前的一切看来如此平静安详,盛放的荷花们完全不知道清华园外的世界发生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荷塘西侧有一瀑布,一年四季流水不断,远远可闻水淙淙流水声,衬托得这夜更加安静。
周曦沐在池畔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坐下,口中诵出晋人谢混的诗,也正是“水木清华”的由来:
“惠风荡繁囿,白云屯曾阿,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
曾涧峡不用回头,就随口诵出他背后回廊正中朱柱上悬挂的清道光进士,咸、同、光三代礼部侍郎殷兆镛撰书的名联:
“槛外山光历春夏秋冬万千变幻都非凡境,窗中云影任东西南北去来澹荡洵是仙居。只是这‘仙居’一旦落入日本人手里,恐怕就变成了‘魑魅魍魉之地’了。“
周曦沐无言,只是拾起脚边一颗石子,丢进荷花池,石子敲击湖面,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心中虽然彷徨无措,但对校园的巡视,却日日都没有松懈。
一日深夜,周曦沐拿着从英国带回的手杖,在空寂的校园里来回查看着。突然他发现不远处理学院的教学楼里透出微微的亮光,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发现两个黑影在物理实验室里翻找着什么。
“你们在干什么?”
借着月光,周曦沐看到那两个人的身体被吓得一抖,他们慢慢转过身来。
周曦沐看到一人手里拿着一个圆柱形的东西,两人早已恢复镇定,不慌不乱。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这是清华的校产,你们不能拿!”
那两人对视一眼,露出微笑,其中戴眼镜的一人身材中等、西装革履,看起来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他开口说道:
“现在还有人在保护清华,真是太好了。我是清华物理系教授赵忠尧,我手里的是装镭的铅筒,里面装着50克放射性元素镭。这位是梁思成先生,这次是我拜托他帮忙把这50克镭运出去。你是哪位?”
“我是清华大学保管委员会的成员,中文系周曦沐。”
赵忠尧和梁思成跟周曦沐握了握手,随后梁思成快步走到门口:
“这50克镭是忠尧千辛万苦从剑桥大学带回来的,十分珍贵,绝对不能落入日本人的手中。事态紧急,我们得赶快走了。”
“好,我护送你们出去。”
铅筒并不好存放,赵忠尧担心挤压和磕碰,在清华园里偶然寻了一个咸菜坛子抱在怀里。
清华园的门口有日军盘查,梁思成开来的雪佛兰轿车太过扎眼,只能把它停在校门口旁边的小巷里,夜深了,三人走出校园的时候有惊无险,并未碰到日本兵,正当他们马上就要拐进小巷的手,跟两个日本兵偶遇了。
夜晚巡逻的他们早就已经百无聊赖,他们身材不高,也颇干瘦,但他们手里拿着的三八式步枪足以要了他们三个人的性命。梁思成和赵忠尧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日本兵看到他们三人和赵忠尧手中的泡菜坛子,好奇地朝他们走过去。
梁思成和赵忠尧一时间有些迟疑。
“继续走,别停,交给我。”周曦沐双手搂住一个往前走,脚步摇摇晃晃,做出喝醉的样子,一边走一边用日语大声唱起歌来。
“追过小野兔的那座青山,钓过小鲫鱼的那条大江,常常在梦里面,回到故乡,难忘啊,难忘啊,我的故乡。父亲和母亲啊是否安康,朋友们是否也别来无恙。想念啊想念啊,我的故乡……”
这首名叫《故乡》的歌是以前在剑桥留学时,木村健人十分爱唱的一首歌,周曦沐听多了也就会唱了。他在此时唱起来,只想让那两个日本兵以为他们也是日本人,不要为难他们。没想到日本兵听到这首思乡的歌曲,竟跟着哼唱了起来,
日本兵以为是碰到同乡,自然就没有为难的必要,就在他们马上就要上车的时候,因巷口的灯光暗,手里拿着坛子的赵忠尧没能看清脚下的路,被绊了一跤,险些摔倒,梁思成脱口而出:
“小心!”
这一声立刻被那两个日本人听到了,他们意识到刚才看到的三个人并不是他们的同胞,而是中国人,马上激动地大喊:
“支那人!快抓住他们!”
“你们快上车,快走!这边交给我!”
“周曦沐,谢谢你,后会有期!”赵忠尧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事不宜迟,把镭运走才是正经事,周曦沐还没来得及回应,他们已经跑远。
日本兵向这边飞快地跑过来,梁思成和赵忠尧也快步向汽车跑去,两人开门上车。
周曦沐早早地埋伏在墙角,听到了那辆雪佛兰的引擎声,周曦沐无暇估计其他,全神贯注地应对越来越近的实强核弹的日本兵。
一个日本兵一露头就被他一手杖击昏,周曦沐一把夺过他的步枪,慌乱之中另一个日本兵对着周曦沐扣动了扳机。
“砰!”这枪声如此之响,感觉真个北平城都能听到,周曦沐的耳朵嗡嗡作响,他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快凝固了,但他的身体没有感受到随之而来的疼痛,显然这一枪没有打中。跟上次和陈确铮的境遇不同,这次两个日本兵的步枪上是安装了刺刀,在这你死我活的关头,周曦沐没有给日本兵第二次的机会,在他给子弹上膛的时候直接用刺刀刺进他的胸膛,那个日本兵临死之前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正在周曦沐准备走的时候,另一个日本兵从昏迷中醒来,看到同伴被杀,气愤地用日语大喊大叫起来。
“八嘎呀路,我要杀了你!”
周曦沐别无选择,端起步枪上膛,一击毙命。
“你们这些侵略别人国家的败类才真该杀!”
这两枪注定会将附近的日本兵引过来,周曦沐一路上专拣小巷走,等回到家里,他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全部都湿透了。
周曦沐在曾涧峡家院中的井中打了满满一桶井水,从头到脚浇了下来。
他放下木桶,整个人都微微颤抖着,他没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
之前他虽然为了救陈确铮跟日本士兵遭遇过,他也曾用枪指着日本人,但他从来没有开过枪,此刻的他却为了活命刚刚杀了两个日本人。
这是一个什么时代?何以将他这样一个读书人逼到这种地步?
周曦沐心里明白,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因为他一点微薄之力,赵忠尧得以将那宝贵的五十克镭运出学校,免于落入日本人的手里,他觉得与有荣焉,万分庆幸。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无法停止去回想两条鲜活的年轻生命终结在他手上的震撼。周曦沐本想用温和的方式实现他的目的,他甚至不惜忍住厌恶说日语、唱日文歌,用乔装成日本人的方式去应对危险,但还是不行,在这样一个时代里,周曦沐心中的坚持一样一样地被打破了,那些碎片如此锋利,扎进了他的心。那两个日本兵年纪都在二十岁左右,跟他教的学生差不多大,周曦沐心中对战争的厌恶,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强烈。强烈的心理冲击带来巨大的生理不适,周曦沐跪在地上,剧烈地呕吐起来。
冷静下来之后,周曦沐默默清洗干净地上和身上的污秽,他在院中坐了很久,抬头看向夜空,满天的繁星如此绚烂,预示着明天是一个大晴天。无论人间世事如何变幻,星星还是一样的闪亮。周曦沐站起身来,走进房间,躺在了白莳芳的身边,他看着她的睡颜,如此温柔,如此静谧,这带给他无限的安慰。可他有觉得在这样一个晚上,他无法面对这张温柔静谧的脸,于是他背过身去,想要独自消化这段记忆。
就在他转过身去的瞬间,背后被紧紧地抱住了。
周曦沐一惊,以为她要说些什么,他担心她问的问题自己答不上来。
然而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这样抱着他。
周曦沐没有转过身来,他的后背感受着她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
他猜他刚才上床把她吵醒了,又觉得她其实一直都醒着。
第十六章 隐忍与不甘
那天之后,周曦沐再也没有回到清华园,而日军在清华园的肆虐也日益严重,变偷偷窃取为公开搜查,还强占了部分校舍,最终将“校产保管委员会”人员强行逐出学校,将清华园据为己有。周曦沐自认为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但每天仍旧在提心吊胆中度过,这件事他谁也没有告诉他几次从噩梦中惊醒,梦中他成了日军全城通缉的对象,他的照片贴满整个北平城。好在日子就这么有惊无险地一天天过了下去,不知不觉就捱到了九月初。
一日周曦沐上街采买,背后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周曦沐时刻紧绷着神经,着实激灵了一下,猛回头一看,马上由惊转喜。此人正是周曦沐在牛津留学时的同学、数学系的黄大器。
周曦沐对这个黄大器印象不可谓不深刻,他们在同一间宿舍住过一年时间,虽然一文一理,但气味十分相投,黄大器是江苏常州人,眼眸深邃,鼻梁高挺,生的一头天生的大波浪,周曦沐总是嘲笑他有胡人血统。黄大器生活颇为讲究,整日西装革履,酷爱喝咖啡,颇讲究情调,虽然是理科生,个性却天真烂漫,经常对周曦沐讲,数学是最高级别的艺术。周曦沐十分喜欢这个同学,可是他比自己晚一年毕业,周曦沐自回国之后就再没见过他,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了。
“曦沐兄!刚才吓了你一跳吧?没想到是我吧?”
“大器!你什么时候回国的?你博士学位已经拿到了吗?”
“早就拿到了,我导师特别欣赏我的论文,给了我一个a!我一年前就回国了,刚回国就接到了北京大学数学系的聘书。可我父亲突然病重,北大便特批我回江苏老家照顾,两个月前我父亲去世了,我办好他老人家的丧事,就一个人先回到天津,趁着暑假先安顿下来,我夫人马上就要生老三了,我想等她身体恢复好了再把她和孩子接来,可谁曾想到平津竟相继沦陷了!我看了中央日报在南开被炸当天的报道,真是太惨了!”
“南开的报道我也看了,张伯苓校长说:‘敌人所能毁者,南开之物质;敌人所不能毁者,南开之精神。’他虽这样来鼓舞大家的士气,但整个南开大学是他一手建起,耗费了他无数心血,他的痛心肯定是旁人无法体会的。北大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北大虽然没有被炸,但早就是日本人的地盘了。8月25号日本人搜查北大办公室,发现抗日宣传品,以此为借口进驻了北大灰楼,维持会查封了北大二院,北大的师生早就走的走,逃得逃,我已经好久没有回学校了,因为搞不好就会被日本人抓住,有可能命都保不住了。”
“这么严重啊?”
“我还听到另一个北大的老师说,日本人逮捕了许多北大进步学生,全部关押在北大一院文学院的沙滩红楼地下室,把那里变成了一个地牢,日本兵在那里对被捕学生施加酷刑,只要进去,恐怕就很难活着出来了。现在北大师生早就人人自危,没人敢再回学校了。”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我倒是很庆幸把妻儿留在老家,免得他们跟着我担惊受怕。现在这课肯定是上不了了,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我就想着先回江苏老家跟我妻子和孩子汇合,等学校下一步通知吧,新学期很快就要开始了,还有那么多学生等着上课,庐山会议平津的几位高校的校长不是都参加了吗?我想应该教育部很快就会有新的举措吧。”
道别之后,周曦沐目送黄大器的背影走远。在如此危急的时刻,黄大器还能积极地往好处想,周曦沐由衷羡慕黄大器的乐观,而他目前要学习的,也正是这份积极和乐观,只有胸中怀揣着火焰,才能在漆黑的暗夜中坚持走下去,直到能看见晨曦的微光。
酷暑之下,周曦沐和曾涧峡整日都在惶惑中度过,却不知道平津高校教学史上的巨大转折已经在暗自酝酿和筹备了。
8月14日,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和工学院院长顾毓琇双双接到教育部密电:“政府拟在长沙设临时大学一所,特组织筹备委员会,敦聘先生为委员,定于八月十九日下午四时在本部召开预备会,届时务希出席为盼。”与此同时,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等也接到了同样内容的电报。
8月19日,教育部在南京举行会议讨论华北高校内迁事宜。联合大学合组之动议,当是在教育部的指导下,结合庐山谈话会期间有关教育问题的讨论意见,由平津各校负责人参与构想而形成的,得到了相关各校人士的积极参与。
国民政府及时出台了《教育部设立临时大学计划纲要草案》,由于战前清华大学已经在长沙动工建立分校,因此决定以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和中央研究院的师资设备为基干,在长沙成立临时大学;又由于战前北平大学、北洋工学院已经与陕西省政府共同做好迁陕准备,而且北平研究院部分机构已经迁到陕西,所以计划将北平大学、北洋工学院、北平研究院迁至西安成立西安临时大学。
8月28日,教育部高等教育司致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一封公函说:“奉部长密谕,指定张委员伯苓、梅委员贻琦、蒋委员梦麟为长沙临时大学筹备委员会常务委员。杨委员振声为长沙临时大学筹备委员会秘书主任。”梅贻琦接信后,立即赴长沙进行筹备工作。
9月8日,中英庚款委员会应教育部之请,决定拨款50万元作为两所临时大学开办费。
9月10日,国民政府教育部正式发出第号令,正式宣布:“以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和中央研究院的师资设备为基干,成立长沙临时大学;以北平大学、北平师范大学、北洋工学院和北平研究院等院校为基干,设立西安临时大学。”此后,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在各大报纸刊登消息,通知全校师生去长沙临时大学报道。
随着平津局势的不断恶劣,平津高校的师生心态日渐焦灼,连日来的迷茫和恐惧让他们心力交瘁。9月10日教育部号令正式下发之后,还没等三校正式的通知发出,成立长沙临大的命令就已经在平津高校的师生中用书信和电报的方式秘密传开了。茫然不知所措的平津师生们得到了这个为之翘首以盼的消息之后纷纷火速想各种办法离开平津,奔赴湖南长沙。
随后各校在各大报纸上纷纷刊出迁校通知,让北大、清华、南开三所学校的所有师生汇聚长沙,十一月正式开课。本来准备四人一同启程南下,奈何阮媛身体一直欠佳,曾涧峡担心舟车劳顿妻子身体难以承受,深思熟虑之后决定让周曦沐夫妇先走,让阮媛再修养一阵子,等她身体恢复一些再出发。临行之前,白莳芳和周曦沐去曾涧峡和阮媛家里做客,阮媛说要跟白莳芳说私房话,把曾涧峡和周曦沐赶出了门。周曦沐和曾涧峡去了家附近的一间小店,点了卤煮火烧和豆汁儿,坐在道边儿看着来往的行人。
“我虽然在北平土生土长,但从小就特别不爱喝豆汁儿,总觉得它的味儿很怪,但一想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喝到了,还觉得怪想念的。”周曦沐说完,喝了一口豆汁儿,却不急着咽下去,在嘴里慢慢品味着。
曾涧峡没有答话,端起碗来也喝了一口豆汁儿,两个男人默默品味着,一时相对无言。这时候有一只瘦骨嶙峋的黄狗慢慢地走到他们的桌边,坐了下来,使劲儿地摇着尾巴,眼中都是乞求的神色。
“你也想吃卤煮吗?来,给你一块!”
周曦沐从碗里挑出一块猪大肠扔到地上,黄狗狼吞虎咽地吃进肚里,周曦沐和曾涧峡默默把碗里的肉都挑出来给它吃了,
“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不可终日。”周曦沐想起了《楚辞》里的这句话,一阵心酸涌上心头。
“我们现在又何尝不是丧家之犬呢?”
那天阮媛执意要留白莳芳在家里住下,两人边说边哭,哭了又笑,说了好多女儿间的闺房话。
“我觉得我很对不起我们家曾先生。我的肺病是自小就有的,他跟我在一起所有人都是反对的,但他依然坚持,我也就自私地把他抓住了。这次要不是因为我的身体,我们四人就可以一道走了。现在看来,是我拖累了他,以后只会更加拖累他。”
阮媛平时总是眉眼弯弯地笑着,虽然脸上时常苍白带有病容,但一双大眼睛十分有神,白莳芳从没看过她对自己的病情自怨自艾过,原来她的心中一直埋藏着很深的伤痛。
“阮姐,你不要这么想,医学在进步,也许很快你的肺病就能完全治好了。而且南方气候温暖湿润,兴许你到了那边,病情能大大缓解也说不定。别多想啦!”
那一夜,阮媛和白莳芳不知道说了多久,也不知道是谁先进入了梦乡,只是两人入睡之时,眼角都带着泪痕。
临走的前一天,白莳芳回到白府看了一眼,她坐了父亲平日里最爱坐的太师椅,还在自己的床上坐了坐,她时常躺在上面做着少女的绮梦。白莳芳抚摸院中每一棵树木的躯干,抬头仰望那一方似乎永不改变的天空,忍不住泪凝于睫,周曦沐走过去,把手放在她的肩上。
“我们还会回来的,现在的离开,正是为了以后的回来。”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等你给我生下的一双儿女都会背诵《唐诗三百首》时,我们就回来了。”
“你就会胡说!”
“莳芳,说实话,这段时间真的很难熬,不知道自己该干嘛。现在知道要去长沙了,我心里反倒觉得特别踏实。我是说真的,离开北平我自然舍不得,但留在这儿我们什么都干不了,可是只要学校还在,我就可以继续教书,学校在那儿根本就没所谓,哪里有老师和学生,哪里就是学校。到了长沙临时大学,我就可以继续教书了!莳芳,我只是觉得很对不起你,我从没去过长沙,不知道那边情况怎么样,可能你跟着我过去就要吃苦了,你不会怪我吧?”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个人的婚礼我都敢办,跟你去长沙有什么难的?”
两人相视一笑,周曦沐觉得白莳芳的眼睛特别亮,亮得他不得不闭上眼睛,吻上了她的唇。
周曦沐和白莳芳虽然一直没有动身,但因为时时存着要走的心,所以要带的行李早就整理好了,因为路途遥远,所以行李一律从简。只有一样东西,白莳芳一直犹豫要不要带,就是父亲留给她的那副围棋。
这幅围棋十分名贵,白子用水晶制作,黑子用墨晶制作,围棋墩是由香榧木雕刻而成,造型古朴厚重,历久弥香。当年白淳衷医术高明,治好了知县的老母,知县听闻他酷爱下棋,特命人送他这副围棋表示谢意。儿时父亲就是用这幅围棋教白莳芳下棋的。白莳芳不知何时才能重返北平,想把父亲的遗物留在身边,却也唯恐迁徙流离的过程中有个闪失,不免十分纠结,在周曦沐的劝说下,因围棋墩重量和体积太大,暂时留在北平家中,把棋子带在身上,来寄托对父亲的思念之情。白莳芳不肯把棋子放在皮箱之中,而是用布把两只梧桐木的棋盒紧紧包裹起来,放在贴身的皮包中随身携带。
临行之前,曾涧峡和阮媛一起去火车站为周曦沐夫妇送行,火车站的人流之中,四人没多说什么,但眼眶都红红的,能说的话最后只剩下一句:长沙再见。
告别曾涧峡夫妇之后,周曦沐和白莳芳就这样离开了清华,离开了北平。在学校频遭焚毁、国土连片沦陷的紧急形势下,为了从这场浩劫中抢救和保存中国文化教育的命脉,周曦沐和许许多多北大、清华、南开的师生们一样,从祖国的各个角落向长沙汇聚。这些手无寸铁的老师和学生们并不知道,他们书写了中国教育史上伟大又崭新的一页,这些知识分子们为了保我华夏弦诵不绝、文脉不断,开始了历史上罕见的流亡迁移,而这次教育史上的伟大长征,为中国文化留下了薪火相传的火种,为
中国培养出无数各个行业和领域的大师,这当然已经是后话了。
周曦沐夫妇先从北平坐火车去天津,准备在天津坐圣经号轮船南下。周曦沐和白莳芳好不容易挤上了火车,刚上火车没多久,就发现车厢里有十几个端着步枪的日本士兵来回巡查。火车上十分拥挤,但因为许多日本兵来回巡逻盘问,又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安静,所有人都战战兢兢,眼睛盯着自己的脚,不敢多言,不敢多动。
周曦沐看到日本人带着翻译在盘问隔壁车厢的一个人,之后显然对他的回答不太满意,打开车门直接把他从高速行驶的火车上推了下去。
车厢里的乘客都被吓傻了,眼睛不知道往何处看,嘴巴张着,却不敢发出声音。那个日本兵拍了拍自己的手,露出了得意的表情,之后开始在车厢里的乘客脸上搜索,然后把目光定在了白莳芳的脸上。感受到白莳芳的惊慌,周曦沐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那个日本兵一边用色眯眯的眼神看着白莳芳,一边朝两人走了过来,走到白莳芳身边,直接拉着白莳芳的手就要拽起来,白莳芳吓得惊叫起来,拼命挣脱自己的手。
“曦沐!”
周曦沐见状马上站了起来,态度不卑不亢,用日语开腔:
“长官您这是要干什么?”
日本军官眉毛一挑,上下打量他,然后用日语回答:
“你是中国人,为什么会说日语?”
“我在日本留学过,我的同窗木村健一现在军衔已至少佐,我倒是不介意给他写封信给他,讲讲我今天的经历”
日本军官有些惊讶,他没想到周曦沐竟有日本军方的人脉,虽然不甘不愿,权衡了一下还是决定放手,他啧了一声,转身离开。
白莳芳看看日本兵远去的背影,看着一场风波就此平息,惊讶地看着周曦沐。
“他就这么走了?你跟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放心吧,以后他再也不会为难咱们了,睡会儿吧,我守着你。”
白莳芳靠在了周曦沐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周曦沐看着窗外,心中却难以平静。
祖国遭受如此欺凌,周曦沐早已在心里给他和木村健一的友谊画上了句号,没想到今日为了活命,竟然要“狐假虎威”地把他搬出来。
想到这里,周曦沐紧紧攥起拳头,心中涌起强烈的不甘。
第十七章 儿子有学上啦!
从北平到汉口这一路上,胡承荫把父母和妹妹照顾得妥妥帖帖,上车上船的时候小心搀扶,郑兰枝的腿有关节炎,因为长途奔波旧病复发,胡承荫有机会就蹲在地上,把母亲的一条腿放在自己的腿上,轻轻地揉捏母亲的肌肉,还用热毛巾给母亲热敷。
胡瑞娟小小年纪就离开自己熟悉的生活环境,离开了家和学校。第一次出远门,旅途舟车劳顿十分辛苦,她难免会哭鼻子,胡承荫也是想方设法逗妹妹开心,一路上不知道给妹妹讲了多少笑话,还在去汉口的船上跟人高价买了一块巧克力给妹妹,只为了哄她开心。就这样,坐完火车坐轮船,坐完轮船又坐汽车,坐完汽车又坐牛车,前前后后走了快半个月,终于到了胡承荫在乡下的二家。
二姑是胡承荫父亲的亲妹妹,名叫胡喜兰,十七岁就嫁到了湖北,如今已经快五十岁了,她一辈子生了七个孩子,最小的儿子三岁夭折了,剩下的四儿两女平安长大,最大的儿子比胡承荫还要大五岁,因为经济条件有限,六个孩子都没有读什么书,长大之后都依靠务农为生。胡喜全一共兄弟姊妹五人,就属二姑嫁得最远,日子过得也是紧紧巴巴,胡喜全时常接济她。胡家十分注重亲缘的羁绊,胡承荫摆满月酒的时候,二姑一家千里迢迢赶到北平看他,还给了他一个纯金打造的长命锁。
这次胡喜全不告而至,二姑全家不仅不怪罪,反而特别热情地接待了他们,饮食住宿都安排得十分妥帖,虽然是粗茶淡饭,但乡下没有日军,没有轰炸,没有危险,因此日子过得还算舒坦。这样悠闲的日子,一过就是一个多月,眼瞅着就快到中秋节了。
胡承荫整日无事,就教二姑的孙子孙女和其他村里的孩子读书认字,孩子们的天真烂漫,能把他的愁绪和对未来的迷茫冲淡一点。其余的时间胡承荫喜欢在庄稼地里帮忙干农活,正赶上秋收时节,他跟着二姑家的亲戚们忙前忙后,把农活学了一个遍,忙完之后就跳进池塘里洗澡,畅游几回合之后浮出水面,把手放进嘴里吹了一声悠长的口哨,惊起远处几只飞鸟,相机的胶卷早就已经用完了,他在胸前伸直双臂,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比成了一个长方形,用眼中的镜头拍下了这个天高云淡瞬间,很难想象,一千多公里以外的故乡正遭受日军的烧杀劫掠,生灵涂炭。想到这里,胡承荫就把头潜入水中,长久不愿出来,一直到氧气耗尽,实在难以承受,才一跃浮出水面。
一日胡承荫回到家中,在饭桌前坐下,看到桌上有一个用报纸和麻绳捆扎的一个长条形包裹,母亲郑兰枝坐在厅里择菜。
“这是什么啊?”
“在你二姑奶家也住了一个多月了,成天就知道在外乱跑,也不读读书!”
“学校都给炸平了,还读什么书啊!”不想勾起胡承荫的伤心事,胡母赶忙岔开话题。
“行行行,不读不读了,快看这是啥好吃的?”
郑兰枝赶忙打开报纸包裹,露出了里面的腊肠和腊肉。
“这腊肠和腊肉是恩施最有名的特产,你二姑夫听说咱们家过来,特意托人给咱们带了些,你不是老嚷嚷着着要吃肉吗?恩施的土家族做腊肠是一绝!咱今天晚上就吃,让你吃个够!”
“哎呀,知子莫若母也!”胡承荫看到母亲煞费苦心哄自己开心的样子,脸上马上由阴转晴,又恢复到没皮没脸的样子,说完就拿起一根咬了一大口。
“啊,好麻!好辣!”
郑兰枝看着儿子被辣得手舞足蹈、坐立难安,苦笑着摇了摇头。只见他拿起桌上包腊肠报纸对着舌头扇风,接着他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报纸,整个人好像被点了穴,一动不动了。
“承荫?承荫?儿子?这孩子不是辣傻了吧?”
正在郑兰枝有些慌神的时候,胡承荫就好像突然醒过来一样,激动地跳了起来,把报纸送到郑兰枝的眼前,郑兰枝看到了上面用大标题写着“长沙临时大学成立”的消息,内文上说,北大、清华、南开三所大学在长沙成立临时大学,拟十一月一日开学,望全校师生去长沙报道,而报上的日期显示是九月十一日,而这已经是六天前的报纸了。
“妈!你看!儿子有学上啦!北大、清华、南开在长沙成立了临时大学!我要去长沙上学啦!”
胡承荫激动地抱住了妈妈,郑兰枝摸了摸儿子的头,心里又高兴又不舍,儿子终于可以继续读书求学了,但儿子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身边,这一去长沙,估计就要好些日子见不到面了。
“再过两天就是中秋节了,过了中秋再走吧!”
“不行,妈,我等不及了,我今天就走!”
胡承荫没有什么行李要收拾,连衣服都没有几件,只随身带了一个小包裹,里面有一些干粮,母亲拿了一个红色的布包,递给胡承荫。
“什么啊,这么沉!”
胡承荫打开布包,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的两摞袁大头,数了数刚好二十枚。
“俗话说的好,穷家富路,你从小到大都在我们身边儿,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儿,这二十块钱你拿着,咱家遭遇这么大的变故,来这儿的路费花了不少,也没有更多了,给你应个急用。”
“妈,我用不着,到了学校跟大家在一起,总会有办法的,再说我有手有脚的,饿不着我的。”
“那怎么能行!让你拿着你就拿着!”
没办法,胡承荫只好收下,为了防止被偷,郑兰枝还在胡承荫的胸前衣服里缝了一个小口袋,把钱放在里面,再用针线收口这才放心。
在胡承荫好劝歹劝之后,才说服家人不去火车站送他,临行前,胡瑞娟把相机放在哥哥的手里,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哥,这相机送你!”胡瑞娟已经露出了哭腔。
“这相机我可不敢要,这是你的宝贝疙瘩,看你哭成这个样子,舍不得了吧?”胡承荫心里难过,但还是尽量逗妹妹开心。
“谁说我是舍不得相机了?我是舍不得你!”胡瑞娟憋着嘴。
胡承荫抬起双手擦去妹妹不断涌出的眼泪。
“真难得,从小到大没跟哥说过这么好听的话。”
“还有,哥,相机只是暂时借你,你一定要多拍点你的照片,然后每天给我写信,把照片寄给我!”
“遵命,我一定办到!”看到哥哥一本正经表决心的样子,胡瑞娟终于破涕为笑。
带着全家的嘱托,带着烫着胸口的二十枚袁大头,带着妹妹的莱卡相机,胡承荫走了,他从汉口坐渡轮到武昌,随后踏上了粤汉线从武昌到长沙的火车,走向一个完全未知的天地。他不曾想到,他将裹挟进时代的洪流之中,开始他波澜壮阔的人生篇章,他的人生,将和西南联大紧紧缠绕在一起,在那里,他将找到自己沉睡已久的理想,还有他为之守护终生的爱情……
第十八章 散落江中的棋子
周曦沐和白莳芳没有想过,从北平到长沙的路会走得如此艰难,国家的土地大片大片的沦陷,人们争相逃难。在天津上圣经号轮船时,码头上人满为患,孩子的哭喊声,妇女的尖叫声,男人的咒骂声混在一起,让人心绪不宁,焦躁不堪。周曦沐一直紧紧握着白莳芳的手,生怕跟她走散。
因为白莳芳分外珍惜那副围棋,所以执意要放在随身的皮包里,上船的梯子又窄又陡,时人们互相推搡拥挤,白莳芳走在前面,紧紧护住手里的皮包,周曦沐一手拿着皮箱,一手扶着梯子,还要留心保护前面的莳芳。周曦沐身后的一个妇人一脚踏空,她发出一声惊叫,原来慌乱中脚上一只高跟鞋从脚上落下,妇人眼睁睁看着她在空中直线下坠,落入水面,激起一个几乎看不出的水花。白莳芳回头看到妇人脸上惊惧的神色,但没有人因此停留,所有人都想迫不及待地离开这个即将变成炼狱的城市。
周曦沐和白莳芳终于上了船,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都是一脸惊魂未定的神色。周曦沐觉得,这次登船的玄梯应该是自己此生走过最长的梯子了,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似的。
他们站在甲板上向下望,有人因为没买到船票上不了轮船,争先恐后地上小渔船,感觉所有人就算拼了命也想离开这座城市。圣经号轮船起航了,这艘轮船开得很沉重,因为船上载满了不安、忧愁和对未来的彷徨。
因为白莳芳难以忍受轮船颠簸,在船舷上呕吐不止。周曦沐心疼地掏出手帕帮她擦拭,还帮妻子捋顺被风吹得凌乱的发丝。回过神来,码头早已消失无踪,他们已经身处茫茫大海,太阳照射在海面上,粼粼波光十分耀眼,这景色本应令人心旷神怡,但他们都已无心欣赏。
1937年9月13日,周曦沐和白莳芳离开北平,先乘火车到天津,在转乘津浦线到南京浦口火车站。到了浦口之后,两人继续乘船横渡长江,到了南京再走水路到汉口。从南京上船时,周曦沐和白莳芳只买到了统舱的票,一个大舱有许多铺位,因为船票便宜,舱内早已爆满,只得和陌生人挤在一处,床位窄小,靠墙的床位已经被人占据,周曦沐和白莳芳的床位都在房间的中部,时常有小孩奔跑嬉闹,还不时大声哭叫,整个船舱乌烟瘴气,周曦沐和白莳芳都宁可去甲板上透气。
周曦沐和白莳芳之前并不知道,圣经号上是有小偷的,直到在统舱的第一夜过去之后,白莳芳发现自己的皮包不见了,同时不见了的,是船舱里一个小孩的一罐进口饼干。
白莳芳一觉醒来,天色刚蒙蒙亮,统舱里的人都还在睡梦中,她就发现自己枕边的皮包不见了,她四下里翻找一通,连床下都看了好几遍,哪里还找得到?白莳芳知道皮包是被人偷了,她一想到父亲留给自己唯一的遗物就这么没了,忍不住坐在床上暗自垂泪。
白莳芳的啜泣声惊醒了旁边的周曦沐,周曦沐得知皮包被偷,知道妻子的难过和心疼,只能默默抱住她,别无他法。第二天一早,船舱里所有的人都被一个小男孩的哭声惊醒了,他边哭边大声叫嚷着:
“饼干!我的饼干没了!饼干!我的饼干!”
原来他的饼干罐也被偷了,周曦沐前一天看过他的饼干罐,上面都是洋文,小男孩吃得津津有味,这下饼干罐丢了,小男孩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孩子的父母无计可施。船舱内所有人都忙着检查自己的随身物品,这一检查不得了,有人丢了钢笔,有人帽子,还有人丢了呢子大衣,周曦沐估计是一个人偷的,这一夜,他显然收获颇丰。
入夜,白莳芳心里难过,难以入眠,就跑去船舷上散心,周曦沐把手搭在妻子的肩头,人间哀愁遍地,这晚的天色却月朗星稀,十分动人。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李清照逃难时的心境,我到现在才能真切地体会。‘文穷而后工’,说的没错了。”
“那副围棋是你父亲留给你最重要的遗物,对你意义重大,我知道你一定很难过,可是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们一定要朝前看,凡事要想得开些。”
“你不用替我担心,在这个乱世之中,只要我们能护得彼此周全就已经是奢侈了,哪能再奢求其他呢。”
白莳芳说完这句话,握住了周曦沐放在她肩头的手。
“看月亮吧,至少我们跟李清照看的是同一个月亮,是不是?”
船上人多手杂,有人偷东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周曦沐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只是丢钱倒也罢了,白莳芳宝贝的那两盒棋子丢了却非同小可,那是白莳芳唯一的念想,一定要把它找回来。
周曦沐计算着,离轮船靠岸还有些许时日,船上乘客众多,想必是携带了不少金银细软。小偷一次得手后,肯定还会再次作案的。周曦沐心中暗自盘算着,一定要把这个贼抓出来。不出所料,第二天晚上,又有许多乘客丢了东西,这个贼什么都偷,不仅偷钱偷皮包,鞋、衣服、帽子、雨伞,逮着什么偷什么。周曦沐觉得这个人应该是个惯犯,不大可能是乘客,因为如果乘客偷了服饰鞋帽这些东西,放在人多眼杂的统舱里很容易被发现,所以更有可能是船上的工作人员。
白天周曦沐用心观察船上的工作人员,他发现因为在船上无聊,船上的工作人员很喜欢聚众赌博,他们经常在晚饭后聚在一起玩21点,玩法简单又比较刺激,其中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每天都参与,他是轮船上的厨师,身材高大魁梧,右脚是跛脚,走路一瘸一拐,总是一身酒气,手上拿着一个酒瓶,时不时灌上一口。他有时候会赢,但常常输得很惨,每次把钱输光了,他就骂骂咧咧地离开,第二天还照样来。
白天周曦沐用心观察船上的工作人员,他发现因为在船上无聊,船上的工作人员很喜欢聚众赌博,他们经常在晚饭后聚在一起玩21点,玩法简单又比较刺激,其中有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每天都参与,他是轮船上的厨师,身材高大魁梧,右脚是跛脚,走路一瘸一拐,总是一身酒气,手上拿着一个酒瓶,时不时灌上一口。他有时候会赢,但常常输得很惨,每次把钱输光了,他就骂骂咧咧地离开,第二天还照样来。
周曦沐看他落魄潦倒的模样,猜测他的赌资势必来路不明。此后每晚周曦沐都会悄悄去轮船厨房附近蹲守,到第三天果然看到一个黑影背着一个大包裹,一瘸一拐走进厨房,从身形体态判断,正是船上的厨师。周曦沐跟了过去,看到那人蹲在灶台下面,正在把偷来的东西往里面藏。
从身材上来看,周曦沐比厨师单薄许多,虽然他深谙搏击技术,但他并不愿意硬碰硬,只想等厨师离开后再去偷偷检查他偷来的赃物,看是否有白莳芳的皮包,没想到黑暗中踢到了一只铁桶,在寂静无声的夜里,宛如一声巨响。
“谁?”那人马上转过身来,声音里充满恐慌。
周曦沐索性在门边的墙上摸了一下,顺利摸到开关,把厨房的灯打开,看到了眼前人。
“你不是轮船的厨师吗?没想到还干这种偷窃的勾当。”
那厨师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只是一介书生,脸上的恐惧立马消失不见,一步步向周曦沐走了过来。
“偷了又怎么样,用得着你管闲事吗?”
“把我妻子的皮包还给我。”
“什么皮包?我根本没见过什么皮包!”
“没见过?你敢让我翻吗?”
“兄弟,咱们好说好商量,皮包我还给你,你可不可以不要说出去?”
“可以,只要你把这些赃物都交给我退还,我绝对不会把今天的事告诉任何人。”
那厨师埋在横肉里的小眼睛转了转,马上堆出了满脸的笑。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周曦沐三步并作两步到灶下翻找皮包,才知道这厨师到底偷了多少东西,大大小小的皮包、怀表、衣帽,可见是个惯犯了。他想第一时间找到白莳芳的皮包,并没有留意那厨师走到门口锁了门,又从墙上取下一口铁锅,绕到周曦沐的背后。
周曦沐翻了半天,在底层翻到了妻子的皮包,一时欣喜不已,却看到身后的阴影,敏感的他一转头,还没等他把皮包抓在手里,就看到那厨师举起铁锅就向他的头砸下来,练过多年剑道的他反应灵敏地闪开。
周曦沐本来只想帮妻子找回棋子,并为船上人索回失物,却没想到厨师竟用铁锅砸他。此时门已经被他锁住,处境万分凶险,周曦沐环顾四周,自己竟没有防御的,突然看到墙角戳着一整根甘蔗,赶紧抄在手里,当棍子使。
“我不想动手,我跟你保证,只要你肯把东西都交给我,让我帮你物归原主,我保证不告诉任何人。”
“我凭什么相信你?还不如我杀了你来的更方便!”
“我之前已经跟妻子说要到厨房来找吃的了,我如果真的出了事儿,排查起来,你会很麻烦的。你不想要这个工作了吗?你的妻儿你也不管了吗?”
听到这句话,
“你尽管叫,这里离客舱很远,而且这个船隔音很好,他们听不见的。”
17
周曦沐是大富之家出身,从小虽很少得到父亲关爱,物质上却从来都是充裕的,这使得他养成了对身外之物毫不在意的疏狂性格,以前在读书的时候他也经常请经济条件不是很好的同学们吃饭,借出去的钱也从来不要别人还,有时候别人来还钱,他自己反到忘记了。就是皮包中所有事物都被小偷偷了去,他也没什么心疼的,反正钱没了以后还可以再赚,他只想拿回妻子的棋子。
“我们做个交易,那个皮包里有我妻子的钱包,里面的钱可以全部都给你,只要你把那两盒棋子给我就行。”
“你当我傻啊?你这包里最值钱的就是这棋子,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应该是水晶的吧?你要棋子可以,再给我三百块法币!”
“你抢了我的东西,还要跟我要钱?有这样的道理吗?”
“道理?这是什么鬼年月?你跟我讲道理?我看你这身上的行头都是值钱货,区区三百块拿不出来?”
周曦沐不是没有这三百块,只是看他这个要钱不要命的样子,担心他又要生出什么新的花头来,来软的恐怕不行,必须来硬的了。
厨师一手拿着皮包,一手拿着刀,时刻提防着他。周曦沐拿起厨房架子上的盘盘碗碗轮番向厨师扔去,厨师躲闪中,周曦沐一脚踹飞了厨师手里的刀,厨师见事情不妙,眼疾手快地打开舱门拿着皮包逃到甲板上,周曦沐紧跟着追了上去,两人在深夜空无一人的甲板上追逐,厨师眼看周曦沐把自己逼到船头,意识到自己绝对不是眼前这个人的对手,而手中的皮包就是自己唯一的筹码。他把皮包伸到船舷外,作势就要扔下去。
“你是读书人,肯定知道一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给我300块,我们财货两清,我要是没拿到钱,这手一撒,之后你就是打死我,东西也找不回来了。”
“我答应你。”
周曦沐一心想要保住莳芳心爱的围棋,一口答应了。
周曦沐从钱包中掏出三百块法币,一步步向厨师走过去,正当厨师接过周曦沐的钱揣进怀里,周曦沐也抓住皮包包带的时候,厨师突然将他的身体推出船舷,显然是要将他推下船淹死,神不知鬼不觉地财物双收。
多年剑术练习锻造了周曦沐出色的反应能力,他一把抓住了船舷上的栏杆,厨师一边去抢他的包,一边痛打他的头脸和手,逼他松手,巨大的拉力扯烂了皮包,一盒棋子从包中掉出,周曦沐眼睁睁地看着盒盖掉落,墨晶制作的黑棋棋子在空中散开来,纷纷坠入河面,溅起微小的水花,再也消失不见。
还有一盒水晶棋子仍在包中,周曦沐告诉自己一定要活下来,一定要保住这仅剩的棋子了,他的双手紧紧抓住栏杆,不仅要负担全身的重量,还要分出心神来护住妻子的皮包。正在拉扯中,只听得一声闷响,周曦沐感觉厨师拉扯的手劲顿时松了下来,整个人像面袋子一样瘫倒在船上,紧接着,周曦沐看到了面色苍白如纸、双手却紧紧握着铁锅的锅把的白莳芳。
周曦沐努力翻过船舷,一把抱住白莳芳,感受到她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地颤抖。
“对不起,刚才黑棋的棋子掉进水里了。”
“别提棋的事了,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该怎么办?”
“那棋子是你身边父亲唯一的遗物了,可惜黑子没了……”
“你别再说了,我都后悔把这副棋带出来了,你为了保护剩下的白子,差点连命都丢了!棋子再珍贵,也不过是身外之物,你答应我,以后万万不能再做这种危险的事了。”
两人惊魂未定地在甲板上说了会儿话,昏倒在地的厨师已经醒转过来想偷偷离开,被周曦沐发现,一把抓住他的衣领。
“你要钱我不怪你,可你言而无信,不仅谋财,还要害命!”
厨师一改之前的跋扈,苦着一张脸,嘴巴瘪了起来。
“都是我的错,是我一时糊涂,我不是人!可现在这个世道,我家里的三个孩子都快养不活了,老婆马上又就要生第四个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你要养育妻子和四个孩子,还把钱拿去赌博?”
“不然怎么办?我在船上赚的钱根本不够花!谁让我没本事呢?”
厨师一边抹眼泪一边说着自己的遭遇,声音里透出哭腔,东北沦陷之时,炸弹击中了他们家的房子,一家人流离失所,只好举家逃难,现在眼看着一家人快活不下去了。
厨师的听到这里,周曦沐颇感意外,心中暗自感叹,这又是一个乱世中的苦命人,之前对他的憎恶顿时轻了很多,一时间默然无语。这时白莳芳扯了扯周曦沐的袖子,周曦沐回头看她,发现她也在默默垂泪。
“算了吧,他也真的很可怜。”
一个对你拔刀相向过的人,是做不成朋友的。
周曦沐不是不想把厨师移送法办,只是白莳芳让他得饶人处且饶人,她说没有人愿意干这种不义的勾当,都是被逼无奈。
厨师把偷盗的赃物都交了出来,周曦沐帮他悉数物归原主。虽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船长,但周曦沐逼着他写了一封认罪书,还按了手印,以防日后他再生事端。当风波过后,周曦沐只是觉得唏嘘,当最基本的生存都不能保障,人是真的会变成野兽的。
后续的旅途,平淡而顺遂,只是白莳芳时常晕船,周曦沐时常带她到甲板上吹风,抚着她的背,希望能让她觉得好受一点。经过多日的煎熬,轮船终于到达了汉口,夫妻二人在这里再乘汽车到长沙,汽车整日的颠簸和熏人的汽油味道让两人苦不堪言,走了一个多月,终于在10月28日这天踏上了长沙的土地。
第十九章 巧克力味的初遇
从武昌到长沙的火车上,胡承荫的位置在车厢的最前面,车厢挤满了人,彼此却几乎不交谈,每个人都因为内心的惶恐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车厢内只不时地响起孩子的哭闹声、大人不耐烦的咒骂声和沉睡的人发出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即便是有这些声响,车厢内的气氛还是让人感觉非常压抑,车上的每个人都是逃难的人,他们都看不到自己的明天。
家园被炸的景象刺激着胡承荫,前途未卜的求学之路也让他心事重重,他看着满车逃难的人群,个个面有菜色,狼狈不堪,只能把目光转向窗外的风景,内心却宛如一团乱麻,他知道,安稳快乐的日子至此一去不复返了。
一天夜里,一个孩子哭闹不止,怎么哄都哄不好,一个中年男人不耐烦,破口大骂起来,孩子的妈妈实在没有办法,忍不住低声啜泣,胡承荫这时听到一个温柔清亮的声音响起。
“小弟弟不要哭啦,姐姐把这块巧克力给你吃好不好啊?”
这温柔清亮的声音十分动听,一下子钻进了胡承荫的耳中,他忍不住站起身来,循声望去,看到他正前方第三排靠窗的座位上的一个女孩,此刻她正在剥着一块高档巧克力的锡箔纸,把巧克力掰下来送进哭闹孩子的口中,那孩子立马就止住了哭声。
胡承荫之后每一次想起他和楚青恬的初遇,都觉得她太美好太耀眼,在车厢昏暗闪烁的灯光下,在满车倦怠和仓皇的面孔中,楚青恬的脸似乎散发出柔和的光芒。这光芒直直地照进了胡承荫的心,让他甘愿一生沉溺其中,不愿醒来。似乎是感应到了胡承荫炽烈的眼神,楚青恬向他这边看了一眼,胡承荫赶忙把眼睛垂下来,生怕被她发现。
楚青恬把一整块巧克力都给了孩子的妈妈,她受宠若惊地推迟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接受了。楚青恬看到孩子吃着巧克力满足的样子,难得地露出了笑容,自从她离开上海,她已经好久没有笑过了。
楚青恬出身上海的外交官家庭,父亲常驻比利时,楚青恬继承了父亲的语言天分,英文和法文都说得极好,楚青恬自幼就是洋娃娃一般的美女,且是家中独女。楚青恬自幼丧母,父亲在她八岁时续弦,继母在她十岁时生下一个弟弟。但父亲不仅没有重男轻女,反而是格外地宠爱楚青恬。在中学时期楚青恬还曾跟随父亲游历了欧洲各国。随着年岁渐长,出落得日渐出众的外貌和不凡的见识让沪上都知道了楚家有一个如此美丽动人的大小姐,最让人称羡的,是楚青恬有一个造物主恩赐的好歌喉,你听过她歌唱的人无不为之沉醉。楚青恬还自幼研习芭蕾,跟着严苛的俄罗斯流亡舞蹈家学习了十几年,举手投足都似白天鹅一般优雅。
楚青恬自幼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但因为父亲长期旅居国外,即便时常与爱女书信来往,仍旧让她觉得自己有孤苦无依之感,养成了敏感纤细的个性。楚青恬一直盼着自己能到父亲身边去,所以特别希望能出国留学,父亲楚秉常觉得女儿中学毕业就出国太早,应该先在国内打下扎实的国学根基,就让她报考自己的母校北京大学外文系,等大学毕业再出国读硕士也来得及。
谁知道楚青恬在北大刚念了一年,七七事变就爆发了,紧跟着北平就沦陷了,其时楚青恬正在上海过暑假,父亲因为突来的战事无法归国,发电报来嘱咐他们务必珍重,他会想尽办法跟他们团圆。弟弟未满十岁尚且顽皮,继母又整日哭哭啼啼,家里整日愁云惨雾,所以当楚青恬在报上看到长沙临时大学成立的消息,着实松了一口气,赶紧打点行装上路了。
楚青恬先从上海坐船经过南通,之后沿长江一路到汉口,再渡江到武昌坐火车去长沙。因为战争的爆发,家中的佣人老早就逃回老家了,继母有几个留在身边的佣人,自己支应着已经是困难,自然不可能匀出来一个送她。一路上孤身一人,楚青恬百般戒备,千般小心,生怕有人对自己图谋不轨,所以当她发觉前排有个小伙子总是回头看自己,还朝她笑,她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只好刻意回避他的目光,看向窗外。
胡承荫心里却琢磨着怎么能跟这个善良美丽的女孩说上一句话,可是车厢里太过拥挤,连过道上都站满了逃难的人,这实在不是一个结识新朋友的好时机,而且他这样贸然去跟她一个女孩子说话,可能她会觉得被冒犯。想来想去,胡承荫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火车一路向西,太阳也渐渐西沉,黑夜来到了。
胡承荫揣着各式各样的念头睡去了,沉入了一个美丽的梦境。睡梦中他依然在火车上,只是这火车车厢跟现实中陈旧破烂满是流民的火车不同,十分高档,每个车窗都用蓝色丝绒的窗帘装饰,窗前还摆着美丽的花卉,但最让胡承荫欣喜的是,此刻坐在他对面的正是楚青恬,正在微笑地看着他。
第二十章 火车顶上的搏斗
胡承荫环顾四周,发现整个车厢里只有他和楚青恬两个人,不知哪里传来了悦耳的古典音乐,胡承荫不觉脸红了,赶紧看向窗外,正在手足无措的时候,楚青恬羞怯地向他搭话了:
“公子,小女孤身一人,前路想与公子结伴而行,不知可否?”
楚青恬以地道的京剧念白的方式问出了这句话,胡承荫惊地还来不及回话,就被车厢内的吵闹声惊醒了。
因为怕露富,楚青恬出门只敢穿几年前的旧衣服,却没想到因为一块巧克力暴露了自己富家小姐的身份,成为了车上惯偷的目标。到了后半夜,舟车劳顿,人难免疲乏,加之正值夏天,车厢窗户狭小,乘客过多,车厢内就好像一个蒸笼,每个人都汗流浃背,在逼仄的空间里昏昏沉沉地苦熬着。一个矮小的男人趁着她打盹的时候经过楚青恬身边,之前楚青恬一直把皮包抱在怀里,因为包里面装着楚青恬所有的财物,分量很重,压得两腿酸麻,楚青恬就把皮包放在了座椅上,用一只手扶着。那个男人试图偷偷把皮包偷偷拎走,楚青恬睡觉很轻,男人刚拉住包的提手就被她发现了,但事发突然她根本抢不过,仅拉扯了一下,那矮个子男人抓着包就跑,楚青恬立马大喊着追了上去:
“抓小偷啊!抓小偷啊!我的包被偷了!”
胡承荫睡觉也很轻,听到楚青恬的叫声他就立马起身跟着楚青恬追了过去。楚青恬跑了一会儿就跑不动了,胡承荫跑到她身边,对她说:
“你在这儿等着,我帮你把包找回来。”
楚青恬喘着气闪到一边,胡承荫飞快地追了上去。
那小偷这一节节车厢跑下来,吵醒了许多乘客,大家都不知所措的样子,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胡承荫一边跑一边大喊:
“那个人是小偷,快帮我抓住他!”
胡承荫喊破了喉咙,依旧没有人肯帮他,在这个离乱的世道,每个人都怕惹祸上身,所以都选择明哲保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胡承荫就这么一直追到了最后一节车厢,发现车门居然被打开了,凉风呼呼地灌了进来,胡承荫鼓起勇气,沿着车厢上的铁栏杆一路爬到车顶,果然看到了那个贼。此刻他正翻捡着包里的东西,瞬间大喜过望,他从包里拿出一根金条,还放在嘴里咬了咬,忍不住自言自语道:
“我就说那小妮子有钱,这下可发了!”
刚说完,金条还来不及放回包里,就看到胡承荫爬上了车顶。
这夜天气很好,满天繁星,银色的月光洒满大地,胡承荫借着月光打量眼前这个身材虽然比自己矮很多,但明显比自己壮硕很多的中年男子,估算着如果打起来自己有几成胜算,形势不容乐观。
胡承荫从小到大耍的都是嘴皮子功夫,再加上他天生为人活泛,很少跟人起冲突。因为爸爸是开饭馆的,胡承荫自幼跟三教九流都接触过,其中颇有一些会拳脚功夫的,但他就是个好说话的和善人儿,自打生下来就没跟什么人打过架,说不心虚那是假的,也只好硬着头皮喊道:
“快把包给我!”
“有本事你就过来拿啊!”
“那个包是人家姑娘的,被你给偷了,你赶快还回来!”
“我要是不给呢!”
胡承荫脑子里转了八千两百个主意,全都行不通,自己再巧舌如簧,在那一兜子金条面前,也变得苍白得没有一点说服力。
只能硬抢了吗?
胡承荫猛地朝那贼飞扑过去,用手死死拽住皮包的把手,那人腾出一只手对着胡承荫的脸揍了一拳,胡承荫顿时觉得脑瓜子嗡嗡响,嘴里有了血腥味,他怀疑自己的牙齿是不是被打掉了。但他顾不得这些,还是坚持没有撒手。
让那个胡承荫没料到的是,那贼亮出了刀子,朝他刺了过来,他本能地松开了手,加上火车车身正在转弯,那贼失去重心向后倒去,险些从车顶掉下去,刀子掉落在离胡承荫不远的地方,胡承荫把刀捡了起来,牢牢抓在手里。形势突然发生逆转,那贼瘫坐在地,一动也不敢动。
“大哥,我看你也不像坏人,肯定是家里头老婆孩子等你找钱回去呢,对吧?这年头要不是吃不上饭谁想干这事儿,是不是?”
那贼的表情有些松动,仍是死死抓住皮包不撒手。
“大哥,你手里那包也是人家姑娘的全部家当了,你这一下子都给人拿走了,让她以后可怎么办哪?要不咱们打个商量,这包里面的钱咱们对半分行吗?”
“你是谁啊,我凭什么听你的?”
“我是谁不重要,你把钱还给那姑娘,咱们都好说,咱们都还得坐这趟车不是吗?”
那贼转了转眼珠子,从包里抽出一根金条,递给胡承荫,胡承荫伸手去拿,刚揣到怀里,没想到被那贼一把攥住了手腕子,胡承荫手一麻,刀子瞬间脱了手,那贼借力直接一搡,就要把他推下车去。
胡承荫失去了重心,一头向车下栽了下去,手里的刀子也掉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还好胡承荫眼疾手快抓住了车厢上的扶手,捡回了一条命。胡承荫麻杆儿似的两只胳膊吊着全身的重量,因为身高腿长,只能拼命蜷起双腿,否则双脚占了地,用不了多久就被磨没了。胡承荫意识到自己真的到了命悬一线的境地,心里叫苦不迭,自己怎么就这么嫩呢?还想着跟贼打商量,可要是真让他对着那贼的心窝子攮上一刀,他还真下不去手。
那贼本来可以跑掉了,胡承荫一点办法都没有,可他偏偏舍不得胡承荫口袋里那根金条,从车顶下来去翻胡承荫的口袋,胡承荫支撑太久,双手马上就要支持不住了,没想到那贼也下来了,还身手往他怀里探去。胡承荫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瞅准机会抓住他的胳膊,用尽全身的力气一跃攀在了那贼的身上,那贼意识到要掉下车的危险,手忙脚乱地往上爬,胡承荫趁势重新翻回车顶。
胡承荫小时候在劝业场是人见人爱的小孩,下到贩夫走卒,上到达官显贵,都十分喜欢他。胡承荫凭借一张巧嘴,哄得那些耍把式的叔叔大爷教了他一些一招制敌的功夫,本来多年都没有使了,他都以为自己忘了,谁知道眼前的危急时刻竟然瞬间唤醒了他的肌肉记忆。
之前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胡承荫这回可没一点客气,几招下来形势就发生了大逆转,等胡承荫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在车顶牢牢抓着包带,那贼双脚悬空,双手也牢牢抓着包带,胡承荫只要松手,一人一包就会直接坠落山涧,胡承荫看到那贼仰望自己的双眼,他从中看到了许多东西,有哀求,有不甘,还有悔恨。
胡承荫知道,从火车上掉下去即便不死,也会摔成残疾,他想把那贼拉上来,即便他曾经对自己拔刀相向,想要至自己于死地,他也不想让他死,因为他做的这一切,也只是为了活下去。僵持中,胡承荫的双臂已经耗尽了力气,实在无法把他拉上来,正在犹豫之时,只觉得手上一阵剧痛,发现那贼在恶狠狠地咬他的手,双手已被他咬得鲜血淋漓,生理本能让胡承荫不由得松开了手。
月光下映衬着那人的脸色如雪般惨白,胡承荫看着他不断向下坠落,重重地跌落在地,如面袋子一样在地上翻滚了几下,终于停了下来。目之所及的时候,胡承荫死死地盯着他,可是一直到他消失在胡承荫的视线之时,始终一动不动。
好像死了一样。
胡承荫仰面朝天躺在车顶上,仰望满天繁星和一轮圆月。
看来明天是个好天气啊!
胡承荫自幼的教育是要学会笑脸迎人,与人为善,没想到刚刚踏出家门,这个流离乱世就给他上了一课,把他以往的生活和信念撕开了一道血口子,再也缝不起来。
胡承荫的胸膛起伏着,他想着那贼最后看着他的眼神,他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拿到钱,他只有这一个选择,他掉下车去,也许会摔死,也许不会。但如果拿不到钱,他肯定会饿死吧。想到这里,胡承荫觉得很意外,他竟然发自内心地希望那个贼活下来。
胡承荫又想起那个美丽女孩的脸,她一定会失望吧?不过是萍水相逢而已,他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不忍心看她皱眉,舍不得她哭。胡承荫哑然失笑,自言自语道:
“你可真是没救了。”
楚青恬很想哭。
她忍了又忍还是红了眼眶,泪水完全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楚青恬赶忙拿出手帕擦掉泪水,环顾四周,却发现根本没有人注意她,似乎所有人都忘了车厢里的风波,或者说努力让自己忘掉。他们形容憔悴,神情惶然,每个人都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睡去,实在无心去管别人的闲事。
楚青恬这一辈子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离家奔波的这几日,因为她没能买到二等车厢的车票,只能在拥挤逼仄的三等车厢忍受着火车窗口飘进的煤灰,忍受着地上乱窜的蟑螂和老鼠,忍受着乘客身上散发出的阵阵异味,忍受着污秽遍地的卫生间。这一切让楚青恬特别想念她馨香的房间,想念干净的床单,想念丰富的早餐,想念那架她每日都会弹奏的钢琴,然而这一切都已经离她远去了,她能随身携带的关于往昔生活的证明,只有一双芭蕾舞鞋,也被偷走了。
那个瘦高的男孩能帮她把包找回来吗?看他的样子,应该跟自己年龄相仿,可能也是学生吧?不管找不找得回来,自己都应该谢谢他。
楚青恬胡思乱想了许久,回过神来,发现胡承荫站在不远处的过道上看着她,一脸为难的样子,楚青恬明白了。
“对不起,没帮你把包找回来。”
楚青恬刚想回答,突然发现胡承荫的手上都是血。
“你的手受伤了!快给我看看!”
楚青恬顾不得男女之间的避讳,双手抓起了胡承荫的手,胡承荫的脸腾地红了,他可以感受到楚青恬的手冰凉柔滑的触感,不自在地把手抽了回来。
“小伤,没事儿。”
“这么大的口子,怎么能说是小伤?”
“没事儿,我刚才自己不小心刮的。”
“这伤口应该马上消毒包扎,不然有可能会感染,搞不好会得破伤风的。”
“没事儿,我皮糙肉厚,死不了。”胡承荫想,这兵荒马乱的,上哪儿去包扎啊?
只见楚青恬从座位底下拖出一个大皮箱,皮箱没有上锁,里面没有值钱的东西,尽是些衣物等日常用品,还有一个小小的医药箱。
楚青恬打开医药箱,熟练地取出酒精、纱布,让胡承荫举起受伤的手,认真消毒包扎起来。楚青恬的动作很轻,虽然有酒精的刺激,胡承荫竟然不觉得很疼。他忍不住偷看楚青恬小心翼翼地给自己包扎的样子,她的脸凑得很近,他的手可以清晰地感应到楚青恬温热的呼吸,突然觉得脸颊发热,心跳加快,赶忙把眼光移开。
楚青恬包扎好胡承荫的伤口,抬起眼睛认真的看着胡承荫。
“还没有好好跟你道谢,整个车厢的人,只有你肯帮我,谢谢你。”
“你可别谢我了,忙活了半天,什么忙也没帮上。”
楚青恬突然正式地道谢让那个胡承荫不知所措起来。
“你身体没事吧,还有没有哪里受伤了?”
“没事儿,一点儿事儿没有,你看我这不是活蹦乱跳的吗?”
胡承荫说完还在地上蹦跶了两下,楚青恬看他那笑嘻嘻的样子,也就没继续追问,看着他那一身脏污的狼狈,衬衫的肩部都裂开了,手上的伤口上有很深的牙印儿,她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你去长沙干什么,是去读书吗?”
“哎呀,我一直都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胡承荫,南开大学机械系二年级的,之前看到报上通知,说北大、清华和南开在长沙成立了临时大学,就赶过来了。你呢,也是去长沙读书的吗?”
“嗯,我叫楚青恬,北京大学外文系二年级的,我也是去临时大学读书的。”
“那真太巧了,我们以后就是同学了!你放心,我会一路护送你安全到学校的。”
胡承荫信誓旦旦地保证过后,恋恋不舍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火车一直微微地摇晃着,胡承荫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没想到那个美丽的女孩以后就是自己的同学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以后自己可以经常看到她了?一想到这里,胡承荫就忘却了之前所受的所有苦处,未来似乎也变得让人期待起来。
天不知不觉亮了,乘客们开始活动了起来,有洗漱的,有吃饭的,车厢里热闹了许多。胡承荫走到楚青恬身边,发现她的眼睛红肿得特别明显,显然昨天夜里她又偷偷哭过了。
“走吧,我们去餐车吃饭去。”
“没事,我不饿。”
楚青恬不是不饿,而是饿得很,可是现在的她已经身无分文了。
然而刚说完,她的肚子就不受控制地咕噜咕噜响了起来。
胡承荫看了看楚青恬的肚子,又看了看楚青恬的脸,她的脸像苹果一样红,胡承荫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胡承荫之前在车上的几顿饭都是啃着自带的干粮度过的,他本来的钱就不多,花钱特别节省,所以到现在,他连餐车什么样都没见过,更不知道餐车的相关规定,所以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大出血带楚青恬大吃一顿的时候,却得知三等车厢的乘客无权进入餐车,站在餐车门口的胡承荫气不过,直接跟乘务员理论起来: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通情理?凭什么三等车厢的顾客就不能进餐车?三等车厢的客人就不是人吗?”
“不好意思,这是我们的规定,餐车只对一等和二等车厢的乘客开放。”
“你是不是担心我们吃不起啊,放心,我钱多着呢,我今天就要在这里请这位姑娘吃饭!”
“不好意思,这是我们的规定,而且餐车里已经坐满了。”
胡承荫探头向餐车内看去,的确所有的座位上都坐满了人,看着楚青恬失望的样子,胡承荫从包里掏出一个馒头,这是他仅剩的一个馒头了,一直没舍得吃,他把馒头放在了楚青恬的手中。
“没事儿,先吃个馒头顶一顶啊。”
“那你怎么办?”
“我不饿,昨天晚上我吃了六个馒头,吃撑了。”
两人失望地离开了餐车,楚青恬把馒头掰开一人一半,两人三口两口就吃了,捱到中午的时候,两人已经饿到前胸贴后背了,火车停在了一个不知名的小车站,胡承荫往窗外一看,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跟我来,我们有吃的了!”
胡承荫和楚青恬下了车,发现月台不是一般地热闹,火车的每一个窗口都围着一些兜售食物的老百姓,每个人都提着竹篮向车内的乘客推销自己的东西,乘客和小贩乐此不疲、热火朝天地讨价还后,许多三等车厢的乘客趁此机会买了许多食物。
因为火车的速度很慢,很多时候不知为何在每一站停靠的时间都不固定,有时可长达半小时以上,加之车内环境逼仄,空气滞闷,许多人都走出车厢来放风,抻抻懒腰,活动活动筋骨。
胡承荫和楚青恬正饿着,两人一起走过去,还没等胡承荫张口,被小贩们团团围住,胡承荫和楚青恬被各种水果、馒头包子、烟酒卤肉围攻了,两人匆匆忙忙买了一兜子鸭梨、一串葡萄,一只烧鸡、一袋干粮,那些小贩太过热情,一副要把胡承荫口袋里的钱掏空的架势。
正在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突然发现远处隐隐传来机器的轰鸣声,他抬眼一看,远处几架飞机正朝着列车飞来,飞机机翼上各画着一个血红的红点,那是太阳旗的标志。
“日本飞机来了,大家赶紧躲起来!”
刚刚还兜售生意的小贩一拥而散,手忙脚乱地跑到附近的民房墙壁后躲避,车内的乘客都缩回头去,躲在座位下面、蹲在列车的过道里。飞机的轰鸣声越来越近,只听得一阵子弹打在铁皮上的声音,听来让人寒毛直竖。车厢内一片寂静,大家都在屏息凝神地等待着危险过去,飞机的轰鸣声越来越远,一直到听不见,大家才直起腰来,胡承荫这才意识到自己把楚青恬紧紧搂在怀里,他慌张地把楚青恬松开,不敢看他,只将头伸向窗外,看到月台上一片狼藉,散落着各种吃食和水果,有几个西瓜不知被谁踩得七零八落,汁液满地。惊魂未定的摊贩小心翼翼地回到月台上,挑拣着自己遗落的东西。
胡承荫从窗口缩回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胳膊有些疼,他的袖子被血洇红了一片,脱下衣服才发现一道血痕,再看车厢内的座椅上有一个清晰的弹孔,子弹是擦着胡承荫的胳膊打进去的。楚青恬看着那伤口,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掏出手帕想要为胡承荫擦拭,被胡承荫挡住了。
“没有大碍,就擦破点儿皮儿。”
“谢谢你,是不是很疼啊?”
胡承荫使劲儿摇摇头。
“一点儿也不疼。”
lwxiaoshuo.org 第二十一章 劫后余生
胡承荫回到楚青恬身边,她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他:
“火车什么时候开?”
轰炸之后的火车迟迟没有开动,大家一直在等,一直在问,有一些人等的不耐烦,就直接下车离开了,也有一些人担心还会有日机来轰炸,也跟着下了车。
“看来我们得自己想办法去长沙了。”胡承荫对楚青恬说。
楚青恬点了点头,两人一起下了车。
胡承荫刚才在车站的办公室里找到了一张地图,发现前面不远就是岳阳站,距离长沙大概还有二百多里地,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一路走过去了,胡承荫把眼下的困境跟楚青恬说了,楚青恬也支持她的决定。
两个人完全不认路,只能沿着铁轨的方向走,远离了车站,举目四望一片荒凉,只有树林和农田,看不到一户人家,甚至连耕牛都看不到一只。
荒凉的周遭和惊魂未定的心境让两人一路都沉默无语,胡承荫缓缓迈步,他感受着耳后温热的呼吸,心里涌起强烈的责任感。他在心里默默发誓,无论如何,自己一定要保护好他身边的人。
自幼楚青恬就拥有超出常人的纤细和敏感,孤寂的成长经历让她注定比同龄人早熟,她又怎么会不知道胡承荫的心意呢?他无时无刻不在关注她的炽热眼神,他为了帮她找回财物受的伤,她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知道有人如此地关爱着自己,她并未觉得理所当然,反而觉得不知所措。优渥的家境和羞涩内敛的个性让楚青恬一直和男性都缺少深入的接触,她没有爱上过什么人,并不知道真正爱上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她不知道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接受胡承荫的好到底对不对……
算了,不要再想了。
楚青恬使劲儿摇了摇头,她现在只盼望着两人能顺利到长沙。
两人沿着铁轨并肩前行,不知不觉,太阳快要落山了,胡承荫踩着楚青恬在地上被夕阳拉长的影子,心中百感交集,这几日涌动于心的情愫他又怎能忽略,但夹杂在这充斥着血色的旅途中着实让他无力招架。
他喜欢这个女孩,一见钟情那种喜欢。他忍不住对她好,不忍心看她流眼泪,更不能让她受伤,这种感情强烈到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无法梳理,无法沉淀,起码现在不能。
惊魂未定、各怀心事的两人沉默地走着,从黄昏走到夜晚,终于看到远处了远处的炊烟和昏黄的灯光,胡承荫指着远处夜幕中房屋依稀的轮廓,特别激动地看向楚青恬:
“你看,前面有人家,我们有救啦!”
胡承荫兴奋地向前跑去,转头才发现楚青恬在一瘸一拐地忍痛向前挪动着双脚,赶忙又跑了回来,蹲在楚青恬的脚前。
“你怎么了?脚受伤了?”
“没事儿,被鞋子磨破了一点儿,不碍事的。”
“要不我背着你走吧?”胡承荫说完蹲在楚青恬身前。
楚青恬连连摇头。
“那,那你扶着我吧,这样会好走一点儿。”胡承荫伸出了手。
“不用了,也不是很疼。”楚青恬没有接那只手,一个人向前走去,胡承荫低头笑了一下,抬起那只被冷落的手,挠了挠头。
许是老天爷不忍再让他们再经历更多的坎坷和磨难,他们上门的那户人家十分善良淳朴,不仅让他们吃了一顿热乎乎的饭(虽然只有红薯),晚上还能在牲口棚的干草堆里睡上一晚,他们已经心满意足了。
吃完饭胡承荫向那家的农妇借了一根缝衣针,在灶坑的火焰里烧了烧,却看到楚青恬已经坐在干草堆上脱下了鞋,袜子刚刚脱了一半,可以看出脚跟上方被磨出了一个豌豆大的血泡,楚青恬看到胡承荫盯着自己的脚,不好意思地赶紧把袜子穿上了。
胡承荫蹲在楚青恬的脚前,楚青恬的脚十分小巧,黑色的皮鞋里面穿着白色的短袜,袜子的边沿还绣着蕾丝花边,十分精致,胡承荫的脸涨红了。
“我刚刚跟房东借了针,帮你把血泡挑了吧。”
楚青恬赶忙羞涩地缩回了脚。
“不用了,不用了,我休息一下就行了,明天就好了。”
“那么大的血泡,如果你今天不处理的话,明天肯定走不了路了。”
楚青恬只能红着脸,脱了袜子,把脚伸了出去。
“放心,不疼的!”
胡承荫轻轻扶住楚青恬的脚,这么大的血泡,这一路上的疼痛可想而知了。
只见胡承荫拿出刚才跟农妇借的针,给楚青恬两只脚挑了水泡。
“明天估计就会好了。”
第二天早上,胡承荫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两团棉花,让楚青恬塞进袜子里。楚青恬穿好鞋试着走了几步,脚和坚硬的皮鞋之间有柔软的棉花做缓冲,虽然水泡仍旧有些疼痛,但比以前要舒服许多。
虽然胡承荫跟楚青恬说要走到长沙去,但时间已到深秋,湖南的天气阴晴不定,渐渐转凉,步行去长沙实在是下下之选。沿途胡承荫四处跟人打听,终于遇上了一个跑船的本地人,那人认识红船局的管事。所谓红船就是专门营救失事船只的救生船,船内用许多大石头压舱,行船极稳,速度极慢,那管事在船上塞两个人就是捎带脚的事儿,可这年头所有人都是“无利不起早”,胡承荫给了十块钱做路费,那管事的还嫌少,胡承荫好说歹说,那人终于让他们上了船。
红船形似古代的帆船,船上有四个水手,一路沿着湘江逆流向上游的长沙进发。本以为又是一段艰苦的旅途,没想到胡承荫和楚青恬却陶醉在湘江两岸的美景之中。“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虽然没有“猿声”,也离“轻舟”差了十万八千里,旅途中曾经所有艰辛和沉痛的经历都随着这移步换景、连绵不绝的画卷徐徐展开被抛诸脑后。
楚青恬被江景深深感动了,她双手扶在船舷上,眼睛都舍不得眨,多日流离迁徙的不易和国破家亡的惨痛似乎在这一瞬间得到了些许的慰藉,不知何时,泪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嘴角却是上扬的。楚青恬出神地看着眼前雾蒙蒙的山、清澈翠绿的水,而有人却站在远处,视山水于无物,只是出神地看着她。胡承荫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包里拿出一路细心收藏的相机,偷偷对着楚青恬按下了快门。可是没拍几张就没有胶卷了,胡承荫十分遗憾,只好默默把相机收了起来。
因为是逆水行舟,加上船体笨重,红船晓行夜宿,一直在江上行驶了五天,1937年10月20日,胡承荫和楚青恬终于踏上了长沙的土地。下了船胡承荫和楚青恬一下子就被长沙城热闹的市井民情所感染,走到哪里都新鲜。
晌午时分,两人去一个街边小摊吃饭,一个三十几岁的女掌柜肩上搭着个毛巾,手脚利落地拿走桌上的空碗,帮他们抹干净桌上的污秽,用浓郁爽利的湖南话大声问他们要吃什么,胡承荫初来乍到,也听不懂他说的话,更不知道吃什么,于是指了指邻桌的湖南老百姓吃的米粉。女掌柜也不问他们吃不吃辣,不一会儿就端上来两碗米粉,上面红彤彤地盖满了辣椒。胡承荫和楚青恬一个天津人,一个上海人,之前都没有经过如此辛辣的洗礼,吃得苦不堪言,楚青恬吃了一半就放下了筷子,大口喝水。胡承荫也吃得大汗淋漓,他实在是饿得很了,很快一碗米粉就见了底,倒是于痛苦中吃出了些许快意来。
胡承荫一路走来,见过太多意见没有见过的风土人情,不得不感慨世界之大。以前在老家的时候很少有女人抛头露面出来工作的,商店或饭馆的服务员大多是男性,胡承荫自己家开饭馆,他妈也很少到店里帮忙,即便是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也只是在后厨帮忙,很少在店里跑堂。胡承荫仔细留心观察,发现这里许多饭馆儿和小店都有女人在工作,胡承荫看着十分稀奇。
吃饱喝足之后胡承荫付了账,现在他的兜里真是比脸还干净了,好在接下来的事情就容易了。胡承荫拿着登载招生启事的报纸沿路打听,两人终于来到了长沙临时大学所在地——位于韭菜园一号的圣经学校。
圣经学校是由美国教会创办的,有三层正楼一座,宿舍三座。这里是由教育部和湖南省教育厅事先租定的,正楼作为教室、实验室、理学院、法商学院、工学院土木系上课的教室。三座宿舍一部分用作办公室,一部分供单身教职员住宿。校舍空间相对宽敞,而且大礼堂下面有一个面积很大的地下室,可以作为防空洞让临大师生躲避敌机投下的炸弹。此外,长沙临大还租用了陆军四十九标营房三座,作为男生宿舍,租用了涵德女校楼房一座,作为女生宿舍。
胡承荫和楚青恬先去了学生登记处,两人拿出了各自的学生证,在登记处进行了登记,楚青恬正式登记为长沙临大外国语文系二年级新生,而胡承荫则登记为工学院机械工程学系的二年级新生。
即便是租借了这许多校舍还远远不够容纳长沙临大的所有院系。让胡承荫和楚青恬没想到的,两人千里迢迢赶到的圣经学校竟也不是自己上课的地方,而两人学院的所在地,甚至不在长沙市区。早在10月15日,长沙临大常委会第十一次会议就决定了文学院设在衡山半山腰的圣经学校南岳分校,距离南岳有三四十里。南岳分校定在11月15号开学,19号正式开课。楚青恬看了一下登记簿,自己是在文学院登记的第83个学生。
而胡承荫所在的工学院则全部寄宿在位于岳麓山的湖南大学,因为清华大学各院系虽然从1935年就陆续运出了许多仪器设备和书籍,悉数存放在汉口,但是因为事出匆忙,尚未来得及将设备从汉口运到长沙,因此只能借用湖南大学的设备和教室上课。这就意味着,胡承荫和楚青恬马上就要分开了。胡承荫之前还幻想着和楚青恬成为可以日日相见的同学,而现实却完全不如他心中所想。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长沙临大刚刚成立贷金委员会,从本学期的日常费用下节省出五千元作为贷金,用来帮助困苦学生。已经身无分文的胡承荫和楚青恬都在登记处领到了贷金,因为天津属于沦陷区,胡承荫领到了二十五元,而上海来的楚青恬则领到了十五元的贷金。说是贷金,其实就是无偿补助,不需要偿还的,这笔钱对于胡承荫和楚青恬来说,真的是雪中送炭了。
因为抗战刚刚开始,物价还没有大涨,胡承荫和楚青恬还不至于饿肚子,但他们也丝毫不敢乱花钱。虽然临大还没有正式开课,但学校的大食堂已经开放了,提前到校报到的师生都可以在此处解决一日三餐的温饱,但也只是温饱而已。每日早餐是一毛钱一顿的冷稀饭,午饭是两毛钱,美其名曰两菜一汤,也只是放了点盐的白菜萝卜,有时加几片肉已经算谢天谢地了。胡承荫家是开饭馆的,什么好吃的没吃过?楚青恬更不用说,锦衣玉食的生活从小过到大,整日里吃这些东西难免有些食不下咽,好在从老家到长沙的路上已经吃够了苦,每天能按时按点吃到饭,不饿肚子,他们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第二十二章 社会学的旁听生
长沙临时大学报到日期截止到1937年11月24日,11月25日开学。10月26日,赶到长沙的第一批长沙临时大学的师生们一起参加了在圣经学校的校本部举办的1937-1938年度第一学期开学典礼。
因为11月1日才正式上课,而文学院还有近一个月才开课,工学院的开课时间也较之本部更晚,所以两人得以在开学之前一起把整个长沙城好好地逛了一遍。胡承荫在长沙的照相馆买到了胶卷,给楚青恬拍了好多照片,连同之前在天津拍的照片一起冲洗了两份。
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候,楚青恬乘客车前往南岳分校,胡承荫为她送行。上车后,楚青恬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胡承荫在车下把装有照片的纸袋从窗口递给她,只见她抽出照片,许多照片都是胡承荫在她不经意之间偷拍的,不论是身处绿水青山的明媚之中还是市井巷弄的喧嚣之地,她青春逼人的脸上都有一种不知前路的迷惘和忧伤,那是她从没有看过的自己。
“拍的真好,谢谢你。”楚青恬觉得心里涌起一股暖意,但是除了“谢谢”,她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咱们也算患难之交了吧,你跟我客气什么呀?”
胡承荫目送满载的客车开远,楚青恬微笑着向他挥手告别,胡承荫看着她越来越小的身影,再也压抑不住心里的冲动,对着汽车大喊起来:
“楚青恬!我可以去看你吗?!”
楚青恬先是愣了一下,笑着点了点头。
终于,那辆载着心上人的客车再也看不见,胡承荫渐渐收敛了笑容,怅然若失之后,心里涌起一阵酸涩。这一路上,楚青恬对她说的最多的就是“谢谢”,这是十分有礼貌的两个字,也是“见外”的两个字。虽然这几日两人可以说得上是朝夕相处,但胡承荫并不觉得两人的距离较之初识有更进一步,他可以感受到楚青恬的对他的信赖,但相处时她仍固守着两人之间的距离,颇为生疏和客气。胡承荫很想要再拉近彼此的距离,然而已经没时间了。刚才一时冲动问出的那句话,也是因为不舍。他不想让她困扰,无奈管不住自己的心。
“路漫漫其修远兮……”他搔了搔少年头,自言自语道。
长沙临时大学文学院设在衡山半山腰的圣经学校分校,楚青恬到校后很快就被安排住进了女生宿舍,女生一共不到二十人,四人一个房间。她的室友另外三人全部来自清华,且之前就彼此熟识,只有她一人是北大的,虽然另外三人对她也十分友好,但楚青恬仍不时地感觉到孤单。
楚青恬之前有预料到教学条件会很差,没想到会这么差。11月15日第一天上课,没有教材、没有资料,甚至连上课的黑板都做不到一间教室一块,但所有的老师都是一流的老师,他们大多有丰富的学养和游学的经历,东西方文化融会贯通,他们头脑中的东西随便掏出一点,就够学生们消化好久了。
平静的生活环境让人产生了身处太平世道的错觉,可是刚刚开始上课,这错觉就被打破了。一个去长沙办事的同学带回了一张《长沙日报》,课间的时候拿出来跟同学们讨论,楚青恬一下就听到了“上海沦陷了”五个字,她顾不得别的,马上把报纸抢过来拿在手里,只见上面确确实实用大字刊载着“上海沦陷”四个大字,报道的内文详细介绍了11月12日中国军队撤出上海之后,上海沦陷的经过。在楚青恬看来,字字锥心。
这是真的,白纸黑字写着,不由得她不信。
这是一张11月12日当天的报纸,然而楚青恬看到这则报道,已经是五天后的事了。没有广播,没有报纸,这里与外界隔断了一切消息的来源,似乎成了被世界遗忘的角落。风景秀美,环境安逸,是求学的好地方,可是楚青恬却时刻担心着自己的父亲,他曾在信中说一定要回国与家人团聚,他现在在哪里呢?是否到了上海呢?如果他到了上海,那不是时刻处在危险之中吗?
南岳分校生活条件十分艰苦,住的地方有床无桌,学生们只能去教室自修,加之湖南秋冬阴雨连绵,天色整日阴沉沉的,房屋顶棚上长满了霉斑,更惨的是宿舍屋顶漏雨,时常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简直不胜其烦。
食堂的伙食也让人食不下咽,米饭里满是沙子,肉是时常臭的,蔬菜净是些楚青恬从来没有见过的草根树叶。唯一改善伙食的荷包蛋的供应,一桌八个人,分吃四个荷包蛋,这也是不是每天都有的。一段日子下来,楚青恬本来就心事重重,加上食不下咽,胃部时常隐隐作痛,本来纤细的身体更加清瘦了。
虽然生活条件艰苦,但衡山风景十分宜人,附近有白龙潭、水帘洞、祝融峰等名胜,课余时间楚青恬的舍友们时常拉着她去周遭的风景胜地徒步漫游,起初楚青恬拒绝了她们几次,但知道她们都是好意,想要帮她纾解烦闷的心情,也就跟着她们去了。深处群山环抱之中,满目皆苍翠,楚青恬顿觉自己宛如沧海一粟,心胸不由得开阔了,胸中的伤感也就排解了不少。
送走楚青恬的第二天,胡承荫也踏上了前往湖南大学的客车,开始了他长沙临大的学生生涯。机械系一共有十位教师,多是海外留学归来的学术精英,胡承荫的课业也十分繁重,一头扎在材料力学、静动力学、机械原理、热工学、测量学、水力学等专业学科里无法自拔,无暇他顾。
让胡承荫没有想到的是,即便学习生活如此充实,他还是时常会想到楚青恬,而且一个多月过去,随着时间的流逝,想她的次数反而越来越多了,甚至晚上做梦都时常梦见她。所以不需要花费多少力气,不需要无谓的挣扎,胡承荫就确认了一个事实:
胡承荫爱上了楚青恬。
同时胡承荫也确认了另一个事实:
楚青恬并不爱胡承荫。
认清现实之后,胡承荫没有犹豫多久,他本就是洒脱的人,反复思量之后,自知这份情感难以压抑,也就顺从自己的心了。他并不期望从楚青恬哪里得到什么,只是想看她笑,听她说话,对她好,他自认绝不会让她困扰。考虑清楚之后,他决定把自己从相思之苦中解脱出来。
机会来了。
12月上旬的时候,湖南大学的实验设备出现了故障,机械系的学生只能暂时停课,胡承荫片刻都没耽搁,马不停蹄地来到了衡山脚下。胡承荫绝对没有想到,此次衡山之旅,他本想追逐心中炽热难抑的爱情,结果却重新塑造了他的理想,完全改变了他之后的人生轨迹。
初到衡山的南岳分校,胡承荫暗自感叹在兵荒马乱的年代,竟然还有如此清幽的治学之地。他向校舍走去,远远就听到一个教室时不时传出笑声,气氛颇为热烈,不由得被吸引了过去,站在窗外偷看。
胡承荫看到整个教室里挤满了人,一个温文尔雅的老师站在讲台前,他身材中等,一身灰色条纹西装,带着一副黑色框架眼镜。他的相貌让胡承荫不由得想起评书里常说的”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张国字脸,额头很高,偏分的短发打理得一丝不苟,鼻宽嘴阔,黑框眼镜里的眼睛射出认真严谨又宽和温雅的光芒。他站在讲台上,颇有一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度,手势不多,声音柔和,旁征博引,妙语连珠,却没有任何卖弄的感觉,整个人散发出谦逊低调的气场。教室里没有大学里那种正规的大黑板,只有一个比棋盘略大的小黑板拴着麻绳孤零零地挂在教室前方正中的钉子上,颇显寒酸。但那老师却不以为然,时不时停下来在黑板上书写着教学重点,上面中英文夹杂,只见他笔力虬劲,字形洒脱,真是一手好字,尤其是华丽的花体英文更是让胡承荫过目难忘!他不由得站在窗外听得醉了,看得痴了。
“窗外那位同学,你进来吧。”
胡承荫回过神来,看到那老师在向自己招手,他指了指自己,老师点了点头,胡承荫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走进了教室。
“迟到了也别站在外面啊,现在没有座位了,你就站到后面听吧。”
胡承荫往后走去,眼睛不经意往班级里一扫,脸腾地红了。
他看到了楚青恬。
他本以为自己要费劲地打听一番呢,没想到这么快就碰上了,完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他感觉自己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楚青恬显然早就看到了她,脸上依旧是那个熟悉的微笑。只是这一个微笑,就让胡承荫觉得自己来得值了。
胡承荫刚刚坐定,那老师就继续在讲台上讲开了:
“《荀子?王制篇》中说:人力不如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谁能为我翻译这句话的意思吗?”
也许是想在心爱的人面前好好表现一番,胡承荫高高地举起了手。
那老师笑着对他点了点头,胡承荫站起身来:
“人,力气不如牛大,走路不如马快,而牛马却为人所用。这是为什么呢?就是人可以团结在一起,而动物不能。”
“说的不错。人是自然界最为复杂的动物,人与人之间的关联充满奥秘,这也是社会学最有魅力的地方。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胡承荫。”
那老师弯腰看了一下学生名单。
“我的学生名单里没有你啊!”
“老师,我是工学院机械工程学系的二年级新生,今天我只是来……旁听的。”
“孔子曰:有教无类,既然你对社会学感兴趣,随时欢迎你来旁听。我叫陈达,之前一直在清华大学社会学系任教,现在是战时,清华、北大、南开三校合并,社会学系和历史学系合并为历史社会学系。我现在是临大的老师,你们现在是临大的学生。大家能聚在一个教室里,实属难得。外面炮火连天,我们能有一个地方来研究学问,这中间凝聚了太多人的努力。虽然我们师生加在一起才百来号人,已是十分不易了。正因为如此,大家一定要珍惜这难得的学习机会,对知识严肃、认真的态度不能丢。”
陈达老师的话,让同学们心中涌起强烈的责任感,大家不由得沉默了,这让教室里的气氛显得有些沉重,陈达扫视了一圈,看着胡承荫说:
“胡承荫同学,以后上课可不要迟到了啊!在我们这儿上课也是遵循着“达尔文主义”的,课桌椅的资源就这么多,同学们上课之前都是要抢位子的,你要是来晚了,就只能罚站一节课了。”
“我知道了,谢谢老师。”胡承荫跟着同学们一起笑了起来。
“接下来我们继续上课,我们这门课叫‘人口问题’,今天是第一堂课,我们先不讲具体的内容,而是要给大家端正一下我们做学问的态度。社会学这门课,最讲求的就是实事求是,你所有的观点,都要有充分的数据和材料做支撑,最忌讳的就是主观臆断想当然。你有一分材料,便说一分话。有两分材料,便说两分话;有十一分材料,可以说九分话,但不可说十一分话。大家一定要记住。”
胡承荫虽然已经被陈老师的学养所折服,但他并不知道他就是现代中国人口学的开拓者,在三十年代初,陈达先生就已经开始研究人口问题,并明确主张节制生育,控制人口增长,一对夫妇最好只生一对子女,即实行“对等更替”,求得生存竞争的胜利,提高人民生活水平。
虽然之前在南开也念过一年书,但胡承荫从来没有去旁听过文科的课程,一门心思扎进专业课的学习中去,因为他不想让父亲失望。但这次的旁听在胡承荫的心中种下了一粒“社会学”的种子,这粒种子迅速膨胀并生根发芽,长成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
胡承荫自幼就喜欢与人打交道,对这个世界上各种各样的人以及这些人在一起组成的社会也抱有强烈的好奇心,但他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有一个学科竟然会如此对他的胃口。胡承荫沉醉在自己的遐想之中,连窗外校工敲响下课的撞钟声都没有听到。
楚青恬这时走到他身边,在他眼前挥了挥手,胡承荫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同学们都走的差不多了。
“下……下课了吗?我都没注意,对了,你不是外文系的吗?怎么来听社会学的课啊?”
“现在整个文学院老师和学生加起来不过百余人,老师们都主张“通才”教育,希望我们对文科的各个学科都有所了解,所以有课都是大家一起上的。”
“真好,社会学这门课真是太有意思了。”
“你喜欢听的话可以在这里多呆几天啊!”
“那敢情好啊!”胡承荫眼睛瞬间亮了。
楚青恬环顾四周,发现有一个身材瘦高的男同学没有走,正在座位上专心看书,便走了过去。
“贺础安同学……”
那男同学抬起头来,一身偏肥的大褂,厚重的眼镜遮掩了清秀的五官,看了看楚青恬。
“楚青恬同学,有什么事吗?”
“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他叫胡承荫,是机械系的,也是我们临大的同学,想在这里住几天,旁听一下我们的课,你们男生宿舍还有空位吗?”
“有啊,我们宿舍还有两个空床位,你就住在我们宿舍吧。”
胡承荫没想到住宿问题这么容易就得到解决了,马上伸出了手。
“贺础安同学你好,我叫胡承荫,天津人,叫我说什么好,真是太感谢你了!”
“你别客气,大家虽不是一个系的,但都是临大的同学,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们应该互相帮助的。”
胡承荫看着贺础安扶着眼镜一本正经说话的样子,不禁笑了出来,但马上把笑容敛去,还好贺础安的注意力又回到了书上面,没有看见。
第二十三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
1937年10月28日,周曦沐夫妇俩刚到长沙就去圣经学校报到了,办好必要的手续之后,两人马不停蹄地坐车赶往南岳分校,10月29日终于结束了一个多月的旅程,在教师宿舍里安顿下来。
因为距离正式上课还有半个月时间,奔波疲累的夫妇二人得以好好地休息了一下。虽然是休息,周曦沐依然尽心尽力地为即将到来的教学生活做准备。虽然手头并没有教材,但周曦沐还是凭借多年的功底,认真做了一学期的教学规划,精心准备了教案。
在周曦沐伏案工作的时间,白莳芳一点一滴地把他们简陋的住处装点得十分温馨。在她的巧手下,小小的房间里窗明几净,物什被摆放得井井有条,窗前的木桌上铺了一块白莳芳特意从北平带过来的红白格子花布,花布下摆垂坠着丝滑的流苏。桌上摆放了一个白莳芳从外面拾回的粗陶陶罐,精心洗净之后,在里面插满烂漫山野间采摘的花枝,曾经满布蛛网的简陋的房间充满了清新而温柔的气息。战事一天一个变,而且学校的名字也叫长沙“临时”大学,临时临时,也许用不了几日战火就会蔓延过来,但他的妻子却把每一天都当做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过,不肯敷衍,不会马虎。周曦沐真的没有办法不爱他的妻子,在她这里,浪漫和情调都是不需要花钱的,只要她愿意,即便在困窘又恶劣的生存环境下,她还是可以想出各种办法呈现出生活的诗意和美好,在这样的时代,实在是太难得了。
周曦沐感受到妻子的用心,也想为这个家做点什么。刚到十一月,山中虽有些凉,但气候还算宜人。于是他偷偷买了写生簿和画笔,天晴的日子带妻子去山中野游。当周曦沐将眼前的美景一笔一笔地呈现在画纸上时,白莳芳大为讶异。
“你从没告诉过我,你还会画画!”
“之前一直忙着学校里的事儿,很难有闲心拾起画笔,现在背井离乡的,反而有闲工夫好好画画了,也算是大不幸中的一个小安慰了。”
周曦沐没有告诉白莳芳,自从13岁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画过画了。
画画曾是他孤寂童年的良伴,他没有同龄的朋友,妈妈也长时间陷入自己的愁绪中,没心思理他。父亲不来的时候,他并无别的消遣,除了看书、下棋就是画画。精进学问和棋艺是他取悦父亲的功课,而画画则是他取悦自己的游戏。
父亲有一次偶然看到了他的画稿,觉得儿子颇有美术天分,还专门高薪聘请了一个留过洋的年轻画家来家中教他西方油画,他的画功因此突飞猛进。他最喜欢画的就是妈妈。开始时,妈妈是美的,也乐于当他的模特,他画了妈妈各种各样的姿态和神情,有凭栏凝望的落寞,有午睡时的慵懒,也有难得的欢欣。后来妈妈染上了毒瘾,面容逐渐枯槁,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就再也不愿当他的模特了。
在妈妈临死之前,逼着周曦沐在她面前把所有画她的画全部都烧了。周曦沐至今都还记得,因妈妈身体虚弱,只能在空寂的院落中央放上一张藤椅,她斜靠在椅背上,看着周曦沐小小的身躯因为伤心的抽噎微微地颤动,他把画堆在一处,像一座小山。之后在上面撒了一桶煤油,周曦沐攥着一盒火柴,迟迟不忍动作。这时候母亲突然从藤椅上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周曦沐身边,从他的掌心里抠出了那盒火柴,飞快地抽出一根火柴,在火柴盒上划着,扔到画作上,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地停顿。
周曦沐记得,那是深秋的一天,晴空万里,无云无风,寒冷却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的心里,让他无力招架,只能眼睁睁第看着。
画作瞬间就被点燃了,火苗直冲向天,烧过的画发出阵阵刺鼻的味道,屡屡黑烟随着热空气向上漂浮,四散开来。周曦沐永远不会忘记妈妈盯着那火焰时的眼神,那眼神空无一物,没有悲伤,没有愤怒,什么都没有,周曦沐觉得,当时的他虽然年幼,但他能读懂那个眼神。也许他望向火堆的,也是一样的眼神。
妈妈死后,周曦沐就搬到父亲家中,他的画笔画纸一样也没有带走,那之后,他再也没有画过画,回想起来,已经快二十年了。如今重新拿起画笔才发现,童子功居然还在。周曦沐画衡山的一草一木,画山间的溪流,画天上的流云,但他最为精雕细琢的,还是他画中的爱人。
每次写生归来,白莳芳都会把周曦沐的画作小心地展开压平,没有画框,她就把画作四周嵌上纸板,再贴在墙上,很快整个房间贴满了大大小小的画作,宛如画家的画室一般。房间最中央贴了一张白莳芳的半身像,画中人左手拿一束野花,右手撑在山石上,低头嗅花,十分动人。白莳芳开始觉得害羞,不让他贴,周曦沐却十分坚持,便只好随他去了。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周曦沐和白莳芳一转眼已经在长沙呆了半月有余。周曦沐已上过几日课了,对临大的教学节奏和生活氛围也已逐渐适应。到校的学生虽不足百人,老师也仅十几人,但大家学习的兴致却十分高昂,因为人少且校舍集中,师生之间的距离大大拉近了,每天师生都会在一起讨论学术问题,颇有古代书院的风范。
南岳分校的教室位于衡山脚下,而教职员宿舍却在半山腰,这就意味着每次上下山都要爬300多级台阶,开始时双腿难免酸痛,晚上的时候白莳芳会帮周曦沐轻轻地按摩腿部,然而时间一长,酸痛消失,周曦沐逐渐练就了在台阶上健步如飞的本事。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清晨,周曦沐在婉转的鸟鸣声中醒来,他把胳膊从被子里伸出来狠狠地伸了个懒腰,看到窗前妻子娴静的背影,只见白莳芳身着一件比较显腰身的旗袍,后背的线条十分美好,她低着头,双手伏案,专心地做着什么。虽然眼前这静谧的光景已见过多日,但他每每看到还是会觉得心头一暖,周曦沐不舍得起床,趴在枕头上看了半天。
周曦沐上午没课,因此难得可以任性地消磨晨光。时值深秋,山中寒意颇浓,还好被褥还算厚实,而且白莳芳在他的床前放了一个小小的炭火炉子,倒不觉得多冷。周曦沐起身走到妻子身后,默默从背后环抱住她,把头埋在她的肩上。
“早安,周太太。”
“周先生,你冷不防这样叫我,我还真的有些不习惯呢!”嘴上这样说着,白莳芳还是难掩笑意。
周曦沐仅穿一件单睡衣在地上站着,没一会儿就打了一大喷嚏。
“赶快把衣服穿上吧,当心着凉。”
周曦沐一边穿衣,一边看着妻子手上的活计,原来她不是在缝衣服,而是在仔仔细细地拆旗袍的硬领,她十分专注,用剪刀把细密的针脚一点一点挑开,生怕划破了衣服本身。
“莳芳,好好的旗袍,你拆它做什么啊?”
“这是秘密,不告诉你!”白莳芳露出狡黠的笑容,故意背过身去,不给周曦沐看。
周曦沐抚摸着妻子的肩膀,两人一路奔波,白莳芳清瘦了不少,在衡山住这么些日子虽然伙食依旧不好,但好在安全了,人的心定了,不用整天担惊受怕了,白莳芳的面色比之前红润了些,也长了一点肉,但仍旧十分单薄。
周曦沐正出神,白莳芳变魔术般地从旗袍的硬领里面取出五张折的整整齐齐的一百块法币,然后把钱摊开献宝似的放在周曦沐的眼前晃了晃。
“莳芳,你为何把钱缝进衣领里啊?”
“这是我出发前缝的,这方法是一个教授夫人告诉阮媛姐姐的,她又告诉了我。我当时就想着,现在兵荒马乱的,我们这一路上说不定会碰上什么事儿,虽然是一点小钱,万一途中落了难,也能拿来救个急。我缝进去的时候,自然是希望它永远都用不到,你看我们多走运,最后真的没有用到这个钱。我们搬到这儿以后我整天忙着忙那,就了这回事儿了,今天冷不丁想起来,就好像白捡了别人的钱似的。”
白莳芳一边说,一边认真把钱展平,放进了钱包里,脸上始终洋溢着周曦沐怎么看也看不够的笑意。
周曦沐看着妻子,觉得她极其可爱,又让人十分心疼。她曾是多么单纯的人啊,现实却逼着她未雨绸缪,逼着她仔细谨慎,逼着她思虑深沉,可经历过这一切之后,她就把一切磨难抛诸脑后,感恩知足。但周曦沐知道,作为一个丈夫,他没能尽到一个丈夫保护妻子的责任,他知道她这样说是不想让他伤心,但她越是这样,他就越不忍。
周曦沐紧紧抱住了白莳芳。
“莳芳,相信我,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担惊受怕了。”
“我知道,我知道。”白莳芳轻柔地摩挲着周曦沐的后背,一下,一下。
这天上课,周曦沐穿了从北平带过来的最好的一套西装,因为舟车劳顿,行李要一切从简,周曦沐只带了两套西装过来。喜欢穿西装是清华人不成文的传统,跟北大人喜欢穿长衫、南开人喜欢穿飞行员夹克一样,都颇能代表一个学校的气质。
穿好衬衫和西裤后,白莳芳走到周曦沐面前,亲手为他系上领带。周曦沐的身材颇为高大,白莳芳低头打领带的间隙,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自己的丈夫,她的内心也一直都在仰望着他。
“在我看来,曦沐兄旅途舟车劳顿,身材清瘦了些许,但仍不失为一个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美男子!”
“周太太你从来都不会这么赤裸裸地夸我的,虽然这是事实,可我都要脸红了!要不以后你每天都夸我几次,让我习惯习惯?”
谈笑间白莳芳已经熟练地把周曦沐的领带打好,之后用手正了正衣领下面的领带结,顺手把旁边的皮包塞进周曦沐的手里,把他推向门口。
“再夸你上课就快迟到了。”
周曦沐却扒着门框,偏偏不肯走。
“那……你亲我一下我就走。”
白莳芳摇摇头,在周曦沐的脸上亲了一下,他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周曦沐走石阶下山的时候兴之所至开始数起石阶的节数上,可是数着数着,就被山间的鸟鸣和溪流的声响转移了注意,就随意地作罢了。上课这几日,他深深被同学们渴求文化知识的热情所打动,有位置的没位置的,大家都挤在一起,本来深秋的长沙已经很冷,教室里因为人多,偏偏时常呈现出热气腾腾、其乐融融的景象。
这么想着,周曦沐就加快脚步,快速向山下奔去,他已经等不及见他的学生们了。
第二十四章 大师,先生
胡承荫这个旁听生才在南岳分校呆了没几天,就感觉自己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这个彻头彻尾的理科生第一次真正领略文科学科的魅力。他听闻一多先生的“诗经”和“楚辞”,先生慷慨激昂的气度和渊博的学识让胡承荫深深折服;他听吴宓先生的“欧洲文学史”,吴先生认真的板书和浪漫的天性也让他印象深刻;还有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史”和钱穆先生的“中国通史”,先生们学富五车的深厚学养让胡承荫大开眼界。
但最让胡承荫印象深刻的是罗庸先生讲的“杜诗”和英籍教师燕卜荪讲的“英国诗歌”和“莎士比亚”这两门课。
杜甫生逢离乱,一生动荡,留下许多感怀身世之作,因此罗庸在讲杜诗时时常以诗歌借鉴当下。一次罗先生教《同诸公登慈恩寺塔》,他一开始先读原诗:
高标跨苍天,烈风无时休。
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
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
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
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
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
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
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
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
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
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
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罗先生吟完诗,沉吟了片刻,接着说:
“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黄鹄哀鸣不止,不知道自己将去向何方。我们此刻又身处何种境地呢?敌骑深入,平津沦陷,我们流落到这深山之中,却不知能在此处安身到几时呢?”
说完,罗先生轻轻叹了一口气,课堂里鸦雀无声,只有窗外的秋风不停地拍打着窗棂,发出粗噶的响声。家国离乱,不需要更多解释,这些在少不经事的年纪却早已经历了颠沛流离的学生们亲身理解了千年之前的诗圣杜甫于乱世之中发出的沉痛哀鸣。
胡承荫第一次听燕卜荪课程的时候,完全被他深厚的学养惊住了。因为南岳的图书资源十分贫乏,虽然要开莎士比亚的课,可是因为燕卜荪刚来南岳分校,许多书都放在长沙没有带过来,他手头连一本《莎士比亚全集》都没有,可他照上不误。第一天上课他要给大家讲《奥瑟罗》,正在同学们困惑的时候,只见他走到黑板前,把奥瑟罗的原文整段整段地默写在黑板上,给大家念,再一一详细讲解。这惊人的记忆力真是让胡承荫真是让胡承荫目瞪口呆。
但胡承荫最喜欢的还是教写作的周曦沐老师,他也是古往今来的文学着作信手拈来,写的一手好板书,玉树临风、仪表堂堂,在女生里面特别受欢迎,但男生们也实在嫉妒不起来,因为他时不时就会把爱妻挂在嘴边,说起她时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再加上周曦沐言语幽默、作风洒脱,从来不因为自己是老师而故作姿态,而是跟同学们打成一片,实在是让人发自内心地憧憬和欣赏。
在南岳,胡承荫不仅遇到了许多好老师,还交了许多好朋友。因为他有一种不管走到哪里都能迅速和别人打成一片的本事,这本事是在劝业场说相声的时候砸现挂和在饭店里面跑堂练就的。几天的功夫,他就已经跟同学们混的很熟了,大家都喜欢上了这个机械系的旁听生,他总是知道各种稀奇古怪的奇闻异事,随便说个故事都能逗得人前仰后合,简直成了大家的开心果。
课间休息的时候,教学楼前的台阶成了胡承荫表演的舞台。他坐在台阶上,一群同学围在身边,他手里拿着一撮毛,煞有介事地讲着: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
大家纷纷摇头。
“这是老虎的毛!”
他刚说完,同学们纷纷表示不信。
“你别胡说了,你哪里能弄来老虎的毛?莫非你是景阳冈的武松吗?”
“你还别不信啊?我还半夜还听过老虎叫呢!”
“不可能,我在这儿住了这么多日子都没听到老虎叫,你才住几天就听到了?”
“那是你睡觉太死!这真是在松枝上摘的虎毛!不信你问贺础安!他看见我摘的!”
“他说的是真的,衡山的确有华南虎出没,松枝锐利,刮下一些毛也是很正常的。他手上这撮毛,从颜色和质地来判断,确实是华南虎的毛没错。”
相处一段日子下来,贺础安成了大家眼中公认的最认真、最优秀的学生,深得各科老师的喜爱,但他谦虚严谨、不骄不躁,在同学们中间也颇有威望,听他这么一说,同学们纷纷点头,刚才质疑胡承荫的同学也说:
“贺础安这么说,那应该是真的了。”
胡承荫见状大感不平:
“什么什么……等会儿,你们什么意思啊?我说你们就不信,贺础安说你们就相信,不带这么厚此薄彼的啊!”
“就厚此薄彼怎么了?你一个工科生,老跟我们文科生混在一起干什么?回你的工学院去!还是说,你赖在这里不走是别有用心,另有企图?”同寝室的男生继续拿他打趣。
“你可别胡说,我能有什么企图?再说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都是临大的,你们为什么老针对我啊!不跟你说了,我要去上课了!”
大家也知道他不是真的生气,于是大笑着一哄而散。
胡承荫又怎么会生气呢?他看到因为自己受窘时楚青恬抿嘴偷笑的样子,巴不得自己被多取笑几次呢!
第二十五章 笨拙的安慰
上课铃响了,周曦沐抱着厚厚一叠作文本走进教室,站在讲台前。
周曦沐开设的课程叫“各文体写作”,这节课,他要点评学生们的作文。
“人常说,文如其人,这话想来是没错的。上节课我让同学们不拘题目、自由发散,就是想看看大家作文的行文风格,把大家的文章全部看完之后,我掩卷沉思良久。不得不说,你们真的给了我很大的惊喜。大家写得都很好,而且文风迥异,各有千秋。”
“这其中,我印象最深刻的有以下这几篇:胡承荫,你写你们家的饭馆真的是太生动了,几次让我喷饭,好像是在天津看了一回相声,实在幽默。我特别想结识一下你的父母,还有,你把你家饭店的菜写得那么好吃,把我的馋虫都勾出来了,真的很想品尝一下呢!”
“周老师,您要是想来我们店里吃,来多少次我们都不收钱,您想吃什么吃什么,管够!”
“那怎么行呢,那我不成了吃白食的嘛?”
同学们哄笑一阵之后,周曦沐拿起了另一篇。
“贺础安,你是历史系的对吧?文章果然写得旁征博引,有理有据,让人信服,许多观点一针见血。小小年纪却颇有见地,实在令周某钦佩。最难得的是,在你的理性中还包裹着希望和乐观的火种。你在文章中说,中国历史上四次大规模南迁,其中晋人、宋人、明人三次南迁,均是直到朝代灭亡仍无法北返。现在我们虽处在同样的境遇,仍然要怀抱着‘抗战必定胜利,定会重返家园’的信心和决心。的确,老师和同学们不远万里、背井离乡来到这里,为的是什么?因为战争终究会有结束的一天,到时候我们的国家百废待兴,各行各业都需要人才,只有我们现在日日苦读,到那时我们才能拿出我们的真才实学来建设我们的国家。国家面临战乱,但我们的心不能乱,只有这样,我们才会在如此艰难的学习环境中坚持下去。”
周曦沐的这一席话说完后,大家都在沉思,教室里陷入了沉默,周曦沐看着眼前这群孩子,他们都是认真向学的好孩子,他感到十分欣慰,他点了点头,又拿起了另一篇作文。
“但要说这些文章中我最喜欢的,还是要数外文系楚青恬的作文。她的文章本是思念父亲,却以小见大,以芭蕾舞鞋这个很小的切入点描写父女之间的感情,情感真挚,格调清新,毫不矫揉造作,写得如此动人,让我中间几度想要落泪。说了这么多,不如就让楚青恬同学把你的作文给大家读一下吧。”
楚青恬略有犹豫,但看到周曦沐鼓励的眼神,还是鼓起勇气,站起来走到讲台前,从他手中接过自己的作文本,轻声读了起来:
“记得我小时候,第一次在上海的剧院里看到芭蕾舞剧《天鹅湖》,那些芭蕾舞演员踮起脚尖跳舞的样子非常优雅,我一看就喜欢上了。回家的时候,我也试着踮起脚尖走路,可是坚持不了几秒就痛得要命。我问爸爸,为什么他们要踮起脚尖跳舞,真的很疼,好像安徒生童话中的美人鱼在鱼尾变成人腿之后,好似行走在刀尖上的疼。爸爸告诉我,这是优雅和美丽的代价。从此以后,我深深地迷上芭蕾舞,求着爸爸送我去学芭蕾,爸爸特意找了一个来自白俄的舞蹈老师,她非常严厉,我每次练舞都会哭鼻子。爸爸实在心疼我,就让我不要去学了,可我怎么也不肯放弃,一边哭一边坚持了下来。因为在我内心之中,我太想早点跳好,站上舞台,跳给爸爸看了。可是当我终于有机会在舞台上跳舞的时候,身为外交官的爸爸却因为常驻欧洲,没办法回到上海看我的演出。他写信给我,说他答应我,很快就会回到上海跟我团聚,到时候他一定会去看我的演出。可是没想到……”
读到这里,楚青恬实在读不下去了,她的声音早已哽咽,把作文本放在讲台上,捂住了脸,默默抽泣着,整个人都在微微地颤抖着。
周曦沐深深理解楚青恬的伤心,他马上从怀中掏出手帕递给楚青恬。伤心人最怕的就是突如其来的温柔和关心,楚青恬再也控制不住感情,哭着跑出了教室。
胡承荫紧跟着追了出去,还有同学要跟出去,被周曦沐阻止了。
“让楚青恬同学好好哭一场吧,许是压抑得太久了。这里我有几句话想和大家说,11月12日,上海沦陷了。楚青恬同学为什么哭,大家都肯定都可以理解吧?你们都是背井离乡,在异地求学的学子,因为通讯的阻断,可能跟家里人早已中断了联系,心里面每天都在惦记着他们。但我想告诉你们,既来之,则安之,你们越是思念家乡的亲人,就越要把眼前的功课学好,如果惶惶不可终日,以至于荒废了学业,这才是大大的不应该。”
胡承荫在教室外的一片树林里找到了楚青恬,只见她蹲在地上,双手抱膝,把头埋在膝盖里。
胡承荫远远地站在一旁看着楚青恬,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来安慰她,觉得什么语言都很苍白。但他又实在想安慰他,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没过多久,林间就传出了京剧小生铿锵有力的唱腔:
“忧国家只觉得神魂飘荡,
细想起又添了无限愁肠。
高皇帝三尺剑起义芒砀,
泗上亭斩白蛇威名显扬。
用张臣与韩信登台拜将,
炎汉兴秦楚灭羽刎乌江。
锦山河归一统不能安享,
只落得星月冷空照未央。”
胡承荫自幼长泡戏园子,加之相声里的“说学逗唱”中专门有一门“学”,他叔叔胡喜才也唱得一嗓子好京剧,胡承荫耳濡目染,自幼就把那些京剧名段学了个遍,尤擅小生,他唱的这一段是京剧《监酒令》中的经典唱段,是典型的小生重头戏,也是胡喜才平日里十分爱唱的选段。多年下来,胡承荫耳朵都听得起了腻子,如今唱来,却觉得这一段格外能直抒胸臆,排解胸中愤懑。因此他的唱腔并非毫无瑕疵,反而有嘶吼发泄之感。
楚青恬并不喜欢京剧,更不知道胡承荫在唱着什么,只是觉得他的声音在林间高亢激越,因为过于用力,楚青恬可以看到他鼓起的脖筋和微微泛红的双眼。他的安慰虽笨拙,却真的让她收了眼泪,认真地听着他的每一句,一颗心莫名地平静了下来。
第二十六章 长沙大轰炸
胡承荫在南苑分校呆了一个礼拜,虽然恋恋不舍,但他必须回湖南大学了,临行前,他撺掇楚青恬跟他一起走,就是想带她去长沙散散心。楚青恬考虑了一下,同意了,之后跟老师告了假。胡承荫为了感谢这些日子贺础安对他的照顾,也邀他一同前往,此外还有两个考量,一个就是自己跟楚青恬单独在一起,难免让她不自在,再者就是回去的时候贺础安可以跟楚青恬一同返校,路上照应一下他也放心。
出发的那一天,是1937年11月24日,周三,天气晴朗,蓝天白云,是个出游的好日子。
因为从衡山到长沙的路颇为周折,三人凌晨天还没亮就上了路,他们先走四里多路下山,就到了南岳的镇上,从小镇步行到湘江码头,再坐渡船过湘江,到了对岸就是湘潭,再搭乘从湘潭到长沙的客车,一路上虽颇感疲惫,但三人情绪都颇为兴奋欢愉。客车停在小吴门火车站时,时间已经快到晌午了。胡承荫早已饥肠辘辘,便提议就近找个小饭馆吃饭,在交通旅馆旁边,胡承荫看到了一家饭店上面写着“李和盛牛肉”的饭馆食客很多,他盘算着手里的贷金还没花完,正好请贺础安和楚青恬好好吃一顿,于是就定了这一家。
胡承荫照着菜单点了招牌牛肉,还点了青椒豆腐、肥猪肉、炒青菜和大角鱼。菜上了满满一桌子,贺础安和楚青恬看着,迟迟不下筷子。
“你花钱也太大手大脚了,点这么多菜,还有钱吗?你回去可怎么办啊?”贺础安忍不住开了口。
“没事儿,我们学校在岳麓山上,平时我也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再说我早就想好好请你吃一顿了,谢谢你这几天这么照顾我。这菜点都点了,也退不回去了。别跟我客气了,快吃吧!”
嘴上说是说,三人在南岳几天也吃不上一片儿肉,着实大快朵颐了一番,贺础安一点也不能吃辣,大冷天吃得满头冒汗,上颚发麻,只好跟店家要一碗水,涮掉菜上的辣椒再吃。
胡承荫吃着吃着,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就先去店家那里付了账,让他们两个继续吃,自己有点事要办,先走一步。因为圣经学校就在火车站附近,三人约定先分头逛逛,三个小时后在圣经学校汇合。
胡承荫之所以要单独行动,是因为他想给楚青恬一个惊喜。
他想为她买一双新的芭蕾舞鞋。
自从楚青恬在火车上丢了包,胡承荫就惦记着这档子事儿了,之后在课堂上听了楚青恬的作文,想买一双芭蕾舞鞋送她的心就更加迫切。之前趁着楚青恬不注意的时候,胡承荫偷量了她的鞋码,这次到长沙来,心里面想着一定要帮她买到鞋,让她不再伤心。
离开饭店之后,胡承荫在街上四处搜寻,先是跑了几家鞋店,全都没得卖。
后来看到一间杂货铺,抱着试一试的心情,胡承荫走了进去,一推门,四十多岁、一脸精明的老板就殷勤地迎上来:
“伢子,要买么子咯?我这里么子都有啊。”
胡承荫在店里扫了一圈,店里以日用杂货、服装鞋帽居多,实在不像是会卖芭蕾舞鞋的样子。
“老板,你这里有卖……芭蕾舞鞋吗?”
“有嘞!”
老板的回答让胡承荫眼前一亮,瞬间心中充满了希望,老板说完就去柜台里面翻了好久。老板一边翻还一边跟胡承荫解释,这双鞋并不是新的,而是从一个富家小姐那儿收来的,他们家是从北平跟随军官父亲迁过来的,后来举家离开了长沙,许多东西就都留在这里了,其中也包括这双芭蕾舞鞋。说着老板从角落里翻出来一个一角压得有点扁的鞋盒。放在胡承荫面前。
胡承荫从怀里掏出一条细绳,放在鞋底上比了比,刚才的希望瞬间破灭了。
“那个军官小姐多大啊?”
“不记得了,走的时候大概十一二岁吧。”
那就对了,胡承荫拿在手上的这双鞋比楚青恬的尺码小了太多,这明明就是一双童鞋。
胡承荫默默把鞋放进鞋盒里,在老板诧异的眼神中,离开了那家店。正在胡承荫灰心丧气的时候,远处有一高大建筑物映入眼帘。那是一幢仿欧洲古典列柱式建筑,前面并列16根大圆柱,共有三层,三层顶部正中再加建四层,上建一八角楼,再上为一圆锥体尖顶石塔,顶端为钢管旗杆。整个建筑宏大雄伟,气势恢宏,十分壮观。八角楼正下方的立柱上有并排的五个大字牌匾,“国”——“货”——“陈”——“列”——“馆”。
这地方让胡承荫想起了天津卫的劝业场,而且热闹程度完全不输给劝业场,进进出出人流如织。胡承荫大喜过望,这么大的商场一定有芭蕾舞鞋卖的!
进了商场之后,胡承荫立刻被一股暖流包围,从寒冬来到了暖春。原来这商场安装有暖气,确保客人能在宜人的温度下购物,胡承荫从一层开始逛起,第一层是商场,一律限售国货,胡承荫没有找到芭蕾舞鞋。胡承荫又接着逛了二三层。二、三层主要买全国各大城市的名产国货和本省各地区的特产,以供参观及为客商服务。胡承荫找了半天,终于在三层的一个展示架上看到了一双芭蕾舞鞋,胡承荫拿出尺码一比,尺寸正合适。他问店员买那双鞋,却被告知这双鞋仅供参观和展示用,并不出卖,胡承荫软磨硬泡,营业员没有办法只能找来经理,胡承荫又发挥他的三寸不烂之舌,终于说服经理把芭蕾舞鞋卖给了他。
当胡承荫捧着那个红粉相间的漂亮鞋盒走出店门的时候,一阵寒风直冲他的脸,但他丝毫不觉得冷,他的脑海里只有楚青恬看到鞋子欣喜的表情,想到这里,他拔腿向圣经学校跑去。
胡承荫走后没多久,贺础安被辣的受不了,也撂筷子不吃了,掏出手帕擦干净额上的汗,贺础安就跟楚青恬道了别,离开了饭店。
在街上信步闲逛时,贺础安意外发现了一间小书店,欣喜之余,赶紧走了进去。
一进店门,小店的安静就把门外的喧嚣隔绝开来,店主是一个年过七旬的老者,须发皆白,身着大褂,一脸清癯。他看到贺础安走进来并未露出笑容,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整个书店不大,却并排摆了三排书架,从地面到天花板,密密麻麻摆满了书,书店的书新旧都有,还有许多绝版的古籍,年岁估计比那位老者还要大,整个书店都散发出一股好闻的陈旧气味,贺础安深深吸了吸鼻子。
老者并不向贺础安殷勤介绍,他不但不觉得他招待不周,反而觉得十分自在。他十分喜欢一个人躲在书架后面翻自己喜欢的书,并不喜欢被人打扰。他随手翻开一册《资治通鉴》,看到兴起,完全没注意店里又来了一个客人。
贺础安把《资治通鉴》放回书架上,继续浏览书架上的书,当他看到一本《史记》时,想要取下来翻阅,却没想到触碰到了另一只手。
两人的手指碰在了一起。两人同时缩回了手,贺础安向旁边看去,发现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用一双目光锐利、充满探究意味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贺础安的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眼前的女孩比他矮了一个头还多,她的小脸估计还没有贺础安的手掌大,鼻子小巧,嘴巴小巧,还梳着一头齐下巴的短发,在两侧头发的遮挡下,小脸显得更加小了,她整个人唯一可以称得上大的就是那双比例极不相称的“大眼睛”了,几乎占了她脸部一半的“版面”。
“增光贤文中说,贤者不炫己之长,君子不夺人所好。”贺础安没想到她小小的嘴巴里第一句吐出的竟是这样一句话。
贺础安把书从书架上取下来,放在女孩的手里。
“这本给你吧,我已经看过好几遍了,而且这也不是什么难找的书。”
那女孩愣了一下,接着嘴角绽开了一个十分灿烂的笑容,她的贝齿又白又整齐,说出的话却充满了调侃的意味:
“你不说后面这一句,我可能会更加感动。”
那女孩穿了一件鹅黄色旗袍,上面是细碎的棕色格子,明亮且秀雅,人群中想必十分出挑,但贺础安一眼看见的是她胸前戴着的“长沙临时大学”的校徽,那蓝底金字的倒三角形实在是太好辨认了。
“你是临大历史系的?”
“怎么?不是历史系的学生就不能看史记了吗?太史公听了可要生气的!”
“你倒是很好学,法律系的学生是应该多看看《史记》,其中对各朝各代的法律制度都有一些阐释,对你理解历代律法的演变很有帮助。”
贺础安这一席话瞬间激起了女孩的好奇心,大大的眼睛闪烁着探究的光芒。
“咦?神了,你怎么知道我是法律系的?”
“你言辞犀利,颇有机锋,说话讲究有理有据,我就猜测你是法律系的,没想到还让我给猜中了。”
“你没猜错,我是临大法律系二年级梁绪衡,很高兴认识你!”
说完,梁绪衡伸出了她小小的手掌,贺础安伸出自己清瘦颀长的手掌轻轻握住,好似全然包裹住一样。
“你好,临大历史系二年级贺础安。”
“不过……‘言辞犀利、颇有机锋’……这也不全然是夸我的意思嘛!”
“这……”梁绪衡仰起小脸,大眼睛颇有探究意味地看着他,这眼神中有好奇、有欣赏,贺础安一时间搞不清楚这眼神中暧昧的含义,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
“不好意思,我得走了,我的同学还在等我。”
贺础安刚刚转身准备出门,只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有什么在房顶上炸开了,顿时远远近近传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紧接着,整栋房子就好像豆腐渣一样,瞬间分崩离析。书架顷刻间倒塌,贺础安第一反应就是将梁绪衡护在身下,一排书架狠狠砸在了贺础安的背上,房上掉落的瓦砾击中了他的头。这一切发生的太快,梁绪衡回过神来的时候,贺础安整个人趴在她身上,脸上全是细碎的瓦砾和尘土,贺础安头上的血滴滴答答地流到梁绪衡的脸上,他双眼紧闭,呼吸微弱。
“贺础安,你没事吧?你快醒醒!你别吓我,贺础安!快醒醒!老板,老板,快来能帮忙啊,这里有人受伤了!”
在刚才的轰炸中,书店老板十分幸运地躲过一劫,柜台离门口近,离书架远,他既没有被书架砸到,也没有被炸弹炸到,尚未从惊吓中回过神来的他听到梁绪衡的求助颤巍巍地从柜台钻出来帮忙,可是他已老迈且饱受惊吓,根本没有办法救出两个人,只能赶紧出门找人帮忙。
贺础安失去意识,重重压在梁绪衡身上,梁绪衡什么也做不了,她胆战心惊地确认着他胸膛的起伏和耳边温热的呼吸。真好,他还活着。梁绪衡听着街上远远近近的人群四处奔逃的惊叫和痛失亲人的哭喊,明明是劫后余生,却依旧泪流不止。
第二十七章 未送出的芭蕾舞鞋
楚青恬在店里刚刚吃完,就听见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响,还有人群的嬉笑和喧闹声。出于好奇,楚青恬赶紧跑出门去凑热闹,出门前她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饭馆墙上的老式挂钟,快下午一点半了。
饭馆对面的交通旅社里有一户人家正在举行婚礼,门口已经聚集了一大堆亲友,一大串鞭炮在旅社门前噼里啪啦地响着,场面十分热闹。这时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了旅社门口,新郎打开车门,小心翼翼地搀着新娘的手走了下来。男士身穿一身黑色西装,高大英俊。女士身穿一件红色旗袍,面容姣好,头发在脑后绾成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纤细的双腿被一双丝袜包裹住,脚蹬一双红色的中跟皮鞋,样式颇为时新。夫妻两人相视一笑,在围观众人和亲友的簇拥之下一起走进旅店。
自从1934年政府倡导“新生活运动”以来,文明婚礼已经逐渐成为了潮流,但楚青恬之前一直以为文明婚礼仅仅局限在北平、上海等大城市,没想到在地处内陆的长沙也开始流行起来了。
有人点燃了挂在旅店门口的鞭炮,鞭炮声震耳欲聋,长长的一串噼噼啪啪响了好久也没有完。楚青恬禁不住捂住了耳朵,但她不愿意走,她被现场喜庆的气氛感染着,想要沉浸其中。因为她实在太久没有经历过让人开心的事了,她眷恋这种感觉。但她也不想被簇拥裹挟在旅馆门口拥挤的人群中继续观礼,于是依旧留在了街对面。
楚青恬看着旅馆门口的看客们一再地起哄嬉笑,突然间听到天上传来机器马达的轰鸣声,接着几个移动的黑影投射在地面,楚青恬猛然抬头,几架机身上画着太阳旗的银色庞然大物飞到交通旅社头顶,楚青恬赶紧躲进了饭店内,这几架轰炸机瞬间投下了数枚炸弹。
多枚炸弹齐齐落在交通旅社的房顶,房顶瞬间化为乌有,刚才还欢呼着的亲朋好友瞬间丢了性命,血肉横飞、尸横遍地。楚青恬回转身才发现,刚才还给自己端上热腾腾饭菜的老板还有饭店里就餐的时刻,此刻都静静地趴在桌子上、倒在地上,他们的血沿着桌子滴滴答答地流到地面上。
强烈的呕吐感瞬间攫住了她,她跪在墙角把中午吃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接着感受到一股从头到脚的冰冷,仿佛整个人浸在冰水里一样,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她顾不得外面的轰炸依然还在持续,只想第一时间逃离这个地方,强撑着身体哆哆嗦嗦地走到了街上,刚走没两步,她觉得有什么东西落在她的头顶,她伸手一摸,是血。
楚青恬好像控制不住自己似的,缓缓抬起头。
在她头顶上方的树上赫然挂着一条女人的大腿,因为树枝略微不堪重负而微微晃动着。鲜血从无比惨烈的断肢处不断滴落下来。这条腿上还挂着一截鲜红的旗袍,丝袜已经千疮百孔,纤细的脚上穿着的红色中跟皮鞋刚刚才让楚青恬羡慕过,就在刚刚,这条腿踩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幸福的希冀才迈入新婚的殿堂,可如今……
仓皇和绝望间,楚青恬却不小心踩在一块碎砖上,狠狠地扭到了脚,她整个人摔在了地上。没想到又一阵轰炸袭来,炸弹像雨点一样在楚青恬的四周落下、爆开。这一切来的太快,她根本来不及反应,又或者是打击接二连三,她已经不知如何反应。正在这时,一个炸弹就在落在她的身旁,同时有一个人瞬间将她扑在身下,紧接着炸弹爆炸,尘土和碎石溅了她一头一脸,接着楚青恬就听到有一个温厚健朗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你没事吧?赶快站起来!”
阳光光线很足,那人的脸反而隐没在阴影里,楚青恬看不清楚他的五官,只能看清他方正坚毅的楚青恬从刚才的慌乱中回过神来,接着就意识到了小腿的剧痛,刚才爆炸时飞溅的炸弹碎片划伤了楚青恬的左腿,筒袜直接翻开,露出的伤口不深却很长。
“我站不起来,腿很疼。”
下一秒那青年就轻柔地将其抱了起来,飞跑进一个叫做“湖南药商局”的建筑物里,将其轻轻放在角落,自己也在她身旁靠墙坐下,他们环顾四周,这里已经躲了许多神色惊慌的路人。突然,一个炸弹就在窗外爆炸,窗户的玻璃碎裂了,飞溅到屋内,楚青恬下意识地把头埋进那青年的怀中,青年伸出手将其抱在怀中,两人静静地听着窗外的爆炸声,默默无言,一直到爆炸声逐渐稀落,渐行渐远,男青年才站起身来,看了看窗外,确认安全之后,青年在她的对面蹲下了。
“我们先在这儿躲一下,这栋建筑物应该比较结实,等确定彻底安全之后我们再出去。你这个伤不重,但伤口必须马上消毒包扎,否则感染了就麻烦了。这里刚好是药房,我去找一些外用药来。”
他的声音格外有安抚人心的力量,楚青恬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劫后余生的楚青恬在屋内相对较弱的光线下恢复了视力,她忍不住偷偷打量她的救命恩人。
之前她被抱着的时候就可以感受到他双臂结实的肌肉,他比她高很多,很可能已经超过一百八十五公分。这人长了一张十分让人难忘的脸,一双浓眉下面是一双狭长的双眼,眼神透露出果敢和坚毅,窄而高的鼻梁下是一双细薄的嘴唇,紧紧地抿着。他面容的英俊是显而易见的,然而和面容不相匹配的是他一身落拓的打扮,一件破洞百出的白衬衫外面套了一件两个袖口都已经脱线了的灰色线衫,下面穿了一条黑色的裤子,但因为裤腿又肥又短显得十分不合身,楚青恬看得出来,他身上的每一件衣服都另有主人。
那人走到柜台,探头到柜台后面,看到了蹲在那里瑟瑟发抖的店员。
“我要买消毒酒精、医用棉花、胶布,能快一点吗?有人受伤了。”
那店员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取药,中间还因为手抖打翻了一瓶酒精。陈确铮付了钱,还跟店家借了剪刀,回到楚青恬身边,
“我要把你的袜子剪开才行。待会儿上药应该挺疼的,你稍微忍忍,一会儿就好了。”
楚青恬微微点了点头,陈确铮轻轻剪开袜子,然后悉心消毒、上药、包扎,楚青恬发现他的双手都有细碎的伤痕,右手有一道十分明显的伤痕从手背延伸到衣袖里,似乎是刀伤,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
楚青恬忍着酒精带来的刺痛,看着认真替自己上药的人,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彻底改变了。之前如果不是因为陈确铮,也许自己已经不会活在这个世界上了。想到这里,她的胸中涌起一股暖流,那是一种无须怀疑的安全感。
那青年干脆利落地包扎好伤口,一边收拾药品一边说:
“外面已经没有动静了,你要去哪里,我送你。”
“我要去圣经学校,我的同学在那里等我。”
“你是临大的学生吗?”
楚青恬点了点头。
“我叫陈确铮,我也是临大的学生,今天刚刚到长沙。”
说完,陈确铮对楚青恬伸出右手。
楚青恬看着他伤痕累累的右手,一时间有些迟疑。
陈确铮看看楚青恬,又看了看自己的手,难以察觉地笑了一下,就在他要缩回手去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被楚青恬握住了。
“我叫楚青恬,是临大外文系的。”
“你不是要去圣经学校找同学吗?圣经学校离这不远,我背你过去好吗?”
陈确铮说着就背对着楚青恬弯下腰来。
“不用了,我自己能走,就不耽误你了。”
“你要在长沙待几天啊?”
“今天就回去。”
“那刚刚好,我也是南岳分校的学生,我是大二哲学系的,我们同路。你的腿现在不能用力,伤口会裂开的,快上来。”
楚青恬红着脸,轻轻地搂住陈确铮的脖子,俯在了他的背上。
跑到小吴门火车站的时候,胡承荫听到一声巨响,接着街对面的房子就塌了,接着火苗就在残垣断壁上窜了出来,街上的人纷纷哀嚎着四处奔逃,炸弹如雨点般坠落,石板路上多得是来不及逃跑被炸死的人,有的人已然身首异处,形状极惨。
他突然被眼前的变故弄蒙了,眼前的这一切都让他不敢相信,他脑海里有许多可怖的念头,但他拼命控制自己不要去想。
不会的,他们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胡承荫一边喃喃重复着这句话,一边向圣经学院狂跑。
路过饭店的时候,轰炸已经结束,灰头土脸的人们从四处冒了出来。胡承荫途径的民房大多中了弹,路上还被炸出一个直径两丈,深一丈的大坑。胡承荫看到旁边的交通旅社房顶被炸了一个大洞,冒着缕缕黑烟,旅社前面的空地上摆着十几个人的尸体,全用白布盖住了,鲜血从被单里渗透出来,触目惊心。还有人从旅馆里陆陆续续抬人出来,胡承荫隐隐听到有人议论“新郎和新娘子婚礼当天被炸死了,真是作孽啊!”
胡承荫顾不得其他,一头撞进对面的“李和盛牛肉”饭庄里,店里的客人早就跑了个精光,哪里还有楚青恬和贺础安的影子?
胡承荫他胸中的恐惧快把他的胸膛涨破了。他只想知道楚青恬和贺础安在哪里,他不敢往坏处想,只能像无头苍蝇似的漫无目的地在街头瞎撞。
他突然想起来他们约好在圣经学校汇合,也许他们都毫发无伤,在圣经学校着急地等他呢!
胡承荫撒丫子向圣经学校跑去,刚到学校,他就开始大喊楚青恬和贺础安的名字,却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胡承荫猛地回头,他眼前的一幕让他惊呆了:一个高大帅气的青年正背着楚青恬,她的左腿绑着白晃晃的纱布,纱布上还隐隐透出血红。
胡承荫不顾上品味突然滋生心里的别扭滋味,赶忙跑过去。
“你的腿受伤了?不要紧吧?”
楚青恬摇了摇头,胡承荫发现,她的脸看起来比平时红得多。
“没事的,已经包扎好了。”
“你好,她是我的同学,谢谢你的照顾,现在你可以把她交给我了。”
胡承荫的口气有一些不自知的僵硬,他发现那男生嘴角明显地上扬了一下,让他心里更加不舒服。
陈确铮把楚青恬放在地上,胡承荫弯下腰要背楚青恬。
“不用了,那边有长椅,我过去坐一下就好。”
陈确铮背着楚青恬走到长椅旁边,扶着她坐下,胡承荫看着这一幕,他捏了捏包里刚刚千辛万苦才买回来芭蕾舞鞋。
“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胡承荫,是临大机械系的学生,这位是陈确铮,是临大哲学系的学生。以后大家就都是同学了。”
“你好。”陈确铮先向胡承荫伸出了手。
胡承荫迟疑了一下,不情不愿地握住了陈确铮的手,陈确铮的手宽大温暖而干燥,手劲儿很足,向下顿了两下才松开他的手。
“你们没看见贺础安吗?”胡承荫四处看了看。
“没有,你走后没多久他就走了,也没说去哪儿。”
“我现在就去找他,你就在这儿等着,我一定把他平安带回来!”
“我也一起吧,多个人好办事。”
楚青恬目送着胡承荫和陈确铮一起离开了圣经学校。
第二十八章 不速之客
胡承荫和陈确铮刚走到校门口,就看到了迎面走来的贺础安和一个娇小的女孩,高瘦的贺础安迈着大步,他头上的白色纱布有一团鲜红的血迹,看上去格外刺眼。他身旁那女孩为了跟上他的步伐,努力地加快脚步,看上去十分可爱。
两人赶快迎上前去,胡承荫一把抱住贺础安。
“我们刚想去找你呢,你这头是怎么了?没事吧?”
“被砸了一下,没有大碍。看到你太好了,我还担心你会受伤,楚青恬呢?”
“她的腿划伤了,没有大碍,正在前面长椅上等我们呢。”
听到这里贺础安如释重负,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才把注意力转移到陈确铮身上,却发现陈确铮正满脸笑意地看着他,贺础安先是楞了一下,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跑向陈确铮,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陈确铮!你也在这儿!太好了!我好担心你啊,军训团解散了之后我就失去你的消息了,你怎么这么瘦了?”
“我挺好的,你头上的伤不要紧吧?”
贺础安摇摇头:
“没事儿,一点皮外伤,真没想到我们竟然有机会当同学!你去圣经学校报到了吗?”
“刚报完到就碰上大轰炸了。”
“那正好,你念哲学系,也在南岳上课,我们刚好一起回去,我宿舍还有空床,我们以后就一起住了!”
“我正有此意!”
这时候一直站在一旁的梁绪衡咳嗽了一下,贺础安才想起她来。
“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临大法律系的梁绪衡同学,刚才我头受伤了,是她照顾我的。”
陈确铮和胡承荫都跟梁绪衡自我介绍并握了握手。
“那我们就先走了,还得在天黑前赶回学校。”
“你要给我写信!”梁绪衡脱口而出。
“写信?”
“我们……也算是生死之交了吧?写封信不可以吗?”说完这句话,梁绪衡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烫。
“好,我答应你。”
听到这句话,梁绪衡朝他挥了挥手,心满意足地转身向女生宿舍走去。
贺础安目送梁绪衡的背影消失在转角,陈确铮玩味地看了他一眼,用胳膊撞了贺础安一下,贺础安转回目光,却没领会陈确铮的意思,这时他才发现身旁一直沉默的胡承荫。
“承荫,你也赶紧回湖大吧,再耽误天就黑了,我们就在这儿分别吧。你放心,现在陈确铮也跟我们一起走,一定可以把楚青恬平安送到学校的。”
刚才胡承荫有些心猿意马,面对突如其来的分别,嘴皮子功夫全都丢了,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很想找个借口再回去跟楚青恬道个别,但怎么说都显得刻意,终究还是没有张口,只干巴巴地说了声好。
看着贺础安和陈确铮一起说笑着走远的背影,胡承荫颇不是滋味,他没有想到,这次南岳之行,最终竟是这样的结束。
胡承荫一直嘻嘻哈哈的,看起来心里不装事儿,但他自幼在人堆儿里打滚儿,察言观色那一套早就已经驾轻就熟,他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楚青恬看陈确铮的眼神。
虽然胡承荫不想承认,但那确实是喜欢一个人才会有的眼神。
而楚青恬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
日军轰炸长沙的消息传到了衡山,着实给文学院的师生们吓了一大跳,好在只有楚青恬、贺础安受了点轻伤,其余同学或是没去长沙,或是侥幸脱险。周曦沐听闻消息第一时间去女生宿舍探望了楚青恬,得知她并无大碍方才放心,让她惊讶的是,小丫头经历了这么大的事情居然没哭,也算是长大了。
紧接着周曦沐去男生宿舍探望贺础安,让周曦沐没想到的是,竟然会在贺础安的寝室遇见一位故人。
周曦沐敲贺础安的宿舍门,开门的人剑眉星目,眼神灼灼,虽然清瘦了不少,不是陈确铮又是谁。
“是你?”周曦沐脱口而出。
周曦沐没想到陈确铮先是一愣,接着做出困惑的表情。
“请问您是……”
周曦沐看到陈确铮的第一眼就认出他来了,显然他这几个月吃了很多苦,身上的衣服也是东拼西凑出来的,颇不合身,但两人一起经历了生死一线的危急关头,周曦沐早已把这个人深深印在了自己的脑海里,所以他压根没想到陈确铮竟然会把他忘了。
“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周老师啊!你叫陈确铮对吧?你的伤……”
话没说完,陈确铮却不着痕迹地打断了他:
“周老师,贺础安的床在里面,贺础安,周老师来看你了。”
周曦沐只得压下心头的疑惑,进了宿舍,看到了头上缠着厚厚的白色绷带的贺础安。
贺础安看到周曦沐到访,刚要起身迎接,就被周曦沐按了回去,随后周曦沐坐在了贺础安床边的椅子上。
“你这伤不要紧吧?”
“皮外伤,已经不碍事了。”
“我听同学们说是英雄救美留下的纪念?”周曦沐忍不住打趣。
“他们瞎说的,没这回事。”贺础安的脸腾地红了。
“你一周内就不要去上课了,安心休养几天,头受伤了可不是小事。”
“没事儿,一点外伤而已,我明天就可以上课了。”
“那你先给我背一下中国朝代纪年表听听。”
“夏朝,约前2070~前1600;商朝,约公元前1600年—约公元前1046年……”
“停停停停,你还真背啊!你受过伤,现在不能过度用脑,这样吧,你先静养几天,三天后再上课,不许讨价还价。”
贺础安虽不情愿,但也只能点了点头,接着,他突然想起什么:
“对了,周老师,我刚刚听你叫他陈确铮,你们之前认识吗?”
周曦沐看了陈确铮一眼,正在琢磨怎么开口,陈确铮就抢先说了:
“我以前在清华旁听过周老师的课,有过一面之缘。”
周曦沐看了陈确铮一眼。
“周老师,之前在北平西郊军训的时候我和陈确铮就认识了,没想到竟然能在临大成为同学,真是太巧了。”贺础安显然没有从“他乡遇故知”的兴奋中走出来,并未注意到陈确铮和周曦沐之间微妙的气氛。
“这真是难得的缘分,你们要好好珍惜啊!”周曦沐说完,站起身来。
从进门开始,陈确铮对周曦沐的态度就让他十分讶异,如果他最初的插话还不足以让他明了的话,那他后来的表现,就让周曦沐确信了一件事:陈确铮不希望被人知道两人曾经相识的那段过往。既然明了了陈确铮的心思,周曦沐也就配合他演出了一幕“初次见面,请多关照”的戏码,好在贺础安完全不疑有他。
周曦沐把白莳芳特意给他准备的糕点放到贺础安的手里,随后就起身告辞了。
从长沙回衡山的途中,楚青恬得到了陈确铮和贺础安无微不至的照顾,回学校之后,楚青恬每日消毒上药,不足半月,伤口就完全复原了,仅仅留下了一道不仔细几乎看不出的微微印记。夜深人静之时,楚青恬时不时会抚摸那道几乎不可见的伤疤,心中巴不得它再深些才好,因为这是她和在她心中扎根的那个人第一次相遇的凭证。
喜欢一个人,或者不喜欢一个人,是完全没道理可讲的。
胡承荫在来临大的途中对楚青恬诸多照顾,两人朝夕相处,危急之时,胡承荫也曾拼命保护过她,但她内心对他却只有感激。而大轰炸那一日跟陈确铮的相遇,却让她的心房猛烈跳动,一时间胆怯、害羞、期待和欣喜一时间涌上心头,让她来不及分辨,如今细细想来,除了“情窦初开”,应该没有别的解释了。
然而现实却似乎想要浇灭她心头的小火苗,自从回到学校以后,虽然有时她会和陈确铮在一个教室上课,但彼此座位往往离得很远,偶尔在上学路上遇见,陈确铮也只是微笑点头示意,仅此而已。
上课的时候,楚青恬的目光时时忍不住向陈确铮看去,发现他时常看着窗外。外面的景致纵使是美,总是大家看惯了的,并无新奇之处,陈确铮却似乎看不够似的,仿佛在想着什么十分遥远的事。可让人惊奇的是,明明前一秒他还在发呆,后一秒被老师叫起提问时,总能从容不迫地答出老师提出的问题,还能做到有理有据、滴水不漏,让老师们频频点头。课间时分同学们十分喜欢高谈阔论,有时候甚至会争得面红耳赤,他只在一旁笑而不言,有时被同学们逼着做仲裁,才惜字如金地说上几句,却总是能让人心服口服,还时常说出几句幽默的调侃,让争端消弭于无形。
陈确铮谦虚低调的为人让同学们十分喜欢他,他的才华绝对毋庸置疑,他绽放光芒的方式却十分柔和,毫无卖弄之感,他待人接物给人一种暖意,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楚青恬觉得,他的能力和才华远不止于此,只是他选择不露锋芒,有意掩藏了起来。
回到学校之后,贺础安便安顿陈确铮在自己的宿舍住下了。男生宿舍每室住五人,有床无桌,无法写字,只能在教室自修,即便住宿条件很差,贺础安和陈确铮都毫不在意。贺础安和陈确铮每天一起上课,一起下课,几乎整日黏在一起,陈确铮还承包了贺础安每日早晚的换药工作,因为他的悉心照料,贺础安头上的伤也渐渐结痂痊愈了,有一处小伤疤在头发里,表面已经完全看不出来了。
冬日的天黑得分外早,教材也匮乏。学生们最大的娱乐就是聊天,这是成本最低的快乐了。于是大家整日里天南海北地聊个不停,白天在路上遇到老师,也能就某一个问题讨论半天,晚上在宿舍里,摸着黑聊天也能争得面红耳赤,贺础安时常感叹,眼下这种日子颇有古时书院之遗风。正所谓,理不辨不明,同学们也都觉得,在这里一个月学到的东西比以前一学期学到的东西都多。
第二十九章 他乡遇故知
周曦沐本就是随遇而安的个性,虽然前方的战事并不乐观,但周曦沐本着当一天和尚就要把这口钟敲好的心,每天还是兢兢业业地上着他的课,唯一让他惦记的就是不知道曾涧峡和阮媛不知道现在在何方,日子就这么走到了十二月初。
有一日周曦沐正在上课,突然看见教室窗外一个人在看着他,刀削斧凿的脸上有一丝难得的笑意,他不是别人,正式周曦沐朝思暮想、日夜担心的曾涧峡。周曦沐顾不上其他,扔下书本,连忙跑下讲台,将曾涧峡一把抱住,甚至用力将其抱离了地面,曾涧峡又气又笑,但也理解他的激动,也就随他去了。
“曦沐,赶快把我放下,学生们都看着呢,成何体统!”
曾涧峡说的没错,所有的学生都拥到窗户边看这一幕“他乡遇故知”,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教室里整个乱成一团。周曦沐有太多问题想要问他的老朋友,直接给同学们放了课,同学们欢呼雀跃,很快做鸟兽散了。
“阮媛呢,她怎么没和你一起?”
“她在办公室休息呢,这一路她累坏了。我听说咱们的宿舍在山上,就想先来学校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你,结果还真碰上你了!”
“太好了,我们先去吃饭,然后带你们上山!……不过你可不要期待太高,这边的伙食……”
“我们这一路上挨饿都饿出经验来了,有的吃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我现在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周曦沐看着曾涧峡确实比往日清瘦了许多,可当他再见阮媛的时候,却觉得她瘦得格外有些触目惊心了。阮媛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整个人薄得好像一张纸,脸色摆的透明,嘴唇也全无血色,越发显得一双眼睛漆黑如墨、晶亮有神,而她脸上的笑容依然十分灿烂,跟她的病弱的样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周曦沐实在想请他们夫妻二人吃点好的,可是衡山不比长沙,学校在远离衡山县城的山上,有钱都没处花,三人只能在校食堂将就一顿。南岳分校的食堂八人一桌,人倒是做得满满当当,翻到显着桌上的菜十分寡淡。一个炒素菜里面有几根可怜的肉丝,还有几个菜是曾涧峡和阮媛见都没见过的奇奇怪怪的草叶子和草根,唯一让人想下筷子的就是摆在桌子正中央的四个荷包蛋。周曦沐夹了一个荷包蛋放在阮媛的碗里,又用筷子把另一个荷包蛋分成两半,把自己的那一半也放到了阮媛的碗里。
“今天真是运气,竟然有荷包蛋吃!按规矩是二人分食一个,你们舟车劳顿,多吃一点,尤其是嫂子,要多补充点营养才行。”
“这怎么行?你也要吃啊,你和老曾还要教课呢!这些日子不见,你也瘦了许多了,你不知道,我特别喜欢吃蔬菜,而且这还有米饭,我们吃得饱的。”
一桌子的人都客客气气的,大家默契地吃着属于自己的份额,谁也不会对桌上的肉和蛋多伸一筷子,周曦沐给曾涧峡和阮媛碗里夹了几根肉丝,曾涧峡吃了一口,阮媛也刚想放进嘴里,就被曾涧峡按住了筷子。
“别吃,这肉是臭的。”
阮媛放下了肉丝,舀起一勺米饭放进口中,刚嚼了没几下,就突然停住了,并没有做声,而是反复仔细嚼了嚼,然后咽了下去。
周曦沐知道阮媛必定是吃到沙子了,这对南岳的师生来说是每日吃饭的“必修课”,早已见怪不怪。他们早已不奢求“吃好”,因为有时候“吃饱”已经是奢望了。
“哎,这要是在长沙,我还可以请你们下馆子打打牙祭,在这里就只能委屈你们吃这个了。”
“委屈什么呀,这个青菜很好吃啊,比北平的菜吃着还嫩些呢!”阮媛笑道。
周曦沐看到曾涧峡看着妻子心疼怜惜的眼神,他轻轻地拍了拍妻子的背。
“嫂子,你跟我曾大哥这一路走过来,吃了不少苦吧?”
“没有没有,我们这一路游山玩水,去了好多地方,十分惊险刺激,比amp;汤姆索亚历险记amp;;还精彩呢!”
吃完饭,三人谈笑着走到了上山的石梯跟前,准备一起回宿舍安顿。
“山上石梯陡峭,我背你上去吧。”曾涧峡弯下腰去。
“不用啦,我自己可以,我实在走不动,你再背我。”说完,阮媛第一个踏上石阶。
走到半程,阮媛走不动了,站在原地轻轻喘着,额头冒出一层薄汗。曾涧峡默默将她背了起来,可能是因为旅途劳累,没过多久阮媛就在曾涧峡的背上睡着了。曾涧峡和周曦沐都不再说话,两人默默地踏着陡峭的石阶,走到了半山腰的教室宿舍。
“一共是384级台阶。”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曾涧峡对周曦沐说。
“这台阶我天天上下不知道多少趟了,从来未曾数过,倒是你,第一次就数个清楚,果然是你的作风啊!”
因为文学院此时仅有教师不足三十人,所以教职员宿舍并不十分拥挤,周曦沐在自己住的西北隅19室隔壁的18室安顿了曾涧峡和阮媛。因为事出突然,周曦沐什么都来不及准备,房间久未住人,落满灰尘,周曦沐赶紧跟白莳芳匆忙打扫了房间,还跟宿舍其他老师匀出两套被褥,才终于让两人住了进去。
许是旅途太过辛劳,阮媛很快就睡下了。曾涧峡就过来找周曦沐说话,白莳芳知道两人太久见面,肯定有说不完的话,便拿出攒了好久的古丈毛尖,用长沙特有的小火缸煮好茶水端到跟前,就去窗前缝补衣裳了。
从曾涧峡的不疾不徐的低沉话语中,周曦沐才得知曾涧峡一路从北平到长沙经历了如此多的曲折坎坷。
因为阮媛的病,曾涧峡十分担心她受不了旅途的颠簸,于是把上路的日子一拖再拖,到最后被迫启程时,已经到了十一月中旬了,而这时候局势已经跟周曦沐走时完全不同了。所有从北平到长沙的北平师生要经历的第一道坎儿就是从北平到天津的137公里铁路,这可以说是通往自由的生命线,却面临日本兵的严密盘查。这短短的路程所经历的惊心动魄周曦沐和白莳芳是亲身经历过的,那种深切的战栗和恐怖至今仍让人难忘。
为应对盘查,曾涧峡扮做回乡祭祖的商人,因阮媛身子虚弱,不时咳嗽,期间还被日本兵盘问她是不是得了传染病,硬是要把阮媛赶下车。曾涧峡赶忙辩解,却毫无用处,日本兵拉着阮媛的手就要往下拽,却摸到了阮媛手上的玉镯。看到日本兵的眼神,阮媛丝毫没有犹豫,摘下手镯就递给了日本兵,日本兵开心地笑了,这才避免了被赶下车的命运。
“那玉镯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遗物,虽然她只字未提,却黯然神伤了好几天。我忍不住说,早知道把玉镯取下就好了。她还笑着开解我,她说还好有玉镯,我们才能顺利到天津。你看,明明最难过的是她,还反过来安慰我。”
到了天津之后才是真正考验的开始,曾涧峡意识到战火已经蔓延到铁路沿线,之后的旅程肯定越发凶险,不仅火车随时都有可能停在路上,即便火车不停,万一因为阮媛的病再被赶下车,就真的无计可施了,就算一路上都没有被赶下车,万一赶上日军轰炸,后果也是不堪设想。曾涧峡深思熟虑之后决定乘船,虽然船票又少又贵,且旅途更加艰苦,但沿途相对风险比较少。最终曾涧峡几乎掏空了腰包,花了六七百块终于买到了两张二等舱的票去上海,准备从那里取道香港,再乘火车去长沙。
船上的日子苦不堪言,阮媛严重晕船,吃下去的东西很快就吐了出来,后来就索性不吃了,曾涧峡逼着才肯勉强吃一点。好不容易到了上海,却发现取道香港已不可行,又几经周折到了南通。曾涧峡经码头的人介绍找到一位船长,他跑的船船主是英国人,这位船长愿意把他们安置在一艘驳船里,但他们绝对不能露面,而且每人要付10块旅费。
曾涧峡和阮媛只能呆在甲板下面,每日的饭食船长会派人送来,甲板下面空气污浊,但阮媛的身体却十分需要新鲜空气,曾涧峡只能在晚上偷偷摸摸带着阮媛到甲板上透口气,凛冽的寒风中两人紧紧依偎着,各自温暖的鼻息在空中凝结成白气,交融在一处。天上繁星点点,照耀着这两个在江上飘荡的渺小人儿。
曾涧峡一直担心阮媛在旅途中的身体会吃不消,没想到先出问题的竟然是自己,他们本就算是“偷渡客”,伙食自然不会好到那里去,饭菜时常会有一股馊味,阮媛本就呕吐得厉害,吃得不多,曾涧峡因为吃的多,患上了严重的痢疾,整个人拉得脱了相。那几日阮媛哭得眼睛肿得好像桃子,日日守在曾涧峡的床边祈祷,希望他恢复健康,她还把自己的一对耳环给了船长,托他找来了半瓶肠胃药,最终总算止住了病情。
两人在驳船里忍耐了五六天才到达汉口。在汉口码头踏上陆地时,曾涧峡的心放下不少,可接下来的旅途更是诸多不顺。曾涧峡本想在汉口坐火车去长沙,却没想到所有的火车都被警方征用了。没着没落地等了两天,他们才找到一列公务员专车,却没有座位,两人只好站着颠簸了21个小时,最终抵达长沙。平日里从北平到长沙坐火车只需要二十四小时,他们却花了十九天。
到长沙后,曾涧峡想着终于能安顿下来了,他们几经周折到了圣经学院报到,却没想到文学院在地处衡山的南岳分校,相距长沙好几个小时的路程,仍需坐火车。
多日舟车劳顿两人已经十分疲惫,曾涧峡决定先在圣经学院教师宿舍暂住,短暂休整一下。初到长沙,曾涧峡一路上紧张的心终于放松些许,他带阮媛去学校附近的一个小餐馆吃饭,本想大快朵颐一下,犒劳一下旅途疲惫的自己,却没想到一顿饭吃得苦不堪言。
对于曾涧峡这个北方人来说,湖南的饮食让他饱受折磨。饭店的碗都是特大号的,筷子也特别长,简直可以用这个筷子喂对面的人吃饭,用起来特别不顺手。曾涧峡是特别不能吃辣的人,可是饭桌上摆着的菜个个都是辣的,每个菜上面都铺满一层红红的辣椒,活活辣得曾涧峡上颚发麻,只吃了一筷子就辣得满眼泪花,只得拼命喝水解辣。
再看阮媛,却好似本地人一样吃得不亦乐乎,曾涧峡吃惊地看着她毫不在乎地吃着菜,惊讶得合不拢嘴。
“你什么时候这么能吃辣了?”
“我也不知道我这么能吃辣,可能我上辈子是长沙人吧!这菜真是太好吃了,你怎么不吃啦?”
肚子还是要填饱的,于是曾涧峡连吃了三大碗米饭,看着妻子这么喜欢吃湖南菜,他觉得很开心,这一路阮媛吃了太多苦,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如果再吃不惯湖南菜该如何是好?还好还好。
就在两人刚刚吃完准备走的时候,突然传来刺耳的防空警报声,几天前刚刚经历了一次伤亡惨重的大轰炸的长沙人抱头鼠窜,曾涧峡护着阮媛躲在饭桌下面,隔壁桌一位衣着讲究的太太在胸前画着十字,泪流满面地祷告着。
在桌子下等了好久,最终日军并未投弹,一个多钟头过去,警报解除,街上行人渐渐恢复如常,从各个建筑物中钻出来,还时不时战战兢兢地看着天空,脸上并无放松的表情。曾涧峡揽着阮媛的肩头,一阵刺骨的寒风吹来,两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长沙的街道十分狭窄,鹅卵石铺就的路虽硌脚,却已经算很好的路了,石板路次之,可长沙大部分的道路都是烂泥路,下雨天走一趟一双鞋就没眼看了。
曾涧峡心疼阮媛体弱,街上叫了一辆黄包车,那车夫不仅要价贵,脚程慢,还骂骂咧咧的,好不容易到了地方,身在异地的曾涧峡不想招惹是非,只能给钱了事。看着那车夫吊儿郎当的身影渐行渐远,曾涧峡开始怀念起北平和气有礼、脚下生风的黄包车夫来,可北平让人怀念的又岂止是黄包车夫呢?
第二日曾涧峡和阮媛收拾停当准备离开圣经学院动身去衡山,空袭警报又响了,两人只得跟随大家一起躲进了办公楼的地下室,临大师生都在此处躲避,一时间这里挤满了人。因暂时远离了危险,地下室内的气氛较为轻松,新朋旧友彼此寒暄,反倒有那么点其乐融融的气氛。
曾涧峡和阮媛人生地不熟,静静听着周围的人聊天,只听旁边有个人说最近圣经学院附近频繁被轰炸,有人说是学院内部有间谍给日本飞机指引的缘故,因此学院专门组织了巡逻队。巡逻队的差事相当危险,大家都躲起来的时候巡逻队员要在地面巡查,看是否有间谍和汉奸躲在某个角落,给敌机发信号。
警报解除之时,所有人都从地下室上来,却看到了一个年轻男人在前面跑,几个带着袖箍的临大学生在后面追,那年轻人惊慌失措,不知被什么绊倒了,他刚想爬起来,就被几个巡逻队员摁倒在地上。
“他肯定是日方间谍,你们看,发报机就在他手里!”
几个巡逻队员三下五除二就把那男青年手里攥着的紫红色狭长物体抢了过来,曾涧峡远远望过去,只见其中一个人将那狭长物体检查一番,随即撑开。
只是一把普通的油纸伞而已。
几个人对这油纸伞里外检查了个遍,也没有发现发报机。
虚惊一场,巡逻队员跟那个男青年草草道了歉,围观众人也作鸟兽散。
虽然曾涧峡和阮媛没有赶上大轰炸,但他们耳闻了大轰炸的惨状,也看到了街上被炸的房屋残骸。他们刚到长沙没几天就经历了多次空袭警报,曾涧峡决定即刻启程去南岳分校。
启程的那天,天空飘起小雨,随后越下越大,曾涧峡和阮媛冒雨赶到长沙火车站,本想搭乘过路火车去南岳分校。他们没想到的是,本应在当晚11点到长沙的列车,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五点仍未到站。
曾涧峡和阮媛冒雨在严寒中苦熬了一夜,还要提防期间到站兵车里伤兵的滋扰,阮媛体力近乎透支,最后两人被迫依旧返回了圣经学院。在圣经学院又耽搁了一日,等阮媛恢复了一些体力,他们再次去火车站,终于挤上了去衡山的火车,在傍晚六点多到了衡山县城。天色已完,当日没法进山,只能在县城里找旅店,没想到县城里的旅店全部住满,最后幸运地在当地的一个宗祠旁的小学校里找到了一个房间勉强落脚。第二日,曾涧峡在县城雇了一个脚夫帮忙挑行李,三人步行上山,大约走了四里多路,穿过一片苍翠的竹林,终于看到了南岳分校的校舍。
听曾涧峡讲完这一路的曲折,周曦沐拍了拍他的肩。
“真是辛苦你们了,嫂子的身体还吃得消吗?”
“这一路这么折腾,我真担心她病情加重,没想到她竟然坚持了下来,真是上天庇佑。”
“你这个学哲学的居然也能说出‘上天庇佑’这种话,真是稀罕。”
“其实学问这个东西,你了解得越深,你就越难斩钉截铁地说出非黑即白的论断,这世间许多事情的分野本就是暧昧不明,何苦分得那么清?再说当今这个世道,若心中真的有神佛,神佛便能庇佑我,那何乐而不为呢?”
“你这是赤裸裸的功利主义!”
“咱们俩之间,你倒是更像那个学哲学的了。”
说完,两人会心一笑,各自将茶盏饮光。
茶壶坐在小火缸上,壶嘴喷着屡屡白汽。
不知何时,白莳芳已经和衣睡下了,天边也有一擦擦泛白。
他们并不知道,还有更多更美的故事还远远尚未发生。
第三十章 绪衡兄:别来无恙?
自从分别之日起,梁绪衡就在等贺础安的信,没想到半个月后,真让她等到了。当她看到信封上刀削斧凿、周正端方的字迹时就知道,准是贺础安的信没错了。
梁绪衡专门等到宿舍里没人的时候才把信从书包里拿出来。她把信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好闻的纸张和略带苦腥气的墨水的味道。接着她又在掌心里掂掂信封的重量,很轻。她把信举起来,迎着阳光看去,里面好像只有一张信纸,最后才整整齐齐撕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纸,果真只有一张,整整齐齐折成三折。
还真是他的作风呢!
梁绪衡暗忖道,接着打开信纸,读了起来:
绪衡兄:
别来无恙?
上次分别时你说我们是“生死之交”,让我一定要给你写信。我们之前素昧平生,“生死之交”的名头实在太重了,我救了你只是刚好机缘巧合而已,我的伤已经好多了,不必挂怀。不过我文笔欠佳,你看过此信恐贻笑大方,但既然答应了你,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写下去了。
在衡山读书这一个多月我真是大开眼界,以前只知道北大的先生学识渊博,到临大我才发现,清华和南开的先生们也是人才济济,大师云集。最近我在上雷海宗先生的课,他原来任教于清华,他不光教我们“秦汉史”,还教我们“西洋文化史”,真可以说是博古通今、横贯中西的大家了,他上课一本书都不带,全凭记忆,可大到历史事件,小到人名地名、年份日期,他从来没有错过,真是太让人好生佩服。清华的郑天挺先生教我们隋唐史和明清史,他特别擅长将中国历史和当下西南的地方现实结合起来,深入浅出,生动有趣。
在衡山的这些日子,先生们和同学们的距离大大拉近了,我们眼界也大大地打开了,到长沙之后,发现原来北大的许多同学没来,许是被战火阻隔在路上了。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之前我只觉得从北平到衡山一路奔波得十分辛苦,都来衡山之后才知道这次学习的机会多么珍贵,我离“读万卷书”实在差得很远,为了能亲身聆听先生们的教诲就算真的“行万里路”也是十分值得的。我们以后还需更加努力,倍加珍惜才行!
就写到这里吧,祝你一切都好。
又及:
《尚书》中云:人而不学,其犹正墙面而立。
与君共勉。
贺础安
写于二十七年十一月二十七日风雪初霁
看着这封信,梁绪衡的嘴角就一直忍不住上扬,这一字一句都十足是贺础安的作风了,她甚至能想象他伏案一板一眼写信的样子。给女孩子写信只聊学习的人,也就只有他了,还自顾自只说自己的事,让她连个回信的由头都没有。
但梁绪衡心里非但没有抱怨,反而觉得他的木讷之中自有一种君子风范,虽然看似刻板,可梁绪衡硬是在贺础安身上看出大大的可爱来。梁绪衡把信放在胸口,向窗外看去,不知何时,天上飘起了迷蒙的细雪。梁绪衡眼前浮现出身材瘦高的贺础安身穿长衫走路步步生风的样子;看书的时候微微佝偻的脊背;炸弹爆炸他毅然挡在他身前时坚定的眼神……
他叫我“绪衡兄”?
梁绪衡反复咂摸着这个称呼,她还记得自己读《两地书》时对爱情的憧憬,鲁迅先生和许广平之间来往的书信是梁绪衡少女心事中最向往的那部分。而梁绪衡深深记得,鲁迅先生第一次给许广平的回信中对许广平的称呼就是“广平兄”。梁绪衡憧憬着,幻想着,无数次勾勒过自己未来爱人的样子,却全然想象不出。直到贺础安的出现,似乎让这个虚空的形象有了实在的凭借,不由自主地,梁绪衡任由自己心中的爱恋如蔓草般自在地滋长了。
没有由头就不能回信了吗?梁绪衡把信折好,小心地塞回信封里,夹在自己的日记本中,随后拿出雪白的信纸和自己最爱用的关勒铭牌12k金笔,这是她考上西南联大后父亲送给她的礼物,黑色的笔身,金色的笔尖,笔尖正中刻着大大的“勒铭”两字,下方有“五成足金”四个小字,整个笔身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梁绪衡分外珍惜这只钢笔,平日里都舍不得拿出来用。
梁绪衡自幼最为得意的就是自己的文笔,连身为前清秀才的父亲都忍不住夸赞自己女儿写文章的功夫了得,无论什么文题都难不倒她。行文时她向来是挥洒自如,下笔如有神,从未像此时一样字斟句酌过。
这一封信写了好久好久,终于写完了,梁绪衡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把笔帽盖在了金笔上。
梁绪衡抚摸着顺滑的笔身,她知道这金笔价值不菲,它承载了父亲对远赴异地求学的女儿最深切的爱,梁绪衡想起了出身清末秀才的父亲手把手教自己习字的样子。父亲继承了祖父的中药铺,因为时常抓药的缘故,他的身上总是有一种淡淡的药草香,父亲从未打骂过她,任由她恣意生长,这才让她养成了坚定执着、烂漫洒脱的性子。
梁绪衡自幼在湖北武昌喝着长江水长大,自幼聪明伶俐,考入了武昌善道女中,各门功课都出类拔萃,父亲梁崇尧思想开明,不顾周遭“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陈旧思想,决意让女儿接受最好的教育。梁绪衡没有让父亲失望,从小到大,她都是班里的第一名,小小年纪就坚定了去北大求学的志向。可就在梁绪衡准备去北平参加考试的时候,平津相继沦陷,北平是去不成了。梁绪衡急得哭了三天,却又执拗地不肯更改其他志向,正在她全无着落之时,报上登出了北大和清华在武昌联合招收新生的消息。终于可以去北大了!而且自己朝思暮想的北大居然在家门口招生了!梁绪衡觉得这简直是老天爷给自己的恩赐,她坚定自己一定可以考上。
果不其然,梁绪衡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北大法律系,可在哪里上学又成了问题,又在家苦等了两个多月,终于等来了长沙临时大学成立的消息。梁绪衡以湖北湖南相隔不远为由,坚持自己一人上路。老天庇佑,沿途还算顺利,她平安到校,住在涵德女校的女生宿舍里,开始了她的大学生活。
梁绪衡自幼喜欢在山野烂漫之间疯玩,是左邻右舍口中的“疯丫头”,她喜欢在树下读书,但也会被落在花草上的蜂蝶分了心神。梁绪衡还有三个哥哥,作为家中唯一的女儿,她自幼被呵护宠爱着长大,但她的周遭发生了太多人间悲剧,她看到了许多跟她同龄的女孩从来都没有念过书,有的女孩只有几岁便会卖给别人做童养媳,即便被丈夫百般欺凌也无力反抗,从来只有男人休妻,没有女人休夫。虽然中山先生早早就废除了缠足,可是还有很多愚昧的人家还是把女儿的脚掌折断,美其名曰为了女儿嫁得好。
梁绪衡想改变这一切,所以就选择了法律系,到了临大之后才发现,一九三七年的法律系新生一共九人,其中只有两个女生,另一个女生来自江苏吴县,名叫曹美麟,两人住在一个宿舍,一起上课,一起吃饭,很快就成了彼此的闺中密友。曹美麟学习称不上用功,考上临大实在是超水平发挥,但打听小道消息的能力堪称一流,她知道学校食堂哪一天会有肉,她知道学校门口的小饭馆哪家最好吃,知道所有老师的家庭情况,就连贺础安的那封信也是曹美霖拿来给她的。作为跑腿费,她追根究底锲而不舍地追问“贺础安是何许人也”,梁绪衡自认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可是跟以往开诚布公的态度不同,梁绪衡把贺础安瞒得严严实实,此刻的她只想把贺础安偷偷地放在心里,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于是梁绪衡拣了一天下午没课的日子,独自去了小吴门邮局。这是圣经学校附近最大的邮局,而且里学校很近,建筑位于中山路和车站路(因小吴门火车站而得名)交汇处的街角,走路十几分钟就能走到。这栋洋楼于1935年由来自浙江定海、出身草根的传奇建筑师卢镛标设计完成,1937年建成,梁绪衡到长沙时,小吴门邮局才刚刚开业没多久。建筑整体为混凝土结构,呈u形布局,正面主楼四层,两侧裙楼三层,西式门窗简洁大气。梁绪衡十分喜欢这个建筑,每次经过都多看两眼,刚到长沙梁绪衡就连着给家里寄去了三封家信,向父母报平安,前几日终于收到了父亲给她寄来的第一封信,信中还附上了一张临行前拍的全家福,照片中父母端坐在前,她站在父母的正后方,三个哥哥将她簇拥在中间,每个人都微笑着。梁绪衡视若珍宝,时不时就会拿出来看看。
这次梁绪衡又来到了邮筒前,她郑重地把自己的信投进绿色邮筒里,还轻轻地拍了拍它,心里已经开始期待收到回信的日子了。之前的小吴门邮局一直承载着梁绪衡对家人的惦念,之后的小吴门邮局又承载了一份她心中隐秘而热烈的少女情愫。
第三十一章 你想去参军吗?
曾涧峡短短修整了两日就投入到日常的教学中了,因为师资的缺乏,他的课程排得很满,因此整日呆在学校里,只有下午的课上完了才会上山,阮媛时常调侃,她的丈夫跟周曦沐呆在一起的时间都快比自己长了,白莳芳也深以为然。之前周曦沐整日上课,白莳芳要一个人度过漫漫长日,难免觉得寂寞。阮媛来跟她作伴之后,两人天天玩闹在一处,时常在浑然不觉的时刻天光就变暗了。
虽说她们都已嫁做人妇,被颠沛斑驳压抑许久的那点女孩子的心性在山野烂漫之间又复苏了。之前白莳芳和阮媛都没有在山里住过,看什么都新鲜,摘一朵野花野草都能高兴半天,手巧的莳芳还给两人编织了花环戴在头上,阮媛把花环拿回家挂在墙上,直到所有的花朵枝叶都变得发黄干枯也不舍得丢弃。
山里自然是什么都新奇的,但让阮媛终身难忘的还是第一次在衡山上厕所的经历。
当时路途奔波好不容易到了衡山,阮媛刚到校舍就想去上厕所,只是曾涧峡让她留在教室等他,自己迫不及待地先去找周曦沐了,她人生地不熟,又担心自己离开后曾涧峡找不到她,只得暗自忍耐。曾涧峡和周曦沐回来后,周曦沐指引了厕所的位置。在食堂草草吃了饭,食堂的伙食不好,阮媛吃得颇不舒服,半路上就已经闹肚子了,勉强上山到了宿舍,阮媛再也坚持不住了,就小声问白莳芳厕所在哪里。
白莳芳马上牵着她的手站了起来,在她耳边悄悄说道:
“走,我带你去,那可真是一个妙处。”
白莳芳带着阮媛走上一条崎岖狭窄的山路,远远就听到了溪水的淙淙声,绕过一片青翠的竹林之后,看到了山涧处一个用竹子和木头搭建的简易厕所,阮媛快步跑了过去,掀起布帘,双脚站在木板上,低头从中空的地方看去,发现厕所造在溪流的正上方。虽然山势颇有些陡,阮媛上厕所的整个过程颇有一点胆战心惊,但也深深体会到了白莳芳口中所说的“妙处”所在。因为厕所建在溪流之上、山林之间,秽物随时被流水冲走,因此厕所空间虽然狭小,但没有任何异味,当真是比抽水马桶还要高级了。
阮媛从厕所出来,兴奋地走到白莳芳的身边,竖起了大拇指。
“这厕所真是绝了,这是谁想出来的主意啊?真真是浑然天成、清雅绝伦的妙处了!”
“是啊,有了这样的厕所,出恭都仿佛变成了一件雅事了。不过这厕所建在山涧上,位置有点吓人,我第一次来还是有点胆颤心惊的,曦沐还笑话我来着,不过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因衡山的伙食实在不好,她们每周都跑到衡山县城赶集购物,没过多久就学会了许多地道的湖南话,还学会了跟小贩讨价还价,安定下来之后,阮媛的身体也好转了不少,面色都变得红润了许多。
贺础安收到梁绪衡信的那一天,是十二月上旬一个晴冷的午后。
吃完午饭,贺础安提前来到教室,做着上课前的准备工作,陈确铮来到他身边,递给他一封信,他自己手里也拿着一封。
“我去收发室取信,顺便也帮你拿来了。”
陈确铮看着信封上的名字,回忆了一下,他想起来这个人是谁了。
“梁绪衡……这是……大轰炸那天你遇到的那个女生吧?没想到她柔柔弱弱的样子,字迹竟是这样刚劲有力。这封信好沉啊,看来写了很多话给你啊!”
贺础安不由自主地脸红了,没有说话,赶紧把信夹在了书里。陈确铮看他局促的样子,笑了笑,没有继续调侃他,坐回自己的座位上。
因为马上就要上课了,贺础安并没有急着把信拆开,当天晚上回到宿舍后,同学们正在天南海北的聊天,贺础安把信放在枕头下面,依然没拆。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他就洗漱完毕,带着信出门了。
贺础安有一个习惯,他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洗漱之后就去爬山,衡山的半山腰上有一条溪流,旁边有一块大石头,上部十分平坦,贺础安很喜欢坐在上面读书。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一起去过那里,他喜欢享受早上一个人读书和思考的时光,他把那里当作只属于他的“秘密花园”。
和往常不同,这次爬山,贺础安并没有带书,在石头上坐下后,贺础安从怀里掏出那封收到许久的信,小心撕开信封,把信抽了出来。信纸折了三折,还被悉心地在正下方标上了页码,一共四张。冬日的山林有一种很强的空寂感,林间时不时传出鸟鸣啁啾声,前几日下的残雪在树干背后的阴影处还依稀可见星星点点的白,溪流边缘有几许薄冰,但整体并未上冻,依旧缓缓地流着。
贺础安轻轻展开信纸读了起来。
础安兄:
我是梁绪衡,没错,就是当日被你在书店“英雄救美”的梁绪衡,我自不是那个“美”,但叫你“英雄”总是没错的。大英雄,你还好吗?头上的伤口愈合了嘛?有长出头发来吗?
看到这里,贺础安笑着摸了摸自己的头,接着读了下去:
因为学校校舍的不足,你们文学院被迁到了南岳,条件想必十分艰苦吧,但长沙这边的学习条件也好不了多少,学校租借了涵德女校的一栋楼房做为女生宿舍,条件还稍微好一点,男生只能住在学校临时从中央警官学校租借的陆军的三座第四十九标营房里,营房里的条件十分艰苦,我听班里的男同学们说,营房是两层木结构建筑,早已破败不堪。二楼因为光线较为明亮,同学们可以打地铺,睡在草席上,但一到下雨天就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被子上如果不盖上一块油布,第二天保证湿得透透的,还有的同学直接在枕头上支起雨伞,才能一夜“高枕无忧”,睡到天亮。一楼虽然漏雨的问题不明显,但光线十分暗淡,房间特别潮湿,同学们只能睡在逼仄的双层木床上,在宿舍里学习是不可能的。
在穿衣上,大部分的同学都是几经周折才到的学校,甚至有一些同学是逃难过来的,许多人根本没有冬衣,还好学校发了夹克、帽子和大衣,在夜里还能御寒。在吃饭上,同学们经历了从“皇帝”到“乞丐”的变化,刚到长沙的时候,许多同学的路费都没花光,三不五时地下馆子,一日三餐自不必说,连九如斋的果脯和酒酿蛋宵夜这些零嘴也都不在话下。可时间长了,兜里的钱花光了,就只能整日啃红薯充饥了。
大轰炸之后,长沙市民伤亡甚众,临大校舍幸而没有受损,除了少数当时在小吴门车站附近的师生受伤,大家都平安无事。但谁又能对轰炸的惨状熟视无睹呢?每个人都愤慨不已,同学们每天都在报纸上看前线战报,可看到的却都是令人泄气的坏消息:我们眼看着上海沦陷之后,吴县、常熟以及沿海各县市相继沦陷,再加上不少教授交通受阻,来不及南下,导致学校的师资力量严重匮乏,一些课程因为没有老师无法开课,整个学校都人心浮动,许多人都忧心忡忡,无心学习了。
老师们为了满足大家的求知欲,纾解大家对时局的焦虑,不时邀请社会上各界名流来校演讲,每次演讲大家都特别踊跃参加,早早地就去占前排的位置。之前的每次演讲我都去听了,收获很大。湖南省政府主席张治中给我们讲抗战的形势,《大公报》总编辑张季鸾讲了战后形势的发展预测,国民党将领陈诚和白崇禧也来讲过战略和士气的问题。但同学们最欢迎的还是徐特立先生,他是八路军驻长沙办事处负责人。他先后到圣经学校来过三次,给大家介绍延安的八路军情况,动员同学们一起参加抗战,他的演讲慷慨激昂,笑容也特别有感染力,许多同学们在他的号召下都蠢蠢欲动了,想去延安参加抗战。相信如果你在现场,也一定会被同学们的抗战热情感染的!
你上次信中的写的“人而不学,其犹正墙面而立”这句话,我一直都记在心里,我知道学生的第一天职就是学习,这些日子我虽然关心国事,学业却也从来不敢荒废,相信你也一样。
想着给你介绍一些学校现在的情况,赘言至此。
天气日渐寒冷,请保重身体,盼复!
最后,如果来长沙,一定要来学校找我,我请你吃饭,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绪衡
十二月四日
贺础安笑了一下,把信小心折好,塞回了信封。
回到宿舍后,贺础安就把信中关于圣经学校现状的消息告诉了陈确铮。跟圣经分校的同学相比,南岳分校的消息滞后了许多,大家都被迫“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平日里还好,此刻是战时,这种日子过久了,大家难免有一些心慌。
“学校请人演讲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只是我们这边去长沙实在不太方便,有时候演讲消息的通知又十分滞后,许多时候我们是来不及去的,就算梁绪衡给你寄信过来,等你收到信也晚了。”
“确铮,梁绪衡说学校里有许多同学都想去延安参加共产党,你怎么看?”
贺础安看到陈确铮的眼神一刹那间出现了许多内容,似乎里面有神往、有憧憬、有遥远的回忆,但也只是一瞬间,他马上把思绪拉了回来,认真地看着贺础安。
“我从心底里佩服他们。”
“那你想去参军吗?”
贺础安回想起西山军训时陈确铮百发百中的骁勇之姿,他觉得陈确铮这样的人就是天生属于战场的。
陈确铮摇了摇头,随即看到了贺础安略带诧异的表情,淡淡说道:
“上战场为国捐躯是为国家,在学校用功读书也是一样是为国家,战争总是要结束的,而国与国之间的比拼和较量绝对不局限在枪炮之间,你说对吧?”
贺础安看着陈确铮的脸,他说的话自然无可辩驳,但贺础安却隐隐觉得,陈确铮内心真实的想法,却远不止说出的话那么简单。
第三十二章 噩耗从南京传来
1937年12月14日是农历十一月十二,星期二。这天正是阮媛三十二岁的生日,这天曾涧峡和周曦沐刚好上午都没课,他们俩相约一早去衡山县城买些好吃的,晚上四人一起庆祝阮媛的生日。
到了衡山县城,两人刚刚赶到集市上准备大肆采购一番,报童清澈稚嫩的喊声清清楚楚传入两人的耳中:
“卖报卖报,南京沦陷!南京沦陷!卖报卖报!日本兵四处烧杀抢掠,卖报卖报,南京沦陷!……”
周曦沐和曾涧峡面色凝重地对视了一眼,周曦沐赶紧追上跑远的报童,掏出零钱,买了一张《大公报》。
周曦沐和曾涧峡看到报纸的头版斗大的标题写着“南京沦陷”,细读内文,上面详细记载了南京在12月13日沦陷的经过。南京沦陷的事实让两人震惊和悲伤,但当他们看到《大公报》刊登的蒋介石昨晚在前线发表的“为我军退出南京宣言”时,难以遏制心中的愤慨之情。宣言中说“国军退出南京,绝不影响我政府始终一贯抵抗日本侵略原定之国策……政府所在地既已他迁,南京在政治上、军事上皆无重要性可言。予作战计划,本定于敌军炮火过烈,使我军做无谓牺牲过甚之时,将阵线向后转移。余今本此计划,令南京驻军退守其他阵地,继续抗战”。
“六朝古都就这样被舍弃了,怎么能说在政治上、军事上皆无重要性呢?南京城里的老百姓怎么办?”曾涧峡喃喃道,长叹一口气。
周曦沐默默合上报纸,两人对望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担忧。
下午去学校上课,南京沦陷的新闻已经传遍了全校,同学们愤慨地高声议论,都吵着要去前线杀敌,参军的情绪空前高涨。老师们上课的时候都忙着安抚同学们的情绪,尽力维持课堂的秩序,看着同学们群情激愤的样子,周曦沐怎么可能不理解?他跟他们一样心痛,一样愤怒,却无能为力。
那一晚四人依旧在一起吃了晚饭,可是每个人都没有胃口,只得草草散场,各自睡去了。之前上海沦陷时师生们虽然愤慨,而南京的沦陷让他们感受到了实实在在的危机感,他们担忧着南京城里的百姓,也担忧着不远千里躲避战火、只求一张安静书桌的自己。战火越烧越近,也许明天就会烧到长沙,到时他们该怎么办呢?
大家的担心成了真,而且这真实比想象中要残酷千万倍——惨绝人寰、震惊中外的“南京大屠杀”发生了。临大同学们在学校组织了多次演讲呼吁救亡。许多老师也在演讲中发言,斥责日军的暴行。
长沙临时大学本就是在山河破碎、国破家亡的情况下成立的,同学们的拳拳报国心时刻准备着为国效力。长沙临时大学刚刚成立之时,同学们就主动提出开设军事教育课,许多学生陆续申请“参军去”、“到前线去”。校方也为适应战时需要,早在11月15日就成立了大学军训总队,并宣布:“凡服务国防有关机关者,得请求保留学籍。”同学服役结束,可继续回校学习。
这之后陆续有同学办理了休学手续,离开学校投奔前线,但大部分的同学仍旧留在学校继续学习。南京沦陷之后,在两个星期之内日军将进攻长沙的传言越传越盛。同学们参军的热情空前高涨,而且在校内掀起了“是救亡还是读书”的大讨论。两派的争议十分激烈,不仅是同学之间有争论,就连老师们的态度也不尽相同。
南岳分校并不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世外桃源,跟校本部一样,这里的同学们也几乎每天都在举行各种讨论和集会,探讨究竟是应该参军报国还是继续读书,大家可以随意站到台上,直抒胸臆,各抒己见。同学们还邀请教授们发表看法,周曦沐和曾涧峡也经常去旁听。一次两人正赶上了临大哲学系教授冯友兰上台发言,四十出头的冯友兰身穿深色长衫,梳着平整的偏分头,鼻宽嘴阔,不大却有神的眼睛被遮挡在圆形镜框的后面。他一开口就鼓励大家去参军,他说日军还在中国耀武扬威,这是国家的耻辱,年轻人在国家危难之时就应报效祖国、不怕牺牲。冯友兰的每句话都引发了学生热烈的响应,他讲完后台下一片掌声雷动。学生们热血澎湃、激动万分,涨红着脸振臂高呼“我要去参军!”
在这激昂热血的氛围中,历史学教授钱穆慢慢走上了台,他身材不高,额头宽阔且方正,嘴唇颇厚,嘴角下垂,气质严肃且疏离。掌声刚落,他用浓重的无锡口音徐徐开腔。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说一句冯友兰鼓动同学们的热血言辞,反而一再强调学生的天职就是学习,首先要把专业知识学好,建设国家需要各式各样的专业人才。中国不缺可以参军的人,却缺少各行各业的专业人才,如果有望成为专业人才的学生都去参军,中国专业人才的缺失将更为严重。跟冯友兰教授演讲时的群情高昂不同,钱穆演讲时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陷入了思考。
钱穆说完下台后,同学们陷入了热烈的讨论,两名教授截然相反的观点各有一派支持者,大家各抒己见,争执不休。主张参军的同学斥责不参军的同学“不爱国,是懦夫”,主张留校学习的同学们说“学习知识也是爱国,成为长材也是爱国”,攻击对方是“一介莽夫”,最终文斗变成武斗,一个主张参军救亡的同学一拳打在主张留校读书的学生脸上,两人扭打在一起,难分难解。
周曦沐看着眼前这一幕微微皱了眉头,他能理解部分同学想要为国而战的急切心情,但同学之间闹得如此不快实无必要,正在他要过去制止的时候,一个人在他之前站了出来,而这个人还是他认识的人。
陈确铮把争执的双方拉开,混乱中脸上挨了一拳,顿时红肿了起来,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站在当事人的中间,他似乎天然有一种气场,让气氛安静下来。因为误伤了他人,曾经打成一团的两个同学也暂时休战了。陈确铮环视着大家,不疾不徐、语气坚定地开了口:
“现在南京沦陷了,很可能下一步就轮到武汉,轮到长沙,我知道大家心急如焚,迫不及待地想为我们的国家做点什么,休学参军,在战场上拼杀,固然是报效祖国最直接的方式,但我们每个人都要了解自己,是否上战场是你最能发挥自我价值的方式?你是否真的适合成为一名军人上阵杀敌?如果连这一点都不了解,盲目地走向战场,之后令人惋惜地死去,是否得不偿失?
刚才两位先生虽然各执一词,但他们讲得都有道理,我希望大家慎重考虑自己的选择,此刻我们无数的将士都在奋勇拼杀,今后还将有无数勇猛的战士前赴后继奔向战场。我相信通过这些人的努力,战争总有一天会结束,我们总有一天会把日本人赶出我们的国家。到那个时候,祖国百废待兴,为了让我们的国家尽快从战争留下的创伤中恢复和苏醒,到那时就是需要在座的各位在各行各业贡献自己的长材的时候了!而要做到这一点,不经过日积月累的努力学习岂非是空谈?爱国并非只是一句口号,而是行动,但大家首先要找到适合自己的道路!人云亦云是盲目,是冲动,不是爱国!”
陈确铮说完,周围所有的同学都冷静了下来,之前的冲突也偃旗息鼓了,大家带着各自心中的困惑和思考默默散去了。一直在人群中看着陈确铮的贺础安指了指他的嘴角,陈确铮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渗出的血渍。贺础安关切地拍了拍陈确铮的背。
“你没事吧?”
“没事儿,我结实着呢,吃饭去吧!我饿死了!”
周曦沐和曾涧峡看着人潮三三两两散去,操场变得十分寂静。周曦沐发现曾涧峡的脸上露出了十分欣慰的神情。
“刚才这个学生叫陈确铮,是哲学系二年级的,你也知道我们这个学科,学不好就很容易成为书呆子。他不一样,分析问题很有自己的想法,讲问题深入浅出,从来不掉书袋,也懂得理论联系实际,同学都很愿意听他说话。”
周曦沐回忆起他跟陈确铮之间惊心动魄的回忆和再见时陈确铮故作若无其事的反应。陈确铮也来上文学系的课,但他在周曦沐的课堂上并不活跃,只是静静地听着,有时候会露出微笑,却不多话,仿佛有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似的。正因为如此,他今天看到陈确铮愿意站出来解决纷争,而且他说的那番话展现了他不会被外界所裹挟的独立思考的能力。周曦沐觉得陈确铮这个青年实在是很耐人寻味,他有着不顾一切、奋不顾身的热血,也有冷静克制的思辨和超乎年龄的成熟,但考虑到两人有些微妙的关系,周曦沐并没有把这些话告诉曾涧峡。
两人一起上山回宿舍的途中,曾涧峡告诉周曦沐,他听说别的院系有老师也去参了军,问周曦沐对这件事怎么看,周曦沐就坦诚地跟他说了自己的想法。
对于要不要放弃教职去参军,周曦沐颇深思熟虑过一番,他虽然对自己的身体素质和格斗技巧有些自信,但学校当下的状况让他不得不慎重考虑。文学院的师资本就处在十分匮乏的状态,周曦沐如果参军,势必导致他教授的科目停课。而他跟白莳芳新婚燕尔,两人几经辗转、吃尽苦头才平安到了长沙,难道自己又要将她一个人抛下吗?思来想去,权衡利弊,周曦沐觉得自己眼下的要务还是留在学校,把教师的本职工作做好,这么一番考量也是几经纠结之后才下定的决心。周曦沐的话曾涧峡深以为然,眼下阮媛的身体状况虽然略有好转,但她身上的顽疾却随时都有可能恶化,曾涧峡实在是放心不下,只好老老实实当一个教书匠了。
虽然自己无法上阵杀敌,周曦沐对于那些抛开一切报名参军的同学还是十分钦佩和羡慕的。因为学校对于有志为国效力的师生提供了各种便利,从学校开放参军申请伊始,不到两个月,提出申请保留学籍、领取肄业证明和参加工作的就有295人之多,而根据11月20日登记在册的报到人数来看,全校共有教师148人,学生1120人,加上一年级新生和借读生,一共1452人。全校五分之一的人报名参军,可以说是一个惊人的比例了,足可见大家爱国救亡的热情之高涨。
周曦沐在登记处看了报名参军的名单,他发现在报名参军的人里面,并没有陈确铮。
北平惊魂一遇,周曦沐难以忘记陈确铮看向日军犀利冷冽的眼神,宛如刀锋一般锐利。巷口的遭遇战中,陈确铮坚忍果敢,出手毫不留情。周曦沐充分见识到了他一流的身手,可陈确铮在长沙入学之后,似乎有意收敛自己的锋芒,他时常笑意盈盈,周曦沐时常看到他和同学们在课间玩笑打闹的样子,周曦沐很难把眼前这个目光温煦柔和、幽默风趣的陈确铮和北平那个巷口里伤口狰狞、命悬一线的倔强青年联系在一起,所以当他得知上阵搏杀势必歼敌无数的陈确铮并未报名参军的时候,真心觉得这个学生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到了参军的师生出发的日子,南岳分校的全体师生在操场上集体为他们送行,留下的同学们用钦佩、不舍、羡慕和担忧的眼神望着他们。三五好友拥抱在一起,不迭地说着保重,急切地相约再见的日子。寒风瑟瑟之中,几许悲壮的氛围之下,许多同学都留下了眼泪。
送别会举办之后,之前校园里那种焦虑浮躁的氛围不见了,大家对读书的热情更加高涨了,似乎都想对得起上前线的同学,于是在自己的那一块园地努力耕耘。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下去,不知不觉,1937年过去了,1938年来了。
湖南虽地处南方,一月份的天气仍旧十分阴冷,时常下雨是最恼人的,绵绵密密,一下几天,晨昏时路面常有薄冰,一不留神就会摔一跤。阴郁潮湿的天气让人的心情也很难放晴,前方战局仍不容乐观,就这么一日一日熬过去,眼看着快到农历的腊八节了。
在中国人的心中,腊八节照例就要吃腊八粥。北平老百姓吃的腊八粥十分讲究,而且搀在白米中的东西远远不止八样,如红枣、莲子、核桃、栗子、杏仁、松仁、桂圆、榛子、葡萄、白果、菱角、青丝、玫瑰、红豆、花生等等,都可以放在粥里面。阮媛和白莳芳想着最近大家的日子过得实在潦草,好久没有聚在一起好好吃顿饭了,就琢磨借着节日的由头打打牙祭。
为了买齐腊八粥需要的材料,阮媛和白莳芳一大早就去县城赶集了,可是衡山县城不比北平,逛遍了集市好不容易才买到了红枣、红豆、花生、核桃、栗子、杏仁几样,在腊月初七的晚上,两人就忙着清洗、淘米,剥壳儿,去核儿,在半夜时分开始煮粥,再用文火炖上,白莳芳不放心,中途起来看了几次火,第二天的清晨,粥煮好了。白莳芳掀开锅盖,清甜的蒸汽扑面而来,白莳芳舀起一勺尝了尝,露出了幸福满溢的笑容。
那一晚不仅他们四人喝上了腊八粥,白莳芳和阮媛把教师宿舍里的其他老师都叫了过来,每个人都喝了一碗热乎乎的腊八粥。因为椅子不够,每个人都端着碗站着喝,边喝边聊天,聊在北平昔日的美好,聊当下时局的纷乱,言谈间,周曦沐从同事口中听说了一个十分震撼的传闻:
长沙临时大学的领导一直在审慎考虑,准备将学校迁离长沙!
第三十三章 有惊无险的体检
学校一直在计划将学校迁往别处的事宜,但具体迁到哪里,有说云南的,有说广西的,没有定论。周曦沐和曾涧峡都觉得这个传言很有可能是真的,如今的局面,继续留在长沙的确很危险,为了长沙临大的一千五百名师生着想,还是在后方寻找一个更加安全的办校地点才行。
正式的通知来得很快,1938年1月20日,长沙临大第43次常委会作出了学校迁往昆明的决定,并于1月21日正式公布,南岳分校宣布即日起开始放寒假,正式完成了她的历史使命。期末考试结束后,分校师生分批返回长沙,在那里跟圣经学校的同学一起准备迁校事宜。
圣经学校布告栏上很快贴出学校决定迁往昆明的布告,课余时间师生们都聚集在布告栏前讨论,布告栏上详细的写明了全体师生从长沙到昆明的两种施行办法:走海路和参加步行团。
走水路的师生分批经粤汉铁路至广州,坐船取道香港,再坐船到安南海防,由滇越公路经河口进入昆明。参加步行团的同学由湘西经贵州直赴昆明,统一实行军事化管理,沿途可采集标本,了解当地风土民情,做社会调查。
选择走海路的师生需要支付相应路费,而选择步行团的师生旅费全部由学校负责。校方给全体教师路费津贴每人65元,学生每人20元,并在沿途设招待处,指定专人负责接待。规定所有师生在1938年3月15日之前去昆明校址报到。教职员工可两种方式任选其一,女生不可参加步行团,男同学需要通过校方体检方可参加步行团,不参加步行团的男同学可走海路,须有医生开具不宜步行的证明。
周曦沐和曾涧峡两夫妇到长沙安顿好之后,就开始考虑去昆明的方式。考虑到阮媛的身体,曾涧峡立刻决定了跟阮媛一起走海路去昆明,因为阮媛体弱,他在身边方便照顾。但摆在曾涧峡夫妇眼前的难题是,从北平到长沙的旅途已经耗尽了曾涧峡和阮媛的积蓄,走海路的路费耗资不菲,曾涧峡捉衿见肘,却难以启齿。周曦沐把他们的难处看在眼里,很想帮他们解燃眉之急,可自己的手头也不宽裕。
临大给每个老师都发放了路费津贴,虽然不多,却也不无小补。但临大的一些教授为了帮助没有路费的贫困学生,将学校发给自己的65元津贴悉数捐出,周曦沐也响应号召,将津贴捐出了。周曦沐算了算,自己和白莳芳剩下的钱刚好够两人走海路的旅费,再无多余。
可是周曦沐实在是想帮一帮曾涧峡,因为步行团的一切费用均由学校负担,最终他想出的办法是:自己参加步行团去昆明,节省出一人旅费,白莳芳跟曾涧峡夫妇二人结伴走海路去昆明。
实话实说,虽然经济上的确捉襟见肘,但周曦沐参加步行团并不仅仅是经济上的考量。周曦沐生于京城,还留过洋,眼界可以算是开阔。但他在国内打过交道的尽是些达官显贵,在国外整日接触的也大多是学术精英,生活圈子其实很狭小。
正因为如此,对于中国广袤土地上生活的人们,周曦沐有着浓烈的好奇,因此他很想参加步行团,近距离地了解那些他从未见过的人们。想归想,可是参加步行团就要好长一段时间见不到白莳芳,也不能在她身旁照顾,心里还是有一些犹豫,所以一直没能把这个想法告诉过白莳芳。
周曦沐没想到,白莳芳早早看出了他的心思,而且是她把这个提议先说出了口。
“我们把旅费借给曾大哥吧,你去参加步行团,我跟阮姐和曾大哥一起走海路去昆明。”
周曦沐看着白莳芳青春洋溢的笑脸,一时间眼眶有一些湿润,紧紧把她抱在了怀中,许久才说道: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说的就是你我了。”
“在这世界上,我是最了解你的人啊,你的所思所想,我全部都知道。”
“可是我们真的要很长很长时间见不到面了,我想你了怎么办?”
“你可以给我写信呀!讲讲沿途的风土人情、奇闻异事,等我们在昆明重逢的时候当作礼物送给我,好不好!”
“好,我会每天写一封信给你,对了,我还要把我的速写本带上,把路上的美景都画下来,等我们重逢的时候给你看!”
周曦沐上下摩挲着白莳芳的背,他觉得自己的妻子实在是太瘦了,她还有晕船的毛病,这次旅行一趟下来,肯定还要消瘦不少。
“这次我不在你身边,你一定要保重你自己,晕船药千万别忘了带。”
“放心吧,我跟曾哥和阮姐一起,彼此之间总会有个照应,倒是你,步行团条件肯定会很艰苦,你在路上一定要小心。”
周曦沐用力点了点头,把头埋在妻子的颈窝里,抱着她的双臂又紧了紧。
两人静默着,紧紧拥抱着,好久好久。
南岳分校刚结束,陈确铮和贺础安就渡江到了长沙。到圣经学校报到后,他们填写了入滇志愿书。因为报名了步行团,所以他们要参加学校组织的体检。陈确铮和贺础安早早赶到了组织体检的大礼堂,检查了常规项目,两人都顺利通过了体检,拿到了“甲种赴滇就学许可证”。正当他们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听到不远处有喧闹声,许多同学都聚在一起,黑压压一片,两人凑了过去,就听到一个男同学带着哭腔喊道:
“凭什么体重不合格就不让去啊,不就是瘦了点吗?我身体很好啊,其他项目都达标,凭什么不让我参加步行团?!”
原来是一个身体单薄的男同学体重过轻没有达标,而学校担心身体单薄的同学难以承受长途跋涉的考验,所以在体检时特意安排了称体重的项目,体重不达标的同学就会失去参加步行团的资格,只能走海路去昆明。学校会给体检不合格及其他体弱且有医生证明的男同学和全体女同学发放“乙种赴滇就学许可证”。
规定就是规定,在老师和同学的百般劝解下,最后那个同学只能擦干眼泪,颇不甘心地领了一张“乙种证”,离开了大礼堂。
刚发走到门口,陈确铮和贺础安就跟急匆匆进来的胡承荫撞了个满怀。
贺础安遇到旧识,开心都写在脸上:
“胡承荫!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你了,太巧了!”
胡承荫看了看贺础安,又看了看陈确铮,不自然地笑了一下。贺础安一点儿也没有看出眼前这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拍了拍胡承荫的肩膀。
“我是来参加步行团的体检的。”
“这么巧?我们也报名了步行团,那以后我们就天天在一起了,真是太好了!对了,我们已经体检通过了,你赶快进去吧,我们陪你!”
“等一下。”陈确铮拦住了要进去的两人,把他们带到僻静无人的角落里。
陈确铮双手扶住了胡承荫的肩膀,这让他有点不自在。
“胡承荫,你真的想参加步行团吗?我听说步行团条件很艰苦。”
“我真的想参加,你们都不怕苦,我为什么会怕?”胡承荫有些不悦,他觉得陈确铮有些看不起他。
“好,那你就按我说的做。”说着,陈确铮从随身的包裹中拿出了一本厚厚的英汉辞典。
“贺础安,你身边有书吗?赶紧拿出来。”
贺础安在包里翻了翻,拿出了一摞书。陈确铮把书拿在手里掂了掂,选了其中比较有分量的两本。
“这几本应该可以了,再多就会被发现了。”
陈确铮把这几本书放在了胡承荫的手上。
“快把书塞进裤腰里,用毛衣盖上,再把棉袄扣子系上,现在衣服多,应该看不出来。”
“这是要干嘛啊?”胡承荫把书拿在手里,并不动作。
“给你增点重量。我看你很瘦,学校对参加步行团的同学体重有规定,我担心你会因为体重过轻被淘汰。”
胡承荫愣住了,他看着眼前的陈确铮,瞬间觉得自己心里暗藏的那些念头实在是太龌龊不堪了。人家是好心好意帮自己,亏他还这么小家子气!
胡承荫涨红了脸,赶紧把眼睛垂了下来,用忙活的双手掩盖自己当下的感动和窘迫。
全副武装之后,在所有检测项目里,胡承荫第一个测了体重。检查的女医生一边做着记录一边说:
“真没想到,我看你这么瘦,还以为你体重会不达标呢!没想到刚好过了标准线!”
胡承荫感激地看了旁边的陈确铮一眼,对方笑着对他点了点头。
胡承荫之后的体检项目全部都达标,跟陈确铮和贺础安一样,他也顺利拿到了“甲种证”,三人接下去就是等待学校下一步通知步行团出发的具体时间和操作办法了。
因为三人之前都不在长沙临大本校读书,所以下一步最紧要的,就是要在长沙找到临时的住处。三人从大礼堂出来,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商量办法。租房?三人就是没钱才加入步行团的。住宿舍?本校的男同学他们一个也不认识。正在三人一筹莫展的时候,贺础安的后背被轻轻拍了一下。
“贺础安!”这声音清甜无比,是曾在贺础安梦中出现的声音。
第三十四章 诗人?怪人?
贺础安一回头,就看到了笑意盈盈的梁绪衡,大而圆的眼睛弯成可爱的弧度,眼睫毛扑闪扑闪的,给眼白投下青色的阴影。她脸庞白皙,却因为寒冷冻得两颊和鼻尖微微发红,身穿深浅蓝格子的棉袍,大红色的围巾厚实地围了几圈,遮住了小巧的下巴。
“梁绪衡?你怎么在这儿?”贺础安没有按捺住自己兴奋的心情,他一时间笨嘴拙舌了起来。
“看你这话说的,这是我的学校,我怎么不能在这儿了?”梁绪衡眼睛弯弯的,明明看出了贺础安的紧张,依然忍不住打趣他。
贺础安红了脸,窘得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陈确铮把双手笼在棉袍袖子里,用胳膊撞了一下不知所措的贺础安。
“梁同学,你这样就不对了,大家都认识,只跟贺础安打招呼不是太厚此薄彼了吗?还是说……你只记得他一个人的名字?”
“陈确铮!胡承荫!怎么样,我没说错吧?想难倒我?没那么容易!”
“你东西都收拾好了吗?什么时候出发?”贺础安恢复了镇定。
“收拾得差不多了,我们二月中旬走,你们呢?怎么去昆明啊?”
“我们参加步行团,都已经通过体检,拿到甲种证了。”
“真羡慕你们,凭什么就不让我们女生参加步行团?真不公平!”
“你想来没问题啊,把头发剪了,我帮你混进来,不过到时候十天半个月洗不上澡,还得跟我们这些男的挤在一处睡觉,你可别哭鼻子啊!”
“哼,我不去步行团是遵守校规,你以为我是真的怕你们啊!”
贺础安笑着看梁绪衡和陈确铮两人斗嘴,当他目光扫向身旁的胡承荫时,却发现他有些魂不守舍,他好像一直在找着什么人。
胡承荫一直在校园里来往的人流中寻找楚青恬的身影,却一直找不到她。到二月中旬,走海路和步行团的同学就要各自出发了,到昆明之后才能再见。胡承荫很想在临走前跟楚青恬见一面,跟她道个别。
“你们有看到楚青恬吗?”胡承荫忍不住问道。
“没有,我们是最早一批从衡山出发的,不过她应该跟外文系的同学在一起吧?不知道现在到没到长沙。”贺础安回道。
胡承荫不死心,又问梁绪衡:
“你这几天有没有见过一个叫楚青恬的女同学?她也是南岳分校的,外文系二年级的。”梁绪衡问道。
“楚青恬?我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你别着急,回头我帮你打听打听啊,没准我同学有认识的,有消息我马上告诉你!”
“那真是多谢你了。”
“客气什么?”
布告上通知,步行团的出发时间初步定在二月中旬,还有近一个月的时间,三人的住宿问题亟待解决,陈确铮开门见山地跟梁绪衡说了现在面临的困难。
“梁绪衡同学,我们三个现在是无家可归啊,可怜极了,能不能帮帮忙,给我们找个住的地方?”
“好说好说,迁校通知发出后,许多同学都放弃了去云南的打算,放寒假之后,他们有的退学,有的转学,还有的回老家了。现在宿舍里有很多床位都空了,你们去了肯定有地方住!不过男生宿舍我进不去,我得找个同学帮忙。只是我这个同学有点儿怪,你们别介意才好。”
“怎么个怪法?”贺础安问。
“你见到他就知道了。”
陈确铮、胡承荫、贺础安三人凭借“甲种证”去学生服务处领取了步行团成员的全套装备:黄色军装、绑腿、干粮袋、水壶、黑色棉大衣,还有一柄雨伞,发放物资的同学说,这些行军装备都是湖南省政府赠予的。随后三人跟着梁绪衡一起去了四十九标营房的男生宿舍,两层的木建筑外观看来十分破败,他们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了抑扬顿挫的朗诵声:
“……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杆处,正恁凝愁!”
听到这个声音,梁绪衡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时候刚好有一个男生出来。
“梁绪衡?你怎么过来了?”
“这又开始了?”
“别提了,这几天一直这样儿,不分白天黑夜,从唐诗到宋词再到元曲,从拜伦到雪莱再到济慈,我都几天没睡好觉了,也不知道他脑子里怎么有这么多诗!”
“算了算了,非常时期,你就忍忍吧。”
“我当然知道啊,要不然我非揍他一顿不可。”
“求你帮个忙儿,叫他出来一下,我找他有事儿。”
男生进去一会儿,就听见朗诵声停了下来,接着从楼里出来一个男生,他身材偏矮,却十分壮实,皮肤黝黑,浓眉大眼、宽鼻阔嘴,眼神本应是是十分锐利有神的,如今看来却十分颓丧。一双招风耳十分引人注目,真真是一张很容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脸。他头发很长,任意支棱着,显然没有好好梳理过,身上胡乱穿着一件偏大的棉袍,下摆都快拖到地面上了,斜襟上的扣子也系串了。
“梁绪衡?你找我?”
“牟光坦,我想请你帮个忙。我知道你现在不想被人打扰,但这几个同学跟你一样,也准备参加步行团。你也知道,步行团一个月后才启程,南岳分校已经结束了,他们没地方住,在这儿也没有认识的人,我听说男生宿舍许多床位都空了,你能不能帮他们安排一下,找三个床位?”
牟光坦似乎什么都没听进去,他的眼睛不知道看向哪里,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大家面面相觑,不免有些尴尬,梁绪衡马上说: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牟光坦,是我法律系一年级的同班同学。这位叫陈确铮,哲学系二年级的,这位叫贺础安,历史系二年级的,他俩都是南岳分校的同学。这位叫胡承荫,他是机械学院二年级的,之前在湖南大学借读。以后大家都是步行团的同伴了,你们好好认识一下吧!”
牟光坦把头朝里面歪了歪,接着就趿拉着一双露棉花的破棉鞋往回走。
“这几天就拜托你啦!”梁绪衡对着牟光坦的背影喊道。
看着几个人还有些不知所措,梁绪衡说道:
“他看着有点儿怪是吧,但是个很有才华、很好的人,是大家公认的大诗人。他最近刚分手,心情不太好。他女朋友本来也是临大的学生,不愿意跟大家一起南迁去昆明,就退学回老家了。他怎么劝都没用,心里难过得很,你们就多担待些。你们赶快进去吧,估计他在里面等你们呢!”
“哪儿说得上担待,是咱们求人家帮忙。”胡承荫赶紧说。
“那我就先走啦,有事你们去女生宿舍找我吧!”
三人刚进宿舍门,就听到一声痛苦的嚎叫,往右一看,只见走廊里有个人一边用头撞墙一边痛苦地大喊大叫,听来很是伤心。
“那不是牟光坦吗?”
胡承荫赶紧跑过去,用手护住牟光坦的头,把他抱住。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再怎么样也别伤害自己啊!”贺础安说道。
“就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你说——”
“狐狸你瞎说什么呢?牟同学,我们的床位在哪里呀?”陈确铮打断了胡承荫的话。
陈确铮的话让牟光坦回过神来:
“我宿舍的同学都走光了,现在就我一个人,就住我们宿舍吧。”
“那真是太感谢你了。”陈确铮忙道。
牟光坦的宿舍真的如他所说,好几张床已经空了出来。三人各自把东西安顿好之后,眼看着就到了午饭时间,大家决定请牟光坦吃一顿饭,以表谢意。谁知牟光坦一直在床上头不抬眼不挣地旁若无人地写着什么,根本就不理他们,他们只好自己去吃了。可到了晚上,三人要去吃饭的时候,牟光坦还趴在如豆的菜油灯前奋笔疾书,陈确铮直接把他从床上拽了起来。
“你再不吃饭会把身体搞坏的,走,一起吃饭去!我们请客!”
第三十五章 无情对有意
说起长沙城最好的馆子,要属鱼塘街的“天然台”和青石桥的“玉楼东”了,可这种大店他们几个穷学生自然是吃不起。但既然是请客,又想吃一点好的,跟周围的人打听下来,大家都说“甘长顺”的面特别好吃,牟光坦正好没吃过,他们就选择了这一家。来到店门脸儿跟前,年轻的店伙计十分殷勤,一路迎他们到店里。店里人很多,热气蒸腾,十分热闹,店里已然没了空位置,店伙计带他们走到角落的一个方桌前,桌上只坐了一个人,只见他身穿西装,带一副圆形框架眼镜、三四十岁左右,颇为富态。他面前摆着两个大碗,其中一碗已经空了,另一碗也只剩下一个底儿。他吃得满头大汗,不迭地掏出手帕来擦。他吃得旁若无人,伙计问他可不可以拼桌,他才回过神来,忙笑着摆手招呼道:
“来来来,快坐快坐!”
店伙计起初一听陈确铮一行四人的口音,就知道他们都是外地人,他们屁股刚粘椅子,就马上热情地介绍起来:
他们刚一落座,老板就腿脚麻利地跟了过来,店伙计就识相地站在了他身侧。
“几位想吃点什么啊?”
“你们店里的招牌是什么啊?”陈确铮一边环顾四周一边问道。
“几位看着面生,应该是第一次来吃我们家的面吧?那就一定要尝尝店里的‘鸡丝火’的码子,其实就是“鸡丝火腿”,把肥鸡脯肉和金华火腿的中段还有香菇丝切成细丝,用筒子骨温火慢慢熬制出汤汁,然后把煮好的面条浇上熬好的汤汁,最后面上铺上一层鸡肉丝和火腿丝,那是相当好恰!连早先的湖南督军谭延闿吃了都说好!”
老板五十多岁,身材矮胖,透着福相,光头圆脸小眼睛,一张嘴十分了得,他接着说道:
“除了‘鸡丝火’,我们家的寒菌面也不错,寒菌是我们湖南独有的,多长在山丘之地,味道十分鲜美,吃的人也很多,我们店里属这两个面点的人最多,这位客人点的就是这两碗面。”
几个人一起看向那位富态的眼镜先生的面碗,里面已经空空如也,这位先生正优哉游哉地喝着茶水。
“你们想吃什么面啊?”陈确铮边说边端起茶壶,给每个人倒上茶水。
“老板,您这口条儿这么利索,都能说相声了!就听老板的,来一碗‘鸡丝火’吧!”胡承荫说道。
“湖南督军都说好,那我倒要尝一尝了,我也要‘鸡丝火’。”贺础安边说边掏出手帕擦眼镜。
“光坦,你吃‘鸡丝火’还是寒菌面啊?”陈确铮看着埋头研究菜单的牟光坦。
“我要三鲜面。”牟光坦大声说完,把手中的菜单合上了,抬起头来,发现大家都在看着他。
“怎么了?”牟光坦不解地问道。
中国人素来喜欢从众,不喜特立独行。即便特立独行,也多是为了刻意标新立异,鲜少发自内心。陈确铮看了看牟光坦,笑了,他欣赏这个人。
“没什么,我们要三碗鸡丝火,一碗三鲜面。”
老板和伙计走后,那位富态的先生把茶杯放下,又擦了擦额头的汗,缓缓说道:
“你们来这个地方真是来对了!甘长顺的‘鸡丝火’名气可是大得很啊,你们刚到长沙可能不知道,长沙有一个着名的美食家,名叫萧石朋,他说哪个馆子的哪道菜好,所有人都会抢着去吃,他有一个有名的菜单,美其名曰《萧单评鉴》,只要是上了这个菜单,饭馆的生意肯定是红红火火的!这个‘萧单’上就有‘甘长顺’的‘鸡丝火’,上面写到:此面色、香、味俱全,端上桌即见碗中鸡丝白、火腿丝红、香菇丝黑、葱绿面黄,五色斑斓,相映成趣,使人首饱眼福;热气腾腾,肉香扑鼻,使人食欲顿开;入口鲜美异常,使人有‘此味只应长顺有,一生难遇几回尝’之感。小伙子,你真的不想尝一尝吗?”
那先生特意朝着牟光坦问了一句。
牟光坦摇了摇头,显然不为所动。那先生笑了笑,又倒了一杯茶。
“你们知道这个‘鸡丝火’是怎么火起来的吗?刚才伙计说的那个谭督军生平有一个爱好,就是对‘无情对’。你们几个年轻人看着像是读书人,一定知道这‘无情对’是什么吧?”
牟光坦拄着腮垂着眼,慢慢说道:
“这位先生是要考我们吗?不过就是晚清士大夫的文字游戏而已,仅追求上下句单字的对仗,含义却风马牛不相及。什么‘公门桃李争荣日,法国荷兰比利时’;‘美人苹果脸,瑞士葡萄牙’等;诸如此类,没什么稀奇的。”
“你说的对,但这个‘无情对’要对好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当时有人出‘鸦片烟’让谭督军对,他就百思不得其解。一次他来我们这儿吃面,吃着吃着突然兴奋地拍了桌子,原来是他恍然大悟,发现我们店里的‘鸡丝火’跟‘鸦片烟’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你们觉得呢?”
诗歌领域本来就是牟光坦所擅长,三人没有发声,静听牟光坦继续发挥:
“古人作诗,多讲究直抒胸臆,歌颂世间美好事物。为‘鸦片烟’这腌臜之物想无情对想破头,即便是对上了也没什么好兴奋的。别人把你家店的招牌和鸦片烟联系在一起,更没什么可夸耀的。”
“说的也是。”
牟光坦显然话里带刺,那先生也不生气,依旧面露笑容,从容自得地喝了几口茶水,坐在他左边的陈确铮在他耳边解释道:
“不好意思,我这位朋友心情不大好,如有冒犯您千万别介意。”
那先生笑着摇摇头:
“他是个很优秀的年轻人,很有学识。才高者傲,很正常。”
“您懂得才多呢!一看就是见多识广的人,您是做哪一行的?”
“你猜呢?”那先生的眼睛突然兴奋了起来,好像一个孩子。
胡承荫看着对方西装革履、侃侃而谈的样子。
“您是……生意人?”
谁知这句话刚一落地,对方就哈哈大笑起来:
“猜得好,猜得妙!哈哈哈哈……”
“那我到底猜没猜对啊?”胡承荫一头雾水。
“你们是长沙临大的学生吧?”
“你怎么知道?”
“准备去昆明?”
他一说一个准儿,让胡承荫颇为诧异,还没来得及细问,只见对方从身后的地上拿起了一根拐杖,双手拄着撑起身来,一瘸一拐地走了,他右腿膝盖下方的裤管有些不自然,里面假肢的形状随着走动凸显出来。他一边走,一边嘴里念叨着:“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胡承荫知道这首诗,是高适的《别董大》,他还想跟那个先生说点儿什么,刚站起身来,两个伙计走了过来,挡住了他的去路。每人端了两碗面放到桌上,胡承荫被热腾腾的蒸汽糊了一脸,转头一看,那个先生依然不知所踪。胡承荫心中涌出一丝遗憾和怅惘,不知道他姓甚名谁,自己也没来得及问出他的职业,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应该是猜错了。此时的胡承荫并不知道,他的确是猜错了,他也不知道,这次的相遇会牵引出一段天长日久的师生缘分。
早已饥肠辘辘的三人风卷残云般地吃了起来,只有牟光坦坐在饭馆的木凳上,也不拿筷子,就直愣愣地坐着,陈确铮把筷子塞进他的手里,胡承荫拍了拍牟光坦的后背,劝解道:
“老兄,跟什么结仇,咱也不能跟饭结仇,你闻闻,这三鲜面多香啊!来吧,吃一口!”
牟光坦虽然面无表情,但他的肚子却适时叽里咕噜地叫了起来,陈确铮赶紧说:
“你听,你的肚子都抗议了!”
牟光坦好像突然像开悟了一般,大叫一声:
“老板,拿酒来!”
老板拿来一瓶汾酒和四个酒杯,陈确铮给每个人倒上。
“来,今天我们都陪你喝!”
牟光坦喝得又猛又快,一杯接一杯,汾酒的度数很高,很快就醉了,醉了以后就开始一首接一首背拜伦的诗。说实在话,牟光坦声线低沉,富有磁性,从他口中念出的诗句十分动人:
“只要再克制一下,我就会解脱,
这割裂我内心的阵阵绞痛;
最后一次对你和爱情长叹过,
我就要再回到忙碌的人生。
我如今随遇而安,善于混日子,
尽管这种种从未使我喜欢;
纵然世上的乐趣都已飞逝,
有什么悲哀能再使我心酸?
给我拿酒来吧,给我摆上筵席,
人本来不适于孤独的生存;
我将做一个无心的浪荡子弟,
随大家欢笑,不要和人共悲恸。
在美好的日子里我不是如此,
我原不会这样,如果不是你
逝去了,把我孤独地留下度日,
你化为虚无——一切也逝去了意义……”
牟光坦的朗诵十分具有感染力,连不远处收拾杯盘的老板都忍不住停下手中的活计,在大家都沉醉在诗歌带来的忧伤氛围中时,牟光坦一头栽在桌子上,脸险些埋进面碗里,陈确铮赶紧扶住他,但牟光坦已然双眼紧闭,昏睡不醒。
胡承荫和陈确铮这时候才意识到,贺础安已经好久没有说话了,刚才牟光坦读诗的时候,他是一边喝酒,一边静静地听着,脸上露出陶醉的微笑。此刻的贺础安坐得笔直,脸上依然带着笑意,目光看着某处,不说话,不哭闹,只是坐在那里默默地微笑。胡承荫看着酒品超群的贺础安,他这个憨态可掬的醉相把胡承荫逗乐了,他很想寻求共鸣,下意识回头看陈确铮:
“你看他喝醉了多有意——”
说完这句话胡承荫好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闭了口。这突然的刹车让气氛有点尴尬,陈确铮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是到了把话说开的时候了。
第三十六章 酒后吐真言
陈确铮早就注意到,胡承荫今晚喝了好多,他并不与别人碰杯,只是自斟自饮,而他也发现,胡承荫对待自己的态度有些奇怪,这样奇怪的态度从大轰炸初识那日就是如此了,陈确铮也隐约猜到了原因。跟贺础安同住的这些日子,没少从他口中听到关于胡承荫的溢美之词,诸如他的风趣幽默、坦率热忱等等。陈确铮并非不想跟胡承荫成为好友,只是他觉得,男人之间有些东西应当心照不宣,即便要捅破这层窗户纸,那个捅破的人也不应该是他。
但此刻的陈确铮改变了主意,他想马上结束眼下两人之间这种尴尬的状态,正当他准备开口的时候,一直趴在桌上的牟光坦突然挺起身子,大喊一声:
“天涯何处无芳草!”
不知不觉,整个饭店只剩下他们一桌客人,老板和伙计在整理桌椅、打扫店面,准备打烊,听到牟光坦的喊声,几个人低头忍笑。
这的确不是畅谈心事的地方,陈确铮改变了主意,把饭钱放在了桌上。
“老板,结账!”
“几位慢走,欢迎以后常来!”
“我们走吧,你来扶础安,我背着光坦。”
高大的陈确铮一下子就把瘦小的牟光坦背了起来,缓步走去,陈确铮扶起贺础安,一路搀扶着他,往学校的方向走去。
牟光坦身体壮实,虽然个头不高,却很有些分量,陈确铮看向天上,月光皎洁,长沙时常阴雨,难得看到这皎洁的月色。
“你酒量很好啊!”陈确铮没想到胡承荫率先打破了沉默,转头看他,而他却没有看自己,只是盯着自己脚下的石板路。
“你酒量也很好啊!我看你刚才喝了这么多,一点儿也没醉。”
“咳,这算什么,我家开酒楼的,我就是被店里的食客抱大的,我才一岁他们偷偷用筷子头沾白酒放我嘴里了,辣得我哇哇大哭,他们却哈哈大笑,我爸也跟着笑。”
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胡承荫稍微有点不好意思,正想说什么,突然贺础安脚下被绊了一下,险些摔倒,胡承荫赶紧把他扶住,两人又沉默地走了一段,胡承荫好像鼓起勇气似的,说到了正题:
“我自打生下来就没羡慕过什么人,你是头一个。贺础安跟我说了很多你的事儿,他说你相貌好、头脑好、学问好、身手好,真是样样精,样样行。今天一顿酒喝下来,我发现我连酒量都比不过你。可是你这些优点我真的一点也不羡慕,我羡慕你的只有一样,真的,特别羡慕。”
陈确铮没说话,等着他的后话,夜色朦胧,他没有发现胡承荫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朵根。
“我胡承荫从来都是‘君子坦荡荡’,从小到大没这么拧巴过,我都快不认识我自己了。这么藏着掖着的真不是我,今天就明白告诉你!输给你,我心服口服!”
“你输给我什么了?”
“你这就没意思了吧?我就不信你没看出来!我到现在都记得,大轰炸那天楚青恬看你的眼神,她从来没有那么看过我,那时候我就明白我输给你了,只是我自己不想承认而已。”
陈确铮想说什么,被胡承荫一摆手,阻止了。
“你别说话,先听我说完。没事儿,男子汉大丈夫,说到做到,我胡承荫决定放下了,从今往后楚青恬就托付给你了,你要是敢让她受一丁点儿委屈,我可饶不了你!”
“别别别,你这个托付我可受不起。”
“怎么受不起?楚青恬多喜欢你呀!”
“可是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楚青恬啊!”
胡承荫本来就又圆又大的眼睛此刻瞪得更大更圆了。
“什么???你不喜欢楚青恬?”
“不喜欢。”
“一点儿也不喜欢?”
“一点儿也不喜欢。”
“楚青恬那么好,你怎么可能不喜欢她?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楚青恬?”
“看来我不喜欢楚青恬让你很失望啊?那为了满足你的愿望,我就勉为其难,喜欢一下她喽!”
“那……你倒也不必如此费心。”
“怎么样?是不是有一种柳暗花明、枯木逢春的感觉?”陈确铮忍不住笑着调侃胡承荫。
“那我这些日子岂不是白……哎!”
“你那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你的楚青恬纵然是千好万好,可这世上还有千千万万个好姑娘啊!就如同这世界上有千万种花,你爱牡丹,可我独爱梅花也是可能的啊!贺础安还说你热忱坦率呢,别扭了这么些日子,害我白白蒙受了这么久的不白之冤。”
“全是我的不是!您消消气!是我小家子气,小肚鸡肠,磨磨唧唧,别别扭扭……”
“行了行了,再说下去就真变单口相声了。说点正经的,你有没有告诉楚青恬你喜欢她?”
胡承荫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窘迫,他轻轻摇了摇头。
“刚才你还说你放下了,你都没拿起来过,何谈放下?”
“我那什么……还不是因为她喜欢你——”
“迷雾散去,一切豁然开朗,以后就看你的了。”
“可现在楚青恬的心里全都是你啊!”
“这世间万物,永恒不变的就是变化二字。”
“我懂了!水滴石穿、铁杵成针、聚沙成塔、集腋成裘!我一定不会轻言放弃的!”
“且慢!这世上万物,唯有爱情是投入和汇报不成正比的,我让你表明心意、积极争取,可没让你当一个不知进退的磨人精啊!”
“我知道,我只要可以继续喜欢她就足够了。只要我努力争取过,不管是什么结果,我都可以接受,不会后悔。”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下次见到楚青恬,只管往前冲吧!”
“冲啊!”陈确铮背上的牟光坦大喊一声,吓了两人一跳,回过神来,两人哈哈大笑。
“我也为你加油,祝你马到成功!向前冲吧!”
靠在胡承荫身上的醉鬼贺础安突然张口说话,把胡承荫吓了一跳。再看贺础安,发现他刚才的醉态全然不见,稳稳地站在地面上,脸上挂着一如往常的微笑,他抬手拍了拍胡承荫的肩膀,不知所措的胡承荫甩开了贺础安的手。
“你什么时候醒的?”
“从你说你羡慕他开始。”
“你从一开始就醒了?那你在这儿给我装死!还偷听我们说话!”
“我不装死怎么能听到这么精彩的爱情故事啊!”
“贺础安!看我不打得你满地找牙!”
寂静的小巷里,贺础安和胡承荫跑笑打闹着,陈确铮背着沉沉入睡的牟光坦,在后面慢慢地走着。月华如水,石板路上的脚步声被夜色放大,朦胧的酒意中,年少的心事坦诚相见,青春的底色恣意流淌,温柔了一切。
第三十七章 狐狸和星星
一月底的天气一直阴雨连绵,一天也没有放晴过,让临大的学生们吃尽了苦头。牟光坦的宿舍在二楼,光线虽然较之一楼明亮,但每逢阴雨天,必然是外面下大雨,屋内下小雨。所以住在二楼的男生每天入睡前务必先在被褥上支起雨伞,铺上油布,才能防止被褥被雨水浇透。
在这湿哒哒的日子里,牟光坦的三个室友充分领略了牟光坦的“怪”,他会毫无来由地大喊一声,前一秒还在床上睡得好好的,下一秒就“梦中惊坐起”,从枕头下面掏出本子和笔,疯狂地奋笔疾书一番,然后又像突然用完全身力气一样瘫倒在床上。他似乎完全不知道饥渴,从来没看到他主动吃饭或是喝水,后来他们才知道,牟光坦虽然跟女朋友分手了,在她临走的时候还是送她去了车站,担心她路上钱不够用,分别时把自己所有的钱都留给了她,自己整天忍饥挨饿。
眼看着牟光坦的身体一天天地消瘦下去,陈确铮提议每次出门都给牟光坦带吃的回来,逼着他吃下去。他们三人一共加起来也没剩下多少钱,虽然每人都发了20块津贴,可也不敢乱花,请客吃了一次“鸡丝火”已经是天大的奢侈了,之后时常一天三顿都吃烤番薯,勉强填饱肚子。
牟光坦一时难以从失恋的萎靡中走出来,整日闷在宿舍里吟诗弄文。陈确铮、贺础安、胡承荫三人却一天到晚在外晃荡,陈贺二人之前一直在南岳,胡承荫也一直在湖大借读,三人每次都来去匆匆,没能好好熟悉一下长沙这座历史悠久的三千年古城。这次要走了,他们就想着在临走之前抓紧时间看个够,因为他们都是初来乍到,迫切需要一个向导。陈确铮听说走海路去昆明的同学也初步定在二月中旬,就一个劲儿撺掇贺础安邀请梁绪衡当他们的向导,贺础安起初不好意思,但架不住陈确铮软磨硬泡,红着一张脸支支吾吾跟梁绪衡提了这事儿,没想到梁绪衡一口答应下来,从此以后就整天跟他们玩在一起。
一行四人不但渡过湘江游览了岳麓山,参观了闻名遐迩的岳麓书院,凭吊了了蔡锷的墓,去了爱晚亭。长沙城里的好去处也被他们玩了个遍,登了天心阁,逛了开福寺,喝了白沙古井的水……当梁绪衡离开武汉去长沙求学时,父亲担心女儿受苦,给她带了充足的旅费。武汉距长沙不远,加之梁绪衡平日颇为节省,跟囊中羞涩的贫穷三人组不同,梁绪衡的手头颇为宽裕。梁绪衡实在看不下去他们几个整天啃地瓜,硬拉着他们品尝了长沙各式各样的小吃,比如清溪阁和奇珍阁的面、远东加非馆的点心、柳德兴的汤团……那三个口袋比脸都干净的人也只能厚着脸皮享受美食了。
胡承荫忍不住每天都跟梁绪衡打听楚青恬的事,每天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的,没听说过。好不容易有一个南岳分校来的同学,说她自己走得晚,楚青恬在她走的前一天离开了衡山。胡承荫一听,更加着急了,比她晚走的同学早就到校报到了,楚青恬为什么还没来?是不是她在路上生病了?还是遇到危险了?梁绪衡安慰胡承荫楚青恬可能是被自己的事情耽搁了,也许过几天就来了,让他不要担心。胡承荫怎么可能不担心呢?眼看着快过年了,年后过不了多久就要出发去云南了,胡承荫等不了了,他必须得去南岳一趟,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在出发之前找到楚青恬。
胡承荫知道,如果他说要去南岳,贺础安和陈确铮肯定会反对的,于是他默默收拾好背包,早早上床睡觉了,准备第二天一早天不亮就偷偷地走。不知道睡了多久,胡承荫被人大力拍醒了,他睁眼一看,是贺础安和陈确铮。
“快起来,外面有两个女同学找你。”
“两个女同学?”
胡承荫被贺础安和陈确铮连拖带拽地下了床,迷迷瞪瞪地披了棉袄,趿拉着一双破棉鞋,在黑暗中摸索着走下楼梯,来到宿舍楼门口,门前站着一高一矮两个少女。娇小的梁绪衡脸上露出了莫测高深的微笑,把另一个身材高挑的少女推到自己前面。
胡承荫揉着眼睛,看清了眼前人,亦是他的梦中人。
月华流泻,映照着楚青恬月牙白的脸,如此羞涩、恬静。
这面容在胡承荫的睡梦中勾勒了无数次,当她真的出现在眼前,却远远比梦中人更加美好,美好得让人舍不得闭上眼睛。
“狐狸,你愣着干嘛,说话呀!”跟他们一起混久了,梁绪衡也跟着一起叫胡承荫“狐狸”了。
而这只“狐狸”却呆愣在原地,只知道傻笑,完全说不出话来。
“你傻了吗?这不就是你朝思暮想的楚青恬吗?楚青恬,你知道吗?这家伙每天都跟我打听你,问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你再不来,我估计他都要游过湘江去南岳找你了!”
“你别说了。”胡承荫不敢跟楚青恬对视,感受到她的眼光,胡承荫把头垂下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狐狸,她今天才到校报到,我一打听到就过来找你了!我够意思吧!”
陈确铮和贺础安靠在宿舍门口看热闹,双手抱胸的陈确铮看着眼前这只“狐狸”的呆样,实在忍不住推了他一把:
“狐狸,你傻了吗?说话呀?”
“你……这一路上还顺利吗?你来的这么晚,我还担心……”
“嗯,挺顺利的,有点事情耽搁了一下,今天我已经顺利报到了,”
“你……什么时候走?”
“我今天刚填的入滇志愿书,走海路,跟梁绪衡一批出发。”
“我报名了步行团。”
“嗯,我听梁绪衡说了,你们……都还好吧?”
“挺好的,我们都挺好的。”
“步行团条件艰苦,你们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言语间,楚青恬的眼光不着痕迹地从胡承荫身上转向了陈确铮,又很快滑开,垂下了眼睛。
因为梁绪衡跟学生处的人已经打好了招呼,如果楚青恬报到马上联系她。两人见面后,梁绪衡就跟楚青恬讲了胡承荫对她念念不忘的始末,但在这叽叽喳喳、喋喋不休的话语中间,楚青恬听到了陈确铮的名字。
所以梁绪衡提出要跟她一起去男生宿舍的时候,楚青恬马上答应了。
但楚青恬每一次装作不经意地看向陈确铮,他的眼神都只停留在胡承荫身上,从来没有向她看过一眼。
楚青恬晚了一个礼拜才到校报到,不是因为她来长沙来得晚,相反地,她早早就到了长沙,但一直借住在爸爸一位故交黄伯伯的住处。战事日渐蔓延,长沙即将不保的消息甚嚣尘上,黄伯伯准备举家取道香港、迁往国外躲避战事,楚父拜托黄伯伯带楚青恬一同离开。
“我建议还是跟我们一同走,实在不必留在国内担惊受怕,眼前是去了云南,以后不知道还要逃到哪里去,万一到时候日本人……”
“黄伯伯,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眼下我还不想出国,我想留在国内完成学业。以后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会如何,眼下新学校要建在昆明,以前的老师和同学们都在那儿,我还是想跟着学校走,我相信学校一定会想尽办法保护我们的安全。麻烦黄伯伯跟我爸爸说一声,叫他不要担心我。”
黄伯伯见楚青恬心意已决,自然就不再劝说,举家离开了长沙,踏上了粤汉铁路的列车,至此与祖国诀别。在站台上看着载着黄伯伯一家的列车越开越远,楚青恬的心情是复杂的。如果再早几个月,她一定会跟黄伯伯一家一起出国,可是在衡山的几个月的学习生涯改变了楚青恬的想法。她看到了同学们发奋读书、共度时艰的热情,感受到了老师们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仍要将知识和学问“薪火相传”的决心,她想呆在这群人中间,不想离开。
当她来到圣经学校学生处,认真地在入滇志愿书上写上自己的名字时,一种强烈的踏实感和归属感从心中滋生,她知道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终于见到了楚青恬,得知她安然无恙,胡承荫踏实了,可是一想到未来他们会在昆明再相见,胡承荫又兴奋了起来。
跟楚青恬分别的这些日子,胡承荫想了很多,关于国家、关于前途,关于爱情。他从小就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但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天津,他很想看看更广阔的世界。青少年时代安宁喜乐的生活养成了他乐天达观的个性,他没有什么野心,对未来他也没有什么长远的规划,因为一直以来,他想要的东西似乎都触手可及。平津沦陷就在旦夕之间,打了他一个猝不及防,曾经他觉得似乎永远也不会变的东西一瞬间被砸了个稀巴烂,包括那个曾经懵懂茫然的自己。
他为了求学第一次离乡背井,他没想到在这样疲于奔命的时光中竟能邂逅爱情。小时候胡承荫就看过太多才子佳人的话本,听过太多神仙眷侣的故事,父母几十年如一日的相濡以沫,让他觉得人与人之间相爱本是寻常,多的是风云莫测的命运,造就了一对对爱而不得的痴男怨女。
他从没有想过,自己一见钟情爱上的姑娘,会不爱他。
胡承荫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认死理儿的人,偏偏这一次真的伤心了,他天生阳光开朗,他天然地、顺理成章地喜欢自己,他对着世界上一切比自己优越的人、事、物都怀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喜爱和憧憬,可他从没想过变成别人。
可自从胡承荫看到了楚青恬看陈确铮的眼神,他第一次品尝到了嫉妒的滋味。
人一旦开始嫉妒,就会丧失掉幽默感,也失去了自嘲的本领,因为过度敏感就会让自己变得过分在意,一旦怀有这样的心情,人就会变得容易自卑,在嫉妒和自卑的内耗后,魅力就会消失殆尽。
这是胡承荫所切身体会到的事实。
他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那一夜跟陈确铮“酒后吐真言”,胡承荫豁然开朗了。
原来是他自己,在别扭地执着一个结果,而世间万物之中,爱情是最难捉摸,可遇而不可求的,不是努力就会有结果的。就好像哭闹的小孩子一样,一心一意要摘天上的星星,可就是因为一直哭闹,泪水糊住了眼睛,星星在眼中反而看不清楚了。胡承荫知道,也许他和楚青恬之间的距离真的就好像地上的人和天上的星星那么遥远。但他不再胆怯了,不再顾忌了,他想大胆地去爱、去表达、去争取。即便他用尽全力踮起脚尖,也摘不到心中那颗星,这份喜欢带来的欢愉本身也是弥足珍贵的。
暗恋这种事胡承荫是不会做的,喜欢就要大胆说出来,即便在表白前已经知道了结果,但还是想告诉楚青恬,也算是给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心意一个交代。胡承荫打定主意之后,心便踏实了下来,很快便沉沉睡去。
第三十八章 除夕之夜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到了1938年1月30日,农历腊月二十九,除夕。对于许多临大的师生来说,这是他们在长沙过的第一个除夕,也是最后一个除夕。而1937年对于他们来说,也注定是终生难忘的一年。战事频仍,日本人的铁蹄仍在中华大地上肆虐,许多同学的家乡早已沦陷,交通和通讯的阻隔让异乡的学子们既不能回家跟家人团圆,也不能跟他们取得联系,心中万分焦急,却也无法可想。
不知不觉间,身边的许多同学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他们或是退了学,或是参了军,剩下的同学,也茫茫然不知前路在何方。他们知道他们要去云南继续读书,但对于他们大多数的人来说,云南只是一个抽象的地理方位,位于祖国版图的西南角。在那片广袤的土地上,有什么样的风景,什么样的人,他们全无概念,这种庞大的未知让人兴奋,让人茫然,也让人担忧。
没有钱,离家远,同学们可供庆祝新年的方式实在有限,但年轻人嘛,总想折腾出一点儿花样来。除夕前两天,陈确铮想出一个主意,决定举办一个篝火晚会。说干就干,他跟贺础安、胡承荫、牟光坦四人一起四处搜寻干枯树枝,一传十,十传百,宿舍里的其他男同学知道了,都加入了搜罗树枝和木柴的活动中。梁绪衡知道之后,也召集全体女同学一起行动起来,甚至还想办法弄到了一点点木炭。
除夕那天终于来了,本来一整天都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大家都担心筹备多日的篝火晚会就要办不成了,没想到到了夜晚,雨停了。天黑之后,留校的同学们全部聚集在空旷的操场上,天空被厚厚的云层包裹着,月亮隐没其中,一颗星星也不见。陈确铮也没想到,本来只有三五个人的小聚会,变成了几百人参加的大型篝火晚会,大家把捡拾来的木材堆积成一个小山,点燃木炭,小山燃烧了起来,大家围坐在篝火四周,笑着闹着,感受着这久违的暖意。
远处有同学唱起了激昂的革命歌曲:
“同学们,大家起来,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
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
我们是要选择“战”还是“降”?
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场,
我们不愿做奴隶而青云直上!
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
明天是社会的栋梁;
我们今天弦歌在一堂,
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
巨浪,巨浪,不断地增长!
同学们!同学们!
快拿出力量,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之后同学们还唱了《松花江上》、《大刀进行曲》等革命歌曲,气氛越来越高昂,本来坐在地上的同学们唱着唱着都站了起来,一边唱一边挥舞着拳头,幻想自己变成了上阵杀敌的勇士。不知何时,大家无限高涨的爱国热情逐渐冷了下来,大家想起自己终究是离乡背井、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巨大的无力感和思乡之情抓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有人唱起了弘一法师填词的《送别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馀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情千缕,酒一杯,声声离笛催。
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草碧色,水绿波,南浦伤如何?
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情千缕,酒一杯,声声离笛催。
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一人的独唱渐渐地变成了大家的合唱,胡承荫看到不远处楚青恬和梁绪衡抱膝坐在一起,楚青恬一边跟着小声哼唱,一边忍不住流泪,梁绪衡拿出手帕,帮她擦拭着腮边的泪水,火光摇曳,大家的心也跟着摇曳。不知是谁,低声说了句:
“这一走,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
没有人回答,因为没有人知道答案,于是这句话就忽忽悠悠、飘飘荡荡,随着升腾的烟火消散得无影无踪。
就在大家被离愁别绪包围的时候,陈确铮突然站了起来:
“喂,马上就要去云南了,大家别这么消极好吗?云南可是个好地方啊,你们不知道吧?我听说云南的天特别蓝,土特别红,水特别清,花特别美,还有最关键的一点,云南的姑娘特别漂亮,还人人都有好嗓子!怎么样?你们不兴奋吗?不期待吗?不开心吗?”
“开心个鬼,云南姑娘要是看到你,那还有我们什么事儿?我看就应该把你这张脸放到火堆上,烤它个外焦里嫩!大家说好不好啊?”
胡承荫带头起哄,没想到一呼百应,好几个男生一起把陈确铮扛了起来,作势要扔到火堆里,男生闹作一团,女生笑作一团,胡承荫看向楚青恬,她也破涕为笑了,笑容很甜。
“停停停!你们别光顾着欺负我,耽误正事儿!马上就要过十二点了!大家跟我一起倒数: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新——年——快——乐!”
大家都声嘶力竭地跟着陈确铮一起倒数,声音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大到似乎要掀翻学校的屋顶,所有人都互道“新年快乐”,认识的人和不认识的人都热情地、用力地拥抱着,感伤被冲淡了,希望进驻到大家的心中,每个人都对新的一年充满了希望和憧憬。
倒数新年的声浪也传入了不远处的圣经学校第三宿舍第二号房里,此时周曦沐、白莳芳、曾涧峡、阮媛四人也在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庆祝着新年。房间虽然简陋,却充满了浓浓的年味儿,窗户上贴满了用红纸剪出的窗花,这是阮媛和白莳芳的杰作。房间里摆了两个湖南本地人用来取暖的小火缸,两个小火缸上面都有一个用粗铁丝做成的铁架子,一个上面是一把乌漆嘛黑的水壶,一个上面是一口带盖的铁锅。水壶嘴往外噗噗地冒着白汽,窗外阴冷潮湿,窗内却暖意融融。
白莳芳和阮媛坐在桌前包着饺子,因为长沙没有北方包饺子时专门盛放生饺子用的秸秆编的篦帘,她们就用湖南人晒茶叶和养蚕用的竹匾来代替,也算相得益彰。周曦沐和曾涧峡坐在火缸旁边烤火,水壶中的水发出了滚沸的咕嘟声。
“闻到了吗?闻到了吗?就是这个味儿!”
“这不是你平常喝的古丈毛尖啊,这是……高茉儿!你从哪儿弄的啊?一闻这个味道我就想到北平了。”
“这是我从陈梦家那里要来的,当时从北平走得匆忙,哪儿还顾得上带茶叶啊!他也只带了一罐儿,省着省着喝,就剩了一个底儿,都给我了,我一直没舍得喝,就等着今天呢!”
曾涧峡端起茶壶,拿起一个粗陶杯子倒了一杯茶递给周曦沐,说道:
“火缸配铁壶,高茉儿配陶杯,也是别有风致啊!”
周曦沐喝了一口,陶醉地闭上了眼睛:
“嗯,好茶!我把眼睛一闭,都能听到鸽哨声了。”
“我们越走离家越远了,以后这高茉儿,估计是很难再喝到了。”
眼看着包好的饺子摆满了竹匾,白莳芳掀开了锅盖,里面滚水沸腾,阮媛把饺子轻轻地拨进了水中,元宝一样的饺子在水中沉了底。过一阵子,白莳芳掀开锅盖,用笊篱在水里翻动了几次,再盖上锅盖煮一会儿,最后掀开锅盖,饺子全部浮到了水面上。
饺子熟了。
白莳芳把饺子捞出,装了满满四个盘子。阮媛拿来了酱油和醋,给每人面前放了样式各异的粗陶碗筷,显然是临时拼凑出来的。
周曦沐等不及了,夹起一个饺子吹了吹就放进了自己嘴里,结果烫得不亦乐乎。
“你慢点吃,又没有人跟你抢。”白莳芳笑着责怪道。
“自从离开北平,我就再没吃过饺子了。”
“怎么样?好吃吗?”白莳芳期待地问道。
“总觉得跟在四合院儿里头吃,差那么点儿意思。”周曦沐咂摸着饺子的味道。
“不是饺子不好吃,我看你就是想家了。你听听刚才学生们在外头笑啊闹啊的多开心,十八九岁的孩子都不张罗回家,你倒是年纪大了越活越回去了。”曾涧峡一边给饺子蘸醋,一边笑着说道。
“年轻人还不是猫一阵儿狗一阵儿的,你看他们现在疯得很,指不定明儿早上谁的枕头就湿了!再说了,思乡又不是年轻人的特权,历朝历代文人墨客写思乡的诗句数不胜数,照你这么说,李白、杜甫、杜牧、柳宗元那些大诗人是不是都没出息?”
周曦沐一盘饺子已经见了底,白莳芳又拨了半盘给他,说道:
“我吃不了,你多吃点儿。”
阮媛也把自己盘子里的饺子拨给了曾涧峡,说道:
“如果想家就是没出息,我宁愿一辈子没出息,又有哪个背井离乡的人敢说自己不想家呢?”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不知道我们重回北平的时候,青春几何啊?”
四人沉默地喝着饺子汤,每个人心中都有千头万绪,却不知从何说起。饺子汤的热气向空中袅袅飘去,四散开来。
不知何时,篝火晚会散了,喧闹止了。
小火缸里的火炭由红变灰,燃尽了。
夜笼罩了一切。
第三十九章 宝剑赠英雄
转眼就到了二月份,阴雨的天气一直持续着,行李收拾得差不多,课业也暂时搁置了,还有半个多月的时间要打发,大家都各找各的事儿做。陈确铮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胡承荫则把自己仅剩的一点钱全花在了长沙新舞台、远东湘剧场、民生大戏院、长沙大戏院、万国大剧院、民乐戏院这些剧院的戏台上了,每天泡在台下一边啃红薯一边看湘剧、京剧,偶尔幸运的时候,还能看到欧美艺术团的演出。胡承荫常常邀请楚青恬一起看演出,有时候她也会答应,两个人一起坐在台下,楚青恬看着台上,胡承荫看着她。
台上演的剧目常常是不熟悉的,演员的念白常常是听不懂的,台下喧闹的湖南乡音也是陌生的,时常看了一整出戏,故事也只能模模糊糊猜一个大概,可是每一次看戏楚青恬都会落泪,于是每一次和楚青恬去看戏之前,胡承荫都不会忘记带上手帕。
每每看到楚青恬泪凝于睫,胡承荫都会失神片刻,他常常幻想,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眼泪能为他流一次,更不知道,她为他落泪的时候,他会怎么样。
也许会幸福地眩晕过去吧,他禁不住想。
更多的时候,胡承荫一个人去看晚场,一头扎进这欢喜场中,忘记自己是谁,忘记要到哪里去,忘记今夕是何年。这喧喧嚷嚷的热闹劲儿胡承荫是熟悉的,这种片刻沉浸在他人悲喜之中,暂时忘掉自己身在他乡茫茫然的离愁别绪,在这些人声鼎沸的场所里,胡承荫恍然有一种回到天津、回到劝业场的感觉,父母妹妹都在身边,台上的角儿都抱过他,台下的客也都热闹欢喜,时常看着看着,胡承荫就湿了眼眶。
贺础安则一头扎进了玉泉街的书肆,明明手头拮据,还是忍不住每天都来,把钱全都花在了这里。每当寻到一本好书,他就如获至宝,说什么也要买下来,梁绪衡知道他喜欢逛玉泉街,就提议跟他一起来。虽然贺础安时常一头扎进这些旧书之中,完全忘记她的存在,梁绪衡也毫不介意,只是呆在一旁,看看他再看看书,天光一点点变暗,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多来几次,梁绪衡又多了一个新的身份:贺础安的大债主。因为贺础安每次到玉泉街都不会空手而归,他成了书店老板们最喜欢的客人,可这样“一掷千金”的做派没过多久就维持不下去了。
一次贺础安又抱着一摞书给店老板结账,最后掏光了身上所有的口袋,还差六块八毛钱,贺础安把那几本书看来看去,哪本都舍不得割舍,梁绪衡突然走过来,把十块钱拍在老板的桌子上。
“老板,我们都买了!”
“不行不行,你已经请我们吃饭了,不能再让你花钱了。”
“客气什么?你以后有钱的时候还给我就行了!”
“我们马上就要分头去昆明了,这一走再相见要好久以后,这钱我可能一时半会儿还不上了。”
“没有钱,用别的还也可以啊!”
贺础安并不知道,他面前的女孩儿说出这句话时,胸口砰通砰通地跳着。
贺础安双手摸了摸口袋,从长衫胸口的内袋里掏出一只黑色的钢笔。
“我身无长物,实在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算得上是个物件的,只有这支用了好些年的犀飞利了,这是我父亲送我的钢笔,我一直随身带着。本不值几个钱,送给你,就当做个纪念。”
梁绪衡接过钢笔,上面还残留着贺础安的体温,她忍不住脸红了,赶紧把钢笔揣进口袋里。
“这么珍贵的钢笔,你舍得送我啊?”
“宝剑赠英雄,钢笔酬知己,相得益彰。”
“可我解了你的燃眉之急,一支钢笔似乎不够呢!”
“那你想让我做什么,只要我能做到的都可以。”
“只要你能做到的……都可以吗?”
贺础安郑重地点了点头,梁绪衡的善睐明眸转了转,笑着说:
“那我可得好好想想,以后再告诉你!到时候你可不许反悔!”
“放心吧,答应你的事我绝不反悔。”
2月13日早上,学校在布告栏上贴出了步行团成员最终确认的正式名单出发的日期定在2月19日,步行团正式定名为“湘黔滇旅行团”。大家一起涌向布告栏,看到自己名字的同学就好像取得了重大胜利一样开心得大呼小叫。一切尘埃落定,终于要走了。
为了保证步行团成员顺利到达昆明,湖南省主席张治中特委任黄师岳中将担任步行团团长,黄师岳曾跟随冯玉祥一起打过仗,身材魁梧、平易近人;另委任不苟言笑的毛鸿中校为副团长。旅行团的校方负责人是原南开大学教育学教授兼学校秘书长黄钰生。为了便于管理,将全团学生分成两个大队,由少校邹镇华和卓超各带一队。每个大队分成三个中队,每中队又分三小队,中队长和小队长由学生们投票选举产生。陈确铮在同学中人缘儿特别好,大家都一致选他当中队长,他却说自己平时自由散漫惯了,不适合当中队长,把中队长职位让了出来,这样,原来排名第三的贺础安就成为一中队的中队长。
纵使周曦沐千般的不舍,曾涧峡夫妇和白莳芳出发的日子也到了,他们的出发颇经历了一些周折,本来三人也是要走海路去昆明,但因学校另组织了一支乘坐汽车、途经广西去云南的队伍,考虑到阮媛和白莳芳都有晕船的问题,三人最终决定坐汽车去云南,就临时加入了进来。
早在一九三八年一月上旬,长沙临大的迁移就已经得到了教育部的批准,广西省政府听说了临大要搬迁,积极建议学校迁移到桂林或者广西省其他城市,常委会讨论商议过后,依然决定迁往云南。仔细思量之下,校方觉得,广西省当局盛情邀请长沙临大迁校过去,实乃一番美意,虽然盛情已却,仍要郑重表示谢意。
因此学校专门安排了一批教职员,由长沙乘火车到广西桂林,再由桂林乘汽车途经柳州、南宁、镇南关进入越南,转乘火车进入云南。之所以采取这条路线,就是为了特地向广西省当局解释学校未能迁校至广西的原因,并表示真诚的谢意。
除了曾涧峡,这一路随行的教师有陈岱孙、朱自清、冯友兰、郑昕、钱穆等人,余下的就是白莳芳、阮媛等教师家属和经济条件比较好的男女同学,一行人1938年2月15日也就是正月十六这一天,从长沙启程。
周曦沐去火车站送行,车眼看就要开了,周曦沐总觉得还有什么重要的话还没有对白莳芳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离别是早早就定下来的事情,这段时间他们夫妻两人一直忙于巨细无遗地嘱咐对方各种分开后要注意的事宜,似乎是排练着即将到来的分离,可到了要分开的时候,依旧觉得没有准备好。
白莳芳理了理周曦沐头顶翘起的一绺头发,柔声说道:
“我答应你,一定会每天写日记,我会照顾好自己,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中,放心吧。”
“我也答应你,不吃奇怪的东西,不去奇怪的地方,不和奇怪的人打交道,把好奇心压抑到最低限度,我保证!”
周曦沐刚说完,包括他自己,四个人都笑了起来。
“你这个保证恐怕你自己都不相信吧?”曾涧峡向来知道周曦沐的孩子心性,他是永远不惮于尝试新鲜事物的。
阮媛搂住白莳芳,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
“放心吧,我们一定会照顾好她的,不会让你最爱最爱的莳芳受半点委屈的!”
鸣笛声响起,周曦沐紧紧拥抱了三人,看着他们上了车,一直等到火车开走再也不见,才转身离开。
临走前的一个礼拜,步行团的团员们分外忙碌。因为步行团实行军事化管理,因此团员们从打背包到裹绑腿全部得到了教官细致的教导,在17日步行团的早间集会上,毛鸿中校还讲解了行军过程中行走坐卧的细节,每个同学还得到了一枚肩章。为了保证旅行团学生沿途不生病,学校在18日,也就是出发前一天,安排随团医生许医官给大家吃了加倍剂量的破伤风的药,还把大家集中在校园大礼堂,集体注射伤寒疫苗。
学校专门开辟了一间大教室作为注射室,教室内用四张桌子围城了一个口字,每个桌子后面都有一个戴口罩穿白大褂的女护士,同学们依次走上去撸起袖子挨上一针。陈确铮、贺础安和胡承荫到的时候时间还早,教室里还没有几个人,陈确铮和贺础安每人随便选了一个护士打好了疫苗。等他们拉好袖子,穿好上衣,发现胡承荫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最后两人在教室外面找到了蹲在墙角的胡承荫。原来胡承荫从小特别怕打针,但春寒料峭,步行团要经历千里长途跋涉,伤寒疫苗是必须要打的。陈确铮和贺础安两人蹲在那儿劝了他好久,最后软的不行只好来硬的,两人一边一个把胡承荫架了起来,拖到了教室里。
这么一会儿功夫,教室里已经聚集了很多学生,大家经过了一段时间观察,结合打针同学的表情和打针体验的口耳相传,在积累了较多样本量之后,同学们已经判断出四个护士手法轻重的排名,这就形成了手法温柔的护士前面大排长龙,较为“暴力”的护士前面空无一人的奇特景象。
之前给陈确铮跟贺础安两人打针的护士恰巧都“手艺不错”,两人前面排队的人特别多,另外两个护士的前面却“门前冷落车马稀”。胡承荫站在人群里紧张地四处观望了一番,最后选择了一个最长的队尾排了起来,陈确铮和贺础安也不敢掉以轻心,站在一旁“看守”,以防他临阵逃脱。
这时候一个身材不高、体格健壮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他的着装非常有特点,白色衬衣外面套着卡其色的鸡心领马甲,下面穿着一条黑色的灯笼裤,腿肚子下方突然收紧,凸显出他粗壮有力的小腿。他的眼睛炯炯有神、眼神十分犀利,有很强的震慑力。他的出现,让现场许多男生停止了嬉闹,偌大的教室里变得十分安静。
“马约翰怎么来了?现在又不是体育课!
“他上体育课真的好严格!每次上他的课我都累到筋疲力尽!上学期我因为体育差点不及格险些留级!我现在看到他都紧张得不行。”
陈确铮、贺础安和胡承荫面面相觑,马约翰是何许人也?三人没在圣经学校读过一天书,所以根本不知道马约翰的这一传奇人物。马约翰从1914年秋天就已经开始在清华大学任教了,他一步步从助教逐步升为教授,最后成为清华大学体育部主任。清华大学曾经实行“强迫运动”政策,即每星期一到星期五下午四时到五时,图书馆、宿舍、教室一律关门,全校每一个学生必须穿短衣到操场锻炼。一到锻炼时间,马约翰就拿着小本子到处寻找不参加锻炼的同学,督促他们参加锻炼。清华有一套“体力测验及格标准”,如要求学生达到爬绳15英尺、100码13秒、跳远14英尺、游泳20码等等,有一项不及格便不能升学和毕业。他严格照章办事,丝毫不留情面,把同学们“折磨得”苦不堪言,也正因为如此,清华大学学生的身体素质也得到了大幅度的提升。
胡承荫认真地听身边的人说小话,丝毫没有留意到马约翰已经盯上了站在队尾的他。
“都排在这里干什么,那边两队人那么少,怎么不过去打?男子汉这点痛都忍不了?这点苦都吃不了?从你开始数十个人,去那边!”
胡承荫发现马约翰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在盯着自己,他伸出食指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没错,就是你!到那边去!”
第四十章 打疫苗丢脸记
胡承荫和他前面的同学万分不情愿地走到公认为“手最狠”的护士跟前,胡承荫倒吸一口凉气,壮士断腕般地把左胳膊从毛衣里抽出来,把毛衣下摆直接拉到了肩膀上,只见那肤色黝黑的女护士伸出粗壮的“魔爪”,一手把毛衣又往上扯了扯,一手抓住胡承荫的胳膊,把干巴儿瘦的胡承荫险些拽了一个趔趄,接着用一截黄色的胶皮管子勒紧胡承荫的上臂,拿起又粗又长的针头,朝着上臂用力一扎!
“啊——疼疼疼疼疼……”
胡承荫杀猪一般的叫声瞬时传遍了整个礼堂,已经打完针的人捂嘴窃笑,可就在大家嘻嘻哈哈之时,胡承荫眼一闭,直接晕了过去,还好陈确铮和贺础安在背后扶住了他。胡承荫身后的同学作鸟兽散,也不怕马约翰发怒,死活不让那个“铁手”护士打了。
马约翰发现同学们都围了过去,挤作一团,大声喊道:
“大家都散开,不要围观,保持空气畅通,你们两个,赶紧把他抬到教室外面去!”
胡承荫双目紧闭,面色苍白,满脸是汗。马约翰用力掐胡承荫的人中,胡承荫慢慢醒转过来,睁开眼睛看到马约翰的脸,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快把我扶起来!我坚持不住了,好想吐!”
陈确铮从墙角找来一个破桶,胡承荫把头埋在里面吐得七荤八素,把苦胆都快吐出来了,才脱力倒在地上,仍维持着刚刚打针时的样子,空着一边袖管,露出了里面白色背心,他委屈巴巴地看着胳膊上因为没有及时按住而飙血的针孔,耷拉着脑袋,一脸苦相,这时候有一只雪白的手递过来一方雪白的手帕。
胡承荫顾不上许多,接过手帕擦嘴。
“现在好一点了吗?”胡承荫无比熟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胡承荫猛地一抬眼,用手臂擦了擦因为呕吐飙泪而变得模糊的眼睛,刚看清眼前人,胡承荫恨不得立马晕死过去。只见楚青恬身穿蓝色旗袍,外面罩着一件灰色的大衣,蹲在他的旁边一脸关切地看着他。胡承荫的周围围着许多热心的同学,但在他的眼中此时早已装不下任何人,只有她。
“你你你……什么时候来的啊?刚才……你都看见了?”
楚青恬点了点头。
“哎,真是太丢脸了。”
“身体不舒服怎么会丢脸呢?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很难受吗?要不要去医院?”
还去什么医院哪?胡承荫只想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为什么自己最倒霉、最狼狈的样子会让楚青恬看见?胡承荫真是懊恼得不行。
正在胡承荫心如死灰的时候,马约翰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杯热水,递给胡承荫:
“同学,你晕针怎么不说啊?”
“我没事,休息一会儿就好了,马老师你去忙吧。”
“不行,你得留在医务室观察一会儿,我把许医官叫过来给你看看再说。”
“不用不用,真不用,我已经好了!真的!”
谁知道马约翰不由分说,一下子把胡承荫背了起来。
“你怎么这么轻,你真的通过体检了吗?”
胡承荫吓得一激灵,赶忙心虚地为自己解释:
“过了,过了,我真过了!我体重刚过标准线!”
还好马约翰没再说什么,在楚青恬的目送下,因为接连经历恐惧、羞耻、心虚、绝望等多种情绪,心力交瘁、无力挣扎的胡承荫就这么老老实实被马约翰背到了医务室的病床上,乖乖躺平。
“你们俩在这儿照顾一下他,我还要去维持秩序,一会儿再和许医官一起过来。”
马约翰说完,快步出了门,对守在门口的同学摆摆手:
“都别守在这儿了,里面的同学需要休息,都回去吧!”
一直守在医务室门口的楚青恬只得跟同学们一起离开。
等门外的人走光了,胡承荫一咕噜从床上坐起来,下床开门就要跑。
“快走!!”
“你不等许医官了?”贺础安一边问,一边跟着跑了出去。
“还等什么许医官?万一许医官给我检查,说我身体素质不合格,马约翰抓我去测体重就惨了!幸亏他不知道我的名字!”
把胃里的东西吐空了之后,被马约翰这么一吓,又狂跑了一阵儿,到宿舍之后,惊魂未定的胡承荫躺在床上,发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
“太惊险了,我差一点儿就走不了了!”
“你早说你晕针就没这事儿了!”贺础安嘴上说着这话,脸上却写满了担心。
“多丢脸啊,我以为我能扛过去呢!再说,晕针不也得打针吗?”
“起码能给你换一个温柔的护士啊!还被楚青恬撞了个正着,现在不是更丢脸吗?”陈确铮逮着机会,扎了他一刀。
胡承荫没再说话,默默把胳膊套进了袖子里,拉了拉毛衣的下摆,吸了吸鼻子。
“我出去给你打点热水吧!”贺础安拿着暖水瓶出了门。
看着胡承荫蔫头耷脑的样子,陈确铮坐在他的床上,悠悠说道:
“狐狸,我觉得你这个外号真是白起了,你体重不达标不刚好可以走海路吗?这样你不就有机会跟楚青恬一起去昆明了吗?你说你是不是有点傻?”
胡承荫腾地坐了起来,然后又一脸懊悔地砸回了床上。
“算了吧,走海路的同学都是分批出发的,即便我真的去了,也不一定跟她分在一个团。就算分在了一个团,她现在满心都是你,我也还什么都做不了,朝夕相处只会觉得尴尬。而且最现实的问题是,我没有多余的钱负担走海路的路费了。”
“听你这话,是准备放弃了?”
“谁说我放弃了?她走的时候我一定要去送行,到时候我一定会跟她表白!就算她拒绝了,我们也马上分开了,我在步行团每天有山有水有兄弟,到了昆明,就又是一条好汉了!而且那时候和楚青恬再相逢,时过境迁,大家都不尴尬。”
“这倒是个好办法,没想到你想得还挺周全,不过你也不要太消极了,人都是会变的,有道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别这么早就放弃了。”
“谁消极了?谁放弃了?”
“放弃什么啊?”
随着话音,宿舍门被推开了,牟光坦从外面走了进来,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你一大早去哪儿了,我们刚刚去打针都没看到你。”
“我去健身浴室洗澡了啊,去晚了人太多!你们也赶紧去吧,我们出发之后可能就没有什么机会好好洗澡了。我洗完澡才去打了针,你们都打过了吗?”
听他这么说,陈确铮又露出使坏的表情:
“那你有没有……”
胡承荫瞪着陈确铮,露出威胁的表情。
“有没有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想问,你有没有……害怕啊?”
“打针有什么可怕的?我倒是听说早上有一个男同学打针的时候晕倒了,还是马约翰把他背到医务室的,引发了不小的轰动呢!我去晚了,没赶上,你们看到了吗?”
牟光坦边说边整理洗浴用品,把毛巾挂起来晾干。
这时候贺础安也回来了,他倒了一杯热水递给胡承荫,却发现胡承荫对着陈确铮挤眉弄眼,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意思是如果说出去他就不活了。陈确铮看着他绝望的样子,不紧不慢地说:
“好像是有这么个人来着……”听陈确铮这么说,胡承荫直接倒在床上,把床单盖在头上装死。
“你看见了吗?叫什么?是哪个班的啊?”牟光坦好奇地追问。
贺础安意识到他们在说什么,用眼神示意陈确铮不要说,陈确铮好像没看到一样,接着说道:
“我们只看见马约翰把他背走,离得太远了,又一堆人围着,没看到脸。”
“哦,那太可惜了。”说完牟光坦往床上一躺,看他的诗集去了。
胡承荫从被子里露出一张气鼓鼓的脸,咬牙切齿地无声说了一句:
“陈确铮,我恨你!”
胡承荫说完,头朝里屁股朝外,面壁赌气去了。
陈确铮完整接收到了胡承荫的讯息,朗声说了一句:
“荣幸之至。”
贺础安也忍不住莞尔一笑。
陈确铮没头没尾地一句话让牟光坦回过头来,看着反应各异的三人,丢下一句:
“莫名其妙。”
可能是因为上午本就身体不适,又受了惊吓,在加上伤寒疫苗的副作用,胡承荫很快就沉沉睡去,可是他没睡多久,就被陈确铮摇醒了。
“狐狸,快起来!快起来!”
“你别烦我,我想睡觉!”
“我有件事儿告诉你。”
“不听不听!”
“不听?那你见不着楚青恬可别后悔啊!”
胡承荫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
“楚青恬要走了?什么时候?”
“刚刚梁绪衡急急忙忙来找我,她说今天走海路的第一批同学就要出发了,本来楚青恬跟梁绪衡都是第二批走的,但第一批名单里有一个女同学突然拉了痢疾,没能成行,楚青恬就跟她换了去广州的火车票,改成了今天走。梁绪衡猜想你一定很想给他送行,就特意赶过来告诉你。火车三点半出发,你如果现在赶到火车站,应该还来得及!”
第四十一章 表了一半的白 lwxiaoshuo.org
胡承荫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穿上衣服和鞋子出门的,但他记得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旅行包里取出那双保存完好、却迟迟没能送出的芭蕾舞鞋,刚出门又赶紧返回来,从皮箱里拿出他的宝贝照相机挂在脖子上,飞奔而去。往火车站赶的路上,他一直把那双鞋紧紧抱在怀里,心里默默后悔,就为了那一文不值的自尊心,自己没有早点儿把这双鞋送给她,不知道还赶不赶得上。
跑到火车站,胡承荫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喉咙干得好像冒烟了一样,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好像要炸开了一样。他焦急地在人群中四处搜索着,生怕自己错过了楚青恬纤瘦的身影。胡承荫的担心是多余的,他一眼就把楚青恬从进站口那群兴奋得叽叽喳喳的临大女生中挑了出来,他努力平复呼吸,双手捋了捋头发,把一角抻开,手伸进怀中,摸到了硬邦邦的芭蕾舞鞋,他定了定神,向楚青恬走了过去。
火车头不断喷出白气,乘客和送站的人群拥抱着、嘱咐着,在作最后的告别。站在车厢门旁的检票员大喊着:
“还有十分钟开车,请站台上的旅客抓紧时间上车!”
这时还有许多人没检票,许多旅客都急着往前挤,检票员一脸不耐烦地大声训斥着。临大的师生在带队老师的指导下,开始依次有序检票,楚青恬并不着急,提着皮箱跟在在队伍的末尾。
“楚青恬!”胡承荫大叫一声。
楚青恬循声回头,看见了胡承荫,绽放出了一个令胡承荫终生难忘的笑容,那笑容中有惊奇,有喜悦,也有感动。
因为出远门的关系,楚青恬穿得十分保暖,里面穿着一件灰蓝格子的棉旗袍,旗袍外面罩着一件藏蓝色斗篷,头戴藏蓝色呢帽,颈上围着一条看来十分厚实的灰色围巾,即便如此,她的两颊依然冻得红扑扑的。
“你怎么来啦?”
“这个给你!”胡承荫从怀中把芭蕾舞鞋塞进楚青恬的手里,楚青恬打开带着胡承荫体温的包布,看到了里面的芭蕾舞鞋。
“舞鞋?你送给我的?”楚青恬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眼中闪着胡承荫从未见过的光芒。
“嗯,你原来的鞋不是丢了吗?快试试看合不合适!”胡承荫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楚青恬把一只脚抬起来,跟鞋子比了比,笑着点了点头。
胡承荫开心地傻笑起来,正在此时,一个女同学过来拉楚青恬:
“楚青恬,快走啊,就差你一个没检票了!”同行的同学在叫她。
“不好意思,我要走了,谢谢你的礼物!”
楚青恬匆匆忙忙向空荡荡的检票口跑去,走到半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快速打开皮包,翻找着什么,然后转身向胡承荫跑来,她微微喘着气站在胡承荫面前,她伸出手,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药瓶。
“这个是我爸爸的一个朋友黄伯伯给我的,说是国外治疗疟疾的特效药,你在步行团条件艰苦,路上带着,以备不时之需,但我还是希望你永远用不上这个药。”
“你放心,这不是药,这是我的护身符。有它在,我不会有事的,放心吧!”
楚青恬又把脖子上的灰色围巾解下来,围到了胡承荫的脖子上。
“你多保重,一定要平平安安的!我们昆明见!”
“好的!昆明见!”胡承荫大声回道。
胡承荫心满意足地目送楚青恬纤瘦的背影跑远,他知道自己还有最重要的一句话没说,看着楚青恬马上就要检票进入站台,他突然鼓起勇气,双手在左边做成喇叭,大喊起来:
“楚青恬!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周围经过的人看着不停呼喊的胡承荫,有人惊讶,有人窃笑,可远处的楚青恬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纤瘦的身影消失在检票口的那头,列车员关上了检票口的铁门。胡承荫的目光突然想起来似的,举起挂在胸前地相机向月台跑去,透过铁栏杆向里面张望,月台上已经空无一人,列车员关上了车门。
耳畔是汽笛的轰鸣声,眼前是火车车头喷出的滚滚白汽,胡承荫举起相机,拍下了这辆载着他心上人儿的火车,刚刚按下快门,车轮就缓缓滚动,随即呼啸着开远了。
胡承荫不知道楚青恬有没有听到自己的告白,但在这一刻他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无论这段爱情最终的结果如何,他从中领悟到了爱情的幽微玄妙之处,第一次体会到了爱情的柔肠寸断、百转千回。
这便够了。
胡承荫知道一直以来,他的爱情是如此昭然若揭,他的心情都写在他的脸上,他的眼中,也许他一直没有说出口的话,楚青恬都知道。即便如此,在火车站大声表白之后许久,胡承荫的手脚都是冰凉的,身体仍然忍不住微微抖动。他心里希望她听到,这样她在茫茫海面上航行的时候,也许会时不时想起自己。可她却没回头,于是他又希望她没听到,他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等到了昆明一切再从长计议。胡承荫暗暗佩服自己,他觉得自己成熟了,他明白了爱情不是冲锋陷阵,不是横冲直撞、奋不顾身了,对方就一定会感动,有时候你只是感动了自己而已。当对方并不喜欢你的喜欢,你的喜欢就变成了别人的负担。
楚青恬的围巾不知是用什么毛线织的,围在脖子上特别柔软温暖,他站在原地,被围巾上残存的心爱之人的气息包裹得严严实实。他把脸颊贴上去,触感如此的柔软。他迎着阳光看着手中这小小的药瓶,上面尽是些不认识的外国字,但在他看来,那文字就是世上最甜蜜的情诗。
寒风渐起,街上的行人瑟缩着前行,胡承荫看着天空,阴云被后面的阳光镶上一道金边。胡承荫回忆着楚青恬的样子,她眼中的担忧是无比真实的,一想到自己喜欢的女生也实实在在地关心着自己,胡承荫心里也有一种“拨云见日”般的豁然开朗。
这“表了一半的白”虽然不能算是十分成功,但一路狂奔的体力消耗和乍惊乍喜、天人交战的心理活动也耗尽了胡承荫所有的力气。放松下来之后,胡承荫突然间觉得头晕目眩,浑身发热,双腿发软,他赶紧在路边蹲了下来。他不知道,这是注射伤寒疫苗后的正常反应,之前全靠一股劲头支撑,让胡承荫忽略了身体的不适。胡承荫索性靠墙坐在路边,想起什么就露出傻笑,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后来他索性用围巾把头整个包住,就那么坐了好久,一直坐到日头西沉,月星初现的时分,才慢悠悠地向学校走去。
第四十二章 书在人在,书亡人亡!
临近出行,大家开始打点行装,因为步行团成员要集体步行,临大会安排两辆卡车统一运送他们的行李。因为卡车空间有限,所以每人的随身行李必须限制在八公斤以内,除了学校给每人发的黑色棉大衣一件、黄军装一套,绑腿、草鞋各一双,油布伞一把,也只够带一些生活必需品,其余的物品要在出发前托学校邮寄,到昆明后再返还给个人。因此参加步行团的同学都必须将自己的随身物品进行取舍。
陈确铮和胡承荫的行李很少,他们都是匆匆逃难到了长沙,本就身无长物,而且从南岳分校走的时候已经留下了许多东西,到长沙所带之物都是些生活必需品,即便加上学校发的行军装备,也都没有超重的烦恼。最头疼的人就要数贺础安了。他每逛玉泉街书肆必不会空手而归,临出发这几日愈发去得勤,买下的书总有三四十种之多,有一些还是十分厚重的大部头。贺础安无奈只好选择托运,他一边叹气一边无限纠结地千挑万选,拿起这本放下那本,简直肝肠寸断。费了半天功夫,才把留校托运的书选好了,然后用油纸悉心包好,放进木条箱里,用钉子扎扎实实地钉牢,才跟陈确铮一起抬着送到学生处托运。贺础安精挑细选了十几种最爱的书随身携带,悉数装进包中,陈确铮拎起行李掂量了一番,摇摇头说:
“不行,超重太多,就算三人均摊,我和狐狸帮你分担重量,肯定还得精简。”
谁知道,一向理智冷静的贺础安此刻却牢牢抱住他的旅行包不撒手,放下狠话:
“书在人在,书丢人亡!”
陈确铮笑着摇了摇头:“那就只好碰碰运气了!”
本来贺础安想让牟光坦也帮自己分担一点重量,但他跟牟光坦也仅认识几日,而且他自己也有许多藏书,多是古今中外的诗集,估计自己行李也要超重了,就不好意思再麻烦他。谁知道牟光坦主动提出帮贺础安分担,他只带了最低程度的必需品,把他所有的书全部装箱委托学校邮寄了,把剩下的行李额度都留给了贺础安。贺础安十分过意不去:
“你真的舍得把这么多书都留给学校邮寄吗?万一在路上一不小心……”
“舍得啊,我那些书都快被我翻烂了,里面的诗我基本上都能倒背如流。既然那些诗都在我脑子里,我也就不必随身带着占地方啦!”
贺础安看着牟光坦洒脱坦荡的态度,觉得他实在是有古代的侠士风范,虽不拘小节,却也浪漫不羁。贺础安以前觉得自己“嗜书如命”的作风虽不足向外人炫耀,总是有些风雅的,然而跟牟光坦一比,反而好似“守财奴”一般,为外物奴役,不似牟光坦般风流潇洒了。
四人背着收拾好的行李去统一称重。一过秤才发现,这么一番折腾下来,陈确铮、胡承荫、牟光坦三人的行李险些超重,贺础安的行李依然超重五公斤。贺础安还想求别的同学帮忙,发现大家的行李不是超重,就是在超重的边缘。胡承荫劝贺础安把超重的书留下,委托学校一起托运。贺础安沉思了一回儿,打开行李,把学校发的黑色棉大衣和其他衣物掏了出来,把书塞回行李。这时候毛鸿少将走了过来,他紧紧皱着眉头,脸色很黑。
“衣服都不带,你是想在路上冻死吗?做事轻重缓急都不分吗?这是书呆子的行径!这么多年的学是不是都白上了!书留下,或者你留下!你自己考虑!”
同学们陆陆续续带着称好重的行李回去了,陈确铮和胡承荫把称重后的行李放在一旁,陪着贺础安坐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宝贝发愁,有人在背后蒙住了贺础安的眼睛,贺础安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梁绪衡,因为她身上一直有一股雪花膏的香味,淡淡的,很好闻。
“梁绪衡?你怎么在这儿啊?”
这几日忙于准备出发事宜,贺础安都没有机会见到梁绪衡,走海路的第一批同学已经上路了,贺础安知道梁绪衡就在第二批,却一直没有抽出空来跟她道别,没想到她自己过来找他了。
“剩下的书,我帮你带吧,等到昆明的时候我再完璧归赵,怎么样?”
没想到刚才教官的训斥梁绪衡都听到了,贺础安的脸窘得发红,看着少女脸上的笑靥,一时间忘了回答。
“怎么?信不过我?”梁绪衡促狭地看着贺础安。
陈确铮看到贺础安愣在原地的样子,赶紧接话: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求之不得,十分感激。你还愣着干嘛?还不快谢谢人家?”
“那到了昆明,你准备怎么谢我啊?”
“全凭吩咐,只要我能做到的,梁同学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你夸下这样的海口,可不要后悔啊!”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你还等什么呀?还不把书给我?”
“哦,好。”贺础安转身就要去拿书,陈确铮早就提着用绳子捆好的书过来了。
“人家帮你千里运书已经很够意思了?这么重的书你就准备让人家自己拎回去啊?知不知道怜香惜玉啊?你负责把人家送回去,你的行李交给我们带回去好了!”陈确铮把那捆书塞进了贺础安的怀中,推了他一把。
“那我先把她送回去,行李就拜托你们啦!”
陈确铮手背朝上朝外摆了摆手,懒得跟他再说,梁绪衡忍不住捂嘴笑了出来。
回去的路上,冬日斜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两人中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些步履匆匆的学生从他们身边经过,手里提着大包小裹,周遭的匆忙和两人的缓慢形成鲜明的对比。
即便两人走得很慢,可女生宿舍并不远,很快便走到了,贺础安停下了脚步,两人相对而站。
“你——什么时候走啊?”
“我们明天出发。“
“这么快啊!”
”所以这几天我也很忙,除了收拾行李之外,还注射了霍乱防疫针,种了牛痘。明天我不能码头送你了,所以我今天是特意来跟你道别的。”
贺础安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梁绪衡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胳膊。
“你就没什么要跟我说的?”
“祝你一路平安,我们昆明再见。”
梁绪衡一笑,眼中有一丝嗔怪之意。
“真不知道你那些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贺础安不知她是何意,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我也祝你一路平安,我们昆明见!”
“那我就先走了,你今天好好休息,路上肯定会很辛苦。”
话刚说完,贺础安转身就走。
“等一下!”
贺础安回过头来,不解地看着梁绪衡。
“书不给我吗?”
贺础安挠了挠头,笑了,把书递给了梁绪衡。
“那我走啦?”
“绪衡,等到了昆明,我有一些话要对你说。”
贺础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这句话来。
“什么话?”梁绪衡侧着身子,双手扣着捆书的麻绳,抬眼看他。
“等我们重逢的时候再告诉你。”
“你现在告诉我吧,晚了我便不听了。”
“我喜欢你。”
梁绪衡隐约猜到了贺础安要说的话,便想要逗逗他,没想到他就这么干脆利落地说出口了,倒是让她不好意思了起来,不觉脸红心跳的。
“哎呀,你怎么就这么说了呀?”
“不是你让我说的吗?那梁同学你是怎么想的呢?”被反将了一军。
“我……你要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路上你要写信给我。”
“写信?可我要走的大都是荒山野岭的路,也不知道新学校的地址,该怎么寄给你呢?”
“你不用寄给我,等到了昆明你一起给我便行了!是不是?”
“我答应你。”贺础安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我进去了?”
说着,梁绪衡倒退着一步一步上了台阶,倒退着进了女生宿舍的门,最后身子进去了,还把头留在外面:
“我真进去啦?”
贺础安点了点头,梁绪衡终于把头缩了进去,梁绪衡飞快跑进了自己的宿舍,凑到窗子前偷偷往外看,只见贺础安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轻轻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转身慢慢离开了。
耍赖是女孩子的特权呀!
忙忙活活一整天,很快到了晚上,贺础安躺在宿舍的床上,前几日大家就已经被要走的兴奋感所包围,晚上时常窜到彼此的房间里对即将到来的长达数日的步行生活展开热烈的讨论,摆在眼前的是全新未知的旅程,困苦也显得浪漫,在他们的脑海中充斥着对未来旅程天马行空的想象,似乎他们将亲身体验一次“爱丽丝漫游仙境”,有的同学还自比玄奘法师,发誓要把文明的火种传播到大中华蒙昧辽阔的西南大地,引来大家的一番嘲笑。
而到了临行前的当晚,兴奋退去,大家却都意外地沉默了。贺础安把头枕在胳膊上,借着菜油灯微弱的光亮,看着宿舍上因漏雨而形成的水渍痕迹。和旁人不同,此时的他独自咀嚼着秘而不宣的甜蜜,梁绪衡的一颦一笑从他的脑海中闪过,一闭上眼就能看到她亮晶晶的眼睛,翘起来的鼻子,因为白皙而散布在两颊上的雀斑,还有她如风铃般清脆悦耳的嗓音。
她是喜欢着我的吧?
跟梁绪衡表白是他自己也没有想过的事情,绝对是一时冲动下的产物,但细细想来,贺础安并不觉得后悔。自幼贺础安就是比较审慎冷静的性格,但一旦下定决心的事,他就不会改变。在来长沙之前,贺础安从来都没有谈过恋爱,读了大学之后,看到班级里成双成对的同学开始多了起来,他也不羡慕,只不紧不慢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一头扎进史书堆里,每一天都过得十分充实。
自从在大轰炸那天见到梁绪衡,有一些东西就在不知不觉地改变了,在贺础安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之前,梁绪衡已经一点一点在他的心上留下了自己的足印。梁绪衡促狭的追问让贺础安后知后觉地明了了自己的心意,于是当下就表明了心意。这对于贺础安来说,算是当机立断,而非仓促而为。
不好,她会不会觉得我太过轻浮啊?我回答的是不是太草率了?万一到了昆明他拒绝我怎么办?贺础安东想西想,在床上辗转反侧,忍不住坐了起来,这时候他才发现,陈确铮的床是空着的,他一直都没有回来。
贺础安并不知道,此时的陈确铮就在离他不远的另一间宿舍里。
第四十三章 无声的鼓掌
他们几个刚到圣经学校的时候,男生宿舍还是人满为患的境况,但随着迁校举措的正式落实,同学们有了不同的选择,或是退学回了老家,或是转校去别处就学,还有一些同学参军上了战场,大家陆续离开了学校。此时的男生宿舍反而空了许多,陈确铮隔壁宿舍的人都走光了,他和其他十几个男生就把这间宿舍作为会议室,召开他们在离开长沙之前的最后一次会议。
参会的同学有一个共同的身份:长沙临时大学中国共产党地下党支部成员。党支部书记丁务淳笑着拍了拍坐在他旁边的陈确铮。
“陈同学,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丁务淳,是临大党支部书记,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陈确铮同学。之前他一直在南岳分校读书,因此没有参加过我们的会议。陈确铮同学,在座的都是我们的同志,你来给大家自我介绍一下!”
他的表情是兴奋的,声音是刻意放低了的。
陈确铮站起来,笑着环顾四周,也压低声音说道:
“大家好,我叫陈确铮,广东佛山人,我是清华哲学系二年级的,平津沦陷之后,我南下去了延安,组织上知道我的情况,后来有得知三校合并成立长沙临大的消息,觉得我为党组织发展进步同学比留在延安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就安排我到长沙临大继续求学,我才能有缘见到大家。”
在座的所有人都轻轻地双手合十,轻轻拍了两下,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无声的鼓掌。接着丁务淳给陈确铮一一介绍了在座的十几人,他们都是临大地下党组织部的成员,北大党支部的有吴磊伯和关世聪,清华党支部的有徐贤议、吴继周、郭见恩,还有一些面孔特别稚嫩的是刚刚考上临大的大一新生,也是党组织的新鲜血液,有宋平、池际尚、赵石等人,这些人都参加了步行团,准备一路走到昆明去。他们中的有些人陈确铮早已经见过,有些是第一次见面。介绍完毕,丁务淳轻轻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
“陈确铮同学,你有所不知,‘七七事变’之前,北大有共产党员46人,清华有42人。平津沦陷以后,中共北平市委根据中共中央北方局指示,北平中共地下党员除了自己有社会关系可以隐蔽的以外,立即组织火速离开北平。党组织的同志们走后,有的投亲靠友隐藏了起来,也有好多都陆陆续续直接去了前线参加抗战参加抗日了。
咱们长沙临大11月才正式上课,可是党支部10月份就成立了,可直到现在在校的只有北大党员6人,清华党员12人,虽然我们在想尽办法吸收新鲜血液,新加入党员的也只有9人,这还是党中央考虑到三校要南下复学,为了保证学校的抗日救亡工作能顺利开展,特意抽调和保留了一些党员骨干随校南下的结果,而你就是这其中的一员。我本以为咱们学校可以在长沙留久一点,可以跟大家一起多做一点工作。可是还没有来得及做什么,学校这么快又要迁到昆明了。”
为了尽快融入党组织,陈确铮刚刚抵达长沙就已经积极跟党组织成员接触了,从他们口中,陈确铮了解了党组织在长沙做了许多抗日宣传工作,听到这里,他马上开了腔:
“丁书记,大家都是组织里的同志,你可不要欺负我初来乍到不了解情况啊,我已经跟大家打听过了,咱们临大党支部带领临大的同学们组织了很多抗日宣传活动,不仅有读书会、时事研究会、戏剧社、歌咏队,多次走上街道演出街头话剧,还组织了“晨呼队”,凌晨在主街上高唱救亡歌曲,呼吁抗日……南京沦陷后,党支部还组建了40多人参加“湖南青年战地服务团”,去陕西参加抗日宣传,你们做了这么多事,我来得晚,而且一来就去了南岳分校,什么忙也没帮上,说来实在是惭愧。”
“来日方长,等你们到了昆明,就是新天地新环境,可做的事儿就更多了!说到这儿,陈确铮同学,我们两个也是清华的校友啊,可惜我们刚刚才认识,就马上要分开了。刚才我已经把临大党组织的情况都跟你介绍了,接下来我要正式宣布一件事情,我刚刚接到组织上的通知,我要留在长沙接任长沙市委临时工作委员会书记,不能跟大家一起去昆明了。我留在长沙的调动事出突然,我们大家开会集体商议过后,已经确定了新任党支部书记的人选,我正式宣布,党支部书记的职务就由徐贤议同学暂时代理。徐贤议同学在这段时间给党组织做的工作大家有目共睹,已经是一个十分有经验的老党员了,希望大家今后一定要积极配合他的工作。徐贤议,怎么样?有信心把工作做好吗?”
“既然组织上这么信任我,愿意把这么重要的指责交给我,我愿意尽我最大努力,也希望大家都能多帮帮我,度过这段艰难的时期。”
丁务淳看着徐贤议,笑着点了点头:
“据我所知,在座的每一位都是湘黔滇旅行团的成员,现在摆在党支部面前的第一个难题,就是如何跟步行团的二百多名同学们一起平安到达昆明。‘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从长沙到昆明有一千多公里的路,这一路上你们会遭遇什么谁也无法预料,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你们这趟旅程不是轻轻松松的游山玩水,绝对不会是一帆风顺的,而学校的教官和老师们人数有限,力有不逮,所以在遇到困难的时候,你们一定要发挥党员的带头作用,帮助同学们坚定信心、一起克服困难,顺利到达昆明。这才是我们党支部存在的意义。”
说完,丁务淳把视线转向了陈确铮:
“陈确铮同学,我从延安那边的同志口中听说了许多你的事迹了,听说你在北平就多次参与抗日救国运动了,而且接受过专业的军事训练。延安的同志都夸你枪法神准,拳脚功夫一流,脑子还特别好使,在陕甘宁边区剿匪斗争中屡立战功!觉得在我们之中,只有你有足够的战斗经验,而且也具备较强的业务水平。因为你军事技能和个人素质都十分出众,我们一致讨论通过,任命你为党支部委员会委员,今后你和支委吴磊伯、吴继周、郭见恩他们一起,协助徐贤议一起开展工作。”
“既然组织上需要我,大家愿意信任我,那我坚决服从组织安排!”
“最后我想补充一点,也是最重要和最困难的一点,就是务必不要暴露你们的党员身份,一定要保护好自身的安全。鉴于当下比较动荡的局势,为了保证大家的安全,党组织希望我们在隐瞒身份的前提下,尽可能多地开展抗日救亡工作,在眼下的阶段多以考察和引导为主,要跟所有的同学打成一片,为后面发展壮大党组织的规模打地基。你们大家都是临大的第一批党员,你们要多多发挥骨干的带头作用,到昆明之后,你们一定要多帮助党组织吸收一些新鲜血液,让我们的党支部人丁兴旺起来!”
“丁书记,你放心,我们大家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期待!等到了昆明,我就马上写信告诉你我们顺利抵达的好消息!”徐贤议热切的话语激荡着大家的心。
“好,那我就等着你们的好消息!”丁务淳伸出了手,所有人都把手伸出来,大家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久久不放。
会议结束后,陈确铮摸黑回到了寝室,胡承荫的鼾声是唯一的交响曲,正当他轻手轻脚掀开被子准备上床的时候,听到了黑暗中贺础安的声音:
“这么晚,干嘛去了?”
贺础安跟陈确铮是头对头睡的,贺础安这句话是气声,声带根本没有震动,但因为两人的脸离的很近,而且宿舍里十分安静,声音显得特别大,陈确铮吓了一跳。
“吓我一跳,你怎么还不睡?”
“失眠了,睡不着。”
“为什么睡不着?”
“明天就要出发了,今晚应该很多人失眠吧?”
“得了吧,你看狐狸睡得多香!赶紧睡吧,明天之后估计就没有好觉睡了,养足精神要紧。”
两人躺倒,都没有闭上眼睛。他们之所以草草结束了交谈,是因为都有满腹心事需要独自品味与化解,都不愿意把自己的秘密轻易示人,贺础安怀揣着绮丽的爱情幻梦,而在陈确铮脑海中盘旋的,是延安的那段无限美好的日子。
第四十四章 陈确铮,你在战场上会害怕吗?
自从在周曦沐的帮助下负伤离开北平之后,陈确铮几经辗转,终于来到了红色革命圣地延安。自清华大学入党后,陈确铮就对延安产生了强烈的向往,党支部的老党员们在开会时会给他们讲述红军经过了艰苦卓绝的两万五千里长征到达延安,在那里建立了革命根据地。所有一心报国、满怀理想的有志青年们都把延安当做心向往之的天堂,无数知识分子、进步青年都趋之若鹜,纷纷投向她的怀抱,陈确铮也不例外。
但陈确铮谨记父母的期盼,决定还是认真在完成学业的同时为党组织完成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然而日军的铁蹄打碎了这一切。北平沦陷,学校被占,陈确铮的一时激愤之举更是逼得他不得不离开北平,陈确铮觉得自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路已然被堵得死死的,眼下只剩下一条路,也是他早就想走的路:奔赴延安,投身抗日。
所以陈确铮逃离了北平之后,想方设法、几经辗转,终于到了延安。在延安,陈确铮终于理解了为什么延安如此令人向往,因为在这里他遇到了最可爱的同志们,大家在阳光下坦诚地交流,所有人的目标都是一致的,陈确铮觉得自己被包裹在一股热情和激昂的暖流之中,从来没有如此地有希望、有干劲儿。
在延安,陈确铮跟许多投奔延安的抗日进步青年一起,进入了刚成立不久的延安抗日军政大学,成为了抗大第二期15队学员,学习政治、军事、历史、民运、统战等课程。因为在北平西山的军训掌握了一定的军事技能,陈确铮积极请战,并参加了陕甘宁边区的多次对辖区内土匪展开的军事围剿行动,在剿匪战役中,陈确铮展现出一流的射击、格斗等军事技能和过硬的心理素质,多次得到上级的表扬。
陈确铮觉得每天都过得无比的充实,他觉得自己每时每刻都在成长和进步,就在他延安的抗日生涯才刚刚开始,浑身充满干劲儿的时候,突如其来的一个命令打破了陈确铮的计划,也改变了陈确铮的一生。
党组织找陈确铮谈话,给他安排了一个新的任务:去长沙临时大学,继续读书,发挥共产党员的先进带头作用,为今后党组织吸纳更多的优秀青年做准备,同时作为随校南下的长沙临大党组织的骨干成员,领导全校学生开展抗日救亡工作。在抗大的学员中,陈确铮的确是少见的能文能武的类型,而且他本来就是清华大学的学生,因为平津沦陷才中断了学业,进入长沙临大继续学业顺理成章,所以陈确铮成为了完成这项任务的不二人选。
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流血杀敌的机会固然珍贵,但从长远的眼光看,为党组织吸纳新鲜血液,团结更多进步青年,意义更加重大,陈确铮没有纠结,当即决定接受了这个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之后即刻动身,在党组织的护送下,穿越重重封锁线,来到了长沙,登记注册成为一名长沙临时大学哲学系二年级的学生。
然而陈确铮没想到的是,因为他是哲学系的学生,因此不能在校本部圣经学校上课,因此迟迟没能和党组织建立联系,但他平易近人、开朗幽默、踏实公允的个性让他在同学中赢得了较高的威望。如今,他刚刚和党组织取得了联系,就接受了一个如此重要的任务和使命。他知道,未来他面临的困难还有很多很多,他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直向前走下去。
就这么想着想着,不知何时,陈确铮进入了梦乡,窗外透出蒙蒙亮光,新的一天来到了,出发的时刻到了。
1938年2月19日是长沙临时大学湘黔滇旅行团正式出发。
大清早胡承荫、贺础安和陈确铮特意跑到集市上买东西,胡承荫买了三十几只橘子和一大包花生,才花了不到一块钱。陈确铮买了几双草鞋,胡承荫十分不解。
“这东西能穿吗?多扎得慌啊!”
“那是你没有经验,到时候一天走几十里路,你就知道它的好了,我劝你也买几双。”
胡承荫摇头撇嘴,十分不以为然,贺础安倒是从善如流,也跟着买了两双,没过一会儿功夫,胡承荫的空布袋就被装满了,胡承荫打开布袋,到贺础安和陈确铮面前献宝。
“你买这么多橘子和花生,能吃的完吗?贺础安皱眉说道。
“万一路上饿了没东西吃怎么办?”
“那你应该买干粮才对!”贺础安忍不住质疑。
“干粮不好吃啊!”
“狐狸,我怎么感觉你这趟不是去吃苦,倒像是去享福去了!”
“可不是吗?路上我们轻装上阵,行李学校还帮我们用卡车运送,这么看下来,好像也并不辛苦嘛,真的跟游山玩水一样了。”
“狐狸,我很欣赏你这种乐天派的态度,但也不要想得太简单,一路上会经历什么我们什么还不知道呢,希望遇到土匪的时候可别哭爹喊娘才好。”
胡承荫本来就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什么?你说路上有土匪吗?”
“你没听说过湘西的土匪很厉害吗?他们杀人越货、强抢民女,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我们这些学生,在他们眼中不正是一块大大的肥肉吗?”
“你别唬人了,我们团里有二百多个身强力壮的男人,还有黄师岳中将、毛鸿少将,还有邹振华和卓超大队长,还怕那些土匪吗?”
“那可难说,土匪都跟狼一样,是集体行动的,他们不但有武器,还有很丰富的战斗经验,真的碰上了,能不能活命还真不好说。”
胡承荫显然是相信了,但还是装作不以为然的样子。
“不可能,那些土匪又不傻,我们这些穷学生能有什么钱?抢劫我们能有什么油水?”
“那可不一定,我们这个队伍有二三百人,每个人都把自己最值钱的东西带在身上,一个人搜刮出一点钱,加起来可能也有不少了,就算没钱,没有手表吗?实在不行,把两辆运货的卡车抢了也能大赚一笔啊!”
这下不由得胡承荫不相信了,面色不由得凝重起来,陈确铮对着身旁的贺础安眨了眨眼,贺础安这才明白,这些话都是陈确铮胡诌的,忍不住偷笑。
“没事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从小算命先生就说我命特别好,肯定能逢凶化吉!”
旅行团早就在布告栏上发出公告,通知大家下午五点出发前在圣经学校门口举办誓师会的事宜,湘黔滇旅行团的全体师生务必参加,所有同学都要穿上步行团所发黄色军装,并携带好全部随身装备。因为誓师会结束后,旅行团就将即刻启程。
胡承荫、贺础安、陈确铮、牟光坦在宿舍里穿戴整齐,然而除了陈确铮之外,其他几个人都打不好绑腿,没走几步就松松垮垮地掉落下来。陈确铮穿戴整齐,先穿上黑色高筒的袜子,接着在袜筒外面一层层打好绑腿,最后穿上草鞋,干脆利落,一气呵成,然后坐在椅子上优哉游哉地看着笨拙的其他三个人。
“你这打得相当像样啊!你这绝对不是第一次打绑腿!”胡承荫大声质疑,贺础安没说话,看了陈确铮一眼,若有所思。
陈确铮留意到贺础安的眼神,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对着胡承荫指了指椅子。
胡承荫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美滋滋地看着蹲在他面前的陈确铮。
“小铮子,给大爷我绑得好点儿啊,有赏钱!”
话刚落地,就嗷嗷叫了起来。
“你这绑腿也打得太紧了吧,你这是伺机报复!”
“你是不习惯,绑腿必须要打得紧一点,你之前就是打得太松,才会不一会儿就散开了。”
“我就不明白了,打这绑腿干嘛!没必要啊!”
“我们以后每天都要长时间行军,打绑腿可以减轻下肢的血液沉积和血管的压力,减少小腿的肌肉酸痛。”
“可疑,太可疑了!你怎么懂得这么多?”
“少废话,赶紧起来,我给咱们的诗人打!”
陈确铮蹲在原地,回头看到牟光坦正翘着二郎腿,斜靠在床边看着他们。
陈确铮歪了歪头,示意牟光坦坐到椅子上来。
“我们还没开始行军呢,不用搞这种形式主义的东西吧,等真正上路了我再打也不迟吧。”
“你不要小看这小小的布条,它不但能在长途行军中让士兵走得更快更远,能让士兵在山野密林中冲锋陷阵之时不被树枝和碎石划伤,还能最大限度地躲避蚊虫叮咬,受伤流血的危急时刻,还能绑腿还能变成应急止血的绷带。在战场上,绑腿就是士兵的铠甲。”
牟光坦听了这段话愣住了,他站起身来,坐在了陈确铮的面前。
“绑腿是士兵的铠甲,说得太好了!我要把这个写成一首诗!”
说完就从枕头底下掏出笔记本,坐到椅子上奋笔疾书,任由陈确铮忙活他的两条腿。
“诗人真是随时随地都可以诗兴大发啊!”陈确铮一边打绑腿,一边笑着摇了摇头。
给牟光坦打完,贺础安在椅子上坐下来,把绷带递给了陈确铮,陈确铮感受到贺础安的沉默,抬眼一看,发现他正用玩味的眼神看着自己。
陈确铮帮胡承荫打好绑腿之后,他忍不住在地上走来走去,适应着自己的全套新装备,他一直低头欣赏着自己被绷带紧紧绑住的两条又细又长的小腿。
“别说,陈确铮,你这手艺真不错,你得好好教教我。”
“放心,你以后天天都要打,熟能生巧,很快就学会了。”
胡承荫看着一身军装的陈确铮,因为蹲着的姿势,双腿和背脊肌肉的形状透过军装显现得分外分明,一头栽倒在床上,闭着眼睛发出一句感慨:
“陈确铮,还真别说,你穿这身军装还真像样,像个真正的军人似的。”
“那是因为我英俊潇洒、风度翩翩,自然穿什么像什么,你小子羡慕不来!”陈确铮笑着说。
胡承荫刚想反驳,只听见贺础安突然问了一句:
“陈确铮,你在战场上会害怕吗?”
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胡承荫睁开了眼睛。
“你问他干嘛?他又没参过军,他哪知道?不过我天生胆儿小,肯定吓得要死。”
陈确铮没有抬头看贺础安,只是低头继续摆弄着贺础安腿上的绑带。
“我虽然没上过战场,但我觉得,应该没有人是不怕死的,但是前方将士们搏命拼杀,可能是有了保护中国千千万万的百姓,把日本赶出中国的信念,会让人忘记害怕。人只要是有了自己要守护的东西,就会变得勇敢起来吧。”
西山一别一直到长沙重逢小半年的时间里,陈确铮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他从未告诉过贺础安。陈确铮说他从未上过战场,可是他对军旅之事又有诸多了解。本来贺础安以为陈确铮一定会报名参军,结果他留在了学校里,安安心心做了一名学生。贺础安总觉得跟西山军训的时候相比,他哪里不一样了。贺础安记得,在西山的时候,陈确铮优秀得锋芒毕露,而重逢之后的陈确铮却变了,现在的他把这些锋芒都收敛了起来,给人一种韬光养晦的感觉,他不知道这变化的原因是什么,陈确铮显然也不愿多言,这让他实在是有点在意。
陈确铮又怎能不了解贺础安的疑虑?两人虽不是校友,但西山军训时已经建立起了友谊,长沙重逢,两人从朋友变成同学,关系又更近了一层。据陈确铮的观察和两人平日里的交流,贺础安是真正的谦谦君子,但在个人信仰上,他是典型的无党派人士,他不会轻易让自己狂热地投身于任何一种信仰或宗教,为人十分审慎和理智。陈确铮未尝不想把他发展成自己的同志,但两人认识至今交往也不到半年时间,陈确铮觉得眼下还不是最好的时机。他未尝没有听出贺础安的试探和弦外之音,但他觉得眼下除了顾左右而言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第四十五章 出发前的宣誓
到了五点,行李已经提前装好车,一个宿舍的四人已经打好绑腿,带上军帽,腰间斜挎着水壶,背着学校发的黑色棉大衣和自己的行李卷儿,油布伞也卷在里面,他们走出宿舍,向圣经学院的校门走去,沿途遇上还没走的同学们,大家都用钦佩和羡慕的眼光看着他们,胡承荫不由得把胸脯挺得高高的,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
二百多个同学一起,最后一次聚集在圣经学校的操场上,大家看着彼此身上清一色的土黄军装,都觉得又新鲜,又有点不好意思。三三两两地聊着,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兴奋,大家对彼此的形象品头论足,是不是爆发出开心的笑声。
贺础安上下打量着陈确铮,他也觉得这身军装跟他分外地合适,其他人都有一种不自在的生涩感,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兵”,即使是个“兵”,也只是个出入军营的新兵蛋子。而陈确铮却不一样,的确如胡承荫所说,这身土黄色的军装跟他相得益彰,他的举手投足都如此自然,这身军装就好像是天天穿在身上一样,那样地妥帖自在。
这时候胡承荫从远处跑了过来,让他们一起去看布告栏,原来学生处已经把从长沙到昆明的行军路线进行了详细的规划,全程1671公里,其中学校只安排学生690公里,其余的路程采取乘船和乘坐汽车的方式。然而凡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当步行团全体到达昆明的时候,共步行了1300公里,超出原计划近一倍。
正在此时,梅贻琦校长和其他教授们、参谋长毛鸿少将、教官邹振华、卓超、湘黔滇旅行团指导委员会主席黄钰生的到来让同学们纷纷安静下来,大家自觉聚集在一起,排成了整齐的队列。
梅贻琦校长首先讲话:
“同学们,你们马上就要启程出发了,我想要跟同学们说的是,这此旅行,将是你们一生难得的经历和宝贵的财富,!你们有机会深入中国腹地,亲眼看看我们国家的山水和人民。我希望你们在路上能深入了解当地民情,多考查风土,希望步行团的旅程可疑锻炼大家的体魄,大家可以在路上增长见闻,同时你们都要思考一个问题:你们今后想走怎样的一条路?你们凭借自己的力量能为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人民做些什么?大家不要忘记,我们从长沙迁到昆明是为了继续办教育,可你们步行团这次旅程本身就是教育!在这次旅行中,你们能用双脚丈量的祖国的每一寸土地,从你们生下来到现在,都还没有好好看过我们的国家吧,现在机会来了,你们和通使西域的张骞和远渡天竺的玄奘和西洋通商的郑和一样,都是历史的见证人,你们参与的将是中国教育史上的一次长征!”
梅校长的话虽然简短,可他的殷殷嘱托让许多同学眼中闪了泪光。接着驻湘中将参议黄师岳团长站到了大家的面前。
“各位同学们,你们好,我是湘黔滇旅行团的团长黄师岳。今天我们就要出发了,离开我们已经呆了几个月的长沙,去往地处大西南的云南昆明。我知道,你们有的人肯定内心十分不情愿,觉得长沙明明呆的好好的,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跑到昆明去?还有的人觉得在步行团要吃很多苦,心里很担心。在我们出发之前,我想告诉大家,在战乱年代,更要保证民族的文化薪火相传,而你们就是一粒粒火种,你们每个人肩上都有很重的责任,你们每个人都是中国未来的希望,学校一定要保护你们的安全,所以迁到云南昆明势在必行!你们这些后生仔可能还没有意识到你们这次行军的意义有多重大,完全可以跟张骞通使西域、玄奘游天竺、郑和下西洋相提并论!
下面我说一下大家普遍关心的几个问题,首先是安全问题。我、毛鸿少将、邹镇华教官、卓超教官随队出发,就是为了保证大家的安全,所以大家尽可以放心!以前我跟冯玉祥将军一起在战场上打仗的时候,我会拿出百分之百的劲头来,跟敌人拼,跟敌人干!现在我受张主席的委托,护送大家到昆明去,我会拿出百分之二百的劲头来!因为你们每一位同学,以后都有可能成为未来建设国家的栋梁之才!所以,希望大家无论遇到任何问题,都要告诉我们,我们已经竭尽所能帮助你们解决困难!
说完安全问题,我就要给大家泼一瓢冷水了。我发现有的同学已经跃跃欲试了,巴不得早点出发,我现在告诉你们,如果你们抱着游山玩水看风景的心态参加我们的旅行团,那要不了几天你们就肯定会哭爹喊娘!这一路上我们可能会风餐露宿,可能会饿着肚子赶路,还有许多未知的意外情况!步行的路线你们没有走过,我也没有走过,所以我们都不知道一路上大家会遇上什么困难,大家一定要做好吃苦的准备!但大家放心,只要我们有信心,所有的困难,我们都会跟大家一起克服!”
黄团长演讲刚刚结束,就淹没在同学们热烈的掌声之中。同学们都觉得心潮澎湃,曾经的顾虑和担心也减轻了不少。周曦沐和湘黔滇旅行团的其他几名教师坐在台侧,除了教育系教授黄钰生团长以外,还有文学系教授闻一多、生物系教授李继侗、化学系教授曾昭抡、地学系教授袁复礼、生物系助教吴征镒等教师共11人,大多他此前并不熟悉,但他相信,经过几十天的步行生涯,大家肯定会快速熟悉起来。
黄团长讲完之后,从黄钰生手中接过名册,低头翻开:
“这是长沙临时大学湘黔滇步行团的学生名册,上面有你们每个同学的名字!路上我们每到一地,都要点一次名,我黄师岳在这儿跟梅常委和大家保证,今天有多少个长沙临大的老师和学生离开长沙,两个月后,都会一个不少地到达昆明!下面,在我第一次点名之前,我想说一点,既然你们都穿上了这身黄军装,就要服从旅行团你的军事化管理,我把大家分为2个大队,每个大队下设3个中队,每个中队下设3个小队,共18小队,两个大队长由邹镇华、卓超教官担任,中队长和小队长全由你们这些学生担任,具体人选就由大家民主选举产生,学校和我都不会干涉!下面我开始点名!同学都要大声喊到,喊出你们的精气神来!”
“任继愈!”
“到!”
“季镇淮!”
“到!”
“丁则良”
“到!”
“陈确铮!”
“到!”
“唐敖庆!”
“到!”
“贺础安!”
“到!”
“屠守锷!”
“到!”
“胡承荫!”
“到!”
“刘兆吉!”
“到!”
“牟光坦!”
“到!”
……
周曦沐是11名老师中的一员,他站在黄团长身后,看着他笔挺坚实的背影,听他用军人粗粝的嗓音念出每一个名字,仿佛经他这么一念,曾经只知道跟书本打交道的文弱书生们,瞬间变得坚强,拥有了可以克服一切困难的无穷力量。他看着每个被叫到的同学都声嘶力竭地大喊出声,他们眼眶微红,声音微微颤抖,时常看看旁边自己相熟的人并会心一笑,那份感动荡漾心中,久久不散。
黄团长点完名之后,毛鸿中校走上前来,他严肃地从左往右扫视了大家之后,操着低沉的声线开了口:
“下面我给大家讲一下行军途中的注意事项,现在我就派人给大家发放干粮袋和行军地图,还会给大家统一发放杯子和碗筷,学校发放给大家的行军装备都是湖南省政府赠送给大家的,途中大家一定要把自己的物品保管好,以免丢失后带来不便。这一路我们实行军事化管理,所有的同学都必须服从指挥,行军路上不得擅自离队,有任何困难都要及时跟我、黄团长或者其他老师讲,我们随队配备有医疗队,给大家介绍一下我们的随队医生徐行敏医官,以后大家如果有任何身体不适,都可以让徐医生帮忙诊治。”
这时候,站在黄钰生旁边的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向前迈了一小步,跟大家鞠了一个躬,大家热烈鼓掌对他表示欢迎。徐行敏医官身着一身西装,戴着礼帽,小小的眼睛隐藏在圆形的眼镜后面,高高的颧骨,两腮凹陷得厉害,但整个人仍有一种浓浓的书卷气,看着他鞠躬,他身旁的两个年轻的男护士也跟着鞠了一躬。同学们热烈的掌声让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脸上露出的笑容带有一丝害羞。
接着毛鸿神色庄严地说:
“在出发之前,请湘黔滇步行团的全体师生跟我一起宣誓!我,毛鸿,作为长沙临时大学湘黔滇步行团的一员,在此郑重宣誓!遵守步行团的纪律,服从规定,听从指挥。不怕困难,勇于坚持。互帮互助,团结友爱。不离队,不掉队。排除万难,誓要平安到达昆明!宣誓人:毛鸿,1938年2月19日。”
步行团全体师生跟着毛鸿中校一字一句,郑重地念出了自己的名字,每个人都喊得声嘶力竭,不留余力。胡承荫从这郑重地誓言之中觉出了一丝壮烈的味道,忍不住湿了眼眶。大家排队领到了干粮袋、地图和碗筷之后,准备整队出发启程,黄团长却紧急通知大家,步行团原计划从长沙步行到常德,却突然改为乘船。
一听说要乘船,大家更加兴奋了,运送行李的卡车先行出发,步行团的师生们则步行前往码头,去码头的途中,胡承荫追上了走在前面的周曦沐。
“周老师,你也加入我们步行团啦?”
“你是……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机械系的旁听生对吧?”
“对对,就是我!周老师,我有个事儿想跟您打听一下。”
“什么事儿啊?这么郑重其事的。”
“我听说湘西那边有很多土匪,是真的吗?步行团正好经过那边,我们不会有危险吧?”
胡承荫刚问出口,陈确铮就跟贺础安相视一笑。
“你倒是知道的挺多嘛!没错,湘西确实是有名的土匪猖獗。这个问题,学校已经考虑到了,湘西出身的沈从文教授按照张治中的布置,已经事先写信给湘西的各方土匪势力,跟他们打过招呼了,放心吧!”
胡承荫听完这句话后,放下心来,却突然腿一软,倒在地上昏了过去。许医官检查之后确认是伤寒疫苗引发的身体不适,许多同学打完疫苗之后都会有眩晕和身体不适的症状,有的同学这种症状会持续较长时间,胡承荫可能是因为精神紧张,症状比较严重。
胡承荫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陈确铮的背上,陈确铮的步子很稳,有着独特的韵律,不知道他背了多久,却丝毫不显吃力。
“哎,哎,我好了,赶紧放我下来。”胡承荫有些丢脸,挣扎着从陈确铮背上下来,整了整衣服,从贺础安手中拿回自己的行李背上。
“你说你,这才刚出发呢,又是呕吐,又是晕倒的,你这身子骨到底行不行啊?要不然你回去跟老师申请走海路得了,还有好几批同学没出发呢,反正你体重也不够——”
“嘘!!”
胡承荫捂住了陈确铮的嘴,前后看了看,确认没人听到之后,才放下心来。
“我只是对打针这件事儿比较敏感而已。”胡承荫嘟囔一句。
“你对土匪更敏感!”贺础安补上一句,跟陈确铮相视而笑。
第四十六章 夜宿湘江
步行团从韭菜园1号出来,经过中山路一路走到江边,傍晚到达了码头,然而步行团租用的船只却没能安排妥当。因具体出发时间不确定,步行团全体在码头的船上过夜。码头是临大的学生不常来的地方,也有很多从未见过的新鲜景象。
夜深了,一个宿舍的四人和其他同学待在一条船上,江风阵阵,似乎吹进人的骨头里。夜雾很重,船头坐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艄公,胖胖的身材,但骨架很大,可以看出个子很高,他稳稳地坐着,身体没有一点瑟缩之意,看到冻得哆哆嗦嗦的大伙,用手一指岸上。
“你们去岸上活动活动吧,这船估计今天晚上开不了了,你们放心去吧,我帮你们看着东西!”
胡承荫七手八脚地爬上岸边的陡坡,飞快地冲向码头上的馄饨摊,他早就饿得眼冒金星了,吃了两个橘子,吃得肚子里又酸又凉,更难受了,船上的其他人也都没有别的选择,向馄饨摊一拥而去。这么多人,老板两张那窄窄的条凳根本就坐不下,后到的人就捧着碗蹲在一旁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下肚,胡承荫终于活了过来,对馄饨摊的老人的老人赞不绝口,老人说那就以后常来吃。胡承荫本想说以后恐怕来不了了,想了想,最终没有开口,只是把碗递过去说:
“老伯,麻烦再来一碗!”
老人没想到今晚能有真么好的生意,完全不用敲招揽生意的鞀鼓或铜锣,光是包馄饨下馄饨都有点儿忙不过来,码头上除了学生,显然有很多熟客,是否多放辣、少放盐,老人熟记每个人的喜好,最后所有的馄饨都卖完了,老人沧桑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脸上的沟壑看起来更深了些。
吃完馄饨,大家都跑到码头上面大喊大叫,有人喊“长沙,我们要走啦!”也有人什么都不喊,只是一味地大叫,吃了三碗馄饨的胡承荫很想喊出楚青恬的名字,可最终喊出的却是“馄饨太好吃啦!”
老人走了,夜更加深了,天空变得似墨般漆黑,码头上风太猛,同学们又爬下土坡,乖乖回到船上,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把头探出窗外看月亮在河面上照射出粼粼波光,卖唱歌女的船划了过来,幽怨地唱着“想郎歌”和“招亲调”。
周曦沐跟闻一多、曾昭抡等几人在一个船上,小船微微晃动,大家都默不作声,听着歌女的歌声:
一想我的爹娘,
爹娘无主张,
奴家长得这样打,
还不办嫁妆呀,
哎嗨哎呦,还不办嫁妆呀!
二想我的哥哥,
哥哥去进学,
男大女大各顾各,
哪里想到我呀,
哎嗨哎呦,哪里想到我呀?
三想我的嫂嫂,
嫂嫂也还好,
怀抱姣儿对我笑,
越想越烦恼呀,
哎嗨哎呦,越想越烦恼呀!
……
因为江风太冷,周曦沐和中年艄公一起缩在船尾,艄公点了一盏菜油灯,光线很暗,看书很费眼睛,同船的一个男生却凑在灯前,在笔记本上用钢笔写着什么,写一句又侧耳倾听一阵。
周曦沐不愿打扰,也只是静静听着,等到小船划开,歌声渐远,那学生放下了笔,却听见旁边穿着棉袍叼着烟斗的闻一多开了口:
“你是在记录那歌女唱的歌吗?”
“是啊,可惜后面有几句她离得太远,我听不清了!”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系的学生?”
“老师,我是哲学心理教育学系的刘兆吉。”
“刘兆吉,你做的这个事儿很有意义,坚持下去,这路上你肯定还听到很多很多比这个还要好听的歌儿,你把他们都记录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文学财富呢!”
“嗯,我也这么想,中国不知道有多少民歌来不及记录,就慢慢失传了,我记录下来,这首歌就可以留下来,给以后的人看!”
“只要你坚持下来,等到了昆明,我来帮你联系出版!”
“谢谢老师!”
周曦沐看着眼前的一幕,心中涌起一阵暖意,中华民族此刻虽然处在危难之中,但有这样的老师和同学,中华文化的火种将永远不会熄灭。
贺础安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只听船舱外有隐隐的谈笑声,出去一看,发现陈确铮正在跟老艄公交谈,贺础安也加入其中,一聊才发现,老艄公居然有这如此波澜壮阔的过去。
老艄公是七兄弟的老大,为养活弟妹,年纪轻轻就在外国人的船上当过水手,在太平洋上见过更大的世界,后来在洞庭湖上混江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老艄公撩起额上花白的头发,一条长长的伤疤堪堪避过眼睛。后来年纪大了,娶了媳妇,有了一双儿女,胆子变小了,就用搏命换来的继续买了一艘大船,送人,也载货,可谁知道一场风暴,不仅让所有的货物翻覆江中,更是夺去了妻子和两个孩子的生命,最后只能在这艘小船上了此残生。
“我年轻的时候总是自称浪里白条,可到头来谁都救不了,我巴不得跟他们一块儿走才好。”
陈确铮和贺础安都沉默了,他们觉得任何的安慰都是十分苍白和多余的。
“老伯,吃个橘子吧!”
胡承荫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还没耽误听故事,他把一个橘子放在老艄公的手中。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贺础安才注意到他。
“天这么冷怎么睡得实!”胡承荫揉揉眼睛,给他们也扔了两个橘子。
天上满天星斗,江风吹得小船微微摇曳,四个人默默吃着橘子。
夜深了,不知不觉,所有的人都睡着了。
朝阳照亮了古城长沙,出发的日子终于到了。水汽氤氲的湘江美景映入眼帘,第二天本来预计早上六点钟就开船,后来改成八点,后改为午一时,又改为晚七点,到晚七点还不开船。
到后来大家都不再问什么时候开船了,一副听之任之的态度,结果一直等到了半夜船才开。开船之前,码头工人在做船只之间最后的固定,小汽轮缓缓开动,拖带着后面两条大木船,缓缓驶离码头,从湘江直下洞庭。开船的时候大家都很兴奋,在码头逗留了一天一夜,终于要离开长沙了。为了加快速度,一艘小汽轮拖着两条木船,大家都站到甲板上,看湘江岸边长沙城稀稀落落的灯火渐行渐远。周曦沐也离开船舱,来到甲板上,远远看到闻一多先生站在船舷边眺望江景,坚定的眼神中带有一丝忧虑,口中的烟斗飘出袅袅烟雾,跟江上的水汽混在一处,更显朦胧。陈确铮、贺础安、胡承荫和牟光坦四人也来到了甲板上,他们低头看了看奔流的湘江水,回望与他们渐行渐远的长沙城,他们虽然和这个拥有悠久历史的千年古城只有短暂的缘分,但这里依然留下了他们难忘的记忆。
可让大家没想到的是,小汽轮的烟囱里不断冒出的煤灰全被江风吹到了他们的脸上身上,借着升起的下弦月的光大家彼此嘲笑,离愁别绪别瞬间吹散了。四个人笑着打闹着回到船舱,随后把全身藏进被窝里,再也不想出去了。
临行前许多同学都在议论,也许这一去昆明,学校三年内恐无法北返,他们无从知晓,1938年11月13日凌晨,因为国民党的焦土政策,一场文夕大火烧毁了长沙古城百分之九十的建筑,三万多人在大火中丧生。他们无从知晓,他们中的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未能再次踏上这片土地。他们无从知晓,长沙临时大学在昆明被更名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正是这所颠沛流离中建造的大学,即将创造中国教育史上无数的奇迹。
截止到1938年2月10日,长沙临时大学常委会第五十一次会议决议通过“准予赴滇就学学生”名单,共计821人,2月12日临大常委会第五十三次会议决议通过“补准赴滇就学学生”名单,共计55人,后又增加两人,故临大准予赴滇就学学生共计878人,其中参加“湘黔滇旅行团”的步行学生共计284人,还有几位学生后来加入,故有人考证实际加入者为288人。长沙临大第一学期报到学生1452人,共有574人没有选择赴滇就学,其中295人参加抗战,其余转校、或回乡。
至此,长沙临时大学光荣地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她的878名学生开启了远赴云南的征程,他们即将成为成为开启西南联大筚路蓝缕的辉煌伟业的最早的见证者和亲历者,他们的青春也即将在西南联大留下一段永远值得珍藏的宝贵记忆。
第四十七章 你们是哪儿来的?大喊大叫什么?
尽管这一夜的住宿条件十分简陋,当朝阳泼洒在大地上,眼前看到从未见过的秀美风光,船上的每个人,瞬间又变得精神百倍了,木船船舱的上层可以站人,而且两边有长长的桅杆,许多同学跑到船舱上欣赏朝阳美景,推测这里是到了哪里,也有的人把被露水沾湿的被子摊开晒太阳。
小汽艇拖拽着木船沿着湘江一路北上,湘江上水雾弥漫,其时正是春寒料峭,两旁的柳树林皆为枯枝,并无新绿,林中时常能听到乌鸦叫,许多同学都是第一次听到,不觉得凄凉,反而觉得新鲜。船过了临泚口(今作临资口)就离洞庭湖不远了,迎面而来的同一条江里,一边水清,一边水黄,同学们都看着江水啧啧称奇,老艄公告诉同学们当地的农民用黄水肥田,用清水饮牛,各得其所。
正在大家欣赏美景的时候,远处歌声悠悠传来,刘兆吉又赶紧掏出了他的小本子,歌声越来越近,就看到江边的三五个浣衣女一边用木棒捶打衣服,一边放声高歌:
哥呀放牛西山巅,
妹呀浣衣西水边,
西山倒影西水里,
哥恋妹来在心里。
捣衣声伴着歌声,
妹浣衣来妹浣衣,
西边落日笑嘻嘻,
日落西边嘻嘻笑,
妹等哥来等三更。
清早起来放早牛,
妹在后园早梳头,
郎在高山招招手,
妹在后园点点头。
……
她们的歌声一听就是没有技巧的天然的高亢,跟眼前的风景一样淳朴,船上的学生都忍不住鼓起掌来,她们显然被掌声惊到了,害羞地闭了嘴,低头忙着捣衣,再也不抬头了,却忍不住抬眼偷瞄。
船行到白马寺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后一时,小汽轮带着船只在白马寺靠岸,大家的肚子都饿得叽里咕噜叫了。正在此时,缠着白头巾的当地的女子划着小船过来了,她们穿着蓝色碎花的罩衫,小鬟髻分两边垂挂耳根,脸上带着热情而又腼腆的笑容,皮肤白皙细腻,两颊却粉若桃花,面容少见的清丽,好多同学都一时挪不开眼睛。
小船靠岸,许多同学都围上前去。
女子掀开竹篮上的盖布,露出里面煮熟的香喷喷的鸡肉,胡承荫当下就激动了。
“好香啊!你这个鸡怎么卖?”
女子举起三个指头。
“三毛?”胡承荫问道。
女子似乎羞于开口,只是摇摇头。
“三块?”贺础安问道。
女子还是摇摇头,最后似乎迫不得已地说了一句:
“三分。”
“这也太便宜了吧!今天我请客!”
胡承荫买了四份,女子用荷叶包着鸡肉递到他们的手中,竹篮里的鸡都被步行团的师生包圆儿了,还有好多人没有抢到,好在最后大家都分着吃,没买到的同学也尝到了。
几个女子把空空的竹篮用布盖好,准备划船离开,她们个个眉清目秀,与周遭秀美的风景组成了一副美丽的画面。
“你们的家住在这附近吗?”
她们似乎听不太懂这句话,同行的湖南同学帮忙翻译后,她们回答到:
“她们是湖南桃花江人,嫁人嫁到了这边。”
众人难掩惊讶神色,她们看来还是少女的样子,没想到已经嫁做人妇了。
那湖南同学还介绍到,桃花江自古出美女,有“美人窝”之称,果然是名不虚传。胡承荫趁她们没有走远,举起相机,喊了一嗓子,那几个女子闻声回望,清丽容颜被胡承荫逮个正着。她们看到胡承荫用相机拍她们,好像看到了什么洪水猛兽,赶紧扭过头去。
“你小子倒是很博爱吗?你不怕我到了昆明告诉楚青恬?”
胡承荫一撇嘴,头一仰。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用你告诉,等到了昆明我把照片洗出来第一个就先给她看!”
吃过午饭,小汽艇又拖拽着木船再次启程,晚上六点半到了南湖洲,向南拐一道河,便是资水了。夜色降临,船停泊在了八字哨,星河璀璨,大家都在甲板上仰望星空,喜欢天文的同学还试图识别天空中的星座,不觉又是一夜过去。
第二日船驶到了门板洲,距离洞庭湖只有六十里了,中午时分船开到甘溪港却出了意外。本来步行团计划的路线是从沅水去常德,但是甘溪港上行途中有一段水太浅,船开不过去,只好临时改变路线,转向东南驶入资水,向益阳驶去。
资水比湘江更加秀美,水是莹莹的绿色,却似乎清澈见底,水中的水草和游鱼清晰可见,胡承荫看着资水,发出感叹:
“真想跳下去游一圈儿,就是天太冷了,这要是夏天,我肯定就一猛子扎下去了!”
傍晚时分,船开到了清水潭,益阳的山色已经遥遥在望了,黄团长告知大家至此上岸,清水潭距离益阳只有十里路,大家在清水潭投宿一晚,第二天一早步行去益阳。
暮色中,汽艇和木船都靠岸了,老艄公搭好上岸的梯子,很多同学已经背着行李陆陆续续上了岸,陈确铮他们却不急着下船,他们想好好地跟老艄公告别,因为经此一别,很可能终生都不会再见了。
胡承荫先红了眼眶,他走过去一把抱住了老艄公,还把一直没舍得吃完的一包花生留给了他。
“老伯,你一定要保重身体,长命百岁!”
“不了不了,活那么久就成了老妖精了,再说我还想早点过去一家团聚呢!倒是你们这些伢子,路上一定要平平安安的,我就送你们到这儿了,快下去吧,再晚了该跟大家走散了!走吧走吧!”老艄公可能一生见惯了离别,一直笑眯眯的,脸上并无离愁别绪。
他们几个最后下了船,码头上还有一艘大船要靠岸,因船只沉重靠岸艰难,一群水手喘着单薄的褂子,将纤绳拽过肩膀,埋头弓步,喊着口号艰难地把船拉向岸边。明明天气很冷,呼吸都隐隐透着白汽,豆大的汗珠却不断从他们脸上滴落。
黄钰生是湘黔滇步行团指导委员会主席,步行团的大小事务工作都由他负责。下船之后,他站在江边的浅滩上给步行团的全员训话,宣布至此开始,步行团开始分中队、小队行动,同学们自己选出的中队长和小队长不要辜负大家的信任,要负起责任,照顾好自己中队和小队的同学。黄钰生还告诉大家在运送行李的卡车已经提前到了这里,步行团的事务官也已经提前找好了客栈,因为清水潭地方小,根本没有哪个客栈能住下近三百人,最终分了好几家客栈才住下步行团的所有成员,但因为时间紧张,没办法提前安排饭食,晚饭由团员自行解决。
坐了太久的船,双脚踩上陆地分外有一种踏实感,大家沿着斜坡向上走,天气虽然阴沉,却没有风,夕阳西下,天空竟然呈现出迷人的紫红色。所以并不很冷。斜坡上有二三十家小店铺,射出昏黄的光,有零食摊、理发店、小茶馆,还有卖船上用具的杂货店,短暂靠岸的水手进进出出,忙着采购所需的物品。
大家走到茶馆跟前的时候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一个人到中年、风韵犹存的女人坐在门槛上看来往的路人,显然此刻店里的生意并不好,老板娘才有空坐在门口抽水烟。大家从没见过如此庞大的物件,眼中充满了惊奇的神色,茶馆的老板娘倒是见多识广,赶紧堆出笑容,不失时机地招揽客人。
可眼下每个人都饥肠辘辘,喝个水饱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大家都想着赶紧去旅馆安顿一下就出来觅食。贺础安作作为同学们选出来的一中队中队长,跟一中队的47个同学一起,住进了“安顺客栈”,胡承荫、贺础安、陈确铮、牟光坦又住在一起,两人睡一张床。
清水潭就是个小镇,实在没有什么好吃的,每个人在旅馆旁边草草吃了一碗米粉就回到了旅馆。很快牟光坦震天响的呼噜声就响了起来,同床的胡承荫辗转反侧,陈确铮和贺础安也睡不着。
胡承荫突然灵机一动,说道:
“不如我们去益阳吧!我刚才出去上厕所的时候顺便问过老板了,他说益阳的饭馆儿比较多!”
三人一拍即合,想着来回也不过二十里,穿了衣服就出门去了。
虽说比清水潭大点儿,但益阳自己也是个小城。一条东西向的十里长街就是小城的主干道了,南北向的街道可以短到忽略不计。十里长街划分为头堡、二堡、三堡,木轮的人力车从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碾过,旁边店面的木门都跟着咯吱作响。街边的店面都是上下两层楼,下面是店铺,上面住人,可能因为他们来晚了,店家都关了门,有一家叫“益丰”的小饭馆门板早已安好,可是楼上的窗却开着的,里面透出温暖的灯光,一个年轻的妇人对着灯光缝补着什么。
“这老板也真是的,跑了这么远的路,一口热乎的没吃上,还得饿着肚子走十里路回去!”胡承荫嘟囔道。
“天无绝人之路,我有办法!”
胡承荫刚想问什么办法,陈确铮就用双手在嘴边收拢成喇叭喊道:
“老板娘,我们是从清水潭过来的学生,走了十几里路了,肚子太饿了,能给我们做点吃的吗?我们有钱!”
那女子显然受了惊,看了看楼下的几人,她有些迟疑,没有回答,没过多久,就听见楼上传来一个男声,被吵醒了显然十分不快,嘟囔了几句。
这时候一队巡夜的士兵二人一排排成纵队走了过来,手里的大刀寒光闪闪,为首的一人看到身穿军装的几人。
“你们哪儿来的?大喊大叫什么?”
第四十八章 土匪猪肝
这伙人一看就是来者不善,胡承荫和贺础安一时间惊住,不知如何应对。
“我们都是学生,路过这里,肚子饿了,想跟店家讨点饭吃。”陈确铮不卑不亢地答道。
那军人满腹狐疑:“学生?学生怎么穿着军装?”
“我们是长沙临时大学的湘黔滇步行团,准备步行去昆明的,这身军装也是湖南省政府资助给我们的。”
那军人将信将疑,跟身后的士兵用方言私下嘀咕着,身后的士兵纷纷摇头。
正在此时,一个精瘦的男人从饭店楼上的窗口探出头来,跟那军人说了几句听不懂的湖南话,那军人摆摆手,带队走了。
男人看到那些人走远了些,冲着下面喊了一声。
“等哈!”
很快,安好的门板重新卸了两块下来,几个人鱼贯而入,小饭馆的陈设十分破败,每张桌子上都有重叠的碗底的旧渍,桌椅摸起来都油腻腻的,他们早已顾不得这许多了。
“莫怕,前几天城里闹病变来着。店里东西不多,不能点菜,做什么你们吃什么吧!”
老板的国语不好,但他们还是听懂了他的意思,所有人都一起点头。
因为天气很冷,等菜的时候大家都缩成一团,老板看了一眼,特意搬过来一个炭火盆儿放在桌下,顿时就觉得暖烘烘的了。
“这老板看着挺胸的,心地还是很好的嘛!”胡承荫把双手摊开,靠近火盆儿烤手。
“人不可貌相,以后见的人越多,体会也就越深。”陈确铮一边倒水一边说道。
只听得伙房里一阵翻炒,很快老板就端着两道菜上了桌。
“这个是土匪猪肝,这个是肉沫酸豆角,一会儿我再给你们搞点臭豆腐,来得太晚了,店里就这么点儿东西了,但是米饭随便吃,吃饱了算。”
老板咣当一声把两个盘子放在桌上,贺础安留意到,这两个盘子都掉了茬。
过一会儿,又把装着几块腐乳的瓷碗放到桌上。
“饭在灶里,你们自己盛!”
“老板,一共多少钱啊?”
“先吃,吃完再算!”
胡承荫夹起来一块豆腐乳端详,“我第一次看见上面撒了辣椒面的豆腐乳!这湖南真是什么菜都往里面放辣椒啊!不过这菜为什么叫土匪猪肝啊?这老板太凶了,我都没敢问!”
“这不光有土匪猪肝,还有土匪鸡、土匪鸭呢!益阳虽然在湘北,但跟湘西的怀化挨着,湘西是土匪聚集的大本营啊!不过我猜想,取这个名字倒也不一定是土匪爱吃这个菜,可能是因为有一种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率性感觉吧!”
听完陈确铮一番话,胡承荫眼珠一钻,压低嗓子说道:
“要是你这么说,我倒是很怀疑这个老板是个退隐江湖的土匪头子!”
“你不说我没想到,你这么一说,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虽然菜不够吃,但他们仨每个都吃了好几碗米饭,吃完之后陈确铮喊老板下来收钱。
“困觉了,不要了,走喽!”
三个人相视一笑,胡承荫说:
“怎么样?是不是更像了?”
三个人还是从兜里掏出钱放在了桌上,出门之后,他们把门板给老板安好之后刚准备走,发现老板正在窗口看着他们,他们朝老板摆摆手,没想到老板也冲着他们摆了摆手,然后把头缩进去了。
更深露重,四处都是鸦雀无声,回程的路上,房屋逐渐稀落,后来就沿着江边走,满天繁星,月色正浓。江边停泊着很多渔船,近岸处却少有人家,胡承荫突然诗兴大发起来,他扬起双臂,挺起胸膛: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贺础安缓缓吟道: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倒是挺应景的,可为什么都这么悲壮啊!”
“咱们学校是在长沙待不下去了才到昆明区的,本来就是无可奈何之举啊,眼下我还冻得要命,实在想不出什么开心的诗来。要不你来一首!”
陈确铮沉吟一会儿,说出了他心中的诗句: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王昌龄的从军行,还真的是气势十足呢啊!可是我们没办法穿金甲,破楼兰,只能这么狼狈地一路向南,而且我们没有人知道能不能‘还’,什么时候能‘还’?”胡承荫忍不住叹了口气。
“中国历史上有三次南迁,第一次是东晋的五胡乱华,第二次是宋朝靖康之耻第三次是满清入侵,明人南渡,这三次南渡,最终没有一次能够重返故地。而眼下的这一次,谁又敢说结果会不同呢?”
第二天早上五点钟就吹了起床号,同学们迅速穿戴整齐,列队出发,沿着资水行军,这也是昨天陈确铮他们走过的路线,一个小时就走到了益阳城下,城楼的风车台上有公鸡形状的测风仪,鸡嘴指着偏西的方向。晚上来的时候还不觉得,益阳的古城墙已经倾颓得不成样子,没有半点往日的荣光威仪。
白天的十里长街看起来比晚上更加宽绰了,也比晚上明显热闹了不少,昨夜关闭的店铺统统开了门,卖猪肉的,卖米的,卖菜的,一应俱全,吆喝声此起彼伏,胡承荫看着那白白胖胖的萝卜,买了几个吃,没想到又水又甜。
明明前一天夜里还是繁星满天呢,淅淅沥沥的雨却说下就下了起来,大家都打起了学校发的油布伞。石板路十分湿滑,每一步路都溅起泥水,挑夫却把步子迈得十分稳健,丝毫看不出慌张。因为步行团是列队行军,所以路过的老百姓都以为他们是军队开拔,沿街楼上的窗子都掀开了,老百姓都探出头看热闹。街道上的人也都用敬畏的眼神看着他们。
湖南产竹子,因此湖南人擅长编竹器,益阳的竹器更是从明代开始就远近闻名,昨日没开的店铺里很多都是卖竹子的,看到步行团从街上经过,很多店家都举起自家的竹器兜售,可是大家都行色匆匆,没法停下来照顾他们的生意。
一个胆大爱说话的老妇挎着竹篮踩着小碎步紧跟着陈确铮的身边,竹篮里都是些用竹子编的小玩意儿,她用生涩的国语问他:
“你们是哪一军的老总啊?”
胡承荫听到这句话哈哈大笑:
“快告诉人家,你是哪一军的老总?”
“我们是学生,要走去云南上学。”陈确铮不理他。
“走到云南?那可得有几百里地吧!那得走到猴年马月去啊!”
“不是几百里,是三千多里!”
“三千多里!那可不得了了,那脚底板都要磨穿喽!你们这趟走了还回来么?”
“不回来了。”
“那买点小东西留个念想,以后送同学也好啊!”
陈确铮想了一下,觉得应该留个纪念,看看老妇竹篮中有一个竹笔筒十分精致,上面精细地雕刻着完整的“三十六计”,就掏钱买下了,老妇笑颜开,终于停住脚步,转身快步走了。
出了益阳城,视野瞬间开阔了起来,眼前就是笔直的公路,公路两边是开阔的田野,这条路的尽头,就是昆明。
几经辗转,这里似乎才是湘黔滇步行团旅程真正的起点。
从此,步行团的每一个人都要用双脚去丈量华夏大地。
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第四十九章 挑水泡
细雨之中行路,在年轻人看来往往不以为苦,反而觉得是在郊游一般,公路上不时看到长途汽车往来,连续走了四个多小时,到达军山铺,因为是第一次长途行军,不宜太过劳累,需要让大家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因此第一天全程只走了四十里。
军山铺是建在半山腰上的乡村,沿着公路有几家杂货铺,和几家客栈。
因山势蜿蜒坡度较大,高处田里的水不断流入低处的田地里,潺潺水声不绝于耳。最美的还是那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嫩黄跟翠绿交相辉映,星星点点,随风摇曳,同学们有许多江南来的孩子,对油菜花比较熟悉,然而远处一片片颜色深绿、高度却并不高的树木,大家都不知道是什么品种了。
“那是山茶树,结的山茶籽可以榨山茶油,是非常好的油。湖南的土地肥沃,雨量又多,土壤的营养成分很足,所以很适合农作物的生长。”一个清越的声音不高不低地说道,引得大家都向他看来。
他中等身材,气质沉静,整个人看来有些单薄,皮肤十分白皙,额头很高,偏分的短发有些自来卷,发色微黄,高高的鼻梁上夹着一副黑色的眼镜,给他的脸平添了几岁的年纪,薄薄的嘴唇总是习惯性地抿着,透出一丝倔强的神情。
陈确铮已经观察他好久了,之前在船上他们不是一艘船,从益阳开始步行之后,他时长会在路边采集野花野草,小心地夹在本子里,一路上他也并不和什么人说话,总是默默地想着自己的事情,早就想好好认识他一下,可让人总觉得跟他说话好像打扰他似的,可眼下他自己开了口,就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了。
“你这么了解植物,是生物系的吗?”
那男生点了点头,依旧抿着嘴。
“几年级?”
“一年级。”
“你是大一新生?可是平津七月份就沦陷了,还能正常招生吗?”
“我去年本来想报考北京大学生物系,所以当时我看到平津沦陷的消息,满以为自己肯定读不了了,可是以后来我看到新闻,北大和清华联合招生,地点就在武昌,因为我老家在杭州,离武昌不远,就赶紧去投考了。”
他这一番话说下来,让陈确铮颇为惊讶。
“怎么了?”
“我只是没想到你会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我这个人不善言辞,但对别人的疑问,我一向是知无不言的。”
“池撷清同学,既然你是37级的,那我就要叫你一声学弟了,我是北京大学36级哲学系的陈确铮,很高兴认识你!”
池撷清微笑着握住了的陈确铮伸出的手。
“学长好。”
步行团一直走大路,石子粘土的路面,坚实平整,并不难走,道路两旁是高大的油桐,虽还未到三月,已经零零星星开出了白色的话多,秀秀气气的,很好看。下午三点到了太子庙镇,全程走了五十里,许多同学都感觉到了疲惫,黄团长决定当晚留宿在太子庙,此地相传是汉刘氏宗族为祭祀汉先祖刘备之子刘禅,于此建庙,称太子庙,故后人称此地为太子庙。
修整一夜之后,步行团离开太子庙继续赶路,天色阴沉,中午过牛路滩,河水十分湍急,运送行李的卡车由大船装载过河。步行团过河后又走了二十里到了薛家铺,此时步行团的大家已经“怨声载道”了。
不少同学嫌弃草鞋样子丑、穿上不舒服,就坚持穿自己的鞋子上了路,有的同学甚至还穿了皮鞋,然而几日赶路下来,脚上全被磨出了血泡,开始的时候还能勉力支持,后来血泡越磨越大,让人疼痛难耐,加之连日来的行军,大家早已双腿酸痛难忍,所以步行团临时决定,在薛家铺休息一个小时。下午两点多,稀稀拉拉、一瘸一拐的大部队终于到了石门桥,不知不觉间,步行团已经进入了常德县境内,这一日又走了五十里。
晚饭之后,徐行敏医官让两个男护士轮流通知大家,脚上的水泡不要自己处理,医疗队晚上统一给大家挑水泡。
吃饭的时候陈确铮坐在医疗队旁边,徐行敏跟男护士似乎因为什么事情犯了难,只听那男护士摸了摸泛着清茬的头皮说道:
“咱们步行团都是大男人,头发也不够长啊!”
“想想办法吧,老板娘的头发挺长的吧!可人家能借给我们吗?”
客栈的老板娘很年轻,刚嫁做人妇没几年,儿子才几个月,是个夜哭郎,整天抱在怀里不撒手,店里的大事小情都是老板张罗,他们也没跟老板娘打过几次照面,偶然碰见,她都避之唯恐不及,赶紧逃开。
“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就在他们吃完饭,把碗筷洗好的时候,陈确铮走到他们面前,递给他们一绺长发。
“拿着,应该够用了。”
“你这是哪儿来的?”医疗队几人面面相觑,不可思议。
“你们刚刚吃饭说的话我听到了,就跑去跟客栈老板说了我们的困难,他二话不说就上楼没一会儿就下来了,把头发给了我。”
“湖南的老百姓真是太善良了,女儿家都特别爱惜头发的,真是要谢谢他们!”
徐行敏医官和两个男护士把三张条凳摆在房檐下,在条凳前面点起火堆,从针线包里拿出缝衣针,在火上来回烧了几次,拿出用酒精清洗好的头发,拈出一根穿进针眼,然后让同学们挨个坐在长凳上,胡承荫首当其冲,被陈确铮按在凳子上,一条腿架起来,脱掉袜子。
“不会很疼吧?”胡承荫有点紧张。
“放心,一点也不疼,放轻松,不要动。”
脚踩在凳面上,徐行敏医官单膝跪在地上,脸距离胡承荫的脚非常近。胡承荫觉得很不好意思,因为整日行军,脚上出汗,味道肯定不会好到哪里去,可是徐医官的表情没有任何异样,他小心地把针尖穿入水泡,又在另一头穿出去,然后把头发从针孔中抽出,庄重的神色宛如在做一台高精尖的外科手术,他的手这样一进一出,一根长发就留在了水泡之中,神奇的是,水泡里的微黄的水顺着发丝流了出来,很快鼓溜溜的水泡就变得扁平了。
“这根头发不要抽出,以后你走路再磨到这个地方,新生的组织液就会继续顺着这个孔流出,就不会再生新的血泡了,用这种方法就避免破坏水泡上的皮肤组织,引发感染。”
“这招真是绝了!徐医官我真是太佩服你了!”
“没办法,都是给逼出来的,这种办法教材上肯定是不会写的!”
大家听了都哈哈大笑,之后就成了流水线作业,三人一起操作,很快就处理了大家的水泡问题。
到底是年轻,说是死也不出去了,要在客栈里躺到地老天荒,可脚被治好之后,都跃跃欲试想出去逛逛,于是晚饭之后都跑出去瞎逛,郊外田间的油菜花开得正好,大家在田埂之间散步,体验难得的乡间快乐。
贺础安、陈确铮、胡承荫三人却没有出去。
贺础安抓紧时间给楚青恬写信,贺础安身材高瘦,平素缺少运动,每日的几十里赶路就耗尽了他的精力,答应梁绪衡的事情一直都没有兑现,这日他终于摊开本子开始给梁绪衡写信,那本子是他出发前在长沙早早买下的,想着记满正正一本送给梁绪衡,就郑重在本子的扉页上写了“送给青恬础安赠”。说是写信其实就像是日记,贺础安忠实记下每日见闻,事无巨细,不曾遗漏,他想把他的所见所闻所感都告诉梁绪衡。
胡承荫知道自己不能再坚持穿自己那双皮鞋了,就因为嫌草鞋难看没有听陈确铮的劝买几双,偏偏想买的时候没有了,胡承荫看着陈确铮,此刻他正在打坐,整个人在床上闭目坐定,一动不动,胡承荫不敢打扰,只好一会儿望天,一会儿抠脚,谁知道陈确铮此时睁开了眼睛。
“鞋我可以送你一双。”
“不用我,我买就行,多少钱?不是……你怎么知道我想要你的草鞋啊!”
“十分简单的推理,你脚上的血泡比谁的都大。”
“嘁,大丈夫不穿嗟来之鞋!”
“众所周知,商品的价值都是由供求关系决定的,草鞋店老板的家里有好几百双草鞋,但顾客不买他家的草鞋,也可以买别人家的草鞋,但是现在你找不到卖草鞋的店,整个步行团也只有我可以卖给你草鞋,贺础安倒是有多的一双,但他自己也要穿。我现在把草鞋卖给你,是舍弃了我自己的利益解了你的燃眉之急,你倒是说说,我这双草鞋要卖你多少钱?”
“你咋那么多歪理?我还不掏钱了呢!草鞋拿来!”
第五十章 路过桃花源
石门桥距离常德县城只有三十里,第二日八时出发,正午时分步行团就来到了沅水畔,对面就是常德县城,大家乘着小筏子过江,沅水太美了,江面十分开阔,江水碧绿清澈,好多同学都想跳进去游一圈,纷纷感叹为什么现在不是夏天。
弃舟上岸之后,终于到了常德县城,在小说《江湖奇侠传》中,常德一地就英雄豪杰辈出之地,常德县城濒临沅水北岸,东西长约四五里,是往来商贾经常停留的中转站,除了公路外,和长沙、岳阳、汉口都有船舶通行,无数琳琅满目的贵重货物都汇集在此。常德县城最繁华的就属和沅水平行的中山路,街道铺着规整的石板路,市内有洋车通行,步行团途中时常看农夫挑着白米到县城里兜售。
步行团决定在常德留宿,一路走来,常德是难得的比较大的县城,大家在客栈安顿好之后,就出来四处闲逛,街市上十分热闹,甚至能听到很多外地的口音,那是因为自打抗战以来,前方沦陷区来常德避居的人也非常多。好多家都卖金黄个大的橙子和粗壮的甘蔗,想来是这里的特产。胡承荫买了几个橙子,一尝果然酸甜可口,汁水丰厚。
但最让胡承荫感兴趣的是街上随处可见的槟榔摊,穿着黑布衣服,抱着头巾的年轻女子一边笑,一边包着新鲜的槟榔,她们用红纸和绿纸把槟榔包成一个个小小的尖角包,里面包着半个槟郎壳和一片薄薄的槟郎肉。
胡承荫早在长沙就看到有人卖槟榔,但听长沙的同学说这东西味道十分强烈,不是人人都能接受得了,胡承荫就没卖,此刻看到如此好的卖相,十分好奇是什么味道,忍不住买了一个尝尝,结果刚到嘴里嚼了几下,味道又冲又辣又涩,胡承荫的眼泪都快下来了,赶紧吐了出来。
“这东西也太难吃了,怎么这么多人爱吃?”
“湖南这块地方气候湿冷,所以湖南人嗜辣,什么菜都放辣椒,其实嚼槟榔跟吃辣椒是一个道理,槟榔嚼多了就会脸上发红,周身发热,可以祛湿驱寒,就自然不觉得冷了。我刚到长沙的时候就尝过槟榔了,问了店老板才知道是这么回事儿。”贺础安慢条斯理地说。
“原来你自己早就偷偷摸摸吃过啦,那你不早点儿告诉我!”
“那只是我自己的主观感受,也许你喜欢呢!”
医疗队安排步行团全员在常德注射了第二针伤寒预防针,很多团员起了反应,发烧头晕,身体软绵绵的,无法继续赶路了,步行团又在常德休整了一天,不得不放弃步行。待到同学们身体恢复,乘坐提前雇好民船去桃源。
早晨九点步行团乘船在空袭警报中驶离常德,下午一点船行至浅滩,大家集体弃船上岸。虽然还未到三月,田野里已然是春意盎然,前几日连绵阴雨,今日却阳光明媚,春风和煦,大家真如乡野郊游一般,踩过山坡下的田埂,走过溪上的小桥,不时看到早春的红梅半开的羞涩花朵,还有吐露黄绿色新芽的垂柳,田野里金黄色的油菜花和黑白相近的蚕豆花交错怒放,生机勃勃,可爱极了。
步行团走了一个小时,到了桃源县城外,桃源县城就在沅水对岸。大家丝毫不觉疲累,步行团到达之前,步行团事务官、厨师等人就已经提前坐行李卡车到了桃源县,并提前借好了几家农舍房屋给同学们过夜。
这一路大家最大的体会就是,劳动人民对于知识分子的钦佩和尊敬,一听说他们是大学生,要去云南读书,所有的老百姓都十分友善热情,尽己所能给他们提供帮助和便利,让步行团的同学们身在异乡仍能感受到人情的温暖。农舍的农妇们围着黑布做成的围裙,上面绣着白色的桃花,古朴美丽,热情大胆的给大家将桃花源的故事,羞怯怕生的躲在远处一边干活一边窃窃私语。
傍晚时分,步行团渡过沅水,大家乘着小划子,晃晃悠悠地在沅水上飘荡,飘向桃源县城,适逢落日,余晖泼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碎金闪耀。桃源县城不大,只有两条主干道,与沅水平行而设。黄昏时分,在电灯光下,人们来来往往,跟常德一样,这里的街道也有全国各地的异乡口音,真真是名副其实的“避世桃源”了。
常德街上是满街的槟榔,桃源县城是满街的玉石店铺。桃源石是当地的名产,大街上有许许多多专卖桃源石器店铺,石鼎、石瓶、石杯、石章应有尽有。
同学们好奇地进店四处看,陈确铮他们几人看到地学系(今地质系)教授袁复礼进了一个店,赶紧跟了进去,袁复礼教授额头很高、眉毛很淡,下颌方正,年近五十,气质沉稳,向来眼光毒辣的店老板一看来客气度不凡,赶忙殷勤招揽生意,舌灿莲花地介绍了半天,袁复礼教授笑而不答,空手出了店。
店老板见自己口干舌燥地说了半天,对方就是不掏钱,气得在袁复礼身后骂骂咧咧:
“穷鬼一个!没钱就别进来啊,白费口水!”
那声音不大不小,大家都听见了,胡承荫转身就要跟他理论,被袁复礼扯住袖子。
大家跟着袁复礼走到大街上,看着胡承荫气不忿的样子,袁教授一直微笑着,丝毫不生气。
“袁教授,他那么说你,你为什么不生气啊!”
“那店老板说了半天我什么也没买,他生气情有可原。再说我不买的原因并非是我买不起,没有必要他为不符合事实的污蔑动气。”
“那教授为什么没买呀?我看店里的很多物件都挺漂亮的啊!”胡承荫追问。
“因为店里的桃源石多半都是假冒的。”
听到这句话,大家都十分惊讶。
“袁教授,你是怎么看出来的,跟我们说说呗!让我们也长长见识!”
“桃源石产于桃源县东南的文溪山上,色彩五颜六色,色泽光润,但有一点,桃源石大多直径3~4厘米,跟南京的雨花石类似,小的仅有黄豆大小,最大的直径才7~8厘米,大的做个杯子顶天了,小的也就做个戒指、刻个印章之类的,那石瓶和石鼎纯粹是欺负外行人的,我看那纹路,多半是河南石吧。”
“过分!袁教授为何不在店里戳穿那店老板?”
“现在这个年景,大家讨生活都不容易,他也没赚到我的钱,何必不依不饶呢!”
“桃源石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大家的心情,然而让大家对袁复礼教授更加钦佩了,因为陈确铮他们都没有上过袁复礼教授的课,沿途也并没有太多交谈,但他们经常能见到年近半百的袁教授手持地质锤,腰间系着罗盘,不时敲打着岩石露头,大家都累得腰酸背痛,袁教授还精力充沛地小本上记录和画图,步行团中地质系的同学跟着袁教授可以随时随地开始地质小课堂,无论谁问他问题,都能得到耐心的解答,不仅如此,他还主动帮助地学系的王鸿桢修好了损坏的罗盘,所以大家都觉得他特别亲切,一点儿也没有距离。
步行团在桃源女中过了一夜,终于要离开桃源县,向真正的“桃花源”进发了。
自幼熟读《桃花源记》的同学们都对桃花源充满了向往,个个都精神百倍,兴奋不已,自从开始进山,天空便阴云密布,很快就飘起了雨,风雨兼程走了三十里路终于到了从公路走进了桃花夹道,进了桃花林,至此大道变曲径,山势渐渐陡峭。
时近三月,虽然并无“落英缤纷”的奇景,但早开的桃花已经在枝头绽放。山间流水潺潺,走到半山腰,便到了鼎鼎大名的桃花洞,洞口刻着“秦人古洞”四个字,旁边还立一个石碑,石碑上刻有诗句:一谿春水彻云根,流出桃花片片新,若道长生是虚语,洞中争得有秦人。桃花洞前有一口池,上面刻着“古桃花潭”,山间流水由竹管承接,注入古潭,潭前造一“水源亭”,正对着桃花洞。
洞口稍显逼仄,仅供一人同行,大家陆续进入洞中,进洞之前,贺础安忍不住背诵《桃花源记》中的字句: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是这里了吧?”
然而进到洞中大家却发现,洞深很浅,仅有一丈有余,两边透亮,洞中有石碑,上刻着王阳明的诗句:桃源在何许,西峰崖源处,不用问渔人,沿溪踢花去。
贺础安四下看了看,摇了摇头。
“‘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这洞这么浅,八成是后人附会假托的,而且仔细想来,这个洞在山腰,离水道那么远,哪个问津的渔人会爬上山去找人?不能当真。”
陈确铮一笑:“你现在照着《桃花源记》细细比对,这还叫不当真?这世上本就不存在‘桃花源’这么个地方,只不过是陶渊明的美好愿景罢了,典型的‘乌托邦’而已,当真肯定会大失所望的!别再较真了,你听这鸟叫的多好听!”
大家纷纷出了洞,大家在半山腰看到远处的山坡上有散落的房舍,炊烟缭绕,不时听到鸡鸣犬吠,只是一条公路从山麓穿过,汽油味四处弥漫,陈确铮看了一眼贺础安。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是不是还挺像的?”
“就是这汽油味太煞风景了。”
离开了桃花源,大家一路步行三十里,在郑家驿留宿,又步行二十五里到杨溪桥,过将军山,路过一处戏台,台前挤满了人,两个胡琴一面鼓互相应和出苍凉的伴奏,台上的一男一女操着不知名的唱腔,脸上粗糙地描画着红白的油彩,身上的戏服也陈旧污秽,然而台下的观众依然乐此不疲,沉醉在台上二人营造的暧昧情事之中。大家没有驻足太久,便继续赶路了。
到了毛家溪,步行团在半山腰的农家留宿,照例是五点半开饭,大家把自己的饭碗在地上整整齐齐地排好,随团的厨子把做好的饭菜一勺一勺舀进碗里,大家或站或坐或蹲,火速填饱肚子,吃饭的时候,房东大伯特意过来叮嘱大家“前面就是沅陵、芷江地界,绿林好汉神出鬼没,大家千万要当心!”同学们马上说学校已经提前打好招呼了。房东大伯告诉他们,这群土匪中有个大头目,传说是某军官学校的学生,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在毕业前三天被开除了学籍,这学生心怀怨愤,投身草莽,据说看到军队经过就上去干一仗。
这消息听得大家心惊肉跳,都在犹豫要不要脱了这身军装。第二天天气阴雨连绵,路也越发难走,两旁峭壁矗立,给人很强的压迫感。
“你说这要突然冲出来一窝土匪,我们都没处躲没处逃!”胡承荫边走便四下张望,心慌不已。
“你怕什么,我们这么多人呢!再说,黄团长、卓大队长他们都有枪。”
“土匪也有枪啊!”
大家就这么胆战心惊地走过太平铺、三渡水,一直走到了黄土铺,离沅陵越来越近了。黄土铺有百十来户人家,街上有屠杀猪的店铺,半扇猪挂在钩子上,十分扎人眼目。
“话说我们从离开长沙之后,是不是就没吃过肉了?”胡承荫舔了舔嘴唇。
胡承荫吃肉的梦想只能落空,步行团没有在黄土铺停留,大家继续赶往夜里投宿的目的地——官庄。
计划不如变化快,到了官庄才得知官庄的客栈爆满,一问才知道,这里驻扎了某军校学生一千多人,不光是客栈,连老百姓家都被塞得满满当当的了。
步行团只好赶往距离官庄四里的张山冲,准备夜宿张山冲。
张山冲是地处在山谷底部,只有七八户人家,举目四望,十分荒凉。
放饭之前又是点名的例行公事,没想到这一点名,点出大事了。有一个学生没有应到,这个学生是之前跟陈确铮聊过天的生物系学生池撷清。
第五十一章 压寨驸马
陈确铮知道池撷清颇有些独来独往的癖性,总是一个人采集标本,一个人蹲在地上鼓捣半天,每天常常是最后一个赶到宿营地的,没想到他这次竟然没有跟上大部队。
黄师岳团长和黄钰生商议一番之后,决定派出卓超和邹镇华少校返程沿路去搜寻,陈确铮主动请缨跟着一起去,贺础安和胡承荫也报名了搜索小分队,为了扩大搜索面积,陈确铮提议分头行动,为防止迷路,提前还跟地学系的同学借了罗盘带在身上。
陈确铮三人一路,陈确铮不想沿着大路找,他猜测池撷清肯定是为了采集什么植物拐到了小路上,有可能在密林深处摔断了腿,现在动弹不得。
“你说,他有没有可能遇上了土匪?”
陈确铮沉默,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但他凡是不愿意往坏处想,土匪为难他一个穷学生干什么呢?
一行三人在林子里摸索着,天黑得透透的,好在月亮很大很圆,给他们提供珍贵的照明。正在这个时候,突然听到一个微弱的呼救声,吓得胡承荫紧紧拽住陈确铮的袖子。
“有鬼!”
陈确铮扯开胡承荫的手,仔细辨别声音的方向,走近一看,是一个颇为年轻的女子,穿着少数民族的服装,面容清丽,眼神却桀骜不驯,只见她的脚被猎人设下的捕兽夹夹住,鲜血淋漓,不能动弹。陈确铮上前一步,那女子掏出手枪,直接对准陈确铮的头。
“你是谁?你再过来我开枪了!”
“你开枪吧!这深山老林的,看除了我们还有谁来救你!”
“你说你这个小丫头,怎么不识好歹呢!那我们可走了啊!不对啊,你一个小丫头,哪儿来的枪?看你这身打扮,不会是土匪吧?”胡承荫嘴上不吃亏,跟上一句。
“土匪怎么了?老娘就是女土匪,怎么?怕了吧?”
“怕了怕了,我们走还不行么?”胡承荫作势就要走。
“狐狸,别贫了,这个捕兽夹很厉害,我需要你们的帮忙,狐狸你拿着手电筒帮我们照亮,础安你跟我一起从两边掰开,我把她的腿取出来!”
三人合力,小心翼翼地把那女子的腿从捕兽夹里取了出来。
陈确铮从随身带来的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医药箱,干脆利落地消毒、上药、包扎一气呵成,最后拆开自己一边的绑腿,在外部紧紧裹了一层,手法漂亮。
女孩子呆呆地看着他行云流水般的动作,脸上乖张的神情消失不见了。
“你伤口太深了,不宜走动,你家住在哪里,我背你回去。”
“什么?背她回去?去土匪的老巢吗?我们很可能又去误会啊兄弟!”
“土匪也要讲道理,再说学校已经打好招呼了,不会把我们怎么样的,我们不能见死不救,等我们把她送回去了再去找池撷清。”
陈确铮蹲下身体,女子毫不客气地跳上了他的背。
“你们是当兵的?”
“你看我们像吗?”
“你挺像的,他们两个不像。”
“哎哎哎,你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就不像了?”胡承荫在他们身后气不忿地回嘴。
“我们都不是当兵的,我们是学生,要去昆明念书。”
“去昆明?那怎么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了?你们不会是走着去的吧?”
“我们就是走着去的,怎么样?厉害吧?”胡承荫逮着机会就要显配显配。
“我又没跟你说话!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叫谷阿满,你叫什么啊?”
“陈确铮。”
“陈确铮,真好听!”
走了半个多钟头,来到了一片林间的开阔地,开阔地上用竹子和木头造的高低错落的房屋,这显然就是传说中湘西的土匪山寨了。旁边的树上拴着十几匹马,开阔地的中间燃气一堆篝火,一群人聚集在哪里,似乎在争吵着什么,阿满远远地就大喊了起来。
“大哥,我回来了!”
听到这个声音,那伙人赶忙转回头,看到了他们一行四人,为首的是长得一表人才,身材高大,跟陈确铮相当,虽说是一身少数民族的打扮,头上还包了厚厚的头巾,但他整个人看起来气度不凡。
他二话不说把阿满从陈确铮背上抱下来,不动声色地听阿满眉飞色舞地讲了自己被救的整个过程,然后伸出一只手,陈确铮伸手握住他的手。
“谢谢你救了我小妹,我叫彭子初,幸会,你是我小妹的救命恩人,我必须得好好报答你,我们昨天刚刚打了一头鹿回来,刚好可以款待你。”
“不必了,我有个同学失踪了,我们是出来找他的,既然我已经平安把阿满送到家,我们就不便就留了。”
阿满一听这话,马上不乐意了,彭子初赶紧蹲下来安抚小妹,只见阿满趴在他耳朵上说了些什么,然后害羞地捂住了脸,彭子初摸了摸她的头,点了点头。
“你们两人都可以回去,但我的救命恩人不能走。”
“为什么?”
“因为我小妹心仪你。”
“据我所知,恋爱要两情相悦,不能强买强卖。”
“别人不行,我就可以。”
说话间,三人就被土匪们紧紧绑在树上。
“这是干什么呀,有话好好说不成吗?”
“我已经做到了先礼后兵,是我的大恩人不领我的情。”
“你既知道我是你的大恩人,你就是这么恩将仇报的吗?”
“我小妹如此好的姑娘,要以身相许来报答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跟阿满只有一面之缘,草草定下婚约,未免太过草率了吧!”
“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否则把我惹急了,你们中央军校的我见一个杀一个!”
胡承荫听他这么说,就知道误会大了,眼珠一转,赶紧说道:
“我们不是中央军校的,我们都是长沙临时大学的学生,准备去昆明读书的!途径贵宝地,还请大爷您放我们一马。您让我做什么全凭您一句吩咐!只要留我一条小命儿就行,我逢年过节一定给您烧香!”
贺础安一听他这说辞,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彭子初一笑,翻了翻胡承荫挂在胸前的挎包,拿出了那台他最宝贝的相机。
胡承荫一反常态,马上讨饶。
“大爷,这个相机不能给您,这个是我最重要的东西!”
“刚才你不是还说只要留你一条小命儿就行吗?”
彭子初作势举起相机就要往地上砸。
步行团一路匆忙赶路,胡承荫一路都没有机会把相机里的胶卷洗出来,一想到自己的相机要被摔坏,胶卷要曝光,胡承荫也顾不得害怕了,大吼一声:
“你要是把我的相机砸坏,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别急,这里面我看就你算个明白人,让我不砸相机也简单,说服你的同学留下来就行。”
“陈确铮!你就从了吧!当个压寨驸马有什么不好!我和贺础安的小命儿都攥在你的手里了!”
陈确铮面无表情,丝毫没有动摇。
“彭子初,莫非你就是那个临近毕业被开除的军校学生吧?”
彭子初的脸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
“你就是因为自己被逐出校门,当不成军人,才会对所有军校的学生心怀敌意吧?虽然世人都说湘西匪患,但在我看来,湘西土匪皆是劫富济贫的侠盗,你这种末流货色加入其中,倒是辱没了他们。你的兄弟们都看着,你这么恃强凌弱、巧取豪夺,就不怕他们看扁你吗?”
彭子初一笑。
“激将法?既然是中央军校学生,枪法应该不错吧?”
“都跟你说不是了!我们是在官庄倒霉碰上中央军校的学生了,害得我们多走了好几里地跑到张山冲那么个荒村过夜,还有个同学走丢了……”胡承荫急得不行,一个劲儿的解释。
“说吧,怎么比?”陈确铮直来直去。
“爽快!我们比一比枪法,若是你赢了,我就放你走,若是你输了,今天就要跟阿满拜堂成亲!”
众土匪瞬间欢呼雀跃,显然对他们老大的枪法十分有信心。
陈确铮还没说话,只听见一左一右的两个人,肚子发出叽里咕噜的叫声。
“要比枪法,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我们三个已经好久没吃东西了,握枪的手都会抖,若是你这样赢了我,恐怕会胜之不武,要先吃点鹿肉填饱肚子才行。”
“可以,给他松绑!”
胡承荫见只给他一人松绑,一个劲儿地给陈确铮使眼色。
“还有我的两个同学,你们人多势众,他们是我的后援团,为了公平起见,所以他们也要吃饱肚子才行。”
被松绑了的胡承荫狼吞虎咽地啃着一条鹿腿。
“不吃白不吃,要死也得做个撑死鬼!,太好吃了!”
最后一整只鹿,被吃得只剩下骨头,不知从哪儿窜出几条野狗,他们的大餐开始了。
彭子初腰间别了两把驳壳枪,把其中一把扔给了陈确铮。
陈确铮利落接过,用熟练姿势检查弹夹子弹,弹夹里满满地装着二十发子弹,扣动扳机,对着天空就开了一枪。
砰!惊起林间许多飞鸟。
“好枪!”陈确铮不是没有想过设法用手中的枪逃出生天,但这是个土匪窝,他们个个都有枪,即便他弹无虚发,肯定也会互有死伤,而且他觉得彭子初并非是什么坏人,他是想脱身,却一点儿也不想伤人。
“这次我们玩儿点新鲜的,我们各出一个人,把鹿角放在他头上,我们两个站在十米开外,对着鹿角各开一枪,谁先打中算谁赢,如果你赢了,我就放你们走。”
第五十二章 狐狸,我要开枪了
陈确铮举起手枪,对准彭子初,所有的土匪都急了,一群人举起枪集体对准陈确铮。
彭子初一摆手,眼睛一眨不眨。
“把枪放下!”
陈确铮笑了,把枪放下。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至于那根骨头要塞进谁嘴里,彭子初那边是为了表忠心,争得险些打起来,陈确铮这边,胡承荫吓得腿都软了,但又觉得自己退缩太不仗义了,只是看陈确铮的眼睛都红了,楚楚可怜。
“我来吧。”贺础安走过来,拍了拍陈确铮的肩。
“没事儿,西山军训的时候我就见识过你的枪法,我相信你。”
贺础安要小土匪手里已经拴好了肉的鹿骨头,被彭子初拦下。
“陈确铮,你这样就不好玩了,我不喜欢这个人,阴沉沉的,我就喜欢他!”
胡承荫看到彭子初指着自己,险些没晕过去。
“我?不行,我真的不行!陈确铮!你也知道我晕血,快帮我说说情啊!”
陈确铮从小土匪手里拿过骨头,塞进胡承荫的手中。
“放心,我不会让你流血的。”
“陈确铮,你要是打死我,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被两个土匪压着站到指定地点,身边的土匪嘴里早就咬好了鹿骨,看他的眼神充满鄙夷。
“谁先来?”
“你先请。”
“好,我先就我先。”
彭子初举起他那把擦得锃亮的驳壳枪,大家还未来得及反应,就扣动了扳机。
“砰!”
子弹正中那块生鹿肉,肉瞬间四分五裂,肉渣和血水就喷溅到那年轻土匪的脸上,他一动不动,表情都没变,旁边看着的胡承荫吓得说不出话来,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
陈确铮走到他身边,在他耳边低声说:
“狐狸,我要开枪了,你要相信我,千万别动。”
“老陈,我这条小命就交到你手上了!我还没活够呢!你给我打得准一点儿!”
陈确铮拍了拍胡承荫的肩。
“把眼睛闭上,别看。”
陈确铮刚想走,被胡承荫一把拽住。
“等一下等一下!我还没说完呢!我妈从小就特别嫌弃我的长相,说我跟我那个死爹一个样,她说我也就牙长得还不错,兄弟,你可千万别打我牙上啊!”
陈确铮不耐烦地把骨头塞回胡承荫的嘴里。
“放心,绝对打不中你的大板牙。”
陈确铮走回站定,举枪射击,枪响了,胡承荫没有等到脸上飞溅的暴击,他睁开眼睛,发现拴肉的绳子被陈确铮打断了,那块鹿肉已经掉在地上,不知哪里来的野狗跑过来,叼着肉跑了。
土匪们看着自己的大当家输了,一时之间慌了神,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偷偷瞟一眼彭子初,他倒是满不在乎的样子,脸上不仅看不到怒意,反而有些喜色。他就这么看着陈确铮把枪还给彭子初,给胡承荫和贺础安松了绑。
“再见,后会无期。”
阿满的嘴马上就撅了起来,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哥哥。
“哥~!”
“我还没说你们可以走吧?”
“做人要言而有信。”
“我刚刚是说过比枪法,但没说过只比枪法,对不对啊?”
众土匪赶忙点头称是。
陈确铮懒得跟他多废话,
“说吧,还要比什么?”
“比完枪法自然是比拳脚了。咱们也不必讲什么规矩,把对方打趴下算完事儿。”
“好,这次如果我赢了,你就放我们走。”
“好,这次我一定说话算话!”
结局没有悬念,虽然彭子初身手不差,但他不知道广东佛山长大的陈确铮自幼习武,打得一手擅长咏春拳,还凭着这身功夫跟日本鬼子肉搏巷战,所以虽然不甘心,却每一次都被陈确铮打倒在地。
众土匪看到自己的大当家从头到尾都被陈确铮欺负得死死的,身上每个部位几乎都被揍了一遍,他们还看到了很多大当家比武时候的耍赖行径,简直可以说是威严扫地,有几个土匪想笑又不敢笑,只好紧紧用手捂住嘴。
最后彭子初索性把陈确铮拽倒在地,死死抱住,借机又胡搅蛮缠起来。
“兄弟,我服了,服了还不成么!我不逼你娶阿满了,我把大当家的位子让给你,我当二当家如何?以后我们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岂不自由快活?”
“你的提议很有吸引力,但我真的没办法答应,我倒想问你,你一个军校学生为什么不去前线杀日本人,而是跟这群土匪为伍?”
彭子初眼中的疼痛一闪而过,紧咬住嘴唇。
“还有,阿满不是你的亲生妹妹吧?”
彭子初跟阿满对视一下,两人都十分惊讶。
“你怎么知道?”
“若是亲兄妹,为何你姓彭,阿满姓谷?阿满和你的兄弟们都是典型的湘西口音,而你却讲的一口东北话?”
彭子初的傲慢全部消失不见,整个人垮塌下来,低声说道:
“备马,我送他们回去。”
“哥~”阿满还是不甘心。
“别闹了,强扭的瓜不甜。”
彭子初没有让阿满跟着,找了三个得力的属下,牵出四匹马来,飞身上马之后伸出手,示意陈确铮坐在他前面。
“我会骑马。”
陈确铮从小土匪手中牵过一批黑马,一跃而上,动作帅气又飘逸。
“兄弟们没有不喜欢阿满的,可她一个也看不上,现在看来,是她的眼光高。”
“我就当你是夸我了。”
“刚才真是对不住了,吓着你那两个同学了。”
陈确铮笑着摇了摇头:“以后回过头看看,都是很好的故事。”
贺础安和胡承荫都不会骑马,只好跟两个小土匪共骑一匹马,虽然别扭,却也没办法。
回去的路上,彭子初告诉了陈确铮自己的身世。
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彭子初的老家在辽宁抚顺平顶山村,家境还算殷实,他是家中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1932年9月16日,日军在辽宁省抚顺市平顶山村屠杀近了4000平民,那日他正好替父亲进城办事,逃过一劫,回来的时候,已然变成了孤儿。
他大伯在抚顺开了一个小饭馆,心疼自己的侄子,对他视如己出,供他念书,一直读完了初中,为报答大伯的养育之恩,在他的店里帮忙,没过几年,他大伯竟然在大街上被日本人毫无理由地开枪打死了。
安葬了大伯,彭子初离开了东北这块伤心地,一路流浪到河南开封,正好赶上中央军校在那里招生,彭子初的身体和学历都符合要求,就被录取了。然而在南京就读期间,他因为个性耿直,对学校里的一些事情颇为看不惯,甚至写信公开揭露校内的选举黑幕,直接被学校开除了。
离开军校的他又开始了四处游荡的生活,后来他到了湖南,因为水土不服生了一场大病,在路上体力不支晕倒,被阿满的父亲所救,来到了寨子里。彭子初起初对土匪心无好感,但他们对自己都很照顾,彭子初意识到,他们也是因为走投无路、被逼无奈,不想被国民党抓壮丁才逃到山里当了土匪。彭子初本想等身体恢复之后就离开,没想到阿满的父亲在一次土匪之间抢地盘的械斗之中被杀,临死之前,把寨子中的兄弟和自己的女儿托付给了他。
彭子初就这样,成为寨中新的大当家。
听完他说的话,陈确铮觉得又难过又感动,惊讶于他会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把自己的经历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
“我也想去抗日。”
“想抗日,还有一条路,你带着兄弟们,一起去延安。”
“延安?你说的是……”
陈确铮点了点头。
“在那里你会发现,所有的人都是你的同志,都心怀跟你一样的梦想,把日本侵略者赶出我们的国家!”
“还有阿满……她一个小姑娘,整天跟你们这些男的混在一起也不是办法,她年纪这么小,你应该让她读书,女孩子一定要读书!”
彭子初的眼眶湿润了。
“我觉得你是老天爷派来的,在我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老天爷让我遇见你,给我指了条明路。”
“那你要感谢阿满,是她先遇到了我。”
“阿满是太任性了,都是平常我把她惯坏了,你别忘心里去。”
“要不是你非要强买强卖,我倒是可以认阿满做个妹妹。对了,之前跟你说的你都不相信,我们真的不是军校的学生,我本来是清华大学哲学系二年级的学生,平津沦陷之后,辗转到长沙,现在跟大家一起步行去昆明读书,跟我一起那两位也都是我的同学。我们这次出来就是为了找一个跟我们失散的同学的。”
正说到这里,一个土匪一人骑着一匹马飞奔而来,跑到两人面前紧拽缰绳,停在了他们面前。
“大当家,我们在前面找到了一个人,那两个学生说就是他们失散的同学!他在林子里迷了路,现在很虚弱。”
陈确铮两脚一夹,骏马飞驰而出,风中飘来一句话。
“我先去找我同学,他坐我的马回去!”
彭子初看着一骑绝尘的陈确铮,摇头叹气。
“连马都骑得这么好,真是不给人活路了。”
池撷清还有些精神,只是因为长时间没吃饭,饿得有些虚弱,他们拿了随身带干粮就着水让他吃下,才让他讲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他在山里发现了许多自己未曾见过的植物,一时兴起就走进了林子里,回过神来已经走得太远,找不到来时的路了,后来天就一点点黑了下来,他终于摸到了一条路,其实也不知道方向,只知道沿着路走容易遇上人,谁知道他这么好命,真让他给碰上了。
他们回到营地的时候,远远看到许多火把,原来大家都十分担心池撷清的安危,谁也不肯回去睡觉。周曦沐看到彭子初和几个兄弟们的打扮,对他们的身份已经猜到一二,但依然感激地迎上前去。
“各位能护送我们的学生平安回来,实在是太感激了。”
“太客气了,我们能帮上忙那都是缘分。”
陈确铮看了彭子初一眼,两人心照不宣。
彭子初给手下弟兄一个颜色,只见那人从马屁股后头的袋子里掏出五只野鸡,放在师生们面前。
“这是我们大当家的给各位的见面礼。”
过分生猛的礼物和过分江湖的说辞让大家都忍不住笑了。
“我这个兄弟不会说话,这东西不值钱,我们也就是尽一点地主之谊。太晚了,你们赶快回去休息吧,我这就回了。”
说完彭子初翻身上马,要离开。
“彭子初!”这是陈确铮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彭子初拉马回头:“陈确铮,我不会忘记你的,我们山水有相逢!”
说完,他紧勒缰绳,骏马双蹄在空中腾跃,随即飞奔而去,给陈确铮留下一个十分帅气的背影。
第五十三章 叫花鸡和三剑客
陈确铮默默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回过神来,发现贺础安和胡承荫都在他身边看着他。
“我们回去吧。”
话音刚落肩膀就挨了胡承荫狠狠的一拳头。
“我看你有当唐僧的潜质啊,跑到土匪窝里都有人惦记!你就从了那阿满多好!人家都让你当大当家了,你到时候天天吆三喝四,前呼后拥,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岂不快哉!”
“你这是翻脸不认账啊,当时我那颗子弹要是稍微偏一点儿你就得直接埋在那林子里了!”
“你可得了吧,要不是你这个红颜祸水,被那个阿满看上,我能在鬼门关转一圈儿吗?”
“狐狸,你这话就有失公允了,这个情况纯属意外,他怎么可能提前预知?当时那个情况,如果不救人就会死!”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贺础安这几句话把胡承荫怼得哑口无言,而且他也曾经主动提出要当靶子,但贺础安这明显是替陈确铮说话,莫名让胡承荫有点委屈。
“我算看出来了,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一个鼻孔出气,我承认,我天生胆儿小,可子弹就从我耳朵旁边飞过去,我害怕怎么了?万一打偏了呢?打着我脸怎么办?
“放心,离你那宝贝大板牙远着呢!再说了,这怪谁,还不是看你那么害怕,那个彭子初才故意捉弄你!
眼看着在陈确铮这里讨不回公道了,更别提占什么便宜了,胡承荫一言不发地往回走。
“你也是,就不能说点儿好听的?这次他真的吓得够呛。”贺础安的口气里有一点责备和埋怨,眼睛里却是笑着的,他跟陈确铮对视一眼,两个人都笑了。
“狐狸,不过你今天还是让我刮目相看的!”陈确铮在胡承荫的身后喊道。
不出所料,胡承荫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土匪头子要你的相机,你明明那么害怕,却抗住了没给,是这个!”
胡承荫回头,看到了陈确铮举起的大拇指,委屈烟消云散,举起了相机晃了晃。
“那当然了,这是我最珍贵的东西。”
“是相机珍贵还是相机里面的照片珍贵啊!”
陈确铮的陶侃让胡承荫猝不及防。
“那……那当然是……都珍贵了!你们的照片也都在里面啊!”
陈确铮早就知道胡承荫的心意,贺础安虽然不喜八卦,却也并不迟钝,后来也知道了,两人故意咳嗽了几声。
“狐狸,自从认识你到今天,你在我心中的形象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高大过,要是为了楚青恬的照片跟土匪头子叫板,最终牺牲了生命,你也可以说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到时候我跟楚青恬一说,她保准为你留下感动的泪水。真可惜,没死成。”
贺础安也摇着头:“可惜啊,可惜啊。”
两人勾肩搭背地进了屋,留下胡承荫一个人红着脸留在原地,反应了一会儿,狠狠说道:
你们……你们这些人……太没良心了,是我交友不慎!”
深夜,胡承荫敲着大家的门窗,一边敲一边喊。
“起来吃叫花鸡了!”
大家爬起来,跑到外面一看,地上点了一堆篝火,陈确铮用木棍拨出了五个泥疙瘩,陈确铮用两根木棍把滚烫的泥疙瘩挑到半空中,然后重重摔落在地,在大家的惊呼声中,干透的泥巴外壳全都裂开了,鸡毛随之脱落,露出里面油滋滋的鸡肉,扑鼻的香味四散开来。
所有的人都欢呼起来,他们已经好久没有吃过鸡肉了。
原来随团的厨子厨艺称不上好,做素菜还行,荤菜实在是不得要领,更没做过野鸡,只是能吃而已,野鸡刚刚杀好,正是最新鲜的时候。陈确铮是广东人,母亲厨艺十分精湛,他自己对吃也颇有研究,主动提出做叫花鸡。
之后就是陈确铮一个人的表演了。
离宿营地不远有一个水潭,他利落地过去把鸡掏空内脏清洗干净,虽是冬季,水潭里枯荷很多,陈确铮先用采来的荷叶包裹住五只野鸡,再用水潭边的淤泥在五只野鸡的外面涂上厚厚一层泥巴,胡承荫和陈确铮负责砍柴,他们砍了一大堆柴火堆在一起,点燃熊熊篝火,陈确铮再将五只“泥巴鸡”放进火里。
担心鸡肉烤不熟有细菌让大家吃坏了肚子,陈确铮足足烤了两个小时。
彭子初给的野鸡个头很大,每只都有大概四斤多的样子,可是步行团有近三百个人,每个分一口也就没了。在陈确铮摔鸡的时候大家纷纷拍手,个顶个的兴奋,真正要吃鸡的时候,却个个都害羞起来,陈确铮见状在案板上把鸡肉切成小块,想让每个人都能尝一口。学生们因为尊敬老师,都跑去请他们出来吃鸡,可是11名老师和4名教官担心鸡肉太少不够吃,都谦让不吃。大家这才放开拘束,品尝了陈确铮的杰作,每个人都夸赞鸡肉好吃,胡承荫和贺础安吃过也觉得非常好吃,虽然条件简陋,佐料只有盐,陈确铮却完美掌握了火候,把鸡肉烤得又香又嫩。
就在鸡肉统统变成鸡骨头之后大家才意识到,陈确铮作为精心准备了这次“晚宴”的“大厨”,连一口也没吃。
吃完鸡的同学们都回去了,陈确铮留下来整理场地,为了防止引发山火,他打水浇灭了篝火,胡承荫和贺础安也一起帮忙收拾。
夜真的深了,同学们纷纷进入梦乡,贺础安、胡承荫、陈确铮却站在屋外的空地上,看着天上绚烂的星空。
“经过了今天,咱们仨也算是患难之交了吧?”胡承荫把手搭在身边的两人身上。
“那当然,算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了。”陈确铮回应。
“那以后我们三人应该有一个称号,一说起这个称号,大家都知道是我们三个!”贺础安提议。
“叫什么呢?要不就叫三桃园吧!”
“还五魁首、六六六呢!你是跟人划拳划多了吧!取的名字都这么江湖气!”陈确铮摇摇头。
“你怎么知道这是划拳的行酒令呢?说明你也很江湖嘛,陈确铮同学,别老说别人,你也来取一个啊!”
在陈确铮琢磨的时候贺础安有了新提议。
“要不就叫三叉戟吧,听起来威风。”
“不行,三叉戟是波塞冬的武器,我们是人,又不是冷冰冰的武器,不好。”胡承荫很不服气。
“我们就叫三剑客吧!像大仲马的书中描写的一样,三个胸怀正义的侠客,游历江湖,仗剑天涯!”陈确铮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举起来伸向天空。
“好,就叫三剑客!”贺础安和胡承荫异口同声说道,他们俩也各自捡起一根木棍,跟陈确铮手中的木棍搭在一起。
“对了,我们三人凭什么只有我有外号,你们都没有,不行,我也要给你们俩取一个!”
“贺础安你的外号最好取了,又瘦又高,还老是一个人沉思,颇有点鹤立鸡群的样子,就叫仙鹤吧!”
“陈确铮,既然你什么都会,那你就叫万金油儿吧!”
还没等陈确铮回答,贺础安就提了反对意见。
“不行,这意思虽然到了,却不好听。要我看,就叫‘通才’吧!你们清华的教育方针不就是不拘文理,培养出‘通才吗?’”
“这名字,你们敢叫,我是有多厚的脸皮才敢应啊!你们也别瞎琢磨了,你们俩的外号都是动物,想来我的名字也占了一个‘雀’字,就叫麻雀得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嘛!”
“好,那你以后就叫麻雀了!”胡承荫表示赞同。
“对啊,说到这儿,既然是三剑客,我们也要跟刘关张一样排个序吧,就按照年龄排吧,怎么样?”胡承荫说道。
“好啊,我是一九一九年生人,你们呢?”贺础安看着两人。
“我是一八年生人,陈老呢?”
“我也是一八年,我是一月生的,你是几月生的?”
“我是三月生的,麻雀最大,我老二,仙鹤是老三!”
“三剑客”就在这个月圆之夜成军了,对他们来说,这是十分漫长的一天。三剑客终于躺在稻草铺成的床上,把双手叠在脑后当枕头,看着从缝隙中能看到星星的天花板,任由脑海中的回忆东奔西突,毫无睡意,
“”麻雀,说实在的,我从未遇见一个人,每天都在刷新对他的认知,你是第一个。”
“就是就是,我真是太崇拜你了,我真没想到你竟然身手那么好,我真以为会死在你手里了呢!我还记得临大有几次号召参军上前线,你有这个枪法怎么不报名呢?”
贺础安没有接话,陈确铮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漫不经心地答道:
“我本就胸无大志,只想偏安一隅、不问世事地好好读几年书,你要想理解为没出息也行。困了,回去睡了。”
“谁说你没出息了?没听黄团长说嘛!中国的强大不光需要前线拼杀的军人,也需要我们嘛!要不然我们大老远护送我们去昆明读书干嘛?”
“有觉悟,值得表扬!”
第五十四章 长命锁和招魂符
前一天步行团在张山冲找人折腾到半夜,又是担忧又是兴奋,大家都没有太睡好,但好在大家都年轻,第二天启程又生龙活虎、精神百倍了。早上八点钟从张山冲启程之后,走了五里地就到了官庄,这里本是临大师生定下的宿营地,但因中央军校先行驻扎,只能作罢。
过了官庄之后,就有一条叫梅子潭的小河沿着公路蜿蜒而行,贪玩的同学索性沿着河边走,有的同学还脱掉鞋袜在湖边戏水,也不顾河水的春寒。胡承荫见状也跃跃欲试,在他的提议下,大家都向河边走去,谁知道刚到河边,就听到步行团的同学在喊:“快来人啊,救命啊,有人溺水了!”
只见一个老妇正在河水中央,她全身都没入水中,只有头在水面浮浮沉沉,然而此时水流湍急,步行团的人谁也不敢贸然下河救人。正在此时,一个消瘦的身影冲到岸边,纵身跃入河中,游到老妇身边,在湍急的水流中把她救起,用一只胳膊放在老妇的下巴下面,保持她脸部在水面上,用一只手奋力游到岸边。
救人的是池撷清。
可以看出他的水性十分好,在水中游刃有余,即便是拖着一个人,动作也丝毫不乱。
池撷清带老妇游到岸边,众人连拖带拽,把两人拉到岸上,陈确铮拿来一张毛毯裹住了他的身体,老妇年近六十,头发花白,嘴唇青紫,昏迷不醒。
贺础安跪在原地,将手放在老妇的鼻子下面。
“还有呼吸!”
胡承荫救人心切,他脑海中拼命搜寻救人的办法。
“对了!倒立,大家快帮帮我的忙,握住她的脚,把她头朝下提起来,这样就能把水控出来了!”
就在胡承荫激动地指挥大家实施他的办法时,贺础安赶忙大喊一声:
“不行!”
众人赶紧放下了那老妇的双脚。
“溺水的人不能倒立,大家每个人脱一件衣服下来,摞在一起,快!”
同学们身上是学校统一发的黑棉衣,大家把棉衣脱下来,摞成了一个高高的衣服堆。贺础安在地上找到一个树枝,折成筷子的长度,塞进老妇的嘴里,然后把她头朝下趴在衣服堆上,慢慢开始前后摇晃。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老妇的嘴里源源不断流出水来。
紧接着,那老妇恢复了神志,剧烈地咳嗽,活了过来,大家都欢呼雀跃。
可她四下看了看,却嚎啕大哭起来。
“我的孙儿啊,奶奶想下去陪你,奶奶也不想死啊!奶奶对不住你啊!”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待到老妇情绪稳定,三剑客提出送老妇回家,陈确铮背着老妇,一路上说话安抚她的情绪,老妇住得离河边不远,等到了家门口的时候,她已经平静了下来。
三剑客来到老妇的门前就驻足不前,那房子没有人气儿,房门口还贴着一张黄色的符,那符不知何人所化,走向张牙舞爪,看来十分阴森,无奈老妇盛情难却,他们还是进了门。房间里处处积满灰尘,包括小儿的木马还有少妇的化妆镜,感觉像是许久无人住过的样子。
“我们走吧!有点吓人!”胡承荫低声说道。
“等一下,不礼貌。”陈确铮摇摇头。
老人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一个小小的长命锁,通体是银子造的,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有点发黑了。老妇把长命锁塞进了陈确铮的手中。
“这个是我儿子从小戴的长命锁,后来他长大了,就给我孙子戴了,恩公,我家里也没什么其他值钱的东西了,就这个长命锁还值点钱,你别嫌弃。”
“我不是你的恩公,救你的人叫池撷清,他没来。”陈确铮赶紧解释。
“那你一定要帮我把它交给我的恩公!”
“你把这长命锁给了他,那你孙子怎么办?”
“我孙子已经死了!长命锁有什么用!我儿子三年前出去做生意,再也没回,是死是活都不知道,留下我和我媳妇、孙子一家三口相依为命,后来我孙子生病没地方治,活生生地烧了三天咽了气,我媳妇受不了,就在那屋上了吊,就剩下我一个孤老婆子,你说我这把老骨头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那老妇好久没跟人说过这么多的话了,好像打开闸门一般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老人家,你还是要好好活着,没准哪天你儿子就回来了呢!”
“回不来喽,回不来喽,我在门前贴了一张符,就指望着他们的魂儿能回来看我一眼。”
三剑客看了看门框上那张黄纸符,刚好一阵风吹过,三个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们互相使了使眼色,陈确铮把那长命锁偷偷放在桌上,转身离开。
为了赶上大部队,三人连走带跑,三人一路沉默,咀嚼着刚刚经历的人间悲剧,他们不知道自作主张地把老妇给池撷清的礼物留下对不对,但他们并不后悔,那长命锁实在不像是吉祥之物。
池撷清因为巨大的体力消耗,而且要把全身的湿衣服换下来,黄团长特意让他坐卡车走,还给他额外准备了军装。
三剑客一路紧赶慢赶追赶步行团,没想到走了一会儿,竟能碰上中央军校的学生。
他们头戴钢盔,军容整饬,跟临大雇车辆帮学生运送行李不同,他们武器、被包等数十斤的东西都要背在身上,依然步伐整齐,毫不懈怠。胡承荫看着他们,嘴一撇:
“那个彭子初现在怎么不出现啊!我们真可怜,不仅营地给人抢了,还代人受过,土匪窝里走了一遭,真是太倒霉了!”
牢骚归牢骚,胡承荫为人热络,居然跟军校的学生搭上了话,他们说全身负重超过二十五公斤,从汉口出发,一路步行到重庆去,随身背着枪、铁铲、刺刀,胡承荫感慨道:
“要是一路能跟着他们走,那咱们可太安全了。”
紧赶慢赶,三剑客在步行团午休十分赶上了大家。因为不知不觉之间,步行团的每个人都已经锻炼出过人的脚力,之前的腰酸背痛早已不复存在,脚底板也都磨出了老茧。但沿途的公路都随着山势蜿蜒,道路崎岖曲折,滚滚溪流自山间迅疾而下,四面都是高山,地势颇为险要,虽然沿途美景尽收眼底,但山路坡度很大,大家一口气走了四十里,腿脚仍觉十分疲累。
沿途经过了界亭驿、梅子潭、荔枝溪、马鞍铺、狮子铺、楠木铺,过了楠木铺就开始无休止的爬坡,沿途同学们在路边看到无数金黄色的卵石,地学系的学生们仔细看后说这是黄铁矿石,说明附近有大量可供开采的黄铁矿,如此珍贵的矿藏却无人开采,实属可惜,胡承荫挑了一块鸡蛋大小、色泽最美、形状最圆的石头放进包裹里,留作纪念。
步行团走到芙蓉关才开始走下坡路,山间的溪水也顺着山坡向西南流淌,步行团走到五里山的时候天色已晚,前方的道路被森林覆盖,不易前行,大家就临时决定在这里投宿,一天下来竟走了八十里。
傍晚时分,三剑客想去小溪水散步,溪水在林中穿过,仰起头看,新月被树木的枝丫遮挡的影影绰绰,月光却毫无挂碍地披洒下来。
白天的经历可以说是集合了探险片和恐怖片于一身,正好可以当做谈资。
“仙鹤,你是怎么想起来用那个摇啊摇的方法救人的?”胡承荫早就想问了。
“我以前在图书馆看过一本《急救广生集》,就随便翻了翻,正好看到里面有讲如何救治溺水的人,关键是四个字“牵引徐行”,把人俯卧放在牛背上,嘴里塞一根筷子,牵着牛慢慢地走,人就会把体内的水吐出来,慢慢苏醒。”
“那为什么不用马或者驴呢?”
“第一,牛背最宽、最软,人趴在上面比较稳当,不容易掉下来。第二,你听说过脱缰的野马吧,听过倔驴吧?相对来说,牛的个性是最温顺的。用马和驴速度太快,而且不好控制,容易发生意外,让人受伤。但是现场什么都没有,我只能用衣服做个较软的支点,用手来摇晃,我也是死马当活马医,还好老陈命大。
胡承荫:说实话,贺老师,以前我也跟梁绪衡一样觉得你好为人师,成天引经据典,感觉都没什么用,就是掉书袋,没想到今天这关键时候能救命!知识就是力量啊!”
“仙鹤,你也太厉害了,以前我总觉得你是个书呆子,没想到还真能学以致用啊!”
“狐狸,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呢?”
三剑客正在闲聊,突然身后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哎,你们也来这儿了?”
正是池撷清,他穿着簇新的军装,看起来有点儿大,手里拿着一株野花。
三剑客把今天在老妇家中的经历告诉了池撷清,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多亏你们没有把那个长命锁拿回来,那是老人家最后的念想了。人非草木,可是这个年头,做草木未尝不必做人幸福啊!”
“真没想到,你还是个游泳健将!”陈确铮看他有些情绪低落,伸出大拇指夸赞道。
池撷清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是浙江杭州人,杭州人水性都好,经常在西湖上办游泳比赛,我在杭州人里面不算厉害的。”
“谦虚了谦虚了!你那浪里白条的功夫我们都见识过了!我叫胡承荫,南开机械系的,跟着学校从长沙一路过来的。”胡承荫伸出手。
“我叫池撷清,我比你们小一届,是刚刚考上临大的生物系新生。之前我在林子里迷路还麻烦大家辛辛苦苦找了我一天,这次我能帮点儿忙,实在是太好了。”
“别这么说,大家本来就是一个集体,相互帮忙是应该的,我叫贺础安,北大历史系的,很高兴认识你!以后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跟我们说,大家一起想办法!”贺础安拍了拍池撷清的肩膀。
“嗯!”池撷清笑着点了点头。
第五十五章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已经在张山冲跟土匪亲密接触过一回的“三剑客”没想到到了五里山还能上演一次“午夜惊魂”。
夜半时分,有工友来通知,命所有的中队长和小队长去开会,陈确铮和贺础安都参加了会议,在会上,黄师岳团长告知大家,从中央军校处得知,有二三百个匪徒过江前来,虽然之前学校有提前打好招呼,但总是不够牢靠,虽然“三剑客”算是有惊无险地去土匪窝里走了一遭,但谁也不能保证下次还有这么好的运气。开会的目的就是要征求大家的意见,是全体连夜开拔投奔中央军校,寻求他们的庇护,还是留在原地待命,静观其变。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无论走还是留,都各有各的道理,最后黄团长做出决定:原地待命。
各中队长小队长会后将消息传达给同学们,大家颇有些心慌,所有的人都和衣而卧,有的人甚至连铺盖都没有打开,就是为了土匪来的时候可以爬起来就走。
胡承荫没敢脱衣服,铺盖卷倒是摊开披在身上,算是取了一个中间,陈确铮却老神在在,一切都如平常一样,刷牙洗脚脱衣盖被,一点儿都没委屈自己,贺础安一看陈确铮,也便放下心来,照常歇下了。
“贺老师,你别跟陈老学啊!到时候要是土匪真来了,你裤子都提不上。”
三人自命为“三剑客”之后,很快这个名号就在步行团的同学们中间流传开来,胡承荫还跟大家普及“狐狸”、“仙鹤”、“麻雀”外号,然而即便得知原委,同学们都觉得这三个绰号只有“狐狸”合适,而陈确铮总是行事特别沉稳,同学们一致同意叫他“陈老”,而贺础安总是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而且说话时常引经据典,大家就给他取了“贺老师”的外号。胡承荫觉得他们俩人的外号都比自己的好听,但他也觉得“陈老”和“贺老师”的外号十分恰如其分,搞得他十分郁闷,他最后的挣扎就是“三剑客”内部按照年龄大小排序
“放心吧,狐狸,如果真来了土匪,有黄团长和卓大队长他们呢!慌什么!”
“他们再厉害也才四个人,怎么敌得过二三百人的土匪?”
“所以啊,二三百人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面对二三百人全副武装的土匪,到时候大家都跑不了,有的是时间给我提裤子。”陈确铮把被子盖到脖子,慢条斯理地说。
结果是,不见土匪踪影,一夜平安无事。
第二天出发的时候天阴沉沉的,跟胡承荫的脸色一样,路也更加难走,一路上山爬坡爬到快要崩溃,而且公路一直在山腰反复迂回,感觉要走好多冤枉路,有个同学发现了一条小路可以抄近道,但是未经开辟,沿路荆棘丛生,一部分想走捷径的同学就跟着走了,胡承荫实在不想继续走“之”字了,就建议“三剑客”一起走这条小路。
这世间的事往往就是如此,走捷径往往要付出代价。胡承荫走得两腿发软,一不小心脚绊在横出的树根上,坐了个屁股蹲儿,瞬间发出哀嚎。
“摔了一下,不至于吧,赶紧起来!”陈确铮伸出一只手。
“不行了不行了,我的屁股!我的屁股好像坐在仙人球上了!”
陈确铮和贺础安赶紧蹲下去查看,胡承荫并没有坐在仙人球上,而是某种不知名的荆棘上,那荆棘全身布满荆刺,看来分外坚硬,竟然能穿透裤子扎进肉里。
因为后面陆陆续续有同学经过,大家看到此情此景一边强忍笑意,一边过来询问,胡承荫的脸涨得通红,巴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狐狸,我们得把你拽起来,可能会有点儿疼,你忍一忍。”陈确铮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直在憋笑,贺础安责备地看了他一眼。
两人合力把胡承荫从地上拽了起来,胡承荫惨叫一声,屁股终于脱离了那丛荆棘,然而有很多刺留在了胡承荫的屁股上。
“不行,我们得帮你把刺挑出来。”
“别在这儿弄!帮我找个没人的地方!”
陈确铮和贺础安两人架着胡承荫磕磕绊绊在林子里走了一段距离,确保路过的同学肯定看不到他们了,让胡承荫趴在了一棵长势倾斜的树上面。
“我们得帮你把裤子脱掉。”
“不要脱!我求你们了,就这么拔吧!”胡承荫快哭了。
“可许多刺都已经钻到裤子里面了,外面根本就看不到,你这个刺不及时拔出来会感染的!”贺础安紧皱着眉头。
“都到这时候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等到了澡堂子,也让你看我们的!”
虽然之前“三剑客”在长沙的时候就认识,而且一起上过课,但从来没有真正“坦诚相见”过,听到这里,胡承荫稍微释怀了一点儿。
“你们一定要说道做到!”
“答应你了!说到做到!不骗你!”陈确铮跟哄小孩儿一样。
扒了裤子一切就容易得很了,木针细密,扎得有深,只用手拔不干净。陈确铮跟贺础安把臂章摘下来,这个也是出发的时候跟水壶、干粮袋一起发给学生们的统一物品,臂章里面有一个小小的针线包,他们从针线包里抽出一根针,也顾不上消毒了,开始剔扎进皮肉的木刺,扎得最深的竟然有一厘米。
好不容易把所有的木刺挑干净了,胡承荫的屁股上仍残留了许多鼓起的小红点,好像一个个喷发过后的火山口。他赶紧把裤子提上,一脸别扭相,脸涨得通红,一声“谢谢”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你们说这个植物不会有毒吧?”
“放心吧,死不了!”
“记住你们答应我的事!”
“好啦,答应你了就不会反悔。不过刚才看你……你好像是该洗澡了。”
陈确铮这话一说出口,贺础安都忍不住笑了。
“陈确铮!我跟你没完!啊!疼疼疼……”
追人的胡承荫跑了没几步就捂着屁股停下了。
陈确铮还忍不住火上浇油,胡承荫再也无力追赶了。
“我劝你还是把裤子脱了吧,伤口和布料摩擦会加重伤势,光着绝对好得更快!”
玩笑归玩笑,陈确铮一路搀着胡承荫,从青山岗走到白屋坪,好不容易走到松溪铺,步行团得以在这里短暂修整一下,陈确铮在路上农家买了点粘饼子给大家分着吃了。过了松溪铺有一条比公路近五公里的石子路,一路硌得胡承荫脚疼,颠得屁股更疼。
路过一个叫南岳庙的小村,远远就听到一个老先生带领学生读《大学》中段落,老先生沧桑的范读声和孩童朗朗的跟读生交错而起: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着,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大家急着赶路,没能上前去看,贺础安也随着童稚的朗朗读书声默念着他烂熟于心的段落。
“真没想到这边还有教孩子《四书》的私塾啊,他们好像跟我们生活在不同的时空里一般。”贺础安感叹道。
从小路走到大路,突然听到隆隆炮声,大家都吓了一跳,胆小的同学甚至趴在了地上,袁复礼教授解释说,这个声音应该是用炸药开山的声音,又走了一会儿,看到路旁山体上果然有安放炸药的痕迹。袁复礼教授解释道,工人会先用钻头在山体钻一个空,然后把炸药倒进孔里,点燃引线,炸药爆炸引发岩石崩裂。
好不容易走到了预定的宿营地凉水井,又传来了接二连三的“噩耗”。
为了解决步行团全体成员的吃饭问题,学校在长沙雇佣了二十名炊事工,随团自带行军锅灶,为了安顿他们,在购买了两辆卡车装在学生行李之外,额外买了一辆卡车运送炊事工和炊具。然而在路上卡车发生故障,司机为了减轻车重,让炊事工下车步行,导致往常五点半开饭的团员们一直到八点多才吃上饭。
步行团住的地方是一个老旧的宅院,距离公路有二里地,房主姓周,虽然宅院很大,却也有些破落,吃过饭之后因为运送行李的卡车还没到,大家只能在宅子里干等,无法睡觉。
后来行李好不容易到了,黄团长却派事务官来通知大家,因为没路运送行李的卡车过不来,大家只能走二里地到卡车处取行李,因为胡承荫“光荣负伤”,陈确铮主动提出帮他取行李。因为四处都是一片漆黑,大家排成队伍,后面的人搭着前面的人的肩膀,在湿滑的田埂间穿行,此时有手电的人宛如成了国王,享受着方寸间的光明。但是大部分的人只能在田垄上摸索着前进,不断听到“噗通”声紧跟着“哎呦”声,大家就知道又有人从田垄滑到水田里去了。去的路上还好,回来的时候肩上背着行李,就更加难捱,双肩背压得酸痛,还要小心不要摔倒,否则把被褥摔到水田里,后面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等好不容易走到周家老宅,每个人都是满身的大汗,感觉之前吃的那点儿东西,全部都消化干净了。陈确铮一个人背着两个人的行李,到了院子里直接把行李扔在地上,人也跟着躺在地上,再也动不了了。
从凉水井到沅陵县城不过二十里的路程了,老天爷一点也不想让步行团好过,又是风雨交加的一天。好在这天事物官来通知,这次轮到陈确铮和贺础安作第一大队第一中队经理委员会的庶务。
步行团参加步行老师的十一人共同组成步行团的辅导团,但管理步行团的日常事宜的却是步行团的指导委员会,成员有黄钰生、袁复礼、曾昭抡、李继侗组成,主席是黄钰生。每逢有重大决策是由黄师岳团长和黄钰生主席商量决定,但步行团的许多日常事务是由步行团各中队长和小队长轮流负责的,每两人轮一周,值周的两人除了负责步行团日常用品和食品的采买之外,还负责“押车”,就是跟着运送行李的卡车走,看管大家的行李,以防被盗窃,可以说是“责任重大”。因为胡承荫的突发情况,陈确铮跟指导委员会商量,因为胡承荫需要照顾,能不能跟他们一起跟车,顺利得到了批准。
早上步行团的大部队出发了,陈确铮跟贺础安一同去上了运送行李的大卡车。因为摔得满屁股刺就可以跟着坐行李卡车,不用背着行李苦哈哈地走路,一路上胡承荫心情特别好,美滋滋地哼着歌。
“我现在充分领悟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个成语的意思了,我觉得我这裤子脱得特别值得。”
“你再不把嘴闭上我就把你踹下车了。”贺础安忍无可忍。
“我十分后悔带他一起过来,就应该让他带伤行军,把他屁股磨开花才好!”陈确铮补上一句。
不过胡承荫也没美多久,很快雨势从毛毛雨变为淅沥小雨转为瓢泼大雨,行李车没有顶棚,而且车上的行李十分拥挤,没有办法撑伞,雨点砸在他们的脸上身上,可以说十分狼狈了。
很快卡车就到了沅陵县城,他们的房间在跟沅陵县城一江之隔的大中华旅馆的楼上。这个住处可以说是十分极品了,说是“旅馆”,其实还没有建好,就只有一些木架子,连四面的墙壁都没有,四处透风。
陈确铮和贺础安让胡承荫在房间里休息,他们过沅江对面去采买步行团需要的食物和日用品。他们在江边雇了一个小划子,船夫手法熟练,可是江风颇寒,浪也不小,小划子不停地左摇右荡,他们总担心自己下一秒就栽进江里去。
第五十六章 雪阻沅陵
在大风大雨中采买绝对是个苦差事,好不容易到了沅陵城内,雨势却越来越大了,沅陵城在沅水北岸,城不大,因为下雨的缘故,街道更是冷清,沿江一条长街有各色店铺,食物不算很贵,猪肉一元四斤,米一斗五角六分,牛肉一斤二角,鱼肉二角一斤,他们除了采买必备的食物之外,还买了很多油布,卡车上的油布早已破损,买来好更换。鉴于他们之前住过四壁皆无的旅馆,他们给自己也买了一些,因为要每日采买,他们还买了几双胶鞋。
因为行动不便,胡承荫一人上卡车等候他们。当胡承荫看着手里提着满满当当的东西、身上却摔得满身黄泥的两人出现在他的面前的时候,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头却被两人各敲了一下。三人回到旅馆时已接近中午,步行团成员已经抵达了沅陵汽车站,大家分散到各个旅社入住。本来想午后全体渡江进沅陵城,可是午后江上的风浪较之上午大了许多,强行渡船恐有风险,最后还是在旅社中歇下了。
傍晚,贺础安点了蜡烛,认真记录白天花销的所有账目。雨越下越大,屋里下起小雨来,他们拿出白天买好的油布扑在被子上,窗外雷电交加,屋内的雨很快在油布上积了一滩。大家本以为这恼人的雨雪天气很快就会结束,谁也没想到,不只是狂风暴雨,棉花大的雪片漫天飞舞,后面老天爷还下起冰雹来,雷声隆隆,窗户残破,雪片从板壁的缝隙中钻进来,冰雹敲打着窗玻璃,劈啪作响。
因为天气如此恶劣,步行团足足在沅陵逗留了一个多礼拜。
贺础安和陈确铮照例是每日的采买,胡承荫屁股也好得差不多了,就被两人拽着一起去,也出点力气,一次在沅陵城里吃饭竟然碰上了黄团长,便跟着一起吃了饭,饭钱也由黄团长请了。
每日的采买工作让“三剑客”碰到不少新鲜事儿,虽然尚未到贵州境内,但沅陵的乡音已经跟桃源县跟湖南相近的口音有很大区别了,但最让他们长见识的是沅陵的妇女搬运工。
一日他们去粮店里买了一大袋面粉,还买了六斗米,三人一想到要背着这么沉的东西回去都有点发愁,谁知道店里的伙计直接领了一个年轻少女过来,看来年纪很轻,可能比“三剑客”他们还要小。她穿着少数民族服饰,用黑布掺着头,打赤脚穿草鞋,背上背着一个空的大竹筐,脸庞红润,身体健壮,脸上带着朴实且讨好的微笑,二话不说,把大米和面粉都放进竹筐,背起来就走。
“这么重,她……她能行吗?我们可是要背过河去的!”
“放心吧,他们一趟最多能背一担米,有一百八十斤呢!”
三人迟疑着跟上了那少女的步伐。
“我们三个大男人,却让一个小姑娘帮忙背东西,真是太没有绅士风度了!”
胡承荫脸上的表情颇为不落忍,迟疑了一下,他走上去拦住少女,要把大米从少女的竹筐里拿出来。
“这些太重了,这个大米我帮你背!”
无奈少女听不懂他的话,死活不肯把大米给他,急得眼圈发红,差点哭了起来。
胡承荫见状赶紧松了手。
“这是怎么回事儿啊?总感觉好像我欺负她似的!”
“你本来就欺负她了,你这样她会以为你不要她背了,那她就拿不到钱了,当然就急哭了!”陈确铮摇了摇头。
“就是,你这真是好心办坏事儿了。”贺础安补上一句。
小小的误会之后,那少女顺利把东西送到了旅店,胡承荫给了她说好的一角钱劳力费,觉得过意不去又额外给了她五分,少女眼睛都亮了,连连鞠躬道谢,然后踩着轻快的步子离去。
“我以后再也不让她们背了,心里真不是滋味!”
结果第二天,胡承荫就食言了。
这次去买米面,是跟二厨役一起,二厨役说每次过江买东西太不方便,就索性一次买一点儿,买了比上次两三倍的量,不光买了米面,还买了腊肉、冬笋和鸡,鸡十分昂贵,要一元钱一只。
胡承荫盯着一袋一百斤的大米看了半天,撸胳膊挽袖子,抓起米口袋一努劲儿,清脆的“嘎嘣儿”一声,胡承荫的腰闪了。
“人贵有自知之明。”陈确铮慢悠悠地说了一句。
二厨役嘿嘿嘿地笑了好一阵,手里的烟都顾不得抽了,一边笑还一边问:
“你没事吧?腰还好吧?”
后面的故事跟之前有些许相同,又有些许不同。
相同的是,店家又找了个女子来,不同的是这个女子是个老人。
“三剑客”看着老人脸上的沟壑,她比他们的母亲还要大上好些,就跟老人表示再找个年轻的过来,老妇显然听懂了,她急着证明自己,使劲儿地拍自己的胳膊,用不流畅的国语说她虽然六十一了,但还很有力气,还可以再干十年。老人盛情难却,他们还是选了她,可是东西太多,她一人实在抬不过来,正在大家为难的时候,那老妇招呼不远处一个不到三十的健壮男子过来,那人竟然是她的儿子。
母子两人简单说了几句,儿子干脆利落地连背带抗,根本不让妈妈插手,大步流星地往河岸走去。老妇回过头来跟大家夸了儿子几句,接过了胡承荫的两角钱,脸上是欣慰的笑容,大家紧揪着的心也都放松了,放松了就开心了,心里都觉得这是最好的结局。
其实外乡人大可不必用所谓“怜香惜玉”的态度对待湘西女子,这里的劳动妇女绝非是深居简出、幽居深闺的小家碧玉,她们跟男子一样生龙活虎、吃苦耐劳,都是承担着养家重任的劳动力,她们自幼都不缠足,跟男子一样能干,都善于负重,时常背着一二百斤的货物步行几十公里,不论是田间地头,还是街头巷尾,都能看到她们忙碌的身影,丝毫不逊色于男子。
“真是女中豪杰啊,自愧不如自愧不如!”胡承荫感叹道。
因为不用赶路,步行团的生活散漫了不少,步行团每天供应早晚两餐,分别是出发前和到达后,中饭自行解决,因为大家都被困在沅陵,便没必要那么早起吃饭了,于是早饭变成了中饭,改在了中午十二点,也有不做饭的时候,就每日每人发两角钱,大家自行解决。
日子久了,就显出各自的不同来了。池撷清没事儿就爱一个人跑到沅陵城周边的山上乱晃,采集植物,牟光坦还是一样的不合群,一路上就爱自己一个人自言自语地吟诗,到了沅陵城之后,没事儿就跑去江边,听拉纤的船夫喊号子。“三剑客”一起游览了沅陵城附近的很多名胜古迹,他们爬了沅水东岸的银壶山,还专门去了山上的伏波宫和山顶的文昌阁,因山上温度低,近日落下的积雪未化,山上银装素裹,耀人眼目。站在伏波山顶俯瞰沅江和沅陵城,白雪纷纷落下,洒落江中,覆盖了沅陵城的树木和房屋上,美不胜收。
“三剑客”逛完了城外又逛城里,沅陵本来是辰州府治,县城坐落在虎谿山的山坡坡上,虽然不觉得,但整个县城的的确确是倾斜的,城东濒临沅水北岸,城区很小,城中有一条南北长约二里的街道,商店也不多,但让“三剑客”惊讶的是,即便是如此的小县城,却有两间职业学校,一间女子师范学校,有三个初中,其中两所男校一女校,还有小学十余所,打听下来,全城在学儿童有一千五百人,市民大都识字,实在是让人惊异又钦佩。
风雪实在太大了,犹如扯烂的棉絮般的暴雪直扑面门,三剑客纷纷感叹,就连北平也很少下这么大的雪,把人整个都冻透了,此时在街上闲逛就不是一桩乐事了,让他们惊讶的是,偌大的沅陵城只有一间公共澡堂,刚一进去,迎上来的店员居然讲常德话!
原来沅陵本就是偏远小城,文化和商业发展相对滞后,理发店、澡堂、人力车都属于新兴行业,就连这家澡堂也是刚刚开业不久。澡堂里人声鼎沸,且设备简陋,卫生条件很差,当地人却毫不在意。三人还幻想着悠然自得地好好泡个澡,却只在里面草草冲了冲就出来了,根本没能享受沐浴的乐趣。
“我好怀念北平的澡堂啊!什么时候能好好洗个澡啊!”胡承荫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每天风雪交加,屋内不比屋外暖和多少,最开始忍了几天,后来大家都动起了改造的心思。既然旅馆四处漏风,就用木板钉在破露处挡风,房顶漏雨,就用木板充当瓦片,在房顶上一块一块地码起来。陈确铮动手能力强,把大家的房间都改造了一番,又跟贺础安出去给大家买了火盆和木炭回来,在屋里生了火,房间暖和了,日子就舒服了。
晚上房间里的节目也不少,刚住进来的时候晚上就能听到对面房间传出铿锵有力的歌声,是大家都耳熟能详的《旗正飘飘》:
“旗正飘飘,马正啸啸,枪在肩,刀在腰,热血热血似狂潮;旗正飘飘,马正啸啸,好男儿,好男儿,好男儿包裹在今朝……”
这歌声十分有感染力,大家都跟着唱了起来,隔壁的朋友们听到歌声纷纷过来聊天,原来他们是北平艺专和杭州艺专的学生,他们也一路南下,没想到“同是天涯沦落人”,大家竟然在沅陵城的一个小旅馆里面相遇了,也是难得的缘分。
第五十七章 雪夜饮酒
三剑客在沅陵经常下馆子,好在沅陵物价不高,加上步行团每日发的两角钱餐补,还算负担得起。开始的时候大家常吃鱼,后来随着连日大雪,鱼价上涨,要两角四分一斤,比前几天上涨了六分,也就点个两角钱的炒鸡丁和一角钱的炒香干,但无论如何酒都是要喝的,他们常喝的一种酒叫冬酒,粮食酿造的,类似米酒,口感甘甜,度数不高,刚刚好达到微醺的效果,好让仨人一边和一边侃大山。
“鲁迅先生的在酒楼上里喝的是绍兴酒,吃的是油豆腐,可我们这儿没有,但滋味也不错!”贺础安说完又喝了一杯。
“虽然吃的东西不一样,但我们有一样的大雪啊,还有啊,我们跟小说里的主人公一样,一样的迷茫、消沉、彷徨……”胡承荫也干了一杯。
“下了几天雪你就迷茫了?就彷徨了?那说明你的意志力很薄弱啊!”陈确铮调侃道。
“每天睡这四面透风的房子里,这雪总也下不停,下得人心烦,我就不能迷茫一下啊!”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是我最喜欢的跟喝酒有关的诗了,每次读完心里都暖洋洋的,来,再喝一杯!”贺础安难得这么感性。
“白居易在红泥小火炉旁边烤着火,喝着酒,还有朋友刘十九,多么惬意自在!”陈确铮跟他碰了碰杯。
“我们带半斤酒回旅馆,围着炭火盆喝,还不是一样呼朋引伴、高谈阔论!”胡承荫也举杯凑了过去,三人的酒杯挨在一起。
“白居易是在自家的炉子旁喝酒,哪像我们,一路颠沛流离,今天不知明天的去处!不说了,喝酒!喝酒!”
暴风雪让人感伤、冬夜让人感伤、酒也让人感伤。
天亮了,就个个又都支棱起来,重新变成一条好汉了。
雪终于停了,步行团加紧雇了几辆汽车,趁着晴天赶紧上路,一大早上五点就动身了,山路蜿蜒,坡度倾斜得骇人,路上积雪未化,十分湿滑,汽车开足马力前行,依然让人心惊胆战;下坡的时候急速下冲,强烈的失重感让大家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同学们坐在卡车的后面,卡车全部没有雨蓬,风过着雪粒子拍打在脸上,又湿又冷,还有浓重的汽油味一直伴随,但大家的精神都很振奋,终于踏上新的旅程了。
因为不用步行,一路坐车,之后的旅途相对轻松,两小时后到达辰溪县,第一中队第一小队坐的汽车却偏偏坏了,大部队仅略事休息之后渡沅水继续前进,下午三点到达芷江,午饭后继续前行,下午五点即到晃县,“三剑客”所在的一中队三十人只好在辰溪县停留一天。
晚上“三剑客”去饭馆吃饭,仅仅吃了面和包子,就要每人三角钱,物价比沅陵贵了许多,吃得人肉疼,这也就罢了,连晚上睡觉都不得消停。第一小队在中华旅馆住下,“三剑客”刚刚在房间里安顿下来,茶房就过来敲门,一脸谄媚地问:
“学生哥,晚上要不要姑娘陪啊?”
第一时间三人都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之后,贺础安伸手指着茶房,大喝一声:
“出去!”
茶房吓了一跳,碰了一鼻子灰之后讪讪地退出门去。
贺础安的脸红红的,看着他激动的样子,胡承荫和陈确铮忍不住笑,胡承荫还学者贺础安的样子,伸手大喝:
“出去!”
胡承荫自己被自己逗得躺在床上直乐,连贺础安自己都被都笑了。
第二天一早就出发去了芷江县,芷江县城不大,房舍比沅陵齐整,胡承荫见缝插针地买了当地特产的枣子、橙子路上吃。路上卡车的水箱又多灾多难地漏了水,大家还被迫下车推了几次车,中午终于到达晃县了,入住大同旅馆,他们是最晚到的,其他同学早就安顿下来四处游玩了。
晃县县城横跨辰河两岸,东为旧城,西为新城,两城之间有浮桥连接,过船的时候可以临时断开。刚巧步行团赶上了赶集日,货物琳琅满目,老百姓摩肩接踵,热闹非凡。“三剑客”没想到在集市上竟然碰到了黄师岳团长和几个其他分队的步行团的同学,一打听才知道,黄团长竟打算探访苗家,还专门找了一个向导,可没想到满大街很少看到身着传统服装的苗民。跟本地人打听下来才知道,湖南的苗民分布于湘西和四川贵州交界一带,其人数占湘西人口的一半还多,然而他们大都深居山间,此种苗民称为“生苗”,生苗与汉人老死不相往来。但也有一些苗民为了生计,积极融入已经受汉人教化,他们从打扮到语言再到生活习惯大多与汉人相同,则老死不与外人往来,外人也不容易到他们的寨子里去。追根究底,是一直以来苗民经济和文化落后,深受汉族的排挤和奴役,这才被迫躲到深山里去。了解到这些渊源之后,许多同学都忍不住一声叹息。
在集市上胡承荫买了一根甘蔗,逛完了集市,“三剑客”去菟上划船,在船上啃甘蔗,直接把渣子吐进河里,啃得腮帮子疼。许多同学在岸边洗衣服,他们居然在船上看到了游泳的池撷清,他如浪里白条一般,跟他们打个招呼又游远了。返回旅馆的途中大家看到了水上磨坊,利用水力带动石磨,同学们纷纷感叹其先进,晚餐后“三剑客”一起去逛了附近山顶的松林寺,俗称祖师庙,体验“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古意。
有胆子大的同学步行四里地去逛新城,还略带兴奋地说新城有很多烟花女子,好奇地可以结伴一睹她们的风采,但三剑客刚刚在芷江的旅馆里受到“惊吓”,对这种事情还是敬谢不敏了。
下山回到旅社才知道,行李车居然没到,大家没办法,只能跟旅馆租被子,旅馆老板喜笑颜开,又小赚了一笔意外之财,同学们唉声叹气,可因为旅馆被褥数量有限,晚到的同学已经没有被子可租了,比如他们“三剑客”,三个人只租到了一条,好在旅馆的床大,三个人的挤在一起也够睡。因被子偏小,三人都想睡在中间,最后陈确铮通过“石头剪刀布”挣得了睡在中间的权力,不过三人挤在一处倒也暖和。
黄团长本意仍想找车让大家坐汽车去贵阳,为此步行团特意在晃县停留了两天,无奈接洽并不顺利,最后黄团长决定,全体成员步行入黔,目的地是距离晃县三十四公里的玉屏。
早上七点出发,许久未步行了,大家之前练出来的步行功底后退了不少,这一路还都是山地,大家走得筋疲力尽,连东西都不想吃。沿途种满了油茶树,走了不到二十公里,走到了鲇鱼铺。一路上走着走着,胡承荫就看出差别了。
“这路怎么越来越不平了?这路上怎么到处都是煤啊!”
胡承荫捡起一块巴掌大的煤块,乌黑的煤块在太阳底下闪着光泽,这样的煤块满地都是,路边山上都是裸露的煤矿层。
“贵州产煤,我们可能快走到贵州了。”陈确铮说道。
话音刚落,就听见前面的步行团同学大喊:
“看,界碑!我们到贵州了!”
同学们发出一片欢呼声,胡承荫走过去一看,说是“界碑”其实就是村民在村口立了块一人多高的木牌,上面用毛笔写着“湘黔交界处”。
为了留住旅途的美好回忆,胡承荫举起相机,给步行团的同学们拍下集体的纪念合影。
第五十八章 若你带我走,我便嫁你,可好?
到贵州没多久,“三剑客”就看到有的同学陆陆续续用毛巾、手帕等把口鼻遮起来,有一些同学还带了专业的医用外科口罩,一问才知道,有传闻说贵州的苗民擅长放蛊,传得神乎其神,据说苗民可以在任何东西中下蛊,动物、植物、甚至空中的飞虫,只要吃进肚里都立马就会变成下蛊人的傀儡,失去意识,变成僵尸。胡承荫把毛巾在脑后系上,看着另外淡定的两人。
“你们不怕自己中了蛊吗?”
“病从口入,我们只要不乱吃、乱喝东西就没事儿。”陈确铮把草鞋绑得紧了些。
“那空中飞虫呢?”
“苗民就算下蛊也肯定是只给仇人下蛊,不至于波及无辜,虫子空中乱飞,误伤率也太高了吧?不大可能。”贺础安也不以为然。
“行吧,看在我们是‘三剑客’的份儿上,我舍命陪君子吧!”胡承荫也把脸上的白毛巾解开了。
“不过狐狸你也别掉以轻心,没准儿那个苗民看上你了,想把你掳回家当女婿呢,你还是小心点儿吧!”调侃胡承荫是陈确铮的每日消遣之一。
“不跟你们说了,哎,前面好热闹,好像在赶集啊!”
胡承荫说的没错,这是一个热闹的集市,道路两边各式摊贩兜售着他们面前的土特产,老百姓背着竹篓左顾右盼,往来人群摩肩接踵,全体步行团成员肚子都饿了,便一拥而入裹进了人群中找吃的。
“三剑客”被不远处打糍粑的摊贩吸引,两人轮流拿着木杵敲打糍粑,另有一人把打好的糍粑揉成面饼状,放到火上烘烤,糍粑的香气和打糍粑的声势引来很多人围观,贺础安注意到人群中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盯着小贩烘烤糍粑的手,不自觉地咽着唾沫。
胡承荫买了六个糍粑,还没付钱,只听见老板大叫一声:
“抓住她!她偷拿我的糍粑!”
事情的经过都被贺础安看在眼里,原来那女孩趁着老板不注意偷拿了两个糍粑跑了,贺础安也不知是自己是怎么想的,赶紧追了上去。
陈确铮问老板那女孩拿了几个糍粑,老板说两个,陈确铮便付了八个糍粑的钱,劝老板别跟小女孩计较。
等陈确铮跟胡承荫买好糍粑,拨开人群,贺础安早就不知去向了。
贺础安一路追,一路对女孩喊话:
“你别害怕,我不是抓你回去的,我想帮你!”
那女孩见贺础安紧追不舍,对他说的话充耳不闻,只顾着一路狂跑,却不小心脚下,被石板路上一块凸起的石头绊倒,整个人狠狠摔了出去,撞到头部,昏倒在路边。
等女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安放在一个谷仓里,躺在厚厚的稻草上,对面蹲着一个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这个人就是之前一直追他的人。
贺础安手里拿着女孩子之前偷拿的糍粑,见她醒了,伸出手递给她。
“你的糍粑,吃吧!”
女孩的肚子适时叽里咕噜地响了起来。
“你之前是饿得低血糖了,所以才会昏倒,赶紧吃吧!”
谁知道那女孩接过那糍粑后一把拽住贺础安的胳膊,结结实实咬了一口。
贺础安失痛叫了一声,却没怎么生气,看着那女孩狼吞虎咽地把两个糍粑吃干抹净。
“够吃吗?不够的话我再给你买几个?”
女孩一听这话,惊讶地看着贺础安。
“你不是那老板派来追我的吗?”
“我只是路过,跟你过来也只是想帮你,你家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谁知道那女孩听到这句话之后眼眶顿时红了,恨恨说道;
“我再也不会回去了,我就算饿死在外头也不回去了!”
倾诉的闸门一旦打开,就再也收不住了。
女孩子似乎认定了贺础安是个好人,便将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了。
原来她是晃县一个农家之女,名叫贺灵秀。父亲本来是村里的教书先生,颇有些文才,只是命太短,在她8岁那年便因病去世了,她的母亲相思成疾,没过多久也追随父亲离开了。父母死后,舅父收养了她和两个弟弟,两个弟弟因为都不满三岁,很快便找到了人家,只有她因为年纪太大,再加上是个女孩,只能在舅舅家寄人篱下。舅母看她十分不顺眼,一直想方设法把她嫁出去,一直好不到机会,后来终于有一家人家上门提亲,还给了一大笔聘礼,是个殷实人家,贺灵秀新婚之夜才发现,那“男子”只有十二岁,而且双腿不能动,是个瘫子。贺灵秀连夜从那个家里逃了出来,之后她不知方向,一路狂奔,身上带的一点钱很快就花光了,正在最绝望的时候遇到了他。
“我父亲自幼叫我读书,他告诉我女孩子家也要跟男孩子一样读书,读书才能明理,我是因为太饿了,没办法才偷拿了两个糍粑。”
灵秀抽噎着哭了起来,刚才她这一番话,哭得贺础安心里一阵难受。
“你除了舅舅家还有其他的亲戚吗?”
灵秀摇了摇头。
“那你以后准备怎么办?”
“我能跟你走吗?”灵秀的眼中燃起了希望,突然变得特别明亮。
见贺础安愣住了,灵秀赶紧接着说:
“我吃的很少,一点也不费钱,我还会洗衣烧饭、缝缝补补,我什么都会干。”
“不行,这绝对不行,我只是路过这里,我是要去昆明上学的,怎么能带着你呢?”
“怎么不行?你今年几岁?”
“19岁,怎么了?”
“我们村里这个年纪的男子孩子都生了,若你带我走,我便嫁你,可好?”
“越说越离谱了!我们这才第一次见面,你知道我是好人坏人你就要嫁我?”
“别人我不知道,但你一定是好人!”
贺础安叹了一口气,眼下这个情形必须理性地去处理,带着她走是绝对不可能的,就只能留给她一些钱了。
贺础安把手伸进胸口的暗袋,掏出十块钱,这是步行团津贴的一半。
贺础安把钱放在灵秀手里。
“我真的不能带你走,我也没有很多钱,只能帮你这么多了。”
灵秀没有接钱,反而直盯盯地看着贺础安一眼,转过头笑了。
“钱我不要,你不带我走,我跟着你便是了。”
当陈确铮和胡承荫在街上终于找到了贺础安的时候,发现他屁股后面有了一条甩不掉的小尾巴,了解缘由之后,胡承荫拍了拍他的肩,说了句风凉话。
“看来这桃花运是会传染的,之前是陈老,现在轮到咱们贺老师了,我可真羡慕,什么时候能轮到我呢?”
灵秀很机灵,她远远地缀着大部队走,她用贺础安给她的钱买了好多烤白薯随身带着,饿了就默默掏出来吃。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他们,她只是觉得,这茫茫天地间,唯一肯对她好的人在这群人之中,让她不想放过,不想撒手。
步行团为了保存大家的体力,每日都要在中途安排一次休息,团员美其名曰“大休息”,这日午后到了南宁堡,步行团在这里大休息40分钟,在这里休息没一会儿,贺础安就发现灵秀不见了。
“那个小尾巴呢?”
“之前还一直嫌人家跟着你,现在不跟着了,又开始担心了!”胡承荫在嘴上一定要占点便宜。
正在贺础安准备起身寻找的时候,只见“小尾巴”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
“安哥,快点跟我去救人!我没力气,救不了!”
原来灵秀远远地缀着步行团走,突然尿急,就跑到离公路比较远的林子里解了个手,刚准备走,就听到林子后面有微弱的呼救声,走过去才发现,林子后面有一个很大的陡坡,陡坡下面有一个女孩子,虽然离得远,但可以看出她面容姣好,穿着打扮一看就是富家小姐出身。
“我从这山坡上摔下来了,脚扭了,动不了,你能帮我一把吗?”
灵秀拼尽全力也没有办法背着富家小姐爬坡,一次次努力,又一次次滑下来。
“你等等,我去找人来,你放心,我一定回来救你!”
灵秀搬来了救兵,因为在“三剑客”中体格最强壮,陈确铮就让那富家小姐趴在自己背上,七手八脚爬上了陡坡,正好附近有个中医诊所,那老中医正骨还是一把好手,捏了几下就把那小姐的骨头复了位。
治好了腿脚,陈确铮提出送那富家小姐回家,毫无意外遭到拒绝。
“得,又是一个不回家的!”胡承荫拍着满身的灰土,拍得啪啪作响。
“我看你的穿着打扮,想必你家境殷实,自幼深得父母宠爱,我不管你因何原因离家出走,但让父母担心总归不是子女应做之事。”
那富家小姐深深低着头,双手不自在地把玩着左手腕上戴着的玉镯,只是一声不吭。
“那你也跟着他们走吧,我也是跟着他们一路走过来的,我们正好在路上做个伴!”贺灵秀显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也跟着添乱。,
最终的结果就是,步行团后面跟了两条“小尾巴”。
第五十九章 不肯缠足的玉书小姐
湘黔滇旅行团全体成员走过酒店塘和七里塘,在下午四点到达了玉屏县,从东门进入县城的时候,出乎意料所有人的预料,一群身着军装的小童子军列队站在道路两旁迎接,他们是县立中心小学的学生。他们举起可爱的小手,大喊着口号,还有一些老百姓拉起横幅,上面写着“热烈欢迎湘黔滇旅行团!”,还有一些标语写着“国之柱石”、“民族希望”等等,让大家都觉得十分振奋。
突如其来的欢迎让步行团受宠若惊,当大家看到街上布告栏贴着的布告就更加振奋了。原来玉屏县得到贵州省政府的关照,由玉屏县县长刘开彝具名贴出了布告:
查临时大学由长沙迁昆明,各大学生徒步前往。今日可抵本县住宿,本县无宽大旅店,兹指定城厢内外商民住宅,概为各大学生住宿之所。凡县内商民际此国难眼中,成对此振兴民族领导者——各大学生,务须爱护借重,将房屋腾让,打扫清洁,欢迎入内暂住,并予以种种之便利。特此布告,仰望商民遗体遵照为要。此布。
读完布告,大家叽叽喳喳地热烈讨论着,正在此时,不远处的同学突然聚集在一起,把什么人团团围住的样子。三剑客挤过去才发现,原来是县长刘开彝和玉屏县的乡绅代表特意过来迎接,他们热情邀请黄团长和步行团其他老师一起出席他们准备的酒宴,盛情难却,黄团长只得答应了。
县长和乡绅早已给黄团长安排好了住处,他们一走,人群也就渐渐散开,正在此时,那乡绅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什么人,大叫一声:
“玉书!”
那乡绅撩开长跑疾走了几步,攥住了富家小姐的手。
刚刚贺灵秀拉着那富家小姐也跟着凑热闹,那富家小姐好像看到鬼一样,拉着她转头就要走,大街上人挤人,她一时间跑不远,紧接着那乡绅就过来抓住了她。
后来“三剑客”和贺灵秀知道了那富家小姐叫陈玉书,是那乡绅的独女。
再后来他们都被乡绅陈老爷请到家里做客,感谢他们救了她的女儿。
那真是尴尬的一餐饭,满桌子山珍海味,大家却都食不知味,被迫成了陈家父女战争的旁观者。
陈玉书沉默地坐在桌前,一口菜也不吃,依然不说话。
“玉书,你不说话就跑出去为父多担心啊!还好你遇上好人给你救回来了,以后可不能这么不懂事了。”
“你担心我?你才不担心我呢!你巴不得我疼死算了!”
“玉书,你怎么这么不了解我的苦心?缠足还不是为了你能嫁到好人家?这世间的大家闺秀哪有不缠足的?”
大家这才知道问题的所在,原来陈玉书是因为不想裹小脚才离家出走的。
贺灵秀看了看自己的大脚片儿,又看了看陈玉书的脚,其实就算是天足,陈玉书的脚也已经很小了。
“你还说爹不疼你,你知道有多少女子四五岁就缠足了,爹就是念在你年纪小,一拖再拖,才拖到现在,爹也心疼你,但有了这“三寸金莲”,你才能嫁到好人家啊!”
“我不想嫁到好人家去,我一辈子也不想嫁人!我进尼姑庵里当姑子也不嫁人!”
陈老爷气得还想说什么,突然意识到在座的还有外人,突然讪笑着闭了口,倒了一杯酒举起杯。
“小女骄纵,都让我给惯坏了,让大家看笑话了,我敬大家一杯,算是赔罪!”
陈老爷举杯一饮而尽。
“我陈海富从小就特别尊敬读书人,可我自己却不是读书的料,本来想把我的孩子培养成读书人,谁能想到内人给我连生了三个儿子,没有一个活过十岁,夫人伤心过度也在两年前病故了,最后就剩下玉书一个独女,唉,我现在没有别的指望了,她嫁到一个好人家,我死也瞑目了!”
陈海富讲完家族的悲惨往事,大家都沉默了,这时候陈确铮站了起来。
“您与我父亲年龄相仿,我就叫您一声陈伯父了,今日之事本是陈伯父的家事,可正好让我们碰上了,不知道陈伯父愿不愿意听我说几句呢?”
“我最喜欢听你们这些读书人说话了!请讲请讲,我洗耳恭听!”
“伯父你要给女儿缠足,是想让她嫁个好人家,后半辈子有依靠,我说的对吗?”
陈老爷连连点头。
“那如果你女儿以后可以自己养活自己,是否就可以不用缠足了呢?”
“自己养活自己?这怎么可能,女人家怎么自己养活自己啊?”
“伯父,您今天跟县长一起去迎接我们,我们十分感动,您还在家中盛情款待我们,我可以体会到你对读书人的尊重,那你为什么不让你女儿去读书呢?”
“女人家读什么书?俗话说的好,女子无才便是德,女人家读那么多书全无用处。”
“伯父,我们这个步行团是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南迁组成的长沙临时大学,在我们这个步行团中没有一个女同学,那不是因为我们学校没有女孩子,而是因为女孩子大都走海路去昆明了,我们学校有很多优秀的同学,她们的成绩不必男同学差,大学毕业之后,她们完全可以找到工作,自食其力!伯父,时代变了,女人依附于男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你们学校里,真的有那么多女学生?”
贺础安也看不下去了,跟着说道:
“那还骗您不成?我们许多女同学,真的比我们男人还要优秀呢!伯父我也说两句,女子不读书的时代过去了,‘包办婚姻’的时代也过去了,现在流行‘自由恋爱,女子自己挑选心意的对象组成家庭,盲婚哑嫁那一套已经行不通了!’”
胡承荫更是迫不及待想要解救眼前这个不惜离家出走也要反抗命运的女孩子。
“伯父,你知道男子为什么这么喜欢所谓的‘三寸金莲’吗?难道是因为好看吗?我见过裹脚布拆下来的三寸金莲,所有脚趾都被压在脚掌下面,脚部的骨骼都变了形,走一点路都疼,更别提走远路了。被裹了脚的女子,从此就变成一个残废,只能每日守在家中,外面的世界自然就是男人的天下了!你女儿的脚一旦被裹成了三寸金莲,往后的日子就全依赖他的夫家了,他对她好与不好,他娶几房姨太太,她都只能听之任之,因为她只能听他的,再没有别的出路了。”
“可我们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的啊!”
“我们祖祖辈辈也没有被日本人欺负过啊!”胡承荫忍不住提高了嗓门。
胡承荫的这句话有千钧重,陈老爷顿时语塞。
“时代真的不同了,以前没有发生过的事儿,以后不一定不会发生,民国元年孙中山就已经废除缠足了,现在都二十多年过去了,怎么还能总守着过去的那一套!如果伯父真爱你的女儿,就应该让她读书,让她读完中学,甚至上大学,成为一个独立的新女性!”
陈老爷听完这句话之后长叹一口气,仰头喝干了杯中酒。
“玉书,你想去念书吗?”
陈玉书眼睛一亮,使劲儿点了点头。
“那爹也不是顽固不化之人,你只要答应爹一个条件,爹就再不逼你缠足,也不逼你家人,还可以送你去上学。”
“爹,你说,什么条件?”
“玉书,爹只有你一个女儿,爹这辈子挣下这么大的家业,总也不能后继无人,既然你不愿意让爹帮你安排婚事,那你就自己找个意中人入赘到咱们家,给我生个孙子,让我们老陈家后继有人,之后你要做什么就都随你的便了。”
陈玉书低头想了想,脸颊上泛起红晕,羞涩地看了一眼陈确铮,陈确铮对上她的眼神,赶紧把目光一开,胡承荫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捂嘴窃笑。
“爹,我答应你。”
这会轮到陈老爷惊讶了,没想到女儿答应得这么痛快。
“爹,我心里已经有人了。”陈玉书定定地看着陈确铮。
陈玉书站起来走到陈确铮的身边,陈确铮赶紧站了起来。
“爹,他叫陈确铮,他就是救了女儿一命的人。”
“你要跟他成亲?”
陈玉书郑重点了点头。
面对眼前火烧眉毛的态势,胡承荫一点儿不替自己的好兄弟着急,反而一门心思就等着看好戏了,贺础安焦急地看着陈确铮,不知道他怎么处理眼前的局面,女孩子当着父亲的面说要嫁给她,女孩子脸皮薄,直接拒绝恐怕会伤心好一阵子。
“可以,但请岳父容许我写信回家跟我的夫人说一声。”
在场所有人听到这句话,下巴都掉了。
“你已经成亲了?”陈玉书难以置信的样子。
“我也是家中独子,我母亲跟陈伯父想的一样,担心我在外读书无法收心,我出门读书之前早已为我安排了一门婚事,我成亲之后才让我出门求学的,前日我刚收到我夫人书信,说我儿平安降生,让我勿要担心。”
“你已经有孩子了?”陈玉书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了。
“不过玉书姑娘不要生气,我夫人最为宽宏温厚了,你嫁过来,你们一定会相处得很好的!”
“你的意思是,让我过去做小吗?”
第六十章 同姓兄妹
“姑娘诚意,上天可鉴,然而我与姑娘相见恨晚,但我也不是那无情无义之人,虽心仪姑娘,却也不能对不起在家乡苦苦等我的妻子。玉书姑娘看这样可好,既然以后我就入赘陈家,玉屏就是我的加了,我回到老家把我的妻儿接来,也方便照应。姑娘放心,我会另外给他们寻找住处——”
“不必说了!”
陈玉书声音里早已带了哭腔,她站起身来,扭身跑了出去,留下一桌人面面相觑。
“陈伯伯,造成此种状况,晚辈实在是过意不去。”
“罢了罢了,你与玉书缘分太浅,我陈家的独女是断不会给人做小的。”
“晚辈绝没有那个意思,方才那样说,只不过是想断了她的念想罢了。晚辈倒是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跟伯父说。”
“你说吧。”
“伯父您的想法我觉得十分在理,只是顺序颠倒了,如今玉书小姐养在深闺,她去哪里结识与她情投意合的伴侣呢?倒不如让她去学校里读书,现在的学校都是男女混淆,她的同学中肯定有大把的青年才俊,到时候你找一个入赘的女婿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
“听你这么说,好像是很有道理。小时候玉书很我十分亲昵的,后来因为她的婚事,我们两父女日渐疏远了,我觉得她不能体谅为人父母的苦心,现在想来真的是得不偿失啊!”
后来的事就皆大欢喜了。
那陈海富当着众人的面告诉女儿玉书自己再不逼她裹脚了,也不逼她嫁人了,会把她送进学堂读书,玉书自是欢天喜地。言谈之间,陈海富得知了贺础安救助孤女贺灵秀的事,突然发现贺础安与贺灵秀、陈确铮与陈玉书皆为同姓。为了纪念这难得的缘分,陈海富特意差人买了两对竹箫作为信物,分送给他们四人。
“我们这个玉屏县是个小地方,但这竹箫可以说是远近闻名,我们这儿的竹子特别好,粗细均匀、竹节长,非常适合做箫。这竹箫分雌雄,雌箫声调高些,雄箫声调低些。你们四人的缘分实属难得,不如由我做主,就结为同姓兄妹吧!这两对箫刚好当个信物。”
这四只箫放在四个精致的竹匣中,箫上匣上都刻着古雅的诗句,竹箫通体光亮,与街边箫铺所卖竹箫有天壤之别,四人从陈乡绅手中接过竹箫,并未搞“歃血为盟”那一套,只是各喝了一碗玉屏甜酒,行了礼就结束了。
到了告辞的时候了,玉书和父亲出门送别,玉书眼睛红红的,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陈确铮晃了晃手中的箫。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妹妹了,等我到昆明以后会给你写信的,你要好好读书,等到学会写字就可以给我回信了,好不好?”
玉书点了点头。
“我一定会好好读书的,我也要和你一样,上大学!”
“我相信将来有一天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女大学生的!”
离开玉屏县,步行团又继续上路了,现在两条“小尾巴”又变回一条。
陈乡绅虽然说可以把贺灵秀留下,但贺灵秀执意不肯,只能让她继续跟着步行团走。
行军的时候无聊,加上玉屏刚发生那么有趣的故事,胡承荫又忍不住调侃陈确铮:
“你说你也真是的,好好的上门女婿你不做,非得跟我们一起受这个苦,正好两人还是一个姓,以后孩子跟老婆姓你也不亏啊!”
“狐狸,你就承认吧,是不是看着我跟贺老师都认了同姓兄妹特别眼馋呀?要不要我也给你买只箫?”
“谢谢,不必了,我自己已经买了,而且是一对儿!”
“跟楚青恬一人一只?”
胡承荫美滋滋地笑着,不出声了。
贵州的景色跟湖南的景色截然不同,到处都是贫瘠的天地和裸露的山丘,而且几乎每天都在下雨。虽然玉屏县政府对步行团颇为欢迎,但贵州的老百姓对步行团是避之唯恐不及,步行团每到一地,虽然当地官员都告诉老百姓不必害怕,可许多村民都提前躲进了山里。贵州的老百姓似乎都起得很晚,早上十点钟以后还有好些铺子没开,可到了晚上贵州的店铺也早早就上了门板,并不比外省关得迟。
在贵州让步行团最为触目惊心的风景就是大片大片的罂粟花。
初入贵州境内,大家看到路边开放着白的、红的、淡紫的、粉红的花朵在风中摇曳绽放,花朵大且张扬,一簇簇得十分绚丽夺目。同学们纷纷感叹这花朵的美丽。后来才知道,这就是用来制作鸦片的罂粟,大家都大吃一惊,怎么也想不到这么美丽的花朵怎么会制作出祸国殃民的鸦片来。贵州之所以罂粟花遍地,不是老百姓自愿的,而是贵州当地的军阀逼着老百姓种鸦片,如果老百姓不种,就要被征收高额的“懒税”,如果老百姓种一年鸦片,只要交一年的税,然而种一年粮食却要交三年的税,如果第二年还种粮食,则要交七年的税,逼得老百姓不种也得种了。有了土地上大片的罂粟花,鸦片自然也可以在市场里公开售卖,虽然打大街上四处贴满了禁止抽鸦片的标语,可是在贵州不仅大人吸鸦片,就连小孩子也都“上行下效”跟着上了瘾,当地人甚至还流传着一句俏皮话:只有娘胎里的人才不会抽鸦片。步行团在贵州路遇的百姓普遍较为孱弱瘦削,恐怕是跟长年累月的抽鸦片有关。
步行团甚至还流传出了一个故事,有一次几个步行团的同学在路边小饭馆打尖儿,一个十六岁的小孩笑嘻嘻地过来讨钱,他身材如豆芽菜一般,面孔灰黑,一看就是惯抽鸦片的,他竟然身手跟那几个同学讨钱,同学们问他要钱是不是为了抽鸦片,他毫不避讳,嘻嘻地笑着露出黑黄的牙齿,说自己一天要吃两钱的烟膏。步行团的同学都说抽鸦片不好,劝他戒了,他摆摆手说他也知道抽鸦片不好,可是解不掉了,后来见讨不到钱,少年满不在乎地又去寻找别的路人了。
步行团一路沿着?水经过到镇远沿着公路走要140里,但走小路只要90里,因此步行团继续延续走小路抄近道的作风踏上了旅程,实打实地体验了贵州的“天无三日晴,地无三日平”。
小路在?水的山谷里,出青溪县城之后踩着半山腰的羊肠小径到了鸡鸣关,细雨连绵不绝,道路泥泞湿滑,十分难走,步行团成员一路上不知道摔了多少次,不断地上坡下坡走得人筋疲力尽,步行团翻过荔枝坳、小溪坳,走到草鞋坳想休息一下,顺便打尖儿。步行团在草鞋坳的一个街边小摊买米粥喝,米粥滋味寡淡,也填补饱肚子,但大家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吃完饭大家只能拖着疲惫的身体继续赶路,贺础安不知怎么有些闹肚子,胡承荫和陈确铮陪他多休息了一下,山间山雾弥漫,转眼就跟大部队失散了。
不知不觉,他们走到一户人家跟前,这家的房屋十分破败,木梁从泥土中裸露出来,但从门内隐隐透着光,他们便想进去问问路,进屋之后,三人都问道一股类似腐肉的刺鼻气味,一个男人在角落靠着墙壁躺着,他面容掩盖在阴影里看不清楚,但应该不会超过四十岁,他看到他们三人也跟没看到一样,只是嘴里一直喃喃着:
“水,水,水……”
胡承荫去桌上看,发现桌上的水壶里滴水全无,准备把自己随身带的水壶递给他,被陈确铮拦住。
陈确铮仔细打量哪人,发现他面容枯黄,且脸部有肉瘤状突起,十分恐怖,最可怕的是他的手和脚,有一些指头已经残缺了。
“快走!他是麻风病人!”
三人夺门而逃,一下子好远才停下。
“完了,我们不会被传染上吧?”
“放心吧,麻风病是接触传染,我们进去没多久,而且我们也没有跟病人直接接触,应该不会被传染的。”
“那个人……他不会死吧?”胡承荫缓过神来,想起了那个麻风病人。
“看他那个样子,应该活不了多久了,现在我们国家没有治疗麻风病的特效药。”陈确铮叹了一口气。
就在三人惊魂未定之时,竟然发现大部队就在前面,三人一路狂奔,竟然歪打正着赶上了大家,步行团继续上山下山、登高爬坡,经蕉溪镇到两路口,随后到达镇远县城。
镇远县城是黔东重镇,且有公路通过,且有?水之便可以通民船,水路货物都要经过此地,因此商业较为发达,但此地自清代以来一直有苗民作乱,清政府将镇远定为平苗大本营,数十里之外的山里就是散落的苗寨,但近年来苗汉互不滋扰,相安无事。
贺础安在贵州最大的感受就是这里的教育条件跟湖南有天壤之别,湖南一个小县城都可以有十几所小学和几所中学,但他们经过的贵州县城一所学校也没有,有小学的已经算最好的了,因此贵州老百姓的文化程度都很低。
“教育是民族的希望,地方教育办不好是肯定发展不好的。”贺础安每到一地都要了解一下该地的办学状况,贵州教育之落后让他时常叹息。
“贺老师,你以后要是以教书育人为业,定是一位尽职尽责的好老师。”
贺础安没有回答,他是一个默默做事的人,不喜欢夸口自己的宏伟志向,他以前并没有深思熟虑自己未来究竟该走哪条路,但不知不觉之间,一颗小小的种子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了。
第六十一章 绪衡兄,展信佳
绪衡兄:
展信佳。
出发近半个月了,不知你现在到了哪里了?是否适应你船上生活?有没有晕船?希望你一切都好。
我想告诉你的最大的好消息就是,一直跟着我们的“小尾巴”终于离开步行团,因为她找到属于自己的家了。
这一切还得从头说起。
步行团一大早就到了镇远,因为之前的行军特别疲累,大家得以在镇远修整一天,足足两天时间,大家可以自行安排。我们先是跑去镇远城外的抚水旁沐浴,顺便身上沾满了黄泥的衣服,抚水的水质似乎含有碱性,大家没有肥皂也可以将脏衣洗濯得十分干净。再加上天公作美,碰上了难得的大晴天,大家洗完澡把衣服晾晒在铺满了细沙和石子的河岸上,仰面一躺,看着天上白云流动,真是此次旅程中最悠闲的时刻了。
晚上大家一起去逛了夜市,夜市是一条长街,背靠崖壁,面朝公路,长二三里地,商店百十来间,但听当地人说,因为背靠崖壁,山上时常会有石头滚落,轻则把房顶砸个窟窿,重则砸死人,即便如此,当地人也似乎见惯不怪了,因为整条街全部搬迁又费钱又费力,即便时刻都有生命危险,老百姓每天也都安之若素的在这条街上走来走去,总觉得被砸到得不会是自己,我总觉得,有些时候,老百姓并不是那么看重自己的生命,你说是也不是?
听闻镇远城外的山上有许多溶洞,景致很美,溶洞旁还有许多寺庙依山而建,隔天许多同学都去游览,还记得我之前我跟你说过的镇远城内的省立师范学校吗?这是黔东最高学府,我们没有想到,学校的校长竟然是我北大毕业的学长,得知步行团来到镇远,他还特意设宴招待,步行团的许多同学都参加了,去的同学回来说,那学校虽然地方不大,学生也不多,仅有二百来人,还没有我们步行团的人多,可是校舍干净,秩序井然,让人心生敬意。
这两地我都没去,因为我们“三剑客”去了心中一直想去的地方,我们去了苗寨。
步行团十二人作为代表团由专员公署副官和区公所主任的引导去苗寨参观,即是可以参观,此苗寨定然不是生人勿进,避之唯恐不及的“生苗”,而是会说国语、熟谙汉族习惯的“熟苗”,但区公所主任还是告诫我们要谨言慎行,不要引发不必要的矛盾,所以大家都十分小心。
你可能想不到,代表团里除了我们“三剑客”,还有“小尾巴”!她执意要跟着,我们不同意,可她竟然说她会讲苗语,可以给我们当翻译。我们自然不会相信,谁知道她竟然唱起苗家山歌来。我们都十分好奇,问她既是苗家人为何会流落在外?灵秀跟我们也熟了,就把她的身世告诉了我们。
原来灵秀的母亲是熟苗出身,他的父亲早年在山间赶路突发急病,被路过的灵秀母亲所救。贺母用苗族土法治好了贺父的病,当时正赶上寨中人过苗年,便留他在寨中过年。“苗年”是苗族人最大的节日,其地位相当于我们的过年,在苗年期间,苗寨会盛情招待所有远道而来的客人,还会彻夜地载歌载舞,庆祝新年。留宿寨中的贺父早就对贺母心怀感恩,又在晒谷场看到了她曼妙的舞姿,对贺母的爱意一发不可收拾。他当机立断地对贺母告白,然而苗汉两族世代不通婚,两人的婚事遭到了贺母娘家人的反对,贺母便决定深夜跟贺父私奔,至此贺母就跟家里断了联系,贺母去世的时候灵秀也还小,妈妈也从来没跟她讲过自己的祖父母,只不过自幼贺母就跟她讲苗语,还经常唱苗歌哄她睡觉,所以灵秀会说一口流利的苗语。
我们要去的苗寨名叫大土寨,地处塘山坳,在镇远城的西南,经过涌坡坳,再走十五里到糖坊坳,一路坡度极大,大家走得都苦不堪言,倒是那灵秀一路如履平地,十分轻松。
到了大土寨门前,只见寨门上挂了一块木板,上书:
“现当时局不靖,本寨公议于寨周围栽有竹签,并放有弩箭,凡我乡人,以及外处人等,请勿黑夜入寨,免遭误伤,倘有强横不信或被签伤或被弩死,不与本寨相干,恐人不知,特此悬牌通告
二十四保大土寨公悬
托了保甲制度的福,大土寨加入了保甲组织,那村公所的主任就是他们的上司,若无他的引荐,我们绝不可能进入寨中参观,恐怕一靠近就被弩箭射死了。
我们一进寨门,只见本来在各家门前劳作的苗家女子转头躲进了自家的茅屋内,我们理解她们的羞怯。苗寨的男子胆子大些,他们都头缠青布,小腿上都裹了布,跟我们的绑腿一样,他们身材健硕,虽然大都短身,身高普遍在一六零厘米左右,但他们眼神猛烈,腰间大都佩刀,气势迫人,足以想见其个性强悍。
后来村公所主任安排我们去苗家吃苗饭。因为他们的桌子高不过一尺,所以大家都盘腿坐在地上吃。说实在的,真的是寡淡无味,他们的米饭很白,而且比我们平时吃的颗粒要大,可是青菜却淡极了,可能是食盐于他们真的是很珍贵吧,平日里都不舍得放。后来村公所主任跟我们介绍,苗民一向喜欢自给自足,凡是生活上的一切必需品都可以自己制造,唯独食盐他们造不出来,非得向汉人购买,所以他们十分珍惜,苗族流传着一句谚语:“米不难,苞谷红薯也可餐;菜不难,萝卜白菜也送饭;酒不难,谷酒也把盏;柴不难,荆棘枝桠也烧饭,只有官盐实为难,没有白银买不来。”
我们吃饭的时候,就觉得颇有些不自在,因为那家的老伯一直盯着灵秀看,狐狸问灵秀那老伯为什么老是盯着她看,灵秀说她也不知道。
吃过苗饭从苗家出来,我们兴之所至,跑到草地上唱起歌来,我们唱得都是些平日里经常唱得《松花江上》、《大刀进行曲》等一些抗日爱国歌曲,却没有想到,我们这一唱,竟然把那些羞涩的苗家女子都吸引出来,她们围在我们旁边,脸上露出了欢喜的笑容,我们便不唱了,起哄式地喊着让她们也来一个,她们就真的唱了起来,她们的声音很清脆,调子却拖得很长,听起来十分哀伤,我们听不懂歌词的含义,便叫灵秀帮我们翻译,歌词的大意是:
你们离别了家乡,老母亲思念你们;
屋中暖,野外凉;
可是你们做了官,老母亲在家也欢心。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们知道歌词都跟着感伤了起来。正在此时,刚才吃苗饭的那家大伯走到灵秀面前,他直瞪瞪地盯着灵秀的眼睛,两人用苗语交谈起来,只听得那苗族大叔十分激动,灵秀瞪大了眼睛,捂住了嘴,连连摇头,难以置信的样子,接着那苗族大叔竟然将灵秀搂在怀里,两个人又哭又笑,把我们旁边的人都看傻了眼!
要这各种缘由,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信,这天底下哪有这样巧的事儿?
却真真切切地在我们眼前发生了。
那个苗家大伯是灵秀真正的伯父,是灵秀妈妈的亲哥哥!
当年灵秀母亲跟父亲私奔之后,一家人都十分伤心,也没有断了找他们的念头,可是始终也找不到,当灵秀告诉她伯父父母都去世的消息之后,那个坚强的汉子留下了眼泪。
如今无依无靠的灵秀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家,想必她的父母在天上看到一定会欣慰了吧?
灵秀的大伯把找到灵秀的消息告诉了全寨子里的人,他把我们视作大恩人,设宴款待我们。狐狸总算做了件好事儿,他提议给这难得的时刻一次纪念的留影,许多苗民这辈子都没有照过相,还有些害怕,说服之后却又无比重视,回家把自己最隆重的服饰都穿了出来。
遗憾的是,灵秀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已经过世了,临终之前二老都想再见女儿一面,却没能实现,好在有哥哥替他们完成了这个心愿。哥哥已经娶妻,并育有一儿一女,妻子面容清秀,神色腼腆,她牵着灵秀的手走进屋内,等两人再次走出门来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们吸引了,尤其是灵秀。
想是嫂嫂把自己最隆重的衣服给自己素未谋面的妹妹穿上了,灵秀的头发整整齐齐梳了漂亮的发髻,发髻向前突出,在发结上簪了一束红缨,而嫂嫂却没有,据说这是未婚女子的象征她身穿宽大的黑衣,袖口和挂襟上都有宽宽的花边,上面绣满了精致的红色花纹,百褶长裙微微晃动,灵秀的脖颈上带了银项圈,耳朵上戴了银耳环,手上戴着银戒指,脸上还涂了粉,整个人顾盼生辉地站着,我们大家都看呆了,她此刻再也不是那个无家可归的“小尾巴”,而变成了一个美丽动人的大姑娘了。
后来灵秀的伯父盛情邀请我们留在寨中吃晚饭,但我们商量下来,都不愿再让他们破费,就执意告辞了,临行前灵秀告诉我,大伯给她取了苗族的名字,叫阿惹朵,她说她再也不用跟着我们了,因为她找到自己的家了,分别的时候,灵秀(我还是习惯叫她灵秀,毕竟她是我的同姓妹妹)把手上的银戒指摘下来送给了我,说是让我以后让我把这戒指送给心上人。
我还能送给谁呢?等我到了昆明,便送给你吧!
结尾附上一则趣事:从苗寨回来,“三剑客”相约去“新生活澡堂”洗澡,无奈澡堂仍旧脏污不堪,我已习惯容忍,然听闻临大一化学系同学去过之后一人跑去河边,用随身携带的高锰酸钾溶液从头洗到脚,仔细消毒方才作罢,纪录在此,博君一笑。
础安
写于镇远钻风漏雨之旅店菜油灯下
第六十二章 莳芳吾妻,甚是想念
莳芳吾妻:
甚是想念。
步行团的行程已然过半,不知你现在身在何处?希望你一切都好,只是不要忘记想念我。
这次旅程的每一天都太难忘了,每天都能经历从未经历过的事情,见到从未曾见过的人,可以说是大开了眼界。
步行团共有十一名老师,许多别系的老师大多仅为点头之交,这次旅行,大家彼此增进了不少的了解。
北大化学系主任曾昭抡教授为人与他人殊异,十分富有个性,是大家眼中的“怪人”。他平日习惯穿长衫,但因为天气时常连绵阴郁,地上往往泥泞不堪,曾昭抡教授的半截泥巴大褂在人群中分外惹眼,他却丝毫不在乎。路上每每遇到其他老师和同学跟他打招呼,他也面部表情、熟视无睹地擦肩而过,初识他的人会觉得他不近人情,时间长了大家就都见怪不怪了,知道他只是时常一个人陷入沉思,默默地思考着什么,所以才会心不在焉,并不是存心不理人。下雨的时候大家都会撑开油布伞行军,曾教授却依旧手里提着雨伞冒雨走,直到有人提醒他,他才把伞打开。每日到达目的地后,大家往往累得筋疲力尽,倒头就睡,曾先生一定要坚持在油灯下把当天的日记写完才肯就寝。因为不习惯走长路,大家的脚都磨出了血泡,有些疼痛严重的同学会申请坐卡车,但曾先生从来没有一次要求上卡车,不仅如此,大家往往习惯抄小路,走捷径,可曾先生永远沿着公路走,哪怕多走很多路也不计较,实在是让人钦佩的一位先生。
要按我说,全团最幸运的要属地学系的学生了,因为他们有袁复礼这位地学专家随行指导,每一处的地形地貌都是生动的教学案例,我们在桃源县游览桃花源的时候,袁教授就给地学系的同学讲解山体的地形地貌,这是其他专业的学生无论如何也羡慕不来的。袁教授四十有五了,每天跟我们一样步行三十多公里,吃咸菜睡稻草,他的精力却好像比年轻人还要充沛。地学系的学生说他每天能画出一条路线地质图,步行团路过辰溪时,袁复礼教授带领地学系的同学们参观了那里的煤矿,他回来时心情沉重地跟我们讲了那里十一二岁打着赤膊的童工在灯光昏暗的坑道里运送大筐的煤块,工钱还会被克扣。途径贵州的酒店塘时,那附近有一个汞侗乡还参观了一个汞矿,了解矿工们如何用土法炼出朱砂。在贵州镇远袁复礼教授组织地质系同矿,他特意带同学们去参观。步行团到了镇远多修整了一天,袁教授利用闲暇时间,组织地学系的同学把各自在途中采集到的矿石收集起来,集中办了一个展览,我闲来无事也去凑热闹看了,实在是大开眼界。袁复礼教授有一台产自国外的高级相机,他除了用来拍沿途的矿脉和标本,最多的就是用来拍人,他的镜头里出现过写生的闻一多先生,采集民歌的学生刘兆吉,每到一地,他还会给闻一多、李继侗、黄子坚等十一名教师辅导团拍合影,每次当大家要给他也拍一张的时候,他常常笑着摆摆手说不用了。
然而最让我感动的还是闻一多先生,之前虽然我一直与闻先生都在清华任教,但并无很深的私交,这次旅行我们时常同船同路、同食同寝,深刻地感受到闻先生的人格魅力,此乃真名士也。
旅途条件恶劣,闻先生却丝毫不以为苦,闻先生如果途中有名胜古迹必去参观,每每兴致高昂之时都会脱口而出美妙的诗句,《诗经》、《楚辞》里的诗歌信手拈来,兴之所至还会纵情高歌,记得路过贵州火牛硐的时候,大家在洞中就听到有人唱歌,唱的是美国民歌《胡安妮塔》和意大利民歌《桑塔露琪娅》,他的声音浑厚动人,声声入耳。闻先生还随身带着写生簿,每次看到动人风景,都会停下记录下来,我知道你定会责怪我为什么也不拾起画笔,只是旅途中时常要忍饥挨饿、长途跋涉,为夫实无闲情雅致去作画了,我也知道这是借口,你就姑且原谅我吧!
我们团里有一个学生叫刘兆吉的,出发那天在船上他就闻先生说了自己想采集民歌的事情,闻先生大大鼓励了他,他说有价值的诗歌,不一定在书本上,好多是在人民的口里,要到民间去找。他并不是说说而已,在刘兆吉采集民歌的过程中经常给与指导,据我所知,现在已经采集了一千多首了,此后他们在行军路上常常交谈,闻先生对刘兆吉很喜欢,时常很亲切地叫他“mr.刘”,两人的相处俨然朋友一般。步行团到安顺的时候,好几个安顺中学的中学生问讯前来拜访闻先生,刘兆吉提议他们读闻先生的《红烛》和《死水》,闻先生却反对,说自己的诗写得不好,没有活力,不该介绍给年轻人,足以想见他的自谦和进取心。我们在沅陵的时候被风雪阻隔了好几天,我跟闻先生还有刘兆吉、向长清、牟光坦等几个学生坐在四面透风的旅馆里用稻草铺成的地铺上,畅谈着诗歌,向长清提议由闻先生领导他们组织诗社,闻先生说他如今写诗都要向年轻人学习,但答应帮助同学们创办诗社,在大家的盛情邀请下,我也成为了未来诗社的指导老师。莳芳,闻先生真的是不能多得的好旅伴,每处风景都感叹,所有事物都新奇,不时引吭高歌或是提笔作画,真乃风流名士也,在晃县的沅江滩头我们举行了一个小型的营火晚会,闻先生在沅江边大声朗诵《离骚》,铿锵有力地昂首地说出“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那一刻沅江似乎变成了汨罗江,屈原的英魂似乎附着在了闻先生的身上,大家看着滚滚江水,久久不能平静。
虽说黄师岳倡导军事化管理,但步行团的学生们毕竟没有经历过长时间行军,开始的时候个个的脚上都磨出了血泡,后来渐渐地也都磨练出一副铁脚掌,虽然每天的队伍稀稀拉拉地拉得很长,不成个样子,但每天五点半厨工放饭的时候,每个人盛菜的镔铁小盆都已整整齐齐地摆在地上了。开始的时候伤病号可以申请搭行李车走,渐渐地大家脚力渐增,就没有人搭车了。步行团的几个学生也甚是了得,在湘西居然跟土匪遭遇上了,他们还做了朋友,托那几个学生的福,我们还吃上了土匪送的野鸡做的“叫花鸡”。
莳芳,我知道你肯定最担心我的状况,你真的不用担心,我已经锻造出一副钢筋铁骨出来,草鞋穿得惯,绑腿也打得好。我敢说,这一路的经历,这一生也只有一次。我们被风雪阻隔在沅陵时,恰巧临大的中文系教授沈从文也在沅陵,他哥哥的新房已经建好,只是尚未油漆,美其名曰“芸庐”,我们所有老师就在芸庐里住了五天,风雪夜里,我们聚在一起,用毯子裹住双腿,饮酒暖身,席间大家海阔天空,纵情长谈,他们个个都是自身领域内的翘楚,我默默聆听,有“久旱逢甘雨”、“胜读十年书”之感。
莳芳,我很想你,但我一点也不后悔成为步行团的一员。这一路饮食和居住条件的贫乏早已不值一提,精神上的丰盈和自足让我每天都活在新奇和兴奋之中,如诗如画的风景让所有人都变得浪漫起来,嚼着烤白薯的嘴里可以吟咏出“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步行团的每一个同学,都是未来复兴中华不可或缺的力量,我们大家都是为了我们的祖国走向昆明。
莳芳,这桐油灯的油快燃尽了,我也该搁笔了,期待你今夜入梦。
你的曦沐
第六十三章 喝吧,管它醉不醉呢
告别镇远之后,步行团继续沿着绵延的山路爬坡行军,有段公路十分曲折,为向左倾倒的“m”形,公路旁有石碑,上书“鹅翅膀”,闻一多先生还兴之所至在这里画了一幅铅笔画的写生。爬到高处登高望远,深深领悟到“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道理,曾经走过的蜿蜒曲折的羊肠小路全都匍匐在脚下,俯视公路上的汽车好像昆虫一般大小,瞬间觉得胸襟十分开阔,所有烦恼都抛诸脑后了。一路大家走过文德关、独木坪、白杨坪、刘家庄、甘溪,目的地是依山而建的小县城——施秉。
在快到施秉的时候,大家终于下了山,告别了折磨腿脚的山路,走入了抚水的闪付,在这里看到了成群结队的苗族百姓,男子穿着已经与汉人没有差异,女子头梳椎髻,耳朵上大多戴着大大的圆形耳坠,有如镍币大小,有的甚至垂到肩膀上,可能是因为过于沉重,才会把每个人的耳朵都拉扯出豆大的耳洞来。穿着紫色的圆领短衫,领口很低,下穿百褶裙,袖口领口和裙边都有精致的绣花,赤脚穿草鞋,有的打绑腿,有的不打,皮肤红润,体格健壮,他们带着他们背着空空的竹篓,胡承荫试着向前搭腔,他们的汉语说的很好。他们说施秉还有多远,一个三十几岁的苗族女子伸手指着西边,表情夸张地连连说还有很远,他们正是去施秉赶集回来的。
步行团一共走了八十里地,下午六点左右才到了宿营地施秉县城。长时间山路行军让大家苦不堪言,在老百姓的借住的民房安顿好之后,许多同学都一动也不想动了。胡承荫却动了别的心思。
“走啊,去赶集啊,多有意思啊?”
“这一路你又不是没赶过,休息休息不好吗?”陈确铮眼睛都没睁开。
“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特色嘛,走啦走啦!”胡承荫往起拎他。
“你没听他们说吗?今天大家走的苦死了,有的同学跟团部请求休息一天,团部没批准,明天大清早我们就要开拔,你现在到处溜达小心明天吃不消!”贺础安晓之以理。
“你们两个跟我过去,我晚上请你们吃好的!”
两个人一骨碌从稻草上爬起来,异口同声地说:
“走吧!”
到了集市上,“三剑客”可以说大开眼界,街上的集市十分热闹,步行团看惯了贵州店铺市场关门闭户的景象,一时间十分惊喜,问过当地人才知道,许多店铺不到赶集日是不开店的。集市上的摊贩大多是熟苗,各色货物应有尽有,有日用百货,也有当地土产,诸如太子参、何首乌之类,摊贩和顾客以苗民居多,所卖东西跟湖南大有不同。胡承荫看到一个表皮粗糙,颜色像土豆,形状似纺锤形、两头多须的蔬菜,不知是何物,看着稀奇,就问摊贩什么味道,摊贩一个劲儿说“甜”、“好吃”,胡承荫买了三个,也不顾的洗了,粗粗擦了擦,啃了一口,没想到粗糙的表皮的“土疙瘩”里面的肉是略带透明的白色,口感有些像马蹄,水分很多,脆甜无比。胡承荫还看到了一家人买长毛的豆腐,那摊贩介绍这叫“毛豆腐”,虽然人家也跟他一个劲儿地说好吃,他还是皱鼻撇嘴地走开了。
街上有一些饭馆,有一个馆子里面人很多,刚进去一问才知道是吃狗肉汤的,三人赶紧退出来,他们都喜欢狗,都不想把狗当食物,只在旁边一家小店点了盐酸菜烧鱼,三人又一人吃了一碗绿豆粉,胡承荫在菜单上看到了“炸毛豆腐”,猎奇心理瞬间爆发,也点了一盘,菜一上来,豆腐上炸炸呼呼的毛经过油炸已经服服帖帖地粘在豆腐身上,上面洒了贵州本地红红的剁椒酱,一口咬下去,口感绵软独特,胡承荫赞不绝口,又要了一份。
就在三人吃得不亦乐乎的时候,隔壁桌一个小男孩一边吃绿豆粉一边观察他们,每次对上他们的视线就赶紧把头低下去。
“过来吧,我们一起吃啊!”胡承荫发出邀请。
小男孩抵不过对三人的好奇坐到了他们那一桌,胡承荫自我介绍说他们是路过此地的大学生,小孩说自己叫杨宝中,读小学三年级,他有一个苗家同学就住在施秉城外不远的地方。
“你们要不要去看?我可以带你们去!”
“三剑客”互相看看,又是一次意外的收获。
春天的云南日落很晚,要七点半左右太阳才会下山,三剑客”身披落日的余晖走过草地,路过水田,经过森林,跟着杨宝中出城两里地左右,下了凉水井山坡,杨宝中笑着指着前方,说:“快到啦!”
不远处有一片树林,在树林间隐约出现无数的茅屋,四人一同走入林中,远远地就看到三五对男女坐在树下互相依偎,“三剑客”互相看了一下,彼此心照不宣,杨宝中看了他们的表情也嘻嘻笑了。
“他们在‘摇马郎’!”
“‘摇马郎’?这个说法很有意思,是说谈爱吗?”贺础安问道。
杨宝中笑着点了点头,说道:“罗汉爱蓝兔,蓝兔爱罗汉。”
“再让我猜一下,罗汉就是未婚男子,蓝兔就是未婚女子,我说的对么?”贺础安似乎很有自信的样子。
杨宝中更加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们就在这边坐坐好了,别去打扰他们。”陈确铮说道。
在草地上坐着的时候,杨宝中给“三剑客”讲了很多苗族的风俗。这个村落是青苗的村落,他们的婚姻十分自由,少男少女情窦初开,父母便任其自由恋爱,所有的罗汉都可以随意进到“蓝兔”的闺房里谈情说爱,房中时常能传出两人唱和的甜美歌声,如果“罗汉”想要邀请“蓝兔”出来幽会,只要吹响芦笛便可,若“蓝兔”决定嫁给“罗汉”,只需在“罗汉”家里住上三天,然后媒人就会带着“罗汉”上门提亲,“罗汉”不需要多么丰厚的嫁妆,只要要带上两只鸭子作为聘礼就行了。
“真是又简单又浪漫,我们汉族真的要好好学习一下,什么三媒六聘,繁琐至极!”胡承荫说道。
“那……若是夫妻不想在一处生活了,可以……分开吗?”贺础安问道。
“你说你,真是煞风景。”胡承荫揪断一丛野草。
“行啊,什么都不用管,各过个的便好了,我同学的阿爹和阿妈就是分开了的。”
“真是来则和,去则散啊,如此洒脱。”陈确铮感叹道。
“我们是没有机会参加苗族的婚礼了,真想凑凑热闹,一定很好玩!”
虽然四人跟那几对情侣保持了距离,但他们显然已经注意到了外来的客人,虽然没有刻意躲避,但所有“蓝兔”都流露出害羞的神情,“三剑客”还是决定离开了。
杨宝中提议带着他们三人去找苗族的同学,三人想着天色已晚就拒绝了,他们刚准备往回走,没想到竟然遇到了杨宝中的苗民同学。
“杨宝中?你怎么来了?”
“这几个阿哥路过这里,我带他们到你们村庄看一看,天色晚了,已经准备回去了!”
“别回去啊,今天刚好是我阿哥娶亲!请你们一起去吃酒!”
“三位阿哥,去嘛去嘛,去吃酒嘛!”
“三剑客”面面相觑,参加苗民婚礼的冲动跟按时归队的念头产生强烈的冲突,最后三人还是半推半就地往苗寨走去。
还没走到婚礼现场,只听见喧闹声不绝于耳、笑声、歌声、喊声、芦萧声此起彼伏,十分热闹。婚礼显然已经进行了打扮,新娘和新郎正在给宾客们敬酒,他们手里拿的碗都有巴掌大,见来了新客,不由分说就先倒了四碗,连还是孩子的杨宝中也不放过。因为“三剑客”是稀客,大家把他们团团围住,他们勉为其难地举起酒碗,咕咚咕咚喝下去,学着当地人的样子把碗底扣过来,引起大家一阵欢呼。
米酒十分香醇,甜滋滋的,却十分有后劲儿。胡承荫开始还很羞涩,后面不知不觉就喝了很多,酒劲儿上头后就彻底醉了,他属于喝醉以后特别开心的人,毫不犹豫地加入载歌载舞的人群之中,学着他们的样子恣意欢跳,兴之所至还牵起新郎的妹妹阿欧转圈,陈确铮跟贺础安一直在拒绝,无奈劝酒的宾客太过热情,每个人都被灌了许多酒,还有一些是“蓝兔”,其中阿欧敬酒敬得最欢,更是不好拒绝,只好从善如流了。
喝吧,管它醉不醉呢!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陈确铮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躺在房前的台阶上,一抬眼就可以看到蒙蒙亮的天空,再看他的四周,几十号人在院中横躺竖卧,可这些人中并没有贺础安和胡承荫。
陈确铮小心翼翼地在人堆里走来走去,终于在厨房的灶头边发现蜷成一团的贺础安,陈确铮叫醒贺础安,两人开始一起找胡承荫,可是找来找去都找不到。
“狐狸他,不会是睡到人家主人房里了吧?”
“只能唐突了,不能再晚了,我们还得赶回城里,再晚大家该出发了!”
好在这个寨子里没有一个清醒的人,陈确铮和贺础安每个房间都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搜寻一遍,走到一个房间,还没进去,就听见了胡承荫的鼾声,两人点了点头,走了进去。
那房间不大,地上两张藤椅,里面摆了一张竹床。
陈确铮和贺础安快步走去,向合力把人拽起来拖走,可当两人撩开帐幔,完全傻了眼。
那竹篾上躺着两个人,胡承荫的怀中抱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新郎的妹妹阿欧!
第六十四章 我认你当妹妹,成吗?
陈确铮和胡承荫站在那儿看着睡得四仰八叉、浑然不知今夕是何年的胡承荫,阿欧好像八爪鱼一样四肢紧抱着他,两人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叫醒他。
可眼看着天越来越亮了,不能再犹豫了,陈确铮轻声叫道:
“狐狸,快醒醒,该走了!狐狸!”
可是不管怎么叫,胡承荫也不醒,搂着他的阿欧妹子也睡得很死,这么大动静也没有醒的迹象。
陈确铮看到胡承荫手边上的照相机,经过一晚上折腾,这人居然没把照相机丢掉。陈确铮突然灵机一动,轻手轻脚去拿过相机,嘿嘿一笑,举起来想拍下眼前“珍贵”的一幕,却被贺础安按下。贺础安看着陈确铮,表情诚恳地摇了摇头,陈确铮叹了口气,只能作罢。
“太可惜了,把这照片洗出来给狐狸看,他的表情一定十分精彩,太可惜了。”
既然照片拍不了,恶作剧还是要搞一搞的,陈确铮在屋外舀了一瓢水,直接倒在了胡承荫的脸上,胡承荫一个激灵,醒了,可他身边的人还没醒。
胡承荫迷糊了一阵,他先是看到了站在他旁边的陈确铮和贺础安,还没等说话就意识到自己身上还有个人,他头一歪,看见了阿欧。
空气静止了。
“啊!~~~~~”
胡承荫大吼一声,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一骨碌滚到了地上,他折腾的动静太大,阿欧醒了。
阿欧站了起来,她先是看到站着的两人,她并不慌张,揉了揉眼睛,看到了瘫坐在地上的胡承荫,露出了甜美的笑容。
“胡阿哥!”
这一声“胡阿哥”叫得胡承荫浑身一哆嗦。
“阿……阿欧,那什么,我昨天晚上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天快亮了,我得赶紧走了!”
没等阿欧说话,胡承荫转身就想跑。
“等等!”
胡承荫回头,阿欧已经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把牛角梳。
“这个给你。”
胡承荫不甚了解苗族的风俗,十分担心此物是所谓“定情信物”,迟迟不肯拿。
阿欧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皱着眉头,似是十分委屈。
“你放心,我们苗家的定情信物是刺绣的手帕,我们苗人认为牛是这世间最为吉祥之物,牛角可消灾辟邪,趋除煞气,你此次一去千山万水,我只希望这牛角梳可保佑你平平安安。”
阿欧这一番话让胡承荫更加说不出话来,心里觉得十分对她不起,双手接过精致的牛角梳揣进怀中。
阿欧脸上再次露出了笑容。
“我认你当妹妹,成吗?”
胡承荫这句话让旁边的两个人互相对视,险些忍不住笑出声。
谁知道阿欧没有回答,转身离开,三人面面相觑,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阿欧拿着两个碗和一壶酒回来了,把两个碗放在桌上,倒满了酒,胡承荫刚想端碗,被阿欧按住,阿欧从腰间拔出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在自己的左手食指上飞快的划了一道。
阿欧的血滴进两个碗里,然后阿欧把刀递给胡承荫。
胡承荫傻了。
“人家姑娘都割了,你赶紧的吧。”陈确铮看热闹不怕事儿大,催促道。
“狐狸,就在指头上割个小口子,放心,我们回去就去找徐医官,肯定不会感染。”贺础安看眼前这局势,知道胡承荫已经是赶鸭子上架,下不来了。
胡承荫没别的办法,勉强抑制住哆嗦的手,眼睛一闭,对着自己的食指来了一刀,血顿时涌了出来。陈确铮赶紧举着胡承荫的胳膊,把酒滴进两个碗里。
一瞬间,胡承荫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好像突然变了个人,他端起酒,立马面朝门外跪下,阿欧被他的气势所感染,也跟着跪下。
“苍天在上,厚土为证,我胡承荫今日与阿欧义结金兰,从此以后白首同归,深情厚谊,生死不渝,情同手足,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诛!纳投名状,结兄弟谊;死生相托,吉凶相救;福祸相依,患难相扶。外人乱我兄弟者,视投名状,必诛之!”
这杀气腾腾的誓词念完,胡承荫仰头把碗中酒一饮而尽,阿欧也把酒一饮而尽,刚准备站起来,胡承荫把碗用力往地上一摔,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阿欧也跟着一一照做了,她一直忍不住偷瞄胡承荫,钦佩爱慕之情溢于言表。
胡承荫扶着阿欧站了起来。
“阿欧,你以后就是我妹妹了,我到了昆明就给你写信,你还是要读书,学文化,那样就可以看我的信了,好么?”
阿欧用力点了点头。
胡承荫看到陈确铮手里端着他的相机,便让他给两人拍了照片做纪念。
“照片我一定会寄给你的!”
就在陈确铮跟贺础安以为大功告成准备离开的时候,谁知道胡承荫说道:
“接下来轮到我们“三剑客”了,趁我的血还没干,我们也来个‘桃园三结义’!阿妹,把那把刀给阿哥!再去拿三个碗,你们俩水先来?”
陈确铮和贺础安对视一眼,手疾眼快把胡承荫给按住,拖出屋去。
“欧妹,再见啦!”胡承荫挣扎着喊道。
欧妹跟出去,站在屋子前头,笑着跟他们挥手。
闹够了,胡承荫回过头,看到屋子前面那个小小的身影依然站在那里,挥着手。
陈确铮的包似乎是百宝箱,居然有应急的绷带和酒精,手法利落地给胡承荫包扎好了,胡承荫喝了一大碗酒,还流了不少血,一时之间有点发懵,看来十分好笑。
“这是怎么了?不高兴?之前不总是羡慕我们都有干妹妹,就你没有么?你这不也有了么?而且说实在的,我跟贺老师的干妹妹都没有你的干妹妹长得好看,你说是不是,贺老师?”
“英雄所见略同。不过狐狸你那结拜的誓词从哪儿学的啊?怎么一套一套的,特别流畅!”贺础安好奇。
“我从小在戏园子里长大,什么评书、相声,听得多了,这还不是信手拈来的事儿?”胡承荫听到自己被夸,暗暗得意。
“那你得选一个好点儿的词儿啊!连‘投名状’都出来了,还‘天人共诛’,吓死个人!幸好你那欧妹听不懂。”陈确铮又忍不住嘲笑他。
见胡承荫不理他,陈确铮把手搭上胡承荫的肩膀:
“狐狸,我头发乱了,把你那牛角梳借我梳两下呗”
“不借!给你梳过就不辟邪了!”
陈确铮冷不丁把手伸进他怀里,顺势摸出了梳子,大长腿一溜烟跑出了老远,边跑还边梳头。
“这梳子就给我保管吧,等到昆明我直接把这梳子给楚青恬,再给她讲讲你跟欧妹的故事,怎么样?”
“陈确铮,你这个混蛋!”
胡承荫赶紧追上去,留下贺础安一个人慢悠悠地走,笑着看着前面闹在一块儿的俩活宝,回城的路上也不那么闷了。
第六十五章 同心蛊
“三剑客”紧赶慢赶,总算赶上了大部队出发。步行团八点离开施秉,走了二十里到干地坪,沿着环绕山腰的公路一路下坡到了云飞崖,上有飞云洞,洞口有提字“黔南第一洞天”,里面供奉着一座千手观音,洞内的钟乳石任意翻卷,姿态宛若“飞云”,应是“飞云洞”的由来。短暂游赏之后,步行团继续前进,走到小东坡,沿途又见一个个散落的苗寨,下午四点步行团抵达黄平县城,县城周遭地势低缓,田野开阔。步行团此次较为幸运,得以住在黄平县立中学,虽然是在教室里打地铺,但整洁程度要比许多农家要好很多,县立中学还专门安排了学校的一名教员照顾同学们的饮食起居。那教员身穿长衫,带着眼镜,皮肤黧黑,面容清癯,他自我介绍说他姓罗,告诉大家他会跟步行团一起住在学校里,有任何事都可以找他,黄平县城不大,也没有什么好逛,“三剑客”和十几个同学吃过晚饭便去找罗教员聊天。
虽是县立中学,教室里连汽灯都没有,四人只好点着“桐油灯”秉烛夜谈。罗教员给他们讲了黄平县的许多趣闻。
黄教员告诉大家,这里虽然苗汉杂居,然而苗族占全县总人口的十之六七,而且苗族的分类较之施秉更为复杂,有青苗、猺(今瑶族)、倮?(今彝族)、仡兜(今亻革家人)、木老(今仫佬族)、侗家(今侗族)等。他虽为汉族,但因为经常与青苗、仡兜等民族打交道,对他们有许多了解。虽然都是少数民族,但彼此仍有许多相异的地方,比如青苗和仡兜,与青苗相比,仡兜男子样貌与之颇为相似,但性格更为强悍,举止更为粗莽,仡兜男子往往嗜酒,腰间永远佩刀,仡兜男子的看家本领是射箭,他们时常去山中打猎,箭镞上都会抹上特制的毒药,不用射中要害,猎物只要出血便会瞬间暴毙。仡兜女子的衣着也遍布刺绣,只是上衣较之青苗更加紧身,百褶裙也比青苗女子的短,只到膝盖上方,露出小腿。她们将头发绾起,上覆兜形的花布,外环银圈固定。跟青苗女子一样,仡兜女子也体格健壮,擅农活,也擅刺绣
但青苗与仡兜最不同的不是装扮,俄式他们的婚俗。青苗冲上自由恋爱,可是仡兜的年轻男女却必须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甚至女童出世仅仅百日,父母便将其嫁作童养媳,若是女童到了七八岁还未曾许人家,别人定要怀疑她有疾病或者是不祥之身,她和她的父母将饱受非议之苦。
“很好奇那个箭镞上的毒是用什么造的,竟然这么毒。”贺础安问道。
“这个我也不了解,这是他们族内的秘密,不会外传的。”罗教员摇摇头。
“都说苗人最善蛊毒,他们真的会给人下蛊吗?”下蛊是胡承荫最感兴趣的话题。
“我不是苗族人,但我倒是恰好对苗民的蛊术很感兴趣,也查阅了很多典籍,算是略知一二,你们想听吗?”
“想听想听!”胡承荫已经迫不及待了。
“最早出现蛊术的记载是在明朝弘治年间的《贵州图经新志》,里面说道有人“性奸狡,好争斗,与人不合,辄蛊毒之。”这里是说当时有人会下蛊给仇人,但没有介绍下蛊的方法,之后药圣李时珍所着的《本草纲目》中对蛊虫又有了更为详细的记载:
造蛊者,以百虫置皿中,俾相啖食,取其存者为蛊。故字从虫,从皿。皿,器也。意思就是把多种毒物放在一起,让他们互相残杀,最后活下来的那个就叫做蛊,有蜥蜴蛊、蜣螂蛊、马蝗蛊、草蛊、挑生蛊等。”
“那中了蛊要怎么解呢?”胡承荫的求知欲旺盛。
“本草纲目中记载:凡蛊虫疗蛊,是知蛊名即可治之,如蛇蛊用蜈蚣蛊虫,蜈蚣蛊用蛤蟆蛊虫,蛤蟆蛊用蛇蛊虫之类,是相伏者,乃可治之。意思是蛊毒也是相生相克,每种蛊都有专门克它的另一种蛊。
真正详细记载蛊毒之法的是清代康熙年间担任贵州巡抚的田雯所着的黔书,里面有专门的一篇叫蛊毒,里面详细记载了想要致富却心术不正的苗人把毒蛇、蜈蚣、蛤蟆等做成蛊,把蛊虫的涎涂抹在饮食之中,酒可以害人,北海的人往往上吐下泻,十指连心,失去了味觉,嚼豆子不腥,含明矾不苦,蛊毒无色无味,非常不易被人察觉,而且发作时间还可以被控制,可以马上发作,也可以十年之后再发作,真是神乎其神。
黔书还专门写到一种金钱蛊的,可以说是至毒之物,传说养金钱蛊的人会日进斗金,大富大贵,此蛊必须喂养三年才能成功,养成之后这人家定能盘满钵满,但要维持金钱蛊的法力,必须每个月让金蚕蛊害死一人才行,据说被金蚕蛊害死之人死后变成鬼魂依旧是蛊主的奴隶,为其所驱使。本草纲目中也有对金蚕蛊的记载,上面说金蚕蛊‘使人暴富,然遣之极难,水火冰刃所不能害’,要送走金蚕蛊就要清算你因为它所得了多少财物,必须加倍奉还,把金蚕蛊放在财物之中,连同财物一起丢在路旁,若有人路过捡走财物,金蚕蛊才算真正被送走,美其名曰‘嫁金蚕’,若蛊主不能定期害死人喂养金蚕蛊,财物未能被及时捡走,金蚕蛊就会反噬蛊主,啃食蛊主的内脏,让蛊主肠穿肚烂,待蛊主死后从它的体内钻出。”
罗教员讲完这一段,大家都被这惊悚又神秘的蛊术震慑住了,谁都不说话。
“太可怕了,不义之财还是不要贪的好。”胡承荫怕了拍自己的胸口。
“大家不要这么害怕嘛,这些虽然都有史书为证,但毕竟几百年过去了,现在这些阴狠的蛊术失传了也未可知,毕竟谁也没有真正见过。刚刚讲的都是我书上看来,现在我给大家讲点我道听途说的,苗族有一种蛊,叫情蛊,也叫情花蛊、同心蛊,这种蛊为母子双蛊,十分不易得,苗族女子每日以心血喂养,十年方可一情蛊,且一生只得一对。所以下此蛊是一场豪赌,不能轻易使用,一旦下蛊,必是情根深中,无法回头。
苗家女子在有了心上人之后,便会把子蛊放到他的身上,此情蛊可下在饭菜中,也可下在服饰上,被下蛊之人难以察觉。子母双蛊可时刻感应到彼此,因此男女两人可以对对方的喜怒哀乐感同身受,因此即便相隔千山万水,一人有危险之时,另一人也能瞬间知晓;但若两人其中有人移情别恋,同心蛊便会啃食背叛之人的心脏,让人心痛难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旦被施上同心蛊,那么两人便要一生一世永不分离。传说同心蛊有一个更加神乎其神的功效,当其中一人病重将死,另一人可用自己性命为代价来挽救爱人,通过同心蛊将自己的寿数添到爱人的身上,代替爱人去死。你们这些年轻人,有谁想娶苗疆女子为妻吗?”
大家都好像吓怕了一样,纷纷摇头。
“好险好险。”胡承荫小声喃喃道。
“什么好险?你别忘了,你可是喝了阿欧给你倒的酒了。”
胡承荫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喝酒有什么?你们不也喝了!”
“阿欧又不喜欢我们,她喜欢的是你啊!你就做好打一辈子光棍儿的准备吧,回到昆明离楚青恬远点儿,要不然……”
陈确铮做心绞痛状,直接被胡承荫怼了一拳。
“不可能!我跟阿欧清清白白,我已经跟她义结金兰了,你不要挑拨我们兄妹关系!”
“好啦好啦,都是我的错,是我胡说八道!”
“你就别逗狐狸了,你看他吓得,脸都白了。”贺础安劝阻道。
“谁让他这么不禁逗?”陈确铮还是贼兮兮地笑着。
罗教员见自己的故事把眼前这些大小伙子唬得一愣一愣的,哈哈大笑起来。
“我讲得不过是一些苗疆的传说罢了,传说嘛!向来是三分真,七分家,传着传着就越来越神乎其神了,你们要记住,苗家的百姓跟我们汉族的百姓一样,都是善良淳朴的人,至于那些诅咒、蛊术,大都是心虚之人自己吓自己的关系,你若与人为善,言行无愧于天地,这些东西永远都找不到你的头上!”
那天晚上,“三剑客”都失眠了,躺在教室的桌子拼成的床上胡思乱想。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雨来,雨水拍打在铁皮屋顶上,宛如混沌的鼓点。
“听了罗教员的话,你们有什么感想吗?”
“狐狸,你还在琢磨下蛊的事儿呢?放心吧,你身上除了泥什么都没有!”
“陈老,我跟你说正经的呢!你说这时间万事万物,真的有不变的吗?我们的国家几千年来,都改朝换代多少次了?更何况爱情呢?要两个人永远相爱是一件多难的事儿啊!我在戏台子上长大,看过无数唱得都是痴情女子负心汉啊!王宝钏和薛平贵,秦香莲和陈世美,杜十娘和李甲……可能就是因为难吧,才宁可下蛊都要把两个人绑在一块儿啊!用致命的蛊虫绑住了所爱之人,也绑住了自己,纠缠一辈子。”
“狐狸,第一次听你说这么有哲理的话。”贺础安的声音有些低沉,似乎也陷入了思考。
“狐狸,你会一辈子喜欢楚青恬吗?”陈确铮的语气里没有一丝调侃,语气很郑重。
胡承荫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道:
“我曾经以为我会一辈子喜欢她,但现在我不确定了,一辈子太长了,谁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儿?但我知道我现在喜欢她,特别喜欢她,喜欢她喜欢得要命,只要她能开心,让我做什么都行,我现在就是这么喜欢她。未来的事儿谁知道,但只要我喜欢她一天,我就要对她好一天。”
“狐狸,我发自内心的希望你们俩能在一起。”陈确铮的语气充满了真诚。
“我知道。”
第六十六章 有味道的不速之客
因为连日的赶路,步行团的大家都筋疲力尽,于是团部决定就近扎营,就选择了距离黄平仅30里地的重安,虽然路途不长,可是崎岖曲折,并不好走,黄平县里为保证学生安全,派出十个保安队员一路护送学生们,在公路旁又看到小路,大家果断发扬“抄近道”的传统走小路了,沿途又看到许多苗家村落,苗家的房屋特征十分鲜明,房屋悬空,离地面数尺,有一个形象的称呼叫“吊脚楼”。保安队中有一人是熟苗,汉语讲得很好,他告诉同学们,这种房屋既可以保持房屋的通风干燥,也可以防止野兽和毒虫的攻击,还能下面做猪圈、鸡窝,或者堆放柴火,可谓一举多得。
步行时间长了,大家跟苗族保安队员就混熟了,得知他叫阿宁,苗语是“水牛”的意思。大家吵着阿宁让他教苗语,他笑着教他们“早饭”、“午饭”、“晚饭”等词语,大家就跟着说,每每说完都是一阵哄笑,笑过便忘记了,大家还缠着阿宁唱山歌,阿宁虽有些害羞腼腆,但还是唱起苗族民歌来,他的声音清越嘹亮,十分动听,刘兆吉照例拿出他的本本,追问他歌词的含义,这才得知着并抄录下来:
侬与郎君结成亲,两个应该一条心。
郎心对侬自要真,侬心对郎也要真,
两个若是心不真,一世苦恼一世贫。
既然苦恼既然贫,勉强夫妇难做人。
不如送你金和银,两个都好另找人。
大家听了歌词都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好一个‘两个都好另找人’,如此洒脱自由,这首歌想必是青苗的民歌吧?”
阿宁笑着点了点头。
一路唱着山歌,一路欢声笑语,不知不觉久走到了重安,重安地属黄平县第三区,面对重安江,四面环山,地势险要,古代为军事重地。重安江地势南高北低,沿江的百姓边利用江水的落差在河边修了三十座水磨,也算是物尽其用因为交通便利,街道比较繁荣,又见背负重物的苗家妇女,步行团到事先安排好的农家安顿下来,将学生完好护送到宿营地,那十名保安队员就跟步行团师生们道别返回黄平了。对于这个宿营地,大家可以说是颇有怨言,此地不似教室的整洁,步行团被迫睡在牲畜旁边,“三剑客”被安排在猪圈里,好在尚有些距离,但味道实在难闻,只能勉强忍耐了。
往常“三剑客”中起床最晚的是胡承荫,每次都要被人拽起来才行,没想到他竟成了最早起床的一个,原因是一个“不速之客”扰了他的清梦。凌晨天刚蒙蒙亮,胡承荫睡得正香,突然觉得有什么在舔他的脸,一睁眼硕大的猪舌头舔了过来。
一声万分惊恐的大叫代替了起床号,步行团所有的师生都醒了。
胡承荫鲤鱼打挺一样跳了起来,没想到那头猪竟然咬住了他的头发,胡承荫更加绝望地哀嚎不止。惊醒的陈确铮跟贺础安使劲地从猪嘴里拽出胡承荫的头发。惊魂未定的胡承荫连滚带爬地跑出房间,在房屋后的水井里舀了一桶水,一头扎进了水里,使劲儿洗头搓脸洗了好半天。
“恶心,太恶心了!”
等胡承荫洗干净自己的头发,发现所有人都用带着同情的笑意看着他,他就知道他被猪舔的事儿全团的人都知道了。
“陈确铮!我要跟你绝交!”
“咱屋里那么多人,你怎么就断定是我说的!”
“以我这一路上对你的了解!那你说,是不是你散布的消息?”
“是我说的没错啦!但你那几声叫得太响啦,我不说,别人也会说,是不是?”
生气归生气,路还得继续赶。
下一目的地是贵州炉山县,跟胡承荫的心情一样,天上始终下着蒙蒙细雨,途中要过重安江,但重安江流水十分湍急,船只没法通行,只能通过一座铁索桥过江,铁索桥桥长十余米,在两岸连接数条铁索,上面铺着木板,黄团长通知大家需要过桥,许多不会游泳的人心生畏惧,黄团长、卓大队长、邹大队长带头先过,他们告诉同学们这个桥很稳,一些胆大的同学也跟着过了桥,这铁索桥果然比看起来牢固许多,后来看到当地人牵着骡马过桥,可见其结实程度。
过江之后又开始沿着公路爬山,大家爬到了观音山的山顶,这里是湘黔路线的最高点,海拔一千五百公尺以上,从山顶向下望,四周被云海缭绕,远山掩映其中,风景十分迷人。下山之后路途转为平坦。步行团走到距离炉山县城十五里左右,路过一个山洞,当地人说他是黔东名胜,当地人都叫它“大风洞”,然而它的洞口提名却叫“云溪洞”,洞口直径三米多,洞中又许多被冲刷得十分光滑的鹅卵石,原来此处是地下河道的出口。许多同学在洞口处往里望了望便不肯往里走了,因为从洞口望去,里面乌漆嘛黑有些吓人,根据当地人说洞深莫测,入洞数里阴河依旧没有断流,流水声在洞内形成回声,听来宛如狂风怒号,所以俗称“大风洞”。这略显惊悚的传说激起了“三剑客”探险的欲望,三人跟当地人借了火把朝里走,越走洞内越宽阔,然而随着离洞口越来越远,眼前越来越黑,最终全靠火把照明,贺础安一不小心一脚踏进阴河之中,水深没过膝盖。陈确铮跟胡承荫都担心他受伤,他却表示自己并无大碍,只是测量了一下水深而已。
走到洞深处,就会发现里面延伸出很多小洞,不知通到什么地方,若要选择小洞前行,恐怕三人都要匍匐前进才行。商量之后,三人只管沿着最宽大的洞口走去,谁知才走了大概二百多米就走到了洞口,水声不绝于耳,却跟“狂风怒号”差得很远,想是老百姓越传越神的缘故。洞内的阴河流到洞外变成一个水潭,水潭有人造的石沟倒流,旁边立一石碑,才知道这是两年前(1936)县长开凿的石潭和石沟,就是为了用此水浇灌附近的田地。三人完成了探险的壮举,又绕着山路走了一会儿跟大家汇合了。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放翁兄说的没错!”胡承荫觉得自己完成了一次探险,十分有成就感,跟没有入洞的同学绘声绘色地描述洞内奇景,言语间不无夸张的成分,早上被猪宠幸之事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步行团又走了十里地,在下午两点多到了炉山,炉山又是一个建在半山腰的小城,以县城东边的香炉山而得名,全县人口约九万,苗民占百分之七十以上,县城经过重安江和洪江,两江交汇使炉山县成为湘黔交通的枢纽。
步行团到达炉山后被安排在炉山县城最高处的孔庙里过夜,大家纷纷整理从卡车上搬下来的行李,胡承荫头顶就是一尊孔子的塑像,他苦笑一声,感慨道:
“睡在孔老夫子眼皮子底下总比睡在猪的舌头底下好啊!”
正在此时,团部派人通知炉山县政府为步行团师生举办了一个汉苗联欢会,这让大家颇为并不多,因为一路上愿意主动亲近步行团的苗民并不多,因而十分感谢县政府的良苦用心。联欢会三点在炉山县立小学的操场上举行,大家都觉得十分新鲜,觉得终于可以一饱眼福,看到真真正正的苗族歌舞了。
第六十七章 苗汉联欢会
“三剑客”早早就到了联欢会的现场,发现许多人比他们还早,除了同学们还有县政府人员,还有当地的民众带了许多小孩子来看热闹,大家早已把整个的操场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个大大的圆圈。
虽然大家都对这个联欢会十分期待,然而现场苗民到的不多,一个年长的老者带着七个年轻男子和四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男子身穿蓝布长衫,头上裹着黑布头巾,脚穿黑袜黑鞋,老者与他们打扮相同,仅在蓝布长衫外面加了一件黑布坎肩。少女们显然特意为了这次联欢会盛装而来。她们脸上涂了白白的粉,别人和她们对视便马上把目光移开,害羞得很。少女们的长发都梳成了在前额处高高隆起的发髻,上面包裹着一块帽子形状的头巾,头巾是蓝底白花的印花布缝制而成,白色的印花呈现出花卉、虫鱼、飞龙、兔子等动物图案,头巾边缘有波纹或雷纹,图案形状朴拙可爱。
接待步行团并组织这次联欢会的吴姓保长跟同学们介绍,这蓝底白花布是苗民独有的蜡染工艺,古时成为蜡缬,做法是用蜡刀蘸着融化的蜡在白色的布上画图案,然后把布放入蓝靛中浸染,布匹上色之后去掉已经凝固的蜡,因为蜡可防水,被蜡覆盖的部分依然呈现出白色,其余的部分则染成了深蓝色,布面就呈现出蓝底白花或白底蓝花的多种图案。大家纷纷感叹如此精美的染布工艺却不为外人所知,实在可惜,胡承荫说,若是楚青恬在这里肯定会很喜欢她们的服饰,他端起相机给苗家男女拍了好多照片,准备到了昆明给楚青恬看。
少女们的头顶上都有一根银质的银条,直直的立着。她们的头巾上都有一束红缨,用银簪插在隆起的发髻上。一路上大家看过多次,早已知晓红缨是代表“未婚”的含义。大家过往看过很多次苗族女子的大耳环,这次少女们的耳环尤其大,直径如手镯般大小,底端甚至垂在少女的肩膀上。她们的头饰不多,胸前却“环佩叮当”,十分华丽。每人各带二三个项圈,不仅如此,胸前还挂着银制的小刀小剑,还有各种小动物,简直是琳琅满目,在深蓝上衣的衬托下分外地扎眼。
少女们都穿着一式对襟圆领的上衣,上面也是跟头巾一样的蜡染图案,下身穿黑色短裙,长度仅仅到膝盖,腰间系着一条绣花腰带,更显出少女腰肢的纤细,跟平日里劳作赤足的苗族女子不同,四个少女都脚踩绣花鞋,鞋上都系有银铃。或许是少女衣着颜色的庄重和配饰的华丽,再加上她们都以青布裹腿,神色庄重,身上衣着莫名有一些像盔甲,少女们都好似巾帼戎装的女战士,颇有英姿飒爽之感。
苗汉联欢会由黄钰生团长主持,他先请当地的苗民代表吴保长致辞,吴保长显然受过良好的教育,虽然有些口音,但是汉语讲得很好,他说欢迎湘黔滇旅行团师生不远千里来到炉山县,炉山县是一个非常贫困的县城,县城里仅有二百余户人,全县也只有十万多人,其中苗民占百分之七十五,汉人只占百分之二十五。苗民的生活十分艰苦,多年来一直受到汉民的压迫和欺辱,导致苗民的教育水平底下,只能从事最为艰苦的体力劳动,这也导致了多年来苗民对汉民的仇恨和躲避的态度。
不过近年来他们一直再改变苗汉之间关系紧张的问题,现在苗民和汉民的地位已经平等,他们也在想方设法向苗民普及基础教育,教他们说汉话,因为我们国家的苗民可以分为七大种类,若是细分种类更多。不仅苗汉之间语言不通,甚至不同种族的苗民之间语言也不通,这就使炉山当地百姓消息十分鼻塞,各行各业的人才都极其缺乏,到现在农耕技术仍旧十分落后,政府也向改良当地的农田水利设施,但苦于没有人才。就连召集苗民参加大联欢这件小事儿也十分艰难,因为他们对外界的事物全然不知,因此十分怕见外人,费了很大劲才找来了十几个人。他也希望能借此苗汉联欢大会促进苗民和汉民之间的交流,给大家留下美好的回忆。
吴保长刚讲完,步行团的大家都热烈鼓掌,操场中央的苗民男女大都不懂汉语,也跟着生涩地拍起手来。
接着是黄团长致辞,黄团长说一路走来,深刻感受到苗民老百姓是非常勤劳淳朴的,他十分赞同苗汉之间理应相亲相爱,互帮互助。同时他也深刻体会到苗民生活条件的艰苦和物质的匮乏,希望地方当局提高他们的生活条件,尤其是要普及他们的教育,只有这样才能真正从根源上解决苗民生活落后的问题。
黄团长的演讲也得到了大家十分热烈的掌声。
步行团在操场上放了两张桌子,桌子上摆放着步行团事先准备好的两坛酒和一大盘包子。黄团长得知这些苗民都是一大早走了四十里路特意赶来的,便赶紧安排他们吃饭,苗民们十分喜欢吃包子,个个脸上露出了笑容,吃好饭之后,黄团长和吴保长用陶碗给大家倒酒,步行团的老师们纷纷给苗族同胞敬酒,期初他们还有些拘谨,后来便逐渐放开对饮起来,苗民都酒量奇好,没一会儿功夫大家就把两坛酒都喝光了。
联欢会正式开始,先由步行团的代表开始表演。
黄团长扫视着大家。
“谁愿意自告奋勇打个头阵啊?”
步行团的大家都有些不好意思,便开始互相怂恿起来,陈确铮在背后使劲儿推了胡承荫一把,大家便开始热烈鼓掌,还有人起哄,这下赶鸭子上架不上也不行了,好在胡承荫是戏台子上长大的,天生不怯场,咳嗽了两声,便镇定自若地起了范儿。
第六十八章 嘹亮芦笙舞不休
胡承荫双手抱拳,面带笑容向观众示意,陈确铮跟贺础安在旁边看得笑得不亦乐乎。
“你看他那架势,像不像在天桥卖艺的?”
贺础安点头道:
“我就担心他下一句会说,我胡承荫初到贵宝地,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了。”
胡承荫在原地抱拳转了一圈。
“炉山县的相亲们,今天的联欢会就由我第一个表演,今天我们苗汉联欢的盛会,我就给大家唱一段京戏群英会中周瑜的唱段,献丑啦!”
虽然没有传统京戏三大件的伴奏,仍旧一丝不苟地按照原来的节奏开了腔,这段唱腔高亢洪亮,一开嗓就获得了大家热烈的掌声,唱词虽然只有四句,却悠扬婉转、极尽变幻之能事:
人生聚散实难料,
今日相逢遇旧交。
群英会上当醉饱。
畅饮高歌在今宵。
虽然在场的苗民听不懂胡承荫的唱词,却也露出了开心的笑容,胡承荫唱完之后他们也跟着拍起手来,胡承荫看到大家的反响如此之好,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再次抱拳,在原地旋转一周,向大家致意,然后才功架十足的下场。
“狐狸,可以啊,露脸了啊!”陈确铮一边鼓掌一边说。
“少给我灌迷魂汤了,下去吧你!”胡承荫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把陈确铮推下了场。
陈确铮下场之后落落大方地给大家鞠了一躬,身上自带着一种不凡的气度。
“刚刚我的同学给大家表演了京剧,我们的苗家朋友很爱看,我是广东人,就唱一段粤剧《三气周瑜》中诸葛亮的唱段。”
陈确铮从来没有在大家面前唱过歌,更别提唱戏了,等他有板有眼、腔调十足地开了腔,大家都惊呆了,只有胡承荫双手抱胸,气得够呛。
“我唱周瑜,他就唱三气周瑜!贺老师,你说这家伙是不是存心气我?”
贺础安见惯了两人打嘴仗,会心一笑,不做评论。
妙算神机只胜败,
运筹帷幄定兴亡。
吴蜀两争强,
一时生瑜亮。
彼此水火不相容,
各出奇谋不相让,
昨夜营前观星象,
将星暗淡示不祥。
可叹周郎无气量,
难堪受辱在沙场,
周郎不久便归天,
命在须臾亡大将。
陈确铮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把旧蒲扇,边缘全部都是参差不齐的毛茬儿,他却一边徐徐唱着一边将蒲扇在身前缓缓扇动,看他那个架势,就好像拿在手里的真是诸葛亮的那把羽毛扇。
陈确铮自带风采卓然、风流倜傥的气度,那苗家的四个少女一动不动地看着陈确铮,目光羞涩,脸颊上飞起酡红。
等陈确铮在大家的掌声中下场,胡承荫却闹别扭不肯跟他说话了。
“怎么了?生我气了?别这么小气嘛!再说了,又不是我自己要唱的,是你推我上去的啊!”
“那你为什么非要唱三气周瑜?你是存心气我是不是?”
“那倒不是,这段我最熟啊,难得给苗家朋友表演个节目,也不能丢了咱们步行团的脸哪!”
“狐狸,我问你,我是哪里人?”
“广东佛山人,怎么了?”
“那你知道粤剧的发源地是哪里吗?”
“不会是佛山吧?”
陈确铮点了点头。
“你是戏台子上长大的,我们那儿人人都会开口唱上几句。”
胡承荫越发觉得陈确铮深不可测,你根本探不到他的底,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会更新你的认知,这样的人,不是随随便便能够遇到的,胡承荫也是第一次遇到。但偏偏陈确铮身上有时常有一种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十分轻易地跟大家打成一片,所有的人都觉得他是可亲可近的,但胡承荫偏偏从这可亲可近之中品味出一丝超然的傲慢,这不是他刻意表现出来的,或者说是本想刻意收敛却不经意显露出来的,这就更增加了他的魅力。
步行团的最后一个节目出乎了“三剑客”的意料,只见池撷清走到了操场中央,他手里拿着一支,他身上自带的沉静气质让大家自然而然都安静了下来,池撷清举起口琴开始吹奏,这是大家无比熟悉的旋律,正是那首传唱于大街小巷的《渔光曲》,1934年电影上映的时候,“三剑客”都去影院看了这部电影,王人美扮演的“小猫”那健康自然的美丽深深印在他们的脑海里,更有印象的是那首歌曲,池撷清的口琴声悠扬又忧伤,大家都静静地听着,吹完第一段,池撷清放下口琴,唱了起来:
云儿飘在海空,
鱼儿藏在水中。
早晨太阳里撒渔网,
迎面吹过来大海风。
潮水升,浪花涌,
渔船儿飘飘各西东。
轻撒网,紧拉绳,
烟雾里辛苦等鱼踪。
鱼儿难捕船租重,
捕鱼人儿世世穷,
爷爷留下的破渔网,
小心再靠它过一冬。
东方现出微明,
星儿藏入天空,
早晨渔船儿返回程,
迎面吹过来送潮风。
天已明,力已尽,
眼望着预存路万重,
腰已酸,手也肿,
捕的了鱼儿腹内空。
鱼儿捕得不满筐,
又是东方太阳红,
爷爷留下的破渔网,
小心再靠它过一冬。
池撷清的歌声清澈纯粹,忧伤的氛围感染了大家,直到他唱完鞠躬,大家才好像醒过来一样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池撷清却好像终于找到可以躲避的珊瑚的小鱼儿,钻入人群之中看不见了。
终于迎来了同学们翘首以盼的苗民表演。
四位男子先出场,他们两两一对,每人都手捧着一种大家从未见过的的乐器,吴保长介绍这种乐器叫芦笙。芦笙看来个头很大,普通的二尺长,大的有四五尺。芦笙是由六根长短的芦管竖着错落排列在一起,插在一个中空的木筒上制造而成,木筒一头宽一头窄的,男子的嘴对着窄的一头吹奏,竹管和木筒的结合处安有铜簧片,一吹一吸,便可发出音阶。不知是他们吹奏技艺不高,还是芦笙的音调不准,吹奏出的音阶十分简单,且每每有不和谐之音,但大家都看得新鲜,丝毫不以为意。
他们一边吹奏芦笙,一边挑着整齐划一的舞蹈。,舞蹈的动作十分简单,他们弯着腰,一边走一边用脚左右交替踩踏,缓缓踏步前进,绕场一周。随后四个少女加入进来,男女前后组成两两一对,女子跟随在男子的身后,男子吹笙,女子跳舞,走在男子身后的少女牵着同一排的少女的手,一边踢腿一边走,舞步比男子富于变化,她们往往是往前走三步,退一小步,或者是原地转圈,百褶裙的裙摆随着舞动而高低起伏。
八位少男少女就以单一的舞步和曲调在操场上跳了几圈,起初还十分新奇,但看久了难免觉得单调,吴保长介绍说,为了表示对步行团的尊重,他们特意选择了苗家祭祖时跳的舞蹈,这个舞蹈苗民在每年春秋两季祭祀祖先时才跳,贺础安点了点头,评论说,难免会让人觉得庄重有余,潇洒不足。
集体舞蹈之后的下一个节目是唱歌,苗民唱歌的时候身体并无多余的动作,只是直直地站立,他们唱的歌曲虽然大家听不懂是什么内容,音调高亢,旋律重复缺少变化,苗民歌唱时喜欢把尾音拖得很长,莫名给人一种很忧伤的感觉,虽不及平日里大家听得那么悦耳,也别有一种独特的感染力。
步行团的师生们都十分捧场,每次表演完都热烈鼓掌,联欢会的气氛逐渐高涨起来,而让这次晚会达到高潮的不是步行团的学生,也不是苗民,而是步行团的老师李继侗先生和徐行敏医官。
两人在大家惊讶的目光中站在了操场的中央,接着做了让大家大跌眼镜的动作。
两人面对面,摆出了十分标准的华尔兹的动作,虽然没有配乐,但两人在操场上互相拥抱着翩翩起舞起来,李继侗教授曾考取了清华的公费留美资格,在耶鲁大学学习生物学四年,徐行敏医官想必也是有留洋背景,两人的姿势都十分标准,动作流畅,姿态洒脱,神情忘我沉醉,引来同学们连连的叫好和掌声。
联欢会到达了高潮,大家的兴致逐渐高昂,许多同学也纷纷成对下场起舞,模仿着两位老师的样子,男同学也并不介意跳女步。虽然大家的姿势不甚标准,但欢快的情绪是真实生动的,也是可以互相传染的,黄师岳团长也兴之所至,挥舞着他的手杖,给大家表演了一段舞剑,军人的气度和作风在他的表演中展现的淋漓尽致,也得到了大家的交口称赞。
最后一个节目是集体大合唱,全体步行团成员一起演唱电影《桃李劫》中的经典插曲《毕业歌》,歌词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同学们,大家起来,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
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
我们是选择站还是降?
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场,
我们不愿做奴隶而青云直上!
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
明天是社会的栋梁,
我们今天弦歌在一堂,
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
巨浪,巨浪,不断地增长!
同学们,同学们!
快拿出力量,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因为平津的沦陷同学们历尽艰苦到了长沙,如今随着战争形势日趋严峻,又被迫迁往昆明,大家这一路上感触颇深,有的同学一边唱一边红了眼眶。苗民们听不懂汉语,但他们似乎也被现场凝重的氛围所感染,静静地看着大家。
黄团长还让事务官在操场上安装了无线电收音机,事务官进行了一番调试,开始的时候竟然收到了日语的频道,原来是平津沦陷后,取缔了当地的广播电台,用来转播日本电台的节目,见大家心情激愤,事务官马上调了台,最后调到了一个上海的私人音乐频道,连着放了两首歌:当红歌星周璇演唱的《四季歌》和《天涯歌女》,这两首歌是前一年(1937)年刚刚上映的电影《马路天使》中红遍大江南北的插曲,都能跟着广播中曲调哼唱。
不知不觉到了五点多,夕阳斜照,为了方便苗民们趁着天亮早日回家,黄团长宣布联欢会结束。分别前他请事务官帮忙把送给苗民的谢礼拿了出来,送给少女的是用来化妆的香粉,送给男子的是写字的铅笔,他们都开心地收下了,十分珍惜地拿在手里,深深地对大家鞠了一躬才踏上回家的路。
从县立小学回住处的路上,大家都思绪万千,天空繁星满天,预示着第二天是将会是一个好天气,胡承荫迫不及待地想跟陈确铮和贺础安分享了自己的心情了。
“黄团长把手杖舞得虎虎生风,实在是太威风了,我真的觉得他就是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里面的侠客!”
“我决定参加步行团之后就看了很多相关的书,我读了一本清代流传下来却作者不明的黔苗诗说,里面有一首诗就是形容苗民庆祝丰收的盛况的。晓妆斜插木梳新,班驳花衣紧裹身。吹动芦笙铃响处,陌头踏月唱怀春。早筑霜场合牡牛,争言善祝赛丰收。童男童女齐施彩,嘹亮芦笙舞不休。今天算是领略了诗中的盛况。”
二人都发表了感慨,只有陈确铮一人默默走着。
“陈老,你怎么不说话啊?”
“今天在播放电台的时候,大家都听到了日语,大家都露出了愤怒的表情,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那个时候那些苗民相亲的表情跟我们一样。他们终日生活在大山之中,跟外界语言不通,信息闭塞,但他们从大家的反应中本能地意识到广播里的声音是侵略者的声音,对日本侵略者的仇恨跟我们是一样的,那一刻我深切地体会到,大家都是血浓于水的同胞。”
第六十九章 南瓜马车我不要
像是应和前一夜的满天繁星,步行团天亮出发之后,天气虽然云层很厚,但阳光却执拗地从云层中透出来,大家纷纷感叹晴天的难得,天气一晴,赶路的时候身体就暖了起来,甚至有人热得直冒汗。步行团一路向西,经过五里桥、洛邦、兴隆街,一直走到羊老村,道路两旁遍栽桃树,跟桃花源粉白相间的花朵不同,贵州的桃花多呈现很深的桃红色,一眼望过去,夺目的红艳,十分热烈,胡承荫忍不住掏出相机拍下“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美景。
“按理说我们在二月底三月初那会儿在桃源县看到桃花开,这都眼看四月份了,按理说桃花早谢了才对啊!”胡承荫有些纳闷。
“香山居士的那首大林寺桃花知道吗?”贺础安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背诗你可难不倒我,我小时候被我爹逼着把唐诗三百首背得滚瓜烂熟!”胡承荫信手拈来,倒背如流,不觉十分得意。
“那你就应该明白啊!因为是一个道理。”陈确铮笑着提醒他。
胡承荫寻思了一下,豁然开朗。
“香山居士这首诗讲的意思就是随着高度的增加,温度是逐渐递减,海拔越高,温度越低,我们国家的地势本就是西高东低,所以我们一路向西南方向走,海拔越来越高,自然而然温度就越来越低了。”
“孺子可教也。”陈确铮点了点头。
“你还漏了一点。”胡承荫刚要反唇相讥,就听见贺础安提醒道。
胡承荫转了转眼珠子,立马明白了。
“我知道了,都说贵州‘天无三日晴’,整日阴雨连绵不见太阳,温度自然高不了了!”
“确实是孺子可教。”贺础安也来了一句,彻底把胡承荫搞得没脾气了。
“你们俩真是……怎么合起伙来了?”
步行团不知不觉走到了羊老村,团部通知在此大休息四十分钟,羊老村已地处平越县境内,大家在路上找到一个面馆,面馆老板一见步行团这么多人,知道来了大生意,赶忙殷勤招待,他在招呼大家的时候听到步行团里江西籍的同学说话立马凑上前来,说自己也是江西人,并用江西话跟他聊天,虽然她的江西口音不是很纯正,但两人依然聊得不亦乐乎。据他介绍,羊老村有二十几户人家,一大半都是江西人。据说清朝时贵州经历了旷日持久的苗乱,清廷派兵镇压,双方连年争斗,血流成河,民不聊生。因黔境百姓死伤过多,清廷在苗乱平定之后积极鼓励外省人移居到贵州,当时就有许多江西人移居到此,世代以经商为业,而面馆老板就是这些人的子孙。
有一条河流过羊老村旁,名叫鱼梁河,离开羊老村之后,大家沿着河水行进,经过鸡场镇到甘粑哨新街,据当地人介绍,鸡场镇的命名来历很有趣,贵州许多地方仍旧保留着老百姓定期以物换物的赶集活动,鸡场的命名并非是此地以活鸡交易为主,而是表示了赶场的时间。人们按照天干地支的排列组合来轮值,如甲酉、乙戍等,共一百二十种变化,四个月一个轮回,根据地支设定十二个地点,每天更换不同的赶集地点,方便不同地方的人们就近赶集,十二天之后又回到最初的地点开始新的轮回,因为地支代表着十二生肖,因此从酉的地点就被命名为鸡场,同类的还有狗场、马场等。时间久了,老百姓叫得顺了,就约定俗成地把这个名称当做当地的地名了。
步行团一天下来共走了七十里,算是走得很多的了一天了。到达马场坪的时候,正巧赶上老百姓赶集,大家不得不跟赶集的老百姓摩肩接踵,想走也走不快,好在眼前的一切都是新鲜的,人是新鲜的,卖的东西也是新鲜的。马场坪地方不大,居民二百来户,比炉山县人数略多一些。事物官提前安排步行团住在当地老百姓的家里,因大家人数众多,又采取分散居住的方式。
“三剑客”被安排住在一个阁楼里,这并不是一个富于浪漫气息的阁楼,反而是一个让人时时刻刻都想逃出去的阁楼。严格说来,他们住的阁楼只是被屋主随意丢放杂物的储藏间,屋内污秽不堪,四处摆放着一些破桌烂椅,墙壁发黑,墙角居然肆意高悬着蜘蛛网,因为下面是厨房,屋主烧煤取暖做饭,煤烟味直冲上来,味道简直令人窒息。“三剑客”很想开窗透气,于是想打开那扇显然许久未开的窗,没想到竟然被屋主封死了,最后的努力功亏一篑,只能忍耐了。
当晚照例是五点半放饭,吃完饭天色已晚,“三剑客”回到住处已然十分疲累了,胡承荫和衣而卧,连洗漱的心思都没有,陈确铮在每日例行的打坐,贺础安十分爱整洁,他每日的功课就是洗脸、洗脚、洗袜子,抓住一切机会洗衣服,虽然步行团一路周折奔波,贺础安始终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跟他一丝不苟的作风一脉相承。
“我觉得那个被继母虐待的灰姑娘住的阁楼都比我们住的这个好。”胡承荫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赶紧睡吧,不睡就把你胡子拉碴的脸刮一刮,别胡思乱想了。”贺础安一边在油灯下缝补被树枝刮坏的长衫,一边说。
“狐狸,你看那边正好有一堆南瓜,你要不要试着念个咒,看看会不会变成南瓜马车,直接把你送到昆明去?”陈确铮结束了打坐,挣开眼睛。
“要是真有南瓜马车我也不想用,这一路上真是涨了见识了,很多事情是我以前根本想象不到的,我一定要用我的双脚走到昆明去,我觉得前面肯定还有很多我没见过的东西。”
六点起床号响起的时候,“三剑客”都是十分痛苦的,因为刺鼻的煤烟味,他们一晚上都没怎么睡。离开马场坪之后步行团继续西行,又是无尽的山路,经过大关、小河口、猫猫营,一路上桃花烂漫,连绵不绝。“三剑客”远远地坠在队伍的后面悠闲地走着,突然不远处传来女子的歌声,那是毫不矫饰,忘我娱己的歌声,因此听来十分动人。
三人忍不住离开大路,往桃林伸出搜寻,总觉得歌声很近,却怎么也找不到,担心掉队,最后只好返回到公路上来。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其实仔细想想,找不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要找不到,就有无限遐想的空间。”胡承荫把手里的草叶放到嘴边吹了吹,一声脆响。
步行团走了三十里地到了黄丝镇,继续走到沙坪大休息,在那儿的包子店吃包子、喝茶水。打尖儿之后步行团继续上山爬坡,到了山顶就是谷蒙关了,这之后大家就开始走下坡路了,步行团经过一条狭长的峡谷,继续西行,沿途桃花满目,农舍俨然,小溪潺潺。
步行团晚上五点到达宿营地贵定县,贵定县又是一个建在山坡上的县城,算是贵州比较大的县城了,全县有十万人口,苗民占十分之四,苗民的比例比炉山少,汉化程度较高,较为富庶,跟镇远不相上下,公路穿城而过,较之其他小县城都更为繁华。贵定县可以说是背山面水,边儿上有清水江,南边有云雾山,这座山是乌江、沅江、盘江三江的分水脊,县城附近有较大的平原,所以有大面积的水田,大家看到了一种往日没看过的农作物,植株有半人高,叶片很大,有成年男子四五个巴掌大,姿态舒展,叶片表层摸来很黏,似有一层油脂。池撷清仔细辨认后告诉大家,这是就是烟草,因为平日里大家见的都是烤干之后的烟丝,所以很难跟眼前这鲜嫩的绿叶联系起来,近山处多种鸦片。
到贵定的时候天色已晚,步行团集体住在贵定县立中小学里,这个中小学在贵定县城的西南角,虽说叫中小学,中学是刚刚新开的的,只有初中部的一个班级,大概五六十人,是男女混校,因为校舍很大,大家住在一起仍旧不觉拥挤,一路走来,学校教室的地板较之民宅和寺庙已经堪称豪华待遇了,这一天步行团走了将近八十里地,大家双脚酸痛,再加上一晚上都是雷电交加,瓢泼大雨,能睡在一个不漏雨、不逼仄、空气清新的空间里,大家都是十分满足。
下了一晚上雨,老天爷发够了脾气,步行团上路的时候天晴了,虽然云层依旧很厚,可太阳从云缝中透出的热量就已经威力十足,接近四月的天气赶起路来已经十分热了。
爬坡爬坡又是爬坡,继续向西南走四十里地,步行团走到了一处名胜——牟珠洞。
“又要开始洞中探险了!”胡承荫早已跃跃欲试。
七十章 三剑客牟珠洞遇险
牟珠洞的位置并不是很显眼,它深藏在一个小山坳里,洞前竟有一个寺院,没走几步,有一个小沙弥双手合十,鞠躬迎接,得知步行团的来意之后,他主动提出带领大家游览牟珠洞。寺院虽然不大,但十分清幽,大家进入寺院之后都起了恭敬肃穆之心,大家都不说话,小沙弥一人低声讲解,他说牟珠洞又名凭虚洞,老百姓原来都叫它为母猪洞,后来清朝镇远县知府陈受涟认为其名不雅,将其改为牟珠洞。
小沙弥相貌清秀,气质沉静,但看来年纪颇轻,胡承荫好奇问了他多大年龄,没想到两人竟然同龄,都是一八年生人。胡承荫心中感慨,虽然小沙弥跟步行团的同学们都是同龄人,可大家过得却是完全不同的人生,虽然年龄相同,那小沙弥却有着同龄人没有的沉稳,得知大家是大学生,准备去昆明上学,他并未表现出过多的好奇,仿佛那样的生活全然与他无关。胡承荫问他有没有想过去读书,下山看更大的世界,小沙弥却说自己是被扔在寺庙门口的孤儿,被庙里的住持抚养长大,现在他每日跟着师傅念经礼佛,过得很好。“三剑客”没有想到小沙弥还有这样的遭遇,怪不得如此少年老成,不由得感叹这个世界上的人真的是各有各的遭遇和缘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遭际。
大家沿着石阶向上,走出寺庙的后院,映入眼帘的便是前方位于半山腰的洞口。牟珠洞的洞口并不大,偏偏入口处的中央还有一根顶天立地的石柱,它将本就狭窄的洞口分为两半,成年人入洞需要侧着身子才能过去。这石柱也长得特别,高约两丈,粗有两尺,令人惊奇的是,这石柱的柱身呈现出规整的正圆形,上下一般粗,如同人工雕琢一般,十分难得。小沙弥介绍,传说吴三桂当年游览此洞,对洞口的石柱啧啧称奇,即刻命令属下将石柱锯下带往昆明,没想到刚锯了几寸,天空瞬间阴云密布、电闪雷鸣,顷刻间狂风暴雨倾盆而下,吴三桂大惊,唯恐此举触怒神明,只好作罢。介绍过后,小沙弥让大家看石柱的顶端,说那里还留有被锯子锯过的痕迹。
贺础安绕着柱身仔细转了几圈,踮起脚仔细观察了那柱子顶端的痕迹。
“与其说是人工锯过的痕迹,更像是天然的裂痕,不过风景要有这些传说才更美啊,倒也不必过分认真。”
听了贺础安的话,陈确铮一挑眉:
“贺老师,这番话真不像是你会说的。”
“我读过蔡元培先生在十几年前的一篇演讲稿,他说在‘真善美’三者之中,以善为主,真与美为辅,我深以为然。善是根本的,真与美却不必同时,民间有许多美丽的传说,虽然故事是假的,其中朴素纯真的情感却是能感天动地的,女娲补天、后羿射日、精卫填海的传说流传了千百年,有哪一个是真的呢?”
“贺老师,你这话说的太对了,要是凡事都必须是真的,那我们还读什么小说?看什么戏?听什么相声?这都是编出来娱乐大家伙儿的嘛!”
言谈之间,小沙弥将几只火把点燃分发给几个同学,手持火把引领大家入洞,同学们陆续走进洞中,适应了洞中的光线之后,大家看到石洞的两侧立了很多石碑,上面有历代文人墨客赞美牟珠洞的诗句,可见此地从古至今被多次探访过。洞内都是迷人的钟乳石,姿态各异,有的如流线一样整条下垂,有的人山间冒出的嫩笋一样鲜嫩剔透,大家纷纷议论那形状像什么,发现自己的声音在洞内形成奇妙的回声。走到一处,看到洞顶一个小孔,外面的光线从小孔直直照射进来,竟然明亮洁白得好像牛乳一般,十分美丽,有的同学忍不住伸出手去触碰那光线,竟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圣洁静谧之感。石洞内部蜿蜒曲折,大家走得小心翼翼,只听见前面的同学在喊:
“你们快过来,这里有观音像!”
原来石壁的高处被凿出了一间石室,里面供奉了一尊观音像,观音像雕刻细致,观音慈眉善目,姿态端方,大家纷纷感叹工匠的技艺。潺潺流水声拂过耳畔,往里走才发现原来是地上阴河流淌发出的声音,大家都怕湿了鞋子,就拣高处干的地方走,越往里走水越深,大家只好踩着水上的石头走,有的同学一不留神没踩稳,整个人掉进水里,裤腿湿了大半,大家一看,许多人便萌生退意了,步行团大多数人商议之后便选择原路返回。
“三剑客”的冒险精神有一次占了上风,决定继续前行,小沙弥带着大家返回,又多给他们留了一只火把。
“‘三剑客’!又开始你们的探险了?一定要注意安全啊!”周曦沐返回之前嘱咐了他们一句。
“谢谢周老师,我们一定会小心的!”陈确铮笑着回答。
“看来我们这‘三剑客’的名号已经在步行团里打响了嘛!”胡承荫颇为得意。
“我们还是小心点为好,我感觉前面的坡越来越陡了!”
如贺础安所说,水声越来越响了,洞内的坡度不断增加,路面更加湿滑,洞口逐渐变窄,尽可一人匍匐前进,手脚并用之下,双手和鞋子都湿了,衣服也湿了大半。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里面的钟乳石比外面的要美得多。再往前走,洞内空间又逐渐鞭打,坡度开始趋于平缓了。
“你们看,这个想不想一只猴子?那个像不像一匹马?”
“你再凑三个人,凑一支西天取经的队伍得了!”
胡承荫走到一处钟乳石前面,出神地盯着看了很久,贺础安和陈确铮凑近看看才知道缘由,那钟乳石呈现出一个女子的侧颜,那五官眉眼有些像楚青恬。
留意到身旁一左一右两人玩味的目光,胡承荫不自在地咳嗽了两声,赶紧离开。前方水声变得越来越大,最后变得震耳欲聋,几人之间说话都要靠喊才行。约莫走了二百米,拐了一个弯,一个洞中瀑布就出现在眼前,水流从空中奔腾而下,犹如白练,倾泻到洞底的深潭之中。至此到对面出口只有一条紧紧贴着石壁的小路,下面就是潭水,周遭只有光滑的钟乳石壁,三人走的小心翼翼,没想到胡承荫不小心一脚踩空,竟然整个人向水潭跌去,陈确铮眼疾手快地拽住胡承荫的相机带子,胡承荫荡在空中,陈确铮和贺础安合力将其拖拽上来,胡承荫脚上的草鞋却因为带子扯断掉入深潭,过了一会儿才听到入水声,可见潭水之深,令人不寒而栗。三人躺在地上喘着粗气。恐惧和力竭让人周身瘫软,却不敢停留太久,连滚带爬地逃出洞去。
再次看到外面的蓝天,“三剑客”有种恍如隔世之感,胡承荫攥住陈确铮跟贺础安的手,眼中满是感激。
“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千恩万谢不足言说,今生今世,如有任何用的着我的地方,愿效犬马之劳!”
“你不必谢我,要谢就谢你自己,整天脖子上挂个相机,要没有你那相机带子,我也抓不住你。”
“我回去就把这相机供起来,每天给它点炷香!”
“不过要说用得着你的地方,倒是真有一个。”
“快说快说!”
“以后我们俩无论说你什么你都不能回嘴。”
“这可不行,那你得活活憋死我!”
“三剑客”轻易追赶上了大部队,抄小路走到瓮城桥,这里山势开始变得平坦,大片的平原上种满了黄灿灿的油菜花,可这种平坦的大路没走多久,又开始爬山之路。步行团沿着山堡公路来到了青山洞,有一部分同学对探洞不感兴趣便没进去,三剑客明明方才还惊魂未定,没一会儿功夫就又进了洞。青山洞洞深二里多,跟牟珠洞的钟乳石不同,青山洞的特色的岩壁上的结晶,折射出珠宝般璀璨的光芒。出洞之后听闻本地老人说,青山洞里有龙藏匿,又说乙丑年间(同治四年1865年)苗人作乱的时候,附近的汉人为了活命,纷纷进洞躲避,竟有人有五年不敢出来的,真“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了。
步行团从青山洞出来没多久便走到了安家牌坊,团部通知在此地大休息,“三剑客”在“山洞惊魂”之后耗尽了力气,饿得不行,在一个小饭店一人吃了一碗糯米饭填饱了肚子。步行团继续出发,经过狗场市、沿山堡、龙从堂村,步行团继续前行,在公路旁发现了一块石碑,上面写着“石路冲”,这里是贵定和龙里的交界处,距离贵阳47公里,胡承荫照例在这里为许多师生合影留念。之后步行团途径麻芝铺,终于在晚上六点到达了宿营地龙里县城,一天走七十五里,对于步行团来说已然是家常便饭了。
第七十一章 最慌张的就是你
龙里县城的城门口写着十分醒目的两条标语:“剿匪与禁烟并重”、“万事不如防空急”,由此可见此地鸦片害人之深。龙里县城人口只有两千多人,城内十分萧条,田地多岩山,百姓以玉米作为主食,以青靛作为副业,有织布机的人家门前多有一两只染桶,价格低廉,但这个地方不产棉花,都用洋纱。
步行团在龙里的住处让“三剑客”又重温了马场坪的噩梦,甚至更加可怕。
“三剑客”被安排住在一个民居之内,他们被一个骨瘦如柴、面黄肌瘦的男子迎进门,他眼神空洞涣散、面无表情,并不说话,随意指了指楼上便回房去了。龙里虽然产煤,不过煤矿的质量不佳,且当地并无先进技术,仅用土法开采,开采设备简陋,所以产出的煤炭质量低劣,燃烧时产生大量的煤烟。这家的灶台烧的就是这种没,味道呛人,不仅如此,整个房间还隐约弥漫着一种从未闻过的难闻味道,好像陈年的屎尿一般,臭气熏人。白天赶路过于辛苦,“三剑客”来到楼上的房间收拾停当准备就寝,很快便觉得臭气更加明显了,便下楼寻找气味的源头。夜已深了,只有楼下的卧房还透出些光亮,只见之前开门的屋主和他的老婆斜躺在榻上,一人手里拿着一杆大烟枪,贪婪地吸着,一边吸还一边说着什么,两人咯咯直笑。
“三剑客”第一次见此情景,只想赶紧离开,胡承荫受到巨大冲击,不小心碰翻了一个洋铁罐子,发出格朗朗的相声,惊动了屋主下地查看,三人赶紧躲到暗处,看到屋主手里抓着烟枪四下查看了一番,挠了挠后背,跟他妻子说了句什么,应该是说有老鼠之类。他回屋之后三人赶紧上楼、回房、关门。
“其实我们也真是的,躲什么呢?”胡承荫觉得自己刚才的表现有点怂。
“谁知道你呢?最慌张的就是你。”贺础安说道。
“我那是第一次看抽大烟,心慌一点儿那不是很正常吗?不过我们是不是应该阻止他们抽大烟啊!”
“当然可以啊,房主一生气把我们赶出去,我们就可以露宿街头啦,太棒啦!”
“老陈你不要在那边给我引言怪气的,那城头上的标语都写着‘禁烟’呢!”
“就是因为屡禁不止才会贴标语啊,无人抽大烟自然就不会有标语了。鸦片这个东西只要沾上了就戒不掉的,我们说了也白说。”陈确铮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林则徐虎门销烟都过去快一百年了,到现在鸦片还是屡禁不止,不止毁了老百姓的身体,更毁了他们的精神。”贺础安因为这浑浊的空气颇感不舒服,刚说完就忍不住咳嗽起来。
又注定是疲惫而失眠的一夜。
隔日步行团在大雾中出发,离开了龙里,沿着盘山公路继续爬山,大家在公路上看到很多马群,都觉得十分新鲜。马群的背上都驮着重重的货物,黧黑精瘦的马夫手拿鞭子,骑在最后的一批马上,随时观察整个马队的动向。经过观察大家发现,马队中就属头马最为高大健壮,每匹头马的背上都插着两个红缨,彰显着自己地位的与众不同。沿途马队众多,挑担子的送货的人也不少,可见交通运输有多么不便,山顶有个村子,名叫观音山村,举目四望,远山在云雾之中,步行团一路下坡,经过凉水井走到谷脚街一带,距离谷脚街不远有一个很深的山谷,因此而得名。
公路两旁的人家看多了,大家都注意到,许多居民的房子都是用片状的大石头铺在房顶上当瓦,甚至有许多人家的墙壁也是用这种石片垒成的。袁复礼教授告诉大家,页岩不透水,当做瓦片遮雨倒是可以,虽然页岩抵抗风化的能力不强,容易被侵蚀,但作为民宅的建筑材料绰绰有余了。袁复礼带领大大家去看沿途的山体,发现裸露出的山体就呈现明显的不规则片状结构,袁教授告诉大家,因为页岩很薄,很像一本书的书页,因此名为页岩。因为页岩的特殊结构,附近的村民可以很容易地将其凿下来,不花一分钱就能为自己的房舍添砖加瓦。这附近田地不多,土壤贫瘠,只有野草肆意张扬地生长。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从古至今,老百姓再苦再难都会想方设法让自己过得好一点儿,劳动人民的智慧一点一滴地汇聚起来,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动了整个时代缓慢而坚定地向前发展着,进步着。
天上开始飘起蒙蒙细雨,步行团冒雨来到了倪儿关,关前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写着贵阳县和龙里的交界处,胡承荫照例合影留念。步行团继续出发来到黄泥哨,团部通知在此大休息,步行团集体在小面馆打尖儿,吃了一碗面。休息过后步行团走到龙洞堡,这是一个坐落在山谷里的一个小村,村西有一条河,走到此处,雨势忽然转大,步行团走在泥巴路上,泥水飞溅,腿上裹满了泥浆,鞋袜早已湿透,没走一步都要费比平时多几倍的力从泥中拔出,让人十分疲累。过了龙洞堡又开始让人苦不堪言的山路,大家爬到山顶,来到了云图关。云图关距离贵阳仅仅十五里,是贵阳东南的门户。
团部通知大家,因为所有经过这里到贵阳的车马必须登记,所以让先到的同学在云图关原地休整,等待后面的同学赶到,整队后再集体登记过关入城。体力不支的同学早就在附近寻一处干爽的地方一屁股坐了下去,“三剑客”向来都是不安分,三人四处探索,竟被他们发现了一个小公园,名曰“中山公园”,想来是全国各地都有一个“中山公园”。
公园占地面积并不大,花木掩映于假山怪石之间,与其说是公园,倒不如跟江南的私家园林有一点类似,后面陆续有一些步行团的同学也发现了此处,大家不经意间碰上,都觉得很有意趣。
“我小时候跟父亲一起游览过苏州的狮子林,颜料大王贝润生在我出生前一年买下了狮子林,进行了一番整修。修缮结束之后贝老本想将狮子林对外开放的,没想到日军侵华没能如愿。但当时各界人士都可以凭借名片入园参观,因此我父亲也带着我去了,我那时候八九岁左右,正是顽皮的时候,特别喜欢在怪石之间攀爬,还跟我父亲捉迷藏来着。在此处竟也能看到这样的景致,真是有点没有想到。”
胡承荫从贺础安对面的一块假山石的孔洞之中探出头来:
“贺老师,我还真想象不出你登高爬低的顽皮模样,在我的想象之中,你小时候也是一副皱着眉头在灯下读书的小学究样子,王羲之看书出神吃墨汁的传说更适合你!”
等“三剑客”和其他游园的同学从中山公园里出来,团部已经完成了登记的工作,大家也已经集合完毕,准备过关入城了,虽然说步行团过了倪儿关就已经来到了贵阳市的地界,但一直走到晚上五点多才真正来到了贵阳市的城区,又走了十几里地才到了贵阳市的东门,贵阳市的城垣完整,围墙高耸,护城河颇深。步行团不乏来自繁华都市的学生,但出发一个多月以来,大家见多了乡野的落后景象,被眼前布满电线网的都市景象震惊了。
一路走来,大多数地方老百姓都是用菜油灯和蜡烛照明,连汽灯都是稀奇的物件儿,更别提电灯了,那根本是连见都没见过,贵阳城的马路上亮闪闪的电灯照得大家啧啧称奇,好奇地四下张望,再加上大家的黄军装满是泥点子,“军容军纪”毁于一旦,简直有土包子进城之感。贵阳市的马路十分宽敞,中间是汽车路,两边走行人,往来人流如织,十分热闹。街道两旁有高大气派的骑楼,还有许多西式建筑,不足之处是街道仍为黄泥石子路面,泥泞不堪。
贵阳市最热闹的街道叫大十字,街道两旁有许多三层的气派房屋,一层有许多店面,洋货、杂货、日用百货一应俱全,有的同学想进店买些日用品,被价格吓退出来,这里的物价出奇得高,比其他地方要贵上三四倍。贺础安分析,沿途看到运货的马队和挑工,正是因为交通不便,货物的运送成本抬高了商品的物价,但也有可能是商人囤积居奇、恶意抬高物价。街市上照例听到很多外地的口音,可见许多外乡人从战区和沦陷区避居到此,也促进了贵阳的繁荣。
因为步行团当晚的住处在城外的大夏大学,所以大家没有在城中停留,从西门出城走了两三里路到了大夏大学。大夏大学是贵州人王伯群在上海创办,跟长沙临大一样,也是因为抗战而内迁贵阳,大夏大学的校园很大,此处以前是讲武堂,全是平房,房屋很多,间间窗明几净,院中造有凉亭和假山,还有许多树木和花草点缀其间,还有一方不大的鱼池,游鱼跃动其间,身心疲惫的大家都为能在此处住宿赶到十分高兴。在解散之前,团部通知大家,因为大家数日奔波劳累十分辛苦,步行团在贵阳休整三天再出发,大家更加欢呼雀跃。
第七十二章 诗酒趁年华
“三剑客”到大夏大学的宿舍放下行李之后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洗澡,又是“新生活澡堂”,虽然同是“新生活澡堂”,但贵阳城就是贵阳城,澡堂十分干净卫生,但价格十分昂贵,好在里面不仅有盆塘,也有新造的淋浴浴室,三人尚且还能负担。洗得身心舒畅之后,大家被累积多日的疲惫包裹了全身,全无游逛的兴致,只想回到学校就寝。
夜里大家都铺着棉大衣睡在教室的木地板上,身上干干净净,房间里也没有难闻的味道,一觉醒来,大家觉得精神百倍。早饭过后,黄团长通知同学们,本来贵州省政府打算派车把同学们直接送到云南平彝,但现在因被紧急调用运送军需物资,而且即便是现在有车可派,途中的铁索桥已断,汽车也不能过河。黄团长很怕大家泄了气,没想到大家都已经下决心步行到底了。
“黄团长,经过这一个多月的捶打,我们早已经是钢筋铁骨了,剩下的路对我们来说就是apieceofcake,小菜一碟!”胡承荫拍了拍胸脯,大家都笑了,胡承荫看到大家兴致高昂,振臂高呼:
“下定决心,步行到底!”
大家被这种激昂的情绪所感染,也都跟着喊了起来。
“下定决心,步行到底!下定决心,步行到底!……”
难得到了贵州的省府,大家都有了游逛的兴致,出门之前,“三剑客”把一路上摸爬滚打早已脏污不堪的衣服拿到大夏大学的洗衣站送洗,因为服务于学生,因此价格也比较公道。
虽然是贵阳是全国最小省会,城周不到十公里,却是贵州最繁华的城市,“三剑客”在贵阳城的第一个体验就是“理发”。虽然一路上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但将近一个半月没有理发,大家的头发都像野草一样疯长,十分茂盛,想着在到昆明的时候有一个好的面貌和形象,就想着赶紧把这一头乱毛给收拾了。
“三剑客”很快就找到了一间“昌隆理发厅”,因为这家店门前装了大家之前见惯、这一路上却难得一见的“红蓝白”三色相间的旋转灯柱,美中不足的就是店门口上方挂的牌匾写得差强人意。店面内部干净整洁,墙壁上贴着妙龄女郎的发型招贴画,还有“携来什物,贵客自理”的告示,店老板梳着干脆利落的“立式板寸”,白衣黑裤,殷勤地迎上前来,张嘴却是一口江西话。
“江西老表真是名不虚传啊!”陈确铮感叹。
“哪儿的话,都是为了混口饭吃!军爷,这边坐!”
“我们是学生,不是军爷。我们路过贵阳,要去昆明读书的。”
“这样啊,看你们个个都一身军装,还长得这么精神,我还以为……你们哪位先来?”
胡承荫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店老板给他在脖颈上围上白布,只露出一颗头来。
“这位客人,您想理什么发式?”
“我现在头发也长了,你给我剪个分头吧。”
“我想问一下,理个发多少钱?”贺础安翻了翻钱包。
“两角五。”
“这么贵啊,我们仨都在你这儿理发,一人两角得了!”
“那不行啊,我也是一家老小,就靠我这把剪子活命呢!”
正在此时,有人推门而入,“三剑客”抬眼一看,来人却是周曦沐。
“周老师!”三人异口同声。
“你们都在这儿啊,我也正想着拾掇拾掇我这头冲冠怒发,还是要给昆明的人民留下点好印象对吧?这里理发怎么收费啊?”
“两角五一人。”
“不便宜啊!”
“我刚刚跟老板说了,让他便宜点,可他不肯啊!”
老板没有停下手上的活计,为难地笑了笑。
周曦沐把拇指和食指放在下巴上摩挲了一会儿,开了口。
“这样吧,老板,我看你门口那块招牌也很久了,我给你重写一块,你就免了我们三个的理发钱,怎么样?”
“这倒是巧了,我早就想换了,连木板都准备好了,就还没找人来写,你会写吗?”
“放心吧,老板,写不好不光给你剪头发的钱,连木板钱也赔给你!”
老板一看稳赚不亏,从后堂取来一块大木板和各色油漆。
“那就拜托先生啦!”
周曦沐跟老板确定了要写哪几个字,然后跟陈确铮、贺础安两人一起把木板和油漆搬到店外面去。周曦沐蹲在地上,粗略地在木板上比划了一下,草稿都不打,就用刷子在木板上写了起来,陈确铮和贺础安一边看一边发出赞叹声。胡承荫听到门外的声音,好想出去看,因为要理发无法回头急得火急火燎,老板也很好奇,时不时地往门外瞟。
老板颇为殷勤胡承荫理好发,老板在他头上抹了锃亮的头油,清理脖颈上的碎发,然后把白布解开,刚想出门,周曦沐就推门而入。
“老板,画好了,请验收!”
老板被眼前的招牌惊呆了,这可以说是整个贵阳最摩登时髦的一块招牌了,周曦沐本就十分擅长美术,他选用了十分摩登的美术字体,还把“理发厅”三个字改成了“美发厅”还在下面配上了英文字母,在招牌的右侧用油漆画了一个妙龄女郎,简单几笔就勾勒出被浓密的黑发遮住的半张脸,红唇夺目,十分显眼。
“这画得太好了!太感谢了!”
老板当下立刻就找人换下了旧招牌,把新招牌挂了上去,路上的行人都觉得新鲜,停下来指指点点。
老板悉心地给剩下的三人理了发,陈确铮是惯常的偏分,贺础安是文气十足的中分,周曦沐额头饱满周正,在老板的建议之下理了一个背头,加蜡之后看来气派十足,四人全部理好之后,老板把他们恭恭敬敬送出门去,还鞠了一躬。
出了理发店,周曦沐本想跟“三剑客”告别,可他们坚持一定要请他吃顿饭,作为理发的谢礼,周曦沐本就愿意与学生们玩闹在一起,也就随他们去了。在街上偶遇一个叫“如意居”的饭馆,招呼的跑堂听来像是河北人,卖的也都是北方菜,四人离开平津已近半年,便一致决定在这家吃,常常许久未能尝过的北方味道。
大家点了京酱肉丝、酱肘子、醋溜白菜等几个常吃的菜,在角落靠窗的一个方桌前落座。
“周老师,一直想与您好好喝一次酒,却没有机会,您能饮酒吧?”
周曦沐和陈确铮在彼此的眼神里都看到了北平那日惊险的逃往,眼神中都透露出重逢的喜悦之光。
“
没错,一壶浊酒喜相逢,我们是应该好好地喝一次。你们呢,都能饮酒吗?”周曦沐笑着问另外两人。
一提起喝酒,“三剑客”似是都想起了在长沙“甘长顺”面馆酒后吐真言的往事,互相看了看,心照不宣地笑了。
“看来是我多嘴了,看来你们早已‘把酒言欢’过了!”
跑堂小二上了两个菜刚要走,被陈确铮拦住。
“你们店里有茅台吗?”
“一看您就是有见识的,贵州的茅台酒最有名了,我们怎么会没有?”
“那就来一瓶吧!”
“您四位要成义、荣和、衡昌哪家烧房的啊?”小二殷勤问道。
陈确铮没有回跑堂的话,反而看向周曦沐。
“周老师,你来点吧!”
“那便选荣和烧房吧。”
跑堂走后,周曦沐解释道:
“早在民国四年(1915年),我国的茅台酒在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参展,并获得了国际金奖,那之后茅台酒便蜚声国际了。我早年在国外留学的时候跟我的导师一起喝过一次,打开酒瓶满屋子都是香气,喝下去口感淳厚绵软,我当时记得是荣和烧房的。”
饭菜做得不甚地道,这也是常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养一方菜系,换到了别的地方,总不如原来的正宗,好在有茅台酒。
“三剑客”都是第一次喝茅台,陈确铮喝完面色如常,贺础安双颊微微有些潮红,胡承荫却早已红了满脖子满脸。
“好辣,真的好辣,这酒给我喝糟蹋了,我一点儿也尝不出什么淳厚绵软,只觉得辣!”
周曦沐听了哈哈大笑,品了一口酒。
“距离上次喝茅台也过去好几年了,我倒觉得这酒比我之前喝的要好喝许多!你们俩觉得怎么样?”
“的确是好酒,外国人还是挺识货的。”陈确铮的评价又引来一阵笑声。
酒精打开了大家的话匣子,大家谈故乡、谈北平、谈长沙,言谈之间,弥合了师生之间的界限,一路走来,迷茫的心境日渐减少,他们都对昆明的新生活充满了期待。
贺础安唇边笑意渐显,他是喝得越多,人就越开心的类型,他拿起筷子敲着碗,开始吟诵苏东坡的《望江南·超然台作》,其他三人开始的时候也只是默默地听着,后来也跟随着他的吟咏大家也一起吟诵起来: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望,半壕纯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第七十三章 贵阳应该改名为贵阴了!
酒足饭饱之后,周曦沐要掏钱结账,被陈确铮拦住了,周曦沐也就没有再跟他争。四人走出饭店,“三剑客”跟周曦沐匆匆作别,三人开始在大街上闲逛,凉风一吹,酒也醒了不少。走了没多久,贺础安不知看到什么,急匆匆地向前跑去,另外两人定睛一看,相视而笑。
贺础安钻进了一家店面,招牌上写着“商务印书馆”。
贺础安生平最大的消遣就是逛书店,有时候一泡就是大半天,他并不找地方坐,只是笔挺地站在那里翻看着,每每看到精彩之处还会默默微笑点头。他是书店老板最欢迎的客人,因为他不但在店里待的时间长,走的时候永远都不会空手而归。
辗转到了临大之后,很快就到了南岳分校,根本没有书店可逛,每次到长沙的时候他都见缝插针地扎到书店里逛一会儿过过瘾。自从步行团上路以来,沿路上别说是书店,就是小书摊都很难见到,也难怪他此时会如此兴奋了。
贵阳到底是省会,这间商务印书馆地方不小,贺础安先是在店里四下走动,之后便到专卖文史书籍的书架前站定了,酒精的余威仍在,他的手微微颤抖,有许多他未曾见过的新书,他无比兴奋、如获至宝,很快就挑拣了厚厚的一摞,又觉得自己似乎是太贪心了,又自己喃喃自语地取舍:
“这本是新出的,昆明应该有,先不买了。这本已经出了好几年了,印数又少,我找了好久,没想到在这儿找到了!必须得买!”
陈确铮和胡承荫在书店里,一边随意翻着书,一边看着他百般纠结的样子,笑得不行。
“守好我们的荷包,否则马上它们都会空了。”
荷包自然是要空的,因为他们俩谁都看不得贺础安求书不得,委屈巴巴的样子。
结账的时候店老板乐开了花,从旁边拿出四本书放在贺础安的手里。
“一看你们就都是文化人,我店里新来了一套好书,郑振铎的《文史大纲》,从古到今,从西洋文学到东方文学全包了,只要13块,店里只剩下这一套了。”
贺础安把书拿在手上翻阅着,不时点头,过了一会儿把头抬起来,有用他颇具杀伤力的眼神看着另外两位。
“你别看我们,都给你掏空了!总要留点钱吃饭吧?”胡承荫用双臂在胸前比划了一个“x”。
谁知道,陈确铮直接掏了胡承荫的口袋,把里面唯一的五块钱掏了出来。
“老陈!这是我最后的五块钱!土匪还给我们送野鸡呢,我看你比土匪还狠!”
陈确铮根本不理他,掏出了自己仅剩的四块五角钱,跟之前的书款合在一起,放到老板面前。
“九块五,我们买了。”
“哎呀,这我们要亏本了啊,卖不了卖不了。”
“我们买了这么多,你就便宜一点啊!”
见老板还是一味地摇头,陈确铮拉下脸。
“既然如此,我们一本也不买了。”
说完,陈确铮就给胡承荫使了一个眼色,两人直接把贺础安架了起来,往店门口走去。
“别回头!”陈确铮低喊了一声。
就在他们摸上门把手的时候,身后传来了老板的声音。
“算啦,卖给你们啦!”老板投降了。
三人满载而归,老板把贺础安买的书用纸包起来,外面捆上了麻绳,贺础安放在手里提着,时间长了,脸胀得通红。
“贺老师,你可不要指望着我们帮你提哈!”
“不用!我自己提得动!”
回到大夏大学已经晚上五点了,贺础安一路提着重物到宿舍,顾不得疲乏,一本本悉心翻看,陈确铮洗了几件单衣,胡承荫躺在床上,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那是楚青恬送他的疟疾药,那似乎成为了他的护身符,时不时拿在手上把玩一番,在小心地放进怀中。
五点半放饭,大家吃过饭就跑去大夏大学的图书阅览室读书看报,一路上消息闭塞,也不知前线的情形如何,看到日前津浦沿线数战高捷,大家都十分雀跃。贺础安还查阅了很多跟贵州有关的资料,听同学们说,贵阳命名的由来有两个民间传说,一是贵阳终年多雨,阳光分外珍贵,因此命名为贵阳,还有一个说法是此地女多于男,因此命名为“贵阳”。然而贺础安看到报纸上最新统计的数据,全市人口共户,人,其中男子人,女子人。
“好家伙,贵阳的男子比女子多了一万多人,现在贵阳应该改名为‘贵阴’了。”胡承荫对重男轻女的论调向来颇不服气,听了贺础安的介绍,忿忿不平地评论道。
“重男轻女的思想是中国几千年来传承下来的,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全颠覆和改变的,但我们可以做出我们的努力,让我们的后代出生在男女平等的时代,所有的女子都可以拥有一份工作,自食其力,不需要仰赖和依靠男子,因为女子除了家庭和生育,更有实现自我的使命。”陈确铮难得说了这么多,当他说完的时候,胡承荫和贺础安都鼓起掌来。
“说得太好啦!”胡承荫拍了拍陈确铮的肩膀。
陈确铮的眼光中却有不可查觉的忧伤一闪而过,似乎想起了很久以前的的悲伤过往,但他很快就将自己抽离出来,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这一切都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在贵阳的几日,天天阴雨,时下时停,第一日是“图书馆一日游”,“三剑客”被贺础安拉着逛了西门外的新生活图书馆,虽然馆内的藏书并不多,但贺础安还是一头扎进书堆里,好在新生活图书馆紧挨着南明河,图书馆窗外就是河景,偷得浮生半日闲也是不错的。从馆里出来又被贺础安拉去南街,参观了省立图书馆,这个图书馆正在扩建,藏书四五万部,还有许多杂志报刊,胡承荫看到报刊上一篇报道,题目叫做“ourlittlevisitstonanking”(小游南京),里面得意洋洋地记载了1937年8月13日和15日轰炸南京的事情,还污蔑中国空军都是opiumsmoking(抽鸦片的),所以才会不堪一击,气得胡承荫险些把杂志撕掉,被陈确铮拦住
书越看越气,不看也罢,眼看着天光渐暗,陈确铮提议三人一起去吃晚饭。出了图书馆,外面飘起了雨,说大不大,却十分绵密,三人看到路边有一家饭店取名“华北饭店”,如此直白的店名,直接撞在三人的心上,看来是非进去不可了。陈确铮本来想着大家吃顿好的,缓解一下糟糕的情绪,然而这家店所有的菜品都没有“华北”味儿,价格还很高,每人花了五角钱,吃了一肚子气,悻悻然回到了大夏大学。
第二日“三剑客”直接弃了城区,直奔城外,他们从西门进城,再从东门出城,一路上全是泥水,十分湿滑,稍不留神就要摔倒,所以三人走得非常慢,沿着城外的公路一路走到了扶风山,逛了山顶的扶风寺,这里是宋朝贵州书院的原址,寺内保存有尹道真先生祠和王阳明先生祠。贺础安偶然在王阳明先生祠中王阳明先生的遗像左侧有一个日本人立的石碑,上面刻着一些诗文,表达对阳明之学的崇拜,碑文刻着日本东宫侍讲文学博士三岛毅的一首诗:
“忆昔阳明讲学堂,震天动地活机庄。
龙冈山上一轮月,仰见良知千古光。”
碑文的落款处写到此碑立于明治三十七年九月,也就是光绪三十年八月,即是一九零四年,已经有三十余年,上面已然布满了青苔。
因为扶风寺建在山顶,出寺举目四望,贵阳全城一览无余,贺础安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升起无限感慨:
“想当年日本只是区区一个蛮夷小国,对我们泱泱中华的文化曾如此虔诚地敬仰和憧憬,如今却侵略我们的国土,屠杀我们的百姓。那日本人的诗中说,王阳明的学说的光辉照耀千古,可是事实呢?不用‘千古’,才过去三十几年,日本就在我们的国土上制造了无数的人间惨剧。立这块碑的人不知道是否还在世,不知道他看到今天自己同胞的野蛮行径会作何感想?”
“现在我们的国家没有时间伤春悲秋,不论我们曾经拥有多么灿烂辉煌的过去,那都已经是过去了,我们所能做的就是让它变得强大起来,只有强大,才会不再被人欺辱、被人践踏。我们三个要一起努力!”
“努力!努力!”三人的手交叠在一起,年轻的誓言激起了回声,久久回荡在山谷间。
第七十四章 老陈,你还有这一手!
“三剑客”离开了扶风寺,向南走了二里地便到了东山,东山山顶有东山寺,树木掩映,东山的半山腰有一个“仙人洞”,在半山腰的石壁上。一路上三人大洞小洞看了无数,“仙人洞”平平无奇,更加没有仙人住在其中,但沿途的困难激起了“三剑客”的好胜心,三人沿着曲折陡峭的石阶爬了两百多阶,终于到了洞口,洞不大,有三个,洞内有仙人塑像,三人略略游览一番,便离开了。三人下山后沿着南明河向东南继续走五里地,一路虽然没有什么特别难忘的胜景,好在沿途山清水秀,风景宜人,行走在期间,滞闷的心境渐渐都被治愈了。
到了观音洞,从左侧一入口进入,洞口十分浅,晃了一圈便出来了,没走多远刚好碰到一个老僧人,他介绍说这个洞本来有五百里身,但不知道是什么年代山石突然崩裂,洞内被落石堵住,便无法深入了。出了观音洞之后,天上开始下起大雨,下山的路变得泥泞不堪,本就难走的路变得更加湿滑,沿路得拽着蒿草下行,胡承荫不慎把蒿草拽断,正要下坠的瞬间被陈确铮一把拽住,有惊无险。
回到大夏大学已经快五点了,“三剑客”全部变成了泥猴儿,身上几乎没有干净的地方了,赶紧换衣、擦身、洗衣,一通折腾,刚收拾干净,团部就来通知,说清华同学会贵阳分会六点在贵阳城内的省党部大礼堂召开欢迎会,欢迎所有临大的同学前去参加,陈确铮就拽着胡承荫和贺础安一起去,可他们因为白天太辛苦,都不想动弹。
“既然是欢迎会,那好吃好喝肯定少不了的,既然你们不去,那我只好独自去享受喽!”
陈确铮简简单单一句话,“三剑客”就齐齐整整地出发了。
到了大礼堂,果然如陈确铮所说,每人进门的时候就被发一个小袋子,上面写着“欢迎”二字,里面装着馒头两个、几块煮熟的牛肉,一只橘子,一包糖果,两枚熟鸡蛋,还有果干和松子各一包,席间还有茶水供应。
三人在礼堂的前排坐定,看到食品袋里面丰盛的内容,胡承荫笑嘻嘻地向陈确铮拱手。
“大哥,小弟以后就跟着大哥吃香的喝辣的了!”
陈确铮摆摆手,表情中不以为意和得意洋洋兼而有之,贺础安看了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次欢迎会的节目十分丰富,先是同学会主席讲话,他代表清华大学在贵州的三十多个校友表达了对临大师生的热烈欢迎,黄师岳团长也上台讲了话,感谢清华同学会的盛情款待。之后的余兴节目更加精彩,先是由牟光坦、刘兆吉演了一段街头活报剧《放下你的鞭子》的片段,《放下你的鞭子》跟《三江好》、《最后一计》是抗战期间最为广泛的街头剧,合称为“好一记鞭子”,其中属《放下你的鞭子》最为深入人心,“三剑客”以前在长沙街头也看到有人演过,可当两个演员走上台的时候,扮演老父亲的演员“三剑客”并不太熟悉,可看到扮演女儿的演员时,胡承荫惊得叫了起来。
“你看那个扮演卖艺女香姐的是谁?”
可能是因为步行团没有女生,所以香姐的角色只能由男学生反串,但他们都没想到那个一心吟诗的牟光坦居然愿意自我牺牲,牟光坦虽然个头不高,但身体颇为结实,难得他能把壮硕的身体塞进狭小的碎花袄中,头顶的假发看来也十分劣质和廉价,露出剃着青岔的鬓角,因为造型的反差,台下很多同学起初爆笑出声,可牟光坦丝毫未受影响,渐渐地大家都不笑了,反而沉浸在剧情之中,当大家看到牟光坦扮演的香姐被鞭子抽打后发出血泪的控诉时,大家都感动了,随即发出群情激愤的喊声,礼堂的氛围被带到顶点,当他们鞠躬下台的时候,台下爆发出经久不息的掌声。
接下来上台的是贵阳医学院教授朱懋根,他表演的是小提琴独奏,演奏了一曲由李四光作曲的《行路难》,曲调时而哀伤,时而轻快,十分动听。随后卫生人员业余服务团表演了小合唱,胡承荫和贺础安好久没看到文艺表演了,正看得津津有味,突然发现身边的陈确铮不见了,紧接着就听到报幕员走上前来,说道:
“下一个节目是,由长沙临时大学哲学系二年级的陈确铮同学给我们带来的口技表演!”
口技大家都听说过,但谁也没有真正看过,听到有人表演口技,大家热情的掌声瞬间淹没了礼堂,只见陈确铮从容走向台中央,站在话筒后面,用双手调整了一下话筒的位置,然后把一只手掩在嘴边,配合口腔发声,紧接着就传出了火车进站的声音,蒸汽火车喷气的轰鸣声惟妙惟肖,台下的许多同学忍不住四下张望,很快,轮船的汽笛声突然响起,之后突然响起婴孩的哭声,还有啧啧的吸乳声,再后来是一系列动物的叫声,小狗打架、小猫捕鼠、屠夫杀猪,都模仿得惟妙惟肖,最后还表演了打开汽水瓶盖子之后发出的“嘶嘶声”,然后
他仰头比出想要喝水的形状,让后假装呛到,咳嗽了半天,把手中的“空气水瓶”丢到地上,又用嘴巴发出了瓶子落地的乒乓声,逗得台下哈哈大笑,陈确铮就在一片笑声和掌声中鞠躬下台了。
“可以啊老陈,你还有这一手!怎么从来没跟我们说过啊?”陈确铮刚坐到座位上,就遭到了胡承荫的追问。
“我不但会这一手,还会许多手,你以后再对我好点儿,我会考虑再多露几手的。”
“你看你这个欠揍的样子,夸你两句你就不知道姓啥了。”
“我姓陈。”
两人正在斗嘴,报幕员上台报幕,说下一个节目就是欢迎会的最后一个节目,是由以为清华的老校友胡安陶先生的独唱《thstroseofsummer(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他五十有余,曾在美国波士顿研究音乐,他上台的步伐稳健,在舞台中央站定,十分绅士地行礼,当他的嗓音在礼堂里响起,大家都被震慑住了,没想到他的声音极其清越洪亮,完全不似年过半百的人的唱腔,这首歌是一首古老的爱尔兰民歌,它本是女高音歌唱家的保留曲目,胡先生唱来却游刃有余,极富感染力,歌词细腻哀伤,曲调宛转悠扬,作为结束曲再合适不过了。
''tisthstroseofsummer,leftbloomingalone
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还在孤独的开放,
allherlovelypanionsarefadedandgone.
所有她可爱的侣伴都已凋谢死亡。
noflowerofherkindred,norosebudisnigh
再也没有一朵鲜花陪伴在她的身旁,
toreflectbackherblushesandgivesighforsigh.
映照她绯红的脸庞,和她一同叹息悲伤。
i''llnotleavethee,thouloneone!topineonthestem
我不愿看你继续痛苦孤独地留在枝头上,
sincethelovelyaresleeping,gosleepthouwiththem
愿你能跟随你的同伴一起安然长眠。
''thuskindlyiscatterthyleaveso''erthebed
我把你那芬芳花瓣轻轻散布在花坛,
wherethymatesofthegardenliescentlessanddead.
让你和亲爱的同伴在那黄土中埋葬。
sosoonmayifollow,whenfriendshipsdecay
当那爱人金色指环失去宝石的光芒,
andfromlove''sshiningcirclethegemsdropaway
当那珍贵友情枯萎我也愿和你同往。
whentrueheartsliewither''dandfondonesareflown
当那忠实的心儿憔悴,当那亲爱的人儿死亡,
oh!whowouldinhabitthisbleakworldalone
谁还愿孤独地生存在这凄凉的世界上。
第七十五章 在这个世上,没有真正的出尘之人
欢迎会结束后,大家带着意犹未尽的心情返回学校,刚到宿舍就接到团部通知,明早八时启程,在贵阳住了几日,许多人的个人物品四处散落,大家都手忙脚乱地收拾行装,折腾到很久才睡。
六点起床号吹响时,窗外的雨声预示着一天的行军又将是苦差事。大家稀稀拉拉地撑着样式统一的油布伞,一路蹚水前行,胡承荫脚上的胶鞋刚穿了半个多月,没想到鞋底磨了一个洞,天晴的时候不觉得,雨天的时候泥水从小洞流进鞋里,不到一会儿就灌满了,每次脚踩在地上的时候,都会有水从脚面上被挤出来,双脚又湿又重,难受得很,之前买的草鞋都穿烂了,胡承荫十分后悔没在贵阳多买几双草鞋,陈确铮和贺础安也都刚刚换了新草鞋,并没有多余的。
一路西进,不久便看到位于城西北郊的郁郁苍苍的黔灵山,距离贵阳仅二三里地,“三剑客”没有去黔灵山,可是牟光坦的、刘兆吉一行四五人去了,据他们说,贵州省的山大多树木稀少,然而黔灵山上却树木高大茂盛,山间还有流水淙淙,颇有“山清水秀”之感,“三剑客”大呼可惜,未能去看。
西行的公路是在旧有的驿道上修筑的,途径马王庙的时候看到很多老乡都害了眼病,有的同学说是不注意卫生所导致,贺础安却不以为然。
“你们记不记得,这一路上我们看到过很多农家,家里都有一个一直燃烧的火盆,我们现在都穿单衣了,他们的火盆还不熄灭,因为贵州煤多,他们烧煤不花钱,人整天围着火盆,双眼一直忍受着烟雾的刺激,肯定是会造成视力下降的。”
步行团继续步行十六公里到狗场大休息,之后过高芝塘,距离贵阳不到二十公里,午后雨势减缓,天色转晴,一路走来,大家明显感到贵阳以西地势平缓,公路平直易行,即便有起伏也仅是坡度不大的丘陵,跟丛山峻岭的黔东相比,黔西的视野真是开阔了不少。
步行团沿着公路一路走,在公路的南面有一座山,有当地人介绍此山名叫“东山”,山上树木苍翠,但大家最兴奋的是山下有纵横交错的小溪流淌,溪水十分清澈,经过一路的雨中行路,大家的膝盖以下全是污泥,鞋子更像是从沼泽里面捞出来的一样,灌满了泥浆,大家都各自拣了溪边的石头坐下,干脆把鞋子浸在溪水中清洗。
胡承荫一手抓着一只鞋在水中漂洗,布鞋兜了满满的水,很有分量,拎起来的时候手一滑,一只鞋便落入水中,顺水漂去了,胡承荫正在愣神,只见一个人影在自己的眼前闪过,胡承荫看着身高腿长的陈确铮三步并作两步踏入溪水之中,如同在水中捕鱼的水鸟一般迅速地抓起了鞋子,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陈确铮把鞋子举起来,许多同学都鼓起掌来,胡承荫也竖起了大拇指。
下午四点的时候到了清镇,一进城街道上就有大烟的臭味阵阵袭来,大家纷纷掩住口鼻快步前行,走不了几步就能看到公开经营的鸦片馆,可再走没几步竟然是一间“戒烟所”,鸦片馆和戒烟所对门开,实在是不知道让人说什么好。事物官提前联系当地政府,大家住进了县立中心小学,大家在学校里没碰到教员,却在大礼堂上看到一则写在黑板上的告示:
“查上课时间表照日课表之规定,俾上下教室只需竟然,而收教育之宏效。乃近日有少数学生,不守规则,闻摇上课铃后尚徘徊在教室外,是此情形,影响各生毕业至大,亟应严禁以宝时光而维血液,切切特牌。”
“看来贪玩从古自今都是孩童的天性,上课铃响了不回教室就专门发布一则公告,这学校也是很严格了,我小时候就常常从课堂上溜出去玩儿呢!”
“这学校没有把‘少数学生’的名字写在公告栏上示众,已经很温柔了,狐狸,你小时候没少被老师点名批评吧?”陈确铮边说边打地铺,因为没有稻草,地面十分潮湿,只好把油布垫在最下面,上面铺上黑色的棉大衣。
“怎么可能?我嘴这么甜,肯定是所有老师的心头好啊!”胡承荫说完也把自己的棉大衣铺在陈确铮和贺础安中间,在两人不大的缝隙中躺了下去。
“这么大地方你怎么偏往这儿挤啊?”贺础安要把大衣拿起来重新铺,被胡承荫一把扯住。
“这地方又潮又冷,挤着多暖和!别折腾,挤挤,挤挤!”
左右两边的俩人架不住他耍赖,均采用了背对着胡承荫的姿势,他毫不在意,美滋滋地闭上了眼睛。
自1918年以来,中国一直采取五个时区的划分,从东到西分别是:长白时区、中原时区、陇蜀时区、回藏时区和昆仑时区,中原时区称为中原标准时间,长白时区比中原时区早半小时,陇蜀时区比中原时区晚一个小时。虽然湖南和贵州紧邻,然而湖南在时区划分上属于中原时区,而贵州则属于陇蜀时区,但步行团一路走来,一直采用的都是中原标准时间。早上八点十分发出发后,天虽然阴沉着脸,却没有下雨,对步行团的大家来说,已然是谢天谢地了。
一路经过后屋村,公路被一条小河拦腰切断,上修一座12孔的石桥,长大约六十米,水流湍急,但河上只有少数的几家水磨,水流并未被充分利用起来。再走不到十里,又路过一座桥,比之前那座桥要长一些,却只有九孔,名叫西城桥,周边风景很美,远山隐没在雾中,只露出一个个小小的山尖,十分可爱,闻一多先生拿出写生本,站在桥下写生,许多同学都在旁边看,闻一多的笔法看似洒脱随意,然而三下两下就勾勒出了风景的神韵,大家都十分叹服。步行团在鸭笼坝大休息,“三剑客”在一间茅屋顶的农家小店里打尖儿,二百钱一碗白米饭,茶和菜是免费的,豌豆叶苗和煮豆腐,虽然口味清淡,但经济实惠,三个人吃到撑也才花了不到一毛钱。
大休息之后,步行团没走多久,就又进了山地,不过山大都不高,不过二三百米,山上全是散落的石头,沿路有看到油菜、小麦等农作物,也有许多种罂粟的,禁烟之路任重而道远。路上遇到许多苗族少女从城里赶集回来,她们带着尖尖的深蓝色或深紫色的布帽子,有八九寸高,衣着跟之前碰到的苗女的着装也不尽相同,想来又是一个苗族的分支。
步行团走了四五公里,下午三点半到了宿营地平坝城,正是赶集拥挤热闹的时候,集市上看到很多苗家摊贩,大家正四下观望看的热闹,有农家商贩在街边卖玉米等农作物,卖玉米倒也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他们装玉米的袋子是用毛皮做成的,浓密的毛朝着外面,显然是从不知是什么动物身上剥下来的,再缝制成一个桶状。胡承荫还在感叹这么漂亮的皮毛为什么要用来装粮食,话说了一半竟然卡住了,赶紧把头低了下去,眼观鼻鼻观心地快步前进,贺础安和陈确铮也很快注意到异样,赶紧把眼光挪开去,原来有许多年长的苗家妇女的衣着十分“大胆”,坦胸露乳,行动之间更是“春光尽现”,然而当地人却完全习以为常、不以为意,想是当地的苗民尚未十分开化导致。当晚集市散去,平坝县城显得十分冷落,步行团住在治平小学,就在县政府旁边,里面相当宽敞,最让大家开心的是里面铺上了干净的稻草,睡前平坝县城的黄县长还专门过来问候大家,他长得十分年轻,一问才知道,他从中央政治学校毕业不久,到任仅仅六个月,刚刚三十岁,他穿着一身蓝色的制服,他身上毫无官僚气息,态度太过谦逊,以致于有些谦卑,以致于他过来问候大家的时候,每个人都认为他是学校的值班人员或是杂役,得知他是县长都大为惊讶,一听说他第二天要跟着大家一起上路,心里更是又钦佩又感激。那一夜,除了半夜下雨,几次被雷声惊醒,一夜大家睡得都很好。
离开平坝县城继续向西,又是难得的平地,黄县长竟然带着十个警察一路随行,大家都觉得温暖又安心。经过沙子哨后有走了十几公里,因为黄县长说附近有贵州名胜天台山,大家于是绕路离开公路又向南走了三公里,去游览天台山。山不大,山下峡谷已经被当地百姓辟为农田,种满了鸦片,经过鸦片田的时候,黄县长说平坝县已经遵照省府规定逐步禁绝鸦片山中最高处的山峰直直矗立,形如石柱。山中树木高大茂密、遮天蔽日,使得石阶上都长满了苔藓,走在其中便能感受舒服的凉意,微风吹过,更加惬意,山顶又是一座寺庙,名为五龙寺,寺院门口正上方写有“印宗禅林”四个大字,门两旁有一副对联,上书:
云从天出天然奇峰天生就,
月照台前台中胜景台上观。
寺中一个五十几岁的和尚热情地用开水招待了我们,黄县长介绍说五龙寺有很悠久的历史,而且山下就是原来的官道,相传吴三桂反清之后行军经过此地,曾经入寺休息,留下了自己的朝笏和一把佩剑,现在就在寺里,可以公开参观。大家觉得稀奇,都凑近了仔细地看了又看,物件都很久了,并看不出什么名堂。黄县长还跟大家说,传闻庙里还藏有吴三桂的帽子,胡承荫就真的跑过去问那僧人,僧人连连摇头说没有。
“不会是不让看吧?”胡承荫嘀咕道。
“倒也不至于,佩剑和朝笏都展出来了,不至于单单把帽子藏起来,而且我们也不必太过较真,毕竟已经二百多年了,这些东西很可能并不是真的,只是假托之物。”贺础安低声说。
“就是,我们爬到台顶看看去!”寺庙旁边有三十几级石阶,上面是一个宽阔的露台,陈确铮身手矫健,三步并作两步就跑了上去。到台顶才看到几件朴素的房屋,跟寺庙一个式样,只是简单了许多,这里是方丈和僧人的住所。
看到陈确铮就站在天台的边缘,胡承荫也跑了过去,一下子险些没刹住车,险些栽下去,被陈确铮一把拽住。胡承荫往下一看,忽然脚软得险些跪在地上,只见脚下就是垂直如斧削的峭壁,跌下去就是万丈深渊。好在胡承荫心大得很,后退了几步就一屁股坐下,欣赏起眼前的景色来。
“每天起床出门,举目四望,山下的一切事物都尽收眼底,伸出手似乎都能一把抓住云彩,住在这里,远离一切世间纷争,过得真是神仙般的日子了啊!”品味着一览众山小的愉悦。
“真难得你会说出如此出世的话来,不过你要想过这种日子倒也容易,你就地出家,我跟黄团长说一声,想来他是不会阻拦的。”陈确铮又忍不住逗他。
“算了算了,我心中有佛祖,不论我走到哪儿他老人家都会保佑我的!”
“正所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是也!”
“佛曰,看破不说破,你怎么不听佛祖的话呢?”
陈确铮笑了笑,接着他的笑容收敛了,缓缓开口。
“我们眼下之所以还能看到如此的美景,看到山下的美丽的田野、蜿蜒的公路、田野里劳作的人,耕地的牛,公路上飞驰的车,正是因为我们的将士还在前线拼杀,是因为我们的国还是我们的国,在这个世上,没有真正的出尘之人。”
听了陈确铮的话,胡承荫和贺础安都看向他,前一瞬间他们的心中还觉得自己跟天空中掠过的飞鸟一样自由,然而此刻他们却意识到,他们时刻都不能忘记他们费劲千辛万苦、千里跋涉的真正目的,他们的身上担负着复兴中国的伟大使命,每个人都不能推卸这个责任。
第七十六章 夜游安顺
步行团从天台山上下来,黄县长一路上一直跟大家热烈地交谈。黄县长十分健谈,给大家讲了不少贵州的风土人情,他说因为平坝县城共有十万八千人,苗族和夷族(今彝族)占十分之四。山地少,土地相对平坦,所以田地的面积大,所以贵州的县中,是一等一的富县,但平坝到现在也没有电灯,老百姓大多关门早睡,夜间照明只有一盏桐油灯。整个贵州只有贵阳有一家小规模电厂,而且是直流电,传输的电力仅有150千瓦,只能供给5000盏灯,而且电灯光线昏暗,还时常停电。而黔西大多为山地,土壤贫瘠,地质大多为石灰岩,许多地方寸草不生,耕地本来就少,还要跟鸦片烟抢地盘,老百姓染上烟瘾体质孱弱、不事生产,本来就地少,种地的人更少,老百姓就更加没饭吃,家里穷的配一点辣椒面和盐巴就是一顿饭了。贵州的水资源也非常匮乏,省内的河流本就不多,大都流经峡谷,滩多水急,易涨易退,不仅老百姓吃水是个问题,更加不利于航运,陆运更是艰难,全贵州没有一条铁路,近年来才修通连接四川、湖南长沙、广西桂林、云南昆明的四条公路,但是车辆短缺,主要的运输工具仍旧依靠驮马和人力,交通的闭塞带来了商品流通的困难,运输成本极高,所以许多地方仍旧保留着以物易物的古老传统,完全谈不上现代商业,即便贵州矿产丰富,因为开采难度大,也只能“捧着金饭碗要饭吃”。
大家纷纷感叹黄县长对贵州的各方面情况如数家珍,黄县长却表示贵州是他的家乡,他走出过贵州,看到过外面的世界,学了一肚子学问,就更想把自己的家乡建设好,好在现在政府下了禁烟的决心,一九三八年已是最后一年,相信明年可彻底禁绝。大家都十分钦佩,一起鼓起掌来,还把黄县长弄了个脸红。
黄县长一路陪伴大家走到天龙镇,送大家上了公路才跟步行团的师生们告别,他最后对同学们说:
“你们这些后生仔都是我们国家将来的栋梁,我看着你们,就觉得未来有无限希望,一定要好好读书,等战争胜利了,复兴中国就靠你们了!”
大家走到很远之后回头,发现他还站在原地向大家挥手,一直到看不到黄县长的身影了,大家才意识到,只知道他姓黄,全然不知道他的真名,想要问,也已经晚了。
沿着公路一路走来,路边大多是墙壁和房顶皆为灰白色石板垒成的房屋,远远望去,颇有西式洋房的味道,墙上大多留有炮孔,是用来抵御土匪的,同学们纷纷感叹,还好日本军队还没有打过来,要不然,周围树木和田地的衬托下,这灰白的房屋正是空袭和轰炸的好目标。步行团行军的沿途还时常听到鞭炮声,更是看到公路不远的山上有人在上坟,原来当日刚好是清明节,许多人家都来拜祭亲人。
晚上六点的时候,步行团到达了安顺县城。安顺成有八千户人家,东西南北两条大街,以鼓楼为中心,最热闹繁盛的地方就是此处了。初到安顺,同学们就被这里的繁荣景象震惊了,城内的石板路整整齐齐,大小店铺、饭馆酒楼均开张营业,沿街的店面招牌都鲜艳簇新,似乎刚刚用油漆粉刷过,门窗皆为一式的紫色,镶着黑边,虽然贵阳才是贵州的省府,但安顺县城的整洁、喧闹和繁华较之贵阳更甚。大街上人流熙来攘往,绝不是只要非赶集日就关门闭户的凄凉景象,“三剑客”赶紧在杂货店给自己买了几双草鞋,以备不时之需。
“贵州的草鞋真是好,不仅比湖南的草鞋结实,还便宜,在湖南买一双草鞋,够在这儿买三双的了!”胡承荫直接穿一双在脚上,换下了那双鞋底破洞的布鞋,他的手法已经十分熟练,穿鞋、绑鞋带一气呵成。
“是啊,在湖南买的草鞋一下雨走几步就散了架了,贵州的草鞋能穿好几天!”贺础安胡承荫扯了扯草绳,验证结实的程度,挑了三双。
“你们看那边儿有个顶大的茶楼,看那汽灯,通亮!等我们到宿营地把行李放下就出来逛吧!”陈确铮已经跃跃欲试。
眼看着同学们都超过了自己,“三剑客”成了步行团的尾巴,一路跟着走到了当晚的宿营地——孔庙。沿途同学们住过不少寺庙,但如此气派恢弘的庙宇倒是前所未见,此处的孔庙院落十分宽敞,全部用方石铺就,大成殿高大宏伟,正厅门前有四根花岗岩石柱,柱基刻着两个狮子,柱身上雕刻两条盘龙,龙爪脚踏云彩,神情威严,同学们绕着看了很久。据庙内僧人介绍,这石柱是仿照曲阜的孔庙雕刻而成。殿后栽有两棵桂花古树,大家都啧啧称奇,感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高大的桂花树,僧人介绍这两株古树已经有四五百年的历史,每年开花的时候香飘数里,只可惜现在不是花期。僧人还给大家介绍说,安顺的孔庙之所以保存如此完好,是因为安顺县政府派专人定期对孔庙进行打扫和修整,在如此战乱年代,实属难得。
在孔庙放下行李之后,“三剑客”就出来逛了,他们来到之前经过的茶楼喝茶听曲儿。八点一过,茶馆里人声鼎沸,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那么多闲人,台上有人唱戏,邻座的本地人见他们是外地来的,热心地介绍,这叫“安顺地戏”,也叫“跳脚戏”,果然“戏如其名”,跟京戏的演员勾脸不同,台上所有的演员都用黑布包头,上面带着木刻的面具,他们背后也大都有四面彩旗,类似京戏的“靠旗”,他们的服装桃红柳绿,较之京戏色彩更加鲜艳,演员在舞台上旋转、跳跃、对打,美其名曰“跳神”,但最特别的是演员是边唱边跳,他们的嗓音粗犷豪迈、苍凉幽远,虽然听不懂所唱的内容,但配合着舞蹈和鼓点,有雄壮悲凉之意,“三剑客”听到入了迷。
“我小时候看了好多学京戏的孩子一边哭一边练功,都是为了将来成名成角儿,扬名立万,可这演员的脸都叫黑布蒙住了,唱得再好,跳得再好,也不知道谁是谁啊!”胡承荫喝了一口茶,感慨道。
“可能他们除了唱戏,本就有别的营生,所以并不在乎成名成角儿。”陈确铮提起茶壶,给三人的茶杯续满。
从茶馆出来,三人在安顺的街头闲晃,不经意逛到一间四壁满是面具的小店门口,这些面具跟他们在茶楼里看到的面具一模一样,地上也堆了一些显然刚刚上好色等待晾干的面具。一位五六十岁的男子坐在店里,手中正在雕刻着一个没有上色的原木面具,看到他们,并不殷勤招待,依旧忙着手里的活计。
“你们看,墙上挂着的那三个是不是刘关张?”胡承荫指着红白黑三个并排的木雕,红脸木雕丹凤眼,双目微眯,剑眉直插入鬓角,显然是关羽无疑,黑脸木雕红眉怒目,必然是张飞了,白脸木雕跟京戏中老成持重的老生扮相不同,菱形眉搭配圆瞪眼,两颊上还有两坨腮红,看来憨态可掬、十分可爱。
“看着应该是。”贺础安仔细观察了一番,点了点头。
“我们把它买下来吧,一人一个,怎么样?”胡承荫提议道。
陈确铮没有回答,直接跟那店里老者用贵州话说起话来,老者先是摆了摆手,不知道陈确铮说了什么,老者点了点头,把那三个面具从墙上摘下来,陈确铮刚要付钱,贺础安指着墙上另一块面具,说道:
“陈老,你能帮我问问老板,这个面具是穆桂英吗?”
那面具头戴凤冠,柳叶弯眉,丹凤眼,眉眼含笑,两颊飞红,陈确铮跟老板说了几句,老板点了点头,把穆桂英的面具也从墙上取下,陈确铮给了老板两块钱,老板喜笑颜开,又跟陈确铮比比划划地说了好多。
“老陈,他说了什么啊?”
“他说他这里的脸子之所以可以卖给我们,是因为没有经过“开光”。新雕的脸子被戏班子买走后,在上台之前都要经过“开光”,把脸子摆在神龛上,杀一只大公鸡,以鸡血点在脸子上,同时念动开光的词句,脸子就活了,开光后的脸子必须尽心尽力地妥善保管才行,否则就是对脸子上所雕刻的人的大不敬。”
“你什么时候偷学的安顺方言啊?”
“我不会安顺方言,我讲的是西南官话,湖南、贵州、云南这边的老百姓大都听得懂。这个面具我们就按照年龄大小分吧,我拿刘备,狐狸拿关羽,贺老师就拿张飞吧!贺老师,这个穆桂英你也保管好了,梁绪衡一定喜欢。”
贺础安的脸马上红了,赶紧把面具放进包里。
“你怎么知道——这不过是我报答她帮我带书的谢礼罢了!”
“什么叫此地无银,什么叫欲盖弥彰,什么叫掩耳盗铃,今儿我算是瞧见了。”胡承荫火上浇油,不过看贺础安脸红得跟什么一样,也就转换了话题:
“陈老,你真的是跟变色龙一样,到哪儿都能融入得进去啊!跟你你这粘了毛比猴儿还精的主儿一起混,哪天你把我卖了我可能还帮你数钱呢!”
“放心吧,到时候一定把你卖个好价钱!”
第七十七章 为死者歌舞
出了茶楼,“三剑客”一路在街上闲晃,居然在街头看到一间电影院,说是电影院,却是由湖广会馆改造成的,用自己的小马达发电,店门口的招牌写着“今日放映国片荒江女侠”,本来三人准备想看一场久违的电影,一见这电影都是快十年前的老片了,还是打消了念头打道回府了。
雨下一夜,清早放晴,团部提早通知大家步行团在安顺休整一日,“三剑客”吃过早饭之后例行洗衣,晾晒好之后就出发游览华严洞,出安顺县城的南门,沿路皆为平原,鸦片有的一尺高,比其他地方的都更为高大茁壮,有的新苗刚刚出土,很像莴苣。经人介绍,安顺县城是一个很大的鸦片市场,在整个贵州省,黔西也是目前鸦片种植最多的地区,虽然安顺的老百姓大多不吸鸦片,但安顺的收入主要依赖鸦片,希望能像县政府计划的那样,真的做到一年禁绝。
“三剑客”走了四五里,来到了华严洞的洞口,洞口又高又宽,刻着“天地妙蕴”四个大字,洞内十分宽大,从洞顶有许多钟乳石悬垂下来。洞中原来有一条小河,可是已经干涸了,但因为河水冲刷,洞底十分平坦,洞内竟设有茶座十余张,已又其他早来的步行团的同学在悠然品茗了,大家打过招呼,“三剑客”也拣了位子坐下,不知道是不是更加洞内凉爽的惬意衬托了茶水的清香,他们都觉得此处的茶跟别处不同,端茶的伙计引领他们来到洞中一处,只见洞顶的石缝中有山泉下滴,他们把此水留存起来,用来煮茶,茶水苦中更有回甘。“三剑客”品过茶便往更深处走去,还未走多远,伙计便提醒他们,洞深且曲折很多,很容易迷路,建议他们不要前行,可“三剑客”怎么肯听他的话,自是点起蜡烛,继续前行。
洞内果然十分曲折,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走了一会儿竟然出现了三个岔路,三人一起沿着中间最大的岔路前行,因为洞中黑暗看不清脚下,走在最前面的胡承荫居然一脚踏空,从路面的一个陷孔中坠落下去,他的惊叫在洞中引发无数回声,没过一会儿,胡承荫的叫声停了。
“狐狸,你还好吗?赶紧应一声!”
沉默的每一秒都显得十分漫长,不知等了多久,下面传来胡承荫的声音。
“我没事儿,刚才估计是一下子摔晕了,问题是我不知道怎么上来,这儿就跟个大滑梯似的,太陡了,我试了几次,都爬不上去!”
“那我们也跳下来吧!”陈确铮大声喊道。
“不行,太危险了,你们出去搬救兵吧!”
“不行,我们进来太远了,再出去很容易迷路,现在我们三人绝对不能分开,你走远一点儿,我们俩下来了!”
陈确铮和贺础安也先后跳了下去,好在落差并不大,而且两人有了心理准备,并没有感受到太大冲击。三人舒展一下筋骨,用蜡烛照亮四周,发现这里别有洞天,而且前方也有一条很宽的道路,便向前走去。
没想到走着走着,前方便亮了起来,未出洞口,三人就听到不远处传来的歌声,多人齐唱,还有丝竹伴奏,颇有气势,再走一段,豁然开朗,宽大的洞口就在眼前了。三人出洞之后循声而去,只见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一群苗民在载歌载舞,似乎在举办什么盛会。三人壮着胆子凑近了看,只见苗民大概有近百人,十几个青年男子有的吹笙,有的吹喇叭,有的击鼓,声音铿锵激昂,另有十四名少女,七人一队,一队伴随着曲声合唱,一队手拉着手应和着鼓点轻轻踏步,少女的装束是“三剑客”此前没有见过的,她们都头缠白布,披散着头发,身穿一身黑衣黑裙,完全不似之前“锦衣华服、环佩叮当”的华丽。
“他们这是在干嘛啊?怎么感觉气氛有点不太对啊?”胡承荫把自己藏在树枝后面小声说。
其他两人还没来得及回答,只见一位老者端着一碗酒来到了他们身边,吓了他们一跳。陈确铮先跟老者行了个礼,老者立马回礼,态度恭敬,两人说了一会儿话,老者伸出手,引他们到近前观礼,凑近了“三剑客”才知道,之前他们为什么会觉得氛围会如此不同,因为他们看到了地上挖了一个很大的土坑,里面摆放了一副棺材,他们且歌且舞,正在纪念一位族人的离去,此处正在举行一个苗民的葬礼。
在老者的授意下,三个少女给“三剑客”端来三碗米酒,三人一饮而尽,老者便请三人一起观礼。只见少女一曲终了,便把手中的苞谷向棺材上撒去,苞谷粒洒在木板上发出“笃笃”的敲击声,之前跳舞的少女开始唱歌,唱歌的少女开始跳舞,如此轮替。整个葬礼的氛围十分肃穆却“哀而不伤”,葬礼结束后,“三剑客”跟老者和众人鞠躬告别。
回城的路上,陈确铮告诉三人,老者看到三人穿着黄军装,以为三人是“军爷”,所以分外恭敬,但陈确铮也无意跟老者解释,毕竟这也不重要。他们无意间撞上的是一个苗寨长辈的葬礼,死者在寨中的地位很高。
“我有时候就觉得,我们汉族向来自诩为先进、开化的民族,在生死观上还不如他们眼中的蛮夷先进。婚丧嫁娶极尽繁复之能事,耗尽金银,尽讲一些无用的排场,逝者已逝,又有什么用?我今天看苗民的葬礼,生者不为死者哀哭,而为死者歌舞,真是太洒脱了。”已到下午,太阳的威力逐渐强大起来,胡承荫撸起了军装的袖子。
“这不禁让我想起,陪伴庄子多年的妻子逝去了,庄子没有哭嚎,而是盘坐在地上,‘鼓盆而歌’,惠子前去探望,责怪他发妻为他生儿育女、日夜操劳,不伤心哭泣也就罢了,竟然敲着瓦缶唱起歌来,实在是太过分了。庄子却说人的生死就跟春夏秋冬的更替一样,是自然而然的。国人但凡念过一点书,都知道这个典故,但真的面临至亲离世,又有几人真的能有如此境界呢?”贺础安扯了一根路边的杂草,一边走一边把玩着。
“正是因为如此,庄子才只有一个啊!我们如果今天不在洞中迷路,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有机会参加苗家的葬礼吧?我们做不做得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一路走来,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人,在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活着,看待事物绝对不止有一种方式,认识这个世界的多样性,从而拓展我们自身的可能性,这可能就是‘行万里路’的意义啊!”
陈确铮说完,指着不远处安顺城的城门说:“我们到了!”
回到孔庙已经下午两点多了,“三剑客”正好赶上了团部安排的活动:去安顺的中小学校参观,贺础安兴致盎然,陈确铮和胡承荫也就跟着一起去了,去的一共有三四十个同学,一路上由安顺县督学引导介绍,据他说,安顺有一间省立图书馆,一所省立初中,一所县立女中,一所私立女中,全县有小学四十所,其中两级小学十余所,短期小学二十余所,城内有男子小学三个,女子小学两所,如此的教育资源,在整个贵州省可看成“佼佼者”了。
大家先是去了县立女子初级中学,房舍不多,一共只有3个班,150人,参观时她们正在上课,身穿蓝色长衫的制服,秩序井然,据校长说,学校十分困难,全校每年的经费只有6200元,校长的工资只有48元,还要打九折,至于教员的工资,差不多是时薪五角钱。接着督学带领大家参观了省立图书馆,贺础安满怀希望,却发现这里的图书和杂志数量很少,报刊也较为过时。一行人来到第二女子小学,学生612人,听校长说第一女子小学的学生也有600人以上,贺础安得知如此多的女子得到受教育的机会,心中觉得十分欣慰。
最后大家来到安顺唯一的省立中学——安顺初中,1914年刚成立的时候只是县立初中,1936年刚刚改为省立,全校有320名学生,一年级三班,二年级二班,三年级一班,学生的年龄跨度极大,从13岁到24岁不等,学校每月的经费只有1540元,而且学生家里都很穷,常常收不上学费,也只是在勉力维持。让大家意外的是,在安顺中学的教员中,居然有一位是北大的校友,他看到步行团的大家来参观觉得十分感动,贺础安给他讲了北大近年来的情况,他也颇感唏嘘,期待着战争早日结束,能早日复校。
结束参观之后回到孔庙,刚好是五点半的放饭时间,大家集中在大成殿的正厅吃饭,徐行敏医官和两个助手在吃饭之前给大家发放金鸡纳霜(学名奎宁)3粒预防疟疾,许多同学都直接就着菜汤把药服下去,贺础安却指了指坐在角落的刘兆吉。
“不知道你们注意到没有,徐医官过几天就会发一次奎宁丸,但我从来没看刘兆吉吃过。”
“我也注意到了,是不是想留着卖钱?毕竟这药是进口的,价格很昂贵。”胡承荫猜测。
“我看不像,他应该是有别的用途。”陈确铮摇了摇头。
第七十八章 滇黔锁钥
夜雨下了一夜,早上醒来,小雨淅淅沥沥下了一阵后停了,天色却仍旧阴沉沉的,照例八点集合出发,安顺县政府派了十名保安队成员沿途护送,沿路大多坦途,即便有山,坡度也不高。虽然只有四月初,但天气已经十分热了,大家都走得直冒汗。沿路看到的罂粟苗已经高达四五尺,快有一人高,花朵十分耀眼夺目,有红蓝紫白多色,交错地开放,每朵罂粟花的中心都有一颗核桃大小的果实,呈灰绿色,胡承荫好奇心强,于是观察得非常仔细。
“你们快来看,这每个绿果子上面都被刀割开过,里面还冒白汁儿呢!”
胡承荫想采一个下来研究研究,池撷清突然冒出来,将他一把拍开,池撷清一脸严肃地解释道:
“这就是罂粟汁,这些伤口都是烟农一大清早过来割的,这一步叫‘割浆’,中午的时候就过来把这些白色的汁液采回去,这叫‘收浆’,再把这汁液长期暴露在空气中,因为空气有氧化作用,汁液就会收干凝结,形成褐色或黑色的硬块,这就是生鸦片,生鸦片经过烧煮和发酵之后就变成了熟鸦片,之后被商人收购,或可制成鸦片丸吞食,或是用烟枪点燃吸食。一旦染上鸦片烟瘾,终生难以戒断,你看这花生得美,实则可怕得很!”
周曦沐路过听到他们的交谈就一直在点头,他把手放在池撷清的肩膀上按了按。
“这位同学说的没错,就是眼前这五彩斑斓的花害了中国老百姓一百多年,一直以来,滇、黔、蜀三地以产烟着名,这其中最有名的要数云南的云土,而产量则以贵州为最多。你看着漫山遍野的罂粟花,是老百姓想种吗?并不是,政府越是禁烟,烟土的价格就越高,地方军阀为了暴力逼迫农民种鸦片,收取高额烟税充作军费,这鸦片只要不禁绝,中国老百姓的苦难就没有头,所以这罂粟再好看也绝对不能碰。”
“请老师放心,我绝对不碰!绝对不碰!”
步行团一口气走了十几公里,在大山哨大休息,下午三点到了镇宁县城,宿营在城区女子中学,离镇宁县政府很近。因为到得早,厨工破例提早放饭,“三剑客”吃完晚饭才五点钟,太阳依然在天空高悬,“三剑客”便跟着十几个同学一起带着手电筒、红烛和马灯从东门出城,去看近郊名胜火牛洞。此洞洞口经常有放牛的伙伴在此避雨,因此最初叫“伙牛洞”,后改成“火牛洞”(因1975年在洞内挖出牛骨化石,今改称‘犀牛洞’)。
因为一路上“三剑客”见洞必游,自以为见惯了世面,对“火牛洞”并无太高期待,然而进洞之后才发现这里是一个“钟乳石的宝库”,大家纷纷啧啧称叹。成千上万的钟乳石从上方垂下,与之对应的是地上整整齐齐排列着的竹笋,与此洞相比,牟珠洞完全是“小巫见大巫”了!洞内十分开阔,宛如清华园的大礼堂,地面被冲刷成高低错落的平台,宛如“台阶”,沿着“台阶”向上,大家突然发现在高处有一块巨大的钟乳石,赫然是佛祖的形状,钟乳石多年沉积成如此奇观,不得不说是巧夺天工。因为太过神似,胡承荫甚至忍不住双手合十,鞠躬拜了拜。
在灯光的映照下,石笋和钟乳石的形状影影瞳瞳地反射在岩壁上,产生了奇妙的变形,洞内越走越开口,人显得越发渺小起来。因洞内十分空旷,大家说话都有回响,胡承荫大喊一声,数秒之后仍旧还可听见,胡承荫忍不住唱起歌来,他唱的是那首“气势汹汹”的《大刀进行曲》: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全国武装的弟兄们,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前面有东北的义勇军,
后面有全国的老百姓,
咱们军民团结勇敢前进,
看准那敌人,
把他消灭,把他消灭!
冲啊!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杀!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因为歌曲太有感染力,从开始的胡承荫一人独唱变成了“三剑客”的齐唱,再后来变成所有同学的大合唱,再搭配上洞中此起彼伏的回声,竟然产生出一种百人大合唱的错觉来。大家一边唱还一边配合着歌词挥动着双臂,大声唱完之后都有一种畅快淋漓的感觉。
因为洞中十分黑暗,而且洞中有很多岔路,十分容易迷路,走着走着大家就分散了,因为“三剑客”一路见洞就进,再加上火牛洞实在是美轮美奂,他们并不急着出洞,反而在各个岔路之间兴味盎然地探索,三人借着马提灯和电筒的光亮尽情着欣赏大自然巧夺天工的杰作,在洞中流连忘返了一两个钟头,才终于出了洞。
走到洞口一看,天已然黑了,太阳失去了踪影,一轮新月高悬,天上点点繁星,地上阵阵虫鸣,更衬托出夜的静谧。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此情此景,虽没有下雨,也没有稻香,但贺础安莫名觉得辛弃疾的《西江月》跟眼下的风景特别贴合,不自觉便吟诵起来。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头忽见。”再次变成“三剑客”的齐声朗诵,最后一次诵完,三人看了看彼此,哈哈大笑起来。
休整一夜之后,大家都劲头十足地迎接新一天的到来,每个人都十分兴奋,因为他们绕路去游览最有名的黄果树大瀑布。步行团一路沿着公路向瀑布方向行进,越靠近瀑布,公路的坡度越大,走起来越是费力,离开公路开始走旧时的古驿道,好在瀑布的水声越来越响,大家都振作精神,越走越快。
走到坡顶,举目四望,西面是气势雄浑的关索岭,东面就是传说中的世界第三、亚洲第一的黄果树瀑布了。远望黄果树瀑布,其壮观雄伟难以用语言来形容。黄果树瀑布宽约一二百米,高三十四米,响声震耳欲聋,大家都失了言语,专心致志地欣赏眼前的美景。大家一边欣赏一边向瀑布的方向走去,大约走了一公里左右,又发现一道更大的瀑布急冲而下,对面还有一座凉亭,上书“观瀑亭”三字,“三剑客”来到亭中观瀑,急流宛如白练直冲而下,狠狠砸入潭中,因为之前都忙着赶路,“三剑客”早已走得汗流浃背,此时瀑布溅起的水花扑向他们的脸上、身上,顿觉一阵凉爽。胡承荫似是有了新发现,指着柱子道:
“你们来看,这柱子上还有很多人提的诗呢!不过尽是些‘到此一游’的字样,倒是有一首‘七绝’可以读读看:珍珠帘箔玉屏风,多少游人赞不同。总为天孙相思苦,故教银汉下瑶空。”
“第一句把瀑布比作珠帘和玉屏风,倒不如末一句比作从空中坠落的银河来的好。”贺础安略作点评。
“这么雄壮的瀑布,除了我们却几乎没有什么游客,可见贵州跟外界是多么隔绝和闭塞,我们来得不是时候,若是夏季涨水的时候过来,瀑布应该更加壮观。”
步行团的大家都流连在观瀑亭旁不肯离开,黄团长派人“三催四请”方才继续沿着来时的老路折返,途径一岭名曰“鸡公背”,继续走不了多远便到了公路上,继续走至?陵桥,灞陵桥上有十几个卖甘蔗的苗家女子,正愁午后没有生意,被太阳晒得蔫头耷脑,没想到步行团的大家见到他们宛如饿虎扑食一般,苗女顿时坐地起价,虽然卖的贵,要一角钱一根,仍旧被抢购一空。在桥上仰望关索岭,跟在坡头观望的感受迥然不同,峻拔非常。大家坐在桥边一边啃甘蔗,一边看着高耸入云的关索岭,不时把甘蔗渣吐到桥下顺水流走,有一种怡然自得的快乐。
过桥之后继续爬山,山势很陡,好在半山腰有一间关帝庙可供休息,大家还途遇山涧溪水,纷纷跃进溪中洗脸洗手,头颈汗液的粘腻一扫而空,分外舒爽,之后便一口气攀爬到山顶,山顶竟然设有关卡,上书“滇黔锁钥”四个大字,说明这里是云南和贵州的交界处,到了这里就离云南不远了。过关下坡再走三里便到了关岭场(今关岭),这是一个不大的镇子,有四五十户人家,因为地势险要,镇上旧时驻有军队,并建有营房,步行团当晚便在营房内留宿。
在关岭场留宿一晚之后继续出发,又是连绵不绝的山路,山巅烟雾弥漫,田地荒芜,走好久也看不到村落,更无人烟。停停下下的雨很是恼人,路面极其湿滑,大家的脚上沾满了泥,还一直要走上坡,稍不留神就跪倒在地上。“屋漏偏逢连夜雨”,今天步行团没有发干粮,沿途一个村落都没有,别说打尖儿了,就连喝口水的地方都没有。下午三点,饥肠辘辘的大家终于走在永宁的街头,只听见有报贩一边走一边举着报纸振臂高呼:
“卖报卖报!台儿庄大捷,俘虏敌军一万!卖报卖报……”
第七十九章 险渡盘江
大家一听到台儿庄大捷的消息,肚子立马不饿了,周曦沐买了一张报纸,自己都顾不得看,给大家互相传阅,议论纷纷,不胜欢喜。永宁是公路运输的枢纽站,也是入滇的必经之路,因此市面上十分热闹,团部的设营副官告诉大家晚上住在女子小学里,而女子小学却在孔庙之中,一路上大家看了很多建在庙里的学校,早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周曦沐到了驻地安顿好之后抓紧时间清洗沾满了泥浆的鞋袜,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曾昭抡教授不顾长衫的下摆都是污泥,在房檐下投入地写着日记,闻一多、袁复礼、李继侗等教授在兴奋地讨论着“台儿庄大捷”的新闻。周曦沐在房檐下的晾衣杆上晾好鞋袜,又打了一盆水洗了把脸。周曦沐已经好久没有好好照过镜子了,正好屋里有一面水印斑驳的镜子,周曦沐难得有机会仔细端详自己的脸。他白皙的皮肤因为日日风吹日晒早已变得黧黑,眼神却比往日更加鲜活有神彩了。周曦沐看着全新的自己,忍不住哑然失笑,他摸了摸下巴上新长出来的茂盛的胡茬,他刮胡刀的刀片用钝了,本来在贵阳买了新的,还没来得及用,又不知何时把刮胡刀遗失了,这下彻底成了不修边幅的逍遥散民。
“不知道莳芳看了我这尊容会怎么笑话我呢!”
周曦沐虽然身为老师,但一路上跟同学们受了一样的洗礼,在身体上,他从步履维艰到健步如飞。他虽然自认身体素质不错,但最初的那几天,脚上也打了黄豆大的水泡,因为脚力不行,也日日缀在队伍的最末尾,美其名曰“打游击”,过了一段时间,周曦沐觉得自己犹如“神行太保”戴宗附体,不但能轻松跟上大部队,偶尔绕点远路,也总是能在五点半的饭点儿赶到宿营地,不光是他,除了打定主意自己“开小灶”的同学,没有一个人会在吃饭的时候迟到,都不用点名,保准一个都不会少。在心灵上,周曦沐受到的冲击更大,他看到太多乡民的贫困,看到少数民族的落后与隔绝,他都深深感受到震撼,他想做些什么去改变这一切,就更加觉出自己的无力来。
步行团休整一夜,早上八点继续赶路,虽然没有下雨,但天依旧阴沉沉的,而且地上满是淤泥,得有三四寸厚,大家在寸步难行的的泥地上苦捱了几十里,却没想到更凶险的路途等在后面。
好不容易来到了盘江渡口,大家都傻了眼。盘江两岸的石基很高,距离水面大概四十米,桥边的一块岩石上还可有“盘江飞渡”四个大字,另有曾养甫写的“盘江铁索桥”刻在石上,石刻还在,然而桥却断了,铁链的残段没入江中,随着水流抖动着。本来步行团计划从盘江上的铁索桥上过去,别无他法,只能临时雇民船过江。因为事出突然,步行团毫无准备,团部设法临时雇船。团部找船的时候大家议论纷纷,邹大队长为了安抚大家焦急的情绪,告诉大家这铁索桥是明代修建的,距今已经二百余年,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黔、滇两省通车后,车辆就从此桥通过,因为桥梁年岁已久,再加上汽车载重量大,就在上个月,一辆汽车过桥的时候铁索突然断裂,车上四十名旅客全部掉落江中,最后得救的只有二十二人,此后只能乘小舟渡江再换乘其他车辆。邹大队长讲完,大家在脑海中想象四十人坠江的画面,都觉得心有余悸。
“这桥三月份断了是不幸中的万幸,万一这桥在咱们三百来号人过桥的时候断了,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队伍里的一个同学说道,大家听了都面色凝重地看着眼前的断桥和汹涌的江水。
最后团部想方设法只雇到了四艘小船,小船又窄又长,很像端午竞赛的龙舟,长六七米,宽仅两尺,首尾各有一名船夫,一排仅能容纳一人,从前到后可载六人,黄团长告诉大家,小船虽小,可船上的八人都是彝族的老船工,他们都是在这盘江上跑船二十多年的“练家子”,经验十分丰富,让大家不要害怕。大家看着面色黧黑,沟壑横生,头上缠着头巾,裤腿卷到腿肚,赤脚站在船上的船夫,倒是觉得黄团长此言不虚,可大家都怯怯的,谁都不敢第一个上船,总想观望观望。就在陈确铮刚想说服“三剑客”一起上船的时候,只见闻一多教授第一个跳到了船上,只见他站在船舷上,大喊一声:
“看,有什么可怕!”
大家看到他慷慨激昂的样子,深受鼓舞,纷纷鼓起掌来,之后周曦沐、曾昭抡、袁复礼、李继侗等老师都纷纷上了船,第一艘小船很快坐满了,只见那正值壮年的船夫双手向下按,做屈膝状,因为船上并没有座位,所以教授们都按照船夫的指示,蹲在船上,彝族船工鼓动小腿的肌肉,稳稳撑住手中的船桡,在江水之中划动,沿江逆流而上,行至中段突然放松力道,小船便随着急流猛冲而下,宛如离弦之箭,水流拍打船身激起的水沫打湿了船上人的头脸,他们顾不得擦,只将双手死死抓住两边船舷。待船经过码头数十米处船夫再次奋力持桡搏水,小船再次逆流而上,抵达码头,形成一个完整的“z”字。之所以采用“z”字的路线,是为了抵抗水流冲击,防止船只倾覆的缘故。几位教授安全上岸,朝对岸挥手,脸上都带着自豪满满的笑容,宛如完成了一次壮举。船夫颇为熟练地重新以“z”字从对岸划回,大家见并无想象中可怕,纷纷踊跃登船,四舟齐发,场面十分热闹。
“咱们这三百来号人得运多少趟啊!”胡承荫看着水深流急的盘江,面露难色。
“看你这脸色,你不会是旱鸭子吧?”
“说来惭愧,虽然在海河边儿上长大,但这游泳怎么也学不会,逼急了也就只会狗刨儿两下,掉河里肯定沉底儿。你们看着水流得这么急,别说我不会游泳了,就是会游泳,没一会儿功夫也肯定给冲跑了!我看这小船儿也不怎么结实的样子,万一翻了船可怎么办?”胡承荫大大方方地认了怂。
“那你可以定要把住船帮子,可千万别掉水里去。”
“哎,我有主意了!”胡承荫说完就走了,在岸边四处搜寻,在一个角落找到了蹲在河边研究芦苇的池撷清。
等胡承荫把池撷清拉到身边,贺础安和陈确铮都笑了。
“你倒是机灵,全团水性最好的给你拉来了!”陈确铮竖起大拇哥。
“那当然,之前他在梅子潭跳水救人的壮举我还历历在目呢!池撷清同学,我的身家性命就拜托给你了,我要真的掉水里,拜托一定拉兄弟一把!”
池撷清笑着点了点头。
“狐狸,你就放心吧,我也会游泳。佛山虽然看不到海,但我自幼在汾江河边捞鱼捕虾,虽然没有池撷清水性好,倒也还可以。”
“我是江西高安人,小时候没事儿也经常在锦江里玩儿水,虽然到北平之后许久游了,但应该还是会的。”
“闹了半天,就我一个不会游泳的,身边三个救生员,那我还担心啥?”
轮到“三剑客”上船时,陈确铮和贺础安坐在第一、二位,胡承荫在第三位,池撷清坐在他身后,池撷清见胡承荫面色发白,拍拍他的肩,安慰道:
“没事儿的,一点儿不可怕,万一你掉进水里,我也会把你救上来的,放心吧,你若是实在害怕,就把眼睛闭上,一会儿就到了。”
胡承荫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小船划离了岸边,开始的时候因为逆行还没起速度,待到江心沿着急流而下的时候,小船突然好似离弦之箭一样,几秒的功夫冲出去几十米,胡承荫只觉得两岸的峭壁急速从自己眼前掠过,吓得胡承荫哇哇大叫,他紧紧闭着眼睛,水流拍打船舷溅起的水花把他淋成了落汤鸡,他也不敢睁眼,因为精神太过紧张,竟没有听到船上的人和岸上的人欢乐的笑声。
等到小船在码头停靠的时候,胡承荫发现自己几乎站不起来,几个人连拉带扯把他拽到岸上,胡承荫惊魂未定,什么都顾不得,直接跪在地上一阵干呕,仰面躺成一个“大”字。
“真是‘江上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啊!”
“随你们怎么笑我吧,我要好好感受一下大地母亲的怀抱。”
如此往返多次,步行团的全体成员全部有惊无险地度过了盘江,大家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言谈中一致同意渡盘江是从长沙出发以来,旅程中最为惊险的一幕。
度过危险之后,众人肾上腺素的作用消退,疲乏和饥饿的感觉逐渐占了上风,大家满以为路上能遇到打尖儿的小饭馆,没想到沿途竟无一户居民,到了原定的目的地哈马庄,谁料只有十几户人家,根本无法容纳全团人员住宿,无奈只好继续赶路,到安南县城宿营。
劫后余生的大家并没有想到,前方更难熬的旅途在等待着他们……
第八十章 古有诗三百,今有诗两千
夕阳西下,大家真的是又累又饿,很多人都就地一坐,闹着不想走了,可都知道不能不走,耍一会儿赖之后只得爬起来继续走,等到安南县城的时候天色早已黑透,大家第一次尝到了黑夜在街头徘徊的无助滋味,安南县城街上店面早早关门闭户,好不容易找到一间还营业的店面,一看来了大生意,立马坐地起价,趁机敲诈,即便如此,仍旧供不应求,抢购一空。“三剑客”只能另寻他法,正在走投无路的时候,突然远远地听到一阵沙哑的吆喝声,在空寂的小巷里悠悠传来:
“炒——米糖——开水,炒——米糖——开水……”
接着就见一个清瘦的男子佝偻着腰,挑着担子慢悠悠地走过来了,虽然大家听不懂那人吆喝的是什么,但闻到了一阵甜香,赶紧一拥而上。
摊贩见来了生意,笑着放下担子,一个担子是炒米糖,另一个担子是一个炉子,上面坐着一壶开水。炒米糖是一块一块的,形状大小类似萨琪玛,用糯米、花生、白芝麻、葵花籽支撑,但它并不是直接吃的,摊贩给每人一个瓷碗,每个碗里放上一块炒米糖,再倒上开水,就变成了“炒米糖开水”,经开水冲泡之后的炒米糖变得口感绵软,热乎乎、甜丝丝,饥寒交迫的大家吃上一碗,顿时有了饱腹的错觉,身上也有了一丝暖意,因为人数过多,炒米糖开水的数量有限,谁都不好意思再多要一碗,只能舔着嘴唇,看着欣喜的摊贩挑着空担子走远。
最后在团部的努力下,步行团终于找到了宿营的地方,经批准在县政府的大堂过夜,这本没什么,大家连更恶劣的地方都呆过,但是睡前团部通知大家,行李车和炊事车都坏在半路,所以大家只能将就一宿了,没有行李,没有稻草,水泥地过于寒凉,而四月的天气里白日行军十分炎热,大家早就把棉大衣打进了行李包里跟车了,所以身上仅有单薄的黄军装御寒,只好紧紧地依靠着着彼此在大堂坐着,每个人都又冷又饿又疲惫,陈确铮找到县政府的值班人员,想办法买了一些木炭,又发动大家一起拾了许多柴火,点了几个火堆,大家沉默着围坐在一团烤火,一分一秒地捱过去,许多人的肚子叽里咕噜地叫,声响此起彼伏,大家纷纷苦笑,沿路一直搜集民歌的刘兆吉跟“三剑客”围在一处烤火。刘兆吉本来是南京大学哲学教育系的学生,因为三校合并便随校南下,他十分热爱文学,在长沙的时候就选修了闻一多的《诗经》、《楚辞》和朱自清的《宋诗》、《陶诗》等课,深得二位老师器重。他脸堂方正,一双大眼炯炯有神,鼻梁很高,阔嘴上方有一颗黑痣,是典型的“山东汉子”的长相。他从腰间解下他的大茶缸,他把茶缸盖打开,把茶缸递给旁边同学。
“大家每个人吃一点儿,这是我今天早上从做饭的铁锅里铲下来的。”
“刘兆吉,真有你的,我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胡承荫撕下一块,塞进嘴里。
“不好吃吧?我每天早上吃完早饭之后,行军锅里都会残留一层焦糊的锅巴,虽然不好吃,但我都会拜托厨工给我一个铲子,使劲儿把锅巴铲起来,塞进茶缸里,我有时候光顾着搜集民歌,经常错过了饭点儿,就想了这么个办法,总不至于饿死。”刘兆吉一边说,一边看着大家费力地咀嚼。
“刘兆吉,你真是有毅力,之前就听说你采集民歌,但我没想到你竟然不是三分钟热血,而是一直坚持了下来,现在眼看就要到昆明了,你采集了多少民歌了?”
“快两千首了。”
“这么多!怪不得我老师听闻先生叫你‘mr.liu’呢!就冲着你这么天长日久的努力和丰硕的成果,我也要尊敬地叫你一声“mr.liu”了!”陈确铮竖起大拇指。
大家纷纷效仿他的样子,一边竖起大拇指,一边“mr.liu”此起彼伏地喊成了一片。
“闻先生在诗经课上告诉我们,有价值的诗歌不一定在书本里,很多是在人民的口里,希望大家到民间找去!我这么做还是受了闻先生的教诲,而且这一路上他一直作我采集民歌的指导,没有闻先生,也就没有这些诗歌了。”
“mr.刘,你采集了这么多首民歌,都有什么民歌啊,说来听听啊!”
“我把一路上采集的这些民歌一共分为六类,讲男女情爱的‘情歌’、控诉黑暗社会的‘怨歌’、描绘儿童天真烂漫的‘童谣’、表达老百姓抗日愿望的‘抗日歌谣’、还有百姓劳作的‘采茶歌’,还有反应当地风土人情的‘杂类’,我给你们念几首吧,你们想听什么?”
“那还用说嘛?这大晚上的还不赶紧来几首情歌提提神!”胡承荫一句话逗得大家都笑了。
刘兆吉笑着念了起来:
“山中无木不成林,
人间无伴不成群;
我的同伴就是你,
无你同伴不欢心。”
“太普通啦!差点儿意思,有没有更加情意绵绵的?”胡承荫干脆起哄了。
“好,那我就再选一首,听好啦!
挑水扁担吊钩长,
双手拉住吊钩梁;
家头还有半缸水,
不是挑水是望郎。”
“嗯,这首有点意思了,再多来几首!”
同学们也都听得饶有兴味,仿佛忘记了当下挨饿受冻的境遇。
“这首你们肯定喜欢!
挑菜娘来挑菜娘,
家菜不如野菜香;
家菜吃了留半盏,
野菜吃的不留汤。”
不光胡承荫,大家听了都忍不住会心一笑。
“但我自己最喜欢的是这一首:
你唱的歌是我的,
我从云南带来的;
我在河边打瞌睡,
你从我荷包偷去的。
多么质朴!多么生动!多么活泼!这字句只能生长在烂漫山野之间,不可能从那些风雅的文人墨客的口中吟出!我在采集歌谣的时候都会统计数量,在我将近两千首的民间歌谣中,有百分之九十都是情歌,许许多多的‘郎情妾意’,我一路上采集到的民歌,很多时候都是从正在劳动的人那里听来的,我经常跟着挑担的人走,他们一边挑着上百斤的货物,一边在剧烈地喘息声中唱着民歌,歌词中尽是些‘郎’啊‘妹’啊,可能是想着家中的妻子,鼓足了干劲儿,就会忘记疲惫吧?所以我觉得许多民歌虽是情歌,在老百姓的口中俨然成了劳动号子。你们要喜欢听我就多念几首。”
大家连忙点头。
“那我就给你们念两首写相思之情的民歌来听听。
等你等到夜三更,
等你不来我关门;
四两桐油点干了,
含着眼泪去吹灯。
还有这首:
郎想妹来妹想郎,
二人想得脸皮黄;
十字街头宰猪卖,
郎割心肝妹割肠。”
大家都听得入了神,把手放在火堆前搓着,都没有留意到东方的天空隐隐透出了光亮来,旁边的同学听到他们在念民歌,都好奇地凑上来听。
“我还有一个发现,一定要跟你们讲讲,我采集的不少民歌里,对读书人的印象都不好,我给你们念一首:
斯文滔滔惹人厌,
庄家粗汉爱煞人;
郎是庄家老粗汉,
不是白脸假斯文。”
“看来我们这些人在老百姓眼中都是卖弄文辞的‘假斯文’啊!可能正是因为老百姓都不识字,没有切身体会到文化带来的好处,才会对读书人有这种偏见吧?”贺础安评论道。
“没错,还有许多劝人向上的民谣,我来念几首:
山歌不唱忘记多,
大陆不走草成棵;
快刀不磨黄锈起,
胸膛不挺背要驼。
还有这首:
马瘦毛长要打鬃,
人不得时要用功;
铜盆烂了斤两在,
那(哪)个男儿世世穷。
当然啦,也有劝人及时行乐的,比如下面这一首:
不要焦来不要焦,
得过一朝且一朝;
天上乌云也会散,
河水潮天也会消。
还有一首:
月光明亮也会阴,
下雨天气也会晴;
三岁小郎也会老,
玩耍一春是以春。”
“末尾这两首是真的好,大有一种‘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意味,简直说出了我的心声!不光是这首好,我听着首首都觉得好!”胡承荫忍不住拍起手来。
“怎么可能首首都好呢?毕竟这些民歌都是在老百姓中间流传,有许多淫词浪曲也难免流于低俗,也有许多民歌反映了‘重男轻女’的陈旧观念,但是老百姓在大是大非面前却是十分坚定的,比方说有许多劝诫人们不要吸食大烟的:
洋烟开花像口勺,
劝哥不要把烟学;
吃了洋烟得坏病,
死在床上难伸脚。
还有表达老百姓抗日的坚定信念的,我给你们念一首:
月亮出来月亮黄,
日本鬼子好猖狂;
与其望着来等死,
不如送郎上战场。
再来一首:
日本倭奴你莫作,
来打中国不要活;
有朝一日你懊悔,
自搬石头自打脚。
还有一首:
蚂蚁上树节节高,
有心抗日不怕刀;
有朝一日刀上过,
人头落地两开交。
你们听,这词句虽然没有华丽的辞藻,可是多么大义凛然,丝毫不见惧意。”
似乎是为了迎合这句话一样,远方传来一声昂扬的鸡鸣,大家都笑了。
“你听,大公鸡都被这抗日的激情感染了!mr.liu,你这些民歌真的是太好了,能不能给我们传阅一下?”陈确铮拍了拍刘兆吉的肩膀。
“只是出版怎么够,闻先生看过这些民歌之后,认为刘兆吉同学的努力很有意义,愿意帮助出版这本书,取名就叫西南采风录,闻(一多)先生已经说好要给这本书写序言了。”牟光坦自豪地看着刘兆吉。
“那是自然,一定要快些出版,等到出版了我一定要买一本留作纪念,我觉得这些民歌对我们的后人来说,是一比宝贵的财富。”“对呀,我也一定买,我们每个人都要买,你这才念了几首啊,你采集了可有快两千首呢,等到了昆明,恐怕得有两千首了!我一定要把每一首都好好拜读一下!”胡承荫不迭点头。
“古有‘诗三百’,今有‘诗两千’,刘兆吉同学采集的这些民歌可以说是现代版的‘诗三百’了!”贺础安言简意赅地给了一个超级高的评价。
“贺础安同学,你把这些诗跟《诗经》作比,实在是太过誉了,我承受不起呀!”
“刘兆吉同学,我夸的是这些民歌的作者,又不是夸你,你有什么承受不起的?”
此话一出,同学们哈哈大笑,刘兆吉红着脸挠了挠头。
言谈之间,天光已然打量了,靠着刘兆吉的诗歌,大家度过了旅途中最最难熬的一夜。
第八十一章 脚步合着脚步,肩膀扣着肩膀
好不容易熬到早上,炊事车和行李车还是没到,大家已经饿得脸色发青,好不容易捱到中午,炊事车才感到,厨工赶紧埋灶做饭,大家终于得以狼吞虎咽地饱餐一顿。许久没吃饭突然猛吃一顿,大家都颇感腹胀,再加上前一天晚上都没能休息,一个个都靠在墙上坐着闭目养神,没有气力四处闲逛了。等到下午三点半,行李车终于到了,大家赶紧取下自己的行李,就地摊开,盖上棉大衣,倒头就睡,没睡几个小时,就被叫醒吃晚饭,年轻的身体只睡几个钟头就恢复了大半的精力,“三剑客”又安耐不住跑到街上去闲逛了。
安南的地方经济并不发达,街道有些破旧,且并不十分整洁,“三剑客”漫无目的地走大街串小巷,天空渐渐下起雨来,“三剑客”跑到小巷里一户人家门口的雨蓬下面躲雨,没想到远远看到刘兆吉在跟着一个六十几岁的老翁在攀谈。刘兆吉的装束十分奇特,他身材不高,身子骨却十分壮实,用一根竹棍捆在雨伞上,然后用绳子紧紧缠在腰间,腰带上还拴着一个搪瓷茶缸。“三剑客”一路上多少次从他身边经过,这个造型他们已经见怪不怪了,因为这样可以腾出双手,方便抄录诗歌。他们走过去,发现老翁面黄肌瘦,一脸病容,病病歪歪地蜷在墙角,只见刘兆吉操着浓重的山东腔跟他说:
“老乡,你生了什么病啊?”
“是啊,打摆子,没有药,好不了了,就等死了……”乡民的声音有气无力。
只见刘兆吉从口袋里掏出奎宁药丸给那人看。
“别担心,我这里有药,吃了就会好的。”
“这药太贵了,我没钱买啊!”乡民神色灰败而无望。
“这药我送给你,不要你的钱,只要你给我唱几首山歌就行。”
那人眼中瞬间燃气希望的光,满是沟壑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那太好了,我别的不会,山歌倒是会唱很多首。”
这时候“三剑客”走了过去,刘兆吉看到他们,惊喜地笑了。
“我们能跟你一起吗?”
“太欢迎了,往常都是我一个人,你们跟我作伴,当然好啊!”
那男人为了奎宁药丸也克服了羞涩,扯着嗓子唱了起来,一连唱了好多首:
“唱首山歌抖一抖,
望妹抬头不抬头;
你心有意抬头看,
无心无意把头勾。
……
远处唱歌听好音,
近处唱歌隔一身。
愿郎为土妹为水,
和来捏做一个人。
……
送妹送到大桥头,
立在桥头看水流;
要学泉水常流淌,
莫学洪水不长久。”
刘兆吉早就在手上准备好了纸和笔,那人一开嗓,他便赶紧开始记录,碰到听不懂的,等那人唱完再一一询问,之后刘兆吉便把自己的药丸给了那人,他千恩万谢地吃了。男人的歌声早就引来了街坊四邻,看到唱民歌就能给药,大家都十分踊跃地也想唱,可一听刘兆吉说自己没药了,都闭口不肯唱了,这时候陈确铮从口袋里掏出了九粒药,这是他攒了三天的。
“我这里还有,你们多唱些。”陈确铮把药放在刘兆吉手里。
“我今天的三粒也还没吃呢,给你!”贺础安也把自己的奎宁药丸给了刘兆吉。
“还有我的三粒!”胡承荫在衣服里翻了半天,才把药找到,也给了刘兆吉。
刘兆吉看到手里的药,感动得眼眶湿润了。
“这药我不能要,这是步行团发给大家预防疟疾的。”
“你就拿着吧,这药我们几天就发一次,少吃一两顿没关系的,还是你的民歌要紧!”
“就是,快别跟我们客气了,没看人家都等着呢吗!”
有了奎宁药丸的激励,来了好些个人唱,陈确铮做主,药丸不能像最初一样三粒都给了一个人,只能一人给一粒,这样可以分的人多些。
人多了,唱的花样也就多了,除了情歌,他们还唱了好些个反映社会世情的民歌。
“山歌不唱半年多,
何曾记得一首歌;
三朋四友来遇到,
先说苦情后唱歌。
……
天上星多月不明,
地上坑多路不平;
河中鱼多搅浊水,
世上官多路不平。
……
田里大麦青又青,
庄主提枪敲百姓;
大麦只怕天气旱,
庄主只怕老红军。”
听完这最后一首,陈确铮的心情十分激动,为了在西南联大继续发展党的新鲜血液,他从延安到了长沙,又踏上了前往昆明的路途,一路上他经历了土匪的险情,看到了西南地区老百姓生活的困苦,每天的经历把他的心装得满满当当的,他时刻提醒自己,要做好一个共产党员的带头作用,时刻想着为同学们排忧解难,幸运的是,这一路上大家遇到的最大问题就是脚被磨出泡,草鞋不合脚,但一番历练下来,大家都成了行军的高手,从最开始的“怨声载道”,变成每天走个几十里不在话下,大家的身体也都棒棒的,甚至连个感冒都没得,爬山过河的时候虽然也偶遇过一些意外,但最后都有惊无险地度过了。陈确铮觉得这一路上就忙着游山玩水了,没有给大家做更多的工作,眼看着没几天旅程就结束了,一定要确保最后这段旅程大家都安然无恙地到达昆明。
陈确铮思绪翻涌,听得入了神,旁人没说话都没有注意到,贺础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走啦,刘兆吉把他们肚子里那点儿民歌都掏空啦!”
大家告别了欢天喜地的乡民们,转身向住处走去,四个人热烈地边走边聊,说了好多话。
“mr.liu,这一路上你采集诗歌,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啊?”
“有很多次呢!因为我身上穿着黄军装,”
为了改善大家的居住条件,当晚团部安排步行团的大家分散借住当地民宅,分别的时候,陈确铮从口袋里又掏出三粒奎宁药丸,放到刘兆吉手中。
“你怎么还有?”胡承荫十分惊讶。
“民歌要采集,自己的身体也要照顾好,你要是得了疟疾倒下了,还怎么采集民歌啊?我们大家可还盼着你出书呢!赶紧回去睡觉吧!明天路上见!”
刘兆吉的一双大眼湿润了,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陈确铮朝他摆了摆手,转身离开了。
安南县城实在不大,城里只有三百户人家,城周有五百户人家,而且老百姓吸鸦片已经蔚然成风,“三剑客”入住的人家是一家五口,一对老夫妇、儿子儿媳还有一个孙子。除了蹒跚学步的孙子,其他一家四口都有此“喜好”,“三剑客”虽然住在二楼,鸦片烟的臭味阵阵飘上来,跟在龙里的情形如出一辙,好在没有了龙里民宅劣质煤烟的刺鼻气味,但单单鸦片烟的味道就足够令人作呕了。“三剑客”也算是见过大阵仗了,进屋目不斜视,上楼之后一夜不下楼,第二天早上出门前“三剑客”本想略作寒暄,可看到榻上那四个人人手一杆烟枪,目光迷离,便只想落荒而逃,绝不回头。
因为担心大家连日疲劳,团部决定在安南再休整一天。刚到安南的时候大家就在报纸上得知了台儿庄大捷的消息,后来还得知济南已被收复,大家欢呼雀跃,于是团部跟安南县政府联络接洽,最终决定七点半在县政府门前的广场上召开庆祝大会。
晚上有三四百人聚集在广场上,除了临大的师生之外,还有安南县的民众和维持秩序的警察,现场一片欢腾。虽然天上一直飘着毛毛细雨,夜色迷蒙,云雾缭绕,但大家丝毫兴致不减。黄师岳团长、黄钰生主席、县长,安南民众代表纷纷发言,整个会场洋溢着热烈欢腾的气氛。
突然广场的外围有人点起了爆竹,此起彼伏,噼啪作响,大家开始还吓了一跳,后来就跟着欢呼鼓掌起来,大家自发地开始游行,雨越下越大,大家却全然无觉,忘我地振臂高呼:
“抗战必胜!建国必成”
“中国不会亡!中国一定强!”
“把日本鬼子打回去!”
……
接着就有人起头唱起了慷慨激昂的《救亡进行曲》:
“工农兵学商,
一起来救亡”,
拿起我们的武器刀枪,
走出工厂、田庄、课堂,
到前线去吧!
走上民族解放的战场,
脚步合着脚步,
肩膀扣着肩膀,
我们的队伍是广大强壮,
全世界被压迫兄弟的斗争,
是朝着一个的方向,
千万人的声音高呼着反抗,
千万人的歌声,
为和平斗争而歌唱,
我们要建设大众的国防,
大家起来武装,
打倒汉奸走狗,
枪口朝外响,
要收复失地,
打到日本帝国主义,
把旧世界的强盗杀光……
应和着铿锵的节奏,大家的的步伐更加坚定有力,浩大的声势振动了安南城的老百姓,他们一路目送着游行的队伍从城内走到城外,也被大家欢乐的气氛所感染,脸上露出了羞涩的笑容。参加游行的师生们的全身都被雨水打湿了,精神却分外抖擞,一种强烈的希望在大家的体内鼓胀开,仿佛抗战的胜利就在不久的将来。
回到住处,陈确铮跟贺础安忙着脱去湿透的衣服,胡承荫一脸兴奋地跑进门,手里高举着一张报纸。
“咱们现在是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的学生啦!”
第八十二章 大肚子菌
“什么意思?”
“你自己看!”
胡承荫把报纸递给两人,这已经是一周多以前的报纸了,但上面的消息仍旧足够激动人心,贺础安一边看一边念了起来:
“国立临时大学,由长沙迁滇后,文法两学院决定暂设于蒙自……我们不在昆明上课吗?要搬到蒙自去?蒙自在哪儿儿啊?”
虽有些困惑,贺础安仍接着念下去:
“经行政院会议,及国防最高会议通过,更名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原来四月二日教育部就已经电令临大改名了,咱们都不知道!……常务委员梅贻琦已离桂林取道越南来滇,十日内即可到达其余教职员二百余人已抵滇,一部分图书一起,约八百余箱,亦由香港运来,图书将运至蒙自,……太好了!这下有书看了!……仪器则运来昆明,至于粤港一带而来之男女学生已有数百人之多,此外步行学生,于本月四日已离贵阳,月内即可完全到滇!”
“看来咱们步行团算是最晚到的,这离月底也没几天了,没准明后几天就能进云南境内了。”陈确铮把报纸接过来细读。
胡承荫脱掉湿透的衣服,一边用毛巾擦干头脸一边说:
“这一路走过来,我无数次想过,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好想在柔软地棉絮上睡个好觉啊,我已经受够了下雨了,就这么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快到地方了,这辈子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回想起来真是挺不可思议的。”
贺础安仰躺在床上,把报纸放在胸前:
“‘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啊……这名字听起来真好听,以前的“国立长沙临时大学”这个‘临时’大学总是一种不长久,随时随地要就地解散的感觉。”
“现在看看,果然是不长久呢,才半年就结束了。”胡承荫边说边拧开水壶盖子喝水。
“话不能这么说,正是因为有了临大把我们大家从四面八方聚拢来,才有了今天的南迁,他们是一脉相承的,只是名称不同而已,没有长沙临时大学,就没有西南联合大学。”
陈确铮说完,看向窗外的雨丝,雨滴持续不断地敲打窗子,发出细密的啪啪声,更显得夜的安静,然而许多人在这天夜里都失眠了,中国军队终于迎来了久违的胜利,给中国人民打了一剂强心针,战场接连失败的阴霾一扫而空,抗战胜利的火种在每个人的心中越烧越旺。
虽然台儿庄大捷的胜利让很多人因为失眠而睡眠不足,可早上赶路的时候大家的尽头更足了,似乎是为了配合大家的心情一样,天气分外晴朗,沿途照例翻山越岭,沿着公路一路盘旋到山顶,再从山顶迂回下行到山谷,好在大家早就成了赶路的行家,丝毫不以为忤。但面对险要的“二十四个‘之’字弯”,大家都不能保持淡定了,汽车在公路上谨小慎微地“爬行”,速度比步行团的大伙儿快不了多少,这也不能怨司机,一面是陡峭的崖壁,一面是万丈深渊,稍不留神连车带人都将粉身碎骨,每过一个“之”字弯,司机师傅都要吓掉半条命,为了确保不翻车,每次过弯司机都要让助手下车,用三角形的木头垫住后轮,再开足马力继续向上行驶,可这样的弯要过24个,每次看都为司机捏一把汗。步行团的大家虽然走在路上相对安全,却也都将身体贴紧崖壁,丝毫不敢大意。
胡承荫胆大,看后面没有来车,在一个过弯处蹲下,爬到马路边沿探头往下看,只看了一眼就把眼睛紧紧闭住。
“我动不了了,快来救我!”
陈确铮跟贺础安只好一人拖着一条腿把他拽了回来。
“太可怕了,我刚才那一眼足足吓掉了半条命!”
“我劝你下次还是算了吧,你的胆量跟你的好奇心根本不匹配。”陈确铮又开始了对胡承荫的“日常打击”。
“你也别说我,你敢到那边儿上看一眼吗?”
“我没有必要在这种地方证明我的勇气。”
“嘁!”胡承荫不以为然的撇撇嘴,结束了两人的斗嘴。
天真的越来越热,大家都快被晒化了,可沿途没有村庄,也没有村庄,水壶里的水早就涓滴入腹,大家都变成了风干的咸鱼,好在沿途有大片的杜鹃花开,大家看着美景勉力坚持着走到了南龙路,路边有一亭子,许多同学进亭小憩,只见亭中有一石碑,上面刻有碑文,纪念在修建南龙路时因为瘴疠去世的二百四十二名筑路工人,大家离开前都在石碑前鞠躬致敬。快走到江西坡时,前面的同学发现了一缕山泉,兴奋地招呼同学们来喝,却被徐行敏医官大声制止。
“现在山里的气温太高,许多死去的动植物腐烂容易产生瘴气,这山泉水里可能有大量致病的寄生虫,俗称“大肚子菌”,大家千万别喝!”
刚刚还兴奋无比的大家垂头丧气地收回舀水的饭碗,胡承荫不死心地问道:
“徐医官,如果真的喝了会怎么样啊?”
“很可能会得血吸虫病,不仅肚子大,而且还要忍受腹痛腹泻,浑身皮疹——”
“徐医官你不用说了,我不渴了,一点也不渴了!”
大家看他认怂的样子都哈哈大笑,胡承荫眼睛一转,兴奋地大叫:
“我知道了!喝了不干净的河水得了血吸虫病,男人也会大肚子,吴承恩在《西游记》中描写师徒四人途径女儿国,唐僧和猪八戒喝了子母河的河水就会立刻怀孕大肚的情节,估计就是以这个血吸虫病为灵感的吧?”
胡承荫的联想引得大家会心一笑。
这时候远处走来成年的乡民,带着他们的子女,可能是天气过热,男子全都赤裸着上身,他们都双眼无神,面黄肌瘦,却腹大如鼓。
眼前的一幕太过震撼,没有人说话,大家都沉默地看着他们走远,顿时觉得玩笑一点都不好笑了,默默继续前进,陈确铮等到大家走远了,赶紧追上那几个大肚的乡民,从口袋里掏出仅有的三粒奎宁药丸,放到他们的手里,并张嘴示意他们吃掉,胡承荫和贺础安也把自己的那一份给了他们,那乡民十分感激,露出淳朴的笑容,自己却舍不得吃,而是把药给了自己的孩子服下了。
跟乡民告别之后,“三剑客”缀在队伍的末尾,心情都十分沉重,胡承荫的草鞋散了架,从背囊里拿出一双新的,蹲在地上搀着绑带。
“我真的不该开这样的玩笑,亲眼见了才知道他们多么痛苦。我们那一点点药有什么用呢,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
“所以我们要努力啊,我们每一个人多做一点儿,我们的下一代就会比我们这一代过得好,我们的下一代继续努力,他们的下一代就会比他们更好,不要小看我们自己的力量啊!时代就是这样一点点进步的。”
胡承荫穿好草鞋,站起身来,他已经重新鼓足了干劲儿。
“就跟我们一路走下去,总会走到昆明一样!”
路过江西坡,又经过芭蕉关,终于在晚上六点到了普安县城,经团部提前安排,住在了城区的一所小学里,一路又看到了好几个大肚子的小孩儿,晚上团部给大家又发了一此奎宁药丸,并嘱咐道,这边离江西坡很近,瘴气也很重,一定要做好预防,“三剑客”把药丸服下,又累又饿,一直捱道晚上八点,厨工才把饭做好,大家吃完晚饭身心俱疲,毫无游兴,早早便睡觉了。
前一日走了一百里路,全团迫切需要休息,便在普安县城停留一日,“三剑客”本想好好逛逛普安县城,却没赶上赶集日,商店概不营业,街道虽然干净整洁却十分冷清,普安县城没有城墙,只有一条长街,“三剑客”沿着长街一路往西走,居然幸运地碰到一个挑担卖核桃的小贩,核桃很便宜,一钱可以买四个,看到一条小河,河边是青草油绿的山坡,“三剑客”在地上铺上棉大衣,躺在上面看天,看云,砸核桃吃,贺础安把路上买的书拿出来看,享受难得的悠闲。
阳光洒在黄军装上,闭上眼睛,仍旧能够看到柔暖的橙红,河畔有茂密的野柳随风漂浮,不知名的小鸟在柳枝上蹁跹呢喃,在阴雨连绵的天气里苦熬了好久,“三剑客”放任自己一直睡到太阳落山,回到小学正赶上吃晚饭,整理好行装便早早就寝了。
早上厨工分外吵嚷,五点半就起床了,吃好饭七点半就早早出发了,又是一路杜鹃花相送,池撷清拿了一个本子,采了许多花夹在里面,“三剑客”见了,也都挑大朵的采来送给他。
“我看你走了一路采了一路,那些标本都保留下来了吗?”胡承荫递给池撷清一朵非常大的杜鹃花。
池撷清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我本来就没有福尔马林、氯化汞这些化学试剂,再加上贵州天气太潮湿,天天下雨,那些标本全都烂掉了,但我还是忍不住采啊!”
“没事儿,估计到了云南就不会天天下雨了,再说没几天就到昆明了,应该能保留一部分,你继续采,我们都帮你!”
第八十三章 睡在棺材旁
因为经过充分的休息,大家赶路的体力都很好,跟以前一样,沿着旧官道抄近路,只有翻越朝阳岭时略显费力,只是一路荒无人烟,没有人家,没有行人,甚至沿途树木都很少,沿途想找个树荫乘凉休息一下都不行。步行团到了旧普安,在这里大休息,原来之前步行团休整两天的普安县成称为新普安,而旧普安是个仅有二三十户人家的村落。大休息过后,步行团继续出发,天气晴朗,春风和暖,且道路平坦易行走起路来毫不费劲,下午三点,步行团就到了盘县,出乎大家意料的是,在城外有许多几岁到十几岁的学生迎接他们,一问才知道他们都是当地师范学校和中小学的学生,大家十分开心,一直笑着向他们挥手,那些孩子脸上的笑容十分真挚,令人动容。
步行团被安排住在城西边小山上省立师范学校,是黔西最高学府,学校有学生二三百人、设备完好,房舍充足,且景色却极佳,在山上建校,站在校门口就能俯瞰全城。大家安顿好后团部却通知厨工当晚不做饭,发放了餐费让大家自行外出“觅食”。到了县城里,因为时间太晚,许多餐馆都停火了,“三剑客”十分幸运地看到一家卖包子的小店,一人先买了五个填肚子。一口下去,三人都顾不上说话,频频点头,竖起大拇指。据店家说这包子叫“破酥包子”,是典型的“滇味面点”,盘县位于云贵交界,跟云南的平彝县(今富源县)相接,因此能吃到也不奇怪,破酥包子的面皮在擀制的时候会刷上猪油,因此面皮的横截面呈现独特的酥层,吃来甜中带咸,美味可口。
“狐狸,这包子跟‘狗不理’包子比怎么样?”贺础安问胡承荫。
胡承荫的两腮都塞满了包子,含糊着说道:
“各有千秋,各有千秋!”
为解大家的疲乏,团部决定在盘县休整一天,然而此地实在乏善可陈。盘县位于山谷中,黔滇公路在县城北郊通过,“三剑客”在街道上闲逛,虽然街道整饬,路面颇宽,商店虽然在非赶场期也照常营业,但当地人都起床特别晚,许多铺面九十点钟都不开门做生意,路边有许多小摊贩,每个摊主都撑起一把用来遮阳挡雨的大伞,在道路的两旁毗邻相连,看来颇有趣味。值得欣喜的是,“三剑客”竟然在街头买到了《云南日报》,三人都十分兴奋,然而当他们在报纸上看到“长沙岳麓山遭敌机轰炸,伤亡惨重,湖南大学部分校舍被毁”的消息后,眉头都拧了起来。
“现在看来,学校迁滇的决定还是正确的。”贺础安沉吟道。
“是啊,若咱们现在还留在长沙,还真的是生死难料啊!”陈确铮附和。
“咱们这一路上很少能有机会看到报纸,偶然看到一次,若是好消息,便欣喜若狂,开庆祝会,若是坏消息,便愁眉不展,叹气连连。要我说,不看也罢!”胡承荫把报纸合上了。
“狐狸,话不能这么说,越是在这样的战乱年代,我们越是不能‘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地活着。我们也许现在还做不到什么,但我们一定要知道,这个世界正在发生什么。”陈确铮很少一本正经的讲话,他语气里的凝重让贺础安和胡承荫十分陌生。
“陈老,你说的对,我们确实不能像鸵鸟一样一味地逃避现实。因为越是逃避,越是逃不掉。”胡承荫认真地说道,他把陈确铮的话都听了进去。
城里逛完了,“三剑客”跑到城外去游玩,庄稼长得很好,豌豆正开花,油菜结了籽,罂粟也开得很好,红的白的紫的烂漫生长。他们一路向南走了不到二里地,来到了有名的碧云洞,竟有河水从洞口涌入,三人挽起裤脚,进入洞中,突然看到高处有一石钟乳盘成一团,形状酷似蟒蛇,不仅如此,黑色的头部还有白色的眼睛,看来十分骇人,把胡承荫吓得险些坐在水里。出洞之后,“三剑客”看到一个石匾,上面写着此洞徐霞客曾经游览过。“三剑客”出洞之后,一路沿着小路爬到山顶,山顶有一间寺院,寺院内的一个老僧十分热情地招待他们休息还给他们沏了茶水,疲惫之后的一盏清茶,让人瞬间心旷神怡,陶然忘忧。
一夜无雨。
步行团再次出发,本来到达亦资孔有小路,但据说此地匪患严重,大家都有些害怕,最终还是沿着公路走了,不仅如此,黄团长还命令大家,不准继续“打游击”,一定要排队走,所有的人都不许散开或落后,所以大家就好像刚刚从长沙出发时那样,走得十分整齐。天气已经很热了,好在风也很大,渗出的汗液很快被风吹干了。
因为途中没有安排大休息,步行团沿途休息过五次,每次都是十几分钟,这时候大家就会躺在草地上晒太阳,十分惬意。难过的是没有地方接开水,许多人水壶里的水喝干了,便只能忍着,嘴上都起了皮。
下午五点的时候到达亦资孔县,这个小县城十分落后,民宅门口的妇女神色疑虑地看着步行团,她们的脚大多是三寸金莲,而男人吸鸦片早就见怪不怪了。团部在亦资孔找到的住处是在一间破庙里,庙堂年久失修,空无一人,廊柱上结满蛛网,庙当中就摆着十几口棺材,覆盖厚厚的一层灰尘,看来十分阴森可怖。
因为天气连日晴朗,气温奇高,步行团在难耐的暑热中赶了一天的路,刘兆吉快走到庙里的时候终于坚持不住,晕倒了,跟他同行的牟光坦赶紧把他背起来,到了庙里,找了一个阴凉处安顿好。大家口渴难耐,长时间涓滴未进,催着厨工赶紧烧水,等不及的同学直接抢煮饭的米汤喝,也顾不得烫了。牟光坦用饭碗盛了一碗米汤小心吹凉,喂进刘兆吉的嘴里,很快他便苏醒了,刚休息没多久,便点起油灯,打开本子整理起他近日收集的诗歌来。
夕阳西坠,荒山古庙,无甚去处,牟光坦便跟“三剑客”聚在一处闲聊。
虽然在长沙的时候“三剑客”跟牟光坦做过室友,但步行团上路之后牟光坦就经常一人独行了,他时常观察沿途遇到的人,沉醉在他们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之中,看到无人的路上,他时长一边走,一边沉浸在思考之中,口中念念有词,全然不管周遭事物,每当想到佳句,便异常兴奋,赶紧掏出纸币记下。后来牟光坦体察到刘兆吉搜集民歌的辛苦,便时常与他结伴而行,听到好的民歌,也时常忘情地击节赞赏。“三剑客”以前在宿舍里就经常听牟光坦在宿舍里大声的背诗,他可以对雪莱、济慈,拜伦等诗人的诗歌倒背如流,更是说了一口流利的英文,即便是丝毫不懂诗歌的人,也能体察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浓浓的“诗人气质”。
即便是有胆大的想要阖目入睡,却不想屡屡被臭虫咬醒,苦不堪言。
不大的庙里挤满了人,却都尽可能离得棺材远远的,牟光坦走过来,大喇喇地走过来,背靠着棺材,坐了下来。
“光坦,你不害怕吗?”胡承荫蜷在墙根儿,离得远远的。
“这有什么可怕的?白天不作亏心事,夜里不怕鬼叫门。再说,鬼都是人变得,你不觉得有时候人比鬼还可怖吗?而且这棺材里八成是没人,就算有人,在里面呆的闷得很,我们陪他们说说话,他们且开心呢!是吧?”牟光坦用手指背敲了敲头后的棺材板儿。
贺础安点了点头:
“同意,即便是鬼也喜欢胸怀坦荡之人,蒲松龄所撰《聊斋》中不是有一篇陆判吗,朱尔旦生性迟钝豪放,因为跟人打赌,竟然敢去庙里把陆判的塑像背出来,不仅如此,还跟陆判把酒言欢,推杯换盏,陆判还给他换了一副聪明的肚肠,还助他中了举人,不是吗?”
陈确铮敲了敲自己有些酸麻的腿,刚想说话,胡承荫却接下了话头。
“那陆判倒是有些是非不分,就算跟朱尔旦投契,也不能因为朱尔旦嫌弃发妻长得丑,就割了她的头,换了别人的头啊!”
陈确铮一笑。
“狐狸,你看,你这不是挺明白的吗?这也佐证了刚刚光坦的观点啊,虽说是陆判割了朱尔旦发妻的头,却终究是被那朱尔旦驱使罢了,所以人和鬼相较下来,还是人更可怖吧?”
“是啊,蒲松龄先生的笔下,有多少痴情的女鬼被负心汉所伤啊!”
“话也不能说得太绝对,我们这眼前不就坐着一个痴情郎吗?狐狸,我最近觉得身体有些不舒服,很有些疟疾的症状,能不能把你那小药瓶里的疟疾药给我吃点儿?”
“你今天不是吃过奎宁丸了吗?还吃?”
“别逗他了,陈老,他那小药瓶一天掏出来八百遍,估计就算真得了疟疾,他也舍不得打开吃吧?”
“这是我的护身符,有它在我身上,我永远也不会得疟疾!”
第八十四章 云南,我来啦!
陈确铮发自内心地羡慕胡承荫,不管他和楚青恬未来的路途如何,他能在风华正茂之时碰上自己的心仪之人,燃烧所有的热情爱恋着她,想念着她,也许个中会掺杂一些苦涩,但个中的甜蜜滋味是无法向旁人尽言的。
陈确铮想着那个尚未出现的令他魂牵梦绕之人,随即摇了摇头,转换了话题。
“光坦,跟我们聊聊你这一路上的见闻,我一路上看到你拿着一本英文字典在翻,听说你背完一页就撕掉一页,现在那字典还有多厚啊?”
牟光坦笑了,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字典,已经被撕得只剩下薄薄的一沓了。
“估计到昆明的时候我就能撕光了。”
“光坦,你天天跟着刘兆吉一起采集诗歌,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儿,给我们讲讲呗?”
“刘兆吉能采集这么多诗歌,真是挺难的,我也不是一直都跟他一起,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委实也经历了一些趣事,他比较谦虚,还害羞,我就给你们讲讲吧,反正他现在忙着奋笔疾书,也听不见。”
一听到有趣闻,许多被臭虫咬得睡不着的同学也支棱起了耳朵。
“其实我们这身黄军装,采集诗歌挺不方便的,好几次我们看到一群土匪,被围起来盘问,好在我们身上没有任何武器,他们见我们是学生便放行了,这也就算了,沿途我们路过一些民宅,妇女们见到我们都赶忙躲进屋内,我也会怂恿他直接上门搭话,他个性羞涩,又不想叨扰人家,便作罢了。我们聊天的时候他也觉得十分可惜,他跟我说,女子会的歌谣往往比男子会的多了许多,他小时候长在山东青州的山区农村,他小时候不少的歌谣都是从祖母、母亲和姐姐的口中听来的。刘兆吉跟我抱怨说,他这一路上少了一半的采风对象。我就会说他:还不是你胆子小!”
牟光坦说完,大家都笑了。
“还能怎么办呢?惊扰了人家不说,万一被人冠以调戏妇女的罪名那可就糟了。”胡承荫也跟着笑。
即便是山中入夜生寒,终究是到了四月中,天气和暖了不少,团部宣布出发的时候,大家的期盼都比平日里多了几分,因为他们将到达云南省境的第一站——平彝县(今富源县)。即便仍旧需要翻山去胜境关,大家也都走得格外有力。
又是大晴天,春风和暖,十分舒适,“三剑客”照例缀在队伍的后面打游击,却无意中看到刘兆吉跟牟光坦一行二人沿着一条林间小路走去,追上去才知道,他们看到了穿着苗族服装的姑娘经过,那姑娘看到他们就羞涩地沿着这条小路跑远了,便想追上去一探究竟。
穿过一片树林,前面豁然开朗,不远处有一村寨,刘兆吉的眼睛亮了。
“这下肯定能采到不少民歌。”
谁知道此时从寨中闪出几个身材强壮的大汉,他们疾言厉色地大声喊叫着,可他们说的话对于这几个穿着黄军装的异乡人来说是一个字也听不懂,苦于无人翻译,他们只好举起双手,手心朝着对方。
“我们不是军人,我们是学生!”
刘兆吉一边说,一边试着再往上走一段,谁知道这时候其中一位年长的苗人大喝一声,寨中出现了更多的人,他们手拿着石块,直接朝着“侵犯者”投掷了过来,险些砸到牟光坦,却在他脚边砸了一个大坑,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一根颇粗的圆木从山顶急速滚下。
“快下山!”陈确铮大喊,所有人拔腿朝山下跑,跑了好远才敢停下来,“我在水浒传和杨家将中都读到过‘滚石檑木’一说,做梦也没想到居然能真的看到这冷兵器时代的‘大招’,真是涨了见识了。”贺础安一边说,一边扶着树喘着粗气。
“这寨里的苗人应该都是‘生苗’了,我们一路上跟苗人多有交往,还跟他们开了联欢会,看了他们的歌舞,却是第一次在深山遇见‘生苗’,这一路也算是圆满了。”
“老陈,你还说呢,你会说那么多方言,你要是好好把苗语学一学,我们还用被这么狼狈地赶出来吗?”
一行人一边斗着嘴,一边沿原路返回,一路追赶,竟也很快追上了大部队。虽然说是山,山势并不高,很轻松就翻了过去,沿途开满了山茶花,浅红、粉红、白色、紫色,争奇斗艳,跟看罂粟的复杂心情不同,大家是全然的欣赏。胡承荫采下三朵,一朵掖在自己耳朵上,另外两朵掖在胡承荫和陈确铮的耳朵上,另外两人本想躲开,看他兴致如此高昂,便也没了脾气,索性任他摆弄。
弄完造型之后,胡承荫还摘下照相机,让过路同学给“三剑客”拍下“采花大盗”的经典造型,三人在花丛中笑着,明媚春光中作了一回“簪花的少年郎”。
贺础安把耳边的花朵摘下来,小心地夹进随身携带的《传习录》中。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人总是将自己的感情假托花草,其实这花开在人烟稀少的路边,他们才不再乎是否能被人攀折,只管自己开得尽兴便好了,即便没有人看过便独自萎谢,那也用不着伤心。”
“贺老师,你说的没错,做人若能如此,便可以说是真潇洒了。”
“是人就有贪嗔痴,所以才有‘人非草木’一说啊!”陈确铮把杜鹃花从头上摘下,放在了一根树杈上。
在杜鹃花的一路“护送”下,步行团一路翻山爬坡,便到了位于黔滇两省交界的胜境关,取“滇南胜境”之意。胜境关位于山顶,举目四望,可以鸟瞰群峰,北临黔境,南往曲靖,连绵不绝的山峦匍匐于脚下,茂密的森林组成了一片绿色的海洋。
大家站在这里,回想着自己一路跋山涉水,历尽艰险,终于到了云南,胸中便有一种澎湃的激情需要书法,大家纷纷把嘴笼成喇叭,对着大山纵情大喊起来:
“云南,我来啦!”
“昆明,我来啦!”
因为是两省的分界处,所以修建了分界牌楼,牌楼的东西两面各有一对石狮子,东面的一对面向贵州,西面的一对面向云南。牌楼上一面题字“黔滇锁钥”,一面为“万里金汤”,这华丽气派的牌楼自然也进入了胡承荫的相机的取景框,留下了永久的纪念。
离分界牌楼不远有一处纪念关二爷的关圣行宫,殿前有古杉两株,高二三十米,树身颇粗,“三剑客”想要合抱而不能,据说树龄有上千年,殿内关公像气势非凡,栩栩如生,大殿两侧有一副黑底金字的对联:
黔疆烟雨,滇界风霜,终古兼圻威一统;
魏国山河,吴宫花草,于今裂土笑三分。
出了关圣行宫,步行团集体往山下走,脚下的土壤都是鲜艳的棕红色,下山上了公路,沿途便看到多户民宅,袅袅炊烟,鸡犬相闻。下山后地势变得平坦十分平坦,云南公路的路况也比贵州好了许多,路面铺着辗得很碎的石子,十分干净整洁,加之天气晴朗,走起路来十分轻松,重新找回了郊游的感觉。“三剑客”看到远处的田野里有干活的农人在攀谈着,贺础安抓了一把路边的泥土,感受泥土绵密潮湿的质地。
“还记得关圣行宫的楹联吗?好一个‘于今裂土笑三分,’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想必三分天下之时,云南的土地也是这么红吧?”
“小时候先生总是让我们背诗,那时候根本不知道是何意思,只知死记硬背,经历了国破家亡,看到了民间疾苦,才真正理解那些诗句,真真是蘸着泪,滴着血的。”胡承荫边说,边弯腰揩掉鞋帮的红泥。
“走了这一路,我真是看到了太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景象,这趟旅程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些老百姓真是太穷、太苦了,他们中的许多人真的是‘不知有汉何论魏晋’,但他们不是‘怡然自乐’而是‘饥寒交迫’,他们中的许多人甚至不知道我们的国家正处在抗日战争中,要改变人民的蒙昧,只有靠我么你了,等到了昆明,我们有太多要做的事。”
“陈老,等到了昆明,你想做什么?”
“首先,一定要把书读好,这是我们的本分,其他的事慢慢再想,总能找得到。我们先让自己变得更好,然后再让身边的人变得更好,就等于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好了。”
下午两点多,步行团到了距离平彝县城四公里的地方集体整队入城,县政府不仅安排了一间小学给步行团住,县长还亲自招待大家在县政府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每桌有六个菜,好好祭了一一下大伙的“五脏庙”。县长并不会说国语,大家吃饭的时候他面带笑容说了许多热情的话,奇怪的是,大家都能听懂个大概,似乎云南话比贵州话更好懂些。
第八十五章 结伴去施肥
“三剑客”吃饱喝足,便心满意足地相约一起去东门外的山坡上大便。人有三急,步行团一路走来,荒郊野岭、破庙农家哪里没有住过,沿途想找到合适的厕所可以说是难上加难。开始的时候大家上厕所往往还因为面皮薄,强忍着找半天茅厕,怎奈实在找不到,只好寻一处隐秘的灌木,求同学为自己望风,接着便徒劳地用手掩住自己花白的臀部,一边紧张地四处观望,一边又羞又急地一泻千里。
一回生二回熟,既然沿途没有茅房,便处处皆为茅房。
时间长了,大家的脸皮就厚了,只要距离大家步行的公路保持一段距离,便随处都是“施肥”的好去处,关系好的伙伴甚至还可以结伴相约一起“施肥”,彼此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见其人,却闻其声,便可一边出恭一边讨论十分高深的哲学问题,若一人吃坏了肚子,虽不见其人,却可闻其味道,对方便会立马中断高雅的讨论,几哇乱叫一番,事后回想起来,也是一桩乐事。
“三剑客”最喜天黑之后结伴去大便,田埂间、小河畔、丛林里处处都有他们的身影,期间三人或高谈阔论,或引吭高歌,真如山野间豪放不羁的狂士,通体舒畅之后再大摇大摆的回去。他们都觉得难得有机会剥掉了文明人的束缚,做一回原始的人类,每天都乐此不彼,一想到到了昆明就要做一回文明人,甚至还觉得有些留恋。
步行团被安排在一所男女合校的小学内,校舍很多,上课的小学生在楼下,步行团住在空置的楼上。寄宿生不少,对于步行团的到来他们十分好奇,却羞涩不敢上前攀谈。全校一共四百多人,全体学生都穿着一样的粗布衣服,男生全部打赤脚,女生全部梳着齐耳短发,个个看来淳朴可爱。令大家没想到的是,这些学生都分外用功,晚九点步行团集体就寝,却还能听到在自习的小学生琅琅的读书声。
一晚好睡之后,团部宣布,还有大概一周就到昆明了,不必赶时间,大家可在平彝休息一天,并通知大家换好单衣,以免中暑。平彝县城虽小,但市容十分整洁,而且有商店数十家,商业十分繁荣,跟贵州的萧条无法相比。早餐之后,“三剑客”一起去了民众阅报室,在报纸上了解当前战况。逛完城内逛城外,漫山遍野的绿色,田野里麦浪滚滚,虽然跟贵州仅仅一线之隔,云南境内罂粟绝迹,如胜境关以来竟看不到一朵,实在是让人不得不惊叹。
回校吃午饭,饭后,小学请黄钰生主席和曾昭抡教授给大家讲话,小学生们听得颇为认真,讲完话,校长让全校学生齐唱《童子军进行曲》:
中国童子军、童子军、童子军
我们、我们、我们是中华民族的新生命,
年纪虽小志气真,
献此身,献此心,献此力,为人群,
忠孝,仁爱,信义、和平
充实我们行动的精神,
大家团结向前进,
前进,前进,青天高,白日明。
小学生的歌声感染了大家,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跟着唱起来,稚嫩的童声和青年铿锵有力的嗓音汇合在一起,似乎预示着国人诗书的传承永不会断绝。
午饭过后,“三剑客”出南门闲逛,他们漫无目的,见到一条小溪,便沿着小溪溯源而上,沿途都是绿油油的农田,走到城东北角距平彝一里的地方终于找到了源头,清澈的泉水从地下涌出,四周用石块垒砌,旁边立有石碑,此潭名为“龙潭”,三十年前重修过,池中水流出在旁边有灌注成一小潭,有孩童在小潭里沐浴玩耍。
胡承荫想要过去搭话,没想到那几个小童见到他们羞涩地跑开了。
“都说‘闯龙潭,入虎穴’,我们虎穴是没碰到,先‘闯了龙潭’了。”胡承荫边说,边用手撩了撩潭里的水,午后的光照下,潭水十分和暖。
“要不我们也从善如流,干脆在这小潭里洗个澡吧!”
说完,陈确铮三下五除二脱光了衣服,纵身一跃,跳入水潭之中,贺础安和胡承荫也紧跟着跳了进来,春光和暖,潭中游鱼无数,大多有三寸长,却并不十分怕人。
“三剑客”酣畅淋漓地洗了个澡,见日头大好,又把身上从头到脚的衣裳洗了,平铺在水潭边的草地上,人躺在一旁晒日光浴。
贺础安心满意足地闭目养神:
“你们觉不觉得,云南和贵州简直是天壤之别,贵州是‘天无三日晴,地无三日平,人无三分银’,十天有九天下雨,沿途的山都光秃秃的不说,还崎岖难行,到处都是鸦片烟,老百姓穷得都吃不上饭,可这刚到云南,便看到大片大片的平原,雨也不下了,整日的大太阳照着,老百姓也都自给自足、安居乐业,罂粟更是一朵也没有了。”
“你们的体会没有我深,你们一个是广东人,一个是浙江人,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北方人,甚至有一瞬间觉得我回老家了。大片的平原上种着豌豆、蚕豆、小麦和大麦,都是我们北方常见的农作物。我们到云南之后天就没下过雨,空气中干燥的气息和路上时而飞扬的尘土都很像北方,真让人觉得亲切啊!”
阳光热力十足,加上西风吹送,草地上的衣服很快便干了。“三剑客”回去的路上看到此地马车的车轮竟然都是用木头做的,足可见云南的路况是多么好,路上还看到很多缠足的妇女,彻底摒弃这一陋习仍旧任重而道远。
“也不知道玉书现在怎么样了,我还记得你当时还骗人家说你娶妻生子,还让人家给你做小,你就不怕人家真答应了?”胡承荫说。
“她不会答应的,她若是会答应,就不会为了逃避缠足离家出走。我是有十足的把握才肯那样说的。”
“现在回想起来,这才过去不过一月,却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陈老,你觉得呢?”贺础安问道。
“凭借一己之力,咱们救得了一个玉书,救不了全中国千千万万的‘玉书’,只有从根源上改变这个国家,提高妇女地位,让她们读书识字,自食其力,才能彻底废除这些陈规陋习,让中国的女性真正得到幸福。”
贺础安看着陈确铮的眼睛,在他的眼中,陈确铮的眼睛有万种姿态,眼睛时常低垂着,看似对什么都无可无不可,明明是浓眉大眼,笑起来却眉眼弯弯,眯成一条线,可被这双眼盯牢的时候,你会觉得它们可以看透这世间的万事万物。
贺础安把眼光移开,关于那双眼睛的秘密,还没到解密的最好时机。
无风无雨,一夜好眠。
步行团发挥着“走小路、抄近道”的优良传统,向下一个目的地——曲靖进发,预计要走两天。没走多久步行团就路过一处名胜——清溪洞,洞内有许多佛像,“三剑客”早已见怪不怪,却看到有人在洞中织布,想必是洞内阴凉,可避燥热的缘故吧。
洞外有一间寺院,佛龛内有大佛一尊,前面有九尊小佛,大佛上端写有四个大字“我佛如来”,两边刻着一副对联:
笑他世上往为何来为何全无个止息,
坐在龛中名不识利不识那有甚愁烦。
胡承荫看了一边点头一边评论道:
“一路上看了这么多对联,就这副对子最合我的心意。”
步行团一路走到白水镇宿营,居民很少,市面冷清,路上行人许多都有“大脖子病”,且女性远多于男性,问过徐医官才知道,此病为瘿瘤(今称甲状腺肿瘤),主要是因为体内缺碘,除了补充含碘的食物之外,没有更好的治疗方法,徐医官还说这个病在云南省很普遍,但不具传染性,让大家不必过分担心。
即便如此,厨工依然担心大家的饮食安全,辛辛苦苦地从三四里外的河里挑水给大家煮饭烧水,同学们都觉得又感激又安心。
入夜,步行团又住破庙,庙内仍有棺木数口,同学们也都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大家头挨着头挤着睡在大殿上,因为大门早就不知所踪,入夜落雨,雨丝便飘到睡在门口的人身上,透骨的寒冷棉大衣都难以抵挡,睡得再死的人都能给你冻醒。都说云南“四季无寒暑,一雨便成冬。”步行团的大家算是切身体会了。
到了早上,太阳一露头,气温又陡然声高了,好在南风不断吹拂,即便不断赶路,也不至汗流浃背。本来步行团想依旧走小路、抄近道,谁知听闻有乱兵盘踞在曲靖东面的山中,为了避免危险,团部通知大家只能沿着公路走。虽然路远,公路却平坦无比,上下坡很少,大家走得都分外轻松,沿途是望不尽的平原,农人在田地里汗流浃背地辛勤劳作,一派生机勃勃的农忙景象。
中午到了沾益县城,本想在此处大休息,顺便打尖儿,没想到走遍县城竟然找不到吃饭的地方,只能饿着肚子前往曲靖。下午三点,步行团终于走到曲靖,大家没想到的是曲靖的家家户户的窗口都挂满了国旗,许多民众都在街上看热闹,没出门的人也都从自家窗口探出头来,后来大家才得知,是县政府提前通知民众以此方式欢迎步行团的到来。
第八十六章 从乞丐变富翁
团部安排步行团的同学住在曲靖的胜峰小学,到了学校却很少见到学生,一问才知道,因为县政府提前打了招呼,为了迎接步行团的到来,胜峰小学特意放了三天假。大家得知之后,都觉得十分过意不去。好在团部通知,因为曲靖距离昆明只有一百六十公里了,再走个五六天,四月底定然能到昆明,因此决定全团在曲靖休整一天。
曲靖县城不大,站在城中心的十字路口可以看到东西南北四个城门,但因云南雕漆工艺十分精湛,所以家家户户都有气派的雕漆门楼,大门用剔黑工艺,通体黑色,隐隐露出飞龙、祥云等红色花纹,有人还在大门上雕刻了门神,华丽无朋,大门两侧用红漆书写对联,大多辞藻华丽,文采斐然,其中不乏佳作。
到了云南还有一点好,而且是大大的好。
因为其时云南当地流通的货币有旧滇币和新滇币两种,而步行团师生随身携带的法币可以跟这两种货币兑换。旧滇币跟法币的兑换比例为十比一,一块钱的法币可以当十块钱的旧滇币花,而新滇币跟法币的兑换比例为五比一,虽然不如旧滇币,比例也很可观了。
所以到了云南,大家仿佛一下子都成了阔佬,再加上云南当地的饮食十分便宜,当地特产的韭菜花面三分钱一碗,同样的面在贵州没有一角钱买不到。火腿包子一盘两个只要三分钱,鸡肉五分钱一碟,真是物美价廉。不仅如此,曲靖当地店面均爱好干净,店内十分整洁卫生,因此大家时常三五成群,吃完东家吃西家,十分过瘾,“三剑客”更是俨然成了“老饕”,口袋里有了钱,便是什么也想往嘴里塞。
“咱们真是从乞丐变成富翁啦!老板,再来一盘火腿包子!”
这几日“再来一盘”成了胡承荫的口头禅,尤其钟爱火腿,云腿的美味全国文明,他之前却从未有机会品尝到,一吃便爱上了。
“贺老师,你是杭州人,肯定吃过金华火腿,跟云腿比如何?”
“各有千秋,都十分美味。”
“狐狸,你记不记得之前贺老师问你狗不理包子和破酥包子哪个好吃?你也说各有千秋,看来都不肯让自己家乡的特产被比下去呢!”
“陈老,那我倒是要问问你,是韭菜花面好吃,还是你们老家的云吞面好吃?”
“这个嘛……各有千秋,各有千秋,哈哈哈哈……”
见陈确铮也不能免俗,另外两位刚想“讨伐”,陈确铮却只管埋头吃面,待他抬起头啦,贺础安和胡承荫惊呆了,只见陈确铮鼻下一片血红,鲜血甚至滴到了面碗里。
“你流鼻血了,快把头仰起来!”
贺础安赶紧掏出手帕为陈确铮擦血,怎奈鼻血边擦边流,根本止不住,无奈陈确铮跟店家借来一瓢水,当街冲洗干净了事。
“你这手帕本是用来擦干姑娘家的眼泪的,被我给弄得一塌糊涂。抱歉了。”
贺础安脸色微红。
“你胡说什么呢,我哪儿有什么姑娘?”
“之前没有看到报上消息吗,海道走的同学很多都到了昆明了,你那位姑娘恐怕早就到了!”
陈确铮说得没错,当晚回到胜峰小学,牟光坦就来找三剑客了,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贺础安,说是他的同学接到了早已到昆明的同学寄过来、由当地邮局留交的昆明来信,见有贺础安一封,便一道带过来了。
陈确铮瞥了一眼昆明的邮戳。
“是一位姓梁的姑娘寄过来的吧?我说什么来着?”
贺础安双手拿着信,却迟迟不拆开,陈确铮见状突然从他手中把信抽出来,放在手里掂量一番。
“好沉啊!”
贺础安来夺,陈确铮赶紧把信递给胡承荫。
“真的很沉!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如我们兄弟三人一同品鉴一番如何?”
“别闹了,赶紧把信给我!”
三人争来夺去,很是折腾了一通。
“算了,不欺负你了,狐狸,咱们去看看厨工今天做了什么晚饭,留那个人一人独自品味吧!”
待到房间里只剩贺础安一人,他点起了油灯,对着灯光看了看信封,把里面的信纸抖到一边,然后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从里面拿出折成三折的信纸。
打开信纸,梁绪衡熟悉的字迹跃入眼帘,贺础安觉得自己的心都停跳了一拍。
础安吾兄:
展信佳。
我到昆明已经有几日,听闻有同学把信写给邮局留交,他们双方提前说好的,等步行团走到此处便去邮局取信,我便给你写了这封长长的长长的信,我跟老天祈祷这封信能碰巧被拿到,转交到你的手里,如今看来,我的祈祷果真应验,这不,这封信不是已经好好地躺在你的手里了吗?
首先告诉你几个消息,不过你可能早就知道了吧?
咱们的大学现在叫“西南联合大学”了,我们这几日经常“联大”、“联大”地叫着,早已经叫顺了口,觉得特别好听。联大的筹备工作已经初具规模,昆明各界都对我们的到来十分欢迎,在各界人士的帮助下,我们很快就解决了部分的校舍问题,我们所有经海路到校的同学现在都暂住在拓东路的迤西会馆,学校的办事处也设在这里,联大租了昆华农业学校作为理学院校舍,租了迤西会馆、江西会馆、全蜀会馆作为工学院的校舍。你一定很关心文学院的校舍在哪儿吧?因为校舍不足,联大决定把文学院和法商两学院设在蒙自。蒙自是个云南南部的小城,距离昆明近三百公里,可以跟安南(越南)通航,蒋(梦麟)常委三月就去那里考察过,校舍也已经找好,等你们步行团的同学到昆明之后稍作休整,文法两院的学生就要一起出发去蒙自了。不过你放心,咱们去那里读书只是暂时的,听说联大在昆明城外西北角买了一块一百多亩的荒地,以后用来盖校舍,相信咱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说实在的,我特别羡慕你,我也想用脚丈量我们国家的土地,可惜步行团不许女生参加,实在是太可惜了。不过我这一路也增长了许多见闻,虽然我们很快就要再见了,但我还是很想写信给你,毕竟现在还没开学,我也没什么事做,姑且写着解闷吧。
全校走海路到昆明的师生加起来大概八百人,其中女生大概一百多人,从二月中旬起就陆陆续续有人走了,一路上,全体女生由樊际昌、梅美德、钟书箴三位老师带领,他们还负责照顾所有教职员的家属。走海路的同学分批从长沙坐火车经粤汉铁路到广州,我二月二十七日就到了广州,郑华炽老师负责的广州接待处接待了我们,还帮我们统一安排住在岭南大学,岭南大学本校学生只有300余人,可借住的联大学生就有四五百,反比本校的学生还多了。因为彼时学校的校舍问题还没能解决,我们一行人在广州呆了一月有余,大家没有旁的事情做,书也念不进去,便整日在大街上闲逛,岭南大学的同学们十分热情,不仅专门举办联欢会欢迎我们,许多人还主动当起导游来,介绍当地美食美景,时间长了,大家都变成很好的朋友。
广州实在暑热的很,满街上的人都穿着短衫和裙装,广州不愧为华南的首埠,老百姓都是见过世面的人,我们初到广州,便遇上了日机飞过,大家慌忙地四处多长,可周遭的广州市民却全然无动于衷,摊贩依然在沿街叫卖,百姓埋首做自己的事,丝毫不受影响,大家看了啧啧称叹。俗话说“入乡随俗”,为了不显得特异,我们见了日机便也不躲了,几次下来,都是有惊无险,时间长了,便心安理得地该干嘛就干嘛了。广州人大多身材精瘦,面部骨骼突出,十分吃苦耐劳,令人感佩。
因为联大事先接洽,大家的一日三餐可都在大学里吃,可除了一日三餐之外,大家都成了“散兵游勇”,全然没了集体生活。岭南大学的学生十分热情,因此我们很快便跟他们交上了朋友,女学生们都穿着十分时髦,她们有各式各样的显腰身的旗袍,手指上都涂抹着鲜艳的蔻丹,从身边经过,香气逼人。她们全然不唱《松花江上》之类的救亡歌曲,却整日把英文歌曲挂在嘴边。在他们的影响下,许多联大的女生也在意起自己的美丽来,她们去裁缝店订制了旗袍,去杂货店买了香水,有的人甚至还烫了时新的鬟燕尾式和手推波纹卷发,走在街上,竟然跟广州的美女全无二致。
你肯定想问,我有没有这样装扮我自己?定然是没有的。
我也并非多么自命清高,只是我觉得再怎么像,我们终究不是在广州招摇过市的摩登女郎,而是即将去昆明读书的女学生,我不需要华服,也不需要香水,我用一个月的时间,深入了解了这座繁华的都会。
起初有课的时候,我就跟岭南大学的学生们一起,在课堂里上课,听得越多,我就越想念联大的老师和同学们。后来我去了珠江边看渔民撒网捕鱼,去了广州七十二烈士墓,游览了广州有名的花市,坐了爬山电车到了太平山顶,从上面俯瞰整个香港,可以看到珠江盘密密匝匝的乌篷船和鸽笼式的高楼大厦。广州美食闻名于世,广州人十分喜爱吃早茶,茶点花样繁多,十分美味。我还喝了广东有名的凉茶,味道苦得很,龟苓膏倒是十分好吃。你一路从长沙走到昆明,一路上有没有吃到什么美食啊?等见面之后一定要告诉我啊!
第八十七章 从香港到海防
后来步行团终于到了香港,跟广州给人的印象大大不同了。香港十分繁华,在大街上可以看到各色人种,有金发碧眼的洋人,也有缠着头巾、拿着警棍的印度阿三,大街上人挤人,更觉暑热逼仄,这里的娱乐场所十分火爆,歌舞厅、电影院,时常能看到锦衣华服的人进进出出,好一个太平繁华的世界。我看着人们呼朋引伴,纵情欢乐,再回想起我们背井离乡、流离颠簸,一路上亲历和眼见的各种惨像,眼前的歌舞升平让我有恍如隔世之感。
我们之所以在香港逗留,主要是为了在这儿等待从汉口寄来的护照,因为要过境海防必须持有护照才行。联大在香港设了招待处,负责人是外文系的叶公超和陈福田两位教授,因为他们都是广东人,所以在香港沟通无碍,办事十分方便。学校给我们每人发了记载行程的卡片,每到一站都会由工作人员盖章并注明日期。我们的住处被安排在当地的青年会,仅仅在香港住了两天,并不觉香港有多么令人神往,只是觉得人满为患,十分嘈杂。
两日后大家便踏上了前往海防的轮船,同学们根据自己的经济实力集体选择购买法国轮广东号三等舱、四等舱的船票,由叶、陈二位教授统一预定。去海防的船二位教授选择了广东号,因为它比太古、怡和二公司的轮船体积要小,优点是快,普通轮船走四天的行程,广东号只要走两天,还有就是便宜,四等仓只需要港币十元,但缺点有两个,第一就是船很小,所以我们一次只能走几十个人,我算走的早的一批,只两日便上了船。另一个却点可以归纳为一个字——“颠”,让船上的人吃足了苦头。
三月八日出发,在轮船即将离港的时候,水上警察登船查验行李,主要是为了查抄鸦片或武器,但并不严格,只要给些“酒钱”便可免查放行。我们想着自己的既没有什么违禁品,查到便开箱让他看去,那警察可能是看我们都是学生,联大的学生一个都没有被查,有一中年男子给了些酒钱也免查了,最终一人未查,便驶离了香港。
我从小到大坐过很多次船,自诩从不晕船,广州轮体积不大却速度颇高,经过琼州海峡时,又遭遇巨大的风浪,上下颠簸,摇撼不已,许多人也都跟我一样,吐得七荤八素,连船上的茶房都吐得厉害。我只好在逼仄又肮脏的四等统舱里躺了几天几夜。好在海上路途不算长,十一号便到了海防。船只刚靠岸,我们还没下船,就被要求上缴护照给海关人员查验,下船之后,还要再查验一次。
本以为这次行李检查会跟在香港一样顺利,没想到却十分繁琐,我们一行七个女生,大小行李二十余件,每一件都被打开仔细翻拣,等到我们把一地凌乱的行李整理好,足足过了四五个钟头。可奇怪的是,后来我到了昆明,碰上了楚青恬,她说她们那批过关十分顺利,没有人被开箱检查,可见是因人而异,我比较倒霉罢了。
刚到海防,我们大家就收到了当地华侨的热烈欢迎,他们大多是广东人,在当地经商的居多,包揽了我们所有的食宿。华侨安排我们住在“天然客栈”中,天然客栈在安南颇为有名,在河内老街和开远均有连号,居住条件很好,且十分安全。虽然在海防的时间仅仅两日,但大家都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华侨们热切地询国内百姓的生活和战事的现况。言谈前我深刻地感受到,海防的华侨十分了不起,他们不仅在当地创办了华人的会馆、中小学,还有自己的报馆,为了帮助同胞们了解祖国的最新战况,他们会每晚把无线电中的战事消息做成壁报分发给其他华侨。海防的华侨时刻心系祖国的救亡,他们每月都会把自己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捐给中国,让我们感到无限感动。
虽然在海防仅仅呆了两日,但我深切的感受到,被殖民者奴役的人民过着怎样毫无尊严的生活,大多数的安南(越南)本地人都在贫困中挣扎,他们外表肮脏,形容粗鄙,毫无尊严。海防扒手遍地,不光是值钱的钱包、怀表,就连不值钱的帽子眼镜也是他们顺手牵羊的对象,许多同学和老师之前因毫无防备,都“损失惨重”。海防温度很高,暑热宛如盛夏,我打阳伞走在街上,经直接被一人抢去了,我又追不上他,也只好捶胸顿足一番了事,若你在身边,定会帮我抓住那坏人,对吗?
说是偷,实际上就是抢,他们手脚极快,趁你不注意抢了便跑,我忿忿不平想要追上,被同学们拦住了,想我一个女孩子家,也就算了,本就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可没想到隔日我又看到了那个人,因为我一直记着他狡黠无赖的表情和因为长期嚼槟榔而形成的一口黑牙。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街头被人暴打,打他的人是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子,身材似乎可以装下三个他,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对那扒手拳打脚踢,起初我没认出他,因为他一直抱着头,从头到尾一声不吭。
当地人也很少有围观的,似乎早已对此情此景见怪不怪了,最后那人打累了便离开了,临走还不忘在那人头上吐一口浓痰。
他走远了以后,那扒手一咕噜爬起来,因为身上的疼痛让他龇牙咧嘴,他满不在乎地用袖子抹去浓痰,脸上没有任何可以称得上是表情的东西,他们淡漠的神情一下子让我想起驯顺的待宰羔羊,毫无反抗地等待悲剧的命运。那扒手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声,只费力地用手撑地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远了。
这一幕给我太深的震撼。
不仅是这个扒手,在海防的两天里,我看到的每一个安南人脸上都没有一丝笑容,他们皆瘦削、憔悴,面露菜色。一个没有了祖国的民族为了填饱肚子,是丝毫顾不上尊严的,贫穷和压迫会让你对一切的不公麻木,默默地忍受了本不应承受的苦楚。
亡国的后果赤裸裸地展现在眼前,让我不由得想起我们自己的国家,有多少士兵在前线舍身奋战,就是为了不至让我们的国永远是我们的国,让我们的民免受被蹂躏的屈辱。我也坚信,虽然我们的国此刻千疮百孔,但她定然不会重蹈安南亡国的命运,将来必定会迎来她和平、美丽又丰饶的一天。
按照既定的行程,我们乘坐火车走滇越铁路到昆明,当地华侨又赶来送行,还送给我们每人四个面包,防止我们路上饥饿。因为收到了亲人般的对待,分别时很多同学都流了眼泪。
滇越公路的美景很快冲淡了大家的离愁,被强烈地兴奋取而代之,我们都知道,我们开始了旅程的最后一段,很快要重新回到祖国母亲的怀抱。而且滇越铁路堪称是世界名胜铁路之一,贯穿中国和安南境内,全场859公里,其中法属部分394公里,1901年开始动工,1903年竣工通车;云南部分465公里,1904年开工,1910年3月30日竣工,4月1日全线通车运营。沿途风景绝美。滇越铁路采用的是特殊的窄轨,铁轨只有一米宽,俗称“米轨”,车厢也十分窄小,车票一共分为四个等级:为“头项”、“贰项”、“叁项”、“四项”,为节省路费,在海防负责统一购票的外文系教授徐锡良给我们集体购买了“四项”车票,全程每人越币十元,越币一元可换国币一元六角,越币大家早已在香港提前换好,接待处的人告诉我们每人换二十几块足够了。
从海防到昆明共途径三大站:河内、老街、开远,期间小站无数。因为沿途盘山修路,火车白天行驶,夜间停驶,如此晓行夜宿,旅客需要下车另寻住处,十分不便。我们一行的女生倒是十分雀跃,想借投宿的机会好好成群结队地夜游一番。
列车停靠河内的时候,正是傍晚时分,夕阳西下,暮色苍茫,河内华灯初上,比海防不知繁华了多少,毕竟是安南的首都嘛!我们几个女孩子结伴一起去逛了广东街,酒吧、歌舞厅、影剧院一应俱全,我们看到许多法国的情侣手挽着手走在街上,许多水手打扮的人在街头饮酒歌唱,纵情狂欢。
第二站停在老街过夜,由联大的指挥教官雷树滋负责接待,他是云南元谋人,这次到昆明的两条路线就是由他提出来的。老街与中国边境只有一河之隔,河上有一座桥,名为南溪桥,过桥就是中国的河口,跟大家的希望相反,这里虽是边境,商贸却不繁荣,只有为数不多的商店,而且大多是华侨开的。第二天早上,联大的大部队步行过南溪桥,用自己的双脚走到了自己祖国的境内。
听闻过去赶马帮的人说:“一天上一丈,云南在天上。”可见云南海拔之高,因此滇越公路海拔跨度极大,从91米到2030米,列车从河口一路往北向昆明进发,海拔越来越高,竟然真有一种“上天”的感觉。尤其是从河口到开远一段,一路攀山,沿途风景特别壮观。我最大的感受就是一路都在钻山洞,据说滇越铁路一共有山洞一百七十二个,长度一共二十公里以上,光从河口到开远就有一百零九个山洞,占了一多半。最长的山洞长达657米,要走一两分钟,有的时候转瞬间便经过一连串山洞,视线一直在明暗之间转换。
火车在山间爬行,盘旋向上,山中美景实在是太美了,山间瀑布倾泻而下,水雾弥漫,甚至都能感觉到水珠儿打到脸上,我一路一直盯着窗外看,生怕漏掉什么景致,你要是也在就好了。越到高处,便越是寒冷,好像一下子从夏天到了冬天,大家赶紧从包里拿出棉衣裹在身上御寒。过了芷村站之后我们就来到了平原,风景变得十分开阔,看久了却稍显单调,我们在开远投宿,开远跟老街类似,街头都冷清不热闹,但开远比老街要更为整洁干净。
第八十八章 我要转系!
从开远到昆明便只剩下一日的车程了,沿途我们看到绵延不绝的芭蕉林,一串串的芭蕉垂挂在枝头,有的芭蕉树上还长着硕大鲜红的芭蕉花,我们真想下车去摘一串尝尝啊!因为铁路沿线大多地广人稀,途径许多少数民族的住地,从部分车站的命名即可看出:腊哈底、糯珠(今糯租)、獭迷珠、波渡箐、蚂蟥堡、老范寨等,都是些民族风情浓郁的称谓。
窗外风景目不暇接,车内却全然是另一番景象,因为滇越铁路采用米轨,车厢自然十分狭小,不仅乘客坐得满满当当,还有许多来来往往的安南小贩,安南的男子喜欢戴草绿色、带帽沿的圆顶帽,安南妇女戴着用一种热带植物编织的白色尖顶斗笠,安南不论男女都喜欢穿拖鞋,走起路来踢踢踏踏的,虽然为了生计奔波,却格外生出一种悠闲之感来。安南女子喜欢头顶着竹篮,在过道上挤来挤去兜售货物,我见有卖芭蕉的,赶忙问价,那女子略通一点中文,我花了一角钱买了好几串芭蕉,跟车上的大家分着吃了,我因为好奇数了一下,竟然有四十个,实在是太便宜了。
虽然眼前的一切事物都是新鲜刺激的,可这一趟坐下来我们真是饱受苦楚,虽然时值春季,可车内暑热难耐,宛如酷暑,阵阵热风灌入车厢,大家试图关上车窗隔绝热风,可那样更加滞闷,只好又把车窗打开,偏偏又有不识趣的飞虫从窗口飞进来,在人的头脸处盘旋,十分恼人。每个人都汗流浃背,我的手帕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上面充满了盐渍。为了忍受酷热,每个人都筋疲力尽,都盼望着车能开得快一点,可这车偏偏慢得好似老牛拉磨,每天都要经过二三十个不知名的小站,每个小站都要停上很久,起初还有人不耐烦地出声抱怨,后来所有人都没了力气,任由这自己随着车厢晃晃悠悠,管他何时到了。
老天爷似乎感应到我们的诉求,一天夜里,大家正昏昏沉沉地半睡半醒着,天上突然电闪雷鸣,紧接着,黄豆大的雨点从车厢宽大的门窗扫射进来,大家瞬间惊醒,女孩子都跑到角落躲避风雨的侵袭,男生们则奋勇地拉窗关门。惊魂初定,大家却笑了起来,因为车厢内滞闷的空气一扫而空,久违的凉意让人神清气爽,实属难得了。
好在再长的旅途也有结束的时候,列车开到宜良县境内有很长一段铁轨的轨迹笔直地自南向北延伸,有很长的一段与南盘江重叠,透过车窗可俯瞰江水犹如一匹白练,江上点点风帆犹如白练上织就的花纹,高爽的天空碧蓝如镜,朵朵白云悠悠飘过,令人心旷神怡,我竟看到老鹰在天空中盘旋,这是我此前从未见过的。最后从宜良到昆明的路程告别崇山峻岭,之后一路坦途。渐渐的,房舍开始多了起来,沿途看到许多在田间劳作的农人,我意识到,昆明快到了,终于要到了。
四月七日我们乘坐的列车终于驶入了昆明火车站,联大早已派专人前去迎接我们,并把我们妥善安置好了,后来后几批的同学路陆陆续续都到了昆明,最后一批到校的是各系负责去香港购买图书和仪器设备的老师们,他们在香港多耽搁了些日子,也已经在前几天到了昆明。
因为师生都未到齐,所以没有办法上课,大家都整日介游玩闲逛,我也拉着楚青恬满世界瞎玩儿。昆明的天也可爱,永远那么晴,那么高,云彩大团大团的,特别白。昆明的人也都慢悠悠的,做什么都是一副永远不着急的样子。昆明的城市建设也稍显落后,当然了,我一路走来,拿广州、香港跟它比,好像也有失公允。
现在除了“湘黔滇旅行团”,联大的所有师生都已经到了昆明,大家都觉得你们是勇敢无畏、吃苦耐劳的榜样,都在热切地策划着欢迎你们的活动,语言学家赵元任一家也到了昆明,他的妻女在赶制迎接你们的花篮,赵元任先生还亲自给你们写了一首歌词,歌词是用英文写的,用的是一战时广为传唱的英国军歌《it’salongwaytotipperary》的调子,我们都学唱了,歌词抄录给你看看:
it’salongwaytolianhedaxue,
it’salongwaytogo,
it’salongwaytolianhedaxue,
tothefinestschooliknow;
goodbyeshengjingxueyuan,
farewelljiucaisquare,
it’salonglongwaytokunmingcity,
butmyheart’srightthere!
还提前告诉你一声,千万别被大家的热情吓到啊!等你们到昆明的那一天,大家都会去迎接你们的,到时候场面一定十分热闹,不知道你能不能从人群中找到我呢?你一定要找到我呀!
对了,昆明的过桥米线很好吃,只是我第一次不知道,店家在碗里放满了辣椒,我还算是能吃辣的,都有些吃不消,楚青恬被辣得不停流泪,她皮肤又白,鼻子眼睛红成一片,又可怜又好笑。后来她便学会了“保命”的诀窍,到饭馆刚坐下便赶紧说上一句:
一碗米线,免红!
真的不能再写啦,我已经用完所有的信纸啦!
期待早日与你相见。
yours,
信的落款没有署名,贺础安盯着末尾处的这个“yours”看了好久,一股微妙隐秘的暖意涌上了心头,仿佛一阵春雨洗去了他身上的征尘和疲惫,抚平了他心里的褶皱,如此熨帖。贺础安把信悉心装回信封里,放在枕头下,沉沉睡去,等待好事入梦。
听闻曲靖城东南三十里有温泉,团里许多人都想过去游玩,大家便集体集资花十五块雇了一辆汽车,同去的一共二十二人,每人只要七角钱。汽车开出曲靖南城门,看到农民正在打蚕豆,公路还未正式通车,路基虽然修好了,可路面尚未铺石子,行车颇为颠簸。路上遇到的动物似乎都没见过汽车,受惊不小。马群惊得乱跑,狗吓得乱叫。
车开了半个小时便到了温泉,我们下车后沿着山谷向东走,在一片水田旁看到一个圆形水池,面积有十多平米,水中冒着水泡,水上蒸腾着热气,旁边有一间房子,进入房中,发现内部修建了两个水池,将外部的温泉水引入,其时有当地的百姓正在泡温泉,我们等他们走后,店家将池中的水排空换新,只是池中的水不知为何不如外面清澈,有些浑浊。
坦诚相见之后,身体没入水中,数日来的疲惫一丝丝地从身体里抽离出去。
“贺老师,梁绪衡在信里都说了什么啊?”陈确铮掬起一捧水,洗了把脸。
“她写了很多,把走海路这一路上的见闻都事无巨细地告诉我了。”
“有趣吗?说来听听!”
“她到得很早,已经到昆明十几天了,跟我们整日经过的都是穷乡僻壤不同,她经过的都是广州、香港这样的大都会,还去了安南,算是开了眼界。”
“她这算是开眼界,咱们也是开眼界啊,等到了昆明可有的聊了。”
“狐狸,梁绪衡说,她在昆明见到楚青恬了,她们现在很亲热,还一起去吃米线。”
胡承荫的目光穿过缭绕的水雾,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笑着说:
“她应该被辣的够呛吧?她不能吃辣的。”
“你啊,任重而道远啊,在临大的时候就是如此,楚青恬在衡山南岳分校,你在长沙圣经学院本校,现在变了西南联大,楚青恬要去蒙自,你却在昆明,造物弄人啊!”
“我要转系。”
“你要转系?”
“转到哪里?”
贺础安和陈确铮异口同声。
“我要转去社会学系。”
“不会吧,为了追楚青恬,你连专业都改了?你可真是牺牲够大的。”
“对啊,你冷静点,现在是校舍不够,我们才会去蒙自暂住,并不是长久之计,早晚是要搬回昆明的。”
“我不是头脑发热,也不是为了楚青恬。这个想法在我脑海中已经酝酿很久了,自从我在南岳分校旁听了陈达老师的课,我就对社会学产生了兴趣。跟着旅行团这一路走来,见了太多事,更坚定了我想转系的信念,我想更了解‘人’,想知道这个社会怎样会变得更好。等旅行团到了昆明,我便去跟梅常委申请。”
胡承荫的这番话没有犹豫,没有迟疑,一气呵成地从他口中流淌出来,显然是早已在心中深思熟虑了很久。
“狐狸,真是没有想到,我佩服你的勇气,既然你下定了决心,我支持你!”贺础安不知道接下去说什么好了。
“太棒了,狐狸,那我们三个就可以一起去蒙自,以后“三剑客”就能天天在一起了!”
为了纪念这历史性的一刻,胡承荫拿出相机,三人仅着短裤,叉腰并排站在温泉池边,拜托店老板给他们拍了合影,脸上都洋溢着阳光般灿烂的笑容。
下午四时,“三剑客”回到了胜峰小学的住处,晚饭十分丰盛,每个小队分了2个罐头,饭后大家吃了枇杷,味道颇甜,汁水浓郁。晚饭后“三剑客”去茶馆喝茶,竟碰到许多联大的同学,大家一边喝茶一边闲聊,得知前方战事频频失利,都心中怅然。突然窗外雷电交加,一场大雨即将袭来,茶馆中有人起身离开,有人安然闲坐。联大一行人想着不知雨何时会停,匆匆付了茶钱,起身往回跑。路上黄豆大的雨点落下,砸在年轻人的脊背上,好不容易跑回学校,每个人都被淋成了落汤鸡。云南“四季无寒暑,一雨便成冬。”“三剑客”冻得直打颤。
黄团长担心大家感冒,命厨工烧热水给大家引用取暖,一年轻厨工因着急在路上绊倒,手中的开水尽数倾倒在身上,顿时疼得哇哇大叫。陈确铮第一时间赶到,背起那厨工就走,学校后面就有一条小河,陈确铮跑到河边,把厨工直接按进河水中,河水清欠,只有一尺多深,但河水颇冷,那厨工几次挣扎着想起来,都被陈确铮按下去,这暴力的举动在跟随而来的同学们眼里有些可怕,胡承荫正想前去阻止,却被赶来的徐行敏医官拦住了。
“他处理得很对,伤者烫伤后体表马上需要物理降温,烫伤才会好得快。”
为防止厨工溺水,陈确铮一直托着他的头,陈确铮还一直跟厨工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交谈中才知道,厨工只有17岁,比步行团的大多数人年纪都小,他家是武汉乡下的,也是一路逃难到了长沙,后来临大招工,他便报了名。
“你放心,等会儿我会给你患上干净的衣服,再去镇上给你买烫伤药,你只需好好休息便可。”
厨工冻得身体直哆嗦,牙齿一直在打颤,他感激地点了点头。
过了好一会儿,陈确铮把厨工从河里扶起来,搀他回到学校的住处,把自己的一套便服找来给他换上,还给他裹上了自己的棉大衣。黄团长得知此事,特意来探望那个厨工,从徐医官口中得知陈确铮的迅速应对,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叫陈确铮?很不错嘛!处理得很好!”
“谢谢黄团长夸奖,我有个请求,不知道团长能不能答应。”
“我们没几日就到昆明了,能不能让这小兄弟休息几日,不要干活儿了?”
黄团长看着陈确铮,点了点头,眼中都是欣赏。
“你的提议很好,我批准了!小兄弟,到昆明这几日你便好好休息吧,不必再工作了,工钱照发!徐医官,他身上的伤也拜托你照看一下。”
“放心吧,黄团长,我会照顾好他的。”
第八十九章 曦沐吾夫,别来无恙?
牟光坦把梁绪衡的信交给胡承荫之后,马上去找了周曦沐,把口袋里的另一封信交给了他。
依旧是一封厚厚的信,不知是不是周曦沐的错觉,他觉得信封上有淡淡的香味。到了云南之后,周曦沐做得最多的事儿就是晒太阳,他一路上看到的云南本地人皆为黧黑的肤色,想是太阳晒得过多的缘故,周曦沐自己在云南也晒得越发黝黑了。
收到信后,周曦沐来到城外的一处草地,撕开了信封,展平了信纸,开始一字一句地读信:
曦沐吾夫:
别来无恙?甚是想念。我到昆明已近一月了,想来此刻你虽在奔波的路途中,应也离昆明不远了。这一路走下来虽然辛苦,想来你应该也收获不少吧?我知道等我们再见面时,你一定会把这一切绘声绘色地讲给我听的,我口才不如你好,就都写在信里吧!
我们二月十五日出发,先到了汽车东站,坐汽车去衡阳,一人车票四元三角五分,到了下摄司码头,我们都下了车,待船工将空车装船,我们再一起上船,渡过湘江,江景甚美,可我们无暇欣赏,继续上车前行。车上汽油味甚重,我有些头晕脑胀,但还可以忍耐,阮姐姐她身体本就弱,一路上一直用手帕掩住口鼻,可一路上脸色都发白,我问她怎么样,她总是摇摇头说没事。可车到衡山,她刚下车便吐了,想是怕给大家添麻烦,便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只是推说不饿。下午三点半好不容易挨到了衡阳,当日行程终于结束了。本来商定大家一起入住广州酒家,可房舍不够,一行人只好分住在乐园旅馆和广州酒家,房舍有限,我跟阮姐住一间,曾大哥跟另一位清华的同事同住。
我本想着留在房间照顾阮姐姐,可谁知道,她眨着晶亮的眼睛跟我说,让我陪她出去逛,我也是爱热闹的,怎能不答应她呢,便说服了曾大哥做我们的保镖,去逛衡阳城了。
我们先是去了“锦华添饺面店”吃了饺面,我们都是第一次吃饺面,颇感新奇,满满一大碗端上来,样子就是饺子和面一起泡在汤里,说是“饺子”,看来就是馄饨,味道很不错,阮姐姐吃了一大碗。之后我们又去泡茶馆,阮姐姐看什么都新鲜,我们在茶馆里看到有人抽一种很长的铜制烟斗,曾大哥说他在抽水烟。最让我们惊讶的是,旁边居然有人伺候,抽烟的人坐着享受吞云吐雾的安逸,伺候的人弯腰弓背站在一旁,适时装烟点火。其实北平修脚、采耳的营生也不是没有,但抽烟一事还要假于人手,我却从未看过,这一幕让我没来由地觉得心酸,不忍多看。
吃晚饭从东门,走不了多久便到湘江江边,沿江有许多店面,皆背江面城,我站在江边,帆影点点,夕阳斜照,风景真的很美,可每一叶小舟上的人,都是在风浪里谋生存的人啊!生活从来都是不易的,在战争的年代,百姓就更不易。我们三人站在那里看了很久,我想了很多,心里只觉得难过,你可能又要怪我多愁善感了。
因为要在衡阳另寻车辆有些困难,我们在衡阳多停留了一天,我们别无他事,闲逛了半日,便陪阮姐姐在房间里说话儿,曾大哥一人出门理发。晚间大家把行李提前装到中国旅行社安排的车上,二月十七日一早从衡阳出发了,汽车走的是前不久刚刚修好的湘桂公路,期间四次公路为河流所阻,由船只载车渡河,一行人均习以为常。我们计划当日便开到桂林,司机唯恐来不及,车速过快,二十分钟开了三十公里,上午七点半开车,下午一点四十五分就到了广西境内,我们都饿得不行,本想让司机在全州停下填填肚子,谁知他竟不允,坚持让我们捱到桂林再吃。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车速过快导致车上机件损坏,修了两个小时才上路,没想到开了一个小时又坏了,真是欲速则不达。那司机不得不让我们在兴安县停留,把车修好,再吃顿便饭。
我本对司机颇有抱怨,曾大哥却说那司机靠跑车赚钱,对他来说,时间就是生意,尽应该多多理解,而且司机一路也跟我们忍饥挨饿,让我不要责怪他了,我真是羞愧。司机本想先修车,可曾大哥主动叫司机先跟我们一道吃饭,曾大哥还劝司机一切以安全为要,那司机颇为感激,说一定要把车修好,当天把我们送到桂林。
那司机果然说到做到,晚上八点车子修好了,我们在夜色中上了路,虽然开了车灯,夜里却也不辨东西,可司机却轻车熟路,让我不安的心平复了些许。二月十七日深夜汽车终于从北门入桂林城,分别的时候曾大哥跟司机握了手,还多给了他一些车资感谢他当天就把我们送到桂林,那司机像是从未跟人握手一般,一脸又惊讶又感激的神情,却讷讷不知如何说话,竟深深鞠了一躬。
我们依旧投宿在乐园旅馆,等我和阮姐姐躺在床上已经夜里十一点了。阮姐姐说桂林的时间比北平晚一个小时,在北平已经是第二天了,我又想念起北平来了。
十八日一早陈岱孙先生就跟朱自清先生和冯友兰先生一道去了省政府,他们本是受联大常委会的委托,去解释学校何以不能迁去广西的原因,以回应广西省政府的盛情。因为听说省政府所在地在明靖江王府,我跟曾大哥和阮姐姐也一起来凑热闹。承运殿是靖江王府的主殿,现在是广西省政府的办公楼,承运殿的造型跟故宫神似,但规格较小,后面有一笔直矗立的山峰,山峰十分独特,凭空拔地而起,有“平地起高楼”之势,故名曰“独秀峰”,真是名副其实。政府将它周遭改造为公园,身处此地,不得不感慨靖江王府真是一块“风水宝地”,背靠独秀峰,面朝漓江,据当地人讲此地有“龙脉之地”的说法,倒也算是名副其实,只是龙脉之地也无法阻挡王朝的更迭和历史的前行,今人再看,只剩唏嘘二字而已。
早就听闻“桂林山水甲天下”,到桂林怎么能不好好游览一番呢?我们出了桂林城东门,漓江跃然眼前,江边有名为“永济”的浮桥,浮桥样式十分特别,由五十余艘木船用两条长约百余丈的铁缆连接在一起,横亘江中,贯穿木桥的首尾,在木桥上架设木板以供行走。我们过浮桥便逛了七星岩,因为七星岩溶洞甚多,我们便雇当地人导览,每人手执火把,洞中冷风阵阵,真有历险的意味,你若在定会喜欢。洞中历代石刻众多,来不及一一细看。即便是草草一逛便花了一个钟头的时间。
出了七星岩我们估计阮姐姐的体力本想打道回府,可阮姐姐笑着说她的体力好得很!我们便只好由着她,又爬了月牙山,中途登了襟江阁,襟江阁西面有门,门外即是崖壁,立于崖边西望,万千山峰被云雾环绕,影影绰绰,美轮美奂。沿着石阶向下走,没多久便到了龙隐岩,此处摩崖石刻最为着名,唐宋元明清各朝皆有,联大的先生们都在此仔细观摩,久久流连。我无意细看,崖壁上大多题字我都不识出处,仅看到陆游所提“诗境”二字便足够欢喜雀跃了,赶紧指给阮姐姐看,她也如获至宝,还叫曾大哥也一起看,曾大哥笑而不言,我知道他一定是在心里笑话我大惊小怪罢。
第九十章 月牙山的风
逛完了龙隐岩我们开始攀爬月牙山,之所以名叫“月牙山”,是因为山体有一中空缺损,远望酷似一弯新月而得名。沿途沿着石阶攀爬十分疲累,我和曾大哥担心阮姐姐会吃不消,没想到她意志力好强,即便累得喘个不停也不肯放弃。我们越爬越热,身上的外衣尽数脱下,只穿一件单衣仍旧热得满头大汗。后来我们好不容易爬到了月亮山形似新月的中空处,那里是一处面积不大不小的石台,我们坐在上面可以看到整个的桂林城。
跟一路攀爬的暑热不同,因为我们坐在新月形的中空处,来回形成了一股不小的“穿洞风”,吹在人的身上十分凉爽,很快便吹干了我们身上的汗水。我们俯瞰山下小小的房屋和天空肆意漂流的云彩,一种难以言说的惬意和自在在心中膨胀开来,我们在那里坐了好久都舍不得走,一直等到太阳彻底落山,身上感受到寒意,才依依不舍地下了山。曦沐,月牙山虽然不高,但我真的觉得它有一种旁的山无法比拟的浪漫,下次我们两人一定要一起来,我要和你一起感受月牙山的风,好吗?
一路玩心太盛,等我们回到城内,已经晚上六点多了,我们去大中南饭店吃了面,回去的路上路过了一间叫“同乐园”的戏园子,有人在里面唱戏,观众的喝彩声不时地传出来。我们一看戏园子外面贴的节目单,上面写着桂剧“桃花扇”、“木兰从军”,我们买了票进去瞧热闹,台上正在上演的是“桃花扇”,听说早先的桂剧大都是给赌客们助兴的,格调称不上高雅,还有许多低俗的内容。前几年在“国防戏剧”的号召下,戏剧家欧阳予倩对传统桂剧进行了改良,根据孔尚任的传奇剧本新编了桂剧剧目“桃花扇”,台上的“李香君”对着“侯朝宗”唱得哀伤婉转,却又异常刚烈:郎君为国当自勉,你有重任在双肩。从来女子遭人贱,何况我烟花不值钱。种种束缚难舒展,千辛万苦对谁言。今番别后君休念,黎民百姓正倒悬。……唱到高潮处,底下的观众纷纷叫好,虽说战火并没有烧到广西的边陲,但百姓的爱国之情却依旧高涨,在这场声势浩大的国难之下,大家的心都是一样的。
后几日我们爬了城东北的伏波山,登到山顶可以看到西边的独秀峰跟它遥相呼应,本来还想去爬叠彩山,可因为防空司令部驻扎在山上,我们不被允许进入,被拦在了山脚下。但这丝毫不能影响我们的游兴。
到了桂林,怎么能不泛舟漓江?我们到了漓江边,看了江边皆是用竹排制成的小舟,渔夫们划着竹排泛舟漓江,竹排是用七八根长竹子捆在一起制成,两段端微微翘起,中间固定了一个竹凳,披着蓑衣的渔夫坐在上面,因为风吹日晒,脸上布满沟壑,他们撑着一只长篙缓缓划动,借水流之势,顺江而下,最可爱的是,每个渔翁都有几只鱼鹰作为他们忠实的伴侣,这些可爱的小家伙们停在竹排上,停在竹篙上,甚至落在渔翁的头上,渔翁也不恼,只笑着,照例划他的船,那鱼鹰似是看到了什么,从空中飞起,直扎入水面,出水的时候便叼起一只大鱼吞入腹中。那渔夫见状,伺机一把抓住鱼鹰,掰开它的嘴,将鱼鹰刚刚吞下的鱼倒入竹篓之中,令人惊讶的是,竟有不止刚刚吞下的那条,总得有三四条!曾大哥给我们解释了个中奥妙:原来鱼鹰的脖子下面都有一个囊,可以装下好几条小鱼,鱼鹰有个特性就是捕到鱼后并不马上吃掉,而是把鱼暂时存放在囊中,渔夫就用绳子或者稻草把囊的下部扎起来,这样就算鱼鹰想把鱼咽下去也不成了,囊中满了,渔夫便将鱼倒出,如此反复,每日如此。我开始的时候还觉得这样做对鱼鹰实在很坏,可这些鱼鹰都已经被驯化了,他们都成了老渔夫的朋友,捕鱼结束之后,老渔夫会在竹篓里挑拣不成气候的小鱼抛向空中,鱼鹰迅速飞起叼住,心满意足地咽下肚去,就好像小狗吃到了主人喂得骨头一样。
我们也想坐着竹排顺水流去,可竹排没有船舷,终究是有些危险,最后雇了一艘木船,终于圆了泛舟漓江的梦。怎么跟你形容哪种美丽呢!我坐在船上,我觉得我的眼睛从来没有那么贪婪过,每一眨眼都是一副新的水墨画,两岸的群山在雾气中时隐时现,山水之间,满眼不同的绿错落交杂,黛绿、墨绿、翠绿、碧绿……我身手掬一捧江水,明明是无比清澈,可为什么在江中却碧绿如翡翠呢?
我独自身处这样的美景之中,竟有些后悔,这样美的风景,第一次看的时候无论如何都应该有你在身边的,这么想着,我便生出浓烈的寂寞来。
终于要离了桂林了,但前面有更美的风景。
俗话说“桂林山水甲天下,唯有阳朔峰最奇”,这是千真万确的,汽车一路沿着山道开往阳朔的途中,我们饱览了连绵的群峰,美得让人目不暇接,我们一行人整日没旁的事做,只尽情徜徉在山水之间。二十四日到了柳州,二十五日到南宁,广西省会之前一直是桂林,到了民国后迁到了南宁,两年前又迁回了桂林。虽然南宁现在已不是省会,但省会的风度和派头还是很足的。街道宽阔而整洁。街边店铺林立,商贾繁荣。我们在羡雅酒楼吃了饭,大家都觉得比在桂林的饮食更加精致美味。
之后的旅程便是为穿越国境做准备了,我们先是到了龙州县,在哪里坐汽车去越南,大家提前换好了越南币,国币一百一十元四角五分可以兑换一百元的越南币。汽车开到了镇南关,关外二百里有桥,过桥便到了安南境内。我们在馆内设立了对讯分处,由一名办事委员负责,一行人在此处查验护照才被准许出关。十一点半汽车开到了谅山,十二点在当地的华利旅馆投宿,正赶上当地的庙会,街上热闹非凡。我们一行人都是第一次到安南,放好行李都迫不及待地春门凑热闹。安南人的着装很有特点,男子多穿黑衫白裤,衫长及膝,女子都将头发盘起,也是黑衫白裤,只是衫长较之男子略短。许多安南女子长得都眉清目秀,别有风韵,只是一张最变露出一口黑牙,我一路上看见的女子莫不如是,男子的牙齿更是黑过女子。曾大哥说,这是因为他们喜欢吃槟榔的缘故,吃的年头多了,牙齿就变黑了,不过似乎他们并不以齿白为美,齿黑如此,丝毫不以为意。
安南人十分喜欢赌钱,而且时常聚在大街上席地而坐,他们手里拿着一种长条形的纸牌,上面画着各色图案,好像西方的扑克牌,但图案大为不同,街头的赌局有许多观众,我们也凑上前去看热闹,然而我看了半天,只知道是一边掷骰子一边出牌,却全然没摸清输赢的规律,曾大哥告诉我们这叫“叶子戏”,唐代就有了,因为纸牌只有叶子那么大,故称“叶子戏”,他还特地为我和阮姐姐解释了一番游戏规则,阮姐姐都明白了,我还没明白,想来我在这棋牌技巧上实在是没什么天赋,我想你在的话,应该很快就能看出门道的罢。
后来我们一路乘坐火车从谅山赶往河内,因为安南的火车夜里停驶,我们只能晓行夜宿,于是大家在河内、老街都住了一夜,均投宿在天然旅店。当地的许多店铺都是华人开的,我在老街一间福和安的饭馆吃饭,店老板就是华人,他听到我们在说汉语,特意热情地接待,他一直都没有忘了自己的祖国,甚至还把自己的儿子专门送到河口当地专门接受华裔的学校去读书,让孩子学习中国文化和语言,他告诉我们,等战争结束了,一定要带着自己的儿子到中国看一看,让他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我们听了都非常感动。
终于到了河口,这里是中国和安南两国的交界,我们在对讯督办处验了护照,照例应该检查行李,但因为云南省政府提前致电过来,督办处的办事员没有检查行李便顺利放行,汽车一开入云南,蓝天白云和连绵的群山便一起欢迎我们,大家的心情变得无比畅快,因为我们又重新回到祖国的怀抱了。
汽车沿着蜿蜒的山路一路盘旋,时而上坡,时而下坡,经过芷村到了黑龙潭,家黑龙潭水田油绿,屋舍俨然,真有水上江南之感。晚上快八点,我们终于到了开远县城,拎着行李入住大东旅店,饥肠辘辘的一行十五人跑去当地的和珍楼胡吃海塞了一通,一共花了九十二块滇币,听起来好像挺多的,但滇币的一元钱仅仅相当于国币的一角钱,是不是觉得特别实惠呢?
终于要到昆明了。
第九十一章 生命之树
最后一日的行程我们舍了汽车,改做火车,早上五点便到了开远火车站,开原车站有许多安南的农家女子在兜售香蕉和甘蔗,见到路过车辆就热情地上前兜售。在安南见多了黑齿的女子,再看到这些眉清目秀,牙齿雪白的农家女子,实在是令人赏心悦目,我买了一串香蕉跟曾大哥、阮姐姐一起吃,这香蕉口感甜糯,特别好吃,我们三人分食,没多久就吃完了。
火车一路盘山而行,沿途钻了上百个山洞,路上南盘江一直伴随着我们的路程,或左或右,消失一阵复又出现,江水碧绿,奔流迅疾,跟江中乱石遭遇,激起朵朵雪白的浪花。沿途一路都是水田,一瞬间我还以为自己到了江南水乡。我一定要告诉你,过了宜良不久我们一个很大的湖泊,司机介绍这湖叫阳宗海,碧绿的湖水一望无际,竟然一叶小舟也无,要不是白云映照在湖水里,倒真像是一整块翡翠一般。曦沐,我和阮姐姐都好喜欢阳宗海,可等你的这些日子我们一次也没有来过,阮姐姐说,以后我们一定要四个人一起来,好吗?
曦沐,这趟从长沙到昆明的旅程,我最初是忐忑的,尤其是你不在我身边,但越是接近昆明,我的心胸也跟云南的天空一样越加开阔。我总是莫名有一种预感,云南将是我的第二个故乡,这种莫名的熟悉感不知从何而来,可能是因为云南的风景太美了吧?
我们在三月六日下午五点半终于到了昆明,没想到竟然在车站月台见到了联大的历史系教授郑天挺,他已经于前几日到达了昆明,这日他也并非是专到车站取接大伙儿。只是每日到昆明的火车只有一列,他想着近日大家都陆续要到昆明,因此只要他有空便会在五点半赶到火车站接人,只是有时接的到,有时接不到而已。郑先生担心我们肚子饿,把我们送到拓东路的迤西会馆安顿好,就赶紧带大家集体去共和春吃饭,席间几位教授聊起了旅行中的趣事,对了,之前没有告诉你,旅途中还发生了一点意外,我们到广西凭祥县城的时候,城门太窄,司机因为有经验提前告知我们过城门的时候一定要把手臂收回车内,可同行的冯友兰先生因为在专注思考没有听到,左臂在过门洞的时候发生了擦撞,手臂骨折了,可凭祥县城的医疗条件并不好,好在过了凭祥县城不久就到了河内,冯先生被送到医院治疗后,朱佩弦先生和陈岱孙先生二人便留在河内照料他,我们余下的人去医院探望后便继续赶路,朱、陈二位先生一直等到冯先生的弟弟冯景兰从昆明赶来照顾哥哥,他们才继续上路,三月十四日才到昆明,比我们晚了一周还多。
曦沐,这就是我全部旅程的记录了,这一路十分顺遂,也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忆,到昆明的这些日子里我也没旁的事情做,便跟阮姐姐一起逛昆明城。我们去看了金马、碧鸡二坊,逛了大观楼、翠湖公园,爬了西山,昆明真是处处都可爱,待得越久,越让人喜欢。因为老滇币跟国币的兑换率是十比一,我们联大的人一个个都成了阔佬,阮姐姐和曾大哥就天天拉着我下馆子,阮姐姐叫我不要客气,反正是曾大哥掏钱,我便心安理得地吃了许多天的“白食”,昆明的万胜楼、新雅酒楼、再春园、锦春楼、同春园……数不清了,我们都吃了个遍,实在是美味至极!你是不是流口水了?别急,等你到了昆明我请客,给你接风洗尘!
曦沐,分别的这些日子,我又想起了你身在异国留学的那三年的时光,我整日盼着与你早日相见,那时候的每一天似乎都是特别地漫长,好似没有个尽头一样,但这次不同,等你的每时每刻我都满怀喜悦,我知道,等你到了昆明,我们就要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了。你问我为什么会这么想?我也不知道,只是打心里这样觉得。
所以快来吧,我的爱人,我在昆明等着你。
莳芳
周曦沐读完信,把信纸久久放在胸口,仿佛在汲取着字里行间传达出来的温度。他从未如此迫不及待地想早日到达昆明,因为他心中的那个小人儿早已在那里等待他多时了。
之后的几日均是路途坦荡,人心畅快,从曲靖出发去马龙县,老天爷好像帮忙一样,夜里风雨交加,云南“四季无寒暑,一雨便成冬”,大家翻出毛衣、棉大衣上路,但路面浸润雨水,再无飞扬的尘土,空气中嗅到的皆是田野里的青草香。大休息在大海哨,这边的居民饮水都是沟里的水,水很浊,而且尝来有股臭味,虽然口渴,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继续出发,有的同学竟然在路边捡到了许多海螺的化石,大家便都跟小孩子一样弯腰去搜寻。大家的脚力都被锻炼得一等一地好,午后一点便走到了马龙。虽说借住的是一间小学校,可是校舍破败,教室内遍布蛛网,可大家早就安之若素,加之马上就要到昆明了,更加不以为苦了。
马龙有句谚语:“马龙到易隆,走到鸡上笼。”听起来好像路途十分遥远,可沿路一片坦途,跟贵州的高山深谷比起来,不知道好走了多少,就算是有些坡度,对步行团的大家来说早已是小菜一碟。步行团走到了河边村,团部宣布在这里大休息,这实在是一个英明的决定。午后阳光照在清浅的河面上,两岸树木郁郁葱葱,河岸的青草绿油油的随风摇摆,池撷清已经忍不住脱衣服下河洗澡去了,许多同学也跟着他下了水。胡承荫把手伸进水里,阳光照得河水温暖舒适。
“这水好暖和,你们不下来洗个澡?”
陈确铮摇了摇头:“你去洗吧,我晒会儿太阳。”
贺础安摆了摆手:“我也不洗了,我们就坐这儿看着你洗。”
胡承荫也走上河岸。
“你们都不洗我一个人洗多没意思!”
三人找了一块平坦的石头,齐齐躺下,闭起眼睛,石头被太阳晒得滚烫,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浓浓暖意,河里的同学们的嬉闹声此起彼伏,跟河岸两边树林中的鸟鸣彼此呼应,十分惬意。
“虽然我们三个天天在一起,可是我看你们俩也是一日赛过一日的黑了。”
“狐狸你就别说我们了,你现在也从白水煮蛋变成了茶叶蛋了。”贺础安给了胡承荫一肘子。
胡承荫摸了摸自己的脸,笑了。
“等我到了昆明,第一件事儿就是去照相馆把我的照片洗出来!”
“光洗出来可不行,必须办个展览,让大家看看我们旅行团的精彩!”
“陈老你这个提议太对了,我们一起帮你!”
三剑客晒完“日光浴”,便去林间闲逛,胡承荫在林中发现一簇簇野花,花朵很大,颜色白中带黄,清香扑鼻,胡承荫猜了好几朵,包在手帕里,回到河边给正在擦身的池撷清看。
“这是什么花啊?”
“从这个花型来看,应该是蔷薇科。”池撷清仔细辨别后说道。
“野蔷薇?这花真香,这花都送你吧!放在我这里也都揉皱了。”
“多谢了。”池撷清从手帕里取出几朵,悉心夹在本子里收好。
正在此时,只听见一个人喊道:“快看!有白鹭!”
“三剑客”睁开眼睛,看到了一群白鹭呈一线从空中飞过,舒展的翅膀和修长灵动的身姿太过美丽,一时间让人忘了眨眼。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古人诚不欺我。”
胡承荫感叹道。
大休息结束后步行团继续前进,晚上六点到了易隆镇,晚上大家第一次住在了清真寺里,寺内没有一座神像,只有一幅字画挂在正当中,上面全是回文,全然不知其意,因为白天几乎没走小路,大家的脚都很酸,因此也都不求甚解,只想梦会周公,可满地的臭虫却偏偏不如他们的意,爬到身上肆意滋扰,打死再多,仍“后继有虫,前仆后继”。
从易隆出发,沿途无尽的沃野上种着黄澄澄的小麦,农妇们正在田里收割,她们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一边劳作一边还唱着山歌,曲调悠扬,然而跟湖南、贵州的民歌又全然不同了。经过麦田之后便步入一片广大的盆地,盆地内全是绿油油的青草地,许多猪牛羊群散落在期间,宛如一幅田园牧歌式的画卷。这片盆地原来是个大湖,干涸了便成了天然草场,可供放牧。雨季时山地的降雨汇聚于此,便可成一片汪洋。草地中有小径通往杨林,步行团一路穿过草地,下午三时便到了杨林镇。杨林镇十分富庶,街道纵横,商贾繁荣,有“小昆明”之称,大家住在一间由古庙改造成的小学里。学校周围种了许多树,有一种树十分高大,胡承荫问了小学里的工作人员,竟然有了大发现,这种树叫做金鸡纳树,是南洋引进的品种,而他们每天都要吃的预防疟疾的奎宁丸,有名“金鸡纳霜”,正是用金鸡纳树的树皮研磨而成的,因此金鸡纳树便被称为“生命之树”。
胡承荫听闻赶紧回来跟贺础安和陈确铮讲,正讲得眉飞色舞,突然发现陈确铮不紧不慢拿出一个酒瓶,仰头喝了一口。
“你喝的是什么?”
“肥酒。”
“肥酒?”
“本地特产,要不要来一口?”
“这里是寺庙,你还在这儿喝酒?”
“人生在世,不要不合时宜,杨林肥酒最为有名,怎么能不品尝一下呢?佛祖见了肯定也认为我说得有理!”
“老陈,你尽是些歪理!”
“狐狸,你也真是的,人家贺老师都会叫我一声‘陈老’,你倒好,有事才尊称一声‘陈老’,没事便“老陈老陈”地呼叫!”
“陈老?你能有多老?叫你一句老陈不错了,酒拿来我喝一口!”
胡承荫抢过酒瓶就灌了一口,因为喝得太急,呛到了,不住地咳嗽。
陈确铮不紧不慢地拍着他的背。
“你看,老天都要惩罚你,以后还是乖乖叫我‘陈老’吧!”
“叫你个鬼!”
第九十二章 最后一次大休息
第九十二章
步行团从杨林出发之前得知还有两日便能到昆明,大家都十分雀跃,出了北门继续抄小路,路过的农田里,农夫们一边在田间行走,一边嘴里哼着欢快的小调儿。不知什么时候,山边飘来朵朵乌云,转瞬间便遮天蔽日,接着一阵狂风便席卷过来,闪电劈开了乌云,接着便是轰隆的雷声,还来不及反应,黄豆大的雨点便倾泻下来,路上毫无遮蔽之处,许多人手忙脚乱地撑起随身带的油布伞,也有一些人索性不撑伞了,任由雨水淋湿全身。
胡承荫不仅不撑伞,还大声唱起歌来:
毛毛雨,下个不停,
微微风,吹个不停,
微风细雨柳青青,
哎呦呦,柳青青,
小亲亲,不要你的金,
小亲亲,不要你的银,
微风细雨,柳青青,
哎呦呦,柳青青,
毛毛雨,不要尽为难,
微微风,不要尽麻烦,
雨打风吹行路难,
哎呦呦,行路难,
年轻的郎,太阳刚出山,
年轻的姐,荷花刚展瓣,
莫等花残日落山,
哎呦呦,日落山……
胡承荫唱得这首是黎锦晖在1927年创作的红遍大江南北的歌曲《毛毛雨》,大人小孩都会哼上几句,开始的时候本是胡承荫一人在唱,接着便有很多人跟着哼唱,最后竟然变成了大合唱,这群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在暴风骤雨里前行,口中唱着《毛毛雨》,脸上挂着昂然且自豪的微笑,为自己一路走来经过的高山深谷所自豪,为自己脚上的老茧和黧黑的肤色所骄傲。
大家唱得正开心的时候,黄师岳团长骑着自行车过来了,紧紧皱着眉头,大声呵斥道:
“不准唱了!什么小亲亲!什么年轻的郎,年轻的姐!有伤风化!”
大家赶紧闭了嘴,见黄团长骑车走远之后,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胡承荫忍不住挤眉弄眼伸舌头,接着板起脸来模仿黄团长:
“什么小亲亲,有伤风化!不准唱了!”
因为胡承荫模仿得惟妙惟肖,逗得大家嘻嘻哈哈笑作一团,正在此时,不知道谁说了一句:
“雨停了!”
再看天空,乌云中透出了耀眼的金边,紧接着一束光直射下来,乌云以飞快的速度散开,露出碧蓝如洗的天空,太阳彻底从云中跳出来,向大地播撒着暖意,让人即便是浑身湿透,仍不觉得寒冷。
下午三点,步行团走到了板桥镇,这是到昆明前的最后一站了,板桥镇是一个不小的甄子丹,四周有土城围绕,步行团在西门外的明应小学,和之前的许多地方一样,明应小学建在明应寺内,教室宽敞整洁,大家都心满意足。板桥镇距离昆明只有二十公里了,步行团到达后,团部就立即致电联大办事处,通知第二日的迎接事宜。
旅行团指导委员会主席黄钰生提前坐卡车回到昆明了解学校筹备的情况后返回板桥迎接大家,还带来了学校送给大家的草鞋和袜子,黄钰生告诉步行团的同学,到昆明后联大常委会和之前已经到校的师生们集体去昆明的东门外迎接。教育部对步行团也十分重视,还会拍摄集体纪念照,相片也会刊登在国内外的报纸上作宣传之用,换上新的鞋袜会齐整一些。这新鞋袜对步行团的同学们来说绝对是“雪中送炭”,因为许多同学的袜子早就磨得没有底儿了。
六十八天的行程,终于到了最后一日了,步行团每个人的情绪都十分复杂,前几日全然的期待和雀跃消退了一些,又掺杂进些许感伤和不舍来。老天似乎都想给大家一个完美的首尾,风和日丽,阳光普照,天空不见一丝阴霾,耳边时常能听到声声蝉鸣,已然有了初夏的气象。板桥到昆明更是一路坦途,大家久违地整队前进,步伐整齐划一,每个人都精气神儿十足,想要走好这最后的二十公里。
走到一半的时候听到天空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抬头一看,十几架飞机从上空掠过,机身黑色,机翼是黄色,看来十分气派,原来是抗战爆发后,中央航空军官学校就从杭州的笕桥迁到了昆明,天空飞过的正是航校的训练机。大家看到自己国家的飞机,心情更是雀跃,胡承荫举起相机拍了好几张训练机翱翔蓝天的照片。
步行团走到距离昆明城四公里的时候,到了一处小型墓园,原是昆明富户彭禄炳的爱女早夭,他便在此处修建了女儿的墓园,山石雅致,花木扶疏,因其爱女名为维贤,此处便被命名为“贤园”。联大为欢迎步行团的大家,特地在此处设立了接待处,由蒋梦麟常委夫人陶曾谷女士领头,准备了开水和点心,跟诸位教授夫人和联大女生们一起守候在此处等待步行团的到来。
步行团的每个人吃着美味的茶点,看着教授夫人和女同学们美丽的笑脸,一瞬间觉得恍如隔世。胡承荫一手拿着一块糕点,嘴里也塞得满满的,含糊地说: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大休息’了,真不敢相信,咱们真的走到昆明了!我觉得我已经爱上昆明了。”
教授夫人们见大家吃饱喝足,便给每人发了一张油印的歌单,上面写着“it’salongwaytolianhedaxue,赵元任先生编。”
贺础安看着上面的歌词,脸上露出了笑容,这歌词他早已谙熟于心了。
步行团在贤园休整了一个小时,重新整队出发,开始湘黔滇旅行团的最后一段旅程。已经陆陆续续有同学迎上来了,有的骑着自行车,有的甚至骑着马,他们脸上挂着喜悦的笑容,热情地朝着步行团的大家挥手,不管认不认识,前来迎接的许多同学跟步行团的同学们一边握手,一边大声喊着:欢迎,欢迎!
一路走着,农田逐渐被大家甩在了身后,热闹的街市逐渐映入眼帘,道路两旁围观的百姓也越来越多,步行团从东门入城,沿着宽阔的石板街道前行,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前路变得寸步难行,步行团的大家在众人的簇拥和新奇的目光之中,徐徐迈步,俨然凯旋归来的英雄。步行团步行团四人一列,他们的脸上也绽放出灿烂的笑容,那笑容里颇有些为自己骄傲的意味,可面对大家的迎接和欢呼,那笑容里又掺杂些惊讶和羞涩。
因为海路来的师生都暂住在拓东路的迤西会馆,因此步行团刚走到拓东路上,就看到,道路两侧站满了等候在迎接他们的联大师生们,大家打起醒目的白色横幅,横幅上面用毛笔工整地写着两行字,上面一行字稍小,写着“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下面一行字更加醒目,写着“慰劳湘黔滇旅行团”,这些身穿军装、皮肤黧黑的“英雄们”,收获了最热烈的掌声和最真诚的笑脸,蒋梦麟常委的夫人陶曾谷、赵元任的夫人杨步伟、黄钰生的夫人梅美德带着她们可爱的女儿一起向旅行团献花。在大家的簇拥之下,步行团继续前行,踏上了金碧路。
第九十三章 最后一次点名
金碧路上路旁屋舍俨然,大多是三层的水泥建筑,道路两侧种满了郁郁葱葱的槐树,走在路上感觉十分阴凉。街道上的行人都已是夏天的装束,街边的苦力挥汗如雨,摊贩们都带着安南样式的三角顶草帽,头上撑起了白色的遮阳伞,见到步行团的大家困惑又新奇地追随着目光。
金碧路和正义路交叉口有两个高大的牌坊,一个上面写着“金马”,一个上面写着“碧鸡”,字体鎏金,在阳光的照耀下,光彩夺目,华丽无朋,这就是昆明市的标志物——金马碧鸡坊了,过了金马坊右转,便走到了正义路上,前方有一个高大的建筑,形如鼓楼,名叫“近日楼”,走到此处,便到了昆明最热闹鼎沸之所在,虽说步行团一路上走过了一些热闹繁华的地方,但昆明是他们未来将要在此处求学生活的地方,他们的眼睛贪婪地四处张望,兴致勃勃地掠过街边的杂货店、小饭馆、照相馆,正义路上的没有树荫,阳光直直地洒在每个人的脸上、身上,暖意融融,两边的房屋大多是木板门面,上面都涂着红绿油漆,满眼的热闹,步行团的同学们昂首挺胸地走着,欢迎的人群便一路跟着他们走,有的人找到了步行团里相熟的同学,开心地紧紧拥抱在一起。欢迎的人群中有许多脖子上挂着相机的摄影记者,把这些感动的瞬间一一记录了下来。
正走着,有人拍了拍贺础安的肩膀,贺础安一回头,便看到了满目如花笑靥。
“我本想蒙住你的眼睛,谁让你长那么高的,我踮起脚尖都够不到!”
梁绪衡嘟起嘴,但笑意却从眼中溢出。
“你的信我收到了!一直把它放在这里。”
贺础安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梁绪衡害羞地一笑。
“可不是吗!每天晚上都要拿出来读好几遍,一边看一边嘿嘿笑,看完了还要压在枕头底下,依我看哪,你那封信他都可以倒背如流了,不信你考考他!”
胡承荫看够了两人浓情蜜意的场景,忍不住调侃贺础安。
“你听他胡说,没有的事。”贺础安的脸红到了耳根。
见贺础安窘迫的样子,梁绪衡怎么能放过反将一军的机会?
“你还有闲心打趣别人,看来也没怎么想念楚青恬嘛,我刚刚还看到她了,刚想着跟你说来着,现在讲不着啦!”
“别别别,我想她,我特别想她,谁说我不想她了?她在哪儿?你快告诉我吧!”
“罢了,谁让我心地善良,见不得别人伤心着急呢?欢迎大会在圆通山上的圆通公园召开,她提前赶去帮忙准备了,待会儿你就能见到她了!”
陈确铮见他们闲话说够了,便跟梁绪衡打听学校后面的日程安排。
“对了,文法两学院不是要去蒙自吗?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文法两学院走海路的许多同学已经提前出发去蒙自了,还有一些同学直接坐滇越铁路到碧色寨下车,再换乘碧石路小火车直奔蒙自,都没到昆明来。我是为了等你们一起出发,才留在昆明的。”
陈确铮看了贺础安一眼,别有所指地说道:
“好吧,我就当你是为了等‘我们’一起出发吧!”
“你吧,哪哪儿都好,却最是油嘴滑舌,不跟你说了!”
贺础安看着斗嘴的两人,笑着摇了摇头。
步行团一路走过正义路、华山南路、华山西路,又经过了青云街、圆通街,一路沿着石阶爬上了圆通山顶。圆通山很像北平的景山,山上的亭台楼阁和水池香榭也让周曦沐恍然间如同来到了北海,周曦沐发现自己十分思念白莳芳,他一路上也在努力地搜寻白莳芳的身影,却迟迟没有看到,周曦沐的心一直悬着,心里有各种各样的猜测,他的莳芳是突然有了什么事无法赶来?还是生病了身体不舒服?越想越觉着担心。神思不属地跟着大部队穿过新生社,来到纪念亭跟前,亭子旁边摆满了开得正盛的鲜花,四周错落着怪石和假山,风尘仆仆的步行团成员们跟这幽静的景致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正在周曦沐出神的时候,黄团长让步行团全体老师步上台阶,梅贻琦常委早就面带微笑,等在那里,大家上台后纷纷跟梅常委握手,属黄团长跟梅常委握得久。之后黄团长往前走了几步,环顾四周,刚刚还交头接耳的队伍都安静了下来,黄团长从口袋中掏出了花名册,大声说道:
“现在开始点名!向长清!”
“到!”
“钱能欣!”
“到!”
“陈确铮!”
“到!”
“董奋!”
“到!”
“胡承荫!”
“到!”
“余道南!”
“贺础安!”
“到!”
“邹鸣鸣!”
“到!”
……
“我宣布,湘黔滇旅行团于民国三十七年四月二十八日,全员到达昆明,无一掉队!湘黔滇旅行团最后一次点名结束!”
黄师岳团长朝联大师生们行军礼,神色肃穆,之后他把花名册交回到梅贻琦常委的手中。
梅贻琦将花名册郑重揣进口袋,上前几步,把双手背在身后,开始致辞:
“诸位从长沙启程六十八天,今天到达目的地了,沿途辛苦。风雨不曾欺凌了你们,土匪也不敢侵犯你们,完全是你们的精诚感召所致。记得你们都是翩翩年少,今日相逢却怎么都‘于思于思’,长出了胡须?风尘的痕迹,已刻画上了你们的面庞。但是,这几十天的晓风残月,正增加你们不少的学识和经验。你们所走的程途,全都是中国的大好山河,所遇的人们,全都是我们的同胞。所谓‘险阻艰难,备尝之矣,民之情伪尽之矣’。这对你们将来的责任和事业,是有如何伟大的帮助啊!正使我们不曾参加的人,欣羡不置呢!虽然相貌变了,而体格却较前强壮得多,内容较前充实得多。诸位此时的神情不是还要向前走吗?是的!你们是要向前进的!文法学院的同学,三数日后就得往蒙自去,那面都预备齐全,即可开学上课了。你们此次长途跋涉,没有发生意外,与其说是‘洪福’,不如说是‘黄福’,因为团长是‘黄’师岳团长,辅导委员会主席是‘黄’子坚(黄钰生)先生,他们辛劳地率领你们安全地到达此地,真是不容易呢!这应该向此次全团的教职员深深致谢!末,希望你们本着‘忍苦,耐劳,服从,合作’几字,好好地继续做下去,勇往前进!”
第九十四章 要取真经,还要靠你们!
梅常委讲话的时候,蒋梦麟常委站在梅常委下一级台阶上,双手握在身前,笑吟吟地看着大家,而黄团长两腿岔开,威武的站在梅常委的身后。宛如要洗去大家身上的征尘一般,天空开始飘起小雨,梅常委清癯的面庞、坚定的眼神,无一不在鼓舞着大家的心。梅常委言毕,在场的每个人都热烈地鼓掌,大家都深深地被鼓舞了。
梅常委讲完话,接着教育厅代表徐绳祖先生致了简短的欢迎词,之后梅常委便微笑着拍了拍黄团长。
“黄团长也讲几句吧!”
黄团长便走上前来,操着一口安徽话开了腔:
“联大的老师们、同学们,今天是民国二十九年四月二十八日,还记得我们是在二月二十日从长沙出发,距离今天,已经过去了六十八天,在这里我想说,我没有辜负梅常委、蒋常委的嘱托,把大家平安地带到了昆明,所以今天我要说,我黄某人为你们感到骄傲,说实在的,作为一名军人,我刚刚踏上旅程的时候对你们这些学生是很担心的,可你们却一路走到昆明来了!虽然你们磨破过脚,饿过肚子,躲过土匪,涉过急流,但你们坚持下来了!你们看看你们自己的脸!两个月前,你们还是白嫩嫩的生瓜蛋子,现在都黑得跟个茶叶蛋似的了!最开始的时候走几步路就哭爹喊娘,在队伍后面啷当着打游击,现在你们都练成了铁脚板,走个几十里山路都不成问题了!
梅常委说你们平安到昆明,是托了我的福,要我说,湘黔滇旅行团的每一位团圆都是要上西天取经的唐僧,我就是孙悟空美猴王,就算是我会七十二变,也取不回真经,要取真经,还要靠你们!同学们,昆明虽好,终究只是暂避之所,而我们祖国沦陷的东北、华北,还有广大的沿海,才是国家的命脉所在,寸土不能相让!同学们,你们不愿千里到昆明来,是为了什么?一定要争气呀!我们国家的未来就靠各位了!”
本来说到取经的典故,大家都被逗乐了,可黄团长最后的语重心长,都说进了大家的心坎里,为了向黄团长表示感谢,大家使劲地拼命地鼓掌,掌声久久不息,黄团长一个七尺硬汉,也少见地红了眼眶。
欢迎仪式结束后,随行的摄影记者支起照相机,召集全员拍摄大合影,大家换上黄钰生主席给大家新发的草鞋和袜子,老天好像特意配合似的,骤雨初歇,天光大亮,湘黔滇旅行团全体成员沐浴在阳光中,留下了无比灿烂的笑脸。
欢迎仪式结束后,大家的肚子都饿瘪了,胡承荫的肚子叽里咕噜地叫了起来,惹得梁绪衡忍俊不禁。
“你们都饿坏了吧?走,我带你们去新生社吃点心去!狐狸,你不是有个一直想见的人吗?还不走快点儿!”
“三剑客”跟着梁绪衡到了新生社领点心,刚走到新生社,胡承荫就看到了他一路上心心念念的人。
楚青恬的脸上挂着甜甜的微笑,给每个同学的水壶里灌满热水,并给他们发放点心,胡承荫看呆了,一时间竟忘了走上前去。
陈确铮在背后推了胡承荫一把,胡承荫没留神,叫了一声,楚青恬听到声音,抬起头来,看到了来人,朝他招了招手。
胡承荫讷讷地走上前去,楚青恬伸出手,胡承荫却不知何意。
“水壶!赶紧的!”陈确铮催促道。
胡承荫如梦方醒,赶紧递过水壶,楚青恬一边灌水,一边说:
“这一路还顺利吗?”
“顺利顺利!”
胡承荫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楚青恬送给他的疟疾药。
“你看,你送我的药成了我的护身符,我戴在身上,一路都没有生病!”
楚青恬笑了,递过点心。
“我看也是,你没什么变化,就是黑了点儿。”
胡承荫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点心够吗?”
胡承荫红着脸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楚青恬便又给了他一块儿,胡承荫接过点心,好像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急急地说道:
“我要转系了!”
“转系?”楚青恬睁大了眼睛,睫毛忽闪。
“嗯,转到社会学系,以后我也是文学院的学生了,可以跟你一起去蒙自了!”
“啧啧啧,还‘我和你’!狐狸,我说你这样会把人吓跑的,敢情整个蒙自就你们俩人儿?我们都要去好不好!”
见胡承荫和楚青恬都有些害羞地不接话,陈确铮一边拧开水壶盖,一边用屁股撞了胡承荫一下。
“一边儿去!磨磨蹭蹭的,我都快饿死了!楚同学,麻烦也给两个点心,谢谢。”
胡承荫慢吞吞地走到了旁边,坐到假山石上默默地吃起点心来。
楚青恬给陈确铮和贺础安的水壶里灌满了水,也都给了两块点心,在大家忙着祭“五脏庙”的时候,许多参加步行团的教授和老师见到了自己的爱人和故旧,大家亲热地拥抱着,寒暄着,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报社记者也循声赶来,化学系的曾昭抡先生口才很好,便由他作为代表接受采访。
大家都凑上前去听,“三剑客”也跟着凑热闹,只见曾昭抡先生脚上还穿着草鞋,身上的长衫下摆还有干裂的污泥,可他整个人却给人一种器宇不凡的风度,他先是热情地跟记者们握手,随后便侃侃而谈起来:
“一路上虽然辛苦,却能够领略各地美景和民俗风情,实属幸事,在湖南我们游历了陶渊明笔下的桃源洞,在贵州我们跟苗民一起联欢,这一路上的经历以前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出发之初,大家都是害怕的,担心一路上治安混乱,遭遇不测,谁曾想到各省的治安之好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不仅如此,我们所到之处还受到了当地的热情接待,真是周到之至。我平生最喜记日记,这一路的经历我都记录了下来,这是我的宝贵财富,多年后再读,想必会更有体会。”
第九十五章 一定是女儿
记者们采访完曾昭抡先生,又在圆通公园的新生茶社会见了黄师岳团长。
“我要说的话都在刚才发言的时候说完了,既然你们要我说,那我便再啰嗦几句。我过去在东北军做事,当了半辈子军人,很少和文化人打交道。这次是奉湖南省张治中主席之命护送湘黔滇旅行团从长沙到昆明的旅程,对我来说也是收获甚多。这一路上每天四更吃早饭,五更出发,为了遵循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几何定理,大家经常舍公路而走小路,翻山越岭,练了一双好腿脚。
这一路上风餐露宿,辛苦固是难免的,但在这种辛苦中所得的快乐,真是一般养尊处优者所梦想不到。因为这次深入民间,各地不同的生活情况,尤其是苗民的特殊生活,我们都见到了。一路上由诸般优美的风景,关于这一类情形,我打算过天详细地写出来。我们一入滇黔交界的胜境关,令人高兴的是气候优良,地形清秀,风景优美,土地肥沃,就中尤以罂粟烟花业已完全绝迹,这真是最令人高兴的事。只是街头仍有缠足妇女,说明此地仍旧尚未开花。后来到达昆明时,又见市街净洁,市面繁荣,和国内各通都大邑不相上下。由此已足证明滇政进步之一斑。我就说这么多了,我已经饿得腹背紧贴,眼冒金星了!”
周围的人听到这里都哈哈大笑,记者赶紧起身,跟黄团长握手作别。至此黄团长顺利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该重新返回到自己的工作中去了,梅常委和蒋常委以及步行团的老师们一起跟黄团长合影留念,之后郑重向黄团长道谢话别,目送黄团长高大之后,黄钰生主席组织大家整队出发去昆华农业学校,文法学院的学生集体出发去蒙自之前,都暂居此处。
昆华农校刚刚成立不久,校舍是新建的,全校师生因为躲避空袭迁到了昆阳,刚好租借给了联大理学院和工学院使用,文、法两院的学生在这里休整三四年便要继续出发去昆明了。
走向昆华农校的途中,周曦沐颇有些心神不宁,新生茶社休息的时候,有个学生说自己曾经上过他的课,是曾涧峡教授拜托他送条子过来,周曦沐谢过,那学生便离开了。周曦沐打开纸条,上书:
“仪式结束后速至昆华农校,莳芳在等你。”
周曦沐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很快便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昆华农校崭新的校舍映入眼帘,周曦沐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白莳芳的房间,隔着门他听到门内在低声说话,接着便传来一阵清甜的笑声,周曦沐一听便听出是阮媛的笑声,却听不到白莳芳的声音,周曦沐忍不住了,伸手推门而入。
周曦沐刚进门,就被眼前人儿惊呆了。
白莳芳坐在一把软椅上,身穿一件腰身宽大的素色旗袍,小腹已经有明显的隆起,白莳芳摸着小腹,羞怯又期待地看着周曦沐。
“莳芳,你这,莫非是……”
白莳芳垂下目光,点了点头。
见周曦沐冷在当地,阮媛扑哧一笑,走上前来拉了周曦沐一把。
“岁月催人老啊,曦沐也是要当爸爸的人了!你还愣在那儿干嘛?快过来啊!”
周曦沐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似的,抛出一连串问题。
“几个月了?是男是女?你难不难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为何在信上不告诉我?”
“你这嘴,跟连珠炮似的,别着急,问题要一个一个地问!以后你们两个有的是时间!”
“我原想着在信上告诉你,但怕你担心,就想还是等你到昆明再当面说吧!”
“怪不得你今天没有去街上迎我,我一路都心神不宁的,生怕你出什么事儿!却没想到,是这般天大的好事儿!我要当爸爸了!我要当爸爸了!”
“我本想去迎你的,但阮媛和莳芳都需要人照顾,我就找了个学生给你递了个条子,想着就让你多担心一会儿吧,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怎么会?现在天大地大,老婆最大,你是我的孩儿她妈了,这四方天地哪个能大过你去?”
“哎呀呀,牙都酸倒了,老曾,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阮媛留下一句打趣的话,拽着曾涧峡离开了。
屋子里只剩下分别了太久太久的两个人。
春夜,昆明的春天仿似北平的初夏,四月底的天气窗外竟然有次第的蝉鸣和聒噪的蛙声,农校宿舍狭窄的单人床上,周曦沐小心翼翼地将妻子搂在怀里,一下一下抚摸着她微微隆起的肚子,两人都不着急说话,沉默中却丝丝渗出久别重逢的眷恋和浓情蜜意。
“莳芳,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跟你分别之前便知道了。”
“那你为何没跟我说呢?”
“我知道你有多么想参加旅行团,我若跟你说了这个事情,你必然会放弃步行,跟我一道了,我不想这样,我想让你做所有想做的事情。”
周曦沐沉默了,妻子是那样懂得自己,又是那样体恤自己,他觉得任何感谢的话说来都是苍白,只好抱得更紧了些。
“莳芳,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嗯,我们三个人,再也不分开了。”
“谁说只有三个人,以后我们还会有四个人,五个人,六个人,到时候生一一支‘周家军’……”
“别胡说了!”白莳芳轻轻一拳打在周曦沐的胸口,把头埋进他的颈窝。
嬉闹之后,周曦沐亲了亲妻子的额头。
“你一路上想必是很难熬吧,真是对不住了,都是我的错,让你这么辛苦。”
“好在一路上有阮姐姐和曾大哥照顾我,都平安渡过了。”
周曦沐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突然一咕噜爬起来,把头贴在白莳芳的肚子上。
“他怎么不动呢?”
“亏你还是个博士,它现在三个月,就是个小豆丁,怎么可能会动?”
“他是我周曦沐的孩子,必然骨骼清奇,会动也并不稀奇嘛!”
白莳芳早已习惯了周曦沐惯常的“胡说八道”,笑了笑,抚弄着他的头发。
“你头发该剪了。”
“莳芳,我已然想好了,以后我们的孩子便都随你的姓氏罢。”
“这是为何?”
“你也知道我家的情况,我家虽然是满足正白旗出身,我却是那个见不得光的,要说传宗接代,我有那么多‘好兄弟’呢,轮不到我费心。”
“可我也有三个哥哥呢,他们也都娶妻生子了。”
“子随父姓本就是个封建礼教的劳什子,因为约定俗成便似乎牢不可破了,母亲生子劳苦功高,子随母姓有何不可?”
白莳芳笑了,自认识周曦沐的那一天开始,在她的眼中,他就是一个浪漫奔放、自由洒脱的人,这世间万物在他的心中自有一套准绳,从不为外物所左右,这是最让她欣赏的地方。
“我有个主意。”
“说来听听?”
“子女本是父母二人的血肉铸就,但传承千年的礼俗也不必全盘推翻,我若是生了儿子,便随你的姓,若是生了女儿,便随我的姓,你看如何?”
“不可不可,臭小子有什么好的,须倒过来才是,若是生了儿子,便随你姓白,若是生了女儿,便随我姓周,如何?”
白莳芳笑着摇了摇头:“便依了你吧!”
“那你猜猜你肚子里头这个是男是女呢?”
“一定是女儿。”
“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一路上她都不大让她的妈妈难过,十分贴心。”
周曦沐摸着白莳芳的肚子,低头煞有介事地说道:
“女儿,你之前你表现得甚好,为父十分欣慰,不日为父为母便要启程去蒙自了,你是周家长女,在母亲的腹中定要乖乖的,舟车劳顿之时勿要让她更加难过,你若听话,等你出生之后,为父定会好好宠你!”
周曦沐煞有介事的样子把白莳芳逗笑了,他总是有本事把她逗笑。
“若是不听话呢?你便不宠她了?”
“哪儿能呢,听话不听话都得宠着啊!不过我最宠的肯定还是她的母亲大人,若他们以后惹你生气,那可是要家法伺候的!”
“你今日说的话我一句句都记下了,且看你日后是否言行一致了。”
“我必定说道做到,不过这阵子我可要忙起来了。”
“忙什么啊?备课吗?”
“取名字啊!男孩儿和女孩儿的名字各取五十个,给你挑选。”
“那便要取一百个了,那你真是有的忙了!”
夜色渐深,一路漂泊一双人,敌过了分离的思念,敌过了颠沛流离的苦痛,在昆明农校的一间小小的宿舍里,相拥而眠。
这一夜他们都没有做梦,因为他们梦中的人儿,此刻就在他们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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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昆明的第一天晚上,胡承荫失眠了。
他躺在昆华农校的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不停地思考着,等明天去了梅常委的办公室,自己该说些什么。
梅常委会同意他转系吗?
会不会觉得他胡闹?
胡承荫越想心里越觉得没底,眼睁睁看着窗外的天从漆黑、到墨蓝、再到鱼肚白。
陈确铮跟贺础安相约去昆华农校的食堂吃早饭,叫胡承荫一起去,胡承荫摆摆手,表示自己没有胃口。
“梅常委最是通情达理了,再说清华历来的教育方针就是培养‘通才’,梅常委以前就总是说,‘理工为实用科学,固宜重视,但同时文法课程,亦不宜过于偏废。’这还不明显吗?你终于找到了你的兴趣所在,学校支持还来不及呢,怎么会阻止呢?加油,我们等你的好消息!”
听了这一席话,胡承荫终于鼓足了勇气,换上了穿上了整洁干净的白衬衫和黑裤子,外面套上他最喜欢的夹克衫,从城西北的昆华农校走到了崇仁街46号,这里是西南联大的总办事处,校长办公室也设在这里。
按理说像转系这种大事,应该提前写呈文给梅常委,但胡承荫听说文法两院的学生过不了几日就要出发去蒙自,担心来不及,也担心只有几句话的呈文体现不出自己转系的愿望和决心,便决定亲自到校长办公室拜访。
胡承荫其实做好了吃闭门羹的准备,蒋梦麟常委和张伯苓常委很少参与学校事务,全由梅贻琦常委一人操持,绝对是日理万机,很可能会见不到他。没想到胡承荫刚刚来到校长办公室门口,便看见一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他年近四十,天庭饱满,整个人有一种温和稳健的气度,见到胡承荫,他很亲切地问道:
“你是来找梅校长的吗?”
胡承荫点了点头。
“你找梅校长有什么事?”
“我来申请转系。”
“写过呈文了吗?”
“没有,我怕来不及,想直接见面跟梅校长申请。””
“我是校长办公室的秘书章廷谦,梅校长在会客,结束后我会跟他说的,你在此等一下。”
胡承荫点了点头,他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心脏跳得好似擂鼓,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章廷谦打开办公室的门,朝胡承荫招手。
“梅校长在里面等你,进去吧!”
胡承荫轻轻地走进了校长办公室,这里条件并不算好,墙壁上有发霉的痕迹,地板也有些陈旧了,然而整个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房间里只有一套办公桌椅,一个衣架,一张会客的沙发,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胡承荫走进办公室,梅校长正坐在办公桌后面闭目养神,眉头紧皱着,显然是有些疲惫,听到脚步声,他马上睁开眼睛,看到胡承荫,露出了亲切的笑容。
胡承荫坐到沙发上之后,章廷谦就走出房间,顺便关上了门。
“听说你想转系?”梅贻琦校长开门见山。
胡承荫点了点头。
“为何没写呈文呢?”
“校长,是这样的,我之前是南开大学的学生胡承荫,在机械系念了一年,但我现在对社会学产生了兴趣,所以想转到社会学系,我听说文学院和法商学院过几天就要去蒙自了,我担心写呈文会来不及,才特意今天过来跟您口头申请的。”
“你最初是为什么报考机械系呢?”
“我父亲是说相声的,他觉得说相声苦,不肯让我接他的班,一心一意供我念书,希望我能成为一个有学问的人,他觉得我们工业落后,希望我能学理工科,以后成为一名工程师,我才报了南开大学的机械系。”
“那现在为何对社会学感兴趣了呢?”
“我到长沙之后,去南岳分校找同学玩,跟着他们上了几节陈达老师的课,他讲课深入浅出,就连我这个外行都听得津津有味。慢慢地我才意识到,跟冷冰冰的机械相比,我更喜欢有血有肉的人,我从小在人堆儿里长大,说相声的、唱京戏的、卖鸭梨的,人人都包裹我,我喜欢人身上的热乎气儿,人聚在一起便成了社会,我想研究这里面儿的学问。”
“我批准了。”
胡承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没想到这么顺利就被批准了,正发愣的时候,只见梅校长拿出稿纸,将笔尖在墨水里沾了沾,快速地写了两张批复的条子,交给胡承荫。
“你拿着这张条子去教务处找潘光旦,他会帮你办理转系,以后你就是文学院历史社会学系的学生,可以天天听陈达的课了。”
“梅校长,真的太感谢您了,我真的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培养人才就是需要不拘一格,学术自由方能实现学术繁荣,你们年轻人在学术上走点弯路很正常,好好学习,我期待着一位社会学家的诞生!”
离开校长办公室,胡承荫的脚踏在地上的每一步都是轻飘飘,软绵绵的,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如此可爱,美好的明天已经在向他招手了。胡承荫从校长办公室出来就直奔教务处。
走到教务处门口,胡承荫轻轻敲了敲门,里面的人应到:
“进来。”
胡承荫推开门,见到办公室里坐着的人,直接傻了眼。
那人刚见到胡承荫便笑了出来。
“是你啊!还记得吗?咱们在‘甘长顺’碰见的时候,你还问我是不是生意人呢!哈哈哈哈哈……”
不用他提醒,胡承荫便认出他来,在长沙临大的时候“三剑客”跟牟光坦一道去“甘长顺”吃面,碰到了一位身形富态却腿脚不便的先生,胡承荫下意识便看向他的腿,结果一看可不得了。那先生右腿下面的裤管空空荡荡,一根假肢明晃晃地戳在墙角,胡承荫赶紧收回目光,以免失礼。
那富态的先生似乎是感应到胡承荫的视线,毫不避讳地解释道:
“不好意思,我这条腿的确是有碍观瞻,新学习开学,我这边的案头工作实在是多,坐着的时候还带着假腿十分不舒服,我便不拘小节了,你第一次见,见多了也便习惯了。”
先生洒脱自然的态度让胡承荫放松了不少,他把梅贻琦校长的条子放到桌上,轻声问道:
“请问您是……潘光旦先生吗?”
“哈哈哈哈,我以为你又要问我是不是生意人了,不好意思啊,没错,在下正是潘光旦!”
潘光旦拿起梅校长的条子看了一眼,瞪大了眼睛。
“你要转到社会学系?”
“是文学院的历史社会学系。”
“这只是暂时的称谓,现在学术资源跟不上,历史和社会学便合并招生了,以后肯定是要拆开的。告诉你个秘密吧,我现在虽然暂代教务长一职,但我的本职工作却是社会学系的教授,以后你就是我的学生喽!一定要好好学,我的学分可不好拿哦!”
“我知道,这次转系我也是犹豫了好久才下定了决心,我一年级是在南开念的机械系,之前听了陈达先生的课,觉得自己对社会学更有兴趣,可我是理科转文科,跨度实在是有点大,说实在话,我也挺担心的。”
“陈达跟我都是清华的毕业生,他是我十分敬重和钦佩的学长!说到转系,你大可不必担心,你知道我是学什么的吗?”
胡承荫摇了摇头。
“我跟陈达都是留美生,陈达可是哥伦比亚大学社会学系的高材生,他一路读到博士学位,接受了美国社会学系统的学术训练,因为成绩优异,不仅得了奖学金,还是社会学系的‘荣誉会员’。可我呢?本科学的是遗传学,研究生学的是优生学,我以前觉得社会学是一门十分浅薄的学科,对社会学十分不屑一顾,后来才知道,真正浅薄的是我自己!所以说啊,你大可不必担心自己晚了一年,我半路出家,晚了这么些年,兜兜转转不还是进了社会学的门?”
办好转系事宜,胡承荫的心彻底放下了,走到大街上,他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心里曾经的担忧烟消云散,只觉得豁然开朗。
之前胡承荫只上过陈达先生的课,为他的沉稳严谨、博学谦逊所折服。然而他在潘光旦先生身上看到了另一种人格魅力,究竟是怎样乐天坚强、豁达自在的性格,才会对自己的残缺如此安之若素,甚至还能自我调侃?
胡承荫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听先生们的课了。
第九十七章 最后一次穿军装
“我就说嘛,转系有什么难的,看把你紧张的!”
陈确铮边说边在莲蓬头下冲洗着身上的泡沫。
“不过这下可好了,我们三个人可以一起去蒙自了。”
贺础安两手各拿着毛巾的一头擦着背,发现胡承荫没有回话,跟陈确铮对看了一眼,陈确铮一副了然于心的笑容。
“估计狐狸现在满脑子都是楚青恬,别搭理他,白费。”
胡承荫的脸被热气蒸得通红,嘴角一直微微上扬,从回来之后他就一直是这样的表情,三人进城到青年会浴室的路上,他禁不住浮想联翩,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跟楚青恬一起在教室上课、一起在食堂吃饭、一起走在路上的情形,他说笑话逗她,她低着头微笑着。因为想到出神,陈确铮跟贺础安说了什么胡承荫都充耳不闻,陈确铮调侃他他也不回嘴,乖巧得很。
从澡堂出来,三人都穿上了那套黄军装,又结伴去旁边的民生理发店理了发,从理发店出来,太阳毒得要命,明明才四月底,已经热得人汗流浃背,三人都扯开了衣领,还把袖子挽到了手肘上面,“三剑客”没想到,竟然因为这身打扮被一个三四十岁的警察拦住。
“你的军帽呢?绑腿呢?衣领和袖子是怎么回事?身为军人为什么不注重军容军纪?”
突然遭到这样的质问,“三剑客”一时间面面相觑。
“我们不是军人,是西南联大的学生,这次是出来洗澡。”陈确铮客客气气地回到。
“那也不可以,我们这里有规定,若穿军装必须穿着全套,如果不打绑腿、不带军帽便会处以警告处罚,若再犯就会被拘留教育,念在你们是初犯,仅口头警告一次。”
“我们初到昆明,不知道这里的规定,以后一定会注意的。”陈确铮回答得十分客气。
那警察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三剑客”互相看了看彼此,会心一笑。
胡承荫摸了摸自己的衣服,突然心中涌起一阵不舍。
“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穿军装了,这么一想,心里还有点儿空落落的。”
“是啊,这样的经历不是谁都能有的。”
陈确铮却没有说话,摸着身上的军装,他会想起了自己在延安的生涯,在那里,他也每天穿着军装,打着绑腿,在那里,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跟他志同道合,在那里,他的每一天都是新的,都充满了希望。如今他肩负着党组织给他的使命,来到了这片陌生的土地,他眼前的一切都是未知,但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一切的挑战。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没什么,未来的事儿谁知道呢,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再穿上军装也说不定。”
“可是眼下这个问题怎么解决啊,咱们为了给行李减重,衣服都交给学校装箱走海运了,咱们现在哪有钱买新衣服啊?难道这几天在昆明还要戴军帽打绑腿不成?”
“那也只好再当几天‘学生兵’了,你总不想被拘留吧?”
“三剑客”回到农校,正好碰到许多同学往外走,一问才知道,原来是海路运来的书籍和行李已经运到了迤西会馆,大家正准备去领呢。
“太好了,我们随身都没带衣服,这下终于可以穿自己的行李了。”
从迤西会馆领了行李回来,“三剑客”终于换上了自己的衣服,贺础安依旧是一件藏蓝色长衫,胡承荫穿着夹克衫和西裤,陈确铮穿了一套灰色的中山装。三人在更衣室里看着“焕然一新”的彼此,两个多月没有穿过便服了,实在是有些新奇。
“陈老,你要是把这身上这身中山装换成西装就完美了。”
陈确铮一笑,没有接贺础安的话,胡承荫倒是十分好奇。
“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换成西装?”
“我们三个人刚好就是北大、清华和南开啊,你没有听过吗?北大人注重传统,最喜长衫,清华人则洋派,最爱西装,南开每人一件飞行员夹克,时髦又气派!”
贺础安恍然大悟:
“听你这么说,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儿!陈老,回头你也弄一套西装穿穿,你这身高腿长的衣服架子,穿起来必定好看!”
“定制一套西装估计要几十块钱了,有这个钱我请你们吃饭不好吗?”
“不愧是广东人,成天惦记着吃!”
胡承荫刚说完,肚子就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
“哈哈哈哈,还说别人呢,到底是谁的五脏庙闹脾气了?”
学校体恤大家囊中羞涩,联大同学可以继续在联大食堂解决一日三餐,吃完午饭没多久,“三剑客”去云南大学参加云南清华校友的招待会,也就是清华大学建校二十七周年的纪念大会,到会的有教师和同学共五六百人,梅贻琦校长在会上发表了讲话,台下的人都认真聆听,说到清华园已经沦为日军的兵马场,所有的教学场馆均被占领,学校搬到长沙之后,又遭遇日机轰炸,炸弹数十颗落下,有的炸弹有数百磅之重,还好炸弹从未击中临大校舍,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听到此处,大家旅途结束的轻松心情又变得沉重起来。梅校长又说了未来联大的研究目标,要开展电讯、农业、社会等多方面的研究,尤其是金属方面的研究,因为云南的矿产资源丰富,正好可以因地制宜。
说到大家最关心的经费方面,梅校长坦陈,因为清华大学在战争前期就已经往南运送了一些书籍和实验设备出来,现在这些图书和设备已经运到了昆明,马上就可以运用到教学工作中去。至于经费,北大走的仓促,什么都没带出来,南开更是校园都被炸得千疮百孔,清华有庚子赔款,“家底儿”的确是稍微厚一点,但既然现在三校合并,便不分你我,清华要拿出十万作为建筑经费,帮助联大修建新校舍,还要拨出专门的款项支持航空、无线电等研究,联大的道路任重而道远。
第九十八章 立德立言,无问西东
梅校长讲完话,赵元任先生指挥一群孩子合唱清华的校歌,赵元任是这首歌的编曲,他担任领唱,歌声情感充沛,颇为动人,孩子们分四个声部合唱,声音清越,台下大多是清华的校友,也都跟着唱了起来:
西山苍苍,东海茫茫,
吾校庄严,岿然中央,
东西文化,荟萃一堂,
大同爰跻,祖国以光,
莘莘学子来远方,
莘莘学子来远方,
春风化雨乐未央,
行健不息须自强,
自强,自强,行健不息须自强,
自强,自强,行健不息须自强。
左图右史,邺架巍巍,
致知穷理,学古探微,
新旧合冶,殊途同归,
肴核仁义,闻道而肥,
服膺守善心无违,
服膺守善心无违,
海能卑下众水归,
学问笃实生光辉。
光辉,光辉,学问笃实生光辉,
光辉,光辉,学问笃实生光辉。
器识为先,文艺其从,
立德立言,无问西东。
孰绍介是,吾校之功,
同仁一视,泱泱大风。
水木清华众秀钟,
水木清华众秀钟。
万悃如一矢以忠,
赫赫吾校名无穷。
无穷,无穷,赫赫吾校名无穷!
无穷,无穷,赫赫吾校名无穷!
自清华建校27周年以来,第一次不在北平办建校纪念会,唱着唱着,很多清华人的心中都百感交集,贺础安跟胡承荫看着身边的陈确铮认真地大声唱着校歌,他的眼眶渐渐红了,声音也微微有些颤抖。合唱结束后,全体合影留念,陈确铮捕捉痕迹地擦了擦眼角,赶紧将情绪调整回来,又变成了嘻嘻哈哈的样子。
最后是茶点时间,茶点十分丰富,有火腿面包、牛油面包、各种糖果和香蕉等水果,因为每个清华人的胸前都贴了一张事先准备好的纸条,上面写着自己的姓名和毕业的年份,所以大家在吃茶点的同时开始互相攀谈,“师哥师姐师弟师妹”地叫着,有人是“他乡遇故知”,有人认识了在北平无缘认识的校友,场面十分热络,有人在身后拍了一下陈确铮,他一回头,是周曦沐,只见他手里拿着吃了一半的面包,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不错嘛,陈确铮,剪了头发,穿了便装,真是一表人才呀!你们三个还真是干什么都黏在一起啊,文学院和法商学院五月三号出发去蒙自,你们知道了吗?胡承荫,这下‘三剑客’可要拆开了!”
“周老师,我已经申请转系到历史社会学系了,梅常委已经同意了。”
“是嘛,那可太好了!”
贺础安跟胡承荫吃完点心又去拿,周曦沐看了看陈确铮的肩膀,低声问道:
“你的伤怎么样了?”
“因为治疗得及时,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
“你……这一路,应该很不容易吧?之前你们三个总是黏在一起,我也没有机会好好跟你谈谈,他们知不知道你……”
陈确铮笑着摇了摇头。
周曦沐了然于心,点了点头。
“有个故事我好像没跟你说过,七七事变之前,清华就感受到局势动荡,向外运输了一批书籍和教学设备,我有幸参与其中,一次在车站运送书箱上车的时候,一个木箱被摔散架了,火车站的站长路过,将一本书直接揣进口袋,后来一个军警路过抢走了书箱里的书,我正一筹莫展的时候,却是刚刚那位站长帮助了我拿回了我的书,分别的时候,那站长从口袋里拿出了之前他揣进口袋里的书,你猜,那是一本什么书?”
陈确铮刚要说话,两手拿着点心的胡承荫跟贺础安向他们这边走来。
周曦沐上前一步,对着陈确铮的耳朵低声说了一句:
“那本书的第一句是:一个幽灵,一个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
说完这句话,陈确铮还没有来得及回应,胡承荫跟贺础安便回来了。
胡承荫一边吃着点心一边说:
“一会儿你们陪我去照相馆呗,我把这一路上的照片都洗出来。”
“那你要洗三份,我们俩也想珍藏一份。”
“这就是你们的不对了,独乐了不如众乐乐,有这样的好东西,怎么能只自己私藏呢,应该让大家一起欣赏才好啊!不如你们办一个影展吧!”
胡承荫的眼睛马上亮了,嘴里还嚼着东西,就迫不及待地叫起来:
“办影展?那太好了!就办一个影展!让所有联大的同学都来看看,尤其是步行团的同学,现在回头看看这一路的经历,一定很亲切!”
胡承荫还没激动一会儿,贺础安马上就泼了一盆冷水。
“办影展固然是好事,可是在那里办呢?要跟学校申请场地吗?最关键的是要洗大尺寸的相片,钱从哪里来呢?”
“就你会煞风景,我们可以找同学凑一凑啊,或者我们可以搞一次募捐啊!”
周曦沐看着他们着急争论的样子,摆摆手打断了他们:
“别说等你们募捐到款项就来不及了,现在同学们个个都穷得叮当响,许多同学都要靠学校的贷金资助的,钱用来吃饭都不够用。不用想了,这个事情包在我身上!影展的场地我帮你们联系!洗相片的钱也由我来付!”
“周老师,您简直就是及时雨、活菩萨,我可太感激您了!”
“别拍马屁了,咱们赶紧去照相馆吧!”
到了照相馆,胡承荫小心翼翼地拿出自己精心保存的胶卷,再三叮嘱老板一定要小心地洗,千万别洗坏了,却在老板报出洗照片的价格时傻了眼,没想到要花这么多钱,周曦沐却干脆利落地掏出钱包,眼睛都不眨地付了钱。
忙了一天,回到农校,贺础安才有时间好好检查他从迤西会馆取回的行李,打开尘封的木箱,贺础安直接傻了眼,有好几本书因为泡了水都发皱发黄了,更离谱的是,有一箱书竟然里面都被换成了砖头。
贺础安坐在地上,盯着那一箱子石头发呆,一脸不肯相信的表情。
“这是谁干的啊,简直是缺了大德了!”胡承荫忍不住骂道。
陈确铮叹了口气,蹲在贺础安身边。
“好在只有一箱被换了,还留住了大部分,事已至此,你就别想了,你还记得丢了什么书吗?以后咱们再重新买回来!”
“对,别坐地上了,地上凉,赶紧起来!”
胡承荫拽着贺础安的胳膊往上抻,正在这个时候,有人敲门。
陈确铮走到门口开门,便看到梁绪衡手里捧着一个方方正正的布包,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口。
“你来的正好,走海运的书被变成石头了,他现在也变成一块石头了,我们说什么都没用,你赶紧劝劝吧!”
“贺础安,我特意过来找你,你都不理我的吗?”
贺础安还沉浸在伤心和震惊的情绪里,看到梁绪衡,又觉得开心,他冲着梁绪衡笑了一下,可这笑容里又掺杂着还没释怀的伤心和委屈,一下子就把梁绪衡逗乐了。
“出发之前你不是让我帮你带书吗?我现在‘完璧归赵’来了!”
见贺础安没有第一时间走过来,梁绪衡故意调侃道:
“赶紧接着呀,重死了!怎么,不想要了?不想要我带走了啊!”
贺础安站起身来,接过了梁绪衡手中的布包。
“跟我出去走走吧,我带你散散心!”
第九十九章 临时翻译
初夏的风微醺,贺础安跟梁绪衡肩并肩走着,月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老长,他们一路从农校走到了城里,贺础安见到梁绪衡固然是开心,可失去的书都是他的宝贝,一时间有些难以释怀。梁绪衡理解他的心情,一路上又是讲旅行见闻,又是讲笑话,安慰了他一路。虽已入夜,昆明街道灯火通明,马路平整洁净,两边商肆林立,尤其是茶楼特别多,门口不时有茶客悠闲地进进出出,遇到熟人热络地寒暄几句,茶楼里面人声鼎沸,台上唱戏,台下海侃,不亦乐乎。路过一间电影院,梁绪衡拉住了贺础安的胳膊。
“咱们看电影吧!”
“好啊,你想看什么电影?”
两人走到售票口跟前,电影院正在上映三部影片,都是外国片。
“你现在心情不好,我们便看一部喜剧如何?”
贺础安点了点头:“我看什么都好。”
梁绪衡掏出小巧可爱的印花布钱包,要掏钱买票,贺础安赶紧拦住。
“不行不行,哪有让女士请客的道理,我来!”
“你这就不对了,谁规定女子便不能请男子的客了?男子有绅士风度固然是好,可也不必一直拘泥啊,若你真的是过意不去,下次……你回请我不就好了么?”
说到这里,梁绪衡莫名脸红了,可贺础安想着自己的确囊中羞涩,有些发窘,竟也没注意到。
为了掩饰害羞,梁绪衡赶紧把钱塞进售票口。
“两张满城风雨,谢谢。”
进了电影院,发现看电影的人不多,近百人的座位,只坐了十几个人,电影开场后,只见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站了起来,站到了幕布的边缘。
电影开始播放,是全英文,那幕侧的年轻人便开始翻译剧中的对白,但他翻译得十分不专业,通常演员说三句话他翻译一句,而且图省事只翻译大致的意思,并没有翻译出原文的精髓。《满城风雨》的英文名叫“thewhloetown’stalking”,是美国导演约翰福特导演的喜剧电影,电影十分逗趣好笑,梁绪衡跟贺础安的英文水平尚可,大体能领悟其中的笑点,可其他的观众却因为翻译的问题时常看得一头雾水。
“这翻译的水平实在是差强人意。”贺础安忍不住跟梁绪衡低声说道。
正在梁绪衡想开口的时候,前排突然有一个人大吼一声:
“这翻得是什么东西?简直是胡说八道!”
“牟光坦?”因为影院内部昏暗,贺础安跟梁绪衡一时之间没有认出来,牟光坦一嗓子吼出来,电影放映中断,影院内部的灯大亮,两人一眼便认出他,异口同声地喊出来,然后赶紧把头缩到椅背的后面,生怕被他发现,好在离得远,牟光坦没有听到。
影院经理闻讯赶来,他态度十分客气地说:
“这位先生是觉得电影不好看吗?”
“不是电影不好看,是你们的翻译水平太差,这种翻译水平,还不如索性不翻!”
“听先生的口音,不是昆明本地人罢,莫非你是联大的学生?”
牟光坦十分惊讶。
“你怎么知道?”
“联大迁到昆明的事情已经连续多日上了报纸的头版,之前你们的旅行团列队入城我还去欢迎了呢!”
经理客气的态度让牟光坦意识到自己一时冲动,失了礼数。
“抱歉,我没有让你们为难的意思,只是——”
“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这电影后半段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们翻译呢?”
牟光坦没想到那经理竟然提出这种要求,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接下去的时光里,牟光坦尽职尽责地当了一回翻译,他十分尽职尽责,不仅翻译精准,而且演技到位,会模仿演员的口音和神气说话,把观众逗得前仰后合。电影散场后,那经理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老滇票”,放到牟光坦的手里。
“这我不能要!”牟光坦没想到自己大闹一场竟然还有钱拿,赶紧推拒。
“这是你应得的,拿着吧。我还有个事情想问你,要不要考虑来这里当翻译员?”
“这恐怕不行,我是学生,理应以学业为重,再说,我虽然是联大的学生,但恐怕有很长一段时间要在蒙自读书了,谢谢你的好意。”
“这样啊,没有关系,来日方长,我姓马,马汉辉。若你以后回到昆明,或者是改变了注意,欢迎随时来找我!”
缩在椅子后面的贺础安跟梁绪衡目睹了这一幕,等牟光坦走到街上,梁绪衡在牟光坦身后大吼一声:
“这翻的是什么东西!”
牟光坦一见两人,脸腾地红了。
“你们都听到了?”
梁绪衡点了点头:“从头到尾。”
贺础安点了点头:“从始至终。”
“是我唐突了,我不应该在放映期间直接提出来的。”
“那有什么?谁不知道你的英文水平是一流的,我们水平不如你,尚且听出了许多问题,估计在你听来就更加忍无可忍了,再说你精彩地翻译了下半场,已经成功补救了你的疏失啊!而且还赚了钱,不是皆大欢喜吗?”
“这钱我本就不想要,要不这样吧,我请你们吃饭,咱们下馆子去!”
“这么大方?那我们就不客气了,我在昆明闲晃了这半个多月,最知道那里好吃了,出发,去东月楼!”
东月楼是昆明数一数二的餐馆,落座之后,梁绪衡就轻车熟路地点菜,那张印着“金马碧鸡踏地球”的老滇票尽数化为汽锅鸡、酱烧鸡腿、油**鸽、破酥包子、过桥米线……三人大快朵颐的时候,贺础安还不忘问的牟光坦写诗的事情。
“最近你还在写诗吗?”
牟光坦点了点头。
“步行团的见闻给了我许多灵感,我写了几首,不过现在还在修改。”
“念一首来听听?”
“现在还不够完美,等我改好了再念给你听。对了,我、刘兆吉、向长清几个人在步行团路上就琢磨着把诗社办起来,闻一多教授也支持我们的决定,估计到蒙自,诗社就要开始活动了,到时候邀请你们过来参加!”
第一百章 得遇知己,三生有幸
“好啊好啊,但我写诗确实不行,我可以作为观众在一旁欣赏吗?”
“当然可以,诗歌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
牟光坦千金散尽,三人吃得肚皮溜圆,才打道回府。
回到学校的路上,牟光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时不时嘴里念念有词,贺础安跟梁绪衡不知不觉就走到他后头去了,两人默默走着,他们的身体挨得很近,昆明的路灯很亮,他们的影子一会儿在身前,一会儿在身后,但不管在身前身后,两个影子都连在一起,融为了一体。
到了农校牟光坦早早地回房睡了,贺础安跟梁绪衡却站在的农校前的尤加利树下,月色正明,微风习习,空气中似乎都有香甜的气息。
“以后我们便能天天见面了。”贺础安胸中的喜悦化作语言满溢出来。
“你高兴吗?”
“当然高兴,特别高兴!”
梁绪衡微微一笑,低下了头:“我也高兴。”
到了宿舍,贺础安跟胡承荫和陈确铮说了下馆子的事情,胡承荫气得捶胸顿足。
“你怎么能吃独食!有这好事儿怎么不告诉兄弟们,亏你还是‘三剑客’之一呢!不够意思!”
“我也没想到会有这巧遇啊,再说农校是这么远,过来也来不及啊!”
“别说了,你是怕我们当了你们俩的电灯泡吧?重色轻友的家伙!不说了,睡觉!”
接下去的几天,新的学期还未开始,洗去征尘的联大学生们还有几天难得的假日。因为难忘两个多月来跟步行团同学的相处,黄师岳团长在回长沙之前特意在光华街的海棠春酒家设宴款待全团师生。本来大家就十分钦佩黄团长的为人,都觉得他虽然年近半百却跟大家同甘共苦,一路走到昆明,因此一呼百应,全体出席。黄团长大手笔,不仅酒席的菜色好,还请大家和贵州的茅台酒,黄团长举杯致辞:
“虽然我在路上表现得比较严厉,但我对大家黄某人是十分欣赏的!你们这一路辛苦了!在这一路上,没有一个同学掉队,希望你们能把在步行团的吃苦精神延续到你们的学业中去!我们的国家以后可能还会面临持久的战争,当下的情势可能还会更坏,但我希望你们能想方设法克服困难,学知识、长本领,完成你们的学业,为抗战和国家间和多做贡献!”
话刚说完,席间爆发了热烈的掌声,之后的环节是大家没想到的。黄团长开始挨桌敬酒。虽说大家都已经成年,可大都是没怎么喝过酒的,黄团长挨桌敬酒,大家哪里见过这阵仗?!黄团长酒量非常好,他每每举杯一饮而尽,却依旧神智清明,丝毫不见醉态,许多同学不知深浅,也跟着干杯,没过多久便醉倒在桌子前。胡承荫一如既往地酒量差,还是陈确铮跟贺础安一左一右搀着往农校走去,归途已是黄昏,黄橙橙的太阳高悬天边,把四周的云彩都染上了红色,胡承荫脚下不稳,一不留神摔倒了,带着陈确铮跟贺础安也摔倒了,胡承荫突然躺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陈确铮跟贺础安也跟着笑了,索性也跟着一屁股坐在地上,三人就这么坐在一起,静静地看着太阳日渐西沉,直至消失在地平线之下。
“遇到你们真的是三生有幸,之前南开被炸,我心中充满了不甘和愤怒,但此时此刻深刻体会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话的道理,我遇到了你们这两个朋友何其幸运,你们是我最宝贵的知己。”
一群鸟儿从空中飞过,贺础安的目光追随着它们,轻声说道:
“现在你转系了,便从工学院归了文学院,咱们三个又可以继续做三年的同学了!”
陈确铮撑起身体,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你们两个还准备躺到什么时候啊,地上不凉吗?”
“煞风景!”胡承荫撇嘴嘟囔道。
陈确铮笑了,向胡承荫伸出手。
“遇到我们当然是你的幸运,而且你还会继续幸运下去,咱们的缘分何止三年,是一辈子!”
胡承荫瞬间开心,伸手握住了陈确铮的手,陈确铮一把将他拽了起来。
这时候贺础安也伸出了手:
“陈老,可别厚此薄彼啊!”
“贺少爷,我们两个一起可好?”
胡承荫跟陈确铮一人一只胳膊把胡承荫拉了起来,三人晃晃悠悠地回了农校去。
隔天早饭后,步行团的同学接到学校的通知,因为学校拨给旅行团的经费尚有节余,可以给全体成员每人做衬衫一件、裤子一条,补充在旅途中的磨损,大家十分高兴,在校本部的同学们自然不必着急,文、法两院的同学赶忙进城去裁缝铺量体裁衣,“三剑客”都选择了一式的白衫黑裤。
有来必有往,下午两点半联大在大观楼为黄师岳团长举办游艺会,感谢两个多月以来他对湘黔滇旅行团全体同学的关心和照顾。大观楼在昆明城外西南二三里的滇池池畔,从学校到大观楼可走路也可乘船,走路快,乘船更有意趣。昆华农校在昆明城外西北,从农校出来一路向南走几里地便到了纂塘码头,在这里乘船由大观河一路便可通滇池。大观河是一条人工河,是明朝吴三桂为解决昆明的运粮问题,修建的一条“运粮河”。因为不赶时间,“三剑客”便在纂塘码头雇了一只小船,船夫要价两元,实在便宜。小船在运河中徐行,两边绿树成荫,田地麦子将熟,麦浪滚滚,日暖风和,一派悠闲。
“我觉得我已经爱上云南了。”胡承荫微微眯着眼睛,直面阳光。
小船驶到了滇池北滨的草海,大观楼跃然眼前,建筑典雅持重,为三重檐琉璃戗角木结构建筑,于清朝康熙年间兴建,在道光年间修葺时增建为三层,在咸丰年间毁于兵燹,同治年间再重建,复遭水患冲毁,光绪年间再修。一座大观楼历经朝代兴衰、天灾人祸,几番毁坏,几番重建,虽然拥有二百多年的历史,可立在眼前的这一座也不过五十多年。
第一〇一章 恋爱果然让人成长
大观楼最吸引人的便是门两侧的号称“古今天下第一长联”的对联,由清代乾隆年间学者孙髯翁所作,共计一百八十字。光绪十四年(1888)赵藩重以楷书刊刻长联,上下联皆呈三排楷体书写,长联蓝底金字,外镶红边,抬眼望去,十分夺人眼目。
贺础安细细端详,细细吟诵。
上联是: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苹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孤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下联是: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贺础安刚刚吟诵完,只听到身后有人朗朗说道:
“好对!上联写景,下联咏史,文辞工巧,意境深远,不愧是‘天下第一长联’!”
“三剑客”一齐回头,身后竟然是周曦沐和白莳芳夫妇。
“周老师!”三人异口同声。
“莳芳,给你介绍一下,他们三个都是联大的三个学生了,旅行团他们也参加了,他们刚好一个清华、一个北大、一个南开,合称‘三剑客’!”
“周夫人好!”“三剑客”齐声说。
白莳芳腹部已经有些明显,感受到“三剑客”的目光,周曦沐笑道:
“看来我的第一个孩子要在蒙自出生了。”
“我听说蒙自是个很美的小城呢!”白莳芳笑着说,因为腹中孕育着一个小生命,她的身上散发着一种温柔、平静的母性光辉,看来十分动人。
“既来之则安之吧,我是想着马上就要离开了,就接着游艺会的机会带她来看看滇池、看看草海,看看大观楼。”
周曦沐看了看手表。
“还有两个钟头,莳芳累了,我们找一处休息,你们自去逛吧!”
胡承荫看着周曦沐小心地挽着白莳芳,两人有说有笑地缓缓前行,不觉心生羡慕。
“周老师和他的夫人真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羡慕吗?羡慕你倒是加把劲儿啊!”
“就是,到昆明这几日了,就在欢迎仪式那天匆匆见了一面,之后也没见你去找她啊?”陈确铮恨铁不成钢。
“不急,马上就要去蒙自了,他们女孩子估计有许多事情要准备,这时候我就不想去打扰她,再说到了蒙自,大家都在一处上课,来日方长。”
“贺老师,恋爱果然让人成长哈?”
“估计到了蒙自,狐狸自己也会很忙,因为社会学于他是一张白纸,一切都要从头学起,课业必定十分繁重。”贺础安分析道。
“我才想起来一件事,你转到社会学系,是不是就要从大一念起了?这样你不就成了我的学弟了吗?”
“做你的美梦去吧,我是不会让你得逞的,我会用三年时间修满毕业需要的学分,绝对不会给你机会当我的学长!”
“我记住你这句话了,如果你毕不了业要怎么说?”
“若我不能按时毕业,到时候随便你提什么条件我都照做!”
“贺老师你听见了吗?这是他自己说的啊!这我可得好好想想,坚决不能轻易放过你!”
省府将大观楼周遭修建为公园,亭台楼苑,西面往山,东面望水,因为来得早,“三剑客”便四处闲逛、游玩了一遭。大观楼旁有一个很大的广场,正中立着“护国三杰”之一唐继尧的铜像。到了下午两点半,湘黔滇旅行团的全体师生陆续来到了广场,蒋梦麟常委让大家原地坐下,开始讲话:
“同学们,今天我们聚在这里,是给黄师岳团长办欢送会的,感谢黄团长的话我们已经说过很多了,今天我有几句话想跟同学们讲。大家都知道,因为许多同学经济上面较为吃紧,购买车船票有些困难,学校便组织了这个‘湘黔滇旅行团’,在湖南省政府的关照下,旅行团途径各地,备受各界人士欢迎。不仅如此,旅行团沿途的一切费用皆由湖南省政府供给,合计起来,消耗当在两万元以上,这绝对是一比不小的开支,但对于同学们来说,是一个增长见闻、内省自查的好机会。同学们,我们千里迢迢把学校迁到昆明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你们,为了你们一个个同学们!
我知道在长沙的时候,很多同学都参了军,你们大家可能都在参军和求学之中不停地徘徊和犹移,可去前线者就是杀敌的英雄,来后方者就是为了苟全性命?不是!你们每一个人,都应深知自己的重要,更应深知自己肩负着复兴中国文化的重任!今后唯有加倍努力,发奋自励,才能对得起大家对诸君的关怀和期望,进一步对得起各方各界对诸君的厚待!
同学们,理想和现实之间往往存在很多落差,我没来昆明时,以为房舍一定不成问题,因为总可以找到,即便找不到,也可用竹子或用木头建造,不是既经济又方便吗?长沙圣经学校的大食堂便是用木头建的,只用了七百元,决定南迁之后将它拆了,所剩的木料又买了二百元,最终只花了五百元,多么经济实惠?
可到了云南我才发现,实际情况跟我的想象千差万别,这里很难找到合适的校舍,用来建房的大竹子和木材也很少,所以联大眼下的校舍十分困难,临大时期就因为校舍困难把文学院和法商学院的同学迁到南岳分校去了,这次到了昆明,又把文、法两院的师生迁到蒙自去了,十分对不起大家!
可即便现实再不尽如人意,我们也不要气馁,做人就是要时时修改我们的理想去适应现实。当然,并不是说大家就不能有理想,反而,你们应是中国最有理想的一群人,通过你们的努力,改变我们的国家,把你们的理想变成后来人的现实,相信诸君必不会辜负我的期望!”
第一〇二章 叔伟兄,你真是了不起!
蒋常委发言结束之后,游艺会便开始了。为了表达对黄团长的感谢,游艺会上的茶点是步行团全体同学集资购买的,虽然比不上黄团长请客的菜色,却也是大家的一片心意,黄团长携夫人和公子一起参加了游艺会,大家一边吃茶点,一边七嘴八舌地回忆步行团的见闻,闻一多先生率先站了起来讲话,他说自己把步行团中的趣事选了七件出来,写成了七绝,其中有倪副官玉体演捉放、许骏斋凝视诸葛洞、曾叔伟白吃五碗酒等,因为诗句生动贴切,大家都会心一笑,热烈鼓掌,闻一多先生讲的最多的还是曾昭抡先生,他们同为步行团的教师,他们同年出生,曾昭抡先生比闻一多先生要大个半年,两人虽然一文一理,朝夕相处之间却日渐熟稔起来,闻一多便笑着调侃道:
“要论我这一路上最佩服的人是谁,那绝对是叔伟兄!大家都知道,“打游击”和“抄近道”是我们的‘光荣传统’,能少走一点便少走一点,可叔伟兄则不然,他是完全沿公路行走,黔滇边境的“二十四拐”大家还记得吧?他还是走公路,比我们多走十几倍的路,真是不佩服都不行!更令人佩服的是,叔伟兄脚程极快!他走路的时候时常右手撩起长衫,目视前方,迈着大步,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他走路跟旁人不同,口中念念有词,我经常在路上写生,有一次看到他迎面走来,本想跟他打招呼,他却什么也不说径直走过去了!后来晚上我们在一个房间休息,我还问了他,你们猜他怎么说?我没听见啊!后来我在路上遇到他许多次,没有一次理我的,伤心多次我都习惯了!”
说到这里,大家都哈哈大笑,曾昭抡先生也害羞地笑了,还摆了摆手。
“你就别取笑我了。”
“那怎么行?我还没说完呢!每次大休息的时候,叔伟兄都会从干粮袋里取出日记本、墨水瓶和一枝沾水钢笔,没桌椅便席地而坐,缓缓拧开墨水瓶盖,沾着墨水写上一阵,每天晚上到了宿营地他还会在油灯下写上一阵,我真想知道他都写了些什么,我一个搞文学的实在是自愧不如。我最佩服叔伟兄的一点,是每到一处市镇,他经常会走上闹市,把随身携带的防毒面具戴在头上,向当地民众讲解防毒防空常识。叔伟兄,你真是了不起!”
跟闻一多先生不一样,曾昭抡先生沿途不常跟学生交流,在大家的心目中,他绝对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因为他毫不在意修饰外表,一路就穿着那件灰蓝色长衫,时间久了不仅下摆脏污,而且有许多破洞,他也不会补缀,这也就罢了,他连纽攀也很少纽准,衣襟不是前短后长,便是前长后短,鞋袜也破得露出脚趾和脚后跟,却也不买新的,同学们私下时常戏称他的衣服是“破绽百出”,鞋子是“空前绝后”。可今天坐在席间的曾昭抡先生却穿上了一件崭新的蓝布长衫,皮鞋也是新的,头发刚刚理过不久,高高的额头,方正的下颌,加之“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底蕴,书卷之气扑面而来,跟步行团行军之时判若两人。他微微地笑着拱手,眼睛眯着藏在镜片之后。
老师们讲完之后,便轮到学生讲了,刘兆吉被大家请求讲一讲他收集民歌的经历,讲完之后刘兆吉点了牟光坦的名字,大家都知道他一直都在写诗,便请他念一首自己写的诗,牟光坦虽然害羞,还是掏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小本子,站起身来。
“我在步行团的行军途中酝酿了一首小诗,这几天一直在修修改改,还没有最后定稿,就念给大家听听吧!,这首诗的名字叫我看。”
“我看一阵向晚的春风,
悄悄揉过丰润的青草;
我看它们低首又低首,
也许远水荡起了一片绿潮;
我看飞鸟平展着翅翼,
静静吸入深远的晴空里,
我看流云慢慢地红晕,
无意沉醉了凝望它的大地。
哦,逝去的多少欢乐和忧戚,
我枉然在你的心胸里描画!
哦!多少年来你丰润的生命,
永在寂静的谐奏里勃发。
也许远古的哲人怀着热望,
曾向你舒出咏赞的叹息,
如今却只见他生命的静流,
随着季节的起伏而飘逸。
去吧,去吧,哦生命的飞奔,
叫天风挽你坦荡地漫游,
像鸟的歌唱,云的流盼,树的摇曳;
哦,让我的呼吸与自然合流!
让欢笑和哀愁洒向我心里,
像季节燃起花朵又把它吹熄。”
牟光坦在念诗的时候,天空开始飘起丝丝细雨,可大家都沉浸在诗的意蕴中,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站起来躲雨,仿佛在迷蒙的雨中,诗歌的字字句句更加地深入人心、回味悠长了。牟光坦开始还很羞涩,渐渐地他的声音高亢起来,全情投入到自己创造的诗歌世界之中,读完最后一句,整个世界戛然而止,接着大家如梦方醒一般,用热烈的掌声来奖励这位多才的诗人了。
随后雨势越来越大,许多同学都四处躲雨,闻一多先生不仅不躲,还扬起双臂,大声说道:
“这场雨来得太是时候了!看来老天爷也是好诗之人啊!不如我们就索性淋雨回去吧!”
蒋梦麟常委宣布散会,大家纷纷跟黄团长拥抱、握手道别,随后便做鸟兽散,有的同学还是沿着来时的小路返回,陈确铮却说雨中乘船别有风致,“三剑客”便去草海雇了船,途中他们还碰到也选择坐船的周曦沐夫妇,他们远远的挥手,互相致意。
上船没过多久雨意渐收,小船在草海中游荡,月影从阴云中探出头来,为万事万物镀上一层清冷的白光,远处青翠的西山在夜晚变成了黑黢黢的剪影,一切都是那么安静,只有桨声一下,一下,敲打在异乡学子的心上。
明日,便是出发去蒙自的日子了。
“你们的行李都打包好了吗?”胡承荫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没生气。
“早就打包好了,我本就没什么东西,一个包足矣,倒是贺老师,你那几箱子书都装好了吗?”
“早就装好了,我后来又拆了一箱,书倒是没丢,就是里面虫蛀水泡,简直看不下去,剩下的我都没打开,等到了蒙自再说吧!”
“贺老师,外物不可必,你把历代先贤写在书中的道理吃透,化为你精神骨血,那便是最好的保存了。狐狸,你怎么兴致不高啊?要去蒙自了,不开心吗?”
“不是,只是这几日一直游山玩水、饮酒庆祝,日子过得太慢太滋润,现在有些空落落的。”
“珍惜现在的时光吧,等到了蒙自,你才真的要埋头苦读了,不是要三年修完所有学分吗?到时候有你受的!”
“你们说,联大不会再搬了吧?”
“搬肯定也只有我们搬,等新校舍建成,文法两院就搬回昆明了,我猜想,那之后若再搬,你便是回天津,我们两个便是回北平了。”
第一〇三章 三块手帕
一九三八年五月三日,启程去蒙自的日子到了。
“三剑客”早上三点便起床,捆好行李之后,陈确铮跟贺础安合力帮贺础安把沉重的书香搬到了宿舍楼下,农校的门口已经停好了几辆联大提前雇好的汽车,许多同学也纷纷下楼,七手八脚地把行李搬到汽车上,行李装好后,汽车便向火车站驶去。
行李运走后,老师为文学院和法商学院的学生清点一遍人数,确定没有遗漏之后,便集体步行去火车站。步行团凯旋收到众人迎接不过几日,便马上要匆匆离开了,来的时候身穿的是黄军装,走的时候穿的是新做好的白衫黑裤,那套黄军装已经洗得干干净净、叠的整整齐齐捆进行李包里。
在农校门口清点人数的时候,“三剑客”就远远地看到楚青恬跟梁绪衡站在远处,两人手拉着手,梁绪衡似乎在说着什么笑话,逗得楚青恬抿嘴笑着。楚青恬梳着两条麻花辫,穿着一件湖绿色的短衫、下面是一条深蓝的长裙,脚上是雪白的袜子和黑色的皮鞋,清新雅致,梁绪衡似乎新剪了头发,将初到昆明还将将及肩的头发剪到耳下,十分利落又带一丝俏皮,她身穿一条深蓝和淡蓝交错的格子旗袍,梁绪衡跟楚青恬身高相仿,却较之纤细许多,反观楚青恬的身段则更加富有女子的风韵,两人在一起反而更加衬托了对方的美。
联大的男女比例在一比十,文法两院也大致如此,步行途中,女生们都混在一处,一边走,一边叽叽喳喳笑着。
贺础安跟胡承荫各自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出神,被陈确铮一一敲头。
“我怎么认识你们两个这么没出息的家伙?眼睛都快长人家身上了!”
“你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若是碰上自己心爱的女子也会跟我们一样!”
陈确铮笑着摇了摇头。
“我是不会爱上任何人的。”
“瞧你这话说的,你又不是铁石心肠,怎么不会爱人?”
“也许我真的是铁石心肠,像我这种人,爱人往往就是害人。”
胡承荫还要说话,贺础安咳嗽一声,他虽不解,便也不说话了。
贺础安不着痕迹地看了陈确铮一眼,发现在他的眼中有一丝落寞闪过,而自己,似乎隐隐猜出了这落寞的缘由,却在此时看到他脸上有展现明亮的笑容,转头朝什么人挥着手,贺础安看见周曦沐、白莳芳夫妇坐着洋车过来了,身后跟着曾涧峡、阮媛夫妇,看到陈确铮,周曦沐也微笑地跟他挥手。
到了火车站,同学们得知学校已经为大家提前包好了四节车厢,大家纷纷上车,陈确铮故意拉着贺础安跟胡承荫上了女生所在的车厢,进到车厢之后,陈确铮大喊:
“梁绪衡,给我们三个占个座!”
陈确铮的声音很大,许多人都听到了,梁绪衡笑着点了点头,也爽朗道:
“好呀,你们过来吧!”
“三剑客”坐到了楚青恬跟梁绪衡的后面一排,因为楚青恬跟梁绪衡
早上八点十五分,火车准时开动,因为使用的是仅仅一米的窄轨,车厢很小,每一排空隙都很小,“三剑客”身高腿长,位子难免有些逼仄。梁绪衡转回头给了贺础安一块手帕。
“你给我手帕做什么?”
“拿着吧,一会儿过山洞的时候用得上。”
楚青恬也默不作声地给了胡承荫一块儿,胡承荫见只有自己有陈确铮却没有,赶紧道谢,可刚刚开心几秒钟,楚青恬又掏出一块手帕递给陈确铮。
陈确铮看了一眼胡承荫,意思是:我接还是不接?
胡承荫不想落个小气鬼的名声,只能忍痛点头了,陈确铮便把手帕接过来,握在手里。
火车开出昆明不远便进入山区,火车不停上坡下坡、在山间曲折迂回地前行,走海路的同学们就是坐着滇越铁路的小火车到昆明来的,他们早已见怪不怪了,步行团的同学们却看什么都稀奇,一路都扒着窗户看个不停,有一个同学大喊一声:
“要进山洞啦!”
这时候梁绪衡大喊一声:“用手帕捂住口鼻!”
“三剑客”赶紧照做,很快火车进入了隧道,车内没有照明,眼前顿时一片黑暗,因为火车前进产生的煤烟在狭窄的山洞里没有办法扩散,全部涌进车厢里,同学们猛烈地咳嗽,甚至有的人因为无法忍受煤烟的气味呕吐了起来。火车经过山洞之后,“劫后余生”的同学们看看彼此,突然哈哈大笑,大家的脸上都沾染上一层乌黑的煤灰,而且越擦越黑,大家都开始彼此取笑起来,车内顿时一片欢乐。因为有了手帕的帮助,“三剑客”的脸上还算干净,但额头上还是沾上了一点,梁绪衡自然地用手帕给贺础安擦拭,楚青恬从包里掏出一面精致的小镜子递给胡承荫,胡承荫本想用楚青恬的手帕擦,却有些舍不得,犹豫间镜子便被陈确铮抢了过来,他脸上不是很脏,他看了看便还给了楚青恬,胡承荫狠狠瞪了陈确铮一眼。
陈确铮把嘴凑近胡承荫的耳边说道:
“狐狸,你可是‘任重而道远’啊,脸皮不厚一点可不行啊!”
胡承荫“嘁”了一声,把手帕揣进口袋里,不做声了。
之后火车经过连绵的山洞,同学们看饱了沿途的美景,受了无数次煤烟的洗礼,下午五点,火车终于到了开远县城。
文法学院的同学们纷纷下了车,却仍有许多乘客留在了火车上。
“他们怎么不下车啊?”胡承荫有些纳闷。
梁绪衡之前坐过一次,便立马解释道:
“你也看见了,这段路白天开都已经十分危险了,所以晚上是停驶的,乘客可以免费住在车上,等第二天一早开车,若是不想受罪,那便下车自己花钱找地方住。”
联大是肯定不会让学生们坐在火车上撑一夜的,早就给同学们找好了旅馆。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的是,这旅馆不但包食宿,而且饭菜十分可口。旅馆非常漂亮,整体的建筑是法式风格,小巧雅致,四周花木环绕,清新宜人,院中有许多木棉树,花朵火红,颇有灼灼其华之势。
第一〇四章 恩师郑天挺先生
因为开远海拔比昆明低,因此气候更加炎热,旅馆有不少热带植物,以金鸡纳树为最多,因为第二天早上要准备早早上车,大家早早就睡下了,可所有人都辗转难眠,不堪其扰,蚊子实在是太多了。
因为走的匆忙,许多人都没有带蚊帐,更打不过来,蚊子在耳边嗡嗡盘旋,让人不堪其扰。
“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大、这么多的蚊子!”
胡承荫气急败坏地抱怨。
“你把全身裹住就好了。”贺础安给胡承荫支招,他自己就是依此法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在脸上盖上衬衣,不给蚊子留一块裸露的皮肤。
胡承荫有样学样,可天气实在太热,没坚持几分钟就闷了一头一身的汗,实在受不了了,胡承荫把被子掀开,坐了起来,蚊子立马便不客气地开始饱餐。
“我真是太倒霉了,我从小到大就招蚊子,只要我跟别人在一起,蚊子就只叮我一个!”
胡承荫挥舞着双手,正气急败坏的时候,发现陈确铮也没有盖被子,只是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安安静静地躺着,夜色昏暗,难以分辨他是否已经入睡。
“老陈!你睡了吗?你怎么不怕咬啊?”
“你要静心,就当他们不存在,自然而然就感觉不到他们了。”
“得了吧,怎么可能感觉不到?我现在浑身上下都是蚊子包!”
“那能怎么办?忍着呗!”
“冷血!怪不得蚊子都不咬你!”
“等到了蒙自,我陪你去买蚊帐!”
“这还差不多!”
半醒半睡之间,一夜又过去了,因为火车到达的时间不固定,同学们三点就起床了,因为天刚蒙蒙亮,大家都在油灯下吃早餐,之后便赶到火车站等去碧色寨的火车,一直等到早上八点才开车,车上照旧是难忍的酷热,火车开得出奇得慢,晃晃悠悠地每一站都要停靠很长的时间,即便车窗全部打开,吹进车厢的也都是温吞吞的热风,让人昏昏欲睡。
上午十点,火车停靠在碧色寨车站。从开远到碧色寨走的是滇越铁路线,之后从碧色寨到蒙自则走的是个碧石铁路线。碧石铁路原是为了运送个旧的锡矿而建的轻便铁路,后来这条铁路被延伸到石屏,至此便称作个碧石铁路了。因为要更换铁路线,因此车站也便不同,大家下车后集体从滇越铁路车站走到了个碧石铁路车站,在车上四肢都伸展不开,难得下车活动,大家都边走边抻懒腰、松筋骨。
下午五点,火车从个碧石铁路车站开出,大家本以为之前做的米轨火车的车厢就已经够小的了,没想到从开远到碧色寨的火车又小上了一圈。因为滇越铁路的轨距为一米,因此被称为“米轨”铁路,然而为了节省成本和防止滇越铁路的机车驶入,个碧石铁路修成了0.6米宽的“寸轨”,车厢尺寸的缩小导致车厢内部的空间窄到只能纵向放两排长条的作为座位,乘客相对而坐,可以碰到对面人的膝盖。梁绪衡有意撮合胡承荫跟楚青恬,刻意拉着她跟“三剑客”坐在一处,胡承荫刚好坐在楚青恬的对面,一路上胡承荫都小心用胳膊搂住自己的两条大长腿,注意不要触碰到楚青恬,自打上车,那姿势就没有变过,陈确铮跟贺础安对视一眼,便各自苦笑了。
虽然火车在寸轨上运行的速度很慢,但好在从碧色寨到开远距离本就不远,火车只开了半个多小时,五点三十五分便到了蒙自。刚下车,大家就看到了一位身着长衫、带着圆眼镜,梳着平头,面庞方正的先生站在月台迎接。
“大家一路辛苦啦!我是联大历史系的郑天挺,现在我就带你们去宿舍,先进城到女生宿舍,再出城到男生宿舍,蒙自很小,很快便走到了,大家跟我来吧!”
贺础安再次见到在北大教过他的郑天挺先生,激动地迎上去,贺础安跟陈确铮也跟了上去。
“郑先生!”
郑天挺先生回头一见贺础安,立马露出了笑容。
“贺础安!好久不见啊!黑了,也瘦了!看起来更精干了!想必你是参加了步行团了吧?”
贺础安点了点头。
“郑先生,我们在蒙自呆了几日都没看见您,我们到昆明那日,学校在圆通公园给我们办了欢迎会,我还一直在找您来着。”
“蒋常委三月中便定了在蒙自设立分校,北大、清华、南开各派一人过来筹备建校事宜,我三月十七号便来了,这些天除了接学生就是租房子,忙得分身乏术,自然没法为你们接风洗尘了!哎,这两个人跟你一样黑,想必都是步行团的同学吧?”
贺础安赶紧给郑先生介绍:
“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在北大读书时的恩师郑天挺先生,先生的‘魏晋南北朝史’讲得鞭辟入里,这两位是我的同学,也是我最好的朋友,这位是陈确铮,原是清华哲学系的。”
“郑先生好!”
陈确铮恭敬地鞠躬,跟郑先生握了握手。
”这位是胡承荫,原是南开机械系的,现在转系到社会学了。”
“理转文?有魄力,好好学,联大社会学有好多厉害的老师,可有你学的了!”
胡承荫也有样学样,恭恭敬敬地鞠躬,跟郑先生握了手。
“真好,贺础安是我们历史系难得的高材生,我的‘魏晋南北朝史’数他学得最好,他写的学期论文,我给了全班最高分!你们既为好友,想必也十分优秀,你们本不同校,这是难得的缘分,一定要珍惜啊!”
贺础安得到了郑先生的夸奖,脸突然变得通红。
“郑先生过奖了,我还差得远呢!”
郑先生看了他一眼,调侃道:
“这怎么还脸红了?哈哈哈哈哈……”
谈笑间,郑先生带着大家从北门“承恩门”进了蒙自县城,沿着北门街一直向南走,路过了蒙自县政府,没走几百米便走到了武庙街,郑先生在一个院墙高高的宅子前停下,敲了敲门,里面很快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
“来啦!”
门被打开了,走出一个相貌清丽的女生走出来。
郑先生朝她点头示意,接着转头对大家说:
“这里是周伯斋先生的宅邸,周先生为解联大住房紧张的燃眉之急,把房舍腾出来一部分给联大的女同学住,以后这就是女生宿舍了。女同学们过来吧,这位是王蕙兰同学,她早几日便到昆明了,生活起居上的事情都可以问她,其实今天是第一天上课,你们都早些消息,尽早调整好状态,投入到学业中去。”
第一〇五章 夜色很美吧
白莳芳有孕,阮媛体弱,所以周曦沐、曾涧峡对住宿的安排十分紧张,没想到对于跟家人一同到蒙自的教授早有安排。
得知西南联大文法两院迁移到蒙自,蒙自政府十分欢迎,李县长竭诚协助,除了安排海关旧址给学生作为办公处、教室、图书馆,安排歌胪士洋行作为单身教授的宿舍之外,为了解决带有眷属的教授们的居住问题,蒙自一些大户人家主把房子腾出几间,只收取低廉费用,租给有眷属的教授居住,在火车站刚下车,郑天挺先生就安排蒙自分校的筹办人之一的王明之教授带周、曾两夫妇到桂林路的王家宅院,主人是蒙自的士绅王维玉。
洋车停在王家宅院门口,院墙高耸,王明之赶紧接过他们的行李。
“这宅子可热闹了,冯友兰先生、罗庸先生、罗常培先生都住在里面,以后大家彼此多多照应。”
进了院门,便看到一个有内外天井的两层云南民宅,院落很大,房间很多,房舍呈回字构造,二层有栏杆,院中草木葳蕤,颇有庭院深深之感。
周、曾两夫妇的房间都在二楼,两家住隔壁,房间很宽敞,一桌一椅可见主人雅致品味。
“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明天还有课,你们也早点休息吧。”杨石先告辞。
“这宅子很好,唯一不足就是离教室有些远,咱们这儿在走几步就出了西门了,上课的蒙自海关在西门门外,不过蒙自本来就不大,多走两步也就到了。”
曾涧峡拱拱手。
“嗯,今天真实麻烦你了,明之兄辛苦了,我们这儿一团乱,还要好好收拾收拾!”
阮媛特意从里间走出来跟王明之说:
“替我跟郑先生说一声,费心了。”
“一定一定。”
送走了王明之,四人在门口相视而笑,无需多言,便各自回房了。
周家大宅门口的灯笼闪着柔煦的光,梁绪衡、楚青恬挽着白莳芳的胳膊,跟其他七名女生陆续进了门,进门之前梁绪衡回头朝“三剑客”笑着挥手,贺础安也笑着挥了挥手,楚青恬也回头看了看他们,却并没有挥手,只是微微颔首,便转身轻轻走进门内。
告别周家大宅,郑天挺先生继续带大家一路往东走,从武庙街走到文庙街,刚出东门“仁育门”,便到了歌胪士洋行。
蒙自因为靠近红河,可与安南(越南)通航,因此光绪十三年(1887年)依照中法续议商务条约将蒙自开辟为商埠,此后蒙自陆续设立了海关、法国领事馆,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法、英、日、意、希腊登过相继再此开设了洋行、银行、公司、医院等,一时间小镇十分繁荣,逐渐成为滇越水陆通道的要冲和云南省重要的进出口商品集散地,希腊人歌胪士在蒙自开了洋行、旅馆。然而在清朝末年法国人修建滇越铁路,取道碧色寨,未经过蒙自,宣统二年(1910年)滇越铁路通车,由越南海防三天半可到达昆明,比原来的船运马驮要快近一个月,因此红河水运线路被逐渐冷落,云南的对外贸易中心从蒙自转向昆明。此后许多洋行、银行相继停业,留下了许多空置的建筑,郑天挺、杨石先和王明之先生在为校舍奔走的时候就跟蒙自县政府申请租借部分空置房屋,最终顺利租下在一个大院里的原蒙自海关、法国洋行和法国领事馆,原蒙自海关作为教室,法国洋行、法国领事馆作为图书馆和教职员宿舍,还租借了相隔不远的歌胪士洋行,歌胪士洋行有两进,临街一进的楼上就作为教职员宿舍,楼下与后进作为男生宿舍。
到了歌胪士洋行,蒙自分校筹备委员会的杨石先已经等在门口,郑天挺对杨石先说:
“劳烦石先兄先送教授们上楼,各位教授们的宿舍就有劳石先兄安排一下。各位同仁,待我安排好同学们的住宿就上再与诸位一叙!”
杨石先带着教授一行人一起上了楼,还有两位男同学恭敬地走到郑天挺身边,郑天挺接着对学生们说:
“同学们,这两位同学是历史社会学系的喻存粹和哲学心理教育系的徐克清,你们的房间也已经分配好了,一会儿由他们俩带你们去,我的房间就在楼上,如果有任何问题你们可以随时来找我,我会想办法帮大家解决。今天晚上早点休息,明天早上上课的地点在蒙自海关,离这里很近,到时候大家一起过去就好。早点休息吧,明天上课不要迟到。”
“三剑客”的房间在一楼,临街。推开窗便能看见南湖,当晚夜色正好,一弯皎洁新月挂于空中,三人探头窗外,却因为湖边树木的遮挡,看不到湖中的景色,只能看到天空一弯新月,皎洁月如钩。
“夜色很美吧?”
三人抬头,发现是闻一多先生在楼上朝下看着他们。
“闻先生!”
“你们早点休息,明天还要早起呢!”
“闻先生也早点休息!”胡承荫喊道。
闻一多把头缩回房间,环顾整个房间,房间不大,摆了三张床位。浦江清和闻一多两人的床位分别位于靠窗的两边。因为浦江清走的海路,便没在昆明停留,径直到了蒙自,已在昆明呆了多日。浦江清将学校把事先排好的课表交给了闻一多。闻一多教授的“古代神话”和“楚辞”在两天后,备课还有充分的时间。闻一多刚刚把行李放下,便拿出笔墨在油灯下开始准备上课的教案了。
“一多,你这也太勤快了,刚到就开始备课,跟你相比,显得我太闲散了。”
“不备不行,这两个多月一直耽搁在路上,好久都没有沉下心来好好看书了。”
闻一多紧紧皱着眉头,口中一边轻轻喃喃自语,一边认真地书写着什么,让人不忍打扰,因为第二天一大早就要上“俗文学史”的课,浦江清老师也早早地洗漱过后上床睡觉了。
虽然第二天就要上课,可陈确铮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他默默一人走出房间,下楼走出歌胪士洋行的大门,径直走到了南湖边。
南湖湖边种满了茂密的垂杨柳,随着夏夜的晚风微微浮动,湖边空无一人,陈确铮选了一块比较平坦的石头坐下,看着眼前偌大的湖面,弯弯的月牙儿映照在平静的湖面,湖水粼粼微动,月牙儿被湖水扭曲了样子,周遭一片蛙声,更显得夜的寂静,陈确铮深深呼吸着初夏潮湿的空气,脑海中浮想联翩。
此刻,陈确铮思绪翻腾,他一时想起逃离北平的艰难,转而又想起“三剑客”在南岳山中的岁月,思绪接着又滑向难忘的步行团生活,转念又想自己这半年多的时间全然虚度,无所作为,完全没有沉下心来好好读书,联大党支部因为条件受限也未来得及开展活动。
陈确铮自幼在广东长大,此刻他每一个毛孔都感受着夏日的暑热,生出了恍如隔世之感,仿佛回到了故乡,但又有一些难以言传的微妙不同。人生短短二十年,陈确铮如水上浮萍一般被命运冲刷,带着他来到了全然陌生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此刻的他比人生中的任何时光都更充满希望,他愿意与他的国一起经受各种考验,克服各种困难,一直到战争胜利的那一天。
想着想着,陈确铮在地上捡起一个石子,丢进平静的湖面。
“咚!”伴随着清脆的声响,水面泛起涟漪,从小变大,直至消失。
陈确铮看着湖面复归平静,默默地笑了。
第一〇六章 有一瞬间,我真觉得你会开枪
还来不及好好休息一下,“三剑客”便匆匆忙忙开始上课了,好在年轻的身体似乎永远不知疲乏,睡一觉便精神百倍了,下课之后“三剑客”相约去城里逛逛,买一些书本和文具,蒙自小城非常小,他们随便晃晃便走到周家大宅,大家上的课程并不同,因此并没有碰到楚青恬和梁绪衡,到大宅一问才知道他们并不在宿舍。三人便沿着武庙街走到了桂林街,只见前面有一群人围在一起,似乎在看什么热闹,“三剑客”本无意凑热闹,可胡承荫竟然在人群中听到了楚青恬和梁绪衡的声音,贺础安跟陈确铮也听到了,他们赶紧拨开人群走了进去,只听见梁绪衡气得大喊:
“你这个小孩子怎么回事,怎么这么没家教啊!”
只见三个三四岁的孩童围着楚青恬,蹲在地上仰头往她的旗袍里看,楚青恬的脸羞得通红,急于想躲开他们,可跑到哪里,那几个小孩便嬉笑着追到哪里,旁边看热闹的大人们不仅不管,反而还看得津津有味。梁绪衡身穿白衬衫和藏蓝色背带裤,她用力把梁绪衡护在自己身后,可是实在无法一人照应三个孩子,难免顾此失彼,狼狈不堪。
胡承荫见此情形,冲上去就把一个个子最高的孩子推开,他显然是三个孩子中零头的,那孩子一时间没站稳,在地上摔了一个屁股蹲儿,立马嚎啕大哭,耍赖起来。震天响的哭声招来了一胖一瘦两个当地的警察,他们身穿黑色警服,戴着大檐帽,一人手里拿着一只步枪,把枪把戳在地上,虽然都身量不高,但看来颇为不可一世。
瘦警察看见小孩子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便过去问几个看热闹的当地人怎么回事儿,他们说的云南话,“三剑客”一句也听不懂,说完之后瘦警察马上变得十分愤怒,当下便破口大骂:
“光天化日之下恶意伤人,跟我去警局走一趟!”
说完就要过去抓胡承荫,梁绪衡立马反驳:
“大家评评理,还有没有法制了?明明是这几个孩子先仗着年纪小在行骚扰之事,我们怎么就变成恶意伤人了?”
那警察上下打量楚青恬,眼神中充满了不屑和鄙夷:
“光天化日之下,穿得花枝招展,简直就是伤风败俗!自己穿得露胳膊露腿的,还不让别人看了?”
“太过分了!你一个警察,不仅言语粗俗,你还是非不分,就你这样的有什么资格当警察?”
胡承荫忍不住开口反驳,这下直接惹怒了那瘦警察,他立马就端起肩上的步枪,可就在他举枪的瞬间,陈确铮从一旁闪出,对着他的胳膊一格,步枪立马脱手,周曦沐抢过步枪朝胡承荫一扔。
“接着!”
胡承荫双手接过手枪,可能是因为第一次摸枪,他的手微微颤抖。
见瘦警察被夺了枪,那胖警察刚还没反应过来,手臂突然一阵酸麻,手中步枪瞬间脱手,归了别人了。
两个警察正在一脸懵的时候,陈确铮却轻车熟路地摆弄起手里的手枪来。
“汉阳造啊,这枪可够老的!”
陈确铮轻车熟路地拉开机匣,看到弹仓里面满满的五发子弹,他干脆利落地将枪栓转动了九十度,“咔嚓一声”将子弹送入了弹膛,接着举起枪对准那两个警察。
强弱瞬间发生了翻转,两个警察双手高高举起,全然不敢动。
局势剑拔弩张,瞬间周围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那两个警察本想耍耍威风,没想到竟落得如此境地,那瘦警察还想嘴硬地咋呼两下:
“你是哪儿来的刁民?竟然敢袭警?你开枪啊!”
陈确铮没有说话,上前几步直接把枪扣抵到瘦警察的脑门上。
胡承荫从来没见过陈确铮的这一面,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瘦警察没想到会碰上一个这么个硬钉子,威风也不耍了,吓得整个人堆在地上,认怂陪笑脸,讨好道: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那刚刚我们俩没搞清情况,都是小孩子不懂事,咱们大人就不要跟着一般见识了,回头我一定好好教育教育他们几个!”
胡承荫看两人欺软怕硬的嘴脸越发觉得可恶,当即反唇相讥:
“需要好好教育的不是孩子,而是你们这些大人!这位女同学明明穿着非常得体,哪里伤风败俗了?小孩子不懂事,都是你们这些大人教的!”
两个警察早已不在乎被踩在脚下的面子,只想着保命要紧。
“是是是,都是我们的不对,能不能把枪……”
陈确铮不屑一笑。
“算了,我就不浪费子弹了。”
陈确铮嘁哩喀喳把步枪里的子弹卸了下来,又将胡承荫手里的枪如法炮制,接着把两把空枪扔在地上,那吓懵了的两人把枪捡起来转身就跑,在小巷里转个弯没影儿了。
那几个惹祸的小孩子也被吓傻了,也不闹了,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跑了。周围看热闹的老百姓第一次看到敢跟警察叫板的人,表情中都满是惊愕,却也慢慢散开了。
虽然危机解决了,但刚刚那种危险的气味还在空气里弥漫,陈确铮回过神来,发现身边几人都用十分陌生的眼神看着他,他马上咧嘴笑了:
“都这么看着我干嘛?咱们赶紧去吃饭吧,我都快饿死了!”
梁绪衡第一个反应过来:
“走啊,刚好我们正准备去吃‘雷稀饭’呢!”
“雷稀饭?”
梁绪衡又飞快地插了话:
“嗯,同学们说他们家的糖粥特别好喝。”
于是五人便一起朝着西门边儿上的“雷稀饭”走去。
楚青恬、梁绪衡跟贺础安走在最前面,梁绪衡一手挽着一个,陈确铮和胡承荫跟在后面。
胡承荫一直忍不住用眼睛瞟他。
“你老看我干嘛?”
“你是陈确铮吗?”
“废话,我不是陈确铮,难道是胡承荫吗?”
“你知道我说的意思,我觉得你刚才突然变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没这么夸张吧?我只是帮你教训教训他而已。”
“有一瞬间,我真的觉得你会开枪。”
第一〇七章 雷稀饭
见胡承荫用从未有过的探究的眼神看着自己,陈确铮愣了一下,瞬间堆出那张百毒不侵的嬉皮笑脸。
“怎么可能呢!”
“你可以清楚地说出那步枪的名字叫‘汉阳造’,你还可以在转瞬之间,轻车熟路地把弹匣里的的子弹卸下来,你怎么做得到呢?老陈,莫非你……”
胡承荫还没说完,贺础安就回过头来插话了:
“老陈跟我一起在西山军训过啊,我以前没告诉过你吗?我们那时候整天练习打靶来着,他的打靶成绩特别好。”
贺础安的这句话显然没有打消胡承荫的疑虑,他虽然没有上过战场,但他清楚的感觉到,刚才陈确铮身上分明散发出强烈的杀意,他摆弄步枪的自然和熟稔也非军训所能达到的境界,仿佛是经受过枪林弹雨的洗礼之后形成的一种骨子里下意识的反应。这感觉骗不了人,可陈确铮不想深谈也就罢了,怪就怪在贺础安也在帮他打掩护,胡承荫虽然有好奇心,但自幼形成的温厚性格让他不愿意去刺探别人不想宣之于口的秘密,便不再深究,就此作罢了。
“三剑客”的对话楚青恬跟梁绪衡也一字不落地听了去,却默契地选择闭口不谈,几人就这么各怀心事地沿着桂林街缓步着,刚拐到西正街上,便看见街边“雷稀饭”的小摊。
之所以叫“雷稀饭”,是因为店主姓雷,本名雷少卿,在联大师生心中,雷掌柜绝对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他本是四川人,讲话一口浓浓的四川口音。雷翁年龄六十开外,须发皆白,虽然终日烟火相伴,身上衣衫却总是一尘不染。雷翁脸上常常挂着微笑,却不是巴结殷勤的模样,反而有一种“过尽千帆”的淡然。雷翁的妻子四十出头,姿态端方娴雅,两人每天一起照顾摊子,还雇了个伙计,摊子不大,放上几张条凳,便可开张迎客了。
五人在条凳上坐下,点了最经典的莲子桂圆糖粥和叫“煎粑粑”的米饼,没等多久,热腾腾的糖粥便被端了上来,可苍蝇也跟着凑了上来,虽然不多,却也令人烦恼,楚青恬和梁绪衡不停驱赶苍蝇,不让苍蝇得逞,却见本地人都听之任之,丝毫不介意跟苍蝇一起“享用”碗中美食,若无其事地把苍蝇爬过的糖粥扫入口中。
楚青恬看了一眼便觉胃部不适,用两只修长的手笼住碗。
“三剑客”显然毫不在乎,陈确铮跟贺础安若无其事地埋头吃着糖粥,胡承荫抓起一个显然是被苍蝇爬过的煎粑粑,送入口中,咔吱咔吱地咬了起来。
“这苍蝇爬过的都往嘴里送,你就不觉得恶心吗?”梁绪衡皱着眉头。
胡承荫呼噜呼噜地把糖粥吃见了底,一边抹嘴一边说:
“这算什么啊?我们这一路从长沙走到昆明,在棺材旁边儿睡过,渴了跑到河边捧起水就喝,饿肚子那是常有的事儿,有吃的都风卷残云似的往嘴里送,哪还有工夫讲究这些?能吃饱就不错了!再说了,这叫入乡随俗!你看本地人不也都这么吃吗?扇来扇去的,累不累呀!”
“狐狸说得对,咱们要入乡随俗,你别说,这煎粑粑还真挺好吃的!你要不要尝尝看?”
梁绪衡看他们都这般洒脱,似乎被说服了,也跟着抓起一个煎粑粑吃了。
“还真挺好吃的啊!楚青恬,你也赶快吃吧!糖粥凉了就不好吃啦!”
楚青恬终于鼓起勇气,用最快的速度唏哩呼噜地把糖粥扫进嘴里,都不及品味便咽了下去,却因为吃得太急,刚刚放下碗便打了一个嗝儿。
她瞪大了眼睛,脸刷地变红了,然后捂住嘴便跑走了。
桌上的四人看了她的样子,一人一个表情。
陈确铮微微一笑,低头若无其事地继续吃。
贺础安看着梁绪衡,朝胡承荫努了努嘴。
胡承荫被楚青恬可爱的羞赧击中,无法动弹,脸红到耳根。
梁绪衡捂住嘴不让自己笑出来,起身说道:
“我吃完了,就陪楚青恬一起回去了,今天就让你们破费啦,下次换我们请客!楚青恬!等我一下!”
梁绪衡一边喊着楚青恬的名字一边跑远了。
陈确铮在胡承荫的眼前晃了晃。
“傻了?”
胡承荫用勺子在糖粥里翻搅着,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贺础安刚想说什么,却听那雷掌柜一边给客人乘粥,一边自言自语地说道: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胡承荫浑然不觉,陈确铮跟贺础安对视一眼,心中暗暗惊叹雷掌柜的“深不可测”。
“三剑客”付了账离开,路上贺础安忍不住跟陈确铮感叹:
“居然会背李白的秋风词,这雷掌柜真是高人啊!”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老祖宗的话说得没错啊!看来这个‘雷稀饭’以后还要常去,多跟他老人家讨教讨教。”
胡承荫沿路一直四下张望,发现大多商店都紧闭门板,街上行人稀少,大多都用好奇的眼神看着他们,整座小城空荡荡的,似乎踩在石板路上都能听到回声。
“你们有没有发现,咱们从东门进了城,沿着文庙街和武庙街一路走过来,一路上都没什么人,就跟咱们步行团一路上经过的许多小县城一模一样,行人少,商店也少,也就西门附近比较热闹。”
贺础安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是啊,我在来云南之前读过一些云南风土的书籍,里面都说‘蒙自为云南第一商埠,对法贸易兴盛’,来之前还以为有多么喧嚷繁华,没想到竟是这般冷清。”
“三剑客”走到文庙街的时候刚好碰上了周曦沐,他身穿一身西装,风度翩翩,手里提着一个很大的旅行袋,三人赶紧打招呼。
“周先生好!”陈确铮挥了挥手。
“我回学校办点事,刚走到这儿就遇到你们了,你们是从哪儿回来啊?”
“我们刚刚去吃了西门的‘雷稀饭’回来。”贺础安答道。
“那家店我也有耳闻,说是那个雷掌柜很有两把刷子,改天我也去见识一下其风采。”
“周先生,我们刚刚一路走来,就觉得蒙自这个小城十分萧条。”
“没错,可形成今天这样的局面,其实怪不得别人,是蒙自人自己的选择。”周曦沐说道。
“周先生知道其中缘由?给我们讲讲呗?”胡承荫又好奇起来。
第一〇八章 似是豪门贵公子
“我也是略知一二,郑天挺先生在蒙自已经住了一月有余,我都是从他那里听来的。他说在滇越铁路修建之前,作为中法之间的‘约开商埠’,蒙自一直是沟通滇越水上贸易的交通要道,一时之间繁华无两。法国人在修建滇越铁路的时候,本想将铁路穿过蒙自城,但是遭到了全县士绅的联合抵制,他们既怕修建铁路惊扰了睡在陵墓中的祖宗,又担心铁路会占用自家田产,更离谱的是,他们还担心滇越铁路会把法国的士兵运过来占领蒙自。最终在他们的反对下,最终滇越铁路没有经过蒙自,而是绕到经过了附近的碧色寨。滇越铁路通车之后,蒙自的水路运输一落千丈,蒙自乡绅悔之晚矣。”
“蒙自真是错过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发展机遇啊!”胡承荫感叹道。
“是啊,看待事物的眼光要长远,目光短浅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啊!”
周曦沐刚说完,好像意识到什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道:
“我还真是好为人师啊,这又不是在讲台上,我又这么长篇大论的。”
“怎么会是好为人师呢?我们都还嫌周先生讲得太少,听不够呢!”
“我也有些累了,咱们一起回去吧!”
一行人便沿着文庙街走到东门“仁育门”,出了城门快走到蒙自海关的时候,周曦沐叫住了陈确铮。
“陈确铮,跟我过来,有件事想找你帮个忙!”
“那我们俩先回去啦!”胡成瘾跟贺础安跟周曦沐道别便向歌胪士洋行走去。
陈确铮虽不解,却也跟着周曦沐进了蒙自海关,一路上拨开茂盛的花花草草,跟随周曦沐的身影,远远地看见周曦沐跟校工攀谈,走进之后只见校工指了指地上两只沉重的木箱说:
“就是这两只。”
周曦沐拍了拍陈确铮的肩膀。
“学校把教职员工的东西从昆明寄到蒙自了,既然碰到你了,就来帮我干体力活儿吧!咱们把箱子抬到街上叫个车——哎,太沉了,我们一起抬啊!”
周曦沐还没说完,陈确铮撸起袖子,抱着木箱就走,因为过于用力,胳膊上爆起了青筋。
周曦沐也只好抱起另一只,刚走到半路,陈确铮就已经折返,跟他合力抱一个箱子往外走。
到了街上,周曦沐笑道:
“跟你一比,我倒是成了文弱书生了。”
“以后能用得着我的地方,先生一定要跟我说。”
“在步行团的时候我看你同学交往都十分幽默诙谐,为何到了我这儿就这么一本正经啊?”、
“先生是我的老师,更是我的救命恩人,怎么能跟旁人相比呢?”
周曦沐一笑,没有说话,扬手叫了两辆黄包车,一人一辆,木箱放在脚边,一前一后地到了王家宅院。周曦沐付了车钱,两人合力把箱子抬到楼上。周曦沐一边叫着白莳芳的名字一边进了屋,却没有关门,陈确铮只安安静静地站在门口,并不进门。
“陈确铮,进来呀!”
陈确铮进了屋,发现屋内陈设虽然十分简单,却收拾得十分干净,白莳芳给陈确铮倒了一杯水。
“渴了吧,喝口水。”
陈确铮接过水来,一饮而尽。
“先生,没什么事儿我就先回去了。”
“等等,着什么急啊!”
周曦沐拉开皮箱的拉链,从里面拿出一套深灰色西装,放在陈确铮身上比量。
“先生,这是……”
“这套西装原是我在北平做的,略微有些做瘦了,我们身高相仿,想来你穿定会合适,一个清华人怎能没有一套西装呢?”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这有什么不能收的,又不是专为你做的,放在我这儿也是积灰,不如送你,也不算浪费。”
“先生,我真不能收。”
“这样,你先试试,若不合适我便不送你,如何?”
白莳芳将房间角落的折叠屏风拉开,周曦沐连人带衣服将他推到后面。
陈确铮换好衣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的时候,白莳芳笑着点头,周曦沐一边吹着口哨一边鼓起掌来。
“转个身看看!”
陈确铮慢慢转了一圈。
“太合适了,这衣服就像是为你量身定做的嘛!”
陈确铮摸摸后脑勺:“我先换回来吧。”
没想到却被周曦沐一把扯住:“换什么换,就这么穿着回去吧!你呀,也别跟我太见外了,再怎么说,咱俩也是一起你不是快过生日了吗?”
“先生怎么会知道我的生日?”
“我既然是‘先生’,总会有一些特权吧,我没课的这几日有帮忙做文法两院的学籍整理,看到了你的入学资料,先说一句:生日快乐哦!”
“谢谢周先生。”
“你好像自从认识我以来,就一直在跟我说谢谢啊!”
“我知道,跟先生给我的帮助比起来,一个‘谢’字太轻了。”
“别别别,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别跟我太生分,自认识你那日起,我便欣赏你的胆魄,感佩你的爱国之心,你我师生之间,不必言谢,以后你若有什么困难,也可随时找我帮忙,我都会尽我所能帮你的。等一下!”
周曦沐的目光落在陈确铮穿着帆布鞋的脚上,摇了摇头,在房间里找着什么。
“莳芳,我那双黑皮鞋是不是也装箱打包了?”
白莳芳点了点头。
周曦沐用钳子弄了半天,想要打开木箱,却不得要领,陈确铮接过钳子三下五除二拔出所有的钉子,打开了两个木箱的盖子。
白莳芳从其中一个木箱之中拿出了一个鞋盒,里面是一双崭新的黑色皮鞋,样式十分时髦。
“不‘西装’不配‘革履’怎么行?穿上试试,我看咱俩鞋码差不多大,放心,这鞋我买了没穿过几次,绝不会有味道。”
陈确铮脱下脚上的帆布鞋,换上了黑皮鞋。
“这才搭配嘛!行了,你可以走了,我们要休息了。”
“谢——”
周曦沐伸出一根食指摆了摆,截住了陈确铮未出口的话。
“我一定会好好穿的,那我先走了。”
陈确铮穿着一身西装从桂林路一路走到了歌胪士洋行,他走的很慢,一路上想起了许多。对于周曦沐的疑问他了解。他平日里并不是严肃的人,什么玩笑都开得起,他怀揣着不能示人的秘密,但他觉得那日永定门外的相遇撕开了一条口子,让周曦沐洞悉他的内心。他不敢想象,若那日没有遇到开周曦沐,他将如何度过那次劫难,可能他根本就不会有机会离开北平,更何谈延安,何谈长沙,何谈联大?
周曦沐是他的师长,更是救命恩人,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虽然周曦沐长他的年岁并不多,可他却对他只有尊敬和感激。平日里他用嬉笑和调侃掩饰着真正的自己,可他觉得周曦沐看到了旁人不曾看到的东西,他很想告诉他,在延安发生的种种,他很想告诉他,自己所肩负的使命。
但他知道,他不能说。
起码现在还没到说的时机。
进门的时候贺础安和胡承荫都躺在床上,看到西装革履胡承荫立马从床上起来。
“这西装是周先生给你的?”
陈确铮点了点头。
胡承荫摩挲着西装的毛料。
“我爹因为要上台,每年都要做新大褂,打小我跟很多裁缝师傅都很熟,我一摸这料子就知道,你这身西装绝对价值不菲。太偏心了吧?为什么只送你一个人啊?”
“眼馋了吧?周先生是清华的,我也是清华的,他是我的‘亲师长’,谁让你当年没考清华呢?”
“现在还分什么清华南开、亲疏远近,都是联大人了!”
“其实你要是个子再高些,腿再长些,我也不介意把这套让给你,谁让你才到我这里呢?”
陈确铮比了比自己耳朵的地方。
“胡说,我哪有那么矮?要不咱俩比比个儿!”
“你下来呀!”
胡承荫撇了撇嘴。
“算了,这套西装就跟从你身上长出来似的,我就不夺人所爱了!”
贺础安也禁不住夸赞:
“从没看你穿过西装,但你身高腿长,我想着会合适,可没想到会这么合适。”
陈确铮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动作自然流畅,全无不自在。
“我七八岁起就穿西装了,穿了十几年,穿厌了。”陈确铮随意说了一句。
“老陈,你不会是什么豪门贵公子吧?”胡承荫起了八卦之心。
陈确铮似是想起了什么,轻轻哼笑一声,脱下了西装上衣,挂在椅背上。
“你想多了,困了,明天早上还要早起上课呢,赶紧睡吧!”
第一〇九章 佳人有约
去上了几次课,大家早已把从歌胪士洋行到海关大楼的路走熟了,文法学院的学生不过四百多名,共有九个大系,仅仅中文系的课程就有二十门,文法两院子所有课程的林林总总加起来纵有近百门,所以即便是学贯中西的大师,课堂上只有三四个学生上课也是常有的事,最多的时候也不过十几二十个。各学科开的课即便是外系的学生也可以自由旁听。
联大中文系的必修课有“中国通史”和“西洋通史”两门,“三剑客”上午第一节“三剑客”先是听了邵循正先生讲的“西洋史学名着选读”,接着又上了钱穆先生的《中国通史》。
钱穆先生四十出头,圆圆的镜片后面,一双不算大的眼睛炯炯有神,嘴唇颇厚,嘴角自然下垂,讲课的时候总是笑容满面。这天他站上讲台第一句话先抛出了一个问题: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句话中的“朋”字,是什么意思?
看似十分简单,许多同学在下面说是“朋友。”
钱穆先生笑着说:
“非也。”
“实际上,经典中有许多流传于民间的典故往往都被理解错了,这个‘朋’字指的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朋友,而是孔门七十二弟子。整句话的意思是,一个人的学问有人可以切磋,是多么美好。”
大家听到这里颇觉新奇,全然对《论语》有了新的理解。
“古代称学生叫弟子,这个说法颇有些韵味。‘弟子’‘弟子’就是没拿你当外人啊!以前的师徒和师生关系是跟亲情一样紧密的,所以孔子、朱熹和王阳明死后为他们主持丧事的人,都是他们的学生,却不是他们的亲人。当然,随着时代的发展,尊师重道的传统依旧留存,但中华文化中这种师生、师徒的强烈羁绊却早已淡了许多了。”
讲到这里,校工敲响了挂在院中的一块铁轨,权当做是下课铃了。
好久没有好好上过课了,大家的学习热情都空前高涨,除了自己选修的课程,其他的课程也都去旁听,贺础安上完钱穆先生的课便没有别的课了,他收拾好东西,鼓起勇气走到梁绪衡身边。
“我今天没课了,你下午有时间吗?”
早在上课的时候,梁绪衡就感受到身后贺础安的灼热视线,便故意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
“可我下午还有两节课啊!”
“这样啊,那我便先回去了。”梁绪衡看到贺础安失落的样子,扑哧笑了出来。
“我下课的时候你来接我吧!”
贺础安眼睛一亮,使劲儿点了点头。
贺础安从未觉得时间过得这样慢过,他从皮箱里取出在安顺买的穆桂英的面具,小心擦拭后,和给梁绪衡写信的笔记本一起装进了书包里。他把自己的长衫都摊在床上,踌躇着晚上该穿哪一件。然而他的长衫都有些旧了,领口都有些泛白,有两件的袖口都已经磨破了,此刻的他十分后悔,为什么把所有的钱都用来买书了,没有做一件新长衫,最后还是选了其中一件看起来最新的深蓝色长衫。
陈确铮和胡承荫上课回来,看到贺础安已经穿好长衫,正在对着镜子整理头发,都抱着看好戏的态度坐在床上看他。
“贺老师,认识你这么久,也没见你这么上心地捯饬自己,看来晚上定是佳人有约了?”
“老陈,这还不是明摆着吗?贺老师,看来今天是要表白啊?”
“我已经表过白了。”
“什么?你表过白了?什么时候?我们怎么不知道?”
“在步行团要出发的时候。”
“没想到啊,贺老师,关键时刻,你是一点不拖泥带水啊?咱们三个你可是第一个脱离光棍儿队伍的啊!狐狸,你可得加把劲了!”
“可是她还没有答应我。”
“不会吧?梁绪衡还没答应你?”
贺础安点了点头。
“放心吧!梁绪衡女士的眼中除了你这个书呆子之外没有别人了,今天也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我们等着你凯旋归来!”
“我同意陈老的观点!”
“那我走了?”
“加油!我保证,今晚回来你就告别单身了!”
从歌胪士洋行走到蒙自海关短短的距离,贺础安的心一直猛烈地挑着,虽然初到昆明他就见到了梁绪衡,还一路结伴到了蒙自,但关于两个人是否在一起,贺础安一直都没有从梁绪衡口中得到确定的确定的答案,虽然他很有信心,可还是有些忐忑。
贺础安走进蒙自海关的院子,时间还早,最后一节还没有下课。贺础安寻到梁绪衡上课的教室。只见一位四十出头的教授站在讲台前,他戴着眼镜,身穿一身西装,他不似其他教授一般,在室内便将礼帽摘下,而是一直戴着,还把帽檐压得很低,头微微仰着,自有一种风流气度。此人正是西南联大的逻辑学教授金岳霖。
贺础安看向讲台下面,他第一眼就看见了梁绪衡,她身穿一件鹅黄色的短上衣,一件深蓝色的工装裤,一直在认真听讲。
临近下课,金岳霖面带微笑地看着台下的学生:
“还有几分钟下课,到家有什么问题吗?我们百无禁忌,什么都可以聊!”
梁绪衡高高地举起了手。
“这位黄衬衫的女同学,你来说。”
“金先生,您开的逻辑学是我们的必修课,您讲的三段论,大前提、小前提、结论、周延、不周延、归纳、演绎……这些内容还有些趣味性,我也学的进去,可是您开的选修课‘符号逻辑’我也去旁听了,却听得一头雾水,简直比高等数学还难,金先生,是不是逻辑学学到后面就越来越枯燥了?”
金岳霖听到这里哈哈大笑起来:
“你觉得逻辑学很枯燥吗?我觉得它很好玩啊!任何学科都有它的魅力所在,你觉得枯燥,那是你还没有学进去,或者说这一学科本就不是你的兴趣所在。任何学科了解皮毛都很容易,但只有你耐着性子学进去,才会真正领会它的魅力和奥妙。”
讲到此处,“当——当——当”的声音传来,校工敲响了下课钟。
“今天就讲到这里,下课。”
说完,金先生将书夹在腋下,布下讲台离开了教室。
梁绪衡一转头,就在教室门外看到了陈确铮,甜甜一笑,面颊绯红。
第一一〇章 我在等你的答案
南湖边有很多越南人开的咖啡馆,其中最有名的一家叫“南美咖啡馆”,之所以叫南美咖啡馆,跟南美洲毫无关系,而是因为咖啡馆的主人名字名叫郑南美而得名,郑南美是越南爱国志士,在越南被法国占领之后,不甘愿过被奴役的生活,自民国初年以来便在蒙自侨居多年。他在南湖边盖了一间二层民居,开了一间西餐厅,在一楼外设了咖啡馆,联大师生都愿意来这里消磨时光,梁绪衡跟贺础安拣了靠边的一张桌子相对而坐。
“你吃点什么?这家的咖啡不错,奶油蛋糕也很好吃。”
“你点吧,我跟你点一样的。”
梁绪衡见贺础安魂不守舍的样子,微微一笑,叫来侍者点了一样的奶油蛋糕和咖啡。
咖啡很好喝,蛋糕很好吃,梁绪衡吃得很香,贺础安却有些食不知味。
贺础安的手放在书包里好久了,终于鼓起勇气,从书包里拿出了穆桂英的面具,放到桌上。
“送我的?”
贺础安点了点头。
“这面具是我在贵州安顺买的,安顺有一种地方戏曲叫‘安顺地戏’,演员上台都带着面具,我看它实在做得精美,便想着买来送给你。”
“真漂亮,这面具画得是谁呀?”
“穆桂英。”
“哇,在你的心中,我像穆桂英一样吗?”
梁绪衡看贺础安的脸腾地红了,点了点头。她也不好意思起来,便把面具戴上,遮住了自己的脸。
“绪衡……”
贺础安只有在写信的时有叫过梁绪衡“绪衡兄”,当着她的面一直是连名带姓地叫,第一次这样叫,梁绪衡竟一时间愣住了。
“绪衡,在长沙出发的时候,我便跟你说,我喜欢你,我问你的答案,你要我答应你一个条件,让我在路上写信给你,我得空就写,已经快写满一本了。”
贺础安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也放在了桌上。
“现在你该告诉我,你的回答了。”
梁绪衡始终戴着面具,声音从面具后头穿出来,柔柔的,闷闷的。
“谁是你的生死之交?”
“是你。”
“是谁大老远帮你带书的?”
“是你。”
“是谁在你到昆明的时候去迎你的?”
“是你。”
“那你还问?”
“不行,你一定要答。”
“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嗯。”虽然声音很小,但贺础安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把面具摘下来,看着我说。”
“我偏不说!”
梁绪衡大喊一声,便捂着面具跑走了。
初夏之夜,露天茶座里坐了许多人,梁绪衡这一声喊让许多好事之人探头探脑,有人还凑热闹吹口哨,贺础安顾不得理会,着急追梁绪衡,赶紧从口袋里掏出钱放在桌上,也顾不得找零了,拔腿跑去。
梁绪衡一直跑到了南湖边,见身后贺础安追了过来,她继续向前跑,沿着龚堤坝一直跑到了湖中的崧岛上,贺础安也紧随而至,因为跑的太急,呼吸有些急促。
夜色悄然降临,墨蓝的天空星月乍现,周遭鸦雀无声,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他们两人。
“你看这南湖,是不是很美?”
贺础安点了点头。
“你还记得我在长沙时的室友曹美霖吗?”
“记得。”
“她早半个月就到了蒙自了,我们一起游湖的时候她告诉我,她刚到蒙自的时候,发现蒙自海关旁边有一大片洼地,足有二十几亩,当地人却管这片洼地叫南湖,她觉得莫名其妙,这不是个大坑吗?怎么能叫湖?可是有一天夜晚,突然狂风暴雨,大雨不眠不休地下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她再来蒙自海关,发现曾经还是大坑的地方,已经变成汪洋一片,她终于理解了‘南湖’的由来。”
贺础安默默地听着,没有说话。
“我说了这么多,你怎么不说话?”
“我在等你的答案。”
“以前,我的女同学们最爱幻想自己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是什么样子,我却从来不参与这个游戏,因为我全然想象不出,自己会爱上什么人,我甚至想象我也许一辈子也不会恋爱,不会嫁人。可能的心就像这片洼地吧,后来你出现了,在我心里下了一场大雨,一夜之间,便把我的心填满了。”
贺础安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梁绪衡就踮起脚尖,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础安兄,这回答你可满意?”
贺础安望进梁绪衡的眼中,不知是月光,还是湖面反射的水光,梁绪衡的眼睛晶晶亮亮的,直直地看进他的心里,他心中涌起强烈的冲动,伸出双手将梁绪衡轻盈柔软的身体圈进了怀中,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一切都静止了,只剩下唇间的触感被无限地放大。
为了这一刻,他们似乎都等了太久。
耳鬓厮磨之后,两人紧紧相拥,虽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却可以听到
“我真高兴,我已经好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我也高兴。”
“我有想过,若学校不能迁回北平,我们就在昆明安家吧。”
“说什么呢?”
“在步行团的这些日子里,我一直在考虑我们的事,我平生就喜欢做学问,也喜欢教书,毕业之后你若想继续读书,我们就一起念研究所,但若你想先结婚,我便直接去中学教书,虽然不会大富大贵,但一定会保你和孩子衣食无忧。”
“越说越离谱了!”
“绪衡,我是认真的,我是一个喜欢规划的人,我已经把你规划进我的余生了,现在你既然答应了,便不能再反悔了。”
“你这人,看起来像块木头,没想到关键时候说起情话真是让人招架不住呢!”
“我说的都是我的心里话。”
“我知道,哎,真是败给你了。”
“等以后我们打赢了,我就带你回杭州,我带你泛舟西湖,带你吃小笼包子,带你见我的父母,他们一定会喜欢你的。”
“再这样说,你就不怕把我吓跑了?”
“你会吗?”
梁绪衡没有说话,将脸埋进贺础安的胸膛,感受着那里的温热和起伏。
夜色迷人,柔情缱绻。
南湖畔的一双小儿女过于美好,时光便为他们多停留了一会儿。
第一一一章 听风听雨不妨眠
梁绪衡回到周家大宅的时候已经夜深了,她穿过一道道月亮门,仰头一望,一轮圆月高悬,恰如她内心之中的圆满,清辉披洒在她的身上,梁绪衡忍不住在院中轻轻舞动起来,她连转了好几个圆圈,旗袍的下摆在微风中舞动,往日掩藏在工装裤中的曼妙身姿舞成动人的曲线,自知无人欣赏,因此敛去了羞怯,成全了青春应有的恣意飞扬。
听风楼的窗口都熄了灯,梁绪衡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没想到木门发出“吱嘎”一声,在寂静的夜里听来特别响。
梁绪衡走到床前,往床上一坐,直接弹了起来,因为她坐在了一个人的身上,紧接着床上发出了一阵爆笑。
梁绪衡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发现曹美霖和楚青恬都在她房里。
“这大晚上的不会来,干什么去了?从实招来!”曹美霖双手环抱,拿出审讯的架势。
“就是,干什么去了?快说!”
“你们这些人,大晚上的跑我床上干什么?赶紧回去睡觉!”
“不要顾左右而言它!”
梁绪衡坐到了床上,坐在两人的中间。
“约会去了。”那声音坦荡之中暗藏一丝羞怯。
“快讲讲具体的!”曹美霖怂恿道。
梁绪衡刚想说话,转了转眼睛。
“就先去南美咖啡馆吃饭,之后去南湖转了几圈,然后我就回来了。”
“完了?”
“完了。”
“小气鬼,算了,不说我就不问了,你就自己慢慢回味吧,我回去睡我的大头觉喽!”
楚青恬想爬下床回到自己床上睡,被梁绪衡拉住。
“今晚上陪我睡吧?”
楚青恬点了点头,跟梁绪衡并排躺下,虽然床铺不宽,好在两人都很瘦,也不觉得十分局促。
夜风拍打着窗棂,发出呼呼的呜咽声。
“都说北平的风大,这蒙自的风也不小啊!每天晚上都刮得门窗呼呼作响,跟外面有人拍门似的。”曹美霖躺在床上抱怨着。
“还说呢,第一天晚上是谁哭鼻子来着?”
“这能怪我吗?那风刮得跟叫魂似的,我能不想家吗?再说了,就好像你没哭似的!可人就是这么奇怪,过了几日也就习惯了,每天都伴着这风声入眠,倒也挺浪漫的。”
“‘平生脊骨硬如铁,听风听雨不妨眠。’要不我们索性就把这楼改个名字,就叫‘听风楼’如何?”
“好啊!周老先生给这楼取名‘颐楼’,取的是‘颐养天年’之意,虽然意思很吉利,却总有些暮气,‘听风楼’更好。”楚青恬轻轻地说。
“就这么定了,明天跟大家说说,肯定是全票通过!”
曹美霖沾枕头就着,发出微微的鼾声,对面床的两位少女却难以成眠。虽然梁绪衡和楚青恬的个性迥异,然而两人相处起来分外投契,早已彼此交换了少女心事。两人在床上相对躺着,楚青恬轻轻摸了摸梁绪衡的头发。
梁绪衡把被子拉起来,盖住了两人的头。
“你答应他了?”
梁绪衡点了点头。
“真好,我真为你高兴。”
“你呢?现在还喜欢陈确铮吗?”
“我要告诉你不喜欢,那是骗人,但现在我对他更多的是欣赏,我知道他对我无意,早就不会心怀期待了。”
“那狐狸呢?”
“绪衡,以前我的天地很小,只能装得下书中伤春悲秋的诗句,满脑子情啊爱的,经历了这许多,我已经看到了更大的世界,我想做的事有很多,爱情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至于胡承荫,我知道他很好,但我相信,随着时间流逝,一切都会变淡的。”
“我也相信,随着时间流逝一切都会变的。”
楚青恬听出了梁绪衡口中的弦外之音,双手托住她的两颊,梁绪衡的嘴不由自主地嘟了起来。
“就你是个机灵鬼儿!”
梁绪衡偷偷咯吱了楚青恬一下,楚青恬惊叫一声,立马予以反击,两人在被窝里笑闹了一会儿,只听见曹美霖在对床喊了一声: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楚青恬赶紧捂住自己的嘴,两人乖乖躺平,沉沉睡去。
窗外风声呼啸一夜,徒劳地想要惊扰窗内小儿女的清梦。
第二天梁绪衡下午没课,贺础安下课后到位于早街的周家大宅接她,虽然贺础安并不是第一次到周家大宅,但每每都只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不敢多流连,恐有唐突,谁知走到门口,刚好碰上从外面回来的曹美霖。
“来找梁绪衡啊?赶紧进去啊!”
贺础安个跟着曹美霖进了门,之前来的时候贺础安都并不往里走,曹美霖见他局促的样子捂嘴一笑,眼神意味深长。
“在这儿站着做什么,跟我进来吧!”
贺础安一边往里走一边四下打量这座典雅幽静的宅院。整个院落是典型的四合院与园林相结合的木结构建筑,整个院落共占地2300多平方米。“颐楼”位于宅中东侧院,为单檐硬山顶三层厅式楼房,坐北朝南面向南湖,3开间2进间,前有走廊,占地142平方米,四周回廊环绕。院中古树成荫,花草葳蕤,山墙上爬满了藤蔓,密密匝匝全然遮住了后面的青砖,院中凡门皆有楹联,含义隽永,更为院中平添浓浓的书卷之气。
走到“颐楼”楼下,曹美霖对着三楼当中的房间大喊一声:
“梁绪衡,你的骑士来找你了!”
她这一嗓子可不要紧,二三楼的窗口凭空伸出了许多人头,大家都好奇梁绪衡的“骑士”是何许人也,贺础安觉得有些窘,却也无处可躲,只好在院中低头踱步,脑子里开始思索郑天挺先生上午所讲“隋唐五代史”中的内容。正在此时,楼上突然传来一声惊叫,贺础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他听着喊声不像梁绪衡的,却也不能确定,一直悬着心。
贺础安在楼下等了梁绪衡好一会儿,他很想在楼下叫她一声,又觉得有些唐突,便继续默默等待,等了一会儿觉得无聊,过了一会儿,只见梁绪衡提着一个木桶就跑下来了,皮鞋在楼梯上“噔噔作响”,比较特别的是她没有穿常穿的工装裤,而是一件水蓝色的旗袍,跟脚上的白袜子黑皮鞋搭配,十分娇俏可人。
第一一二章 有道之隐君子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儿了?”
是眼下这个“娇俏可人”的姑娘根本顾不上理她,跑过他的身边,直冲到花圃边,将盖着盖子的木桶掀翻,贺础安也跟了过去。梁绪衡蹲在花圃边,盯着木桶看,嘴里还喃喃自语。
“出来吧,现在安全啦,这里有很多花花草草,你一定会喜欢的!”
“你在跟谁说话啊?”
贺础安话音未落,木桶里竟然钻出来一条大拇指粗的、一米多长的小蛇,滋溜一下钻进了花草之间,不知所踪。贺础安吓得连着后退了好几步,一时间没留神脚下,摔了一个屁股蹲儿。
梁绪衡看贺础安惊魂未定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你怕蛇啊?那么小的蛇你也怕啊?”
贺础安觉得自己刚刚的表现实在是有些丢脸,一时间有些窘,闷闷地不说话。
“怎么啦?生气啦?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每个人都有自己害怕的东西,这很正常啊!我只是觉得,你刚刚的样子特别可爱,让人忍不住想笑。”
听到“可爱”一词,贺础安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
“我旗袍都换上准备走了,突然楚青恬的床铺上发现一条蛇,整个房间的人都吓得半死,我是里面最胆大的,只有我来当这个‘捕蛇者’啦!”
“你为什么不叫我——”
话说一半,贺础安刹住车,看到梁绪衡促狭的样子,他觉得在自取其辱,赶紧找补。
“我可以出去叫人来啊!”
“好好好,下次我若是遇到危险,第一个找你帮忙!”
见贺础安还是有些窘迫,梁绪衡揉了揉他皱起的眉心。
“我今天穿成这样,你还没夸我呢!好看吗?”
梁绪衡在原地转了一个圈,旗袍的下摆微微荡起,贺础安的心也跟着荡漾了。
“好看。”
“我其实已经见怪不怪了,小动物特别喜欢到我们这‘听风楼’来,什么蜘蛛啊、壁虎啊,我都看过很多次了,但在房间里看到蛇倒是第一次。”
“听风楼?这栋楼不是叫‘颐楼’吗?”
“没错,‘颐楼’是房主周伯斋先生取的,取的是‘颐养天年’之意,听风楼是我们新取的。”
“为什么叫‘听风楼啊?’”
“本身这楼的地势就很高,一楼是饭厅,我们女生都住在二三楼,一到晚上就呼呼地刮风,风声特别大,就索性叫作‘听风楼’了,怎么样?好听吗?”
“好听。”
“今天是大街子,我们去凑凑热闹吧?”
“好!”
联大的很多同学初到云南都十分不适应,昆明的许多店铺中午之前都不开门,蒙自也不例外,只有赶集的时候,街上店面才齐齐开张,云南当地俗称“赶街子”,云南当地每六天一个大街子,每三天一个小街子。小街子一般不是很热闹,来赶街的大都是附近乡镇的小摊小贩,而大街子则不同了。
贺础安和梁绪衡走在摩肩接踵的街上,迎面走来许多外地来的马帮,二三百批马浩浩荡荡在街上招摇过市,有的马背上驮着大米、土纸、篾帽,有的拖着三七、草果、八角等中草药,更有的马背上直接驮着一口口的棺木,两人大感惊奇,身边的人却早已见怪不怪了。
因为赶街的人太多,本来是并排而行的贺础安和梁绪衡每每被人挤到一处,一匹马突然在人群中甩起马尾,堪堪扫过梁绪衡的脸,贺础安赶紧伸手笼住梁绪衡,避免她受到擦撞。
突然贺础安后脑一痛,原来是被人从身后丢了石子。
贺础安痛叫一声,赶紧转身,发现身后是一个挑担的老伯,紧皱眉头,一脸愤怒,看到贺础安回头不但不心虚,反而大声骂道:
“搂搂抱抱,伤风败俗,像个什么东西!”
贺础安大感差异,追问道:
“老伯,你这是何意啊?我们哪里伤风败俗了?”
那老伯却不肯再说,挑着担子走了。
梁绪衡平白被人骂了,心里更是忿忿不平。
“这人怎么回事儿?怎么这么不讲理?”
这场风波并没引起大的风浪,路过的人大多也只是看他们一眼便匆匆经过。
贺础安牵起梁绪衡的手,微微摇晃着。
“罢了罢了,此地民风并不开化,跟他们生气不值当。”
梁绪衡转嗔为喜,歪着头说道:
“那你要请我吃好吃的才行!”
“那是自然,我这月的十块津贴刚刚发下来,尽够了!”
“说什么呢!既是学校发的津贴,自然要省着点用!你请我去‘雷稀饭’吃一碗糖粥就好啦!”
到了“雷稀饭”的铺头,只见条凳上已经坐了一位穿长衫的先生,两人走近一看,竟是吴宓先生。
吴宓先生是外国语文学系的教授,他的“欧洲文学名着选读”和“欧洲文学史”梁绪衡和贺础安都旁听过,内容既鞭辟入里,又生动活泼。赶紧上前打招呼。
“吴先生好,您也来吃粥啊?”
吴宓看到他们,笑着微微颔首。
“你们没有听说吗?雷翁的这家店我可是发现人呢!”
“多谢吴先生给小店介绍生意。”雷翁客气道。
贺础安和梁绪衡发现了一个很大的变化,桌上所有的食材和餐具都用纱布罩子罩了起来,似乎是感应到他们的目光,雷翁笑道:
“蒙自春夏之交多蚊蝇,当地人已然习惯了,这罩子是专为你们联大学生而放的。”
“雷翁真是有心了。”
雷翁一边招呼客人,一边忙着手下的活计,他的姿势熟练而自如,拇指戴了一只白玉扳指,整个人从容的气度好像他此刻并不是在熬粥,而是在作画一般。
吴宓先生看了一会儿雷翁做菜的情景,欣赏地说道:
“雷翁可真乃这世上难得的‘有道之隐君子’啊!”
“不敢当不敢当,先生过奖了。”
吴宓先生吃完了糖粥,站起来掏出钱包。
“雷翁,他们两人的账我也一起付了。”
“先生,不用了,我们自己有钱!”贺础安急急站了起来。
吴宓摆了摆手,接过雷翁手里的零钱,随后从公文包里拿出两沓叠得整整齐齐的红纸。
“雷翁,我感佩您的为人,特写了两幅对联给您,请您一定要收下。”
雷翁接过对联打开一看,一副写着:
“无名安世隐,有业利群生。”
另一副写着:
“年高德茂,物美价廉。”
雷翁拿着这两副对联爱不释手,说道:
“玉琢,帮我调一些浆糊来,回头贴在咱家的大门口!先生是西南联大的名教授,名诗人,有先生亲加品题,小店还愁生意不好吗?哈哈哈哈……”
贺础安跟梁绪衡这两个后辈一边喝着糖粥,一边见证了这段高山流水、惺惺相惜的佳话,吴宓先生送字送的真心实意,毫无半点世俗之心,雷翁收字收的洒脱平常,毫无受宠若惊之意。
吴宓先生笑着跟雷翁作别,雷翁拱手。
店里来了新客,雷翁笑着招呼:
“这边坐,这边坐!您要吃点什么?小店有莲子桂圆粥和煎粑粑?”
前后的态度,竟几无差别。
吃晚饭二人跟雷翁恭敬作别,回去的路上,贺础安轻声感慨:
“吴宓先生说的没错,雷翁真‘有道之隐君子’也。”
“‘大隐隐于世’,说的应该就是雷翁这样的人吧?”
贺础安牵起了梁绪衡的手:
“我倒是十分雷翁和他的夫人,他们之间无需多言,只需要一个眼神便懂得对方想要什么,这种默契,这种懂得,实在是难能可贵。”
“那也不难,你跟我白头偕老便好了。咦,你脸红了?贺础安!你走那么快干嘛!你等等我!”
lwxiaoshuo.org 第一一三章 思考的思,优良的良
回学校的路上,梁绪衡再次牵起贺础安的手,两人的手大小十分悬殊,梁绪衡的小手被完全包裹,十分有安全感。
记得贺础安第一次牵起梁绪衡的手时,因为心里紧张,手心直冒汗,使得指尖冰凉潮湿,梁绪衡还以为贺础安是个天生手冷的人,可时间久了,贺础安的手不冒汗了,牵手的时候就像握着一个小暖炉。
想到这里,梁绪衡不由得笑了。
“笑什么?”
“没什么。”
梁绪衡笑着摇了摇头。
“你唱首歌给我听吧?”
“唱歌?”
“我还没听你唱过歌呢,给我唱一首,好吗?”
“我唱歌不好听,走调走得厉害!”
“没事,我也是荒腔走板,我们刚好凑一对。”
“那好吧!”
梁绪衡想了想,大方开了嗓:
蔷薇处处开,蔷薇处处开,
春风一阵一阵慢慢吹来,
鲜花密密排,鲜花密密排,
瞧这样艳丽决不可以采。
人人爱又爱,
他带刺揪下来。
哎哟,哎哟,哎哟,哎哟,
痛的热泪双双流满腮。
蔷薇处处满,蔷薇处处满,
年年一次一次要过春残,
鲜花笑颜欢,鲜花笑颜欢,
瞧这样艳丽开放满花园。
人人看又看,人看看赞一番。
偷偷摸摸,抓抓拉拉,
偷偷摸摸,抓抓拉拉,
摘下摘下将它揪个完。
蔷薇处处娇,蔷薇处处娇,
年年一度一度闹闹花潮,
鲜花盛意邀,鲜花盛意邀,
瞧这样艳丽个个人人瞧。
人人笑又笑,
将花花看护好,
日日天天,朝朝夜夜,
时时刻刻,红红绿绿,
热热闹闹开个满园娇。
……
《蔷薇处处开》已经是两年前的老歌了,贺础安不是没有听过,虽然金嗓子周璇的歌声十分动听,但这首歌贺础安并不是特别喜欢,可梁绪衡一唱,贺础安便瞬间被征服了。
梁绪衡的歌喉称不上优美动听,但胜在她神态的生动和俏皮,尤其是中间那四句“哎呦”,实在是可爱得紧,贺础安想伸手捏捏梁绪衡的脸蛋,还是忍住了。
“哎呦!”
梁绪衡又叫了一声,贺础安以为她还在唱着那句逗趣的歌词,梁绪衡却捂着头转过身四下看,发现不远处有几个孩童在玩闹,他们都衣衫破烂,满脸脏污,最大的一个大概十岁左右,一脸怒意地看着他们。
“不要脸!”
个性温和如贺础安,这次也真的生气了,自己被丢石头,被骂“伤风败俗”也就罢了,可这次石头却打在了梁绪衡身上,还被一个孩子骂“不要脸”,贺础安根本忍不了了。
见贺础安走近,那孩子并不躲,反而直直地瞪着他。
“你在说谁?”
“我说你和她,不要脸!”
“你为何要这么说?”
男孩也不知怎么说,气急败坏地在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向贺础安身上丢,被贺础安一把攥住胳膊。
男孩吃痛却挣脱不开,张嘴就咬,贺础安忍痛却不撒手,其他小孩子见事不妙,便一哄而散。
正在僵持之间,男孩的肚子突然开始咕噜咕噜地叫起来。
男孩觉得有些窘,不自觉地松了口。
“你肚子饿了?”
梁绪衡从书包里掏出之前在“雷稀饭”买的没吃完的煎粑粑,递给他。
“吃吧!”
男孩迟疑了一秒,可能是因为肚子太饿,还是没能忍住,一把便夺了过来,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不用急,都是你的,没人跟你抢!”
男孩风卷残云般地吃完了煎粑粑,眼中的敌意消失了大半。
“这么晚了,你为什么不回家?”
“我没有家了,我爸妈都死了,我大伯巴不得我死在外面呢!”
“你叫什么名字?”
“唐思良。”
“思量?哪两个字?”
男孩摇了摇头。
“你不识字?”
男孩摇了摇头。
“你总有十岁了吧?”
男孩点了点头。
“向你这个年纪,早就应该念书了,怎么,从没念过么?”
男孩摇了摇头。
“念书要花钱。”
贺础安叹了一口气,低头思考了一下,从路边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了三个字:
“唐思良。”
“以后这便是你的名字了,这‘思’是‘思考’的‘思’,‘良’是‘优良’的‘良’,来,我教你写。一个人总要会写自己的名字。”
唐思良难得地羞涩了,不肯过去,被梁绪衡在身后推了一把,推到了贺础安跟前,贺础安站到唐思良身后圈住他,把树枝放到他的手中,握着他的手写了几遍他的名字。
贺础安用脚把地上的痕迹抹平。
“来,你自己写写看。”
唐思良虽然有点紧张,比划的顺序也不是很对,但规规矩矩、整整齐齐地写出了自己的名字,一点也没有出错。
“你看,这不是写得很好吗?”
唐思良难得听到赞扬,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低着头,双手不停地摆弄着树枝,看来十分局促。
贺础安叹了一口气,从钱包里拿出1块钱递给唐思良。
“我自己也不富余,只能给你这么多了,我叫贺础安,是西南联大的学生,我们上课的地方在蒙自海关,我的宿舍在歌胪士洋行,若你需要帮忙,可以来找我。”
唐思良没有回答,反而红了眼圈,眼见着泪水就要掉下来。
“这小孩儿怎么了?怎么还哭了?赶紧拿着!”
梁绪衡把一块钱塞进唐思良的手里。
“对不起,我之前向你们丢石头,还骂了你们,你们教我写名字……还给我钱……对不起!我错了!”
唐思良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流了下来。
“这不是你的错,我早就看出蒙自的民风鼻塞了,大人们观念陈旧,心怀偏见,你们小孩子自然也就有样学样了,我不怪你!”
梁绪衡掏出手帕给唐思良擦脸。
“赶紧擦干眼泪,一个男孩子,哭什么鼻子?丢不丢人!”
唐思良擦干眼泪,手帕早就糊作一团,他想还给梁绪衡,梁绪衡赶紧摆手:
“送你啦,送你啦!今天早点回家,我们也要赶紧回去了。”
唐思良点了点头,却不肯走。
“那我们先走啦!”梁绪衡摸了摸唐思良的头。
贺础安跟梁绪衡走了很远,回头一看,他瘦瘦小小的身影还站在原地,直到他们转过下个街角,未曾挪动一步。
第一一四章 我要办夜校
贺础安回到宿舍就把白天的见闻跟陈确铮和贺础安说了。
陈确铮拨弄了一下菜油灯的灯芯,接着拿出针线包,开始缝袖口松掉的扣子:
“这也难怪,蒙自地处偏远,信息蔽塞,加之百姓普遍教育程度不高,思想守旧,老百姓的思想观念也不开化。你们没有注意到吗?”
贺础安在桌前胡乱翻着书:
“我也发现了,蒙自百姓的受教育程度真的不高,蒙自当地几乎没有女孩小学毕业,中学是专为男孩设立的,也几乎没有人上过大学,许多老百姓都大字不识一个。”
胡承荫一边摆弄着他的相机一边说:
“我无论走到哪里,都最喜欢观察街上的人,你看现在蒙自天气这么热,咱们联大的女同学怎么穿呢?旗袍配高跟,五颜六色的短裙配肉色丝袜,还有的丝袜都不穿,索性光了两条腿图个凉快。你看蒙自女子怎么穿?不论老少都长裙及地、长袖及腕,从上到下都裹得严严实实,除了脸和手不露半点出来!”
贺础安把书一阖:
“你说得对!我还注意到,若是男女同行,永远是女子跟在男子后面,从来没有并排走的!我听说,在蒙自如果没有媒婆介绍,男子和女子是不允许相互交谈的,谈恋爱更是大逆不道了!”
陈确铮用牙把线咬断:
“眼前这种情况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许多文化观念虽说看来根深蒂固,但终究有一天会改变的。”
“三剑客”没想到他们夜晚聊天的话题在全校的早会上被重新谈起了,这次早会上,除了梅贻琦常委之外,大家还看到了蒋梦麟常委,他是特地从昆明到蒙自来探望联大师生的,因此在早会上还专门作了讲话,他的表情有些担忧,口气也十分语重心长:
“最近我听闻有一些女同学在街上被掀裙子,还有的男女同学在街上拉手,被丢了石头,从联大到了蒙自以后,这种事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我知道很多女同学在广州和香港买了不少漂亮衣服,刚到蒙自就穿着上街了,这些时装在我们的眼里是美的、时髦的,可是在当地人眼中,那都是从没见过的奇装异服!你们大都生长在文化开明之地,受过高等教育,自幼便觉得露胳膊露腿习以为常,在当地人看来却是伤风败俗,白眼丢石头那都是轻的,我听说有的同学已经跟当地的警察起了冲突,这该有多危险!”
站在人群中的贺础安和胡承荫微微有些心虚,看了看中间的陈确铮,他却一副老神在在、不以为然的样子,目不斜视,一脸波平如镜。
“我最后嘱咐大家几句:咱们初来乍到,要知道入乡随俗,好衣服不一定要现在穿!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你们文法两院只是暂留蒙自,用不了多久就回搬回昆明去的,所以有些衣服可以留到昆明再穿嘛!还有一点,咱们男女同学上街的时候要注意保持一点距离,能前后走便不要并排走,大家都相安无事嘛!”
“蒋常委,我有话要说!”贺础安高高地举起了手。
蒋梦麟笑着点了点头。
“这位同学想说什么?尽可畅所欲言!”
“我是历史系的,自古以来,历来是落后的文明效仿和学习先进的文明,比如元朝,蒙古游牧民族虽然在军事上击溃了南宋王朝,入住中原,但在文化上却被中原所征服,清军入关之后,更是虚心学习中原文化,放眼国外,虽然罗马在军事上征服了希腊,可希腊却在文化上征服了罗马。由此可知,在人类发展的车轮滚滚向前,落后的追逐先进的。联大到了蒙自,如果事事迁就当地的陈规陋俗,不能给蒙自吹来一股文化的新风,难道不是在开历史的倒车吗?”
蒋梦麟笑着鼓起掌来。
“这位同学,你说的很好,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是文学院历史系二年级的贺础安。”
“贺础安!不错,月涵,现在的学生可了不得啊,我这刚到就给我一个下马威!”
梅贻琦微笑着点了点头,上前一步开了口。
“贺础安,你说的很好,可任何不顾现实的激进的改革都会引发剧烈的社会动荡,历史上的先例也是不胜枚举吧?你希望联大的师生能给蒙自吹进一股文化的新风,这种想法很好,可这股风要怎么吹?是‘润物细无声’地吹来桃红柳绿,还是一阵飓风席卷了一切呢?蒙自眼下的民风就是守旧的、蔽塞的,你有什么好的办法来改变这一切呢?”
“我要办夜校!”
“办夜校?”
“好主意,你想怎么办,说来听听?”
“到蒙自这些日子里,我发现,蒙自的老百姓文化程度普遍很低,许多老百姓大字不识一个,这样的人是不可能了解外界的事物,形成进步的思想的。所以我想办夜校,在报上张贴布告,在街上敲锣打鼓地宣传,不论男女老幼皆可报名,上课的内容就先从识字开始,只要你想来,分文不取!”
“看你一下子滔滔不绝讲了这么多,看来有了这个念头不是一天两天了,那我想问你,教学场地在哪里?授课人员是谁?教材和文具的费用是多少?”
“这……我还没有想得那么深入。”
“那你现在就要想起来了,我先表明一下我的态度,办夜校是件好事,是件天大的好事,可现在文法学院仍处于草创阶段,蒙自海关的校舍已然不敷使用,学校在经费上更加紧张,幸亏哥胪士洋行的房租按照合同可以拖到明年四月再付,周伯斋先生把颐楼让出来给联大的女生住,却只象征性收了一块钱。否则就连定制课桌椅的钱都没有。我说这些不是在哭穷,只是想告诉你,如果想把夜校办起来,一切都要靠你自己的努力。现在你还要做这件事吗?”
“我要做!我一定能把夜校办起来!”
梅贻琦先生和蒋梦麟先生带头,所有的人都鼓起掌来,站在后面的梁绪衡看着贺础安挺直的脊背,眼中充满了钦佩和爱慕,胡承荫鼓掌鼓得比谁都凶,陈确铮也笑着点头,跟大家一起鼓起掌来。
第一一五章 派对的前奏
豪言壮语说多少都容易,头脑冷静下来之后,贺础安才意识到自己在众人面前夸下了怎样的海口,好在他身边还有两个好友,晚饭后就跑到“聚贤茶楼”商量对策。
“这一通豪言壮语说的,不像你啊,贺老师!”
贺础安下巴放在桌上,双手不住地挠头。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本来是说文化的,不知哪根筋不对就说道办夜校上了!”
“这还用说吗?你存了这个心思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今天恰巧把它公之于众了而已。”
“夜校我肯定是要办的,可是眼下未免太高调了,我有点犯愁。”
“有什么难的?蒙自空房子那么多,多跑跑总能找到校舍啊!难的是要去找钱!”
正说到这儿的时候,梁绪衡、楚青恬、曹美霖一起走了过来。
“刚来就瞧见你们了!在聊什么呢?”
梁绪衡说着就坐到了贺础安身边。
“没什么,在讨论功课,你们怎么也来喝茶?”看到梁绪衡,贺础安露出了笑容。
“对了,法国花园明天有个舞会,你们要不要去参加?”
“法国花园?那里面不都是洋人吗?咱们去凑什么热闹啊?”胡承荫一脸不解。
“我的一个外文系女同学的舅舅在滇越铁路衙署做事,要给她在二十岁生日那天在法国花园办生日派对,所以……”楚青恬小声说道。
“所以就来邀请你们‘三剑客’啦!怎么样?去不去?”梁绪衡怂恿着。
“三剑客”互相看了看,贺础安和胡承荫拿不定注意,陈确铮微微一笑,喝干茶碗里的茶水,把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放。
“去!”
贺础安和胡承荫都一脸惊讶地看着他,陈确铮笑了笑,没理他们。
“明天几点?”
“晚上七点。”
“我们会准时到的!”
回歌胪士洋行的路上,胡承荫终于把憋了一肚子的话说了出来。
“陈老,我们俩还犹豫呢,你怎么就一口答应下来了呢?”
“怎么了?我去舞会很奇怪吗?”
“陈老,你可是陈老啊!最不爱扎堆、好似逍遥散仙的陈老啊,你不是最讨厌这种假模假式的场合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讨厌了?”
“你是没这么说过,但我莫名就是有这种感觉。”像是确认自己内心所想一般,贺础安点了点头。
“我也这么觉得。”胡承荫也点了点头。
陈确铮轻笑一声。
“咱们办夜校的费用不是还没有着落吗?”
胡承荫恍然大悟。
“哦!原来如此!聚会上有钱人肯定很多,到时候我们找机会搞个‘夜校资金募捐’!筹钱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吗?”
“应该也没有那么容易,我只是去碰碰运气而已。”
“陈老,你才是闷声干大事的人,我就知道高谈阔论,关键的时候一点办法都没有。”
“别这么说啊!不是有几个人敢直接反驳蒋常委的话的,就冲这一点,你就比我们都强。”
胡承荫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嘴角露出坏笑。
“不过说真的,周教授送你那套西装,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你别说你不穿啊!对了,一会儿回宿舍跟隔壁的段显荣借他那瓶发油,好好给你捯饬捯饬。”
“别折腾了,我是去筹款的,又不是去选美的。”
“你可别这么说,搞不好明天陈老你真的要出卖色相了,万一有那个富家小姐看上你,那还愁夜校的款子?”
“你就胡扯吧!”
第二天下课后,“三剑客”回到宿舍,胡承荫就把陈确铮按到了椅子上。
“别动,享受一下我胡爷的五星级服务!”
陈确铮也不挣扎,坐在椅子上闭了眼。胡承荫小时候经常在后台看那些唱京戏的哥哥姐姐、叔叔伯伯勾脸儿、卸妆,时间长了都熟了,还能时不时打个下手。虽然自己连镜子都不照,可自幼耳濡目染,很知道时下最流行的潮流是什么。
胡承荫给陈确铮下巴涂满了泡沫,然后悉心地刮去了刚冒出来的青茬儿。
“站起来,洗洗脸!”
陈确铮乖乖站起来洗了脸,擦了擦脸又坐下了。
胡承荫拿出刚借来的发油,狠狠给陈确铮拾掇了一番,那瓶发油恨不能给他抹了一半去,看他那么兴致勃勃的样子,索性任他折腾。
最后胡承荫不知道从哪儿弄到一条藏蓝色波点的手帕放到陈确铮的口袋里。
“齐活儿!睁眼啦,这么一会儿功夫就睡着啦?你可真行!站起来瞧瞧!”
男人就是糙,“三剑客”平日里都没有打扮的心思,房间里竟没有镜子。
陈确铮有些迷糊地站了起来,问了一句:
“怎么样?还行么?”
贺础安和胡承荫两人对视一眼,眼中充满了意外的欣赏。
“这可太行了!在场的女士都会为你倾倒的!”
他们俩人自打认识陈确铮那日,就没有见他好好打扮过,之前虽然看他穿西装惊讶了一次,却不如这次“全副武装”来的惊艳。
西装不是人人都穿得的,没有一定的气场加持便成了“衣服穿人”,而不是人穿衣服了。陈确铮的头发是半长不长的偏分,发油将所有的散发都固定住,露出饱满的额头,往日被刘海遮住的双眼也没有了逃遁的余地,配合着刀削斧凿的下颌骨和高挺板正的鼻梁,两片薄唇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暧昧不明的微笑,配合上他修长的四肢和从容的气质,那身西装就好像长在他身上一样妥帖。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陈确铮,连我都要爱上你了!”
“狐狸胡闹也就罢了,你怎么也跟着凑热闹啊?你就不怕我把你这句话告诉梁绪衡?”
“放心,她一会儿见了你,一定会理解我的!”
“走!去法国花园!”
胡承荫一声令下,三人出了歌胪士洋行,胡承荫换上飞行员夹克,刮了个胡子,也挺精神,贺础安照例一袭长衫,跟在他们身后。三人迎面撞见几个同学,看了好几眼才把陈确铮认出来,惊讶之后,纷纷竖起大拇指。
陈确铮松松脖子上的领带,笑道:
“你还别说,我已经有点儿想打退堂鼓了。”
胡承荫在身后推了陈确铮一把:
“现在想打退堂鼓?晚啦,赶紧的!”
第一一六章 灿若星辰的她
对于“法国花园”,联大的所有师生都十分熟悉,“法国花园”坐落在在蒙自南湖一隅,正好在从歌胪士洋行到蒙自海关的必经之路上,每天上学放学都会路过,傍晚时分,时常看到法国人在里面开派对。“法国花园”是一栋幢黄色二层小楼,原称法国滇越铁路总局,原是意大利政府的驻蒙领事馆,后来意大利领事馆迁出,滇越铁路开始修建,法国委派的铁路监督衙署入住了这里。衙署入住后,楼里常常歌舞升平,法国人经常伴随着留声机传出的乐声草坪上跳舞。法国人在楼的四周种满了各色美丽的花草,观之颇具异域风情,日子久了,就被当地老百姓称为“法国花园”。
走到法国花园的时候,看到梁绪衡、楚青恬和曹美霖三人就在楼前的草坪上等他们,胡承荫和贺础安虽未出席过这种场合,但胡承荫自幼在人堆儿中长大,见惯了大场面,贺础安则是少年老成、沉稳内敛,两人在派对的表现都落落大方,不见怯场。但胡承荫不是白折腾的,每个见到陈确铮的人都忍不住多看几眼,在心里暗中猜测他是哪家的公子哥儿。
然而三位淑女的打扮也是不遑多让,梁绪衡和曹美霖两人照例是穿着旗袍,梁绪衡旗袍的纹样是蓝绿条纹的款式,宛如林间小路一样蓬勃有生气,曹美霖则穿了一条紫色缎子旗袍,显然是精心熨烫过,没有一丝褶皱。而最夺人眼目的却是楚青恬,她难得穿了一件洋装,通体白色的纱裙轻轻盖在红色皮鞋的鞋面上,曼妙卓然,遗世独立。三人站在一起,十分明媚夺目。
梁绪衡挽着贺础安的手,却故意上下打量陈确铮:
“陈确铮,你今天可以嘛!无数少女都要拜倒在你的西装裤下了!”
“贺老师,你听听她说的这是什么话?还不管管她?”
贺础安宠溺地看了梁绪衡一眼,丝毫没有吃醋的意思。
“我可管不了她,再说,我和她英雄所见略同。”
楚青恬也没有想到竟能看到陈确铮翩翩贵公子的一面,虽说在理智上她早已知道她跟陈确铮之间是不可能有未来的,可情感上却未能将残存爱意连根拔出,面上仍有些微微发红,正在此刻,一个身穿鹅黄色洋装的女孩儿看到了楚青恬,一边挥手一边向她跑过来,亲热地揽住楚青恬的胳膊。
“楚青恬!你终于来啦?我到处找你呢!”
“潘桂梅!还说呢!你跑哪儿去啦,我也在找你呢!给你介绍一下……”
潘桂梅一边上下打量“三剑客”,一边笑着说:
“不用介绍啦,这三位不就是大名鼎鼎的‘三剑客’吗?咱们蒙自分校四百多人,三百多个男生,属他们最出名,你能把他们带过来太好了,让他们见识一下咱们联大才俊的风采!”
“今天的寿星呢?”
“谁知道跑哪儿去了?估计是去哪儿野去了,我这个表妹最让人头疼了,要说聪明那是绝顶聪明的,就是性子太野,没一点儿女孩儿样,好在生日一过,我姨妈和姨父就会送她出国了。对了,我姨妈给客人准备了茶点,你们过来尝尝啊!”
可能是为了举办生日派对,法国花园被悉心布置了一番。楼前的草坪上摆了几张餐桌,上面铺上了鲜艳的格子桌布,桌上早已摆满了各式甜点,客人们端着酒杯在彼此攀谈,有几只西洋品种的小狗在人们的脚下穿梭。到场的宾客以洋人居多,交杂地说着法语和英语。
“三剑客”中陈确铮的英文最好,陈确铮四处闲逛的时候时常有只言片语进入耳中,尽是是滇越铁路修建进度、职位的升迁、雪茄和葡萄酒的品种,就在他颇感无聊的时候,一阵发动机的轰鸣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一个红衫黑裤、脚蹬马靴的姑娘姑娘骑了一辆摩托呼啸而来,停在草坪上,这摩托的外形跟自行车很像,只是中间的三角区域加装了动力系统。这么个新鲜物件儿一时间引起了轰动,所有人都围上去看,只有那一身劲装的姑娘把车支好,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一个洋人青年跟在他身后一边追着她,一边问:
“怎么样?灿星,我这辆新买的印第安还不错吧?”
女孩下巴一扬,颇为高傲地回了一句:
“一般般!”
这个名叫“灿星”的女孩在人群中一眼看到潘桂梅便蹦跳着跑了过来:
“表姐!”
看女孩逐渐靠近,陈确铮有一种被一道强光晃了眼的错觉,她的头发很短,堪堪跟下巴平齐,一边耳朵露了出来,露出饱满的耳垂,下颌尖尖的,眼睛狭长且微微上扬得厉害,唇小且薄,不笑的时候一脸高傲,笑起来眼睛眯起来,又娇媚又纯真。她身穿一身男装,上身是一件宽松的红色衬衫,想来本是长袖,被挽到了手肘上方,变成了短袖,下身是一条修身的黑色马裤,脚蹬一双及膝的马靴,整个人看来英气十足。
只需一眼,陈确铮就确定,眼前这个女孩就是生日会的主角。
女孩走到跟前,她一手扯住了楚青恬,一手扯住了梁绪衡,亲热地说道:
“你这么美,跟个洋娃娃似的,一定是我表姐口中的‘楚青恬’吧?你身材娇小,眼睛却特别大,应该就是‘梁绪衡’吧?”
“潘桂梅,你都是怎么跟你表妹形容我们的啊?”梁绪衡哈哈大笑。
“怎么?我形容得不对吗?她这不是一猜一个准儿吗?给你们正式介绍一下,这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就是我表妹廖灿星,刚刚高中毕业,过了今天才刚满18岁。灿星,给你介绍一下这三位绅士,他们是联大有名的‘三剑客’,这位是贺础安,是梁绪衡的男友。”
“你好。”贺础安礼貌伸手。
“原来你们两个是一对啊,才子佳人,果然很配!”
廖灿星微笑地看着贺础安,伸出手跟他握了握,笑意盈盈的目光却不经意间从陈确铮的身上划过,看似无人知晓,了无痕迹。
第一一七章 灼热的视线
廖灿星第一眼就看到了陈确铮。
因为他在人群中如此耀眼。
从小到大,他们家的客厅里不敢说“谈笑有鸿儒”,但绝对是“往来无白丁”,什么样的豪门贵公子她没见过呢?可她从来是看都不肯多看一眼。在她的眼中,他们都是长不大的孩子,好像不炫耀一点什么就活不下去似的,幼稚得很,因为她这种心性,19岁的年纪还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看到身边的同学个个投入爱情,她却丝毫不急,她不喜欢被任何事束缚住,更何况,她马上就要出国了,完全不需要爱情这劳什子的牵绊。爸妈之所以让她到云南,除了舅舅在这边任职,表姐在联大上学,主要是因为在大片国土沦陷的情况下,从云南出国比较容易。
在廖灿星的坚持下,她一个人从老家江苏宿迁到了蒙自,父亲虽然没跟着,却派了两个卫兵全程护送,廖灿星拗不过,一到蒙自就将他们打发回去了。
虽然有亲戚在蒙自,从小到大都没见过几面,在法国花园住着的这些日子,也有一些洋人青年来找她玩,可他们的娱乐也十分有限,除了喝酒打牌就是举办派对,时间长了,便觉十分乏味。仔细想想,虽然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对她笑脸相迎,可是廖灿星在蒙自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给廖灿星办生日会也是她舅舅的主意,无非是在电话里绘声绘色地描述一番,跟她父亲邀功罢了。
她身处在一个热闹华丽的派对之中,这个派对是为她办的,可是这个派对中觥筹交错的人中,却没有一个她认识的人。
真是乏味透了。
廖灿星不喜欢云南,不喜欢蒙自,她巴不得早点离开这里的一切。
“你这么大了,该懂事了,你舅舅这么认真给你办生日会,一定不要失了礼数!”父亲在电话里严肃的一句话,让廖灿星意识到她还是要周全场面。虽然一点也不喜欢舅舅,可廖灿星不愿让父亲担心,虽然她想骑着摩托车一路开出去,永远不回头,可还是乖乖地回到了派对之中。
然后她便看见了他。
在表姐带来的三个人中,陈确铮从身高和外表都是最出挑的,最最重要的,是其他两人虽然有些生涩紧张,却一直四下观望,眼中充满了好奇,陈确铮却眼神低垂,偶然冷眼一瞥,看似对派对上发生的一切全无兴趣,似乎见惯了这种场合,内心之中早已厌倦了。
最怪的他看她的眼神。
廖灿星自知是美的,她还有两个哥哥,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孩,也是继承了父母长相全部优点的孩子。自幼就有许多人夸她漂亮,夸得她厌了,便瞒着父母自己跑去理发店剪掉了两条麻花辫子,一头齐耳的短发留了好多年,再也没有留过长发。
远远地,廖灿星就感受到一道灼热的视线射在自己的身上,可靠近了,那视线却敛去了所有的锋芒,变得客套而疏离了。
“这位是胡承荫,外号叫‘狐狸’。”
“你好。”胡承荫大方伸手。
“狐狸?第一次听到有人叫这个外号,真有意思!”
许是有些慌张,廖灿星的表情和语气都有些夸张。
“灿星,再给你介绍这一位——”
“灿星,快过来!看看舅舅给你的生日礼物!”
廖灿星回头,不远处一个年过半百、一身高档西装却裹不住啤酒肚的男子朝她摆了摆手。
廖灿星暗暗呼了一口气,心中甚至暗自感谢舅舅,让她暂时逃离压迫感十足的心动。
“来了!”
廖灿星走开后,潘桂梅低声介绍:“这就是我舅舅,名叫郑显达,在滇缅铁路衙署任职。”
廖灿星走到郑显达身边,郑显达举起了手中的香槟酒,派对上闲谈的众人见状安静下来。
“欢迎大家百忙之中拨冗参加我外甥女廖灿星的十九岁生日,众所周知,他的父亲廖卓昂整日忙于军务,便将女儿托付给了我,姐夫的话我敢不听吗?哈哈哈哈哈……”
听到廖卓昂三个字,陈确铮的瞳孔微微一震。
因为他怎么也没想到,廖灿星竟然是国民党高官廖卓昂的女儿。
紧接着郑显达献宝似的说道:
“灿星啊,难得你过生日,舅舅就想着送你个什么礼物,想来想去不得要领,就给你妈妈打了个电话,终于寻了个好东西给你,你一定喜欢!”
郑显达朝着身后扬了扬手,一个马夫牵着一匹黑马走了出来。
顿时人群中开始欢呼鼓掌,许多洋人还吹起了口哨。
一见这匹马,廖灿星瞬间就移不开眼睛了。
这匹马太漂亮了,一身漆黑的皮毛油光锃亮,不停地喷着鼻子,用蹄子踏着草皮,一看就是刚刚成年,眼中全无“驯顺”二字,充满生机勃勃的野气。
“舅舅真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给你找到一匹纯黑的,而且他的爹还是赛马冠军,花了我一百块大洋呢!怎么样?舅舅没有让你失望吧?”
“谢谢舅舅!”
郑显达在官场上混久了,也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送礼送到了廖灿星的心坎上,廖灿星自幼喜欢马术,八岁的时候父母送给她一匹黑马,廖灿星给她取名为“如墨”,那匹马在她十七岁的时候去世了,她伤心了好久,眼前这匹黑马跟入墨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她忍不住摸了摸黑马的脖颈,黑马抽了抽鼻子。
“可惜我很快就要出国了,带不走它。”
“你又不是马上走,不是还要办手续吗?舅舅巴不得你一直都待在我这儿呢!”
“我能骑一圈儿吗?”
“别啊,舞会马上就要开始了,以后有的是时间骑!来,陪舅舅跳一曲!”
留声机里传来慵懒浑厚的爵士歌曲,草坪上的男男女女们一对对地舞动起来。
梁绪衡第一时间向贺础安邀舞,贺础安连连摆手。
“别别别,我可不会。”
梁绪衡也不强求,将手伸给了陈确铮。
“这位公子,要不要赏赏脸呀?”
“乐意之至。”
第一一八章 各怀心事的一支舞
胡承荫小的时候没事儿就在戏班子玩儿,看他们练功自己也跟着练两下,加上他嘴甜,玩古彩戏法叔叔大伯也愿意教他一两招,不管是京戏的武打,变戏法,还是杂技的小把式,他都能来两下,起码能把外行唬得一愣一愣的,可交谊舞他是从来没有跳过。
刚上大学那会儿,南开不是没有办过误会,那时候胡承荫只是觉得无聊,全然不想参与。
聚会上的人自动在草坪上围成一圈,形成了一个天然的“舞池”,想跳舞的人便成双成对地来到“舞池”中央。
书到用时方恨少,胡承荫局促地站在一旁,眼看着梁绪衡跟陈确铮一起牵手走到草坪中央。草坪上已经“一对对”站了好些人,贺础安用胳膊怼了一下胡承荫,下巴朝楚青恬抬了抬。
“等什么呢?快上啊!”
“我不会跳舞!”
“这有什么难的,你这么机灵,转两圈儿保准就会了!”
没想到这时候楚青恬主动地走到胡承荫的身边,对他伸出了手。
“胡承荫同学,要跟我跳一支舞吗?”
胡承荫一时间呆掉了,贺础安推了他一下,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跟楚青恬对面站在“舞池”中央了。
“这是我第一次跳这种舞,踩着你怎么办?”
“放心吧,没事的。”
廖灿星的眼光不经意地搜寻着,她的目光很快捕捉到了那个高大的身影,只见他笑意盈盈,牵着梁绪衡的手走到草地中央,他看别人的眼神原来可以如此有温度,他的笑容也能如此温煦,她有些走神了。
“灿星啊,要不要陪舅舅共舞一曲啊!”
郑显达朝着廖灿星伸手,廖灿星看着他的啤酒肚,再看看周围,所有人的视线都在她的身上。
廖灿星回想起临行前母亲的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千万不要耍大小姐的脾气压抑了心中的不满,伸手牵住舅舅的手,走到了草地中央,她余光看到陈确铮也牵着梁绪衡走了出来。
留声机里上海滩歌唱新星姚莉的《卖相思》适时响起,曲调欢快活泼,13岁少女的声音声音甜美黏腻:
我这心里一大块,
左推右推推不开,
怕生病,偏偏又把病害。
无奈何,只好请个医生来。
医生与奴看罢脉,
说了一声不碍,
不是病来可也不是灾,
不是病来可也不是灾。
这就是你的多情人,
留给你的相思债,
敞医生庸庸,
无法把方儿开。
且让你只好把那相思害,
从今不把相思害,
猛然害起相思来,
怕相思偏偏入了相思寨,
无奈何只好把这相思卖。
大街过去小巷来,
叫了一声相思卖,
谁肯来买我的相思去害?
谁肯来买我的相思去害?
有《卖相思》这种快四步的曲子伴奏,舞池中的人跳得上下翻飞,陈确铮舞技高超,梁绪衡在他的引导下,从最初的青涩逐渐掌握了节奏和步法,越来越享受跳舞的感觉。兴之所至,陈确铮高举一只手,牵着梁绪衡原地一连转了几个圈,把梁绪衡逗得咯咯直笑,贺础安也开心得鼓起掌来。
一对对地舞者不断回旋着变换位置,廖灿星几次差点与陈确铮擦肩,他仿似浑然不觉一般,然而每次陈确铮从廖灿星的视线里消失,背后却总能感受到若有似无的灼热视线,让她有些不自在,只能归咎于自己的错觉。
同样的快四步,胡承荫和楚青恬跳起来却是另外一种景象。胡承荫四肢不可谓不协调,无奈他一只手握着楚青恬的手,另一只手揽着她的腰,让他不紧张实在是做不到,脑子支配不了四肢,导致频频踩楚青恬的脚,楚青恬的白袜上清清楚楚地印了好几个他的鞋印。
“对不住,对不住,我真不是故意的!”
楚青恬笑着摇了摇头。
“没事儿,第一次跳都这样,多跳几次就好了。”
跳着跳着,胡承荫突然想开了,光顾着紧张,都没有好好享受与心爱的人共舞的时刻。
此刻,他的眼中,周遭没有看客,没有其他跳舞的人,只有近在咫尺的楚青恬。
放松之后,胡承荫一下子就找到了节奏,后面越跳越好,楚青恬的眼中露出了欣赏的神色。
“你真是越跳越好了!”
一曲舞毕,大家尽兴散场,胡承荫不着痕迹地松开楚青恬的手,梁绪衡笑着扑进贺础安的怀里:
“不跳了,好累!”
就在廖灿星以为自己周全了场面,拿了一杯果汁想要坐下的时候,舅舅带着一个青年走了过来,廖灿星抬眼一瞧,那人看来十分单薄,却穿了一套浮夸的燕尾服,两颊瘦的有些嘬腮,偏偏大眼阔嘴,眼神蒙着一层油气。说实话,廖灿星一秒也不想跟她多待。
“灿星啊,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叫程耀祖,他爸爸是蒙自有名的商贾之家,做进出口贸易的,主要做烟草和布匹的生意,家里有四十多间铺子。耀祖呢,十分上进,他父亲也准备送他出国留学,我想着你一个人在外面,你父亲也不放心,便让他跟你一同出去。”
这个程耀祖自打看到廖灿星第一眼,眼睛就长在她身上了,见廖灿星一脸漠然,讨好道:
“你放心,你要选什么学校、什么专业我都依你!”
“灿星啊,你父母把你托付给我,我哪敢不忠人之事啊!舅舅一片苦心,你应该知道吧!”
第二曲舞毕,舞曲再次响起,是周璇那曲抒情的慢歌《四季歌》。
“来,两个年轻人跳一曲,彼此认识认识!”
廖灿星还没说话,这个陈耀祖就擅自拉着廖灿星的手,把她带入舞场之中。
廖灿星心生厌恶,她的耐心已经快要耗尽了。
她第一次觉得《四季歌》这么难听,第一次嫌金嗓子唱得太久。
“说实在的,我其实对留学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反正我以后要继承我爹的生意,不过既然你这么漂亮,陪你出去玩两年倒也不错,可你年纪也不小了,要不要考虑一下,咱们先把婚事定下来,再出去,你看如何?”
廖灿星怒极反笑:
“你刚才这番话,是在跟我求婚吗?”
“你要是这么理解倒也不是不行。”
“我们这才第一次见面吧?”
“这有何不可?你们女孩子不就喜欢一见钟情的浪漫吗?”
“可我若是不答应呢?”
“若是你不答应,等留学回来,你可都二十多了,就成了老姑娘了,那时候我爹娘会不会同意也就两说了,所以我看——”
程耀祖搂着廖灿星的手紧了紧。
“啪!”
廖灿星用尽全力扇了程耀祖一个耳光。
“程耀祖,你真对不起你爹给你取的名字,还耀祖呢,我看你家老祖宗的脸都被你给丢尽了!”
第一一九章 他沐浴清辉,纵马而来
廖灿星这一耳光直接震惊了众人,所有人都停了下来,面露不解。
留声机的长针仍旧自顾自地转着,“金嗓子”柔情百转地唱着:
秋季到来荷花香,
大姑娘夜夜梦家乡,
醒来不见爹娘面,
只见窗前明月光……
“你、你你怎么打人哪!”
“打的就是你!”
郑显达眼见着自己弄巧成拙,一瞬间露出了懊恼的心情,本来想着当一回月老,万一两人成了,在姐夫面前便又有了一件功劳,谁知道现在弄巧成拙,竟变成了这样!
郑显达眼见着廖灿星的眼眶红了,赶紧上前安抚。
“怎么啦,怎么啦?你这个臭小子,怎么欺负她了?”
程耀祖耸耸肩,一脸不明所以。
陈确铮只陪梁绪衡跳了一支舞,便没有再跳,他跟梁绪衡、贺础安他们先聊着,视线却三不五时地落在廖灿星身上。他早早地看到她脸上的百无聊赖、无奈,逐渐转为鄙夷和愤怒,紧接着就是那一个震撼全场的巴掌。
周围的人从开始的安静惊讶变成悄声的窃窃私语,那个似乎已经被众人的视线灼伤的女孩突然冲开围观的人群,跑了出去。
陈确铮没有片刻犹豫地跟了上去。
郑显达之前送给廖灿星的那匹黑马就拴在不远的一棵树下,廖灿星跑过去,跃上马背,双腿一夹,黑马一声长嘶,快步跑开。
“快,快快,拦住她!”
陈确铮四下观望,一下子便看到了那辆印第安摩托,直接坐了上去,可是摩托车被锁上了,无法发动。
摩托的主人瞬间急了,赶紧追过来:“这是我的车!”
“钥匙呢?快拿来!”
可能是陈确铮的语气太有震慑力,那洋人青年真的掏出钥匙扔给了他。
陈确铮发动摩托,飞驰而去。
廖灿星赌气一般地挥舞马鞭,嘴里不停喊着:“驾!驾!驾!”
黑马本就是良驹,快步如飞,被这样驱使自然是全力奔跑。
此刻,廖灿星只想远远逃离这一切。
她其实是一点也不想出国,她甚至不想离开家,原因全然不是她不敢一人出门在外,或是贪图家中安逸的生活和父母的照拂,相反的,小时候母亲最喜带她出国旅游,从十三四岁一直到十七八岁,她跟着母亲一路游历了欧洲的许多国家,自从参观过剑桥大学的校园,她便萌生了想去剑桥大学读书的想法,跟父母说了,他们都颇有些不舍。可眼看着战争爆发了,他们却急着将她往外赶了,她却反而不想走了,越是这种动荡的时候,她越想守在他们身边,她哭过,也闹过,可最后还是拗不过父亲,最终还是只身一人踏上了背井离乡的路。
在这陌生的舞会上,每个人都是如此开心,享受此时此刻带来的片刻欢愉,廖灿星却只想逃离,她举目四望,没有一个人可以让她诉说她此刻有多么孤独,那个一直被父母捧在掌心的小公主,竟然被舅舅安排个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对方却还对她挑三拣四,仿佛娶了她是施了天大的恩泽一般。
不甘的泪水源源不断地涌出,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不知道自己已经跑到哪里,只有马蹄的踢踏声,身后远远地好像一直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廖灿星,快停下,危险!”
这个声音很陌生,又莫名有些熟悉,廖灿星晃神之间,前方拐过来一辆轿车,车灯的强光直接照射过来,黑马顿时扬起前蹄,发出一阵惊恐的嘶鸣,轿车司机惊恐之下猛按喇叭,黑马彻底惊了,不顾命地疯跑起来。
“救命!救命啊!”
一个姑娘骑着一匹疯马在蒙自的街头狂奔,引得路过的人驻足观看,啧啧称奇,可所有的人都惜命,没有一个人上前拦住惊马。
陈确铮加足马力追赶上来,跟惊马并行。
“别怕,别怕,身子伏低,抓牢了!我来想办法!”陈确铮大声喊着。
廖灿星心中的纷繁思绪消失殆尽,只剩下要活命的念头,便将身体伏低,抱住马脖子,紧紧闭上眼睛。
那辆印第安摩托发挥出最大的潜力,远远拉开黑马好一大截,之后陈确铮突然停住,顾不得好好停车,可怜的摩托车完成了它的使命便被丢在一边。
听到摩托车的引擎声消失了,廖灿星睁开双眼。
之后多年,廖灿星回忆起当年的一幕,心都不由得为之一颤。
皎洁月色下,一个身着西装的挺拔身影沐浴一身清辉,纵马驰骋,朝自己狂奔而来。
惊马的蹄子无论砸到谁,轻者少去半条命,重者直接便见了阎王爷,陈确铮却好似全不在乎一般,越跑越近,跟惊马短兵相接的时候,陈确铮一把扯住马缰绳,不借助马镫,直接跃上马背,坐在廖灿星的身后,因为陈确铮手长脚长,轻易便将廖灿星圈在怀中。
“相信我,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我知道。”
廖灿星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心安,虽然黑马依旧癫狂,可她却一点也不害怕了。
许是因为背上又骑了一个人,黑马十分不适,愈加折腾起来,无头苍蝇一样地拔足狂奔起来。
黑马跑的全无方向,不知利害,它背上的人却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前面是南湖!它要跑进湖里去吗?”
陈确铮轻轻一笑:
“怎么?怕啦?不会游泳?”
廖灿星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她是个旱鸭子的事实。
“别怕,我们就是要让它往湖里冲!”
“啊?真的吗?”廖灿星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
“这马现在太疯了,我控制不住它,如果我们强行跳马,我们两个恐怕都得受伤,到了水里会大大降低摔伤的风险。记住,我让你跳的时候你就跳!记住了吗?。”
廖灿星用力点了点头。
黑马果然直接朝着湖面冲去,马蹄踩踏睡眠溅起无数水花,拍打在两人的脸上,身上。
等水没过马腹的时候,陈确铮大喊一声:
“跳!”
廖灿星奋力向水中一跃,可她却没有如预料到的一样跟那匹黑马分开。
廖灿星的脚卡在了马镫里,导致她站不起来,不停地扑腾呼救。
那黑马仿佛不要命了一般,一个劲儿地往湖心走,越走越深。
“我脚卡住了!”
“屏住呼吸,我来帮你!”
第一二〇章 温热的手掌
陈确铮深吸一口气,没入水下,湖底一片乌漆嘛黑,他什么也看不到。
陈确铮只能凭感觉抓住廖灿星的马靴,摸索了一会儿,发现廖灿星左脚的马靴上的金属扣跟马镫卡在一处了,他想把卡扣从马镫里掰出来,无奈卡得太死,扯弄了半天也解不开,陈确铮试图把靴子整只脱下来,黑马一直不肯消停,加上靴筒又紧,试了几次都脱不下来。
廖灿星因为缺氧猛烈地扑腾起来,陈确铮赶紧过去把她扶起来,在身后撑着廖灿星,确保她的头部可以露出水面,廖灿星呛了好几口水,使劲咳嗽了半天,陈确铮拍了拍她的背,廖灿星缓过一口气来。
黑马显然是有些累了,加上水中有些举步维艰,折腾的力道小了很多。
“你的脚卡在马镫里了,靴子还脱不下来,我一会儿再试一次,我到水下的时候你的头肯定会浸到水里,到时候你一定要屏住气,我们多试几次,肯定可以的!准备好了吗?”
“等等!”
廖灿星的手在水下摸索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拿出了一把折叠小刀。
“这个有用吗?”
“太有用了!我试试能不能把拴马镫的皮带割断!屏气!”
陈确铮潜入水中,廖灿星失了支撑,整个人又没入水中。
黑马是郑显达专门找来送给廖灿星作生日礼物的,马鞍马镫的工艺自然是十分拿得出手的,皮革用料上乘,结实得很,陈确铮本来以为又是一场持久战,可他没想到廖灿星那把小刀居然意外地锋利,没用多久便割断了拴马镫的皮带,廖灿星感觉左脚一松,接着陈确铮拽着她的胳膊直接将她送到水面上,并用手臂环着她的头,慢慢游到湖边。
得救之后,廖灿星连最后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仰面躺在草地上喘着粗气。
陈确铮蹲在她旁边,看着她。
“看着我干嘛?”
陈确铮将那把救命的小刀递给廖灿星。
“我只是在想,哪家的姑娘会随身携带这么利的刀。”
廖灿星一把夺过,细细地把玩着那把刀,那是一把制作精良的折叠刀,黄铜的刀身,刀刃在月光下闪着寒光,拿起来沉甸甸的。
“这把刀是爸爸临走的时候送给我的,本来是他的随身之物,他说我一个姑娘家在外面,防人之心不可无,带在身边有备无患。”
“你父亲真是英明,今天这不就用上了吗?”
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父亲,廖灿星一时间有些伤感,没有说话。
“要我送你回去吗?”
“回哪儿?”
“法国花园啊,不过那儿估计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吧?你舅舅肯定派人满世界找你呢。”
“我才不回去呢,我再也不回去了!”
“不回去你能去哪儿?”
廖灿星伸出一根手指,直直指着陈确铮。
“你指我干嘛?我可管不了你。”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你既然救了我的命,就不能不管我。”
“好家伙,这还赖上我了是吧?”
“怎么,后悔救我了?”
“那倒不至于,我陈某人一心向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自然是不会后悔的。我可以安排你在女生宿舍挤一挤,梁绪衡和楚青恬她们一定十分乐意帮忙,可你现在和你舅舅闹翻了,你出国的事……”
“我不出国了。”
陈确铮挑眉。
“你不出国了?”
“我要考西南联大。”
陈确铮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这笑容的意味在廖灿星看来却有了不同的理解。
廖灿星手臂一撑,坐了起来。
“你在嘲笑我?怎么?你觉得我考不上吗?”
“怎么会?我们联大的确是不太好考,不过以你的聪明才智,想来不是什么难事儿。”
“我怎么从这话里听出一丝嘲讽呢!”
“冤枉冤枉,你再这样儿,我都不敢说话了!”
““这世上还有你不敢的事儿吗?”
“这是什么话,我怕的事儿可多了!”
两人正说话间,陈确铮突然听到远处传来细微声响。
“趴下,别出声!”
两人身体紧紧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陈确铮一直按着廖灿星的后脑勺,长臂不自觉地将廖灿星圈在怀中,廖灿星感受着陈确铮掌心的温度,不觉心跳加速,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滚烫灼热吓了她自己一跳。
自幼廖灿星就不喜他人的触碰,每每被他人碰到都会不着痕迹地避开,然而这次她却全然不讨厌,甚至一点想要避开的想法都没有。
就在廖灿星心猿意马的时候,突然听到了有人越走越近,还叫着自己的名字。
“廖小姐,廖灿星小姐,你在哪儿啊!廖灿星小姐!”
五六束手电筒的光柱四处扫射着,越来越近,眼看着照到两人前面的草皮上,好在他们没有继续往前走,转而去搜寻别处了。
就在两人放下心来,准备起来的时候,突然湖里传来黑马的一阵嘶鸣。
“在湖里!在湖里!”
本来要走的人赶紧向湖里冲去。
“快跑!”
陈确铮扯着廖灿星的手就跑,夜已深了,百姓关门闭户,街上空无一人,只有两人的脚步声“笃笃”地在石板路上回想,廖灿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握紧的手,又抬头看了看陈确铮的侧脸,心里突然觉得:
就这么跟这个人一直跑下去也很好。
陈确铮把廖灿星带到了周家大宅,没想到廖灿星、楚青恬、曹美霖、胡承荫、贺础安几人统统在门口的台阶上坐着,一见他们赶紧迎上来。
“你们怎么都在这儿?”
廖灿星双手抱臂:
“你们俩把事情闹得这么大,我们怎么睡得着觉,索性一起在这里等你了!”
“你们怎么知道我们会到这儿来?”
胡承荫搂了搂贺础安的肩膀:
“那就要多亏贺老师了,看你们一个跑,一个追,我们都傻了眼,大家都不知所措,贺老师就说,廖灿星大闹生日会,肯定不肯再回法国花园,你要安顿她,也没别的地方,肯定会带她到这儿来找梁绪衡他们。你看,你们果然来了!贺老师,真有你的啊!”
第一二一章 你是否招架得住?
贺础安害羞地摆了摆手。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你们这是掉湖里了吗?跟两只落汤鸡似的。”
“没错,还真掉湖里了,她说她不想回法国花园,今晚只好拜托给你们了,她说她要报考西南联大,以后便是咱们的学妹了,你们这几位师姐多照顾照顾也是应该的!”
梁绪衡撇了撇嘴:
“是是是,你这个师哥照顾完,现在轮到我们师姐照顾了!”
陈确铮好像着了凉,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你们赶紧回去吧,陈老着凉了可就不好了,把她交给我们你就放心吧!”
“交给你们,我自然是一万个放心的,那我们就先走了啊!”
送走了“三剑客”,梁绪衡便亲热地牵起廖灿星的手,将她领进周家大宅。
“快跟师姐说说,你们俩怎么掉进湖里的?”
“那马惊了,一路载着我狂跑,师哥骑着摩托车追我们,后来他也上了马,那马冲进湖里,我的脚卡在马镫子里,师兄把马磴子割断了,带我游上了岸。”
“这么刺激?你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都够拍一出动作戏了!陈确铮,真有你的啊!”
廖灿星有些害羞,没有说话。
“对了,陈老说你要考西南联大,是真的吗?”
廖灿星顿了一下,便郑重地点了点头。
“可考试没有两个月了,联大还着实挺难考的,你要赶紧准备起来了。”
“我知道,我会努力的。”
“别紧张,我们都会帮你的,一定让你考上!”
到了听风楼,梁绪衡推门进了房间。
“我说我们房间怎么少一个人呢,原是为了等你呀!”
梁绪衡坐在靠门的那张空床上,拍了拍。
“过来呀,以后这就是你的床了!”
好在院中的水缸还储有大半缸水,梁绪衡在炉子上烧好了水,拿出一条新毛巾搭在铜盆上。
“这么晚了,你先将就将就,等明天我带你去澡堂好好洗洗!知道你怕羞,我们都在门外,等你洗好了叫我们就行。”
曹美霖从箱子里拿出一套牙具。
“这是我前几日新买的,没用过,给你用吧!”
楚青恬拿了一件嫣红色带水波图案的旗袍平铺着放到床上,又拿了一件石榴红的睡裙给她。
“我觉得红色的衣服很衬你,这两件你便留着穿吧,你穿了一定好看。”
廖灿星抚摸着旗袍的布料,心中感动,却不知说什么好,只好讷讷地说:
“谢谢你们。”
“谢什么呀?跟我们就别客套啦!赶紧洗吧!”
梁绪衡说完,搡着另外两人一起出了门,在外面把门关上了。
月亮从树影中探头,少女皎白的身体印上了摇曳的树影。
她轻轻擦拭着自己的身体,突然间产生了恍如隔世之感。
曾经她还自怜自爱地以为自己是背井离乡、孑然一身的天地一飘萍,一夜之间却突然得到了万千宠爱,这股热流在她的心里流动,让她周身温热,让她冲口而出了那几句话:
我要考西南联大。
如今冷静下来细细思量,廖灿星却全然不觉后悔,仿佛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自己就是注定要遇上这么一些人,走上这么一条路似的。
擦好身体,廖灿星穿上那件石榴红的睡裙,大小正合适,丝绸的质地贴在皮肤上有些微微的凉意,衣服上有微微的香味隐隐传来,沁人心脾。
夜深了,房间的四张床上终于整整齐齐地睡满了人,曹美霖的鼾声如期而至,廖灿星却久久无法入眠,躺在床上频繁地翻身。
“睡不着啊?放心,过几日你就习惯了,以后听不到呼噜声没准还睡不着了呢!”
“师姐,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说吧,想问什么?师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想问……你们为什么都叫他‘陈老’啊?”
“陈老?你说陈确铮啊?还不是他整天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好像什么事儿都不过心,明明年纪轻轻一表人才,为人处世倒像个老头儿似的,不过他这个外号也没个准儿,偶尔办一两桩好事儿的时候,狐狸他们就叫他‘陈老’,他办缺德事儿的时候就立马变‘老陈’了,你说好不好笑?不过我看你这一口一个‘师哥’倒是叫得很顺口嘛!这还没考上联大呢,就叫上‘师哥’了?”
冰雪聪明如梁绪衡,一早体察到了廖灿星对陈确铮的心意,忍不住逗逗她,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廖灿星十分严肃的回答。
“师姐,我一定要考上西南联大,我一定会考上的!”
“没错!师妹,你一定会考上的!”
梁绪衡隐隐感觉到,一身潇洒的陈确铮迎来了属于自己的缘分,虽然才第一次见面,梁绪衡直觉这个小妮子不简单,不知道他是否招架得住呢?
回到宿舍,陈确铮脱掉那身湿哒哒的西装,脱下来的手才发现,后背不知道什么时候刮了一道大口子,叹了口气,照例挂在门上,转头跑到院子里兜头给自己淋了一盆冷水。
“陈确铮,你疯了吗?本来没感冒,被你这么折腾非感冒不可!”
“贺老师,你别管他,搞不好人家就想感冒呢,是不是啊?”
“此话怎讲?”
“贺老师,你之前让我们去听风楼等,不是分析得头头是道吗?怎么到这时候偏偏变成了榆木疙瘩了呢?真是苦了梁绪衡了。咱小师妹看陈老的眼神儿你没注意吗?一说考联大,脸红的跟什么似的,这哪是为了考联大,明明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原来如此,受教受教。”
“贺老师,狐狸是一贯胡说八道的,你还跟着他起哄,就是你的不对了啊!”
“你还说呢!今天不是去筹款的吗?好家伙,一分钱没筹到,还搭进去一身儿西装,可以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不过话说回来,一身西装换来抱得美人归,陈老你一点儿也不亏!”
陈确铮用毛巾擦干头发,一口气干了半缸子的白开水。
“筹款这事儿原就是我想错了,就算今天不发生后面那些事儿,我也不准备提。那些人只关心股票的涨跌、滇越铁路修建的工程进度、公子小姐的婚事、店面的买卖,哪里在乎穷人的孩子是否念得起书?”
“那怎么办?”
第一二二章 大师中的大师
“怎么办?赚钱啊!”胡承荫一拍大腿,站了起来。
“我当然知道要赚钱!可赚钱哪有那么容易啊!”贺础安还是有些发愁。
“这有什么难的?只要你有一技之长,还愁赚不到钱?”
“那你倒是说说看,咱们怎么赚钱?”
“让我想想啊,蒙自很多老百姓都不识字,要不然我们去街头摆摊代写家信好了。”
“亏你想得出来,就算我们真的去街头摆摊,也应该分文不取,这个钱你也赚!你好意思吗?”
“哎呀贺老师,别这么严厉啊,我也就这么一说啊!那我再想想别的法子!杂耍和魔术我倒是会一些,要不我到街上去卖艺?”
“你以为这里是天桥呢?估计到时候是看热闹的多,给钱的少,忙活半天吃顿饭就没了!”
“你就知道泼我的冷水,那你倒是想个法子啊!”
“要不弄几个捐款箱摆在海关门口,搞一个师生募捐?”
“还是别了,很多同学都是沦陷区来的,不少同学还要靠学校发的贷金过日子,即便如此,也只够吃饱饭而已,就别让他们掏钱了。”
“陈老,你怎么也泼冷水啊,这夜校还能不能办了?”
“办,当然要办,你们别急,我再想想别的法子,当然不能用穷人的钱,我们就要用有钱人的钱!”
过了这晚,陈确铮就变得神出鬼没起来,除了上课,根本见不到他的人影,胡承荫跟贺础安想问个究竟,他总是含糊其辞,顾左右而言他。
“陈老,你这几天都在忙什么啊?神神秘秘的。”
“忙着赚钱。”
“赚钱?你赚到钱了吗?”
陈确铮从书包里掏出一沓钱,都是老滇票,足足有好几千块。
“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陈确铮把食指放在嘴上:“保密。”
“你这个人真的很不够意思,兄弟我什么都跟你说,你却跟我搞神秘,有什么赚钱的好门路,你告诉我,我们一起赚钱啊!”
“我这个钱你赚不来。”
“嘁!”
之后的好几天里,胡承荫都想偷偷摸摸跟在陈确铮后面一探究竟,看他放学后到底去了哪里,可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都会莫名其妙的跟丢,搞得他十分懊恼。可越是这样,他的好奇心也就越强烈,便叫上了贺础安跟他一起。
“我才不去呢,晚上梁绪衡跟我一起看电影。”
“重色轻友的家伙!那明天,我先跟你预约明天好不好?”
“好奇心害死猫知不知道?”
“就明天一天,不管明天有没有发现,我都答应你,不会再烦你了!”
“那说好了啊,就明天一天!”
“好好好!”
第二天下午有两节课,上完之后陈确铮照例第一个冲出教室,胡承荫跟贺础安赶紧跟上,可是刚追到大街上,人又不见了。
“他是会隐身吗?怎么一会儿工夫就不见了?”
“你之前跟说你每次都跟丢,我还觉得你笨,现在看来,他真的是厉——”
突然贺础安好像看见了什么,好像雕像一样定住了。
“喂,你在看什么啊?”
贺础安没有回答,目光依旧直直地盯着前方。
胡承荫顺着贺础安的目光向前望去,之间人群之中走过来一个先生,他身穿长衫,带着眼镜,明明手里没有拿书,而是拿着提着一袋面包,仍让观者觉得其一身清隽,气度不凡,只要看向他,便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安静下来,闹市也不闹了,胡承荫并不认识这个人,但看贺础安的目光,是在追随这位先生没错了。
这位先生走到两人跟前的时候,贺础安突然弯腰来了一个九十度的鞠躬。
因为眼前这位就是让他无比崇敬的“大师中的大师”——陈寅恪。
“陈先生好!”
陈寅恪看贺础安行如此大礼,抬手将他扶起来。
“你好啊,你是联大的学生吧?我以前没见过你啊!”
“陈先生,我以前是北大的学生,但我去清华旁听过您的课,先生,您什么时候开课啊?我一直等着上您的课呢!”
“我也想早点上课,苦于没有教材啊,我从香港到昆明的路上有两箱子书没有随身携带,而是经由滇越铁路托运了,可等到了昆明一开箱,里面的书都变成了石头,里面不仅有我的手稿,还有课程的教案和教材,本来我想给文、史两系学生开‘佛经翻译文学’、‘晋南北朝史’、‘晋南北朝隋唐史研究’这三门课的,可现在实在是两手空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好在我已经给史语所的朋友写信了,请他们给我寄书过来,等书寄到了我就开课。”
“我已经迫不及待想听先生的课了!”
贺础安看着陈寅恪手里提着的面包,便一时好奇起来。
“陈先生,您晚餐就吃面包吗?”
“是啊,我胃不好,吃面包胃里舒服些。这面包是在天然咖啡馆买的,他家的面包很好吃,你们也可以买来尝尝。对了,联大的同学都很多才多艺嘛!我刚才在天然咖啡馆就看到一个小伙子在店里弹钢琴,弹得很不错呢!”
“先生,那个小伙子是不是长得很高,很英俊的?”
“没错,是一点儿‘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的意思。我还有事,先告辞了,你们自便。”
“先生再见!”
贺础安再次鞠躬,胡承荫懵懵懂懂,也跟着鞠了躬。
贺础安一直站在原地目送陈寅恪走远,消失在人流之中。
“贺老师,他是谁呀,你这么毕恭毕敬的。”
“你不知道他吗?他就是学贯中西的史学大家、原清华大学的教授,陈寅恪先生啊!”
“啊?他就是陈寅恪先生?天哪,我居然没认出来,真是太失礼了!”
“你在天津,又没上过先生的课,而且先生为人低调,你没认出来也在情理之中。”
说完,两人同时回想起什么,一脸兴奋地异口同声:
“天然咖啡馆!”
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贺础安和胡承荫就是莫名觉得陈寅恪口中的那个英俊男子便是陈确铮。南湖旁边有三家咖啡馆,都是越南人开的,分别命名为“天然”、“南美”和“越南”,南美咖啡馆价格便宜,咖啡的味道不错,而且离海关很近,可以说是物美价廉,所以经济上有些捉襟见肘的联大师生都很爱光顾,天然咖啡馆离海关最远,但店内十分有情调,而且价格最高,所以联大师生很少去,倒是在蒙自生活的洋人很爱到那里消磨时光。
第一二三章 撂地儿是我狐狸最拿手了
贺础安和胡承荫向天然咖啡馆跑去,远远便听到悠扬的琴声,走得越近,琴声便越清晰,贺础安和胡承荫来到天然咖啡馆店门口,一眼便看见靠窗的角落里十指翻飞的陈确铮。
仅有的一套西装破了,陈确铮只穿了一件白衬衫,可他坐在钢琴后面弹琴的样子,实在是很像一个王子。
贺础安没有什么音乐天分,但他受过十分良好的音乐教育,他一下子便听出陈确铮此刻正在弹奏的是肖邦的《夜曲》,黄昏时分,残留的日光暧昧朦胧,咖啡馆外面的藤椅上坐了许多一边喝酒一边聊天的洋人,还有一些人一边闭目欣赏着钢琴曲一边合着拍子微微摇摆着身体。
胡承荫揉了揉眼睛。
“就这……这还是我们在路上看到的那个胡子拉碴、不干不净的陈确铮吗?”
贺础安摇了摇头。
“我要是女生,这一刻我已经爱上他了。”
“我现在已经有点为他动心了!这家伙会做饭、会缝衣服、会打架,还会弹琴!他到底还有什么不会的?”
一曲弹罢,很多洋人一边吹口哨一边鼓起掌来,陈确铮抬眼往窗外一望,便看到贺础安和胡承荫“秋后算账”般的表情,陈确铮脸上露出苦笑,指了指手表,又摆了摆手,表示自己还没下班,胡承荫和贺础安倒是想故作高压地点一杯咖啡,怎奈囊中羞涩,索性往路边一坐,等那个把他们骗得好惨的人下班。
于是两个人就双手托腮,从巴赫听到莫扎特,从莫扎特听到李斯特,陈确铮终于走到他们跟前,在他们俩面前蹲下。
另外两个人早已在他的琴声里如痴如醉,全然没了脾气。
“陈确铮,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们!”胡承荫直接叫了全名。
“我没有瞒着你们啊!认识你们这么久,我也没有什么机会弹钢琴啊!”
“那你到这儿弹琴的事情应该告诉我们啊!”
“我也才干没几天,不知道能不能长久,便觉得没有什么告诉你们的必要了。”
“不够意思,还‘三剑客’呢!”这个理由显然说服不了胡承荫。
“那这样吧,我刚领到今天的薪水,我请你们吃饭如何?把今天赚的钱都花光!我今天不仅领到了工资,还拿了不少小费呢!”
“算了吧,这钱你还是留着办夜校吧,我用这个钱吃饭,肯定会消化不良的!贺老师,走了!”
贺础安和胡承荫站起来拍拍屁股,看也不看陈确铮抬腿便走。
“喂,你们两个不要这么小气嘛!”
“我们小气?”贺础安和胡承荫异口同声。
“贺老师,我们把他开除出三剑客吧?”
“附议!”
“喂!你们两个真的是……”
“不服气?要不这样吧,我们三个投票,同意把你开除出三剑客的举手!”
贺础安和胡承荫一起举了手。
“两票对一票,怎么样,我们够民主吧?这下服气了吧?”
陈确铮已经完全没了脾气,举起了双手。
“我错了,我投降!以后我干什么都告诉你们,行了吧?”
贺础安和胡承荫对看了一下,点了点头。
“请一碗雷稀饭,这篇儿就揭过去了!”
“哪有什么难的!请十碗都行!”
“看把他给阔的!”贺础安朝胡承荫撇了撇嘴。
“就是就是,会弹钢琴了不起啊!”胡承荫一个白眼翻到底朝天。
“别光顾着贫嘴了,一边赚钱,我们也应该把招生工作搞起来了?”
贺础安和胡承荫停住了脚步,一起转回身。
“现在就要开始招生了吗?”
“对啊,招生也是需要时间的,找到越多的生源,我们的夜校办得就越有成效,越有意义。”
“那我们怎么招生呢?登报吗?”
陈确铮笑了。
“你笑什么啊!登报不是传播面最广的方法了吗?”
“狐狸,你这句话跟‘何不食肉糜’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贺老师,你别取笑她了,有时候鬼灵精,有时候偏偏脑子转不过弯儿来,这不正是他的可爱之处吗?狐狸,我们这次夜校针对的最主要的学生就是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普通老百姓,他们因为家庭贫困没有能力接受教育,不会读书,不会看报,只能依靠卖苦力赚钱,因为不识字,日常生活要忍受诸多的不便,我们要找的是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是看不懂报上的字的。”
“嗐,我怎么没想到呢!既然他们不识字,那我们只能用讲的了!我们找个人流多的地方跟过路的老百姓宣传不就得了!”
“不错,狐狸终于走到正确的方向上了!”
“这还不简单,这不就是撂地儿吗?我爹最开始说相声的时候就是靠撂地儿磨炼出来的嘴皮子功夫,我虽然没撂过地儿,好歹登过几回台,嘴皮子还算溜,到时候就看我的吧!”
“狐狸,你是准备把蒙自的大街当天桥儿,准备卖艺了是吧?”
“那可不得卖艺吗?先得把人笼过来,人家才能听你讲什么啊,这都是有门道的!”
“可以啊狐狸,招生工作就靠你了,一百个打底,怎么样?”
“那有什么难的!”
“对了,明天不就是大街子了吗?那整条街上的人乌央乌央的,我们就在大街上撂地儿,保准一天就完成任务!”
“你就这么有信心?”
“北平相声第一人莫连江老爷子知道吧?”
“早有耳闻,可我考到北平读书的时候他老爷子已经封箱了,所以一直没能得缘一见。”
“莫老爷子一门心思要收我当关门弟子,说我资质超群,是一块说相声的好材料呢!”
胡承荫说得眉飞色舞,贺础安和陈确铮却对看一眼,笑而不言。
“怎么着?不相信啊!明天就让你们见识一下我的实力!”
“好,夜校能不能办起来就看咱们狐狸的了!”
“包在我身上!”
胡承荫来了劲头儿,一不做二不休,回到寝室就把被子蒙在脸上一言不发,闷头琢磨第二天要使什么活儿,想好之后从床上一跃而起,开始翻箱倒柜。
“狐狸,你又瞎折腾什么啊?”
“找材料做道具啊!”
第一二四章 仙人摘豆
六天一次的赶街子好像蒙自人的节日,街上的人都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街道上熙熙攘攘,老百姓摩肩接踵,云南人不到中午不开店的懒散劲儿消逝得无影无踪,一大早就把接到挤得满满当当的。既然要撂地儿,那必然要找个好位置,街头街尾都不行,一定要是中间才好。为了占个好地方,“三剑客”天没亮就早早地过来了,他们以为自己算早的了,结果没想到当地的小摊贩们比他们还早,总算挤了一个不前不后的位置。
胡承荫把自己的一块红白相间的格子床单铺在地上,前面放了一块白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古彩戏法、摸骨看相、笑话杂技,请君观赏!
“你这会的可够杂的啊!不会露怯吧?那可就丢大人了!”
“贺老师,你怎么都不相信我呢!我可是——”
陈确铮不知道从哪儿淘换来一面锣,连着锣锤和锣面一起塞进胡承荫手里。
“别耍嘴皮子了,有什么本事,赶紧使出来吧!”
“您就瞧好吧!一招不行就两招!一定把场子给你热起来!”
胡承荫接过铜锣,使劲儿敲了起来,口中还念念有词:
“瞧一瞧看一看了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小的胡承荫打天津初到贵宝地,空有一身本事跟各位爷露两招,您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一百不嫌多,一分不嫌少!”
胡承荫这么一折腾,许多老百姓都被他吸引过来,忍不住驻足观看。
胡承荫拿出个瓷碗,一根筷子,的又拿出了三枚尤加利树的果子,青绿色的,像小栗子一般大,“接下来我要玩儿的这个,叫古彩戏法‘仙人摘豆’,我给大家表演一下。这茶碗儿我把它一个碗口朝上,一个碗口朝下,古话儿说这叫阴阳合一,大家看好了啊,我要开始变戏法了!”
胡承荫把两个茶碗都扣过来,碗底朝上,一个里面塞了一个尤加利果,还有一个握在手里,接着用手指着一个碗,说了一声:
“进去!”
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一百块的老滇票,放在红布上。
“现在我找个人来猜,我这两个碗里都有几个球,若是猜中了,我就把这一百块老滇票给他,但若是没猜中,可要给我一百块哦!”
许多百姓虽然感兴趣,但依旧在观望,然而有一个一身肌肉、一身古铜色肌肤的年轻汉子在摊子前蹲下,左右看了看两个碗,伸出一根手指。
“你的意思是,这两个碗里面,都是一个果子吗?”
那汉子点了点头。
胡承荫一笑,把两个碗翻过来,里面果然都只有一个球。
胡承荫把一百块放到汉子的手里。
“现在这一百块是你的了!还有谁要来?”
众人一见到甜头,便争先恐后的参与进来。
“一个一个来!这位老伯,你先来吧!”
胡承荫看似采取了之前一样的动作,先在两个碗里分别放一个尤加利果儿,然后手心里握住一个尤加利果儿,用筷子一指,一吹,一送。
“老伯,这个碗里有几个果子啊?”
老伯伸出一个手指。
胡承荫一笑,打开那只碗,里面赫然是两个尤加利果儿。
那老伯一下子傻了眼,众人哄笑起来。
胡承荫伸出手。
“老伯,愿赌服输,给我一百块吧!”
那老伯没想到前面的人赢钱赢得那么容易,到自己这里怎么就不对了。
“不行!我年纪大了没看清楚,我要再玩一次!”
“好啊,那我就跟老伯再玩一次!老伯,这次您可看好了啊!”
胡承荫把同样的戏法又演了一遍,用筷子指着一只碗问:
“老伯,这个碗里现在有几个球啊?”
“两个!”
“老伯,你确定吗?不再改了?”
“不改了,肯定是两个!”
胡承荫将瓷碗反过来,里面的尤加利果儿却变成了三个,那老伯大惊,自己动手去掀另一个碗,里面空空如也。
“你这是骗人的!我没钱!”
这场争执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凑热闹,密密匝匝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密不透风。
人群中有一长髯老者,义愤填膺地骂了起来:
“你们是联大的学生吧?整天不读书,就知道坑我们这些老百姓,你们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胡承荫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走到贺础安和陈确铮的身边。
“怎么样?场子够热了吧?我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
贺础安点了点头,向前几步,走到大家的面前,贺础安一身长衫,自有一种少年老成的沉稳气度,大家也都安静下来。
“乡亲们,刚刚我这个同学跟大家开个玩笑,我们是不会要大家一分钱的,今天我们之所以出现在这儿,是因为我们也有东西要‘卖’。”
一听说他们要买东西,很多人一边直呼“没钱”一边做事要走。
“各位,请听我说完,我们今天要‘卖’的东西不是用钱买的,而是要用你们的‘时间’来买的!”
贺础安这句话一说完,大家因为好奇都不走了,又听他说了下去。
“再说卖什么东西之前,我想先问问大家,你们各位有几个是读过书的?”
大家举目四望,一张张古铜或黧黑的面孔一时间闪过一丝羞赧,没有人举手。
“那我想再问一句,你们有几个人会写自己的名字?”
有十几个人默默举起了手。
“各位,看到了吗?你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没有念过书,甚至有许多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我知道,读书是需要钱的,你们小时候可能是因为家里没钱,错过了读书识字的机会,但念书这件事无论到了任何时候都不会晚。西南联大刚刚成立,因为昆明的校舍不够,联大的文学院和法学院就搬到蒙自来了,我们十分喜欢蒙自这个地方,蒙自的老百姓也都是可爱又热情的,所以我们想为大家做一点事情,我们想办个夜校,大家下工之后可以学习识字,坚持几个月,相信大家不仅会写自己的名字,连看书、读报、写信都不成问题!最后我郑重声明,我们这个夜校是纯公益性质的,无论是教材费、文具费还是授课费通通分文不取,。报名也没有任何条件,不论你多大年纪都可以,大家唯一做的就是坚持每天来上课!如果感兴趣的,请到我这边报名!”
第一二五章 好为人师
贺础安说完,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环视着大家。
一听到要上学,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大家面面相觑,一时间拿不定注意。
就在贺础安还想鼓动一番大家的时候,人群里钻出来一个人。
“我报名!”
“唐思良!”
唐思良跑到贺础安身边,贺础安弯腰一下子把他抱起来。
“你小子得长点肉了,这么高的个子怎么这么轻!快过去签名字吧,那天教给你的,还记得吗?”
唐思良从陈确铮的手中接过签名簿,在上面郑重地写下自己的名字,他的字显然是练过很多次了,虽然字体依旧青涩却十分工整。
“好了,现在我们有了第一个学生了,我想跟大家说的是,我们办夜校是认真的!即便是只有一个人来听,我们也要把夜校搬下去,当然,来得人越多,受益的人越多!我知道大家都活得很辛苦,每天起早贪黑都是为了混口饭吃,但读书识字真的是一件好事!你们可以读书看报,可以给远方的人写信拍电报,日常花销也可以记账,女孩子更要学会识字,只有读书识字,凡是才可以有自己的主见,以后当了母亲,有了见识,可以更好地培养自己的孩子。请相信我们的诚意,给自己一点点信心,在这个签名簿上签上你们的名字,如果不会写名字没关系,你告诉我们你的名字,我们可以帮你登记!”
渐渐的,有人走上前来,在签名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有一些人小声说出自己的名字,陈确铮问清分别是哪几个字,再悉心记到登记簿上,陆陆续续有许多人报名了,开始的时候大家还有些羞涩,报名的人多了,后面的人也就积极踊跃起来,就在大家登记的过程中,胡承荫还一边敲着锣一边高喊着:
“联大夜校,正在招生,全程免费!”
路过的人也跟人群里的人用云南话攀谈着,有一些人被老乡说动了,也签了名。
登记结束之后,陈确铮数了数签名册上的名字。
“太棒了,竟然有四十八人!乡亲们,你们这些报名的人就是我们夜校的第一期学员,你们这批学员身上还有一个简单的任务,请你们回家之后,跟你们的亲朋好友讲讲我们联大的夜校,今天没有报上名没关系,我们的夜校是随到虽学,今天没有报上名没关系,我们随时欢迎大家来学习!”
贺础安点了点头,跟大家嘱咐道:
“办夜校需要资金,买教材、文具都需要钱,所以我们还在积极地筹款中,现在已经有八十名学院,以后肯定还会更多,所以我们也要找到合适的授课场地。我们联大的教室就在蒙自海关,所以等这一切准备工作就绪,我们就会在蒙自海关的外墙上张贴告示,通知大家夜校正式开课的时间和地点,还望大家口耳相传,我们永远不嫌人多,多多益善!”
“三剑客”都可以清楚的感受到,当贺础安讲完话觉,许多乡亲们都露出了心动的表情,只是因为内心的羞涩和胆怯,让他们暂时没能跨出那一步。乡亲们渐渐散去,因为一直站在后排被遮挡住的一个人此刻被看到了。
“哎,廖灿星,太巧了,竟然在这儿遇到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从你用瓷碗变戏法的时候便来了!我以后就在听风楼住了,想着今天有大街子,过来买点日用的东西。”
廖灿星口中回的是胡承荫的话,眼光却不自觉地时不时看向那个一声不响折叠床单的人。
“在听风楼住的还习惯吗?”贺础安看了一眼头也不抬的陈确铮,问道。
廖灿星点点头。
“青恬学姐和绪衡学姐都对我很好,这些日子因为我要忙着备考联大,她们晚上还会给我补课。”
“你要考西南联大?你不是要出国留学吗?”
“对呀,怎么,你觉得我考不上吗?”
“当然不是,不对,贺老师,陈老,你们怎么一点儿都不惊讶啊?”
陈确铮低头看地,贺础安抬头望天。
“行啊,敢情就我一个人不知道!看我这人缘儿混的,啥事儿都是最后一个知道!”
贺础安推了胡承荫一把,对廖灿星说:
“你别理他,他这人没个正形儿,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
“嗯,谢谢师哥,你们要办夜校教人识字,是么?”
“对呀,今天来这儿就是为了招生的。”贺础安把签名簿小心地放进书包里。
“那我可以帮忙吗?打杂,上课,我干什么都行!”
“好啊,等我们要开课了,我让绪衡通知你!”
“那,那我先去买东西了,师哥再见!”
廖灿星转身就走,刚走没几步,刚刚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人在背后叫住了她。
“这几天你舅舅找你了吗?”
廖灿星一愣,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硬邦邦地摇了摇头。
“你是个成年人了,行事别太小孩子气,现在你既然下定决心要考联大,那就早点把你的决定告诉你舅舅。那天的不愉快,也不全然是你舅舅的错,你闹了那么大一出,你舅舅肯定是焦头烂额。我已经寄了一封信给你舅舅,告诉她你会暂住周家大宅,让他放心。但我觉得,你还是当面跟他道个歉比较好。你要考联大的决定也最好写封信或者拍个电报告诉你父母,免得他们担心。”
陈确铮这番话,听在廖灿星耳中,没有一句不在理的,她清楚地知道。
可她就是莫名窝了一股火,迫不及待地想发出来。
“谁小孩子气了,你才比我大几岁,就冒充长辈教训人!未免也太好为人师了罢?”
“你误会了,我绝无此意。”
“我看你就不相信我能考上联大,想着我肯定是任性骄纵、满腹草包的富家小姐,等着看我的笑话吧?我偏考上给你看!”
廖灿星说完,不等陈确铮说话,便气呼呼地转身离开。
陈确铮看着廖灿星纤瘦而倔强的背影,摇摇头无奈地笑了。
第一二六章 代送糖粥
“陈老,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罗里吧嗦的,你这样女孩子可不会喜欢哦!”
“你又知道怎么讨女孩子欢心了?那你倒是赶紧收服楚青恬给我瞧瞧啊!”
陈确铮把叠好的桌布往空中一丢,转身便走。
胡承荫紧跑了两步,好险接到了。
“得得,这就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闭嘴还不行么?!”
贺础安叹了口气,推了胡承荫一把。
“你说你,平白无故招他干嘛!”
胡承荫好在有一张厚脸皮,直接追到陈确铮身后一跳,便挂在了他身上。
“忙活了这么半天,我饿了,你不是说要请我们雷稀饭吗?我现在就想吃!”
“行行行,你赶紧给我下来!”
“三剑客”走到桂林路的时候,没想到碰上了“雷稀饭”的老板雷少卿的儿子大劲。
雷老板育有一儿一女,儿子十七岁,女儿只有十一二岁,还在读书,一双儿女都生得十分周正讨喜。雷老板的儿子的小名儿叫大劲,下课了经常在店里帮忙打下手,手脚麻利,很有眼色。平日里“三剑客”去摊子上吃饭,经常听雷老板“大劲”、“大劲”地叫着,便也跟着叫他“大劲”。一叫他便马上跑过来,问叫他的人要什么,可许多时候大家只是逗逗他,就跟逗自己的弟弟一样,可每次他也不闹,知道你存心逗他,也只是笑嘻嘻地跑开,下次叫他,还笑嘻嘻地跑来。
大劲身上有一个固定的“差事”,就是三不五时地给联大的吴宓教授送糖粥。在联大师生的心中,吴宓教授跟雷老板早已不是店老板和食客那么简单,而是能够彼此敬重、推心置腹的“忘年之交”。小伙子每次送的时候都用一个竹编的保温桶送过去,联大的同学们看过很多次,“三剑客”也不能例外。
大劲靠在墙上站着,手里提着那个竹编的保温桶,闭着眼睛像是在休息。的
“小雷,又给吴先生送糖粥啊?”胡承荫笑着打招呼。
没想到大劲像是完全没有听到胡承荫的话,永远笑嘻嘻地脸上出现了十分痛苦的表情,沿着墙壁坐了下来。
陈确铮赶紧跑过去,接过了大劲手中的保温桶。
“大劲,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么?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大劲睁开眼,一看是他们三个,扯起嘴角笑了一下。
“没事儿,昨天晚上贪嘴吃多了,有点儿闹肚子。”
“那我们把你送回家吧?”
“不用了,绝对不能让我爸妈知道,要是他们发现我贪嘴,肯定会骂我的!确铮哥,你能帮个忙吗?能帮我去歌胪士洋行把这糖粥拿给吴宓先生吗?”
“好,我答应你,你现在要赶快吃药休息,糖粥我一定给你送到!”
大劲佝偻着身体,捂着肚子慢慢前行的样子莫名有些好笑,陈确铮提起保温桶,看了看另外两人。
“一起去?”
胡承荫赶紧摆手。
“下课时间我就不去搅扰先生们了,再说了,人家大劲是拜托你的,不是拜托咱们三个的,对吧?”
贺础安点了点头:
“我答应了梁绪衡要去找她,你自己去吧,送个保温桶,还要去三个人,太兴师动众了。”
陈确铮点了点头,用手指了指两人,一脸“就知道你们靠不住”的表情。
刚走没多久,就听胡承荫搂着贺础安往西正街走。
“贺老师,咱们今天换个新口味吧?去吃雷稀饭旁边那家过桥米线吧?他家的年糕又香又甜,好吃极了!”
贺础安赶紧捂住胡承荫的嘴,两人回头看了陈确铮一眼,发现他也停在那里看着他们。
“快跑!”俩人一溜烟儿跑没了。
陈确铮笑着叹了口气,提着保温桶向歌胪士洋行走去。
到了歌胪士洋行,陈确铮自行上了二楼,正好撞见了出门的郑天挺。
“郑先生好!”
郑天挺一眼认出了陈确铮手中的保温桶。
“雷家那小子今天没来,反而把你派来送粥了?”
“嗯,他有些身体不适,就委托我送来。”
“你吃饭了吗?”
陈确铮点了点头,肚子却跟他唱反调一样,突然叽里咕噜地响了起来。
郑天挺一笑,揽着他的后背。
“正好,你跟我过来吧!”
朱自清把陈确铮带到哥胪士洋行二楼的一个比较大的房间,吴宓、陈寅恪、冯友兰、朱自清、陈岱孙等几人已经坐在圆桌旁,随意地闲谈着。
陈确铮给各位先生深深鞠了一躬,接着把保温桶放到了吴宓的桌上。
“先生,这是雷老给您的糖粥。”
“今天大劲怎么没来啊?”
“他今天身体不太舒服,我就帮他带过来了。先生,那我就先走了。”
陈确铮转身要走,被郑天挺揽住肩头。
“别走啊,就坐这儿跟他们一起吃,现在外面的馆子苍蝇太多,实在是食不下咽,我们这些老师就自己弄了一个伙食团,每天的饭费都是按照人头准备的,我有个急事儿,要赶紧出去,今天你就替我吃了吧!”
见陈确铮还在犹豫,吴宓站起身来招呼他。
“对对对,光顾着给我送糖粥了,还没顾得上吃饭吧?赶紧坐下来吃吧!”
郑天挺突然好像意识到座位上少一个人。
“‘何妨一下楼’楼主呢?”
郑天挺话一出口,大家都笑了,只有陈确铮不明所以地看着众人。
正在此时,门被从外面推开了,周曦沐走了进来。
“真不好意思,打搅了,佩弦兄,你之前说的三星蚊香还有吗?能不能给我一点儿救急?我在这儿买的蚊香完全不好用,蒙自的蚊子太厉害了,盯得人满身是包。”
朱自清笑着摆了摆手,让周曦沐坐下。
“曦沐,蚊香等下我给你拿,你先跟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那多不好意思啊,敢情我借口要蚊香,实则专门来蹭饭似的。”
“哈哈哈哈哈哈,这也未尝不可啊!你看,在你之前已经有一个来蹭饭的,多你一个也不多!”
“陈确铮!你怎么在这儿?”
“他来给我送糖粥。”
“你们认识?”郑天挺好奇问道。
第一二七章 君子岂能食言而肥
“他一年级是在清华念的,以前上过我的课。”
“既如此,你们便坐在一起吧!对了,年轻人腿脚麻利,你去把闻先生叫来吃饭,隔两个房间就是了。诸位,那我就先走一步了,你们慢用!”
陈确铮走到闻一多的房间跟前,因为房门虚掩着,可以听到里面低沉的喃喃自语声。陈确铮轻轻敲了敲门。
“先生,吃饭了!”
里面的人似乎是没听到一样,虽然不想打扰先生,但既然自己接下了叫闻先生吃饭的人物,陈确铮只好硬着头皮推开门,走了进去。
映入眼帘的是这样的景象:
窗前的小桌旁,闻一多在伏案写着什么,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长衫,一头乱发直冲天际。作为步行团的一员,陈确铮是眼瞅着闻一多的胡子一天天长长的,如今已然寸余长了,飞扬肆意。闻先生左手拿着烟斗,右手拿着钢笔,写完了又喃喃念出声,似乎觉得不对又划掉,懊恼地抓了几下头发。突然想到什么又去翻翻桌上的一本厚厚的书,想到入神的时候站起身来,打开窗户,陷入长久的思考。
陈确铮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见先生全然没有发现自己的意思,还是鼓起勇气叫了一声;
“闻先生!”
陈确铮的音量不低,站在窗口沉思的闻一多显然吓了一跳,突然转身,看见了立在屋当中的陈确铮。
“哎?你就是那个步行团的……陈确铮是吧?”
陈确铮点了点头。
“郑天挺先生让我过来叫您吃饭。”
“哦,抱歉啊,我刚才太专心了,竟把这事儿给忘了,我这就随你去!”
闻一多跟陈确铮一起坐在了饭桌前,菜已经上齐,雷老板送给吴宓先生的糖粥也都用小碗盛着分给了大家。
闻一多一坐下就埋头苦吃,风卷残云,大家在旁边看着都笑了,闻一多反应过来,看着众人:
“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吃啊!”
“一多,你这胡子好像该剃剃了吧?”
闻一多一边吃饭一边摇了摇头。
“不剃!我可不能跟李继侗似的,君子岂能食言而肥?”
“一多,此话怎讲啊?”
闻一多摸了摸自己下巴硬硬胡茬,放下了筷子。
“我跟李继侗都在步行团里,他也是老清华人嘛,搞生物学的,没事儿喜欢观察植物,搜集标本,我呢,有时候喜欢拿出速写本画上两笔,时间长了便熟了,在步行团每天风餐露宿,大家都渐渐变得不修边幅,我和李继侗从长沙出发之后就一直没刮胡子,眼看着胡子一天天越长越长,我们俩就立下一个约定,不到抗战胜利的那天就不刮胡子!结果呢?这家伙刚到昆明就瞒着我偷偷把胡子刮了!”
闻一多说完,席间的大家都哈哈大笑,朱自清问道:
“那你呢?胡子还留吗?”
“当然要留!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我闻一多要向季布学习,言出必行,一诺千金!一天打不走日本人,我就一天不剃胡子!”
“想来继侗兄现在昆明一定狂打喷嚏吧?不知道他猜不猜得到是你在背后说他呢!”
朱自清边说边夹了一块汽锅鸡到碗里。
“这有什么?我来蒙自之前早就说过他了!这家伙心虚得很!”
“好好好,胡子可以不剃,可这楼还是要下的吧?”
一旁西装革履、头发一丝不乱的经济系教授陈岱孙教授调侃道,大家都笑了。
周曦沐见陈确铮仍不知大家为何而笑,开口道:
“你是不是不知道我们这一桌人在笑什么啊?”
陈确铮点了点头。
“佩弦兄,天挺兄刚好不在,你就像上次讲给我听一样,再给这个小伙子讲一次!”
朱自清用手帕擦了擦嘴,慢悠悠地开了腔。
“这位陈同学,刚刚让你叫闻先生吃饭,你可能已经见识到了,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样子,那真可以用‘废寝忘食’来形容,每天起得比我们早,睡得比我们晚,如果我们不叫他,他总要等到饿得受不了才想起来吃饭。我们这一楼的人,没一个比他用功。他就一天天地扑在研究上,除了讲课之外都不肯下楼。我们这些人晚饭后很喜欢沿着南湖散步,经常结伴一起去,每次大家叫他,他都不去。天挺兄就住他隔壁,每天都目睹他如此刻苦,有一次大家又结伴去南湖散步,天挺兄便忍不住劝他说:“何妨一下楼呢?”当时大家都笑了起来,一多那日难得从善如流,跟我们一起出门了。从那以后,闻一多就得了一个“何妨一下楼主人”的雅号。这便是‘何妨一下楼’这个典故的由来了!”
“跟闻先生相比,我们这些学生真是太贪玩了,以后还要再用功一些才行啊!”
“一多兄,你看看,学生都让你给教坏了,你这样整日苦读,一头扎进书海里,俨然一个老学究了,哪还有往日那个浪漫诗人的样子?”
“浪漫诗人?我二十来岁的时候倒是写了好些首,我最好的诗都是那时候写的。现在我临近不惑,诗人生涯已经结束,我已经完成了我诗人的使命。以后我要一头扎进中国古代文学这世人所谓的‘故纸堆’里,把《诗经》、《楚辞》里面的金子淘出来给年轻人们看。”
“有抱负!你本身就是诗人,没有人比你更理解诗人了!”
席间吃饭的时候大家又聊到在蒙自小城生活的感受,有人抱怨蒙自太小了,都没个去处,只能围着南湖兜圈子。朱自清却说小有小的好,刚好心无旁骛地潜心研究学问,大家问到陈岱孙,他掏出他精致的烟斗,一边点烟一边说:
“我最近寻到了一个好去处,海关旁边有一个网球场,想来也是之前建的,我没事儿就跟薛凤兄、岳霖兄他们一起打网球,最近球技精进了不少,身体也结实了,只是联大会打网球的真的不多,打来打去就是我们几个,实在是有些腻烦,不如大家都来一起打?”
“我以前在英国的时候倒是打过,不过水平实在稀松,若岱孙兄不嫌弃,我倒是可以陪你打打。”周曦沐笑道。
“怎么会嫌弃?你能来参加再好不过了,要不我们干脆举办一次比赛吧!”
“好啊!还可以设置奖品,鼓励大家来参赛,参赛人员也不必局限在教师之中,所有联大师生皆可参加,你看如何?”周曦沐积极响应。
“何乐而不为呢?对了,你夫人最近身体可还好?”
“还好还好,前一阵没什么胃口,没想到最近突然变好了许多,只是最近整天吵着要吃卤煮,我真是没法子,只能想尽办法试着做了一碗给她,还被她嫌弃做得不好!”
席间众人听到此处都不禁莞尔。
陈寅恪先生喝了一口鸡汤,缓缓说道:
“天挺前日跟我说,为了等新校舍盖好,咱们可能要在蒙自呆上一年半,看来你家的娃儿要在蒙自出生了。”
“说道这里,我有一事相求,还请先生一定要答应!”
“你说说看,能做到的我一定答应你。”
“求先生到时候给我的孩子取个名儿!”
陈寅恪先生点了点头:“好。”
周曦沐立刻站起来给陈寅恪鞠了一躬。
“在此我先替小儿谢过陈先生!”
陈寅恪笑着把周曦沐扶起。
“不必言谢,小事一桩。”
“曦沐,你真是太聪明了!世人谁不知陈先生是‘教授中的教授’、‘不世出之人杰’?有陈先生取名字,以后你的孩子长大了那必然是聪慧过人,人中龙凤啊!”
“雨僧老弟,过了过了!”
众人又一阵哄笑。
第一二八章 打妻风波
大家吃了过了饭各自散去,陈确铮等各位先生离开,跟吴宓先生告辞,却北吴宓先生拦住。
“等我把锅子刷干净,还要麻烦你给雷老带回去。”
“先生,还是我来刷吧?”
吴宓先生直接讲陈确铮的手挡开。
“让你来回跑两趟已经很麻烦了,怎么能让你刷碗呢!”
吴宓把碗刷干净之后放在竹篮里交给陈确铮。
接着从口袋里掏出钱来,数清楚递给陈确铮。
“这是糖粥和煎粑粑的钱,糖粥三分,煎粑粑一分,你一定要帮我如数还给雷老。”
陈确铮有些为难。
“这……我被交托的任务中没有带钱回去这一项啊?而且想来这糖粥是对联的回礼吧?”
“一码是一码,我给雷老提字,纯粹是因为敬重雷老为人,如果因为提了字就不付饭钱,未免也太拎不清了。”
站在一旁的周曦沐见陈确铮有些为难,从吴宓先生手中接过钱来塞进陈确铮手里。
“雷老跟吴先生是君子之交,你就不必顾虑这许多了!我正好要回王家宅院,刚好跟你顺路,我们一同走吧!”
两人刚走到南湖边,就听见远处有一农妇发出宛如杀猪般的痛苦嚎叫,走进一看,才发现是一个满身泥巴的农民在暴打一个农妇,农妇躺在地上毫无还手之力。
周曦沐和陈确铮环顾四周,发现周围的人没有人围观,似乎都对眼前景象习以为常。
“太过分了,这样欺凌女性竟然没人管吗?”
周曦沐刚想去制止,只见一个身穿长衫、身材干瘦的男人走过去一把抓住那农民的手。
“你一个男人怎么打女人?”
那男人不但不认错,反而甩开那男人的手,气势汹汹地回道:
“你管不着!”
说完,那汉子继续挥拳暴揍躺在地上的农妇,那农妇疼得在地上打滚,满身尘土,头发散乱,凄惨不堪。
那汉子大怒,走上前去指着那汉子的鼻尖大声骂道:
“你作死!打女人,你还长本事了?蒙自这块地盘上还有我刘文典管不着的事!”
因为距离稍远,周曦沐和陈确铮看不太清那人的长相,一听那人自称是“刘文典”,赶忙跑上前去。
刘文典抡圆了胳膊抽了那打人的汉子一耳光。那汉子凭空挨了打,一时间有些懵,不知道作何反应,只是捂着脸呆呆地看着,周曦沐和陈确铮放下心来,想着风波应就此平息,谁知接下来的发展出人意料。
原本被汉子打得倒在地上披头散发、鼻青脸肿的农妇突然从地上爬起来,张牙舞爪地朝着刘文典猛扑过来,伸出手照着刘文典的脸上便挠了一道子,一边挠一边说:
“你凭什么打我男人?我挠死你!让你打我男人!”
刘文典对那农妇全然没有防备,脸上挨的那一下顿时显出几条血道子。周曦沐和陈确铮赶紧跑过去,那农妇还想再撒泼,陈确铮两三下便擒住那女人的手。
“他是你男人?他是你男人他还这么打你?”
“我乐意!叫你狗拿耗子!你给我松开!松开!”
刚刚那灭火儿的男子一见刘文典在自己老婆那里吃了亏,立马来了精神,过来还想再战一轮,还没挨着刘文典,就被陈确铮一拳打中鼻子,顿时鲜血喷涌。
那汉子一边捂鼻子一边大喊:
“打人啦,打人啦!联大的老师打老百姓啦!”
“我不是联大的老师,我是联大的学生陈确铮,我打的就是你!以后要是让我在街上看到你大老婆,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你打我男人,我就去告官!”
陈确铮还没说话,周曦沐直接气笑了。
“你倒是去告官啊!赶紧去,到时候你男人第一个被抓,因为是他先打的你!”
“我男人打我不犯法!”
刘文典听到这话气不打一处来:
“你男人打你不犯法,我打你男人就犯法?活该你男人打你!”
自打联大师生到了蒙自,虽然遭遇了白眼、扔石头种种,但联大的师生很少跟蒙自的老百姓发生真正的冲突,当地老百姓一见到如此剑拔弩张的场面,都好奇地凑过来看热闹。
这时候有一个拄着藤杖的老者走到人群中间,他须发皆白,眉目间自有一种威仪。
“大家都来听听啊,所谓联大教授说话是什么水平!这样的教授能教出什么好学生来?”
“我看你年纪一大把了,没想到说出来的话竟狗屁不通,白白地变了一副棺材瓤子,今天算我刘文典多管闲事,多说无益!多说无益!”
刘文典说完,拨开众人,拂袖而去。
那老者听得气结:
今天的事本就是夫妻俩的家事,你们多管闲事不说,还对两夫妻拳脚相加,最后竟说出‘活该被打’这样的话来,这就是你们联大教授的水准吗?你……你……简直枉为人师!”
“这位老伯,先消消气,那我请问老人家,若你的妻子上街平白挨了别家男人的打,你该怎么办呢?”周曦沐用彬彬有礼迎接老者咄咄逼人的怒意。
“那自然是报官了!”
“若是你的同胞姐妹也被旁的男子打了呢?”
“那也要报官哪!”
“那你的同胞姐妹若是整天被她们的丈夫打呢?”
“那………我自会去规劝。”
“为何不报官呢?”
“这是家务事了,家丑不可外扬,不便闹到公堂上去。”
“这我就不懂了,路人打女人要报官,丈夫打妻子就变成了家务事,旁人就管不得了?敢情女子嫁给男子就是为了合理合法地挨打是吗?”
“女子出嫁从夫,这本就是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
“老人家,听你谈吐不凡,想必是饱读诗书之士,为何观念如此落后?殊不知外面的世界早就变天了!”
“我们到蒙自也有一些日子了,我们的同学只是因为男女生并排走,女生穿了旗袍就要被丢石头,为了不引发你们的不满,校长还特意嘱咐我们的女同学穿着更加保守的衣服,可这样做是对的吗?”
第一二九章 逐渐拉近的距离
“那是自然,女人就是要遵守妇道,我们蒙自的女人决不能露胳膊露腿招摇过市,更别提当街跟男人打情骂俏!”
“老伯,我能看出您学养深厚,想必在蒙自颇有威望,但时代已经变了,我们是从北平来的,不光是北平,上海、南京、长沙、广州……就连昆明的女子都可以跟男子一样,可以读书,可以工作,可以追求自己的梦想,男女平等已经成为世界的主流!有朝一日,蒙自的女子也可以跟男子一样,进学堂,学知识,不仅仅是嫁人生子,相夫教子。其实,许多变化现在已经悄然发生了。以前蒙自的女子走在街头都习惯打伞遮住自己的脸庞,现在越来越多的蒙自女子出门已经不打伞了吗?还有,现在已经有很多蒙自的女子已经悄悄把自己的裙摆改短了,您都没有发现吗?”
那老者凝眸四顾,果然看到几个围观的女子的裙子短到露出了小腿,听到周曦沐这话都往人群里缩,有些羞怯害怕的样子。
“你们不用怕,文化就是这样的,落后的效法先进的,封闭的效法开放的,这是大势所趋,任谁都无法扭转的!”
“说得好!”周曦沐说完,陈确铮使劲儿鼓起掌来,有一些大胆的年轻人也跟着鼓起掌来,人群中有一些女子明显被这演讲打动了,她们的脸上充满了憧憬的深情,双手轻轻在胸前举起,轻轻地拍着手。
“胡说八道,强词夺理,你们跟着起什么哄!都散了散了!”
在老者的驱赶下,人群各自散去,老者拄着藤杖走了几步,回头看了周曦沐一眼,周曦沐弯腰鞠躬,老者冷哼一声,径自离开。
“先生,你何苦跟他鞠躬呢?”
“他已经被我说服了。”
“就因为他回头看先生你?”
“你这不是知道吗?”
两人相视一笑,不提。
“听说你们在准备办夜校的事儿?”
“嗯,现在正在筹集经费。”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跟我说。”
“不用不用,我们自己可以想办法,而且钱已经筹得差不多了。”
“我知道你向来是心中有数,不用人操心,但作为你的老师,我还是想多说一句,你现在是学生,你的天职就是读书,无论如何,一定不能荒废了学业。”
“先生,我知道了,放心吧!”
周曦沐和陈确铮不知不觉走到了王家宅院,两人在门口告别,陈确铮拎着装着碗筷的布包到了雷稀饭的摊子上,雷老和妻子正在摊前忙活。
“雷老,糖粥我给吴宓先生送去了,这是他给你的钱。”
雷老丝毫不意外,也没有推拒,自自然然地收下了,那份“恬淡如水”的友情纯粹且自然,毫不刻意,无需矫饰,让人羡慕。
夜晚陈确铮照例来到“天然咖啡馆”,晚风慵懒,又是一个适意安闲的夜,陈确铮回想着白天的事,心中思绪万千。
曾经的他雄心万丈,想要改变这个世界,想要以血肉之躯奋勇搏击。
结果到头来只落得自己遍体鳞伤、仓皇逃离。
在时代的洪流之中,个人的力量真的是无比渺小的。
然而再小的力量也是力量。
生于石缝之中的杂草不会跟石头较劲,可它会从微小的缝隙之中钻出,汲取阳光。
不要着急,只需默默做自己能做的事即可。
陈确铮闭上眼睛,一边弹奏,一边陷入了沉思,睁开眼睛,看一眼墙上的时钟,一天的工作结束了,该回去了。
跟老板领了工钱,陈确铮开始往回走。走到南湖边上,远远地听到争吵的声音。
“你们快让开!不然我要叫人了!”
“只是想跟你交个朋友而已,你们联大的女生不是很开放吗?”
“你在胡说些什么?快让开!我要生气了!”
陈确铮越听越觉得那女孩子的声音十分熟悉,跑过去一看,果然是廖灿星。
就在那流氓混混越靠越近,廖灿星避无可避的时候,陈确铮从背后一把将一个小混混推进水里,另外一个反应过来,举拳向陈确铮打来,陈确铮三下两下,那人就跪在地上,一条胳膊被陈确铮扭曲到诡异的角度,大声叫痛。
“以后要是再让我发现,你们干的这些龌龊事儿,我就把你胳膊卸下来!”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陈确铮手一松,那人连滚带爬地跑了。
湖里那个看到岸上这个架势,压根不敢上来帮忙,灰溜溜地游走了。
陈确铮走到廖灿星跟前,廖灿星的手紧紧攥着书包带,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地颤抖着,月光下,她脸上的泪痕折射出钻石版的光芒。
“大晚上的,你一个人在这儿呆着干嘛?”
“不用你管!”
“好好好,我不管嫌事儿,我这就走。”
陈确铮没走两步,袖子就被扯住了。
“这么晚了,你送我回去好吗?”
“刚才还有个人说不用我管呢!”
“算了,我就不应该求你!我自己也可以回去!”
说完,廖灿星拔腿就走,陈确铮轻笑一声,双手插进口袋,默默跟上。
街上行人寥寥,廖灿星没走两步就装作不经意地回头看一眼,陈确铮就这么不远不近地缀着,看到廖灿星回头,就跟她摆摆手,廖灿星赶紧转过头去,可没过多一会儿,又忍不住回头看一眼。
如此反复了三四次,等再回头看,发现陈确铮已经站在了她身后。
廖灿星吓了一跳。
“谁让你离我这么近的?”
“还不是看你一直回头找我太辛苦了!”
陈确铮不着痕迹地多迈几步,直接走在了廖灿星的身边。
“胡说,谁找你了?”
“说真的,你刚刚一个人在南湖边儿上干嘛?”
廖灿星吸了吸鼻子,没有说话。
“被家里人说了?”
廖灿星猛地抬头看陈确铮。
“你怎么知道?”
“这还用说吗?你闹了这么凶的一出儿,你舅舅肯定跟你父母讲了啊,他们就算演戏给你舅舅看,也免不了给你一顿数落吧?”
廖灿星点了点头。
“那再让我猜猜,他们肯定是说,既然你要考联大,那便考一年试试,若考不上就马上出国。”
“神了,这你都能猜到!”
第一三〇章 护花使者
“这有什么,现在联大已经到了昆明,估计要筹备下一年的招生了,虽然还没有具体的通知,但我猜按照惯例,差不多七八月份吧,你就算出国办手续可能也要等这么久。若是考上了,虽然联大现在只是个初来乍到的草台班子,没钱没设备,甚至连校舍都是跟人家借的,你父母可能会有些担心,但联大是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合办,师资水准一流,况且现在云南还算安定,而且蒙自和昆明离得这么近,有什么事情还能得你舅舅照拂,你父母权衡下来,应该也没什么可担心的,若考不上再让你出国,也能让你死了心,免得你到时候埋怨他们。何乐而不为呢?”
廖灿星停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陈确铮。
“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你对什么事都看的这么透吗?”
“当然不是,我又不是什么神仙,还是有许多事看不透的。”
“比如呢?”
“比如……都已经走到门口了,你为什么不进去呢?”
廖灿星回过神来,转头一看,果然已经走到了周家大宅的门口。
“太晚了,快进去吧!”
廖灿星还想说什么,但还是向门口走去,廖灿星敲了敲门,周家的门房开了门,她进门之前回头看了一眼,陈确铮还站在原地,微笑着朝她挥挥手。
“别胡思乱想,好好备考!”
陈确铮突然的嘱咐让廖灿星胸口一暖,脸上终于绽放出不打折扣的灿烂笑容。
“知道啦!”
“以后大晚上的别出来瞎晃荡了,危险!”
“知道啦!赶快回去吧!”
陈确铮本以为廖灿星会回怼几句,没想到她全然没有生气,依旧笑着用力挥了挥手,才跨进门去。
陈确铮转身准备离开,那清越的声音再度在身后响起。
“学长?”
陈确铮转过身来,发现廖灿星整个人都在门内,唯独从门缝中露出一个脑袋,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特别清亮。
“这还没考上联大呢,就叫我学长了?”
“那我若是考上了,你给我什么奖励?”
“考上联大于你的前途才是紧要,怎么跟我讨要奖励?”
“小气。”
廖灿星说完就要关门。
“说吧,你想要什么奖励?”
“学长这算是答应我了?”
“所以,是什么奖励?”
“你先答应我!”
“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答应你。”
“学长,我现在就可以跟你保证,我一定能考上!”
不等陈确铮回复,廖灿星就关上了大门,靠在大门上,用手捂住胸口,她胸口跳动如擂鼓,已经有些不堪重负了。
说是要帮廖灿星复习备考,梁绪衡她们却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因为蒙自连个像样的图书馆没有,辅导材料和参考书更是少之又少。廖灿星倒是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开始每天跟着梁绪衡她们一起上课,有时候梁绪衡他们几个上完自己的课便回去了,可廖灿星却整天在蒙自海关泡着,旁听了所有老师的课,听得乐此不疲。梁绪衡发现,每次上课的时候,她不像其他的同学一样,认真地记笔记,只是双手托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可晚上睡觉之前每每谈及白天上课的内容,她不但能对答如流,反而很有自己独立的见解,实在是一个不可小觑的小妮子。
梁绪衡只是专注地关注廖灿星的学习,她却没注意到,每次上课的时候,廖灿星都会不着痕迹地找寻陈确铮的身影。他们有时候碰得上,有时候碰不上,目光交错的时候,他也不过是略略点头,眼神中没有闪躲之意,并没有更多表示,这不免让廖灿星有些困惑,救她的那一夜,明明两人说了那么多话,可再见他好像又重新变得陌生起来。可话虽是如此,每天她下课准备回去的时候,陈确铮又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没过几天,大早上一到海关,郑天挺先生便召集大家讲话,他告诉大家,早在三月份的时候,他便跟蒙自的李县长见过两次面,因为听说蒙自地处边境,恐有边匪作乱,因此专门要求李县长保护联大学生,尤其是女学生的治安,李县长倒是派了保安四十名驻扎在三元宫,三元宫离蒙自海关很近,李县长拍着胸脯让郑天挺放心,虽然临县有匪,但数目很少,在治安上他可以负全责。谁知道联大师生到了蒙自之后,不但屡屡和蒙自百姓发生摩擦,甚至有些联大老师在郊外散步的时候几次被当地恶民洗劫一空,还有的女同学在南湖边上都能被登徒子欺辱。本来联大以为有了保安大可不必再设置校警,但校方因为担心女生的安全,决定专门新设四名校警,当女生的安全保卫,专门负责每天放学后护送她们回宿舍。最后,郑天挺先生语重心长地说:
“古人云,百密一疏,即便是学校保护得再周全,也有照顾不到的地方。我在这里想奉劝所有的先生们,同学们,晚上尽量不要外出,若一定要外出,请尽量结伴,千万不要一人独行。女同学们下课后尽量返回宿舍,如有事需要外出,可找男同学一起同行,男同学们,发扬你们骑士精神的时候到了,在这种时刻一定要当好‘护花使者’,担负起保护女生的职责来!”
自打学校安排了校警之后,联大的女生都安心不少,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往身后看了,可廖灿星却发现至此之后,陈确铮再也没有在身后默默地保护她了。
陈确铮自然有自己的事要干,依旧按部就班地上他的课,赚他的钱。
在“天然咖啡馆”的三角钢琴前,他习惯闭上双眼,隔开周遭的烦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最后一曲弹毕,陈确铮睁开眼睛,发现廖灿星两只胳膊架在三角钢琴上,两手托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刚刚好,今天是最后一天上班,刚刚是我弹的最后一首曲子,肖邦的——”
“离别曲,我知道。”
第一三一章 我听不懂
陈确铮莞尔一笑,刚想说什么,
“你怎么来了?”
“怎么?这里我不能来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偶然路过的,不行吗?”
“当然可以。”
两人正说到此处,“天然”咖啡馆的越南老板阮文雄和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美女一同走了过来。那美女身穿一件红色长裙,身材高挑,摇曳动人,陈确铮对她有一些印象,她时常来喝咖啡,几乎每次都带不同的男伴。她一走过来,廖灿星就撑起了趴在钢琴上的身体,一脸警戒地看着她。
阮文雄已经来华多年,已经讲了一口地道的中文:
“确铮,刚刚我跟莫妮卡说,今天是你最后一天在咖啡馆打工了,她便一定要跟你共舞一曲,可她担心被你拒绝,特意让我引荐,怎么样?要不要跳一曲?”
陈确铮的余光看见廖灿星的脸已经像金鱼一样鼓了。
他轻轻一笑,颇具风度地朝莫妮卡伸出一只手:
“十分荣幸。”
留声机里的曲子适时响起,是周璇演唱的《何日君再来》,本是去年的电影《三星伴月》中的插曲,电影不甚出名,这首歌却红遍了大街小巷,此时放来,倒也十分应景。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
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来来来,喝完了这杯再说吧!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晓露湿中院,沉香飘户外。
寒鸦遇树栖,明月照高台。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
人生能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来来来,再敬你一杯。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玉漏频相催,良辰去不回。
一刻千金价,痛饮莫徘徊。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
人生能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来来来,再敬你一杯!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停唱阳关叠,重擎白玉杯。
殷勤频致语,牢牢抚君怀。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
人生难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嘿,最后一杯,干了吧!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歌词缱绻,曲调动人,莫妮卡的眼睛有西方人的热烈,她并不惮于长久的直视,陈确铮的视线却时而看天,时而看着桌上的咖啡杯,然而看得最多的,便是回旋之时看向那只气鼓鼓的小金鱼。
“陈,你笑什么?看到什么了这么开心?”莫妮卡的英文有浓浓的法式腔调。
“没事儿,想到了一件好笑的事情。”
“我也有一件好笑的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事?”
“因为我爸爸就在滇越铁路总局做事,所以那天我也在法国花园,所以看到了十分精彩的一幕。”
陈确铮立刻就听出莫妮卡在说什么,他微一挑眉,没有说话。
“我到现在还记得你骑马救人的英雄壮举,实在太有骑士风范了。”
“你就是因为这个找我跳舞的?”
“因为有趣呀!你看她的眼睛,简直就要喷出火来了!”
陈确铮不想回应,只维持着礼帽的微笑。
“很显然,她很喜欢你。”
陈确铮眼眸微动。
“你喜欢她吗?”
“很喜欢。”
“没想到你这么坦率,实在是有些无趣了。”
“我本来就是无趣的人。”
莫妮卡摇摇头。
“你很有趣,甚至很有魅力,只是魅力不会对我散发而已。”
陈确铮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我爸爸的任期结束了,我们过几天就要回国了。”
“一路平安。”
适逢此时,一曲终了,众人鼓掌欢呼,莫妮卡走到廖灿星身边,用法语说了一句:
“你很幸运。”
说完未及廖灿星说话,便又搭上新的舞伴,滑入舞池。
廖灿星愣在当场,咂摸着她这句话的意思,陈确铮走过来,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她跟你说什么了?”
廖灿星摇了摇头。
“她讲的是法文,我听不懂。”
莫妮卡不知道廖灿星有留洋游历的经历,因此不知道她轻易听懂了她那句颇有玄机的话,廖灿星不知道陈确铮和莫妮卡在舞池中说了什么,便也执拗地不肯将莫妮卡说的话告诉陈确铮。莫妮卡在舞池中旋转,看着各怀心思的两人,这个夜晚她制造了一个美丽误会,但她知道很快这个误会就将解开。
一首西洋爵士舞曲响起,节奏十分欢快,舞池中又热闹起来,陈确铮向廖灿星伸出手,却被她拒绝了。
“我累了,想先回去了。”
陈确铮正想追上去,阮文雄走了过来,把工钱放在陈确铮手里。
“给,这是你今天的工钱。”
“阮哥,多了。”
“不多!你在这儿的这些日子里,我们店里的生意好了不少,以后你若是还想回来,我随时欢迎!”
“好,谢谢阮哥,那我先回去了。”
离开了咖啡馆,陈确铮很快便发现了抱着双臂、快步疾走的廖灿星。
廖灿星听见了陈确铮的脚步声,她回头看了一眼,转过头反而走得更快了。
陈确铮迈开大长腿,三两步便追上了她,却并不靠前,廖灿星走得慢了点,他便也慢下来,廖灿星走得快了点,他便也快起来。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廖灿星直接转身直直朝他走过来,陈确铮站在原地不动了,廖灿星走到他跟前才停下来。
“今天真的是你最后一次弹琴吗?”
陈确铮点点头。
“为什么?”
“我去弹琴本就是为了给夜校筹集资金,现在钱筹得差不多了,自然就不需要再去了。”
“那……夜校什么时候开学?”
“估计要到六月初了吧,我们现在还在找房子,等找到就开学。”
“我能去帮忙吗?”
“还是算了吧?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复习备考。”
廖灿星有些失望,她想说什么,但说出来口似乎又换了别的话:
“祝你们的夜校办校成功!”
廖灿星伸出手,陈确铮看了一眼他白白小小的手掌,握住了它。
冰冰凉凉,凉到了心里。
第一三二章 上上签
陈确铮忙着赚钱的同时,“三剑客”也在为教室的事儿发愁,本来想着干脆就在歌胪士洋行一楼腾出一间房讲课算了,而且这个提议也征求了联大总务长郑天挺先生的同意,可是歌胪士洋行的房间不大,挤三十人一起上课勉勉强强,要容纳五六十人的课堂,终归还是有些太过狭小了。
“三剑客”于是开始在蒙自走街串巷,寻找合适的上课地点,其实在蒙自洋人留下的空房子不少,只是他们希望尽可能容纳多一些人,所以最好空间要大,这就淘汰了所有。“三剑客”只要没事的时候便去街上晃荡,一天下午,跑了一天的三个人快走到东门,即将出城累得不行,突然听到了远处传来的诵经声,那声音似乎有一种魔力,引得人前去探寻,没走多久,三人就站在了一座庙的大门口,门上方高悬的黑底金字的牌匾,横向写着“文庙”二字,大门虚掩着,三人不想打扰,便坐在墙角,看着流云肆意流淌,天光逐渐变暗,三人默默听诵,偶尔彼此相视一笑,一种平静、恬淡的氛围包裹住三人,一直等到诵经声停止,门内出来一个背着竹篓的小和尚,见他们有进门之意,作了个揖,便带他们进了门。
一进庙门,迎面而来一间大殿,大殿正中高挂一匾,竖向写着“大成殿”三字,殿宇单檐歇山,面阔五间,红墙灰瓦,雄伟非凡。大殿正中端坐一穿着僧服的长髯老者,对面坐了几十名信众,整个大殿仍显空旷。
“三剑客”对视一眼,立马福至心灵,意识到对方跟自己的想法一样。
“小师傅,我们能不能跟住持谈谈?”
“住持此刻正在给信众们答疑解惑,施主可能要稍待片刻。”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三剑客”点头称是,在大殿外肃立静候。
香客散尽,住持依旧端坐在蒲团之上,朝小和尚招手,小和尚小步跑到住持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住持点了点头,小和尚出了大殿,来到“三剑客”身边。
“住持请你们进去说话。”
“三剑客”进入大殿,三人小心翼翼地各捡了一个蒲团,陈确铮跪坐于蒲团之上,贺础安和胡承荫有样学样,也跟着跪坐下来。
“老衲是文庙的住持,法号未明,听闻几位施主有事相谈,愿闻其详。”
“是这样的,我们是西南联合大学的学生,刚到蒙自没多久,我们发现蒙自有很多人不会读书写字,甚至很多人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于是我们决定办一间民众夜校,经费我们已经筹措得差不多了,苦于没有合适的场地,今天偶然跟随贵庙的诵经”
住持沉吟一番,抬眼轮流看了看他们三人,眼神定静深邃。
“你们可知这个‘文庙’是何时所建?”
三人皆摇头。
“这个文庙在元朝的大德年间就有了,中间改朝换代,不断损毁,不断重建,你们所在的这个大成殿是光绪二年重修的,到现在也六十多年了,整日只传出诵经之声,还从未传出读书之声。”
住持说到此处,便没有再说话,他暧昧的态度让“三剑客”面面相觑,顿觉有些不妙。
“若住持您担心我们上课会吵闹,我们可以调整上课时间,授课的时候也会注意,绝对不会打扰庙里的师傅清修。”
住持笑了,捋了捋胡子。
“说到底,这里确是佛门清修之地,在此地授课,从未有过先例——”
未等住持说完,胡承荫便着急说道:
“怎会没有先例呢!我们从长沙过来的时候,一路上看到过许多建在庙里的小学——”
“狐狸,别打断住持讲话!”
“住持,别生气,我就是有些着急,不是有意打断您……”
“无妨,只是此时我做不得主,还要问一下佛祖的意思。静思,把签筒拿来。”
那小和尚看了那住持一眼,点了点头,遂出殿门,没一会儿便捧着签筒回来。
“既是要看佛祖的意思,便不能马马虎虎,你们三人各自求签,若三人求的签都是上上签,便足以证明佛祖同意你们在此上课,如何?”
胡承荫的屁股一直坐在两只脚上,此刻他的两只脚酸麻无比,之前一直在勉力支撑,听到住持这句话,整个人直接垮塌。
“住持,这也太难了吧,您不同意便直说好啦,何必如此呢?”
“狐狸,哪有这样跟长辈说话的?赶紧跟住持道歉!”
住持连连摆手:
“不必,不必,他的真性情十分难得,我的提议也确实有些难为你们,怎么样,要不要求签?”
“求!”陈确铮语气坚定。
陈确铮从小和尚手中接过签筒,闭目祈祷一会儿,随即摇晃签筒。
“哐啷!”
一支签从桶中跃出,掉落在地。
陈确铮捡起来一看:上上签。
陈确铮微微一笑,想把那支签递给贺础安,谁知中途被胡承荫一把抢了去。
“上上签!厉害啊,陈老!”
陈确铮将那支签双手交给住持,住持接过看了一眼,笑着点了点头。
“贺老师,该你了!”
胡承荫一把将签筒抢了过去。
“我可不最后一个求,压力太大了。我要先来!”
“随你随你!”贺础安摇摇头,胡承荫得意地将刚才的上上签插进了竹筒里。、
胡承荫闭目默念着什么,一脸虔诚地祈祷了好久才摇晃签筒,随即摇出一签。
胡承荫拾起那支签,转手便递给了陈确铮。
“陈老,你帮我看吧,我不敢看!”
陈确铮接过那支签,看了一眼,笑了,顺手递给了贺础安。
贺础安看完,也笑了,把竹签递给胡承荫。
“狐狸,自己把签给住持吧!”
胡承荫低头一看,竟也是上上签。
“又是上上签!我是手气真是不错!”
胡承荫恭敬地将那支上上签双手交给了住持。
“两支上上签了,还差最后一支。”住持笑道。
贺础安深吸一口气,刚想从竹筒中抽签,被胡承荫拦住。
第一三三章 深深一躬
“不对啊,住持,您应该把手里那两支上上签重新放回竹筒里啊!”
住持笑着摇了摇头。
“我若不允,你便如何?”
“无妨,我抽便是。”贺础安拍了拍胡承荫的肩膀,抽出一支签,看了一眼,轻轻一句:
“成了。”
又是一支上上签。
胡承荫一把拿过那根上上签,一下子跳了起来。
“咱们三个真不愧是‘三剑客’,手气真是绝了!不对不对,是心诚则灵,是佛祖也被咱们要办夜校的诚信感动了!才让咱们抽出三支‘上上签’的!”
胡承荫把自己手中的竹签双手交给住持,“三剑客”重又跪在蒲团上。
住持一笑,把竹签放在一旁。
“我佛慈悲,感念你们这些年轻人背井离乡却一心一意想为蒙自的老百姓做事,帮助他们读书认字的心意,我又岂有阻拦之理?既然如此,这大成殿以后便可供你们自由使用了。”
“太好了!”胡承荫第一个欢呼起来。
贺础安和陈确铮相视而笑。
“你们什么时候开课?”
“还要花几日准备教材,遴选教师,想来一周内便可开学。”
“辛苦了,我代蒙自的百姓先谢谢你们了。”
“我们才要谢谢您的信任。”
“三剑客”告别了住持,出了庙门,陈确铮突然停住。
“我刚刚忘记问住持信众的早晚课表,既然他老人家给咱们行方便,咱们也不要耽误人家的事,把上课时间避开才好。”
“对啊!”
“你们两个先回去吧,我自己去问就好。”
陈确铮返回大成殿,发现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他听到大成殿旁的偏殿传来一阵笑声,便循声而去。
“师父,今天您可要好好夸奖我一番才好。你眉毛往上一抬,我便知道要拿这个全是上上签的竹筒了。”
“那是自然,为师一个眼神你便知道了为师的用意,那今日晚课你便多念一个时辰吧!”
“哪有这种奖励啊!”
“哈哈哈哈哈哈!”
“可是我真的想不明白,如果你想让他们在大成殿开夜校,直接同意了便可,为何偏偏还要他们求签呢?”
“不好吗?你看到他们的笑脸了吗?少年的欢愉和雀跃最是难得啊!”
“我明白了,师父是逗他们玩儿呢!”
“他们要做的事情并不容易,肯定会遇到很多困难,有了这三支‘上上签’,也算是给他们鼓鼓劲儿吧!哎?好像下雨了!”
住持掀窗观雨,却看到陈确铮静立雨中,两人四目相对,默默无言。
陈确铮深深地鞠了一躬,许久才直起身,看到住持笑着对他点了点头,眨了眨眼。
二人心照不宣,无需多言。
蒙自的雨季到了,从五月底一直下到六月初,整日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三剑客”却一定也没闲着。没有黑板,他们去集市上买回了木板,钉成了一块,又刷上油漆,晒干之后就成了一块像样的黑板。他们反复权衡,最后定下了主讲语文、算数、音乐三门课程,语文课和算数课侧重日常应用,满足老百姓日常阅读、书信所用,数学则方便购物、算账、记账等用途,切实达到学以致用。音乐课则课教授一些抗日歌曲,寓教于乐,也可以传播爱国抗日思想的火种。
为了准备足够的教材,他们跟学校借了油印机,“三剑客”分工合作刻蜡板,陈确铮很快上手,便开始教胡承荫跟贺础安,将蜡纸覆于钢版上,用铁笔在上面刻字,然后再滚上油墨印刷。虽然报名的只有四五十人,但他们还是把所有的内容都油印了一百份,以备不时之需,所有的资料印完,三个人都弄得一手油,却张牙五爪地往对方脸上招呼,笑闹的代价就是三人都用香皂洗了好几遍才勉强把脸洗干净。
入夜的歌胪士洋行,胡承荫坐在床上摆弄相机,贺础安伏案写文章,陈确铮坐在灯下修理贺础安坏掉的油纸伞。
陈确铮把修好的伞撑开阖上几次,将伞递给贺础安:
“我们已经把台子搭起来了,贺老师,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语文和数学我倒是行,可音乐我不行啊,我五音不全的!”
“那还不简单?找女生啊!你还不是近水楼台?”胡承荫永远不忘记调侃小情侣,贺础安倒是回答得一本正经:
“梁绪衡吗?行,我找她,她一定答应!”
“对了,正所谓名不正言不顺,咱们给夜校取个名字吧!”
陈确铮略作思考:
“就叫‘’民众夜校吧,我们做这一切不都是为了老百姓吗?不需要什么精心雕琢的名字,越通俗越好。”
“民众,好名字,通俗易懂,朗朗上口!”
“那我们定在哪一天开课呢?”
贺础安翻了翻黄历:
“就六月六号吧,那天是礼拜一,还是农历的谷雨,最重要的是取‘六六大顺’之意,怎么样?”
“贺老师,你什么时候也这么迷信了?”
“咱们都去庙里求签了,选个黄道吉日怎么了?这日子选得好!就这么定了!”
商定下来,陈确铮便去,便用毛笔写了数十张海报,布告上写着:
布告
西南联合大学远道而来,蒙自各界多方照顾,今决定举办民众夜校,设语文、算数、音乐三门,教授常用汉字、基本算数,抗战歌曲,授课时间为晚六点,地点为文庙大成殿,六月六日正式开课,凡蒙自市民,不拘老少,无论男女,均可自行前往听讲,一应教材文具均为免费,望见此布告者广而告之。
民国二十七年六月三日
“三剑客”又合力终于到了上课的日子,前一日贺础安专门去沐浴理发,这日贺础安仅上午有两节课,一下午都在宿舍准备晚上上课的内容,明明是晚上六点才开始上课,贺础安四点多就拿着教材到了大成殿等待了,唐思良盼这一天不是一日两日了,早早地就来到大殿里,麻利地跟着贺础安忙前忙后,搬黑板,放蒲团。贺础安跟住持借了庙里的所有蒲团,总共五六十个,总以为满够了,可没想到才过了五点,庙里就陆陆续续来了好些个人,最老的有五六十岁,最小的才五六岁,还有很多苦力打扮的青壮年。
第一三四章 天生的老师
最让贺础安欣喜的,是由许多女孩子也来了,她们都羞涩地垂头笑着,远远地缩在角落里,贺础安朝她们招手,让他们坐到前面来,她们连连摆手却不肯,唯独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大眼睛女孩站起身来,她身材高挑,皮肤分外白净,头发却十分黝黑,编成一条油亮的辫子垂在胸前,同来的女孩子中十分出挑。她虽然怯怯地,却仍红着脸坐到了第一排。
贺础安见她如此勇敢,便问:
“你叫什么名字啊?”
“石榴。”
“石榴?就是吃的那个石榴吗?”
“我出生的在七月,刚好是产石榴的季节,家里就给我取这个名字了。”
“石榴,这名字真好,多籽多福,好记又吉利!你很有勇气,旁人都不敢坐第一排,你却敢坐,以后要每天都坐第一排啊!”
石榴红着脸,使劲点了点头。
贺础安和陈确铮虽然下午都有课,不能提前里,可是他们在课间的时候一直卖力地帮贺础安宣传,搞得大家都十分好奇,想过来凑凑热闹,结果上完课估摸有十几个同学都跟着两人来到了文庙,其中还有梁绪衡、楚青恬和廖灿星。等他们上完课赶到的时候,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整个大殿满满当当地全都是人,估摸总有一百三四十人,蒲团不够了,许多人干脆坐在了地上。看到两人,贺础安赶忙招呼他们过去。
“你们快帮我发教材和文具,我一个人发不过来。”
众人开始七手八脚地忙活,有的发放教材,有的发文具,一人一支铅笔,一个本子,文具跟教材一样,只准备了一百份,有许多人都没有领到,只好先紧着孩子和女性,好在大家都互相礼让,并不十分在意。
终于到了六点,大家都安静下来,贺础安清了清嗓子,看了看台下的一百多人,一时间莫名激动,为了保持镇定,他咳嗽了几声。
“大家好,我叫贺础安,是西南联大历史系大二的学生,也是咱们民众夜校的老师,以后的每天晚上,我都会跟大家见面。今天是夜校第一天上课,说实在的,我们完全没有想到今天会来这么多人,我们的书本文具都没有准备够,不过大家放心,夜校的人多多益善,今天大家上完课之后,要是觉得好,欢迎大家推荐给你们的亲朋好友,不够的书本下次上课我们会给大家补齐。现在我们准备上课,先有我给大家上第一节语文课,教材是我给大家油印的小册子,这是清代的马益所着的农庄日用杂字,五言一句,一共四百七十四句,一共两千三百七十个字,学会这两千三百七十个字,这其实是一首长诗,里面的内容都跟咱们百姓的日常生活、饮食起居息息相关,如果将全文中的字全部学会,大家写信读报都不成问题。今天我们先学习其中的前两句。人生天地间,庄农最为先。”
贺础安将这两句用规整的正楷写在黑板上,之后逐字逐句地给大家解释,一遍一遍地教大家念。
“现在我选一个同学考一考他怎么样?”
一听说要考试,许多人都赶紧低头,不敢看贺础安,坐在第一排的石榴却高高举起手。
“石榴,就由你来回答吧!”
贺础安打乱顺序问她十个字分别怎么念,石榴逐一答对,全无错误。
“很好!我们学习识字有‘听说读写’四关,听说你们早就会了,咱们夜校侧重学习‘读’和‘写’,学会了读,我教大家怎么写,大家写的时候一定要注意笔顺,大家先看我示范一下。”
贺础安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大大的‘人’字。
“一撇一捺即是‘人’,人就是你,我,他,我们每一个人。大家先试着写写看,先写一个撇,再写一个捺!”
坐在地上的‘学生们’把刚刚发的笔和本子拿出来,却因为从来没有写过字,不会握笔,拿笔的姿势五花八门,贺础安又给大家示范如何握笔,之后又到同学们中间,一个人一个人地纠正,整个过程没有任何地不耐烦。
“他真是个天生的老师。”陈确铮由衷感慨感慨。
“是啊,真是太有耐心了。”胡承荫附和道。
梁绪衡没有说话,只是用崇拜和欣赏的眼睛看着贺础安,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
贺础安的国学学养十分深厚,平日里说话十分喜欢引经据典,可授课的时候却全部采用老百姓最耳熟能详的例子来诠释汉子的意思,一点也没有掉书袋,所有的人都听得明明白白。讲到“生”字的时候,他还双手在腹部比划孕妇的样子,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第二节是数学课,贺础安教大家数字的写法,而且非常详细地教授了阿拉伯数字写法“1”到“10”,普通写法“一”到“十”,还有大写写法“壹”到“拾”,三种写法一一对应写在了黑板上,让大家抄写。
因为这个对日常生活非常有用,所以大家学得都很起劲儿,贺础安抽空看了一眼自己的同学,大家都向他比了大拇指。
最后上的是音乐课,贺础安朝着梁绪衡摆了摆手,她倒是一点不羞涩,直接站到台上,落落大方地开了口。
“大家晚上好,我是西南联大法律系的梁绪衡,是你们的音乐老师。今天就教大家唱一首抗战歌曲大刀进行曲。之所以教唱这首歌,是因为日本人侵犯我们的国土,杀戮我们的人民,咱们每一个中国人都不要忘了我们的国家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前方的将士们将生死置之度外,与日本鬼子奋力搏杀,才换来咱们老百姓的平静安宁。歌词大家就不用记了,大家跟着我唱就行,我会先念一遍歌词,然后唱一句,好吗?”
所有人异口同声说“好”!
“第一句,我先念一遍,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下面我唱第一句,大家跟着我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一百多个男女老少逐字逐句地学唱,十分认真,一旁站着的联大同学们受不了了,因为梁绪衡唱的那一句没有一个字在调儿上。
第一三五章 贺老师生气了
胡承荫早已经笑的直不起腰来了,其他的联大同学也都忍不住捂嘴窃笑。
“贺础安,你之前听没听过梁绪衡唱歌?”
贺础安摇了摇头。
“没听过你就敢让她教唱歌儿?”陈确铮问身边已经有些慌了的贺础安。
“我就问了她一嘴,她马上答应了,我哪知道她唱歌跑调儿啊!”
胡承荫嘴一撇。
“就这唱法儿,跑调都跑到南天门去了,还不如你自己上去教呢!”
“我不行,我唱歌儿也跑调。”
胡承荫摇摇头。
“你比她强多了,你还知道自己跑调儿,她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跑调儿!”
陈确铮把手放在贺础安的肩膀上。
“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赶紧换个人教,我们——”
“我来教!”
廖灿星一直默默听着他们的对话,这时候第一时间自告奋勇站了出来。
“这首歌你会唱吗?”陈确铮低声问她。
“会唱,以前学校里学过。”
“那现在谁上去跟他说?贺础安?”
“我可不去,我觉得他走调也不是很厉害嘛!”
“看你那怂样儿!”
“我怂,那你去啊!狐狸!”
“我可不去,我还想留着我这条小命儿呢!”
“那我去吧,说完我就直接教唱,省事儿,而且学姐也不会跟我生气。”
廖灿星往外走的时候被胡承荫拦住了。
“没有别的意思,你唱歌儿不跑调儿吧?”
廖灿星笑着摇了摇头,走了出去。
陈确铮瞪了胡承荫一眼。
“你瞪我干嘛,我这不是担心嘛!”
廖灿星走到梁绪衡身边,她正在教“抗战的一天来到了”这一句,见廖灿星走过来,她停了下来,廖灿星对着她耳语了几句,梁绪衡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接着不好意思地笑了,随即对着学生们说:
“这位是我的学妹廖灿星,她的歌儿比我唱得好,下面由她来教大家唱!大家欢迎!”
男女老少都学着梁绪衡的样子鼓起掌来。
“大家好,下面我从第一句开始重新教大家,大家跟着我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唱!”
廖灿星一开口,便惊艳了众人,她的声音高昂清越,声线华丽动人,所有人都为之一振,刚刚已经跟梁绪衡学了好几句的夜校同学有些不确定地交头接耳,左顾右盼,后来都大家都看向梁绪衡,梁绪衡只能苦笑着说:
“我学妹唱得对,大家都跟着她学!”
这些昆明的男女老少,听梁绪衡如此说,脸上没有半点嘲讽笑话之意,又乖乖地跟着廖灿星学了,就好像是重新学一首全新的歌曲,足见云南人的淳朴和憨厚。然而联大的同学们就不一样了,同去的一行人早已笑得人仰马翻,胡承荫捂着嘴,却仍忍不住咯咯笑。
“梁绪衡,真有你的,你是这个!”胡承荫对着梁绪衡比大拇指。
“狐狸!你过分了!”
梁绪衡在台上唱的时候,贺础安自然是听得出她唱歌是走调的,可她不但全然不觉得她唱得难听,反而觉得她大大方方,毫不扭捏,特别自信可爱,看狐狸这样说,他便有些生气了,他不许别人这么说他。
而贺础安是很少生气的,一直都是温和的好好先生,这下子身边的人都有些意外,胡承荫更是十分惊讶。
“贺老师,别生气啊,我有口无心,我跟你道歉!梁绪衡同学,我也郑重跟你道歉!”
贺础安的闷闷不乐和胡承荫一本正经的道歉一下子把梁绪衡逗乐了。
“这有什么可道歉的?我从小就喜欢唱歌儿,而且我一直觉得自己唱歌儿特别好,也有人说我唱歌跑调儿,可我每次问我爸妈,他们都说我没跑调儿。我自己也听不出我跑没跑调儿,我觉得自己唱歌跟金嗓子周璇一样好。不过今天看来,我可能唱歌是有点儿跑调,跑调儿怎么了?音乐是公平地属于每一个人,当然也属于跑调儿的人,不过音乐老师我是当不成了,免得误人子弟,哈哈哈哈。”
“咱们梁绪衡是女中豪杰,大人有大量,可有的人就不一样喽!”
说完,胡承荫用眼去斜贺础安。
见贺础安还是有些闷闷不乐,梁绪衡双手扯着贺础安的手臂晃了晃,一脸撒娇的深情,贺础安也不由得阴转晴了,他转头去看站在一旁的陈确铮,却发现刚才这个小小的插曲他全然视而不见,因为他的注意力全在台上那个唱歌的女孩儿身上。
陈确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他的整个身体一动不动,仿佛调动所有的感官,全部倾注在同一事物身上,便在自己的四周形成了一个结界,任何事物、任何声响,都全然无知无觉。他的周身都在往外涌动着什么,而同时他也在极力克制着什么,贺础安看着他的侧脸,竟然觉得他眉宇之间透出一丝苦涩。
而台上的廖灿星呢?来自角落的目光过于灼人,让她不敢看,却又忍不住不看,每次目光相对,她都赶紧移开眼睛,觉得自己简直要被烫伤。
他为什么看起来这么难受呢?
是因我而起么?
廖灿星不由自主地如此想,随后便摇了摇头,将注意力放在这些求知若渴的学生身上,他们的眼神透出的是全然的信任,从他们口中唱出的歌曲听来陌生又熟悉,明明同样的曲调,可能是因为口音的关系,听出一种独特的韵味,分外动人。
廖灿星教完了整首歌,叫大家齐唱,可能是歌词朗朗上口,加上曲调铿锵有力,一百多个学生竟然学的很快学会了,廖灿星用手打着牌子,大家长得分外起劲,俨然要掀翻大成殿的屋顶,陈确铮不经意地回头,发现主持和小师傅在角落默默看着他们,脸上带着笑意。
音乐课上完,贺础安重新站到讲台中央,跟大家约定明日再见,所有的老百姓热烈地鼓起掌来,且掌声经久不息,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毫无保留的欢喜和感激,贺础安忍不住红了眼眶,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忍住没有流下泪来。
第一三六章 你跟着我干嘛
人群散尽,大成殿复又变成了空寂的样貌,他们走的时候,那小师傅特意过来相送。
“我师父已经休息,他特意让我过来告诉各位,各位做的是大善事,是佛祖所乐见的,佛祖会保佑大家的。”
“三剑客”再次鞠躬,小师傅双手合十,深鞠一躬,在他们身后关上了庙门。
梁绪衡看着“三剑客”,又看了看楚青恬、廖灿星和曹美霖。
“本来还寻思着给夜校出一份力,可谁想到我是个走调王呢?明天上课的话,音乐课怎么办?”
“我可以每天都来教啊!”廖灿星赶紧说。
梁绪衡皱起眉头,一脸严肃。
“那怎么行?今天是带你过来凑凑热闹,你现在是备考的考生,每天过来太花时间了!”
曹美霖也插了一嘴:
“你可不行,你可不要以为我们联大是好考的,万一考不上又该哭鼻子了!对了,楚青恬可以来教啊,楚青恬唱歌非跟百灵鸟一样,而且她尤其会唱英文歌,唱得好极了!”
曹美霖的话刚一出口,剩下五人就各怀心事面面相觑。
楚青恬装作不经意地看了陈确铮一眼,可这一眼还是被廖灿星发现了,她转过头去看陈确铮,她本以为陈确铮会顾虑她的感受,谁知道陈确铮压根不看他,只转头用询问的眼神去看楚青恬。
路灯昏暗,廖灿星还是看清了,楚青恬红了脸。
“我可以,以后的音乐课就由我来教吧!”
廖灿星一听这话,马上就去看陈确铮,眼神中有委屈,也有期待。
陈确铮没有看她,反而将视线转向楚青恬。
“那就这么定了,明天你就教松花江上吧!”
楚青恬点了点头。
梁绪衡见难题得到完美解决,笑说道:
“好啦,现在轮到你们‘三剑客’送我们四个回宿舍了!”
“那是自然!愿效犬马之劳!”胡承荫弯下腰,伸出一只手在胸前画了一个圈,行了一个洋范儿十足的礼。
“哎,小灿星,你怎么哭了?”
曹美霖声音很大,所有人都去看廖灿星的脸,廖灿星两眼通红,泪眼晶莹,忍了又忍,泪珠仍旧没忍住双双滑落,见众人都注视着她,捂住脸跑走了。
陈确铮叹了一口气。
“狐狸,贺老师,你们俩送女同学回去吧,我去追她。”
“你放心,快去吧!”
看着陈确铮跑远的背影,胡承荫挠了挠头。
“这又是哪一出儿,我怎么没看明白啊?”
“你这心哪,是七窍通了六窍!走吧!”
梁绪衡说完,挽着贺础安的手走远了,曹美霖亲热地挽着楚青恬的手,楚青恬忍不住回头看了两眼。
“楚青恬,想什么呢?我还说呢!以前我们只有偷听你唱歌儿的份儿,每次一旦被你发现你就再也不唱了,这次怎么愿意来上音乐课啊?”
见楚青恬没有说话,梁绪衡接过了话头。
“还能为了什么?办夜校这么好的事儿,大家自然都想尽一份力啊!是不是啊,恬恬?”
“什么呀?这么肉麻!”楚青恬终于被梁绪衡逗笑了,推了她一把之后逃开,梁绪衡赶紧追了上去,两人笑闹着向前跑去。
廖灿星跑到脱力,口干得向吞了沙子,可还是甩不掉身后追她的人,她停下来,抚住猛烈地起伏着的胸口,转身看向站在不远处的陈确铮。
“你跟着我干嘛?”
“现在太晚了,你一个人在街上不安全,我送你回去。”
“为什么不让我上音乐课?是我教的不好吗?”
“原因你的学姐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吧?你现在是考生,你的时间很宝贵。”
廖灿星用探究的眼神看着陈确铮,突然直直地向他走去,陈确铮不由得后退,竟撞在街边小店的门板上,哐当一声,在夜晚的街道听来分外响。
廖灿星一眨不眨地盯着陈确铮,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可以感受到对方的气息,陈确铮不知眼前这小妮子是什么意思,却又不忍将她推开,禁不住皱起眉头。
廖灿星却突然后退一大步,随即转身跑远了,陈确铮赶紧追上去。
廖灿星跑得时快时慢,她的皮鞋她在石板路上发出“笃笃”的声响,有时候廖灿星停下脚步,只是一直没有回头,陈确铮一直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两人就这样一路跑回了周家宅院,廖灿星轻轻敲了敲大门,便转身斜倚在门板上,两颊粉红,胸口微微起伏,两颊的碎发拂至嘴边,微微有些散乱。
陈确铮台阶下站着,看着,移不开眼睛。
“学长,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你问。”
“为何学长对我跟对旁人不同啊?”
“哪里不同?”
“为什么学长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皱着眉头啊?”
陈确铮一时间没有回答,不料廖灿星突然笑了。
“你就这么想让我考上联大啊?我明白了!”
陈确铮还没回答,年迈的门房从里面打开了大门,廖灿星好像一尾游鱼一样溜进了门缝。
陈确铮在门口伫立良久。
他实在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陈确铮满以为廖灿星还会来缠着她要来夜校上课,校园里、大街上,会不自觉地搜寻她的身影,说不上是戒备还是期待。然而出乎他意料的事,自那以后,廖灿星再也没有在陈确铮的眼前出现过,一日周曦沐上完课后特意将陈确铮留下。
“你还记得之前陈岱孙先生跟你说的网球赛的事吗?”
“记得啊!”
“这个周末就开赛了,早上九点开始,对手现场抽签决定,参不参加?”
“先生参加吗?”
“我?参加啊!我以前在剑桥打过网球,只是技术倒是有些稀松平常了,只是人太少,我就被拉了壮丁。”
陈确铮笑着点了点头:“我一定去!”
第一三七章 有杀气!
蒙自小城不大,平日里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一场网球赛足以成为文法两院竞相关注的盛事了,虽然教授们没有刻意宣传,然而大家一传十十传百,早就人尽皆知了,比赛的当天,蒙自海关旁的篮球场外挤满了看热闹的联大师生。这个比赛是联大的网球协会主办的,网球协会一共有十来个人,其中经济系的教授陈岱孙是其中的灵魂人物,这次比赛也是他张罗的。
比赛的场地在蒙自海关隔壁的网球场,这个网球场大有来历,1889年蒙自海关建成的同时,就在隔壁建了网球场,以供海关和法国领事馆的官员打球,网球场地面坚硬,是符合标准的网球场地,平日里陈岱孙教授和另一位经济系的李卓敏经常在这里打网球,比赛也便办在这里。
参赛的选手悉数到场,共有八人,其中六名教授和两名学生,教授有经济学系的教授陈岱孙、政治学系的教授蒲薛凤和崔书琴、社会学系的教授陈达,经济学系教授李卓敏,文学系教授周曦沐,学生有哲学系的陈确铮和外文系大二的孙峦亭。
为参加比赛,其中六人皆穿短袖衬衫和西装短裤,陈岱孙先生一米八十多的高挑身材身穿白衬衫配白西装短裤,身姿挺拔宛如白马王子一般,让多联大女生面红耳赤,交头接耳。只有周曦沐和陈确铮仍旧身着衬衫长裤,周曦沐虽留洋多年,然他于着装本无甚要求,适意便好,陈确铮平日里衣服就很少,也觉得没必要专为参加个比赛置办着装,便也随他去了。
分组采取抽签的方式,陈确铮跟孙栾亭一组,周曦沐跟陈达一组,陈岱孙跟浦薛凤一组,李卓敏跟崔书琴一组,因为是人数较多,为了节省大家的体力,将惯常的三盘两胜,改成一盘定输赢,谁先赢六局便获胜。因为没有雇佣专业的裁判,就由陈岱孙先生来担任裁判。比赛的网球和球拍全部是陈岱孙教授托人从昆明买回来的。
按照抽签顺序,陈岱孙和蒲薛凤第一个上场打,李卓敏代理裁判,这两人本就是平日里的球友,对对方的路数十分了解,虽然两人在场上有来有往,但陈岱孙先生的球技显然要更胜一筹,因为他身高腿长,在球场上挥洒自如,十分帅气,每赢一个球都引来观众的惊呼,眼看着两人记分牌上的分数交替着从“15”到“30”再到“40”,最后以陈岱孙6比4胜出,两人打得很尽兴,似乎对胜败全无介意,比赛结束,两人还开心地击了掌。
第二局是李卓敏对战崔书琴,崔书琴技高一筹,6比3胜出,第三局是周曦沐和陈达一组,陈达教授的网球水准很高,周曦沐虽说口头上说自己水准一般,两人对打却丝毫不落下风,一度场面十分焦灼,看得人惊心动魄。
比赛之前,胡承荫、贺础安、梁绪衡和楚青恬都已经来了,还特意过来给陈确铮打气,可廖灿星却一直没有出现。陈确铮抽签在第四局出战,就跑到一众熟人身旁观战。
“我听说陈先生的网球水准很高的,周先生可以啊!”
胡承荫摸着下巴发表自己的高见。
陈确铮却无心看比赛,一直在人群中四下望着,站在他旁边的梁绪衡撇了他一眼。
“你这东张西望的,看什么呢?”
“没看什么。”
“你不是在找什么人呢吧?”
陈确铮没有说话,他突然在不远处看到了一个娇小的身影,身边梁绪衡就大声喊了起来。
“灿星,过来,我们在这儿!”
廖灿星看到梁绪衡,脸上绽开了笑容,走到近前,便跟廖灿星抱在了一处,梁绪衡笑着说
“你可算来了,刚才还有人找你呢!”
“谁呀?”
梁绪衡刚想说话,那个穿得花枝招展的孙峦亭便挤了过来。
“廖灿星!你怎么在这儿啊?”
“孙峦亭?你怎么在这儿?”
孙峦亭眼中的亮光和话语中的激动很容易被人察觉出他的心思。
“我来参加比赛啊!你来了刚好,一会儿我就上场了,为我加油吧!我若赢了,便把奖品送你!”
“好啊!你知道是什么奖品吗?”
孙峦亭刚想回答,便被人叫走了。
廖灿星看两人竟然认识,便好奇地跟廖灿星打听:
“你认识他?”
“嗯,他是昆明人,他父亲跟我舅舅是同事,之前见过几面。”
“我觉得这家伙对你有非分之想。”
“学姐,你胡说什么呢!”
“行吧行吧,就算我胡说吧!”
两人的对话被陈确铮一字不漏地听了去,他捏紧了手里的球拍。
该轮到他上场了。
陈确铮和孙峦亭是唯一的学生组,便第一个上场,孙峦亭十足的公子哥做派,头上抹了足足的头油,一丝不乱,明明要打网球,居然穿了一双锃亮的皮鞋。陈确铮身穿惯常的白衫黑裤,白衬衫的袖子挽到了手肘上方,脚上穿着昆明买的普通的帆布鞋,却因为身量颀长,自有玉树临风之感。
有杀气!
这是孙峦亭上场之后最直观的感受,站在陈确铮的对面,孙峦亭凭空觉得自己露了怯。俗话说,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几拍打下来,陈确铮便知道孙峦亭的斤两了,他显然是打过网球的,而且在一般人里绝对算得上打得好的,怪不得他会在比赛之前如此洋洋得意。陈确铮本没有什么胜负心,之前答应过来参加比赛也想不过就是充个数,陈确铮莫名有些焦躁难耐,加上六月中的天气暑热难耐,陈确铮频频扣杀,球风分外凶狠,连赢五局,给孙峦亭剃了个光头。
孙峦亭左支右挡,却根本不是陈确铮的对手,看看人群中的廖灿星,一时之间无名火起,觉得这人害得自己丢了大脸,对准陈确铮的脸狠狠打了过去,陈确铮躲闪不及,直接被打到左眼,他瞬间蹲了下去。
孙峦亭一见自己闯了祸,赶紧扔了拍子跑了过去,周遭一片哗然,陈确铮左眼眼眶泛红,眼白充血,眼泪哗哗流个不停,廖灿星瞬间慌了,刚想冲过去,就看见陈确铮摆了摆手。
“我没事,我想继续比赛。”
第一三八章 不行了,脚麻了!
孙峦亭一下子愣在当场,没想到眼睛伤成这样还要继续比赛,只好捡起地上的拍子,可心理上就已经落了下风,更让他受不了的是,陈确铮球球都擦着他的脸,每次都险些击中,却又堪堪避过,孙峦亭左挡右躲、疲于奔命,直接被陈确铮打了个40比0,他显然已经毫无斗志了,胡乱又输了两球便结束了比赛。
赛后孙峦亭似乎想过去跟陈确铮道歉,还没等说,他便匆匆跟陈岱孙教授匆匆告假,宣布退赛,陈先生点点头,嘱咐他立刻去医院治疗。
贺础安跟胡承荫一左一右搀着陈确铮,梁绪衡和楚青恬也想跟着去,被陈确铮拦住了。
“我没事儿,有他们俩陪着就够了,你们回去吧。”
“那你回去要注意休息,眼睛伤了可不是小事。”
“小伤,放心吧!”
“三剑客”一起去了医院,医生检查之后确认并无大碍,简单给他冰敷了一下,嘱咐他24小时之后热敷,可以活血消肿,促进淤血迅速消退。为了保护眼睛,医生给陈确铮受伤的眼睛上蒙了纱布,从医院出来之后,胡承荫就盯着纱布看。
“真是太不公平了,你这都成了‘独眼龙’了,怎么还是这么帅气呢?”
“的确,本来只是个平平无奇的翩翩公子哥儿,如今变了独眼,倒像是战功赫赫、凯旋归来的将军了。”
“狐狸,要论夸人,你还是得跟贺老师学学。”
“嘁,夸你一句你还来劲了是吧?我宣布,刚才那句话收回!”
三人一起回到了宿舍,陈确铮因为有些头晕,倒在床上睡了一阵,想来之后,便隐隐闻到一阵香味,撑起身子一看,桌上有一碗鸡汤。
“醒啦?肚子饿了吧?快来喝鸡汤!”
“哪儿来的?”
“网球赛的奖品啊!”
“我都退赛了,哪儿来的奖品?”
“这就说来话长了,你走之后,比赛继续进行,你不是退赛了嘛?那个姓孙的输了也不能参赛啊,便剩下陈岱孙先生、崔书琴先生和陈达先生了,三个人比赛怎么分配都有失公允,陈先生直接弃赛,让崔先生和陈达先生打了一场,最后陈先生赢了比赛。我们这才知道最后的冠军奖品竟然是一只鸡!”
“陈达先生当即宣布要把这只鸡送到食堂给炖了,鸡汤分给所有的参赛的人品尝,陈先生还特别嘱咐要给你多分一点,好家伙,整整一保温桶!”
“你们也喝呀,我一个人也喝不完。”
“放心,我们一点儿也不见外,你睡着的时候我们都已经提前品尝了,太香了,要不是还念着咱们之间深厚的兄弟情谊,这一碗也轮不着你。”
“都说狐狸爱偷鸡,说的还真是没错啊!”
“我可没偷,我是光明正大的吃!兄弟嘛,你的就是我的,分得那么清楚干嘛?说实在的,陈老,你今天可有点儿反常啊!”
“哪儿反常了?”
“好家伙,那在场上可是一点儿没留手儿,把那个姓孙的小子都打得找不着北了,我看哪,你是把他给打急眼了,才会给你这么一下子,这是报复你呢!”
陈确铮笑了笑,没说话。
贺础安看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了一盒药膏。
陈确铮接过来一看,是一盒云南白药。
“这么贴心,还给我买了药膏?”
“这药膏活血化瘀最好,你赶紧涂上。”
“这药膏不会辣得眼睛睁不开吧?”
“放心吧,我试过了,涂上去只有清凉之感。”
陈确铮闭上眼睛,让贺础安给他上了药。
入夜,胡承荫鼾声如雷,陈确铮却失眠了,他起身想出去走走,没想到一起身,住在他上铺的贺础安就把头探下来。
“眼睛疼?”
“没有。”
“睡不着?我陪你出去走走?”
俩人一起来到南湖边儿上,蝉鸣聒噪,月色迷人,白日的暑热消散,十分惬意。
“狐狸说的没错,你今天是有些反常。”
陈确铮折了一根柳条,蹲在水边拨弄着湖水。
“不是,自打那日法国花园回来之后你便开始反常了。”
陈确铮的手一滞,随即轻轻一笑,之后又搅动起来。
“如果我猜得没错,你是有了心上人了吧?”
陈确铮没说话,搅动湖水的手停了。
“如果我猜得没错,你的心上人是廖灿星吧?”
空气中一阵沉默,随即被陈确铮的笑声打破。
“贺老师,我看你是自己的爱情太美满,就像当红娘了,见谁都想凑成一对儿。”
“那日你在法国花园你想都没想就追了出去,还有那天在大成殿,她教唱歌的时候你看她的眼神,你敢说你不喜欢她?”
陈确铮站起身来,突然身子一歪,随即扶助身边一棵柳树,呲牙咧嘴道:
“不行了不行了,脚麻了!”
“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骗得了我,骗得了你自己的心?”
“说真的,我这个人吧,不适合谈恋爱。”
“你们明明郎情妾意,我真是不懂,你有什么可犹豫的!”
陈确铮打了个哈欠,转身往回走。
“困了困了,回去睡了!”
“那个云南白药膏是廖灿星让我给你的,那鸡汤也是她跟梁绪衡一起送过来的。我看得出来,廖灿星也喜欢你,错过了你可别后悔!”
陈确铮原地站了一会儿,却没有回头,一边走一边摆了摆手。
时间的流动是不管情绪的,日子是开心着过,伤心着过,心事重重地过,潇洒恣意地过,都是一天。夜校的教学步入了正轨,“三剑客”便一头扑在学业上,眼见着陈确铮眼睛上的瘀痕越来越淡,时间便滑到了六月底,陈确铮在教室里再也没有碰到过廖灿星,有时候陈确铮会瞥见她的背影,却从不曾打过照面,她好像是刻意避着他似的。
一晃到了周五,迎来了大家最喜欢罗庸先生的“杜诗”课,罗庸先生身量不高,头发很短,常年穿着一件大褂,带着一副圆框眼镜,额头很高,眉毛和眼角都是天然下垂着,眼神中有一种洞察世事的淡然,嘴唇很薄,看来一脸严肃,可站在讲台上却十分幽默,魅力十足,联大的同学最喜欢听他的课,联大的教授们也经常听别的教授的课,这一日,听课的是周曦沐。
第一三九章 无边落木萧萧下
罗庸先生满腹经纶、学富五车,上课的时候永远都是空手而来,什么书都不带,站在讲台上便挥洒自如,侃侃而谈。
这一日,他站上讲台便用粉笔在黑板上默写了整首杜甫的《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今天我给大家讲这首杜甫的登高,这首也算是杜甫的名篇了,相信许多同学都已经对这首诗倒背如流了,在讲这首诗之前,我给大家猜个字谜”。
罗庸先生用粉笔在黑板上在“无边落木萧萧下”一行画了一道。
“这行诗打一字,谁能猜出来?”
课堂上的众人或是交头接耳,或是在本子上写写画画,都不知其所以然。
“你们猜得出吗?”胡承荫转头问坐在旁边的贺础安和陈确铮,陈确铮摇了摇头,贺础安皱着眉头苦思冥想,全然不理他。
过了一会儿,罗庸见无人答上来,笑道:
“既然没人猜出来,那我就公布答案了。”
说完拿起粉笔就要在黑板上写,这时候贺础安举起了手。
“罗先生,我猜出答案了。”
“这位同学,你说说看!”
“是‘日月星辰’的‘日’字。”
“没错,正是一个‘日’字,能跟大家说说你是怎么解的吗?”
“先把这句诗拆成‘无边落木’和‘萧萧下’两个部分,先解‘萧萧下’,南北朝有宋齐梁陈四代,齐和梁的帝王都姓萧,所以‘萧萧下’就是个‘陈’字;之后再看前面的‘无边落木’四个字,‘陈’字‘无边’便成了‘东’字,‘东’字(繁体)‘落木’,即是去掉‘木’字,就只剩下一个‘日’字了。”
“讲得很不错,思路清晰,有理有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贺础安。”
“贺础安?你选了我的课吗?我的名册上没有你的名字啊!”
“我现在在读历史系二年级,是来旁听先生的课的。”
“难怪会第一个解这个字谜。大家有没有发现,其实听他讲完解题思路就会发现这个字谜不难?只是文学系的学生向来都是从字形上去入手拆解,做一些变换,殊不知破题的关键却在‘萧萧下’这三个字上,而破这三个字就要用到历史思维,只要猜出这个‘陈’字,后面便到了拆字的小把戏,难题也便迎刃而解了。这个小小的谜题说明一个什么问题?说明这世间的学问都不是孤立的,大家要博览群书,不要只学习自己本专业的东西,旁的学科也要多多涉猎,触类旁通,融会贯通,方能活学活用。”
贺础安突然被罗先生表扬了一通,害羞得脸都红了,陈确铮、胡承荫跟梁绪衡都悄悄跟他竖起大拇指,他害羞地不看他们,索性把眼睛一直盯着黑板。
“闲话说完,我们来好好讲讲登高这首诗。”
罗庸先生习惯性地把手背在身后,一边在讲台上来回踱着步,一边将整首诗通篇背诵了一遍,之后沉默良久,似是在默默品味。
“这首诗前人誉为‘古今七律第一’,大家知道为什么吗?诗歌之美,一在形式,二在意蕴,空有字面的考究对仗而无深厚的意蕴,那不过是卖弄机巧,就好像‘无情对’这种文字游戏,但登高这首诗高就高在,在形式上,它通篇对仗,而首联又是当句对:‘风急’对‘天高’,‘渚清’对‘沙白’;一、三句相接,都是写所闻;二、四句相接,都是写所见,对得极其工整。然而这首诗高就高在它意蕴的高妙,因“风急”而闻落叶萧萧,因“渚清”而见长江滚滚;全诗融情于景,感人至深,落叶萧索,让人不禁黯然神伤,然而长江奔涌的雄浑之气又让人不禁胸中激荡。同学们,现在山河破碎,家园零落,我们的国家此刻正合了“无边落木萧萧下”一句,可即便是日本人占领了北平,占领了上海,占领了南京,把咱们逼到千里之外的大西南,但是我们当老师的只要还有一天站在这三尺讲台,你们只要还有一天坐在课桌前学习,我们中国文化的长河就永远不会断,这就是‘不尽长江滚滚来’。同学们,好的诗歌就是有跨越千年的魅力,杜甫一生为衣食奔走,却仍旧不忘家国,胸怀天下,也正是因为他看尽了人间疾苦,才能一开诗境,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
下课钟声响起,周曦沐走上前去跟罗先生打招呼。
“每次听罗兄授课,都受益匪浅,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杜少陵泉下有知,定将罗兄引为知己啊!”
“哈哈哈,知己可不敢当,仰慕者罢了。”
说完,罗庸先生微微颔首,迈步而去,“三剑客”走过去跟周曦沐打招呼。
“周先生,你也过来听课啊?”
“是啊,在罗先生面前,我跟你们一样,都是虚心受教的小学生而已。对了,刘兆吉、向长清他们五月底组了一个诗社,取名为‘南湖诗社’,还专门邀请了闻一多先生和朱自清先生担任指导教师,现在已经有二十几个社员了,他们不定时举办诗歌朗诵会,明天的朗诵会闻先生和朱先生都会去,地点就在南湖的崧岛,你们要不要去凑凑热闹?”
胡承荫兴趣颇高:
“我知道南湖诗社,他们经常在海关教室的外墙上张贴壁报,把一首首诗誊抄下来,贴在牛皮纸上,我路过的时候看到大家都围着看!”
贺础安也饶有兴致:
“对,我也知道,他们的诗刊壁报出了好几期,可是我们对写诗一窍不通啊!”
陈确铮一左一右从身后抱住两人。
“这有什么,咱们不是去写诗的,而是去品诗的!明天咱们就去会会联大的诗人们,感受一下诗歌的熏陶!”
“陈确铮,说得好,诗歌的大门对所有人敞开!”
第一四〇章 劝君惜取少年时
云南的天气好像永远天真、永远可爱,难得耍一次小性子却更显可爱的少女,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总有大半年的时间是蓝天白云永相随。云南白云和旁的地方的白云不同。蒙自的地貌属于山间小盆地,云南当地人称之为“坝子”。四周群山环绕,中部地势平坦,土壤肥沃,这样的地势地貌,使得蒙自的白云总是漂浮在四周群山的上空,在蒙自城中向上望,头顶时常是一片碧空,没有云彩的。初到云南之时,大家都为这个发现啧啧称奇,日子久了,便也习惯了。
“南湖诗社”的诗歌会就在这样的天气举办了。
在蒙自住了一个多月,南湖已经成了联大心目中最美风景,不仅上课下课都要经过它,就连早上晨读,下午散步,晚上幽会,南湖似乎都是不二的选择。而南湖中心的菘岛,更是南湖中景致最美的所在,前人在此处遍种奇花异草,已有三百余年的历史。岛上花木扶疏,十步一景,南湖诗社在这里举办诗会真是再合适不过的所在。
南湖中有瀛洲亭这样的“老景”,也有“菘岛”和“军山”这样的新景。这两处景致刚刚修建没几年,是30年代初滇军独立第2团驻防蒙自期间,团长李菘组织部下疏浚了南湖,用淤泥所堆成一山一岛,一岛位于南湖的中央,便以李菘的名字命名了,一山则位于南湖的西南角落,取名军山。菘岛上的盆景花卉,多是在此培植,盛放之时便运去菘岛展示,而军山只保留常年的青翠。菘岛的蓬莱坊还有李崧所题的楹联:上联是:“此地重开北海樽,明月邀三人,扁舟言两面三刀赋;”下联是:“我心愿作南湖水,晶莹鉴万类,灌溉润千家。”
南湖中修有一座南北向的石堤,取名龚堤,若要节省时间,龚堤是横穿南湖最近的路径。龚堤将南湖分成东西两边,西边大东边小,蒙自人称其为“大海”和“小海”。“大海”以菘岛最具风情,“小海”则以瀛洲亭最为有名。“大海”的北半部和“小海”的西北角有成片的荷花,每到夏季,荷花盛放,阵阵清香可以随风飘到很远。如今已近七月,湖中荷花虽然并未尽数盛开,然很多花苞依然含苞吐蕊,更有一种别样的风致。
南湖诗社的全体社员和指导老师闻一多、朱自清济济一堂,众人毫不拘束,皆沐浴着初夏的阳光,席地而坐。
闻一多先生吸了一口烟,放下烟斗,微眯着眼睛:
“真是‘暖风熏得游人醉,只把南湖作西湖’啊!”
朱自清将膝头的草叶从长衫上摘下:
“那一多你觉得西湖好还是这南湖好啊?”
“若说西湖是优雅袅娜的大家闺秀,那纯朴秀丽的农家少女,各有各的好,不一样!不一样!”
朱自清先生笑着点了点头。
“五月二十号咱们南湖诗社便成立了,到今天也已经一月有余了,承蒙各位厚爱,让我和一多当大家的指导老师,一个多月以来,同学们对诗歌的热情真的让我们非常感动,大家的课业都很忙碌,仍旧坚持创作,还在海关教室的墙上办壁报,我每次路过的时候都会认真看,大家写得都很好,所以今天我们就来办一场读诗会,由作者现场诵读自己的诗歌!我发现现场还有很多没有加入社团的同学,也十分欢迎你们来!现在我宣布,西南联大南湖诗社第一届读书会现在开始!”
大家一致鼓起掌来,掌声十分热烈。
“下面由谁先开始?”闻一多用期待的眼光扫视大家。
大家互相看看,都有些羞怯,不好意思第一个念。
“都不好意思,那我这边就给大家开个头,我不大写诗,就念一首陈寅恪先生的南湖即景,这是陈先生前几日跟我们几位先生一道去南湖边散步,陈先生即兴写就的,大家都觉得实在写得好,便誊抄下来,我来给大家念念:
风物居然似旧京,荷花海子忆升平。
桥头鬓影还明灭,楼外笙歌杂醉酲。
南渡自应思往事,北归端恐待来生。
黄河难塞黄金尽,日暮人间几万程。”
陈寅恪先生诗中对故地的怀念,对时局的忧虑,对国家的忧思从字句之中丝丝缕缕渗透出来,抓住了所有人的心。朱自清先生念完,所有人都陷入沉默之中。
闻一多见气氛有些凝重,站起来大声拍了几下手。
“大家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没有生气啊?佩弦兄给你们分享这首诗,也不是让你们蔫头耷脑的,而是让你们痛定思痛,奋发进取的!大家要相信,如今前方仅为一时之挫折,不足使我辈气沮,我们总有一天会把日本人打跑,‘南渡休要提往事,北归无需待来生’!”
闻一多先生的发言十分有感染力,大家都鼓起掌来。
“牟光坦!你在步行团的时候不是写过好些诗吗?最近有没有新作啊,给大家念一首!”
“那我就给大家念一首我到蒙自之后写的小诗,名字叫《南湖短歌》。”
牟光坦从怀中掏出一个笔记本,翻到其中的某一页,饱含感情地念了起来:
“我远来为的这一园花,
你问我的家吗?
我的家在辽远的蓝天下。
我远来为的这一湖水,
我走得有点累,
让我枕着湖水睡一睡。
让湖风吹散我的梦,
让落花堆满我的胸,
让梦里听一声故国的钟。
我梦里沿着湖堤走,
影子伴着湖堤柳,
向晚霞挥动我的手。
我梦见江南的三月天,
我梦见塞上的风如剪,
我梦见旅途听雨鸣。
我爱梦里的牛铃响。
隐隐地响过小城旁,
带走我梦里多少惆怅!
我爱远山的野火,
烧赤暮色里一湖波,
在暮声里我放声高歌。
我唱出远山的一段愁,
我唱出满天星斗,
我月下傍着小城走。
我在这小城里学着异乡话,
你问我的家吗?
我的家在辽远的战云下。”
“写得好!”闻一多先生带头鼓掌,大家也都跟着鼓起掌来。
“这个‘枕’字自有妙趣。”朱自清先生一边说一边点头。
“是啊,而且字里行间透出年轻人的一派天真,就连忧愁也是年轻人的忧愁。佩弦兄,这种诗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可写不出来喽!”
朱自清先生会心一笑,点了点头。
闻一多摸了摸自己的胡须,语重心长地说:
“同学们,‘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若你们爱诗,就一定要趁年轻多读诗,多写诗,因为有一些诗句,是只有你们年轻人才能写得出来的,那股子鲜活气是专属于你们的。当然有人可以做一辈子诗人,里尔克就写诗写到快五十岁,但平心而论,你们现在才是最适合读诗的年纪,刚刚佩弦兄说他不大写诗,你们可能不知道,他年轻的时候可是写得一手好诗,而且24岁就出过诗集雪朝,写的非常好!我也一样,在你们这么大的时候,酷爱写诗,但现在已经很少写了。你们处在人生之中最具诗意的年纪,在这个年纪里,做白日梦是不会被苛责的,一定要珍惜你们的青春,尽情地去感受这个世界,尽情地去感受爱情,尽情地去感受自己,千万别荒废了。”
第一四一章 瞎说八道却头头是道
闻一多先生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无不动容,心怀激荡。
“接下来我郑重给大家推荐赵瑞蕻所作的永嘉籀园之梦,这是一首两百余行的长诗,他此前那给我看过,这首诗将去国怀乡之情写得丝丝入扣,这首诗绝对是一首力作!我之前就跟他说,希望他能出版此诗,他却总是嫌自己写得不够好,字字句句都反复推敲修改,似乎总没有满意的时候。赵瑞蕻,今天既然大家都在这里,你也不要藏着掖着了,跟大家分享一吧!”
赵瑞蕻有些羞涩地站了起来,他身材清瘦,额头很高,气质温润腼腆,眼镜之后的眼神温和而坚定,给人文质彬彬的印象,书生气十足。赵瑞蕻从怀中掏出一叠折的整整齐齐的稿子,轻轻展开。
“朱自清先生过誉了,我这首诗还有很多不足,今天就给大家朗诵诗中思念落霞潭的一段。”
“这段选得好,我以前在温州的浙江省立第十中学教书,还教过赵瑞蕻的二哥赵瑞雯呢,没想到现在赵瑞蕻也成了我的学生。籀园一带的风光我非常熟悉,那时也时常去落霞潭,那里的风景很美,赵瑞蕻笔下的落霞潭更美,请大家欣赏!”
赵瑞蕻清了清嗓子,轻轻念了起来:
“如今我只能在睡梦中瞧见你了,
啊,落霞潭!多少时辰在潭上嬉游,
眺望,漫步,在我少年时候;
那深深碧绿的水,那些鸟儿,
一声声啁啾,仍在我心头淹留……
如今战火弥漫,我离开了家乡,
在这遥远的边城重温旧梦;
思念可爱的故园,那座清可楼,
年迈的双亲,那么些朋友!
永远不会忘记,啊,落霞潭!
踏过石桥,在秋天某个傍晚,
松台山上丛丛树木掩映,
倒影潭中,描绘了美丽的梦幻;
还有那雪白的芦苇丛中,
一群野鸭游荡,那样安闲;
忽然,从潭中跳出几条鱼儿,
金闪闪的,又钻入水里边……
故乡啊,山光水色活在心中,
我怎能遗忘,我的爱恋?
当夕阳在雪山寺后渐渐消隐,
晚风吹拂过城头的衰草,
满天彩霞把明净的潭水
渲染成一片灿烂的仙境,
水波轻轻荡漾,那么宁静;
我靠着桥上石栏沉思,
天色慢慢儿暗淡,抬头忽见
西天闪烁着一颗明亮的星……
如今我只能在睡梦中瞧见你了——
啊,落霞潭!我的亲人!
从南岳山中到蒙自南湖湖畔,
千里跋涉,随着风烟流转;
但愿早日击溃入侵的敌人,
重返故园,重临落霞潭!”
赵瑞蕻念罢,所有人都热烈地鼓起掌来,其中属闻一多先生鼓掌最为卖力。
“赵瑞蕻这首诗好就好在真情实感,没有堆砌华丽的辞藻,而是直抒胸臆,平实动人,好诗!以后等我们的将士打跑了日本人,我一定要去温州看一看落霞潭,赵瑞蕻,就由你做向导吧!”
“闻先生要来我的家乡,自然是欢迎之至!”
“好!就这么说定了!不仅是我去,到时候咱们南湖诗社的所有人都要一起去,在落霞潭再办一次读诗会!”
闻一多先生的话语拥有一种独特的魅力,他的话语慷慨激昂,他的肢体语言丰富而生动,他能瞬间驱散你的忧伤,鼓足你的干劲儿,而朱自清先生则是轻声细语,话不多,却往往一语中的,一口江苏扬州人的“吴侬软语”如小溪般缓缓流淌,直接流入听者的心中。
“去国怀乡之情,客居他乡之意,我们都感受到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林蒲,我在壁报上好像读过你写的诗,写得是湘黔滇旅行团的经历,写得很好,来读一读吧!”
“我这首诗还没起名字,姑且取名为忘题吧!
总共换上第几只草鞋了?
沉着的行脚仍然
和云彩一样轻快
眼底是几重山水
无从问朝随烟霞
暮从归鸦
旅行人已是一颗
离枝的果实
管它曾否有花香
蜜蜂细脚的蠕动
成熟的意义代表
春天呢或是秋天
已习惯途路的沉默”
“一多兄,你是旅行团的一员,你觉得如何?”
“诗歌是大家的,老是由我来点评总失了趣味,我看现场有好些个人不是咱们诗社的成员嘛,这些人里面就有几个旅行团的成员啊,咱们听听他们的评价,好不好?”
周曦沐和“三剑客”突然成为众人观众的焦点,周曦沐自然是怡然自得,陈确铮也宠辱不惊,一派大方,贺础安和胡承荫倒是有些不知所措。
“曦沐,要不你先来?”
“我先说多无趣,自然要让这三位说啊,他们在旅行团人称‘三剑客’,故事可多了!”
陈确铮倒是不介意先说,只是见另外两位那么紧张,便不肯相让了,三人石头剪刀布,胡承荫先讲,贺础安第二,陈确铮第三。
胡承荫一见真的躲不过了,倒也站起身来,咳嗽了两声,一张嘴一口天津话:
“大家好,我叫胡承荫,我是土生土长的天津人,我本来在南开大学念了一年机械系,刚刚转到社会学系。在座的各位,我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刚刚听完大家读自己写的诗,觉得大家写得真好,但要让我说道说道,我还真是露怯。
我父亲是说相声的,我虽然不吃这开口饭,可是打小儿耳濡目染,相声里边儿讲究一个‘定场诗’,戏园子里面儿可乱,醒目一拍,把打瞌睡的、闲聊天儿的人的耳朵拎过来,告诉大家,咱这儿要开说了!可相声不就是逗人一乐儿吗,讲究的是个诙谐幽默,这里边儿就得有笑料,我就举一个例子,比如我们相声里面有个讲雪景儿的段子,里面就讲到形容雪景儿的诗,有这么一手,
天上一阵黑咕咚,好似白面往下扔,
倒比棉花来得冲,如柳栽花一般同。
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坟头总比馒头大,井口儿是个大窟窿。
可能有的同学能听出来,‘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井口儿是个大窟窿’这三句,是借用了唐代的张打油写得《雪诗》里边儿的两句,全诗是这样儿的,我给大家念念啊。
江上一笼统,
井上黑窟笼。
黄狗身上白,
白狗身上肿。
有人说这个张打油只不过是个种地的农民,谁想到歪打正着,开创了‘打油诗’的先河,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满腹诗书的门槛儿,谁都能写,老百姓拿来消遣取乐儿最合适不过了。”
这打油诗诙谐幽默,加上胡承荫眉飞色舞的样子看着就逗趣,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饶有兴致,周曦沐、陈确铮、贺础安互相看了看,彼此会心一笑。
“我算是发现了,这个胡承荫是个人来疯儿!”周曦沐笑说道。
“周先生你说的太对了,这家伙就算是瞎说八道,也能给你说得头头是道,不带怯场的!”陈确铮对狐狸也早已有了清晰的认知。
只有贺础安笑不出来。
“我有点后悔了,他说成这样儿,我一会儿怎么讲啊,早知道我先说了!”
第一四二章 拖白莲和乌鱼片
“说实话,我今天纯粹是跟同学一起来凑热闹的,新文化运动到今天也二十几年了,我都没正儿八经读过几首白话诗,更别提写诗了,今天听了大家写的诗,就好像一个新的世界在我面前展开了,写的太好了!我觉得吧,相声的目的是把人逗乐,是“下里巴人”的玩意儿,而诗歌的目的是“歌以咏志”,是“阳春白雪”的活计,而这个白话诗因为字句灵活,不拘格律,更有一种跟你掏心窝子聊天儿的感觉。以后这个读诗会一定要多办,我一定每次都来!”
胡承荫发言完毕,还给大家鞠了一躬,所有人都回报给他热烈的掌声。
“胡同学,你现在就申请入社吧?我们所有人都会同意的,是不是啊?”
向长清说完,胡承荫耳边传来“同意”声一片,他赶忙摆摆手。
“虽说盛情难却,可我这人对写诗一窍不通,就不在大家面前献丑了,下面有请我的同学贺础安同学给大家讲讲!”
贺础安站起来,白皙的脸颊有些微微泛红。
“大家好,我北京大学历史系的,在北大读了一年,北平就沦陷了,之后便跟着学校一路从长沙辗转到这里,我这个人,一直被人批评太过‘理智’,从小到大,我都崇尚着理智、理性,我一直相信用事实说话,希望从历史的教训中寻找让生活变得更好的道路,可渐渐地我发现,仅仅有这些是不够的,因为人性是复杂且脆弱的,而且人类是不会从历史的过往中去吸取教训的,历史上无数的战争导致家国离乱、民不聊生,可一直到现在,战火都还在我们祖国的土地上燃烧着。不仅是战争,贫穷,病痛,死亡,分离,脆弱的人一声都被大大小小的痛苦保卫,正在遭受着痛苦的人,需要安慰。而诗歌相较于其他的文学题材,诗歌给人的安慰是最直接的,它可以直抒胸臆,也可以娓娓道来,短短几个字,就能击中我们内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刚刚林蒲同学的诗中写道:‘旅行人是一颗离枝的果实’,写得多美啊!咱们每一个人都是‘离枝’的果实,虽然离开了母体,内里依然拥有甘美的汁液,证明了我们准备好了告别青涩,迎接成熟。最后我想说,我很高兴今天能参加这个诗歌会,谢谢大家。”
贺础安坐下之后,胡承荫用手肘杵了个贺础安一下。
“可以嘛,这么会说!”
“不如你会说!”贺础安笑着回道。
“贺础安同学,讲得好,我发现你骨子里还是很浪漫的嘛,很有诗人的慧根,加入咱们南湖诗社吧,好好发掘一下!”
“闻先生,我还是老老实实研究我的历史吧!”
“‘三剑客’就你一个没说了,要不要讲一讲!”
周曦沐说完,陈确铮就站了起来。
“大家好,我是哲学系二年级的陈确铮。大家看这南湖的荷花,一定觉得很美吧?大家不知道的是,这南湖边儿上有一家小饭馆儿,名叫何田居,小馆子不大,老板姓何,本是昆明聚仙楼的大厨,他最擅长的两道菜,一个叫‘拖白莲’,一个是加了乌鱼片的过桥米线,这拖白莲的材料就是将含苞待放、未曾尽开的白莲下锅清炒,清甜可口。这乌鱼片色泽粉红,清爽滑嫩,好吃极了!”
“陈同学,你说了这老半天,一句诗没谈,倒是把大家都给说饿了!”
“诗人也要吃饭啊,要不怎么写好诗?这荷花和乌鱼片就产自这南湖,而且现在正是吃‘拖白莲’和‘乌鱼片’的当令时节,再晚就吃不到了。看看时间,现在刚好到了饭点儿,不如咱么一起去吃如何?”
这提议应了天时地利人和,自然是一呼百应。去的路上朱自清先生跟陈确铮聊起天来。
“陈同学你是哪里人?”
“我是广东佛山人。”
“怪不得,都说广东人最会吃,果然名不虚传,不过你这国语说得如此标准,一点广东口音都没有啊!”
“刚刚到北平的时候也是不会讲,时间长了便会说了。”
“那也不过才一年有余嘛,厉害厉害!”
何田居在一个小巷子里,十分不起眼,到了店里,二十几个人立刻将小店坐得满满当当,大家从善如流,都点了‘拖白莲’和加了乌鱼片的过桥米线。
陈确铮显然跟何老板很熟悉,何老板见他给自己带了这么多客人开心得很,跟老婆在后厨紧忙活,陈确铮承担起店小二的职责,跑前跑后地忙着上菜。
大家尝了一口便连连竖起大拇指,唯一的烦恼就是,随着天气越来越热,蒙自的苍蝇可以说是越来越多,停在桌子上乌央乌央一层,好像黑色的毡毯一样,上菜之后这毡毯突然飞起,俯冲猛攻,吃饭的人须得一手吃菜一手在盘子上空挥舞,仍旧防不胜防。
老板见状笑道:“这都是‘饭蚊子’,不碍事的。”
朱自清放下碗筷,口气十分温和地说道:
“老板,咱们还是要讲求卫生啊!可以弄一点纱布,裁成一米见方,用一些竹篾掰弯了,做成纱罩,罩在饭菜上面,苍蝇就不会落在饭菜上了。一张桌子做一个就好,便宜又卫生。”
“先生说得好,我得空了就做!”
因为饭菜太好吃,贺础安摸了摸长衫下撑得溜圆的肚子。
“陈老,你怎么发现这家店的?”
“秘密!”
“贺老师,你甭问他,你问了也学不来,认识这么久了你还不知道吗?他就是有一种踅摸吃的的本事,每到一个地方不干别的,先把当地的特色小吃尝个遍!”
何田居的饭菜不但好吃,而且非常实惠,朱自清先生吃毕,用手帕擦了擦嘴,缓缓说道:
“今天咱们的这届读书诗会开得很好,大家读了自己写的诗,相信所有人都领略了诗歌的魅力,但有一个问题,我还是想在最后跟大家说说,就是白话诗和旧体诗孰轻孰重的问题。
第一四三章 入赘退学的故友
“文学跟理科不同,理科追求的是真理的唯一性,任何定理和公式都有唯一的正确答案,然而文科不一样,你可以喜欢诗歌,可以喜欢散文,也可以喜欢小说,这些文学体裁本无高下之分。我们再说回白话诗和旧体诗,从时间上来看,旧体诗从《诗经》开始算起,已经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可白话诗从新文化运动伊始到现在也不过二十几年,因此很有一批人,因此厚古薄今,因此看不起白话诗。
相反的,也有一些人反其道而行之,认为白话诗就是文学发展的必然,而旧体诗就是可以被扬弃的糟粕。实话实说,这两类人我都不欣赏。咱们学文科的学生,最好打下坚实的顾问基础,这跟你要掌握外语一样,是很有必要的,学文学的自不必说,学法律、学政治学、经济学的,若是你古文基础过硬,查找我国古代典籍中记载相关法条、经济政策,便不费吹灰之力,中国几千年的文化遗产你便可随手采撷了。”
同学们一边吃,一边听着朱自清先生的教诲,都深以为然,频频点头,这时候闻一多先生“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站起身来。
“佩弦兄说的非常有道理,可时代是在进步的,新文化运动的发生有它的必然,白话诗的兴起也有他的必然,适之先生1916年写的《蝴蝶》可以说在当时的中国诗坛掀起了轩然大波,这首诗是怎么写的呢?我读了两遍就会背了: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
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
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
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这首诗当年一经《新青年》杂志刊出,立即被引为笑谈,抛开这首诗诞生的背景不谈,单从这诗的本身来看,的确比较直白、稚嫩,艺术水平并不很高,因为咱们历代的文人墨客用‘蝴蝶’这个意象不知道写了多少手好诗,有白居易的‘秋花紫蒙蒙,秋蝶黄茸茸。花低蝶新小,飞戏丛西东。’有陆游的‘庭下幽花取次香,飞飞小蝶占年光。幽人为尔凭窗久,可爱深黄爱浅黄?’有苏轼的‘双眉卷铁丝,两翅晕金碧。初来花争妍,忽去鬼无迹。’更不用说李商隐的千古名篇‘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了。
但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因为这首诗冲破了旧体诗的藩篱,是中国最早的白话诗,这还不足以被写进文学史吗?我们在一九三八年的今天来看,是说自己写的白话诗好像很像一个缠过后来放大了的妇人‘放脚鞋样’,二十年前,我还年轻,那时候的我,是新文化运动的吹鼓手,我也曾今把写旧体诗的人称作‘落伍的诗家’,认为旧诗作不得,一定要作新诗,可你们看看我,我现在可是整天扎进诗经和楚辞里头不出来的!我说了这么多,就是想告诉大家,评价任何事物,都要多维度地去评价,你在评价它本身好不好之前,先要看看同时代的人,有多少人做过这样的事?若是没有,那这事物本身便是开辟了一条新的路径,后人在这条新路上走,比前人走得更远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没什么好得意的。从文学史发展的角度来看,白话诗必然是未来诗歌发展的潮流,我和佩弦兄都是大力支持大家写白话诗、新体诗的,我们南湖诗社也以研究新诗,写新诗为第一要义。但这并不意味着旧体诗不如新体诗,我甚至还想鼓励大家学好旧体诗,这对大家写新诗会更有裨益!”
闻一多先生说完,不光是在场的联大学生,就连何老板也跟着鼓起掌来,大家都对自己将来要做的事有了清晰的认识,不仅肚皮塞得满满的,就连脑子里也是满满的,急着去回味,去消化。
从饭店出来,闻一多先生和朱自清先生另有要事便先行离开,大家便沿着南湖往哥胪士洋行走,途中迎面碰上牵手的一对男女,皆二十有余,样貌看着颇像当地人,却身着一件红色的旗袍,脚上也跟联大女生一样,赤足穿皮鞋。她身旁的男子身穿白色衬衫和短裤,样式看来十分时髦,料子也较为高档,就是那女子的胳膊有一节一节深浅不一的晒印,颇有些煞风景。两人本来有说有笑,谁知那男子见到南湖诗社一行人之后,笑容马上就不见了,立马拉着那女子拐到旁边一处小巷里了,留下众人站在原地莫名其妙。
“那人我看着有点儿眼熟啊!是不是咱们学校的啊?怎么见了我们就跑啊?”周曦沐有些纳闷。
人群里有一个男同学开了口,脸上明显有着愠怒和惋惜的神色:
“他现在已经不是联大的学生了,他已经退学了。”
“退学?为什么?”
“因为他看上了咖啡馆老板的女儿。”
“哎,这个事情我曾经听说过,说是一个联大的男同学看上了咖啡店老板的女儿,之后便从联大退学,入赘完婚了,原来就是他们俩啊!”
那位男同学默默点了点头。
周曦沐纳闷地看着那男学生。
“那你为什么这么不高兴呢?”
“我原来是他的室友,我们两个关系很好的,可自从他看上那咖啡馆老板的女儿,就一门心思要结婚,我劝他先完成学业,等毕业了再结婚也不迟,可他非不听我的,执意要退学,我跟他大吵一架,彻底闹掰了。”
周曦沐轻笑一声看了那男生一眼。
“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啊?”
“刘重德。”
“刘重德?你就是写那首太平在咖啡馆里的刘重德?”
刘重德本来低垂着头,此时已经惊讶地抬起头来。
“周先生,你知道这首诗?”
“我当然知道,这首诗很有名好吗?”
接着,周曦沐就索性一边走一边把这首诗吟诵了出来:
太平在咖啡馆里
谁说
中国充满了炮声?
充满了呻吟?
充满了血腥?
看——
南湖鹧鸪鸟
正在痛饮,
徐徐清风
在平静的水面上
划起无数
悠闲的纹。
看——
世外咖啡馆
正在宴会,
谈笑风生,
在酸涩的柠檬里,
浸透无数空白的心。
谁说
中国失去了太平?
失去了舒服?
失去了欢欣?
太平在咖啡馆里!
第一四四章 三个胆小鬼
开始是周曦沐一个人吟诵,后来,许多同学都跟着一起,把刘重德闹了个大红脸。
最后一句结束,大家互相看看,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周曦沐拍了拍刘重德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你这种做法我却不是很赞同。”
见刘重德眉宇间有些不解,却甚至还有一丝委屈,周曦沐继续说:
“从你写的这首诗就可以看出来,你是个好学生,你觉得咱们大老远地跑到这大西南,却又很多同学终日不思进取,整日把时间消磨在咖啡馆里,你心里头着急,也颇看不惯,这些我都颇为欣赏,但在拥有改变这个社会的力量之前,我们要先做好‘独善其身’,而不是一味强求。”
刘重德默默思索周曦沐的话,显然是听了进去。
“古语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但没说道不同就要打一架啊!你爱重友谊,而且希望他能完成学业、学有所成,你出于一个朋友的角度,希望他能好,这都没什么错。可古语还有一句叫‘人各有志’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每个人都不能逼着别人按照你的意愿而活,不是吗?”
刘重德抬起头来,整个人已然茅塞顿开。
“我明白了,谢谢周先生!”
大家在街上道别后就各自散去,“三剑客”跟周曦沐一道走,只听见街对面有人在喊:
“周先生,你们的读诗会开完了吗?”
他们转过头来,便看到梁绪衡拉着楚青恬从街对面跑了过来。
“对啊,今天你们怎么没一起过来听听啊?”周曦沐笑道。
“周先生,我们也想来啊,可是曹美霖突然发高烧,我们在宿舍里照顾了她一整天,现在好不容易退烧了,又吵着要吃饵块了,我们还得赶紧出来给她买!”
d“那就赶快去买吧,我还有点事情就不跟你们一起了,你们‘三剑客’别忘了把女同学送回宿舍啊!”
“先生,你就放心吧!”
告别了周曦沐,五人一起陪梁绪衡和楚青恬去买饵块,梁绪衡让老板把热腾腾的饵块装进自己带来的砂锅中,用盖子盖起来,再用蓝花布包好,贺础安很自然地就接了过来,双手捧着饵块往前走。
“不烫吗?”梁绪衡抬眼看他,眼睛亮晶晶的。
贺础安笑着摇了摇头。
“对了,绪衡,我有个事儿想问问你。”
“什么事啊?这么郑重其事的。”
“今天我在遇上你之前,看到一个蒙自当地的女子,她的胳膊上有深浅不一地几道印子,其实我已经看到许多蒙自当地的女子的手臂上有这样的印记了,就是不知为何会这样,所以就想问问你。”
贺础安没想到他刚一说完,梁绪衡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嘴巴却撅了起来。
“你是不是整天在街上光顾着看女孩儿的手臂了?”
“怎么会?要是旁的女生我就不说了,我心里知道你大气,不是那种胡乱吃醋的女子,才问你的,不过既然你生气,自然有你生气的道理,我向你道歉。”
梁绪衡看了贺础安一眼,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逗你呢,我怎么会为这点小事生气?你没有发现吗?咱们刚来蒙自的时候,蒙自的女子上街不仅穿着长衣长裤,手里还撑着阳伞,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脸都遮起来不让人看。后来咱们不是来了吗?联大的女同学都穿什么啊?旗袍配丝袜,你还记得咱们经历的那次街头风波吗?曹美霖后来告诉我,有一次她上街,竟然被一个挑担的女子掀起旗袍的下摆摸了大腿,当时她吓得大叫,后来她才知道,那女子没有恶意,她们从来没见过有人穿这样的衣服,只是好奇她旗袍下面到底穿了什么而已。时间长了,蒙自的女子便也开始效仿联大女生的穿着,从长袖变短袖,从长裙变短裙,越来越大胆,蒙自的日头毒,便在她们的胳膊上留下了一圈圈深浅不一的印记。现在明白了吧?”
“茅塞顿开!历史上永远是先进的文明征服落后的文明,看来蒙自也不能例外嘛!你们让蒙自女子的着装跟潮流接轨了!实乃大功一件啊!”
“可不是吗?哈哈哈哈……”
楚青恬、陈确铮和胡承荫默默走在两人的后面,前面一对小情侣谈笑风生,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可他们三人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沉默着。
没想到是楚青恬打破了沉默,她转头对着陈确铮说。
“灿星这段时间一直在宿舍备考,非常用功。”
陈确铮一愣,随即一笑。
“是吗?这段时间你们这几个学姐很费心吧?”
“她非常聪明,都不用我们操心,即便是有什么问题也是一点就透,肯定可以考上的!”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楚青恬又说:
“狐狸,你最近还好吗?”
胡承荫顿了一下,突然意识到楚青恬是在跟自己说话。
“我?好啊,我特别好。”
“那就好。”楚青恬垂下眼睛,望向了别处。
走到周家大宅周家大宅门口,贺础安将砂锅小心放到梁绪衡的手中,三人一起目送两人走进门去,三人正准备要走,梁绪衡探出头来。
“听说过几天蒙自当地有火把节,听说热闹得很!我们女生都参加,你们‘三剑客’总不能缺席吧?”
三人互相看看,点了点头。
“我们一定去!”贺础安说道。
梁绪衡点了点头,把头缩了回去,大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三人刚刚抬脚要走,大门又吱嘎一声被拉开。
梁绪衡的脑袋又钻了出来,直盯着陈确铮,眼中充满期待。
“又怎么了?你这么盯着我,怪吓人的!”
陈确铮似乎是猜到了梁绪衡要说什么,故作轻松地说。
“陈确铮,我现在可以马上把廖灿星叫出来,你想不想见她?”
陈确铮摆了摆手。
“赶快进去吧,饵块凉了就不好吃了!”
“嘁,胆小鬼。你们三个都是,胆小鬼!”
s门砰地一声被关上了,留下三人在门外面面相觑。
贺础安挠挠头,一脸莫名其妙。
“我好冤啊!怎么把我也捎带上了!”
陈确铮和胡承荫平日里嘴皮子利索的劲儿都没了,两个人都没说话,转身往回走,贺础安也略略猜出了个中缘由,左右看看,也便不说话了。
三人步伐一致地慢慢走着,各自心中却想着各自的心事。
第一四五章 贺老师病倒了
天气越来越热,蒙自的盛夏到来了,南湖的荷花渐次开放,美不胜收。
美中不足的是,蒙自的苍蝇越来越嚣张了。
远远望去,犹如一团会移动的黑云,有时候打个哈欠,嘴里都会钻进一只苍蝇。
虽然有时候联大的学生去店铺吃饭,也会劝诫店老板注意卫生,可是他们往往笑着摆了摆手。
“不要紧的,这是饭蚊子,饭蚊子落在饭菜上刚好说明我家的饭菜香呢!”
联大的学生只好“入乡随俗”了,然而发生了一件事情,成为了改变的契机。
贺础安病倒了。
贺础安是“民众夜校”的主要负责人,虽然陈确铮和胡承荫偶尔也会去帮忙代课,可大部分的文化课都是贺础安来教,他为人一丝不苟,虽然是给许多大字不识的老百姓上课,却依然认真准备教案,琢磨他们容易接受的教学方式。与此同时,他也不肯偏废自己专业的学习,因此每天都要伏案学习到很久,眼见着黑眼圈慢慢浮现,本就纤瘦的身材更加瘦了,脸眼见着小了一圈,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憔悴。
“你看你,这长胳膊长腿儿的,跟个大螳螂似的,要不把夜校的课程减少一些,你这样下去上身体会吃不消的!”
胡承荫虽然为他担心,但嘴上仍旧忍不住调侃他。
贺础安摇了摇头:
“不行,你也知道,这个蒙自分校跟当初的南岳分校一样,都是暂时的,虽然都说咱们要在这儿呆一年半,但到底能呆多久,还不好说,我做事不喜欢半途而废,我想等咱们离开的时候,最少能让第一期学员结业,让他们能掌握基本的日常用字。”
“你啊,就是天生的老师!”胡承荫竖起了大拇指。
贺础安本来是“文弱书生”,却当起了“拼命三郎”,仗着年轻,还能勉力支持,可是有一次晚上上完课实在太饿,可因为时间太晚,平日里常去的几家饭馆儿都关门了,他就随便在路边找了一间没吃过的小饭馆,吃了一碗过桥米线。
贺础安一进到那家小饭馆里面,就发现卫生情况实在堪忧。
他往后厨瞥了一眼,看到苍蝇在食材上往来逡巡,他本想出去,可一想到要饿着肚子会宿舍,而且在蒙自时间长了,贺础安也习惯了跟苍蝇“和平共处”,因为如果太爱干净,恐怕要一直饿肚子了。
谁知道一碗米线下去,贺础安一整夜都没有睡好觉,一直不停地跑厕所,上吐下泻,整个人折腾得够呛。
“我们都没有拉肚子的药,还是送你去医院吧?”陈确铮开始穿衣服。
“不用了,我就是吃了一碗过桥米线,那家店不太干净,等吐干净,拉干净了,自然就好了。”
“这怎么能行?我们俩一起送你去!”
贺础安刚想反驳,陈确铮在他头上摸了摸。
“你发烧了,很可能是细菌感染,必须马上去医院。”
可贺础安早已双脚发软,走不动路了,陈确铮扯着他的胳膊一下子把他背了起来,走出门去,动作干脆利落得让胡承荫睁大了眼睛。
“好家伙,少侠好身手!”
贺础安虚弱地笑了:
“因为这不是他第一次背我了,咱们在西山军训的时候,还记得么?”
“怎么不记得?我当时还纳闷呢,这人身高也不比我矮啊,怎么这么轻呢!之前你没生什么病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可现在我还是要说你两句,蒙自有苍蝇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闹肚子把自己闹住院了我还第一次听说,你这身子骨着实有些弱了,还是要好好锻炼身体才行,事情要一件一件去做,要是把身子骨糟蹋坏了,你什么也做不了!”
“我知道啦!今天你怎么这么啰嗦!”
“不过陈老到底是陈老,你一个广东人,在北平就呆了一年,就学了一口流利的京片子,我服气!”胡承荫的身高比陈确铮略微矮些,腿也没他的长,亦步亦趋地跟随陈确铮的脚步。
“这有什么难的,他的语言天赋你也不是第一次知道了!”
三剑客”进了东门一路往北走,不用走多远便到了法国医院。说是法国医院,只是因为这家医院是法国人在1903年创办的,也是蒙自的第一间西医医院。可滇越铁路通车之后,蒙自的交通地位就和贸易一落千丈。1932年,法国驻蒙自领事府迁往昆明,蒙自的房产、地基全部出售。蒙自海关迁走了,跟建造歌胪士洋行的希腊人歌胪士一样,建造法国医院的法国人也消失无踪,蒙自政府接管了法国医院这栋黄墙红顶的二层小楼。
到了医院,贺础安从陈确铮的背上下来,可依旧浑身无力,脚步虚浮,头重脚轻,值班的男医生初步检查一番,问了贺础安晚上吃了什么东西,以及具体的症状,做出了跟陈确铮一样的推断。
“是细菌感染引发的肠胃炎,可能是因为你最近太过疲惫,身体的抵抗力下降因此患病的,你的情况比较严重,不能掉以轻心,需要马上住院治疗。”
“住院?”
“可是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啊!”
“做什么事?来的路上住院!”
陈确铮不由分说,就安排贺础安住了院。
医生给贺础安安排了病房,护士过来给贺础安输液,随后便离开,整个病房便只剩下“三剑客”。
“那住院费和治疗费的事……”贺础安有些担心,因为他知道“三剑客”都是一穷二白。
“这个不用你操心,你就踏踏实实养病吧!”陈确铮把贺础安的眼镜摘下来,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把他按到在枕头上。
“踏实睡觉!”
贺础安只好乖乖躺下,陈确铮给他拉上被子。
“那——”
“夜校的事情你放心,民众夜校不是你一个人的夜校,我们不会让它停课的。”
“等一下!我生病的事别告诉梁绪衡,她会担心的!”
陈确铮微微一笑。
“知道啦,我明天就让她来看你!”
“你真是——”
陈确铮毫不理会,拉着胡承荫就走,走到门口的时候随手关了灯,砰地关上了门。
窗外的月光披洒在贺础安的脸上,莹白而冷冽,贺础安凭空生出了些许脆弱来。
在这种时刻,他不想一个人。
他多么希望此刻梁绪衡在病床前握着自己的手,温柔地说些甜蜜的情话,他甚至觉得有了梁绪衡的陪伴他就会立刻恢复健康。
第一四六章 这个赌我打不了
贺础安怀着些许委屈、些许期待、些许难过度过了一个孤单的夜晚,许是因为药物的作用,他终究还是沉沉睡去了,等他挣开眼睛,发现自己的眼前,正是梁绪衡的大眼睛。
“绪衡,你怎么来了?”
“嗨,我就说吧,这满屋子的人,眼睛里就能看见他的梁绪衡,咱们赶紧走吧,别自讨没趣!”
曹美霖笑着打趣道,梁绪衡在她手臂上轻轻捏了一下,她夸张地露出吃痛的表情。
贺础安环顾四周,发现胡承荫、陈确铮、梁绪衡、楚青恬、廖灿星、曹美霖都站在病房里,只不过他们站得比较远,所以一时间他没有看到。
梁绪衡握住贺础安的手,柔声说道:
“今天早上一大早,贺础安和陈确铮就到周家大宅来了,我们就赶紧过来看看,你还好吗?肚子还疼吗?”
贺础安笑着摇了摇头。
“没事了,已经不疼了。”
“我看你就是累的,夜校这么大的事,怎么能只靠你一个人,你这么连轴转,当然会把身体累坏啊!我们也是,你要大包大揽就随你去了,你这病,咱们都是罪魁祸首!都该罚!”胡承荫越说越激动了。
贺础安刚想说什么,被陈确铮截住了话头,较之往常,他表情有些严肃。
“你这一病,对我们是个教训,我们的夜校必须要增加教师人数,而且多多益善,人数越多,对于每个人来说就越轻松。”
“我们这些人都能教课啊,对吧?”胡承荫环顾大家,在场每个人都表示自己能帮忙去夜校教课。
陈确铮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和钢笔。
“我把大家的名字记录下来,回头排一个课表。”
陈确铮记录了现场大家的名字,唯独没有写廖灿星的名字。
“为什么没写我的名字?”
“因为你不是我们联大的学生。”
“在你眼里我就这么没用吗?你就这么不相信我能考上联大?好!我跟你打赌,今年秋天,我一定会走进联大的校门!”
“廖灿星,这是在病房。”陈确铮微微皱起眉头。
“你少吓唬我,你是不是不敢赌啊?你要是不敢赌,就说明你心里觉得我能考上联大,那你就没有理由不然我去夜校帮忙!”
陈确铮叹了一口气。
“既是打赌,便要有赌注,你想赌什么?”
“如果我考上联大,你就当我的男朋友!”
此语一出,惊呆四座。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却什么也不敢说,只敛声屏气地等待陈确铮的反应,空气似乎凝结了,让人无法喘息。
陈确铮突然笑了,可眼神却变得冰冷,他走到了廖灿星面前,俯视着她。
“你真嘅好烦啊,你知唔知啊?”
陈确铮虽说是广东人,却一直是讲的都是标准的国语,从未在众人面前说过广东话,他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他接着对廖灿星说:
“有一个事情我有必要告诉你,我是独身主义者,我这辈子都不会谈恋爱的,这个赌我打不了。”
廖灿星一时间呆住了,虽然她不是广东人,但那句话并不难懂,她隐约听出了那句广东话的意思,虽然一直保持着仰起头的姿势,眼神倔强地不肯从陈确铮的脸上移开,眼泪却不由自主地从眼角滚落下来。
“夜校的负责人不是你,是贺础安,你没有资格不让我来,贺础安,我可以来夜校帮忙吗?”
所有的眼光一瞬间聚集在贺础安身上。
“当然可以,欢迎欢迎。”
“谢谢,我今天还有事就先走了,什么时候上课绪衡姐姐到时通知我就好。”
不等大家回答,廖灿星推开病房房门离开了,留下一屋子人不知所措。
曹美霖第一个反应过来:
“看也看过了,那——贺础安你好好休息吧,我们先回去了。”
梁绪衡拍拍贺础安的手,跟女生们一道走了。
房间里只剩下了“三剑客”。
胡承荫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脸上写着大大的不满。
“你这是干嘛啊!就算是不喜欢,也不至于这么给人下不来台啊?人家一个女孩子,被你这么说,该有多伤心啊!”
陈确铮一言不发,眼睛只管盯着白墙,却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算了,懒得看你,先走了!”
胡承荫走了之后,贺础安就盯着陈确铮看。
陈确铮苦笑一下:
“怎么了,连你也要审判我啊,来吧!”
“我看得出来,你是故意的,可你又不是天煞孤星,这又是何苦呢?”
房间里还有一张空病床,陈确铮索性躺在上面,把双臂枕在头下面。
“我不会是个好男友的,就别耽误别人了。”
“你在内心中还是认为廖灿星一定会考上联大,是吗?不然你就会直接跟她打赌了。”
“你啊,自己的身体都顾不好,就别替别人操这份闲心了,行了,我也还有事要忙,就不在这儿陪你了,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啊!”
“汉代的韩婴写过一书,名叫‘韩诗外传’,这本书并不出名,我偶然翻越,很喜欢里面的一句话:内不自诬,外不诬人。送给你。”
“知道了,贺老师!学生一定谨遵教诲!”
陈确铮滑稽的语调让贺础安意识到,他又变回了那个滑不溜手、毫无破绽的陈确铮,想要逼他说点掏心窝子的话已是不可能了。
“赶快走吧,赶紧让我清静清静。”
“得令!”
陈确铮转身就走,瞬间溜得没了影儿。
贺础安自诩为理智客观的人,适逢乱世,有识之士都在寻求改变这个国家的良方,贺础安自持中立,对各种主义、各种党派都不轻易褒贬,他也想知道国家的出路在哪里,所以研读了许多书籍,其中自然也包括马克思主义的学说和苏联红军在“十月革命”中取得胜利并成立苏维埃共和国的历史,他不敢断言马克思主义能不能救中国,但他感觉到其中散发出朝气蓬勃、充满希望的气息。
贺础安知道中国共产党早在十几年以前便成立了,在他的心目中,这是显然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党派,他在生活中也一直无缘结识中国共产党的党员,不知道为什么,陈确铮和共产党员表面上全然是八竿子打不着,但他总是不自觉地将两者联系在一起,却又全无根据,也无从打探。
跟陈确铮认识不满一年,但除了中间两人分别的那段时间,两人整日朝夕相处,不敢说不了解,但陈确铮的身上似乎总是藏了很多的秘密,他似乎总是用玩世不恭的言行举止去遮掩其身上本应更加耀眼的锋芒。
无论被人如何对待,陈确铮从未说过伤人之语,更未曾在人前如此失态,这一切都太怪了,贺础安试图去梳理其中的缘由,却发现一切都好似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
第一四七章 地主之谊
接下来的日子里,事情一件接着一件,陈确铮顾不得为儿女情长而烦恼,好像一个陀螺一样,转了起来。
在长沙临大南迁之时,党组织本来任命王亚文为青年工作特派员,将临大的部分党员关系带到昆明,但陈确铮一到昆明就转到蒙自分校,没来得及跟党组织建立联系,在蒙自呆了快两个月,仍不知道昆明的党组织是否建立,一时之间有些着急。
无巧不成书,一日陈确铮下课,见到教室门口站了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人中等身材、窄脸膛,气质精干。一见到他,便将行李扔到地上,将他一把搂在怀里。
“力易周!你怎么来了?”
“没想到吧?你可是我在陕北公学里最欣赏的同学了,我先是到了昆明,一打听才知道,文法学院到了蒙自,我便到蒙自来找你了。延安一别,我还不知道何时才能见面呢,谁能想到这么快咱们便见上了!”
“快别说了,还不给我介绍一下这位是谁?”
力易周一把揽过身旁跟他年龄相仿的青年,他额头宽阔,眉毛疏淡,眼睛下垂,整个人看来有些腼腆。
“他叫袁永熙,虽然刚刚参加革命,还没有入党,但已经是党组织重点培养的对象了!”
“走,我请你们俩吃饭!”
“吃什么?”
“满汉全席!”
说是“满汉全席”,在某种意义上,陈确铮并没有夸张,因为他请两人吃的是过桥米线。
过桥米线这东西有钱的时候吃,和没钱的时候吃大不相同,联大的学生大多囊中羞涩,大多吃的是光板米线,偶尔加一点火腿已经算是改善伙食了,而有钱的时候吃可就大不一样了,的确是可以吃出“满汉全席”的感觉。
过桥米线是蒙自的名膳,陈确铮到蒙自也近两月,吃过许多次过桥米线,一荤一素了不起了,摆了满桌的他只看人吃过,自己从未吃过。蒙自有“复兴园”、“正顺源”、“永兴酒楼”等几家的过桥米线享有盛誉,只是价格也所费不赀。其中最有名也最昂贵的复兴园,复兴园路过了许多次,也从没有进去过,这次招待两个同志,却二话不说就来到了这里。三人在靠窗的位置上坐定,陈确铮便三下五除二点好了菜。
没过多久,伙计便轮番地往桌上端各种小碟子、小碗,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比脸还大的海碗被几十个装满食材的小碟子包围,小碟子里面盛着生火腿片、鸡片、鱼片、猪肝片、脊肉片、腰片、肚片、鱼肚及鸡、草芽、豆腐皮、豌豆尖、白菜心、韭菜、韭菜苔、菠菜、葱花等各种食材,伙计把碟子摆成造型精美的拼盘,看来赏心悦目,还没吃,心里就已经有天下唯我独尊的快感。
等陈确铮的米线被上来的时候,力易周和袁永熙马上发现不对了。
跟两人面前琳琅满目的碗盘比起来,陈确铮只有一个碗,米粉上面漂了几片火腿和草芽。
“陈确铮,你这可不对啊,这对比太明显了吧,我们怎么吃得下去啊?”
“这有什么,你们是贵客,自然要好好招待了,你们吃的这种我早吃过多少回了!不拿你们当外人才这么点的!别婆婆妈妈的了,快吃吧!”
“那你吃我们的,这菜太多了,我们根本吃不完!”
“行行行,快吃吧!”
“你还真没夸张啊,这一桌子真有点儿满汉全席的意思了!”
“这过桥米线啊,米线、高汤和拼盘,这三者缺一不可,来,先喝口鸡汤,暖暖胃!”
两人喝了一口汤,频频点头。
“这鸡汤也太鲜了吧!”力易周一边说一边竖起大拇指。
“那可不,这鸡汤可是过桥米线的灵魂啊!”
“我就不懂了,这过桥米线为什么叫‘过桥米线’呢?”
“过桥米线明末清初的时候便有了,关于这个名字,有一个很美丽的传说,传说云南蒙自县城有一书生,资质聪颖却生性贪玩,他有贤惠美丽的妻子和可爱的儿子,便劝诫丈夫要读书上进、求取功名,书生觉得羞愧,就在南湖筑一书斋闭门不出、昼夜苦读,身体因此日渐瘦弱。妻子想为丈夫补身体,就用陶罐炖了鸡汤给书生吃,谁知道幼子顽皮将肉片放入滚沸的鸡汤之中,妻子责骂了孩子,赶紧把肉片夹起来,谁知道肉片已然熟了,尝一口齿颊留香。妻子十分开心,就提着这罐“妙手偶得”的美味送往书斋,谁知道因为日夜操劳,妻子竟晕倒在南湖的桥上,书生闻讯火速赶来,妻子苏醒,陶罐竟奇迹般地完好无损,一碰陶罐,竟然仍旧灼热烫手,打开陶罐,奇香四溢,书生吃后大赞,问妻子做法,妻子告诉夫君,这本就是小儿游戏偶然所得。书生沉思良久,为这美食取名为‘过桥米线’,后来书生不仅身体日渐康健,而且高中状元,衣锦荣归,“过桥米线”的故事不胫而走,成了蒙自百姓的日常美食。这就是过桥米线的传说了。”
“这传说听来感人,实则很多地方禁不起推敲啊,这书生既然中了状元,为何没有留下名姓?南湖游人如织,且不乏孩童戏耍,实在不是个静心读书的好去处,想来是后人穿凿附会的产物吧?”力易周一边吃米粉一边分析。
“传说之所以称之为传说,向来都是禁不起推敲的,美好便好,就不必仔细推敲啦!”
“哈哈哈哈哈哈,就是就是,是我煞风景了!”力易周大笑,笑声爽朗。
“你们这次过来蒙自有什么打算?”
“别提了,我们俩能见到你真的是颇费了一番周折啊!”
“党组织安排我离开延安,到大后方工作,我本来是要去四川的,可路途被阻,只好转道去了香港。我姐姐姐夫在昆明,就让我到昆明来,他说西南联大刚刚到昆明,正好我刚从崇德中学毕业,就让我报考联大。我一想,陈确铮在这儿啊!就满心欢喜地同意了。陈确铮,我这次可是专门来投奔你的!”
“好好好,我们宿舍估计还有空床,到时候给你们两个安排,可我平日里比较忙,可能没办法一直照顾你们,你现在首先是要复习备考,时间已经不多了。”
“知道了,我一定加紧学习,一定要考上联大,当你的学弟!”
第一四八章 石榴送石榴
力易周夹了一片火腿,放进嘴里:
“对了,回头介绍你认识几个人。”
“谁啊?”
“我姐姐姐夫给我介绍了几个联大的‘民先’队员,改天我介绍你们认识。”
“民先?鼎鼎大名早有耳闻!是两年前刚在北平成立的抗日救亡团体吧!你们可是干了很多事情呀!”
“愧不敢当,这个民先哪,全名叫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算是咱们党的外围组织,配合党做一些相关的工作。”
“我听说民先现在发展得很好,队员已经遍布全国了,对不对?你们能过来帮忙真是太好了,我现在手头正缺人呢!”
“缺人?你要干什么?”
“我们现在在蒙自办夜校,教当地的老百姓识字,可是老师的人手不够,我正找人呢!”
“这有什么难的,我让他们过来帮忙!”
“还有一件事。”
“一百件事儿我都答应你,说吧,什么事儿?”
“你也看到了,现在蒙自的苍蝇太多了,十分不卫生,我想搞一次灭蝇运动。”
“这是好事儿啊,这种人还真就得大家一起才搞得起来,你制定计划,我们大家全力配合!”
吃完饭,陈确铮直接把两人带回了歌胪士洋行,隔壁宿舍刚好有两张上下铺的空床,两人便安顿下来,隔天,力易周就把三位“民先”队员辛毓庄、郭松懋、迟习儒介绍给陈确铮,三人爽快答应到夜校当老师。
让贺础安没想到的是,北大同学会听说了贺础安生病昏倒的事情,马上来医院探望,他们都表示自己可以担任代课老师,夜校的老师一下子增加到十几人,彻底地解决了夜校日常教学的难题。
北大同学会的人刚走,又有人敲响了病房的房门,梁旭衡开门,只见石榴背着手站在门口。
“石榴!快进来快进来!础安,快看是谁来看你啦!”
少女石榴正是抽条儿的年纪,瘦瘦的瓜子脸,眼睛亮亮的,身着一件水红色的罩衫和青色的裙子,露出手肘和小腿,看来青春靓丽,她把背在身后的双手拿到身前,贺础安才看到她提着一个布包袱,她轻巧地走到床前,把布包袱打开,露出了里面的石榴,那石榴颗颗饱满,色泽光润,看来十分美味。
“石榴?绪衡,你看,石榴送石榴给我!哈哈哈哈哈!”
石榴的脸微微红了。
“贺老师,昨天我们老师教我们一句话:鸦有反哺之义,羊有跪乳之恩。这是我家的石榴树结的石榴,我没有钱,就想着送些石榴给你。都是我一颗颗摘下来的,都是最大个儿的,特别甜!”
石榴说完便熟练的拿起一个,用手一下子掰开了。
“哇,石榴,你这手真有劲儿,就这么掰开了?”
“我从小都是这么吃的啊!”
看着石榴一脸纳闷的样子,梁绪衡忍不住笑了。
石榴把掰开的两半石榴递给了贺础安和陈确铮。
梁绪衡看着色泽鲜红,晶莹剔透如玛瑙版的石榴籽,忍不住咬了一口,满足地眼睛都眯了起来。
“好甜啊!这是我吃过最甜的石榴!”
贺础安也咬了一口,立马感觉清甜的汁液充满了整个口腔。
“嗯,这个石榴真好吃!
看到两人都被石榴的味道所折服,少女石榴忍不住露出骄傲又开心的神情。
“我们蒙自可是有名的‘石榴之乡’,哪里都不如我们蒙自的石榴甜,许多人家都种这个,我们这儿的石榴有几十个品种呢!而且我听爸妈说,我们蒙自种石榴已经有好几百年的时间了。”
“我要给确铮和承荫两个留一点。”
“贺老师放心,我早就到歌胪士洋行给他们送去了。”
“石榴,你真是有心了,谢谢你!”
“我们才要谢谢贺老师呢,要不是你,我们女孩哪有机会读书识字呢!”
听到这感激的话语,贺础安却突然语塞,只好埋头啃石榴了。
“你贺老师啊,身在病床,心都在你们身上,快给贺老师讲讲他不在的这几天你们上课的情况!”
“这几天陈确铮哥哥天天都会去夜校,他给所有的老师都排了课表,就贴在大殿的墙上,虽然每天都有不同的老师给我们上课,可是他们都教得很好,而且是按照教案来教的,大家都学得很明白。我现在都学了好几百个字了。”
“石榴这么厉害啊!那你可以写日记了!”
“写日记?”
“对呀,把你每天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都记下来,给以后的自己看啊!”
“好,我今天回家就开始记!”
“你们楚青恬老师都教你们唱什么歌了?”
“好多呢!不是楚老师一个人教,新来了一个叫廖灿星的老师也唱得十分好,我们学了《大刀进行曲》、《打回老家去》、《抗敌歌》、《游击队歌》、《满江红》、《救亡进行曲》、《牺牲已到最后关头》……楚老师很喜欢唱那种很慢很慢的歌,她教我们唱《松花江上》,唱着唱着就掉下眼泪来,我们也都跟着哭,廖老师喜欢教我们唱欢快的歌曲,听完之后大家都特别有劲儿!同学们都说以后长大了当兵打日本鬼子去!”
“给我们唱一首吧!”
“那我就唱一首廖老师教我们唱的《牺牲已到最后关头》!”
石榴挺着胸膛唱了起来,唱得十分有气势:
向前走,别退后,
生死已到最后关头!
同胞被屠杀,土地被强占,
我们再也不能忍受!
亡国的条件我们决不能接受!
中国的领土一寸也不能失守!
同胞们,向前走,别退后!
拿我们的血和肉,
去拼掉敌人的头,
牺牲已到最后关头!
拿起我刀枪,举起我锄头,
我们再也不能等候!
中国的人民一齐来救中国,
所有的党派,
快快联合来奋斗!
同胞们,向前走,别退后!
拿我们的血和肉,
去拼掉敌人的头,
牺牲已到最后关头!
第一四九章 就是有人没眼光
石榴认真地唱着,她的脸涨红了,胸口明显地起伏着,她唱到中间的时候贺础安和梁绪衡都忍不住跟着小声唱了起来,梁绪衡还用手在腿上打拍子。
一曲唱毕,三人互相看看,眼眶都有些微微泛红了。
对了,贺老师,你什么时候出院啊?”
“我已经好多了,估计明后天就能出院了。”
“太好了!虽然这些天的代课老师都教得好,可就属贺老师教得最好!”
“石榴你快别这么说了,要不然他估计现在就出院,今天晚上就给你们上课去了!”
石榴开心地笑了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微微地摇晃着身体,就好像被微风吹拂的花朵一般可爱。
终于到了贺础安出院的日子,陈确铮和胡承荫都来医院接他,三人先来一个紧紧的拥抱,松开之后,陈确铮锤了锤贺础安的胸口。
“就你这小身板儿,以后还是悠着点儿吧,下次可别在把自己累到住院了!要不然我们跟梁绪衡可没法交代啊!”
“确铮,住院费一共多少钱啊,我以后还你!”
陈确铮立马撅起嘴来,向梁绪衡瞥了瞥。
“他跟你也算得这么清吗?”
梁绪衡笑而不语,贺础安扶额。
“好好好,为了表示我不是重色轻友的家伙,住院费我就厚着脸皮不还了,以后你可别后悔啊!”
“三剑客”正笑闹着,梁绪衡却从外面推门而入,身后跟着楚青恬和廖灿星。
贺础安和胡承荫见到廖灿星都装作不经意第用眼光快速扫了陈确铮一眼,陈确铮却不动声色,白着一张面皮,五官都在本来的位置,什么也看不出来。
梁绪衡嗅到这尴尬的空气,直接挽住了廖灿星的胳膊。
“你们这是怎么了?这里是什么战略要地吗?还不让人来吗?廖老师是我带来的,有谁有意见吗?”
“梁绪衡,你看你这话说的,我们欢迎还来不及呢,能有什么意见啊!”胡承荫讪笑两声,在背后猛扯贺础安的衣服。
廖灿星就好像没有看到陈确铮一样,眼光片刻也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只是用关切的眼神看着贺础安。
“学长,你身体现在好些了吗?”
“放心,现在好多了。最近功课复习得怎么样?在夜校上课占用了你不少时间吧?”
“怎么会呢?我不教文化课,就教唱歌,每天温书一整天,头昏脑涨的,教唱歌不但不累,对我来说反而是难得的消遣呢!我这个人吧,别人越是不让我干什么,我越是干得起劲儿,而且还一定要干好它!没办法,生来就是这个脾气!”
陈确铮双目低垂,嘴角微微上扬,一直沉默不语,贺础安见状赶紧道:
“那是自然,前几天石榴来看我,一直夸廖老师的歌儿教得好呢!你费心了。”
“咱们小灿星是谁,可惜啊,就是有人没眼光!现在后悔也没用了!小灿星,咱们走!”
见梁绪衡走远,胡承荫才敢在她身后做鬼脸,他皱着眉头吐了吐舌头。
“这位可真是个人物,贺老师,你到底喜欢她哪里啊?”
“楚青恬是比梁绪衡温柔,你倒是赶紧追到手啊!”
贺础安说完扬长而去,胡承荫转头想跟陈确铮说什么,转念一想,便叹了口气。
“我呀,跟你说不着,你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我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贺础安回到宿舍的当晚,就在宿舍里参加了“灭蝇运动”的策划会,力易周、袁永熙、还有三位“民先”队员辛毓庄、郭松懋、迟习儒都来了,大家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胡承荫提议:
“要不咱们还像上次招夜校学员一样,趁着赶集的时候去街上练摊儿?”
陈确铮想了一下说:
“倒也不是不行,但最好还是有一个专门的地方,最好是临街。我想起来了,城里不是有一个戏台子吗?有时候路过能听到有剧团在上面唱戏,但很多时候都空着,我们借用那个戏台不就好了!”
大家都认为是个好主意。
贺础安点点头,说道:
“我记得我小时候我老家杭州也搞过灭蝇运动,为了鼓励灭蝇,老百姓上交一定数量的苍蝇可以换钱,所以老百姓特别积极参加。我觉得蒙自老百姓多少年都这样过来了,他们根本不认为苍蝇有什么不卫生,如果不给他们一点好处,可能他们不会积极参与这个灭蝇运动。”
“贺老师说的没错,咱们以前不是也经常跟饭馆老板建议用纱罩罩住食物吗?到头来真的照做的也没几个,大多数老板都是依然故我。”
“要不咱们就送纱罩给蒙自的百姓吧!”
“那得话多少钱啊!再说,蒙自也没纱罩卖啊!”
“咱们可以自己做啊!”
“城北不是有一座鸡心山吗?我们去砍些竹子回来,弄一点铁丝,三根竹篾就能做个骨架,再罩上一层纱布就可以了。”
“那买纱布的钱哪里来?”
“我们办夜校的钱还剩下一点,估计够用了。”
“现在场地和奖励都有了,我们应该提前做一下宣传吧?我听说教育局有印刷机,咱们可以油印一些传单在大街上散发,就说是免费看戏还有礼品,吸引越多人来越好!”
“咱们可以真的排一出戏给他们演啊!把苍蝇的危害演出来,肯定比干巴巴的讲更深入人心!”
“我同意,而且我建议,咱们就排默剧,说台词可能会有一些老百姓听不懂国语,你们觉得呢?”
“这个提议很好!那我明天先去把场地和油印机的事情确定下来,到时候大家帮我一起分发传单。狐狸,表演的事儿你在行,那个默剧编导演都由你全权负责,我们大家都听从你的指挥!”
“好,那到时候我挑中谁当演员,到时候可别害羞不敢上场啊!”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忍不住笑起来。
第一五〇章 六人野餐会
隔天陈确铮就直接跑去教育局,他直奔教育局局长办公室。
局长是一个十分儒雅的老先生,留着一撮山羊胡,带着圆圆的眼镜,身着长衫,一派旧时私塾的教书先生的风范。听说陈确铮的来意,老先生频频点头。
“你们这些联大学生,是在给蒙自做好事啊,我一定全力配合啊!油印机你们随便用!”
“我还想请问一下,城里那个戏台可以给我们用吗?”
“当然可以!你们随便用,蒙自的苍蝇历来都是个难题,难就难在老百姓的观念上,一时之间真的扭转不过来。你们想在戏台上干什么啊?”
“我们想排一出文明戏,给老百姓讲苍蝇的危害和灭蝇运动的必要性。”
“文明戏好啊!老百姓都喜欢看戏!你们这些学生仔还真是有心了!”
“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您帮忙。”
“说吧,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一定不会说一个‘不’字!”
“我听说咱们教育局有印刷机,所以我想借用一下,油印一些传单在大街上散发。”
“到底是你们这些有文化的脑子活泛,好!油印机你们随便用!”
陈确铮分外顺利地搞定了场地和宣传,他以为接下来的事情都会一如既往地简单,没想到却失算了。
“三剑客”商量后决定周末去蒙自郊外的鸡心山上砍竹子,问题是没有砍刀,梁绪衡脑子活泛,周家老宅的原主人一家都搬到昆明去了,唯独留了门房看守宅子,他自家住的不远,闲得时候也会帮家里干干农活,梁绪衡就跟他大厅,没想到他隔天竟真的拿了三把砍刀过来。
“三剑客”去砍竹子,便是真的是砍竹子,梁绪衡知道之后,执意要跟着去,而且在她的努力之下,活生生地把这个苦差事变成了野餐会。
“三剑客”来到东门,在城门口等女孩子们,当他们看着梁绪衡、楚青恬、廖灿星提着大包小裹从城门里走出来的时候,都纷纷在心中暗自感叹,眼前的景象是十分赏心悦目的。
虽然他们谁都没有说出来。
三人的身材都纤细修长,梁绪稍矮,她身着蓝色背带工装裤,只是把平日里的白衬衣变成了红衬衣,及肩的头发随风飘扬,英姿飒爽,落落大方,楚青恬穿了一条连衣长裙,鹅黄的底色上面是个浅蓝色的波点,身姿曼妙,清新淡雅,长发梳成一根麻花辫,松松地从后面垂到前胸,发梢系着一根鹅黄色的发带,绑成蝴蝶结的形状。廖灿星最高,她今天的穿着可以说是奇装异服了,她竟然戴了一顶红色的贝雷帽,搭配齐耳短发娇俏可人,身穿一件白衬衫和一条卡其色的西装短裤,皮带环着细细的腰,看起来像个初初长成的帅气少年。
“愣着干嘛,还不赶快帮我们提东西?”
三人赶紧迎上前去,贺础安接过梁绪衡手里的包裹,胡承荫先一步接过楚青恬的包裹,陈确铮只好去拿廖灿星的,他倒也没有迟疑,动作也还自然。
“你们拿的这是什么啊?怎么这么重?”
“都是宝贝!”
“什么宝贝?”
“保密!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蒙自海拔较低,虽然四周都是山,可都不算很高,大多只有一千多米,蒙自城外东北边有一座二龙山,从蒙自城里走过去要十里路,对在步行团一天要几十里路的“三剑客”来说,简直是太轻松了。
出了东门,六人便一路向东走了。
“我说三位大小姐,我们这次出来是干活儿的,可不是来郊游的,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可别到时候走不动掉眼泪呀!”
“你不就是参加了个步行团吗?有什么了不起!就是学校不让女生报名,要不然我和楚青恬肯定会报名的!少得意了!”
梁绪衡说完,一手拉着楚青恬,一手拉着廖灿星,笑着向前跑去,留下“负重行军”的“三剑客”。
“狐狸,你这张嘴啊,会说相声是不假,却不大会说人话。”
“怎么说话呢?你才不会说人话呢!”
“你看你,说你还不乐意了,别人跟女孩子在一起的时候,巴不得摘星星、摘月亮的,嘴上跟抹了蜜似的甜,你倒好,说出来的话倒像是刚吃了臭豆腐似的,没法儿听!”
“要论这损人的功力,我可比不上你陈确铮!哼!”
就这么斗着嘴就一路走到了二龙山,夏天的二龙山十分迷人,树木苍翠,林间小溪潺潺,山上有玉皇阁和观音殿,殿宇气派肃穆,松竹环绕,静气笼罩,六人默默浏览一番便离开了。
“现在该干正事儿了吧?”陈确铮从包里掏出砍刀。
大家还没说话,胡承荫的肚子就咕咕叫了起来。
“磨刀不误砍柴工,要不咱们……先吃饭?”
梁绪衡白了他一眼。
“你砍柴了吗?”
陈确铮看了看头顶的日头,把砍刀重新塞回包裹里。
“中午了,吃饭吧!”
“三剑客”带的干粮是前一天在“雷稀饭”买的煎粑粑,他们坐到树下刚准备开吃,梁绪衡就把他们手里的东西一一抢了过来。
楚青恬拿出一块折得四四方方的布,三个姑娘合力把这块红布平展展地铺在草地上,红白相间的格子跟翠绿的草地相互映衬,格外赏心悦目,“三剑客”看着她们就好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了奶油蛋糕、西红柿鸡蛋饼和什锦点心。
“你们这是把南美咖啡馆搬过来了?”
梁绪衡笑而不言,从身后拿出一个水壶,这是贺础安在步行团的时候用过的,由拿出六只茶杯,一一倒上,咖啡的清香便瞬间钻进每个人的鼻孔之中。
“可惜有些冷了。”
陈确铮喝了一口:“不冷不冷,刚刚好!你们准备得太周全了,真是有心了!”
“怎么样?这一路没白让你们出力吧?”
六人围着格子布坐成一圈,在鸟鸣风拂的惬意中分享美味。
“记得上次野餐,还是在北平的香山。”
贺础安一句话,大家的心里都不由得有些沉重。
胡承荫感受到大家的心情,故意大大地咬了一口,然后抬头望天,嘴里发出:
“喔,喔,葬礼上的烤肉尚有余温就被端上了婚礼的宴席!”
他刚一说完,大家都哈哈大笑了,只有廖灿星一头雾水。
第一五一章 砍竹子
“你们在笑什么啊?”廖灿星一脸问号地看着大家。
贺础安见陈确铮无意开口,便解释道:
“狐狸这是在模仿教我们外国文学的燕卜荪先生,他是个英国人,下次你在海关的路上见到一个洋人,红红的鼻子,蓬乱的头发,准是他没错了。平日里上课的时候每次讲到动情处就会仰起脖子,‘喔、喔’感叹个不停,十足的诗人做派。”
“在认识先生以前,我还以为英国人是多么一丝不苟的绅士呢,可先生却十分不拘小节,身上的衣服都是破洞,他也全然不以为意,他身上唯一像英国人的地方恐怕就是跟《傲慢与偏见》里的伊丽莎白一样,喜欢在野外散步了。”
“说起这个,先生的代价可不小,蒙自治安本来就不好,所以县长才会派了四十人的保安团在城里巡逻保护咱们的安全,可燕先生专门去野外那种人烟稀少的地方,一次我在路上遇到他,他跟我闲聊,告诉我他被劫匪抢劫过好几次,身上的钱夹里本就没有几个钱,还被掏个精光,有一次劫匪还相中了的他嘴上的烟斗,一把就抢走了,燕先生特别喜欢那支烟斗,是在英国买的,跟了他许多年,实在舍不得,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竟然追上去要了回来。”
“为了心爱之物,将危险置之度外,实乃燕先生所为。燕先生虽然是英国人,可身上自有一派浑然天成的魏晋风度啊!”
“恰如其分!”
“饭也吃了,食也消了,该干活了。”
陈确铮说完,单手撑地站了起来,把借来的砍刀分给胡承荫和贺础安一人一把。
“这满山都是竹子,咱们砍哪一棵啊?”
胡承荫拍了拍身边的一棵竹子。
“我也不太清楚,应该是挑粗的砍吧?”
“贺老师,看来这世上终于有件事儿是他陈确铮不知道的了。”
“看你说的,这天底下我不知道的事儿可多了。”
“三剑客”卖力地砍竹子,三个女孩子却在树林中采摘野花,可能是云南的气候使然,山中有各式各样的野花,什么颜色的都有,女孩们边走边采,还会对彼此夸耀自己采的花最美,一不留神,就采了满满一捧。
这砍竹子也是门学问,“三剑客”都是在城里长大的,第一次砍竹子,全然不得要领,胡承荫砍得位置太高,竹子从中间劈裂了,贺础安绕着圈把竹子砍了个遍,那竹子就是不倒下,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砍了一刀,竹子向前倒去,他光顾着开心,全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廖灿星正蹲在地上采花,贺础安大喊一声:
“廖灿星,危险,快躲开!”
廖灿星转头便看见竹子朝着自己砸过来,竹子迎头朝自己劈过来,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个人直冲过来挡在她身前,用胳膊挡住了竹子的撞击,等她回过神来,发现陈确铮坐在地上,左手扶着右手的手肘,紧皱着眉头。
廖灿星一时心急,用手抓住他的胳膊,冲口问道:
“你怎么了?你胳膊受伤了?”
陈确铮舒展眉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廖灿星的触碰。
“没事儿,就是稍微扭了一下。”
陈确铮站起身来,刻意活动了一下右臂,然后转身离开了。
好在竹子是中空的,还不算难砍,三人砍了三根竹子,就已经筋疲力尽,一身臭汗了,就一起跑到林间小溪旁洗脸,清凉的溪水十分消暑,感觉气力恢复了大半。
贺础安用袖子擦了擦下巴上的水,用湿漉漉的手把额头的刘海都捋到后脑。
“刚才你可是又‘英雄救美’了一次啊,嘴上说着自己不是好男友,还跟人家说自己是独身主义者,可你这个样子,让那个人家女孩怎么死心嘛!你胳膊刚才是不是伤到了?”
陈确铮刚要说话,林间传来一老一小,一男一女两人的歌声,唱的竟然的民众夜校里教过的歌——《游击队歌》:
我们都是神枪手,
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
我们都是飞行军,
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在那密密的树林里,
到处都安排同志们的宿营地,
在那高高的山岗上,
有我们无数的好兄弟。
没有吃,没有穿,
自有那敌人送上前,
没有枪,没有炮,
敌人给我们造。
我们生长在这里,
每一寸土地都,
是我们自己的,
无论谁要强占去,
我们就和他拼到底!
哪怕日本强盗凶,
我们的兄弟打起仗来真英勇,
哪怕敌人枪炮狠,
找不到我们人和影。
让敌人乱冲撞,
我们的阵地建在敌人侧后方,
敌人战线越延长,
我们的队伍愈扩张。
不分穷,不分富,
四万万同胞齐武装,
不论党,不论派,
大家都来抵抗。
我们越打越坚强,
日本的强盗自己走向灭亡,
看最后胜利日,
世界和平现曙光!
梁绪衡眼睛一亮。
“你们听,这个声音好熟悉,是不是石榴的声音?”
贺础安也听出来了。
“好像真的是,我们喊一声,看她答不答应!”
几个人便一起大喊“石榴”,很快林中便传来应答声。
没过一会儿,石榴便和一个面容黧黑质朴的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一起走了过来。
“阿爹,他们都是西南联大的学生,他们还是民众夜校的老师,我唱的歌都是这两个阿姐教我唱的!”
那中年男子微微佝偻着腰,脸上写着拘谨和羞涩。
“谢谢你们,石榴从小就喜欢念书,你们办了这个夜校,可把她给高兴坏了。”
“贺老师,你们在这林子里干什么?”
贺础安把他们的灭蝇行动和做纱罩的想法大致讲了一下。
“太巧了,我阿爸就特别会用竹子编东西,我们背的这个竹篓就是我阿爸编的!”
“那太好了,你能告诉我们怎么做吗?”
“当然可以,但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说你们要做纱罩,要做多大的纱罩,要做多少个纱罩?”
“三剑客”互相看了看,不知怎么回答,陈确铮先开了口。
“说实话,我们没想那么多,只是想着这东西做起来应该挺容易,把竹子看下来在劈成细条,然后用铁丝固定一下,在上面罩上纱布就行了,可真正做起来,才发现没那么容易。”
“学生仔,别灰心嘛,你们这不是遇到我了吗?你说的这个东西我虽然没见过,但你告诉是什么样的,我就一定能做出来!你们就放心吧!”
第一五二章 下山路上
陈确铮把自己对纱罩的制作想法跟石榴阿爸详细说明了一下,他说这个很容易,他可以帮忙做,说完他接过陈确铮的砍刀,三下五除二又砍了几根竹子,还把先前“陈确铮”砍的三根竹子也一起都砍成几节,用随身带来的绳子捆成几捆,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石榴显然对这一幕习以为常,可在场的其他人都看傻了眼。
“你们这几个小伙子,一人背一捆,咱们一起下山去吧,我家就在山脚下,今天晚上就在我家吃饭!”
陈确铮看着石榴父亲古铜色的皮肤和胳膊上突起的筋脉,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深深的敬意。
“石伯伯,今天真的是太谢谢您了,帮我们这么大一个忙。”
“谢什么,你们自己出钱出力想要让我们蒙自的老百姓活得好一点儿,我这哪是在帮你,是你在帮我们!不过你们这些学生仔啊,念书我们是念不过你,可是这干农活,做手工这些事儿,你们还真是不如我们哪,下次如果有这种活儿,直接让石榴告诉我,你们都是大学生,都是文化人,你们的手是握笔的手,哪能让你们干这些粗活儿?”
“三剑客”互相看看,都颇为羞愧,觉得自己配不上这夸赞。
正在此时,突然听见远处有人在吟诵李白的《独坐敬亭山》:
众鸟高飞尽,
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
只有二龙山!
许是因为将原诗中的“敬亭山”改成了“二龙山”,一诗念罢,几人一齐哈哈大笑起来,走近一看,大家才认出,前方来人是文学系教授浦江清、历史系教授钱穆、外文系教授杨业治、哲学系二位教授汤用彤、容肇祖等五人。
“先生好!”联大六人齐齐鞠躬。
石榴父女俩人见状也赶紧鞠躬,石榴父亲比四位先生看来都要年长,几人赶紧过去将他扶起,陈确铮向他们讲明缘由,先生们连连点头。
陈确铮是哲学系的学生,汤用彤和容肇祖二位先生对他都十分熟悉,汤用彤看着眼前这个一表人才的年轻人,用赞许地口吻说道:
“陈确铮,哲学这门学科向来被世人认为是无用之学科,但殊不知,一旦你学通了哲学,做任何事都会事半功倍!王阳明‘知行合一’的理论,我看你践行的不错嘛!不亏是我们哲学系的高材生!”
“锡予兄,往日总是听你夸他天资聪颖悟性高,做事情也很有魄力嘛,咱们这些当老师的就知道‘躲进小楼成一统’,学生们已经开始开始行动,改善起蒙自的卫生条件了!我听说你们还办了夜校是吗?”
陈确铮一把扯过贺础安,推到身前。
“我们的夜校叫‘民众夜校’,这是夜校的负责人贺础安。”
“贺础安!我以为你是一心扑在史书上,没想到竟然闷声不响地干了这么件大事儿!”
钱穆先生嗜书和爱才是出了名的,他一直对贺础安青眼有加,他一直跟学生们说,他对学生说,治学有两忌:一忌浮光掠影,二忌随波逐流,他鼓励学生在课堂上随时提出不同的见解,即便是久负盛名的学术泰斗,也要敢于去质疑。有人劝他不要得罪人,他却说:“学术上如果要顾忌的话,还有什么可讲的呢?”因此贺础安在课堂上表现出来的一丝不苟、甚至有一些较真的个性深得贺础安的欣赏。
“先生放心,我的课业并没有偏废,先生布置的作业我都好好完成了,先生要我们读得书我已经全部通读了,有几个问题,改日再请教先生。”
钱穆看到贺础安这么一本正经解释的样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看看我这个学生,向来就是一根筋,还以为我要批评他呢!”
“这耿直严谨的作风,难怪是你信任和爱重的学生啊!”
石榴父女看着师生之间谈笑着,石榴扯了扯父亲的袖子,凑着父亲的耳朵说道:
“阿爸,我以后也要考联大!”
“那你可要用功读书才行啊!”
“各位先生,如果不嫌弃,今天晚上就到我家吃个饭吧?”
“我看还是算了,天有些晚了,不好去你家里叨扰了。”
汤用彤先生笑着摆手婉拒。
“先生们就别客气了,我家就在山下面的布衣透村,再走两步路就到了,我家里人要是见到先生们一定开心得很!”
“布衣透?真是缘分哪,刚到蒙自到二龙山逛的时候我们就去过你们村里逛过,可惜那时候没有遇见你。”
“过几天就是火把节了,这是我们罗倮族(今彝族)的大节,要不是今天跟石榴上山去砍松木做火把,咱们也遇不上。”
“火把节?你能给我说说这火把节的来历吗?”钱穆先生被勾起了好奇心。
“这可说来话长了,到我家吃饭,饭桌上我慢慢给你讲!”
几位先生彼此看了看,便笑着改了主意。
“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夕阳西沉,从林间看过去,红彤彤的,人的影子被拉长,陈确铮跟在石家阿爸身后,他背上的竹篓里装着一节一节新鲜的松木,散发出特殊的香气。
下山去布衣透的路上,一行人路过了一个深潭,石榴阿爸介绍说这个潭是人工修建的,因为蒙自有丰水期和枯水期,这潭水专门用来在枯水期灌溉田地所用,潭深大概五丈许,水呈黄色,并不十分清澈,再往前走,便是一座叫玉皇阁的道观,“三剑客”和三个女孩都没有去过,但想着还要去石榴家做客,也不好停留,边走边不停回望。
“我们上次来的时候便看过了,里面的大殿有三层,很壮观,值得一看。你们年轻人脚力好,可以进去逛一圈,我们慢慢走,你们追上来便是。”钱穆先生说道。
六个年轻人便进了玉皇阁的观门,从长沙步行到昆明,一路上“三剑客”路过许多寺庙,却很少遇到道观,都有些好奇,进了观门,发现道观内空无一人,门口竟放了一块匾,上面刻着“布衣透小学”几个字,上面结满了蛛网,可见是被放在此处许久了。
胡承荫四下打量,在角落里看到了一些散落的课桌椅。
“寺庙里建小学咱们见多了,现在看到这景象已经见怪不怪了,可是道观里怎么没人呢?小学也荒废了。”
贺础安绕着玉皇阁转了一圈,发现了殿中的螺旋梯子,栏杆雕刻得十分精巧,四周十分寂静,只能听到鸟鸣声,不知何时,天空飘起绵绵细雨,更显出观内的空寂来。
第一五三章 别把我当小孩子
胡承荫抚摸着殿宇沧桑的墙壁,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在这里修行的道士和在这里读过书的孩子现在都去哪里了呢?”
陈确铮索性坐在了角落一张陈旧的课桌上,嘴里叼着不知从哪里摘来的草叶,悠悠地说:
“道士去云游了,孩子长大了,所有生命说到头都是活一个过程,没有什么是永远存在的,我们以为一直会在北平和天津完成学业,谁知道一下子又跑到了长沙,可长沙没住上几个月,现在又跑到了蒙自,可能用不了多久,我们又要回到昆明去,一切都在变,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庙宇倾倒不过一地残砖,然而寒霜过后枯萎的花朵来年会再长新芽,每个人都要在这不确定的一切中安身立命,这也是宇宙中万事万物的宿命。”
陈确铮很少在人前长篇大论,突然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让其他五人都愣了好一会儿,胡承荫最先反应过来:
“到底是哲学系的啊,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一套一套的,自愧不如,自愧不如!”
廖灿星走到陈确铮身边,一把将他嘴里叼着的草叶抽出来。
“陈确铮,以前我不知道,你竟是这么悲观的人!”
廖灿星刚说到此处,陈确铮突然坐了起来,两人的脸几乎贴在了一起,陈确铮浓眉下的灼灼的目光盯着她看,廖灿星似乎被他施了定身咒,动弹不得,此时陈确铮却笑了,伸手要摸廖灿星的头,还没摸到,就被廖灿星抓住了手。
“别把我当小孩子!”
陈确铮把手举在空中,低头轻笑。
“对不起,是我太悲观了,你说得对,以后我也要向你学习,乐观一点。”
说完陈确铮跳到了地上,迈开两条长腿大步走远了。
“天色不早了,咱们赶紧去追先生们吧!”
见廖灿星站在原地不动,脸上皱巴巴,看着委委屈屈的,梁绪衡过去抱住她的肩头,双手捧起了她的两颊,廖灿星变成了嘟嘟嘴。
“你跟他置什么气啊?谁也不知道他陈确铮脑子里头在想些什么,阴一阵儿阳一阵儿的,让人捉摸不透。”
楚青恬走过来幽幽说了一句:
“有人就喜欢这种摸不透的,是吧,灿星?”
“学姐你胡说什么呢,咱们快走吧,前面的人该等急了!”
先生们走得慢,年轻人走得快,没花多少功夫便追上了,一行十几人来到了布衣透村,这个村庄不大,房屋也稍显破旧,有一些穿着民族服装,在路上玩耍的孩童见了外人突然吓得躲了起来。
一个挑水的少数民族女子在不远处走着,身材纤瘦,背后却背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娃儿,木桶里的水装得慢慢的,她却步履轻盈,桶里的水也鲜少洒出来。石榴看到她便大喊一声:
“阿姐!”
那女子回头看看到石榴朝她飞奔过来,脸上露出充满暖意的笑容。
石榴紧紧抱住了女子,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到众人跟前。
“她是我的阿姐,石兰,阿姐,他们都是联大的先生们。”
“快带先生们到家里来坐!”说完,石兰就快步在前面引路。
小女娃儿梳着两个羊角小辫儿,上面用红色绳线绑着,在母亲的后背上吮着手指,看到陌生人也丝毫不害怕,瞪着滴溜溜圆的大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这小女娃儿真可爱,她几岁了?”
“快三岁了。”
“叫什么名字啊?”
“叫爱书。”
其他众人听到这个名字,都觉得十分稀奇。
“爱淑?‘贤淑’的“淑”?”
“不是,是‘爱读书’的‘爱书’。”
听到这里,石家阿爸似乎是有些不是滋味,便催促道:
“快别说了,赶紧带先生们回家吧!”
石兰的家离娘家很近,在一条街的斜对面,石兰把孩子放到自己家让婆婆看顾,自己回到娘家帮忙准备晚饭。
石榴家的房子很大,只是有些破旧,想来是多年前建造的了。
石榴的阿妈身材纤瘦,一张脸上遍布沟壑,看来比石榴的阿爸还要苍老,看到家里来了许多客人,便十分拘谨,只温柔地微笑着,并不说话,只小声跟石榴说了几句,联大师生都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石榴却大肆地宣扬起来。
“我阿妈要到后院去捉鸡,你们要不要去看?”
自然是一呼百应。
石榴阿妈养了十几只鸡,她抓起一把粮食洒在地上,鸡便蜂拥而至低头啄米,石榴阿妈干脆利索地便抓到一只身材肥硕的母鸡,然后一刀下去便给鸡抹了脖子,阿妈手起刀落的稳准狠跟她温柔笑容和轻声细语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众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石榴阿妈做米线的时候,“三剑客”跟石榴阿爸开始研究怎么做纱罩。
纱罩这种东西以往在北平的商店就有卖的,没想到蒙自人竟然完全没有听过这种东西,陈确铮只好跟石榴借来笔和本子,画出纱罩的样子,以竹子座骨架,上面罩上纱布。石榴阿爸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叼着烟斗拿出了他的一整套工具,挑出一根竹子,从中间劈开,然后后用蔑刀剖成匀称的细条,动作行云流水,十分赏心悦目。
“你们看,把这三根竹篾从中间固定在一起,然后再外面罩上纱布就做成了,可我只能给你们做骨架,纱布还是要你们自己来想办法。”
几位教授也好奇地跟过来看。
“你们这是要做防苍蝇的菜罩子吗?”浦江清先生问道。
陈确铮点了点头。
“蒙自的苍蝇太多了,饭馆的食物上都爬满的苍蝇,实在太不卫生,我们就寻思着做一些纱罩送给蒙自的百姓。”
“你们真是有心了,这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佩弦兄!”
见大家面面相觑,钱穆先生笑着说:
“你们不知道吧,这个纱罩最早是你们的朱先生告诉雷稀饭的老板,雷老很快便照做了,可蒙自的民风闭塞苍蝇的卫生隐患颇不以为然,这个纱罩便没有在蒙自普及起来。所以说,你们做的实在是件大好事啊!”
第一五四章 酒助诗兴
“你们购买纱布的钱,我们几个老师可以帮你们出!”
“不用了,我们之前为办夜校筹集的钱还没有用完。”
“你们这些学生能有什么钱?有这个钱多给自己买几件新衣服,都在长身体,多吃点好的!”
“咱们几个给他们凑十块吧,表表心意,要不然我们这些当老师的真该找个地缝儿钻进去了。”
陈确铮不忍推辞,最终还是收下了那十块钱。
因为人多,石榴家的屋子里坐不下,便把两张桌子摆到院当中。
米线终于做好了,石榴把米线一碗碗从屋里端出来,每一碗里面都有好几大块鸡肉。
“这是我阿妈做的土鸡米线,好吃得很,你们快尝尝!”
碗里的米线冒着蒸腾的热气,香气扑鼻,大家在林子里忙活了一天,中午那点儿点心早就消化殆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这时候都稀里呼噜地吃了起来,石榴阿妈看着大家大快朵颐的吃相,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石榴阿爸突然想起了什么,跟石榴阿妈低声说了几句罗倮语,石榴阿妈点了点头,拿出了一坛酒,放在桌上,石榴便跳了起来。
“喝杂果酒喽!”
石榴阿爸打开了酒坛子,石榴阿妈把酒碗一字排开,石榴阿爸一顺水倒过去,酒体殷红,如玛瑙般晶莹剔透,十分赏心悦目。
“我是开远人,开远离这儿不远,一百多里地吧,开远最有名的要数王宝福创办的“源永利”商号的杂果酒,村里每次有人去开远我都会让他们捎几坛给我。石榴阿妈特别喜欢喝,一次能喝半坛子,我倒是嫌太甜了。”
石榴阿妈听到这里有些脸红了,说了一句大家都听不懂的话,石榴阿爸哈哈大笑起来。
“她嫌我说她喝得多!”
浦江清先生对石榴阿妈的话产生了好奇。
“石榴,你阿妈说的这是什么语言啊?”
“这是我们罗倮族自己的话,你们是听不懂的。”
“这语言真的很美啊!像唱歌一样好听。”杨业治感叹道。
“业治兄,这罗倮话跟你的德文比起来,哪个好听啊?”
“我学了十几年德文了,德文听起来就跟德国人一样,死板得很,自然是这罗倮话好听啦!”
大家听了不禁会心一笑。
梁绪衡喝了一口杂果酒,眼睛瞬间亮了。
“这酒真是好喝极了,又浓又甜,好像果汁一般,这酒是怎么做的啊?”
“这酒是用山楂、青梅、杨梅、葡萄、石榴、菠萝几种水果酿的。”
大家都端起酒碗尝了一口,男士们大都觉得这酒好喝,就是太甜,喝不多,略略饮过一碗便不喝了,可女士们却对这酒爱不释口,梁绪衡、楚青恬和廖灿星直说好喝。
“江清,你上次来二龙山不是做过一首诗吗?刚好给我们大家读一读,助助兴嘛!”
钱穆浅酌一口,笑着提议。
“就是就是,在二龙山脚下,喝着杂果酒,品着你的诗,应景应景!”
浦江清先生站起身来,双手负于身后,低低吟诵起来:
木棉飘絮影蒙蒙,行踏空林积翠中。
芳草独因边地绿,晚花更比早春红。
龙山骤雨凉千木,鲤海明波接远空。
自有伤时一点泪,碧楼愁倚暮天风。
浦江清吟完最后一句,大家都热烈地鼓起掌来,浦江清有些不好意思地坐下,干了碗里的杂果酒。
“现在应该是你们这些年轻人读诗给我听啦,听说同学们办了个南湖诗社,佩弦和一多都当了辅导老师。你们几个是不是诗社的社员啊?”
“三剑客”赶紧摇头。
“可惜了,真想听听年轻人的诗啊!”
胡承荫看浦江清先生失落的样子,举起酒碗站了起来。
“先生,我实在不会写诗,但我父亲是说相声的,所以我打小儿在戏园子里长大,会被不少定场诗,我给您背一首助助兴吧!”
“太好了!快背一首来听听!”
胡承荫张嘴就来,声音抑扬顿挫,韵味十足,跟他平时说话完全是两个人,一下子便把大家带到天桥的茶馆儿里去: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
英雄五伯闹春秋,秦汉兴亡过手。
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
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好一个前人田地后人收,你们说说看,咱们在座的这些人,算是‘前人’还是‘后人哪?’”
“我们也是‘前人’,也是‘后人’,我们是中华五千年文明的承袭者,也是新文化的开拓者。”胡承荫的语气里透着骄傲。
“说得好!有志气!”
这诗意盎然的夜,女孩们默默喝着酒,微风吹拂,群星璀璨,她们双手捧着酒碗,一碗接一碗,喝个没够,喝光了酒坛子。
“绪衡,你别喝了,这种果酒往往后劲儿很足,你会喝醉的。”
“怎么会呢?这酒酸酸甜甜的,一点儿酒味儿都没有!我在昆明的时候尝过杨林肥酒,一股药味儿,还特别烈,我喝了一口就再也不敢喝了,倒是颜色翠翠绿绿的,特别好看,像是翡翠,你看这杂果酒,红彤彤的,倒像是玛瑙了!可它这么好看,还偏偏这么好喝!你说奇不奇怪?”
贺础安没看过梁绪衡的醉态,喝醉了的梁绪衡一直笑着,说话的时候手舞足蹈,像个小孩子。
楚青恬倒是一言不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个地方,安静地喝着酒。
廖灿星举着酒碗,晃晃悠悠地走到陈确铮跟前。
“陈确铮,我们干杯!”
廖灿星的声音不大不小,可是她一路走来已经吸引了先生们的注意,
陈确铮刚想举杯,只听见啪的一声,楚青恬把酒碗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把酒碗重重砸在桌上,发出“咣”的一声,十分响。
“胡承荫,你是个混蛋!”
胡承荫被吓得一个激灵,完全不知所措。
晃晃悠悠的楚青恬说完这句话突然一头栽倒,胡承荫一个箭步飞奔过去扶住了她,好在随后楚青恬趴在桌上安静了下来,只是一双大眼睛空茫地看着某处。
梁绪衡微微有些醉意,但还维持着清醒,她把廖灿星搂在怀中,低声地说着什么,安抚着她。
四位先生互相看看,会心一笑。
“石榴阿爸,时候不早了,我们明天还有课,要赶紧回去了。”
钱穆先生说完便站起身来,其他几位先生也跟着站起身来。
“那我送送你们!”
“不用了,你们也辛苦一天了,赶紧休息吧!今晚月光很好,我们刚好边走便赏月。”
“三剑客”赶紧起身恭送先生们。
“你们也别送了,你们这“三剑客”还是把三位女士照顾好要紧。”
陈确铮和胡承荫看了看彼此,胡承荫一脸窘迫都写在脸上,陈确铮倒是一脸镇定自若。
“先生们慢走。”
“三剑客”目送先生们走远了,只听见浦江清先生说道:
“锡予兄,此情此景让我想起苏东坡的那首《蝶恋花》来。”
“他写的《蝶恋花》可多了,江清兄说的是哪一首啊?”
“那我们就一起背,看你跟我想的是不是同一首?”
“我也正有此意。”
“一二三——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先生们的笑声远远传来,三剑客呆呆地站在那里,贺础安一脸看好戏的表情看着两人。
“听出来了吗?先生们调侃你们俩呢!”
被调侃的两人还来不及反应,石榴就气喘吁吁地追出来。
“怎么办呐?我收拾桌子的时候在先生的碗下面发现的。”
石榴伸得直直的手里攥着十块钱。
“你回去跟你阿爸阿妈说,这是先生的一番心意,便收着吧!”
第一五五章 他是大海,可我喜欢湖
送走了先生们,“三剑客”赶紧回去找那三位被美酒迷倒的“醉美人”。
可这三个“醉美人”却各有各的“醉法”。
廖灿星端坐在桌前,双手托腮,眼光迷离,嘴角一直微微上扬,想起什么开心的事情还咯咯地笑出声,看来十分开心。
楚青恬眼泪汪汪的,不停地举起手中的空碗往嘴里倒酒,见碗里空了,一生气便把酒碗高高举起想往地上摔去,胡承荫赶紧过去接了过来。
梁绪衡看到他们回来,笑着说道:
“你们回来啦?你们看?他们俩都喝醉了,就我没喝醉。”
“我看你也醉了,还能走路吗?咱们该回去了。”
贺础安走过去搀扶梁绪衡。
当廖灿星看到陈确铮的时候马上站起身来,端着酒杯追着他要干杯。
陈确铮无奈,只好给自己倒了一碗酒,跟廖灿星的酒碗碰了一下,随后仰头一饮而尽。
“可以了吗?我送你回去。”
“那你背我。”
陈确铮半蹲,左手撑住左腿,右手拍了拍自己左边的肩膀。
“上来吧。”
廖灿星一下子就跳到陈确铮的肩膀上,廖灿星虽然身材比较高挑,却也十分纤瘦,背起来很轻,陈确铮走到贺础安身边说了句。
“我先走了,时候不早了,你们也快点吧。”
陈确铮还没走出院子,石榴阿妈跟石榴一起追了出来,石榴阿妈皱着眉头,语气急切,双手弯曲成爪子的形状。
见陈确铮不明所以,石榴翻译道:
“我阿妈说我们这山上有狼,专门在晚上出来,所以我们天黑以后都不出门的,阿妈担心你回去有危险,所以想让你们在家里住。”
“三剑客”互相看看,彼此点了点头,同意了石榴阿妈的提议,一是以为即便是一个背一个,他们也没有自信背着她们走十几里路,二是石榴阿妈的神色表情太过生动,让人不由得不害怕,万一真的碰到狼该如何是好。
“那我们便打扰了,给女生们找个住的地方吧,不用管我们,我们仨打地铺就行。”
石榴阿爸从屋里走了出来:
“那怎么行?我给你们收拾了两间房,你们三个一间,三个姑娘一间,你们跟我来吧。”
廖灿星听说不走了,特别开心。
“不走啦,不走啦,我要住在大山里啦!”
陈确铮扭头对廖灿星说:
“下来吧,我带你回房间好好休息。”
“不,我就不下来,我就要你背我!”
廖灿星就好像八爪鱼一样手脚并用地缠在陈确铮的身上,怎么也不肯下来。
“好好好,不下来,不下来。”陈确铮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夜风微凉,贺础安想让梁绪衡早点睡,可梁绪衡正饶有兴致地看着院子里这两对“欢喜冤家”在她面前上演情爱官司。
“我突然了北平的戏园子了,就是这桌上少了点儿花生瓜子儿。”
贺础安微微一笑,在梁绪衡身旁坐下,两个人彼此依靠着,天上漫天繁星,地下蛙声蝉鸣。
“狐狸是怎么回事啊?他心里不是一直有楚青恬吗?这到了蒙自都快两个月了,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啊?”
“我也不知道,按理说狐狸的性子是一碗水看到底的,很好猜,可是他现在对楚青恬是怎么想的,我是真的看不透。他现在每天都很忙,整天泡在海关里面听课,休息时间就跟我和陈确铮一起忙活夜校的事情,跟我们一起去招生,晚上有的时候还代课,他把自己的生活满满当当的,我有时候也想问他为什么不对楚青恬展开行动,但我们男人不像你们女孩子,喜欢跟好友分享私密心事,感情的事情再好的兄弟总是不好过问的。怎么跟你说好呢?我觉得我好像知道一点儿,但又好像不知道,总之就是……哎呀,我也说不清!”
“那你好兄弟陈确铮呢?你看他之前对小灿星那个冷若冰霜的样子,现在怎么又变了?”
“他啊,这么说吧,我到现在都看不透他,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了解他了,有时候我又觉得自己完全不了解他,你问我他到底喜欢不喜欢廖灿星,我觉得他还是喜欢的,只不过他可能还有其他的顾虑。我猜他可能是还没有想清楚吧?说到这儿,你天天跟楚青恬一起朝夕相处,我倒是想问问你,她为什么骂狐狸是混蛋啊?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你的好兄弟陈确铮喜欢搞神秘,我的好姐妹楚青恬也是喜欢什么话都闷在心里,她要是不想说,你一辈子都问不出来!”
“你说这两对这么折腾,到头来能有个结果吗?”
梁绪衡听到这话转过头来看着贺础安。
“什么叫‘有个结果’?结婚生子?”
“那倒也不必,咱们如今也算是有了结果吧?”
“怎么就算有了结果,我又还没嫁给你呢!”
贺础安一听这话,瞬间有一些慌乱,梁绪衡见状就起了逗逗他的心思。
“我看他们就觉得太早跟你在一起了,有点后悔呢!应该再多考验你一下的。”
“你现在也可以考验我啊,凡是你让我做的事,我都会去做。”
“这也难怪,古往今来,历史书上记载的都是帝王将相,鲜少才子大多出现在话本儿里、戏台上。你们男子整日杀伐掠夺,谁又会去猜测女儿家的心事呢?”
“不是不愿猜,是猜不透,我最不会的就是猜女孩子的心思了。”
梁绪衡看到贺础安紧张的样子,噗嗤笑了出声。
“你知道吗?我的许多女同学都跟我打听陈确铮。平心而论,他这种神秘兮兮、捉摸不定的男子,就好像波涛诡谲的大海,总引得你想要扬帆入海,探险一番,女孩子往往对这种男子最没抵抗力了。”
贺础安看了梁绪衡一眼,又将目光垂下。
“我也不傻,确铮很受女同学的欢迎,我自然是看得出来的。”
梁绪衡察觉到贺础安情绪的低落,起身站到贺础安的对面,贺础安抬眼看她,目光追随者她蹲了下来,梁绪衡双手撑在膝前,仰头看她,月光映照在她清澈的眸子里,亮得让人心颤。
“怎么啦?吃醋啦?我说陈确铮像大海,可我偏偏不喜欢大海,我喜欢湖。群山环绕之中,万物静谧之地,虽不为人所知,却独自深邃碧绿,包纳千百条溪流,却波平如镜,默默滋养一方土地。我喜欢这样的湖,我喜欢这样的你。”
贺础安一时间眼眶有些发酸,那些溢美之词竟是他所爱之人用来形容他自己的,他觉得胸中有一股热流涌动,他想说些什么,可一张嘴,梁绪衡便欺身上前,吻住了他的唇。
第一五六章 月亮看见了
贺础安从小到大,都试图去用理性去解释一切,可梁绪衡的吻给他带来的美妙和冲击太过震撼,让他全然无法诉诸语言,他的心全无道理可讲,只想从胸口跳出来。
一吻结束,梁绪衡捧着贺础安的脸,直盯着我的眼睛。
“还吃醋吗?”
“谁吃醋了?——哎,他们呢?”
回过神来,那两对欢喜冤家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此时此刻,陈确铮背着廖灿星在林子里走,虽然没有照明,好在月色明亮,尚能看清脚下的路。
“学长,你要把我背到那儿去啊?”
“我也不知道,你怕不怕?”
“怕什么?”
“怕不怕我?”
“你有什么可怕的?”
“可是我怕。”
“哦,对了,石榴阿妈好像是说林子里有狼,我们赶快回去吧!”
“我不怕狼,我怕你。”
“我?你怕我?”
“对,我怕你,因为你出现了,超出了我对未来的预期,却不在我的计划里。”
“你什么事情都要事先计划吗?”
“那倒也不是,只是我有必须要做的事,有必须要达成的目标,为了这个目标,必须要舍弃一些东西。”
“你必须要做的事到底是什么呢?”
陈确铮突然回过神来,严肃的语气复又转为调侃。
“我必须要做的事就是赶紧把你送回去,你知道吗?你真的好重,我快背不动了。”
“是吗?那我以后可以少吃一点。”
“你喝醉的时候怎么这么乖啊,平时就像一只小刺猬似的,得谁扎谁。”
“我用刺扎过你吗?我没有刺啊,你摸摸,很软的!”
廖灿星四处摸自己身上的刺,突然去抓陈确铮的胳膊,让她摸自己身上的刺。
陈确铮一不留神被她扯开了胳膊,眼看着廖灿星要从自己背上摔下来,陈确铮在摔倒在地的一瞬间,把廖灿星护在身前,用后背承接巨大的撞击,落地的瞬间,右臂装在旁边的树干上,陈确铮闷哼了一声。
醉意朦胧的廖灿星却全然未能除恶,她趴在陈确铮的胸前,抓起他的左手放在自己的脸上。
“你摸摸,是不是没有刺?这回你相信我了吧?”
陈确铮轻叹了一口气。
“这是你第三次保护我了,谢谢你。”
廖灿星头贴在陈确铮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
“陈确铮你是生病了吗?你的心跳得好快啊,好像擂鼓一样!”
陈确铮的手在空中悬了半天,终于放在她的头上轻轻摸了摸廖灿星的头,她的头发有一种丝滑清凉的触感,陈确铮闭上眼睛,认命般地低喃一句:
“你告诉我,我该拿你怎么办呢?石榴阿妈说这山上有狼,廖灿星,你简直比狼还可怕啊!”
胡承荫第一次见楚青恬喝醉的样子。
简直终身难忘。
楚青恬一门心思沿着来时路往回走,脚步虚浮,东倒西歪,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去,胡承荫拦不住,只好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
“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要回听风楼。”
“太远了,而且石榴阿爸都留我们在他家住了,明天早上再回去吧!”
“你想回去便自己回去好了!”
胡承荫一时之间涌起一股无名火,直接冲上了头。
“你这是在跟谁发脾气耍性子啊!”
楚青恬停住脚步,回头看了胡承荫一眼,眼泪刷地流了下来,泪珠跟月光配合完美,晶莹剔透,摄人心魄。
楚青恬转头往回走,脚步加快,酒精的作用却仍旧让她步伐不稳,两只脚拧了麻花,狠狠地摔在了地上,胡承荫赶紧跑过去要去扶,却被楚青恬一把甩开。
“不用你管!”
楚青恬爬起来继续一瘸一拐地走。
胡承荫没有再过去扶她,在她身后开了口:
“我知道你难受,自己喜欢的人却喜欢别人,我明白的。”
楚青恬转过头,大喊一声:
“你明白什么?”
胡承荫也来了火气,径直走到楚青恬的面前:
“有那么难承认吗?你不就是看着竹林里陈确铮帮廖灿星挡竹子心里不是滋味嘛!”
“你在胡说什么?”
“我怎么胡说了?你不就是还放不下他吗?”
楚青恬使出浑身力气,猛地一推,直接把胡承荫推了一个屁股墩儿。
“我早就放下他了!”
胡承荫的气烟消云散,一下子愣住了。
“你……放下他了?”
“在长沙的时候我承认我的确喜欢过他,我也知道他无心于我,从长沙到昆明这一路上我早就想得很清楚了!”
胡承荫忍不住嘴角上扬,但很快就绷住了。
“你放下他了,你告诉我干什么?”
楚青恬被噎了一下。
“所以……你不喜欢我了,是么?”
胡承荫一惊,脸瞬间红了。
“我并不迟钝,你送我芭蕾舞鞋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的心意了。而且……”
楚青恬停了一下,接着小声说道:
“那天你去火车站送我……我听到了。”
胡承荫回想起自己在火车站大喊“楚青恬,我喜欢你”的蠢样子,感觉自己的脸都要着火了。
“原来你听到了……我还以为……”
“等一下!”
胡承荫琢磨了一会儿,意识到哪里不对,他站了起来,一步步逼近楚青恬。
“你如今提起这茬儿是什么意思?总不会说你也喜欢我吧?”
胡承荫低头看着楚青恬,身高优势带来一种天然的压迫感,可楚青恬并没有回避他的眼光,仰头坦荡地看着他,诚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感受。
“老实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并不想骗你,我们分开的这两个多月,我想了很多,得知你喜欢我,我其实是很开心的,你跟我是全然相反的人,我有话喜欢埋在心里,你却从不藏着掖着,我很孤僻,经常是一个人,你却是大家的开心果,整日呼朋引伴,大家都喜欢你,我也很喜欢你。”
似乎是从来没有一下子说这么多话,楚青恬停了一下,把手按在自己的胸口。
胡承荫听到楚青恬说她也很喜欢自己,大气都不敢出,只等她说下去。
“自从在火车站听到你的告白之后,我花了两个多月去整理我的感情,我以前是很喜欢陈确铮,我承认,但两个多月过去,我已经认清了一个现实,就是我们并不合适,后来廖灿星出现了,我看到陈确铮看她的眼神,跟看任何人的眼神都不一样,我就知道,终于有一个人进到他的心里了。可奇怪的是,我一点都不嫉妒,这件事告诉我,我终于把他放下了。”
“那是我多心了,我以为……”
“你听我说完,我承认,我对你并没有一见钟情,但我并不讨厌你,而且从朋友的角度来看,我很喜欢你,我每每看到你跟梁绪衡可以很自在的开玩笑,心里都十分羡慕,我也希望能跟你这样自在地相处。可你呢?既不看我,也不跟我说话,巴不得躲我多得远远的,你这是喜欢一个人的态度吗?还是说,你真的不喜欢我了?”
第一五七章 谁如释重负,谁又心事重重
胡承荫愣了一下,摇摇头,叹了口气。
“楚青恬,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胡承荫,下面我有几句话想郑重其事地跟你说,请你一定要听好。你的心意我知道,虽然此时此刻我没办法给你同样的回答。但我想告诉你,很珍惜你对我的心意,也很珍惜我们之间的友谊,我不想跟你变得陌生,未来的事谁也不能预料,但我希望我们都能坦然面对彼此,若我有一天喜欢上你了,我会告诉你,若你有一天喜欢上别的女孩子了,也希望你能告诉我,我也会真诚地祝福你。在此之前,胡承荫,我希望能跟你像好朋友一样相处,可以吗?”
胡承荫笑了,他一手掐着腰,一手捏了捏眉心。
“早知道这样,我就早点把你灌醉了。”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好朋友,我们一言为定!”
胡承荫伸出手,楚青恬也伸出手,握住了胡承荫的手,楚青恬纤长的手指柔弱无骨,胡承荫轻握一下,克制住了心中的贪恋,很快便松开了。
楚青恬如释重负地笑了。
“一言为定,好朋友!”
“现在要是有个酒坛子,你是不是要跟我歃血为盟了拜把子了?”
“哎,是个好主意,明天早上跟石榴阿爸再要一坛子酒。”
“我可不跟你拜把子,我还想着有一天能把这‘好朋友’的‘好’字给换掉呢!”
“若是我……”
“我懂,不怨你!”
“我这段时间胸口一直有一块大石头压着,现在好了,这块石头终于搬走了,真的好舒服。”
“楚青恬,希望你明天早上不要忘记今天晚上对我说的话。”
“我不会的,我没有喝醉,只不过是‘酒壮怂人胆’罢了。”
说完,楚青恬跟胡承荫对看一眼,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隔天一早,廖灿星醒来,天已大亮,宿醉让她有些头疼,院子里隐隐传来阵阵欢声笑语,廖灿星眯着眼睛走出门来,看到所有的人都聚在一处,“三剑客”却全都不知去向。
“你们在干什么啊?”
“小灿星,你醒啦?快过来!我们在看石榴阿爸劈竹篾呢!”
“他……们哪儿去了?”
“你问陈确铮?他胳膊受伤了,狐狸跟贺础安一大早陪他去医院了。”
廖灿星一下子就急了,她回想起在竹林里陈确铮帮她挡竹子的事,肯定是那个时候受的伤,一想到这儿,她就想立刻奔到陈确铮的身边去。
“他在哪个医院啊?”
梁绪衡站起身来,把廖灿星拉到旁边的一个凳子上坐下。
“哎呀,两个大男人陪着他,出不了事儿,估计现在都回宿舍了,你就踏踏实实地呆着,咱们在这儿吃完早饭再走!”
石榴阿爸说话的时候手上的动作也丝毫不停:
“就是,估计就是扭到了胳膊,不碍事的。”
石榴阿爸的竹篾劈得又细又匀,一根一米多长,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边如果三根做一个纱罩的话,地上的这些竹篾可以做好几百个了。
石榴阿妈和石兰端着两个盘子从屋里走了出来,石兰笑着喊了一句:
“吃饭啦!”
石榴阿爸从椅子上站起来,招呼大家:
“走,吃饭去!”
大家便一窝蜂的拥到了桌前,盘子里装的是暗红色、年糕状的食物,边缘焦焦的,喷香扑鼻。
“这是什么啊?好香啊!”
石兰手脚利落地摆碗筷,声音跟她的人一样脆生生的。
“你们到蒙自这么久,没有吃过吗?这是烤年糕啊!”
梁绪衡一脸好奇,盯着盘中的年糕仔细端详。
“年糕?年糕不都是白色的吗?这个年糕怎么是红色的啊?”
“这里面放了红糖,就变成红色了,这可是阿妈的拿手菜!你们要慢慢吃,小心烫嘴!”
石兰用罗倮语跟妈妈说了什么,石榴阿妈害羞得笑了。
楚青恬试探着咬了一小口,立马被烫到了,却又舍不得吐出来,只好张着嘴不停地吸气,希望嘴里的年糕能早点凉。
大家看到楚青恬窘迫的样子,都忍不住笑了,楚青恬咽下那块年糕,外焦里糯,甜香无比的烤年糕的滋味在唇齿间流转,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好吃!”楚青恬竖起了大拇指。
梁绪衡看着楚青恬,好奇地用手撑在桌上,支着头看楚青恬。
“楚青恬,你是不是那里不一样了?”
楚青恬抿了抿嘴唇。
“哪里不一样啊?”
“就是那种又开心又轻松……如释重负的感觉,说,你后来跟狐狸跑哪儿去了?都聊什么了?”
“没聊什么,快吃吧,年糕凉了就不好吃了!”
楚青恬故意咬了一大口年糕,把嘴巴塞得满满当当的,不再说话。
梁绪衡转头看身边的廖灿星,只见她盯着眼前这块烤年糕,却一口也没动。
梁绪衡从背后揽过廖灿星,亲热地将她搂在怀里。
“小灿星,你就放心吧,你的陈学长肯定没事的!要不等会儿我们回城先去卫生院看他,这总行了吧?”
廖灿星点了点头。
“先吃饭,好不好?你不把这年糕吃完我们可不走啊!”
廖灿星几口就把年糕吃完了,把筷子一放,站起身来。
“走吧!”
告别了石榴一家,梁绪衡、楚青恬、廖灿星踏上了回城的道路。
石榴阿爸什么也不让他们拿,说是晚点他自己会把竹篾送到文庙去。
三个姑娘轻装上路,却全然无心欣赏路上的风景,梁绪衡看着心事装满一箩筐的廖灿星和楚青恬,回忆起昨夜的光景。
胡承荫先把楚青恬送了回来,楚青恬的嘴角不由自主得上扬,梁绪衡哪会放过她,直接跟她挤到一处睡,顺便“严刑拷问”每一个细节,若是不说,便咯吱她到讨饶,两人笑闹着,竹床嘎吱作响,所有的秘密都藏不住了。楚青恬清晰地回忆起她跟胡承荫一起的每一个细节,她告诉梁绪衡,背井离乡,远离亲人,身边有一个人一直向她释放融融暖意,她也想不管不顾,自私地享受胡承荫的宠爱,可她不能欺骗自己的心,更不能欺骗胡承荫,因为她欣赏他,珍惜他,尊重他。
廖灿星是被陈确铮背回来的,她在他的肩上沉沉入睡,似是全身心地信任着他。
“她这是喝了多少酒啊?睡得这么香?之前我就看她吵着让你背她,你不会没放下来过吧?快点放下!”
陈确铮把楚青恬放到竹床上,胳膊碰到床板,他疼得抖了一下,廖灿星却睡得正香,似乎全无察觉。
楚青恬细心地留意到陈确铮僵直的右臂和他痛楚的神情。
“不好意思,她醉得厉害,夜里就拜托你们多照顾她了。”
“你的胳膊受伤了?很疼吗?”
“没事,就是扭了一下,很快就好了,我先回屋休息了,你们也赶快休息吧!”
陈确铮离开后,为了方便照顾廖灿星,梁绪衡跟楚青恬把她夹在中间睡下了。
隔天醒来,廖灿星神色无异,一如往常,廖灿星一问才知,她把昨晚上的事儿全都忘记了,梁绪衡跟她说昨天晚上她跟八爪鱼似的扒在陈确铮身上说什么也不肯下来,她惊讶地跟第一次听说似的。
“小灿星,昨晚发生的事情,你真的都不记得了?”
廖灿星敲了敲自己的头,似乎是拼命想要想起来,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我以后再也不喝这么多酒了,我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梁绪衡看着懊恼的廖灿星,无奈地笑了,狐狸和楚青恬虽然没有守得云开见月明,却也有了盼头,小灿星和陈确铮那位神仙却仍旧云里雾里,本来还指望着小灿星这一醉能逼陈确铮一把,看来小灿星是白醉这一场了。
梁绪衡被心事拖住了脚步,回过神来,廖灿星已经走出老远去了。
“小灿星,你走慢一点!我追不上啦!”
廖灿星不敢走慢,生怕自己再多说一点便露了破绽。
昨夜黑暗为廖灿星打了掩护,楚青恬和梁绪衡在她身旁谁去,无人看到她在黑暗里睁开的眼睛。
云南的阳光太好,不走得快一点,她的心事便会现出原形,显露出浓郁的影子,无所遁形。
第一五八章 我自然是娘家人
陈确铮一夜都没有睡,在林子里摔倒之后,他就明白自己的右肩脱臼了,白天在竹林里右臂被竹子撞到的疼痛未消,这一下简直是雪上加霜,可时间已是深夜,他把廖灿星送回石榴家睡下,时间已是深夜,他有想过连夜赶回城里,可是赶回去卫生院也不开门,只好回屋,“三剑客”的房间只有一张竹床,面积很大,贺础安和胡承荫已经回来了,左右各占一头,看到他之后,两人相视一笑。
“陈确铮同学,被美女追求的滋味如何呀?”
“狐狸,你有这个闲工夫问我,楚青恬已经答应做你‘女朋友’了?”
“不是女朋友,是好朋友!”
“那你高兴个什么劲,我跟贺础安也是她的好朋友啊,是不是,贺老师?”
“确铮,你给狐狸一点信心嘛!也是可以从好朋友做起啊!”
“就是,仗着自己有女生追,就在这儿说风凉话!”
“结果怎么样?答应小灿星了?”
贺础安和胡承荫两人凑近陈确铮,双手拄着下巴,一脸期待。
“你们两个大男人怎么这么爱讲闲话?”
“我们这是关心你!”
“小灿星多好!以后考上联大就是咱们的师妹了,别告诉我你不喜欢人家!”
“对呀,我看你还一路背着人家舍不得放下!”
“‘小灿星’,‘小灿星’,跟人家什么关系就叫人家‘小灿星’?”
“绪衡总是这么叫,我就跟着叫了,怎么了,你不愿意?”
“这还没听出来吗?吃醋了这是!”
“这么晚了,你们都不困吗?睡觉!”
“看来这是被我给说中喽!睡觉睡觉,就不知道有的人睡不睡得着喽!”
胡承荫跟贺础安沉沉睡去,胡承荫鼾声响亮,贺础安呼吸绵密,两相和鸣,伴着陈确铮看着窗外的天从漆黑到墨蓝再到鱼肚白。
陈确铮右手不能使力,用左手轻手轻脚从床上下来,可竹床的吱嘎声听起来分外刺耳。
“你起这么早干嘛?”贺础安半梦半醒地问道。
“没事,你接着睡!”
“你嘴唇好白,脸上怎么这么多汗?”贺础安彻底清醒了。
“我胳膊昨天可能扭到了,准备回城去卫生院看看。”
贺础安伸脚踹了踹胡承荫的肩膀。
“大早上的干嘛呀这是,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快起来,赶紧送确铮去医院!”
胡承荫一骨碌爬了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谁要去医院?”
天刚蒙蒙亮,沿途一辆车都没有,除了田地里的农人和天上偶然飞过的飞鸟,一切都那么安静,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胡承荫心急,一个人走在前面,还不时地回头喊:
“你们走快点儿啊!”
贺础安和陈确铮并排走在后面,相视一笑。
“小灿星对你的一片心意,我们大家都看在眼里,至于你是怎么想的,我不问,我只想告诉你,不管跟不跟人家好,千万别辜负了人家,还有就是别干让自己后悔的事儿。”
“来不来就成了娘家人了,你是哪一头的啊!”
“我当然是娘家人了,她叫绪衡‘姐姐’,我自然就是她姐夫啊!”
陈确铮微微一笑,贺础安突然想起什么来:
“对了,绪衡昨天晚上跟我说了一些话,让我告诉你。她说,联大是什么地方,是全国各地英才荟萃的地方,现在小灿星没见过市面,遇见一个你就千好万好了,等她考上了联大,她的同班同学里会有多少青年才俊?以她的条件,追求者恐怕要大排长龙了,你若是现在不把握住机会,有你哭的时候。”
陈确铮不知道在想什么,贺础安说完,他眉毛一挑。
“完了?”
“完了。”
“你这个姐夫当得真称职,我脑海里都有她的语气和神情了。”
“哎,你这个人,你怎么这么无动于衷,都不着急的吗?”
“我有什么可着急的?”
“你敢说你对小灿星没意思?没意思你跳南湖救她?没意思你给她挡竹子?”
“贺老师,你着急的样子真有意思。”
“你少给我来这套,说什么自己不是好男友,说是怕耽误了人家,究竟要干什么经天纬地的大事?大到连恋爱都谈不得?你跟我说句真话!”
陈确铮的嘴张了张,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贺础安的声音很高,两人的争吵被胡承荫听到了,他往回跑到两人跟前。
“你俩这怎么还吵起来了呢?说来听听,我给评评理!”
“没什么,贺老师责怪我不小心,怎么会扭到了胳膊。”陈确铮低声回了一句,贺础安也气呼呼地没接话。
胡承荫察觉到两人争吵肯定不是因为这件事,却也没继续追问,转身继续往前走,三人就这么默默地穿过东门进了城,再往北走了一会儿就到了卫生院。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医生接待了他们。
“哪里不舒服?”
“胳膊扭到了。”
老医生用手在陈确铮的肩膀上捏了几下,陈确铮的眉头突然紧皱起来。
“疼吗?”
陈确铮点了点头。
“当然疼啊,肩膀都凹进去了。你肩膀脱臼了。”
“脱臼了?”贺础安跟胡承荫异口同声。
贺础安和胡承荫的惊讶跟医患两人的淡定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什么时候伤的?”
“昨天晚上。”
老医生点了点头。
“我小时候脱臼过,我妈说我当时叫得跟杀猪似的,你怎么一声不吭啊?脱臼时间久了不接回去,胳膊会废掉的!”
胡承荫哇啦哇啦地说了一通,贺础安把他按在椅子上。
“狐狸,别说了,废了就废了,他死不了的。”
胡承荫眼睛瞪得老大,看看一脸气的贺础安,再看看苦笑的陈确铮。
“看来你是真把贺老师惹到了。”
“三剑客”突然意识到,他们说话的时候,老医生一直坐在对面看他们。
“说完了?说完了躺下吧。”
陈确铮乖乖地在靠墙的病床上躺下。老中医抓着他的右手臂晃了晃,小幅度地转了转,然后脱了右脚的鞋子。
胡承荫和贺础安不知这操作是何意思。
“这怎么还脱鞋啊?”
第一五九章 听说?
胡承荫低声问贺础安,贺础安把手指放在唇边,示意他别说话。
可下一秒老医生的操作更加让两人惊讶,他双手拽着陈确铮的右臂,直接抬起右脚踩在了陈确铮的胳肢窝上,用力向后拽。
陈确铮紧闭双眼,一声不吭,可是眼看着汗就从他的额头冒出来,沿着脸庞滴落到枕头上。
贺础安跟胡承荫帮不上忙,也在旁边跟着使劲儿。
“快好了,马上就好了,再忍忍!”
老医生大概拽了几分钟,突然听到“格哒“一声弹响,老医生把陈确铮的手放下了。
“接上了,你现在试着用右手摸摸左肩。”
陈确铮坐起身来,后背汗湿了大片,他试着抬起右臂摸了摸自己的左肩。
“疼吗?”
陈确铮摇摇头。
“一点也不疼了。”
“那就没问题了,但你的胳膊刚刚接上,肩膀又是活动角度比较大的关节,我给你用三角巾固定一下,半个月后再取下来,关节会恢复得好一点。”
老医生从药品柜里取出一个医用三角巾,打开包装,为陈确铮做了悬吊固定。
“睡觉的时候也要戴着它吗?”
“睡觉的时候更不能摘,因为人睡觉的时候身体反而会无意识地乱动。”
老医生还给陈确铮开了一些活血化瘀的药,贺础安去药房取药,顺便付了诊费和药费。
贺础安把药袋放到陈确铮手里。
“谢谢。”
“谢什么,走啦!”
“去哪儿啊?”
“赶街子啊,今天不是大街子吗?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纱窗布。”
陈确铮用左臂搂住了贺础安。
“贺老师,你说我们没有你可怎么办呐!”
贺础安心里还有一些别扭,想挣开陈确铮的搂抱,可一想到他脱臼的胳膊刚刚接上,又不敢动,只好冷着脸任他抱着。
胡承荫一看两人这样,赶紧凑上去也抱住了贺础安。
“就是,我们没有你可怎么办呐!”
出了卫生院,“三剑客”沿着西正街一路向西走,去赶西门的街子,适逢六天一次的大街子,街道上熙熙攘攘,小商小贩蜂拥而至,也有许多苗人在街边兜售货物。“三剑客”去赶街子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寻找做纱罩用的布,最好是比较薄、且有一定的透明度,跟纱布接近的布,他们找遍了街上的布商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布,正在发愁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三个光着脚、穿着白色百褶裙的女子手上各自拿着一匹白布,一连找了好几家布商,都失望离开,见他们又进了一家布行,陈确铮赶紧跟了进去,贺础安和胡承荫也紧随其后。
只见那三名女子指着布商柜台上的蓝布,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那布商一边摇头一边回话。
“她们应该是想用白布换蓝布,那老板不干。”
陈确铮小声给胡承荫跟贺础安讲解着。
“你怎么知道?”
“她们讲的是罗倮话,再配合她们的动作神情,自然就能猜出一二了。”
三名女子失望地出了店铺,陈确铮就赶紧跟了出来,快走两部拦住了她们。
“我想请问,你们的布卖吗?”
那三个女子看到陈确铮面容俊朗、笑容可掬,都害羞地捂着嘴笑了,其中一人胆子稍大一些,点了点头。
“我能看看这布吗?”
那女子又点了点头,陈确铮便用手摸了摸布的厚度,朝胡承荫和贺础安点了点头。
“你们摸摸这布,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麻布,透气而且容易清洗,这布正合适!”
贺础安和胡承荫拈起布的一角摸了摸,布很薄,隔着布隐隐透出手指的肉色,薄厚刚刚好。
“这布多少钱啊?”
三个女子用罗倮语商量了一下,那个胆大的女子伸出四根手指。
“四块钱?”
女子点了点头。
陈确铮伸出三根手指,女子摇摇头,两人连说带比划折腾了半天,最后已三块三角买下了那三匹布。
“教授不是给了咱们十块钱吗?干嘛这么斤斤计较的?”
“咱们灭蝇行动处处都需要钱,缝纱罩的针线不要钱吗?到时候排演文明戏备不住就需要什么服装和道具,教育局虽然同意借给我们油印机印传单,可不知道油墨和纸张到底够不够用,还有许多我暂时没有想到的意外花销,省一点总是没错的。”
胡承荫用十分钦佩的眼光看着陈确铮,竖起了大拇指。
“怎么啦?这么崇拜我,爱上我啦?”
“你还真别说,我要是个女的,可能还真的难以抵抗你的魅力。”
“虽然不情愿,但我附议。”贺础安附和道。
“贺老师,你也跟着凑热闹啊!”
因为是周末,再加上陈确铮有伤在身,“三剑客”买好做纱窗的白布,决定还是一起回宿舍,陈确铮被强制卧床休息,有两个人在严格监督他,他只好乖乖躺在床上。
另外两个人坐在对面床上看他。
“对了,你受伤这事儿,廖灿星知道吗?”
陈确铮摇了摇头。
“那你就等着吧,她早上发现你不在,一问,好家伙,你受伤了!那还不撒丫子往这儿跑啊?”
“狐狸说的没错,廖灿星肯定很担心你。”
三个人正说着,就听到有人用小石子敲打窗子。
胡承荫一骨碌下床,推开窗,便看到三个女孩站在窗外,回头大喊:
“快看,她们来了!”
贺础安也下床走到窗边,陈确铮躺着不动,把胳膊放在脸上,挡住眼睛。
梁绪衡看到两人,却独不见陈确铮,大声说道:
“小灿星一听说陈确铮受伤了,急得不行,没办法,我只好把她带来啦!”
见到贺础安,廖灿星着急地问道:
“陈学长在吗?他还好吗?”
贺础安外头看一眼躺在床上不知在琢磨什么的陈确铮,低声说:
“喂,人家问你呢,赶紧出去见一面。”
陈确铮没有回答,依旧躺着不动。
贺础安看着廖灿星焦急得眼神,有些不忍心:
“他挺好的,就是胳膊脱臼了,不过医生已经给接上了,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我让他出来,你等等啊!”
贺础安担心陈确铮不肯出去,还想再说几句,谁知道陈确铮干脆利落地从床上起来,走出了房间。
陈确铮走出歌胪士洋行的大门,走到廖灿星的跟前。
廖灿星看到陈确铮被吊起的手臂上包裹着雪白的三角巾,在阳光下分外晃眼,她眯起眼睛,用手戳了一下陈确铮吊起来的胳膊。
“疼吗?”
陈确铮笑着摇了摇头。
“我听说这是昨天晚上伤的?是因为我吗?”
“听说?”陈确铮皱起眉头,眼神瞬间幽暗。
“都怪我昨天喝太多酒了,什么都不记得了,绪衡姐说是你背我回来的,真是不好意思啊!”
第一六〇章 缝纱罩
陈确铮低头笑了,接着他抬起头,收起笑容,看进廖灿星眼底,似乎在里面寻找着什么,廖灿星并没有回避他的眼光,眼神坦坦荡荡,还是陈确铮先移开了视线,笑道:
“跟你没关系,是我走路不小心摔的。”
“还好还好,要不我该多内疚啊!”
梁绪衡跟贺础安都觉得这两个人不对劲,他们还记得前一天晚上廖灿星小孩子般的撒娇和陈确铮无奈的宠溺,可眼下似乎两人都退回到安全距离之外,那种微妙且刻意的生疏让人特别在意。
“不好意思,我的手还有些疼,可能需要休息一下。”
梁绪衡赶紧揽过廖灿星的肩膀,说道:
“对对对,你赶紧休息,我们就不打扰了!小灿星,咱们回听风楼吧?”
楚青恬跟着两人走了两步,转回头说:
“陈确铮,你好好休息,好好养伤,胡承荫,贺础安,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你们就去周家找我们,我们就先走了。”
“放心吧,我们一定把他照顾得白白胖胖的!”
看到胡承荫美滋滋的样子,陈确铮调侃道:
“这有了‘好朋友’就是不一样哈,说话的声调都高了八度。”
“你还说我呢,感觉你昨晚上这一跤摔得不太值啊,廖灿星怎么一夜之间跟变了个人似的?”
“你甭管他,都是他自己自作自受,把人给赶跑了,以后有他后悔的!咱们进屋!”
“太好了!我还寻思着你们在不在呢,还真让我给碰上了!”
“三剑客”齐齐回头,看到肩挑担子的石榴阿爸和石榴朝他们走过来。
扁担挑着的两个竹筐里满满当当地装着石榴阿爸劈好的竹篾,粗细相当,所有的竹篾都变成了弯曲的形状,陈确铮一问才知道,原来是石榴阿爸提前一根一根用火烤过了。竹篾弯曲的弧度都一样,可见石榴阿爸手艺的细致。
“石榴阿爸,这些竹篾这么快就劈好了?真是太辛苦了!我们刚刚去大街子上买了几匹白布,我拿出来给你看看行不行!”
陈确铮把白布从屋中拿出来给石榴阿爸看。
“这个薄厚的布很合适,可我只会摆弄竹子,这布我就不行了,要不我让石榴他妈过来帮忙?”
一旁的石榴眼珠一转,灵机一动:
“阿爸,你忘了吗?夜校里有那么多孩子,我求他们的阿妈来帮忙,还有几位阿姐和阿婶都跟我熟悉了,她们也肯定能帮忙的!”
石榴阿爸把所有的竹篾用担子挑到了文庙,“三剑客”拿了白布过去。石榴猜得没错,夜校里很有几位心灵手巧的女子,她们的针线活一流。得知陈确铮他们要做纱罩,许多同学们在下课后不仅自己留下来帮忙,还回家叫阿妈阿姐自带针线赶了过来。石榴阿爸用他粗糙的长满老茧的双手将三根竹篾用铁丝从中间固定在一起,再等角度地分开,夜校孩子的妈妈和姐姐们盘腿席地而坐,散落在大殿的各处,她们先是将白布裁成合适的六片,然后将白布的边缘依次缝在弯曲的竹篾上,一个纱罩便做好了。
最初大家都是在摸索着做,不是很熟练,后来动作逐渐熟练,速度就越来越快。庙里的小和尚也征求了主持的同意,帮忙一起缝制纱罩。回过神来,陈确铮发现,大成殿里的大家都一边聊天一边忙活着手上的活计,她们交谈的内容他全然听不懂,然而这愉快的劳作场景却极富于感染力。“三剑客”跟廖灿星、楚青恬和梁绪衡也围坐成一圈,男生负责裁布,女生负责缝纫,她们跟学生的妈妈们取经,很快也游刃有余了。
手上熟练了,嘴巴便闲不住了,大家开始天南海北地胡侃,先是贺础安聊到海关大楼附近正在修建的军用机场,他担心日军发现这个机场会不会派飞机过来轰炸,之后梁绪衡又聊到法律系教授陈瑾琨在课堂上发表抗战的悲观论调,直言“中国必亡”,引发了学生的激烈抗议,说他听同学说学校附近的南美餐馆的烤鸡特别好吃,一只要一块钱!好贵!胡承荫说他听闻浦薛凤、陈岱孙几位先生经常打桥牌,就以烤鸡作为赌注,谁输了谁就请客吃烤鸡。
“可惜我不会打桥牌,你们谁会?”
陈确铮默不作声,其他人都摇了摇头。
“哎,好想吃烤鸡啊!可惜咱们买不起。一个面包才六分钱,一只烤鸡能买多少个面包啊!”
梁绪衡一边摊开一匹新的白布一边说:
“狐狸,你就别惦记烤鸡了,快说说,你转到社会学系已经快两个月了,还适应吗?有没有后悔呀?”
一说到这个话题,胡承荫的眼睛就亮了。
“后悔?太后悔了,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学!社会学太有意思了,我们的老师各个都是海外留学归来的,一个个都学富五车,而且还特别有个性,梁绪衡,我们“三剑客”跟教务长潘光旦先生的轶事贺老师有没有跟你说过?”
“当然说过,你们不是一起吃面吗?狐狸你还猜潘先生是生意人,逗得他哈哈大笑。”
“我那是‘有眼不识泰山’!潘先生你只要是的上过他的课,就会被他的魅力所吸引,他十四五岁的时候在清华联系跳高摔伤了右腿,明明疼得要命他却毫不在乎,导致贻误了病情,最后发展成骨结核,在他16岁的时候不得不做手术锯掉了右腿。潘先生虽然只有一条腿,可是拄拐走路健步如飞!”
“你说的没错!我经常在蒙自海关见到潘先生,他比咱们这些年轻人走得还快呢!”
“潘先生讲课的时候也十分幽默,而且把我们当朋友似的,你可以尽情地跟他辩论,他绝对不会生气!”
“法律系的课程都让我忙不过来了,你们社会学的课我只听过陈达先生的,看来以后也要听听潘先生的课了!”梁绪衡兴奋地说道。
“陈达先生完全是另外一种风格了,陈达先生上课的时候很严肃,每个概念都讲得十分深入,务必让我们理解透彻,特别有意思的是,潘光旦先生是陈达先生引荐进入清华的,陈先生对潘先生可以说有知遇之恩,可是两人的教学理念却恰恰相反,陈先生主张培养专才,潘先生却主张培养通才。潘先生给我们讲课的时候经常说,即使做不成通才,也千万不能把自己变成一个专才,陈达先生也经常在课堂上告诫我们,要把自己的精力都用在自己的本专业的学习上,学有所专,才能学有所长。他们学术见解不同,彼此自然是知道的,起初我们系的同学还在私下里偷偷议论,两人见面会不会撸起袖子打一架,谁知道他们一见面就‘兄长’来‘兄长’去的,亲热得很!害得我们白白担心一场!”
第一六一章 我来试试,可以么?
贺础安频频点头: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真正的学人都是就事论事,二位先生就是如此。如果因为彼此意见不合就恶言相向,或是老死不相往来,我倒要怀疑他的学术造诣和为人的胸襟了。”
楚青恬看着身边一针一线缝纫的蒙自妇女们,轻叹一口气。
“我家就有一台胜美牌的缝纫机,却不常用,只是在角落里吃灰,那缝纫机要是在这儿的话就能派上大用场了。”
“缝纫机这家伙事儿可是贵得很,只有有钱人家才买得起,蒙自的老百姓恐怕是连见都没见过吧?”
胡承荫边说边高举着针线对着灯小心翼翼地穿针引线,可总是不成功,只好把针线都塞给陈确铮,陈确铮拿过来一下子便穿过去了。
“你这眼神儿可以啊!”
“那算什么,我们以前在西山——”
贺础安说到得意处,留意到陈确铮看着他微微摇头,便闭口不谈了。
“怎么不说了?在西山怎么了?”梁绪衡被勾起了好奇心。
陈确铮一笑,接着说道:
“以前我们在西山郊游的时候,我总是能找到蚂蚁洞。”
“哦。”梁绪衡似乎没有听到自己想象中的精彩剧情,有些兴味索然。
大家一边聊天一边做活儿,而且已经形成了一条十分有效率的流水线,忙活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把纱罩全部做好了。
深夜,大家看着高高地摞在一起的纱罩,心中涌起了满满的成就感。
“三剑客”送石榴阿爸出城,他一再让他们不要送,他们想给他工钱,可是他执意不要,只带了一个纱罩回去。
“你们是给我们蒙自的老百姓做事儿,再说你们也是穷学生,我怎么能要你们的钱呢?这个纱罩就是我的工钱了!有了这个纱罩,我们家也是文明人了!”
租场地、做纱罩都完成了,接下来就是排话剧了,胡承荫作为话剧的把编剧和导演,深夜都在菜油灯前挑灯夜战,每天上课都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胡承荫从小就在戏台上跑来跑去,京戏、京韵大鼓、相声……各种各样的古诗塞了个满眼满耳,可要排一部蒙自老百姓爱看,而且看得懂的戏,还真是让胡承荫犯了难,苦思冥想了好几个晚上,突然灵光一现。
“我们讲国语可能许多蒙自的老百姓都听不懂,倒不如我们排一出默剧怎么样?”
“好啊,默剧可以利用夸张的动作来展现剧情,再说展现苍蝇的危害也不需要什么复杂的对白,你就尽可能用动作和表情,少用台词,老百姓肯定欢迎!”
“倒也不用这么极端,可以两者兼顾嘛,狐狸你肯定会打快板儿吧?你可以在把戏演完之后再来一段‘数来宝’啊!”
“有道理!可我没有快板儿啊!”
“这有什么难的,让石榴阿爸给你做一副!”
“对呀,我怎么忘了这一茬儿了!”
胡承荫来了灵感,一晚上就把剧本写好了,默剧他讲得是一家三口的故事,丈夫每天在外务辛辛苦苦赚钱,妻子每天在家里照顾还在襁褓中的孩子,丈夫吃了苍蝇叮过的饭菜,肚子不舒服,之后就卧床不起了,妻子请来大夫,大夫摇摇头表示没有救了,之后黑白无常就过来把丈夫的灵魂接走了,丈夫看着抱着孩子默默垂泪的妻子无可奈何,只好跟黑白无常离开。
贺础安看看剧本,颇有些顾虑。
“你这是不是有些太夸张了,这人直接死了,演出效果会不会太沉重啊?”
“吃了腐败的食物是真的有可能会死人,狐狸到也不是危言耸听。”
“我看一下你这个剧本需要五个人分别来演夫妻、苍蝇和黑白无常,其他角色可以随便在男生里挑,这个妻子的角色最关键,而且这个角色的表演好不好直接决定了能不能打动看戏的蒙自百姓。”
“那我跟绪衡说说这个事儿,找几个女生过来商量一下。”
晚上,六人聚在南湖的瀛洲亭商量排戏的事儿,最先讨论的是妻子的角色到底是谁来演。
“梁绪衡,你胆子大,表达能力强,还不露怯,要不你来演这个妻子如何?”
梁绪衡连连摆手:
“不行不行,我可不行,你让我演讲可以,演戏可千万别找我,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感受到大家期待的视线,廖灿星躲在梁绪衡的身后:
“别看我,我也不行!”
就在大家为难的时候,楚青恬轻轻开口:
“我来试试,你们看,可以么?”
大家互相看看,脸上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楚青恬平日里文文静静,说话的声音都很小,没想到竟然主动提议要演女主角。
陈确铮用手指在偷偷在胡承荫的后腰戳了一下。
“发什么愣,赶紧说话!”
胡承荫解了冻,连忙应道:
“你来演那感情好,求之不得,求之不得!你可是给咱们救了大急了。”
楚青恬害羞地笑了:
“我先试试,若演得不好,你们再换人。”
“怎么会演得不好?不可能会演不好!就算我们的戏没人看也是我的本子写得不好,戏排得不好,不干你的事!”
胡承荫那个拍着胸脯保证的样子把大家都逗乐了。
“下面安排剩下的角色,苍蝇、黑无常、白无常、女子的丈夫。”
贺础安挠挠头:
“我还是有一个顾虑,刚才没说,这黑白无常将男子带走的戏会不会有些宣扬封建迷信的意思啊?我们是接受新思想的大学生,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胡承荫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转头看了看大家,似乎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着同样的顾虑。
陈确铮轻轻一笑。
“我倒是有不同的想法。”
贺础安身体不自觉地向前靠了靠。
“愿闻其详。”
胡承荫迫不及待:
“别卖关子啦,赶紧说吧!”
“我们辛辛苦苦去山里砍竹子,去街子上买白布,还让石榴阿爹给咱们劈竹篾,做纱罩,狐狸辛辛苦苦挑灯夜战写剧本,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第一六二章 大行不顾细谨
“是为了让当地的老百姓扭转观念,培养新的卫生的生活习惯,可是你们也看到了,蒙自的老百姓把苍蝇叫‘饭蚊子’,他们甚至还认为只有苍蝇叮过的饭才是香的、好吃的!咱们随便说几句讲究卫生他们就会听了吗?定然是不行的,那就只好利用他们熟悉的方式去改变他们,只有通过夸张的方式,用老百姓熟悉的方式,才能真正让他们产生恐惧。可能你们会觉得,让老百姓害怕到底好不好,我觉得古往今来,我们的老祖宗能繁衍到咱们这一代,恐惧功不可没。因为有了恐惧,人就会趋利避害,选择更加适合自己生存的生活方式。”
“我听懂了,我如果只在舞台上演一个人闹肚子了,疼得死去活来,可能他们只会在台下哈哈大笑,我若只是演一个人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地死了,给他们产生的冲击力可能也不够强,但如果黑白无常出现将他们接到阴曹地府,那就十分形象了,老百姓可能真的会害怕,以后就更加注意卫生了!我说得对么?”
“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确铮,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贺老师,你到底是老师啊,一肚子格言警句,我说这么多,你这十二个字就给我总结了!”
“嫌我说的少,那我再多说几句!听君一席话,我才意识到方才是我迂腐了。但凡不违背基本的道德原则,凡是可以使用的方法,我们都可以拿来用,如果黑白无常的出现真的能让蒙自的老百姓害怕,从而培养起良好的卫生习惯,何乐而不为呢?”
胡承荫也激动起来,接着说道:
“就是,黑白无常阎王爷的形象在中华文化中存在了千年,我们不提他们,老百姓就不相信他们了吗?”
“既然如此,狐狸,你准备让谁来扮演黑白无常?”
“老陈,黑白无常其实就是外形吓人了点,估计要戴高帽子,还要咬着假舌头,但其实演起来不难。”
“那就让我和绪衡一起演吧。我们俩演技都不太行,但还想给宣讲会出一份力。”
“绝了,黑白无常做了夫妻了!就这么定了!”
“贺老师,梁绪衡能同意办成那个鬼样子吗?”
“你们低估她了,对外在形象这些她是全然无所谓的,她心里在乎的是更为重要的事。”
“我的牙又要倒了,贺老师,知道你跟你们家梁绪衡情比金坚,可是不要动不动就对我们发射你们俩的爱情子弹,把我们这些光棍儿扫射得体无完肤啊!”
“剩下的角色就是‘苍蝇’和‘丈夫’了,这两个都有点难,扮演‘苍蝇’的人要用肢体动作表现苍蝇的形态,扮演‘丈夫’的人要表演一个人从健康到生病再到死亡的过程。”
“那就由我来演苍蝇吧!”
“老陈,你真的要做这么大的牺牲?我刚才还没说,办成苍蝇可是要把满脸涂黑,在背后挂上假翅膀,那形象估计是惨不忍睹,你真想好了?”
“这有什么?我都扮成那样儿了,还有谁认识我啊?别废话了,我演‘苍蝇’,你演‘丈夫’,就这么定了!”
“我演‘丈夫’?”
陈确铮和贺础安相视一笑。
陈确铮拍了胡承荫一下:
“还装?心里头琢磨半天了吧?”
贺础安跟着说道:
“就是,楚青恬演‘妻子’,谁还敢演‘丈夫啊’?机会难得,一定要把握住啊!”
胡承荫憨憨一笑,把头埋在了桌子上。
从那往后,文庙不但成了民众夜校上课的地点,也成了文明戏的排练场地,每天的课上完之后,大家便开始排练,许多同学看着好奇,都留下不走,坐在地上看他们排练,时不时发出哄堂大笑。
胡承荫看着大家的笑脸,听着大家的笑声,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觉得自己一瞬间回到了天津老家,回到了劝业场。因为通讯的阻隔,他已经快一年没有跟家里人联系了,一想到这里,心中不免酸涩,他定了定神,咳嗽了一声,把自己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排练很顺利,最大的笑点就是“黑白无常夫妇”,两人演技不好,然而有一种笨拙的喜感,陈确铮对苍蝇的模仿也十分到位,他弓腰曲背,蹑手蹑脚,还会在胸前搓手,模拟苍蝇的动作,大家看得津津有味。
然而最大的惊喜却是楚青恬,她演活了一个深爱丈夫的妻子形象,胡承荫从他望着她的眼神中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她对自己的爱意和担忧,结尾的时候胡承荫扮演的丈夫在弥留之际,楚青恬竟真的泪如泉涌,她的眼泪滴在胡承荫的脸上,一时间让他也入了戏,就好像自己真的成了那个即将死去的丈夫,对妻儿生出无限的不舍来。
戏到了尾声,胡承荫从病床上起来,演员们站成一排朝观众们鞠躬,收获了长久且热烈的掌声,他们惊讶地发现,许多女孩都在擦拭自己脸上的泪水。
“狐狸,你看大家多喜欢,你的戏一定会成功的!”陈确铮看着胡承荫的脸,发现他的脸上也遍布泪痕。
宣讲会的最后一个任务就是油印传单并在大街小巷散发,“三剑客”一下课便一头扎进教育局,在那间放了油印机的办公室里昏天黑地地忙活起来。情况跟陈确铮估计得一样,教育局有油印机,油印材料却是不够的,需要自己花钱买,还好他们早有准备,终于把几千张传单印好了。
深夜,印好最后一张传单的三个人满身满脸都是油墨,贺础安和胡承荫累得头碰头地躺在地上,陈确铮却仍旧在灯下整理他们剩下的钱。
“因为咱们精打细算,竟然还剩下一些钱,我们买一些苍蝇拍吧,这个苍蝇拍咱们不发给老百姓,而是发给咱们的同学,阻止一个‘百人灭蝇小分队’,专门到饭馆、菜场、豆腐作坊等苍蝇多的地方去打,估计会很有效果,你们说如何?”
“好主意,咱们要让蒙自的苍蝇闻风丧胆!”
“三剑客”实在太困了,没说几句便在油印室里沉沉睡去。
第一六三章 打竹板儿,笑开怀
第二天,“三剑客”跑到一个五月底新开的浴室去洗了个澡,虽然手上还有个别地方的油墨洗不掉,但总不会有碍观瞻了。“三剑客”把传单带去教室,课间动员大家跟他们一起分发,周曦沐走进教室,发现大家都拿着传单在议论,便要来一张看。
“这个‘灭蝇运动’是谁搞的?”
同学们都指着“三剑客”。
“好家伙,又是你们三个?”
“周先生,周六我们准备在城里的古戏台举办一次宣讲会,呼吁蒙自的老百姓可以讲卫生、灭蚊蝇,我们还做了很多纱罩,准备到时候赠送给老百姓,帮助他们养成良好的饮食习惯。”
胡承荫献宝似的讲了一长串。
“看来你们下了很多功夫嘛!我到时候一定去给你们捧场!”
“谢谢周先生的鼓励!”
因为大家踊跃帮忙,每个人都认领了一部分,“三剑客”的传单很快便发完了,隔天小街子的时候,同学们把自己领到的传单悉数发完,一边发还一边宣传,到时候可以免费看戏还有东西送,忙活得不亦乐乎。
“这传单是都发出去了,就是不知道能来几个人啊?”
贺础安看了看被油墨浸染的指甲。
“不要这么悲观嘛,贺老师,肯定人满为患,堵了整条街!”
之后的日子,“三剑客”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服装道具,多亏了石榴一家的大力帮忙,石榴阿爸给胡承荫做了一副快板,虽然比不上店里卖的,截断面磨得不够细致,却已经十分像样了,胡承荫试着打了一段儿快板儿,石榴一家从来没有见过,新鲜得很。石榴阿姐把自己平时都舍不得穿的一副借给楚青恬穿,没想到十分合适,石榴阿姐把楚青恬的头发盘成了蒙自已婚女子的模样,便是活脱脱的劳苦操持的贤妻了。
周六终于到了,“三剑客”早早地就来到了戏台,把早就准备好的、陈确铮用毛笔在红纸上写的“灭蝇宣讲会”五个大字贴在了舞台的正中央,陈确铮因为细心靠谱,还分管了所有的演出服装和道具,他还贡献了一条床单做成了一个简易的换装隔间,给演员化妆换衣服用。
出乎意料的是,宣讲的时间本来定在上午十点半,可还没到时间,戏台下就已经挤满了人,为了占据一个好位置,大家都簇拥在一起。
“狐狸,还真让你给说中了,这还没开始演呢,半条街就已经占满了。你。”
胡承荫身上穿的是贺础安身上的大褂,因为贺础安又高又瘦,大褂穿在他身上稍微紧吧了一点儿,下摆几乎要拖地了,但他倒是全然不在乎。
“穿上这身儿我就有点找到感觉了,回头算算,我上次登台说相声是什么时候来着?太久了,我都想不起来了。”
“放心,你的功力还在,上次在街头古彩戏法不是耍得很好嘛!”
“我不担心,我是谁,我爸都说我小时候是‘人来疯’,人越多我越兴奋!”
十点半到了,胡承荫手里拿着快板,一撩大褂就上了台,架势十足,走到台中央站定,看到台下黑压压的人头,男女老少都有,都是一脸看热闹的表情,
胡承荫举起快板,并不说话,而是先来了一段儿令人眼花缭乱的花板儿,手上的动作花样百出,左手小板儿“搧、撩、颠、摇、抖”一个不拉,右手大板儿“打、崩、滚、扣、垫”样样精通,时不时还来个“剃头点儿”。一时之间如暴风骤雨,一时之间又如秋蝉泣诉,胡承荫的身体伴随着快板的节奏微微摆动着身体,时而昂首挺胸,时而含胸垂首,眼神晶亮,整个人又投入又自信,整个人都好像在发光。
快板儿本是北方的曲艺形式,蒙自的老百姓哪里见过,胡承荫还没有开口,他们就已经目不转睛,沉迷其中了,胡承荫放轻了快板敲击的音量,他左右扫视一眼,便镇定自若地开了嗓:
打竹板儿,笑开怀,
欢天喜地走上台!
台上台下真热闹,
我先跟大家问声好!
五月初联大的师生到这里,
蒙自的好山好水真是好美丽,
来到蒙自这六十多天,
认识的蒙自乡亲勤劳淳朴又乐观。
我们联大的学生只有一点很苦恼,
这里的苍蝇成群结队到处跑!
半空中,乌央乌央地似黑云,
饭桌上,密密麻麻地真吓人!
这苍蝇,看似只有一小个,
实际上,害处实在有很多。
今天办这个宣讲会,
为的是,
跟各位乡亲打个商量,
从今后,
茶水喝前要煮透,
生冷食物不入口。
马桶用完赶紧倒,
饭菜做完盖纱罩!
集体灭蝇意义大,
讲究卫生身体好!
我胡承荫在这里祝各位长命百岁!”
在台侧的梁绪衡和贺础安抓紧换衣裳,贺础安一身黑袍,梁绪衡是一身白袍,是陈确铮买了黑布和白布,石榴阿姐和石榴阿妈一针一线缝出来的,他们俩头上戴着一顶一米的高帽,里面是石榴阿爸做的圆锥形的竹撑子,外面糊上一层黑纸和白纸,站在一起便是活脱脱的“黑白无常”了。
最形象的便是他们嘴上三尺长,三寸宽的鲜红的舌头,是用扯下来的长条的白布蘸上红色的颜料染红的,他们穿衣服的时候不顾得欣赏舞台,胡承荫抑扬顿挫的数来宝却一字不落地钻进他们的耳朵里。
“没想到狐狸还有这两下子呢?挺厉害啊?”
“那是自然,狐狸可是相声世家出身,只不过不想吃这碗饭而已。”
“这词儿是他自己编的?”
“嗯,晚上自己写写改改的,没事儿还自己一个人跑到外面喃喃自语,可能是在顺词儿吧?”
梁绪衡还想说什么,突然留意到不远处,楚青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台上的胡承荫,她的头发已经盘到脑后,身上穿着石榴阿姐的蓝色衣裙,唇边挂着浅浅的微笑,她似乎已经进入了角色,因为她望着胡承荫的眼神有意外,更有欣赏。
胡承荫深深鞠躬,台下爆发热烈的掌声,而且久久不歇,胡承荫被大家的热情震撼到了,虽然惦记着后面的揭幕,可仍深深鞠躬几次才下台。
第一六四章 眼前人是心上人
胡承荫走到布幔遮着的换衣间,发现大家早就把衣服换好了,楚青恬俨然就是魅力的新婚少妇,怀中抱着被棉被包裹着的玩具娃娃,梁绪衡和贺础安把红布咬在嘴里,活脱脱两个吊着长舌头的黑白无常。陈确铮让易力周帮忙支援“灭蝇运动”,易力周特意找来袁永熙和辛毓庄、郭松懋、迟习儒等七八个民先的成员过来帮忙,因为还缺了一个医生的角色,陈确铮就给袁永熙套上了白大褂,背上药箱,他文质彬彬的样子,倒是像回事儿。但最牺牲的却是陈确铮,他为了模拟苍蝇纤细的四肢,只在身上穿了贴身的黑色短裤,其余的部分全部涂上了黑色的油彩,连耳洞和鼻孔都不放过,黑得一塌糊涂,头顶上是石榴阿爸编的两个椭圆形的竹筐,穿了绳子系在下巴上,活脱脱的就是两个硕大的苍蝇眼睛,最绝的就是那对苍蝇翅膀,石榴阿爸用竹子做的估价,外面用胶水糊的竹纸,陈确铮自己用油彩在上面涂上苍蝇翅膀上裂纹状的纹路,惟妙惟肖,两扇翅膀足有一米多长,用绳子系在胸前,效果十分惊人。
“好家伙,这大苍蝇,得多大的苍蝇拍才能打死啊!”
“少废话,快点换衣服,别磨蹭!”
胡承荫的衣服准备得毫不费力,从上衣到鞋子,都是原样从石榴阿爸身上扒下来的,直接套上就好了。
为了填补他们换装和准备的时间,民先成员们给乡亲们表演合唱,他们从《大刀进行曲》,唱到《抗敌歌》、,歌声十分具有感染力,台下的老百姓即便是听不懂歌词,表情也颇为动容,最后《打回老家去》一曲唱毕,老百姓的巴掌拍得震天响。
因为没有幕布,大家早早就已经把舞台布置好了,正当中放了一张桌子,上旁边摆了一张竹床,虽然简陋,倒也跟故事的背景十分契合。楚青恬抱着孩子商场,耐心地哄着,她把孩子小心地放到竹床上,桌上摆了几个盘子和碗筷,她假装闻了闻饭菜的香气,嘴边露出微笑。接着从床上抱起孩子,坐到桌边,一边哄还一遍哼唱着摇篮曲,场面十分温馨,她时不时地望向门口,心中似乎有所惦念,不知不觉,便靠在桌上开始打盹儿。
这时候陈确铮扮演的“苍蝇”蹑手蹑脚地上场了,他在舞台上转圈地跑着,模拟苍蝇四处乱飞的模样,他的动作又夸张又滑稽,把台下的老百姓逗得哈哈大笑,一些小孩子指着陈确铮大喊:
“饭蚊子!饭蚊子!”
“苍蝇”似乎是闻到了桌上的饭菜香,闪动着双翅“飞”到饭菜边,两个“前爪”兴奋地揉搓着,趁着妻子昏睡的时候,把头凑到盘子上,把每个菜都啃个遍。这时候楚青恬扮演的妻子似是听到门口有响动,突然起身,看到桌前的苍蝇,伸手一阵追打,将“苍蝇”赶下台去,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接着胡承荫扮演的丈夫回来了,他肩上扛着扁担,脚步沉重,一身疲惫,楚青恬抱着孩子起身迎接,胡承荫看到孩子放下扁担,把孩子抱在怀里,满脸喜悦。楚青恬把孩子放在床上,你殷勤地给胡承荫擦汗,胡承荫坐下后,楚青恬十分自然地给他揉捏肩膀,虽然桌上并没有食物,可是胡承荫索性把盘子端起来,用筷子往嘴里扒菜,表演得十分逼真,吃好饭,胡承荫把赚来的一点点工钱交给楚青恬,楚青恬握住胡承荫的手,眼神中满是心疼。突然胡承荫的肚子痛了起来,他紧皱着眉头,双手捂住了肚子,摔倒在地,楚青恬一脸慌乱,赶紧把胡承荫扶到床上去,接着奔下舞台,接着跟袁永熙扮演的医生一起一同上台,袁永熙用听诊器在胡承荫的胸口听了听,接着摘下听诊器,摇了摇头。楚青恬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她抓着袁永熙的双臂,跪在了他的面前,医生还是无奈离开。
接着便轮到“黑白无常”上场了,两人的装扮按理说是十分搞笑的,尤其是两人咬着“红舌头”一蹦一跳地上场,每次都会让看的人捧腹,可是楚青恬和胡承荫的表演太过逼真,台下的观众都入了戏,甚至有小孩子直接哭了起来。
胡承荫扮演的“丈夫”看到了黑白无常,用手指着他们,脸上露出分外惊恐的神色,他用手指着他们,大喊大叫起来,楚青恬扮演的“妻子”却完全看不到“黑白无常”,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在怕什么,只是惊恐地试图安抚他。
“丈夫”猛咳几声,便倒在床上,妻子扑过去,握住了丈夫的手。
按照彩排的演法,这时的“丈夫”已经死去,“妻子”在床前对着丈夫垂泪,然后的这出戏就结束了。可是楚青恬却情之所至,将胡承荫抱在怀中,开始轻轻吟唱,她吟唱的是周璇的《天涯歌女》。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哎呀哎呀,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家山呀北望,泪呀泪沾襟。
小妹妹想郎直到今,
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爱呀爱呀,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人生呀谁不惜呀惜青春,
小妹妹似线郎似针,
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
爱呀爱呀郎呀穿在一起不离分。
胡承荫在楚青恬的怀中,他的耳朵紧靠在楚青恬的胸膛,楚青恬的歌声如泣如诉,泪水颗颗滚落,滴在胡承荫的脸上,然而此刻楚青恬将他紧紧抱在怀中,他可以感受到她的心跳,闻到她的气息。
只求眼前人,便是心上人。
胡承荫无法按捺心中的冲动,突然睁开眼睛,楚青恬的脸庞便近在眼前。因为皮肤白,鼻子和两颊都红彤彤的。她的一双眼睛雾蒙蒙的,濡湿的长睫毛变得一绺一绺的,看到胡承荫睁眼了,楚青恬的歌声微微一顿,接着便不着痕迹地接了下去,因为距离离得远,台下的观众都没有发现,可就在这个时候,胡承荫突然伸出手,抚上了楚青恬的脸。
第一六五章 谢谢大家送我石榴吃!
胡承荫的这一忘情的举动引发台下一阵惊呼,看戏的人都没有想到死去的丈夫竟然能重新,台侧的人更是惊讶得不行,这完全是胡承荫的临场发挥了,好在楚青恬处变不惊,她握住了胡承荫抚在她脸上的手,深情地望着他。
“丈夫”是必须要死掉的,要不然怎么表现“灭蝇运动”的必要性呢!
“这可怎么办?狐狸不肯死啊!”
贺础安有些着急了。
“别担心,现在观众还没发现,我来想办法。”
随后,陈确铮突然夹起嗓子,模拟婴儿的哭声,放声嚎啕起来。
楚青恬如释重负,转回身把床榻上的孩子抱到胡承荫的跟前,胡承荫看向被子里露出的“孩子”的脸,脸上露出无限眷恋的深情,他小心把孩子抱在怀中。
台侧的陈确铮适时止住了哭声。
胡承荫看看身边的妻子,又看了看怀中的“孩子”,亲了亲“孩子”的额头,突然留下两行清泪,不舍地闭上眼睛,他的双手缓缓垂下,楚青恬痛哭不已,她用被子把胡承荫从头到脚地盖住,趴在了他的身上,刚好挡住了他的头部。
胡承荫偷偷从被子里钻出,突然站起来,又把大家吓了一跳,此时的“丈夫”,已经脱离了肉身,变成了鬼魂,他绕到“妻子”身后,摸了摸她的头,“妻子”依旧痛哭不止。
“丈夫”终于决定跟黑白无常离开,却仍旧一步三回头,“妻子”似有所感,起身看向“丈夫”离开的方向,却什么都没有看不到。
胡承荫跟着贺础安和梁绪衡走下了戏台,“丈夫”被黑白无常牵引着走向了阴间,只留下“妻子”一人在丈夫尸体前久久啜泣不止。
丈夫和妻子阴阳两隔。
哭声之中,陈确铮扮演的“苍蝇”再次登场,全无顾忌地来到桌前,依旧放肆地“大快朵颐”。
这出戏结束了,如果有幕布的话,这时候大幕就应该落下了,台下的观众们还沉浸在戏里,大家都一动不动,傻傻地看着台上,很多观众都用袖子擦眼泪。
这时候,人群中有一人大喊一声:“好戏!”,然后用力鼓起掌来。
陈确铮循声望去,叫好的人不是别人,却是周曦沐,他身边还站着白莳芳、曾剑侠、阮媛,令他意外的是,朱自清先生、闻一多先生、潘光旦先生也在人群中,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们。
观众们也因为这一声叫好从戏中抽离出来,跟着热烈鼓起掌来,台上的陈确铮和楚青恬走到台前,贺础安、梁绪衡、胡承荫、袁永熙也重新上台,全体演员手牵手向关中鞠躬。没想到竟然有人朝着陈确铮扔了一个石榴,好在陈确铮反应迅速,一把接住了,可很快便有更多的石榴砸到台上,陈确铮躲闪不及,被砸中了好几下。
胡承荫赶忙劝阻。
“别砸啦,别砸啦,你们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这是演戏,都是假的,假的!”
陈确铮却全不在意,他从地上捡起一个被砸成两半的石榴,咬了一大口,汁水顺着嘴巴流了下来。
“好甜啊,这是我吃过的最甜的石榴了!”
老百姓一时间入了戏,都把气撒在了“苍蝇”身上,一时冲动便扔了石榴,一听陈确铮这样说,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石榴的汁水洗掉了陈确铮嘴上的油彩,露出了皮肤本来的颜色,看起来十分滑稽,陈确铮却全然不顾形象,接着说:
“你们不知道,你们用石榴丢我,我有多开心,这说明我们办这个宣讲会的目的达到了!让大家意识到了苍蝇的危害!但是这石榴我还是要还给大家,毕竟还要卖钱呢,是不是?快点儿,大家帮我一起捡石榴!”
台上几人七手八脚把落在台上完好无损的石榴都捡起来,要还给刚才扔石榴的人,可没人好意思认领,陈确铮见状说道:
“那我就谢谢大家送我们石榴吃了!这就是我们的演出费!”
台下又是一阵哄笑,陈确铮低声对身旁的贺础安说:
“场子热了,轮到你做总结了!”
贺础安刚刚在台下已经换下戏服,穿上长衫,他清了清嗓子,郑重说道:
“刚刚我们演完这个文明戏,就有人朝着我们扮演苍蝇的演员扔石榴,说明有的人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苍蝇的危害了。但我相信,台下仍旧有很多人并不认为苍蝇是一种不卫生的、需要消灭的害虫。各位可能不知道,苍蝇可以传播疟疾、霍乱、痢疾、伤寒、乙肝等疾病。我并不是危言耸听,这些病最短只要几天就可以要人的命,民国二十一年的“关中霍乱”遍及全国,患病人数竟有50万,死亡人数有20万之多,死亡率高达40%!我不知道台下的你们有多少能听懂我说的话,我只希望听懂的人能够奔走相告,告诉你们的亲朋好友,苍蝇不是无害的‘饭蚊子’,是会让我们生病的害虫!我们都知道,病从口入,为了改善大家的饮食卫生条件,我们做了一批纱罩,大家可以把纱罩罩在饭菜上,苍蝇就叮不到了,苍蝇身上的病菌也也就不会污染我们的饭菜了。”
民先的几个小伙子早就手脚麻利地把做好的纱罩抬到了舞台上,贺础安拿起一个走到桌前,把纱罩放在了桌上,纱罩完美覆盖了桌上的几个碟子。
“大家看,这样是不是很卫生?最后我想说,感谢大家来参加我们的‘灭蝇宣讲会’,为了感谢各位的支持,我们准备把这些纱罩送给大家,不要钱!请大家排队上台来领!一人一个!”
一听到有东西送,老百姓都踊跃地上台,台上的几个“演员”和民先的众人都忙着分发纱罩,不到一个会儿功夫,便领取一空。
等到大家都下了台,贺础安重新站回台中央。
“下面我宣布,西南联合大学蒙自分校‘灭蝇’宣讲会圆满成功!谢谢大家!”
贺础安深鞠一躬,台上众人也跟着鞠躬,台下众百姓纷纷鼓掌,之后心满意足地各自散去,联大的几位老师却依旧站下台下,笑意晏然地看着他们,眼中皆是赞许。
第一六六章 盛装出席
“你们这个纱罩太紧俏啦,我也想要一个呢,可惜没有领到!”闻一多先生打趣道。
“三剑客”还未来得及插话,小石榴在旁边俏皮地插了话。
“这有什么难,我让我阿爸再给先生做一个!”
“就是就是,我给联大的每位先生都做一个!”石榴阿爸赶忙说道。
闻一多先生摸了摸小石榴的头。
“我也有两个女儿,不过都比你小。你在哪里读书啊?”
“我就在民众夜校里读书,贺老师教我!”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我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你们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来蒙自才多久,你们就干了这么多大事,真是了不得!”
闻一多对学生的称赞向来是不吝溢美之词的,朱自清却时刻冷静自持,待闻一多说完,他徐徐说道:
“闻先生刚刚给你们这么多称赞,我还是要提醒你们几句,你们做得这些事情十分好,也十分有意义,但要时刻记住,你们的本职是学生,务必不要荒废了学业!而且眼看着七月就要期末考试了,你们还是要抓紧备考啊!”
胡承荫拍着胸脯说道:
“先生你就放心吧,我们都是利用课余时间来做这些事情的,绝对不会耽误功课的!”
潘光旦听了哈哈大笑,手中的拐杖在地上敲了敲。
“看看,我们社会学系的学生就是这么自信!”
“是啊是啊,颇有你的真传!”朱自清先生笑道。
周曦沐走到陈确铮身边,看了看他手臂上的伤口,虽然是黑色油彩遮盖,仍旧能看到凹凸不平的痕迹,陈确铮感应到周曦沐的视线,他又不着痕迹地移开了.
“我说要带人来给你撑场面,怎么样,算不算说到做到?”
“谢谢先生,先生有心了。”
周曦沐上下看着他的造型,虽然头上的竹筐和背后的翅膀已然取下,仍旧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黑人儿”,调侃道:
“你这牺牲可是够大的,好在人长得帅气,即便装扮成了苍蝇,也是最英俊的一只苍蝇!”
“周先生就别拿我消遣啦!”
这时候石榴走到白莳芳跟前,看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夫人您是有了小娃娃了吗?”
白莳芳温柔一笑:
“是啊,他还很小呢。”
“是个男娃娃。”
周曦沐和白莳芳惊讶地对视一眼。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周曦沐追问道。
“我也说不出来,反正我就是会看就是了。”
“好,那我们就等我把小娃娃生下来,看你猜得准不准!”
“肯定是准的!”石榴颇为自信的样子。
陈确铮却无心聊天,目光在街上来回流连,似是在寻找着什么。刚刚在台上演戏的时候,他的眼睛就不自觉地在台下流连,他没有见到自己想见的人,想是人太多太杂,他一时间看不清楚,可人潮散去,他便再没了自欺的余地。
廖灿星没有来。
郑重送别了联大的教授们,周曦沐夫妇和曾涧峡夫妇留下来没走,四人执意要请灭蝇行动的参与者吃饭。
“先生,我看你还是不要破费了,我们也没做什么事情。”
“陈确铮,你是故意的吧?你们没做什么事情?我才是真的什么也没做!钱穆、杨业治、汤用彤几位教授爬山回来,跟我说了在二龙山碰到你们的事情,他们还告诉我你们在山上砍竹子,为‘灭蝇行动’做准备,我却全然抽不开身,你们活动都办完了,我既没出钱,也没出力,我这个当老师的,没有尽到责任啊!”
“都怪我,最近身体一直不好,他除了上课的时候出门,一直留在家里照顾我,你就让他犒劳犒劳你们嘛!”
曾涧峡看着他的得意门生陈确铮,对他今天的扮相又惊讶,又赞赏,开了句玩笑:
“陈确铮,你就别跟我们客气了,你这只‘苍蝇’这么可怜,一直在舔空盘子,我都看不下去了!”
说到这儿,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曾涧峡接着说:
“再说我们这些当先生的是有薪水的,请你们吃顿饭、打打牙祭的钱还是有的。”
周曦沐接过话头:
“别再说了,就这么定了,我今天一定要请你们吃顿好的!”
“可我们这还有很多活儿没干完呢,我得去卸妆,我这一身黑得洗一阵子了。”
“谁说现在吃了?我约的是今晚的晚饭!南美餐馆的烤鸡你们吃过吗?”
大家都摇头,一说到食物,陈确铮又开始侃侃而谈。
“我有耳闻,说是十分美味,可一只就要一块钱,去南湖边儿上的咖啡馆叫一客炸猪排也只要八分钱,两只荷包蛋只要五分钱,咖啡只要四分钱,这烤鸡太贵了,实在是吃不起!”
听了陈确铮的话,大家也都纷纷表示赞同。
“都没吃过那可太好了,我请大家吃!”
陈确铮去浴室好好地洗了个澡,搓洗了半天才把一身的黑油彩洗掉,回到歌胪士洋行便又是一条好汉了。到了晚上,周曦沐夫妇和曾涧峡夫妇早早便在“南美餐馆”的门口等了,“三剑客”也很快到了,紧接着便是梁绪衡和楚青恬,因为周曦沐还特意邀请了石榴一家,九人便在餐馆门口一起等。
陈确铮看到梁绪衡和楚青恬走过来的时候,知道自己心里似乎又升起了不该有的期待。
她真的听了他的话,闭门不出在宿舍温书吗?陈确铮真的很想问问梁绪衡廖灿星的近况,也想不着痕迹地让梁绪衡叫廖灿星过来吃烤鸡,可几次话到了嘴边,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到了晚上,石榴阿爸、阿妈、石榴,石榴阿姐石兰带着女儿爱书一起来了,他们一家五口出现的场面甚是壮观,因为他们选择了“盛装出席”。几人穿上了十分华丽的民族服装,石榴阿妈、石榴阿姐都佩戴了成年女性精致的头饰、耳环和项链,与他们平日里朴素的打扮天差地别。
“你们的衣服真的是太美了!”周曦沐由衷地感叹道。
“先生,我带了照相机来,一会儿我们进去拍张合影!”
就在大家转身准备进餐厅的时候,一个脆甜的呼喊在他们身后响起: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廖灿星的双手拄着膝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的刘海儿被风吹起,露出了饱满的额头,她的双颊绯红,鞋子上沾满了泥,好似一只小鹿,从田野间跑来。
第一六七章 今日是谁输了?
陈确铮的眼神在廖灿星的身上停留了几秒,时间不长不短,不逾越,也似无深意,很自然地回转了目光,跟随大家一起鱼贯进了南美餐馆。南美餐馆跟南美咖啡馆重名,店内装潢也走的是西洋风,一张张方桌上铺着具有西洋风情的桌布,每张桌上还有一个插着鲜花的小花瓶,店内供应的餐点也一应俱是西餐。
周曦沐走在前面,刚进了南美餐馆便遇上了老熟人:政治学系教授浦薛凤、柳无忌、商学系系主任丁佶、商学系教授李卓敏、历史社会学系教授邵循正、哲学心里教育学系的陈雪屏、法律学系教授赵凤喈、经济学系教授陈岱孙八人在个方桌前围坐,桌上摆了满满当当的盘子,盘中食物已经吃了大半。周曦沐见状赶紧过去打招呼。
陈岱孙教授笑着开了口:
“曦沐,你可是稀客,上次偶然被拉过来凑数参加桥会,结果输了请客,之后就再也不肯来了,今天怎么过来了?哎,这几个不是联大的同学吗?”
“咱们联大的同学今天可是办了件大事,诸位可有听说过‘灭蝇运动’?就是他们搞的!我带他们过来打打牙祭,犒劳犒劳他们!”
同学们一起跟各位先生鞠躬问好,先生们虽未起身,却也微微颔首,以示回应。
“听说了听说了,阵仗搞得很大,简直是轰动全城啊!不如咱们拼桌吧,你们也好好给我们讲讲这个‘灭蝇运动’!”
店里人人不多,大家七手八脚便把两张方桌拼在一起围坐一团,陈岱孙颇具绅士风度地为石兰母女拉开椅子,请她坐下,石兰低头落座,羞红了脸。
陈岱孙礼貌问道:
“这几位是……?”
周曦沐看了看陈确铮:
“你来介绍吧!”
陈确铮站起身来:
“我给各位先生介绍一下——”
先生们虽然都和颜悦色,然而他们“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质早已征服了石榴一家。他们见陈确铮要给联大的先生们介绍自己,重又站了起来,石榴阿爸不由自主给先生们鞠了一躬,先生们见状赶紧起身鞠躬还礼。石榴阿姐、石榴阿妈和石榴也都跟着鞠了躬,唯有石榴阿姐两岁多的女儿小爱书天真懵懂,吃着手指,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咱们不要互相鞠躬啦!都坐下吧!”陈雪屏先生笑道,大家便重又坐下。
周曦沐在南美餐馆碰到他们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因为他们在座的人都是联大分校最喜打桥牌的几人,蒙自几无消遣,他们便每周周六办桥会,两两一队,八人“厮杀一场”,输的人周日便要到南美餐馆请吃烤鸡,已成了雷打不动的惯例。
周曦沐一边翻开菜单,一边问道:
“今日是谁输了?”
丁佶和李卓敏朝着周曦沐举了举杯。
他们是稳定的七人,可第八人选却从不固定,也找过周曦沐,他玩了一次便输了,请了一次客之后便直呼“上当”,再也不肯玩了。之后闲来无事,倒是当过几次“观牌不语”的“真君子”,同出自南开的这二人,打牌时就好似冲锋陷阵的战士,丝毫不给自己留后招,每每叫得太高,反而成了“常败将军”,只好常常做东请大家吃烤鸡了。
周曦沐叫来侍者,开始轻车熟路地点菜。
“我们点四只烤鸡应该够了,再来十五块面包,五盘烤西红柿,应该够了吧?”
陈岱孙摆了摆手:
“我们平日里才叫两只,你一下子点了四只,很够了,放心吧!曦沐跟我们打牌小气得很,今日请客倒是很大方嘛!”
周曦沐看到陈岱孙先生颇有些意外,因为这是周曦沐第一次在南美餐馆遇见他。陈岱孙长身玉立、相貌堂堂,他一身白衫白短裤,球拍就放在脚下,显然是直接从网球场上过来的,头发却被头油打理得疑似不不乱,他从桌下拿出一个竹编的热水壶,一看便知是宿舍拿过来的。
“吃个饭而已,怎么还把开水壶带过来了?”
“还不是为了省钱!茶水也是要钱的!我们每次来都自备白开水,这次便轮到我负责带水壶了。”
“店家看你带这么大个水壶,不跟你计较?”
“这有什么好计较的!时间长了也省下了一笔开销呢!现在是战时,大家共克时艰,再说了,我们可是常客,每个礼拜都要来的!”
“可不是么?我可是知道你们每到周末,周六打球,周日吃鸡,已成惯例,美其名曰‘以桥会友’!”
赵凤喈笑道:
“还说呢!我那时候想要入会苦于没有搭子,找了你好几次都给我拒了!”
陈岱孙先生用手帕擦了擦嘴,笑道:
“他找你不成,就强拉了我过来,搞得我经常要请客,牌没打几次,客请了不少,荷包日渐干瘪啊!还好这次赢了,否则我可要申请退出了!”
“哎呀,我这不是事出有因嘛!家里有人要照顾,实在抽不开身啊!再说了,各位都是高手,我就玩了一次就被你们杀得落花流水,哪还干再自不量力?我要是参加,那还不得每周都请客啊?还是让岱孙这个单身贵族牺牲些吧!”
“曦沐,你是笃定了我会一直输啊!这激起了我的斗志,我以后要苦练牌技才行啊!”
大家会心一笑,陈岱孙突然发现自己鞋带开了,便弯腰去系,谁想到小爱书竟伸出小手,抓乱了陈岱孙的头发,要知道,陈岱孙为人向来一丝不苟,上课雷厉风行,不说废话,外表更是永远整洁板正,尤其是头发永远用发油打理得“一丝不苟”,石兰见状赶紧跟陈岱孙道歉,接着便大声训斥小爱书,小爱书见母亲在众人面前训斥自己,许是觉得委屈,嘴巴憋了起来,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陈岱孙见状赶紧把她抱在怀中逗弄,小爱书很快便不哭了,反而盯着陈岱孙的脸看,逗得大家不亦乐乎。
丁佶笑道:
“这孩子眼光极佳,我们这些人一概看不上,选了我们之中最英俊潇洒的一个!”
第一六八章 石兰的心事
周曦沐看小爱书在陈岱孙怀中乖觉欢喜的样子,说道:
“岱孙兄,你哄孩子很有一套嘛,可这孩子再可爱也是别人家的,你什么时候也寻一良人共结连理啊?”
“曦沐兄,你有佳人在侧,能为人夫,为人父,可不是所有的人都有你这样的好运气啊!”
听到这话,白莳芳轻抚着小腹,跟周曦沐对视一眼,害羞一笑,周曦沐细心地用刀叉将白莳芳盘中的烤鸡肉切成一小块一小块,边切边说:
“岱孙兄,多少佳人心悦于你,我们还不知道吗?”
陈岱孙举起咖啡杯,遮在脸前:
“国难当前,不谈风月,不谈风月。”
陈雪屏摇头笑道:
“你们看他,又来了,每次问他,都是这句说辞,我们都听倦了!”
陈岱孙仿似没有听到,转头问周曦沐孩子的名字起好了没有。
“起着呢,我跟莳芳说了,男女起五十个名字让她挑,才取了三十几个。”
“好家伙,一百个名字,真是有你的!”
陈岱孙低头问怀中的小爱书:
“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爱书似乎是听不懂,石兰赶紧答道:
“叫爱书,喜爱读书的爱书。”
“真是好名字,女孩子就应该知书达理。”
这时候烤鸡被端上了桌,油润锃亮,香气扑鼻,石榴一家眼巴巴地看着烤鸡,却十分拘谨不好意思动手,几位先生自是了然于心,想是因为他们几个生人在这儿难免拘谨,于是他们彼此交换了眼神,丁佶举起一只手:
“麻烦结账!”
侍者殷勤地走过来,递上账单,丁佶和李卓敏略略看过之后掏出钱包付了账,丁佶看看空空入也的钱包,笑着抱怨道:
“你们这些人,简直是抢劫!卓敏,我们一定要一雪前耻,下次一定要赢!”
陈岱孙弯腰把网球拍拿在手里,站起身来:
“我们吃好了,之后还有事情,就先走一步了,各位慢用。”
临走的时候他转头看了一眼陈确铮,突然想起什么似的:
“你就是上次网球赛上因伤退赛的那个哲学系的学生陈确铮吧?”
陈确铮点点头:“是的,先生,就是我,我是哲学心理系二年级的陈确铮。”
陈雪屏一听到陈确铮的名字,似乎突然想起什么一样一脸兴奋:
“陈确铮?原来就是你啊!前几日我给学生们布置了一篇文章,题目‘理想与现实’,全班的文章你的文章可是留给我的印象最深哪,可你上我的课为什么从来不发言呢?”
陈确铮笑笑说:“我这人不大会说话。”
众人显然都对这句话颇不赞同,彼此笑着交换着眼神,却都忍住了没有戳穿他。
“没关心,从你的文章可以看出,你看待事物颇有见地,怎么样,要不要加入三青团哪!我们这个三青团今年四月刚刚成立,十分需要像你这样有见地、有才学的青年加入啊!”
陈确铮表情没有一点浮动,站起身来朝陈雪屏先生鞠了一躬。
“先生,很抱歉,我一路从长沙走到了昆明,又到了蒙自,这段时间荒废了太多课业,现在马上就快期末了,我要是不专心备考,要是不及格可就太对不起先生了。”
陈雪屏哈哈一笑。
“无妨无妨,可以先加入嘛,毕竟抗日和爱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嘛!”
“先生,要论爱国,我也爱国,可我这人十分懒散,也没有什么宏大的志向,就想顺利毕业,找份工作,养家糊口罢了。”
陈确铮接连拒绝了两次,大家觉得有些尴尬,都默不作声。
陈雪屏摇了摇头,表情十分惋惜,似是还想说什么,陈岱孙适时插了话:
“人各有志,君子不强人所难,咱们走吧!”
陈岱孙说完站起身来,教授们纷纷站起身来,“”再次颔首执意,随即结账,出门离开。
看到教授们的背影走远,周曦沐直接撕下一只大鸡腿,放到了石榴面前的盘子里。
“吃吧!不用刀,也不用叉,就用嘴啃!”
石榴似是受到了鼓励,鼓起勇气抓起来咬了一大口。
“香吗?”
“真香!”
石榴童稚的回答逗乐了大家,石榴一家都放开拘束,吃起烤鸡来。
胡承荫扯下一个鸡翅,津津有味地啃着。
“狐狸,这烤鸡怎么样?”梁绪衡问道。
“不错!跟我们天津卫正阳春的烤鸭不分伯仲!贺老师你说呢?”
“嗯,我也觉得不比全聚德的烤鸭差!”
“真的这么好吃吗?你们说的我都没吃过!”廖灿星十分向往。
“那有什么难的,等咱们的军队打跑了日本人,我带你北平天津逛一大圈儿,把好吃的都吃个遍!”
“好!等到那时候,我也邀请你们到我的老家宿迁,我的老家虽然没有烤鸡,却有一道跟鸡有关的名菜,把鳖和鸡放在一起炖,名字特别霸气,叫‘霸王别姬’!”
“这可太霸气了,这道菜我听过,原来叫‘龙凤烩’,是虞姬做给项羽吃的,项羽吃完可就打了败仗了,回头想想,虞姬何苦费劲做这菜呢,可太不吉利了!”
胡承荫平日里说话时常有单口相声的效果,几句话就把大家逗得很开心。
石兰抱着孩子,看着一边吃饭一边开朗地笑着的梁绪衡,再看看面容姣好、气质如兰的楚青恬,又瞧瞧机灵古怪的廖灿星,她们相貌和气质各异,却都长了一张未经风霜的脸,她们握着筷子、捧着碗的双手虽肤色不同,却都看来柔滑细腻,石兰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因为干农活积下了厚厚的老茧。
没见到她们之前,在石兰模模糊糊的想象之中,女子应该有别样的生活,而不是顺从忍耐、生儿育女的生活,如今她亲眼见了,心中突然酸涩得不行,只好低下头,去摸女儿柔嫩的小手。
白莳芳察觉到石兰的感伤,便柔声问道:
“小爱书的名字是谁取的啊?”
“是我给她取的,我很早就嫁人了,没有机会读书识字,我给它取名‘爱书’,就是希望她长大了一定要读书,读小学、读初中,读大学!”
石兰说这句话似乎是鼓足了勇气,说完之后,她眼眶含泪,胸口起伏着。
石家阿爸脸上绷不住了:
“你说这些干嘛!”
第一六九章 我可以从头教你
面对父亲在大庭广众之下突如其来的训斥,石兰多年隐忍得委屈突然涌上心头,泪凝于睫,赶紧伸手将泪珠抹去,低声对石榴阿妈说:
“阿妈,我吃饱了。”
石兰站起身来,面带歉意朝大家鞠躬。
“家里还有好多活儿要干,我先带爱书回去了。”
石兰站起身来,石榴扯住姐姐的袖子摇晃着:
“阿姐,你别走!”
在座的联大同学们都面面相觑,毕竟清官难断家务事,谁也不好贸然开口。
“你赶紧走!在先生们面前闹什么脾气?丢不丢脸?”
“丢脸的人是你!”一直沉默的石榴阿妈突然大喊一声,把石榴阿爸吓了一跳,把大家也吓了一跳。
“阿兰为什么给爱书取这个名字你心里不知道吗?她看到两个弟弟每天去学堂,就求你让她去上学,可你说什么?你说女子读什么书!她哭着跪在地上求你,拼命磕头,把脑门都磕破了,可你怎么也不肯答应,还早早地让她嫁了人,现在你倒是心虚了,不让说了?”
“我心虚什么?我不是让石榴念了夜校了吗?”
“你是一开始就同意的吗?石榴听说联大的先生们办了夜校,不仅教读书识字,还不收钱,特意回来告诉你,你还是说女人读书无用,不肯让她去,最后是因为我和石兰一起跟你闹,你才勉强同意!”
石榴阿妈嘴唇颤抖着,石兰用袖子擦着母亲腮边的泪,却怎么也擦不干,也跟着默默落泪。
“就咱们一家不让女子读书吗?你看咱们这些罗倮族人,别说女子了,就是送男丁进学堂的能有几家?你是土司家的小姐吗!”
吼完了这句话,石榴阿爸,整个餐馆里鸦雀无声,没有人说话,石榴阿爸也垂着头,泪水涌出眼眶,沿着他脸上的沟壑流到了下巴上。
“我是对不起阿兰,也对不起石榴,石兰从小到大都懂事,帮我和她阿妈带弟弟妹妹,吃了不少苦,她要上学念书,我寻思着念书不如嫁个好人家,后半辈子有个依靠,谁能想到,我两个儿子都得了疟疾没了,阿兰刚出嫁一年,婆家着了一场大火,阿兰带着爱书回娘家死里逃生,可女婿一家都死了。都是我的错,天神恩梯古兹在上,一切都应该报应在我身上,为什么要带走我的儿女?!……”
石榴阿爸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一家人都跟着哭,三个女孩子早就泪流满面,白莳芳桌下的手紧紧攥着周曦沐的手,手帕早已被眼泪湿透了。胡承荫红了眼眶,贺础安紧抿着嘴唇。
陈确铮看着眼前的景象,他觉得眼前上演着一出时代的悲剧,在这出悲剧之中,每个人都是受害者。自从认识石榴阿爸以来,从平日的相处便可以看出石榴阿爸对知识分子的尊重和对文化的向往之情,只是“重男轻女”的思想在他的头脑之中根深蒂固,他没有超越阶层和认知的见识,也只不过是做了一个大多数老百姓一样的选择而已。
想到这里,陈确铮柔声说道:
“石兰姐,我们夜校不仅收孩子,也收大人,你也去过我们夜校啊,还有四五十岁的叔叔伯伯呢!你明天便来吧!”
贺础安赶紧附和:
“是啊是啊,石兰姐,我可以从头教你,保证让你学会!”
石兰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转瞬就熄灭了,摇了摇头:
“我都多大个人了,脑子早就不好使了。”
“怎么会不好使,你比我们大不了多少,我们夜校里比你大得多的人可有好些个呢,你放心,我们给你单独补课,保管把你教会!”胡承荫拍着自己的胸脯。
“可家里还有好些个活计,我怕没工夫……”
石榴阿爸插了话:
“所有的活儿都交给我们,你就踏踏实实学吧,这些先生一时半会儿又不会走,你慢慢学,别心急,等学好了,咱们家就有两个文化人了!”
女儿看着父亲,父亲看着女儿,两人相视一笑,梗在女儿心头多年的心结终于解开了。
“那我就试试,到时候你们可别笑话我啊!”
“怎么会呢!谁笑话你我跟谁急!”
胡承荫话音落地,把大家都逗乐了。
“灭蝇运动”取得了圆满成功,不仅街头宣讲,又送纱罩,还送苍蝇拍,蒙自的苍蝇少了不少,蒙自的饭馆基本都用上了纱罩,每次大家去店里吃饭,老板都说一句“多亏了你们联大学生啊,这都是你们来了之后才有的啊!”走在街上,再也不见一团团乌压压的“黑云”,蒙自的老百姓也因此对联大的学生十分感激。
时光慢慢走到了七月,迎接联大学生的最大考验——期末考试就要到了。在大家都为课业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梁绪衡一如既往地优哉游哉,丝毫不紧张,她倒也不闲着,反而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满满的,平日里拣选自己喜欢课程旁听,碰到自己不懂的内容,倒也毫不避讳地提问,倒也能说出一些让人耳目一新的见地,因此各科老师都蛮喜欢这个机灵古怪的女学生。
梁绪衡十分喜欢社会学的课,尤其喜欢潘光旦教授的课,相较于其他教授,潘光旦教授的课堂轻松活泼,他虽然才识渊博,讲课却深入浅出,丝毫不掉书袋,因此梁绪衡一堂不拉地去旁听潘光旦先生的课。因为梁绪衡上课的路上会经过歌胪士洋行,她每次都顺路叫上胡承荫一起走,有时候贺础安也跟他们一起。
一个风和日丽、天高云淡的日子,梁绪衡照例在歌胪士洋行的门口捡起一颗小石子,朝那个熟悉的窗口扔过去,贺础安的头先钻了出来,胡承荫的头在贺础安的头上也钻了出来,最后陈确铮的头也钻了出来,三个人笑着看她。
“今天的人好齐啊!”
“等一下,马上出来!”胡承荫喊了一声,三人一起把头缩了回去。
接着就听到一声巨响,不知道是谁把什么东西打翻了,梁绪衡笑着摇了摇头。
第一七〇章 课堂辩论
西南联大的先生们或高或矮,但大多身材适中,且有许多教授身材颇为清瘦,然而潘光旦先生却是一个例外,他身形富态,面容和蔼,身材圆润,脸庞圆润,再戴一副圆圆的眼镜,整个人就好像老百姓家里供奉的弥勒佛,周身透着一股子喜气,旁人感受到这股子喜气,再看看他左腿空荡荡的裤管,就会打心眼里生出由衷的钦佩来。
在胡承荫的眼中,潘光旦先生是最和气可爱不过的先生了,却没想到上课的时候梁绪衡竟然跟潘光旦先生吵起来了。
这节课潘光旦先生给同学们讲的是女性平衡事业和家庭的问题。潘光旦先生先是讲了女性的性别特征使得她天然要承担生儿育女的重任,身为一个母亲,相较于男性,女性势必要为了家庭更多地付出和牺牲自己的精力。潘光旦扫视了一眼全班,女学生比男学生少了很多,大概只有十几个。
“各位女同学,我想问你们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你们有多少人在毕业之后希望成为一名自食其力的职业女性?”
所有的女同学都举手了。
“第二个问题,你们有多少人将来会结婚?”
除了梁绪衡,所有的女同学都举手了。
贺础安见梁绪衡没有举手,惊讶之余,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却什么也没说。
“第三个问题,你们有多少人将来会当母亲?”
依旧是除了梁绪衡,所有人都举手了。
潘光旦饶有兴致地看着梁绪衡。
“这位女同学,你应该不是我们社会学系的同学吧?”
“潘先生好,我是法律系二年级的梁绪衡,今天来旁听先生的课。”
“后面两次你都没有举手,是不想为人妻和为人母吗?”
梁绪衡笑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贺础安紧紧攥着他手中的钢笔,等待着她的答案。
“我不知道。我只是个大二的学生,未来会发生什么事谁也无法预料,实在无法决定那么久远的事,也许将来我会为人妻,为人母,但这将完全是出自我个人的意愿,我不举手的原因是,结婚生子,不是一个女子天经地义、必须完成的事项,女子也可以像男子一样追求自己的理想,投身于自己的事业之中发光发热,跟成为母亲是一样崇高且值得尊重的!”
“讲得好!看来将来中国会有一个十分优秀的女律师和女法官了!”潘光旦先生听完情不自禁地拍起手来,同学们也跟着拍起手。
梁绪衡的脸庞微微泛红,她抿着嘴,却仍骄傲地昂着头。
“研究社会学,妇女问题是无法绕过的一个问题,中国千百年来‘男尊女卑’、‘男主外、女主内’的社会形态是要改一改了。晚清至今,女子受教育不过几十年光景,这些年里,中国妇女一直主张“男女平等”,积极争取女子受教育、提高女子社会地位,虽然‘女子无才便是德’现在仍旧是老百姓心中根深蒂固的思想,然而我相信不久的将来,女子跟男子一样平等地受教育是大势所趋,如此一来,女子将不在囿于闺房之中,可以跟男子一样在职场搏杀出自己的一方田地。然而生理结构决定了女子规避不了成为母亲的责任,这就意味着巨大的身体消耗和时间精力的占用。近年来,我也一直在思考中国受过教育、有智识的妇女如何平衡家庭和职业的问题,也就是在座的各位女同学,将来必定会面临的问题。
刚才我问了各位女同学三个问题,从你们的答案可以看出,你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既想要组组建属于自己的家庭,也不甘心仅在家庭的一小方天地中当一个‘贤妻良母’,那究竟该怎么办呢?
我倒是有一些想法,想跟同学们探讨探讨。我觉得中国的知识妇女如果在四十岁以后才开始工作,就可以很好地平衡事业与家庭的问题。四十岁以前专心地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使子女可以健康成长,到了四十岁子女也都长大了,这时再进入职场,便可做到家庭事业两不误,岂不是两全其美吗?
潘光旦先生话音刚落,梁绪衡马上站了起来。
“潘先生,我不同意您的说法!”
潘光旦饶有兴致地双手拄在讲台上,身体前倾。
“愿闻其详!”
“对潘先生的说法,我有三个不同意,第一,刚刚潘先生说,是妇女的生理结构导致有生儿育女之责,这句话我只同意一半。妇女的生理结构只决定了她要生孩子,就算把哺乳期也算在内,至多不过两三年,其他养育子女的工作没有什么是只有母亲能做到而父亲做不到的。第二,妇女四十岁进入职场,这着妇女要牺牲二十岁到四十岁这生命中最美好的二十年来生儿育女、相夫教子,那我要反问一句,为什么这二十年男子却可以在外建功立业,博取功名呢?第三,妇女四十岁进入职场,二十年的辛苦劳作让她们的精力大不如昨,可能还落下一身伤病,即便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妇女,二十年困于家中,和外界的交往十分有限,也无暇精进自己的见识和能力,如何在四十岁的时候还能找到称心的工作呢?”
梁绪衡伶牙俐齿的一番话说完,教室里一片安静,所有人都在心中暗自赞叹梁绪衡的勇气和口才,但又觉得如此长篇大论地驳斥老师总有些不太礼貌。
“大家觉得梁绪衡同学说说得如何啊?”
大家面面相觑,面露难色。
“我觉得她说得很好。”贺础安说道,语气十分坚定,梁绪衡看了他一眼,笑着对他点了点头。
潘光旦先生摇了摇头。
“不对,不是很好,是太好了!有理有据,层层递进,梁绪衡同学,你真不愧是法律系的高材生啊!以后我吃官司了可不可以找你帮忙辩护啊?呸呸呸,吃什么都可以,官司还是不要吃为好!”
第一七一章 愿不愿意当我的助手
潘光旦的一番话把大家都逗乐了,潘光旦先生接着说:
“中国有句俗话,锣不敲不响,灯不拨不亮,理不辨不明。中国人自古讲求‘尊师重道’,这是没错的,孟子说过,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同样的道理,尽信师不如无师。先生也是人,先生说的话也不一定是对的,不管是读任何一本书,听任何人说的话,都不要盲目相信,凡事都要有自己独立的思考和判断,这才不枉费了我们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啊!’”
见大家还要鼓掌,潘光旦先生用双手压了下来。
“梁绪衡同学,你这三个‘不同意’说得很好,但我还是想要告诉你,我们这些文科的学科跟理科不同,理科的研究成果是立竿见影的,科学家们研究出一种新药,可以拯救无数人的生命,研究出一种武器,可以夺走无数人的生命,但文科的学问不同,它是润物细无声的,许多文科的理论、观念和学说无法在它提出的当下马上得到验证,往往要过许多年才能看出它对整个社会的影响。与此同时,文科的各个研究领域的学者在自身的研究过程中也是在跌跌撞撞中摸索的,没有任何一套理论是毫无瑕疵的完美。我们再说回妇女对职业和家庭的平衡问题,知识妇女在四十岁之前回归家庭这种做法似乎仍有很多问题,但我之所以这样讲,是因为妇女对于家庭的影响至今为人们所低估,一个知识妇女做了母亲,她的儿辈乃至孙辈都会因此而受益,从长远看,女性的见识会影响到整个家族乃至整个民族的兴衰。
知识妇女平衡事业与家庭的问题看似是一个崭新问题,但随着我们国家的发展,以后知识女性肯定会越来越多,中国女性的社会地位肯定会越来越高,这一问题将更加强烈的凸显出来,也许一百年之后中国的知识妇女仍旧会面临这样的问题。社会学领域里往往许多问题都不是非黑即白的,因为人是极其复杂的动物,无数的人组成的社会便更加地复杂,其中滋生了无数的社会问题。社会学者不是魔法师,但大家在努力探索,想尽办法各种办法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好。”
潘光旦先生温和睿智的小眼睛里闪耀出灼灼光芒,足以可见他对于自己研究的领域有多么的热爱,梁绪衡被彻底打动了,胡承荫也在座位上久久不能回神,下课钟声敲响了,潘光旦先生跟同学们道别后便往教室外边走,有一些同学受了鼓舞便追着潘光旦先生问问题,先生脚下没留神,眼看着就要摔倒,坐在第一排的胡承荫撩开两条腿冲出去一把扶住了先生。
潘光旦先生笑着拍了拍胡承荫的肩膀。
“不错!反应挺快,看你这么瘦,没想到还挺结实嘛!”
胡承荫摸摸脑袋笑了。
“暑假的时候我准备和陈序经教授一起去蒙自周边做一些社会调查和民族调查,我腿脚有些不便,你愿不愿意当我的助手,跟我一道去呀?”
胡承荫险些兴奋地跳起来,他兴奋地搓着手掌,嘴巴咧到了脑袋后面。
“真的吗?我愿意!特别愿意!”
潘先生哈哈大笑:
“想去就先把期末考试考好,成绩不及格的助手我可是不会要的!”
“我知道了,我保证好好考,门门都及格!”
梁绪衡这时走过来,手里把玩着书包带:
“先生,我也想当你的助手,我也一道去吧!”
“你是女孩子,跟我们几个大男人一起颇有不便,再说,我的助手可是个苦差事,这家伙过来可是要当‘沙和尚’的,你吃得消吗?”
“先生可又重男轻女了,他能做得,我有什么做不得?”
“好,你这么优秀,我巴不得你来当我的助手呢,可你不是我们社会学系的学生,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想当我的助手,必须要先转系,怎么样?要不要转到社会学系来?跟胡承荫一起当我的学生?”
梁绪衡眼珠一转。
“罢了罢了,我才想起来,暑假要干的事可多了,可能抽不出时间来当先生的助手了。”
裙摆飞扬,脚步轻盈,梁绪衡飞远了,潘光旦看着他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眼中却都是欣赏和喜爱。
“小机灵鬼!”
力易周跟几个“民先”的同学在“灭蝇运动”中帮了很多忙,不仅上台表演合唱,在话剧中出演角色,还帮着走街串巷给蒙自的老百姓分发苍蝇拍,虽然联大的党支部还没有正式成立,但在这次活动中,几个青年人早就成了志同道合的好友。“七七事变”一周年纪念日就要到了,陈确铮就找力易周商量,一定要做点事情,为前线抗战的将士出一份力。得知七月七日当天联大要召开抗战周年纪念礼,力易周和陈确铮几番商议之下,决定在之后举办一场“献金救国”活动,号召联大师生一齐捐款,支援前线的将士们,商定之后他们跟民先的几个同学们一起提前做好了捐款箱和条幅,为七月七日的捐款活动做了充分的准备。
七月七日当天,《云南日报》上刊载了《告全国军民书》、《告日本国民书》、《告世界友邦书》,报童沿街叫卖,云南百姓争相购买。联大蒙自分校全体师生齐聚在蒙自海关的空地上,由校务委员会主席樊际昌主持,文学院院长冯友兰首先致辞,冯友兰先生一袭长衫,言辞平和,却语重心长:
“老师们,同学们,今天是七月七日,抗战一周年的日子,在这里,我想跟大家讲几句话。在这一年的时间里,我们的军队英勇奋战,打了很多胜仗,虽然我们没有取得最终的胜利,但大家很可以乐观一些,不要将眼下一城一地的得失看得太重。虽然眼下我们无法放在短时间内将日本人赶出我们的国家,但若是不气馁、不放弃,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中国一定可以取得最后的胜利!战争虽然会带来死亡、伤痛和别离,但战争也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最大限度地淬炼大家的灵魂。你们每一位都是中华文明进步之火种,希望诸位要时刻谨记自己肩上的责任,切不要荒废光阴。如今情势所迫,虽偏安一隅,但我心中总有一种紧迫感,要提高学术研究的效率,多些一些文章出来,希望各位也能在自己的课业上有所精进,才不负诸位千里负笈求学的劳苦,请诸位谨记!”
第一七二章 只活了我一个
冯友兰先生讲完之后,联大师生热烈鼓掌。
掌声渐落,冯友兰转头示意教务长樊际昌继续后面的议程,樊际昌刚要说话,身后一位身材高大、昂鼻深目的洋人大叫一声,扑倒在地。
“噶邦福先生晕倒了!噶邦福先生晕倒了!”
联大蒙自分校又两位外国教授,除了洒脱不羁、不修边幅的英国人燕卜荪,还有白俄人噶邦福,噶邦福先生是从前帝俄时代的皇室贵族,,身为联大历史系的教授,主要教授希腊罗马史,因为课程十分冷门,加上他不会说中文,全部用英文教课,选他课的学生就少之又少,常常教室里只有七八个人,“三剑客”最初都旁听过他的课,可是他不会中文,全程用英文上课,讲课的内容又十分冷僻,去了一次便不再去了,因此跟先生的交集不多。在大家的心目中,噶邦福先生总是给人一种气质沉郁、忧心忡忡的感觉,身材高大且后背微弓,言行举止颇有教养,仍能从他身上看到残留的贵族气质。
眼见着噶邦福先生在眼前倒下,联大师生们都颇为忧心,会场一片大乱,周曦沐跟几个年轻的教师赶紧将老教授扶了起来,周曦沐看到了他的脸,那是一张刚刚从世界上最可怕的噩梦中苏醒的脸。同学们十分焦急却帮不上忙,于是大家开始议论纷纷,有的说许是因为刚刚高呼口号憋气缺氧了,甚至还有人怀疑是不是为了活跃现场气氛而故意为之,马上就被众人斥责为哗众取宠。
噶邦福的脸色铁青,涕泗横流,狼狈不堪,一双眼睛布满了血色,整个人的身体猛烈地颤抖着,口中喃喃自语地说着大家都听不懂的俄语,无论旁人跟他说什么,他都不回答,眼神空茫地看着某处,好像在回望自己的过去。
师生们见状赶紧将老教授七手八脚地抬出会场,好在卫生院离得近,“三剑客”飞跑着进了东门,向北跑了几条街到卫生院请来了一个医生到学校急救。医生检查过后,告诉大家不必担心,他的身体并无大碍,可能是情绪太过激动引发的生理不适。
半个多小时之后,噶邦福才缓过神来,他看着大家将他团团围住,脸上满是关切的神情,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突然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陈确铮见状直接将在噶邦福面前蹲下,贺础安和胡承荫一人扶着噶邦福先生的一条胳膊,帮着陈确铮将他背在身上。
“我们先把噶邦福先生送回宿舍休息,很快就回来!”
获得了老师们的准许,“三剑客”出了蒙自海关的大门,在街上叫了人力车,将噶邦福先生送到了宿舍,扶他到床上安顿好。噶邦福先生的房间陈设十分简单,除了水杯、脸盆这些常用物品之外,唯一有个人色彩的就是墙上挂着的那件俄国军服了,这军服看来饱经风霜,肘部和肩膀留有暗红且有些发黑的痕迹,想来是血渍。先生斜靠在床头,用英文和俄文夹杂着说着谢谢,又不禁悲从中来,眼泪从眼角躺了下来。见到三人诧异的神色,噶邦福苦笑着用英文说:
“不好意思,我又想起以前的事了。”
“三剑客”不知怎样回应,只好沉默。
“你们看到墙上这件军服了吧,这是我曾经穿过的军服。一战的时候我是一名下级指挥官,在西线的一次战斗中,我跟部下一起冲锋,突然遭遇敌军机关枪扫射,我紧急下令全体卧倒,等枪声停止,我举枪让部下再次前进,我爬起来跑了几步,发现没有人跟上来,回头一看,回头一看,没有一个人站起来,他们全都死了,只活了我一个……”
讲到这里,噶邦福痛苦地捂住了脸,不能自已地哽咽着,泪水从指缝中流出来。
“十几年了,我到现在到夜里都会做噩梦,那些士兵们站在我的对面,不停地质问我,为什么只有我活下来,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偏偏是我活下来……”
胡承荫本就是性情中人,也忍不住跟着哭了鼻子,贺础安也跟着红了眼眶,陈确铮紧皱着眉头,沉默不语。“三剑客”都张不开口安慰,因为在盛大的悲伤面前,任何劝慰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三人只好匆匆告辞,赶回学校。
“三剑客”赶到会场,梅贻琦校长正在讲话,他用关切且询问的眼光看了他们一眼,陈确铮微微颔首,梅贻琦校长也点头致意,告诉大家噶邦福先生已经转危为安,希望大家不要担心,接着劝诫大家勿忘国耻,用功读书,珍惜得来不易的学习机会,讲话结束,师生们再次热烈鼓掌。陈确铮因为提前跟教务处报备过,便由樊际昌教务长宣布献金救国活动的开始。
“同学们,抗战已有一年时间了,前方战事依然焦灼,前线将士们的牺牲换来了百姓的平安,联大虽然地处西南一隅,理应给抗战尽一份力,今天我们办的这个‘献金活动’,就是想为抗战略尽绵薄之力!捐款所得全部送往前线,给将士们添置寒衣,改善伙食!”
贺础安和胡承荫拉起民先队员们事先准备好的横幅,上面是陈确铮用毛笔写的“献金救国”四个大字。陈确铮将事先准备好的五个捐款箱依次摆在了桌上。樊际昌先生简短地讲完话,大家争先恐后地上台捐款,每个人都想比别人早一点将钱投入捐款箱里,大家挤作一团,有的同学甚至被踩掉了鞋子,都顾不上捡。
捐完款的同学们都关切地向“三剑客”围拢过来,担心地询问噶邦福先生的情况,胡承荫跟贺础安讲了先生发病的原委,大家唏嘘不已,许多女同学都忍不住红了眼眶,梁绪衡和楚青恬也一直用手帕擦眼泪。许是大家深深感受到战争的残酷和前线将士的不易,有许多同学又第二次捐款,甚至有的同学都掏空了自己的钱袋。
第一七三章 长命锁换金戒指
虽说联大教授们的薪资总有三四百块,在战前满可以过上殷实富裕的生活,然而从三七年到三八年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通货膨胀日渐严重,货币贬值,物价飞涨,因为体恤联大战时艰难,先生们无人涨薪,可购买力却缩水了近一半,日常开销已有了捉襟见肘的趋势。
学生们大多都穷,一块两块地捐已经很了不起了,可先生们却毫不吝惜,纷纷慷慨解囊,陈岱孙教授一下子捐了二十五元,大家纷纷鼓掌,有学生受到鼓舞,也跟着捐了三十元,大家纷纷叹服。教授们捐款的数额也在不断攀升,周曦沐和曾涧峡虽有家累,也都捐了四十元,叶公超先生捐了五十元,金岳霖先生笑说自己是单身汉,花销不大,掏空了浑身上下的口袋捐了六十五元。冯友兰先生捐的最多,足足有七十五元,起先被众人拦阻,让他少捐一些。因为冯友兰先生的妻子和四个子女都已经来到了蒙自,一大家子的开销全靠冯先生一人负担,日子本就过得紧紧巴巴,可他只笑着说:够花,够花,依然把钱捐了出去。
自献金捐款开始,楚青恬就一直在摩挲自己右手的中指,中指上套着一只样式朴素的金戒指,光圈无花纹,这戒指是楚青恬母亲的戒指,从家里临走的时候,楚青恬跟母亲要来的,母女连心,戴着母亲的戒指,就好像母亲在身边了。她本不想捐出这个戒指,可她实在没什么钱,她跟家里断联已经一年,从家里带出的钱早已花光,每月只靠着学校每月发的贷金过活,她平日里已然十分俭省,却仍旧入不敷出。可她实在是想为前线的将士做点什么,她这样安慰自己:她知道母亲是深明大义的,若是她知道了,定然不会责备她,反而会夸奖她,母亲的戒指换成的寒衣穿在那些前线的士兵们身上,不是比戴在她的手指上更加有意义么?
想到这里,就好像生怕后悔一样,楚青恬迅速从手上撸下了金戒指,跑到捐款箱跟前,外文系主任叶公超看着楚青恬走过来,眼中露出欣赏的神色,她是外文系数一数二的优秀学生,是他的得意门生。
“叶先生,我没有钱,可以捐这个戒指吗?这是我妈妈的戒指,是纯金的,应该可以值些钱。”
“嗯,我没有钱,捐这个可以吗?这个是我妈妈的戒指,是纯金的,应该可以换一些钱。”
叶公超先生看了看她手中的戒指。
“楚青恬同学,你有这份心意真的很难得,可这么珍贵的东西,还是不要捐了吧,你现在离家这么远,留个念想也好啊!”
楚青恬笑笑,还是把戒指投入捐款箱里面。
“大家都给前线尽一份力,前线将士们就能多打胜仗,我们就能早点回家,我妈妈如果在这儿,也一定会支持我这么做的。”
大家见楚青恬捐了金戒指,惊讶之余都议论纷纷,深深感佩她的无私和勇气。楚青恬虽然下定了决心,可将戒指投入捐款箱的时候还是红了眼眶。她本就白皙,哭的时候眼睛周围红红的,看起来十分明显,眼中蕴含的水光晶莹剔透,为了不让眼泪落下来忍得好辛苦,胡承荫看到这一幕,抿紧了嘴唇。
捐款活动圆满结束,“三剑客”负责捐款箱钱款的清点,最终联大的“献金运动”共筹集献金两千余元,“三剑客”将联大师生的捐款金额的明细在蒙自海关的布告栏贴了公告,随后三人一起去了蒙自县政府,将全部捐款交给了李县长,李县长大为激赏。在联大的感召下,蒙自的其他中高校和社会各界也开展了献金运动,然而联大的献金额仍超过了蒙自全城捐款的一半以上,一经蒙自当地的报纸刊载出来,引发蒙自上下各界交口称赞。
在清点大家的捐款时,胡承荫在捐款箱中小心翻找,终于找出了那枚楚青恬捐出的戒指,他把戒指揣进胸口的口袋里,又从里面掏出一个金的长命锁,跟大家的捐款放在一处。
陈确铮将那长命锁拿起来看了看,这长命锁总有鸡蛋大小,正面是“天仙送子”四个字,背面雕刻着象征着祥瑞的麒麟,虽然看来有些年头了,仍旧可以看出做工精美,且成色上佳。
“金的?”
胡承荫点了点头。
“你还有这么个老物件儿呢?都没见你拿出来过。”
“这是我二姑送我的满月礼,我都多大了,还随身带着它?带出来就是以防那天手头紧了,以备不时之需。”
“这可比那金戒指值钱多了,就这么捐了?”
“钱财乃身外之物,这么个劳什子放在身边我还总担心它丢了呢,捐了利索!”
贺础安从陈确铮手上拿过长命锁仔细端详。
“这可是个长命锁,有好意头的,就这么捐了……不好吧?”
“贺老师,没想到你还挺迷信的啊?”
贺础安把长命锁往胡承荫手里一塞。
“不管了,你爱捐就捐,就不知道人家领不领你的情了!”
胡承荫嘴咧了一下,没说话,默默把楚青恬的戒指揣进口袋,陈确铮抬眼看了看他,只摇头笑了笑,接着清点捐款的数额,什么也没说。
深夜,胡承荫把那戒指放在手中把玩,在月光的照耀下,戒指闪出幽幽的金色光芒,胡承荫试着将戒指套在手指上,却只能套进小指。
要还给她吗?
胡承荫拿不定主意,他知道那戒指对楚青恬来说很重要,所以执意要拿出自己更加贵重的长命锁与之交换,确保在金钱的价值上可以抵偿楚青恬的那份心意。可若是真的把戒指还给她,她又会说什么呢?自己这样做是否又会增加她心里的负担呢?
胡承荫回想着过去的种种,哑然失笑。
是啊,人家还不一定领情呢,自己这又是何苦呢?
明知道自己又做了一厢情愿的事,可他知道,若是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如此做的。
在石榴家的那一夜跟楚青恬把话说开后,胡承荫跟楚青恬每次见面都无比自然,好像真的好朋友一样,胡承荫觉得自己做得很好,可暗藏的心意有时候真的无法克制。那日宣讲会的话剧,他安排自己扮演因为疟疾死亡的丈夫,让楚青恬扮演因为丧夫悲痛欲绝的妻子,实话实说,他不是没有私心的,即便现实之中他们无法走在一起,在舞台短暂的幻梦之中,他们总算是做了一回夫妻。
可是她演得太逼真,让他失了神。
当楚青恬将他抱在怀中,凄婉地唱着歌,他就不由自主地入了戏,忘记了自己是已经撒手人寰的“将死之人”。因为不忍看她伤心落泪,便情不自禁地“死而复生”,伸手抚上了她的脸,想要擦去她的眼泪。虽然陈确铮急中生智,在台下作婴儿哭声将他拉回了现实,险些酿成的舞台事故在大家的默契配合下反而成了“神来之笔”,而且下了舞台后,大家都默契地对此闭口不谈,没有人责备他,没有人取笑他,之后楚青恬看着他的眼神没有躲闪,没有责备,没有逃避,只有坦然,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胡承荫觉得感激,也觉得失落。
第一七四章 秘密的诞生
胡承荫曾经陷入爱情的漩涡之中头重脚轻,现在的他觉得自己重新找到了生活的重心,他生命的底色一直是鲜活和明朗的,这是天性使然,求之不得的爱恋固然让人神伤,他却不想当那个绝望颓废的“少年维特”,他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做。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胡承荫真真切切地实践了这句话。湘黔滇旅行团的旅途磨砺让他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在社会学系学习的几个月里,他越发觉得自己没有选错专业,他越学越觉得社会学有意思,这是一门理论和实际联系得十分紧密的学科,社会学所有的研究都是为了引领人类社会走向更加美好的境地。在学习的过程中,胡承荫十分认真刻苦,图书馆里关于社会学的藏书并不多,他想方设法把每一本都看了,虽然他不能全部理解所有的内容,却囫囵吞枣地往脑袋里装,他对什么都感兴趣,觉得什么都新奇,社会学的先生们私下里交谈起来,都一致认为班里最爱问“为什么”的学生就是胡承荫。
陈达先生一贯主张社会学的研究不能闭门造车,一定要深入生活、实地考察,拿到第一手资料,社会学是一门研究社会的学问,而社会是由“人”组成的,学社会学就要亲近“人”,关心“人”,对他人的困苦抱有强烈的同理心和共情感。为此,陈达先生在课余时间还带领同学们进行社会调查,他们曾到蒙自郊外的新安所调查农民的生产生活情形,去蒙自城郊考察当时编查保甲户口的情况,研究个碧石铁路的历史沿革和引发的现实问题等,有当年毕业的学长就以此作为自己的毕业论文选题,真正做到了学有所用。胡承荫在一次次的社会学考察和实践中不但提升了自身的学术水准,更加重要的是在他心目中,社会学这门学科真正活了起来,它不是死板板的文字,而是真正扎根于现实土壤之中,致力于让社会和社会中的人变得更好的学科。
一九三八年的二月份,联大的师生大都还在长沙前往昆明的途中,陈达先生跟李景汉先生就先行到了昆明,因为并无授课任务,他们得闲去个旧考察,这次考察的见闻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次上课的时候,陈达先生便给同学讲了他在个旧的见闻,锡矿工人的非人劳动条件和工资待遇让陈达先生在课堂上发出这样的感慨:
“个旧矿工的生活,在我20年来所见的中外工人之中,最是困苦不过了!个旧以锡矿最为有名,矿藏量巨大,我和李景汉想要去矿山参观,谁知道走到半路就被拦下来了,本想着这次个旧矿工的考察肯定是无功而返了,谁知道路上遇到一个乞丐,我们见他可怜,就在路边小店请他吃了一顿饭,吃饭的时候我们便跟他随意交谈了几句,没想到他竟是从山上逃下来的矿工。
他告诉我们,个旧的矿山是根本不让外人进入的,他们那些矿工大都是被骗到山上去的,矿工不仅劳动条件艰苦,监工还非打即骂,有的劳工实在挨不过就向山下逃,跑到半山腰就被矿主的手下抓回来痛打,为了防止他们再次逃跑,监工给他们戴上了脚镣,干活的时候也不能摘下来,时间长了脚踝都磨烂了,血肉都翻出来,简直不忍心看,一旦带了脚镣,就再也逃不走了。
我们问他是怎么逃出来的,他拨开后脑脏污板结的头发,露出很长的一道疤,弯弯曲曲,狰狞恐怖。他说他本来不敢逃的,可实在是受不了了,还是逃了,可逃到半山腰被追上了,监工一斧子砍过来,他的脑袋就成了血葫芦,一头栽倒在地上,那监工可能觉得他活不了了,便把他丢在那儿回去了。他笑着说自己命大,还能活着逃出来,他亲眼看见很多矿工不是累死,就是病死,他们很多都还是孩子,年纪比你们还要小!
同学们,他们遭受的不公待遇应该让更多的人看到!只有这样,他们的生存境遇才有希望被改变!同学们,个旧锡矿的矿工的生存境遇是一个重要的研究课题!我现在正在主持筹建清华的‘国情普查研究所’,实在是事物繁冗,分身乏术,待忙过这一阵子,第一个就要把个旧矿工的调查提上日程!”
陈达先生的这番话就好像一个火种一样点燃了胡承荫的心,他决定期末考试一结束就去个旧,把个旧矿工作为自己的第一研究课题。一旦产生了这个想法,他便跃跃欲试,可具体怎么做他还全无头绪,便去找陈达先生商量。
陈达先生平日里的生活三点一线,平日里不是在家休息,就是在海关教室上课,或是猫在图书馆做研究,不大和老师们交往,唯一的爱好便是去南湖钓鱼。因为白天事物繁多,因此他时常夜钓。
课余时间,联大的师生时常在南湖边流连,教授们一边散步探讨学术问题,年轻的恋人们在湖边谈情说爱、互诉衷肠。傍晚时分大家时常看见陈达先生坐在湖边静坐等鱼上钩的样子,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身上,给岿然不动的先生的身体镀了一道金边,这俨然已经是南湖一景。
吃完晚饭,胡承荫来到了南湖边,果然看到了陈达先生。他坐在自带的小马扎上,正在专注地给鱼钩穿鱼饵,身边的竹篓里已经有几条鱼了。胡承荫没有打扰,待到陈达先生将鱼钩抛入湖中,他才走到陈达先生身边蹲下,双手交叠搭在膝盖上,下巴拄在上面,静静望着湖面。
“你过来找我,肯定是有什么事吧?”
“先生,等期末考结束,我想去个旧。”
“你是要去考察锡矿?”
胡承荫点了点头。
“你准备跟谁一起去?”
“我自己。”
“胡承荫同学,我很欣赏你的勇气,可我劝你不要去,因为他们对外来的人十分排斥,我们当时多问了两句他们就已经十分不客气了,你自己去实在危险。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选题,我也鼓励你们研究,但作为你们的老师,我一定要保证我的学生的人身安全。你不要心急,等我手头的事情忙完,我们再讨论一下,争取多召集几个同学一起行动,看看有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眼下你先把期末考试考好再说。”
“好,那我听先生的。”
胡承荫话音刚落,水里的鱼钩猛地一沉。
“上钩了!”
陈达先生严肃的面孔仍旧难掩兴奋,他双手拉扯钓竿,一只扁头扁脑的鱼被拽出水面。陈达先生将活蹦乱跳的鱼提在手里给胡承荫看。
“这是嘎鱼啊!”
“你们叫嘎鱼吗?我们余杭人把这种鱼叫‘汪刺’,湖南人叫‘黄鸭叫’,鲜美得很!我在南湖钓了这么多次鱼也没钓上来过汪刺,你一来我就钓上来了,看来你是我的福星啊!”
“那我就不走了!陪先生钓一晚上!”
“那可不行,明天还上课呢,先生年纪大了,熬不了夜啦!”
新月如钩,蛙声阵阵,胡承荫在心底埋下一个秘密,他决定不告诉任何人。
第一七五章 考生遇醉鬼
6月底,国立各院校统一招生办法大纲(14条)公布,全国各大报纸都有刊登,上面赫然出现了“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的名字,廖灿星第一时间看了西南联大的招生简章,得知此次招生为九大学联合招生,考试方式为全国统招,在全国设多处考点,云南的考点就在联大的校本部所在地昆明,即日起开始报考,考试时间为九月一日至四日。
廖灿星填写报考志愿的时候,俨然成了宿舍里的大事,大家七嘴八舌地参与意见,大家都喜欢这个跟自己生活多日的小学妹,都建议她报考跟自己一个系,可廖灿星只是笑笑,她并未纠结,因为她早就在心里想好了,所以第一志愿她填写了联大的“中国文学系”。
7月,教育部决定在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国立中央大学、国立中山大学、国立浙江大学四所大学内各设一所师范学院,由黄钰生负责筹办,因此这次招生不仅是西南联大第一次招生,也是师范学院第一次招生。权衡之下,廖灿星的第二志愿选择了联大新建的师范学院的“中国文学系”,她只填写了这两个志愿,第三、第四志愿一概没报,就这么交了上去。
大家感受到廖灿星一定要考上联大的决心,都一齐为她加油。
报考志愿之后的每一天,廖灿星只做了一件事,老老实实地当一个最勤奋用功的应考生。
虽然她对自己的成绩十分有信心,但却丝毫不敢自慢,因为她心里憋着一口气,因为她不能输。因为近水楼台先得月,她每天跟梁绪衡和楚青恬一起去听联大教授们的课,课后就经常跑到军山看书。
南湖被龚堤分成了东西两半,西边有崧岛和军山两个小岛,崧道位于中央,往往有人很多,而军山却位于南湖西南犄角处,因为位置较偏,所以较之崧岛更为幽静,而且四周青岭四合,花柳绕堤岸,风景十分曼妙动人,丝毫部署崧岛。
休息日廖灿星就会来军山读书,往往一读就是一天,饿了就吃一点提前买好的煎粑粑吃,等到夕阳落山,实在看不清书上的字,才姗姗而归,乘着夜色回到周家大宅去。从军山回周家大宅最近的路就是沿着龚堤往北进南城门再往北走一段就到了。
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归途中突然下起雨来,廖灿星加快脚步,把书包顶在头上快步跑过了龚堤,走到南门的时候,她突然看到城墙上有一个人影,那人影高大却瘦削,不时地举起手里的酒瓶子喝上一口,一边喝一边口里还念念有词,说到激昂处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廖灿星不知道他是怎么爬上去的,却一直担心他会掉下来。
廖灿星一下子便认出了这个人。
他就是联大外文系的教授,英国人燕卜荪。
廖灿星上过燕卜荪先生的课,也深深地为他的才气所折服,他对很多国外的诗歌信手拈来、倒背如流,廖灿星英文很好,她一下子便听出燕卜荪口中所念的是莎士比亚的剧作《暴风雨》中的选段:
benotafeard;theisleisfullofnoises,
不要怕。这岛上充满了各种声音和悦耳的乐曲,
soundsandsweetairs,thatgivedelightandhurtnot.
使人听了愉快,不会伤害人。
sometimesathousandtwanglinginstruments
有时成千的叮叮咚咚的乐器
willhumaboutmineears,andsometimevoices
在我的耳边鸣响,
that,ifithenhadwakedafterlongsleep,
有时在我酣睡醒来的时候,
willmakemesleepagain:andthen,indreaming,
听见了那种歌声,又使我沉沉睡去;
thecloudsmethoughtwouldopenandshowriches
那时在梦中便好像云端里开了门,
readytodropuponmethat,wheniwaked,
无数珍宝要向我倾倒下来;当我醒来之后,
icriedtodreamagain.
我简直哭了起来,希望重新做一遍这样的梦。
燕卜荪的声音浑厚悦耳,可廖灿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从中听出了寂寞,可许多晚归的蒙自百姓从城门经过的时候会抱怨一句:
“还是那个醉鬼!”
廖灿星不忍离开,一直默默地听着。
吟诵完这一段,燕卜荪先生又喝了一口酒,眼看着瓶子见了底,燕卜荪高高举起瓶子往嘴里倒,然而瓶中已然涓滴不剩。
许是太醉了,燕卜荪手中的瓶子不小心脱手,瓶子跟城墙的墙壁碰撞,当啷一声,声音很大。
燕卜荪赶紧往城墙下面看,不停地大喊着“sorry”!
可当时城墙下并没有人经过。
燕卜荪先生却依旧不停地喊着。
七八月份正是蒙自石榴上市的季节,如果说六月底的石榴还差那么点意思,那这时候的石榴便是“正当时”了。白莳芳自从怀孕之后,口味就发生了很多变化,以前喜欢吃的,突然就不爱吃了,以前不爱吃的,变得十分喜欢起来。以前白莳芳并不十分喜欢吃石榴,可是自打吃了一次蒙自的石榴,就一发不可收拾了,于是每次赶街子周曦沐都会给白莳芳买石榴。
七八月份的街子十分壮观,道路两旁满街都是买石榴的摊子,个儿大的有菜碗那么大,个儿小的也有饭碗那么大,皮色红里透黄,打开之后,里面的子有小拇指头那么大,颗颗晶莹饱满,好似红色玛瑙一半,吃起来更是汁水丰沛,酸甜可口,最重要的是物美价廉饭,每只只要两分钱,可以说是十分便宜了,白莳芳每每吃到欲罢不能,她坐在房中,斜倚在床头,慢慢剥,慢慢吃,一次能吃两三个。周曦沐虽然什么都依着白莳芳,可还是担心她吃坏了肚子,每次好说歹说才肯作罢。
在白莳芳吃石榴的时候,周曦沐往往坐在旁边的藤椅上看书,可他的眼神时不时会从书页上飘走,落在白莳芳身上,看她朱唇轻启,雪白的贝齿将晶莹剔透的石榴籽轻轻咬住,窗外微风微微吹散她鬓边散发,她无意用手拨开,眼睛不知看着何处,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慵懒、闲适的气息,会让周曦沐忘记自己此刻身在他乡。
这日又是大街子,家里的石榴吃完了,周曦沐去买石榴,他在一个摊主那儿看到看到几个石榴,又大又红,简直是“美艳动人”至极,摆在一筐石榴的上头,无论从个头到色泽都把周遭的石榴给狠狠比了下去。
“这个大石榴多少钱?”
第一七六章 最甜的石榴
那摊主五十多岁,穿着罗倮族的传统服装,皮肤黧黑,眼角都是笑纹,他笑着摆了摆手,他左右两边的摊主也都笑了。
“这个不卖,摆着好看的。”
“这么好的石榴为什么不买?”
“这石榴酸,不好吃的。”
周曦沐从小到大都是一个好奇心满满的人,而且在有些时候还颇不听劝,有点“指东走西”的意思,有时候还有点倔劲,非要跟别人拧着来。
“我买两个尝尝,酸我也不怨你。”
那摊主看了看左右的邻居,他们彼此笑了笑,表情无奈,表情里有一句潜台词:
这人怎么不听好话呢?
那摊主接过了周曦沐递过来的钱。
“你自己挑吧!”
周曦沐挑了最大最红最漂亮的三个石榴买走了。
周曦沐美滋滋地回到家,献宝一样从布袋中掏出那三个大石榴。
“莳芳,你看我买了什么?”
白莳芳看到那三个石榴,眼睛都亮了。
“这石榴你是在哪里买的?怎么这么大,这么红?”
“就在街子上买的啊?那老板还不愿意卖我呢,还骗我说这石榴酸,他可能是想用这石榴招揽生意吧,可我还是硬抢了三个!你赶紧尝尝1”
周曦沐瘦长的手指用力一掰,一个石榴分成两半,里面的石榴籽简直是一颗颗红宝石,是那种晶莹剔透的深红色,好看极了,周曦沐将其中一半递给白莳芳。白莳芳用手拈起几颗散落的石榴籽放入口中,马上睁大了眼睛。
“太好吃了,这是我吃过的最甜的石榴!”
周曦沐举起自己手里的另一半,毫无保留地啃了一大口,等到石榴籽里的汁水遍布整个口腔,周曦沐毫无准备,就被迫经历了一次“酸”的洗礼,他满嘴的口水,眼睛眯在一起睁不开,白莳芳却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
周曦沐好歹抗了过去,擦了擦无法抑制流出的泪水,埋怨地看着白莳芳。
“怎么了?不好吃吗?”一双眼睛扑闪扑闪,让人不忍心责备。
“娘子不动声色,害为夫吃了一大口,娘子要怎么赔我?”
“陪你个儿子如何?”
“不好。”
“有何不好?”
“我想要你给我生个女儿,一个像你的女儿。”
白莳芳摸摸自己的肚子。
“老人们都说酸儿辣女,我现在如此嗜酸,你这样讲,万一他真的是儿子,听到你的话会伤心的!”
周曦沐拍了拍白莳芳微微隆起的肚子,轻声说道:
“好好,儿子女儿都好,你们好好长,快些出来,少折磨你们的母亲就好!”
周曦沐拿出自己的画本,对着石榴开始画素描,掰开的石榴之中密密麻麻的石榴籽都被画得粒粒分明,白莳芳在一旁的藤椅上一边做针线一边看周曦沐作画。
白莳芳笑道:“这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周曦沐一边细心描摹,一边忍不住发牢骚:
“酸涩至极,明明长得这么好看!怎么会这么难吃?这么难吃的石榴也拿出来卖,那摊主真是不够地道!”
“不赖人家,他跟你说了,这个石榴酸,是你坚持要买的。说实话,你是不是不信人家?”
周曦沐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觉得这些大石榴是最好的石榴,是摊主还用来招揽生意,不肯轻易卖出去?”
周曦沐继续点头。
“现在是不是因为没有听人家的话有点后悔?”
周曦沐继续点头。
“是不是因为觉得有些懊恼和丢脸又不肯承认自己后悔?”
周曦沐看着白莳芳,为她将自己的心里剖析地如此精确而惊叹。
“你怎么这么了解我啊?”
“因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跟你最亲近的人啊,我当然了解你啦!”
白莳芳冲了一杯白糖水递过来,清甜的滋味充斥着周曦沐的口腔,周曦沐一饮而尽,白莳芳接过杯子要走,却被周曦沐一把揽在怀中,白莳芳坐在周曦沐的腿上,两人绵长一吻。
“我再出去给你买几个吧?”
白莳芳拉住周曦沐的手,换成了五只紧扣,轻轻晃了几下,撒娇一样。
“不用了,今天不吃了。”
周曦沐收敛了玩笑的神情,正色道: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我要去师范学院兼课了。”
“那应该会很辛苦吧?你的身体吃得消吗?”
“今年九月联大第一次招新生,到时候估计要招几百新生,中文系的教学压力实在很大,而且师范学院刚刚建立,各科都需要老师。我在联大这边只有各文体习作和大一国文两门课,授课还算轻松,所以就想着分担一些师范学院的教学任务,而且在师范学院薪水也会增加,以后我们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人了,我要多赚些钱才行啊。”
白莳芳摸了摸周曦沐的脸,眼中自有万般柔情。
“你现在很有些父亲的样子了”
“那是自然,你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我自然要努力当世界上最好的父亲了!”
“你怎么知道的?我还担心我不能胜任呢!”
“我怎么会不知道?这些日子你行走坐卧都分外小心,明明害喜吐得一塌糊涂,还是逼着自己吃东西,想着他出生后怎么照顾他,怎么教育他,给他读什么书,连结婚生子都考虑到了,你还说你不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
“我有时候总是有些担心,不知道在现在这个战乱的时代,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到底对不对。”
“莳芳,你思虑太过了。清人感叹人生有三大恨事:海棠无香,鲥鱼多刺,红楼梦未完,这自然是读书人的戏说和调侃,还是为了比附红楼未完的遗憾,人生的恨事多了去了,就像这石榴,应该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石榴了,可是它却不甜。人生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可这就是人生的真味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机遇,你担忧无用,也操心不来。他既然进了你的肚子,便自然是想要来到这个世上的,他有他的际遇,你只管爱他就好了,拿出你全部的爱,爱他就好了。”
白莳芳把头靠在周曦沐的胸膛,听着他沉静有力的心跳声,觉得无比安心,接着她从他的胸口听到他的话:
“不行,你不能拿出全部的爱,你只能拿出百分之四十九的爱给他,另外那百分之五十一的爱要给我,你不能爱他比爱我多!”
白莳芳温柔地摸着周曦沐的头。
“一百个名字取好了吗?”
周曦沐把修长手指放在她嘴上。
“别说话,我们就这么安静地待一会儿……”
第一七七章 闻一多的愤怒
眼看临近期末,联大同学们忙着复习备考,先生们更是杂事繁多,既要忙着日常的教学工作,还要给学生们出期末考试的试题,还要制定大一新生的教学计划,老师们在吃饭的时候都会一起讨论工作和教学上的事情,周曦沐没课的时候也会留在海关办公室处理杂事,有时候忙得忘记吃饭,肚子饿得咕咕叫,赶紧跑出去觅食。
为了图方便,周曦沐跟白莳芳一道吃,最常去的是东门边儿的一间小面馆,称不上物美,但是价廉,味道普普,好在上菜快,随便点一碗米线饵块什么的,吃完钱一交,嘴一抹就走,最重要的是离着蒙自海关特别近,一来一回花不了几分钟,不耽误工夫。在这个面馆儿周曦沐时不时在这儿能碰到联大的同事,所以当周曦沐在面馆吃着米线,远远看到闻一多、朱自清两位先生走过来的时候一点儿都不意外,他赶紧招呼他们跟自己坐一桌儿。
二位先生点了两晚米粉,刚一落座,闻一多本想讲将手中的书放在桌上,但看着桌上的油渍赶紧作罢,转而放在了腿上。
两晚米线一齐端上了桌,两位先生吃了一口,笑着摇了摇头。
“这家比‘雷稀饭’可是差了远了。”闻一多低声说道。
“谁让人家占尽地利呢,‘雷稀饭’是好,要不你跟雷老说说,让他把店从西门搬到东门来?”朱自清吹了吹米线,缓缓送入口中。
“要说也应该是雨僧去说,我说不管用!”
“雨僧现在估计要打喷嚏了吧?他估计纳闷儿呢,谁又在背后念叨我啊?”
三人正谈笑间,一个年过半百、身穿长衫、梳着寸头,四方大脸、鼻宽口阔、身材敦实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在四方桌唯一的空位坐下,跟掌柜点了一碗面。
虽然不熟,可周曦沐认得此人,他叫陈瑾昆,联大法学院的教授,朱自清微微一笑,语气颇为客气地说道:
“陈教授也来吃米线啊?”
“是啊,手上杂事儿太多,光顾着忙活,到这个点儿才吃上饭!”
跟朱自清先生客气的寒暄不一样,自打陈瑾昆入座,闻一多先生的脸上就失去了笑容,只顾埋头吃面,一言不发,周曦沐不明就里,看了看旁边朱自清,朱自清显然心如明镜,却笑儿不言。
陈瑾昆从皮包里拿出一张报纸。
“看看吧!我说了要败,你们看看!现在怎么样?徐州刚失守没几天,广州又被炸了,现在眼看着武汉就要失守了!要我看啊,可以先坐下来好好谈谈嘛!大丈夫能屈能伸,总比现在硬碰硬来得强啊!”
啪!
闻一多先生一把将筷子拍在了桌上。
“你这个败北主义者的论调什么时候能停止?我们的将士在前方浴血拼杀,你整天讲这种亡国论调,灭自己的志气,涨别人的威风,怎么对得起他们?”
说完,闻一多腾地站了起来,似乎是突然想起来周围还有旁人,脸色微微涨红,低声说道:
“我吃饱了,不好意思,先走一步。”
朱自清和周曦沐对视一眼,朱自清用手帕擦了擦嘴,接着站起身来。
“我也吃好了,失陪了,陈先生慢用。”
陈瑾昆有些惊讶,他还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周曦沐也跟陈瑾昆匆匆告别,跟朱自清一起离开。
两人一直跟在闻一多身后,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闻一多先生步履铿锵,似在跟什么东西较着劲。
“咱们不去劝劝吗?”
朱自清先生摇了摇头。
“让他自己冷静冷静也好。”
“一多兄和陈教授……他们……”
朱自清叹了一口气,给周曦沐讲了两人不和的原因。原来陈瑾昆也住在哥胪士洋行,大家亲属都不在身边,就都在洋行包饭,大家便都在一处吃饭,在饭桌上大家就难免对当下的时局发表议论,一说起来,大家的立场难免不一样,闻一多是鲜明的主战派,主张血战到底,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而陈瑾昆所代表的主和派则主张能屈能伸,在保持主权的前提下,暂时委曲求全,拖延时日,充实准备,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两派针尖对麦芒,所以饭桌上难免会争执不休,后来时间长了,闻一多就不愿意下楼吃饭了,后来索性不在洋行包饭了。
“谁能想到又在这儿碰上了呢?其实陈教授很爱国,也很有骨气,当年他不满当局腐败,辞去了政府的肥缺,一心教书,后来他去了南京当了司法行政部的司长,可是因为不满北洋政府专制独裁,才干了五个月就不辞而别,日本沦陷后,日本人多次威逼利诱他为日伪政府做事,他都拒不接受,这才辗转南下到联大教书的。”
“我懂,大家只是立场不同,但说到底,都是为了这个国家好。”
三人一同回到蒙自海关,刚进海关古色古香飞檐斗拱的大门,就听见天上有飞机的轰鸣声,全校师生都不约而同抬头看,只见一架飞机从远处飞来,通体墨绿色,机身圆润,气派非凡,飞机逐渐降落,螺旋桨飞旋的轰鸣声逐渐增大,巨大的风浪地将地面人群的发丝和衣衫吹起。大家都没有在天上近距离看过这硕大无朋的大家伙,目光追随着它落在了海关大楼旁边还未竣工的军用机场上。
联大师生初到蒙自的时候就看到了海关大楼旁边那大片空地,大得似乎无边无涯,一眼望不到头,听说是要修建飞机场,有一些人不觉忧心忡忡,觉得万一哪天日本飞机过来轰炸机场,海关大楼首当其冲就要受到波及,另一些人觉得蒙自地处偏僻,路途遥远且空气稀薄,大可不必杞人忧天。
最初的日子里,那片空地一直很消停,没有修建的动静,也没有飞机在此降落,然而5月19日徐州陷落之后,一直很消停的那片空地开始了补休扩建,之前觉得杞人忧天的论调逐渐消失了。联大师生上下课时常路过那片空地,蒙自的天气终日晴朗,阳光下的飞机场白得耀眼,让人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大家看着它的时候心情都有些复杂,心里都隐隐地有些担忧。
谁也没有想到,等来的竟然是自己的飞机。
第一七八章 从天而降的飞行员
眼看着那架飞机在飞机场缓缓降落,联大师生争先恐后地往机场跑,都想一睹中国空军的风采。闻一多激动地往机场跑,朱自清和周曦沐紧紧跟在后面,飞机周围已经聚集了一堆人,“三剑客”就在其中,螺旋桨终于静止下来,飞机上走下一名飞行员,他一整套飞行员的打扮,身材魁梧,年纪不到三十岁,脸堂方正,眉宇间透露出沉稳和英气。
“健常哥???健常哥!我是胡承荫!”
胡承荫拼命地摆着手,希望自己能被看见。
“你这么激动干嘛?你认识他?”
胡承荫转回头,兴奋地笑着:
“何止是认识!他是我哥!”
“你哥?你别卖关子了,快说,他到底是谁呀?”
“‘南开五虎’你没听说过吗?”
胡承荫顾不得继续解释,兴奋地拼命挤到第一排,贺础安和陈确铮也跟着他身后的缝隙挤了过去。
“‘南开五虎’?什么‘南开五虎’?狐狸你说清楚点儿啊?”
“你们不知道啊?我们南开中学篮球队特别有名,三零年在天津举办的万国篮球赛中我们南开中学可是得了冠军呢!南开中学篮球队里有五个特别厉害的队员,王锡良,唐宝堃,魏蓬云,刘健常,李国琛,人称‘南开五虎’,篮球打得真是特别棒!我健常哥在五个人中身高是最高的,弹跳力也好,扣篮的样子帅极了!”
“离得这么远,你能保证你没认错吗?”
“怎么可能认错?他家跟我家是邻居,我小时候天天都能见着他!”
“看你这滔滔不绝的样子,这么崇拜他呀?”贺础安依然是不明就里。
“那是自然,我健常哥从小什么都厉害,学习好,运动好,长得还好!我记得他在南开中学的时候经常上报纸,‘南开五虎’可是我们天津人的骄傲啊!”
刘健常打开玻璃罩,从机舱里站起身来,这时候飞机周围已经围满了人,有联大的学生,也有附近经过来看热闹的蒙自百姓,刘健常抓下头上戴着的飞行员帽子,跟大家深鞠一躬,大家都热烈地鼓起掌来。
刘健常爬出机舱,从机翼上往地面利落一跳,动作十分潇洒帅气。
“大家好,我是空军军官学校教员刘健常,因飞机燃料不足,中途在此迫降,我已联系同事,他们明日就会赶来送燃料,所以今日我将在蒙自停留一日,叨扰了。”
“你是保家卫国的将士,我们欢迎还来不及,何谈叨扰!”
闻一多先生快步迎上前去,握住了刘健常的手。
“你好,我是西南联大文学系教授闻一多,刚才就看到你在蓝天上的英姿了!”
“先生过奖了,我的同僚明天就会赶来,今天我要在蒙自逗留一晚了,初来乍到,还请先生帮我介绍这里的旅馆。”
“怎么还能让你住旅馆呢?我们的国家都需要你们来保卫,你就是我们联大的贵宾,我们理应尽地主之谊啊!走,今天我们要盛情招待!”
朱自清提议道:
“这都过了饭点儿了,你还没吃饭吧?要不我们就去杨家馆子吧!”
“嗯,就去那儿开几桌!不用系里的经费,我自己掏钱!”
“一多,掏钱也是我们一起掏,怎么会让你自己掏呢?请飞行员吃饭这等好事儿谁不想干,你可别想趁着近水楼台捷足先登啊!咱们就去杨家馆子,叫上几桌!”
大家哈哈大笑,簇拥着这个高大魁梧的空军将士离开了机场,去的路上胡承荫从身后拍了拍刘健常的肩膀,刘健常一回头,看到了胡承荫,眼睛瞪得老大。
“健常哥!我是承荫哪!”
“承荫?胡承荫!我家前趟街那个小胡豆子?天哪,你怎么跑这儿来啦?”
“南开被炸了,后来跟北大清华组成了西南联大,我就跟着学校一路过来了,我现在在蒙自念书,读社会学二年级。”
“真是出息了,咱们都多少年没见了,这个头儿都长得快赶上我了!”
闻一多和朱自清见两个人竟是“他乡遇故知”都大感诧异,胡承荫赶紧跟先生们介绍:
“闻先生,朱先生,他是我南开中学的学长,南开中学篮球队有名的‘南开五虎’就有他一个!他是我们天津的骄傲!”
“是吗?‘南开五虎’?听说过听说过,很有名气的啊,好像还拿了个什么全国冠军!刘健常,你不光是空军将士,还是篮球健将啊!真是难得的青年才俊啊!”
闻一多说完竖起大拇指,刘健常有些害羞地摆了摆手: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毕业之后我就很少打球了。”
朱自清点头笑道:
“胡承荫,既然我们这位航空将士是你的老乡,就由你负责把南开的同学们都召集起来吧,你赶紧通知南开学生会的干事,今天你们好好开一个南开的同学会!”
相较于清华和北大,南开大学无论是教师还是学生数量都相对较少,但得知刘健常的到来,大家一呼百应,齐齐赶到,不仅如此,许多北大和清华的师生也都闻讯赶来欢迎远道而来的空军将士。
蒙自就是个弹丸之地,城里鲜少有酒楼,只有两个厨子比较有名,他们一个姓“殷”,一个姓“杨”,合称“一阴一阳”。两人厨艺各有千秋,姓殷的厨子被歌胪士洋行聘了,可他很少自己动手做,而是让自己的徒弟忙活,脾气还很大,总是一副惹不起的样子。姓杨的厨子倒是自己开了一间挺大的饭馆,仗着自己的手艺好,主营酒席,虽然价位定的很高,却是蒙自百姓婚丧嫁娶、宴请宾朋的不二选择,每桌餐食要十块到十二块钱,联大学生一个月的贷金补助只有七块钱,不光是学生望而生畏,先生们也难得去一次。
然而这一次,闻一多一下子就在杨家馆子开了四桌。
几乎所有的南开师生都赶来了,虽然刘健常是南开中学毕业的,并不是南开大学毕业的,但没有人在意。在席间,同学们都对刘健常嘘寒问暖,问长问短,好奇他平常的飞行训练是如何进行的,参加了哪次空战,刘健常都知无不言,热情作答,这时大家才知道,刘健常在中央航校第二期毕业,作为航空战斗员参加了徐州会战、武汉会战、渝蓉上空保卫战等空中战役,今年刚刚被调往空军军官学校柳州分校高射机关枪大队担任教官。虽然刘健常只是轻描淡写,可大家还是从他波澜不惊的描述中体会到了战争的残酷和胜利的不易。
然而,就在大家情绪最为高涨的时候,刘健常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中央航空学校柳州分校要从广西搬到蒙自,要占用联大在蒙自海关的校舍,这就意味着,西南联大蒙自分校在蒙自只成立了三个月,马上又要搬家了。
第一七九章 又要搬家了
看到大家诧异的表情,刘健常也很意外,他以为学校已经收到了通知。他跟大家解释了柳州分校迁校的缘由。原来因为广西战事日渐紧张,一九三八年初,日军飞机就已经开始试图入侵南宁,七月以来,日军开始出动飞机不断对广西多地狂轰滥炸,柳州分校为了全校师生的安全以及日常训练不受干扰,最终决定迁往蒙自。
因为联大原定是要在蒙自至少安顿一年半的时间,这个迁校的消息来得实在太突然,虽然刘健常已然将迁校事宜悉数交代,然而大家都不敢相信。正在此时,在南开教书十多年的老教授杨石先来到了饭馆。本来他听到消息,特意来见南开的飞行员校友的,所有人都告诉他蒙自分校即将迁校的消息,杨石先教授丝毫不惊讶:
“这个事情是真的,我过来的时候碰巧遇到梅校长,他告诉我刚刚收到昆明发来的电文,还没有来得及发正式通知,因为空军军官学校柳州分校将迁到蒙自来,咱们要把校舍腾出来给他们用,所以期末考试结束之后,文法两院师生全体回迁昆明。大家不要想太多,在哪里学习都是一样的,先把期末考试考好再说!”
震惊之余,有的同学难免抱怨,觉得文法学院就好像后妈生的,爹不亲娘不爱,校本部在长沙的时候,他们被迁到南岳衡山,到了昆明了,又被安排到蒙自这个‘弹丸小城’,本来以为能踏踏实实呆上一两年,没想到才三个月就又要搬家,早知道如此,何不就在昆明郊外随便对付一阵算了,何苦到蒙自来折腾这一趟?
闻一多先生听到这种“怨言”,放下筷子,站起身来。
“同学们,没错,我们又要搬家了,但这是一次有意义的搬家!为了让我们的空军可以更好的训练,我们应该心甘情愿地将校舍让给他们!航校是什么地方?是培养中国空军的地方!大家还记得长沙的大轰炸吗?其形状惨烈,简直难以言说!何以至此,正是因为我们的空军现在的实力还很薄弱!我时常听到有些‘败北主义者’大放厥词,说什么中国必败,一看到中国军队在战场上遭遇一时的挫折就自诩为预言家一般,同学们,我们不要做这样的人!今天我们见到了刘健常,他就是翱翔在蓝天的斗士之一,而航校将来回培养出更多的飞行员,有了他们保卫我们国家的天空,我相信中国必胜!”
闻一多话音刚落,大家热烈的鼓掌,不仅是联大的师生,旁边的食客也都被闻一多的情绪感染,激动地鼓起掌来,饭店老板听说店里来了飞行员,立刻过来跟刘健常握手,还热情地提出免单,刘健常感动得眼眶泛红,说不出话来。
南开同学会将刘健常在蒙自海关的教师宿舍居住,大家都想见识他的球技,还在篮球场组织了一场篮球比赛,说是篮球比赛,变成了刘健常个人的炫技表演,无人在意比赛结果,大家都玩得十分尽兴。胡承荫怎么可以错过跟偶像合影的机会?早早从宿舍取来相机,大家都争相挤入镜头,结果变成了大合影。
既然是旧相识,接待工作自然就落在了胡承荫的头上,虽然学校给刘健常安排了蒙自海关的住处,胡承荫怎么肯和多年未见的兄长分开呢,自然把他带回了哥胪士洋行。胡承荫和刘健常彼此都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欣喜,胡承荫总有数不清的问题,刘健常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陈确铮跟贺础安都插不上话,也不想插话,听他们两人讲天津话就跟听相声似的,特别有意思。
“我健常哥比我大八岁,他家跟我家就隔了一条街,他妈跟我妈关系特别好,我妈小时候老跟我夸我健常哥这好那好,搞得我小时候就特嫉妒他!健常哥从小到大长得就高,成绩还好,有时候在街上碰到我,还会扔给我一颗奶糖吃。后来他考上了南开中学,加入了篮球队,后来他们篮球队代表南开大学参加了华北运动会,得了大学组的冠军呢!”
“那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儿呢,我还记得你当时把我的奖牌戴在脖子上,死活不肯还给我!”
“哪儿啊,我就抱着睡了一宿,第二天不就还给你了吗?”
说起童年的趣事儿,两人都忍不住嘿嘿笑,可一想到很快便要分开,胡承荫又忍不住感伤起来。
“我这一路好像是一直追赶你的脚步似的,后来等我考上了南开中学,你已经大学毕业了,到我上了大学,你家早就搬家了,后来我们两家就断了联系,要不是今天碰到,我还真不知道你竟然当了飞行员!”
“是啊,命运就是这么奇妙,谁能想到我们居然能在离家千里的蒙自重逢啊?”
“要是这么说,我还真的要感谢你的飞机刚刚好在蒙自没了油,要不然咱们还碰不上呢!”
“说的没错!你眼看着要蒙自,我却要去昆明了,哎……”
“叹什么气啊,蒙自和昆明离得很近啊,以后我去昆明看你!”
“嗯,我也可以来蒙自看你!我有空就给你写信!”
“好,我也给你写信!”
陈确铮跟贺础安都睡了,两人就跑到南湖边儿,继续天南海北地聊着,天空中银月和灿星都预示着第二天的好天气,湖面无一丝风,湖水映照出的月亮跟天上的一模一样。胡承荫滔滔不绝地给刘健常讲蒙自的饭馆哪里好吃,蒙自有哪些好去处,蒙自的风土人情,还讲了许多自己在步行团的经历,刘健常讲了自己考入航校的过程,他日常训练的感受,他参加了哪些战斗,遭遇过哪些险情,桩桩件件都是胡承荫从来未曾经历过的,他时而惊诧、时而兴奋、时而心疼、时而憧憬,谈兴正酣之时,胡承荫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他突然的沉默让交谈停顿了下来。
“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胡承荫看着刘健常,蓦然发现他的脸上也染上了些许风霜,不再是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他的眼睛看到了旁人未曾看到过的事物,虽然依旧明亮,眼神中凭空增添了许多他读不懂的内容。
胡承荫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健常哥,当年你跟海珊姐……你现在还会想起海珊姐么?”
第一八〇章 我已经耽误她了
胡承荫口中的“海珊姐”名叫姚海珊,她家跟胡承荫住在同一趟街,姚海珊跟刘健常同岁,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家的父母也早就在心里认定了这门亲事,谁知道刘健常高中毕业选择了报考了杭州笕桥中央航空学校,之后刘健常跟姚海珊提出了分手,姚海珊坚决反对,无奈刘健常心意已决。刘健常走后,姚海珊闭门不出,整日痛哭,街头巷尾人尽皆知,成了邻居口中常谈常新的逸闻之一。刘家父母多次上门想要道歉,都被姚家拒之门外,此后刘姚两家的关系再也不复从前。胡承荫还记得母亲每每聊起他们,都会深深地叹一口气。
“我离家之后就没有联系了,她现在……怎么样?”
“她去年年初嫁人了,喜宴我去了。”
刘健常一愣,转而低头轻笑。
“太好了,还好我没有耽误她。”
“这么些年海珊姐一直不肯嫁人,从二十出头等到二十七八,成了老姑娘,她爸妈嘴皮子都磨破了她都不肯嫁,我知道她是在等你。这些年她爸妈给她找了好些个,她一个也不答应,后来有一次直接把她父亲气得中了风,好不容易救过来可是半边身子不好使,也不能说话了。海珊姐同意嫁人了,可人家都嫌她年纪大了,后来海珊姐嫁了个鳏夫,三十好几,还带了一个三岁的儿子。海珊姐嫁人那日,我只远远看见她一袭红衣,戴着盖头,上了喜轿,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短短几句话,胡承荫似乎讲完了姚海珊的一生。
“我知道,我已经耽误她了。”
尽管极力克制,胡承荫还是能听出他声音里的颤动和哽咽,为了压抑自己的情绪,他大声地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
“今年的3月25日,这一天你在哪里?”
“三月份?我参加了步行团,这时候我正在从长沙走向昆明的途中,算一算时间,应该在贵州,怎么了?”
“我在河南归德(今商丘),这一天差一点成为我的忌日。”
黑暗中,胡承荫没有说话,空气仿佛凝结了一般。
刘健常从口袋中掏出半包烟和金属的军用打火机,打火机在月光下闪着冷冽的光,刘健常点燃了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接着缓缓吐出,烟雾让他的脸变得有些暧昧不清。
“二一八”武汉大空战后,我所在的部队奉命调往河南前线,支援正在进行徐州会战的陆军,我被编入了中国空军第3航空大队,这支大队是桂系空军班底,所以大多都是广西人,他们个性大都善良耿直,我们很快便交上了朋友。3月25日,台儿庄外围战刚刚开始,我所在的第3航空大队奉命出动14架战机轰炸临城、枣庄一线的日军地面部队,我们执行完战斗任务返航归德的途中,发现前方有一大群敌机迎面飞来,那时候只觉得比我们多,后来才知道,他们有18架,比我们多4架。因为3月18日我们刚刚毫发无损地击落了他们的三架飞机,日本人就伺机报复,他们坏得很,我们刚刚执行完任务,不但人困马乏,而且燃料已经所剩无几了,他们就想趁虚而入,以逸待劳,偷袭我们。
我们的14架伊15(n-15)双翼战斗机,是苏联的一款单座双翼战斗机,已经是一个量产四五年的老机型了,可中岛97却是日本新装备的新式战机,我们的数量比日本人少,机型比日本人老,但服输就不是我们第3大队了。我们的队长吴汝鎏在对讲机里对着我们大吼:跟他们拼了!就算坠毁了也要拉一架中岛97陪葬!因为持久战对我们不离,所以我们制定了速战速决的战略。我们就打了十分钟。
这是我这辈子最漫长的十分钟,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说到这里,刘健常吸了一口烟,轻轻吐出,胡承荫没有转头看他,而是静静望着湖面,等着他说下去。
“我们7中队的分队长李鹰勋发现中队长陆光球的座机被击中了,飞过来进行掩护,我们一起编队,将陆中队长的飞机护在中间,日机想要从尾部偷袭,我们分队长想调整攻击角度掩护,我却亲眼看见紧随而至的日机把一串子弹打进了他的驾驶舱,飞机冒出滚滚黑烟,玻璃座舱盖子上全是他的血,子弹显然打中了他的头,额即便是如此,他用最后一点力气死死按住炮纽不撒手,把所有的子弹全打了出去,将一架日机打得浑身都是筛子,直接在天空爆炸解体。我亲眼看着他的飞机直直地向地面坠落下去,坠落下去……
八分队中队长何信年轻有为,比我还要小三岁,他胸口中弹、拼了最后一口气撞向日机,日机惊慌之下,试图躲闪逃窜,没想到被何信射出最后一排子弹命中要害,机毁人亡,何信在死前还凭借超凡的意志力和过人的技术操控着满是弹痕累累的飞机,撞上另一架附近的敌机,两架飞机齐齐爆炸,发出巨大的声响和火光,飞机的单片四处飞落,转瞬之间,两条生命在我眼前就这样消失不见。
世人都怕死,没有人不怕的,我也怕,我们每个飞行员在上天之前都会留下遗书,有的留给父母,有的留给妻子,我给父母和海珊各写了一封,本来不想给海珊写的,觉得自己死都死了,还不干不脆不利索。我存着私心,不想让海珊忘了我。
可是分队长和中队长的死让我忘记了恐惧,那一瞬间,我的心里只有愤怒,我当时盯上了一架飞机,那飞机的机身上有“加藤之宝”的字样,旁边还贴着六架小飞机,不用说也能猜出来,这飞机上坐着的肯定就是川原幸助,他飞机上贴着的六架飞机就是曾经击落了六架中国飞机,我心想,可不能让他溜了,我一定要打死他!当时这种想法比什么都强烈。可是我的子弹不多了,绝对不能浪费,为了保证准头,我直接朝他飞了过去,他发现了我,在空中上下翻飞,还想绕到我身后打我,怎么可能让他如愿?最后还是我绕到他的身后,打中了飞机的尾巴。他的飞机摇摇欲坠地在空中挣扎了半天,最终还是坠毁了。
我当时开心极了,在机舱里大叫起来,觉得特别解恨,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发现有一架飞机从上而下朝我俯冲过来,我赶紧躲避,没想到此时在我后面有一架飞机直接飞过来给我一梭子子弹。
第一八一章 放心吧,丢不了
我的飞机被击中了,出现了可怕的‘尾旋’,飞机一边旋转一边从三千米的高空急速下坠,我因为头朝下脑部充血,强烈的失重感让我胃里翻江倒海,我拼命扳着平衡器,一心想把飞机机头拉起来,可是怎么都不成功。我知道我应该跳伞,可我实在舍不得我的飞机,那一瞬间,我真的没有很强烈的生存欲望,我甚至想着跟我的飞机一起死了算了。飞机在空中自由落地的那几秒,我的脑海中浮现了我的整个一生,我看到了我的父母,我看到了你们,我还看到了海珊,她用那种埋怨的眼神看着我,似乎是在责备我,为什么要离开她。”
胡承荫和刘健常坐在长椅上,刘健常双手交握,讲到投入时,不自觉地抠着手指。刘健常并没有看胡承荫,他虽然面朝着湖面,却似乎什么都没看,只把眼光投向记忆中遥远的过去。
“我突然清醒了。我知道自己不能死,因为我的生命是用战友的生命换来的,我没资格死,就算真的要死,也要等到把日本人打跑了再死。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飞机正在急速坠落,机头冒出滚滚黑烟,虽然在空中无法看到飞机受损状况,但可以确定的是,飞机机头多处中弹,但油箱应该并未被子弹穿透,否则飞机应该早已爆燃了。我推测是发动机上的排气管中弹被打穿,润滑油流出燃烧冒火形成的黑烟。然而飞机的发动机已被打坏,我无法操控飞机,我再留在飞机上只有机毁人亡。
我知道我再不跳伞就没命了。即便我再不舍得,也没有办法保住飞机了。我背着伞包,爬出座舱,跳了下去,眼睁睁看着我的飞机在地面坠落之后爆炸,那火光和巨响,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在航校我练习过无数次跳伞,我没有想到,在战斗中的跳伞跟训练时全然不同,那种任人宰割的恐惧,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跳伞之后,好几架日本飞机冲过来对着我扫射。子弹从我的耳边呼啸而过,子弹擦破了我的脸,把我的降落伞打成了筛子,也击穿了我的胳膊和大腿。《日内瓦公约》中有这样一项规定:那就是不得向已经失去抵抗能力跳伞逃生的飞行员开火,可日本人才不管这些,对我穷追猛打、斩尽杀绝。
当时我什么也做不了,我闭上眼睛,等待命运的裁决。可能是因为我浑身是血,又一动不动,日本人以为我死了,那几架飞机就一同返航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次空战我们击落了7架日机,而我们被击落的三架飞机的驾驶员中,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当时我的降落伞已经残破不堪,我以自由落体的速度下坠,幸好降落在一棵树上,捡回了一条命。当时我失血过多昏迷了,几个经过的村民发现了我,把我救了下来,幸好那两颗子弹没有伤到要害,后来我在空军医院里治疗休养了两个月,就被调到柳州航校当教官了,再后来,我就碰到你了。”
讲完了自己的故事,刘健常微微一笑,伴随着他的笑容,他腮边那一道笔直的疤痕有了些许的弧度,胡承荫从那笑容之后没有看到劫后余生的欣喜,反而品味出了历尽千帆的苍凉。
“有人跟我说,人快死的时候,脑子里会快速闪过他的一生,这话不假,我当时脑子里也跟过电影儿似的,我之前参加的每次战斗几乎都有战友牺牲,那时候我就觉得庆幸,幸好我没有跟海珊在一起,要不然她这么年纪轻轻就守了寡,那该多可怜!可当我知道自己快死了的时候,却转头又可怜起自己来了,想着我要是不管不顾地娶了她该多好,我那么喜欢她,那一刻我真的很后悔!你看我真的是……”
胡承荫看着刘健常手里的香烟积了长长一节烟灰,终于不堪重负,掉落尘埃。
刘健常把香烟在脚底碾碎,揉了揉眼睛,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一不留神,跟你说了这许多,好久没说这么多话了。”
“健常哥,有句话我没有告诉过你,我一直都很崇拜你,以你为骄傲,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刘健常噗嗤笑出了声。
“你冷不丁说出这句话,我一点儿也没准备,有点受不住啊!你小时候不是最喜欢跟我皮吗?”
“我那不是……我妈那时候老跟我夸你,什么事儿都让我跟你看齐,我都快烦死了!捎带着也就把你恨上了。”
“哦,是这样啊,怪不得呢!”
刘健常把手放在胡承荫的肩膀上拍了拍。
“承荫,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明天我一走,下次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所以有些话我一定要趁现在跟你说。我记得你小时候总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整天在胡同里面傻跑,跟谁都乐呵呵的,我这次见你总觉得你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我不想问你到底有什么心事,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想告诉你的是,人生苦短,藩篱重重。人活一世,要尽情尽兴,活个痛快,我现在把每天都当最后一天活,你也要这样。想说的话赶紧说,想做的事情赶紧做,免得将来后悔。不要怕,因为真的没有什么可怕的,回过头来看,当时觉得过不去的事也都成了下酒的笑谈。越是现在这个年代,咱天津人骨子里的乐观豁达就越是宝贵,可千万别丢了。”
“放心吧,丢不了!”
刘健常站起身来,用力伸了个懒腰,走到湖边,拾起了脚边一个小石子,手臂几乎与湖面平行地向前一掷,石子在湖面荡起八九个细小的涟漪。
“健常哥,你这打水漂的功夫一流啊!”
刘健常没有回答,低声吟诵起苏东坡《赤壁赋》中的诗句来: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刘健常的声音起初很低,之后渐渐高昂起来,胡承荫先是默默聆听,之后也跟着吟诵起来,吟至末尾,两人看着对方共同吟出最后一句: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籍。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两人相视而笑,一弯新月仍旧高悬,天空却已泛起青白色,群星隐没,旭日初升,蛙声渐稀,鸟鸣初啼,远处传来牛铃声,悠远而绵长。
天亮了。
第一八二章 三剑客,展信佳
刘健常的两位战友一早就开着飞机来接他了,三家飞机齐齐停在一处,看来十分壮观。经过一天一夜的时间,蒙自的百姓早就一传十十传百,机场的空地上满满当当地挤了四五千人,大家都来竞相目睹这从未见过的神奇飞行物。刘健常用战友带来的油箱给自己的飞机加好油,起飞的时刻到了。
刘健常和胡承荫紧紧拥抱在一起,刘健常用力在胡承荫的背后拍了拍。
“健常哥,多保重,我等你凯旋归来!”
“希望我们下次再见的”
三位飞行员跟在场的蒙自百姓挥手告别。刘健常坐到驾驶舱理,观赏玻璃舱盖,带上帽子上的护目镜,他朝着胡承荫伸出了大拇指,胡承荫也朝他伸出了大拇指。
在众人期盼和好奇的注目下,三架飞机的螺旋桨的叶片从慢到快。
“给我写信!一路平安!”
螺旋桨鼓噪的轰鸣声中,胡承荫大喊着,却看不清刘健常的表情。
螺旋桨飞速旋转,飞机在跑道滑行的速度越来越快,最终在众人的惊呼和掌声之中飞向了蓝天。
胡承荫看着穿过云层的飞机,喃喃说道:
“闻一多先生说中国必胜,我也相信,中国必胜,中国必胜!”
胡承荫最后一句突然大喊起来,吓了周围的人一跳,紧接着大家也都跟着喊起来:
“中国必胜!中国必胜!”
胡承荫觉得,虽然翱翔天际的刘健常虽然听不到大家的喊声,但他此刻在白云缭绕之中,俯瞰着如蚂蚁般大小的人们,脸上定然是微笑的表情。
之后没过多久,机场扩建工程热火朝天地开始了,联大师生都纷纷过去看,回来的人都大呼震撼,“三剑客”也过去了,那场面确实让人终身难忘。一望无际地平原上,大概有两三千工人一起开工,远远望去,在一望无际的机场上,工人密密麻麻,宛如秩序井然的工蚁,蔚为壮观。七月中旬,学校正式发布迁校通知,贴在蒙自海关的布告栏上,由于柳州中央航空学校将来蒙自,需要占用西南联大蒙自分校的校舍和附近的空地,西南联大校总部通知,待到8月文法两院学生考试完毕后,正式结束蒙自分校,全体师生迁往昆明,联大拟定11月正式上课。此外,暑假期间文法学院全体男生要去参加为期三个月的军事训练营。因为迁校的小道消息早就满天飞了,还听说联大当局已经派人往铁道沿线查找合适的院址。所以正式通知发下来,大家都没有太过惊讶。“三剑客”下课后,在布告栏前看了迁校的消息,贺础安就深深叹了一口气。
“又要军训,还三个月,饶了我吧!”
陈确铮想起来一年以前的西山军训中贺础安被折磨得很惨的样子,安慰道:
“放心吧,步行团每天走几十里,一连走了几十天,你也坚持下来了,这次军训也难不倒你!”
贺础安和陈确铮都发现一向话多的胡承荫一直没有说话。
“狐狸,一般这时候你早就叫苦连天了,怎么一声不吭啊?”
胡承荫回过神来,咧开嘴一笑。
“军训算什么,我以前又不是没参加过,再说有你们俩陪着我,我怕什么?”
陈确铮深深看了胡承荫一眼,总觉得他的话里隐藏着什么,就在这时候,牟光坦走过来,手里有拿着一封信。
“陈确铮!你有一封信,昆明来的,本来寻思着到宿舍给你,正好碰到你,就直接给你吧。”
陈确铮接过信,信封上的字迹十分清秀。
“这信是谁来的啊?”胡承荫十分好奇地把信接过来,对着亮光看。
“拆开不就知道了!”陈确铮三下五除二把信拆了,展开信纸,看了看开头和落款,笑了,把信递给胡承荫。
“三剑客?信是写给咱们仨的?池撷清?哦,我想起来了,就是步行团里那个长得白白净净,整天蹲地上采集标本那个生物系同学吗?贺老师,你也过来,看看他写了什么!”
三颗头凑在一起,认真地读起信来。
三剑客:
展信佳!
没想到会收到我的信吧?
转眼到昆明已经二月有余,你们在蒙自过得还好吗?
至于我,我只想说,我真的觉得自己来到了天堂一般的地方。
对于学生物学的人来说,再没有比云南更好的地方了。昆明的天特别高,云彩特别白,到处都是我没见过的野花野草,还记得在步行团行军的路上我采集标本的事吗?那时候我每看到不认识的植物便采,可没有药水,最后那些植物都烂了。
昆明的天气特别好,每天都是大晴天,很少下雨,天气不冷不热,舒服极了,蒙自离昆明不远,相信你们也跟我有同感吧?昆明四围都是山,我周末的时候经常出去爬山,见到我不认识的便想采回去做标本,可到后面发现,根本采不完,昆明的奇花异草太多了!颜色和样子都美极了!等你们放暑假了,到昆明来,我带你们爬山!
我到昆明虽然只短短几个月,却发生了不少有意思的事儿,给你们讲讲。
有一个好消息要第一个告诉你们,咱们要盖新校舍了!
我们刚到昆明的时候也是兵荒马乱的,虽然你们去了蒙自,可安排我们其他这些学生也够学校头大了。3月份学校就租了昆华农业学校、拓东路迤西会馆、全蜀会馆,后来还租下了昆华师范学校,我们理学院的学生住在农校,工学院住在拓东路的迤西会馆,我听说七月初学校就在昆明市西北角城外三分寺附近买了一块地,听说面积总有一百二十多亩,花了两万多,出于好奇,我还特意去看了一回,那块荒地中间被一条环城马路从中穿过,再往北有一条铁路,铁路北面有一座坡度平缓的小山。我爬上去看了看,发现这块地上密密麻麻有很多荒冢,期间夹杂着满目荒草,杂芜凄凉。跟我同去的同学吓得够呛,一直默念阿弥陀佛,他十分担心校舍盖好夜里会闹鬼,我却觉得都是无稽之谈。为了建新校舍,清华专门拨款十万元,还特意请了中国有名的建筑家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妇设计新校舍的图纸。预计明年完工,等你们回来的时候估计就可以住上气派的新校舍了!
第一八三章 火把节的客人
还有一个挺有意思的事儿,虽然这事儿本来不大,却闹了好一阵。五月份的时候李长之在《宇宙风》半月刊上发表了一篇《昆明杂记》,本来就只是一篇文章,可是这篇文章先是写了牛,又写了云南人,昆明的老百姓认为李长之在文章里把云南人说得一无是处,个性散漫,办事缺乏效率,便觉得他是在讽刺云南人不如牛。那时候正好是台儿庄战役取得胜利,云南人士气高涨,一心为抗战出力的时候,李长之大大激起了百姓的愤怒。李长之简至是被昆明各界知名人士群起而攻之,《民国日报》《云南日报》等刊出一系列文章予以“回击”,痛骂李长之是“轻薄小儿”,还让他“暂时避开大学教授的地位”,讨伐之声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真是声势浩大。坊间还盛传龙云主席特别生气,差点把李长之叫到政府公署去“喝茶”。这件事情虽然是发生在云大,可因为动静闹得太大,那段时间联大的师生也都议论纷纷。李长之去年刚刚被云南大学校长熊庆来聘来教书的,听说熊庆来校长为避开风头只好称病不出,后来我们听说李长之迫于压力最终还是离开了云南,这场风波才最后了结。
但说实在的,那篇文章我也看过了,李长之在那篇文章里说,“中国人所具的种种美德,发现在牛的身上。沉着,忠厚,宽大,耐劳”,他还说云南人“笃厚”、“淳朴到了可爱的地步”。他的确在文章里说他找了一个木匠打书架,本来是说好五天送来的,但是隔了一个多月还没送来。后来终于送来了,他跟师傅说,与其答应五天却不按时交货,还不如多说几天,准时交货。他还说如果木匠能准时交货,他就再定做一个。可是没想到那位木匠却宁愿放弃这份交易,而不愿受这种约束,便扬长而去了。
很多云南人都认为这个事例是李长之是讽刺云南人拖拉散漫,可我到时候觉得他并无此意,这件事反而衬托出云南人的洒脱和自在。可我也觉得云南人对李长之“群起而攻之”,却恰恰体现出云南人的笃厚和耿直,我在昆明住了几个月,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们的眼眶中揉不得沙子。
我以前生活的世界,遇到争执和龃龉,只要给够了好处,凡是能通融,我便总觉得这是惯常的,不需见怪的。可到了云南人这里,就只认一个他们心中的“理”,可能有人会觉得他们执拗不肯变通,可这恰恰是他们可爱的地方。你们在蒙自也认识了交了很多当地的朋友吧?我相信若是你与他们相处久了,也一定会赞同我的想法。
至于我,我几个月过得充实且忙乱,学校为了安顿我们这些学生颇费了些心力,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不知道你们在蒙自过得怎么样?不知不觉就到了期末,我现在每天都埋头用功,只求期末能考一个好成绩。我听说我们的暑假有三个月,要十一月才上课,不知道是否属实,你们有收到通知吗?听说你们要在蒙自待到明年,暑假我去蒙自找你们啊,你们到昆明来更好,到时候我来当向导,如何?
盼复,珍重。
池撷清
二十七年七月五日
三人看完信,陈确铮把信纸折好塞回信封里,互相看了看。
“他还不知道,我们很快蒙自就要回昆明了。”
“写信的时候可能不知道,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了。”
接下来的日子如波平如镜的南湖,转眼就到了七月二十一日,农历的六月二十四,这一天是云南一年一度的火把节。白天去上课的时候,“三剑客”发现,家家户户的门口都用芦秆和树枝在门口堆了高高的一堆,小孩子手里拿着树枝在石板路上兴奋地追打玩闹,行人们的脸上洋溢着喜悦,街上所有的店面全部都关得严严实实。店家集体罢市,一心一意过节,可见火把节在蒙自百姓心目中的地位。之前听石榴阿爸说,火把节是倮倮族的大日子,就跟汉族的过年一样,但重头戏却是在晚上。空气中似乎酝酿着什么,那时喧闹之前的宁静,所有人都在等待黑夜的降临。联大师生也不由自主地被这节日的气氛所感染,先生们在上课的时候也都建议大家这两天不必用功,好好感受一下节日氛围和风土民情。
早在节前,石榴就早早地让贺础安邀请大哥哥大姐姐们一起到她家中过节,人数多多益善,贺础安索性通知过节的两天夜校停课,下课后在教室里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大家。这一说不要紧,同学们都吵着要去,贺础安数数人头,总有二十几个人,“三剑客”自不必提,楚青恬、梁绪衡、曹美霖、牟光坦都在其中。放学的时候,梁绪衡扯着贺础安的袖子撒着娇,让贺础安去周家大宅接她,却发现陈确铮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脚步停留了一下,似乎是想说什么,等她开口想问的时候,他却快步走开了。
入夜,一弯厚实的月牙挂在当空,繁星漫天堆叠,如洒落的钻石般璀璨,“三剑客”一起在周家大宅门口等待女孩子们,周家大门开了,女孩子们一个个地从里面走出来,一顺水的旗袍,梁绪衡是深绿色的底,裙摆上绯红的牡丹刺绣生机勃勃,楚青恬是浅紫色的底上铺满白色的碎花,曹美霖则是桃红的素色,收口处都镶着大红色的滚边。平日里三人穿的衣服要朴素得多,此时特意打扮一番,可谓是青春逼人,赏心悦目。
陈确铮看了一眼那虚掩的大门,然后不着痕迹地把目光移开。
就在此时,吱嘎一声,大门从里面被人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妙人儿。
“小灿星,你怎么这么慢呀!”
曹美霖说着,过去挽住了廖灿星的胳膊。
廖灿星身穿一件黑色缎面的旗袍,在月光下隐隐散发着柔和的光芒,胸口绣着一枝白色的玉兰,黑色的旗袍更映衬出廖灿星的肤白胜雪,她笑着看了一圈眼前人,眼光从陈确铮身上划过,没有避开,却也没有停留。
“哎呀,你就别说我啦,快走吧!”
第一八四章 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三剑客”就穿着平常的衣服,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购置新装了,站在精心打扮的女子面前,看来有些寒酸,可夜色撩人,无人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廖灿星挽着曹美霖走在最前面,梁绪衡挽着贺础安的胳膊走在她们身后,胡承荫故作绅士地挺直腰背,朝着楚青恬伸出胳膊,她噗嗤一笑,心下了然,挽了上去。胡承荫昂首挺胸,宛如皇亲贵族一样迈开步子,走了两步还不忘回头看了一眼陈确铮,故作哀伤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陈确铮实在懒得看他,抬腿作势就要踹过去,胡承荫反应快,往旁边一闪,堪堪躲了过去,得意地嘿嘿一笑,十分欠揍。楚青恬回头看了一眼陈确铮,陈确铮微笑着朝她点头示意,楚青恬也点点头,转过头去。
陈确铮抬头看看漫天繁星,双手在口袋里,迈开长腿,慢慢缀在众人后头走着。
他们走到了东门门口,石榴和联大的其他同学们早已在那里等他们了,远远看到他们便兴奋地挥着手,一个劲儿催着他们快点儿走。二十几个人走在乡间的路上,每个人都拿着用松枝和蒿枝束成的火把,这是石榴提前给他们准备的。远远望去,在黑色大地和深蓝天幕的映衬下,火把燃烧的火焰呈现出耀眼的金黄色,火光时疏时密,时上时下,时曲时直,队伍中不知是谁先唱起了李叔同先生的《夕歌》:
光阴似流水,
不一会,
课毕放学归。
我们仔细想一想,
今天功课明白未,
老师讲的话,
可曾有违背。
父母望儿归,
我们一路莫徘徊,
将来治国平天下,
全靠吾辈。
大家努力呀!
同学们,
明天再会……
到石榴家的几里路一个人走实在不短,可是大家在歌声和欢笑声中忘记了疲惫,走到半路的时候,前方的天空就透出明亮的红光,远处传来了隐隐的喧闹声,因为兴奋与好奇,大家的脚步逐渐加快,越往前走,天空越红,声音越大,到后来山坡上漫山遍野的火把映红了天际,远处许多穿着罗倮族服装的乡民们举着火把朝着他们走过来,火焰映红了他们的脸庞,他们看到来客也毫不见外,反而将他们拉进队伍之中。在前进的过程中,火把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大家被裹挟着,牵引着,汇聚到一起,火把的行列犹如一条条火龙,翻转腾挪,大家被兴奋的情绪所感染,也都跟着乡民们挥动着手中的火把,叫着跳着,忘乎所以。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石榴家所在的罗倮族村落。村落里一派节日景象,家家户户门口都是一堆点燃的篝火,路边的篱笆上也都绑着火把,整个村子都被火光照得通亮,浓烈的松香味充斥着每个人的鼻孔。火把的光把每个人的脸膛照得亮堂堂的。刚走到石榴家门口,石榴阿爸就迎了出来。
“来了这么多人啊,太好了,人越多越热闹!石榴妈,孩子们都到了,石榴,去帮你妈端菜!”
因为人数太多,屋子里实在坐不下,大家所幸就在院中围着篝火席地而坐。石榴阿爸抱出一个泥封的酒坛。
“这坛子酒是我去年的今天酿的,今天该开封了,正好打开让大家尝尝。我们罗倮族啊,有一句俗话,‘火木哪觉依,尼木吱基依’,意思是汉人贵在茶,罗倮贵在酒。我们族人有酒便是宴,无酒不成席。这是我自家酿的米酒,大家都来尝一尝,喝了保管你们无病无灾!”
石榴阿妈负责盛酒,石兰和石榴把酒一碗碗端到大家手中,大家都面面相觑,没人喝。
“这一上来就喝这么一大碗啊?”
“放心吧,我这个酒喝了不醉人的!”
陈确铮仰头喝了一大口,抿了抿嘴:“好酒!”
大家也都纷纷端起酒碗喝了起来。
小爱书在几个姐姐身边害羞地绕来绕去,偷看她们身上的旗袍,想摸却又不敢摸,楚青恬发现了她的小心思,一把扯住了她的手,把她抱在怀里,小爱书又羞又怯,扭着身子想跑,楚青恬就咯吱她,她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好像银铃一般。
“你喜欢阿姨的旗袍吗?”
小爱书点了点头。
“那你可以摸摸看呀!”
小爱书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楚青恬旗袍的布料,然后满足地笑了。
“小爱书,你现在还小,阿姨的旗袍你穿不了,等你长成大姑娘,姐姐送你一件新旗袍,你穿上一定好看!”楚青恬摸了摸她黝黑发亮的头发。
小爱书兴奋地将又粉又肉的手举到空中。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们拉钩!”
楚青恬握住小爱书的小手,让她学着自己的样子伸出小指,她勾着小爱书的小指轻轻地摇晃,口中喃喃念道: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石榴动作麻利地帮姐姐把一碗碗做好的猪肉放到大家的面前,此时她的身体正在抽条儿,手长脚长,正处在女孩子转瞬即逝、纯真又美好的少女时代,虽然她穿着罗倮族人朴素的服装,却仍旧掩盖不住她青涩稚嫩的美丽。
“石榴,等你长大了,姐姐也送你一件旗袍!”梁绪衡接过石榴递给她的碗,也跟了一句。
石榴甜甜一笑,点了点头。
每个碗中只有一块肉,这块肉块头实在不小,总有女孩子的巴掌大,色泽晶莹,飘香扑鼻。
大家都看着这大块儿猪肉面面相觑。
“我的天,我都不记得我上次见到这么大一块儿猪肉是什么时候了!这么大块儿肉,可怎么咬啊?”
石榴阿爸见状哈哈大笑,石兰会心一笑,说道:
“石榴,你的哥哥姐姐不知道怎么吃咱这坨坨肉,还不快教教他们!”
只见石榴用自己纤细的小手堪堪抓起那块大肉,短短的手指险些抓不住,送到嘴边咬了一大口,两腮被肉塞得满满的,含含糊糊地说:
“学会了吗?”
“就这么直接用手抓着吃吗?”胡承荫看着那油亮油亮的猪肉,手悬在半空中却拿不定主意,楚青恬已经把肉抓起来咬了一口,津津有味地品尝起来。
“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很惊讶么?”
“没有,就是觉得……没什么,没什么。”
“你觉得什么呀?话别说一半啊!”
“我觉得——你是孙猴子变得,一天一个样儿!”
“孙悟空?从来没有人这么说我呢!为什么啊?”
胡承荫没有回答,突然抓起肉来咬了一大口,嗯嗯呜呜地示意楚青恬自己的嘴巴忙着,说不了话,楚青恬笑着白了他一眼,只好随他去了。坨坨肉惊艳的味道让他挑起了眉毛,随后满足地闭上眼睛,塞了满嘴的肉,竖起了大拇指在石榴阿爸面前使劲儿地比了比。
石榴阿爸喝了一口酒,颇有些得意:
“那当然了,这是我家小猪仔的猪肉,才三四个月大。”
“伯父,今天我们过来,真是让家里破费了。”
石榴阿爸朝着陈确铮摆了摆手,随后给自己的酒碗倒满了酒。
“这你就说错了,咱们这火把节官称叫‘星回节’,是我们罗倮族人最重要的日子,就跟你们汉人的过年的一样的,这一天我们每家每户都要杀猪宰羊,喝酒吃肉,就算你们不来,我们也是一样要好好过,所以你们都别客气啊!一定要吃得饱饱的,今天晚上要闹腾一夜呢!”
第一八五章 火把节的由来
作为一个历史系的学生,贺础安到蒙自之后就利用课余时间查阅了很多跟蒙自历史有关的典籍,《元史·地理志》和历代县志均有记载:“县境有山名目则,汉语讹为蒙自。”蒙自县历史十分悠久,早在2000多年前的汉代就设立了贲古县。因为早就对即将到来的火把节有所耳闻,贺础安提前查阅了许多有关“火把节”的许多史料。史书上记载,“火把节”在古代被称为“星回节“,书中有云:“(六月)二十四五日为火把节,亦谓星回节,夷人以此为度岁之日,犹汉人之星回于天而除夕也”,“星回”是指一年已终,星辰复回于原位的意思,按通例,“星回于天”在腊月岁终,但罗倮族有以伏为腊之俗,以北斗柄下指与上指来划分伏腊,从这种“斗柄指向”意义上说,腊“星回”,伏亦“星回”,据罗倮太阳历的说法,农历六月二十四日是太阳在运行轨道上最正的一天,正午时太阳射到人身上看不到自己的影子,所以“六月二十四日为年”的习俗。由此可见,对于罗倮族人来说,火把节真的是辞旧迎新的大日子,其重要性堪比汉人的大年三十。
对于火把节的由来,史料的记载众说纷纭,清朝乾隆五十六年的《蒙自县志》卷二《风俗》中记载,火把节的由来有四种说法:“星回节亦曰火把节,相传汉彝酋妇阿南,夫为贼所杀,以是日赴火死,国人哀妇节烈为此会,以招其魂。其后南诏亦假是日会五诏于松楼,醉而焚之,遂并五诏为一。又云武侯以而是日擒孟获,入城,称重设庭燎以迎之。未知孰是。或云即古秉畀炎火遗意,滇歴古无蝗,理或然也。”
一说纪念阿南夫人。《滇史》中记载,汉朝元封年间,云南叶榆酋长曼阿奴之妻阿南夫人为人聪慧美丽,被汉将郭世忠看中。郭世忠为霸占阿南,设计害死了曼阿奴,然后逼阿南嫁于他,还送给她华贵的衣饰,阿南郭世忠答应她三件事,其一,祭奠亡夫,其二,焚烧亡夫的旧衣,更换郭世忠的新衣,其三,将二人的婚事昭告天下。郭世忠全部允诺,召集众人,汇集松枝,阿南夫人点燃火堆,将亡夫的衣服投入火中,随后阿南突然拔出藏于袖中的锋刃,抹颈自刎,飞身跳入火中。老百姓为阿南夫人的贞烈所打动,每年的农历六月二十四这一天便点燃火把祭奠她,天长日久,遂成了火把节。
一说纪念慈善王妃。贺础安翻阅了明代人杨升庵编写的《南诏野史》及清人师范纂写的云南大部头地方志书《滇系》,书上记载,隋末唐初洱海地区有六个实力较强的小国,分别被六个国王统领,被称为六诏,分别是:蒙巂诏、越析诏、浪穹诏、邆赕诏、施浪诏、蒙舍诏,蒙舍诏位于最南端,故又称南诏。后来,蒙舍诏背靠着唐朝这颗大树,逐渐发展壮大,便起了吞并其他五诏的心思,在征得唐朝中央政府同意后,首领皮逻阁以祭祖为名,通知五诏王于农历六月二十四日到松明楼聚会,准备杀之而后快。其中邆赕诏的慈善王妃聪颖过人,得知皮逻阁邀约祭祖,便推断此去凶多吉少,劝丈夫不要去,但丈夫十分惧怕皮逻阁,担心自己若是不去会招致祸患。慈善无奈,临行前将一铁钏戴在丈夫的手臂上。后来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慈善王妃所料,六诏会集祭祀完毕后,皮逻阁设宴于松明楼,六诏国王一同饮酒至深夜,皮逻阁佯醉下楼,随即命令伏兵纵火烧楼,松明楼是为了这次谋杀特意修造的木造楼阁,楼梯全用含油量极高的松木建造,火燃之后不一发不可收拾,五诏国王均被烧死。
之后皮逻阁让各诏王的妻子来认领遗骨。慈善王妃惊闻夫君罹难,快马加鞭、披星戴月赶到蒙舍诏。然而她们五诏国王均已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唯独慈善王妃凭借自己临行前亲手给丈夫手臂套上的铁钏认出了他的遗骨。将夫君遗骨取回下葬。慈善王妃的才智让皮逻阁十分倾慕,本想强娶为妻,慈善王妃假意答应,却以夫君未葬为由,让皮逻阁同意她先安葬夫君,尽了为人妻的责任。皮逻阁将慈善王妃放回了邆赕诏,慈善王妃回到邆赕后,用重礼安葬了亡夫,随即她向国人公布了阁罗凤火烧五王的阴谋,并誓言要为丈夫报仇雪恨,随即命令全诏军民紧闭城门,上下齐心,筑城练兵,抵御孟舍诏,皮逻阁不肯罢休,大兵压境,将邆赕城团团围住,一直围困了三月有余,慈善王妃见城内粮草尽,服毒以死殉节。皮逻阁十分后悔,他下令将慈善王妃与丈夫邆赕国王合葬,并为他们修建了宏伟华丽的墓地,还把邆赕国都改名为德源城。后来百姓们为了纪念慈善王妃,每年的六月二十四,都会自发地点起火把,相沿成习,成为了火把节。
一说迎接诸葛亮。相传蜀后主建兴三年春天,诸葛亮率众南征,五月渡泸水,六月入汉中,七擒七纵彝族首领孟获,终于令其甘心归顺。诸葛亮恩威并重的策略得到了汉中人民的拥护和爱戴,传说农历六月二十四日晚上,蜀军入城时,沿途群众热情迎接,纷纷举着火把,端着美酒夹到相迎,天长日久,遂成了火把节。
一说是为了祛除虫害。《诗·小雅·大田》:“田祖有神,秉畀炎火。六月是稻谷扬花、各种作物快要成熟的季节,若是庄稼在此时遭遇虫害,一年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所以百姓在这个节日里要在田间点燃火把,举火烧虫,以保丰收,日子久了,每年的农历六月二十四百姓们都会点燃火把,以祈求风调雨顺、来年丰收。
所以他很想在石榴阿爸这里求证一下,看看民间的老百姓是什么说法。
“伯父,能给我们讲讲这火把节的由来吗?”
第一八六章 少女变少年
石榴阿爸将戳在墙角的水烟拿过来点上,狠狠吸了一口,随后鼻孔喷出两股白烟。
“要说起这个火把节的来历,那可有太多说法了,从小到大我听了好多传说,我也不知道哪个是真的,有说是为了慈善王妃和阿南夫人为夫守节的,有说是为了元梁王擒杀段功和王忠文的,而且我也没读过什么书,说不好,贺家兄弟,你是石榴的先生,你看了那么多书,书上有没有写我们火把节的来历啊?”
贺础安便把自己之前在历史典籍上看到的四种说法都讲了,一说到历史典故,贺础安的整个人都散发出光彩,梁绪衡托着腮,听得入了迷。他的语调平缓,情绪并无太大的起伏,却意外地引人入胜,大家都听得入了神,讲到慈善王妃服毒殉情和阿南夫人蹈火自尽的时候,女同学们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火把节有这么多传说,可真正妇孺皆知的却是慈善王妃和阿南夫人的故事,看来还是两位伟大的女子和不渝的爱情最令人难忘啊!”梁绪衡的脸因为喝酒已经泛起潮红,轻声感叹。
“先生,你讲得好些个我都没听说过,但慈善王妃和阿南夫人的故事,我们每个小孩儿都知道!”
石榴兴奋地说道,贺础安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石榴阿爸干了碗底最后一口米酒:
“到底是当先生的啊,讲得真好!其实对我们罗倮泼来说,过火把节就是为了祛病消灾,讨个好彩头,点火把把家里田里的小鬼儿都赶走,祈祷来年风调雨顺,粮食丰收,人畜平安。我们老百姓不就是这点儿想头么?”
贺础安似是突然想起什么,赶紧问道:
“伯父,你们总是称呼自己‘罗倮’,为了搞清楚为什么,我查了很多历史典籍,《南诏野史》中说:‘猓猡蛮卢鹿之裔,猓猡其讹音也’,《滇海虞衡志》志蛮章中说:‘故号卢鹿蛮,讹为猓猡,一曰罗罗’,《炎檄纪闻》卷四曰:‘罗罗本卢鹿而讹有今称’,三种典籍都是说你们的族名来自于卢鹿蛮这一部落,根据《新唐书·南蛮传》所载,卢鹿蛮是乌蛮七部落之一,而隋唐时期,华夏民族将今中国西南一带的少数民族统称为为‘乌蛮’。可是查来查去,我还是没有搞清楚这个‘罗倮’到底是什么意思,伯父你知道吗?”
“我们叫自己‘罗倮’,可是外人却总叫我们“夷人”,说实话,我们罗倮泼是很不喜欢这个叫法的,因为他们这么叫我们就是因为看不起我们。在我们罗倮人的语言中‘罗’的意思是虎,‘倮’的意思是龙,祖辈们都传说我们罗倮泼祖上有一个首领被封为“龙虎大将军”,这个真假我不好说,但我们罗倮泼世代都崇拜龙和虎,因为它们勇敢又凶猛,我们每一个罗倮泼都是最勇敢的龙虎人!”
“今天我们都是罗倮泼,都是龙虎人!”
胡承荫一喊,大家也都跟着喊了起来,仿佛真的从龙虎身上借到了一股无坚不摧的力量,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可以战胜一切,不过这力量多半是跟那坛子米酒借的。
就在此时,不知那里传来了一声号角。
石榴阿爸把水烟放下,站起身来。
“到时候了,火把大会要开始了!咱们都到村子中央的广场上去!”
大家正要起身,被石兰拦住了,她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们。
“去是要去,这么去可不行。”
石兰招来了左邻右舍一齐忙活,一会儿工夫,村子里的“外乡人”不见了,大家都成了罗倮族的帅小伙和俏姑娘,大家看看彼此,都觉得又新奇又滑稽,“三剑客”跟其他男同学都换上了传统的倮倮族的服装,三人都穿着窄袖斜扣短衣,外套坎肩,衣扣用银钉做成,密密麻麻地排布于衣服门襟的两边,下穿宽裆大脚裤,脚穿绣花布凉鞋。陈确铮穿黑色短衣,外套深蓝坎肩,胡承荫身穿蓝色短衣,外套黑色坎肩,贺础安身穿白色短衣,外套蓝色坎肩,三人皆穿蓝色长裤,石榴阿爸给他们用长约三尺的青布缠了头,最后的布裹成尖堆状,斜插左额前,称为“兹提”。“兹提”又细又长,刺向空中,神气非常。石榴阿妈给他们的左耳挂上用红色丝线穿起的黄红两色的耳珠,下面缀以红色丝线做成的沉甸甸的坠子,直接垂到肩膀上。“三剑客”站在一起,宛如亲兄弟一般。
男孩子的服装没有什么花头,女孩子的服装可以说是争奇斗艳,石兰拿出了自己最好的几套衣服来装扮姑娘们,所有姑娘的头上都带了一顶漂亮的鸡冠帽,石兰说所有未婚的倮倮族姑娘彝族姑娘都要戴鸡冠帽,从三岁一直戴到嫁人,其帽状如公鸡冠,故又被称为公鸡帽。
每一顶鸡冠帽造型都十分精致,以红色或黑色绒布做底,,以正中为脊,分左右两侧,上面有精致的刺绣,或绣花鸟,或绣鱼虫,还嵌有多颗密密麻麻的银泡点缀其间,头顶和耳旁还装饰着大朵彩色绒球,额前悬下数只小银铃,微微一动便叮当作响,又娇俏又灵动。
楚青恬身穿湖蓝色紧身上衣,纤细的腰肢上围了一条细细的围腰,围腰的中心绣着马樱花,两边菱形的纹样作为点缀,下穿紫色的百褶长裙,梁绪衡穿着白色的大襟衣,外套一件带有两排银饰扣襻的天蓝色坎肩,腰间缀着一条银制的围腰链,下穿水蓝色宽腿绣花长裤,两人的裤脚都有绣着精致的花边。女同学的衣衫不够了,大家都想捡漂亮的穿,曹美霖拿到了一条翠绿的百褶裙,却没有合适的上衣与之相配,正发愁的时候,廖灿星把自己手上的红色上衣给了她。
“桃红柳绿,刚好合适!”
“小灿星,谢谢你了,可你自己穿什么啊?”
廖灿星狡黠一笑。
“放心吧,我有更好的穿!”
跑到石榴阿爸的屋子里,看到了打扮停当的“三剑客”和其他男同学。
“男女授受不亲,你进我们这屋儿干什么?你怎么还穿着旗袍啊?”
廖灿星没有理狐狸,走到石榴阿爹面前。
“伯父,我没有衣裳穿了,这儿还有衣服吗?”
“你是说,你要穿男装?”
廖灿星点了点头。
“那,那刚好还多出来几件,可都是他们挑剩下的了……”
廖灿星看了看那些衣服,索性选了黑衣黑裤黑坎肩,坎肩上只有一些简单的绣饰,一粒银泡都没有,身上唯一的装饰就是腰带上几颗简单的银币扣,廖灿星却全然不以为意,开心得不得了,她从桌上拿起缠头的青色棉布放到石榴阿爸手中。
“行头可要全套,伯父,给我缠头吧!”
收拾停当的女孩子们早就耐不住好奇跑了过来,这下不大的屋子挤满了人。
“好家伙,一屋子的人看你缠头!”胡承荫笑道。
“哪有什么,我又不怕看!”
“姑娘,你长得这么俊,还穿成这样,一会儿可能会有麻烦哦!”
石榴阿爹一边忙着手上的活计一边别有意味地说了一句,说完看看石榴阿妈,又看看石兰和石榴,一家四口都心照不宣,会心一笑。
“能有什么麻烦啊?”
“到时候你就知道喽!”
廖灿星缠好了头,看了看站在她对面的男生,用手摸了摸额头前方,摸到了跟他们一样的尖尖的“兹提”,心满意足地笑了,站在角落里默默看着她的陈确铮也跟着牵起了嘴角。
廖灿星一身黑衣,掐着腰,挺起了胸膛,故意压低了嗓音说:
“怎么样,我是不是很神气啊!”
缠头将廖灿星的头发尽数藏进了布里,整个人看起来少年气十足,在一身黑衣的衬托下,露出的脸庞、脖颈和双手都好像白的发光。
“你神气,你最神气!快走吧,火把大会都开始啦!”
石兰推着廖灿星往屋外走,大家也都一哄而散,跟着出了屋。
第一八七章 杀牲,点火
大家来到村中央,被眼前的景象彻底震撼了。
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汇集在此处。他们穿着节日的盛装,围成了一个圆圈,石榴一家引领着联大的同学们挤到了前面,空地中央有一个巨大的尚未点燃的干柴堆,用松枝扎成,总有十几米高,几个赤裸着上身的中年汉子牵着一头健硕的公牛站在旁边,男性的罗倮泼们喊着有节奏的口号,虽然大家都听不懂,却十分具有感染力。陈确铮跟廖灿星虽然相邻而站,但两人还有一些距离,可有几个小孩子为了挤进来从背后推了廖灿星一把,就在她向前扑倒的瞬间,被陈确铮一把扶住。
“谢谢你!”廖灿星给了陈确铮一张明媚的笑脸,这笑脸如清浅小溪一般透明,让人无从探寻。
陈确铮的心跟着揪了一下,又松开了。
那头公牛一看便知正值盛年,牛角并非北方黄牛一样斜刺向天空,而是向后弯曲,跟脊背平行,牛身体态健硕,毛色青黑,是云南乡间随处可见的水牛,那牛两个牛角上都绑上了红布,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周遭喧闹的鼓噪声,全然不知道这将是它将被献祭给火神,完成它荣耀的使命。
大家见此情景,便隐隐约约猜出了将要发生的事情,“三剑客”都沉默不语,牟光坦抿着双唇,紧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们要干嘛?杀了它吗?”廖灿星的声音里透出担忧。
石榴阿爸解释说:
“每年的火把节,我们罗倮泼家家户户都会杀猪宰羊,这头牛是火神的祭品,杀牛是为了把火神迎来,火神来了,我们来年就能风调雨顺、平平安安。”
正说话间,只见几个壮汉绕着公牛在牛身上撒上了一些粉末。
“他们撒的那是什么啊?”
“松香,辟邪消灾的。”
随后一壮汉在那头牛的脖子上拴上了很粗的绳子,另外两个壮汉将绳子套在牛的两条后腿上,之后一人大喊一声,牛头这边三四个人扯着绳子,跟扯着后腿的两个壮汉一齐发力,两拨人向两个方向用力拉扯,作拔河状。那牛被两股力量牵制,动弹不得,惊恐地这时候又过来几个壮汉,协力将牛推到了,接着他们用绳子将牛的两条前腿和两条后腿分别绑在一起,随后其中一人掏出一柄弯刀,一刀刺向牛的脖子,剧烈的疼痛让牛拼命挣扎,发出声声哀号,壮汉们用身体死死压住,持刀的壮汉一刀接一刀地捅向牛的喉咙,鲜血汩汩流出,牛颈下的地面全被鲜血染红了。
联大的学子们大都生长在都市,没有人见识过这种激烈又血腥的场面,男生们瞪大了眼睛,连连惊呼,女孩子们有的惊得转过身去,有的闭上了眼睛,胡承荫发现楚青恬虽然紧紧捂住了嘴巴,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梁绪衡紧紧攥着的贺础安的手,贺础安用手臂环抱住她,轻声安慰。陈确铮看着眼前震撼一幕,又看看他身边的廖灿星,发现她整个人都在发抖,却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切,她没有叫一声,也没有捂住眼睛。突然人群的喧闹声变大了,所有的罗倮泼都在大喊,原来是壮汉们把整个牛头切了下来,一个壮汉将牛头高举起来,人群的鼓噪声震耳欲聋。
这时陈确铮感觉到腰间突然一紧,低头一看,坎肩的一角被廖灿星扯住了。陈确铮没有说话,装作不经意地移开视线,任由她扯着。
那壮汉将牛头装在布袋之中,用绳子绑在身上,爬上了那个十几米高的干柴堆,他的身手十分敏捷,灵活得宛如猿猴一般,牛头的鲜血不断流下,染红了他的全身,他全然不顾,他爬到顶之后将牛头戳在顶端已经削尖的木棍上,满身是血的他锤击着胸口大叫了几声,下面的罗倮泼也跟着他尽情叫喊着,如同仰视着英雄一般仰视着他。整个场面又骇人又振奋人心,折服了现场的每一个人,这种原始的生命力太过强烈,那些外乡的年轻人们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以长久的沉默回敬这终身难忘的震撼体验。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壮汉从干柴堆上一跃而下,刚刚几个杀牛的壮汉每人手持两只火把凑了过来,在底端将干柴堆点燃,松枝易燃,瞬间火舌盘旋而上,整个干柴堆都燃烧起熊熊的烈火,光焰无比灼人耀眼。罗倮泼的男女老少欢呼起来,开始用罗倮语唱起歌来,石榴一家也跟着尽情地唱着。外乡的青年人都听不懂,只觉得热情又激昂,点燃的火堆也点燃了大家的热情,刚刚有些恐怖和凝重的氛围瞬间一扫而光。
随后一名壮汉如“庖丁解牛”一般将牛皮剥掉,牛肉分成小块,大家一拥而上,满心欢喜地分儿食之,石榴阿爸也领回来一块,他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割下一块儿,给身旁的胡承荫吃,胡承荫吓得连连摆手,没想到牟光坦却伸出手来,把那块肉接了过去,咬了一口,慢慢咀嚼起来,用心地品味那肉的滋味。
胡承荫忍不住在一旁鼓起掌来: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鲜血淋漓的生肉……”
“我也要一块!”廖灿星的声音脆生生的。
“好,也给你一块儿!”
“我也来尝尝!”梁绪衡紧接着说。
“我也要一块!”楚青恬也伸出手来。
“你们这些后生真是没用,看看人家姑娘!”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给我来一块!”胡承荫颇不服气。
“我们也来尝一尝吧,说不定很好吃呢!”陈确铮也拿了一块,递给贺础安一块儿。
“你别说,这牛肉生吃还真嫩!”吃罢,梁绪衡用手帕擦了擦嘴。
大家都吃了肉,生牛肉清爽滑嫩的口感让大家惊喜,只有胡承荫手上抓着肉,却迟迟没有放进嘴里。
“怎么啦,赶快吃啊,不是说没什么了不起吗?”
打趣胡承荫是梁绪衡的一大乐趣。
贺础安看着他那犹豫不决又想逞强的样子,安慰道:
“狐狸,古人都爱用‘脍炙人口’形容美味佳肴,孔夫子还说‘脍不厌细’,咱们老祖宗吃生肉都吃了几千年,我小时候还总是生吃鱼虾呢,放心吧,顶多闹几天肚子,你尝尝,真的很好吃!”
“贺老师,怎么什么事儿你都能从古书上掏出来一些句子应景儿呢!我吃,我吃还不行么?”
胡承荫皱着眉张着大嘴,把整块肉放进嘴里,闭着眼睛一股脑咽下去了,吃完之后整个人打了一个激灵。
陈确铮问他:“怎么样?好吃么?”
“没尝出来!”
“敢情你就是那个吞了人参果的猪八戒啊!”
陈确铮一句调侃,大家都笑了。
第一八八章 红豆情,桃花债
说话间,一声高亢的吟唱凭空响起,声音高亢苍劲,中间九曲回转,歌者却不换气,大家都安静下来,一个罗倮泼青年一边唱着一边走到空场的中央,接着一个昂扬的女声突然响起,也是一个长久的拖腔,中间诸多高低起伏的变换,时而低回婉转,时而缠绵悱恻,让人拍案叫绝,接着两人像是彼此应和,又像是彼此较量,似乎是在比谁的音拉得更长,又像是在比谁的音拔得更高,然而男女声搭配起来,却又意外地和谐,虽然有真假声的运用,却丝毫不见矫饰和造作,声调尖锐清越,似乎有刺破苍穹的力度,入耳难忘。
“他们在唱什么啊?”
“他们就是在聊天。”
“聊天?”
“对啊,他们唱的叫海菜腔,想到什么唱什么,唱我们的生活和劳动,唱天气,唱风景,什么都能唱!一男一女你一句,我一句,就是在说话。”
“歌词是即兴编的吗?真是太厉害了!”
紧接着四男四女也走到了空场中央,对唱变成合唱,男女声此起彼伏,交相呼应,在山间激荡着悠远的回声,他们排成一排,手牵着手,边唱边跳,踢起的腿带动飞扬的裙摆,画面十分赏心悦目。
“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这句话贺础安早早便在《公羊传》中读到过,中国的老百姓在日常的劳作和生活中悉心地观察着生活,他们触景生情、出口成章,歌唱生活,歌唱爱情,即便是生活再困苦艰难,仍旧没有忘记去欣赏真正美好的事物。他觉得这些罗倮泼们的歌声,远远比那些历史书上的字句来得鲜活。
一段合唱告一段落,那最先上台的一男一女朝着联大学子们走了过来,两人开始齐唱,这一开口可不得了,他们唱的竟然是国语!
“石榴花儿朵朵开,火把节上贵客来。火把照得亮堂堂,你我情谊万年长。”
同学们都难以置信地面面相觑,自己竟然听懂了歌词,罗倮泼们为了欢迎他们这些外乡人,竟然把歌词改成国语,唱给他们听,每个人都又感动,又意外,大家一齐拍手叫好。
在这热烈的气氛之中,那些唱着歌的罗倮泼男男女女一拥而上,扯着联大同学们的手,跳起舞来,他们边走边踢腿,大家牵起手来,围绕着宝塔形状的火堆里里外外形成了几个同心圆,相邻的同心圆向相反的方向跃动,又同时扩大或缩小,开始的时候,同学们都手忙脚乱,可舞步十分简单,随着芦笙抬腿或者踏地,大家很快便跟上了节奏,驾轻就熟了。
同学们也被这欢快的氛围所感染,大家笑着,跳着,旋转着,火把的光亮在他们的身上、脸上闪耀着,纵情歌舞,恣意狂欢,为了一年的辛勤劳作获得的收获,也为了祈求来年有个更好的年景。联大的年轻人们背井离乡来到云南,他们之中许多人的故乡已然沦陷多时,虽然他们表面上一切如常,过着看似无忧的求学生活,但他们都知道,眼前这种原始的、纯粹的、不加矫饰的快乐,他们已经许久没有体验过了。
一曲舞罢,每个人都沉浸在快乐的余韵之中,而此时一个个罗倮青年们纷纷走到姑娘们身边,也有姑娘们去找罗倮小伙子,他们纷纷从怀中掏出什么东西,若是对方接了,旁边的人便会大叫着起哄。
“他们在干什么啊,手里握的是什么东西啊?”胡承荫无比好奇,探头探脑。
每个人都抻着脖子,想要看得清楚一点,就在此时,一个姑娘走到廖灿星跟前,从怀中掏出什么,抓起廖灿星的手塞了进去,还没等廖灿星反应过来,便飞快地跑开了。
廖灿星打开自己的,手心里是一把红豆。
廖灿星正摸不着头脑,却先后有好几个姑娘跑过来把红豆给了廖灿星,她手掌中积了满满一捧,不知如何是好。
“这是什么意思啊?”廖灿星一头雾水。
石榴人小鬼大,凑到廖灿星耳边说:
“灿星姐姐,他们是在向你求爱呢!”
“你说什么?求爱?!!!”
“对呀,在火把节上,一个人把红豆送给谁,就代表他喜欢谁。”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甚好,甚好。”
“狐狸!我都急死了你还在这儿说风凉话,平时怎么不见你掉书袋呢!”
胡承荫捉弄廖灿星的目的达到了,只是嘿嘿地笑着,并不回嘴。
廖灿星一身男装打扮,面容俊朗,少年气十足,虽然身形较之男子略显单薄,却挺拔修长,得到姑娘们的青睐,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陈确铮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慌乱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的廖灿星,可身边的一个身材矮壮的罗倮青年突然将手中的红豆一把丢在地上,还咒骂了几声,看着廖灿星一脸不忿。
廖灿星却全然不知,在几个罗倮青年的心中,他已经成为了横刀夺爱的“公敌”。
“这可怎么办?石榴,快帮我跟他们解释解释呀!”
就在廖灿星为自己突如其来的‘桃花运’不知所措的时候,一声厚重且悠远的号角响起,所有的罗倮泼都纷纷后退,将刚刚小小的空地扩大成一个大大的圆圈,所有罗倮泼都念着整齐的口号,踩在地面的脚掌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这股声浪的震动。
石榴阿爸瞪圆了眼睛,满脸写着期待。
“罗倮泼勇士的战斗要开始了。每年的火把节,我们的青年都会比试摔跤,获得最终胜利的人就是我们最勇敢无畏的勇士。你们要参加吗?”
“三剑客”赶忙摆手,胡承荫忙道:
“我们看看就好,看看就好。”
对于摔跤这种原始的运动,最能激发男人的兴趣,联大的一群鲜少有机会在现场看到摔跤,胡承荫以前倒是在天桥经常看到耍把式的,但大多是一对一的捉对比划,他从来没有看过眼前这种震撼的场面。男同学们都兴致盎然、投入万分地观战。说是比赛,其实丝毫不称不上正规,每个人都可以自己挑选对手,挑选的方式也很简单,一人走到自己想选择的对手跟前,那人若是应战,只需握住他的手,两人一同走到场中央即可。有一些对手甚至在年龄和体型上有很大的悬殊,而且年龄似乎也没有限制,场上有五六十岁的老者,也有十四五岁的孩童,然而似乎大家对这一切习以为常,毫不在意。
站在人群里的小伙子们纷纷走了出来,在人群之中挑选他们想要对战的对手,被选中的人也都笑着出来应战,陆陆续续已经有二十几对站到场中,他们面对面摆好架势,弯腰弓背,眼中散发出自信和狂野的光。联大的这一群,从小到大可能都没有真正地跟人打过架,他们全然以一种外来看客的心来观战,谁也没想过这种场面跟他们自己有什么切身的关系。
正因为如此,当一个身量不高却十分壮实的罗倮青年向廖灿星走来的时候,没有人意识到将会发生什么,包括廖灿星自己。
第一八九章 你是姑娘?
陈确铮却第一时间意识到了危险的来临。
廖灿星一身男装打扮,面容俊朗,英气十足,虽然身形较之男子略显单薄,仍旧得到了很多姑娘的青睐,这自然激起了一些罗倮泼男子的不满。摔跤是罗倮泼青年们展示自己英雄气概的最佳时机,他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为自己扳回一城。
他一眼就认出他就是刚刚把红豆丢在地上的那个壮汉,那壮汉的目光分外灼人,他看向廖灿星的眼中有将她打倒在地的必胜信心。廖灿星隐隐猜到了接下来发生什么,看到壮汉迈步走向她,她丝毫没有恐惧,反而双手抱在胸前,直直地瞪回去,摆出准备跟他大干一场的架势。
就在廖灿星准备握住壮汉伸出的手接受比试的邀约时,陈确铮第一时间站出来,抓着廖灿星的手,将她拽到场中,扶住了她的肩膀,转头对上一脸惊愕的壮汉。
“我跟她比,你另找对手吧。”
那壮汉低声骂了一句什么,懊恼地转头离开了。
一声号角响起,比赛开始了。
大家眼看着周围年轻蓬勃的肉体纠缠在一起,胜负的评判标准十分简单,只要让对手双肩着地,即算胜利。所有参赛的人都在试图把对方撂倒,陈确铮和廖灿星站在原地,廖灿星双手抱在胸前,两腮气鼓鼓的,眼睛翻到天上去。
“谁要你多管闲事了?”
“这么说,我还是好心没好报了?”
廖灿星想反驳,却又觉得有些后怕,仔细想想,刚刚确实是有些冲动了,可又不想感谢陈确铮,便僵着脸没有说话。
陈确铮察言观色,笑道:
“我也没有办法,被我撂倒总比被他撂倒好吧?别忘了,你可是他的情敌啊!”
“谁是他的情敌。”廖灿星微微红了脸。
“不是吗?要不是他的心上人跟你示爱,他会过来找你比试?”
“要这么说,我还要谢谢你了?”
“那是自然,咱们也别再这里杵着了,速战速决,一会儿你假装摔倒,放心,我会在下面扶住你,不会让你真的摔在地上的。”
“谁要输给你?”
话音刚落,廖灿星在陈确铮的脚上使了绊子,他一不留神,向下摔去。
陈确铮为了不使两肩都落地,生生别过身体,一侧肩胛骨摔在地上,生疼。
廖灿星这一出乎意料的举动引来同学们一阵惊呼。
陈确铮用一只手撑起身体,一边呲牙咧嘴一边比大拇指:
“这招偷袭用得妙!”
廖灿星得意地蹲在他身边,把下巴戳在膝盖上,笑着看着他。
“怎么样?认输不?”
陈确铮低笑:
“我是想认输,可是——你必须输给我!”
话音刚落,陈确铮伸出两条长臂,一把将廖灿星扯进怀中,随即一个翻身,试图将她压在身下,廖灿星却如同刚刚被钓上岸的鱼一样活蹦乱跳,就是不肯轻松就范。
陈确铮又重复了一遍:
“你必须得输给我。”
廖灿星一挑眉,使出浑身力气,试图从陈确铮的压制之下挣脱出来,陈确铮的双手却如铁钳一般,动弹不得,她试图蹬腿将陈确铮踹开,谁知道双腿也被陈确压住,毫无办法。因为过度用力,廖灿星的脸庞都涨红了。
“我才不要!”
廖灿星伸手放到陈确铮的腋下一顿咯吱,陈确铮马上松开了钳制,廖灿星再次试图把陈确铮压在身下。
“原来你怕痒啊,找到你的弱点了!”
“廖灿星,你这属于犯规,你知道吗?”
在两人僵持的时候,身边的人纷纷分出了胜负,输的人仰躺在地,赢的人见对方双肩着地后潇洒地扬长而去。
眼看着场上的人越来越少,廖灿星突然意识到不太对劲了。
“你终于发现了?这个比赛是胜者继续跟胜者比拼,一直到决出第一名为止。若是你赢了,就要接着跟刚刚赢了的人比,我刚刚看到,找你单挑的那位壮士几下子就把对手打趴下了,你若是赢了,他一会儿肯定第一个找你,你要是想跟他比一场的话,我马上认输。”
跟罗倮泼们精彩激烈的摔跤场面不同,陈确铮跟廖灿星之间的角力毫无章法,可即便他们身穿罗倮泼的衣服,村民们也都知道他们是联大的学生仔,自然没人在意,反而看得十分乐呵。
廖灿星白了陈确铮一眼,还记得她刚刚换上男装之后,石榴阿爹说她会有“麻烦”,没想到真的惹来了一身麻烦。她知道陈确铮是为了自己好,也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可是她心里憋着一股气,就是不想输给他。
陈确铮本希望廖灿星能知难而退,没想到她突然伸腿勾住陈确铮的左脚,险些将她绊倒,还好陈确铮反应很快,腿一抽站稳了。
“你赢不了我的,放弃吧。”
廖灿星凝眉咬唇,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索性不说话了,只是一味地攻击,一门心思想把陈确铮打倒。
陈确铮见说服不了她,索性用手去扯廖灿星的缠头布。廖灿星看出了他的意图,他是想把缠头布扯下,直接将廖灿星女儿家的身份暴露在大家面前,好在廖灿星反应灵敏,几次被她堪堪避过。
一个心有余而力不足,一个有心相让不能相让。
眼看着大家都比完了,只剩两个人还在场上。
廖灿星眼眶泛红,从起伏的胸膛可以看出她的力气已经快耗尽了,却仍固执地不肯认输,不知道她是在跟自己较劲,还是在跟陈确铮较劲。
陈确铮看着廖灿星莹白的手腕,如此纤细,他觉得有些心疼,他也闪过这样的念头:既然廖灿星如此坚持,或许他应该让她一次。可是他一想到刚刚那壮汉握住那手腕,他就无法忍受,更别提她被掀翻在地。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陈确铮索性一把将廖灿星抱起,扛在了肩上,大步走出比赛的场地,任凭廖灿星大喊大叫,手锤脚踹,径直走到梁绪衡和楚青恬的身边,才将她放下来。
“帮我照顾好她。”
说完陈确铮转身走回到场地中央,那壮汉已经好整以暇地在那里等他了,陈确铮走到他跟前,收敛了笑容:
“轮到我跟你比了。”
那壮汉心中有一股火儿无处发泄,见陈确铮自己送上门来,怎么可能放过他,三下两下将他打倒在地,因为带着气,下手格外狠,陈确铮觉得一股热流从鼻中流出,伸手一摸,满手都被鲜血染红。
廖灿星看到鼻血汹涌的陈确铮,瞬间慌了神,没想到那人下手那么狠,赶紧跑过去看他伤势,胡承荫和贺础安也从人群中冲出来,两人一左一右把陈确铮扶起来。
刚刚廖灿星跟陈确铮在动手的时候,缠头就在两人的纠缠之中逐渐松动,廖灿星急于查看陈确铮的伤情,缠布的一角却不合时宜地掉落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廖灿星关心则乱,全然忘记了刚刚还在纠结要不要暴露女儿家的身份,索性将缠头全部扯下,露出了里面略显散乱的过耳短发。
“你……你是姑娘……?”那壮汉惊呆了。
第一九〇章 追风少女 lwxiaoshuo.org
那壮汉刚刚还把廖灿星当做假想敌,一群罗倮少女们还对她青眼有加,突然发现这清隽少年竟然是个女儿家,众人议论纷纷,有人惊讶,有人惋惜。
廖灿星瞪了那壮汉一眼,陈确铮倒是丝毫不以为意,嘿嘿一笑,从地上爬了起来,廖灿星赶紧过去扶,把陈确铮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肩膀上。
“哎,你看看,你让这些姑娘们多伤心!”
廖灿星本还未陈确铮担心来着,见他又说起这混蛋话,想起刚才陈确铮明知道她心里着急还故意戏弄她的样子,心里平白地起了一股火儿。
“我不管你了!”
说完廖灿星把陈确铮的胳膊一摔,转身就走,陈确铮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还有功夫说这片儿汤话,看来你伤得不重嘛,把人气走了吧?”
胡承荫扶着不知是扯动了哪里的伤处,陈确铮“嘶”了一声,胡承荫看他那呲牙咧嘴的样子,恨铁不成钢。
“陈确铮,你怎么不还手啊?你不是很厉害吗?还指望着你给咱们联大长脸呢!这怎么让人打得鼻血都流出来了呢?”
“我就是打不过嘛,能怎么办?你要不服气,你上去打?”
胡承荫“嘁”了一声,代替了回应。
贺础安深知陈确铮的身手绝不止于此,他搀扶着陈确铮走到场边,担忧地问:
“你没事儿吧?骨头有没有打坏?”
“没事儿,放心吧!”
联大的同学们已经无心关注这场比赛的最终结果,陈确铮刚走到场边,大家就把他团团围了起来。
“你们这是干嘛啊,我真没事儿!”
此时,那个将陈确铮打倒的壮汉走了过来,一脸抱歉的样子,想说什么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陈确铮见他那难堪的样子,立马站了起来,动作干脆利落,还在原地跳了几下。
“你看,我真没事儿!”
那壮汉见状开心地一把将陈确铮搂在怀里紧紧抱住。
“好兄弟,好兄弟!”
这盛情让陈确铮有些无福消受,险些咳了出来,只好拍了拍他的后背,口中应着:
“对对,好兄弟,咱们是好兄弟!”
几声马嘶响起,石兰牵着三匹马走了过来。
“一会儿就是赛马大会了,你们谁去,我这儿还有两匹马!”
“石兰姐,你会骑马?”
“我们家石兰骑马可是一把好手,去年火把节赛马会的优胜就是她!”
“这么厉害!”胡承荫竖起大拇指。
“我去!”廖灿星第一个举手。
陈确铮还没说话,廖灿星便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说:
“你也去!”
“我?”
“这次我绝不会输给你!”
陈确铮无奈地看了石兰,石兰笑了。
比赛开始之前,一名老者走到场中,用罗倮语宣布了罗倮泼人赛马的规矩,石兰低声用国语给陈确铮和廖灿星翻译。石兰说,在比赛前他们先要围着火堆转上三圈,然后奔向后山的山头,那里有一个大火堆,远望分外明亮,火堆旁会有一条红布腰带,三条蓝布腰带,谁第一个到达那里的人,取到红布系在腰间,再第一个返回,谁就是赛马大赛的胜者,可得一头牛的奖励,系着蓝色腰带回来的人,可得一头羊的奖励。
“若是得到蓝腰带的人后来者居上呢?”
“所有居上的人都可以去抢。”
陈确铮面露难色:
“这……恐怕胜之不武吧!”
“没事,只要我的马跑得最快,让你们这些男子追不上不就行了!”
廖灿星志得意满,全无惧色,陈确铮看着她的眼神充满欣赏,没有了一丝戏谑,却又担心这份欣赏被旁人看见,转头把目光移开。
参加赛马的一共有二十几人,女子却只有五人,石兰翻身上马,身姿矫健,干脆利落,让人过目难忘。
“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石兰给廖灿星和陈确铮一人一把黄豆,让他们喂马的时候趁机跟马熟悉一下。
石兰骑得是一匹枣红马,四蹄踏雪,因为额头有一个月牙形状的白斑,所以取名叫月亮,已经六岁了,去年石兰就是骑着它拔得头筹的,剩下一黑一白两匹马,通体别无杂色,黑马只有四岁,名叫追风,全身黝黑发亮,时不时打着响鼻。白马名叫飞云,体型比追风要小一圈,十分安静。陈确铮让廖灿星先选,廖灿星选了那匹黑色的追风,将飞云留给了陈确铮。
“我记得上次害你跳南湖的也是一匹黑马。”
廖灿星突然听到陈确铮提起两人初识的往事,而且那往事于她来说还颇有些“不堪回首”,立马炸了毛,回呛道:
“黑马怎么了?这次我一定能赢你!”
“原来你参加赛马就是为了赢我啊?”
“当……当然不是,我是为了得红腰带!”
“如果你不想再跳一次马的话,我劝你你最好跟我换换。”
“我不换,我就要追风!”
追风一心一意地吃着你廖灿星手掌中的黄豆,廖灿星轻柔地抚摸着它的脖颈,喃喃地跟马说着悄悄话,马抽了几下响鼻,似是有所回应,廖灿星得意地看了陈确铮一眼,陈确铮叹了一口气,走开了。
号角吹响,所有的骑手都骑在马上,绕着火堆转了三圈,之后老者举起一根马鞭,在空中用力一摔,尖锐的响声刺破夜空,骑手们争先恐后地一跃而出,赛马会正式开始。
山路上一片漆黑,全无照明,赛马者必须一手抓缰绳驾驭马匹,一手握火把照亮前路。廖灿星紧紧攥着马缰绳,要说心中一点儿也不怕,那定然是骗人的。
石兰姐刚刚嘱咐她和陈确铮,山路崎岖,若是行差踏错,有可能坠入山谷,尤其是夜晚,视物不清,危险又增加了几分,她只能屏气凝神,全神贯注,超过一个人,再超过一个人。
空场上的众人遥遥望着崎岖的山路,看着火把的亮光前后错落,逐渐拉开距离,漆黑的夜里,远方的火把连成一条弯曲的金链,大家大声喊着加油,没人在意这声音能不能被听见。
第一九一章 我更喜欢羊
廖灿星没有说大话,她真的很精于骑术,陈确铮紧紧跟随在她的身后,明明背影十分纤瘦,却有种莫名的飒爽和帅气,她鬓边的头发随风恣意飞扬,她手上的火炬闪耀的亮光被她的轻盈的身躯遮挡,形成了美好又温暖的剪影,追风在她的驾驭之下心无旁骛,如它的名字一般,乘风而行,大步向前。
陈确铮从没有如此觉得,廖灿星真的人如其名,如繁星般灿烂无朋,耀眼无比。
他一直觉得自己踏上的是一条充满荆棘和险阻的路,任何在他身边的人将来都有可能经历常人无法想象的坎坷和磨难。爱情对他来说是本不应奢望的奢侈品,像他这样的人,无权去扰乱任何一个女孩子的心。
可是他自己的心却被扰乱了,或者说,他远没有自己想象得那样坚定。
在他的印象里,廖灿星总是在他面前出现。她仿佛一个小跟班一样,跟在梁绪衡和楚青恬的身边,上课能看见她,吃饭能看见她,走哪儿都能看见她。可是知道什么时候起,便很少见到她了。仔细回想,似乎是石榴家酒醉的那一夜之后,海关教室的课她不去上了,平日里梁绪衡和楚青恬身边的小尾巴没有了。“灭蝇运动”大家伙儿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跟着忙活,她却很少出现。他强忍了好久不去问两人她的近况,偶然装作不经意的一问,得到的往往都是一个答案:她在认真备考。
陈确铮做好了在火把节也见不到廖灿星的心理准备,却又暗暗期待她能出现。老天似乎是听到了陈确铮的心声,便回应了他的期待,廖灿星真的出现了。
然而廖灿星的出现让陈确铮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彷徨。
因为他发现,他们两人之间有些东西悄然改变了。
她会看着他,就好像看看着其他人一样,她会笑着跟他说话,就像跟其他人寒暄一样,他每次把目光投向她,她或是因为壮观高耸的火堆而惊呼,或是因为被宰杀的犍牛而皱眉,他明明记得,曾经,他每次转过头来看她,都会对上她晶莹剔透的眼睛,可如今他们一起站在人群之中,他每每看向她,即便偶然对上她的眼神,曾经那种灼人的坚决和执拗却消失无踪了。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究竟对不对,他开始问自己,他是不是亲手扼杀了本应属于的自己的幸福?
第一次,他看不懂自己的心。
夜风中,陈确铮露出的苦笑无人看见。
这不就是他曾经想要的结果么?
心头的杂念让陈确铮分了神,回过神来的时候,两人的距离拉得更大了,陈确铮赶紧快马加鞭地追了上去。
在延安的那段时间,陈确铮曾经苦练骑马,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磨破了好几条裤子,坚硬的马鞍把臀部和大腿内侧磨得鲜血淋漓,终于练就了一身好骑术,这高超的骑术曾经让陈确铮在延安剿匪的时候大展身手,没想到如今在西南边陲的深山里派上了用场,让他可以跟罗倮族的健儿们一较高下。陈确铮挥舞着马鞭,飞云在他的驱策之下越跑越快,将那些罗倮族的汉子们一个个甩在了身后。
陈确铮眼见着前方的天空逐渐泛红,折返点的大火堆越来越近了,廖灿星和她的追风也越来越近了。
自始至终,她心无旁骛,从未回头。
廖灿星终于到了火堆跟前,一旁的几丛夹竹桃上赫然挂着红色和蓝色的布带。因为布带是争夺的“标的”,骑手们无权将它藏起来,因此每个布带上都拴了一个铁钩,方便挂在马的辔头上。廖灿星骑着马来到那花丛跟前,硕大的粉红色花朵低垂着,在夜色之中看来十分温柔。廖灿星无心欣赏,拽走唯一的红色布带便扯马掉头。
廖灿星刚刚折返,就迎面跟陈确铮打了个照面,陈确铮看到追风辔头上钩着的红色布带和廖灿星脸上明朗又骄傲的笑容。
“先走一步啦!”
“你先把红布带给我,你抢不过他们的!”
廖灿星没有回头,不知道是没听到,还是不理会,彻底跑远了。
陈确铮摇摇头,他是真的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才好了。
他本来就无意于输赢,所以连蓝色布带都没有拿,打马紧随而去。
返回的路上,廖灿星很快碰到迎面而来的罗倮汉子们,他们看着廖灿星伸手打了个招呼,那眼神中有欣赏,也有挑衅的意味,仿佛是在说:
“好戏还在后头。”
赛马的优胜是每个罗倮汉子梦寐以求的殊荣,不仅可以得到一头牛的奖赏,拥有可以夸耀一整年的荣耀,最重要的人,在罗倮泼心目中,这是勇敢者的游戏,最终的胜者可以获得神明的庇佑。所以即便是廖灿星是女子的秘密虽然为众人所知晓,却没有一人甘心相让。
果然,当所有人都跑过火堆的折返点,廖灿星便成了众矢之的,许多罗倮汉子后来居上,追赶上了廖灿星,他们多次伸手去抓那红布,却每每将飞云的马头扯向一边,飞云发出难耐的嘶鸣。
陈确铮无奈,策马到那汉子身后,用马鞭重重抽向那壮汉的马臀,那马痛呼一声,撒腿狂奔,壮汉毫无准备,红布堪堪脱手,有惊无险。
廖灿星目睹了陈确铮帮她的整个过程,却什么也没说,只管快马加鞭,陈确铮维持着跟她并行的速度,大喊道:
“你抢不过他们的!快把红布给我,我帮你带到终点去!”
“我不!驾!驾!”
廖灿星将马腹狠狠一夹,追风奋力昂蹄,蹿了出去,陈确铮正想着赶紧追上去,谁知道身后突然冲出两个罗倮汉子,他们一左一右,将廖灿星紧紧夹住,其中一个汉子不费吹灰之力便将红布夺到手,两人兴奋地吼了几声,穿透力极强。
陈确铮知道,即便是廖灿星骑术再高超,想要从他们手中再夺回红布也是不可能了。
廖灿星并未停留,反而咬紧牙关,紧追不舍,可是刚刚两罗倮汉子对廖灿星的贴身夹击让追风受了惊吓,频频尥蹶子,一心要将廖灿星甩下马去。
陈确铮赶紧丢掉火把,翻身下马,飞云看到伙伴突然的狂躁并未受到影响,温顺地等在一旁。
“别慌,别扯缰绳,把火把扔了!趴在马背上,抱住它的脖子!双脚脱镫!”
追风还在激烈挣扎,廖灿星全部按照陈确铮说的做了,可是她的右脚整只脚卡在马镫里,这让她回忆起那次坠马南湖被陈确铮解救的回忆。然而这次比上次还要危险,上次在水中,马对人的攻击力无法施展,然而此刻追风已经狂躁不堪,四蹄毫无章法地狂踹,一旦被他踹上一脚,恐怕招致重伤。
陈确铮却好像全然不知危险一样,一点一点靠近,追风似乎察觉到危险,调转身体将头朝向他,扬起马蹄,陈确铮没有露出丝毫惧意,他仿佛张开怀抱一般高举双手,跟追风对望,奇迹般的,追风的狂躁竟然减轻了许多。
陈确铮抓住机会,绕到追风的身侧,把廖灿星的脚从马镫里拔出来。
好景不长,追风再次狂躁起来,廖灿星抱住追风的脖子不撒手。
陈确铮瞄到身后有一片灌木丛,对廖灿星说:
“你现在只能跳马了,放心,我在下面接着你!别怕!”
廖灿星点点头,下定了决心,松开缰绳,从马上一跃而下。
跳下的瞬间,廖灿星因为恐惧闭上了眼睛,她感觉自己跃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一双臂膀将她稳稳接住,紧紧抱住。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陈确铮仰面躺在一片灌木丛里,她却趴在陈确铮的身上。
他好好地护住了她,她安然无恙,毫发未损。
陈确铮闷哼一声,轻轻拍了拍廖灿星,她反应过来赶紧爬了起来。
“你没事儿吧?有没有伤到哪里?快告诉我啊!”
陈确铮摇了摇头,站起身来翻身上马,对廖灿星伸出一只手:
“上来吧!”
廖灿星摇了摇头。
“这么嫌弃我?不想跟我骑一匹马?”
廖灿星定定地看着陈确铮:
“我想让你给我赢一头牛。”
陈确铮飞身上马,勒紧飞云的缰绳,一骑绝尘,身后远远飘来一句话:
“我努力,争取给你赢一头牛来!”
廖灿星目送他的背影,一直到看不到了,还呆呆地望着,却被身后的喊声转移了注意力。
“小灿星!你怎么在这儿?你的马呢?”
“石兰姐!我的追风惊了,跑没影了!”
“那你上来吧,我载你一同回去!”
“追风怎么办?”
“这大晚上的怎么找啊?再说了,追风记得回家的路,明天它会自己回去的,放心吧!”
“那你不比了吗?”
“还比什么呀,我是最后一名,月亮年纪大了,也不想让它太辛苦,我们就这么慢悠悠地骑回去,不是很好嘛?”
月亮适时地打了个响鼻,好像也在表示赞同。
马蹄激起的尘埃早已落定,林间小路重新变得无比静谧,只能听到夏末的蝉鸣和不知何处传来的溪流声。
“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要走了,真舍不得。”
“是啊,我也没想到。石兰姐,我听绪衡姐说,你每天都去夜校上课。”
“对呀,我已经学会一百多个字了。小贺老师已经跟我们说了,虽然学校准备迁校了,可他在蒙自一天,就会教我们一天,夜校要一直办到他离开蒙自为止。”
“他真是个好老师。”
“是啊,希望以后爱书也能遇上这么好的老师。”
“一定会的!”
“等爱书长大了,我也要读大学!当个大学生,像你一样!”
“等爱书长大了,日子一定比现在好,我们的国家也肯定比现在好,到那时候,战争一定已经结束了,我们每个人都幸福了!”
“小灿星,我舍不得你走,你什么时候走呢?”
“我九月初在昆明考试,不着急,绪衡姐说了,她们什么时候走,就带上我一起走,等到了昆明,我还跟她们住在一起,等开学分了宿舍再说。”
“好自信啊,这么确定自己一定能考上?”
“那是自然!石兰姐,我也舍不得你,要不我去昆明考完试再回来陪你?”
“别胡说了,那时候估计心都野了吧,跟着你的绪衡姐去昆明好好过个暑假吧!”
说完,石兰在廖灿星的脸上捏了一把,姐妹二人在马上咯咯地笑了起来。
正在此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远处一人手举火把,驭马而来,明明飞云在疾驰,可陈确铮手擎火把的身影仿佛在廖灿星的眼中放了慢动作,一直到他勒紧马缰绳,停在了他的面前,都没有眨一下眼睛。
廖灿星早早就看到了他辔头上的蓝色布带。
“抱歉,没能给你赢回一头牛。”
“仔细想想,我还是更喜欢羊。”
第一九二章 火神保佑我们
陈确铮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忘记廖灿星说自己“更喜欢羊”的样子。
她微微地歪着头,眼中有意料之外的感动,也有一不留神让情绪外泄的矜持和小小的羞赧。
陈确铮觉得自己好像忍耐许久、终获甘霖的庄稼,重新活了过来。
“你得了第几名?”石兰笑着问道。
“第四。”
“你真的很厉害了,这帮人天天骑马,你竟然能赢过他们?”
“不是我厉害,是飞云厉害。”
石兰眉眼弯了。
石兰没有看到林中发生的惊险一幕,她也不知道,陈确铮手中的蓝色布带并不是在火堆旁拿到的,而是从那些勇猛彪悍的罗倮汉子手里抢来的。
廖灿星知道。
她一直试图努力想象,那是怎样的一个过程,可她发现自己无从想象,她也不想去问他,因为她知道,即便是问出了口,他也是一贯地轻描淡写,轻轻揭过。
三人回去之后,空场上所有的人都在等他们,联大的同学们一起鼓起掌来,罗倮泼便也跟着一起拍手,廖灿星有些惭愧,她没能完赛,甚至连马都丢了,热情的罗倮泼却给了他们仿若迎接英雄版的掌声和欢呼。空场中央,一头健壮的水牛和三只山羊已经乖乖地站在场中。特别的是,那三只山羊竟然都是黑色的,许多同学从来没有见过,啧啧称奇。主持火把大会的老者将奖品分发给优胜者们,因为是按照名次挑选,陈确铮本以为自己得到的定是其中最羸弱的那一只,没想到大家好像商量好一般,将个头最大、最肥硕的一只留给了他。
陈确铮从老者手中接过拴着那只黑山羊的绳索,将绳索的一头放在了廖灿星的手中。
廖灿星又将绳索递给石兰。
“这羊人家是给你的,我可不能要!”
石兰却不肯接,她眼中调侃的神色让廖灿星红了脸,只好小声央求道:
“石兰姐,我自己还在绪衡姐的宿舍借宿呢,哪有地方养它?而且我每天都都要复习备考,也没有时间照顾它啊!石兰姐,你就帮帮我嘛,好么?”
这时候石榴却从廖灿星手中将麻绳接过来:
“灿星姐,我姐不要我要!小羊,我们走!”
石榴瘦,那山羊却特别胖,在高度上,石榴并没有比山羊高多少,石榴将山羊牵到不远处的草地上,山羊埋头吃起草来,石榴蹲在它面前,轻轻摸着它的头,那山羊看来健壮却十分温顺,还用舌头去舔石榴的脸,石榴边笑边闪躲。
“喏,石榴帮你收了,这下放心了吧?”
廖灿星没有说话,扎进了石兰的怀里。
这时候一个壮汉不知从何处提来一个大羊皮口袋,罗倮泼年轻人们纷纷一哄而上。
联大的同学们一头雾水,好奇不已,石兰给每人身上挂了一个小布包。
“这是干嘛的?”
“走吧,‘耍火把’要开始了!”
在石兰的带领下,大家跟着走到了场中央,原来那羊皮口袋中放着一种粉末,粉末呈金黄色,火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芒,闻起来有一种特殊的香味。
“装满!”石兰一边把那粉末一把一把往自己的腰包里塞,一边说道。
“这是松香!”廖灿星捻了一点粉末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说得对!小灿星,你以前见过?”
“我妈妈会拉小提琴,她的琴盒里就有。”
胡承荫也跟着附和:
“没错,我小时候也经常在京戏后台晃荡,拉京胡的师傅老师把我抱在他腿上玩儿,他身上也有一股子这个味儿!可是我们装这么多松香粉干嘛啊?”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大家都满载而归,场中央的老者举起火把,大声喊了一句什么,声如洪钟,气势迫人,接着他抓起一把松香粉,朝火把一丢,火把的火苗瞬间变大数倍,发出无比耀眼的火光,伴随着“轰”的一声爆裂声响。罗倮泼们兴奋地举起火把集体欢呼。
“我好像猜到一会儿我们要干什么了,我好害怕啊!”
陈确铮拍拍胡承荫的肩:
“别怕,我们的“弹药”很充足,举起火把,准备战斗!”
胡承荫还在犹豫,石兰猝不及防地掏出一把松香洒在胡承荫的火把上,火光瞬间爆开,好像是引发了一个小型的爆炸,吓得胡承荫一把将火把丢在地上。
“赶快捡起来,不能把火把丢在地上!不吉利!”石兰喊道。
胡承荫小心地拾起火把,摸摸自己的头发。
“我头发还在吗?我怎么闻到糊味儿了呢?我不会被烧成秃头了吧?”
“放心吧,浓密得很!其实这个就是看着吓人,其实一点也不烫!你看!”陈确铮刚说完,又在胡承荫的火把上撒了一大把。
“陈确铮!你们真是的!别逮住我一个人欺——!”
话还没说完,楚青恬就在他的火把上撒了一把,“轰”的一声,火花四溅。
“楚青恬!你怎么也跟他们学坏了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现在可就休要怪我不留情面了!”
胡承荫大吼一声,张牙舞爪地朝着楚青恬扑了过去,楚青恬一边跑一边笑着叫着,胡承荫一把松香撒过去,精准命中了楚青恬的火把,火把爆出的火星扑向楚青恬的脸。
楚青恬不跑了,原地蹲下,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左眼。
胡承荫吓死了,赶紧跑过去。
“怎么了?火星子进眼睛了?疼吗?是不是很难受?都怪我,都是我不好!”
楚青恬什么都不说,只是摇摇头,却不肯把手从眼睛上拿开。
胡承荫将火把举得更近了:
“我都快急死了,你快把手拿开,让我看看!”
正在胡承荫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时,楚青恬悄然将另一只手伸向自己的挎包里,握住了满满一把松香,然后突然起身,将松香撒向胡承荫的火把。
结果自然是在胡承荫的脸上盛开了一朵烟花。
“楚——青——恬!你真的太过分了,竟然骗我!告诉你,得罪我的后果可是很严重的!”
胡承荫追着楚青恬撒了一阵,却没有哪一次是真的命中她的火把。后来他越来越疯,把他身边的人都撒了一遍,之后见谁都撒,连小石榴也不放过,联大的一群正忙着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没有留心那边罗倮泼们已经陷入混战,而且联大这帮“外来者”们逐渐成为了大家重点攻击的对象。胡承荫长胳膊长腿张牙舞爪的样子特别有喜感,好像在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的孙猴子。一群罗倮妹子涌过来,好好地用松香粉“招待”了他一番,每个人都在他的火把上撒了一把。陈确铮跟贺础安也不嫌事儿大,接着往他的火把上“招呼”。
“老虎不发威,你们当我是病猫吗?!”
“石兰姐说了,这火星可以祛除你身上的晦气,保佑你来年大吉大利,照这么说,你明年肯定顺得不得了!”陈确铮一会儿不逗他都难受。
“那我先给你祛祛晦气!”胡承荫和陈确铮一追一逃满场飞,闹得不亦乐乎。
每个人都一边撒着松香粉,一边开心地大叫着,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在这种氛围之中,谁也别想“独善其身”,因为你不“攻击”别人,自然会被当做被“攻击”的对象。女孩子们开始还有些羞涩和惧怕,可那些罗倮大汉们可是丝毫不讲情面,看到女孩们惊呼、逃跑,他们开心不已,且乐此不疲。女孩们见这火光只是看起来吓人,却并不会受伤,胆子也就大了,人也就跟着疯了。胡承荫见不得那些人追着楚青恬打,不自量力地单枪匹马去复仇,结果自然落得被“群起而攻之”的下场。
年轻人们你跑我追,年纪大的罗倮长者们吹着水烟,微笑地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回忆着他们自己的青葱岁月。松香用完的年轻人们,都跑去羊皮袋里补充“弹药”,有的妹子觉得不过瘾,世界用裙摆兜着松香粉攻击,却往往在奔跑和玩闹中把松香粉撒了一地。松香引爆的火花此起彼伏,好像天上的烟花“下了凡尘”,盛开在地上,到处都弥漫着松香粉的气味。大家奔跑着,闪躲着,追逐着,大叫着,大笑着。
眼见着羊皮袋子见了底,年轻人们个个涨红着脸,喘着粗气,坐在地上休息,胡承荫累坏了,索性躺在地上,仰望星空,兴之所至,还扯着嗓子大叫了几声。胡承荫很庆幸自己来参加了火把节,这一闹,把他这一年多来心中的滞闷难过冲淡了不少,可是他还有一桩更大的心事压在心头,不能向外人道,他发自内心地希望石兰姐说得是真的,他此刻已经将所有晦气尽数祛除,一切不幸都近不了他的身。
“站起来!跟我走!”
石兰一声令下。
“去哪儿啊?”
“你们都祛过晦气了,我们现在要去田里祭拜火神,给庄稼祛祛晦气!”
大家纷纷从地上站了起来,每个人劈头盖脸都是松香粉,他们看看彼此,都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联大的学生们举着火把,成群结队地跟着石兰走在窄窄的田埂上,不时路过的小水塘都贪心地偷了个月亮,天上那个月亮也不生气,一切都是那么和谐美好。月夜的农田也是一派宁静,庄稼安静地生长着,悄无声息,却昼夜不停。石兰高举火把,掏出一把松香粉,郑重且虔诚地洒向火把,火把绽放的火光照亮了初长成的谷穗,石兰的口中念念有词,却是大家听不懂的罗倮话。大家有样学样,走在田塍之间,不停将松香洒在手中的火把上,口中也说着祝祷词,虽然大家讲的是国语,且用词不甚讲究,但他们都虔诚地相信火神一定能听得懂他们的祈祷。
“火神,求您保佑今年这个村庄家家户户的庄稼都大丰收!”
“火神,求您保佑石榴一家无病无灾,平平安安!”
“火神,求您保佑小爱书平安长大,好好读书,考上大学,成为新时代的新女性!”
“火神,保佑我平安归来……”
渐渐的,这片农田俨然成了大家的许愿池,每个人都相信火神不仅宽宏大量,而且神通广大,只要向他老人家许了愿,不管是什么愿望都能实现。
回到村中的大火堆旁,刚刚还人满为患的小广场,如今人丁稀落,一些村妇手里提着一个竹筐,用树枝在火堆下面拨弄着什么,石榴阿妈也在其中。
“阿妈,你捡这么多了!”
石榴阿妈回过神来,看了石兰一眼。
“可不嘛,捡回去够咱家烧一阵儿了!”
“这是——炭?”
“这是我们罗倮泼的传统,在我们心目中,这大火堆是被火神庇佑过的,每次火把节结束之后,村里的妇人都会把燃尽的木炭捡回去烧,再撒一些在院子里,可以辟邪消灾。”
陈确铮弯腰拾起一块儿炭,双手瞬间便染黑了,他转过身去看了眼胡承荫,突然伸手抹上了他的脸,胡承荫躲闪不及,脸上顿时有了一个墨黑的“五指山”。
“陈确铮!!!”
胡承荫也捡了一块儿炭,把双手涂得黑黑的,要去攻击陈确铮,谁知道陈确铮完全不躲,站在那里让他涂。
胡承荫双手悬在空中:“你怎么不躲啊?”
“石兰姐不是说这炭能辟邪消灾吗?赶紧给我抹上,我下半年就指望它了!”
胡承荫放下双手:“没劲,不抹了!”
胡承荫看着旁边的梁绪衡,她正用黑炭在贺础安的脸上画胡子,胡承荫叹了口气,一转头,一直纤柔的手抚上了他另一边的白脸。
那是楚青恬的手。
“你也被火神保佑了,以后一定会顺顺利利、平平安安的。”
胡承荫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楚青恬是定然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可是她给他的祝愿,如同久旱的庄稼遇到了一场雨水,沁人心脾。
陈确铮觉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轻叹一口气,扔掉了手里的黑炭。
“啪!”一个不轻不重的巴掌打在了陈确铮的脸上。
趁着陈确铮发愣的当儿,廖灿星绕到陈确铮身前,在他另一边脸上也来了一下。
“啪!”
“这么傻看着我干嘛?这样火神也能保佑你啦!还不谢谢我?”
就在陈确铮不知如何回应的时候,突然一阵箫声悠悠传来,那声音如伤心之人呜咽,如泣如诉,听来分外凄凉,大家循声望去。一位六七十岁的老人坐在火堆旁,他面如沟壑,满目风霜,吹奏一个形似笙箫的乐器。那乐器十分神奇,下宽上窄,且上端越来越细,逐渐弯曲,最为神奇的是,老人不是用嘴吹奏,而是将此端插入鼻孔之中,用鼻子吹出声响,曲调哀伤婉转,好像一个人在哭,呜呜咽咽,愁肠百结。
大家默默听着,感受着,沉醉着。
牟光坦听着那苍凉的曲调,突然眼眶泛红,紧接着泪珠滚滚落下,砸在土地上,他却无心擦拭,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仿佛参与到了老人坎坷的前半生,听到了他的遗憾,他的失落,他的伤心。
在这一刻,他的心也仿佛老了一百岁。
一曲终了,老人站起身来,向他们微微点头示意,缓步走远。
一时间,大家意识到,火把节那喧闹无忧的狂欢魔力已然消散无踪了。
第一九三章 城墙上的诗人
日子很快便到了八月,终于到了期末考试的日子,在紧锣密鼓的考试周里,每个人绷紧了神经,都使出了浑身解数来“临阵磨枪”和“抱佛脚”,南湖边上多了许多晨读的身影,旁若无人地手持书本,还不时闭目垂头默头,口中念念有词地背诵着什么。大家取消了所有的休闲活动,“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三剑客”却偏偏跟旁人不同,陈确铮整天不见个人影,早出晚归,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胡承荫倒是时常泡在图书室里,废寝忘食地查阅着,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一天贺础安去图书室找书,发现胡承荫正在认真地研读《个旧县志》,问他为什么看,他少有地支吾了一下,才说是陈达先生让他们看的,贺础安便也不疑有他。至于贺础安自己,每天雷打不动、有条不紊地去夜校上课,平日里下足苦功的他丝毫不为即将到来的考试而担心。
每天贺础安最喜欢的就是送走夜校的同学们,一个人默默收拾好课本和教具,一个人走出文庙的大门,轻轻掩上年代久远的庙门,吱嘎的声响被寂静的夜无尽地放大了。出了文庙,贺础安便一直沿着城墙走,他喜欢一边走一边抚摸着粗糙的城墙,这城墙粗粝且不规则的石块摩擦着他的手指,仿佛让他触摸到蒙自这座小城古老的往昔。
他之所以沿着城墙走,还有一个秘而不宣的原因。
他期待着,也许会碰到燕卜荪先生,听到他激情澎湃的朗诵。
第一次遇到先生的时候,天上下着不大不小的雨,还有晚归的人都撑着雨伞,先生却毫不在意地在城墙上朗诵《哈姆雷特》的经典一幕“tobeornottobe”,上课的时候贺础安说起此事,竟然有好几个男同学都说他们晚归时候在城外荒郊见过先生,还有一个同学竟然说在老百姓的坟地见过先生,他看见先生将酒瓶中的酒淋在墓碑上,一边拍着墓碑一边说着话,好似知己一般,把他吓得够呛。
贺础安不觉得可怕,反而觉得期待起来,许是他每日走得晚,竟能经常在城墙上见到先生,有一次他忍不住停下仰头张望,突然看到燕卜荪先生低头向他看过来,他赶紧贴着城墙根儿站好,惊魂初定,再向上看去,发现自己实在是虚惊一场,先生一手拿着酒瓶,正在激情地朗诵着他听不懂的诗句,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没有注意到他。
那种忘我,每每让贺础安动容。
贺础安深知完全不懂诗歌,他可以试着通过头脑去分析诗歌的优劣,但缺少那种忘我的投入和赞美,对于诗歌这门玄妙幽微的艺术来说,他实在少了点“慧根”。所以虽然贺础安曾经旁听过先生的课,可是他从来没有试图去跟燕卜荪先生打过招呼。在贺础安的眼中,站在城墙上的燕卜荪先生只是自己诗歌国度里的国王,也许他为去国怀乡的愁绪和对这支离破碎的时代的思虑所忧伤,也许在这个时候他浑身上下都被强大的孤独所包围,但贺础安总觉得自己不是那个可以赶走先生孤独的人。
可这一夜不同了。
燕卜荪先生不再是孤单一人,他的身旁多了一个身影。
贺础安扶着眼镜仔细一看,竟是牟光坦!
可稍微一想,贺础安便了然于心了,他觉得这实在是意料之外,却情理之中的事。
两个人一人一句,彼此应和,兴之所至,再一齐朗诵,牟光坦的声音激昂清越,未满二十岁的他英文就已十分流利,三十出头的燕卜荪先生声音厚重,充满贵族气息的英式发音感染力十足,让人即便听不懂他们在朗诵哪首诗歌,也能被他们的情绪所感染。
一诗诵罢,可以听到燕卜荪先生尽兴的笑声,和两人絮絮的交谈。
贺础安觉得自己听到的不是师生间的对话,而是两个风华正茂的诗人徜徉在诗海之中激荡出的浪花之声。
默默聆听了一会儿,贺础安悄悄离开了,而属于两个诗人的夜,却远远没有结束。
牟光坦出生于浙江嘉兴,浙江自古便是重学之地,牟光坦自幼深受古典诗歌熏陶,《唐诗三百首》可以倒背如流,充分展现了博闻强记的天赋。中学时代的牟光坦第一次接触到了新诗便不可自拔,相较于古体诗,新诗的自由和灵动深深吸引着他。虽然他心系诗歌,然而父母认为就读法律系更加有助于就业,牟光坦便遵从了父母的意见,报考了北大的法律系,七七事变爆发,三校南迁,牟光坦进入长沙临大就读,到如今已经快一年的时间了。
在这段时间里,牟光坦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换了一个人。
从长沙走向云南的路途中,牟光坦看到了他以往即便是在想象中也从未出现的人、事、物,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渺小,也从未觉得自己有如此强烈的表达欲望,他每天都处在内心与外在的巨大冲击下。在外人看来,他整天眉头紧锁,沉思默想,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整个人都快沸腾了。
蒙自没有自己的报纸,学校的图书室倒是会有昆明寄来的日报,可是总要迟个两三天。对于广大的穷学生来说,无线电收音机更是想都不要想的稀罕物,即便如此,牟光坦依然每天迫不及待地去翻看“最新”的报纸,了解几天前的战事新闻。每次从报纸上看到惨烈的战况,牟光坦都有一种极其不真实的感觉。蒙自太安逸了,安逸到让人忘记这世上并不太平,让人忘记将士们仍在前线厮杀,忘记了未名湖、水木清华和八里台早已落入他人之手,被迫流落到这个举目无亲的边陲小城。
去了火把节之后,牟光坦心中本就强烈的不真实感进一步放大了。在火把节上,牟光坦没有参与任何活动,而是打开周身的每一个细胞,感知着,体会着。他看到那些年轻的罗倮泼们笑着,跳着,闹着,仿佛“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他打心眼里觉得羡慕,他觉得自己的眼下的生活是偷来的,他总想把它还回去。
在大家都为了期末考试而焦头烂额的时候,他却被不安和愧疚感狠狠攫住,丧失了他的睡眠。
这夜,牟光坦实在难以忍耐,他想着与其在床上摊煎饼,不如做个“夜游人”来得痛快。他漫无目的,进了东门之后便四处游走,东南西北四个城门走个遍,也不过一个小时的时间,就在他一半惆怅,一半漫不经心地闲晃着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远处有人在大声说着什么,虽然离得太远听不清楚,他却觉得这声音情绪十分饱满丰沛,而且让他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他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越走越近,渐渐听清了那声音在喃喃吟诵着什么,那是《麦克白》中的经典台词:
to-morrow,andto-morrow,andto-morrow,
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
creepsinthispettypacefromdaytoday
一天接着一天地蹑步前进,
tothstsybleofrecordedtime,
直到最后一秒钟的时间;
andallouryesterdayshavelightedfools
我们所有的昨天,不过替傻子们照亮了
thewaytodustydeath.out,out,briefcandle!
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熄灭了吧,熄灭了吧,短促的烛光!
……
牟光坦向上看了看,蒙自的老城墙并不高,表面也并非十分平整,想来爬上去也并不难,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手脚并用,三下两下便爬了上去。
接着他便看到了燕卜荪。
他穿着一身松垮的灰棕色西装,裤管上满是干涸的污泥,脚上穿着一双全然看不出原来颜色的破皮靴,头发定是好久没剪了,胡子也似乎茂盛得有些不合时宜,整个人明明看起来落拓得不行,却毫无潦倒之气,许是因为他那明亮无朋的双眸,其中有诗,有酒,有对人类未来的相信,有对这世界的爱。
先生投入地吟诵着,他完全沉浸在莎士比亚的悲剧意境之中,完全没有意识到牟光坦就在他的身后,牟光坦壮着胆子,跟着他一同朗诵下去:
life''sbutawalkingshadow,apooryer
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
thatstrutsandfretshishouruponthestage
一个在舞台上指手划脚的拙劣的伶人,
andthenisheardnomore:itisatale
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臭中悄然退下;
toldbyanidiot,fullofsoundandfury,
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
signifyingnothing.
却找不到一点意义。
燕卜荪先生突然转回头,眼中的神色由惊到喜,两个人就这样面对着面,一同将这一段华彩的诗篇朗诵完毕。先生紧紧握住了牟光坦的手,并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牟光坦有些不适应,僵直着身体无所适从。
当先生松开牟光坦,两人四目相对的时候,牟光坦才发现,他左边的眼镜片还是碎的,上面裂纹交错,这镜片碎了少说有半个月了,每次上课的时候同学们都建议他去修一修,他总是摆摆手表示不碍事,关于这镜片破碎的缘由更是流传在大家口中的一则有趣的逸闻。
因为先生好酒,时常喝得酩酊大醉返回海关的宿舍,一次他醉醺醺地把眼镜随手放在了皮靴里,第二天早上脚一伸一踩,一只镜片便报废了。先生不以为意,还以此为笑谈讲给同学们听,因为只踩碎了一只镜片,他连连感叹自己的“好运气”,逗得大家十分开心。
燕卜荪先生戴着“半壁江山”的眼镜,兴奋地用英文跟的牟光坦交谈,对于英文流利的他来说,可谓是驾轻就熟,毫无障碍。
“你是……我很熟悉你的样子,你经常上我的课!对不起,我一时想不起你的名字……”
“牟光坦。”
“牟——光——坦……?”
牟光坦牵起了嘴角。
第一九四章 先生,今天没风
燕卜荪教授的课程除了外文系二年级的必修课“英国诗歌”、四年级的“莎士比亚”,还有“英国散文及作文”。虽然牟光坦只是一个法律系的旁听生,却一堂课也不曾缺席。燕卜荪一九三七年才到中国,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燕卜荪不大会讲中文,在课堂上,燕卜荪是从来不点名的,他也很少叫同学们回答问题,甚至连跟大家对视都会觉得害羞,所以牟光坦觉得,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燕卜荪先生上课很有自己的风格,他会花费大量的时间书写板书,每次都会把黑板的每个犄角旮旯全部写满。燕卜荪在来中国之前,在日本教过三年英国文学,因为听不懂他的英文,日本学生便要求他将说的每句话都写下来,来到中国之后,他的这个习惯被保留了下来,因为是全英文授课,燕卜荪担心大家听不懂自己的话,每次上课的时候都写个不停,力求把每个要点都写下来。当他书写板书的时候,在他蓬乱的头发上、灰棕色的西装下摆上,时常会看到一些干硬的面包碎屑,他的手上也时常蓝蓝黑黑地沾满了墨水,指甲缝里总是黑黑的,还时不时地将手上的粉笔灰抹在裤子上,有的同学看到偷偷捂嘴窃笑,他也全然注意不到,因为他的人早已忘我地进入诗境之中。
燕卜荪每次上课都是在学生面前展示一次他与诗歌之间的深入对话,即便教室里的同学寥寥无几,他也毫不在意。燕卜荪本身就是一个诗人,所以他的讲解从来不是学院派的那一套,他教课从来不照本宣科,而是教同学们如何从一个诗人的角度去理解另一个诗人,用心去品味每一行甚至每一个字中幽微深邃的意蕴,因为他跟很多知名诗人都是至交好友,甚至可以给大家讲述许多诗人创作的秘辛,让书本上的诗句在大家的头脑之中活了起来。
有的诗歌即便他早已倒背如流,每每诵读时,依旧被深深打动。他时常有一些忘我的举动,有时候激动地手舞足蹈,有时候突然跑到窗口,用粉笔在窗玻璃上叮叮地敲着,有时候他灰蓝的眼睛会盯着空无一物的虚空,低声喃喃自语,整个人好像变成了莎翁剧中的主角,有时候突然打开窗子,向远空眺望,用手指描摹天空中流云的形状,接着突然转回身,在黑板上写下诗句……投入的时候,他时常会将粉笔随手塞进口袋,之后又全然忘记了,写板书的时候发现写错了,他顾不得找粉笔擦,便用西装的袖口擦拭,一堂课下来,两只袖子都都是灰白的粉笔灰,粉笔灰还时常沾到他粉红的鼻头上和宽阔的额头上,在海关的院子里碰面时,同事们时常通过燕卜荪身上粉笔灰的多少来猜测他上没上课,上了几节课,这已然成为了大家乐此不疲的谈资。文法学院的师生上下都很喜欢燕卜荪,他卓越的学识和不拘小节的作风在同学们看来,别有一种魅力。
“先生经常在这儿喝酒吗?”
“是啊,这杂果酒真的太好喝了,真想带回去几瓶到菲茨洛酒吧,给艾略特、奥登、狄伦他们都尝一尝。”
“先生准备回国了吗?”
“是有这个打算,这学期我的课程教学也都结束了。”
“先生什么时候走?”
“估计没那么快,有许多事情需要准备,我希望今年可以英国过圣诞节。可是现在这个时局,所有的计划都有可能白白计划。不说这个,趁着还没走,这杂果酒我一定要喝个够!以前都是我一个人坐在这儿自斟自饮,今天我终于有伴儿了,你要陪我痛痛快快喝个够!”
燕卜荪就像变戏法一样从西装的大口袋里掏出一个银质的杯子,这杯子有一个耳朵一样的把手,杯身上下一般粗细,并无半点花纹,有一个手镯粗细的把手,好像人的耳朵,杯身的一侧中央刻有几行字:
williamempson
from
i.a.richards
september27th1930
燕卜荪将银酒杯塞进牟光坦的手中,把还剩下半瓶的杂果酒瓶盖打开,倒了满满一杯,接着把酒瓶凑过去,在银杯上碰了一下。
“干杯!”
“这杯子真好,我从没见过这样的酒杯。”
“这种杯的英文名叫mug(马克杯),这杯子是我的导师在我离开英国之前送给我的,这杯子上刻着他和我的名字。快十年了,我从英国带出来的东西就剩下这个杯子了。”
文法学院的同学们都知道燕卜荪先生毕业于剑桥大学,有的同学还打听到他在来中国之前在日本教过书,但先生为什么会背井离乡,离开祖国,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没有人知道。牟光坦只是觉得,先生看着他手中的杯子谈起他的导师的时候,哀伤从他的眼中满溢出来,似乎是勾起了他许久不曾触碰的伤心往事。
牟光坦不知自己是否应该出言安慰,燕卜荪突然举起酒瓶喝了一大口,酒水从他的嘴边流了下来,流到了脖颈,沾湿了衣领,他像举起武器一样举起酒瓶,大声吼道:
“运道的安排,比咱们要求的还好!你瞧,桑丘?潘沙朋友,那边出现了三十多个大得出奇的巨人。我打算去跟他们交手,把他们一个个杀死,咱们得了胜利品,可以发财。这是正义的战争,消灭地球上这种坏东西是为上帝立大功。”
牟光坦为了学习英文,一直广泛涉猎小说原着,他一下子就听出,这是《堂·吉诃德》中堂·吉诃德大战风车的精彩片段,他以前读过多次,内容早已烂熟于心,便扮作桑丘·潘沙接下去:
“什么巨人哪?”
燕卜荪没有想到牟光坦竟然接了下去,兴奋得连连拍手。
“那些长胳膊的,你没看见吗?有些巨人的胳膊差不多二哩瓦长呢。”
“您仔细瞧瞧,那不是巨人,是风车;上面胳膊似的东西是风车的翅膀,给风吹动了就能推转石磨。”
“你真是外行,不懂冒险。他们确是货真价实的巨人。你要是害怕,就走开些,做你的祷告去,我一人单干,跟他们大伙儿拼命好了。”
说完燕卜荪像书中描写得那样,举着酒瓶向并不存在的巨人冲了过去。
“您再瞧瞧,那真的不是巨人,是风车!”
燕卜荪沿着城墙来回地奔跑着,边跑边大喊:
“你们这伙没胆量的下流东西!不要跑!来跟你们厮杀的只是个单枪匹马的骑士!”
小说中接下俩的描写是一阵风带动了风车转动,可这夜的蒙自如此安静,没有一丝风,杨柳纹丝不动,南湖波平如镜。
牟光坦蹲了下来。
“先生,今天没风,风车飞不起来了。”
第一九五章 诗的葬礼
梦想家堂·吉诃德重新变回了燕卜荪先生。
“先生,我有件事怎么也想不明白,想向您请教。”
燕卜荪在牟光坦身边坐下,将手肘放在撑起的膝盖上,脸朝向他,静静地等着。
“我最近读了鲁迅先生的杂文,其中有一篇《文学与革命》,鲁迅先生认为文学不能超越时代,超越时代就是逃避,就是没有正视现实的勇气。他还说,我们身处这个世界,根本无法真正逃离这个世界,就好像认为自己提着耳朵便可以离开地球一样自欺欺人。社会发展如果停滞不前,文艺决不能独自飞跃。
我从小到大一直都很喜欢诗歌,接触到新诗之后,我便一下子爱上了新诗,喜欢读,也自己学着写。虽然我听从了父母的意见,报考了法律系,足以应付法律系的课程,通过考试并获得学分对我也不是难事,如果我从法律系顺利毕业,我应该可以如父母希望的那样,找到一个薪资优渥的工作。可我现在越来越觉得自己对法律系全无兴趣,每堂课对我来说都是煎熬。我发现,在内心之中,我真正想做的事是成为一名诗人。
我一路从长沙走过来,看到了很多不敢想象的事情,我从不知道有许多人过得如此艰难,有一些阳光找不到的角落竟然会那么黑暗,我想写的太多,我这段时间写了好多首诗,我尽我所能把我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都写了下来。我还参加了诗社,跟老师和同学们交流创作心得。可是在我内心深处,我时常觉得自己做的一切似乎全无意义,一首诗能改变什么呢?再没有一个时代比现在更加不需要诗歌了。每每想起我那些退学从军的同学们,我就觉得惭愧,此时此刻我如果是在战场上,我做的事情于我们的国家是不是会更有帮助?我度过的每一天是不是都会更有意义呢?即便是不参军,我选择机械、化工这种实业相关的学科是不是对国家将来的发展是不是更有益处呢?”
听完了牟光坦由衷的困惑,燕卜荪静静地看着牟光坦年轻的脸,沉默良久。那眼神仿佛是在看着年轻时的自己,无比惆怅,又无比怀念。
“你知道维多利亚女王一生唯一钟爱的诗人是谁么?”
牟光坦摇了摇头。
“他的名字叫做阿尔弗雷德·丁尼生,他在一八三三年的时候写了一首着名的长诗,名叫《尤利西斯》,这一年,他才二十四岁,比你大不了多少,比我也小不了几岁,当时,他的第二部诗集遭受从未有过的恶评,他的至交好友突然病逝,只活了二十二岁。在人生最绝望的时候他写下了这首诗,一百多年过去了,这首诗依然能够深深地鼓舞人心,里面有几句话我非常喜欢,现在我把它们送给你:
icannotrestfromtravel:iwilldrink
我不能停歇我的跋涉:我决心
lifetothelees;alltimesihaveenjoy''d
饮尽生命之杯;我一生都在
greatly,havesuffer''dgreatly,bothwiththose
体验巨大的痛苦、巨大的欢乐,
thatlovedme,andalone……
有时与爱我的伙伴一起,有时却独自一个……”
牟光坦看着自己手中的酒杯,若有所思:
“饮尽生命之杯……”
“没错,每个人的生命就好似一杯酒,每个人杯子里的酒都不同,就像这杂果酒,不喜欢的人就会觉得过分甜腻,但喜欢的人就是喜欢它的果香。我们不应左顾右盼,而是应该心无旁骛地饮尽自己杯中的酒,因为这是我们生而为人的使命!”
“我的使命……我又如何确定什么是我的使命呢?”
“你要用这儿。”燕卜荪摸了摸自己的心。
“不要用这儿。”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头。
“你的心里会有个声音一直对你说话,即便是你忽视它,暂时偏离既定的轨道,那声音也会反复纠缠你,不停地叫嚣着’喝下去’,‘喝下去’,让你不得安生。”
“所有人都能听到这个声音吗?”
“当然不是。这世上有些人一辈子都听不到。其实他们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因为一个人在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就成了殉道者,他要殉自己的道。即便你装作听不到,只专注于现世肤浅的享乐,那快乐也将不再纯粹,因为那声音一直在提醒你,你有更加重要的使命。现在看来,命运已经把生命之酒递到你的手上了。这杯酒一不留神就会让你辣出眼泪,可你还是喝,不但要喝,还要细细品味,这才不算枉度此生。”
“先生,你的杯中酒是什么滋味呢?”
“哈哈,我吗?每个人杯子里的酒滋味不同,就是一个人杯子里的酒,每一口的滋味也不尽相同,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口是什么滋味。我的上一口酒太辣了,直接把我辣到中国来啦!幸亏我来了,要不然怎么会喝到这么好喝的杂果酒呢?对了,我差点忘了!”
燕卜荪说完从衣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本子,打开第一页,牟光坦看到上面用英文密密麻麻地写着文字,上面还有很多勾勾画画的痕迹,之后他用手指捻住全部的纸页,将厚厚的一沓弯成弓状,拇指逐渐后退,纸页纷纷落下,每张纸上都是满满的字迹。
“这……都是先生写的诗吗?”
“怎么会呢?都是些废话。”
出乎牟光坦的意料,燕卜荪随意撕了二三十张下来,用手团成一个蓬松的球状,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擦燃一根将那一沓纸点燃。
“先生!为什么烧掉呢?太可惜了!”
燕卜荪见纸球变成了火球,便将它放在地上,把笔记本摊开呈风琴状,书脊朝上放在火球上,接着将瓶中残余的酒一股脑倒在了上面,火焰瞬间变大,将整个笔记本完全包裹住。两个人默默看着纸张的边缘被火苗蚕食,边缘处一条扭曲翻转的金线逐渐开疆拓土,吞噬着所有的字迹,直至变成一摊灰烬。
牟光坦皱着眉头,心疼地说不出话来。
第一九六章 这就是诗啊
燕卜荪索性躺了下来,璀璨星河在他眼前铺陈开来,蒙自这个小城,到了夜晚便漆黑一片,星星却又大又亮,仿佛身手便可摘下来。
“蒙自的夜空真好啊,在伦敦就看不到这么亮的星星,我经常在这儿躺着看,你也过来躺下!”
牟光坦迟疑了一下,也躺了下来,身旁传来一声轻笑。
“别这么伤感嘛!都是一些胡思乱想罢了,没什么真知灼见。说实话,我到现在都没有写出让我真正让我满意的诗,有时候我想,我写满一百个本子,或许其中能出一句好诗。每次我写完一个本子,都会带着一瓶威士忌,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给这些文字办一个小小的葬礼,不过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个人陪我说话,谢谢你。”
牟光坦的眼神从困惑变得释然,却仍有一丝凝重,燕卜荪接着说道:
“你既然喜欢诗,你知不知道许多诗人都死得很早?兰波和彭斯活了37岁,拜伦活了36岁,雪莱活了30岁,济慈最年轻,只活了26岁。”
“中国也有很多英年早逝的诗人,‘初唐四杰’之一王勃和‘唐代三李’的李贺都只活了27岁。”
“我觉得,在文学之中,诗歌是最具有私人性的文体,而诗人写一首诗可以完全是为了抒发自己,取悦自己,你可以因为一场雨、一片云、一朵花,一闪而过的思绪而书写诗句。诗歌甚至可以诉说你内心深处无法释怀的痛苦和心事,你甚至可以写一首诗将你最隐秘的心事公之于众,人们也许会说你的用词语焉不详、晦涩难懂,可几年、几十年、几百年之后,也许会有人怀揣跟你一样的秘密,翻开你满是蛛网的诗集,读到你的诗句,就好像被闪电击中,他读懂了你。这就是诗的魅力。
正因为如此,与所有的文学题材相比,诗歌是最见不得矫饰和造作的,你必须拿出你百分之百的真诚,掏出你的心,写出人人皆有体会却无人曾描摹的感受,才能打动人心,无数长夜,你握着手中的笔,祈求缪斯女神降临片刻,缪斯女神却来无影去无踪,毫无道理可讲。于是你开始依赖酒精制造的幻觉,可是那些曾经跟你在酒吧彻夜畅谈的同伴,都已写出无以伦比的诗句,嫉妒开始在你心中滋生,你开始怀疑你自己是否真的有才华,开始质疑自己仅仅是不自量力的平庸之辈,终其一生都在诗之殿堂的大门外徘徊,所以许多诗人都在自恋、自满、自负、自卑的反复循环之中,最终耗尽了自己。你觉得你有胆量、有准备来承受这一切吗?”
听到此处,牟光坦刚想说什么,燕卜荪接着说道:
“现在我来回答你最初的问题。我听过中国的一句俗语:一样米养百样人,我十分喜欢。我从长沙一路跟着学校过来,你所说的那些我都感同身受,许多同学都相应国家的号召弃学参军了,这自然是报效国家最直接的选择,但对于每个人来说,却不见得是最好的选择。有的人天生就是卓越的战士,有的人却适合在书斋枯坐,在文字中求索,就如我刚才所说,每个人的使命不同。
你刚刚说,你的文字改变不了这个时代,你的一切努力似乎都注定毫无意义,你觉得上战场或者做实业对这个国家更有益处,你会这样说,或许是不懂文学的伟大之处。几千年来,人类创造出无数伟大的文明,从无到有的建造了我们看到的世界,可人有多伟大,就有多脆弱,面对无常的人世和无法逃避的苦痛,我们的祖先开始用文学安慰自己,而且时代带给个人的伤痛越大,文学带来的慰藉作用就越强,永远不要低估文学的力量,更不要低估个体的力量。你用你的真诚,留下你的声音,自然会有相同心境的读者穿越时空的阻隔找到你,跟你实现联接,也许彼时你已不在人世,但你的诗歌仍旧留存于世,仍旧在感动着、鼓舞着被生活捶打的人。
你说,鲁迅先生认为,文学不能脱离于时代,我倒是觉得对于诗人来说,语出惊人是最好的。我认识不少的诗人,在我看来,伟大的诗人大多是自恋的,他们坚定不移地相信,他们是在书写自己,更是在书写所有人。你告诉我,你想做一个诗人,那你就要发自内心地相信,你天生就是一个诗人,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只有这样你才可以一直在这条越走越孤独的路上一直走下去。”
燕卜荪的一席话,让牟光坦思绪翻涌,他的胸口涨得满满的,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群星渐次隐没,天要亮了。
燕卜荪坐起身来,突然指着前方喊道:
“快看!”
牟光坦坐起身来,看到地平线处一轮红日探出了头,阳光披洒大地,不知何处响起了洪亮的鸡鸣,蒙自县城在这光芒之中逐渐苏醒了,虽然彻夜未睡,他不但毫无睡意,反而觉得身上有花不玩的力气。
大街上的人们开始劳作,许多人挑着担子进城来,路过的人看着城墙上的两人都十分稀奇,对着他们指指点点,燕卜荪对他们笑着挥挥手,大喊:
“早上好啊!”
行人赶紧加快脚步,对那个笑眯眯的怪人理都不想理。
燕卜荪拾起了空酒瓶塞进西装口袋,看了看那堆灰黑的余烬,长呼了一口气。
“太阳出来了,诗的魔力也失效了,我们赶紧下去吧!”
两人七手八脚趴下城墙,想是赶上了大街子,他们泯然于摩肩接踵的贩夫走卒之间,被生动的烟火气瞬间包裹住。
“你看,我们眼前的是什么?”
牟光坦不明所以地看着四周,摇了摇头。
“这就是诗啊!”
牟光坦刚想说话,被燕卜荪拉住了袖子:
“我肚子饿得咕咕叫了,走,吃米线去,我请客!”
牟光坦笑了,天亮了,他心中的疑问也已有了答案。
第一九七章 临别时的握手
一周的奋战之后,期末考试终于结束了。考试结束之后,大家虽然暂时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了新的不安,因为联大规定,若是一门课程的考试不合格,根本没有补考的机会,只能重修。所以等待成绩发布的这些天里,那些抱佛脚、磨快枪的个个都提心吊胆的,蒙自虽小,庙宇却一点不少,听说有的同学也不管庙里的神仙对不对自己的路子,把自己微薄的伙食费节省下来,万分虔诚地把文庙,关帝庙,东岳庙,城隍庙,三元宫拜了个遍,但求自己门门低空飞过。
期末考试结束一周,各科陆续公布了成绩,有的人哀嚎,有的人懊恼,有的人平静,有的人窃喜。“三剑客”都拿到了自己的成绩单。不出意外,贺础安门门课程都取得了八十以上的高分,雷海宗先生的“秦汉史”得了八十五分,姚从吾先生的“辽金元史”得了八十二分,郑天挺先生的隋唐五代史得了八十七分,钱穆先生的“中国通史”甚至还得到了班级的最高分八十九分,即便是考得最差的刘崇鋐先生的“英国史”,贺础安也得了八十分,成绩一出,班里的同学表示这成绩实属“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胡承荫的成绩也还不错,虽然是中途转系过来的,几门专业课仍旧考到了七十分以上,陈达先生的“人口问题”考了七十一分,潘光旦先生的“中国社会思想史”考了七十四分,这样的成绩让胡承荫十分满足,拿着成绩单左看右看,巴不得满世界炫耀。大家都没有想到的是,真正低空飞过的是陈确铮,专业课大多在六十到七十分之间徘徊,冯友兰先生的“中国哲学史”只考了六十五分,曾涧峡先生的哲学概论考了六十七分,偏偏贺麟先生的“西洋哲学史”却取得了八十分的高分。
“不应该啊,你怎么考的啊?怎么分数这么低?”胡承荫抢过了成绩单仔细研究。
“狐狸,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这就是我的真实水平啊,能及格我就谢天谢地了,做人要知足,知足!”
“那你的‘西洋哲学史’为何会怎么高?”贺础安马上质疑道。
“谁知道呢?哎呀,管他呢!不用重修就行啦!”
贺础安看了陈确铮一眼,没有说话。
梁绪衡的成绩自然是门门优秀,分数全在七十五分以上,梁绪衡可以说是法律系系主任燕树棠先生最喜爱的学生之一,他的“宪法总则”考了八十九分的高分,梁绪衡本来高兴得很,可是她一打听才知道,这门课牟光坦竟然考了九十一份的最高分,虽然表面上有些不服气,内心对这个平日里独来独往、颇有些孤僻的同学还是十分钦佩的。楚青恬的成绩单也是十分漂亮,吴宓先生的欧洲古代文学她考了八十五分,叶公超先生的“文学批评”考了八十一分,柳无忌先生的“英国文学史”她考了八十六分,燕卜荪先生的“英国诗歌”她甚至得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八十九分的高分,她还十分有语言天赋,不仅英文出色,还选修了吴达元先生的“法文”和噶邦福先生“俄文”,都考了八十分以上的好成绩,可以说是外文系的“天之娇女”了。
因为文法两院的先生和女同学要先行返回昆明,廖灿星九月初也要去昆明参加考试,就索性跟着梁绪衡和楚青恬一道回昆明了。
女孩们走的那一天,来了很多人,“三剑客”自不必说,石榴一家也都去车站送行了。月台上,梁绪衡和贺础安软软地拖着手,絮絮地说着话,贺础安答应梁绪衡,在军训的空闲一定会给梁绪衡写信。廖灿星将自己在火把节那天穿过的黑色丝绒旗袍送给了石兰,廖灿星紧紧抱住石兰,跟石兰约定到了昆明一定要去找她。越过石兰的肩头,廖灿星看到了站在远处的陈确铮。
“我们握个手吧!”
劲瘦纤长却火热的大手和软绵绵的小手握在了一起。
“祝你得偿所愿,金榜题名!”这是陈确铮发自心底的祝福。
廖灿星的回答志得意满,毫无迟疑:
“我一定会考上联大的,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好,我等着。”
楚青恬发现,站在她对面的胡承荫少有地沉默了。
“怎么不说话了,这不像你啊!”
“真羡慕你,四个月的假呢,你们够时间把昆明游个遍了!等我到了昆明,你要给我当导游啊!”
“你们不是也马上就要去昆明了吗?只不过要军训出不了军营而已,放心吧,我们都会去训练营看你们的!”
“我……不去昆明了……”
“不去昆明了?那你要去哪里?”
“我留在蒙自,要跟潘光旦先生和陈达先生他们一起做民族调查。”
“那……你这整个暑假都会留在这儿么?”
“……嗯。”
“那你路上一定要万分小心啊,等你到了昆明,可要好好给我讲讲你的见闻,一定十分精彩!祝你一路平安!”
“咱们也握握手吧!”胡承荫伸出了自己的手。
最近这段时间,楚青恬都觉得胡承荫心事重重的,今日看来似乎终于有了解答,楚青恬又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只不过是去做民族调查,还是跟潘光旦和陈达二位先生在一起,况且蒙自的少数民族都善良淳朴,若是换了她自己,与其说是担忧,不如说是兴奋。
可胡承荫那紧皱的眉头和欲言又止的神情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许久之后,楚青恬回过头来想想,胡承荫跟她握手时的神情,似乎是在跟她道别。
不是一时,而是一世的诀别。
楚青恬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胡承荫的手,却被他用前所未有的力度紧紧攥住了。
似乎是贪恋着什么,胡承荫许久没有松开。
似乎是预感到什么,楚青恬就任由他抓着。
“这大热天儿的,你手怎么还是这么凉啊?”胡承荫笑了笑,终于松开了手。
两只手松开后,楚青恬的手背上留下了胡承荫手指的白色指痕。
汽笛轰鸣,车站上的人已在不耐烦地催促,楚青恬轻盈地一跃而上,列车缓缓开动了,女孩们抢先一步,结束了西南联大蒙自分校的学习生涯。她们来的时候,蒙自的妇女必须要撑伞遮住面庞才能出门,她们走的时候,同样的一群人已经可以坦然地丢掉雨伞,穿着短袖和短裙昂然地走在街上了。她们有如一阵清风,吹过了这座西南的边陲小城,留下了永不消散的一缕馨香。
第一九八章
女学生们走了以后,各位先生们也都带着妻小陆陆续续返回昆明了。到了周曦沐和曾涧峡两夫妻出发的日子,天刚蒙蒙亮,因为要赶早班的火车,“三剑客”早早地来到了位于桂林街的王家宅院。院中的叶子沾满露水,牛铃声阵阵,整个蒙自还睡眼惺忪,没有醒来。因为蒙自县城是没有黄包车的,周曦沐事先联系了了一个赶牛的车把式,让他帮忙,因为报酬丰厚,那人一口答应,还介绍了跟自己一起拉货的兄弟一道拉活儿。
周曦沐和曾涧峡提前整理了四个书箱,因为太过沉重,早早委托学校代运到昆明了,他们两夫妇随身携带大小两个铁箱,三个手提箱。“三剑客”在楼梯上就争着抢着把五个箱子都争了过来,运到了牛车上。阮媛非要和白莳芳跟行李坐在一起,说是女孩子的悄悄话不想让他们大男人听,剩下的五个“大男人”只好七手八脚地爬上了牛车,跟在后面走了。
晨雾之中,两辆牛车载着七个联大的师生,沿着桂林街一路向北,再沿着西正街一路向东,再沿着北门街向北走一会儿,便出了北城门儿,出城之后,径直穿过一条环城的排水沟,再不用多久便到了火车站。
每天早上,联大的师生们都在那悠远的牛铃声中醒来,每天听着牛铃声由近及远,消失在远方,开始一天的学习生活,如今第一次看到那牛颈下摇晃的铜铃,却是要离开的时候了。想到这里,周曦沐的心中升腾起浓浓的离愁别绪。他坐在后面的牛车上看到阮媛和白莳芳坐在车前,双腿自然地垂下,随着牛车的前行而前后摆动着,两人不知道说起什么开心的事,哈哈大笑起来,白莳芳回头看了看五个面面相觑的男人,贴着耳朵跟阮媛说了声什么,笑声更大了。
周曦沐和曾涧峡看到面面相觑的“三剑客”,微微有些发窘,周曦沐赶忙岔开话题:
“陈确铮,前阵子批卷子的时候,历史系里的老师因为你差点吵起来!”
胡承荫跟贺础安一听有八卦可听,耳朵立马支棱起来。
曾涧峡一听这话,给周曦沐使了个眼色,咳嗽了一声,周曦沐好像没看见似的,自顾自说道:
“前段时间可把咱们给忙坏了,不但家里面一团乱麻,又要出期末考题,还要批改卷子,曾先生无意中在说上看到了你的“西洋哲学史”卷子,发现贺麟先生竟然给你打了八十分的高分,他立马向贺麟提出异议,他认为答题的论点虽然有些见地,然而每道题的答案往往只有寥寥数语,缺少深入且有理有据的分析。然而贺麟先生却认为,哲学的研究重在独立思考,无需长篇大论,他说你的答案虽然只有寥寥数语,却言简意赅,切中要害。而且他每两周上交一篇读书心得的报告,他觉得你有深厚的学术底蕴和不人云亦云的胆识,所以对于他来说,这八十分并无偏颇之处,而是十分中肯的。陈确铮,两位先生为你都快打起来了,你怎么看?”
胡承荫一脸“我看你怎么说”的表情,贺础安却是实心实意地为他的兄弟担心。
“您可快别难为我了!我一个大二的学生,能有多深厚的学养?不过是为了通过考试,卖弄小聪明罢了,写得少是为了什么?因为我肚子里没货啊!写多了可就露怯了!曾先生说得对,我分析得不够深入,我那个八十分贺先生对我是太过抬爱了,实在是不敢当!”
曾涧峡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没错,你小小年纪,见识不凡。举凡才子,大多张狂,但哲学是坐冷板凳的学问,不踏踏实实是不行的!贺麟爱才,我也爱才。我今天跟你提出来,不是为了批评你,而是希望你能端正态度,‘伤仲永’的故事我看了太多了,我希望你不要再成为下一个了。”
“先生教诲得是,我以后一定踏踏实实,不骄不躁,好好做学问。”
目送周曦沐喝曾涧峡夫妇和白莳芳夫妇上了去往碧色寨的小火车,三人离开了火车站,往回走的路上,胡承荫说道:
“听说在南湖的军山上开了一家饭馆,联大的好多毕业生都去那儿吃‘散伙饭’。饭馆有一道名菜,说是将湖中的白荷花摘下来,用油糖和面粉炸制,叫“糖烹荷瓣”,口感清酥香甜、入口即化,怎么样,要不要去尝尝?”
陈确铮摆摆手:
“算了吧,咱们又不散伙,吃什么散伙饭?再说了,现在囊中羞涩,等贷金发下来咱们再去吃,怎么样?”
贺础安推了推眼镜:
“我也是,现在实在是没钱下馆子了。”
“看你们说的,我请啊!”
陈确铮跟贺础安互相看了看,陈确铮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
“你请?早说啊,那还等什么,走啊!”
平常在苍蝇馆子吃惯了,冷不防到了花木扶疏、雅致幽静的饭馆吃饭,“三剑客”都觉得十分新鲜。
胡承荫说到做到,二话不说,上来就点了几道招牌菜,估计荷包快被掏空了,待他还要再点,陈确铮反而不落忍了:
“够了够了,知道你大方!下次,下次你再请客,再点吃不下了!”
菜一道道上来了,贺础安和陈确铮风卷残云,毫不客气,胡承荫却罕见地不动筷子。
“吃啊!再不吃没了啊!”
胡承荫仿佛下定决心一般,低声说道:
“我啊,不能跟你们一起回昆明了。”
“为什么啊?”贺础安一脸惊讶。
“那你要去哪儿?”陈确铮筷子一顿,接着夹起来一块火腿。
“我要跟潘光旦先生去坐社会调查,潘光旦先生上课的时候跟我们说,因为要到十一月才开学,他想利用这几个月的假期时间去蒙自附近的村落做一些民族调查,他不是腿脚不太方便吗,所以想找一个助手,我就报名了,潘先生立马就答应让我跟他们一起去了。”
“那假期这几个月你都要留在蒙自吗?”
“嗯,我听潘先生说,这次我们可能要走不少地方,这次同去的还有陈序经先生,他们以前就经常在周末下乡去调查,潘先生还说,因为他走山路比较困难,所以上山下坡坐过很多次滑竿,这滑竿特别神奇,两根长竹竿,中间安个座儿,一前一后两个人一抬,除了没顶棚,跟轿子一个样儿。潘先生还说,他们跟马帮打交道的奇闻异事更多!我这次跟他们出去走一趟,肯定特别长见识!”
贺础安打心眼里为胡承荫高兴:
“那真是太棒了,等你回来的时候肯定满肚子故事,够讲个好几宿了!”
胡承荫说这一切的时候不可谓不兴奋,可陈确铮总觉得他的语气和神情之中有一些不自然:
“这么好的事儿,带上我们两个啊,我们也想跟着见见世面!”
陈确铮的话让贺础安眼前一亮:
“对呀,反正在训练营每天军训也实在枯燥,咱们三个正好一起去!”
两人突然的提议让胡承荫眼见着慌乱起来。
第一九九章 必须现在就走
胡承荫呼吸一窒,接着将杯中的杂果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眼眶就红了,他咳嗽一声,大喇喇道:
“您别逗了,你们是不是对民族调查有什么误解?我是跟着先生们去工作的,不是去玩的!”
“我们知道啊,我们又不白去,提行李跑腿儿我们都能干啊!”
“行啊!这还有上赶着吃苦的!不过吧,你们两个不是我们系的,一起跟去有点儿名不正言不顺,而且去军事训练营的人员都是有名单的,全体男生都要参加军训,你们两个要是不参加,明天你们俩就得跟我一起去教务处找潘先生,求他带你俩一起去,让他给你们开个证明,不过丑话说在前面,他答不答应我可不敢保证啊!”
贺础安全然没有听出胡承荫口中的为难和不情愿:
“那有什么关系?就一起去试试嘛,没准儿先生答应了呢!”
胡承荫有些语塞,挠了挠头:
“那行,那我们三个明天就一起去试试,可是吧,我还是有一个担心。你们也知道,一到放假,大家的心都长草了,谁想参加军训呀?要是你们俩也跟我一起去,要是大家觉得咱们搞特殊怎么办?”
贺础安还想说什么,陈确铮先接过了话头:
“不去了不去了,啧啧啧,好像谁稀罕似的!等我们到了昆明,去爬西山,游滇池,昆明可比蒙自大多了,好吃的好玩的多了去了!是不是啊贺老师?”
“说的跟真的似的,咱们估计整天关在营里,哪能随便游山玩水?”
陈确铮对贺础安的耿直恨铁不成钢,瞥了一眼有些心事重重的胡承荫。
“反正以后咱们俩吃香的喝辣的也不带他!”
陈确铮似乎还在闹别扭,贺础安这儿却已经翻篇儿了:
“说正经的,狐狸,你哪天走啊?”
“……后天,后天中午。”
“你行李多吗?到时候我们俩送你啊!”
“就一个包,有什么好送的,再说了,开学就见了!”
陈确铮插一嘴:
“行行行,他不让送就不送!省得看他在车站再哭一回!”
“去你的,谁哭了?!”
入夜的蒙自街道十分安静,巷口偶然响起两声狗叫,都足以让人吓一跳。
贺础安轻声感叹:
“还记得咱们刚到蒙自的时候吗?很多同学都千不甘万不愿的,特别羡慕理学院和工学院的同学,觉得自己凄凄惨惨,好像被放逐了一样,这临到要走了还真有点舍不得。蒙自这小地方平静又安逸,老百姓都按部就班地过着日子,仿佛跟外面的世界与世隔绝了,在这儿呆着心容易静,是个读书的好地方。日子久了,好像战争压根儿就不存在似的。哎,终究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说了一大堆,贺础安发现没人回应自己,转头一看,忍不住扶额叹气,人俩根本顾不上搭理他,一门心思踩影子呢!俩人都想踩中对方的影子,你进我退,你追我躲,扯到一块儿,滚到一处,闹得不亦乐乎,突然陈确铮撒腿就跑,胡承荫张牙舞爪地追了过去,两人一前一后从他身边经过,欢闹声在空寂的小巷之中回荡着,欢悦的回声夹杂着几许哀伤,不多时便消散了。
这条路他们来回走了不知道多少次,如今算算,也走不了几次了。
贺础安如此想着,叹了口气,快步跟了上去。
“三剑客”回到歌胪士洋行时已是深夜,睡下没多久,贺础安就发出轻轻的鼾声。胡承荫向来是“心底无事天地宽”,平常沾枕头就着,但这夜却不同,他思绪翻涌,辗转反侧,迟迟无法入眠。不知过了多久,正焦灼难耐之时,他听到有人轻轻地敲门,先是敲了一下,接着连着敲了两下,之后又敲了一下,对床的陈确铮就立马从床上坐了起来,他转过头看了看胡承荫跟贺础安,感应到陈确铮的眼神,胡承荫马上紧闭双眼,大气都不敢喘。陈确铮麻利地套上衣裤开门走了出去,他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大半夜的,他出去干什么呢?
胡承荫忍不住去想,可这个念头在他心中轻轻揭过,立马意识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胡承荫买的票不是后天的,而是第二天早上的。
他根本不想让那两人去送他,正相反,他的离开必须神不知鬼不觉,而最大的阻碍就是陈确铮,胡承荫觉得自己白天的演技十分拙劣,不知道眼光毒辣、心思缜密的陈确铮是否看出了异样,若是被他听到响动,他十有八九就走不了了。
必须现在就走!
在贺础安的鼾声中,胡承荫默默整理好自己的床榻,他只穿了一件陈旧的白色汗衫和黑裤子,几件长衫、珍爱的飞行员夹克和步行团的军服都悉数叠好,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头,最上面放着那台他十分钟爱的照相机。
他将自己珍爱的一切都留下了,包括飞行员夹克口袋里的疟疾药瓶。
他要抹去自己身为一个联大学生的所有痕迹,这些注定都是带不走的。
胡承荫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放到陈确铮的枕头下面,想了想又抽了出来,塞回怀中。胡承荫背上早就打好的行囊,最后看了看这个狭小却温暖的房间,不再犹豫,开门走了出去。
向北走了一段儿,胡承荫忍不住回头张望,歌胪士洋行鹅黄色的墙面在凌晨的微光之中不复鲜亮,却有一种暧昧不明的气息,窗口无一例外地暗着,他的先生们、同窗们,此刻正在它的荫蔽下酣睡,他却即将踏上一条前途未卜的道路。天空似乎知晓他的心境,悠悠地下起雨来,那雨且绵且密,却悄无声响,胡承荫在雨中站了一会儿,他的睫毛上落了一层细密的水珠,潮润的密雨敷在脸上,汇成雨滴下坠在腮边,他伸手抹了一把,终究转身离去。
走到南湖边儿上,胡承荫从怀中取出了那封他早早写就的信,将信纸从信封中掏出,接着撕成碎片撒入湖中,细雨坠入湖面,荡起千百万个微小的涟漪,每个碎片都在湖面载沉载浮,他们终将带着胡承荫的秘密飘远,沉入湖底,不知所踪。
虽然要保守秘密,胡承荫还是想好好地跟贺础安和陈确铮道个别,所以才会在军山约了饭,于他,很可能是不能宣之于口的“散伙饭”。胡承荫自打生下来便能说会道,可是他很少骗人,因为他实在不擅长说谎,他的谎话很容易被人拆穿,吃饭的时候他拼命克制,差一点就露了馅儿。他很想说,认识你们俩,我胡承荫三生有幸,我如有不测,愿咱们来生还能当兄弟,可他忍住了没有讲,但他觉得他的所思所想,他们两个都懂。
那楚青恬呢?
胡承荫想到楚青恬,想到车站月台上被自己紧紧握住的冰凉的小手。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似乎上面还残留着那片刻的触感。
胡承荫踟蹰片刻,哑然一笑。
不远处突然传来几声狗叫,在安静的街巷之中十分令人心惊。
胡承荫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剧烈地跳动,跟他急促的脚步彼此应和,明明嘴里没有多少口水,他就是不停地想要咽唾沫。
对于未来要做的事情,他在心里盘算推演了无数次。
对于将要遇到的危险,他已默默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第二〇〇章 去个旧,当一名砂丁
胡承荫走到东门门口,发现城门没开,他看一眼手表,才三点过头一点,只好在城外沿着城墙走了。蒙自的城墙是一个西宽东窄的椭圆,很像一个倒放着的鸡蛋。城外皆是荒地,在晨曦的微光里,树枝延伸的姿态都变得张牙舞爪起来,举目四望,空无一人,可周遭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变成了活物。胡承荫险些掉进了城墙外的排水沟,他在包里翻找了半天,翻出一只蜡烛,点燃了举着走。胡承荫突然想到了“秉烛夜游”这个成语,却全无成语中所描绘的闲情雅致,耳边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也不知是什么动物在他身边肆无忌惮地伺机而动,令人悚然,他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他,但每次回头都发现是错觉,后来他索性撒丫子跑起来,跑到上气不接下气,也就没那么怕了。胡承荫先是向北,接着向西,沿着城墙走了小半个圆,他眼看着前方汽灯明亮的灯光,这才知道自己终于走到了蒙自火车站。胡承荫在检票口拿出早就买好的票,票位都是他提前偷偷预定好的,因为并无托运的行李,他检票进站十分顺利,有惊无险地踏上了去往个旧的火车。
凌晨四点,天光乍亮,火车载着胡承荫缓缓驶出车站,驶向个旧,驶向未知的前路。
四个月前,胡承荫就是搭乘个碧石铁路六寸铁轨的小火车途径碧色寨、草坝、雨过铺,最终到达蒙自的,这次他要从蒙自途径雨过铺、鸡街,最终到达一个他从未去过的地方——个旧。胡承荫满怀心事地看着窗外,沿途山路蜿蜒,火车不时上下陡坡,车厢之内十分闷热,逼仄的车厢内,座椅上坐了满满当当的人,人肉贴着人肉,刺鼻的体味充斥鼻腔,胡承荫避无可避,起初他把头伸出窗外,然而火车烟囱里并未燃烧殆尽的煤屑不时呛进鼻孔,让人难以忍受,他只好又把头缩回来。他用手一摸,满手的黑灰,胡承荫实在难以想象此刻的自己是怎样的一副尊容,但又觉得这层煤灰对他来说其实是上佳的伪装,便擦也不擦,闭上双眼,任由思绪翻涌。
自从在课堂上听陈达先生讲了个旧锡矿砂丁的悲惨境况,然而外界对这一切却从不知晓。这件事一直沉重地压在他的心上。陈达先生完全没有料到,说者虽无心,听者却有意。渐渐地,胡承荫产生了亲身来个旧,将个旧矿工的悲惨遭遇公之于世的想法。胡承荫不是头脑发热,从产生这个想法,到将这个想法付诸实施,他经过了仔细考虑和认真盘算。
陈达先生曾经在课上提过,虽然个旧矿工的生活是一个十分珍贵且有意义的调研选题,然而那些唯利是图的锡矿资方及其代理人对外界的调研人员十分敌视,而且会时时派人严防死守,外人想要进矿调研难如登天。胡承荫知道,想要干这件事,以一个联大学生的身份去考察和采访是定然会失败的,到时候肯定连锡矿的边儿都摸不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要了解“人吃人”的买卖,就只能将自己置身于‘人吃人’的现实之中。
胡承荫下定决心:去个旧,当一名砂丁!用自己的亲身遭遇把个旧锡矿在黑暗的矿洞撕开一条口子,将那些见不得光的都大白于天下。
前思后想的过程中,胡承荫曾打过无数次退堂鼓。
自幼胡承荫便在父母的悉心照拂下长大,哥哥姐姐叔叔伯伯一大堆,每天上学用功,放学看戏,从来没有吃过什么苦。他心里清楚,若是他父母知道了他要做的事,拼了老命也要把他拖回天津去。
他全然不知道自己将要遇到什么事,他真的很害怕,他却必须去做。
他很想把贺础安和陈确铮一起拽去,陈确铮身手了得,贺础安遇事冷静,有他们在,他一定能安心不少。他也知道,自己若是将一切和盘托出,他们俩一定会跟他一起来,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将来会遇到什么危险,又怎么忍心自私地利用这份友情,将至交好友陷入危险之中呢?
胡承荫知道,自己不辞而别,他们肯定会怪自己,他本来想要留下一封信坦陈一切,然而在最后一刻,他还是将那封信撕毁了。若是看了信,他们一定会去个旧寻他,定然不会让他独自冒险。
怪就怪吧,起码他们是安全无虞的,如此便好,如此便好了。
他想起火把节上,楚青恬在他脸上抹了炭灰,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
火神一定会保佑我吧?
这么想着,胡承荫不禁微笑了。
正在半睡半醒之间,胡承荫听到一阵嘈杂声,车厢尽头有人在查票。那查票的人四十好几,身躯并不胖,唯肚子很大,一脸倦怠的横肉,嘴里叼着一根香烟,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那人手里拿着票夹,慢慢地在车厢上移动。从蒙自到个旧的车票价格不菲,因为联大要从昆明迁回蒙自,联大师生若是持有联大的公函购票返回昆明可以打折扣,但胡承荫的目的地是个旧,便无法享受这个福利了。胡承荫见那人离自己还很远,便提前将自己的车票握在手里,闭眼假寐。
没过一会儿,那查票的人突然一声大喊,大家都扭头望去。
“你票呢!”
“哎呀,找不见了,我放哪儿了呢?”
“别在这儿装了,你根本没买吧?”
“哪儿能呢?我真买了!真买了!”
“懒得跟你废话,赶紧掏钱补票!”
“我没骗你啊,我真买了!”
“不补票是吧?跟我走!”
胡承荫坐在车厢的一端,那没票的男子坐在另一端,因为两人距离较远,胡承荫看不清那人面目,他见那人慢吞吞地从坐位上起来,看背影轮廓是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趁着那查票的人没留神,他一个转身朝着胡承荫这个方向跑来,那查票的人转身大喊一声:
“站住!你给我站住!”
那人迎面跟胡承荫交错而过的时候,胡承荫看到一张面色青黄的脸,胡承荫并未在他脸上看到了惊慌失措的神色,那满是脏污的脸上竟带着一丝笑意,胡承荫眼见着他跑到车厢的交界处,竟然一跃爬上车顶,身手矫健,一气呵成。胡承荫不禁猜测,这事儿他之前想必做过许多回,早已游刃有余。
那查票的人见他的这一系列操作,倒也不追,一边挠着肚子,一边慢悠悠地走到窗前,探出头去喊一声:
“要跳你就赶紧跳,到站了你就跑不了了!”
胡承荫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一道黑影,从车顶纵身一跃,他吓得捂住嘴,险些惊呼出来。
第二〇一章 后生仔,你真心善
第二〇一章
因为担心那人安危,胡承荫赶紧探出头去,谁知那人趴在地上缓了几秒,就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往反方向跑走了。
那查票人将口中燃尽的香烟扔出窗外,口中丢下一句,脸上却带着鄙夷的笑意:
“怎么不摔死你呢?”
胡承荫默默收回目光,惊魂未定的他突然想起,在老百姓耳熟能详的“云南十八怪”的谚语中有一句“火车没有汽车跑得快”,说的应该就是“个碧石铁路”吧?幸好是速度慢,那人跳下车才能不受伤吧,万幸万幸。
胡承荫以为,这下子自己算是见过了市面,谁曾想,这只是个开始。这之后,途中时常有车上的人半途从车上跳下,也有人跟着火车跑上一小段路,借着速度便轻松跳到火车上来,起初胡承荫还暗暗叹服,看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最初车厢里挤满了人,男女老幼都有,期间孩童的大哭声,女人的安慰和责骂声,男人们的吵闹声不绝于耳。过了鸡街之后,上来的大多是青壮年男子,他们个个皮肤黧黑,身材瘦削,鲜少有胖的,年轻人的脸上透着怯生生的期待,而年纪大的男子脸上只有冷漠和麻木,车厢里的咳嗽声此起彼伏,不时有人向窗外吐出一口浓痰。胡承荫咬紧牙关,默默忍耐。之前的座位上已经是人挤人了,一些人中途上车后,竟然还想在中间“打楔子”,胡承荫实在受不了,便起身将自己的位置让出,走到靠近车厢连接处,将头伸出车门的窗口透气,看着天光渐亮,温暖的阳光披撒大地,突然他听到有人喊着什么,定睛一看才发现不远处有人朝着开动的列车跑过来,跟胡承荫对上视线之后,他赶紧伸出手来,嘴巴扯开,露出一个充满谄媚的笑容,胡承荫不喜欢这个笑容,却又莫名觉得他可怜。那人一边跑,一边嘴里大喊着:
“后生仔,拉一把,拉一把!”
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皮肤黑黄,沟壑遍布,满口黑牙,不停地喘着粗气,整个人透着虚弱,感觉随时都可能油尽灯枯的样子,他几次将将跑到门边,几次又被甩下,胡承荫拼命将手送出去,终于抓住了他的手,用力一扯,把他拽上了车。
“多谢,多谢,多谢……”
那男人上了车便像一摊烂泥一样瘫软在角落,口中不迭地道着谢,他说话的声音好像喉咙里有个人在拉着风箱,听着十分费劲。胡承荫猜测,他应该是患有严重的哮喘。胡承荫摆了摆手表示没关系,并不想跟他攀谈,谁知道那人却是自来熟,跟他拉起家常来。
“后生仔,你是到个旧吧?”
胡承荫微微点了点头。
即便是靠在门边胡承荫仍能他身上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儿,这臭味儿让胡承荫如此熟悉,好像在哪里闻过,胡承荫猛然想起来,几个月前,步行团从长沙到昆明的途中,他们曾借宿于贵州一民宅,夫妇俩都沉迷于抽鸦片,他们家的屋子里弥漫的就是这股味道。
胡承荫意识到,自己刚刚拉上车的这个人,是个大烟鬼。
意识到这一点,胡承荫就准备往车厢中间走,这时查票的人又来了。
那人费劲地站起身来,朝胡承荫走过来,胡承荫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后生仔,我也去个旧,借我点钱买张票好嘛?”
胡承荫实在是不想跟这个“大烟鬼”扯上关系,可是念及他年纪一大把,刚刚才上了车,实在是不忍心他再跳下车去。胡承荫在包里翻了翻,他感受到那人直直射向他钱袋的视线,胡承荫停住手上动作,盯着那人看,那人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两声,转开了视线。等查票的人过来,胡承荫帮那烟鬼付了票钱。
“后生仔,你真是心善啊,像你这样的人,一定好人有好报!”
胡承荫却觉得,好人真的不一定有好报,因为他刚刚发的小小善心让那烟鬼像狗皮膏药一样缠上了他。
“后生仔,你是来干砂丁的吧?”
胡承荫心头暗喜,点了点头。
胡承荫为了掩藏自己的学生气,特意穿了自己最破的一件汗衫,时间长了,领口处有好几个破洞,原本的白色早已泛黄了,身上的黑裤子也“饱受摧残”,膝盖已经“见了亮”,这身打扮再加上脸上的煤灰,成为了他完美的“伪装”。
“这不巧了吗?我就在锡矿上干啊,你以后就跟着我混!没人敢欺负你!”
胡承荫眼前一亮。
“你也是在锡矿上做工吗?”一口纯正的湖北口音。
“听你这口音,不像是云南本地人啊!”
“我是从湖北乡下来的。”
胡承荫以前也想过,要不要模仿云南的口音,他虽然有比较出众的语言天赋,可是他到云南只有几个月的时间,而且平时也很少能接触到云南本地人,即便是会模仿比较地道的只言片语,想要假装成云南本地人进行日常对话,绝对会露馅。但要说自己是天津人就更加不靠谱,他一口天津话在那些砂丁之中肯定要多突兀有多突兀,而且一个天津人,为什么要不远千里跑到云南当砂丁呢?想想就很可疑。还好胡承荫在去长沙上学之前,在湖北乡下呆了几个月,跟他二姑学了一口湖北话,虽然这口湖北话也算是速成的,可想着云南外地人不多,唬住当地人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哦,为啥这么大老远跑这儿来了?”
“三二年大霍乱,我家人都病死了,就剩下我跟我哥,我哥为了赚钱,就把我寄养在亲戚家,自己跟着同村的兄弟一起来个旧当砂丁了,半年前他跟家里断了联系,我就跑来找他了。”
找哥哥是胡承荫早早便想好的理由,没想到他这话刚出口,马春福看着他的眼神便柔软许多,其中甚至有理解和怜惜。
“你哥在云南当砂丁?他叫什么名字?”
“胡阿兴。”
“胡阿兴,胡阿兴……没听过,我倒是认识一个姓胡的,可是前两年得了疟疾死了。”
第二〇二章 云南小香港
看到胡承荫愣了一下,那烟鬼赶紧摆手:
“别担心,别担心,那是个云南本地人,也不叫胡阿兴,肯定不是你哥!对了,他在哪个尖子上干?”
胡承荫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那你叫什么?”
“胡阿青。”
“阿青啊,你知道个旧有多少个采大锡的砂丁么?”
胡承荫摇了摇头。
“个旧城外有老厂啊,马拉格啊,瓦房冲啊,松树脚啊,卡房啊,这好些个矿区,大大小小的尖子就有几百个,每个尖子上往少了说十几二十个,往多了说几百个,个旧这各个尖子上的砂丁加起来总有个六七万人了,这么多人里找一个人,简直就是大海里捞针哪!”
“没事儿,我一边干活一边找,总能找到的。”
“像你这么无头苍蝇似的乱撞得找到猴年马月去!?我跟你说啊,你碰到我啊,算是烧高香了!其实外省人到个旧开矿做工的越来越多了,这些外省人啊都喜欢抱团,这些年建了不少会馆和同乡会。既然你哥是湖北人,等到了个旧,我带你到到湖北湖南会馆打听打听,命这个东西很难讲的,没准儿一下子就找到了!”
“谢谢大哥了,敢问大哥贵姓?”
“贵什么贵呀,一条贱命罢了。我叫马春福,虽然没什么福气,可在个旧这个地界也算有些名气,总之呢,你就跟着我,我在这儿认识的人多,到时候多帮你打听打听!”
“谢谢马大哥。”
“这有什么好谢的,见外了!等一会儿下车了,你就跟我走就行了!”
“知道了,马大哥。”
马春福窝在角落打盹的时候,胡承荫认真观察了他一番,他的脸上沟壑纵横,额头的抬头纹刀削斧凿,眼角的鱼尾纹更甚,笑起来的时候能夹死苍蝇,但胡承荫仔细看来,总觉得他的年纪比实际看起来年轻,而且认真看他的脸庞眉眼,不难猜想他年轻的时候应该拥有十分英俊的面容,可惜的是,这一切都被无情的岁月和平生的遭际磨蚀掉了。
胡承荫虽然自幼没有受过什么苦,却见了很多人,虽然称不上“阅人无数”,他对人的善恶却有一种本能的判断,最初他是十分不喜欢马春福的,略略交谈过后依然不喜欢他,他抽大烟,性子滑不留手,还十分喜欢夸夸其谈,但胡承荫的直觉告诉他,马春福并不是一个坏人。对于要不要跟着马春福走,胡承荫在心里偷偷合计了一番,他自己一个人跟无头苍蝇似的,若是有马春福这个“万事通”来带着,事情估计会好办不少,他也不是没有想过马春福是否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可他觉得自己身上根本“无利可图”,便决定跟他一道走了。
火车终于到了个旧站,车厢晃动了一下,停了下来,车厢内的众人因为惯性都摇晃了一下身体,马春福睁开了眼睛,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看着胡承荫,露出了自己的两排大黄牙,胡承荫扯了一下嘴角,别开了视线。
个碧石铁路从鸡街分出两条岔路,一条经过建水、石屏,最终到达宝秀站,一条岔路只有一站,就是个旧。因此列车停下之后,胡承荫看向车厢,剩下的无论年轻到年老,绝大多数都是男人,下车之后,胡承荫惊讶地发现,这些人群之中竟然有不少十一二岁的孩子,他们睁着懵懂无知的大眼睛,四肢好像麻杆一般纤细,瘦小的身体被大人们推着往前走,全然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临出站前,胡承荫转头看了一眼个旧车站的建筑,那是一个成色颇新的黄色二层小楼,建筑风格跟碧色寨的火车站如出一辙,有浓浓的法式特色。他本来还想多看两眼,却被身后的人推了一把,要不是被马春福眼疾手快地扯了一下,他险些直直扑倒在地上,不知道后背要多几个脚印。
出了站之后,胡承荫迎面就看到一些人大声用云南话喊着什么,他不大听得懂,只见他们娴熟地盯准了那些刚刚下车的生涩的、稚嫩的面孔,手脚麻利地将他们拉走。他们也用同样的眼神盯着胡承荫,可一看到胡承荫身边的谄笑着的马春福,便敷衍地招呼一声,转而去找另寻他人了。胡承荫觉得马春福没有说谎,他真的认识很多人,因为他见到谁都打招呼,那些人也大多笑着回他,胡承荫总觉得那些人的笑中有着一丝轻慢和不耐烦。
“马大哥,这些人是干嘛的啊?”
“他们啊,都是各个尖子上过来拉砂丁的月活头,别理他们,一个个没好货!咱们先去湖南湖北会馆打听打听你哥的事儿!”
在胡承荫的印象之中,个旧跟蒙自定然是十分迥异的,相较于蒙自的安逸恬淡,满街灰头土脸的矿工,污秽满地的石板路,随时倾颓的房屋,构成了胡承荫对蒙自县城的全部想象。在到个旧之前,胡承荫也曾向贺础安学习,想方设法查阅了一些关于个旧的资料,虽然资料并不多,却足以颠覆胡承荫对于个旧的所有既定的印象。
书中最让胡承荫浮想联翩的记载是个旧被誉为“东方的佛罗伦萨”、“云南小香港”、“高原威尼斯”,究竟有多么繁华,才会让人们对个旧冠以如此高的评价?可当他身处在个旧县城之中,眼前看到的一切让胡承荫对这些评价心服口服,他觉得个旧县城的繁华远胜于匆匆一瞥的昆明,甚至连他自幼生活的家乡天津都自叹不如。
这是一个承载着无限繁华的“花花世界”,空气中都飘散着纸醉金迷的香气。
如果说蒙自是一个出身于小康之家的小家碧玉,处处透着恬淡与羞涩,个旧就是出身豪富之家,骄奢任性的黑道千金,鲜活、傲慢且生猛。个旧的街道上有雅致的江南庭院,也有气派的中原四合院,甚至还有湘式吊脚楼,各式各样的建筑混杂毗邻,互不相扰,相映成趣。个旧的道路是平整的青石铺就,临街商铺大多为两层,街道两旁的小摊小贩一个挨着一个,街上行人络绎不绝,很是热闹。最让胡承荫惊讶的是,这里满大街都是赌场,有气派豪华的赌馆,也有寒酸的路边摊,有一些衣衫寒伧破旧的人聚在一处掷着骰子,不时发出或是激动万分、或是痛心疾首的大叫。马春福看着那些人,兴奋难耐地搓着手,明明都走出去好远,还三不五时地回头看。街道上每走一小段便有一盏路灯,虽然仍是白天,不难想象这里夜晚的街道是怎样地人声鼎沸,灯火通明。
第二〇三章 看过地狱的眼睛
街上的人也跟建筑一般多姿多彩,有金发碧眼、西装革履的洋人,也有身穿旗袍、唇红眼紫,指尖涂满蔻丹,“十里飘香”的阔太太,拉洋车的车夫满世界跑着拉生意,头油锃亮、脑满肠肥、腹部的西装扣子已然要崩开的生意人坐在车上,伸出满是金戒指的手指颐指气使地指路,黝黑干瘦的车夫脖颈上暴起青筋,豆大的汗珠砸向地面,一步也不敢停歇地挣他的命。
就在胡承荫满眼目不暇接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几声枪响,胡承荫下意识地就想找个地方躲,令他惊讶的是,路上行人有的停下来略略张望一眼,大部分的人仿似没听到一般,继续做自己的事。
“有人开枪啊!他们都没听到吗?”
马春福歪嘴一笑:“怕啦?”
说完,马春福竟然从后腰掏出一把手枪来,抓过胡承荫的手便塞进他的手中。
这枪冰凉凉的,沉甸甸的,让胡承荫着实下了一跳,险些把枪掉在地上。
“这家伙特响,我摇宝赌单双赢的,用它打过鸟,打过野兔子,倒是还真没打过人。你没打过枪吧?给你摆弄摆弄,放心,没装子弹!”
胡承荫把枪小心翼翼地放回马春福手中:
“马大哥,我胆儿小。”
马春福哈哈大笑,把枪重新掖回后腰去。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马春福突然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带有明显的荆楚民居风格的建筑说:
“咱们到了!”
胡承荫抬头一看,门上的匾额上写着“湖北湖南会馆”六个鎏金大字。
一个六十几岁的门房将二人领了进去,刚走到天井处,一个文质彬彬、身穿长衫、年逾花甲的士绅接待了他们,问明来意之后,那士绅拿出了一个湖北同乡会的名册,在上面认真查找了好久,抬起眼来看向他们,摇了摇头。
“没有么?”
“有没有可能看漏了呀?”
“我来回看了三遍,没有叫胡阿兴的人。”
“你这没有别的名册了吗?麻烦再找找,再找找!”
那老者已然是生气了,自顾自收拾账册,不愿再理他们。
胡承荫扯了扯马春福的袖子:
“马大哥,咱们走吧!”
两人向老者道谢之后,步出了会馆。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是你要找你哥,怎么我比你还着急啊?”
“我哥不识字,见识少,也没有钱,他可能不知道要怎么去会馆找同乡,再说,我也没想着一下子就找到我哥,我一边当砂丁干活赚钱,一边慢慢找,我不着急。”
马春福到了个旧第一时间就帮胡承荫找哥哥,让胡承荫莫名觉得有些感动,他更加坚信了自己没有看错人。
胡承荫却发现马春福脸上的神色十分复杂,正想着,胡承荫的肚子叮叮咣咣地叫了起来,马春福耳尖,一下子便听到了。
“饿了吧,走,带你吃好的去!”
两人一起去吃了个旧有名的老厂苦菜和蘸水卷粉,跟蒙自的米线是一根一根的不同,个旧的卷粉被切成手指般宽窄,一堆堆用筷子撮起来,放入事先调好的蘸水中,再夹起来吃,卷粉凉滑爽口,味道酸中带咸,辣中有甜,十分好吃。
胡承荫和马春福一边吃,一边聊起天来。
“马大哥,你之前一直在说尖子,什么叫尖子啊?”
“看来你是啥也不知道啊!我好好给你讲讲啊!你知道‘个旧’为什么叫‘个旧’吗?”
“在罗倮话里,‘个’是‘矿石’的意思,‘旧’是‘真多’的意思,‘个旧’合起来就是‘矿石真多’!你说的这个尖子呢,其实就是产大锡的锡矿,这儿的人,把采矿叫做‘办尖子’,也叫‘办厂尖’。这尖子和尖子还不一样,有的大塃埋得深,需要人工挖出一条矿道进行开采,这种尖子就叫硐尖,有的大塃埋得浅,把上面的草皮铲掉,大锡就露出来了,采这种矿的尖子就叫‘草皮尖’,也有的人运气不好,没挖到有大锡的硐尖和草皮尖,就跟人家有矿的厂尖收购矿砂,找一堆壮劳力揉洗,把原矿石整洗成精矿再卖出去,赚得就是个加工费,这种尖子就叫做‘买塃尖’,其余的还有首尾尖、拣小塃等等,说了你就记不住。你就记住,这个旧城外的尖子虽多,可不是个个都好,有的塃大锡多,成色也好,有的塃就不行,采出一大堆石头,最后只能出一点点锡,白忙活!谁要是挖到了‘大塃’,后半辈子可就不愁喽!”
“这大塃谁先发现就是谁的?”
“按理说,是这么回事儿,可这个地界儿往往是谁有这个和这个谁就有理。”
马春福比了比钞票和拳头的手势,脸上露出一种苍凉怨愤的神色,却一闪而过,转瞬即逝,他放下碗筷,正色道:
“后生仔,你是个好后生,听大哥一句劝,吃完了这顿饭,回去吧!”
“不行,我还得找我哥呢!”
“还找什么啊,说不定你哥都……”
马春福说到此处,不远处突然传来几声枪响,胡承荫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见一个一身脏污,右臂和左腿上一片血红的男人跑到他的面前,他的胳膊和腿显然已经中枪了,鲜血滴答滴答地流向地面,他却全然不顾,依旧一瘸一拐地挣扎着往前。
“砰!”
胡承荫眼睁睁地一颗子弹打中他的头部,他睁着眼睛,好像所有的提线被瞬间松开的木偶一般,倒在了地上。
他空洞无神的双眼来不及合上,正好看向胡承荫的方向。
巨大的恐惧让胡承荫吓得无法呼吸,动弹不得,他很想叫,发现自己叫不出声,这时候马春福伸过来一只手臂搂住了他的肩膀。
“别看!”
胡承荫却无法把目光移开,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男子举着一把手枪走了过来,他用脚踹了一下那已经死去的男子,似乎是十分满意自己的“杰作”。他转头看向胡承荫这边,马春福低下头,用手在胡承荫的后脑猛地一推,因为毫无准备,他的头结结实实撞在桌板上,口腔里充斥着铁锈的味道,脸险些溺在面碗里。
等马春福把手松开,胡承荫用手擦去唇边的血污,转头一看,那得意的“凶手”早就不知所踪,胡承荫再看向街上,尸体竟也消失了,只留地面的一摊残血,昭示着曾经刚刚发生的惨剧。
胡承荫缓过神来,发现街上的人毫无一异样,依旧埋头做自己的事,马春福见胡承荫饱受惊吓的样子,一声冷笑:
“这就吓坏啦?在这么个乌烟瘴气的地方一点不稀奇,你见多了就习惯了。”
“为什么?他干什么了?”
“他?谁?哦,你说那个没气儿的啊,还不是想跑被发现了嘛!没发现他脚踝上都烂糊了嘛!肯定是跑了不止一次两次了,那厂丁估计是嫌麻烦,索性就给打死了。”
见胡承荫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马春福叹了一口气,把胡承荫的头扭过来,逼着他跟自己对视,胡承荫觉得那是一双看过地狱的眼睛:
“后生仔,刚才这档子事儿我看过不知道多少回了。个旧确实是个金窟,对于砂丁来说,却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你一旦干了砂丁,进了尖子,签了卖身契,就再也出不去了。现在我问你,你还想干砂丁吗?”
第二〇四章 挖坑不会呀
自从在火车上认识马春福,他给胡承荫的印象就一直是个嬉皮笑脸的自来熟,可他刚刚的这番话,让胡承荫的心里一瞬间产生了真真切切的恐惧。在踏上个旧这片土地之前,胡承荫觉得自己已经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他猜想即将踏上的也许是一片法外之地,这里的世情也许凶险,这里的人也许野蛮,可一切都仅停留在想象之中。然而当胡承荫亲眼听到那声爆裂的枪响,亲眼看到一个人在他面前倒下,亲自嗅到那浓烈的血腥气,胡承荫才对恐惧有了切身的体会。
他觉得马春福刚刚是在给他最后的警告:趁一切还来得及,快逃。
他真的怕了,他有点想不管什么真相了,不要什么理想了,不理什么执着了,重新回到他最好的朋友们身边,回到他熟悉的生活里。
可是他骨子里的执拗束缚住他想要撒腿就跑的双腿,而这双腿注定要跳入这深不见底的浑水之中。
胡承荫咽了一口唾沫,故意大喊出声,声音却不自觉有些颤动:
“我一定要留在这儿,我一定要找到我大哥,我要赚钱,我要当砂丁!”
马春福歪嘴一笑,向街对面张望了一会儿,站起身来朝街对面快步走去。
胡承荫刚想跟过去,一把被店老板抓住胳膊。
“哎!还没给钱就想跑!”
明明是如此美味的卷粉,胡承荫却吃得食不知味,剩下了好多,可为了跟上马春福的脚步,胡承荫匆忙付了钱,追了过去。
个旧县城北边宽,南边窄,西侧城墙中间向西突,东侧城墙向西凹进,如果说蒙自的城墙看起来像一个放倒的鸡蛋,那么个旧的城墙就像是一个肾脏的横截面。个碧石铁路的铁轨从西北面穿墙而入,火车站占据了个旧县城的西北角,紧挨着兴隆门。锡务公司就在个旧县城的东北角,出了北门便是,可出了个旧火车站的后生仔们,很少有机会踏进那锡务公司的大门,因为个旧每年的大锡总产量的百分之九十都是产自私矿,每年源源不断涌入个旧的后生仔们最终的落脚点也是私矿,也就是私人锅头办的尖子。
个旧县城北面是坡度比较平缓的坝子,西边是老阳山,东边是老阴山,南边是与老阴山一脉相连的宝华山,三山环抱,小小的个旧县城好像被这三座山捧在手心里一样。老阴山峭壁高耸,宛如刀削斧凿,而老阳山却蜿蜒起伏,坡度较为平缓。有一些百姓选择在山脚或半山腰安家,因此个旧县西边的城墙便向外凸起,划了一个半圆,将老阴山的一部分山体纳入城内。
个旧有两条南北向的繁华街道,一条从西北角的火车站向西南斜插过来,在“水龙公司”(今消防站)处分叉,一条向西南角的“文华门”延伸至城外,从个旧县城最南端的南门“通宝门”穿城而出,另外一条从东北角的北门一路向南延伸,之后拐了个小弯,从东南角的“宝华山门”穿出。个旧县城的衙署、寺庙、饭馆、商店、医馆、赌场、旅店、烟馆都聚集在这两条街上,个旧家境殷实的乡绅府邸也大抵在此。在这两条南北向的大路上,从南到北横贯了无数条东西向的小街道,从高空俯瞰,横纵交错的道路好像两根吃完的鱼骨头。
胡承荫跟着马春福从火车站出来,西边大路的饭馆吃了卷粉,听了枪响,见了死人,又跟着马春福从大路转向东西向的一根“小刺”,不知道马春福是否想让自己跟,只好远远地缀着,走了一阵,眼看着路越走越陡,眼前的景色越走越荒,马春福突然停下,转头看他,朝他摆了摆手,胡承荫赶紧加快脚步,跟了上去。跑了一阵,胡承荫转回头看,身后是刚刚还置身其中的鼎沸的街市,可眼前却依然是草木葳蕤的山间景色。举目四望只有远处的数间民房,还有一小块一小块被开垦出来的农田,毫无规律地散落山间。
胡承荫跟了马春福一路,发现他一直在四处踅摸,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马大哥,你在找什么啊?”
“死人。”
马春福用如此淡定的口吻说出了这两个字,让胡承荫心中一颤。
“怕啦?”
胡承荫正不知如何回答,马春福突然发现了什么,径直跑了过去。
马春福停下了,低头看着什么,一动不动。
胡承荫跑到马春福身边,发现自己也动不了了。
横在他们脚前的是一具尸体,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他眼睛直直地瞪着,至死都没有闭上。
这个人刚刚在街上被开枪打死,就死在胡承荫的面前。
胡承荫不知所措的时候,马春福突然看到了远方一个农人,丢下一句:
“在这儿等着!”
马春福说罢拔腿跑了过去,胡承荫看到马春福跟让那人点头哈腰求了半天,那农人却一直摇头,马春福一脸无奈地从怀中掏出钱袋,不知道给了那人多少钱,接着提着个什么东西跑了回来,待到马春福喘着粗气跑到胡承荫身边,胡承荫才看清楚他手里提着一柄锄头。许是因为跑得太快,胡承荫觉得他气管里的“风箱”拉得更猛了。
马春福把锄头塞进胡承荫手中:
“你先来,让我喘一会儿。愣在哪儿干嘛?挖坑不会呀?”
胡承荫四下看了一下,大概一百米远的地方有一棵树,树干有碗口粗细,胡承荫指着那棵树说道:
“咱们把他埋在那儿好吗?”
“就在这跟前儿埋了得了,人死了埋哪儿都一样。”
胡承荫突然有些生气,不由自主地怼了一句:
“那你为什么还要特意过来埋他?就让他烂在路边不是一样?”
“行行行,那一会儿你自己把他弄过去啊!”
胡承荫看着那人双眼未瞑,轻声道:
“马大哥,你能帮他把眼睛闭上吗?”
马春福一笑,毫不在意地伸手在那人眼睛上一抹。
第二〇五章 别挖了,够大了
胡承荫看看地上的死者,那人跟他身高和体重相仿,他估摸着自己可以搬动他,便拎着锄头朝着那棵树走了过去,他不怕麻烦,也不怕花力气,一个曾经活生生的人倒在他面前,他实在是想给他找一个好一点的安息之地。
这是胡承荫第一次拿锄头。
从小在天津这个热闹的都会里长大的胡承荫对农事可以说是一窍不通。因为是他这辈儿的头一个男丁,胡承荫从小深受长辈们的宠爱,即便是在湖北乡下的那几个月里,二姑也没有舍得让他干一点儿农活。因为毫无经验,胡承荫只好凭借着自己的猜想,用力锄了几下,结果用力不得法,很快双手的虎口都擦下来一大块油皮,地面仅仅刨出了一个浅浅的小坑。
他很想向马春福请教,可是他之前刚刚说自己出身贫苦,若是被马春福发现自己对稼穑之事一窍不通,难免会引起他的怀疑。胡承荫转头偷眼看向马春福,却发现那人根本就没顾上他,却在那死人身上上下其手,摸索着什么:
“你在干什么?”
胡承荫放下锄头,朝着马春福跑过去。
见胡承荫走过来,马春福全然不在乎,他没有停手,在那人浑身上下摸了个遍,每一个口袋都不放过。
“马大哥,你快……快住手!”
马春福啐了一口,翻身躺下。
“我就知道!早就都被那些狗腿子给搜刮干净了,一点儿值钱的东西都没给我留!”
马春福对着一具尸体上下其手的样子,让胡承荫平白生出了厌恶。
“你跟过来是为了在死人身上偷东西吗?我还以为你是个好人呢!”
马春福涎脸一笑:
“谁说我是好人了?谁愿意当好人谁自个儿当去!我可不是什么好人,说我是好人,就跟咒我早死一样,我还想多活两年呢!我劝你啊,也别当什么好人,在这个鬼地方,好人可都是活不长的。”
马春福这番心安理得的言论一时间让胡承荫不知如何应对。
马春福看了一眼胡承荫渗着血的虎口,叹了口气,一骨碌爬了起来,朝着那棵树走了过去,胡承荫也跟了过去。
几锄头下去,马春福就掘出了一个很大的坑。
即便是“外行看热闹”,胡承荫也可以看出马春福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在他埋头苦干的时候,胡承荫十分留神他的动作,他站立的姿势,他两手拿锄头的间距,每一个细节他都用心观察。
“后生仔,没干过农活?”
“嗯。”胡承荫正看得出神,一不留神便说了实话。他正慌乱着,马春福却接起了之前在饭馆的话题。
“你可想好了,真的要干砂丁?”
胡承荫点了点头。
“赚钱干啥不好,要我说,要饭都比干砂丁强。”
“我婶娘有肺痨病,得了多少年了,之前我哥每个月都会往家里寄钱给我婶娘买药,后来我哥没了音信,钱也断了。我也知道砂丁苦,可砂丁赚得多啊!我也没有旁的本事了,可我能吃苦!我哥能干的我都能干”
“看来你这个后生仔也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你哥啊,说不定已经……”
“马大哥,我跟你倒倒手吧?”
马春福见他岔开话题,微微一愣,接着用探究的眼神看了胡承荫几秒,眼神中的深渊收束了入口,他避开了胡承荫伸过来的手,露出了戏谑的笑容:
“你可得了吧,太耽误工夫,你来干天黑了咱们都挖不完!等我实在撑不住了再跟你换!”
胡承荫一直在等马春福喊累,他却一直没有停下手中的锄头。
八月的个旧称不上酷暑,然而高强度的劳作让马春福身上早已看不出什么颜色的对襟褂子浸透了汗水。后来他索性把褂子脱掉,露出一身排骨,他的前胸后背布满了触目惊心的疤痕。为了干活利落,马春福脱了鞋,将裤腿卷到小腿处,他两个脚踝处各有一圈陈年的疤痕,虽然早已愈合,但仍不难想见曾经的伤口是如何触目惊心。
坑越挖越深,马春福站在坑中,不断将血红色的土块刨到外面,胡承荫捻起一小块,在手上一碾,湿润的泥土瞬间染红了他的手,像血。
“对了,刚才开枪的那人是啯噜子,他们那些人可惹不起,要不我把你头压着干嘛,那些人啊,完全不讲理的,他们心不顺的时候,你就是看他一眼,都可能丢了命!要是以后在路上碰到他们,你可得躲着点走!”
因为胡承荫生长的环境与旁人不同,他小时候最喜欢听走南闯北的叔叔大爷讲故事,从小时候坐在他们怀里,到后来搬着小板凳坐在他们身边,他听的故事各种各样的,有的可乐,有的可怕,那时候他就听大人们说起过哥老会,他猜测马春福口中的“啯噜子”应该就是老百姓对哥老会的俗称,他以前以为哥老会大多在四川一带没想到这里竟然也有哥老会的势力。他回想起马春福死死按在他后颈的手,那时候的马春福,是真想护着他的吧?
等胡承荫回过神来,发现脚下已经有一个长方形的大坑,马春福就站在坑底,那坑大概一米多宽,不到两米长,高度跟马春福身高差不多平齐,无论长宽,平躺一个人都宽宽绰绰的,甚至有些过于富余了。
“马大哥,别挖了,够大了。”
“嗯,拉我上去吧!”
胡承荫伸手把马春福拽了上来,两人走到那不知魂归何处的肉身旁边。
马春福放下锄头,用下巴朝胡承荫抬了抬,意思是:你选的地儿,你把人抬过去吧!
除了过世的家人,胡承荫平生没碰过死人,他不自觉打了个寒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胡承荫将两手插进那人腋下,心中升起一阵恶寒,一阵强烈的眩晕让他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险些摔倒,马春福扶了他一把。
“你还是靠边儿吧,省得我背完他还得背你。”
第二〇六章 活人才是最可怕的
马春福把裤腿提了提,蹲在地上,扯起那人的一只胳膊就要往自己的后背上带,被胡承荫拦住了。
“马大哥,我们一起吧。”
“你行吗?”
胡承荫点了点头。
“那我架着胳肢窝,你抓他两条腿。”
两人一前一后将人抬了起来,抬到了刚刚掘好的“墓穴”边儿上,马春福一跃而下跳进了坑里,胡承荫在坑外,两人合力将那人安安稳稳地放到土坑中,马春福将他的双手交握放在腹部,如果忽略他身上触目惊心的血迹,他的姿态十分平静安详。
马春福出了坑,朝坑里静静看了一会儿:
“兄弟,这地方还喜欢吗?这棵树是这个小兄弟给你选的,这坑我给你挖得大了点儿,活得时候憋屈,死了咱胳膊腿儿得伸直啊!对不住了,要是能给你擦擦脸,换套干净衣服就好了。看样子你比我还年轻些,却先我一步走了。这辈子过得苦,下辈子投个好胎,投生到富贵人家吧!”
说完,马春福和胡承荫将刚刚掘出的土重新推回坑里,那人的身体瞬间被红土淹没了。
没过多一会儿,树下多了一个用新土堆成的小小土丘,看起来比周围的土更加鲜红,但用不了多久,这小小的荒冢终会长满青草,甚至被时间夷平,没有人会知道这里长眠着一个哀苦的灵魂。
胡承荫眼中一阵酸意涌了上来,莫名地想哭,看看身边的马春福,只见马春福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黄铜制的小刀,在树干上刻下了“马春福之墓”五个字。
“马大哥,你怎么刻你自己的名字?”
“习惯了。”
“马大哥,你以前……”
不知为何,胡承荫没能接着问下去。
”这么多年来,我在老阳山上,埋了好多人,有的人我认识,有的人我不认识,他们就那么被扔在这老阳山上,有些狗日的厂丁还会把他们的衣服扒光,时间长了,身上就千疮百孔了,或是烂了,或是身上的肉被豺狼撕走了。活着已经这么委屈了,我实在是想让他们死得体面一点儿。”
马春福将地上的褂子抖了抖,穿在了身上:
“以后你就会知道,死人真的没什么好怕的,人死了,命没了,就什么也做不了了。要说可怕,活人才是最可怕的。”
两人拍拍身上的泥土,向远处望去,发现天色暗了不少,夕阳好似半熟的鸡蛋黄,被前面的浮云切成两半,空气里有了一丝凉意。
“马大哥,我们现在去尖子上吗?”
“去尖子上?你傻不傻?我跟你说,这城里天黑之后才真叫热闹呢,走,大哥我带你见识见识!”
“马大哥,以后我就跟着你混了!”
听到胡承荫突然这样说,马春福有些猝不及防,他本来在用手指扣嵌在牙缝中的残渣,听到这里,将手指拿了出来,一把揽过胡承荫的肩头:
“好兄弟,你说的没错,以后就跟着你马大哥混,马大哥护着你!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
马春福定是多年没有好好洗过澡了,身上散发出浓重的刺鼻气味,胡承荫偷偷屏住呼吸,咧嘴尬笑了几声,心里却莫名有些踏实。
“马大哥,你是哪一年来个旧的啊?”
“哎呀,那可真的太久了,我记得好像是民国十四年,我那时候才十七岁,我跟我哥一起来的,我哥也才十九岁。”
胡承荫略算了一下,自己原来猜得没错,马春福虽然面容沧桑,一身颓唐,却只有三十岁,本应是意气风发、风华正茂的年纪。
“马大哥,你都在哪些尖子上干过啊,给我讲讲呗,我初来乍到,什么也不知道。”
“我干过的尖子啊,那可多了。各式各样的尖子我都干过。我认识两个同乡,他们一道来个旧拣小塃讨生活,他们偶然发现了一个大塃,其中一个为了独吞,打死了他的同乡。我还见到有人为了抢大塃丧了命的,有个锅头(投资私矿的矿主)发现了大塃,周围尖子上的人听到消息便过来抢,没想到这个锅头有军阀做后台,双方端着枪杆子干了一仗,大塃没抢走,二十几条人命就这么没了……每个在这儿讨生活的人都做着一个发财梦,都幻想自己有一天挖到大塃,打了旺硐,‘早晨无米吃,下午买马骑’,一朝发迹,鸡犬升天。可是对于大部分的人来说,都是白日做梦罢了。个旧的每一块大锡上都沾着血,不管是大尖子还是小尖子,不过都是些吃人的营生罢了。”
“这么多尖子,就没有一个锅头是好人吗?”
马春福嘿嘿一笑,一脸嘲讽:
“有啊!赵老祖公啊!阿青老弟啊,好人就当不成锅头!锅头越坏尖子越大,心越狠赚得越多!马成硐、天良硐这些大尖子都有上千人,死在这些尖子上的砂丁不知道有多少!!每天晚上都有厂丁偷偷把那些死人从伙房抬出去喂狼!”
“那些人……都是怎么死的啊?”
“落顶砸死的,打摆子死的,手枪崩了头的,咳嗽咳死的,喘气喘不上来憋死的,怎么死的都有……不说了,这些以后你看都看不过来。砂丁的命太贱了。不过你别怕,以后你跟着我,有我护着你,没人敢欺负你!”
“嗯,以后我就跟着马大哥,都听马大哥的,没人敢欺负我!”
“走,咱们先找个住的地方,把行李放下!”
两人一路说着话,回到了街上,马春福带着胡承荫就近找了一间小旅店,这旅店外观看起来十分老旧,斑驳的招牌上却写着“富贵居”三个字,想必是开了许多年了。显然马春福之前来过很多次,掌柜跟他十分相熟,看到他便露出有些嘲弄、有些无奈又有些惋惜的复杂神情。
“想住店,先给钱!”
“别这么不近人情嘛!再说我看你这店里空房这么多,生意也就不怎么样啊!”
“马欀头,你还敢回来啊?你就不怕你这回死在这儿啊?”
第二〇七章 我还不能死
马春福身子一僵,接着满不在乎地说道:
“怕什么!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再说了,老子有预感,老子要转运了!”
“等你转了运,能把之前的房钱结清吗?”
“好说好说,我觉得我今天的手气旺得很,一定会大赢一笔!”
“你就胡扯吧!”那老板显然懒得讲了,将一把钥匙丢到柜台上,坐回身后的竹藤躺椅上闭目养神去了。
马春福轻车熟路地走到走廊的尽头,走到最里头那间客房跟前,房门上那把铜制的广锁上早已沾染了铜绿。推开门扇的瞬间,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胡承荫赶紧掩住了鼻子。屋内只有一桌一椅一床榻,桌上一套乌漆嘛黑的锡制水壶和水杯,除此之外别无他物,甚至连面镜子都没有。那床榻上的被褥不知道被多少人睡过,上面斑斑驳驳布满了不知名的的污渍,马春福丢下包裹就毫不在意地躺了下去。
“马大哥,咱们……睡一张床吗?”
马春福拍了拍他身边的床榻:
“这床多宽啊,再说咱俩都挺瘦的,足够睡了!”
“哦,那这里有地方洗澡吗?”
马春福笑出声来:
“洗澡?我都快忘了洗澡是个什么滋味了!个旧缺水是出了名儿的,你不知道么?”
“个旧不是有自来水供应吗?”
“你这个后生仔知道得挺多啊,不是没来过么?自来水倒是十几二十年前就有了,不过只有那些‘锅头’和他们的姨太太才用得起!不过这后面院子有个水缸,本来是用来接雨水的,最近是雨季,里面兴许有水,你去看看吧!”
奔波了一整天,又是挖土又是抬人,身上还沾了一些血渍,胡承荫迫不及待想洗个澡,哪怕擦擦身子也好,他从包里拿出一条毛巾,他犹豫了一下,拿不定主意要带着包裹一起出去,或是把钱袋子拿出来随身带着。虽然钱袋子里装的二十多块钱是胡承荫积攒下来的全部家当,可马春福就在他身边,他怕自己的防备被他看出来,寒了他的心。他看向马春福,马春福背对着他,背部随着呼吸一高一低,似乎已经睡着了。
胡承荫发现马春福的身体微微颤抖着。这么热的天怎么会冷呢?胡承荫有些纳闷,可还是将角落的被子展开,盖在了马春福的身上,最终只拿了一条毛巾走出了屋子,在身后轻轻关上了房门。
胡承荫前脚踏出屋子,马春福就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疯狂抖动的双手伸向了胡承荫的包裹。
水缸里还剩下半缸水,水面上飘着半个葫芦做的水舀子,胡承荫脱了沾血的上衣,舀水打湿了毛巾,好好地洗了把脸,擦了身子,顿时觉得舒服了不少。
“马大哥,我洗完了,你也去洗洗吧!”
胡承荫一边说,一边推开了房门。
屋内早已空无一人。
胡承荫发现自己的包裹被翻得底朝天,所有的东西都散落在床上和地上,而他的钱袋跟着床上沉睡的马春福一起消失了。
胡承荫顾不上别的,赶紧去找旅店的掌柜打听,听说胡承荫“人财两空”,那掌柜似乎毫不意外。
“你这个后生仔也是不开眼,怎么就被他给骗了呢?他这个人哪,早就废了,不但好赌,还是个大烟鬼。我都有好一阵子没见过他了,听说是欠了一屁股赌债,被人追着打。”
“他是拿我的钱去还赌债了么?”
“哼,怎么可能?我看他刚刚出去的那个样子,估计是鸦片瘾头上来了,你那些钱哪,十有八九不是换了鸦片膏子,就是上了赌桌了!”
看到胡承荫愣在哪里,掌柜叹了口气,把手中的水烟放下:
“可惜啊,他以前哪,是个顶好的人来着,我还想过让他当我的女婿来着,谁能想到……后生仔,吃一堑长一智,你呀,也别找他了,我不收你房钱,住一宿明天就走吧!”
毫不夸张地说,个旧有多少赌场,就有多少鸦片馆。
此时此刻,马春福正躺在其中一家鸦片馆的草席上,这是一间廉价的鸦片馆,房内横七竖八地躺着七八个骨瘦如柴的人,许多人穷得鞋都没有了,脚底板乌漆嘛黑的,却个个在自己的幻觉世界里当着皇帝,当着玉皇大帝。这飘飘欲仙的快感让每个人都贪婪地吸着,没有人说话。
平日里马春福每次抽大烟也就花个一两块钱,这次许久未吸,索性花了十块钱,一股脑抽了个够。
草席上的马春福眼神迷离,脸上写满了欲望满足后的倦怠,烟灯和烟枪随意地丢在手边,旁边还有几把豁了口的破蒲扇,有几个瘾君子似乎已经昏死过去,苍蝇在他们身上肆意游走,他们却全无反应,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都若不可闻。
混沌之间,马春福想起了胡承荫的脸,他好像他“阿青”的名字一样,宛如初春新生出的嫩芽,尚不知春寒料峭。胡承荫让他不由得想起当初跟哥哥马春祥一起初到个旧时的自己,一样天真善良,一样对未来充满憧憬,一转眼,十几年过去了,一切都变了。
哥哥死了,而他,生不如死。
那个后生仔现在一定恨死他了吧?
马春福歇斯底里地大笑出声,笑着笑着,他的面色逐渐发白,突然浑身猛烈地抽搐起来,一阵强烈的恶心让他挣扎着想要起身,接着便四肢撑地,弓起身子呕吐起来,随后他便一头栽倒在自己的一滩污秽之中,他觉得自己浑身奇痒难耐,好像刚刚放进锅中的活虾一般,在草席上折腾着、弹跳着,躺在他身边的人都沉醉在阿芙蓉的温柔乡中,马春福此时只有一个念头:
他想死。
为什么抽了这么多鸦片,他还没抽死呢?
为什么他被要债的人打了这么多次,他还没有被打死呢?
此刻他巴不得被所有的债主找到,每个人在他身上招呼一枪,这样他就解脱了。
马春福攥起拳头,在地上砸了无数下,宣泄着他压抑许久的愤怒。
“我还不能死。”马春福对自己说。
第二〇八章 我不赌,我想找个人
胡承荫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最后一丝天光早已消失,天黑得透透,然而他眼前的个旧这才真正苏醒。
街边不知何时钻出了许多花枝招展的卖笑女,涂抹着俗艳的脂粉,用逢迎的眼神目送迎面而来的所有男人,有人三魂七魄被勾了去,便忘记了自己本来的去处,或许那就是他们的原本的去处。
即便精神上遭遇了巨大的冲击,人终究还是避不过吃喝拉撒这些生理需求。胡承荫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中午吃得那碗面早就已经消化殆尽,可是他身无分文,一时间无法可想,无计可施。
胡承荫用手抚着有些锐疼的胃,却被前方鼎沸的人声吸引了视线,突然路边一人被一脚踹飞,正好倒在他面前,那人却全然顾不上疼痛,一下子爬起来跪倒在踹他那大汉跟前。
“你就先记在账上嘛,我觉得我现在运气来了,一会儿肯定能赢一大笔!”
“滚一边儿去!”
“要不你自己借我嘛,你借我十块,我还你二十!要不,三十也行!”
那大汉懒得理他,用力一搡,那人的后背砸向地面,疼得龇牙咧嘴,也全然顾不上,追了过去。
胡承荫觉得自己一定是饿晕了,恍惚间他竟然觉得那跪地哀求的人是马春福。
胡承荫晃了晃头,抬眼一看:气派豪华的门楼上挂着一块匾,上面写着“禹王宫”三个字,因为门洞大开,不断地有人出出进进,胡承荫看到里面人满为患,众人的叫嚣声掺杂在一起,每个人都好像变成了嗜血的野兽。
胡承荫意识到,自己来到了一家赌场门口,那些大喊大叫的人都是杀红了眼的赌徒。
此时店门口的伙计向他迎了过来:
“后生仔,我看你面生啊,刚到个旧来吧?咱们‘禹王宫’可是个旧最大的赌场,你是摇宝赌单双、推牌九、还是打骨牌、打麻将、斗十四点,咱们这儿应有尽有!要来赌一把吗?你第一次赌,手气一定旺!”
再没有什么人比赌场迎来送往的伙计眼毒了,他一眼看出胡承荫初来乍到,若不是身上的衣服实在不上档次,他甚至怀疑这个细皮嫩肉的小伙子是哪家的公子哥儿,即便不是公子哥儿,个旧的一间间赌场也可以榨干他们从故乡带来的川资,让他们一夜之间身无分文,心甘情愿地到尖子上去卖命。
“我不赌,我想找个人。”
当听到胡承荫说不赌的时候,那伙计的脸瞬间冷了下来。
“找谁啊?”
“马春福。”
那伙计一脸气愤和鄙夷:
“你找那个烂赌鬼?我还想找他呢!你是不是被他骗了钱了?”
胡承荫没有回答,那伙计啐了一口到街上:
“我跟你说,当年那个死皮赖脸的为了五块钱,曾经给我磕过头呢!他还活着哪?还没被打死哪?阎王爷可真是不开眼,怎么还不收了他呢!”
胡承荫听了这话,心里莫名地十分难受,他没有接话,转身默默离开了。
胡承荫在来个旧之前就听闻个旧赌风很盛,然而百闻不如一见,真的到了这里,胡承荫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满城皆为赌馆,满街皆是赌徒”。个旧县城从大桥卷洞到天君阁一带,赌场比比皆是,总有百十来家,最密集的地段是从新栅子到江川巷,临街的铺面都被用来摆赌。
胡承荫猜测,也许眼下马春福就猫在其中一家,疯狂地叫嚣着下注。
胡承荫走到十字街头,四周赌场通亮的汽灯将他的影子消弥于无形,即便是站在街上,赌场中疯狂的喊声仍旧从四面八方挤进他的耳中,逼着他回想起他六岁时候的往事。
胡承荫的父亲胡喜全有一个同门的师弟,名叫宋宝琨,比胡喜全小了六岁,脸堂白净,玉树临风,不仅相貌堂堂,还极有根骨,他虽是同门中最小的一个,却是最公认的有前途的一个。作为关门弟子,宋宝琨自小就深得师父的器重和宠爱。年纪轻轻就在天津卫闯出了名堂,置了宅子,娶了妻子,生了儿子。许是名望和钱财来得太快,本该前途一片大好的宋宝琨迷上了赌博。偶然的一次,宋宝琨偶然将胡承荫带到赌场去,谁能想到那天运气奇好,赢了一大笔钱。宋宝琨食髓知味,每每偷偷带着胡承荫去日占区的同文赌场,居然真的每次都神奇地赢钱,从来没有输过。胡承荫本就机灵,赌场去的次数多了,渐渐看出了宝案子上的门道,宋宝琨发现小侄子的本事见长,就给他一些小钱让他自己做主,没想到虽然赢多赢少不计,却每次都赢钱。
宋宝琨知道师兄胡喜全对赌博深恶痛绝,他带胡承荫出门向来都是瞒着胡喜全。没想到胡承荫因为零花钱越来越多,花钱开始大手大脚起来,终于被胡喜全发现了。凭空多出来这么多钱,纵使胡承荫再机灵也说不出来处,只好如实相告,说是小叔叔宋宝琨带他去赌场赢的。
胡喜全怒不可遏,将胡承荫一顿痛打,将儿子打得瘫在地上,屁股上的皮掉了一层,嫩肉翻了起来。父亲此前从来没有打过胡承荫,那顿打让胡承荫又惊又痛,哭得是撕心裂肺、声嘶力竭,惊动了街坊四邻,大家都来求情,胡喜全完全不为所动,大吼道:
“我就是要让他记住,以后一辈子都不能沾这个‘赌’字!”
宋宝琨闻讯赶来,却被胡喜全挡在门外,任由他怎么道歉都不给开门,宋宝琨又愧又臊,只好灰溜溜地离开。
那顿打让胡承荫刻骨铭心,此后他路过赌场都要绕着走。不仅是赌场里的玩意儿,即便是寻常百姓家的麻将棋牌,他也都再没染指过。
真正让胡承荫誓不破戒的,不是父亲的那顿打,而是小叔叔宋宝琨的死。
那顿打过了三年之后,他相貌堂堂、前途无量的小叔叔,赌光了家产,赌没了宅子,赌跑了老婆。期间胡喜全和一众师兄弟不是没有管过他,大家无数次规劝过他,还帮他还过赌债,可是他眼见着越陷越深,根本拽不回来。师父备受打击,忍痛将他逐出师门,之后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众徒弟对宋宝琨愤恨不已,不肯让他参加师父的葬礼。在师父出殡的当天,他远远地跪着目送师父的灵柩走远,嚎啕大哭。
当天晚上宋宝琨一个人走到海河边儿,年轻时候整天在那里吊嗓练功,不知忧愁,意气风发。胡承荫不知道,他那曾经意气风发的小叔叔在海河边儿上呆了多久,也不知道他纵身一跃的时候想到了什么,他只知道,他的心被剜下一块,至今无法愈合,伴随着他的每一口呼吸,每时每刻都会渗出血来。
第二〇九章 酒宴与米线
因为许久未曾想起这段尘封的记忆,胡承荫甚至以为自己忘记了。
此时此刻,记忆的闸门猛然被撬开,无数鲜活的记忆纷至沓来,胡承荫漫步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全然忘记了自己要去向何处。
不知道过了多久,胡承荫走到一个赌摊跟前,相较于“禹王宫”的气派豪华,这“赌馆”上无片瓦,只有借了路边汽灯的亮光铺开一张脏兮兮的草席,几十个破衣烂衫、赤足黑面的砂丁聚在一处摇宝押单双,入局者都声嘶力竭地喊着,有人拼命喊“单”,有人使劲叫“双”,好像喊得越大声就越容易赢一样。每个人都希望财神爷能帮自己一把,然而谜底揭晓,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哀嚎:
“双!双!双!哎呦!怎么又是单!”
“哎,我让你押单了吧,你不听!”
“谁能想到连着十把都是‘单’啊!”
胡承荫觉得其中一个捶胸顿足的背影看来如此熟悉,赶紧挤过去,一把扯过他的胳膊,那人被扯得一个趔趄,回头就是一句:
“要死啊!”
那三角眼塌鼻子、布满疙瘩的脸直接朝着胡承荫怼了过来。
“抱歉,我认错人了。”
那人懒得跟他废话,双手一推,胡承荫直接坐在了地上,尾巴根儿摔得生疼,那人甚至懒得看他一眼,匆忙地投入下一轮赌局。
胡承荫在地上缓了好一阵,慢慢站起身来,心里头想着:早知道会这样,就把照相机和钱一起留下了。
虽说这么想,可胡承荫心里却并没有几分懊恼和悔恨。
那“三角眼”手气十分不顺,连押了几把都输了,所以火气才这么大,胡承荫又拍了拍他。
“你找死是不是?”三角眼正有火没处撒。
“下一把押‘单’。”
“我凭什么听你的啊?”
胡承荫没有说话,那三角眼还是押了“双”,结果庄家却再一次开出了“单”。
那“三角眼”气急败坏:
“我就不信了!”
就在那“三角眼”准备押“双”的时候,胡承荫说了一句:
“这把还是开‘单’。”
“三角眼”有些半信半疑,他上下打量了眼前这个后生仔,发现他虽然很高,却十分单薄,整个人看起来好像霜打的茄子似的没有精神,他说的话,鬼才信。
“三角眼”押了“双”。
庄家又开出了“单”。
这回不由得“三角眼”不相信了,他对胡承荫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兄弟,你也太牛了,咱们打个商量呗,你说押什么,我就押什么,都听你的!赚的钱咱俩三七开,怎么样?”
见胡承荫没有说话,“三角眼”一咬牙:
“五五开!行不行?”
“下一把,你把所有的钱都押上,我保证你不但能把之前的钱都赢回来,还能赚一笔。赢的钱你给我一块就行,我晚上还没吃饭。但你要帮我一个忙,我明天要到尖子上去,你能不能告诉我怎么过去?”
“个旧遍地是尖子,你要去哪个尖子啊?”
“马成硐和天良硐,哪个都行。”
“都是大尖子啊,巧了,明天我就要去马拉格运大锡,顺便送你去天良硐吧!”
条件谈好了,赌局也开始了。
在胡承荫的建议下,“三角眼”坚定地再次押了‘单’。
中了。
“三角眼”不愿放过胡承荫,求着他再帮自己赌几把。
“咱们六四,要么七三嘛,行不行?”
“赌桌上最忌讳的就是贪,我兑现了我的诺言,你赢了钱,这就够了,再赌下去,你这趟生意估计就要白做了。”
“三角眼”只好作罢,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三角眼”心满意足地数着钱,抽出一块递给胡承荫:
“我住在云庙边儿上的旅馆,明天早上五点我们在宝华山门见,别晚到啊,我到点儿就走,绝不等你。”
告别了“三角眼”,胡承荫的肚子叽里咕噜地叫了起来,正好路过一间“光美园饭馆”,路边儿也支了很多散桌儿,胡承荫索性就坐了下来,要了一碗米线。坐了一会儿,胡承荫便发现,这间饭馆似乎在办酒席,不光馆子里面高朋满座,还有专人在门口查看请柬,进去的人显然是个旧县城的名流们,男子大多身穿长衫,叼烟斗,派头十足,同行的女子更加是极尽奢华之能事。她们大多被仆人前簇后拥地伺候着,身穿高档丝绸制的裙装,她们的发型也是最时兴的样式,从身旁路过,香风阵阵,耳环、项链、手镯、戒指一样不落,且悉数为黄金打造,举手投足之间金光闪闪。
饭店里面有钱人觥筹交错,穷人坐在外面看着里面流水的繁华。
胡承荫一边吃着过桥米线,一边默默地听着身边两个穿着麻布下工装的砂丁酸意十足的聊天:
“这吕老爷真是,也不知道上辈子积了什么德,本来跟咱们一样,一穷二白的砂丁一个,竟然给找见了大螺丝盖(含锡量高的好塃)!摇身一变成了‘锅头’!他那个天良硐几辈子也吃不完哪!”
听到‘天良硐’,胡承荫的耳朵竖了起来。
“当上锅头算什么,他还心思活,善结交,前两年就当上了锡务公司的副经理,今年竟然在省建设厅在个旧设立的办事处当了专员,真真正正披上了官家皮,你就说谁能比?”
“今天他五十大寿,我看整个个旧的大大小小的锅头都来了吧?”
“当然了,吕专员可是掐着他们的命门呢,他们平日里巴结都来不及呢,这种时候怎么能拉下他们?”
“你看他们桌上那烤鸭,肥得流油!”
“可不是嘛,这可是光美园饭馆的招牌菜,我来个旧三四年了,一次都没吃过!”
“不过我听说啊,这个吕恒安原本不叫这个名儿。”
“那他叫啥?”
那人凑到另一人耳边,用双手笼住对方耳朵,那人不时露出惊讶状,接着也把嘴贴到对方耳边说了什么,对方摇了摇头。
“这我就不知道了。”
第二一〇章 一夜无眠
胡承荫听着这两个砂丁神秘兮兮的议论,看着饭馆里权贵们的寒暄,似乎忘记了自己眼下的境遇,一碗米线吃得竟有些滋味。
一个脸堂红润、身形富态的男子挨桌敬酒,靠近门口的一对夫妻笑着起身,一阵寒暄过后,男客端着酒杯问道:
“你家公子今天怎么没过来?”
“他在昆明备考呢,他从小在昆明长大,不喜欢个旧,嫌这儿闹腾。”
“备考?他要考哪里啊?”
“说是要考什么‘西南联大’,我心想那个破烂学校有什么好考的,听都没听过,他说是新成立的,是北京大学、清华大学、还有个什么大学我给忘了,反正是三校合办的,他坚持说那是好学校,还嫌弃我没见过市面,我能怎么办?也就随他去了。你看看,儿子大了,开始嫌弃起老子来了!都是他妈小时候把他惯坏了!后来为了方便他备考,我专门去了昆明一趟,准备给他置办个宅子,本来我都在省政府边儿上看好了一个院子,靠着翠湖,闹中取静,可人家偏看不上。他听说联大要在城外三分寺盖新校舍,死活要在那儿找,我一听心都跳出来了!我只好劝他,三分寺那儿可都是坟圈子,都是死人住的地方,哪有宅子啊?要不我去三分寺东边儿的莲花村给你瞅瞅去?”
那富态男子想必就是吕恒安了,他的一番话说得绘声绘色,逗得那对夫妻哈哈大笑。
“后来好说歹说,我劝他在昆明城西北角的钱局街买了个小宅子,总算是没住到城外去!”
“去年你的寿宴上我还见过你家公子来着,长得那真是一表人才!”
“你就别夸他了,人家性子拗得很!我说以后让他继承尖子上的生意,可人家根本不稀罕,算了,随他去吧!”
“天良硐这么大的尖子别人都抢破头了,你吕恒安的公子竟然不想要,要我说,你家的公子啊,以后定然是人中龙凤,错不了!”
听腻了那些毫无意义的互相吹捧,胡承荫开始浮想联翩,他想象着他们口中的“吕公子”究竟是个什么样,应该是一个趾高气昂、颐指气使、眼高于顶的翩翩公子哥儿吧?如果他参加九月份的招生统考,那下学期就是联大的新生了,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在学校里遇到他呢?
明明就是几个月以后的事儿,胡承荫却觉得十分遥远,远到他不敢再想下去。
胡承荫将米线的汤都喝光,放下空碗,用衣袖擦了擦嘴,把米线的钱放在桌上,起身离开。
刚来个旧没多久,胡承荫就渐渐地抛弃了文明世界的许多规则,他看了看自己油污的袖口,满不在乎地笑了。
回到“富贵居”的住处,胡承荫将散落四处、毫不值钱的杂物装进包里,其中有一本临走之前在蒙自新买的笔记本和五只铅笔,这本笔记本是他买来做调研记录的,他拿出小刀默默削尖了其中一支,可该下笔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全然不知从何写起,终究合上了本子。顾不得床榻上的异味,胡承荫合衣躺了下去。
躺在床上的胡承荫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胡承荫是一个难得伤心的人,他以前觉得这世上什么都伤不了他,无论遇到怎样不开心、不如意的事儿,他总会很好地开解自己,可眼下的胡承荫却觉得有些难过。
他不是心疼那些钱,他带钱过来本就是以备不时之需,即便没了那也没什么。他发现自己明明白白地是被马春福骗了,还被他偷了钱,却一直在不由自主地给马春福找借口,想着许是他真的碰上了难处,许是遇到了什么急事儿。虽然马春福偷了他的钱,他也始终觉得他不是坏人。即便是店老板说他是赌徒,说他是大烟鬼,他还是觉得马春福另有苦衷。
那个费尽力气给曝尸荒野的亡者挖坟的马春福,胡承荫怎样也不愿意相信他是坏人。
胡承荫一直看着门口,他期待着他的马大哥突然推门而入,脸上堆满有些无赖的笑容,笑嘻嘻地跟他解释着因由。
一直等到天亮,马春福都没有回来。
真正让胡承荫伤心的是,他在马春福的眼中看到了一种浓烈的悲伤,那悲伤让他似乎对尘世间的一切都失去了留恋,也失去了畏惧,却又有什么东西将他拖拽着,让他迫不得已地苟延残喘于这个世上,于是他费力地呼吸着,伴随着每一次呼吸将他心中悲伤的碎片吐出来,然而在他的心中又会生成新的悲伤,无穷无尽,绵绵不绝。
胡承荫眼看着手表指向四点,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他只好背着包出了房间,他给房门落了锁,将钥匙放在柜台上,谁在藤椅上的掌柜微微睁开一只眼,一看是他便又闭上了,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个旧县城不大,胡承荫没走多久便走到了宝华山门,城门还没开,胡承荫在城墙根儿眯着眼蹲了一会儿,城门口陆陆续续过来了一些挑着担子、等待出城的百姓,突然听到大门吱吱嘎嘎地动了起来,接着嘈杂的人声紧跟着响起。胡承荫站起身来,抻了个懒腰,只见两人并排,一人推着一扇城门,合力将城门推开,那两个守门人看样貌皆年过五旬,一群人呼呼啦啦地从他们身边经过,他们目不斜视,很快消隐于无形。
胡承荫走出城门外,眼前便是郁郁葱葱的宝华山。
他正看得出身,身后有人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他回头一看,“三角眼”朝他晃了晃马鞭,他身后站了十几匹驮马和三五个伙计,正在等他一起上路。
“我叫汪洪祥,咱们交个朋友。”
“我叫胡阿青,以后还靠汪大哥多关照。”
“咳,关照什么,自打个碧石铁路建成之后,我们的生意就不好做了,以前我们的驮马带着矿区的大锡去蒙自、碧色寨、昆明到处跑,现在也只能在这些尖子和个旧县城之间做点小生意了。咱们之间说白了,就是流水的缘分,下次还指不定什么时候能碰上呢,不过老话儿说得好,山水有相逢,对吧?我看得出来,你是个能人,以后兴许能混出头,我这也算是积善缘,下次遇到你,没准儿是轮到你帮衬我一把呢!”
第二一一章 将供奉神明者奉若神明
从个旧县城通往个旧矿区有多条古驿道,从兴隆门、文华门、通宝门、宝华山门、北门各个城门延伸出去。胡承荫、汪洪祥一行人从宝华山门出去之后就踏上了宝华山的山体,古驿道是清人用毛石铺就,多年走下来,凹凸不平的表面早就被人脚和马蹄踩踏得失了棱角,变得十分光润,只是山体的坡度忽上忽下,加之驿道狭窄,两匹马并行都有些困难,走起来速度并不快。
汪洪祥跟他的伙计们一人骑一匹马,他还特意挑选了其中一匹看来最高大健硕的马给胡承荫骑。
“这匹给你,这是我们马队里最好的一匹驮马了。”
胡承荫无比后悔没有在火把节的时候好好跟陈确铮学学骑术。
眼下是赶鸭子上架,不会也不行了,胡承荫抓着马缰绳,一咬牙,跃上了马背。
第一次骑马的胡承荫紧紧抓住缰绳不肯撒手,好在那马十分驯顺,老老实实地驮着他,一路上都没有将他掀翻的意思,渐渐地他也就放下心来。
走着走着,胡承荫发现远处出现了一座庙宇,掩映在郁郁葱葱的山林之间。
“汪大哥,前面是一座庙吗?”
“你不知道吗?那是供奉赵老祖公的宝华山寺啊!”
“赵老祖公?赵天爵吗?”
“你说的这个‘赵老祖公’,是不是名叫赵天爵?”
“没错,原来你知道他呀,可我们这些要靠他保佑的人,没有人会叫赵老祖公的名字,那是大不敬!”
“有什么不敬的,赵老祖公以前不也是锅头出身吗?”
汪洪祥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么说倒也没毛病,赵老祖公确实是个锅头,不过他是康熙爷那时候的锅头,比咱们早了二百多年呢!我刚到个旧干驮马生意的时候,我的同乡大哥就带我去宝华山寺拜了赵老祖公,他说每个靠大锡吃饭的人,甭管是挖大锡的还是运大锡的都要拜赵老祖公。这运大锡的营生不好做,这么多年,我遇到过泥石流,遇到过劫道的,还险些连人带货一起掉进河里,多亏赵老祖公保佑,让我平平安安活到了现在。我每次运大锡之前都要拜赵老祖公,你一个干砂丁的更要拜了!在你们砂丁的心里,赵老祖公可比观音菩萨和玉皇大帝都要灵验!听说有人去拜了赵老祖宗,隔天就挖到了大塃!”
宝华山寺座落在个旧城南,在老阴山脚、宝华山西麓的半山坡上,宝华山寺并非是赵天爵初建,却是因为赵天爵而香火鼎盛。作为个旧一带的矿王,赵天爵发迹之后,“凡开矿所得之财不私于一已而尽修之于宝华山寺,”如此多的真金白银砸下去,可以想见这座寺庙该是怎样地气派辉煌,如今胡承荫亲眼所见,不由心中感叹,果然名不虚传。
趴到寺庙门口,胡承荫已然是气喘吁吁,仰望整间寺庙,金碧辉煌、气派威严。他转身回望山下,便将整个个旧县城尽收眼底。
宝华山寺依山而建,寺庙四周古木参天,整个寺庙被郁郁葱葱的浓荫所环绕,寺中石阶顺着山势曲折而上,胡承荫一路经过凌霄阁、观音阁、灵官阁、文昌阁、龙王庙、梁公祠、白猿楼、关圣殿、岳圣殿、玉虚宫、彩云寺,颇觉殿堂气势雄浑、布局疏朗有序、错落有致,金瓯琉瓦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光彩夺目。
在来个旧之前,胡承荫翻阅了《新纂云南通志》和二十卷本的《个旧县志》,在这套古书中都对于赵天爵的生平有详细记载,且尽数是溢美之词:“赵天爵,字维修,清康熙时人,”……“无生业,为家人所不礼,乃入个旧厂假资开矿。”……“老人性好节俭,常节衣缩食厚待工人而薄于一身。”……“赵老人吃豆腐渣是也。工人以此更越感激,每思得当以报。是以直至老人倾家时而工人无一散者,且益奋勇将事,各出私蓄以赞团体。”……“当老人初募集苦力工人动众之先,即与众工人宣布心腹曰,吾视诸君尤兄弟也,诸君宜实心任事,勿掩饰耳目。若得金矿,富贵与诸君共之,即不得吾牺牲万贯家财,倾家丧产无所恨焉。以故工人异常踊跃,视同已事。”……“被开办闵家洞,前后垂三十六年之久,惟前十八年仅获惟前十八年仅获瘦塃,家私典质殆尽。”……“老人初试于开矿事业也败,再试又败,又再试又败。亲戚知友劝老人止,改营他业者。老人曰,吾将数倾之而后快。妻及二女皆力谏不能止。老人之家产荡然无余,祖父所遗旧屋数椽及墓地数亩皆已改易主人,妻及二女操纺织业以自活”……“某夜,于枕畔寻得铜钱数十纹,私自逃亡。不意工人在硐内挖获旺矿,乃遣人四处追寻。赵公行经宝华庙前……二人强行架之,迨返抵铜中,果见旺矿叠叠……由是赵公积资巨万,遂成一大富……公致富后,年已衰老,乃停止办厂。””《新纂云南通志》对赵天爵盖棺定论为:“个旧厂自银、锡两矿发达以来致巨富者不知凡几,大抵身没之后名亦随淹,独天爵至今数百年来,个旧妇人孺子皆知之,且无一人忍斥其名,群称之曰‘赵老祖公’其盛德之感人也深矣。”
胡承荫下的这些功夫汪洪祥自然是不知道的,他一边走一边给胡承荫介绍宝华山寺和赵天爵的渊源,他说相传康熙年间,在宝华山寺的路旁,常有一个老妇人在路旁售卖茶水。她腰上系着白围巾,慈眉善目。因为这里是砂丁们往返厂区的必经之路,所以他们时常在这里饮茶解渴,顺便歇脚。赵天爵那时候已经苦苦支撑了十八年,整个身家都搭了进去,依然没有采到大塃,眼看着就要倾家荡产。赵天爵十分苦闷,便心生退意,一日途径老妇的茶水摊,赵天爵禁不住心中悲意,不禁向老妇诉苦,坦陈自己已有了放弃的念头。那老妇柔声劝慰,让他不要灰心,坚持下去,并告诉他不日定可以挖到大塃。
之后没过多久,赵天爵的砂丁发现有一条蓝蛇在矿洞中游走,就在蓝蛇的后面一路跟随,没想到竟然找到了百年难遇的大塃。赵天爵熬了十八年,终于苦尽甘来,一跃成为个旧当地的富豪。赵天爵对卖茶水的老妇颇为感恩,便回到宝华山寺寻找,不巧几寻而不遇,那老妇就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此传闻不胫而走,民间便传言那老妇其实是“白猿大仙”变的,念及赵天爵秉性忠厚,特意在宝华山寺为他指点迷津。赵天爵听闻此传言,立刻在宝华山寺修建了“白猿楼”以志纪念。
在几百年前的史书之中,胡承荫拼凑出了一个贫苦出身、乐善好施、忍辱负重、求仁得仁的完美形象,而汪洪祥口中的传说似乎比史书上的记载更加生动且富有传奇色彩,他为了感恩神明庇佑挖到大塃而修缮宝华山寺,可他绝对没有想到,他死后后人竟也造了他的像来拜祭,他成了砂丁心目中有求必应的“赵老祖公”。
身前,他修缮宝华山寺为了供奉神明。
身后,他被众人塑了像当作神明供奉。
当胡承荫终于站在赵天爵的塑像面前,他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这位砂丁心中的保护神右手背在身后,左手将一块大锡托在胸前,慈眉善目,神态安详。他俯视着每个来拜祭他的砂丁,他们都梦想着他能保佑自己能采到大塃,从砂丁变成锅头,一夜暴富,可每年涌入个旧的砂丁这么多,赵老祖公能帮几个人实现愿望呢?
第二一二章 细皮嫩肉的后生仔
胡承荫站在塑像前出神时,汪洪祥已经带着伙计们跪倒在赵天爵的塑像前。汪洪祥双手合十,喃喃自语,似乎是有很多心愿求神明庇佑,汪洪祥跪在地上喃喃自语了好久,就在胡承荫觉得他永远也说不完的时候,他突然双手撑地,咣咣咣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简直是砸在地上的,那声音惊得胡承荫瞪大了眼睛,以前他经常跟着母亲去潮音寺上香祈福,见多了香客垂眸俯首、虔诚祈福的场景,从未见过如此生猛的磕头方式。
磕完头,汪洪祥站起身来,额头上的浮灰也顾不上擦,便将钱袋从怀中掏出来,抓了一大把塞进了功德箱里,钱币噼里啪啦的声响在空旷的庙堂回荡,汪洪祥站起身来,对着赵天爵的佛像双手抱拳,转身出了庙堂,好像他已然跟“赵老祖公”缔结了秘密的契约,有了“赵老祖公”的庇佑,前方的路便能一片坦途。
出了宝华山寺,天空突然下起雨来。
雨水浸润地面,但山路却并不泥泞难行,因为路面都被前人用石板铺就,因为多年来驮马的铁蹄往来不断踩踏,那些本来平整的石板都被踏出数寸深的窝坑。
夏末秋初的雨时大时小,好在暑热尚在,并不至于寒凉。
“咱们不用找个地方避避雨吗?”
“荒郊野岭的哪里有避雨的地方?再说这鬼地方半年都下雨,这点雨就要避?那我们不用挣钱了!”
就着这话头,汪洪祥就跟胡承荫聊起天来,胡承荫本就是爱聊爱侃的性子,加上他也有意从汪洪祥口中多探听一些矿上的消息,也乐得跟他攀谈。
“汪大哥,你这些马都驮了些什么东西啊?”
汪大哥转头看了看身后那十几匹马身体两侧塞得满满当当的包裹,神情中流露出一丝得意。
“我这么说吧,个旧除了大锡啥也没有,就连个针头线脑、花椒大料都要从外面进口,以前滇越铁路和个碧石铁路还没通车的时候,别说这些尖子上的人,就连县城里的老百姓也都指望着我们活着呢!以前最兴盛的时候有好几百个马帮,名头响的有玉溪帮,河西帮,通海帮,蒙自帮,建水帮,开化帮……多的数不过来,这些马帮的骡马加起来总有好几千匹,单单我们建水帮就有七八百匹。就这么多马还是远远不够用,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县城里还有几十家做牛车生意的,牛虽然走得慢,可是力气比马大,拉的货比马多啊!也能派上用场。”
“为什么这么多马都不够用啊?”
汪洪祥微微一笑,摸了摸身下驮马颈部的鬃毛,那棕红色的马打了个响鼻,马颈上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它头上表示头马地位的红布因为风吹日晒已经泛白,只有褶皱处仍透出曾经的鲜红。汪洪祥身后的伙计每人驱赶五匹骡马,队形整齐,秩序井然。
“你知道个旧产的锡为什么叫‘大锡’吗?”
胡承荫摇了摇头。
“因为个旧出口的锡块每一块都有一百一十斤以上。炼锡的炉房将每个锡块平分成两半,就可以放在马的身子两边,方便驮运,一匹马长途负重也就一百来斤,一趟也就能运一块大锡,两块也不是不能运,但估计走到半路就累死了。个旧这大大小小的炉房每天都在扯炉,炼出来的大锡越来越多,根本运不过来。我入行的时候滇越铁路已经修好了,带我入行的大伯跟我说,在他年轻的时候,滇越铁路还没有修好,他们要先把大锡运到蛮耗(今曼耗镇),在那儿把大锡装船,沿着红河水一路向南,经过老街、海防,一路运到香港,再从香港运到欧洲去,因为以前的马帮经常往返蛮耗,当时可以见到各种从外面进口的新鲜玩意儿,马帮再把这些时新东西运回个旧,买给那些赶时髦的有钱人,留声机啊,鸟枪啊,照相机啊,洋烟洋酒啊,女人用的化妆品啊,香水啊,个旧的有钱人出手阔气极了,多少钱都肯花!我大伯那些年赚了不少钱,还攒钱组建了一支马队,自己当了马锅头。谁能想到呢,有一次他的马队在蛮耗的野林子里被土匪给抢了,人当时就给打死了,连货带马都没了。”
“那些土匪没给抓住吗?”
“抓什么啊?蛮耗那地界紧挨着安南,在那儿讨生活的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就算成功把货运上了船,红河上的‘水鬼’也不会放过他们,到时候把船抢了,把人弄死了,直接丢红河里喂鱼!”
“汪大哥,你现在还这干一行,就不怕吗?”
汪洪祥把手往后一扬:
“抢我?我有啥好抢的?现在个碧石铁路也开了,什么东西不能用火车运?你看我这十几匹马身上的袋子塞得鼓鼓囊囊的,都是些松炭、栗炭、瓜木炭!这玩意谁稀罕啊!再说了,我现在就是个运‘马炭’和做‘短帮’的,就在建水、石屏、个旧这几个小地方来回折腾,早就榨不出什么油水了,勉强赚个跑腿儿费,糊个口罢了!”
“这些木炭不是也能用火车运吗?”
“因为便宜啊!个碧石铁路那个铁轨修得那么窄,车速又慢,稍微开得快一点儿就要翻车,而且每天只有四趟车,每趟车才4个车皮,能运多少东西?那些有钱有门路的炭商为了早早地把货运出去,到处请客送礼走后门,碧色寨、石屏、建水那几个大站早就被他们给喂饱了!他们的木炭一年能周转好几次,那些小本经营的炭商没钱拉关系,永远也排不上号,他们的炭总不能烂在手里,就找我们这些马帮、牛车运“马炭”、“牛炭”,虽然马帮的速度跟铁路比不了,但晚到总比不到好吧?他们解了急,我们也乐意赚点小钱花。”
汪洪祥解下腰间的水壶,喝了一口。
“这一路上净说我了,说的我口干舌燥的。你这个后生仔怎么想起来到尖子上干了呢?”
胡承荫便将自己之前跟马春福编的一套说辞说给汪洪祥听了。
汪洪祥上下打量了一一眼胡承荫,胡承荫突然莫名有些心虚。
“你这个后生仔,细看细皮嫩肉的,生得还挺俊,还真不像是乡下长大的。”
胡承荫暗暗一惊。
第二一三章 给我剃个头吧
胡承荫从小就生得白皙,幼年因为唇红齿白,脸蛋子没少被邻里的叔叔伯伯姑姑婶婶揉捏,长大之后,晒不黑的体质依旧没有改,步行团的时候天天日晒雨淋,他虽也晒黑了些,可是跟身边那一块块黑炭比起来,显然是白了不少。
“我随我妈,从小就晒不黑。”
胡承荫意识到,虽然汪洪祥只是随口一说,却也道出了一个关键的事实,他从长相到气质跟穷到吃不上饭、被迫到尖子上卖命的穷苦人家的孩子全无相像之处。
好在汪洪祥并不在意,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黑牙。
“不打紧,甭管你是白是黑,到尖子上干一阵,都得变绿。”
“变绿?为什么啊?”
“那大锡有毒,在尖子上干的砂丁用不了多久脸上都变绿了,干个三五年就没了命,后生仔,你年轻,长得又好,还有能耐,干什么不能活命?听大哥的,换个营生。”
胡承荫笑着摇了摇头,汪洪祥见胡承荫没有说话,叹了口气,转头看了看周遭,他们走到了一处难得的平坦之地,青草长得老高。
汪洪祥干脆利落地翻身下马,回身跟伙计们说道:
“下来吧,咱们休息一会儿,也让马填填肚子。”
伙计们纷纷下了马,将马匹身上的货物尽数卸下,马儿埋头一门心思地吃草,享受着难得的轻松时刻。
汪洪祥点燃一根旱烟,沉醉地吸了一口,接着将烟叼在嘴里,拿出一把大剪刀,挨个给那些马修剪马鬃,他先是用梳子将马鬃都梳到一边,接着用剪刀沿着马脖子的弧度一溜地剪下去,剪得又快又整齐,剪好后再用毛刷将散落的马鬃刷落。
那马儿全程专心吃草,任由摆弄。
汪洪祥没让伙计们沾手,他们也乐得清闲,用胡承荫听不懂的语言,低声地聚在一处闲谈着,不时发出一阵哄笑。
“我的马也是我的好兄弟,他们不是牲口,他们都通人性的,你给它们弄得干干净净的,它们干起活儿来也有劲!”
汪洪祥摸了摸自己钢丝般向外炸乎的头发。
“我这头也该剃了。”
汪洪祥从包裹里拿出剃刀,坐到一块石头上,弯腰垂头,从后脑勺向前刮起,很快黑发中间便出现一条白色的“犁沟”,一会儿功夫,汪洪祥的满脑袋的头发就给刮了个一干二净,动作干脆利落,让人叹服。
胡承荫想了想,开口说道:
“汪大哥,你也给我剃个头吧。”
汪洪祥看着胡承荫的“三七分”,连连摆手。
“不行不行,你这个头我可不会剪!我只会剃光!”
“你就给我剃光就行。”
汪洪祥瞪圆了眼睛。
“后生仔,你怎么想的啊?平白无故怎么就要剃光头呢?”
“洗脸的时候能把头一起洗了,多利落!”
“那我可给你剃了,你可想好啦,别后悔啊!”
“不后悔。”
“那你到这儿坐下,我保证给你刮得干干净净的!”
胡承荫坐在石头上,头顶的刮刀一下一下地在头皮上刮擦着,他甚至能感受到刮刀切断发根那种微妙的触感,刀起发落,散发不断从他眼前飘下,落在腿上,胡承荫抓起一绺头发,在手中揉搓把玩着。
“好了,完事儿了!”
“我本来有个小镜子,前两天刚摔碎了,要不然就能给你照照了。”
胡承荫无法看到自己此刻的样子,只能用手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刚刚斩断的发根摸起来微微发痒,自从胡承荫记事儿之后,他就没有剃过光头,他一向爱护他的头发,在意自己的形象,突然之间变成了光头,让他觉得有些不适应。
汪洪祥将剃刀擦干净,一边打量着胡承荫一边摇头。
“挺俊一个后生仔,唉!”
这就是胡承荫想要的结果,他选择剃光头发,就是想暂时跟过去的自己切割干净,他希望泯然于众人,无人知晓他的来处,也无人好奇他的过往。
一阵风吹过,胡承荫觉得头顶凉飕飕的。
“好凉!”
汪洪祥嘿嘿直乐:
“你那是没习惯,时间长了就好了!”
驮马们饱餐了一顿青草大餐之后,汪洪祥的伙计们打开麻袋,掏出里面的玉米和豆子,又给他们加了餐,胡承荫也跟着一块儿喂,他将豆子放在手心,马儿用舌头将豆子卷入口中,也濡湿了他的手掌,他觉得很痒,强忍着不缩回手。
“上路啦!”汪洪祥吆喝了一嗓子。
马队继续前行,驮马们吃饱喝足之后更加有劲头了。
“汪大哥,你再给我讲讲天良硐尖子上的事儿行吗?”
汪洪祥叹了一口气,苦笑一声。
“真没见过你这种后生,怎么劝都劝不听的,我看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了是吧?算了,咱们萍水相逢即是有缘,一路上穷山恶水,也没旁的事干,大哥我就给你好好说道说道这天良硐。”
“谢谢汪大哥!”
“这个天良硐的锅头本来就是个拖烂草席的穷小子。”
“拖烂草席?那是什么营生?”
“个旧满城都是赌徒,上到锅头,下到砂丁,都好赌,有钱人去气派的赌场赌,穷光蛋的赌场就是一张草席,摆摊设赌的在街边铺开一张草席,赌徒们在草席上盘腿一坐,赌局就开始了,天良硐的锅头姓吕,好像是叫什么吕恒安。他十几岁就从石屏到了个旧,听说是还有两个同乡跟他一块儿来的。三个人一起在街边儿讨营生。赌摊的老板就没有不认识他们三个的。
这个吕恒安是三个人里面最小的,却是最讨人喜欢的一个,他见谁都笑脸相迎,人又机灵。你一个眼神他就乐颠颠地给你把草席铺好,他不光有眼色,人长得也讨喜,那些人也就乐得给他点小钱花花。后来兄弟三个就攒了一笔小钱,办起了尖子,可大塃没挖到,人倒是死了两个。至于吕恒安那两个同乡是怎么死的,说什么的都有,有说病死的,有说被人杀了的,有说在尖子上塌大顶砸死的。
那两个同乡兄弟死了以后,这个姓吕的可就转了运了,不光讨了老婆,用老婆带来的嫁妆在马拉格办起了尖子,还一下子就让他挖到了大塃!那可是百年难遇的好塃啊,吕恒安办了天良硐,摇身一变就成了锅头,天良硐的大锡源源不断地运到香港去,才几年时间,吕恒安就富得流油了!听说他的宅子都是按照《红楼梦》里贾府的样子修的,阔气极了!这都是我听来的,吕恒安从来不到尖子上来,所以我没见过,他的两个手下我倒是打过几次交道。
我一下子是不是说的太快了?听不懂吧?办尖子说白了就是到处挖坑,锅头出钱雇人挖坑,挖坑的人就是砂丁。尖子上所有的花销都是锅头出钱,但要是挖出好塃(含有锡矿的砂土),这尖子上采出的大锡赚的每一分钱也都归锅头。锅头一般不管尖子上的事儿,他雇人来管,管事儿的就叫上前人。锅头很少到尖子上来,这上前人就是说一不二的,尖子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归他管,尖子上除了上前人,还有欀头和先生,砂丁为了采塃,洞就会越挖越深,成了一条窝路,有的窝路有几百米长,窝路陷了顶可不是开玩笑的,就算没有砸死也能给闷死在窝路里头。为了防止窝路塌方,欀头要在坑道里面架欀木,这欀头可是凭本事吃饭的。这先生嘛,就是算账的,尖子上花出去的每一分钱都要找他报账。”
“汪大哥,你怎么对这些事儿这么熟啊?你以前在尖子上干过?”
“这有什么?个旧周围这么多厂尖,大锡多得运不过来,总能碰上别的马帮,有闲工夫了就一起喝两盅,什么打听不着?我再好好给你说说这天良硐的事儿。这个尖子上管事儿的是一个叫‘张大疤‘的欀头!在天良硐他绝对是说一不二。”
“汪大哥,尖子上最大的不是上前人吗?”
“你说的没错,可是天良硐没有上前人。”
“为什么?”
第二一四章 终于到了天良硐
“这就得说道说道了,天良硐这位欀头不会支欀木,也不会冲尖子,整天啥活也不干,就知道逞勇斗狠,不光好堵,还抽大烟,让锅头头疼得很,可谁让‘张大疤’是吕恒安的小舅子呢!锅头请了好几个上前人到矿上,可是每个刚到尖子上没多久就不干了,这个‘张大疤’会一天到晚地找人家麻烦。我每次来卖炭,都换一个上前人,后来消息传开了,就没人肯到这尖子上来了。
你知道这‘张大疤’为什么叫‘张大疤’吗?因为他后脑勺还有一道特别长的疤,从天灵盖到耳朵根儿,瞅着吓死个人!你可别小看这道疤,那可是”张大疤”的免死金牌!据说早些年尖子上经常有人因为抢窝路打得你死我活,谁抢到了大塃就是谁的,根本没有王法。好不容易挖到了大塃,有人来抢窝路,‘张大疤’帮锅头挡了一刀,就留下了那道疤,后来他索性就剃了个光头,整天在尖子上耀武扬威。我有一次过来送炭,亲眼看见他拿鞭子抽砂丁,那人给打得浑身是血,嗷嗷直叫,后来就没动静了,低头一看,人已经断气了。后生仔,但凡你还想在这尖子上干一天,就千万不能得罪他!
这尖子上还有一个欀头,姓石,要我说,这尖子上上下下就靠他了,架欀木他可是一把好手,就是人太窝囊,明明都是欀头,被张大疤欺负得死死的!没用得很!”
马队越往前走,山上的树就越少,到后来变成光秃秃一片,地面上尽是些被砍伐之后留下的树桩,只有些零星的杂草枝蔓其间,更显荒凉。
“汪大哥,这山上的树怎么都被砍了?”
汪洪祥冷笑一声:
“早就变成炭喽!个旧这地界要是还有树,哪轮得上我们这些马帮从外面运炭过来啊!个旧这些尖子边儿上的山早就没有一棵树了!”
山间满目疮痍,胡承荫的心情愈加沉重起来,可是前方隐约传来的人声、流水声、铁器击打石块的敲击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咱们现在已经是在马拉格厂区了,前面是天马山冲,你要去的天良硐就在那儿!”
胡承荫深吸了一口气。
终于到了。
在狭窄小路的尽头,有两个持枪的矿警起初看到他们目光充满戒备,看清汪洪祥的脸,表情和缓了不少,一偏头,示意让一队驮马进入。
从入口进去之后,瞬间豁然开朗,眼前是一片被群山环绕的山间盆地,这就是汪洪祥口中的天马山冲了。冲头(南边)和冲尾(北边)的两个炮台一下子抓住了胡承荫的目光,炮台约有六米,分为三层,每个炮台上有六七个背着枪的厂丁分散在各层,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严密监视着尖子上的一切动向。
胡承荫小时候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偷家里的白糖,洒在蚂蚁窝的附近,蹲在一旁看蚂蚁运白糖。最先发现的蚂蚁收到了消息,就会引来越来越多的蚂蚁,那些蚂蚁毫无怨尤、毫不懈怠,一心一意地将大他们身体几倍的白糖搬回洞内,胡承荫经常出神地看着这一幕,投入到忘记了时间,一直到双脚麻痹,母亲揪着他的耳朵把他带回家为止。
胡承荫觉得自己眼前的情景跟小时候蚂蚁运白糖的场景如出一辙,别无二致。
群山环绕的巨大的空地上,几百个工人安静有序地做着自己的工作。空地上放了好些个石磨,每两人一组费力地推着。胡承荫的家附近就有一间豆腐店,他从小就看见那家店伙计用石磨将黄豆磨成豆浆,这边的石磨比豆腐店的石磨大,木把也要长上一大截,两个工人双脚蹬地,整个人趴在木把上,上半身几乎与地面平行,足可见该有多费力,他们不时地往石磨上的圆孔中倒进矿砂和水,底部的沟槽中流出的不是雪白的豆浆,而是浑浊的泥浆。若不是亲眼所见,胡承荫简直难以想象,石磨这种用来碾稻谷、磨豆腐的工具,竟然会用来碾碎矿石。
空地上还被挖了许多高高低低的沟槽,里面灌满了水,砂丁们穿着麻布衣赤脚站在一旁,用竹扒拨弄着什么。远处还有四座一式一样的房子,皆是三间两耳的构造,中间一间房毫无遮挡,一个半人来高的土炉子,几人在旁边看守,一人用力在火炉下方拉着风箱,不时用胳膊抹去脸上的汗。两边的房屋被楼板遮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西边有一处矿硐,硐口十分狭窄,有一人蹲在硐口,不停地摇着一个类似鼓风机的机器。不断有砂丁们背着沉甸甸的麻袋钻出来,扛到一个硕大的秤上称重,管秤的人挪动秤砣报数。矿硐边上搭了一个凉棚,凉棚下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一把太师椅和一张可以前后摇晃的藤椅。太师椅上坐着一个穿着长衫、面容清癯的老者,他坐在桌后,一丝不苟地用毛笔做着记录。
砂丁们将麻袋中的塃土倒在旁边早就堆得高高的塃堆上。他们都穿着一式一样的麻布衣,每个人都打赤脚,没有一个人穿鞋,他们的脸上和身上都是斑驳的污渍,早已看不出本来的肤色。胡承荫惊讶地发现,每十个人中竟有三四个都是十二三岁的童工!硐口旁边站了一个身材魁梧、膀大腰圆的厂丁(打手),手里拿着一个银元粗细的鞭子,若是谁动作慢了点,那人上去就是一鞭子,不论年纪大小,丝毫不留情面。
藤椅上躺着一个光头,大概四十出头,脖颈上戴着手指粗细的金项链,双手加起来共带了六七个金戒指。他的身材已然发福,肚子尤其大,一身黑色中式衫裤,高档丝绸的质地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他的穿着皮靴的双脚交叉搭在桌子上,手里把玩着手里的一个陶瓷的小物件,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胡承荫觉得他的眼神像毒蛇一样冰冷,令人不寒而栗。
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砂丁背着看来比他还要重的麻袋一步一挪地走着。厂丁嫌他走得慢,抽了他一鞭催促他快点,那光头嫌那厂丁抽得太轻,走过去将鞭子夺了过来,狠狠抽了几鞭子,那孩子的后背瞬间见了红,他身子一抖,快步向前跑去,却一头栽倒在塃堆上,他用手在塃堆上摸了摸,赶紧将麻袋中的矿砂倒掉,连滚带爬地往回跑,中途又险些摔倒,好在身旁恰好有个中年砂丁扶了他一把,总算有惊无险地跑回硐中。那光头一脸得意地向那厂丁走过去,将鞭子塞回厂丁手中。
“你们这些个懒鬼,整天给我磨洋工,我看就是皮子紧了,欠抽!”
光头耀武扬威的时候,胡承荫看到他的后脑勺有一个一扎长的伤疤,皮肉纠结,如一只蜈蚣趴在上面,又恐怖又令人恶心。
胡承荫看了汪洪祥一眼,汪洪祥接收到他的目光,微微点了点头。
这光头定是”张大疤”无疑了。
“张大疤”舒展了筋骨,重新坐回藤椅上,有个四十几岁、异常干瘦的人从硐中钻出来,沉重的麻袋压在他身上,显然已经不堪重负,他的双脚都拴着铁链,脚踝的皮肤早已经红肿溃烂,寸步难行。胡承荫发现他额头上刻了字,仔细一看竟然是一个“狗”字。那砂丁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一头栽倒在地上,昏死了过去。那厂丁赶紧跑过来抽了几鞭子,可是躺在地上的人很显然已经到了极限,他用尽全力想要支撑着站起身来,可是根本做不到。
“张大疤”慢悠悠地起身,走到那人身旁蹲下,接着拿起手中那个蛐蛐罐儿大小的物件,在空中晃了晃,里边有什么东西格朗格朗响,接着”张大疤”将那物件放在了那砂丁的额头上。
胡承荫一眼便看出来,这是一个花纹十分精致的青花瓷色盅。
“你来猜猜,这把是单还是双?”
那砂丁一脸惊恐,却并不意外,显然这已经不是“张大疤”第一次跟砂丁玩这个游戏了。
“……单,不对,是双,双!”
“是双?你不改了?”
那砂丁摇了摇头。
“张大疤”笑着掀开色盅,哈哈大笑,那砂丁看了色盅里面的色子,一脸的绝望。
第二一五章 该小心的是你
“一个二,一个三,啧啧啧,你说说你,为什么要改口呢?你要是不改口,不就没了这顿打了吗?这可就怪不得我了吧?只能怪你自己命不好啊!”
“张大疤”用穿着皮靴的脚对着那砂丁的肚子一顿猛铲,那人疼得哀嚎不止,不住求饶,“张大疤”就跟没听见一样,不停地用鞋跟去跺那人的脸,不知道踩了几次,那张脸很快便血肉模糊了,额头上的“狗”字也被鲜血覆盖了。
胡承荫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涌到头上来,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可是他实在无法接受,在这世上,一个人可以如此践踏欺辱另一个人。
他从未觉得自己的力量如此的渺小。
他梦想着作一把刀,刺破渔网,让陷入网中的鱼冲破禁锢,得到生的机会,可是他自己也只是其中的一尾鱼。
胡承荫向前迈了一步,胳膊就一下子被汪洪祥拽住了。
汪洪祥看着胡承荫握紧的双拳,用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
“张大哥!我送炭来啦!”汪洪祥挤出一张笑脸,走上前去。
“张大疤”停下鞭子,转头一看,露出了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
“洪老弟,你来得正好,尖子上正缺炭呢!这次的炭成色怎么样?”
“这还用问吗?孬炭我怎么敢往您跟前摆啊!我们都是做小本生意的,就靠着你们这些大尖子讨生活呢!我这次带了松木炭一千二百斤,栗木炭三百斤,瓜木炭两百斤。赶紧叫伙计们称一下!”
“不用称了,我还不相信你吗?白先生,给洪老弟结工钱!”
那个一直在凉棚里面拨弄算盘珠子的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抚了抚长衫的袖口。
“张大哥,我还想跟上回一样,运点大锡到火车站去,大哥给行个方便?”
“你倒是每次都贼不走空啊,来一趟两头赚钱!”
“没办法呀,你也知道我们马帮不比从前啦,能运一点是一点嘛!通了铁路之后我们也就跑跑短帮生意了,怎么办呢?总要填饱肚子啊!”
“白先生,你带几个伙计们去装大锡吧!对了,刚才那只死狗,今天他背的塃全都不算!我要让他干到死都拿不到一分钱!”
白先生扬手叫汪洪祥的几个伙计过去,那些伙计自是轻车熟路,牵着驮马去装大锡了。
胡承荫还在担心那个砂丁的安危,一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这时候从硐里钻出一个男人,他一身矿灰,年纪四十不到,脸膛周正,却一脸苦瓜相,抬头纹和法令纹极深,看起来苦哈哈的。他两手空空地从硐中钻出来,“张大疤”看了他一眼,轻蔑一笑,朝他招手。
“石老弟,辛苦啦!”
胡承荫心中猜想,这人应该就是石欀头没错了。
石欀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那个砂丁,偷偷朝几个砂丁使了眼色,他们赶紧合力将人给抬走了。
“石老弟,我看你就是心软,那只死狗你管他作什么?”
那石欀头不接茬,转换了话题:
“张大哥,咱这个窝路采出来的塃成色是越来越不行了,原来是‘大螺丝盖’,现在也就是个‘小黄口’了,是时候冲冲尖子了。”
“这事儿你跟我说不着,不是有你石老弟嘛,你就多费点心吧!”
“可是冲尖子需要钱啊,买炸药,买欀木,买工具,处处都需要钱,我上次跟白先生说这个事儿,可白先生说——
“哎呀,你不就是要钱嘛!没错,我是最近是手气有点差,跟白先生拿了点尖子上的钱,但我马上就要转运了,等我赢了钱,都给你冲尖子,怎么样?”
石欀头还想说什么,张大疤突然指着胡承荫问:
“洪老弟,这是谁啊?面生啊!”
“张大哥,我这个小兄弟叫胡阿青,从湖北来的,他大哥几年前也在个旧的尖子上干,后来跟家里断了联系,他这次大老远过来就是找他哥的。我跟他说,咱们天良硐是个旧数一数二的大厂尖,他就求着我带他过来讨个营生,你能不能收下他?”
“张大疤”上下打量了一眼胡承荫,眼光冰冷,带着审视,就像浑身上下被蛇信子舔了一遍。
“找大哥?你大哥叫什么?”
胡承荫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惊和愤怒中回过神来,一时间有些恍惚,汪洪祥见状,给了他一杵子。
“张大哥问你话呢,你哥叫什么?”
“胡阿兴。”
“胡——阿——兴,没听说过。白先生,咱们尖子上有这么个人吗?”
白先生摇了摇头。
“哎呀,汪老弟呀,不是我不想帮你,可现在我们月活头不在,再说都是冬月招工,这时候……”
“你就别跟你洪老弟我打马虎眼了,过一阵就是秋收了,哪个尖子上没几个回家收庄家的?”
张大疤冷笑一声。
“你看着刚才那个老废物的脚了吗?别的尖子上我管不着,在我的尖子上,谁要敢半路逃跑,就是那个下场!”
“要不怎么说我最佩服张大哥你呢!这天良硐有今天,还不是多亏了你嘛!”
见“张大疤”被夸得十分受用,汪洪祥趁热打铁,从口袋里拿出一盒雪茄塞进”张大疤”的手中。
“可以啊,外国货啊!”
“还是你识货!这是我前阵子在碧色寨搞到的,从香港弄来的,真正的英国货,我自己都舍不得抽!”
“张大疤”面露喜色,却仍不表态。
汪洪祥眼珠一转:
“张大哥,虽说你是个欀头,但谁不知道你在这尖子上说话比上前人还好使啊?还用找什么月活头啊,收不收人还不是你张大哥一句话的事儿?”
汪洪祥这几句话给”张大疤”捧舒服了,他立马开口:
“人我要了,以后就在我尖子上干!”
“张大哥收你了!还不快谢谢张大哥!”
胡承荫深鞠一躬:
“多谢张大哥收留,我一定好好干!”
“张大疤”的注意力都在雪茄上,看都懒得看胡承荫一眼,他伸了个懒腰,躺回藤椅上,许是腰间的盒子炮有些硌得慌,他又挪动了一下身子,他肥硕的身躯压得藤椅吱嘎作响。
“张大疤”悠然地抽出一根雪茄,塞进嘴里,身旁的厂丁赶紧划燃了一根火柴给他点烟,他深吸了一口,闭上眼睛,露出满意的笑容。
胡承荫握紧拳头,勉强压抑住了对着这张满是横肉的脸来上一拳的冲动。
“马锅头,大锡装好了!”远处一声喊。
胡承荫回头,看到白先生和汪洪祥的伙计们从走了过来,那些驮马们驮在背上的两块大锡从布袋的顶端露出来,在夕阳的光芒下发出闪闪银光。
“胡阿青对吧?”
胡承荫点了点头。
“你跟我去仓房领工装和被褥,这些都是要花钱的,从你工钱里扣!“
“白先生,我跟我这小兄弟再嘱咐几句。”
白先生走远了,汪洪祥四下看了看,近前没有尖子上的人,他低声说道:
“后生仔,这回我可真走了,虽说山水有相逢,可下一次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了。”
“汪大哥,你以后不到天良硐来了吗?”
汪洪祥叹了一口气:
“跑马帮本来赚得就是辛苦钱,现在赚得是一年比一年少了,我年纪也大了,差不多也该收手了,寻思着回老家开个糕饼店,个旧的桂香斋啊、桂兰轩啊、荣泰昌啊,糕点都做的不错,我想把他们的家的糕点都卖到老家去。”
胡承荫看着汪洪祥无比憧憬的神情,打心眼里为他高兴。
“汪大哥,多亏了你我才能留下,真的谢谢你。”
“后生仔,你可别这么说,你刚才也都看到了,这是个什么鬼地方!我都有点后悔把你带过来了!你再想想,你如果现在改注意,跟我走还来得及!”
“汪大哥,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要找到我哥,我一定得留在尖子上。”
“阿青兄弟,大哥我有一句话要嘱咐你,我知道你心善,但这是个吃人的地方,你能顾好你自己就很不错了,凡事千万别强出头!”
胡承荫点了点头。
“还有,这个”张大疤”可不是个好东西,你看他膀大腰圆的,实际上心眼儿比针鼻儿还小,特别记仇,但有一点,他爱听好听的,你把他哄开心了,你在尖子上的日子就好过了。记住,千千万万别得罪他!要不然你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时候不早了,真该走了,该劝你的都劝你了,大哥只能帮你到这儿了,你一定要多保重啊。”
胡承荫点了点头,突然伸出双臂紧紧将汪洪祥抱住。
汪洪祥许是许久没有被人这样拥抱,或是从未被人这样拥抱过,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
“快松开,咱两个老爷们儿,不兴这么娘们唧唧的啊!”
“汪大哥,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
看着胡承荫濡湿的眼眶,汪洪祥突然下定了决心:
“阿青,要不你跟我回老家吧,到我店里当个伙计,虽然不能大富大贵吧,吃饱饭还是没问题的,怎么样?要不要跟我走?”
实话实说,第一次看到汪洪祥的时候,胡承荫心里是十分厌恶的。他觉得汪洪祥就是一个视财如命的赌徒,可是此刻他是发自内心地希望他能在汪洪祥的糕点店里当一个小伙计,如果他不是胡承荫,如果他真的是胡阿青,他一定会二话不说地跟他走。
可是他不能。
他又怎会不知道他即将踏入的是地狱般的穷境呢?可他恰恰是为了向世人揭露这人间炼狱狰狞的面目而来,他必须将这肉身蹈入其中,没有退路。
“汪大哥,你就别劝我了,再不上路天就要黑了。”
汪洪祥笑了两声,想要抑制住心中酸意。
“哎,还指望下次上赌场带着你大杀四方呢,看来是没机会了!”
胡承荫咧开了嘴角:
“汪大哥,你一定多保重身体啊!”
“后生仔,你一定要给我好好活着!知道吗?”
胡承荫重重点点头,看了看天边不断下坠的日头。
“汪大哥,一路上多加小心啊!”
“该小心的是你!走了!”
汪洪祥摆了摆手,飞身上马,领着驮马队沿着来时路离开了天良硐。
胡承荫看着汪洪祥的背影,强忍着没有再说话,他很怕自己一张口便会功亏一篑,将一切和盘托出。
第二一六章 地狱来的人
胡承荫走到凉棚下面,白先生坐在桌前不紧不慢地记着账,见他过来并未抬眼,轻轻放下毛笔,将账册合上夹在腋下,起身朝仓房走去,胡承荫默默跟过去,一路跟白先生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
路上胡承荫趁机环顾四周,仓房位于北面一座三层砖楼的一层。三层楼加起来总有二三十个房间。二楼三楼不时人进出,看打扮不是换岗的矿警就是尖子上的其他管事的。隔着整片空场,砖楼正对面是一座座两层的竹楼,前后两排,共有十座,却全部用竹子建成,柱子是竹筒,墙壁是编织的竹篾。此时这些楼里似乎空无一人,只有几个女子从最东边一座竹楼进出了几次,她们大多举止怯懦、形容憔悴,感应到胡承荫的视线,都把头垂得低低的。虽然她们没有穿着跟砂丁一样的麻布衣服,可衣服上都打着许多补丁,想必也是在尖子上做工的。
白先生从怀中掏出一串钥匙,抓出其中一把打开了一楼最左边一间房的门,开门的时候还有意用自己的身体遮挡,不让胡承荫看见。白先生瘦得过分,一件长衫罩在他身上,好像一把收着的伞,一双枯瘦的手,手指毫无半点肉,一层皮松垮垮地裹着骨头。在白先生双手上下翻飞地拨弄着算盘珠子的时候,胡承荫觉得他每根手指的指节跟串起来的算盘珠子如出一辙。白先生颧骨高耸,眼神精明,似乎时刻都在计算着得失利弊,胡承荫觉得若是一个算盘成了精化作人形,那一定是白先生的样子。
“你站在门口,不要动。”
许是为了防盗,这仓房竟然没有窗子。即便是站在门口,胡承荫也可以闻到一股难闻的霉味,胡承荫强忍住了用手捂住鼻子的冲动,只好四下张望,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不经意间往仓房里面瞥了一眼,发现仓房里堆得满满当当,不但有许多被褥和麻布衣服,还有许多他从没见过的奇形怪状的工具。
胡承荫正在专心致志地观察,想把周遭的一切都记在脑中,突然身后有人拍了他一下,转头一看,就是之前那个一脸苦相的石欀头,不知道为什么,胡承荫觉得见他的第一眼就觉得他长得很像一头牛,健壮却驯顺,沉默又悲伤。
他的目光跟胡承荫碰到一起后微微颔首,胡承荫也点了点头,侧身给他让了路,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胡承荫发现他左手的食指整个没有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都断了一节。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单子,放在白先生面前。
白先生摊开单子看了看,拧紧了眉头。
“尖五把,锤三把,炮杆两根,捞勺两个,引针三根……石欀头,这些东西上个月不是刚刚领过吗?欀刀三把,煤石灯五盏,啄子和塃钯怎么要十把这么多?”
石欀头低垂着眉眼,低声道:
“这些东西本来就用得费,已经将就了一阵子了,砂丁们手上的啄子都坏了好些个了,再不领就耽误上工了。”
白先生白了石欀头一眼,用毛笔在单子上签名,并用手指摁在鲜红的印泥上,在单子上按了手印。
“明天上工之前到这儿来领吧!”
石欀头转身就要离开,白先生说道:
“等等!”
接着白先生朝胡承荫的身后招了招手,此时胡承荫才发现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站在自己的身后,她手里捧着厚厚一摞麻布衣。那女孩身材高挑,肤色苍白,头发细软且微微发黄,唯独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浓密的睫毛好像两把扇子,忽闪忽闪地,她下巴尖尖的,鼻子小小的,嘴巴也薄薄的,好像整张脸上就长了一双眼睛似的。
跟胡承荫之前所见的其他女工不一样,女孩身穿一件杏色的上衣,下身穿了一条水蓝色的绸裤,这身簇新的衣衫在周遭的环境之中看来十分扎眼,胡承荫忍不住上下打量了她一下。似乎是感应到胡承荫的目光,女孩突然局促起来,脸色似乎变得更加苍白,然而她却始终没有抬眼看他,只是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将手中捧着的麻布衣放在了白先生面前。
“白先生,二十套下工装做好了。”
白先生点点头,一丝不苟地将那一摞麻布衣细细地数了一遍,数目对上以后,白先生说道:
“小井,张欀头的衣裳浆洗好了吗?”
“洗好了。”胡承荫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那个叫“小井”的女孩听到张欀头的名字身躯无法控制地发抖。
“你现在给他送过去吧!”
“是。”小井小声应了一声,转身快步离开了。
石欀头看着小井的背影,神情微妙,似乎是顾忌站在一旁的胡承荫,他赶紧把目光移开了。
小井走后,白先生从架子上拿了一床被子和一个大麻袋,接着从那摞衣服最顶上拿起一套放在了被子上。
“明天开始上工,石欀头,你带带他,今天那个赫发怎么回事儿,是离死不远了吗?”
“没有没有,就是肺落下毛病了,有时候气倒不过来。”石欀头忙道。
“就让新来的住赫发那个屋吧,让他盯着点,可不能死屋里头,晦气。”
白先生说完,低头又记起他的账来:
“石欀头,你带着胡阿青到伙房去吧!”
“跟我来。”石欀头低声说。
胡承荫发现最重要的事情还没问。
“白先生,工钱怎么算呢?”
白先生咳嗽了一声,挑眉看了胡承荫一眼:
“活还没干,就先惦记着拿钱了?尖子上没有闲钱,要把你们背出来的大锡卖了才有钱发工钱,你只要每天背足四桶塃,就能拿到四斤大锡的月活钱,你若是嫌少,可以多干,每多背一百桶给五斤大锡钱。大锡一天一个价,你具体能拿多少钱,以能卖上什么价为准,明白了吗?别整天想着拿工钱,先把活儿干好!”
胡承荫点了点头,一时间计算不出,这工钱是多还是少,也不知道真正能拿到钱是什么时候,就这么懵懵懂懂地抱着刚领的一堆东西,跟着石欀头朝着对面的竹楼走去。胡承荫手里的被子严重泛黄,被面上还有一些不明的污渍,布料已经糟了,许多地方透出了棉絮,这被子之前不知给几个人盖过,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异味,胡承荫几欲呕吐,只好屏住呼吸,强忍了下来。
走到一半,胡承荫看到小井捧着一摞衣服从竹楼里走了出来,两人交错而过的时候,胡承荫清晰地看到她脸上的未干的泪痕。
石欀头在东边第二座竹楼前停了下来,扭头说道:
“你以后就在这个伙房住,一楼吃饭,二楼睡觉。”
胡承荫仔细端详眼前的竹楼,在步行团行进的路上,胡承荫看过很多大大小小的竹楼,眼前这竹楼跟那些竹楼很相似,却又有着些微的不同。竹楼通体都是用竹子支撑,骨架就是用碗口粗的竹子,楼板则是用竹篾编织而成,竹篾编织的十分细密,从外面几乎看不到屋内的光景。
胡承荫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小井小小的身躯轻巧地滑进了那砖楼三层最西边那间房,胡承荫还想多看几眼,石欀头在外面大喊一声:
“朱伯,有新伙计过来了!”
里面传出苍老又浑浊的一声:
“来啦!”
紧接着有听到里头喃喃道:
“小江,你接着添柴火,我去开门,小心别烧到手啊!”
脚步声拖拽着由远及近,可以听出屋里人的急切,胡承荫听到了抽门栓的声音,门从里面打开,一股浓烟迎面扑来,胡承荫一下子被呛到,猛烈地咳嗽起来,他赶紧捂住了嘴巴,可眼睛控制不住地流眼泪,根本睁不开。
“朱伯,好大的烟啊!”石欀头嘟囔道。
屋里人一边操着粗嘎沙哑的嗓音说着,一边穿过浓烟,走到胡承荫面前。
即便是烟雾缭绕,胡承荫还是被眼前来人吓了一跳,直觉此人不应属于人间,而是来自地狱。
第二一八章 放工了
眼前显然是一个老人,可胡承荫却觉得自己猜不出他的年纪,说他五十岁、六十岁或是七十岁,似乎都很合理。老人额头上刻着一排字,前面几个字看不清,最后三个字“逃走人”依稀可以辨别出来。他佝偻的身体看起来就好像一只虾子,双脚的脚踝处都有一圈陈旧的褐色疤痕,老人满脸沟壑,面色青绿,脸上遍布大大小小的疙瘩,眼球突出,嘴唇泛紫,起初汪洪祥跟他说矿工的脸会变绿,他还只当是在吓唬他,如今这青绿的脸庞直接出现在他面前,让他不由得嗓子一紧,咽了口唾沫。
“你是新来的后生仔吧,我是伙房烧火做饭的,你就叫我朱伯就行了。”朱伯看到胡承荫,笑着介绍自己。
“朱伯好,我叫胡阿青。”
胡承荫进了屋,他环顾四周,整个一楼被竹篾制成的楼板隔断成两间,里间想是一个储藏间,从打开的门可以看到屋里墙上挂着各式各样胡承荫从未见过的工具。外间面积应是里间的几倍,屋子靠着东边的墙摆了一个宽大的木桌,桌上污渍遍布,上面凌乱地摆着一个缺了把的茶壶和几摞不知道洗没洗过的碗筷,和几盏熄灭的清油灯,角落里有一个大陶瓮。正对着门垒了两个灶台,一个个灶台上坐着一口大铁锅,另一个灶台上是一个大饭甑,呼呼冒着热气,灶台前的小板凳上,坐着一个小人儿,消瘦的身子骨勉为其难地支撑着一颗大大的头,看来颇不协调,像后安上去似的。他的后背挺挺的,小手不断地将手边的干柴塞进炉膛里。胡承荫心里纳闷,尖子上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孩子,心里估摸着他可能只有八九岁,就在此时这孩子突然回过了头。
这张脸瞬间就让胡承荫想起了一个人。
一样的大眼睛,一样的长睫毛,一样苍白的皮肤,一样的薄嘴唇。
小井。
唯独这孩子的眼睛跟小井不同。
虽然又黑又大,却没有光泽,视线在空中漂浮,无法聚焦。
他看不见。
胡承荫的心狠狠揪了起来。
石欀头勉强平复了咳嗽,抱怨道:
“朱伯,怎么这么大的烟哪?”
“没办法啊,到了夏天,个旧的天就跟漏了似的,一直在下雨,柴火太湿了。”
石欀头伸手指了指楼上,用探寻的眼光看着朱伯,朱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石欀头走到西边角落的梯子下面,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爬了一半,朝胡承荫招了招手。胡承荫赶紧过去,跟着爬上了二楼。因为竹制的楼梯又窄又晃,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好像马上就要折断一样,胡承荫爬得胆战心惊。
石欀头拉开一米见方的活动楼板,手脚麻利地上了二楼。胡承荫上半身刚露头,发现二楼比一楼更加黑暗,他用双手撑住二楼的楼板,手脚并用地站起身来。他刚刚站直身子,头顶就一下子撞上了屋顶,突如其来疼痛让他猝不及防。
因为朱伯在一楼烧饭,浓烟飘上二楼,整间屋子烟雾弥漫,胡承荫忍不住猛地咳嗽起来。他下意识就想开窗,可是四下摸索过后,胡承荫发觉不是没开窗,整间屋子根本没有窗子,,整个房间比一楼暗了许多,只有些微光线从竹篾间的缝隙中透进来。胡承荫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屋内的黑暗,发现整个房间别无他物,只有二三十条被子凌乱地摊在草席上,许多被子被面脏污到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还有些被子早已破烂不堪,变成了一堆棉絮。
一上二楼,胡承荫就听到了一阵令人窒息的喘息声,他跟着石欀头循声走过去,看到角落里有一个人,他蜷缩着身体,下身盖了一床被面破烂不堪、棉絮外露的被子,一双脚露在外面,脚上的铁链随着身体的微颤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脚踝上的伤口散发出阵阵腐肉的味道,令人作呕。他的脸上仍有残留的血迹,额头上的“狗”字张牙舞爪。他的嘴大张着,胸口猛烈地起伏着,裸露的胸膛肋骨根根分明,他似乎是用尽全力想要多吸进一点空气,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胡承荫一眼便认出,眼前这个人就是被“张大疤”痛打之后被抬走的砂丁。
石欀头附身拍了拍他。
“赫发,你身上疼吗?赫发,你说句话!”
赫发艰难地摇了摇头:
“我喘不过气!憋得慌……”
胡承荫觉得赫发像是一尾涸泽之鱼,嘴巴徒劳地开合,他觉得自己的胸口也跟着憋闷起来。
“这附近有诊所吗?赶紧请医生来看看啊!”胡承荫询问身旁的石欀头。
石欀头看都没看他,转身顺着梯子爬了下去。
胡承荫也赶紧跟着爬到一楼。
朱伯依旧坐在土灶前拉着风箱,石欀头借着炉膛里的火点燃了旱烟。
两人四目相对,石欀头将目光别开了。
“石欀头,咱们什么时候请医生来啊?”
“这儿没有医生。”
“没有医生有药也行啊!”
“你今晚上就睡在他边儿上,看着他点儿,有什么事儿就下楼找朱伯。”
“什么事儿?他死了的事儿吗?”
石欀头没有回答,将手中的烟扔在地上,用脚碾灭,留给了胡承荫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胡承荫蹲在灶台前,朱伯微眯着眼睛,默不作声。
“朱伯,尖子上的人生了病,就这么等死吗?”
“后生仔,在这尖子上的人,命都不是自己的,赶紧睡吧,明天还要上工呢”
天光越来越暗,最后太阳好像被拽了一把,就跟胡承荫的心一起,坠了下去。
天彻底黑了,矿上的汽灯亮了。
胡承荫刚想上楼去看看赫发的情况,石欀头拎着一面铜锣站在硐口一下一下地敲着,一边敲一边大喊:
“放工了!放工了!放工了!”
没过多久,砂丁们一个接一个从两个硐口中钻出来,个个灰头土脸一身尘灰,好似从地狱里挣扎着还阳的鬼魅,他们背上背着麻袋,个个都佝偻着后背,好像仍旧在矿硐中一般,每个人手上都提着一个造型奇特的灯,形状像圆柱形的铁皮罐头,灯光并不十分明亮,夜色中,许多盏灯在砂丁们的手中时不时移动着,有些像夏夜河沟边上飞舞的萤火虫。让胡承荫奇怪的是,明明这么多人聚在一处,应该十分喧闹,意外地却十分安静,似乎每个人都已经筋疲力尽,连话都没有力气说了。
几百个砂丁好像蚂蚁回巢一样回到各自的伙房之中,胡承荫站在门口,几十个砂丁鱼贯从他身旁经过,没人多看他一眼,一会儿功夫,四五十人已经将这小小的厨房挤得水泄不通。
大家都挤在灶前,手里捧着缺了口的瓷碗,嗷嗷待哺地等着期盼已久的一餐。
第二一八章 三子饭泡老妈妈汤
朱伯打开大饭甑,热气蒸腾,砂丁们排着队等盛饭。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沙丁穿着过大的下工装,走在最后面,经过胡承荫身边的时候一不留神脚上绊了一下,胡承荫扶了他胳膊一下,却被他粗暴地甩开了。胡承荫认出她就是那个因为走得慢被厂丁抽打的小沙丁,他下工装上衣的后背已经隐隐透出斑斑血渍。
朱伯依次接过砂丁们手中的碗,每一碗都盛了一勺米饭。
胡承荫一直等到最后,朱伯才用一个缺了口的瓷碗给他盛了一碗。
那个盲眼的孩子不吵不闹,捧着小碗一直乖乖等在一旁,朱伯也给他盛了一碗。
盛好米饭之后,朱伯拿着汤勺站到汤锅边儿上,汤锅里稀疏地漂浮着一些黄豆。
“今天有‘老妈妈汤’,不洗脸的人过来盛汤!”
除了胡承荫所有的人都一拥而上。
胡承荫一头雾水,他全然不知道‘老妈妈汤’是什么东西,更不知道洗脸跟喝汤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身边一个身量不高却结实的年轻砂丁看着胡承荫一脸困惑的样子,热情地介绍:
“尖子上缺水,就立下了规矩,喝汤就不能洗脸,洗脸就不能喝汤。你喝汤吗?”
胡承荫摇了摇头。
胡承荫刚刚剃了头,头颈有很多碎头发,扎得他很痒,加上他奔波了一天,早就一身臭汗,实在是很想好好洗洗。
见胡承荫不喝汤,那个年轻砂丁劝道:
“你是今天刚来的吧?我劝你还是盛碗汤喝吧!这‘老妈妈汤’可不是每天都能喝上的,十天有九天我们只能喝‘玻璃汤’!”
“玻璃汤?”又是一个胡承荫不解的词汇。
“玻璃汤就是加了盐的白开水,老妈妈汤就是玻璃汤里面放点黄豆。”
胡承荫恍然大悟。
“我叫苏家旺,建水来的,到尖子上半年了,听你的口音,不像是本省人啊?”
“我叫胡阿青,湖北来的。”
“湖北在哪儿啊,很远吧?以后咱们就在一个尖子上干了,互相多照应啊!”
伙房里人挤人,根本没有椅子。明明四五十个人聚在一处,却意外地十分安静,没人说话,,大家或站或蹲,都在埋头苦吃。
每一个人盛了汤之后都选择了汤泡饭,而且大家的吃相都出奇的一致,用勺子连汤带饭地拼命往嘴里扒拉着。有吃得快的人抢在别人之前吃完,趁着饭和汤还有剩余的时候赶紧找朱伯再盛第二次,吃得慢的人自然就没有份了。
胡承荫他已经饿过了劲儿,还满怀心事,一点也不想吃这碗饭。胡承荫看着自己碗里的米饭,米粒并不雪白,反而呈现出一种微微的暗红色,他试着舀了一勺米饭放在嘴里,试着嚼了嚼,饭里的石子狠狠地硌到了他的牙齿。他用勺子拨了几下,里面不只有稗子,甚至还有小石子。看到胡承荫捂住牙齿一脸痛苦的样子,其他的砂丁偷偷窃笑,却也没人顾得上跟他说话,他们都拼命地往嘴里扒拉着,一会儿功夫便吃光了,直到盛第二碗的时候,吃饭的速度才慢了下来。
一个斜眉歪眼、一嘴黄牙的砂丁抱怨道:
“朱伯,这‘老妈妈汤’里放了几粒黄豆啊?我怎么喝着比水还稀呢?”
朱伯头也不抬地盛着汤:
“这话你跟”张大疤”说去,跟我说没用!”
“小光头,你要不是个光头,我都要怀疑你是哪家的公子哥儿了!娇气得很!你要是不吃的话,把你那碗饭给我成不成?”
胡承荫看了看蹲在地上的盲童,发现他在舔着自己的嘴唇,明显没有吃饱。
胡承荫走到他身边,在他面前蹲下。
“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小江,你是谁呀?”盲童的声音小小的,怯怯的。
“我叫胡阿青,今天刚来的。”
“阿青哥哥?”
“小江,你没吃饱吧,阿青哥哥这儿还有米饭,给你吃好不好?”
那盲童有些羞涩地捧着碗,胡承荫拨了半碗饭到他碗里。
胡承荫还想继续拨,朱伯就过来一把将碗抢走,直接将锅里剩下的最后一勺‘老妈妈汤’洒在饭上,怼到了胡承荫手上,胡承荫赶紧接住。
“你们谁是小江的爸爸啊?”
胡承荫的话引来哄堂大笑。
有一个张嘴一口大黄牙的中年人调侃道:
“爸爸?我可不舍得让我孩子到这尖子上来受罪,他爹妈早死了!就一个姐姐,叫小井,也在这尖子上,干整塃缝衣的杂活儿。本来这小子也跟我们一起下硐背塃,后来竟然染上了打摆子,这小子也是命硬,竟然生生挺过来了,就是这眼睛,完全不中用了,只能在这伙房跟着朱伯烧烧火了。说来也怪,尖子上哪个打摆子的、瞎了眼的不是直接被丢出去喂狼了,”张大疤”居然一直把他留在尖子上了,真是见了鬼——”
胡承荫发现那个推他一把的小沙丁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见小江紧紧咬住嘴唇,朱伯眉头一皱:
“吃你的饭吧,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大黄牙讪讪一笑。
朱伯转头看了一眼胡承荫:
“想活命的话,就把那碗饭吃了!”
大黄牙用草棍剔着自己的牙:
“听朱伯的没错,吃咱们这‘三子饭’,一定要配上‘老妈妈汤’才行啊!”
“三子饭?”
“这掺了沙子、石子、稗子的米饭不就是‘三子饭’么?要想吃饱,你不光要吃,还要吃得快抢在别人之前先吃完一晚,趁着锅里还有剩,还能再多捞个半碗,你要是动作慢了,就等着大半夜饿醒吧!”
见胡承荫还是下不定决心,苏家旺说道:
“在尖子上吃饭是没人嚼的,就这么啼哩吐噜地吞下去,像这样。”
胡承荫看着他飞快地用勺子连汤带饭扒进嘴里,便跟着有样学样,一咬牙,将一碗汤泡饭一股脑吞了下去,不知道有多少石头、沙子和稗子混在其中进了他的肚子。
朱伯看着胡承荫强忍着把饭咽下肚,低头整理起碗筷来。
“朱伯,我明天能到个旧请个大夫过来看看赫发吗?”
胡承荫的话刚出口,时空似乎突然静止了。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闭上了嘴,再也没有人开启新的话题。
大家默默无言,各自散去。
入夜,一个房间里满满当当地躺了四五十个人,不时有人翻动着身体,许多人都有咳嗽的毛病,此起彼伏地咳个不停,声音之响,好像要把肺咳出来一样。角落赫发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夜里听来更加瘆人。胡承荫挨着赫发,他有意的跟赫发保持着距离,让自己不要碰到他的身体。胡承荫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久久无法入睡。苏家旺抱着被子,非要挤在胡承荫身边睡,抓着他说起悄悄话来。
胡承荫对苏家旺有一种天然的好感,自从到了个旧,胡承荫就强迫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他不能说真话,不能开玩笑,以前可以做的事通通不能做,巨大的孤独将他湮没,他迫切需要一个朋友,而苏家旺的开朗和热络对胡承荫来说十分宝贵,他很珍惜。
苏家旺凑到胡承荫的耳边小声说了一句:
“说不定赫发今天晚上就被人抬出去了……”
“为什么?”
“尖子上是不留废人的,要是你干不了活,就会被丢到山上去喂狼,我刚来的时候,就有一个砂丁背塃的时候吐了血,当天晚上就被丢出去了。”
苏家旺话音刚落,就听到一楼脚步杂沓,紧接着,就听到爬梯子的声音。
苏家旺抓住了胡承荫的手。
“冷饭狗来了!你赶紧装睡,千万别出声!”
第二一九章 白骨上的镣铐
胡承荫附身趴在地板上,眯着双眼偷看,两个膀大腰圆的厂丁腰间别着盒子炮,在梯子处守着。另一个人手里提着跟砂丁们手里提的一样的铁罐子灯在众人的脸上晃来晃去,他径直走到了最里面,皮靴踩在胡承荫的脚上,胡承荫强忍疼痛,没有出声。
那灯光从胡承荫的脸上掠过,他赶紧闭起双眼,灯光一离开,他又偷偷睁眼。昏暗的灯光照在那人满是横肉的脸上,有如厉鬼。那人走到角落,掀开被子,在赫发的脸上照了照,便一把将赫发扯了起来,昏迷中的赫发瞬间惊醒,两只脚又蹬又踹。
“求求你了,别赶我走,我还能干活,我还能干活!”
两个厂丁一人拽着赫发的一只胳膊拖着走,赫发用尽了全身力气,还是被拖到了梯子旁。厂丁一个人先下了梯子,扯着赫发脚上的铁链从下面拽,一个留在二楼,从上面往下推。
“别赶我走!你去跟张欀头说,我明天就去背塃!救命啊,救命啊!我要见张欀头!”
赫发双手死死撑在门板上面,不肯下去。
胡承荫紧紧闭着眼睛,赫发的哀嚎一声声拷问着他的灵魂。
胡承荫一咕噜爬起来,冲过去一把拽住赫发的衣服。
“你们要把他带哪儿去?”
楼上的那个厂丁二话不说,一拳打在胡承荫的脸上。
鼻血涌出,胡承荫瞬间血流满面,却仍不肯撒手。
因为他知道,自己若是松了手,赫发肯定是活不成了。
胡承荫最终还是松了手。
因为下一秒,那个厂丁骑在胡承荫的身上,他整个人被压着趴在地板上。
冷冰冰的枪口,抵到了他的太阳穴上。
胡承荫第一次被人用枪抵住太阳穴。
枪口冰冷的触感让他瞬间头皮发麻,浑身的细胞好像冻住了一样,脑海里的思绪却好像不受控制的野马一般狂奔,短暂的时间里,胡承荫二十年的人生好似过电影一般,父母、妹妹、小时候的邻居、陈确铮、贺础安、楚青恬……有关他们的画面被打乱了顺序随机出现,他甚至忘了求饶。
砰!
另一个厂丁开了枪。
“啊!”
赫发尖叫着捂住左边的耳朵,半边脸血红一片,他一脚踩空,直接掉到了一楼,重重摔在了地上,再没了声息。
胡承荫身上的厂丁站了起来。
“不想死就别动。”
说完,那厂丁不紧不慢地顺着梯子爬到楼下,另外两个厂丁一起将赫发拖了出去,一切归于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把头埋在被中的砂丁们才纷纷探出头来,品味着劫后余生的侥幸,他们的脸上流露出放松的神情,似乎心中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换取了片刻的心安。
胡承荫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发抖,他的下颌曾被压在地上,磕得生疼,他想调整一下身体,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他的大脑想要站起身来,可身体仿佛脱离了他的掌控,仍旧固执地保持着被压住的姿势一动不动。
苏家旺过去慢慢将胡承荫扶起来。
“还能走吗?”
胡承荫试着迈开一步,膝盖一软,险些跪在地上。
苏家旺将胡承荫打横抱起来,照顾他躺下,还细心地给他盖上了被子。
胡承荫将头侧过去,刚刚赫发还躺在这里,现在这里除了空气里残存的赫发身上的腐败气息之外,只剩下了一床破烂的棉絮。
那一枪虽然没有打在胡承荫身上,却让他有了一个惨痛的觉悟:
他随时有可能死在这里。
渐渐的,他的身体不抖了。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鸡叫,楼下传来朱伯的声音:
“起来吃饭喽!”
砂丁们纷纷起身,胡承荫换上了下工装,一件及肘的短衫和及膝的短裤,粗糙的麻布布料质地粗粝,摩擦着他的皮肤,令他浑身发痒,可仔细看来,针脚却做得很细密,让胡承荫想起那个怯怯的女孩小井。
下楼的时候,胡承荫偶然触碰到梯子上昨夜残留的血迹,好像被灼烧一样缩回了手,可其余的人却表现一切如常,似乎昨夜的一切都全然没有发生。
早饭照例是吃饭还是喝汤的选择,虽然早上是“玻璃汤”,可这次大家依然选择了喝汤。
胡承荫毫无胃口,随便吃了几口,糟糕的饭食让他的胃猝不及防遭遇了考验。即便是在步行团,他也没有吃过这种难以消化的食物。胡承荫很想解手,便问苏家旺哪里有厕所,苏家旺拉着胡承荫上了后山。
一路上也早已没了树木,然而有些荒草却长得老高,足以蔽体。两人走到一处荒草茂盛之地,苏家旺直接脱了裤子开始小解。
“快点儿啊,一会儿该上工了!”
苏家旺提上裤子,发现胡承荫一动不动地站着,似乎是在看什么东西。
“看什么呢?”苏家旺说着,也凑上去看。
天光微微发亮,不远处的草丛之中趴着一个人。
胡承荫心跳如擂鼓,他还没有凑近看,只凭借他被鲜血覆盖的脸和缺失的左耳,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
“赫发!是赫发!”
苏家旺吓得哇哇大叫,整个人连连后退,一不留神坐在地上,仍旧手脚并用地向后挪行。
赫发浑身赤裸,衣服不知道被谁给剥了,腿上被啃得只剩下白骨,镣铐却依然卡在脚踝上,腰腹似是被利爪所剖,肚肠遍地,触目惊心。
赫发脸上的鲜血已经凝固,一双眼瞪得大大的,胡承荫从中看到了他生前最后时刻的惊恐和绝望,他一直到死,脚上都依然戴着镣铐。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石欀头的锣声,他一边敲一遍喊:
“上工了!上工了!”
这声音让苏家旺回过神来。
“快走,别耽误上工,咱们先回去告诉石欀头!”
苏家旺转头就跑,胡承荫却仍旧站在原地不动,苏家旺无奈,只好跑回去拉他,刚想往回跑,只见胡承荫突然弓着身子,剧烈地呕吐起来。
苏家旺叹了口气,用手一下一下地抚着胡承荫的背。
“你去上工吧,别管我了。”
“那怎么行?没事儿,我就在这儿陪着你,顶多扣点工钱,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不怕的。”
一直吐到再无可吐,胡承荫终于直起身子,苏家旺扶着他的胳膊,一起走了回去。
两人到了硐口,发现砂丁们都不见了,远远地只看见石欀头站在那儿,脚边放了一堆胡承荫并不认识的工具。
苏家旺看见石欀头就好像耗子见了猫一样,匆忙丢下一句:
“你先过去,我回屋拿家伙事儿去!”
说完,苏家旺向伙房跑去,
“怎么这么慢?别人都下去了。”
石欀头脸上的冷漠让胡承荫心里对他莫名起了一股子恨意,这恨意抵消了本就不多的畏惧。
“赫发死了,我刚刚在后山看到了他的尸体,他是被狼咬死的。”
石欀头没有说话,胡承荫也没有说话,两人沉默间,苏家旺拿着他的工具和两个麻袋跑过来了。
苏家旺将其中一个麻袋递给胡承荫:
“我把你的塃包也拿过来了,拿着。”
石欀头从地上拿起两个工具,一个很像锄头,一个很像铲子,却又有一些区别。
“先跟我下硐里去吧,该上工了,把啄子和塃钯都拿上,这些以后就是你的家伙事儿了,看好了,丢了再领就要赔钱了。”
胡承荫觉得眼前的情景太奇怪了,太诡异了。
一条人命就这样没了,石欀头竟然在这儿嘱咐他不要弄丢工具!
“昨天晚上你肯定听到了吧?”
石欀头没有说话。
“你怎么没来?”
石欀头依旧没有说话。
苏家旺听到胡承荫质问石欀头,露出惊讶又钦佩的神情。
胡承荫看都不看石欀头,面无表情地弯腰捡起地上的麻袋,拿起了石欀头刚刚给他的啄子和塃钯,朝后山走去。
苏家旺看了看石欀头,又看了看胡承荫,最后还是跟着胡承荫跑了过去。
石欀头看着胡承荫的背影,深深吸了一口气,默然跟了上去。
第二二〇章 血红的新坟
胡承荫再次站在赫发的尸体旁边,他深吸一口气,蹲下身体,轻轻用手阖上了他半睁的眼睛,接着拿起啄子刨土,啄子的头部很尖木头把儿很长、形似锄头,本就是专门挖塃用的,不用费很多力气,轻易便翻起雨后的红泥,胡承荫旁若无人地大挖特挖,逐渐将地面撕开一个红色的血口子。胡承荫站在坑里,用手头新领的塃钯将松散的红土铲起来扬到坑外去。那塃钯形状怪异,木头短把儿,头部好像将两把铁锹焊在了一起,铲土却分外顺手。
第一天上工的胡承荫领到了他的工具,然而他第一次用他们竟不是为了挖塃,而是为了挖坟。
苏家旺跑过来,看着挥舞着啄子的胡承荫和他脚前的土坑,也跳到坑里,跟着挖了起来。
石欀头也想跟着一起挖,胡承荫却用眼神阻止了他,他便只是默默站在一旁抽着旱烟、一言不发地看着,眼看着看着地面的血口子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一个深坑。
这是胡承荫第二次埋葬萍水相逢的亡者。
上次的经历带给他的更多是惊慌和错愕,此刻却只有惨痛。
这本是一个可以避免的悲剧。
赫发在尖子上流血流汗,落得一身病痛,被榨干了最后一点价值,最终被野狼分食,曝尸荒野。
这是一个矿工的一生,也是许许多多矿工的一生。
坑挖好了,挖出的土堆成了小山,胡承荫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红的土,红得好像是浸透了血。
胡承荫将自己的麻袋铺在坑底,小心翼翼地抬起赫发的身体,苏家旺赶紧过去帮忙,两人一起缓缓将赫发的身体放进坑底,苏家旺把自己的麻袋盖在了赫发的腹部,遮住了惨不忍睹的伤口。
可是麻袋不够长,并没能遮住见骨的小腿和脚踝处的脚镣。
胡承荫深吸一口气,轻轻将脚镣从赫发的双脚上取了下来,丢到坑外。
赫发用死亡的代价挣脱了身上的枷锁,重获自由。
此刻的赫发虽然没有蔽体的衣物、也没有了脚上的镣铐,他在人间经历了什么,胡承荫并不知道,可他离开人世的时候除了一身伤痕,一无所有,甚至连初生时的皮囊都已残损不堪。
胡承荫和苏家旺爬到坑外,胡承荫默默站了一会儿,用塃钯将土重新铲回坑内。
红色的土块落在赫发的脸上、身上,泥土很快将他淹没。
不多时,地面多出一个簇新的坟冢,那坟冢的红色比周围的土地都要红。
胡承荫突然想起什么,竟笑了。
“你笑啥?”苏家旺一脸不解。
胡承荫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他想起刚到个旧时跟马春福一起安葬的无名之人,因为不知其名,马春福还在树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如今他再一次安葬亡者,终于知道了亡者的名字,举目四望竟看不到一棵树可供他作为墓碑。
胡承荫在附近捡了几块石头,放在坟冢的最上面。
这时候突然天空响起一阵惊雷,紧接着,瓢泼大雨倾洒而下。
胡承荫仰望天空,雨水将他前胸和双臂沾染的鲜血不断冲到脚下,形成一股股涓涓的红流。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喜欢下雨。
三人回到硐口,天色虽然转亮,可雨越下越大,砂丁们背出来的塃已经垒成了一个高高的土堆,雨水落在凉棚上啪啪作响,”张大疤”的双脚搭在桌子上,白先生用毛笔不紧不慢地做着记录。
看到片他们三人,”张大疤”踹翻了桌子,咣当一声响,桌上的墨汁四处飞溅,胡承荫的上工装上满是墨汁,跟刚刚沾染的血渍混在一起,白先生的长衫和”张大疤”身上也满是星星点点。
胡承荫自幼在戏园子里长大,家里还是开饭馆的,从小扎在人堆儿里,什么人好相与,什么人最难缠,他自幼便见多了,逢迎奉承的场面话他听得耳根子都起腻了,自然也就烂熟于心了。
“张大疤”的心思并不难猜,他之所以踢桌子,显然是觉得胡承荫挑战了他的权威。
胡承荫回想起汪洪祥临走前的嘱咐,再看看眼前”张大疤”乖戾阴狠的眼神,暗暗下定了决心。
“第一天上工就晚来,你挺牛啊!”
“张大哥,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第一天上工,我哪儿敢迟到啊!我刚才尿急,跑去后山撒尿,谁能想到看竟看到了个死人,就挖了个坑把他给埋了。”
“心挺善啊,死人有什么稀罕的?咱这尖子上最不缺的就是死人了,这三天两头就有人死,供他们吃供他们喝的,整天闹病闹灾,也不知道一个个怎么就那么娇贵!”
“张大哥,我老家有个风俗,死人要是不埋,就会变成孤魂野鬼,这种鬼怨气很大,会找活人的麻烦。我寻思着咱们这么大的尖子,这么多人,不吉利,就顺手给埋了。”
“张大疤”把盒子炮从腰间抽出来放在手里把玩,斜眼看了看胡承荫手中啄子和塃钯上附着的红土。
“不吉利?这啄子、塃钯都是挖塃的家伙事儿,你拿来埋死人,你这就吉利?”
白先生没有接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站着。
不远处扛着沉重麻袋的砂丁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到一般,没人停下来,依旧来来回回搬运着矿砂。
“你的塃包呢?不会也埋了死人了吧?”
胡承荫看了一眼苏家旺,他一直低垂着头,不敢做声。
“张大哥,这个砂丁是昨天刚来的,还不懂尖子上的规矩,这次就放过他吧!”石欀头试图给胡承荫说好话。
“张大疤”眼珠一转。
“放过他?行啊!既然石老弟都开口了,我肯定得给面子,可这答应不答应的,我说了不算,得看老天爷的。”
”张大疤”又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青花瓷色盅,在空中摇了摇,“啪”地一声放在了桌上。
“你来猜猜,是单还是双?猜对了我就饶你一命。”
“单。”胡承荫马上答。
“张大疤”掀开色盅,果然是“单”,”张大疤”的眼神透露出惊讶。
“张大疤”再次摇晃色盅,色盅落在桌上的声音比上次更响。
“再猜,是单还是双?”
胡承荫突然意识到,自己上次回答得有点太快了,他担心”张大疤”发现自己精于此道,故意犹豫迟疑了一下。
“单,不对,是双。”
“你确定是双吗?”
胡承荫点了点头。
“张大疤”打开色盅,胡承荫再一次答对了。
“张大疤”眼中的惊讶更浓了,好胜心被完全勾了起来,又摇了一次。
“张大哥,我已经答对两次了,你能不能饶了我呀?”
“张大疤”冷笑一声,直接举起枪对准胡承荫的脑门。
“你算是个什么狗东西,敢在这儿跟我谈条件?”
两天之内,胡承荫已经两次被人用枪指着头。
这次他已经镇定了不少。
胡承荫知道,”张大疤”杀死自己,就好像杀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他这种恃强凌弱的无赖根本就不会遵守什么诺言,因为”张大疤”比任何人都清楚,在天良硐,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有生杀予夺的裁决权,他根本不需要遵守什么诺言。
天良硐是真正的法外之地。
胡承荫想象自己扑过去把”张大疤”手里的枪抢过来,他环顾四周,炮台上的厂丁正虎视眈眈,一旦他有什么举动,下一秒就会被打成筛子。
对付”张大疤”这种人,就只有比他更强才行。
在那之前,最好顺着他,捧着他,让他开心。
胡承荫抬手就给了自己一耳光,堆出一副讨喜的笑脸。
第二二一章 大塃九十八斤
“都是我该死!我哪敢跟张大哥谈条件啊,我就是太怕死了!这才多嘴问了一句,头两回能猜中不过是运气好罢了,张大哥你得先留我一条命,我才好接着陪你解闷儿啊!”
“张大疤”心里舒坦,得意一笑,这才把枪放下,重新插回腰间的枪套之中。
胡承荫在”张大疤”脸上看到了一种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快感,就好像一个吃饱了的猫抓到一只老鼠,却并不着急吃掉,而是用爪子反复玩弄,放走了又抓回来。他走回藤椅跟前躺下,被他踹翻的桌子早就被白先生指挥砂丁们扶了起来,”张大疤”照例将脚翘在上面,一切恢复原状,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石欀头默默跟白先生领了各项杂物,给胡承荫和苏家旺一人新领了一个塃包和一个带着提手的铁罐子。
那铁罐子有一掌大小,可以很轻松地握在手里,前面伸出一只细长的壶嘴一样的东西,罐子上面还有一个钩把,方便悬挂和手提,罐子的最顶部有一个指尖大的小孔,石欀头朝小孔里倒了些水,很快一股恶臭飘出,苏家旺忍不住捏住了鼻子。
“提着。”
说完,石欀头划燃一根火柴,凑近壶嘴,壶嘴瞬间燃起了一簇小火苗,好像一盏油灯一样,亮度却比平常的油灯稍亮一些。
石欀头把几盏灯都点亮了。
“这是煤石灯,里头装的是煤石,以后下硐你们就自己点。下去吧。”
矿硐的硐口十分狭窄,而且往里走也并没有变得开阔起来,一路上巷道的四周都是由直径大概十厘米左右的四根木头互相支撑而成,形成一个上窄下宽的梯形。胡承荫目测巷道宽大概只有一米,高度差不多一米五六。除了十几岁的小砂丁之外,大部分的砂丁都要弯腰弓背才能前行,即便是成年砂丁,身材也都十分瘦削,胸前的肋骨根根分明。下到矿硐之中,胡承荫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窒息感,虽然人手一个煤石灯,却只能照亮自己身前一小块地方,头顶不时往下滴水,胡承荫提灯四下张望,发现四周许多木头都已经缺损断裂。
巷道越往里便越是狭窄,有一段路要撑着胳膊匍匐前行,前面人的脚几次踹到胡承荫的脸,巷道岩壁的石头有许多尖锐的突起,胡承荫前行的过程中,胳膊和腿频频磕碰到,一阵钻心的疼,可他却无法停留,这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巷道,一人不走了,后面的人便都走不了了。即便是硐口有鼓风机,可是走到巷道深处,鼓风机的作用已经微乎其微,越往里走,空气越稀薄,胸口越窒闷,只好大口喘气,隔得老远,胡承荫都可以听到自己身前身后砂丁们的喘息,好似地狱里群鬼的呻吟。
开始的时候,胡承荫还在纳闷,为什么这些砂丁都光着脚不穿鞋,到了巷道里他才发现,脚底下坑坑洼洼,深一脚浅一脚,许多地方都有很深的积水,最深的地方快要没过膝盖,脚上的布鞋在水里频频打滑,掉了好几次,到后来,胡承荫索性把鞋脱了,光着脚走,反而利落许多。
走到巷道的最深处,四周才稍微开阔起来,路上胡承荫虽然没有在心中计数,但这巷道之深,足有一两千步。
石欀头将一根长度大概三四十厘米的铁棍尖锐的一头抵在岩壁上,用一个短把的锤子大力捶打着铁棍,矿石便纷纷从岩壁上剥落,,他的动作干脆利落,精准而熟练。
地上散落很多碎石,黑色的石头上微微闪着银光,这就是锡矿石。
砂丁们用塃钯将掉落的矿石和富含锡的大塃铲到手中的塃包里。苏家旺弯下身,也手脚麻利地装了起来,胡承荫也跟着有样学样,往塃包里装大塃。
苏家旺凑到他身边低声说:
“阿青,你跟我说说呗,今天你是怎么猜中的?”
“我运气好。”
“不可能,这是”张大疤”最喜欢的把戏,以前他跟谁玩这个把戏,那人准活不成!”
“我真的是碰运气猜中的。”
苏家旺一撇嘴,不再追问。
“家旺,赫发的脚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单他脚上有铁链,其他人没有呢?”
“这赫发,也是太惨了,从小被爹妈卖给了人贩子,人贩子又把赫发卖到天良硐,一条人命才两百块钱,像赫发这种人跟我们不一样,我们春天进厂,冬天退厂,可赫发已经卖给了天良硐,他活着是天良硐的人,死了是天良硐的鬼,不但不能离开天良硐,还不给一分钱工资。‘张大疤’平日里对他非打即骂,赫发实在受不了了,就想逃跑。你看着炮台上这么老些个冷饭狗,怎么可能跑得成?抓回来就给你戴上脚镣,背塃的时候也得戴着。时间长了,脚就伤了,水再一泡,就烂了,再往后就发高烧,说胡话,用不了几天人就没了。你没听那些砂丁们念叨吗?‘张大疤’,鬼夜叉,好个天良硐,无底埋人坑!”
胡承荫手中的塃包已经装了大半袋,他试着背了背,已经很沉了,可是看到周围的砂丁个个都装得满满的,便又多装了一些。
苏家旺按住了胡承荫的手,低声嘱咐:
“你是第一趟,千万别装太满,到时候半道上没劲儿了可就惨了。”
“没事儿,我再装一点。”
“随你吧,你在我前头走,放心,有什么事儿我照应你!”
苏家旺将塃包装满,弯腰弓腿,一努劲儿背到背上。
“走吧!”
胡承荫背着沉重的塃包往回返,这塃包一头大,一头小,形状宛如褡裢,他学着苏家旺的样子,小头在前,大头在后。因为塃包很大,即便是巷道较宽敞的地方,他也不能向来时一样弓腰前行了,只好将塃包放在身下,一边拖拽,一边向前爬。
背到半路,胡承荫很后悔没有听苏家旺的话。
随着体力逐渐耗尽,塃包似乎变得越来越重,刚到半路,胡承荫就累得浑身是汗,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被压垮了,前行的速度越来越慢。
“怎么了?是不是背不动了?”
“没事儿,我能行!”
胡承荫咬紧牙关,拼命坚持,最后手脚并用,终于挣扎着爬出了硐口。
胡承荫在公平秤上卸了塃,称重的伙计喊道:
“胡阿青,大塃九十八斤。”
胡承荫一头栽倒在地,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大口喘气,大滴的雨水落在他的嘴里,耳边听着称重的伙计接着喊道:
“苏家旺,大塃一百七十六斤。”
胡承荫被这重量惊呆了。
他背这九十八斤就已经用尽了全力,没想到有人背的数量竟比接近他的两倍!
苏家旺过来拍了拍胡承荫,把手伸给她,
胡承荫躺在地上,看着他头顶的苏家旺,苏家旺比他矮了不少,虽然四肢看来比较健壮,看起来仍旧是精干的类型,胡承荫觉得简直不可思议,苏家旺的身体里怎么会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力量。
“阿青,赶紧起来!要是背不够数儿就拿不到工钱,一天等于白干!快点,我拉你一把!”
胡承荫抓住了苏家旺的手,勉强站起身子,发现他浑身都在抖,双手更是抖得厉害。
“你也太拼了,第一次就背这么多?下次少背一点儿啊!”
“还说我呢,你倒是少背一点儿啊!”
胡承荫忍不住贫了句嘴。
“你怎么能跟我比,我是干惯了的。”
胡承荫深吸了几口外面的空气,再次钻进硐口。
刚走到半道,就被前面的砂丁拦下了。
“石欀头在里面在打眼放炸药呢,咱们等炸了再进去!”
话音刚落,轰然一声巨响。
“把嘴捂上,闭眼!”苏家旺喊了一声。
胡承荫赶紧闭上眼睛,捂住了嘴,静等了一会儿,苏家旺轻推了他一下:
“走吧!”
胡承荫一边走,一边不安地看着巷道四周,生怕巷道因为爆炸的冲击而塌方,可身边的砂丁们似乎早已对这个场景习以为常,不紧不慢地往里爬。
到了最深处,地上的碎塃散落各处,空中满是爆炸后未曾散去的烟尘,很多砂丁都忍不住捂住口鼻,有些人受不住,大声咳嗽起来,石欀头却毫不在意,依旧一下一下地将爆炸后岩壁上松动的矿石敲下来。
砂丁们加快手上的动作,装满塃包后就赶紧背在身上往硐外走。
胡承荫正在捡塃,就听苏家旺对石欀头说:
“石欀头,这窝路眼看着越挖越深,大塃却是越来越瘦了,以前这样的塃咱们都是不要的,费半天劲背上去也炼不出多少大锡来啊!要不咱们多开几个迎头?”
“冲尖子的事儿我已经跟张欀头说了,先等等吧。”
第二二二章 砂丁之苦
胡承荫没有再勉强自己,只装了半袋,虽然第一次背塃的体力已然耗费了不少,这次好歹算是顺利运到了硐口,上秤一秤,六十七斤,整整比苏家旺少背了一百斤!可是此刻的他已经一点好胜心也没有了。
硐外的雨丝毫没有的意思,胡承荫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倒不是因为雨水,而是硐内逼仄加上强体力劳动早已经让他大汗淋漓,他双手的指纹早已被水泡发。
在硐内他明明觉得滞闷潮热,可到硐外秋风一吹,又将他吹了一个透心凉。
九月的天气虽不至寒冷,但他却控制不住地哆嗦。
不知道是不是下雨的缘故,巷道中一直有水滴落下,不断砸在砂丁们的身上,外面下大雨,巷道里好像在下小雨一般。胡承荫看着四周的欀木,有很多都已经变成了褐色,有一些地方已然腐朽了。胡承荫暗想,要是这巷道的岩壁坠塌,不知道这欀木能不能支撑得住。
胡承荫的声音在巷道听起来有些空洞:
“这硐里有的欀木都糟了,这雨老也不停,会不会有危险啊?”
苏家旺在胡承荫的身后一边爬一边说:
“换欀木的事石欀头已经跟张欀头提了好几回了,张欀头每次都说再等等,白先生就拖着不给钱,他们啊,根本不管我们这些砂丁的死活。”
巷道太长,塃包太重,他的肩头因为背塃火辣辣地疼,胡承荫忍不住胡思乱想。
连汪洪祥这样的外人都看得清楚,虽然都是欀头,可石欀头在这个尖子上没有一点地位,他虽然不用背塃,可他要从早到晚在窝路里炸塃、敲石头,虽然对于天良硐来说,他是唯一掌握技术,靠一己之力支撑尖子运转的人,却并没有掌握与之匹配的话语权。
石欀头坏吗?并不。
赫发的死,胡承荫冲动之下一股脑地赖在了他的头上,他全然不顾石欀头的阻拦,自作主张埋了他,如果石欀头愿意,大可以跟‘张大疤’一样耀武扬威,以折磨砂丁取乐,可是他并没有,他腰间也有一把盒子炮,胡承荫却从未看他把枪拔出来过。
他浑身上下充斥着一种无力、绝望的气息,得过且过地苟活于世。
石欀头这种冷漠自弃的态度让胡承荫总是忍不住想要激怒他,却一次都没有成功过。
一天下来,胡承荫铆足了劲才背了三趟塃,这么下去,肯定是拿不到工钱了。
干砂丁实在是太难了。
下了工回到伙房,胡承荫已经饿得两眼冒绿光,刚来的时候他还挑肥拣瘦地不肯吃,上了一天工,三两口就吃完了一碗“老妈妈汤泡三子饭”,什么石子、稗子他都顾不上了。
脱了湿透的下工装,胡承荫躺在草席上,全然没有时间胡思乱想,直接昏睡了过去。
不知不觉,胡承荫已经在尖子上干了半月有余。
一天天下来,胡承荫背的塃一次比一次多,到后来,他也能背着一百六七十斤的塃,来回走个四五趟了,不光如此,他也跟同一个伙房的砂丁们都混熟了,大多数的砂丁都是附近的农户,拥有少量的田地。他们往往年初走厂,冬月前后退厂回家,第二年再根据家庭劳动和经济情况决定是否再次应募,个旧矿工很少长期固定在一个尖子里。本省其中以建水、石屏为最多,再次为宣威,通海等地的人,其他还有河西,玉溪,曲靖,陆良,东川,路南,弥勒等县的人,其中建水人最多,苏家旺就是建水来的。外省人也有很多到尖子上谋生的,湖南人最多,江西人也不少。
虽然尖子上条件恶劣,欀头打骂不止,工钱还有诸多克扣,可每年仍旧有许许多多的壮劳力奔赴个旧大大小小的尖子,因为即便是尖子上赚得再少,所得往往还是比辛辛苦苦种庄稼赚的钱要多。
胡承荫下工之后也不忘在尖子上到处转,用不上几天功夫,他就对锡矿工艺的所有程序早已轻车熟路,对天良硐的里里外外也已经了如指掌了。
苏家旺在个旧周边的许多尖子上都呆过,他告诉胡承荫,个旧的锡矿尖子有好几种,分为硐尖,草皮尖,冲塃尖和渣滓尾首尖。苏家旺说,个旧方言叫含矿的土为塃,石头叫做硖,因为土和石头都是没有矿的意思,所以尖子上从上到下都要避讳,不能提及这两个词。
“草皮尖”顾名思义,挖开草皮就是大塃,采矿的方式就是在地表挖明槽。因为草皮尖是露天采矿,只有晴天才能开工,只能在雨季之前把塃挖足,雨季用雨水洗塃,雨水期过,又无水可洗,所以草皮尖的工期只有半年。冲塃尖是在高处发现旺硐,依山开凿沟路,在山顶修建水塘,利用山势从高处用水力将矿砂洗净。渣滓尾首尖则不自己采塃,而是跟其他厂尖及炉房收购未曾洗净所剩余的塃,还有各炉房揉洗以后余存的渣滓泥浆,加上熔锡炉遗留下来的余渣,再加以揉洗从而得到净矿。
硐尖却不受季节的限制,一年四季皆可采办。然而硐尖采矿需要的人力物力最多,想要靠办硐尖发财,一半要靠财力,一半要靠幸运。若是采到富塃,硐尖带来的利润可以让锅头一夜暴富,这是其他几种尖子难以望其项背的。
从大塃变成大锡,锡矿砂需要经历采矿、制矿、炼矿三个步骤,采矿就是由欀头探矿、砂丁背塃的方式将大塃采到地面。制矿是通过揉塃、洗砂等方式剔除大塃中的杂质,炼矿就是将揉洗过后的大塃投入炉房中炼制,最终才能得到银光闪闪的大锡。
对于许多小尖子来说,经营的范围仅限于采矿和制矿,他们没有自己的炉房,而是选择将揉洗好的大塃卖给专门的炉房。可对于天良硐这样大的尖子来说,自然是不肯让炉房分一杯羹去,天良硐有自己专门的炉房用来炼制大锡。
胡承荫一直觉得背塃的砂丁够苦了,可洗塃的砂丁并不比他们轻松,开采出的塃含有许多杂质和泥沙,需要人工来揉洗。揉洗的第一步是整塃和碎塃,大于五毫米的矿石必须用锤子打碎,进硐背塃的砂丁悉数都是男人,碎塃的砂丁之中却有很多女工。小于五毫米的矿石就用花岗石做成的大石磨碎塃,苏家旺说有的尖子是用一匹马拉,可偌大一个天良硐,没有养一匹马,每个碎塃的石磨全靠两个砂丁一面用尽全力去推,一面不断往石磨中注入清水,最终将大塃磨成细泥浆。胡承荫时常能看到她们推得汗流浃背,面目狰狞,青筋暴露。磨好的锡矿砂还要修建两个水塘进行分级脱泥,将富含锡矿砂的泥浆再分成粗砂、槽心硔和矿泥。平槽师傅拿着竹扒赤脚站在水塘上架的横木上来回推刮,淘洗矿石,双脚整日在水槽边的泥地上走来走去,脚掌已然泡得发白了。
许多小尖子都只管采塃,然后把采到的塃卖给炉房,由炉房炼成大锡再出售。可天良硐这种大规模的尖子都有自己的炉房。已经到了初秋,个旧的天气早晚十分寒凉,可炉房的人依旧整日赤膊上阵,豆大的汗珠仍旧随着动作四处挥洒。炉房每二十四小时才能炼一炉大锡,炉房二十四小时不能离人,炼大锡讲究“头矿二炭三扯风”,第一看大塃的纯度,第二看木炭的成色,第三要看扯大炉的技术如何,扯大炉就是拉风箱,八个工人两人一班四班倒,每班六小时,扯大炉的砂丁都是年轻力壮的后生仔,每人轮班时都要拉三到五个来回,中间不能中断,鼓风越均匀,炉火越旺,大锡就炼得越好。这些后生仔每次轮班都要在高温炙烤之下扯好几个小时的风箱,热得喘着粗气,汗如雨下。
第二二三章 唱矿山小调的人
胡承荫从联大带来的唯一留下旧日痕迹的是一个很小的笔记本和一支铅笔,他把他塞在衣服的口袋里,想着或许可以有机会记录一些事件和数据,可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独处的机会。
背塃的砂丁“两头黑”作业,一天最少工作十四个小时,每天凌晨在星星的照耀下上工,在月亮的伴随下放工,其余的时间砂丁也是吃住在一起,不光胡承荫所在的伙房,每个伙房都住了四五十个人,晚上睡觉的时候人挤着人,因为大家都许久不洗澡,身上臭气熏天,胡承荫开始的时候还颇不习惯,可时间久了,他自己也成了发出异味的一员,便“久入鲍鱼之肆,不闻其臭”了。
最让胡承荫难受的,不是砂丁们生活条件的艰苦,而是砂丁们自己对未来生活的无望和得过且过。跟胡承荫住在一个伙房的砂丁们大多跟胡承荫的年纪相仿,是十八九岁到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他们中许多人都还没有成家,每天极端高强度的工作让他们精神颓废,叫苦不迭,以为从进厂到退厂,砂丁们是不被允许离开尖子上的,他们休闲生活变得乏善可陈。
晚上伙房早早地就熄了灯,砂丁们没有旁的营生,只好自己想办法解闷。许多砂丁都沉迷赌博,一个碗,一张席,两颗骰子就可以把许多人聚在一起,因为出不去,许多人也都选择不领工钱,年底结账,赌博的时候便拿出账本记账,有的人第二天上工的背的大塃都还了前天夜里欠下的赌账。胡承荫理解他们的无助和迷茫,整日不见阳光,过得如行尸走肉一般,赌博也只是为了寻求一点刺激,乘一时之兴,聊以度过无尽的漫漫长夜。每次他们找胡承荫加入赌局,胡承荫都拒绝了,时间长了,他们便不再找他了。
深夜里有人睡不着,大家就让唱小曲儿来解闷儿。
这是胡承荫最喜欢的时刻。
砂丁们很喜欢唱一些描写砂丁生活的矿山小调儿,虽然大家都会唱,因为苏家旺天生一副好嗓子,会的小曲儿也多,大家都喜欢听他唱。那些小调儿都朗朗上口,每次他一开口,大家也都跟着轻轻哼唱起来,久而久之,胡承荫也学会了好些首。
其中一首唱到:
可怜可怜真可怜,
可怜莫过走厂人。
下班好似山老鼠,
出洞好像讨饭人。
人人都说黄连苦,
更比黄连苦十分。”
个旧矿山阴森森,
处处都是鬼门厅。
来了就别想回去,
活人掉进私人坑。
另一首唱到:
手提汽灯一盏,
肩背好塃两囊,
手杵哭丧棒子,
耳插汗片亮汤;
欀头在后督帅,
要想偷闲无方;
窝路最极狭小,
左爬右跪难当;
塃包越背越重,
血汗流齐胸膛!
来到槽门之处,
抬头始见阳光;
平底慢慢吸气,
咳嗽尽是泥浆,
窝路好似地狱,
出来好似还阳。
又一首唱到:
小小童工十二三,
离开爹娘上矿山。
天天被逼爬窝路,
腰杆累成弓一般。
苦到头来一身病,
脚跛眼瞎一场空。“
还有一首小调叫《十二杯酒》,砂丁们最喜欢唱:
一杯酒,细细想,普天下人是一样。个个都是父母养,耳目口鼻都相象,会吃东西穿衣裳。二杯酒,细细看,大家不有细分辨,哪里个个是一样?你不信来自己看。
三杯酒,从穿看,有的穿呢穿花缎,外套马褂又长衫。有的穿得很破烂,令人一见就心寒。
四杯酒,从吃看,有的吃肉吃白饭,鱼翅烧烤大洋餐。有的吃菜无油盐,苦荞玉米几样掺。
五杯酒,从住看,有的洋房住得惯,地下还要铺地毯。有的破烂茅草房,好像猪窝与牛栏。
六杯酒,从走看,有的坐轿坐滑竿,火车头来好舒展。有的走路无鞋穿,坐车无钱被阻拦。
七杯酒,看言行,有的满口是书文,身份如官一样尊。有的讲话讲不伸,老老实实过一生。
八杯酒,从做看,有的一天闻到晚,吹烟打牌进戏院。有的劳苦到夜半,累得如同牛一般。
九杯酒,再细看,做了老板还做官,坐着睡着都找钱。有的做工来吃饭,代代穷苦代代干。
十杯酒,细细想,普天下人是两样,两个阶级各分张,有钱有势有官当,无钱艰苦要备尝。
十一杯酒,真伤心,天下事情太不平,只因无钱当工人,工钱短少还扣薪,世世代代难翻身。
十二杯酒,干干干。老板工人如冰炭,大家一起起来干,打倒厂主和老板,工厂拿归工人管!
小调里有一首《月叹穷》,讲得就是砂丁们的生活,好像写这个小调儿的人当过砂丁似的,砂丁们百唱不厌:
五月里来是端阳,
去跑厂,
最苦是背塃,
葫芦口长虫洞苦得难当。
可叹吃得不成样,
脏又脏,
有饭没有菜,
洗脸就无汤。
找大钱不是我,
白苦白忙,
欀头催命鬼,
老板活阎王,
是活人下地狱好不惨伤。
唱多了,胡承荫就发现这小调其实不一般,虽然都是大白话,但用词精到,便于记忆,实在不像是胸无点墨的砂丁可以编得出来的。
一次大家都睡下之后,胡承荫小声问睡在身边的苏家旺:
“家旺,这些小调儿你都是从哪儿学的?”
“就跟这尖子上的人学的啊,天良硐每个人都会唱,他们觉得我唱得好,就爱听我唱。”
苏家旺一脸得意。
“那你知道这些小调儿是谁写的吗?”
苏家旺赶紧将食指竖在嘴唇上。
“怎么了?”
“小点儿声!”
胡承荫颇为不解。
“我也不知道,但我听说了一个传闻,我跟你说了你可别跟别人说啊!”
“嗯,我不说。”
“据说大概十年前,马拉格来了个砂丁,不但人长得好,还能干,为人特别仗义,大家佩服他,都叫他施大爹。他嗓子好,编了好些个歌谣给砂丁兄弟们唱,听说啊,我唱的这些小调儿都是他编的。他还建了一个什么兄弟会,带头跟锅头对着干,闹罢工,逼着锅头给他们涨工资,锅头惯是吸人血的,这能同意吗?后来有一天晚上,施大爹就从尖子上消失了,听说让尖子上的冷饭狗给抓走了。大家都不知道施大爹跑哪儿去了,过了一阵,不知道从哪儿传过来一个消息,说是被抓到蒙自给毙了!”
“毙了?怎么会?”
苏家旺把嘴凑到胡承荫的耳朵边儿上:
“听说施大爹是……赤党!真是不得了,砂丁里竟然出了个赤党,还敢跟锅头对着干,最后命都没了,胆子真是太大了!”
胡承荫的心不受控制的狂跳起来。
“那个施大爹的全名叫什么啊?”
“这谁知道啊?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
听到“赤党”两个字,胡承荫心下一惊,他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知道“赤党”代表着什么。
身边的苏家旺早就鼾声如雷,胡承荫还久久不能入眠。
胡承荫偷偷起身,踩着楼梯下了楼。
楼梯的吱嘎声在一片寂静中听起来特别大,还好没有把朱伯吵醒。
胡承荫走到屋外,这是一个难得的月夜,繁星满天,月色皎洁,胡承荫坐在屋前,心中回味着那些小调儿中的歌词,他突然觉得,这些词句情感充沛,能最大地调动人的情绪,绝不是一个没有读过书的砂丁写得出来的。胡承荫不禁猜测,这个“施大爹”不但念过书,甚至很可能是一个学识渊博的文化人,他想象着十几年前,一个怀揣着抱负的青年,只身一人深入矿山,为了能改变个旧砂丁的处境,英勇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胡承荫觉得他的内心深处跟“施大爹”产生了深深的共鸣,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孤单的,却不知早有前辈做过他想要做的事,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
一股热流注入了胡承荫的心田,让他不再害怕。
第二二四章 家旺喜欢你,你知道吗?
更深露重,四周一片漆黑,天空乌云蔽月,没有一颗星星。
胡承荫在伙房门口坐了一阵,朱伯一个劲儿地咳嗽,好像要把肺咳出来,他很想给他拍拍背,让他舒服一点。
胡承荫深吸了一口秋夜潮湿的空气,他不知道那个“施大爹”当年是在哪个尖子上干,也许他就是在马拉格,也许他走过的土地,看过的山川,他也走过,看过。
虽然他已经离开了这许多年,可他写的歌谣,如今仍在砂丁们的口中传唱着。
胡承荫不由得想,当他离开天良硐,离开马拉格,离开个旧的时候,他能为这里的人留下些什么。
坐得久了,寒意侵蚀身体,胡承荫打了个寒战。他刚想起身回屋,突然听到旁边的竹楼门扉发出轻微地声响,紧接着小井像一尾小鱼游过水草一样闪身出了门。
似乎是没有想到这么晚外面还有人,小井没有左顾右盼,而是径直向对面的砖楼走去。
她的脚步没有发出一点点响声。
胡承荫颇觉诧异,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胡承荫眼睁睁看着小井上了三楼,在最西边那间屋子跟前敲了敲门。
屋内灯亮了。
门开了。
房内人一把将小井拽进门去,远远望去,一颗光头在灯光的照射下十分显眼。
门又关上了。
胡承荫的脑中电光火石般想起大黄牙说过的话。
胡承荫想起白先生和石欀头看着小井那微妙的眼神。
想起朱伯生气地打断大黄牙的话。
想起小井听到“张大疤”名字的时候身体的颤抖。
想起小井给“张大疤”送衣服时脸上未干的泪痕。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为什么自己当时没有注意到呢?
胡承荫觉得脚下一软,没留神被脚下的一把啄子绊倒,摔了个狗啃泥,他双手拄地撑起了身子抬头一看,小江就站在他面前。
他跟他姐姐一样安静,胡承荫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
一瞬间,胡承荫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小江看见了一切。
“是谁呀?”
“小江,是我。”
“是阿青哥啊。”
“嗯,你怎么起来了?”
“我想撒尿,就起来了。”
胡承荫走到小江身前蹲下。
“上来吧,阿青哥背你去。”
小江乖顺地趴在了胡承荫的背上,胡承荫轻轻松松便站起身来。
对于整天背塃包的胡承荫来说,小江实在是太轻了。
月亮从乌云背后探出了头,给胡承荫照亮了脚下的路。
一会儿功夫,胡承荫就把小江背到了后山上,回望山下,离竹楼已经很远了。
“阿青哥,我平时那儿也去不了,难得走这么远,能不能晚点儿回去呀?”
“好,你想待多久都行,阿青哥就在这儿陪你。”
小江屈膝坐在地上,用双手抱住膝盖,看来十分乖巧可爱。
“阿青哥,天上有星星吗?”
“没有,可是有月亮,很大很亮。”
小江用手抚摸着身边的青草。
“阿青哥,这草现在还是绿的吗?”
胡承荫低头仔细看了看。
“嗯,还是绿的。”
小江点了点头,露出又满足又哀伤的神情。
“小江,你多大了?”
“十二了。”
胡承荫以为小江最大也不会超过十岁,没想到他竟然已经十二岁了,可之后又觉得十分合理,因为他的脸上有一种超乎年龄的平静和老成。
“小江,你跟你姐……什么时候到尖子上的?”
“有两年了,我爸妈都得了白喉死了,我姐和我就跟着一个同乡大哥到这儿了。我下硐背塃,我姐整塃,还给砂丁们缝衣裳。后来我眼睛不好了,得了鸡摸眼,晚上看不见东西,没法下硐背塃了,我就跟着我姐拉磨整塃,再后来,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每天就在伙房跟着朱伯烧火做饭。”
小江说这一切的时候口气十分平淡,似乎是在说着别人的事。
胡承荫却唯有沉默以对,任何安慰的语言都显得苍白。
“阿青哥,我什么也帮不了我姐,我活着就是她的累赘,我很多次都在想,要是那次打摆子,我没有活下来就好了……”
胡承荫摸了摸小江的头。
“你千万别这么想,你是你姐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你是她活下去的指望。”
“可是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活儿也干不了,只能拖累我姐,我姐以后可怎么办哪?”
许是隐忍久了,小江悲从中来,大哭起来。
胡承荫看着眼前这个被苦难折磨得少年老成的小江终于像个孩子一样哭泣,虽然心头酸楚,却莫名感到一阵心安。
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十几天的朝夕相处,苏家旺早就把胡承荫当成了至交好友,什么心事都跟他讲,有一天晚上,苏家旺告诉胡承荫,他心里有人了,胡承荫问他是谁,他支支吾吾半天,说了两个字
小井。
面对苏家旺突如其来的剖白,胡承荫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和惊讶。
小井经常到他们伙房来,一是来帮朱伯干活儿,而来是想看看弟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苏家旺的眼睛就好像长在小井身上似的,而小井显然也察觉到了他的心意,却只是埋头干活,从不回应。
即便如此,胡承荫也能轻易看出小井对苏家旺的在意,帮朱伯盛饭的时候,她会偷偷给苏家旺多盛一点,也会趁着苏家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看他一眼,虽然很快便移开眼光,却无法抹去脸上的红晕。
胡承荫看着两情相悦的两人,心里五味杂陈。
一天夜里,小井从“张大疤“”房里出来,走到自己的伙房门口,看到胡承荫蹲在黑暗之中,像一座石像,见到小井,突然站了起来。
小井吓了一跳,险些叫出声来,赶紧捂住了嘴。
“小井,别再去了。”
当意识到胡承荫在说什么,小井突然羞愤难当,声音都颤抖了:
“你怎么……你都看见了?”
胡承荫没有说话。
小井想躲进伙房,却被胡承荫堵在门口,没法进去。
“家旺喜欢你,你知道吗?”
小井没有说话,却抽噎起来,肩膀一耸一耸的。
“你这样……家旺他……会伤心的。”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小江打摆子,就快死了,他……他说他有药,能救小江,我……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后来小江眼看不见了,他要把小江丢到尖子外头去,赫发他……你也看见了,小江眼睛不好,他出去就是个死,我能怎么办?他是我弟弟,只要能救他,我什么都可以做!”
小井止不住哭泣,却又怕被人听见,她的话语支离破碎,听来分外揪心。
小井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一下子死死抓住胡承荫的手臂。
“小江他……是不是知道了?你不会告诉他了吧?”
胡承荫摇摇头。
“我什么都没说。”
小井看着胡承荫,她泪痕未干的脸将信将疑。
“放心,我永远都不会说的,可是家旺他对你……”
小井抬起手臂,用袖子擦了擦泪湿的脸。
“家旺他……是个好人,像我这样的,就别耽误人家了。”
第二二五章 锡戒指
即便是小井不说,胡承荫也绝对不可能把她的秘密告诉苏家旺。
可是他每天听着苏家旺在他跟前“小井长,小井短”,看着他兴高采烈、满怀憧憬的样子,心里也十分不是滋味。
胡承荫并非是什么封建的卫道士,他发自内心地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可他不是苏家旺,也不是小井,他无法代替他们感受,代替他们做决定。
过了几天,“张大疤”突然不知去向,好几天没回尖子上。他不在的时候,砂丁们就跟过节一样,虽然一日该背的数儿一点不能少,可石欀头在,他们起码不会挨鞭子。放工以后,伙房之间也诸多走动,尖子上的氛围轻松了不少
胡承荫发现,这几天苏家旺突然变得神秘兮兮的,放工之后,他总是偷偷往炉房跑,快到上工的时候才回来,胡承荫不免有些好奇。
“你这几天晚上都跑哪儿去了?”
“保密!”
“还神秘兮兮的,既然你不想说,那小井昨天晚上跟我说的话我也没必要告诉你了。”
“什么,小井跟你说什么了?”
“你先告诉我,你晚上都出去干啥了?”
“我说了……你可一定别跟别人说啊!”
“放心吧,我嘴严着呢!”
“我想跟小井好。”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明明伙房里黑黢黢一片,胡承荫却觉得苏家旺的眼睛亮亮的,像天上的星星。
“你跟她说了么?”
苏家旺摇了摇头,苏家旺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到胡承荫的手心里。
金属冰凉的触感,是一枚戒指。
胡承荫用手指在戒指上摩挲一番,发现戒指上没有任何花纹,边缘处稍微有些凹凸不平,却已经尽可能打磨的平整柔滑了。
“我拜托姓杨的炉头师傅帮我用大锡做的,尖子上没有好模子,所以做得不太平,我已经磨了好久,才磨成现在这样。”
胡承荫把戒指凑近眼前仔细端详,那枚锡戒指闪着柔和的银光。
苏家旺有些怅惘地说:
“我家穷,我妈也没有传给我什么可以传给儿媳的首饰,我想买个金的,可是我买不起。我本来寻思着,等冬月退厂的时候拿到钱给小井买一个金戒指再跟她说,可我等不及了。你看这个咋样?像不像银的?”
胡承荫点了点头。
“像,小井一定会喜欢的。”
“你准备啥时候跟小井说?”
“过几天吧,说实在的,我还真有点不敢,你说,她要是拒绝我可咋办?”
胡承荫虽然很想告诉苏家旺小井一定会答应他,可是他一开口说的却是:
“这有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别怂!”
晚上放工后,小井又到伙房帮朱伯盛饭的时候,苏家旺突然站了起来,直盯盯地看着小井,突然大吼了一嗓子:
“小井,做我婆娘,行么?”
苏家旺这一下子把胡承荫都吓了一跳。
他说他会表白,胡承荫没想到,竟然是当众表白。
大家先是一愣,接着嗷嗷叫唤起来,整个伙房瞬间沸腾了起来。
小井吓得碗都掉了,转身就想跑,被苏家旺堵在门口。
“好小子,有种!”
“小井,赶紧答应了吧!”
“对啊,赶紧的!要不以后你再偷偷给家旺多盛饭我们可就不干了啊!”
小井眉头紧蹙,眼眶发红,挤得好像快哭出来了,一直垂着头不说话,苏家旺不管不顾地接着说:
“小井,我好好在尖子上干几年,等攒够钱了就娶你!我赚的钱还一分钱没花呢,都记在白先生账上了,到时候都给你,你想买什么都行!”
苏家旺见小井一直不说话,心里直发毛,低头看她申请。
谁知小井猛地一推,苏家旺向后摔了个大腚蹲儿,被伙房的门撞开,直接摔到了院子里,随之而来自然是一阵前仰后合。
小井趁机转身就跑,苏家旺不顾大家善意的嘲笑,拍了拍屁股,赶紧追了出去。
那天夜里,苏家旺很晚才回来。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得手了吗?”
“没得手香一嘴儿也行啊!”
年纪稍长的砂丁略带粗俗的调笑虽然并无恶意,却让苏家旺有些生气。
“你们快别说了,小井是正经的好姑娘。”
苏家旺没想到他这么一说,大家的起哄声更大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苏家旺失眠了,一个劲儿地“摊煎饼”。
“戒指送出去啦?”
“嗯。”
“她喜欢吗?”
“嗯。”
“她答应你了吗?”
苏家旺没有说话。
“苏家旺!这平常非得缠着我唠一宿,今天这是怎么了?别磨叽,快点儿说!”
“她起先不答应,说她配不上我。我就说,你咋能这么说呢,明明是我配不上你。她就一直摇头,什么也不说。后来我就把戒指给她了,问她喜不喜欢,她看着那个戒指,问是不是我做的,我说是,她就突然蹲在地上哭了。她一直哭一直哭,哭得我没着没落的,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她一下子就把手伸出来了,我就把戒指给她戴上了。阿青,你说,她这算答应我了吗?”
像是老天爷也想玉成俩人的好事,胡承荫本来做好了万一被‘张大疤’发现就鱼死网破的准备,可“张大疤”连着好些天都没回尖子上来。他们这帮下硐的砂丁每天都是“两头黑”,天不亮就上工,夜深了才放工,苏家旺却每天都干得特别有尽头,嘴角都咧到耳朵根儿去了。自打小井跟苏家旺在一块儿之后,小井就不到伙房帮朱伯的忙了。每天吃晚饭的时候,苏家旺都饿死鬼投胎似的往嘴里扒饭,免不了被其他砂丁笑话,胡承荫每到此时都沉默不语,朱伯也坐在一旁吧嗒吧嗒地抽着水烟,露出忧心忡忡的神情。
晚饭后,苏家旺都撒丫子跑出去,跟小井到后山去幽会,大家都睡下后,苏家旺再蹑手蹑脚地回来。路过其他砂丁的身边时,少不了被恨恨地踹上一脚,他却甘之如饴,乐此不疲。
苏家旺显然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每天都滔滔不绝地给胡承荫讲他喜悦的心情和对未来的畅想,胡承荫有时候觉得,要是他一辈子也不知道,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便只嘱咐了苏家旺一句:他跟小井的事儿千万不能被白先生和“张大疤”知道,苏家旺满口答应了他。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站在悲剧的岔路口回望,胡承荫总是感叹妄想着幸福可以长久的自己太过天真。
第二二六章 塌大顶了,快跑!
雨已经连下了一个多礼拜。
硐尖跟草皮尖不一样,无论晴雨天都可以照样出工不误。
又是一个暴雨滂沱的早上,胡承荫跟大伙儿一起下了硐口。
胡承荫莫名觉得巷道里漏水比往日都严重,水顺着巷道的岩壁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整个窝路变成了水帘洞一般。
胡承荫来回背了两趟,回到硐中,刚好赶上石欀头往岩壁上安炸药。
一声震耳欲聋巨响,炸药爆炸。
胡承荫使劲甩头,双手揉了揉耳朵,试图减轻难耐的耳鸣。抬头一看,胡承荫突然发现头顶水流宛如倾盆而下,接着头顶的欀木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嘎声,胡承荫心中大感不妙,扯着嗓子朝里头大喊:
“石欀头,要塌大顶了,快跑!”
此刻因为爆炸的关系,其他砂丁都躲得远远的,眼见着要巷道要塌方,更是把手里的塃包一丢,撒丫子往外面跑。
“哎,等等,别走啊,石欀头还在里面,咱们得赶紧把他救出来啊!”
没人听胡承荫的话,那些砂丁们毫不犹豫地朝硐口跑去,只有苏家旺一个人丢下塃包,跟着他跑了回来。
倾泻而下的水流不断挤压巷道顶部的欀木,欀木不堪重负,一根根纷纷断裂,水流裹挟着岩石纷纷向下砸落,一瞬间就把巷道堵得严严实实。
苏家旺见此可怖的情景,早已无心救石欀头,他凑到胡承荫身边小声说:
“快走吧,这里太危险了,石欀头现在肯定是没命了,现在不走小心把你也埋里头!”
“你先走吧,我再想想办法。”
“你有啥办法?这都堵死了,你想用这把破啄子把这些石头都凿开吗?”
“把你的煤石灯借我。”
胡承荫举着煤石灯在石缝间查看,可是里面太黑了,他实在看不见受困的石欀头此刻的样子。
“欀头,石欀头,你还好吗?你受伤了吗?”胡承荫朝着里面大喊。
里面却半天没有动静,胡承荫的心一凉,苏家旺试探道:
“不会是死了吧?”
就在此时,里面的石欀头开了口,声音凄凉绝望。
“报应,都是报应啊!”
“欀头,别灰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
“我该死啊!我该死啊!……”
石欀头似乎什么都没听到一样,嘴里不断地重复着这几句话,一边说,一边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阿青,你看他……你看他都疯了,你就别白费功夫了!咱俩赶紧逃吧,再晚了咱俩都活不成了!”
“不行,我一定要把他救出来!”
胡承荫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想救石欀头,也许是他觉得石欀头内心的人性尚未泯灭,仍旧保留一丝良知,也许是他不忍心让一个人就这么绝望无助地困死在坚硬冰冷的石壁之中。他只知道,他要救人,一定要救。
胡承荫在心中告诫自己,冷静,一定要冷静。
沉下心来之后,他开始观察自己周遭的情况。
幸亏这里地势偏高,刚才水流都向硐外流去了,石欀头应该没有溺水的危险。
靠手头的采矿工具要挖通这一整面石墙是不可能的,必须想别的办法。
胡承荫借着煤石灯的光在四周四处翻找。
人走光了之后,巷道里瞬间安定下来,只有持续不断的水滴声和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几声异响。
天无绝人之路,胡承荫在岩壁的凹陷处找到了石欀头的工具包。
他用颤抖的双手打开之后,在里面发现了多余的炸药!
胡承荫激动地把炸药上下摸了摸,竟然是干的!
“石欀头,你快醒醒!我要把这些石头炸开,这炸药怎么用?你快教教我!石欀头!快醒醒!”
无论胡承荫怎么叫,里面的石欀头依旧一声不吭。
胡承荫意识到,塌方的岩石将内外空气阻隔,石欀头很有可能此刻处于缺氧的状态了,再这样下去,石欀头会憋死在里头,不能再等了。
胡承荫决定冒险,靠自己点燃炸药,炸开碎石救人。
胡承荫绞尽脑汁地回忆石欀头往日的操作,可那时候他往往都躲得很远,也不知道石欀头具体把炸药放在哪里。
事到如今,也只能看运气了。
胡承荫拿起炸药,四处寻找安放炸药的地方。
“你不会……想自己点吧?”
“你往外跑吧,我等你跑远了再点火。”
“说什么呢!我要跑早就跑了!我就跟你在一块儿!”
胡承荫最终把炸药放在了岩石的一个凹陷处,确保它不会掉落,接着找到引信,举起煤石灯就要点。
“这地方行么?你可想好了?搞不好把咱俩都埋里头!”
煤石灯的光越来越暗了,显然里面的煤石已经快用完了。
没有时间犹豫了。
“家旺,你听着,你先往外爬,别管我,要不然窝路太窄,咱俩容易撞到一块儿去!”
“你自己……行吗?”
“快走!”
苏家旺没再废话,手脚并用地朝着硐口爬去。
胡承荫扶住了自己颤抖的手,终于点燃了炸药上的引信。
胡承荫根本没跑多远,只听一声巨响,他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
一切都安静下来,胡承荫四周的欀木没有折断,巷道没有发生二次塌方。
“家旺,你在哪儿?”
不远处传来一声:
“我在这儿,我没事儿!你先过去,我随后就到!”
老天垂怜。
他和苏家旺都安全了。
一切尘埃落定,胡承荫抖抖头上的矿灰和矿渣,像隧道深处走去。
刚刚的爆炸虽然炸开了原来堵住巷道的碎石,可矿顶又有一些石头被震落下来,胡承荫十分沮丧,以为自己做了个无用功,却意外地发现角落处被炸开了一个半米见方的洞,堪堪可以让一个人爬进去。
“家旺,我从这儿爬进去,把石欀头带出来,你在外面等我!”
偏偏在这个时候,胡承荫的煤石灯不亮了。
时间太久,灯里的煤石终于用完了。
胡承荫一路摸索着前进,幸好他身材瘦削,爬进去并没有费什么力气,可是就在他爬过那小洞的时候,一块突出的岩石尖角突然刺中了他的左臂。
胡承荫顾不得疼痛,爬进洞后伸手向四周摸索,终于摸到了石欀头的肩膀。
“石欀头,石欀头,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石欀头没有回答。
胡承荫去探石欀头的鼻息。
石欀头还活着。
胡承荫也顾不得其他了,他将石欀头放倒横躺,把他整个人往那个狭小的洞口塞进去,他在后面一点一点往前推。
“家旺,我带着石欀头出来了!”
胡承荫大喊,他觉得自己快窒息了,每说一句话都很费力。
“他还活着吗?”
“活着!我这边使不上劲儿,你在外面拽一下!”
苏家旺顾不得害怕,也爬进小洞之中。
“我摸着他头了!”
他们两个一个推,一个拽,终于把石欀头从石头堆里救了出来。
“咱们得赶紧出去,我有点喘不上气了!”苏家旺摇晃着他。
昏死过去的人分量特别重,胡承荫和苏家旺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拖带拉,比平日里背塃还要费力,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将石欀头救出硐口。
硐口早就聚集了一群看热闹的砂丁,胡承荫刚把石欀头放下就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第二二七章 我会救你的
当胡承荫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伙房的床上。
胡承荫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小井跪坐在自己旁边,在给他左小臂的伤口上药,他手臂一阵灼痛,不由得闷哼一声。
“谢天谢地,你可醒了!”
胡承荫挣扎着想要起身看看伤口,苏家旺赶紧把他摁住。
“别动别动,给你上药呢!”
伤口颇深,皮肉狰狞翻卷,足有一个手掌长,胡承荫在硐里的时候只惦记着救人,完全不知道自己伤的这么重,不由得在心中感叹:
人这个生物真是神奇,为了活下去,竟能做出种种超越极限的事情。
“我睡了多久了?”
“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半夜还发高烧,说胡话,吓死人了!”
“石欀头呢?”
“你都这样了还惦记石欀头呢?你就放心吧,他出来没多久就醒了,身上就擦破点儿皮,啥事儿没有,之前还在你跟前儿守着呢,昨晚上一宿没合眼,今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说话间,小井上好了药,用洁白的纱布将伤口包扎得严丝合缝。
胡承荫抬起胳膊看了看,想起了赫发死前溃烂的双脚。
“小井,你哪儿来的药和纱布啊?”
“这些药是石欀头从白先生那儿领的,你可是他的救命恩人,这点儿药算什么!”
“我还以为尖子上没有药呢。”
“尖子上什么没有?不给咱们砂丁们用罢了。”
胡承荫还担心自己弄的那次爆炸会伤了石欀头,没想到他竟安然无恙,胡承荫放下心来,可他又突然想起什么。
“他之前不是……”胡承荫指了指自己的头。
“对啊,我也以为他疯了,没想到他出来以后脑子又不糊涂了,谁知道怎么回事儿?”
正说着,胡承荫就听到梯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有人踩着梯子上来了。
石欀头双手撑着楼板,上了二楼。
苏家旺一看是他,赶紧捂住嘴。
石欀头惯是一张苦大仇深,面无表情的脸,也不知道刚才的对话他听去了多少。
“你怎么样?胳膊还疼吗?”
“好多了,欀头,你没受伤吧?”
石欀头摇摇头,反问道:
“那炸药是你安的?”
胡承荫点点头。
“谁教的你?”
“没人教,我就是想着你平常是怎么弄的,自己瞎琢磨的。”
石欀头点了点头,深深看了胡承荫一眼,没说什么,转身下了楼。
之后的几天,石欀头都没有在尖子上出现,苏家旺说有人看到石欀头出了尖子,猜测可能是去了个旧县城,至于去干什么,就没人知道了。
尖子刚刚塌了大顶,甚至差点把石欀头埋在里面,白先生自然也不敢让再砂丁们下尖子了,但精于算计的他自然是不会让这些人闲着吃白饭的。
个旧的雨季是五月到十月,明明是个多雨的地区,个旧却十分缺水,个旧周边的矿区更是缺水严重,不单单是因为矿区没有河流经过,更重要的是个旧地区是喀斯特溶岩地貌,多暗河溶洞,地表却难以储水。
为了保证砂丁们的生活用水,每个尖子都会挖许多数尺深的水池用来储水,这些水十分金贵,只能用来煮饭,煮汤,不能用作他途,尖子上几百号人,这些水即便只是用来吃喝也是不够的。眼看着十月份雨季就要结束,白先生让砂丁们趁着天还下雨挖更多的水池用来储水,以熬过缺水又漫长的冬天。
胡承荫发现,大家对挖水池的活计并没有抱怨,没有人叫苦叫累,反而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些喜色。
对于这些砂丁们来说,在暗无天日、粉尘扑鼻的巷道里呆久了,在野外呼吸新鲜空气简直成了难得的奢侈,就好像关押许久的囚徒终于得到了放风的机会。即便是连绵的阴雨将他们浑身淋透,他们也毫无怨尤,苏家旺还跟胡承荫调侃他们每天都在洗冷水澡,浑身上下好久没这么干净了。
胡承荫看着眼前一个个新挖的水池,心里是十分复杂的。这水池说白了就是一个个大泥坑,即便是时间长了,泥沙沉淀到水池底部,水质依然十分浑浊,与泥水无异。尖子上并无专门的厕所,胡承荫每次都爬山走到离山伙房很远的地方方便,然而许多砂丁在水池边随地便溺,水塘里污秽不堪,充满寄生虫,刚到尖子的那几天,胡承荫几乎天天上吐下泻,腹部绞痛难忍。时间长了,他早就可以眉不皱、眼不眨,风卷残云地吃完一碗汤泡饭了,可是每每一想到砂丁们长年累月喝的都是这样的“红泥汤”,胡承荫还是觉得颇不是滋味。
可这并不是最可怕的。
胡承荫每天都能看到炉房的小工们将炼大锡剩下的渣滓随意倾倒在水池附近,即便是不懂化工,胡承荫也知道,这些矿渣之中有许多毒素就这样流进水塘里,胡承荫凭直觉知道,这就是那些砂丁们的皮肤变绿的原因。胡承荫没事的时候经常会看自己的皮肤,虽然他的皮肤日渐黝黑粗粝,却没有发绿的迹象,便微微放宽心,可夜里时常他会梦到自己全身变成了绿色,好像海里的夜叉一样,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满身大汗地从梦中惊醒,把双手放在眼前反复看,确认自己的皮肤没有变绿。
一天夜里,胡承荫照旧做了噩梦,实在睡不着,就跑到后山想要透透气。
路上胡承荫看到了一个孩子的身影站在水塘旁边一动不动,他刚想走过去一探究竟,那身影竟然一跃而下,跳进了水塘。
为了储存更多的雨水,砂丁们将水塘挖得很深,别说是孩子,就连大人都会灭顶,胡承荫也顾不得自己水性不好,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水塘。
幸运的是,胡承荫很快便摸到了那孩子,连拖带拽地把他推到了岸边,他自己也试图爬上来,可是水塘四壁都是淤泥,踩一脚便滑了下来,就在胡承荫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脚踩到一块凸起的岩石,他得以借力,爬了上来。
那孩子一动不动,胡承荫马上把他翻过来控水,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咳了出来,吐出一大口水。
胡承荫这时候才有工夫凑近了看他眉眼,他一下子想起来,他初到尖子上的时候,这个小砂丁险些摔倒,他本想好心扶他一把,却被甩开了胳膊。这孩子跟他并不在一个伙房住,平常也难得碰见。
胡承荫还在大喘气,发现那小砂丁竟然慢慢朝着水塘爬过去,头都进了水里。
真的是一心求死了。
“你干什么?快回来!”
胡承荫赶紧抓住他的腿往回拽,那孩子使出浑身力气踢他,想要挣脱他的手。
胡承荫扑过去一把将那孩子摁在地上,谁知道那孩子竟然张嘴死死咬住胡承荫的手指,胡承荫扇了他一个耳光,才逼他把嘴张开。
“你就这么想死吗?”
胡承荫大吼一声,那孩子突然大哭起来。
“我不想死,可我快看不见了,他们要是发现我看不见,就会把我丢出去的,我会被狼吃掉的!”
“不会的,你不会被丢出去的。”
“真的不会吗?你会救我吗?”
胡承荫点了点头:
“我会救你的。”
胡承荫背上这个孩子,他跟小江差不多轻,似乎比他还要更轻一些。
“你叫什么名字?”
“周二贵。”
“你多大了?”
“十一,快十二了。”
他竟比小江还小。
接着二贵断断续续说了他的身世,他也是父母双亡,跟哥哥周大贵一起到了天良硐,哥哥是得了肺病,喘不上气,活活憋死的。哥哥死了以后,也是趁着夜里被丢到了外面,周二贵连哥哥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更不知道哥哥的尸体被丢在了何处。
如今再听这些故事,胡承荫已不会再惊讶了,他只是默默把周二贵往上颠了颠,一步一步走得更稳。
二贵绝不能成为下一个小江,我一定要治好他的眼睛。
胡承荫暗暗下了决心。
第二二八章 坟旁的好塃
天良硐的砂丁们陆陆续续挖了十几个水池之后,石欀头带着欀木回来了。
塌大顶那件事发生之后,胡承荫并没有意识到他跟石欀头两人的关系会有什么变化,石欀头甚至一句道谢都没有。
可后来发生的事证明胡承荫错了。
打那以后,石欀头再也没有让胡承荫背塃,而是时时刻刻把他带在身边,好像师父带徒弟一样,手把手教他怎么切割欀木、怎么拼接、怎么指挥砂丁在巷道里架欀木,胡承荫人聪明,他虽然转了社会学系,却扎扎实实在机械系念了一年多,而且成绩并不赖。石欀头教的东西他一点就通,“师徒二人”一起干,将整个巷道的欀木都重新加固了一遍。
危险解除了,砂丁们又重新下硐背塃去了。
胡承荫本以为自己又要开始下硐背塃的日子,石欀头却口气冷冷地问他:
“阿青,想不想跟我冲尖子头?”
石欀头的这句话让胡承荫又惊又喜,他使劲儿点头。
不光是石欀头,胡承荫也早就意识到,现在这条窝路已经到了极限,这条窝路显然不是一开始就这么深的,肯定是浅处的塃越挖越瘦,才不得已越挖越深的。可眼看着窝路越来越深,现在的深度,氧气逐渐稀薄了,风箱的作用微乎其微,人在里面很容易缺氧,可大塃越挖越瘦。不光如此,之前这窝路还塌了大顶,简直是九死一生。
是时候冲尖子头,找新的窝路了。
之后的日子里,石欀头对胡承荫可以说是倾囊相授,胡承荫就好像海绵一样,把石欀头教的东西都牢牢记在脑子里。胡承荫之所以如此有干劲,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在天良硐待多久,他迫切地希望在有限的时间里找到新的窝路,让那些砂丁们不比冒着生命危险下那么深的窝路,整日事倍功半地背瘦塃。
每天砂丁们收工之后,石欀头就胡承荫在我头里东炸西炸,开了好些个迎头,巴望着在里面开一条分支,找到富塃。石欀头还告诉胡承荫“顺塃行,看栓口”的找矿方法,教了他“麻线引”、“鸡窝塃引”、“夹皮塃引”等矿脉形状,还告诉他有“磨盘栓”、“揽刀栓”、“直站栓”等栓口,也就是矿脉的走向趋势。胡承荫把这些记得牢牢的,可在那条窝路里找了一阵子仍旧没有找到。
眼看着到了十月,一转眼,胡承荫已经在尖子上住了一个多月。跟身边的砂丁们混熟了之后,他发现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被病痛折磨。
十个人中总有三四个人肺不好,呼吸困难,有人有严重的哮喘,每次犯病都挣扎在窒息的边缘。有许多人都有眼病,程度不一,有的人有砂眼,时常眼睛通红,泪流不止,有的人有“鸡摸眼”,就是夜盲症,到了暗的地方和晚上看不清东西。以为生活条件不卫生,还有许多砂丁患上了疥疮,瘙痒难耐,每每疮口被抓破,散发出刺鼻的恶臭,让人敬而远之。胡承荫问石欀头尖子上有没有药,石欀头说有,可白先生掌管着仓房的钥匙,上次他要纱布和消炎药都费了好大口舌,要想给全尖子上的病,白先生肯定不会同意,就算是他同意,尖子上那点药也根本不够治病。
胡承荫时常想起汪洪祥来,要是汪大哥在就好了,他就能托他给砂丁们带些药过来,可现在他不但没钱,甚至连尖子都出不去,简直是一筹莫展。
架欀木的时候,胡承荫跟石欀头要了一小截不要的欀木。
如今得了空,胡承荫带着欀木又来到了赫发的墓前。
胡承荫坐在坟前,一边回想着这个只跟自己有一面之缘的可怜人,一边用欀刀将木头切削平整,之后用碳灰在上面写了“赫发”的名字。
这是胡承荫给赫发做的墓碑。
一个多月没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胡承荫竟觉得赫发的坟较之前矮了一些,坟上的土已经和周遭的泥土浑然一体,毫无区别了。
胡承荫用啄子在坟后面挖土,想把墓碑插进去。他突然发现,自己刚刚掘出来的红泥中闪着微妙的黄褐色光泽。
虽然天良硐是硐尖,是要地底下挖窝路采塃的,可石欀头教胡承荫冲尖子头的时候也顺便教了他草皮尖的探矿方式。石欀头说,这种草皮尖开采的确容易,一旦找到了自然是全家鸡犬升天,个旧有好些个草皮尖的锅头原来都是穷得叮当响,发现了草皮尖之后富得流油。可就是因为这种位于地面的旺硐并不难发现,所以几乎都被人挖遍了,如今再想找到则全凭运气了。因为知道难找,他们俩找了这么多天窝路,从来没做过办草皮尖的美梦。
石欀头告诉胡承荫,想要在地面上找塃,要学会“看碗口”,胡承荫就磨着石欀头教他怎么看碗口。石欀头就找来一个未上釉的粗陶碗,这碗十分特别,又浅又大,高度才五六厘米,胡承荫摊开手掌比了比,碗口直径比他中指到大拇指的距离还长。石欀头在塃堆上抓了一把塃放进碗里,把碗放进洗塃的水槽中淘洗,冲刷掉泥沙和杂质之后,含有大锡的黄褐色硔砂便留在了碗内。胡承荫还记得,他当时微微摇了摇头。石欀头告诉胡承荫,从这碗底剩下的硔砂来看,从多到少可以分为大文钱、小文钱、大螺丝盖、小螺丝盖、大碗底、小碗底、大黄口、中黄口、小黄口、细黄口、老鼠巴掌、苍蝇翅等,眼下天良硐窝路的塃只能算是大碗底,实在称不上富塃。
胡承荫抓了一把刚刚挖出来的红泥,不用涮洗,胡承荫就隐隐觉得自己手中这把泥不简单。
胡承荫手里攥着红泥,一股脑冲下山。
胡承荫跑到尖子上,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砂丁们说石欀头下窝路去了。
胡承荫实在等不及了,便取了陶碗跑到水塘,自己看起碗口来。
胡承荫把手中的红泥放到碗中,在其中缓缓加水并不断搅拌,还不时将碗放在水中,将碗口不断倾斜,断断续续注入清水,又倾斜倒出浑水,往复多次,泥沙和杂质随着水流不断被筛出,最终留在碗底的黄褐色锡矿石逐渐露出了真容。
胡承荫的表情慢慢变了,他的捧着陶碗的双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多次淘洗之后,碗底的硔砂逐渐沉淀,一块铜钱般大小的一堆。
胡承荫捧着那碗,又一股脑跑回硐口,差点撞上刚刚出来的石欀头。
“你怎么喘成这样?”
“石欀头,你……快看看!”
“看什么?”
“我好像找到好塃了,你看看这碗口!”
胡承荫双手捧上陶碗。
石欀头看到碗底沉淀的矿砂,眼睛突然亮了。
“这是大文钱!”
“大文钱?这是最富的塃吗?”
石欀头点了点头,语调微微有些发颤:
“这塃……你在哪里发现的?”
胡承荫呼吸一窒,最初的兴奋冷却下来。
“在……赫发的坟旁边。”
石欀头举着陶碗的胳膊垂了下来。
第二二九章 遍身罗绮者
虽说挖到了好塃是一件大好事,可是草皮尖需要挖明槽露天开采,受天气影响巨大,所有的草皮尖都是在雨季之前挖矿,雨季的时候洗矿。所以即便是发现了胡承荫发现了这么难得的好塃,也不能马上开采,要等到雨季过去。
一天石欀头突然跟胡承荫说,第二天要带他到县城。
胡承荫已经快两个月没有去过县城了,听到这个消息自然开心,可这次去县城,他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儿要做。
自打那次塌大顶以来,石欀头不光把自己的手艺对胡承荫倾囊相授,胡承荫问他什么事儿,他再也不藏着掖着,全部坦诚以告。他告诉胡承荫,这次带他去县城是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锅头,好从他那儿支一笔钱,去置办和采买办草皮尖的工具,做一些开采前的准备,按理说,这是件露脸的事儿,应该是“张大疤”去办的,可是他迟迟不回来,时间不等人,石欀头只好自己做主了。
见石欀头如此坦诚,胡承荫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开了口。
“欀头,咱们尖子上很多人都生病了,有生疮的,有害眼睛的,咱们这次出去,能不能跟锅头要一笔钱,给砂丁们买些药回来啊?”
石欀头叹了一口气:
“尖子上的每一笔钱都要过白先生的账,锅头是不会批这笔钱的。”
胡承荫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我这儿有一些钱,给你拿去给大伙儿买药吧!”
“这怎么可以,我不能要你的钱!”
“没事儿,我平时也用不着。”
“不用了欀头,你放心吧,我能赚到钱!”
“你?怎么赚钱?”
“等到了县城你放我半天假就成!”
进城的前一天,苏家旺和胡承荫躺在干草铺上,说着悄悄话。
“你小子真是运气太好了!这才来多久发现了大塃,让石欀头给你加工钱!”
胡承荫没有说话,他轻轻摸了摸手臂上的纱布,伤口已经很少疼了。
胡承荫觉得,他能发现大塃,并不是他的运气好,而是赫发在天之灵不想让他再埋在巷道里,才指引着他找到了大塃。
想到这里,胡承荫觉得自己眼睛又酸又胀,深呼吸了好几次,强忍住没有落泪。
炉房刚刚炼好了一批大锡,石欀头找来一队驮马,装上大锡,他跟胡承荫跟着马队一起进了城。
再次来到个旧县城,胡承荫觉得自己好像到地狱走了一圈又重新回到人间一般,有恍如隔世之感。眼前的一切繁华此刻在胡承荫看来都如此虚妄和丑陋,整个个旧县城的纸醉金迷都是由一块块大锡堆砌起来的,而每一块大锡上都凝结了砂丁的血汗。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刚到县城,石欀头就带着胡承荫下了馆子,两人一起去了“文兴园”吃了蒸肉和烧鸭,蒸肉和烧鸭味道都很绝,然而胡承荫的胃已经许久不见油星儿了,冷不丁吃了这么多肉,胡承荫竟觉得有些恶心,便跑到馆子外面,在街上来回走动,以此消食。
街角传来一阵争吵,吸引了注意力。
“我真的不是故意不付钱,我的钱袋被人偷了!”
那店家还不依不饶:
“看你穿的人模狗样、溜光水滑的,还以为是那家的少爷呢,原来是个吃霸王餐的!你今天不付钱就别想从这儿出去!”
胡承荫和石欀头转头看去,一个身着衬衫西裤、眉清目秀的男青年面露难色地解释着,他的打扮真称得上仪表堂堂,一双皮鞋虽已蒙尘,但可看出质地精良,袖箍和背带更衬得他文质彬彬。面对店家的刁难,他虽面露难色,却仍旧耐心解释,实在看不出是个有心吃霸王餐的无赖。
胡承荫看了一会儿,一转头,发现石欀头已经吃好出来了,也看着街边那出闹剧。
“石欀头,要不他的饭钱咱们帮着付了吧?看他的打扮不像是骗钱的啊!可能是钱袋真的被偷了!”
石欀头点燃一根烟含在嘴里:
“在这个地方,以貌取人是行不通的,一个破衣烂衫的可能刚挖到旺硐,一个穿的溜光水滑也可能在赌场上输了个精光。说不准的。”
胡承荫很想帮忙,可是他实在是身无分文,只好跟着石欀头走了,走了一段,胡承荫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店家依旧不依不饶,那青年仍旧苦苦解释,胡承荫暗自想着,不知他该如何脱身。
填饱肚子,石欀头带着胡承荫去了澡堂子。
胡承荫都快想不起来自己上次洗澡是什么时候了。
因为尖子上缺水,砂丁们发挥聪明才智,用竹子自己制作弧形的竹板,名为刮汗片,砂丁们放工之后爬出硐口,人手一个刮汗片,一边喘息,一边刮去头上、脸面上、胸膛、后背的泥汗。胡承荫起初的时候颇为不习惯,也掌握不好力道,试着给自己刮了几下,竟然刮出了刮痧一样的红斑,时间长了,他也跟其他矿工一样可以熟练使用刮汗片了,可在胡承荫心中,这实属是自欺欺人的无奈之举。
进了澡堂,胡承荫抓住难得的机会,仔仔细细地把自己洗了个干干净净。从澡堂子出来,石欀头带着胡承荫到“恒昌号”买了一套成衣,烟色的纱绸料子十分挺括,胡承荫穿惯了粗糙的下工装,这柔滑的质地让他颇不习惯,一直到进了锡务公司的大门,他仍旧忍不住用手去摸脖领子。
锡务公司坐落在个旧县城外的东北角,占地面积颇大,满眼的机械设备跟天良硐手工作坊式的采矿环境简直是天差地别。天良硐整塃、洗砂全靠人工,在这里却早已被机器所代替,甚至高空还有运送硔砂的索道,胡承荫在心中暗暗感叹,实在是太先进了。
石欀头对眼前的一切似乎早已见怪不怪,他轻车熟路地带着胡承荫进了锡务公司的办公楼,走廊尽头的房门口站着两个全副武装的“冷饭狗”,他们显然认识石欀头,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走到房门口,胡承荫发现那门上挂了一个耶稣受难像,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神情肃穆且悲哀,胡承荫觉得这个十字架跟周遭的一切都十分违和,他还来不及细想,石欀头就敲响了房门。
“进来。”胡承荫对那声音莫名地熟悉,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跟着石欀头进了门。
没想到进屋后,胡承荫不适感更强了。
明明是大白天,每扇窗户都用厚厚的绒布窗帘遮挡得严严实实,天花板的正中是一盏华丽的吊灯,许是电力不足的缘故,灯光有些昏暗。
一进门迎面就是一座耶稣塑像,依旧耶稣是钉在十字架上的受难场景,却有半人高,比门口那个小挂像不知道大了多少倍,雕像十分精致,耶稣伤痕累累的身体做得非常逼真,一眼望去已令人十分压抑,很难想象整天跟这个雕像共处一室究竟是什么心情。
石欀头走到一个气派的大班台前面,大班台后面坐着一个人。
凑近了一看,胡承荫立马发现,这人他以前见过。
第二三〇章 我就赖上你了
胡承荫还记得,初到个旧的那天夜里,他在光美园外面吃米线,看着里面的有钱人觥筹交错、热闹寒暄,而此刻,他眼前的这个人就是那场饭局的主人,刚刚过了五十大寿的吕恒安。
胡承荫怎么也没想到,吕恒安竟然是天良硐的锅头。
胡承荫还记得他举着酒杯,跟宾客恣意寒暄的样子,总觉得没法跟眼前这个坐在耶稣像前、昏暗吊灯下的阴鸷男人结合在一起。
眼前的吕恒安身着黑色长衫,外罩有福字暗纹的银灰色绸短褂,左手拇指带着一个硕大的金扳指,上面雕刻着十字架的形状,他一直不自觉地用手指抚摸戒指上的十字架,神情带着隐隐的不安。
在胡承荫默默观察的时候,石欀头告诉吕恒安尖子上发现旺硐的好消息,他并没有贪功劳,反而讲了胡承荫发现旺硐的经过,还说了塌大顶胡承荫救他的事情,在吕恒安面前大力夸赞了胡承荫一番。吕恒安听得频频点头,他问胡承荫一个湖北人为什么大老远跑到云南来,胡承荫照例把找哥哥的托词又说了一遍。
胡承荫看着吕恒安,发现这个人给人的感觉十分怪异。他虽然嘴角是扬起的,然而眼里却没有笑意,似乎一直在戒备着什么,恐惧着什么,又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胡承荫因为自己突然的发现有些心猿意马,他进门就发现吕恒安的身后挂着一张大照片,照片上有五个人,三十出头的吕恒安和一个面容清秀的妇人坐在椅子上,两人的身后站着一高一矮两个男孩,高个的大概十一二岁,矮个的大概八九岁,妇人怀中抱着一个两岁左右的男孩,较大的两个男孩都长得跟吕恒安的相貌如出一辙,只有妇人怀中抱着的男孩继承了妈妈的美貌,生得十分活泼可爱。
吕恒安打开抽屉,取出支票簿写了一张支票递给石欀头。
“老石啊,这些是办草皮尖的钱,你看看够不够。”
石欀头拿起支票看了一眼,折成两折塞进胸口。
“很够了。”
接着吕恒安用五个指头从抽屉里捏出一摞银元放到桌上,推到胡承荫面前。
“旺硐是你发现的,这些钱是给你的,以后跟着石欀头好好干。”
胡承荫转头去看石欀头的眼色。
“锅头给的还不拿着?”石欀头说道。
胡承荫上前一步,伸手将那摞银元揣进口袋。
“谢谢锅头,我一定跟着欀头好好干!”
“你叫胡阿青对吧?今年多大了?”
“二十了。”
“二十了……听石欀头说你是来找哥哥的,你跟你哥很要好啊?”
“嗯,我跟我哥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从湖北过来就是为了找他。”
“从小一起长大的啊……”吕恒安喃喃自语道。”
似乎是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吕恒安刻意清了清嗓子:
“老石啊,雨也快停了,办草皮尖需要的一应物事你赶紧置办起来吧,之后就要忙起来了。”
石欀头点了点头,随即有些迟疑地说道:
“这些日子张大哥一直没回尖子上,置办东西的事儿……要不等张大哥回来以后再……”
吕恒安冷哼一声:
“我还能指望他?现在不是在赌场押单双,就是在哪个窑子鬼混呢!”
见石欀头没说话,吕恒安收敛了怒气,叹息一声,说道:
“世俊眼下马上就要到昆明去念书了,我也老了,折腾了这么些年,我也累了,准备把尖子卖了,全家搬回昆明,以后就不回来了。”
石欀头一愣,他显然对吕恒安的话毫无准备,他没想到刚找到旺硐,天良硐就要易主了。
看到石欀头一脸错愕,吕恒安安抚道:
“哎呀,老石,你放心,这卖尖子又不是卖大锡,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卖出去的,我也要找个合适的买家才行,现在尖子上找到好塃,肯定能买上个好价钱!老石,你在尖子上这么多年了,就算天良硐换了锅头,我也不会亏待你的。”
石欀头点点头,没有说话。
墙上的西洋挂钟突然响了起来,指针指着下午三点。
“你回去吧,我要祷告了。”
说完吕恒安便双手交握于胸前,双肘拄在桌上,闭上了眼睛。
石欀头用眼神示意胡承荫,胡承荫紧跟在石欀头身后出了门,关门之前,吕恒安祷告的声音透过门缝传了出来:
“主,请赦免我的罪,我会承担所有罚,尽管我不知道哪一天还会再犯。但我知道,那一天,祢依旧会赦免我的罪……”
胡承荫跟着石欀头出了锡务公司,又进了城门,回到繁华的街上。
石欀头从吕恒安的办公室里出来,一直心事重重地紧锁眉头。
“欀头,天良硐真的要被卖掉了吗?”
石欀头停下了脚步,想说什么,终究是没有说。
石欀头在一个鸦片烟馆前停下了脚步,胡承荫十分诧异,他没想到石欀头竟也好此道。
“欀头,你要进去么?”
石欀头点了点头,面对胡承荫惊讶的表情,他的表情又变得漠然。
“你来么?”
胡承荫忙不迭摇了摇头。
“你不是说让我给你放半天假吗?那你就自己逛吧,我们明天才回尖子上,你天黑了过来找我吧!”
看着石欀头踏进大烟馆,胡承荫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就在这时候,胡承荫的背后被人拍了一巴掌。
一回头,胡承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前竟是马春福。
这一天是怎么了,净遇熟人了。
可是眼前这个熟人,胡承荫可并不喜欢。
“马春福?你怎么在这儿?”
“阿青老弟啊,这阵子不见,你可真是大变样儿;我都快认不出你了!怎么连马大哥都不叫了?日子久了,把你马大哥忘了?”
马春福之前不但不告而别,还偷了胡承荫所有的钱,如今街头再见,他非但不躲着他,还能嬉皮笑脸地跟他打招呼。
胡承荫看着马春福那张谄媚的脸,在心中暗暗感叹他脸皮的厚度。
“我怎么可能忘了马大哥你呢?”
“嗨,别提了,阿青老弟啊,这些日子,你可让我好找,我把个旧各大尖子上都找遍了!哪儿都没找到你!”
“我这不是在这儿吗?既然马大哥见着我了,能顺便把我的钱还我吗?”
“好兄弟,好歹我也救过你的命呢!别这么无情嘛!钱我肯定会还你的,你看你这一身绫罗绸缎的,一看就是混出头了!还差我那点儿小钱?”
胡承荫初到个旧,马春福照应了他着实不假,如今胡承荫不愿跟他追究钱的事儿,却也懒得理他。他没再说话,转身就走,谁知道马春福竟然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
“阿青老弟,快跟大哥说说,你这些日子跑哪儿去了,现在混得不错啊!”
胡承荫叹了口气,把自己去天良硐的经历给马春福大致讲了讲。
“可以啊,这才多久啊,竟然让你找到旺硐了!那你以后在天良硐的日子可就好过了!阿青,你现在这么出息,帮大哥一个忙,你让大哥到你们尖子上干呗!”
胡承荫没说话,也没有停下脚步。
“哎呀,阿青老弟,别这么小气嘛,我找着活儿干,拿了工钱才能还你钱啊!你说是不是这么回事儿?你大哥我拿你钱是不太地道,大哥可不是偷啊,只是暂时跟你借的!你别不信,今天在街上是不是我先拍的你!我要是不想还你钱,我躲着你多好!马大哥跟你保证,我以后绝对不赌了!”
胡承荫知道马春福的话有些在理,还是一股怒气涌上心头,马春福是他从心底里信任过的大哥,竟然会偷走他所有的钱财不告而别。
一想到当时的狼狈和寒心,胡承荫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别跟着我了,我是不会答应你的!”
“我就不走,我就赖上你了,你甩不掉我的!”
胡承荫索性不再理他,因为他有件大事要赶着去办。
第二三一章 唯一的筹码
胡承荫口袋里装着银元的钱袋坠得他的口袋沉甸甸的,那是他新得的赏钱。
街边妓院的老鸨最会看人,见胡承荫一身溜光水滑,便将欺身上来,腆着脸拉客。
胡承荫并不慌乱,客气却坚定地轻轻推开了老鸨,那老鸨见揽客失败,白了一眼又去寻别的猎物去了。
胡承荫心中掂量着,若是用这笔钱来吃顿好酒好菜,或是温柔乡里醉一晚,那是尽够了,但这些钱的用途不在此处。
这些钱是他的赌本儿。
胡承荫一刻都没有忘记他因为赌博一无所有的小叔叔宋宝琨,更是时刻谨记父亲的规训:
永远不沾赌。
他在心中暗暗祈求父亲的宽恕,如今他已经顾不得这许多。
为了救人,他决定破戒了。
他只有这一次机会。
胡承荫一股脑儿走到了江川巷,眼看着前面就是“禹王宫”,马春福开始浑身不自在起来。
“阿青老弟,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禹王宫。”
马春福一把扯住了胡承荫。
“你……你去哪儿干嘛啊?”
“赌钱。”
“别啊,阿青啊,你是不是在尖子上学坏了啊,怎么也沾了赌了?”
两人拉扯着,走到了禹王宫”门口。
胡承荫一眼认出了站在门口招呼的那个伙计,马春福卷钱跑路的那个夜晚,胡承荫就是跟他打听马春福的下落。赌场的伙计姿势眼观六路,他一眼看到马春福,马上招呼门口的两个打手。
胡承荫都还没反应过来,那两人就冲过来,一人拎一个胳膊,将马春福摁着跪在地上。
“阿青兄弟,快救救我!”
胡承荫叹了一口气,他实在做不到对马春福不管不顾,任由他自生自灭。
“马大哥,你欠了禹王宫多少赌债?”
马春福脸涨得通红,说了一个数字。
胡承荫点了点头。
“够了。”
胡承荫掏出了兜里鼓鼓囊囊的钱袋,这笔钱是当时挖到了新窝路,那伙计见状瞬间换了笑脸,再大量一番胡承荫贵气十足的打扮,虽然不知这有钱人家的少爷怎么跟这个烂赌鬼混在一起去的,却也没有多问,他也不关心,
毕竟钱是没有名字的,谁的钱都是钱。
拿出账本噼里啪啦一打,马春福的赌债全部还完,胡承荫还剩下一枚银元。
胡承荫将这枚银元高高抛向空中,又稳稳接住。
“该我了。”
胡承荫迈开长腿,进了赌场。
胡承荫用手里的一枚银元换了一个等价的筹码,他将那筹码放在手上把玩,那筹码竟也是大锡做的,正面是“禹王宫”三个字,背面一个“禄”字,这筹码显然已经被很多人拿过,油光锃亮,泛着银光。
马春福一路跟在胡承荫身后,胡承荫并不着急下注,而是在赌场里不同的赌台之间来回闲逛,看赌客们赌单双、推牌九、打骨牌、斗十四点,跟街边那些“一张草席一个碗”的贫民赌档不同,能到“禹王宫”来赌博的人非富即贵,几乎个个财大气粗,穿金戴银,一身破烂的马春福身处其间十分违和,他倒是满不在乎。
“看了这么久,你倒是赌不赌啊?”
胡承荫慢慢悠悠,走到押单双的赌台前,把唯一的那枚筹码押了注。
起初,他只用一元钱押注还被周围的赌客笑话,可是渐渐的,他们就笑不出来了。
胡承荫押单双一次都没有输过,眼看着手中的筹码越来越多,把马春福和赌客们看得目瞪口呆,到后来,越来越多的人跟着他押。
没想到胡承荫却罢了手,下了赌桌。
之后的胡承荫把禹王宫的推牌九、打骨牌、斗十四点……玩了个遍,每每大赢,无一败绩。
到后来,禹王宫管事的已经注意到了他,胡承荫知道自己该走了。
赌场的伙计帮胡承荫将筹码兑换成银元,他自己的钱袋显然已经装不下了,那伙计殷勤地包了一个布包袱,将所有的钱装在里面给胡承荫带走。
走出禹王宫的时候,马春福已经对胡承荫佩服得五体投地。
“阿青兄弟,你还有这两下子,怎么早不露啊!”
胡承荫没有回答,他掂了掂手中的包袱,他在禹王宫赢的钱比吕恒安给他的翻了数十倍。
他没有一丝喜悦,他觉得这些钱此刻正压在他的心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那些千金散尽的赌客们似乎对输赢早已司空见惯,他们到禹王宫来与其说是为了赢钱,不如说是为了寻求刺激。可短短几个小时之中,胡承荫没有付出任何劳动,就赢到了砂丁们在窝路里辛苦几年也赚不到的钱。
够了。
从赌场出来,胡承荫路过“文兴园”,突然想起了之前那个被骂吃霸王餐的那个青年,他跑去问店里的伙计,伙计以为他要吃饭,殷勤地迎上来,发现他并无此意,便低头开始抹桌子,眼睛都不抬:
“早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
“谁知道!”
“你们怎么放他走的?”
“他赔给我们老板一对玛瑙袖扣抵了账。”
胡承荫哑然失笑,那老板显然是识货的,一对玛瑙袖扣的价值远远超出了那顿饭钱,说不定那位真是哪家的公子哥儿呢!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胡承荫无意间走到了一家叫“万福昌”的商号前,商号门口的橱窗里摆着几台唱片机和好多黑胶唱片,其中竟有百代公司给谭鑫培录制的《洪洋洞》,唱片封套上,百代公司的雄鸡标志十分显眼,胡承荫被勾起了兴趣,推开了店门。
胡承荫发现店里唯一的客人正是他要找的人。
那青年旁若无人、专心致志地翻找唱片,他白衬衫的两个袖子已经被挽到了肘部,露出两截修长的手臂,纤长白皙的手中正拿着一张唱片仔细端详。
那青年见胡承荫进来,有礼貌地微微一笑,转而又把头低下去。
胡承荫看了一眼那人手中的唱片,是香港飞龙唱片的一张约翰斯特劳斯创作的圆舞曲,名字叫做《维也纳森林的故事》,胡承荫对西洋音乐并不是十分了解,但他有个中学同学十分喜欢西方的古典音乐,家里有很多唱片,他碰巧在他家中听过这支曲子。
那青年摩挲了一下唱片的封套,叹了一口气又放了回去。
“你想买这张唱片?”
“之前在广播里听到过,很好听。”
“我知道。”胡承荫随口一说。
“你听过?你也喜欢西洋音乐吗?”
胡承荫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说溜了嘴。
“哪儿能呢?你说的我都听不懂,要是不好听,那老板能放在店里卖吗?”
坐在柜台后面的老板听到胡承荫的话微微一笑。
那青年笑着放下了唱片,朝店门口走去。
“你刚刚钱包被偷了?”胡承荫试探地问道。
“你怎么知道?”青年诧异地转过身来。
“你那老板刁难的时候,我也在饭馆里。”
青年满不在乎地一笑:
“没办法啊!我确实是吃了霸王餐嘛!”
“我可以给你钱,把袖扣赎回来。”
青年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你怎么知道我给他们袖扣了,你回去找我了?”
胡承荫点了点头。
那青年眼中满溢着感动。
“咱们萍水相逢,你竟这么帮我!你人真的太好了!”
胡承荫从包袱里掏出几块银元递给那青年:
“拿着,把袖扣赎回来吧!”
那青年把胡承荫的手推了回去,摇头笑了笑:
“不用了,没所谓的。”
马春福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
“人家不要就别勉强了,再晚天就黑了,来不及去天良硐了!”
胡承荫刚想转身离开,没想到却被那青年叫住了。
“天良硐?你们要去天良硐吗?!”
胡承荫点头,不知道那青年为何如此兴奋。
“我能跟你们一起去吗?”
第二三二章 天良硐的少东家
马春福上下打量着那青年:
“看你这细皮嫩肉的,还一口的云南府口音,不会是昆明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吧?你去那鬼地方干嘛?”
那青年一笑,没有回马春福的话,而是继续用诚恳的眼光看着他们:
“求你们了,就带我一块儿去吧!”
胡承荫对这个青年有一种天然的好感,虽然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到天良硐去,却也想帮帮他。
“这事儿我做不了主,我是跟我们欀头出来办事的,如果你一定要去,晚上我带你去见我们欀头,尖子上招人得他同意才行。”
那青年一听胡承荫说石欀头,先是一愣,接着开心地点了点头。
马春福一见胡承荫答应了那青年,立马打蛇随棍上。
“阿青老弟,你也带我见见你们欀头呗!”
“凭啥要带你去?”胡承荫气还没消呛了他一嘴。
“阿青老弟,这你可就伤你马大哥的心了,你跟他这才刚认识多久,咱俩认识多长时间了?他一个陌生人你都肯帮忙,你就不能帮帮我?”
“他没偷我钱。”胡承荫没忍住,又怼了他一次。
“你又提这茬!这事儿你大哥我是干的不太地道,那你咋不说我还救过你呢!咱来还一起埋过死人呢!咱俩可是有过命的交情!跟他能比吗!”
即便是马春福偷过胡承荫的钱,一度让他十分失望,可是在他内心之中,他依然认为马春福是个本性不坏,只是因为过得潦倒,人有些蹉跎猥琐了。
马春福察言观色,接着说道:
“阿青老弟,之前是大哥我不地道,可我那不是没办法吗,再说了,我有了营生,赚了钱,才能把钱还你啊!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以前胡承荫自认为在嘴皮子这一块儿从不输给别人,可是碰上马春福,他只能拱手认输的份。
“行行行,你们俩我都带,行了吧!这事儿我说了不算,我这次是跟我们欀头一起出来的,尖子上招不招人是他做主,我这就带你们去找他,行了吧?”
“好兄弟,够意思!对了,这位小兄弟,你求人求了半天,还没自报家门呢!”
“不好意思,刚刚忘了,我叫吕世俊。太平盛世的世,丰神俊朗的俊。”
电光火石一般,一个念头在胡承荫脑海中闪了一下。
在锡务公司的办公室里,石欀头跟吕恒安提过“世俊”这个名字,再加上他姓吕,这是不是意味着……
天底下不会有这种巧合吧?
“吕世俊?什么意思?你是这世上最俊的呗?不过你这张脸,倒也配得上你的名字,我这个阿青小兄弟本来长得挺不错的,倒是被你给比下去了。”
吕世俊一听马春福夸他长得好,脸不由得红了。
胡承荫假装不经意地打量吕世俊的脸庞,虽然他已经从孩童长成了青年,可是眉眼之间的神情跟墙上那张照片中的男孩依旧如出一辙,跟抱着男孩的母亲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一样。
肯定是没错了。
胡承荫十分笃定,吕世俊就是天良硐的锅头、锡务公司的董事吕恒安的三儿子,是天良硐的少东家。
吕世俊怎么也猜不到,胡承荫不仅刚刚见了他的父亲,看过他儿时的照片,还知道了他的名字,所以根本没有想到跟胡承荫一样使用化名,这才给了胡承荫认出他的机会。
胡承荫收了收心,想到自己还有一件事儿没办,是胡承荫到个旧县城要办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儿。
“趁着天还没黑,找石欀头之前,我想先去办点事情,你们跟我一道去吧!”
个旧县城有多家药房,中医铺子居多,有康庄药房、天盛和、同福堂、德安药号、民生药号、永安堂、永昌药号等等,甚至还有有名的老中医坐诊,可胡承荫特意去了最有名的康庄药房,里面大多都是正元丹、补中丸、十全丸、八珍丸等丸药补品,不对症且不说,远没有西医见效快。
胡承荫走了好几条街,才找到了唯一一家西药房中孚信,这是一家蒙自人开的卖西药的铺子,胡承荫进了药房,把治疗疟疾、砂眼、癞痢、外伤的药膏和药水买了个遍,把一包袱银元花了个精光。
当马春福看到胡承荫在药店里把一包袱的银元全部变成了药,他看着胡承荫的眼神从吃惊变成了钦佩和欣赏。
“原来你去赌场是为了买药啊,你这个后生仔可真是……”
他顿了半天,却想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只好拍了拍胡承荫的头。
胡承荫在药房耽搁了半天,发现进药房的大多是衣着光鲜体面的人,鲜少有穷苦百姓进去买药。对于穷苦的老百姓来说,药房的门虽然就在面前,他们却不得其门而入。平日里果腹都已经很艰难了,哪还有余钱去买昂贵的药呢,怕是只能用“生死有命”来聊以**了!
买完了药出来,太阳已经落山了。
个旧县城街道上的盏盏汽灯亮起,街市上似乎比白天还来的热闹,时下正是烟馆、赌场和妓院生意最好的时候。
胡承荫带着吕世俊和马春福一起进了烟馆,烟馆里横躺竖卧着一个个吞云吐雾的人,那些瘾君子们横七竖八地躺在榻上,眼神迷离,有人尚存一丝神志,有人已然在鸦片的作用下昏昏沉沉,甚至毫无知觉地沉沉睡去。
马春福忍不住贪婪地吸了吸鼻子,胡承荫斜了他一眼,马春福马上谄笑一脸。
他就是在这里花光了从胡承荫那儿偷来的钱。
“你们欀头在哪儿呢?”马春福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
自从进了烟馆,吕世俊没有好奇地四下探看,也没有露出鄙夷、不屑或恐惧的眼神。吕世俊对眼前的一切又显然是全然陌生的,但他的眼光并不带着猎奇,他的眼光甚至不在那些瘾君子身上停留,唯恐觉得失礼。他对眼前的一切又显然是困惑的,不知道这世间尚有种种的无奈和不如意导致的自甘堕落,可他却并不居高临下的置喙和审判。
胡承荫觉得在吕世俊的性格里,对他人和这个世界存有一种尊重,这固然是跟优渥的家境和良好的教养密不可分,但胡承荫觉得更多地出自吕世俊与生俱来的纯粹和包容。
胡承荫的眼光在四处搜寻着,终于在最里面那张榻上找到了石欀头。
此刻,石欀头的烟枪丢在一旁,整个人已然昏睡过去。
胡承荫有些犹豫要不要叫醒他。
石欀头在做梦,但显然绝不是美梦。
他额头上布满汗珠,表情焦灼,四肢不停扑腾,嘴里一直喃喃着:
“不是我!不是我!别找我!”
胡承荫推了推石欀头,石欀头一激灵从榻上坐起来,花了好一阵才分辨出自己身在何地,他看到胡承荫,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失态,干咳了一声,接着把视线转向马春福和吕世俊。
当他的视线落在吕世俊身上的时候,先是皱起眉头,似乎是觉得眼前这张脸似曾相识,却又一时之间想不起来。
吕世俊看到石欀头盯着自己看,热络地说道:
“石伯伯,是我呀,我是吕世俊!我小时候你还抱过我呢!”
石欀头瞬间从鸦片的作用之中清醒了。
马春福惊讶的看着他俩,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个看起来傻乎乎的贵公子竟然是天良硐的少东家!
石欀头仿佛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少见地慌乱起来。
“走走走,赶紧走!”
石欀头匆忙披衣起身,趿拉着鞋出了烟馆,也顾不上榻上的烟枪和没抽完的鸦片膏。
石欀头将他们三个赶到了街上,指着烟馆的门,眼睛在胡承荫和吕世俊之间逡巡。
“你们俩给我听着,以后绝对不准到这种地方来!”
胡承荫和吕世俊一齐点头。
“你到这儿来,锅头他知道吗?”一边说着,马春福一边整理鞋袜。
“世俊?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你不是在昆明考大学吗?”
“我早就考完了,现在等着放榜呢,反正闲着没事儿,就到个旧来了。”
“你跑到这儿来,你爹知道吗?”
吕世俊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讨好的神色:
“石伯伯,我能求你帮个忙吗?我到个旧来的事你能不能别告诉父亲?”
石欀头有些为难和不解:
“为啥不能说?”
“你也知道,我虽然生在个旧,可是几岁就搬到昆明去了,我父亲从来不让我到个旧来,我每次提他都跟我发火!这次我是偷偷跑过来的,要是让他知道了,他准会生我的气!反正再过一个月,我就要去念书了,只要你不说,父亲肯定不会知道的!”
石欀头长叹一口气,不再坚持:
“你到个旧来干什么?”
“我想到天良硐去。”
“那地方有什么好去的?”
“石伯伯,这次大学联考我父亲让我报考经济系,我却瞒着偷偷报考了是西南联合大学土木工程系水利科,父亲要是知道了,肯定会生气。可我从小就知道咱们个旧缺水,家里虽然有自来水,可是三天两头停水。我听说那些尖子上更是缺水缺得厉害。如果不把缺水的问题解决,个旧的老百姓就永远都过不上舒心的日子。我这次瞒着父亲偷偷过来,就是想着在报到之前先到尖子上走走看看,了解一下实地的情况。”
明明离开蒙自才两个月,胡承荫却觉得,“西南联合大学”这个称谓让他觉得好遥远,上次听到“西南联合大学”,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他不由得愣住了。
石欀头一脸困惑:
“西南联合大学?这是什么地方,没听说过,比咱们云南大学好吗?”
吕世俊一脸谦卑中透出隐隐的骄傲。
“西南联大是北大、清华和南开一起在昆明合办的大学!我做梦都想在这所大学里念书!虽然现在录取名单还没有出来,但我知道,我一定会考上的!”
吕世俊娓娓道来,诉说着自己的理想,这一刻,在胡承荫的眼中,他整个人都在发着光。
胡承荫可以看得出来,吕世俊所说的一切绝不是一时兴起,而是经过深思熟路之后的结果,统考刚刚结束,成绩还没有公布,吕世俊就已经开始为大学生活做准备,而他所做的一切全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改变家乡百姓的生活。一想到这样的人即将成为自己的校友和同学,胡承荫就觉得无比骄傲和欣喜,他多想握着他的手,跟他彻夜长谈,可是他知道,此刻他还什么都不能做。
石欀头还想说什么,但吕世俊似乎了解他的苦衷,诚恳说道:
“石伯伯,你放心,要是以后这事儿被我父亲发现了,我就说是我逼你的,绝不让石伯伯为难!”
石欀头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这时候他才意识到眼前还站着一个马春福。
“他是谁?”
石欀头眼睛看着马春福问话,胡承荫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刚刚意识到这话是问自己的,还没开口,马春福就毛遂自荐起来。
“我叫马春福,阿青兄弟刚到个旧的时候我就帮过他几回,他念着我这个大哥的好,想让我到尖子上跟他一起干活。”
“不收!”石欀头扫了一眼马春福,一脸鄙夷。
“别别,别呀!我在尖子上干了多少年了,我可是炼大锡的一把好手啊!哪个尖子的炉房不认我马春福是这个?”
马春福伸出了大拇指。
见石欀头还有些犹豫,马春福讨好地看了几眼吕世俊:
“石伯伯,就拜托你收下他吧,马大哥很能干的!”吕世俊笑着说道。
见素昧平生的吕世俊真的肯为自己说情,马春福十分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锅头的公子都发话了,石欀头自然不会不给面子:
“你到了尖子上先烧一炉大锡,要是成色好,就留下,要是成色差,照样不收你!”
“多谢石老弟,不是,石欀头!”
“石伯伯,我还有一个事儿求你。”
“我第一次到尖子上去,想给那些砂丁们买些烟酒点心当见面礼。”
“你有心了。”
“可是我钱袋被偷了,石伯伯能不能借我点钱。”
第二三三章 重回天良硐
“没事,我刚从你爹那儿支了一笔钱,这钱我出了。”
石欀头对吕世俊自然是无有不应的,一行四人先是去了个旧县城数一数二的糕点铺子荣泰糕饼庄,买了店里最有名的鸡蛋糕、萨其马和五香牛肉,又去了尊一酒庄买了些酒水,最后跑去一家当地的烟店买了些新安所贩来的蒙自刀烟。
当天晚上,石欀头带着胡承荫和吕世俊一起找了间旅店睡下了,第二天一起回了天良硐。
“张大疤”依旧没有回来。
吕世俊到了尖子上就把自己买回来的“见面礼”分到了各个伙房,听说吕世俊是锅头的公子,那些砂丁们都十分意外,本来还担心他是锅头派来的奸细,可看到这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笑意盈盈还客客气气,对他的恐惧和疑虑都渐渐烟消云散了。
“张大疤”依旧没有回来。
胡承荫刚回到尖子上,就到伙房把包袱打开,因为每种药他都买了十份,便将那些药分成了十小堆。晚上放工之后,胡承荫守在硐口,让每个伙房派一个人到胡承荫的伙房取药,还给他们讲了每种药的用法和用量。
这些药对于砂丁们来说无异于是雪中送炭,他们迫不及待地领了药回去给自己伙房的兄弟了。
砂丁们走了后,胡承荫特意把二贵带到伙房,悉心地给他上了眼药。
胡承荫并不是医生,他也不知道二贵的眼病具体是什么病,新生活运动的时候,学校里组织学习卫生知识,那时候胡承荫就学习了预防砂眼的知识,因为二贵的眼睑红肿,不停流泪,还一直说眼睛疼,胡承荫便猜测他的病可能是砂眼。
为了以防万一,胡承荫给二贵买了好几种眼药,都给二贵用上了。上眼药的时候,二贵十分懂事乖巧,明明很疼,却硬是忍着一声不吭。胡承荫在心中暗暗祈祷,自己能歪打正着,把二贵的眼睛治好。
马春福没有骗人,他一到炉房就配硔、烧炉、上硔、加炭一气呵成,操作干脆利落,那路大锡烧出来之后,炉房烧的大锡成色比尖子上其他炉头师父的大锡都要纯,石欀头也不屈才,不但立马就让他当上了炉头师父,还让他同时监督其他所有的炉房炼大锡。
石欀头本来想给吕世俊在砖瓦小楼三层安排个房间,吕世俊却执意要跟胡承荫住在一起,那套公子哥的装扮也不穿了,硬是要了一套下工装穿在身上,只是他白皙的皮肤看来细皮嫩肉的,透着一股子别扭。
石欀头让胡承荫整天跟着吕世俊每天到处跑,阴雨连绵的天气里,两个人连伞都不打,跑得多了,吕世俊对尖子周边的地形地貌已经了如指掌,吕世俊跟胡承荫之间也越来越亲密了。
胡承荫跟吕世俊在一起的时间越久,就越喜欢吕世俊,他身上有一种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在他的口中没有谎言,他的眼神里有一种胡承荫从未看过的纯粹和赤诚。
尖子上那些砂丁面黄肌瘦的脸和伤疤遍布的身体是他生平未曾见过的,眼前的一切都让他又震撼又难过。。
石欀头本想给吕世俊开小灶,可他却坚持在伙房里跟砂丁们一起吃,开始的时候他也食不下咽,勉强吃下去之后又没忍住吐了个翻江倒海,嘴里一直喃喃道:
“这是不对的,这是不行的,这样一定会生病的!”
对于吕世俊的到来,白先生也是颇为意外的,这位少东家他自然是不敢得罪。
吕世俊跟他要了仓房的备用钥匙,他也不敢不给。晚上吕世俊带着胡承荫一起到仓房找东西,进了仓房,胡承荫才知道,这里哪里只是放了工具和服装被褥这些东西,食物、药物、烟酒,一应俱全,想来是为了满足”张大疤”的日常需求而预备的。
胡承荫看到了几十盒治疗疟疾的奎宁药瓶,心中一阵酸意。
当时但凡能给他一瓶,赫发可能就不会死。
仓房里的那些药既然让吕世俊看到了,那自然也留不下了。
尖子上几百号人,即便是胡承荫在个旧县城买了药分发到各个伙房,可几乎每个砂丁身上都有些大大小小的毛病,从长远看,那些药还是不够用,吕世俊就把仓房里的各种药尽数拿了出来,分发给砂丁们,大家的病痛多多少少都得到了缓解。吕世俊真心实意地对砂丁们好,砂丁们便再也不把吕世俊当外人,一个个都跟他称兄道弟起来,还一口一个“吕大善人”地叫着,还让他索性就留在尖子上,赶紧接他爹的班。
只是胡承荫有时候会不经意看到,白先生用阴恻恻的眼神看着吕世俊,当察觉到他的目光,他又默默收回视线,看向别处。
在天良硐的两个月来,胡承荫对砂丁的生活进行了深入细致的观察,她很想把这些素材和数据都记录下来,无奈他每天过着“两头黑”的背塃生活,又唯恐被其他砂丁们发现,根本没有时间和机会做记录。
吕世俊到了尖子上之后,就让胡承荫陪着他在尖子上到处走,石欀头也因此批准胡承荫不用再背塃了。胡承荫难得有了属于自己的时间,天黑之后,他经常借口自己要去上厕所,趁着砂丁们还没放工的辰光,带着煤石灯上山,找个没人的地方,悄悄躲在草丛后面记录着数日来在尖子上的见闻。
他记下了天良硐恶劣的生产条件,砂丁们贫病交加的生存状态,赫发生病却惨遭遗弃的悲剧……记下了在天良硐看到的一切。
十月来了,一年一度的中秋节眼看就要到了。
胡承荫算了算日子,想起去年的中秋自己刚到长沙,仔细想想,这一年来的四处奔波,他看到了也经历了太多未曾想象过的人事物,一年经历的变故似乎比他之前的二十年经历的还要多,他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被催熟了,而他在天良硐的这两个月,他的身心更是每天都在经受巨大的考验。
天良硐并无专门的厕所,胡承荫每次都爬山走到离山伙房很远的地方方便,然而其他砂丁们都毫不将就地随处便溺,极其不卫生。甚至有许多砂丁就近图方便,就在水塘边大小便,水塘里因此变得污秽不堪,而这里的水却是砂丁们唯一的食用水源。刚到尖子的那几天,胡承荫几乎天天上吐下泻,腹部绞痛难忍。因为长期吃不到肉和蔬菜,胡承荫的牙齿已经开始松动了。因为天天在窝路里背塃,胡承荫吸入了很多金属粉尘,他时常会觉得胸闷、气短,嗓子里好像时刻有一只羽毛在瘙痒,每每忍不住开始咳嗽,就会咳好久,咳得直不起腰,涕泗横流。
胡承荫觉得奇怪的是,偌大的一个尖子,竟没有一面镜子,胡承荫有时候想想,没有也好,眼前这些人仿若是地狱里爬出来的,个个面容青绿,骨瘦如柴,若是看到镜中的自己,恐怕要吓一跳,不看也罢。
胡承荫有时候会做噩梦,梦见自己变成青面獠牙的夜叉,惊醒之后失了神,跑到月亮底下看自己的胳膊腿,确认自己的皮肤还没有变绿,就长出一口气。
第二三四章 风暴与尘埃
许是老天爷也想成全这些离家的砂丁们,让他们身在异乡,仍能欣赏“千里共婵娟”的美景,连绵数日的秋雨终于停了。
吕世俊盘点了一下仓房的存货,将仓房里所有的火腿都拿了出来,好给中秋无法跟家人团圆的砂丁们打打牙祭,他还从仓房里翻出了许多杨林肥酒,也都分给了砂丁们一起喝。
白先生对东家的公子自然是不敢说个“不”字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本来是用来孝敬“张大疤”的好东西就这么被吕世俊都拿出来分掉了。
中秋之夜,圆月当空。
天良硐的砂丁们都久违地吃上了肉,喝上了酒。
他们个个面色酡红,被生活折磨已久的脸上重新拥有了一丝神采。
马春福是千杯不倒的海量,他一个劲儿地劝大家喝酒,胡承荫却早已头昏脑涨,不胜酒力,脸涨得通红。吕世俊的脸倒是越喝越白,跟马春福推杯换盏,不落下风。
苏家旺跟小井坐在一处,一边给小井夹菜,一边跟她说着悄悄话。
小井滴酒未沾,却似乎也醉得不轻。
酒精带走了羞涩和沉闷,平日沉默的砂丁们都打开了话匣子。
“世俊老弟,你才来尖子上几天哪,大家都舍不得你走了!”
马春福说完,大家都跟着起哄,一个劲儿地大喊“留下”。
吕世俊笑而不语,抿了一口酒。
“你看,大家都想让你留下。世俊啊,你这后生仔真是不错,仁义,心善,你当锅头,大家都服你!”这段时间托你的福,大家都过上了好日子,你就留在尖子上,别走了!反正你爹是锅头,早晚都会把尖子传给你,以后你就是天良硐的锅头!”
马春福话音刚落,大家都七嘴八舌地表示赞同。
“那怎么行呢,我还得读书啊!”
“书在哪里不能读?非要去那个什么西南联大才能读?”
吕世俊羞涩一笑,摇了摇头:
“我父亲不会同意的。虽然我家在个旧有个挺大的宅子,可是我都没怎么住过,因为我很小就搬到昆明去了。我本来上面还有两个哥哥,我大哥长我十岁,我二哥长我七岁,父亲十分注重他们的教育,专门将先生请到家里来。听我母亲说,他们个个天资聪颖,深得我父亲的喜爱,可是他们俩人都没能成年就相继病死了。我母亲说,我父亲伤透了心,后来就信了教。
我两个哥哥去世的时候,我还不大懂事,我父亲从来不跟我说这尖子上的事儿,小时候家里来客人,都说我长大了要子承父业,我便逢人就嚷嚷,说我父亲是锅头,我以后也要当锅头,采大锡。我父亲听到之后,狠狠扇了我一个耳光。我自幼像独子一般长大,父亲对我自然是百依百顺,宠爱有加,他从来没有动过我一个手指头,唯独那次打了我。父亲让我答应他,永远不到个旧来,永远不到尖子上来。要好好读书,以后当一个学问人。
孩子嘛,对秘密总是充满了好奇,我就趁着父亲不在的时候缠磨我的母亲。她实在没办法,后来就一点点给我讲了些父亲从前的事儿。听我母亲说,我父亲本来是穷苦出身,是跟着两个同乡的兄弟一起到个旧办尖子,后来他们兄弟几个终于在卡房挖到了旺硐,办起了硐尖,可是世事无常,没过多久,尖子上就塌了大顶,几十个人被埋在里面,都砸死了。跟我父亲一起办尖子的两兄弟都砸死在里面。我父亲太伤心,没过多久就将那尖子卖了,到马拉格办了天良硐。”
吕世俊的一番话让大家都陷入了沉默之中,他们没想到,天良硐的锅头竟有这样惨痛的过往。
“父亲连个旧都不让我来,继承天良硐的事儿就更轮不到我头上了。我舅舅都跟着我父亲在尖子上干了十几年了,以后父亲肯定会把天良硐交给他来打理的。”
吕世俊提起“张大疤”,大家都面面相觑,“张大疤”是怎样的活阎罗,吕世俊自然是不知道的,他们对吕世俊很有好感没错,可他毕竟不是自己人,没有人会冒着风险当着他的面说“张大疤”的坏话。
“我来这些日子也没见着我舅舅,你们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听吕世俊问起“”张大疤”的下落,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吕世俊似乎也察觉到气氛的诡异,他刚想说什么,胡承荫开了口:
“张欀头有一阵子没有到尖子上来了,我们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哦,是这样啊!”
胡承荫发现往常最喜欢插科打诨的马春福意外地沉默,吕世俊讲述过往时,他一直死死盯着吕世俊的脸,若有所思。
“世俊老弟,你刚才说,你爹本来是在卡房办尖子?”
“对啊,怎么了?”
“那你能不能让你爹帮我打听个人?”
“没问题,你把名字告诉我,我回头问问我父亲。”
“一个叫吕在中的,他也在老厂办尖子来着。”
吕世俊听到“吕在中”的名字突然兴奋起来。
“吕在中?你刚才说吕在中?我父亲年轻的时候就叫这个名字,后来才改名叫吕恒安的,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马春福的眼睛瞪得老大,他的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神情,频频摇头,嘴巴翕张,却说不出话来。
吕世俊已然微醺,他完全没有察觉马春福的异样,挠了挠头,笑着说:
“我这次来个旧瞒着我父亲,报考水利也没跟他说,其实我很担心他会生气。可我想着我考上大学他一定也会十分欢喜,到时候负负得正,说不定能免去一顿教训。我是不是太任性了——”
马春福突然两手牢牢抓住吕世俊的胳膊,眼中布满了血丝:
“你再说一遍,你爹以前真的叫吕在中?你是吕在中的儿子?”
吕世俊被马春福的样子给吓着了。
“马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马春福开始大喘气,好像刚钓上来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地渴求着空气,他瞪着眼睛,不停地砸着本就瘦弱的胸膛,发出哐哐的敲击声,紧接着一下子停止了所有的动作,昏了过去。
马春福突然发病把大家都惊着了,一时间所有人都乱了方寸。
吕世俊却丝毫不慌,他一把将马春福扶住,将他的身体在地上放平,用手按压他的胸侧,过了一会儿,马春福便醒转过来,慢慢睁开了眼睛。
“醒了醒了!”大家兴奋地喊道。
“太厉害了,你是怎么做到的?”胡承荫惊讶于吕世俊的冷静。
“我父亲也有哮喘的毛病,为了让父亲好过一点,我母亲就学了点医术,每次父亲胸口憋闷的时候,母亲就给他按压天池穴,看多了,我也就跟着学会了。”
马春福倒过气来,挣扎着想站起身来。
吕世俊和胡承荫都赶紧去扶他,马春福却面无表情地推开了吕世俊的手。
这一举动虽小,胡承荫却看到了。
吕世俊识趣地松开了手,却有些困惑和不知所措。
“马大哥,这是怎么啦,不喝啦?”大黄牙喊了一嘴。
马春福理都没理他,摇摇晃晃地进了伙房。
吕世俊和胡承荫对视一眼。
“阿青,他怎么了?我做错什么了吗?”
胡承荫拍了拍他的肩膀,摇摇头:
“哪儿能呢?马大哥他就是喝糊涂了,你别往心里去!你刚刚可是救了他的命,他明天早上清醒了还要感谢你呢!”
那一夜,胡承荫失眠了。
那一夜,伙房里酒足饭饱的砂丁们睡得分外香甜,有人吧唧嘴,有人磨牙,然而平日里鼾声如雷的马春福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黑暗中,胡承荫看不到马春福脸上的表情,他却本能地知道,马春福一定没有入睡。
胡承荫闭上眼晴,马春福得知吕世俊的父亲从前叫吕在中时那张错愕和震惊的脸就在他眼前浮现,他脸上颓唐表象下悲伤的底色让胡承荫不愿也不忍妄加揣测。
突然马春福坐了起来,他身下的干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胡承荫屏住呼吸,听他蹑手蹑脚地沿着梯子爬到了一楼。
等到声音逐渐平息,胡承荫一咕噜爬了起来。
夜太静了,任何一点声响都会被放大。
要找到马春福一点也不难。
胡承荫远远地跟在马春福身后,默默观察他的动向。
马春福从墙根的一个洞中鼓捣了半天,掏出一个纸包,他的双手抖个不停,慢慢打开纸包,里面是一坨黑乎乎的东西。
鸦片膏!
这股熟悉的恶臭味道胡承荫一辈子也忘不了。
胡承荫心里掠过一阵失望。
这时马春福却突然发了疯地往后山跑去,胡承荫赶紧追上去,脚底下突然绊了一跤,弄出了很大的声响,本以为马春福会留意到自己,可是一路上马春福也没有回头。
马春福一股气跑到了山顶,他突然开始大喊大叫起来,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手脚使劲儿踢腾,整个人好似发狂了一般。
过了一会儿,喊声逐渐变成了啜泣声,那声音说不出地令人心碎。
又过了一会儿,马春福竟笑了起来,那是最悲哀的人才会发出的笑声。
胡承荫觉得不寒而栗。
马春福安静了下来,静静地望着山下,胡承荫默默地看着他。
过了好久好久,曙色初现,雄鸡鸣叫。
马春福从怀中掏出了鸦片膏,他颤抖着双手拨开外面的纸,露出了里面黑色的膏体。
下一秒,他大口咬了下去。
胡承荫的心狠狠揪在了一起。
他冲过去把马春福按在身下,双手试图掰开马春福的嘴,用手指伸进的马春福的嘴里抠弄,发疯似的大喊:
“吐出来!快吐出来!!!!!”
马春福被他折腾得一阵呛咳,好歹算把嘴里的鸦片膏吐了出来。
接着胡承荫去抢马春福手里的鸦片膏,马春福死死攥住不肯撒手,胡承荫急得对着马春福的手狠狠咬了一口,逼他松了手,把抢来的鸦片膏字丢到了山下。
一番撕扯过后,马春福和胡承荫都已经筋疲力尽,头对头地躺在地上,喘着粗气。
不知道什么时候,阳光已经斜斜地攀爬到两人的身上。
马春福突然笑了起来。
这一笑让胡承荫气不打一处来。
“你不想活了吗?你不知道生吞鸦片会死人吗???”
“阿青兄弟,你就这么怕我死啊?表面上对我那么嫌弃,实际上你心里其实很惦记你马大哥嘛!”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寻死?”
“哎呀,你真是误会你马大哥了,你马大哥还没活够呢,怎么可能寻死呢?我就是来了瘾了,手头还没有烟枪,就咬一口解解馋嘛,这下好了,没解馋不说,大烟膏子都让你给扔了!心疼死我啦!”
风暴结束,尘埃回归原位,遮掩了一切。
山下,石欀头敲响了上工的锣声。
马春福拍拍屁股,朝山下走去。
“走吧,炉房要上工了,我得去干活儿了!”
胡承荫没有说话,依旧站在那里看着他。
“放心吧,阿青兄弟,大烟膏子都没了,你信你马大哥一回!我以后真的戒了,再也不抽了,还不成吗?”
马春福堆出一张无懈可击的笑脸,眼角的鱼尾纹细密且深长。
胡承荫叹了一口气,跟马春福并肩走下山去。
第二三五章 能跟你做同学就好了
从山上下来之后,胡承荫发现吕世俊在伙房门口站着,看到马春福,吕世俊小心翼翼地说:
“马大哥,你还好吗?身体有没有什么不舒服啊?”
胡承荫不知道如何去描述,马春福望着吕世俊的神情。
好像一艘岸边搁浅的残舟在眺望大海。
好像一片正在坠落的树叶在回望新生的嫩芽。
好像黄昏的向日葵贪婪着最后一缕光照。
“你马大哥身体好着呢!昨天就是太高兴,喝得有点多了,没事儿没事儿!我得赶紧去炉房上工了,你忙你的去吧!”
吕世俊叹了一口气。
“阿青,我昨天肯定是惹马大哥不高兴了。”
“你想哪儿去了,人喝醉的时候总会做怪事儿说怪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啊!咱们今天不是还要去南边山上探水源吗?赶快走吧!”
胡承荫一把搂住吕世俊的肩头,把他从伙房带走了。
这一次吕世俊跟胡承荫一口气走了好远,比以往哪次走得都远。
远到即便站在山顶上,也看不到山坳里的天良硐了。
他们所站的那座无名山下是一个废弃的冲塃尖,因为过去大规模的地表开采,山上的土壤皆已流失殆尽,零星的杂草在坚硬的石壁缝隙中艰难生长。
天空阴云密布,让山上那点稀疏的绿意更显荒芜。
山顶的大风吹透了衣裳,也吹起了吕世俊的额发,露出了他光洁饱满的额头。
“阿青,你喜欢个旧吗?”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就在这儿讨生活罢了。”
吕世俊看了胡承荫一眼,伸开双臂,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的童年是在个旧度过的,那个时候个旧还不像现在这么繁华,我每天大街上跑来跑去,街上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口音,那时候家里很穷,父亲常年扎在山里挖硐,可是一直没有挖到旺硐。为了支持父亲继续办厂,母亲搭上了自己的全部嫁妆,眼看着就要支持不下去了,却突然挖到了旺硐。我们家一下子就有钱了,可奇怪的是,小时候虽然穷,可是我还时常能看到父亲的笑脸,后来我们家盖了大房子,每天吃穿不愁,可我再也难得看到父亲笑了。后来我的两个哥哥突然都生病去世了,父亲一下子老了许多,我为了安慰他,就跟他说,放心,以后等我长大了,就跟他一起办尖子、挖旺硐,父亲却狠狠打了我,要我以后决不能回个旧,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跟他一样办厂当锅头。没过多久,父亲就在昆明置办了宅子,我和母亲就搬了过去,再也没有回来,直到现在。”
胡承荫刚想说些什么,吕世俊却突然弯腰摘了一朵蒲公英,放在唇边一吹,无数的小伞向山下缓缓飘去,寻找新的诞生地。
“我喜欢个旧,在这里有许多我小时候的美好记忆,我真的希望个旧越来越好,我也希望自己能为我的家乡出一份力。”
这些话说完,吕世俊朝胡承荫促狭一笑。
“很烦吧,听我喋喋不休了这么久。这些话我要是跟父亲说了,他一定会很生气。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不了解他,我知道他这些年过得并不舒心,可能是因为我两个哥哥的去世给他的打击太大了,但有时候我又觉得,似乎还有别的原因,要是我们父子俩能心平气和地聊聊就好了。”
“放心吧,俗话说,父子没有隔夜仇,更何况你还这么孝顺!有你这样的好儿子,你爹该烧高香了,怎么会生你的气呢!”
胡承荫回想起吕恒安寿宴上曾跟人说起自己的儿子,他笑着抱怨儿子不肯接自己的班,可从吕世俊口中说来,却是另一番说辞。对于父子两人言语间的矛盾之处,胡承荫其实无需多想,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世俊的真诚和纯粹让他自叹不如,他甚至都因为自己的隐瞒而有些自惭形秽,几次他都甚至有了和盘托出的欲望,但还是勉强压抑了下来。
胡承荫幻想着,深秋的某一天,他跟吕世俊在联大的校园里重逢,两个人看着彼此,脸上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他发自内心地期待着这一天。
到那个时候,他将把一切都告诉他。
“阿青,我要回去了。”
距离开学还有些日子,胡承荫没想到吕世俊会这么早离开。
“回昆明吗?什么时候?”
“明天就走。”
“这么快?”
“昨天是中秋节,我本来应该回家过的。每年中秋我们家都要办一场家宴,家里的亲戚长辈都会聚在一处过节。我估计现在西南联大的录取结果应该已经出来了,我背着父亲改专业的事情肯定也瞒不住了。而且父亲向来不喜我到尖子上来,我这人从小到大都不擅长说谎,要是被父亲逼问出了实情,我担心他生我的气,也害怕他在众人面前训斥我,就硬是躲在尖子上没有回去。我是不是很胆小,很没出息?”
吕世俊微微一笑,笑容带有一丝无奈和苦涩。
胡承荫摇摇头,目光坚定地看着吕世俊。
“胡说,我看人很准,你以后一定会特别出息!”
吕世俊眼眶有些红了:
“阿青,这些日子有你陪我真的很好,谢谢你!”
“哎呦,这是怎么啦?没想到你还挺爱哭嘛!”
“要是以后能跟你做同学就好了。”
胡承荫心中一震。
“说什么哪,我大字不识一个,什么同学不同学的,你别拿我说笑了。”
吕世俊笑了笑,轻声说:
“我是说真的。”
胡承荫无法直视吕世俊真诚清澈的眼神,站到他背后,双手搭在他对肩上推着他往前走。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咱们回去吧,你看这天阴的,快下大雨了!”
第二三六章 家旺,对不起
两人走到半路的时候,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枪响。
“不好,尖子上出事了!”
吕世俊说完,撒丫子往前跑,胡承荫也赶紧追了上去。
胡承荫和吕世俊重回天良硐的时候,眼前呈现的一幕,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整个天良硐好像被按下暂停键,一切似乎都静止了。
炮台上的“冷饭狗”们荷枪实弹,所有的枪口都对准了空地的正中央。
尖子上的几百号砂丁们密密匝匝围成一圈,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这骇人的安静衬托出小井哭喊的凄厉。
“家旺,家旺,你醒醒,家旺,你起来看看我,家旺!”
吕世俊奋力拨开外围的人群,胡承荫也紧跟在他身后,砂丁们看到他们,纷纷沉默地让出一条路,很快两人便站到了人群的最前面。
苏家旺仰面躺在地上,腹部触目惊心的一滩猩红。
“张大疤”饶有兴味地蹲在他身前,手里拿着类似竹刀之类的东西,蘸着墨水,在苏家旺的脑门上刻着什么。
白先生一脸驯顺地站在他的身后,手里拿着墨水瓶。
石欀头则面无表情地远远站在一旁。
小井被两个厂丁架着胳膊摁在地上,她满脸是泪,发疯一样地大喊着:
“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快救救他吧!”
“救救他?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救救你自己吧!”
“张大疤”缓步走到小井身边,使了一个眼色,两个厂丁就用力掰起小井的脸。
“舅舅,你这是在干嘛?快把他们放了!”
吕世俊冲到“张大疤”跟前,张大疤把玩着手里的竹刀,抬眼看了吕世俊一眼,挑了挑眉。
“哎呦,看看这是谁来了?这不是我的大外甥吗?吕家最稀罕的独苗苗!你爹不是不让你到尖子上来吗?现在怎么改主意了?看看你这一身儿,还穿着下工装?真是做戏做全套啊!听白先生说,你这些日子在尖子上可是唱了好精彩的一出戏啊?砂丁们给你哄得服服帖帖的,都喊着让你当天良硐的锅头了!你唱的这一出叫‘攻心计’吗?”
“张大疤”在小井面前蹲下,挑衅般地看了吕世俊一眼,随后便伸舌头在小井的脸上舔了一下,小井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吕世俊面色苍白,锦衣玉食长大的他第一次直面这地狱般的惨状,完全不知所措。
“张大疤”阴阳怪气的口气让吕世俊十分不适,他强自镇定,声音仍有些发抖:
“舅舅,这次是我自己偷偷跑过来的,父亲……父亲他不知道我到尖子上来!”
“偷跑过来的?这么多年都没过来,一听说尖子上打了旺硐就偷跑过来了?真是好巧啊!我怎么觉得你是被鱼腥味儿引过来的猫儿呢?”
“张大疤”的质问让吕世俊一时语塞。
“张大疤”冷笑一声。
“我的大外甥啊!你知道他们一个个的背地里都叫我什么吗?‘张大疤’!就因为我头上这道疤!”
“张大疤”转头给吕世俊看自己脑后的狰狞如蜈蚣般的伤疤,吕世俊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张大疤”哈哈大笑。
“小时候你见到我这疤就哇哇大哭,都长这么大了还害怕啊?这疤怎么来的你知道吗?你爹没告诉你吧?要不是我当时替你爹挡了一刀,落下这道疤,你爹就没命了,也就没你了!是我,你舅舅,救了他吕在中的命!”
“舅舅,母亲在世的时候,总是教我以后要孝顺你,你对我们家的恩情,我永远都不会忘!”
“看来我外甥还是很有良心嘛!不像你爹,卸磨杀驴!有学问的就是不一样啊!刚才我要刺字的时候,那头牲口挣得可欢了,这人就是贱,非得让我给他来一枪,你看,一下子就老实了,大外甥你快过来看看,我这‘奸夫’两个字刺的还可还行?”
吕世俊看到苏家旺额头上刻着大大的“奸夫”二字,字体歪歪斜斜,丑陋不堪。
“对了,你舅舅我啊,也没念过什么书,以前尖子上有人逃跑,抓回来我也就会刺个‘狗’啊‘猪’啊什么的,你是这个文化人,你教教舅舅,这个‘奸夫**’的‘淫’字该怎么写呀?“
伴随着一声惊雷,一道闪电从空中劈下,照亮了吕世俊惨白如纸的脸。
随即瓢泼大雨倾盆而落。
“舅舅,求求你,快放了他们吧!”
“放了他们?”“张大疤”恨恨地啐了一口浓痰。
“贱货,有人让我放了你们这对奸夫**啊!本来以为你是个老实人,没想到,你这个烂货心思很活络啊,要不是白先生告诉我,我还不知道呢!你那个瞎了眼的废物弟弟早就该死了,我好心帮你养了这么多年,你可倒好,趁着我不在,转头就找了个相好的!你怎么这么贱呢?一天没男人都不行吗?”
说到恨处,“张大疤”抓住小井的辫子猛地向下一扯,小井被迫将下巴抬起,对上“张大疤”恶魔般的双眼:
“说!你跟他睡过没有?!!”
小井什么也说不出来,只会拼命地摇头。
“没……没有,我求求你,救救他吧!救救他吧!”
“张大疤”转怒为笑。
“没睡过?那他知不知道你被我睡过啊?”
小井一动不动,好像成了一尊任人摆布的蜡像。
周围的砂丁们全都低下了头。
张大疤走到苏家旺身边蹲了下来,拍了拍他的脸。
“哎哎哎,醒醒,别给我装死!我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啊?要不是她陪我睡,她弟弟瞎了之后还能被养在尖子上?看你这个样子,应该还没得手吧?你也真是没用,你的心尖肉早已经跟我睡过百八十回了!”
胡承荫觉得自己的心就好像被活活挖出来一样。
生疼。
就在这时候,之前一动不动的苏家旺动了动嘴巴。
“你说什么?”
苏家旺的嘴巴又动了动。
“张大疤”凑近了想要听清楚,耳朵却突然被苏家旺一口咬住。
“你他娘的……你咬我耳朵!”
“张大疤“”疼得嗷嗷直叫,那些炮台上的冷饭狗们也都慌了神,举着枪纷纷瞄准,却有些投鼠忌器,不知道该不该开枪。
“张大疤”将手伸向腰间的盒子炮,在苏家旺拔枪的瞬间,胡承荫用最快的速度将他扑倒在地,身边的吕世俊也跟他一起冲了出去。
两人合力将“张大疤”手里的枪夺了下来。
惊魂未定之时,“张大疤”突然从掏出小腿处掏出了一把小刀,扑过去朝着苏家旺的脖子划了一道,刀光明晃晃一闪。
小井凄厉的喊叫刺破了胡承荫的耳膜。
“家旺!”
小井拼命挣脱了厂丁的束缚,跑到苏家旺身边,将他紧紧抱在怀里,鲜血从他的脖颈处不断涌出,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血沫子源源不断从他的嘴里喷出,他死死盯着小井,眼中满是泪水,似乎要跟她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小井面如死灰,嘴唇颤抖:“家旺,对不起,对不起……”
苏家旺轻轻摇了摇头,他想伸手摸摸小井的脸,手伸到半当腰,一下子垂了下去。
第二三七章 射击成绩甲等
小井轻轻握住了苏家旺垂落的手,她身上沾满了苏家旺的鲜血却毫不在意,她好像抱着即将入睡的婴儿一般抱着苏家旺,一边拍着他的身体一边微微摇晃,口中喃喃道:
“家旺,你睡吧,我就在这儿陪你,哪儿也不去,你不是说要带我和小江走吗?你好好睡,等你醒了,就带我们一起走啊!”
这时候小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冲出来,跑到了小井身边。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姐姐!”
小井看到小江,温柔一笑,却赶紧将食指放在唇边。
“嘘,别说话,你家旺哥刚刚放工回来。你家旺哥说了,等他醒了,就带我们离开这儿,到他的家乡去。让你家旺哥好好睡,别吵醒他,他太累了……”
小江不停抽噎,小小的肩膀一耸一耸,可是小井自顾自地沉浸在自己美好的想象之中,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了。
胡承荫还不能确认刚刚发生的种种是真实还是虚幻,他感受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让他几乎站不住。
身旁的吕世俊却比他更早认清现实,他对着“张大疤”举起了手里的枪。
那把从张大疤手里抢过来的盒子炮。
“世俊!把枪放下!”胡承荫大喊。
“张大疤”轻蔑一笑。
““吕世俊,你长能耐了!你有什么脸拿枪指着我啊?你从小到大吃好的穿好,这些钱都是大风刮来的?你以为爹怎么把这个天良硐办起来的?你知道你爹为什么要把老厂的尖子卖了吗?你知道你爹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敢到尖子上来吗?他心虚,心虚!你知道你爹为啥信那个什么破教吗?整天求神拜佛的,因为他担心当年被他害死的那些人变成小鬼儿过来找他!”
“砰!”
子弹擦着“张大疤”脸侧飞过,枪口冒出一缕白烟。
张大疤又惊又惧,突然气急败坏:
“吕世俊!你真出息了啊!你这是要杀了亲舅舅啊!”
吕世俊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却依然没有放下手里的枪。
“舅舅,我在昆明参加过童子军的军训,射击这门功课我的成绩向来都是甲等,下一次,我绝不会打偏了。”
“张大疤”歇斯底里地朝着炮台上和站在一旁的“冷饭狗”们大吼。
“你们是死的吗?快开枪啊,把这个没良心的畜生给我打死!”
炮台上的冷饭狗们面面相觑,犹豫不决。
吕世俊丝毫不惧,朗声喊道:
“你们看看我是谁?我是吕世俊,是你们锅头吕恒安的儿子!在你们开枪之前,可以掂量掂量,你们的工钱是他张欀头给的,还是我爹给的?对你们锅头来说,是小舅子比较重要,还是儿子比较重要!不想活的话,你们就开枪把我打死!我也想试试看,是你们的枪快,还是我的枪快!”
“张大疤”也被自己的外甥给惊呆了,没想到一向文质彬彬的吕世俊竟然是个不怕死的主儿。
吕世俊那一番话显然是起了作用,“张大疤”眼睁睁看着炮台上那些“冷饭狗”放下了手里的枪。
“吕世俊你这个混账玩意!我是你的亲舅舅!你忘了你娘死之前是怎么跟你说的了吗?我对你们家有恩!”
“从今天开始,我没你这个舅舅!我母亲活着的时候有没有劝过你戒赌?你听了吗?你这么多年在尖子上胡作非为,有多少卖大锡的钱被你拿去赌博了?有多少恩我们家也还清了!炮台上的都给我听着!都把枪扔下来!”吕世俊大喊。
噼里啪啦一阵响,冷饭狗们把手里的枪都从炮台上丢了下来。
砂丁们见“张大疤”大势已去,生命威胁也已经解除,之前被恐惧强压下的愤怒瞬间爆炸开来。
民愤汹涌,平日里天良硐的哪一个砂丁没有受过“张大疤”的欺凌和戕害?
砂丁们抄起自己手中的啄子和塃钯,嘴里喊着:
“‘张大疤’杀人啦!张大疤丧尽天良!打死‘张大疤’!”
就在砂丁们准备活活撕了张大疤的危急时刻,吕世俊却挡在了“张大疤”的身前。
砂丁们错愕地收回了扬起的胳膊,放下了手上的“凶器”。
“请大家冷静一点!暴力解决不了问题!我舅舅做的恶事,会有法律来审判他!”
虽然吕世俊这些日子以来跟砂丁们积累了比较深厚的感情,可是这感情跟对“张大疤”的恨比起来,瞬间变得不堪一击了。
“大黄牙”振振有词地说道:
“太好笑了,法律?天良硐哪有法律?‘张大疤’手里的盒子炮就是法律!我从十六岁就到天良硐了,是被人贩子活活卖到这尖子上来的,这么多年了,没工钱不说,还动不动就要挨一顿鞭子,跟我一起进来的人全都死了!就剩我一个!今天不打死他,那‘张大疤’害死的那么多条人命怎么算?赫发和苏家旺的命谁来偿?”
一石激起千层浪,砂丁们声讨的音浪逐渐升高,突然有个一人指着“张大疤”大声喊到:
“你们快看,‘张大疤’尿裤子啦!”
胡承荫循声看去,张大疤的裆部到裤腿一片濡湿,甚至还有尿液不断地滴落在地面上,而他往日颐指气使的表情不见了,倒是跟平日里被他蹂躏折磨的砂丁如出一辙。
惊惧且痛苦。
“大黄牙”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冲过去对着“张大疤”的脸左右开弓扇了十几个大嘴巴。
张大疤被扇得蔫头耷脑、晕头转向。
“大黄牙”从张大疤的胸口掏出了那个平日里经常把玩的色盅,在“张大疤”面前晃动。
色盅发出清脆的响声。
“‘张大疤’,你不是最爱玩儿这个游戏吗?今天咱俩也玩一局,我摇色子,你来猜‘单双’,猜中了,就留你一条命。”
“啪!”
“大黄牙”把“色盅”放在了地上。
“张大疤”双手合十,拼命摇头。
“我……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该死!”
“别说废话,快猜!是‘单’还是‘双?不猜直接打死你!’”
“单,不是,是双,不不,是单!不不……”
“你有完没完?”
“双双,是双,不改了,不改了……”
“大黄牙”笑嘻嘻地缓缓打开色盅。
吕世俊痛苦地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啊哈!看来你运气不怎么样嘛!一个五,一个六,单!你看看你,不改多好?伙计们,咱们好好招待招待咱们的‘张欀头’吧!”
话音刚落,吕世俊跪在了砂丁们的面前。
整个天良硐都安静了下来。
“实在对不起大家,纵使他有千错万错,他终归是我的亲舅舅,请大家原谅我的私心,为了我死去的母亲,我实在不忍看他死在我的面前。我可以跟大家保证,以后他再也不会到尖子上来了!他以前做的恶事,我也会帮大家讨一个公道!请大家放他一条生路!”
没有人说话,无人敢代替众人做这个“放与不放”的决定。
“你让他走吧。”朱伯苍老的声音悠悠响起。
砂丁们见朱伯发了话,一脸诧异,“大黄牙”虽面露不服,却也不敢再提出异议。
吕世俊仍旧跪在原地,头也不回地对站在身后瑟瑟发抖的张大疤冷声道:
“还想活命就快滚!”
“张大疤”一看自己有了活路,二话不说转身就跑,连滚带爬地离开了天良硐。
第二三八章 家旺,委屈你啦
天幕低垂,瓢泼大雨倾泻而下。
惊雷滚滚,向人间宣泄着愤怒。
赶走张大疤之后,不知过去多久,小井依然坐在泥地上,紧紧地抱着苏家旺,任谁跟她说什么都没有任何反应。
无奈雨声太大,胡承荫大声喊道:
“我们得把小井带回伙房去,她这样淋下去,一定会生病的!”
胡承荫和吕世俊试着把小井从地上抱起来,可是他们一靠近,小井却好像疯了一样连抓带咬,让人根本无法靠近,胡承荫的胳膊被小井狠狠咬住,深入皮肉,一口见血。
若是所有人一拥而上,一定把小井强行抱回屋内,可谁也不忍心让小井再受刺激,可也不敢让她一个人呆着。
有人试图给小井披上衣服,被小井一下子甩掉。
有人试图在小井身边升起火堆,却屡屡被大雨浇灭。
最后,大家都只是静静地守着小井,在雨中站立成雕像。
太阳不知所踪,天色阴沉,白昼如夜,模糊了时光。
不知过去多久,天黑了,雨终于停了。
小井终于耗尽了体力,失去了知觉,躺倒在地。
胡承荫走过去,慢慢将苏家旺从小井的身上挪开,将小井小心翼翼地抱起来,在众砂丁的目光中,将她抱回伙房。
整塃的女砂丁给小井换了干净的衣衫,给她厚厚地盖上几床被子。
朱伯端了一个炭火盆放在小井的身边。
小井对这一切全然无知,沉沉入睡。
吕世俊茫然无措地跪坐在小井的身边,内疚和愧悔几乎要将他压垮。
惨剧过去已久,他也早已放下了枪,可是双手仍旧忍不住颤抖。
砂丁们都默默地挤在伙房里守着小井。
小江因为年纪太小,终于还是扛不住,在姐姐身边睡着了,可即便是入睡之后,他依旧紧紧牵着姐姐的手。
朱伯给每个人卷了一支旱烟。
胡承荫吸了一口,辛辣无比,害得他一阵猛咳,可转头一看马春福却俨然一副“老烟枪”做派,便好像赌气一样,一边咳嗽,一边猛吸。
吕世俊却把烟拿在手里,任由点燃的旱烟一点点变成烟灰,长长的一截烟灰坠落,正好落在了他的腿上,他却浑然不觉。
“朱伯,我舅舅……他说,我父亲在尖子上害死过人,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吗?”
胡承荫发现身边的马春福本已将旱烟送到嘴边,却突然停了下来。
朱伯沉默,长叹一声。
“算算,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我在老厂办尖子,我也是命不好,怎么也挖不到旺硐,吕在中……他是后来才改名叫吕恒安的,他跟同乡的两个姓马的兄弟也一起到老厂办尖子,啊,对了还有石欀头!我怎么把他给忘了呢!石欀头那时候年纪最小,虽然跟他们三个不是老乡,但一到老厂就在他们的尖子上干,那时候他们钱少,只能办一个‘罗锅尖子’,他们是锅头,也是砂丁,每日白天黑夜地挖矿,到了放工的时候,几个人就来找我,一起做挖到旺硐的美梦。”
朱伯讲到此处的时候,胡承荫在伙房里四处搜寻石欀头的身影,却无意间发现吕世俊时不时便偷看马春福一眼。
“那会儿真的是好时候,虽然大家都穷得叮当响,可每天都过得特别踏实有干劲儿,我们也知道,在尖子上挖到旺硐是全凭运气的事儿,可是每一年都有人挖到旺硐,从砂丁摇身一变成了锅头,早上破衣烂衫、傍晚绫罗绸缎的人大有人在,为什么就不能是我们呢?那时候,谁知道挖到旺硐是会要人命呢?我记得那会儿,那三个小子眼看着就要没钱了,每天饿着肚皮下硐,他们都商量着,再挖不到旺硐就卷铺盖回老家了,谁能想到,立马就挖到好塃了!”
朱伯还想接着讲,却被马春福打断了。
“你们看,小井醒了!”
胡承荫赶紧跑到小井身边,吕世俊也起身想要过去,可刚站起来,犹豫了一下又坐下了。
大家都十分担心小井因为太过悲痛而再次癫狂,可是她却出奇的平静,似乎又变回了曾经那个温柔羞怯的小井。
小井温柔地摸了默小江的脸蛋,小江醒了。睡意朦胧地揉了揉眼睛。
“姐姐,你醒啦?”
“小江乖,姐姐没事了。”
小井抓起胡承荫的胳膊,看到上面深深的齿痕,轻声说道:
“阿青,咬了你,真是对不住了,胳膊疼吗?”
胡承荫摇了摇头:
“没事儿,一点儿都不疼。”
小井安心地笑了,这样惨然的笑容,让胡承荫莫名觉得可怕。
大家见小井清醒了,都纷纷聚拢到一起。
“小井,你还好吗?”
小井环顾众人,点了点头:
“你们都是家旺的好兄弟,我想求大家一件事儿,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好好安葬了家旺,家旺泉下有知,也会感激你们的。”
一群七尺的汉子都忍不住落了泪。
朱伯将旱烟扔在地上,用脚碾熄,站起身来。
“小井,你跟我来。”
朱伯带着小井来到伙房的工具间,这也是朱伯睡觉的地方。
胡承荫、吕世俊等人也一起跟了过去。
砂丁们都是直接睡在地上,最多在是铺上一层干草,可工具间的最里面靠墙竟摆了一张床,那张床外面罩着一张巨大的床单,遮掩了他的真面目。
朱伯走过去,将床上的被褥挪开,之后一把将上面的床单掀起,将底下的干草扫掉,露出了那张床的“真容”。
与其说是“床”,其实就是一个长条形的木箱,可胡承荫觉得这木箱很有些古怪,他还没意识到哪里古怪,朱伯将上面的木板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身黑色长袖衫裤。
胡承荫一下子惊住了。
明眼人一眼便看得出,这是一口棺材。
这么多日子以来,原来朱伯一直睡在棺材上。
“小井,这大板(民国年间云南对棺材的旧称)的木头很好,是我特意在荣森利家卖的,花了我大半年的月活钱呢!本来是要给我自己的,我睡在上面十几年了。小井,虽然你不是我生的,但我在心里早就把你当成我自己的闺女了,我本来想今年就给你跟家旺把喜事儿办了,谁能想到……是我没能耐,我什么也帮不了你,帮不了小江!”
说到此处,朱伯悲从中来,老泪纵横。
小井哭着给朱伯擦泪。
“小井啊,如果你不嫌弃,我这口棺就给家旺吧!家旺是个好孩子,可这世道就是这样,没有我们穷人的活路。小井啊,你可千万要想开啊,往后的日子还得过,咱活着的人还得好好活啊!你还有小江呢!”
小井哭得说不出话来,只是默默点头,小江紧紧攥着姐姐的手。
众人一齐将苏家旺抬进棺材里,苏家旺的身体因为尸僵变得直挺挺的,像一块木头。
因为朱伯身材瘦小,棺材也做得不大,家旺的身体虽可以勉勉强强塞进去,看来却有些局促。
朱伯低声说道:
“家旺,委屈你啦!”
小井凑到棺前,将苏家旺的眼皮合上,可他的眼睛却怎么都闭不严,总是露出一条缝来。
小井趴到苏家旺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再去抚他的眼皮,眼皮竟奇迹般地合上了。
小井万般留恋地看了看苏家旺的面容,最终还是放开扶着棺木的手,后退了一部。
棺木被盖上,钉牢。
胡承荫觉得那一个个钉子不是被钉进木板里,而是被砸进自己的心里。
第二三九章 鸳鸯荷包
刚刚钉好棺材,就听见远远几声枪响,和许多人撕打在一处的喧闹声。
胡承荫和吕世俊赶紧出屋查看,发现对面砖房的仓房门口聚集了一群人,两人赶紧跑过去一探究竟。
“你赶紧让开,我们要退厂,我们要拿工钱!”
大黄牙叫嚣的声音十分嚣张。
白先生却站在仓房门口,手里哆哆嗦嗦地举着一把盒子炮。
“这是锅头的财产,你们不能抢!”
吕世俊伸出手:
“白先生,快把枪给我!”
白先生却摇着头,不肯放下手里的枪。
“你就是‘张大疤’的一条狗,人家‘张大疤’倒是跑了,也没带上你啊?赶紧给老子让开!”
“别过来,再过来我真的要开枪了!”
“你倒是开枪啊,老子怕你啊!谅你也没有这个胆!”
“砰!”
白先生因为手抖,一枪打在了“大黄牙”的大腿上。
“你他娘的!兄弟们上,打死他!打死‘张大疤’的狗!”
砂丁们一拥而上,把未能对“张大疤”宣泄的愤怒全部宣泄到了白先生的身上。
胡承荫和吕世俊试图去阻拦,却根本挤不进人群之中。
那些往日里被欺辱、被鞭打的砂丁们的愤怒如冲破的堤坝的洪水一般,爆发出了惊人的破坏力和杀戮欲。
砂丁们的暴力平息之后,自己也被眼前的惨状所惊吓,纷纷扔下手里的啄子和塃钯,胡承荫和吕世俊赶紧凑上前去,只一眼便不忍卒睹。
地上的人已经被砸烂了。
白先生浑身上下满是血痕,整个身体呈现出奇怪的扭曲形状,四肢不自然地弯折,弯折,胳膊和腿显然断成了几截,他的额头上有一个血洞,从里往外汩汩冒着血,他的双眼充满了血丝,直瞪瞪地睁着,脸上写满了错愕和难以置信,似乎是未曾预料到自己高高在上了一生,却被自己平日里颐指气使、踩在脚下的砂丁们给打死了。
吕世俊看了一眼“大黄牙”,那眼中没有愤怒,只有悲哀。
“大黄牙”却莫名有些心虚:
“看什么看?这条狗干的坏事儿多了去了,他是罪有应得!他刚才偷偷到仓房来,幸亏被我们发现了,要不然他就把尖子上的钱都卷跑了!”
吕世俊叹了一口气,从砂丁手上拿过一把啄子,对着门锁一砸,门锁应声而落。
吕世俊转身离开。
“等明天天亮,我带你进城,你腿里的子弹得赶快取出来才行。”
“大黄牙”一脸惊讶,只听见吕世俊接着说:
“钱都在里面,尖子上该你们多少,你们自己拿吧!”
反应过来之后,众砂丁们瞬间挤作一团,都想赶在别人之前拿到工钱,唯恐晚了拿不到钱。
第二天天亮后,尖子上的几百号人走了大半。
整个尖子变得空空荡荡的。
留下来的全为了送苏家旺最后一程。
苏家旺将被葬在何处,大家并没有费太多功夫去拣选。
小井亲自给苏家旺选好了一处安息之所。
那是一处被浓密的杂草包围的空地,四周的杂草总有半人来高,隐蔽又安静。
棺木很重,好在人多,大家轮流换着手将棺木抬上了山。
十几个砂丁一齐上阵挖土,很快一个又深又宽的墓穴便掘好了。
小井轻轻叩击棺木:
“家旺,这里你还喜欢吗?以前放工以后你总带我来这里看星星,你还说,等到冬月退厂以后,你就带我回老家,我们盖一个小房子,养些鸡鸭……家旺,你还记得吗?”
小井看着远方,脸上露出了怀念的笑容,想来此刻脑海中浮现了许多两人厮守的美好时光。
大家只是静静地等着,没人说话。
过了一会儿,小井突然回过神来。
“朱伯,差点儿忘了,我给家旺秀了一个荷包,刚刚绣好,还没来得及给他。我想拿过来给家旺一起带走,行吗?”
“小井,我跟你一道去吧。”
小井微微一笑。
“阿青,谢谢你,我就回伙房取个荷包,用不了多少功夫,我去去就回。”
“阿姐,你快点回来!”
小井蹲在小江面前,轻轻摸了摸小江的头,抱了抱他小小的身子,柔声说道:
“小江,听话。”
小井站起身,便头也不回地向山下跑去。
有人提议先将棺木放进坑中,朱伯低声道:
“等小井回来再放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左等右等,也不见小井的人影,眼看着从早上等到了晌午,大家逐渐觉出不对劲来。
胡承荫回想起小井离去时决绝的脚步,突然心口一紧,觉得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
“小井可能出事了,大家赶紧分头去找!”
砂丁们一齐冲下山,伙房里,山头上,甚至连窝路里都找了个遍,根本没有小井的身影,胡承荫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他使劲摇了摇头,想要赶走这念头。
大家把天良硐的每个犄角旮旯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小井。
胡承荫山上山下跑了好多遍,他颓然地走到了前一阵新挖的水塘,此刻水塘里已经储满了雨水。
他捡起一块石子扔进水塘之中,“咚”地一声,水塘泛起了悠悠涟漪。
胡承荫不经意间沿着涟漪伸展的方向望去,视线突然被水面上漂浮的一个红色的物体紧紧抓住,此刻它正伴随着涟漪载浮载沉。
胡承荫顾不得自己水性不好,纵身一跃,跳入水塘之中。
幸好水塘并不深,只到胡承荫的脖颈。
胡承荫在水塘里一阵扑腾,终于抓住了那个漂浮在水面的东西。
那是一个红色的荷包,上面绣着一对相互偎依的鸳鸯,绣工针脚细密,配色喜庆。
一针一线都满载着小井对未来的憧憬。
胡承荫已经顾不上心痛,将荷包小心地放在岸边,又一头扎进水中。
因为水塘中的水很混,胡承荫只能凭着感觉四处摸索。
突然,他的脚下一软。
一个寒战从脚底直贯头顶。
喝了好几口泥水,胡承荫才将小井从水塘底部捞了出来,放到水塘边的泥地上。
明明小井已经面色发青,遍体寒凉,胡承荫却无论如何都不愿面对小井已经死去的事实。
他将小井的胸口朝下,一手托着小井的身体,一手拼命地拍打她的后背,希望可以把小井体内的水控出来,可是小井好像一袋浸透了水的棉花,自始至终,一动不动。
胡承荫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他的心也终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胡承荫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放声大哭。
他用拳头狠狠捶打地面,想要借此宣泄内心的愤怒。
用痛楚来对抗绝望,显然是徒劳的。
马春福循声而至,赶紧抓住胡承荫的血肉模糊的手。
“你这是干嘛!快别这么着了!你就往好处想,他们俩现在团圆了!奈何桥上做个约定,下辈子还是一对儿!他们这辈子命苦,阎王爷小鬼儿都会心疼,下辈子一定会投胎到好人家的。”
胡承荫默默站起身来,双手将小井的抱在胸前,拖着步子向山上走去。
第二四〇章 这不可能……
刚刚钉好的棺材被重新起开了。
小井湿漉漉的身体被悉心擦干,换上了虽然破旧却干净的衣衫。
虽然她的面色苍白,嘴唇青紫,可姣好的面容有一种说不出的安详。
胡承荫亲手将小井放入棺中,小井紧紧依偎在苏家旺的身边。
胡承荫将鸳鸯荷包放在了苏家旺的手里,完成了小井的夙愿。
虽然棺材里略显逼仄,生前相爱的小儿女死而同穴,总算是做了一回夫妻。
有了鸳鸯荷包作信物,他们来世也能找到对方吧?
胡承荫忍不住这样想。
棺盖即将被重新钉上的时候,一只小手拉了拉胡承荫的衣角。
“阿青哥哥,我能摸摸阿姐吗?”
小江无神的大眼睛储满泪水,顺着窄尖的下颌滴滴滚落。
小江连哭都没有声音。
胡承荫的心狠狠一坠,赶紧蹲下将小江抱起来,凑到棺木跟前,将他的手轻轻地放在姐姐的脸上。
小江仔仔细细地抚摸了姐姐的脸,额头、眼睛、鼻子、嘴巴……
小江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姐姐的脸上。
“姐姐,你让小江听话,小江听了,可阿姐你为什么不要小江了呢?”
在场众人无不为之鼻酸。
吕世俊却好像被抽走了三魂七魄一般,胡承荫看着他的眼睛,心下骇然。
眼睛还是那双眼睛,眼中的光芒却熄灭了,仿佛死水一潭。
小江的手在姐姐的脸上摸了好久好久,依旧舍不得离开。
朱伯拍了拍小江:
“小江,你阿姐该入土了,耽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不行,朱伯伯,你让我再摸摸,我摸不出来,我摸不出来,我已经忘了我阿姐的样子了,她长得那么好看,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小江终于像一个孩子一样嚎啕起来:
“都怪我,是我害死了姐姐!是我害死了个家旺哥哥!都怪我……”
胡承荫狠狠一咬牙,想抱着小江离开,小江却使出浑身力气扒住棺木,死活不肯松手。
众人七手八脚掰开了小江的手指,棺木重新被钉死。
封棺之后,棺木终于被放到了墓穴之中。
红土渐渐将棺木埋没,荒山之上又多了一塚新坟。
恰逢此时,之前不知去向何处的石欀头突然出现,手里拿着一块上好的欀木。
他在坟前挖了一个小坑,将欀木稳稳立在墓前,只见欀木上面写着:
“夫苏家旺妻苦小井之墓”
对于突然出现的石欀头,瘸了腿的“大黄牙”显然并不准备放过。
“姓石的,你跑哪儿去了,‘张大疤’逃跑了,你倒是敢回来了?你以为你就清白了是吗?你以为你的手上就没沾上我们砂丁的血吗?我们大伙儿被鞭子抽的时候,你什么时候为我们说过话,现在拿一截木头就来糊弄人,做梦!你的烂账我们也得一笔一笔地算!”
见石欀头低眉垂首一言不发,“大黄牙”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冲过去试图将那截欀木拔起来,拔了半天都拔不动。
气急败坏地“大黄牙”抬起脚来就要去踹那欀木,朱伯大吼一声:
“大黄牙你不要太过了!这是小井和家旺的坟!不是你发疯的地方!”
“大黄牙”悻悻地站到一边,没有再说话。
朱伯走到坟前,重新将那欀木正了正。
胡承荫却对这场风波熟视无睹,他只是一直盯着欀木上的文字看了好久。
尖子上的人一直“小井、小井”地叫着,他也从没想过小井姓什么。
原来小井竟是姓“苦”吗?
胡承荫太难受了,他想起小井游鱼一般灵动的身影和水灵灵的双眼,他想起苏家旺结实的臂膀和爽朗的笑声,想起两人甜蜜的对视,往日的片段纷纷浮现,争先恐后地在他的脑海里盘旋。
胡承荫觉得胸口一阵翻涌,再无法忍耐,身子一歪,吐出一口血来。
吕世俊要离开天良硐了,胡承荫和石欀头告诉他,吕恒安准备把天良硐卖掉,吕世俊听后点了点头,他告诉尖子上的众人,自己一定会把尖子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父亲,保证‘张大疤’再也无法插手尖子上的事。
冷饭狗们都跑光了,砂丁也都跑没了。
整个天良硐宛如一片废墟。
胡承荫回想起刚来到尖子上热火朝天的劳作场景,觉得恍如隔世。
临走的时候,吕世俊紧紧地握住了胡承荫的手,一下子将他带入怀中:
“阿青,真的希望我们以后还有机会再见面。”
胡承荫点点头:
“我相信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一定!”
就在胡承荫和吕世俊依依话别的时候,远处一阵马蹄杂沓而来,飞扬的尘土迷住众人的眼睛,尘埃散去,五六十个身穿军服的士兵骑着马停在了天良硐的入口。
为首的是一个一脸阴鸷的军官,而他旁边那脸上写着“狐假虎威”四个字的不是别人,正昨夜刚刚从天良硐逃走的”张大疤”。
“吕世俊,你这个没良心的小畜生!毛还没长齐呢,就敢对着你舅舅开枪了!你们知道这是谁吗?这是个旧的丁佑秋旅长,这些人都是他的兵,他们手里的枪就是王法!我告诉你们,今天我就叫这尖子改姓‘张’!”
吕世俊站到众人前面,张开双手,护住身后的众人。
“舅舅,停手吧,已经有许多人命就死在你手上了!不要再杀人了!”
“这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要论害死的人多,我有你爹多吗?我阿姐嫁给你爹的时候,他还是个穷小子呢!他是怎么发的家,你知道吗?十二年前,他为了跟人争窝路,在硐口堆满辣椒和麻布点火烧,浓烟把窝路里面的人都被活活呛死在里头!你知道当时窝路里面有多少人吗?四十二个人!你那个满口上帝的爹整整害死了四十二条人命!”
吕世俊身子一晃,胡承荫赶紧扶住他。
“这就受不了了?还有更精彩的呢!跟他一起办尖子的马家兄弟就在没命的那四十二个人里!”
“你……说什么?”
“你也不想想,你那两个哥哥为什么活了十几岁就夭折了?还不是因为你爹作孽太多?你以为你爹为什么整天念经祷告,他怕啊,怕你这个唯一剩下的独苗苗也被老天爷收了去!”
“不可能,你胡说,这不可能,不可能……”
吕世俊早已分崩离析的心再也支持不住,在这一刻,他的生命里曾经信仰的一切全然坍塌了。
第二四一章 我挡住你了
“张大疤”似乎十分乐于欣赏吕世俊呆若木鸡的样子。
这个自幼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少年,这个不知人间疾苦、嘴里却一派仁义道德的阔少爷,已经让他越来越看不顺眼了。
吕世俊眼里的天真和纯粹让他自惭形秽,巴不得也把他全身涂满污秽,再也洗不干净才好。
张大疤冷笑一声。
“怎么不可能?既然已经说了,我就干脆全告诉你吧!你爹当年来个旧办尖子的时候不是一个人,他是跟他石屏的同乡马春旺和马春才兄弟俩一道过来的!他们三个从小一块儿长大,冲尖子的时候,那个马春旺还救过你爹的命,后来你猜怎么着?马春旺和马春才都死了你爹的手里!”
“你胡说,胡说!”
“我要是胡说我就天打雷劈!谁不知道找到旺硐就能穿金戴银、挥金如土?可每年到尖子上的人那么多,有几个能有这个好命?人家没有的你偏有,人家自然眼红,眼红怎么办?抢呗!抢谁呢?捡软柿子捏啊!你以为这天良硐炮台上这么多‘冷饭狗’都是干嘛的?那时候争尖霸厂的事儿多了去了,我们刚在老厂找到旺硐就走漏了风声,一伙儿三十几个人带着家伙事儿就到尖子上来了,我们当时全都被他们堵到了窝路里头,我们七八个人的‘罗锅尖子’怎么干得过那么多人?马家兄弟三两下就被打晕在窝路里,你爹见打不过,趁着窝路里打成一团就偷偷带着我逃出了硐口。后来……后来就精彩了,你猜你爹干了啥缺德事儿?”
吕世俊的嘴翕张着,完全说不出话来。
“他从伙房找来许多辣椒和麻布放在洞口点火烧,还死命地摇着硐口的鼓风机,这下浓烟全卷进了窝路里,那烟味别提多呛人了,我当时眼睛辣得都睁不开,眼泪哗哗地流。呛死那三十几个争尖子的倒也没啥,可我们尖子上的人在里头啊!马家兄弟也在里头啊!我当时都吓傻了,就问你爹要不要去救人,人家可倒好,嘴上啥也不说,手里的鼓风机摇得更起劲儿了!”
“按理说这些人熏死了也就熏死了,可偏偏那个马春旺也是个命大的,竟然给他爬出了硐口,他满脸是血,跟疯了似的,拿着一把砍刀追着你爹就是一顿猛砍,我也不能让你娘守寡啊,赶紧扑到你爹身上,后脑勺就被马春旺开了瓢。那我还能让他活吗?一刀就插他心上了。那是我第一次杀人,那滋味,过瘾!”
“张大疤”洋洋得意地炫耀着自己第一次杀人的经历,却没有注意到马春福正躲在暗处死死地盯着他。
看着吕世俊面如死灰,“张大疤”兴致越来越高,他索性翻身下马,走到了吕世俊面前,拍了拍他宛如死灰的脸。
“我的好外甥啊,别怪你舅舅。那时候我真是死心塌地地想跟着你爹的,无毒不丈夫嘛!可没想到你爹竟是个怂包!他成天做噩梦,梦到他兄弟回来杀他。你爹还花大价钱找大仙儿做法算命,特意把‘吕在中’改成了‘吕恒安’,估计是怕被他害死的人变成小鬼儿过来找他吧?这也就不提了!可他不应该不跟我商量,就把杀了四十几个人才换来的好窝路贱价卖给别人!
这我也没怪他!毕竟是我姐夫嘛!我就心甘情愿地跟他到了马拉格从头干起,办了天良硐,可谁能想到他竟然卸磨杀驴呢?多少年过去了,就是不肯把尖子交给我,我辛辛苦苦干了这么多年,还是一个小小的欀头,拼死拼活都都当不上上前人!我可是救了他的命!他是怎么报答我的?不过是赌输了一点钱,竟然动不动就臭骂我一顿,还让那个姓石的骑在我头上拉屎!他也配!我也是蠢,你爹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他连自己的好兄弟都能杀,我竟然还信他!”
看着摇摇欲坠的吕世俊,“张大疤”十分得意,转头对丁旅长喊道:
“丁旅长,不好意思,处理一点家务事,让您见笑了。”
丁佑秋举了举手里的马鞭示意。
这时候石欀头突然从人群中站了出来。
“哎呦,你这条狗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张大哥,既然你连丁旅长都请来了,这天良硐自然就是你的了,我想就是锅头知道了也不会说一个字,毕竟你们都是一家人,在天良硐我才是个外人。张大哥,我知道这么多年你都看我不顺眼,我这次来就是跟你告别的,工钱我什么也不要,我走以后,尖子上的事儿就有劳张大哥费心了,我前一阵刚刚发现了新窝路,张大哥你还没看过吧?我走之前,想带张大哥看看,让你心里有个数儿。”
“张大疤”饶有兴味地看了一眼石欀头。
“你倒是很识相嘛,知道装怪买怂,行,我就承你这个情!”
“丁旅长……您要不要也来看看?”
丁旅长想了一下,点了点头,命手下一起翻身下马,跟了上来。
“张大疤”脸上写满了“小人得志”的骄狂,丝毫没有留意到马春福也偷偷地跟了过去。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马春福突然从暗处现身,抽出腰间的盒子炮,对着“张大疤”的后背连开数枪。
一切发生得太快,众人还来不及反应,“二十响”的盒子炮就被一瞬间打光了子弹。
“张大疤”连叫都没叫,他只低头看了一眼变成血窟窿的胸部,直挺挺地栽倒在地,致死他都不知道,自己死在了谁的手里。
丁佑秋旅长微微挑眉,抢窝路闹出人命并不新鲜,可一上来锅头被人打死了倒是有些意外。
他手下的**逞勇斗狠惯了,骄横得很,见有人竟敢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开枪,二话不说,对准马春福举起了手里的盒子炮。
吕世俊眼疾手快,立马朝马春福扑了上去。
丁旅长自然知道吕世俊的身份,吕恒安纵然是廉颇老矣,仍旧有些根基,抢了人家的尖子也就罢了,可杀了人家的儿子,这麻烦就有些大了。
见手下要开枪,丁旅长心下不妙,大喊一声:
“别开枪!”
他迟了一步。
枪响了。
马春福被吕世俊压倒在地,两人紧紧相贴,他能感觉到吕世俊身体里涌出的鲜血在他的身上蔓延开来,一片温热。
“太好了,我挡住你了……”
面对马春福错愕的双眼,吕世俊微微牵起流血的嘴角,露出欣慰的笑容。
第二四二章 一句笑话
丁佑秋检视了一番自己的军容仪表,摘下粘在袖口的一根毛,放在嘴边轻轻吹掉。
个旧争尖霸矿抢窝路本就是常有的事儿,个旧的大小军阀也乐得做靠山,抢到了尖子就跟锅头坐地分肥,一本万利的事儿,他在松树脚刚帮着一个锅头抢了窝路,就被”张大疤”找上门,谁能想到,刚到天良硐,就死了俩人。
这并没有让丁佑秋怎么为难,顶多是有一点儿烦恼。
狼终究是要吃肉的,既然都闻到了肉腥味,又怎么有放弃的道理呢?
他既然来了,就不能白来,“张大疤”死了对他来说其实更方便,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当独吞天良硐,吃干抹净。、
至于那个吕世俊,只能算他倒霉了,好好的公子哥不当,跑到这个鬼地方寻晦气。
他爹是有几个钱,钱能通天这句话倒也没错,可钱串子遇到枪杆子便派不上用场了。
那个吕恒安还能吃了他不成?
即便是他大吵大闹,不肯甘休,可人也不是他杀呀!哪个开枪的哪个偿命也就完事儿了,他手底下的兵不有的是吗?要多少有多少。
别说是“张大疤”和吕世俊,就是再闹出几条人命,丁佑秋也并不是很在乎。
胡承荫和马春福将流血不止的吕世俊抱进了伙房,石欀头淡然地看了一眼,便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谦顺地走到丁佑秋面前。
“丁旅长,您还要不要……去看看新窝路?”
丁佑秋眉毛一扬:
“可以啊石欀头,你倒是沉得住气嘛,很有大将之风啊!看!为什么不看?快带我去!”
石欀头微微点头,一转身看到了缩角落的二贵和小江:
“二贵,你跟小江一起去找阿青他们,要是他们问起,你就说我带丁旅长下硐看看窝路,一会儿就上来。”
石欀头摸了摸小江和二贵的头,被二贵一把甩开。
二贵狠狠咬着嘴唇,眼睛就要喷出火来:
“你不是人!他们杀了人,你还给他们当狗腿子!”
石欀头微微一笑,没再说话,一边殷勤招呼着丁旅长一边走远了:
“请丁旅长跟我来,这边走,小心脚下。”
“石欀头,我知道你是冲尖子的一把好手,天良硐能兴旺这么多年,有你很大的功劳啊,现在张欀头死了,也没人碍你的眼了。你就别走了,留在天良硐怎么样?只要你帮我管好窝路,多挖好塃,我一定不会亏待你!”
“多谢丁旅长赏识,那我就留下不走了,以后就跟着丁旅长干!”
走到硐口,丁旅长有些纳闷:
“我听‘张大疤’说,你们找到了新旺硐,以后要办草皮尖,你带我下硐干嘛?”
见石欀头一愣,丁旅长皮笑肉不笑:
“石欀头,实话跟你说,这也不是我第一次占尖子啦,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你可别糊弄我啊!”
石欀头憨憨一笑:
“我怎么敢骗丁旅长你呢!我们本来要办的是个草皮尖,可后来我发现那塃太瘦了,也就是个苍蝇翅膀,你可是锅头已经给了我一笔办尖子的钱,我就没把这事儿往外说。你也知道我们这些干欀头的,虽说是凭本事吃饭,可比砂丁也强不了多少,要是不想办法搞点体己钱,那日子就真是没活路了。”
丁旅长点了点头,露出了“我懂我懂”的表情,随后指了指硐口。
“那这是怎么回事儿?”
“这就要说说我们尖子上新来的砂丁胡阿青了,你别看他刚来,人聪明又机灵,前几天一下子就跟着麻线引发现了一个好塃,我已经验过了,起码是个‘大螺丝盖’啊!这么好的窝路可一定得给丁旅长您过过目!”
丁旅长满意地点点头:
“那还等什么?赶紧带路吧!”
两人说笑着,一前一后下了硐,丁旅长的几十个手下也都跟着下了硐,只留了五六个外面放哨。
二贵牵着小江的手回到了朱伯的伙房,此刻留下的砂丁们都聚在一处,默默地守着吕世俊。
马春福将吕世俊紧紧抱在怀里,焦急地用手按住吕世俊腹部的伤口,鲜血却依然从他的腹部不断涌出,染红了马春福的双手。
吕世俊不断地喊冷,胡承荫找来了砂丁们所有的被子,甚至连一些破棉絮也不放过,全部盖在他的身上。
眼见着吕世俊的鲜血将被子染得通红,所有人都红了眼眶。
他们知道,他们在见证着一个本应拥有大好前途的青年的死亡,而这个青年是如此地纯真、善良,他生命的帷幕刚刚拉开就即将落幕,不知是谁第一个发出啜泣声,随后每个人都忍不住哭出声来。
马春福紧紧地握着吕世俊的手,发疯般地大吼道:
“别哭!哭什么哭!”
其实马春福根本没有资格说别人,他自己的脸上已经没有一块干的地方。
吕世俊微笑着,面色愈加苍白:
“马大哥,我一直……有些话……想对你说,可是我……不敢……”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血沫从吕世俊的嘴里喷出来,马春福用手擦去,可转眼血沫继续涌出,根本擦不过来。
马春福好像没听到吕世俊的话一样:
“阿青!阿青!你办法最多,我求你……你快想办法,救救世俊哪!”
胡承荫垂手而立,他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
“不,马大哥,你好好听……我说,再不说,就来……来不及了……”
“好好好,你说,你说,我听着!”
“马大哥……如果我……猜得没错……你是不是……有两个哥哥?一个叫……马春旺……一……个叫马……春才……”
马春福身子猛地一抖,好像被施了法一样,他无法动弹,也无力反驳。
“真是……对不起,我不……知道当年……我父亲害死了……你两个……哥哥……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
马春福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他无数次地诅咒马在中不得好死,没想到他的诅咒却以一种更加残忍的方式应验了。
冤有头,债有主。
众生都在命运任意拨弄的手中,这就是一句笑话。
第二四三章 生与死的距离
整个伙房都充斥着浓烈的血腥气,让人不禁战栗。
马春福徒劳地用砂丁们的烂棉絮裹住吕世俊。
吕世俊一阵猛烈地咳嗽之后突然往后一仰,失去了知觉,马春福赶紧扶住了他的头。
“世俊!世俊!你醒醒!快醒醒!”
胡承荫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吕世俊的鼻下,尚有潮润却微弱的鼻息轻轻地拂在他的手指上。
过了一会儿,吕世俊悠悠醒转来,眼睛亮晶晶的,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连面色似乎都多出几许红润来。
“马大哥……”
“别说了,世俊,你,你省点力气……”
“不行,我要说……我没有……时间了,我觉得,老天对我……真是……太好了,能让我遇到马大哥,马大哥……你是个好人,很好……很好的人,以后……你一定要……好……好活着,等我……死了以后……见到你两个哥哥……一定……会给他讲……讲你的事情,我会告诉他……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有忘记他们……”
“世俊,别瞎说,你不会死!不会死……
“马……大哥,当年……是我父亲……对不起你,好在……这个债,我……的两个……哥哥……和……我……已经帮他还了,马……大哥……我不求你原谅……我……父亲,只求……你一定……要放下……过去,好好……活着,为了……你……两个哥哥……好好活……着……”
“我答应你,好好活着,我一定好好活着!”
“阿……青,阿……青……”
胡承荫赶紧走到吕世俊身边,屈膝跪在吕世俊的面前,握住了他的手。
“我在,我在这儿。”
“学长,太可惜了,不能做你的……学弟了。”
因为过于悲痛,胡承荫整个人都麻木了,冲淡了他的震惊和惶惑。
“阿青,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咳咳咳,对……不起,我……偷看了……你的……笔记,我真的……很佩服……你,你做的……事……真的……很了……不起,本……想着……等考上……联大之后……在校……园里假装……跟……你偶遇,给你……一个惊……喜,可现……在不说……就真的……来不及了,学长,这些……日子……我非常……开心,认识……你我……真的……很高兴……很高兴……”
胡承荫紧紧握住吕世俊的手,吕世俊的手竟是这么的凉。
“我们已经是同学了,我就是你的学长,你就是我的学弟!学弟,其实……我的本名叫胡承荫,‘承前启后’的‘承’,‘荫庇后人’的‘荫’,很高兴认识你,特别高兴,真的特别高兴认识你!”
胡承荫听到吕世俊在他耳边喃喃道:
“胡……承……荫……真……好听啊!学长,你怎么……哭了呢?别哭啊……”
吕世俊费力地抬起胳膊,想要去擦胡承荫脸上的泪水,刚刚抬到半空中就无力落下,被胡承荫接住,轻轻放在了自己的脸上。
“学长,我好渴啊!”
“口渴是吗?行,我知道了,你等我,我马上给你拿水来!你等我啊!”
胡承荫在几个伙房里里外外四处找了一圈,好不容易寻了小半碗水回来。
然而等胡承荫端着水回到吕世俊身边时,他已经认不出他了。
“学弟,水来了,快喝啊!”
胡承荫把碗放在吕世俊的嘴边,他却轻轻把碗推开了。
吕世俊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睛盯着空茫的某处,似乎看到了他梦想和期许多时的美好事物,露出了得偿所愿的笑容。
“”母亲,你终于来看我啦……我……真的……好想你啊!大哥……二哥,你们……也来啦!你们一点儿都没变啊……”
胡承荫知道,吕世俊生命最后的时刻是幸福的。
吕世俊双目微睁,嘴巴微张,就这样神态安详地靠在马春福的身上死去了。
死亡带走了吕世俊的体温,马春福却依然紧紧抱着他,久久不肯松开。
“马大哥,放下吧。”
马春福却充耳不闻,胡承荫试着将两人分开,马春福依然死死抓着不肯撒手,不迭喃喃道:
“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开枪!都是我的错啊!我不该开枪!如果我不开枪,世俊就不会死……如果我不开枪,世俊就还活着!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胡承荫伸出一只手摇撼着马春福的肩膀。
“马大哥,你听我说,这不是你的错,这一切都是巧合,真的不是你的错!”
突然一声巨响震耳欲聋,胡承荫感觉耳朵一阵锐痛,强烈的耳鸣让他蜷缩在地,紧紧捂住双耳,随即整个人失去了知觉。
恍惚之中,小井的脸、苏家旺的脸、吕世俊的脸……这些年轻的脸在他的眼前如走马灯般出现,令他奇怪的是,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哀伤,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他们手拉着手在愉快地舞蹈,还朝胡承荫伸出手,邀请他加入他们,一起舞蹈。
胡承荫很想加入他们,可是他无论怎么奔跑,都无法触碰到他们的手,他们之间似乎横亘着永远无法拉进的距离,让他无法逾越,无法靠近。
那是生与死的距离。
胡承荫苏醒过来的时候,马春福、二贵和小江守在他身边。
他们告诉胡承荫,窝路炸了。
胡承荫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匆忙跑到伙房外面一看,整个天良硐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那个砂丁们进进出出,背塃无数的窝路被夷为平地,再也寻不到硐口的位置。
碎石四处散落,近处的伙房被砸出一个又一个窟窿。
留在硐外的五六个丁旅长的兵都躺在地上,浑身是血,有的已经没气了,有的还在扭曲着身体,痛苦地呻吟。
爆炸带来的粉尘仍旧没有消散,让人止不住呛咳。
“发生什么了?怎么会爆炸?”
二贵拧着眉头说:
“之前石欀头让我告诉你,他带着丁旅长下硐去看新窝路了,一会儿就回来。”
“新窝路?硐里哪有什么新窝路?”
二贵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就是这么说的,我亲眼看着石欀头带着丁旅长和那些兵一起下硐的。”
胡承荫点点头,不再追问。
已经不需要再去探究所谓的真相了。
胡承荫看着尖子上爆炸的惨状,他知道石欀头应该是找到了尖子上仅剩的全部炸药。
石欀头炸了他为之奋斗一生的窝路,作为自己的陵墓,还让丁旅长那个草菅人命、仗势欺人的霸道军阀也为他陪葬。
胡承荫回想起吕世俊中枪之后石欀头对丁旅长卑躬屈膝的态度,
回想起在塌大顶的时候石欀头绝望地喊着“报应”,
回想起在县城的澡堂里烟雾迷蒙遮挡下石欀头那张怅然若失的脸,
回想起在窝路里他手把手教自己怎么架欀木、怎么看塃土的成色……
关于石欀头,胡承荫心里有太多太多的谜团。
他冷漠、驯顺、隐忍,悲伤,仿佛随时准备好离开这个世界一样。
如今他真的离开了,也永远带走了属于他的秘密……
当年那几个意气风发的异乡少年如今都已消失了踪影,再也寻不到了……
唯有一夜暴富的“黄金梦”仍在人们的口中流传着……
少年老去,美梦不再,却永远有怀揣着美梦的少年纷至沓来……
第二四四章 你比我穿得好看
胡承荫决定,一定要好好送吕世俊一程。
第二天,胡承荫拜托朱伯照顾二贵和小井、看顾好吕世俊的尸体,跟马春福踏上了进城的路途。
半路两人遇到一队运货的牛车,颠簸了半日,终于到了个旧县城。
眼前的个旧县城依旧是满目繁华、歌舞升平之地,街上的报童拿着报纸叫卖,童稚的嗓音却说出耸人听闻的头版标题:
“卖报卖报!天良硐发生械斗,旅长丁佑秋和锅头吕恒安之子双双殒命!卖报卖报……”
街上最不乏好事的闲人,小报不贵,路人都乐于花钱买一份谈资,而有钱人“树倒猢狲散”的戏码是穷苦百姓最爱看的。
胡承荫并不知道是谁将天良硐的事情散布出去的,却也不想追究了。
天良硐闹了那么大的动静,外人想不知道也难。
胡承荫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买了一份报纸。
“天良硐”和“殒命”的字体被放得十分大,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
胡承荫把那则新闻认真读了一遍,报纸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天良硐惨案的经过,文字极尽歪曲渲染之能事,让人不忍卒读。唯一让他安慰的是,吕世俊的名字并未出现在报纸之上,他只作为“吕恒安之子”这个身份出现,毕竟对于个旧百姓来说,吕恒安才是一夜暴富的主角和不输贾府之大宅的主人。
身旁经过的路人对着报纸议论着他人的生死,说得津津有味,好似他们口中的那些人并非有血有肉,而是话本里的假人儿,幸灾乐祸地啧啧几声之后,便将一切抛诸脑后。
胡承荫可以想见,那张报纸最后的归宿或是垫了桌子,或是包了咸鱼,至于上面的文字,无人肯再多看一眼。
新闻转瞬就成了旧闻,消散在风中。
回过神来,胡承荫突然意识到什么,心里突然咯噔一下,赶紧加快了脚步,往城北走,出了东北角的城门便到了锡务公司。
因为之前来过一次,胡承荫自是轻车熟路。
曾经让他叹为观止的机械设备如今已经全部停摆,运送硔砂的索道随风微微颤动着。
胡承荫匆匆一瞥,没有停留,跟马春福一前一后进了锡务公司的大楼,刚刚拐进吕恒安办公室所在的走廊,胡承荫就觉得心下不妙。
走廊的地毯上散落着各种办公用品,砚台碎裂,墨汁被打翻在地,在白墙上飞溅得四处都是。
更让人触目惊心的是墙面上、地面上四处散落一些不明的血迹。
那扇挂着十字架的紧闭的门,此刻已经大敞四开。
那个门上挂着的耶稣受难像此刻显然已经经历过“受难”,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似乎被人用脚狠狠的踩过一般。
胡承荫看了马春福一眼,马春福朝他点了点头。
“有人吗?”胡承荫在敞开的门上敲了敲,试探问道。
无人应答。
两人轻轻走进吕恒安的办公室,胡承荫发现房间里逼真的耶稣圣像被砸了个稀巴烂,大班台上的东西全被扫到了地上,墙上那张一家五口的大照片中,吕恒安的脸被狠狠地抠下来撕去了。
办公室的主人——吕恒安,也早已不知所踪了。
胡承荫确定,吕世俊去世的消息,吕恒安已经知道了。
寻人不遇,两人只好离开办公室,没想到一出门,胡承荫就险些撞上一个人,那人西装革履,脸上却惊恐万分,用手捂住被刀划伤的胳膊,胡承荫顾不得礼貌,赶紧追上他问:
“请问吕恒安董事去哪里了?”
那人一脸的气急败坏:
“鬼知道他跑哪儿去了!听说儿子死在尖子上了,那个老不死的就疯了!跟条疯狗似的见谁都咬!”
胡承荫还想问什么,可那人骂了一句“神经病”就撒腿跑了。
胡承荫想着吕恒安或许还在公司里,可是他跟马春福把锡务公司上上下下找了个遍,最终还是没有找到吕恒安。
胡承荫原想着跟他一起商议安葬吕世俊的事宜,毕竟他终归是世俊的父亲。
“咱们现在去哪儿?”
“赚钱!”
“你不会是又要……”
胡承荫点了点头。
胡承荫又一次在禹王宫上演了逢赌必赢的神话。
他并不恋战,估摸着赢够了便兑了筹码,头也不回地直奔荣森利。
“后生仔,你这是来买寿材?我们家的大板可是全个旧最好的!”
“荣森利”的老板一边殷勤招呼,一边上下打量着胡承荫的寸头和朴素的白衫黑裤,用生意人“阅人无数”的眼光判断胡承荫的“斤两”,眼前人令他觉得奇怪,虽身材瘦削、面有菜色,形容憔悴,眼神中却又一股子宠辱不惊的淡定,让人不敢轻视。
“后生仔,我们家什么样儿的寿材都有,杉木的大板儿最实惠,买的人最多,要不你看看这一口,这就是杉木做的。”
胡承荫看了一眼,转头又看向别处。
“你要是不中意杉木,松木、柳木的也都不错!你要不看看……”
“我不要这些,我要最贵的。”
老板眼光一闪。
“请跟我里边请。”
经过一个狭长的小道,店老板将胡承荫带到了后院的一个小屋里,掀开苫布,露出了里面的棺材,木材被精心打磨,闪耀着金色的光泽,通体散发着淡淡的幽香。木材的纹理仿若有金丝浮现,“三长两短”的五块木头,侧边两块长木板雕刻了两条飞龙,头尾两块短木板上面各刻了个大大的“寿”字,雕工精湛。
“这是我们店最好的大板了,通体都是用金丝楠木做的,这上面的花纹也是我们店里最好的师傅雕的,向这种成色的大板,别说是个旧了,就是云南府你也难找!不过这价格嘛……得是这个数。”
老板用手比了一个数,马春福看了直咋舌。
“我要了。”
那老板没想到胡承荫回答得如此干脆,顿时喜上眉梢。
“你这后生仔可真孝顺啊,我儿子以后要是有你一半孝顺就好喽!”
老板话音刚落,马春福难过地看了胡承荫一眼,胡承荫死死地盯着棺材上那个篆体的“寿”字,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狠狠扎了一下。
胡承荫事先便跟将他们送到县城的马锅头说好,让他再带他们原路返回天良硐,一伙儿客人来回跑两趟,省事儿又省心,再加上因为还要拉一口棺材加了酬劳,那马锅头美得不行,干劲十足地指挥手下麻利地把大板抬到了牛车上,马锅头还良心地在棺材下面垫了很多干草以防路上颠簸。
牛车拉到天良硐的时候,天色已近傍晚。
伙房里,吕世俊安静地躺着,好像睡着了一样。
胡承荫拿出自己悉心保管的一身烟灰色绸褂,那是上次进城的时候石欀头给他买的,也是胡承荫初遇吕世俊时穿的衣裳。因为两人身材相仿,胡承荫把绸褂给吕世俊换上,大小竟十分合适。
要封棺了,胡承荫深深看了吕世俊一眼,似要把他的样子深深地烙在自己的脑海之中:
“世俊,你别嫌弃啊,这一身儿我只穿过一次。你穿着比我穿着好看,就让它陪着你一起走吧。”
胡承荫和马春福合力将吕世俊放入棺中,他白皙的脸庞微微泛青,整个人像一尊刚刚雕刻完成的石膏像。
马春福双手扒着棺木,又一次哭到不能自已。
“世俊兄弟,你好走啊,到了黄泉路上,多喝两碗孟婆汤,都忘了吧!十八年后,咱又是一条好汉!”
胡承荫把吕世俊埋在了两人最后一次交谈的山上。
在那里,吕世俊跟他诉说了他跟父亲之间的心结,
在那里,吕世俊告诉他想和他成为同学的愿望,
在那里,吕世俊度过了他生命中最后的美好时刻,
在那里,吕世俊看不到天良硐。
第二四五章 跟我一起走
吕世俊下葬那日,雨霁新晴,天边出现一道绚烂的彩虹。
吕世俊长眠在高高的山顶上,山风冽冽,一览无余。
胡承荫没有给吕世俊安放墓碑,只在新堆的土丘前栽上了一株香樟树的幼苗。
胡承荫记得,从前跟吕世俊一起在尖子四周找水源、探地貌的时候,每每看到树木砍伐留下的树桩,吕世俊都会忍不住心疼地感叹一句:
“这山上的树都被砍光了,真是太可惜了。土法炼锡效率这么低,那些锅头们才会想方设法去压榨砂丁们,我一定要跟父亲说说,让他把锡务公司的那套先进的设备也引进到天良硐来!”
看过太多天良硐的悲剧,当时的胡承荫被吕世俊的理想主义刺痛了,忍不住说了一句:
“你父亲自己就是锡务公司的董事,你以为他不知道新设备效率高吗?只是跟买设备比起来,压榨砂丁更便宜罢了。”
如今想来,胡承荫才意识到自己对世俊说了多么伤人的话,而对世俊来说,他苦心隐藏的秘密可能早就已经露馅了。
吕世俊却没说什么,只是看了胡承荫一眼,随即低头苦笑,胡承荫察觉自己失言,刚想道歉,吕世俊突然把双手放在嘴边做喇叭状,对着山下大喊了一声,他的清澈嘹亮的嗓音在山间激起了阵阵回声。
吕世俊转头对胡承荫毫无芥蒂地一笑:
“阿青,我们以后在这山上种树吧,种什么好呢?就种香樟吧,昆明的路上有很多香樟树,个旧却不多,香樟不但能防风固沙、涵养水源,还自有一种香气,很好闻。阿青,你说好不好?”
阿青,你说好不好?
世俊,这棵香樟树可是我费了很多功夫找来的,你说好不好?
世俊,你说好不好?
一阵风过,树枝随风摇曳,树叶轻抚上胡承荫的脸,似乎是在回答。
尖子上剩下的人都来参加吕世俊的葬礼了,大家聚在一处,给世俊烧纸钱。
朱伯不顾年迈,也坚持爬上了山顶,山风吹起纸钱的余烬,也吹乱了他的白发。
马春福扯着嗓子唱起了一首悲凉的山歌:
放牛放到石头坡,
石子磨脚眼泪多;
哪个大姐心肠好,
做双草鞋送送我。
唱完一曲,马春福大喊一声:
“世俊哪,好走啊!奈河桥上莫回头啊!”
马春福的声音沙哑苍凉,所有的人都忍不住抹起眼泪来。
朱伯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那棵新栽的香樟树。
“阿青啊,你选的这个地方真好,这棵树更好,世俊那孩子一定会喜欢的。”
“朱伯,叫我承荫吧,我的真名叫胡承荫。我是西南联大社会学系的学生,我是为了调查个旧锡矿矿工的生存状况才到天良硐来的。”
胡承荫担心自己会中途失去勇气,索性一股脑都说了出来,所有的人的脸上都是一头雾水,他们只听明白了阿青其实不是阿青,至于其余的话,他们就听不大懂了。
朱伯看来似乎丝毫不惊讶,只是淡定地点了点头。
“你这个后生仔一看就不一般,仁义,还有胆识,你刚来的时候我便看出来,你跟我们这些人不一样。我想着你可能有什么苦衷,就没多问。原来你是大学生啊!哎,联大不就是世俊要念的大学吗?”
胡承荫点了点头。
“对不起,我骗了你们。”
朱伯摆摆手。
“你是个好后生,我们都不会怪你的,世俊也不会怪你的。”
“朱伯,我们学校快要开学了,今天我就要走了。”
“读书好,读书好,赶紧走吧!”
“朱伯,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我都一把老骨头啦,我能有什么打算呀,随死随埋罢了。现在想想,我刚刚成家就到了尖子上,总有二十来年了。那时候我婆娘刚怀上,我寻思着尖子上赚钱多就来了,哪想到我老婆足月要临盆的时候,那锅头却不肯放我回家,我跑了几次都被抓了回去,脚上还给带上了脚链子。我拼死拼活,拖着脚链子,终于逃出尖子回到了家,我婆娘却难产死了好些个日子了,那孩子也是刚生下来就没气了。我都来不及见他们最后一面,只见到他们的坟。那以后我就跟个鬼似的到处晃荡,走了一大圈儿,我又回到了尖子上。我都在尖子上呆了半辈子了,现在你问我去哪儿?就算我想走,这世上我也没地方可去啦,我就准备老死在这天良硐了!”
所有人都因唏嘘而沉默,朱伯微微一笑。
“你们不要担心我,天良硐不是刚找到旺硐吗?这尖子不管流落到谁家,总归要有人给大家伙儿做饭的,不管是哪家的锅头,总会给我一碗饭吃。放心吧,我饿不死!”
“朱伯,离开天良硐吧!跟我一起走!”
马春福大喊一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以前我这条命是我大哥二哥的。当时村里有人捎来口信,我大哥二哥被吕在中给害死了。当时我脑子里只有‘报仇’两个字,我每个尖子都干一段儿,到处打听吕在中的下落,我没有想到他竟然心虚改了名,害我找了许多年也没找到。有一个锅头觉得我大锡炼得好,不肯放我走,我偷跑了几次都被抓回来,后来他给我戴上脚镣,还是锁不住我。最后那个锅头耍了个阴招,带我到鸦片馆子,一来二去,我就染上了大烟瘾,后来就更是过得人不人鬼不鬼了。我马春福活了大半辈子,也没给我两个哥哥报仇,还白白把自己给搭里头了,现在想想,真是活得窝囊。现在不一样了,我马春福这条命本来不值什么钱,可我这条贱命是世俊拿自己的命换来的,那我以后可得好好经管自己的命,好好活一回,不然我就太对不起世俊了!”
马春福在墓前跪下,咣咣咣地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来,走到二贵和小江跟前蹲下。
“马叔我要离开天良硐了,以后再也不回来了,你们俩想不想跟我一起走?”
二贵和小江异口同声:
“想!”
马春福哈哈大笑:
“答应得这么痛快啊!我可告诉你们啊,马叔不会别的,除了炼大锡,也就会烧个炭,赚不来大钱,跟着我肯定没办法吃香的喝辣的,但我可以保证,只要你马叔有一口饭吃就不会饿着你们俩!”
二贵皱着眉头:
“我们都说要跟你走了,你就别废话了!”
“你这个小兔崽子,还没带你走呢就开始横起来了!”
胡承荫看着二贵日渐清澈的双眼,心里十分欣慰。
他救回了二贵的眼睛。
这是难得一件可堪欣慰的事了。
马春福走到朱伯跟前。
“现在两个小的要跟我走了,你这个老的想好了吗?”
“我年纪这么大了,还浑身是病,你就不怕我拖累你啊?”
“嗨!这有什么好拖累的,老话不是说得挺好吗?今晚脱了鞋和袜,未审明朝穿不穿!我看你现在身子骨就挺硬朗,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吧,再说了,我每天忙活挣钱,哪有空管他们两个小崽子,只能靠朱伯你帮我照应着了!”
朱伯显然被马春福说动了,终于点了头。
马春福激动地一把抱住朱伯。
小江开心得直拍手,别扭的二贵也终于露出了笑容。
第246章 终究是黄粱梦一场
终于还是要走了。
胡承荫知道,这一去,下一次再见,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亦或许,是永别了。
“天色不早了,你们先走吧,我再陪世俊呆一会儿。”
同来的一行人都告别了世俊下了山,唯有胡承荫背靠着那棵小香樟坐在了坟前。
胡承荫轻轻吸了吸鼻子,低声说道:
“学弟,你说的没错,香樟真的很香呢!学弟,你来着世上走了一遭,什么事情都还没来得及做,就光顾着伤心了。我也说不上你是更伤心还是更不甘心。学弟,要是你被伤透了心,什么极乐世界啊天堂啊随便你溜达!不过,要是你不甘心的话就赶紧投胎,趁我还活着,咱们还能再见着面!”
胡承荫想起什么,低头一笑,朝坟上扔了一个小石子:
“学弟,就算你现在马上投了胎,你也不能叫我学长了,要改口叫我叔叔了!不过你要是肯多等两年,投胎当我儿子也行!为父一定好好疼你!”
胡承荫双手环抱膝盖,扭头看着那新坟,双眼又一次涌出了泪水。
“学弟,你怎么不说话啊!我占你便宜呢!你说话啊!我这就要走了!以后就没人陪你说话啦!”
胡承荫下了山,远远望去,他似乎看到了世俊在向他挥手告别。
虽然没有墓碑和坟塚,胡承荫却觉得,一部分的自己也永远地葬在了那里。
胡承荫脚程快,很快便赶上了众人,大家一道回了天良硐,胡承荫一边向伙房走去,一边听马春福跟朱伯说自己今后的打算,朱伯含笑不语,频频点头。
突然所有人都停住了脚步。
那个被炸得面目全非的硐口处坐着一个人,那人佝偻的脊背诉说着无尽的哀伤。
胡承荫远远看着他,他的背影令胡承荫莫名熟悉,他走上前去,听到那老者口中低声嘟囔着:
“春旺啊,你跑哪儿去啦,我到尖子上来了好久了,怎么都找不到你啊?春才也不在……”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老者转回头。
胡承荫觉得眼前的吕恒安似乎是在一瞬间苍老了二十岁。
他光纤的衣着如今沾满了灰尘和污渍,还有一些干枯的草叶。
曾经被头油抹得光溜溜的头发如今像枯草一样,本是花白的头发如今变得一片银白。
他的眼睛已经完全失去了神采。
晚年丧子的巨痛完全榨干了他。
如果不说,胡承荫很难想象眼前的人就是个旧老百姓口中那个一夜之间得了泼天富贵的吕恒安。
即便吕恒安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可看到眼前的他竟如此颓唐不堪,胡承荫依然心痛。
这究竟值得吗?
胡承荫刚想跟吕恒安说些什么,他的眼睛却穿过了胡承荫,落在了马春福的身上。
吕恒安缓缓站起身,眼睛死死地盯着马春福,一步步慢慢走向他。
马春福一脸不解,困惑地看着胡承荫。
原来这许多年,这两人之间的恩怨如此浓烈,此刻竟才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吕恒安仔仔细细地看着马春福的脸,似乎是在辨认许久未见的故人。
吕恒安看着看着,面容逐渐扭曲了,浑浊的双眼突然蓄满了泪水。
在马春福不明就里的时候,吕恒安突然在他面前跪下了,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腿。
“春旺啊,你可来看我了!我等了你这么多年了,每天晚上我都睡不着,担心你会来梦里找我,我害怕你指着鼻子骂我马在中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春旺,这么多年你竟然一次也没来找过我,这下好了,现在你终于来了!春旺啊,我对不起你啊!我不是人啊!你骂我,你打我啊!”
从吕恒安的口中听到“马春旺”的名字,马春福就好像被一股电流猛烈地击中了身体。
马春福得知仇人近在眼前,看似已经沉睡的仇恨和愤怒再一次苏醒。
马春福无比厌恶地想要挣脱吕恒安的手,吕恒安却紧紧抓着他不放,两人推来搡去,气急之下,吕恒安竟被马春福推倒在地,摔了个大仰八叉。
马春福安静了下来。
他躺在地上,闭着眼睛,只有胸膛猛烈地喘着粗气。
马春福终究还是不忍,走到吕恒安跟前蹲了下来,轻推一把。
“吕在中,地上不凉吗?赶紧起来!”
吕恒安睁开了眼睛,看到他眼前的马春福,他浑浊的眼眸突然有了神采,他撑起身子,扑过去紧紧地把马春福抱在怀里。
“春旺,你可来了,我等你好久了!春旺,你看,这就是我要跟你办尖子的地方,我跟你说,你别看这地方这么荒,这地底下一定能挖到旺硐,春旺,你相信我!你跟着我吕在中一起干,一定会发大财!到时候咱们吃香的喝辣的,赚好多好多的钱,你说好不好?”
看着兴高采烈的吕恒安脸上陶醉的神情,他已然回到了满怀壮志的年少时光,那时,他两手空空却满怀希望,他初到异乡却有兄弟相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亲手抛弃的一切却成了他内心深处最珍视、最不能忘却的所在。
在这一刻,马春福觉得,他对吕恒安所有的恨全部消散于无形了。
马春福低声回了句:“好。”
“天良硐”名为“天良”,却丧尽天良。
吕在中改名叫“恒安”,却终究不能“恒安”。
十五年前的四十二个亡魂,似乎终于迎来了迟到的正义,可这正义之雷电似乎失了准头,劈向了不该劈向的人,又似乎极有准头,夺走了待罪之人最珍视的宝物,给了他致命一击,留下余生都难以复原的伤口。
胡承荫并不知道,吕恒安自打疯疯癫癫地离开天良硐便不知去向了,再也没有人在个旧看过他。
后来,所有的亲朋好友都盯上了他的财产,他们着急地给吕恒安中正路的“大观园”寻找买家,可老百姓都传那里是“凶宅”,风水不好,根本无人问津,无奈,贾府般梦幻的豪宅只能被贱价变卖,房款很快被瓜分殆尽了。至于天良硐,因为锅头疯,锅头儿子死,个旧的老百姓都把天良硐称作“杀人硐”。虽然尖子上死人晦气的事,试问个旧的哪个尖子上没死过人?只要用足够的利益诱惑,便可滋生无穷胆量。他老家的侄子是个不怕死的,强占了天良硐。新办的草皮尖很快便挖出好塃,本是守着几亩薄田度日的贫农突然一夜暴富,眼看着就要成为第二个“吕恒安”,可富贵的梦刚做几日,丁旅长的同僚见丁旅长在天良硐“全军覆没”,连个尸首都没见着,便又派了一支人马强占了天良硐。那侄子刚刚尝到甜头岂肯罢休,不要命地上前理论,被一枪崩在后腰上,从此便瘫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终究是黄粱梦一场。
第247章 永别了,天良硐
眼看就要到十一月了,吕世俊的离去似乎也带走了个旧的雨季。
太阳温煦地照着大地,也照耀着早已物是人非的天良硐。
天良硐陆陆续续走了许多人,却仍有一些人留了下来或。许是他们无处可去,没别的可做,亦或许是他们觉得哪个尖子都一样,两头黑,背塃包,过个三五年,瞎了眼,黑了肺,悄无声息地死去,此处与别处,并没有什么分别。
马春福一行四人离开天良硐的前一天,恰逢旧历的霜降。
那一日,也是马春旺的冥诞。
马春福带着小江、二贵和胡承荫给大哥烧纸。
马春福一边拨弄着燃烧着的纸钱,打开一瓶白酒,倒在火堆上,火焰瞬间熊熊。
剩下个瓶底儿,马春福直接往嘴里倒,喝完索性把空瓶子扔到了一边。
“大哥,二哥,你们多喝点儿!大哥,今天是你的生辰,你要是还活着得有五十了吧?弟弟给你和二哥送点钱,你们在那边一定要吃好喝好,缺钱了就给我托梦啊!今天弟弟有些心里话想跟大哥二哥说,你们要是泉下有知,这尖子上发生的事儿,你们应该都知道了。我这一辈子,一直追着吕在中这个见利忘义的小人,追了大半辈子,可我怎么也没想到,老子做了孽,竟然报应在儿子身上!你们说说,老天这算是长了眼呢?还是瞎了眼呢?大哥、二哥,你们要是在天上碰着世俊那孩子,帮我多照应着点儿,一定给他捎句话,就说他马大哥对不起他!大哥二哥,你们要是不嫌弃的话,下辈子咱就还托生到一家,还做兄弟,下回让我当大哥,护着你们!对了,差点忘了说,我有儿子了,来小江、二贵!快叫大伯二伯!”
“大伯二伯好!”小江的声音细细软软,甚是乖巧。
马春福摸了摸小江的头笑了,眼角的褶皱又深又密,那张脸看起来有一种历尽沧桑之后的平静和释然。
“小江,你真的愿意当我儿子啊!”
小江羞涩点了点头。
“那咱不姓苦了,跟我姓马,好不好?”
“马——小——江。”小江试着轻轻说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开心地露出一排小米牙。
马春福转头看一眼二贵。
“二贵,现在小江是我儿子了,你要不要也当我儿子啊?”
“谁是你儿子?!”二贵别扭地撇嘴,把头扭向一边。
马春福想打二贵的头,却被他机灵地闪开了。
“你个臭小子!”马春福哈哈大笑。
马春福把砂丁们凿石头的尖当了烧火棍儿,拨弄着纸钱,让纸钱燃得透些。
“现在想想,我都快忘了我大哥二哥长什么样了,我们家穷,他们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当年,我大哥二哥跟吕在中一起到个旧办尖子,我那时候年纪太小,父母就把我留在了身边。好些年过去了,我从一个穿开裆裤的小子长成了身强力壮的后生,可他们一直都没有打到旺硐。后来一个石屏的同乡捎信儿回来,说他们被吕在中给害死了!我爹急火攻心,没几日就走了。我娘没撑过三年,也走了。我马春福从此成了孤家寡人,找不到仇人,还染上了大烟瘾,我真觉得我这辈子再也报不了仇了,就去赌场赌钱,从新栅子到江川巷,哪个赌场我没赌过?后来我在个旧县城的名声已经臭了,我就跑到湾子街、花扎口、耗子庙这些偏远一点儿的地方赌,赌赢了我就去抽大烟,赌输了我也不在乎,我巴不得哪个债主被我给惹急眼了,痛痛快快给我一个枪子好死了干净。可我没想到,老天有眼,在我活得像一坨烂泥的时候让我碰上你。”
胡承荫看着马春福的瞳孔里映照出来的火苗,感受着火焰带来的暖意。
“阿青,我知道你不叫这个名儿,可这么多日子了,我都叫惯了。”
“你就叫我阿青吧,在马大哥你这儿,我一辈子都叫阿青。”
“阿青,我一直都没对你说个谢字,这临走了,我得好好谢谢你,是你救了我的命。”
“救你命的人不是我。”
“你怎么没救过我呢?那时候你要是没拦住我,我就真吞了鸦片膏子了,还哪有今天?”
“马大哥,不是我们救了你,是老天爷看不下去,借我们的手救了你,你以后可一定要好好的啊!”
“我现在上有老,下有小,身上担子可重了,哪儿还敢寻死啊!你就放心吧!”
马春福往火堆里又添了些纸钱。
“大哥二哥,这是我的阿青兄弟,他救过你弟弟的命!你们在天上一定要好好保佑我兄弟,让他无病无灾,长命百岁啊!”
胡承荫回到空荡荡的伙房收拾包袱,除了那本已经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和已经磨秃了的铅笔,只有那套浸染了他无数汗水的下工装。
胡承荫用手指轻轻摩挲小井细密的针脚,将衣服板板正正叠好,塞进包袱里。
除了回忆,这是他唯一从天良硐带走的东西。
牛车晃晃悠悠,铜铃叮叮当当,周遭童山枯草,万籁俱寂。
二贵紧抿着嘴唇,小手紧紧牵着小江和朱伯的手,生怕他们颠下牛车去。
胡承荫和马春福坐在车前聊闲天。
“阿青兄弟,你之前说你在学校学个什么来着?”
“我学的专业是社会学。”
“社会学,那是学什么的?”
“简单来说,就是研究人与人之间关系。”
“这可是大学问哪!那你说说,咱俩之间是啥关系?”
“马大哥你不是说过吗?咱俩那可是过命的交情!”
马春福哈哈大笑起来。
“你说的没错!你的社会学学得很好!可惜啊!你马大哥我啊一天书也没念过,大字不识一个,下辈子吧,下辈子我也要进学堂,当个学问人!”
胡承荫见马春福一脸怅惘,掏出小笔记本,撕下空白的半张纸,一边写一边念:
“西南联合大学社会学系二年级胡承荫。”
胡承荫把那张纸折成四折,放到了马春福手里:
“马大哥,下次你到昆明的时候,一定要去联大找我,到了学校你就拿出这张纸,准能找到我!”
马春福把那张纸小心地放进怀里。
“这么重要的东西,我可得收好了!”
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马春福朗声唱起个旧小调来:
话说个旧地方,人情世态炎凉,
砂丁命比纸薄,争尖你死我亡。
人心越来越薄,所以乍富不长,
有福之人到此,办厂全靠苦忙。
早上沿街乞讨,晚上黄金万两,
好像修仙一样,总要守得久长。
倘若打着旺硐,儿女就是惊张,
不是金箍手表,就是绸缎皮箱。
最好大螺丝盖,别是苍蝇翅膀。
若是尖子折本,连夜逃回家乡……
马春福苍凉悲伤的小调伴随着牛铃的轻响,一字一句敲击着胡承荫的心。
他默默在心里说:
永别了,天良硐。
我会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忘记。
第248章 拉车的,走吗
胡承荫却坐在马车后面,背靠着前路,双腿随着牛车的颠簸来回晃荡。
眼前的风景在缓慢地倒退,跟他心中鲜活的记忆彼此叠加,让他不由得愣愣出神。
这时候小江的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叫声,他赶紧害羞地捂住肚子。
马春福哈哈大笑:
“儿子,你饿啦?再忍忍,等到了县城,想吃什么好吃的都有!”
胡承荫掏出怀中的钱袋,晃了晃。
“小江,阿青哥请你吃饭!你想吃什么都行!”
“吃什么都行?那自然是得吃肉了!”马春福立马来了精神。
进了个旧县城,胡承荫轻车熟路,又一次站在了光美园的店门前。
这次他不再是坐在外面散座上只吃得起一碗米线的穷光蛋,反而成了坐在雅座上吃席的贵客。
光美园的二老板张联生人到中年,却讲一口清澈的童音,音调高亢清脆,令人叹为观止。他并不以貌取人,十分热情地将一行五人迎进门。
在张联生的殷勤招呼下,胡承荫置办了一桌十分豪华的席面,光美园的招牌菜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最经典的莫过于康绍俊师父做的吊炉烤鸭,讲求一掏、二烫、三撑、四吊,不光味道好,价格还实惠,店家每只烤鸭只赚两块钱,店里的烤鸭每天供不应求。
一只烤鸭端上来,马春福先把两只烤鸭腿撕下来,朱伯连连摆手,马春福这才把鸭腿递到小江和二贵的手里。
胡承荫坐在太师椅上,静静地看着马春福抓着鸭翅膀大快朵颐,蜜汁沾了满嘴,小江和二贵也抓着看起来比他们手腕还粗的鸭腿卖力地啃着,朱伯却在一旁小口小口地啜着过桥米线。
“朱伯,你怎么不吃烤鸭啊?”马春福嘴里嚼着肉,含含糊糊地问。
“年纪大了,吃不了有油水的东西了,你们年轻,多吃点!”
满桌好菜,胡承荫却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胡承荫朝门口望去,他依然清晰地记得五十岁寿宴上,吕恒安跟宾客谈起吕世俊时一脸的欣慰和骄傲。
短短数月,早已物是人非。
光美园还是那个宾客盈门的光美园。
吕家父子却死的死,疯的疯,沦为了佐餐的笑柄,说笑的谈资。
胡承荫本以为自己会大吃特吃,把几个月没吃的肉都吃回来,却没想到一顿饭下来,他吃得食不知味,许久未曾吃肉的他面对满眼荤腥竟觉得腻味得很,勉强吃了几块,突然觉得身体不适,匆匆跟马春福打了个招呼,强忍着跑到街边,大吐特吐起来。
吐完有些虚脱的胡承荫本想回店里休息休息,这时一个尿急的车夫突然跑过来,拜托他看顾一下自己的黄包车,胡承荫点头答应了。
胡承荫蹲在车边,个旧街头行人往来穿梭,衣香鬓影、珠光宝气、流光溢彩。
这是胡承荫第三次来个旧县城了。
个旧这朵用砂丁们的血汗浇灌起来的畸形的花朵,无论什么时候看,似乎都没有什么分别。
胡承荫突然想起上次来县城的时候,石欀头带他去澡堂,给他买衣服,在吕恒安面前给他表功……
如今石欀头也不在了,胡承荫只觉得悲伤。
此时一个身穿旗袍的阔太太用带着蕾丝手套的手在胡承荫眼前晃了晃:
“拉车的,走吗?”
刚刚还在胡思乱想的胡承荫一时间有些恍惚,回过神来,胡承荫赶忙说自己只是替别人看车,那人方便去了,等一会儿就回来。
那阔太太啧了一声,白了他一眼,颇为不耐烦。
恰巧此时一个车夫经过,眼疾手快地截了胡儿,拉上阔太太就跑远了。
看着那车夫拉着阔太太远去的背影,胡承荫才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被当成拉洋车的车夫了,想到此处,便忍不住笑了,摸了摸自己的头。
两个多月前他还是光头,如今头发已经长了寸把长了。
刚刚尿急的车夫舒坦之后小跑回来,对刚刚丢了生意的事儿一无所知,笑呵呵地跟胡承荫道了谢,拉着空车讨生活去了。
吃饱喝足,胡承荫带着马春福和小江一起去澡堂洗了澡,在走廊的更衣室里有一面大镜子,胡承荫脱光了衣物站在镜子前。
虽然镜面的水银已有些斑驳,可胡承荫还是被镜中的自己下了一跳。
只是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胡承荫似乎完全变了另外一个人。
他曾经白皙的皮肤如今呈现出颓败的灰黄,长期的营养不良使他的胸膛肋骨根根分明,肚子深深凹陷,仅剩下了一层皮。浑身上下都是因为背塃在窝路里撞的细小伤痕,手脚的指甲里满是黑色的污垢,因为许久不穿鞋,穿上原来的鞋子竟让他感到有些不适应。
胡承荫摸了摸自己的肋骨,镜中人也摸了摸肋骨。
胡承荫哑然失笑,镜中人便也苦涩地笑了。
难怪街边那阔太太会把他当成拉洋车的,如今连他也认不出自己来。
出了澡堂子,胡承荫带着老老小小一起去镜中天的理发店理了发,还带他们去“恒昌号”买了新衣裳,这都是石欀头曾经为他做过的事。
店里的伙计不厌其烦地给他们试着各种面料和款式的成衣,走出店门的时候,每人一身簇新又时髦的装扮,完美地融入了这富丽的街景。
“阿青,你怎么也不给自己也置办一身儿?你看你身上这衣裳都旧成什么样儿了?”
胡承荫笑着摇了摇头。
“我是学生,这种衣服我们学校里是不兴穿的。”
马春福撇了撇嘴:
“你们学校规矩还真多啊,这衣服多好看,怎么不兴穿?”
“马大哥,你们今后有什么打算吗?想去哪儿啊?”
“我打算好啦,回老家!我已经问过朱伯了,他说他年纪大了,去哪里都无所谓,小江和二贵也早就没有家了。我琢磨着,那就先回我的老家石屏吧!自打我离开石屏,我就对自己说,不给大哥、二哥报仇,我决不回老家!如今已经十几年了,终于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
临行前,胡承荫又带着大伙儿去了个旧县城最有名的荣泰糕饼庄,店内甜香四溢,小江和二贵忍不住直流口水。胡承荫买了店里最有名的鸡蛋糕、萨其马和五香牛肉,每一样买了两份,店家用油纸悉心包好,再用麻绳捆成两提。
出了荣泰糕饼庄,胡承荫拎着两提糕点,一行人一起出了城,直奔火车站。
第249章 再见,再也不见
在个碧石铁路上,石屏和碧色寨这两个站分属两端,马春福要跟朱伯、二贵、小江一路向西到石屏,而胡承荫要只身一人坐向东的火车到碧色寨,在那里换乘滇越铁路的火车返回昆明。
个旧在个碧石铁路的支线上,需坐一站地到鸡街,从鸡街往东坐三站到碧色寨,往西坐两站到石屏,虽然都通往鸡街,却因为方向不同,他们要乘坐不同的班次。
胡承荫买好了所有人的票,去石屏的火车比去碧色寨的先开一个钟头。
这就意味着,胡承荫即将和其他人分道扬镳了。
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候,胡承荫站在月台上给老老小小四人送行。
他把手里提了一路的糕饼分出一提递给了马春福:
“马大哥,这你拿着,给小江和二贵在火车上吃。”
马春福接过那提糕饼,依依不舍地看着胡承荫。
随后胡承荫从怀里掏出钱袋,将半袋钱塞进马春福的手中。
那日胡承荫在禹王宫赢了一大笔钱,虽然他用这笔钱安葬了世俊、理发、洗澡、买衣服、买糕点,买车票……可此刻钱袋里仍剩下不小的一笔。
“这都是给我的?”马春福一脸惊讶。
胡承荫点了点头。
“拿着吧,穷家富路。”
“这怎么好……你都给我们花了这么多钱了,我怎么还能再要你的钱?!”
“马大哥,这钱不是给你的,是给朱伯、小江和二贵的,他们老的老,小的小,怎么能让他们跟着你吃苦啊!这钱虽然买不起什么豪门大院,在你老家置办个小宅子应该还是够的。”
马春福感受着手里沉甸甸的分量。
“够了够了,尽够了。不行,可不能把钱都给我啊,你自己总得留点钱傍身吧?”
“我一个学生花什么钱,等到了学校就吃喝不愁了,马大哥,你就放心吧!”
马春福这才把钱收了起来。
犹豫了一下,胡承荫正色道:
“马大哥,这钱虽然不少,可再多钱也不够你赌的,鸦片膏子也千万别再碰了……”
马春福觉得十分不好意思:
“看你说的!你马大哥真的已经洗心革面了,我发誓!那些害人的玩意儿你马大哥是再也不碰了!”
大声说完,马春福还有些不好意思,嘟囔道:
“你说你,当着孩子的面儿,我多丢脸……”
“马大哥,我还有一件事情想求你。”
“你说,只要是你阿青说的,什么我都答应!”
“马大哥,让小江和二贵念书吧!穷人家的孩子唯有念书才是正道。等你安顿下来,找个文书写信给我,我会想办法定期寄钱过去。他们俩一定要读书上学,长大了才有出息!”
马春福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阿青兄弟,就算你不提这茬儿,我也是打算这么办的!你就放心吧!大哥就是砸锅卖铁,也一定会供他们两个念书,以后我也要让他们上你那个什么联大!”
胡承荫一愣,随即笑着摇了摇头,轻叹一口气。
“他们?上联大?马大哥,联大是北大、清华、南开三所大学因为平津沦陷了才迫不得已到云南来办学的,他们才多小,按照你的说法,这仗还要打上七八年啊?”
“你看我这嘴,你马大哥啥也不懂,整天净胡说八道了!哈哈哈……”
胡承荫看着马春福,回想起初见时自己对他的戒备和抵触,那时的他还不知道,眼前的这个“自来熟”有一颗多么善良却又破碎的心,两人之间又将牵扯出一段怎样深厚的缘分。
胡承荫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马春福。
“阿青兄弟,你这是干嘛呀?”
拥抱显然并不是马春福熟悉的情感表达方式。
“马大哥,有你照顾小江,小井的在天之灵一定会十分欣慰的。”
松开怀抱,马春福看着胡承荫,明明仍旧是熟悉的眉眼,他却觉得眼前的胡承荫跟初见时的那个青涩的他早已判若两人。
这让他觉得既觉得开心,又觉得难过。
“马大哥,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没,没什么……”
胡承荫摸了摸小江和二贵的头,二贵意外没有抗拒。
“你们两个一定要听话,好好读书,好好长大!”
小江和二贵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马春福在一旁偷偷抹去了眼角的泪。
胡承荫也抱了抱朱伯,他竟比想象中更加瘦弱。
“朱伯,你一定要多保重身体啊!等我放假了就去石屏看你。”
朱伯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好后生,你也要好好的!”
汽笛轰响,震耳欲聋。
四人依依不舍地上了车,没多过久,火车便缓缓开动了。
马春福从车窗里朝胡承荫伸出手,胡承荫在月台上奔跑,紧紧握住了马春福的手。
因为火车开得慢,胡承荫追到了月台的尽头,终于还是被迫松开了手。
胡承荫叉腰喘着粗气,仍跟车上的人用力挥手,眼看着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回过神来,胡承荫环顾四周,月台已经空无一人了。
一个小时后,胡承荫已经身在开往碧色寨的火车上了。
胡承荫从窗口处探出头,任由寒冷的冷风吹打脸庞。
隔壁的婴孩撕心裂肺地啼哭着,那哭声让胡承荫觉得安心。
他觉得自己已经从地狱回到了人间。
寸轨小火车慢慢吞吞、摇摇晃晃地前进着,载着胡承荫这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
此刻他身上除了一个笔记本、一只用到秃的铅笔、一套下工装和一张火车票的票根之外,空无一物。
此刻的胡承荫不再去想天良硐。
他开始想念起他的同学们来。
陈确铮跟贺础安现在肯定在军事训练营里站军姿吧?
他们是不是还在生他的气呢?
女生们已经在昆明呆了两个多月了,不请她们当向导可就太浪费了!
也不知道贺础安能不能从训练营里出来,要不然他跟梁绪衡可怎么忍得了相思之苦呢?
还有楚青恬……
楚青恬此刻在做什么呢?
胡承荫想不出来。
想到楚青恬,胡承荫突然觉得从未有过的遥远。
回过神来,胡承荫才发现,自己已经许久未曾想起过楚青恬了。
胡承荫觉得十分疲倦,那是从骨子里一丝一缕渗透出来的倦意。
他靠着车厢,慢慢闭上了眼睛,却久久无法入眠。
他索性睁开眼睛,将视线投向窗外,眼看着窗外的风景一点点从一片荒芜变得绿意盎然。
胡承荫在心底默默说了一句:
个旧,再见,再也不见。
第250章 没有秘密的人
胡承荫出发的那一晚,陈确铮正在参加党的秘密会议。
在这次会议上,力易周宣布了西南联大临时党小组正式成立,之所以称为临时党小组,是考虑到蒙自分校即将回迁昆明,力易周、袁永熙等人也都在备考联大,而且随着新学期的开学,也会有新成员的加入,许多事情千头万绪,就先成立一个临时党小组,方便开展工作。力易周嘱咐陈确铮,在暑假期间也要积极团结有进步倾向的同学,为开学之后吸纳党的新鲜血液做好充分的准备。
会议上,大家各抒己见,把新学期学习和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深入细致地讨论了一番,会议的气氛越来越高涨,发言的音量也不自觉地加大,力易周很多次都要提醒大家放低声音,可聊到起兴是,还是会有人不注意,因为这一年多来,大家从北平一路辗转到长沙,又辗转到昆明,如今终于要安定下来了,小组里的每个人都想撸起袖子大干一场,真的为大家干一些实事。大家聊得热火朝天,会议结束的时候,不觉已是第二天的凌晨。
陈确铮回到宿舍,立马发现胡承荫不见了。
陈确铮确定,胡承荫不是暂时离开了宿舍,而是瞒着他们偷偷走了。
因为此刻胡承荫床上的被褥被叠得板板正正的,所有的个人物品都摆得整整齐齐的。
那台胡承荫最心爱的相机端端正正地放在了被子的正中央。
陈确铮伸手推了推沉睡中的贺础安。
迷迷糊糊的贺础安半睡半醒地在床上四处摸索,陈确铮将塞在枕头下面的眼镜架在他的鼻梁上。
“狐狸呢?他跑哪儿去了?”
贺础安一下子睡意全无,从床上一咕噜爬了起来,“他没在床上睡觉么?被子怎么叠得这什么整齐啊?”
“他肯定是背着咱们偷偷走了。”
“偷偷走?他不是说后天走嘛?怎么大半夜的一个人走了?”
陈确铮摇了摇头,表情有些凝重。
“他昨天肯定没跟咱们说真话。”
“可这大半夜的,狐狸他能去哪儿呢?”
“咱俩一起找找,看看他有没有给咱们留下什么条子。”
两个人在屋子里找了好半天,什么也没有找到。
胡承荫一句话也没有给他们留,就这么走了。
陈确铮回想起其胡承荫临走前,前一天他们提议三人一起去跟潘光旦老师做民族调查,他察觉到了胡承荫的心虚和不情愿,虽然他当时并未多想,此刻却突然间有了头绪。
“他可能没跟潘先生走,而是去了别的地方,一个不想让咱俩一起去的地方。”
“那地方在哪儿呢?”
陈确铮摇了摇头。
“他既然偷偷走,就是不想让咱们知道。不管如何,我们明天先去桂林街找潘光旦先生!”
第二天,两人早早地就去了桂林街,没想到桂林街的宅子早就搬空了,只有房东在院子里整理打扫。
房东告诉陈确铮跟贺础安,潘光旦和陈序经二位先生是先生们之中走的比较早的,他们已经离开蒙自好些天了。
如此一来,便跟胡承荫说的对不上了。
之后的几天里,陈确铮和贺础安跟所有没离开蒙自的同学们打听胡承荫的去向,却无一人知晓。听说胡承荫不知去向,同学们反应各异,有人有些紧张,建议立即跟学校反映情况,可更多的人觉得不必大惊小怪,说他一个大男人能出什么事儿?没准过几天就回来了。这种话听多了,贺础安便也觉得没什么,想必胡承荫有他自己的考虑,可陈确铮的一句话让他不由得又担心起来:
“狐狸是什么性格你还不知道吗?他是那种能藏得住事儿的人吗?心里想什么巴不得全挂在脸上。就这么个人,却开始藏事儿了,还藏得严严实实的,你说,这事儿还不大吗?”
“他瞒着别人也就算了,可他为什么瞒着咱俩啊?”
“我觉得他最想瞒的就是咱俩。狐狸平时是最喜欢分享的人,他是从来不喜欢一个人的,上个课也喜欢跟咱们一起结伴去。如果他这次去的是什么好地方,他是无论如何都会跟教授们申请,让我们两个同去的,可是我们这次主动提出跟他一起去他都支支吾吾没有答应。我可以肯定,他要去的地方,肯定不是什么好地方,甚至还可能有危险!”
同学们不知道,陈确铮和贺础安就去问歌胪士洋行的工友,依旧是一无所获。
本来两人都已经灰心了,突然听同学们说尚有几个教授留在蒙自没有走,他们住在一幢叫“天南精舍”的小洋楼里,陈确铮跟贺础安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死马当活马医”,抱着最后的希望,壮着胆子登门叨扰先生们了。
“天南精舍”是位于南湖东面、法国医院旁的一栋二层楼房,黄墙红顶,虽整体为西式风格,却建有中式门廊,可谓是中西结合。小楼四周有围墙环绕,花木扶疏,幽静恬然,当地人称其为“红楼”。“红楼”本为法国人建造,原属法国医院的财产,后来转卖给蒙自大族李家兄弟,因为蒙自分校教师宿舍住房紧张,外文系教授吴宓先生刚到蒙自没多久便和联大哲学系教授贺麟一起跟李家兄弟签下租约,以四十元每月的租金带头租下来,由他们两人跟另外六名教授合住,那六人是哲学系教授汤用彤、容肇祖、沈有鼎、历史系教授钱穆、姚从吾和文学系教授浦江清。
吴宓先生被众人推举为社长,他给“红楼”取名为“天南精舍”,根据房屋的大小将房租分为五、六、七元三个标准,加上平摊的伙食费和杂费,每人每月要交给经理浦江清十几元不等。他们雇人料理一日三餐和挑水送信等生活琐事,每天定时定点吃饭,其余的时间一心一意埋头书桌、着书立说。
教授们住在“天南精舍”的事情对于蒙自分校的同学来说并不是什么秘密,因为传说那幢楼老鬼,许多人还戏称“天南精舍”为“鬼楼”,平时是绝没有同学敢去那里打扰先生们的。
一天下午,陈确铮跟贺础安来到天南精舍。两人心中十分忐忑,在门口犹豫了很久才敢敲门,可是敲了好久也不见人来应门,猜想是房内没人,两人不敢造次,只好打道回府。
因为不甘心,他们当即决定,当夜再去一次。
到了晚上八点多,两人再一次来到了“天南精舍”,远远地他们就看到一楼和二楼的窗口都亮着灯,终于放下心来。
走到“天南精舍”跟前,两人才发现有一个人站在门廊的台阶上,斜靠在红色的廊柱上默默哼唱:
门儿锁,
放着这武陵源一座。
恁好处教颓堕!
断烟中见水阁摧残,
画船抛躲,
冷秋千尚挂下裙拖。
又不是曾经兵火,
似这般狼籍呵,
敢断肠人远、伤心事多?
此人不是别人,是联大哲学系教授沈有鼎。
夜色中的沈有鼎身材清瘦,穿着灰布长袍,他投入地沉浸在昆曲《牡丹亭》的世界里,咬字讲究,转音地道。一曲《拾画》牵引住他所有的心神,连陈确铮跟贺础安走到近前都没有发现。
lwxiaoshuo.org 第251章 无人知晓
一曲唱毕,沈有鼎轻轻喟叹一声,不经意地一扭头,正好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陈确铮跟贺础安。
沈有鼎朗声一笑,走下台阶,他宽大饱满的额头在院里汽灯的照耀下泛着亮光,不很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圆圆的眼镜,薄薄的嘴唇微微上扬,带着浅浅的笑意,令人感到十分亲切。
“哎?陈确铮?你这个鬼精灵怎么来了?这位是……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历史系的小学究吗?是叫贺础安对吧!钱先生、姚先生还跟我夸过你呢!”
听到赞扬的贺础安已顾不得欣喜,焦急地说:
“沈先生好。我们来这儿是想问问,先生这几天有没有见过社会学系的胡承荫?”
“胡承荫,是那个讲话活灵活现的天津学生吗?他每次发言都很有意思,我蛮喜欢他的!”
陈确铮点了点头:“没错,就是他。”
“他怎么了?”
“他不见了,他没说他去了哪里,也没留下条子,我们这几天都在找他。”
“我之前出的几趟门都是去火车站,送回昆明的先生们。自那以后,我就‘躲进小楼成一统’了,吃喝拉撒都在这儿,哪儿也没去过。没有见过他啊!”
“先生……你能不能帮我们问问其他几位先生呢?实在是麻烦了。”
“不麻烦的不麻烦的,就算你不开口,我也会帮你们的。走,我带你们进去,好伐?”
沈有鼎转身带着两人进了天南精舍。
楼里十分安静,两人尽量把脚步放轻,沈有鼎带着浓浓上海腔调的话语在空无一人的走廊荡起回音:
“哎呀,真的不巧了,我们这几个人偏偏没有一个是教社会学的,不过你们也别灰心,也许有人恰好知道呢!”
走到一个房门口,沈有鼎敲了敲门:
“等一等,马上过来!”
他们很快便听见一个人快步走了过来。
门打开了,浦江清先生站在门口。
先生梳着三七开的分头,戴着眼镜,额头高阔,眼角下垂,头顶的头发可能是因为专心做学问,被抓得有些凌乱了。
沈有鼎代两人说明了来意,浦江清摇了摇头,诚恳地看着陈确铮跟贺础安:
“这几日我没出过门,没有见过什么学生,真是抱歉了,没帮到你们。”
陈确铮和胡承荫朝先生鞠了一躬,浦江清随即回礼,轻轻关上了门。
沈有鼎又敲了敲走廊尽头的门。
“等等。”一把沉稳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随即便是拉椅子的声音,来人脚步沉重且缓慢。
门一打开,是汤用彤先生。
先生年近五旬,带着眼镜,头发有些花白,身材微微发福,气质温润,看来一团和气。
一见是陈确铮和贺础安,先生的眼神中透出欣赏,问明来意之后,先生摇了摇头,默默沉吟了一会儿。
“你们也莫急,胡承荫这个学生我很有些印象,我觉得他遇事很机灵,想是不会出什么事情的。”
之后沈有鼎带着陈确铮和贺础安上了二楼,先后问了贺麟、,容肇祖、钱穆、姚从吾几位先生,无人知晓胡承荫的去处。
住在楼上最靠南一间的吴宓先生成了两人最后的希望。
沈有鼎却突然有些畏缩不前,不敢向前走了。
陈确铮跟贺础安彼此看了看,不知他是何意。
沈有鼎眨了眨眼睛:
“之前在南岳衡山的时候我跟他住过一个房间,夜里无事,我便提议大家聊聊天,何必各自埋头苦读呢?我们学科不同,更应该互通有无,许多灵感都是从闲谈中迸发出来的嘛!雨僧兄不却不喜闲谈,说我妨碍他人,我就只好——”
沈有鼎将手指放在了唇边,露出了促狭和无奈的笑容。
陈确铮跟贺础安也跟着扯了扯嘴角。
“你们自己去问吧,免得他又跟我发脾气。”
见两人仍有些迟疑,沈有鼎摆了摆手。
“放心吧,雨僧兄是十分乐于帮助自己的学生的!”
陈确铮深吸一口气,轻轻在门上敲了两下,没想到吴宓先生很快便来应门了,他身穿衬衫西裤,袖子挽到了肘部,高高的额头,浓浓的眉毛,眼镜后面的双眼闪着精干的光芒。
吴宓看了看自己门前站着的陈确铮和贺础安,还有远远地倚在墙上的沈有鼎,一时间有些困惑,陈确铮便简要说明了来意。
吴宓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之前他在清华的老同学陈达曾跟他说起过胡承荫:
“你们问过陈达了吗?”
两人均摇头,陈确铮说:
“陈达跟我提过胡承荫,他很欣赏这个学生,两人平时的交往应该也比较密切,问问他兴许会有些启发。”
远处的沈有鼎却抱着双臂说:
“别想了,陈先生早就跟学生们做民族调查去了,现在都不知道人在哪儿!”
吴宓叹了一口气,察觉到两人担忧的表情,随即说道:
“你们别着急,我可以给陈达和潘光旦寄两封信,托已经到昆明的教授转交,我让他们回到昆明以后,一收到信就马上寄信到军事训练营,你们觉得如何?”
陈确铮和胡承荫本以为吴宓先生被打扰了可能会不悦,没想到他非但没有生气,竟然还如此热心帮忙,赶忙连声道谢。
沈有鼎用“怎么样,我没说错吧?”的眼神看着他们,笑了。
下楼之后,沈有鼎送他们出了门,一路上还连声劝他们别担心。
走出去一段路,陈确铮回头,见沈有鼎又倚靠在门廊前的柱子上,点起一支烟,仰头看着月色,默默在廊下抽了起来。
很快便到了蒙自分校全体男生出发去昆明的日子。
因为联大校舍不敷使用,根据联大的安排,他们这些二十出头的学生仔将在昆明的军事训练营中度过为期三个月的军训时光。
陈确铮跟贺础安都不想走,他们总觉得,若是走了,就是把胡承荫一个人丢下了。他们很想去什么地方找他,可是对于他的去处,所有人都毫无头绪,他们根本无从找起。陈确铮试着翻看胡承荫的书和笔记本,也无法从中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他们这才意识到,以往看来嘻嘻哈哈的狐狸若是真的想要保守一个秘密,嘴可以有多么严,藏得可以有多么深。
终于还是要出发了。
几百名蒙自分校的男同学换上了军装,站在蒙自海关的空地上。
临行前,军事训练营的教官拿出花名册点名,胡承荫缺席。
因为陈确铮已经提前报备,教官并没有多问什么,却在胡承荫的名字后面画了一个x。
那个x莫名地让陈确铮十分不喜欢。
同车的男生们雀跃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七嘴八舌地闲谈着翠湖、草海、大观楼……陈确铮和胡承荫却心事重重地看着一闪而过的树木和田野一言不发。
一到昆明,蒙自分校的男生们就被拉到了军事训练营,开始了为期三个月的军训。
军事训练营实行全封闭管理,日复一日的军训生活,对于已经经历过北平西山军训的陈确铮跟贺础安来说,每一天都枯燥乏味,乏善可陈。
陈确铮跟贺础安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跑去收发室询问有没有自己的来信,到后来收发室那人一见他们便冷冷甩出一句“没有”,弄得他们十分没趣。
天一天天变冷,胡承荫还是没有消息。
只有一件事情,打破了军事训练营的宁静。
一九三八年九月十三日,昆明上空第一次响起了空袭警报。
警报声凄厉绵长,让人心惊。教官马上命令大家停止了训练,全部返回营房待命。大家又恐惧又兴奋,七嘴八舌地议论昆明被空袭的可能性,有人坚决不肯相信,有人却忧心忡忡。
之后的每一天,联大的学生们在训练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看看天空,担心着可能会出现的空袭。后来,空袭警报几乎每天都会响起。
次数多了,大家便渐渐松懈下来,觉得之前的担心或许是多余的了。
第252章 先想办法出去
军事训练营里每一日的训练都安排得满满当当,一天下来,一身臭汗,沾到枕头就睡着了。这样的日子过久了,陈确铮跟贺础安甚至有些庆幸,身体足够疲惫了,脑子也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就这样日复一日,拂面的热风微微转凉,转眼就到了九月底。
陈确铮跟贺础安再一次来到了收发室,本来以为等着他们的又是一句冷冰冰的“没有”,没想到那人手里却举着一封信:
“陈确铮,挂号信!”
贺础安留意到,陈确铮在登记簿上填写名字的手一直微微颤抖。
两个人头挨着头,看着信封上的字迹,落款写着“吴宓”二字。
陈确铮顾不得找剪刀了,迫不及待地用手撕开了信封。
陈确铮小心地将一张折了四折的信纸摊开,信纸微微发黄,纸上印着红色的竖排格子,信纸中间最下端竖排印着“国立清华大学”六个红色的小字。
在清华大学的专用信纸上,吴宓先生用毛笔写就了一张短笺。
先生的字体工整端方、一丝不苟,陈确铮从右往左开始读起:
确铮、础安:
兹有重要之一事,望汝知悉。特书信一封,寄往训练营。日前汝等往天南精舍询问同窗胡承荫之下落,近日宓得见陈达兄,向其询问此事。陈达兄寻思良久,忽念及一事。昔日海关讲堂之上,彼曾提及个旧锡矿矿主将矿工性命视同草芥,矿工境况之凄惨,不忍卒闻。陈达兄忧心矿工之境遇,欲深入矿山,书写个旧矿工之血泪史,然心有余而力不足,彼时胡承荫闻之似颇为动容。不知此事或可为寻其下落借鉴一二。
师吴宓顿首。九月二十日。
陈确铮念完信,陷入深深的思索。
“个旧……锡矿……矿工?你有听他提过个旧吗?”
贺础安摇了摇头,突然脑海中尘封的记忆倏地闪过,贺础安一拍大腿。
“我想起来了!我曾经在图书馆里看到胡承荫读《个旧县志》!”
“你怎么不早说呢?”陈确铮口气有些急。
贺础安觉得冤枉:
“我哪里知道呢?就算胡承荫从来不读书,可那时候正好是期末考,他临时突击一下也很正常嘛!况且我当时也问他为什么看那种书,他说是陈达先生让他看的,这也没什么毛病啊!隔行如隔山,术业有专攻,我当时没有怀疑也很正常啊!”
陈确铮觉得自己刚刚的口气有些过分,赶紧诚恳道歉:
“贺老师,对不起,我有些着急了,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我知道,我没生气,我只是想跟你解释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么说,他是去了个旧了?”
“很有可能,可是去便去罢,为什么不跟咱们说一声呢?”
陈确铮又认认真真地把信读了一遍,字字句句都放在心里仔细琢磨。
“从这封信可以看出来,个旧锡矿的矿主根本不把矿工当人,他一个人去,肯定是怕会遇到危险,不想拖累我们。”
“唉,这个狐狸,他一个人去不是更危险么?!现在怎么办?就算他现在真的在个旧的矿场,可个旧那么大,咱们要从哪儿找起呢?”
“你先别慌,既然吴先生已经见过陈先生了,说明陈先生已经回到昆明了,咱们可以去先去找陈先生问问情况,总比一头扎到个旧的好。”
“对,找人也不急于这一时,先做好准备再说!”
“首先,咱们先想办法出去。”
军事训练营采取的是军事化封闭管理,所有的学生一律不准外出,只有生病才可以请病假外出就医,然而训练营里有医务室,营里的军医小伤小病都可以处理,只有病症严重的人员,他才会开具外出就医的证明单。
贺础安又犯了难,陈确铮却让他放心,说自己有办法。
在去医务室的路上,陈确铮跟贺础安嘱咐:
“贺老师,一会儿到了医务室,你就跟医生说我呕吐不止,说得越严重越好,但也别太夸张,太假了就不可信了。”
“好难啊,要夸张,还不能太夸张。”
“总之你就自己发挥吧,放心吧!看到你这张脸,没有人会怀疑你说的话的!”
陈确铮说完话,一边走路,一边用右手狠狠地摁着左手前臂靠近手腕的地方,那里的皮肤都给摁红了。
“你这是干嘛?”
陈确铮紧闭着嘴,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能说话。
快到医务室门口的时候,贺础安突然停下脚步。
“我好紧张啊,万一我说漏嘴了可怎么办?”
“不管了,我快忍不住了,得赶紧进去了!”
陈确铮敲了敲门。
“进。”
一个中年男医生坐在办公桌的后面,内穿军装,外套白大褂。
陈确铮捂住嘴,给贺础安一个颜色,贺础安立马开始“表演”。
“大夫,你快给看看吧,他从昨天晚上开始就连拉带吐,连着跑了五六趟厕所,吃什么吐什么,还吐得到处都是,他是不是得了什么重病啊?他会不会死啊,大夫?”
那医生看了一眼捂着嘴的陈确铮,翻了一个白眼,冷哼一声。
“这几天到我这里装病干呕的人多了,想装病就装得像一点!”
他话音刚落,陈确铮就松开手,“哇”地一下吐了出来。
他们顺利拿到了病假条。
陈确铮需要人照顾,那医生也给贺础安批了假条。
到昆明一个多月了,陈确铮跟贺础安终于走出了军事训练营。
脱了军装,换上了自己的衣服,两人走在街上,互相看看,都忍不住莞尔一笑。
“你说你,弄得那么恶心干嘛!”
“我给他机会了,他非要让我证明给他看,我能怎么办?”
“你也太厉害了,说吐就吐,怎么办到的?”
陈确铮撸起自己的袖子,指着仍残留红痕的一处。
“这是内关穴,用力摁可以催吐,要不要我给你试试?”
贺础安赶紧抱起手臂,避之唯恐不及。
笑闹过后,贺础安想起了什么,正色道:
“你说,狐狸的事情要不要告诉女生们?”
陈确铮摇了摇头。
“还是别说了,免得她们担心,等咱们打听到狐狸的下落,再告诉她们也不迟。”
贺础安想了想,点了点头。
第253章 是日本飞机,快跑
西南联大的新校舍刚建了没多久,虽然联大把蒙自分校的几百个男生暂时安置在军事训练营,可如何安排剩下的学生仍旧是个难题,而且难度有逐渐上升的趋势。
一九三八年八月五日,根据云南省当局的要求,经联大第八十三届常委会决议,新学期增设师范学院,并将文学院“哲学心理教育系”的教育部分并入师范学院的教育系。在即将到来的新学期,西南联大将要安置原来三校的老生、新学期入学的一年级新生,师范学院的师范生,这些人加起来简直是一个庞大的数目,而联大的新校舍预计要一九三九年年中才能建成。如此一来,西南联大只好在昆明四处借房子,这又是一个捉襟见肘、勉为其难的过程。
说难,其实也并不难,因为联大来到昆明之后,得到了昆明各界的支持和帮助。早在一九三八年三月,联大就租借了位于西门附近的昆华农业学校,这所学校的校舍在抗战爆发前才建成启用,是当时昆明最现代化的钢筋混凝土建筑,昆华农校将部分校舍租给了联大,作为理学院的校舍。随后联大又租借了东南城外拓东路上的迤西会馆、江西会馆、盐行仓库和全蜀会馆,作为工学院的校舍。
因为蒙自分校的几百名师生突然要搬回昆明,联大又租借了昆明西北城外的昆华师范学校、昆华工业学校、城内的昆华中学的部分校舍。其中,昆华工业学校作为文法学院的教室和宿舍,昆华师范的中院和西北院为学生及教职员宿舍。大西门内的昆华中学被文林街分为南北两院,昆中北院就作为师范学院新生及其他各系高年级学生宿舍,而南院便作为师范学院教室。至此,联大总算是在昆明安顿了下来。因为联大东拼西凑的校舍遍布在昆明各处,于是昆明的老百姓口耳相传,便有了一种说法:
昆明有多大,联大就有多大。
因为有要事在身,陈确铮跟贺础安一大早就起来了。
他们先是去了联大设在崇仁街四十六号的总办事处询问,去的路上,昆明上空又鸣响了警报,路上的人微微顿了顿脚步,抬头看看天,便又不紧不慢地接着走。毕竟从九月十三号以来,昆明时常会有空袭警报响起,半个月过去了,一架飞机也没有来过,老百姓早已经习以为常。
陈确铮看了一眼手表,八时三刻。
两人到了联大办事处,得知文法学院的教师宿舍在昆华师范的西北院,他们顺便还问了女生们的住处,得知她们现在住在昆华工业学校的校舍里。
他们猜想,若是陈达先生回到昆明,想必就住在昆华师范,离了联大办事处,径直去了昆华师范。
这一天,是一九三八年九月二十八日,星期三。
所有昆明人都终身难忘的日子。
初到昆华师范,他们一个人也不认识,在校园里瞎转悠,迎面走来两个中年教师,许是别的科系的教授,他们并不认识,两人正在讨论着什么,其中一人说:
“他们文法两院也真是周折,刚从蒙自搬回来,这是又要搬了吗?”
“对啊,听说要迁到晋宁的盘龙寺,我还听说一个说法,说是不但文法学院要搬,其他的学院也要搬!”
“什么意思?全要搬过去吗?”
“对,咱们都得搬过去,听说要在盘龙寺修建新校舍,把联大整个儿搬过去!”
“这阵仗可就大了,这事儿……已经定下来了吗?”
“还没有呢,听说常委们是有这个想法……”
随着两人越走越远,声音越来越小。
陈确铮跟贺础安彼此看了看,若按照往常,他们一定会就此议论一番,此刻他们却都没有这个心思。
校园很大,既然是西北院,他们就试着往西北方向走,迎面一栋坡顶飞檐、典雅气派的建筑,两人直接进了楼。
一楼有一个很长的走廊,他们一眼看到前方有一个“教员休息室”的门牌,赶紧走了过去,在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门很快便被打开了。
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儿探出头来,大大的头,大大的眼睛,看来十分可爱。
“你们找谁?”
“你爸爸妈妈呢?”陈确铮在他面前蹲下了。
“你是谁?”小男孩见了生人,竟一点也不怕,只是一脸好奇地看着陈确铮。
“我是西南联大的学生,到这儿来找一位先生。”
陈确铮正说到这里,远处传来一个洪亮的男声,在走廊里激起阵阵回声。
“请问你们二位贵姓啊?”
陈确铮站起身来,看见说话的那人朝自己走来,他身材敦实,脸膛红润,一手拎着一个竹编的暖水瓶。
“我们是西南联大的学生,到这儿来找人。”
“不好意思,我儿子刚才没惹祸吧?”
“没有,他很乖。”
“你们要找哪位先生啊?”
“我们找陈达先生,请问你知道他住哪儿吗?”
“陈先生啊,那可真是不巧了,他今天一早刚好出门了,我还跟他打招呼了呢!”
“那先生说他什么时候回来了吗?”
“这可没说,这个陈先生可没准儿,有时候几天扎在宿舍里不出来,有时候成天不着家,要不……你们改天再来?”
陈确铮跟贺础安对看一眼,叹了口气。
“我们现在在军事训练营军训,出来一趟特别不容易,要不我们留个条子给陈先生,能不能麻烦你代为转交一下?”
“那有什么不行?小事小事!看你们好像找他还挺急的,你们先把条子留给我,等陈先生回来我立马给他!”
“真是谢谢您了,您贵姓?”
“免贵姓刘,刘琨!”
“刘先生好。”
刘琨哈哈大笑起来。
“什么刘先生啊!我是联大的集训总队长,听着挺唬人,其实就是个小小的军事教官!”
“那辛苦刘教官了,我们先谢谢你了!”
说完,陈确铮给刘琨鞠了一躬,贺础安也紧跟着鞠了一躬。
刘琨连连摆手。
“你们就回去等消息吧,陈先生应该很快就给你们回信了,要是先生忙的话,我就帮他寄信,一定误不了你们的事儿!”
“谢谢刘教官!”
“别谢啦,我这边还有事儿,禁闭室里还有几个孩子关里面呢,一天没吃饭该饿坏了,我得赶紧给他们送饭去!你们赶紧回去吧!”
寻人不遇,陈确铮跟贺础安怀着怅惘的心情走出宿舍楼,突然听到远远传来一阵轰鸣。陈确铮手搭凉棚,只见天空远远飞来九架银色的飞机,闪亮的机身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机身侧面硕大的红色圆形,看来分外扎眼,那飞机越飞越近,越飞越低,呈高空俯冲之势飞来。
近到几乎要撞向地面,近到陈确铮看到了驾驶舱内的飞行员嘴边的狞笑。
陈确铮大喊一声:
“是日本飞机!快跑!往宿舍楼里跑!”
第254章 眼泪的海洋
陈确铮话音刚落,贺础安拔脚就跑,突然一阵机枪扫射,打得地上黄烟四起,一梭子子弹险些打中贺础安的脚。
学校操场有些班级在上体育课,看到飞机飞来,许多人尚意识不到危险的到来,都呆呆地望着飞机,紧接着子弹雨点般落下,操场上瞬间血肉横飞,尸横遍地。看到身边的同学流血倒地,大家才瞬间反应过来,惊恐的尖叫声不绝于耳,所有人都已无暇他顾,只剩下求生的本能。
贺础安眼睁睁地看到操场上两个女同学被子弹击中胸口,头朝下趴在地上,已然没有了动静。身后不远处有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同学被击中了小腿,鲜血染红了白袜,她跪坐在地上满眼仓皇,惊恐地大喊:
“救命!救命!谁来救救我,救救我……”
陈确铮跟贺础安对看一眼,一咬牙,跑过去一人架着一边胳膊抬着女生往宿舍楼的方向跑。
密集的子弹将宿舍楼窗户的玻璃悉数打碎,玻璃的碎片四处飞射,划破了陈确铮跟贺础安的脸颊,他们却感觉不到疼。
远处还有人不断倒下,他们只能埋头奔跑,已无力去救了。
三人刚刚跑进宿舍楼,只见一声巨响,一个至少一百公斤的炸弹在教学楼门口爆炸。
陈确铮大喊一声:“趴下!”
陈确铮一把将贺础安和受伤的女孩压在身下,炸弹爆炸后飞溅的尘土像子弹一样重重地打在他们的头上和身上,一个碎片击中了贺础安右眼眼镜的镜框,镜片瞬间四分五裂,贺础安赶紧闭上眼睛。
攻击的间歇,三人依旧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因为眼睛并未感受到刺痛,贺础安试着张开眼睛,将眼镜取下查看,右眼的镜片有几条很大的裂痕,所幸并未四散爆开。
这时候走廊远远传来了孩子的哭声,陈确铮跟贺础安撑起身子,碎石和尘土纷纷从他们的头上落下,宿舍楼门口的地面被炸出了足有两米长、半米深的深坑,看来触目惊心。
他们循着哭声望去,走廊的尽头站着一个惊慌无措的小小身影。
那是刘琨的儿子。
“爸爸,爸爸,你在哪儿?爸爸!你在哪儿?爸爸!爸爸……”
爆炸声依然不绝于耳,陈确铮赶紧朝孩子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大喊:
“趴下,快趴下!”
小男孩儿已经被吓傻了,完全听不进陈确铮的话,就在陈确铮离他还有四五米远的时候,突然一声巨响,整栋楼狠狠地晃了晃。
陈确铮赶紧埋头趴下,震动过去之后,陈确铮使劲摇了摇头,让收到巨大冲击的头脑保持清醒。
他刚想爬起来,可是他看到眼前的一幕让他惊呆了。
走廊的外墙被炸出了一个大洞,砖块和碎石四处散落,在那片碎石之中,露出了一只鲜血淋漓的小手和一只缺了几只脚趾的小脚。
匆匆跑过来的贺础安看到石化的陈确铮,他的额头不断往下滴血,半张脸已经被鲜血染红了。
“确铮,你的头……”
话没说完,贺础安看到不远处的惨像,也被钉在了原地。
陈确铮还是慢慢站起身来,用双手将瓦砾一块一块地挪开,小心翼翼地将刘琨的儿子小小软软的身子从瓦砾之中抱了出来,轻轻放在地上。
男孩儿那饱满的额头被砸了一个大洞,他空洞的双眼仍旧睁着,似乎是不明白为何自己幼小的生命就这样一瞬间结束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轰炸停止了,四周一片死寂。
这时候走廊里跑过来一个男学生,毫发无伤却失魂落魄,他脚步踉跄地跑过来,被陈确铮拦住了去路。
“你是昆华师范的学生?”
劫后余生的男学生被陈确铮血红的脸吓了一跳,惊魂未定地点了点头。
“禁闭室在哪儿?”
那男学生显然已经被吓傻了,只会复述陈确铮的话:
“禁闭室?禁闭室在……”
“冷静一点!禁闭室在哪儿?”陈确铮大吼一声。
那男生回过神来:
“在……在后面……那栋楼……”
“在几楼?”
“一……一楼,最东边。”
陈确铮侧身让开路,那男学生赶紧踉跄着跑了。
鲜血流到眼睛里,陈确铮用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走出了宿舍楼。
没有人亲眼见过地狱,但贺础安觉得眼前这一幕想必跟地狱相差无几了。
整饬的礼堂和校舍如今已是残垣断壁,到处都散落着破碎的瓦砾,宽阔平整的操场上遍布爆炸后留下的深坑,每个深坑边上都有几具残破的尸体。
一年前,贺础安跟陈确铮在长沙都经历过大轰炸,但眼前的惨像较之当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面对这种人间至痛,真正富有感情的人永远不会麻木,也永远无法习惯。
陈确铮先迈开脚步,刚走了几步,突然被脚底的瓦砾绊了一下,狠狠摔在地上。贺础安赶紧跑过去,想伸手扶他起来,陈确铮却挡开他的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两个人绕到后面的宿舍楼,这栋楼比刚刚那栋楼炸得更加厉害,子弹和四散的炸弹碎片把灰黄的土墙炸得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孔洞,远远望去,犹如蜂巢一般,楼的东侧被炸了一个大洞,地面的深坑似乎比院子里的任何一个深坑都要大。
深坑旁边,几具残躯在碎石之中半隐半现。
鲜血染红瓦砾,皮肉狰狞翻卷。
贺础安不由得停住脚步,闭眼不忍再看。
一楼东面,是禁闭室的位置。
尸体大多身穿校服,想必是昆华师范的学生,因为身处爆炸的中心,有人肠肚外流,有人身首分离,有人被埋在碎石之下,独独伸出一只手,无力的指向天空。
在瓦砾之中,唯有一人没穿校服。
他的头被炸掉了一半,他的四肢没有了踪影,断肢处焦糊一片,整个残躯在阳光下呈现出赭黑的颜色。
他仅剩的一只眼睛无力地睁着,他的嘴巴微张,在不久之前,那微厚的嘴唇热情地招呼着他们,跟他们说,等陈达老师回来,一定第一时间把消息告诉他。
不用按压内关穴,贺础安胃里翻江倒海,一下子便吐了出来。
陈确铮却走到刘琨的尸体旁蹲下,用双手将那焦黑的残躯从瓦砾中刨了出来,接着又将其他学生的尸体也抱了出来,全然不顾浑身上下沾满了血渍和污痕。
贺础安和其他昆华师范幸存的师生们也加入了整理尸体的工作中。
没有工具,大家便都用手挖,挖着挖着,便有人低声啜泣起来,后来哭的人越来越多,终于有人忍不住嚎啕大哭。
昆华师范学校的废墟之上变成了一片眼泪的海洋。
指甲劈了,手指磨破了,流血了,大家也不管不顾,终于将遇难师生的遗体从瓦砾中全部挖了出来。
同学们仔细辨认着他们昔日的同窗,把名字写好,一一放在尸体上。
在不久之前,这些冰冷的尸体都还是鲜活的生命,他们还对未来充满憧憬和期待,可青春之歌的旋律刚刚响起,便戛然而止了。
陈确铮垂手默默站立,看着操场上摆满了一具具被白色被单覆盖的遗体,其中一块被单下面,有一个小男孩闭着眼睛,永远跟爸爸睡在了一起。陈确铮全然不顾自己指尖破损,紧紧握住拳头,他额头的伤口滴滴答答地流着血,在地上积成了一小滩,他却好像没有感觉一样。
贺础安突然想到了什么,抓住了陈确铮的手。
“确铮,工业学校那边……”
陈确铮好像疯了一样,拔脚朝校门外跑去,贺础安赶紧追着他跑了出去。
第255章 你真冷血
一九三八年九月二十八日,九架日本九六式轰炸机上午九时十四分由市郊东北侵入市空,九时二十分由呈贡、宜良、弥勒、泸西、邱北、广南、富宁出境。日机共投弹一百零三枚,大肆轰炸了巫家坝机场、小西门和潘家湾。这是日本敌机对昆明的第一次空袭,其中巫家坝机场中弹八十余枚,市区中弹二十三枚,受损最严重的是潘家湾、苗圃、胜因寺、凤翥街一带,炸毁民房六十五间,震塌民房一百三十间,一共造成昆明市民死亡一百九十人,重伤一百七十三人,轻伤六十四人。而昆华师范学校正是这次空袭的中心,校园共中弹八枚,死伤八十余人,联大师生在这次空袭中死伤四人。
虽然之前空袭警报响了半个月,可安逸惯了的昆明人都不相信日本人打得进来,昆明的老百姓都觉得这块仙乡福地山高水阻,日本飞机根本就飞不到昆明来。可日本飞机终究还是来了,一来就是九架。
无辜的昆明市民们是第一次面对空袭,他们毫无准备,全无躲避空袭的常识和经验,而那九架飞机却专挑人群最密集的地方投下炸弹。
街上的孩童看着亮闪闪的大飞机盘旋在昆明闹市上空,机翼上画着红彤彤的大太阳,这些大飞机盘旋在孩子们的头顶,随即投下一个个百余公斤的炸弹。
孩子们指着飞机上落下的黑乎乎的东西兴奋地大喊:
“快看快看,飞机屙屎了!飞机屙屎了!”
无忌孩童开心地拍手,却不想被身旁惊恐的父亲一把捞起,抱了就跑,街上顿时一片骚乱。
孩子们不懂,那一颗颗黑乎乎的炸弹不是飞机屙的屎,而是死神寄给他们的邀请函。
街边的民房化作一片火海,黑烟直冲天空,烧焦的气味直冲口鼻,令人作呕。潘家湾一带的树枝上挂着被炸断的手臂残肢,甚至还有血淋淋的肠子!身首异处、开胸破腹的尸首血肉模糊、横七竖八地躺在残垣断壁上,满地尽是死难者的鲜血和碎肉,死者大多是跑不动或没有隐蔽的老弱之人和儿童。婴孩趴在已经被炸死的母亲的身上无措哀嚎,妻离子散之人哭天抢地,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昆华工业学校距离昆华师范学校很近,两个学校都在城外,昆华工校在龙翔街的北边,挨着文昌宫,昆华师范在龙翔街的南边,挨着胜因寺。两校距离不过几百米,可街上满是慌不择路的人群,陈确铮跟贺础安被裹挟在人流之中寸步难行,路上两人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却是踉跄前行、因头部受伤而血流满面的闻一多先生,他们赶紧从人流中挤过去帮忙。
“先生,你受伤了,得赶紧去医院!”陈确铮关切地说道。
闻一多摆了摆手,先生身穿蓝布长衫,胡子很长,头发也许久没剪了。他的额头满是鲜血触目惊心,好在血已经止住,脸上的血已经干涸。。
闻一多摆了摆手,手里还牵着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那男孩大大的眼睛,严肃的神情,跟闻一多长得颇为神似。
“没事儿,刚刚我去学校找老大,经过武成路的时候,炸弹把路边的房子给炸塌了,脑袋就让砖块给砸了一下,估计就破了点皮,你看,这血都不流了,没什么大事儿。我得赶紧回家了,家里还有两个小的等着呢!”
“先生还是去医院看看吧,先生要是不放心两个孩子,我们可以先去你家替你照看着,好不好?”
闻一多看着陈确铮渗着血的额头,摇摇头道:
“快别说啦,你自己头上的伤看着比我还重呢!你们有心了,我家里头有人照看,看你们这样急匆匆的,赶紧忙你们的事儿去吧!”
陈确铮跟贺础安鞠躬告别了闻一多先生,先生和他的儿子很快便淹没在人群里,两人赶紧朝昆华工校跑去。
大街上满眼惨像,四处哀声。哪里都是烟,哪里都是火,哪里都是惨叫和呻吟……
种种惨状,让他们不敢停下脚步,唯恐灵魂被撕裂,脱离了肉身。
他们一路向北跑,经过长耳街,转到龙翔街,终于跑到昆华工校,幸好这里距离爆炸的中心仍有一小段距离,造成的破坏和死伤不如昆华师范惨重,却仍有许多发丝凌乱、面容黑黢黢的女同学抱在一起惊恐地哭泣着。
贺础安跟陈确铮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找,看到相似的短发背影就奔过去,却每每认错失望。
“你见过梁绪衡吗?”
“你知道楚青恬在哪儿吗?”
“你看见廖灿星了吗?”
两人逢人便问这几个问题,回应他们的不是摇头就是一片茫然的眼神,那些人自己都已顾不过命来。
眼看着贺础安越来越着急焦虑,陈确铮轻声安抚道:
“你先别急,她们不是本校的学生,只是暂时在这儿借住,没人认识她们很正常,我们再找找,总能找到的!”
他们又一头扎进人群里四处找起来,可是把整个昆华工校翻了个底朝天,来回跑了十几趟,半个人影儿都没看到。到了后来,即便他们极其不情愿,还是强忍着恐惧去确认每一个死者,每次掀开染血的白布,看到陌生的脸,他们都会在心中暗暗庆幸,然而很快这庆幸就会变为强烈的罪恶感,啃噬着他们焦灼的心。
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啊,是某人心尖上的宝贝啊!
从白天找到黄昏,从校园里找到附近的街道,龙翔街,凤翥街,甚至环城公路上,都被陈确铮跟贺础安找了个遍,却终究仍是一无所获。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街道上的一具具遗体被悲痛万分的亲朋好友认出收殓,许多身首异处,无法辨认的尸骸却无人认领,横尸街头。当局担心尸体腐烂会引发瘟疫,派人用草席一裹,便草草埋到野外的乱葬岗了事。
路边燃烧的房屋燃烧殆尽之后,火终究是灭了。
摧人心肝的厉声嚎哭变成了彻夜无声的啜泣。
整个昆明终究安静了下来,陷入沉默的巨恸之中。
一天滴水未进、筋疲力尽的两人坐在路边,街对面的棺材铺早就被人挤破了门槛,抢购一空之后,店老板只好在门口挂上“售罄”的牌子。被炸得七扭八歪的汽车凄惨地停在路中央,车身被烧得焦黑,而车上的人早就撒手人寰,状如焦炭。
贺础安的眼前无数次闪过梁绪衡的笑脸,因为恐惧,他的整个身体无法控制地发抖,他十指紧扣,紧闭双眼,额头靠在手上,一直在内心中默默祈祷,希望老天能保佑他的绪衡安然无恙。
陈确铮环住了贺础安的肩膀:“我们回去吧!”
贺础安抬起了头。
“回去?那她们怎么办?咱们从早上找到现在,一个人也没找到!你就不害怕吗?你就不担心廖灿星吗?”
贺础安的声音已经隐隐有了鼻音。
陈确铮叹了一口气:
“贺老师,咱们已经找了一天了,再这么找下去也不是办法,而且在这个时候,没有消息反而是好消息。她们几个总是聚在一处,一定会想办法相互照应的。再说了,我们这么长时间不回去,军营里的长官们也会责怪的。”
“我管他们责不责怪!我不回去,要回你自己回好了!”
陈确铮第一次见到如此冲动执拗的贺础安,一时间有些诧异:
“础安,你跟狐狸不同,是最冷静不喜冲动的,怎么如今倒闹起脾气来了?”
贺础安一下子挣开了陈确铮的胳膊。
“我闹别扭,我怎么闹别扭了?倒是你,现在人命关天,你怎么还惦记着会不会长官批评?我都快急疯了,你怎么还能这么冷静?你可真冷血!”
“冷血”一词甫一出口,贺础安就后悔了,他心虚地看了陈确铮一眼,陈确铮愣了一下,随即无声苦笑,站了起来,转身离开了。
第256章 久旱逢甘霖
对于周曦沐来说,在昆明的这一个多月的时间,仿佛是神仙般的日子。
虽然八九月份是云南的雨季,小雨时不时便淅沥沥地落下,可不下雨的天气里,周曦沐看到了平生所未见的最美的蓝天和白云。
初到昆明,周曦沐就作为西南联大文学系的年轻教师,参加了云南省中等学校各科教员暑期讲习讨论会。这个讨论会旨在为云南培养合格的中等教育师资,缓解云南当地对优秀师资需求的巨大压力。第一期讲习讨论会为期近一个月,从一九三八年八月八日开始,九月三日正式结束,地点在联大刚刚租下没多久的昆华农校,学员共计一百五十五名,来自云南各地六十二所中学,讨论会由云南省教育厅厅长龚自知主持,共聘各科讲师六十六人,绝大多数是西南联大新成立的师范学院和云南大学的教授讲师,余为中央研究院研究员、省外大学教授、中等学校校长等,师资力量不可谓不雄厚。讨论会的要求也十分严格,学员若是无故推诿缺课,便有撤销教职、不得续聘的风险,同时所有学员在课程结束后需要通过结业考试才可以取得证书。
联大初到昆明虽举步维艰,却得到了昆明社会各界的热烈欢迎,昆明各大院校在校舍等方面给予了联大诸多便利和帮助,为了反哺昆明老百姓对联大的关爱,联大所有参与授课的教授和讲师概不收取报酬。
作为讨论会的一员,能为云南的基础教育尽一份自己的心力,周曦沐十分珍惜这个难得的机会。在讨论会的教员中,他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员,这次讨论会有联大师范学院的院长黄钰生坐镇,授课的讲师是西南联大各个专业最为精干的师资力量,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对于云南的教育界来说,西南联大的优秀师资可以说是“久旱逢甘霖”了。
云南山高路远、道阻且长,许多报名参加的学员都是从交通不便的穷乡僻壤特意赶到昆明参加讨论会,为了体恤大家旅途奔波的劳苦,短短一个月的时间,讨论会的学习内容被安排得满满当当。
讨论会的课程一共分为五部分:
第一是精神讲话,务使学员精神振奋;第二是体育活动,务使学员体力充沛;第三是学术讲演,务使学员开拓眼界;第四是教育问题讨论,务使学员端正教学态度;第五是分科教材教法之讨论,务使学员快速提升本学科教学技能。
学员生活非常规律,每天六点起床,六点半到七点半举行升旗礼和早操,同时聆听精神讲话,八到十点进行学术讲演,十点到十二点举行教育问题讨论或分科专题讲演,讨论会供应食宿,下午一点到三点进行分科专题讨论,三点到五点体育活动(周三、周六除外),六点举行降旗礼,一天的教学活动到此结束。
精神讲话一般在晨操时进行,本拟定讨论会主任委员云南教育厅厅长龚自知、讨论会委员联大、云大四位校长分别讲话,但其时张伯苓校长不在昆明,最终是由蒋梦麟、梅贻琦和云南大学校长熊庆来一人到讨论会讲了一次。梅贻琦的演讲题目是《如何领导青年及教师之责任》,他在讲话中激励各位教师立志于教育事业,并意识到自己职业的崇高性和肩上的重担。梅先生谈到,身为一名教师,不但对青年人格的塑造具有重要影响,对青年的身心健康发展亦有十分重要的影响,在青年心智和人格都尚未发展健全之时,一名好的教师起到的引导和扶持作用是不可估量的。梅先生虽然讲了一个较为宏大的命题,却没有一句空话套话,他语调低沉,一口亲切的天津口音,许多学员听后都深以为然,深受触动。
讨论会每天的学习内容中,学术演讲是周曦沐最为期待的部分。虽然他是以一个教员的身份参加讨论会,可每次演讲他都尽可能旁听,并且能跟学员们一起从中学到许多东西,学术演讲的命题五花八门,有《地球与生物之演化》、《中学生心理卫生问题》、《公民人格与教育》、《我国司法的改革》、《中学生应有之航空头脑》、《圣西门论生产体系社会之组织》、《现代欧美中等教育发达的动机、原因及趋势》、《敌国形势》、《抗战前途》等。参加讨论会的许多联大教授都有留洋背景,他们开阔的视野和卓绝的见识给这一百多个云南土生土长的中学教师们打开了一扇窗,让他们得以更加了解外面的世界,再把这些新知识和新思想告诉他们的学生。
“讨论会”之所以名为“讨论会”,是因为他不是教员对学员居高临下的单向输出,而是有来有往的双向交流,为此讨论会专门安排了讨论环节,每周一三五上午十点到十二点进行,短短一个月时间,教员和学员集中讨论了中学教师的进修、中学生心理卫生问题及训练、习题与考试、美国学科课程之科学研究、教师应负责任、惩罚之施用等方方面面的问题,其中讨论最为热烈且争议最大的要数第一周对“导师制”的讨论。
说起“导师制”,在教育部颁发的《中等以上学校导师制纲要》(简称《训育纲要》)中规定的,早在一九三八年三月就颁布实施了,但联大一直处在动荡之中,一直到五月开学之际才召开常务委员会将该规定传达给联大的教授们。
所谓“导师制”即各校每年级学生分为若干组,每组设导师一人,导师得利用一切机会,采取多种方式,对学生的思想、行为、学业及身心施之以严密训导,并作详细记录,每月报告学校及学生家长一次。对不堪训导的学生,可请校长退训,退训两次者除名。学生毕业时,导师出具训导证书,对学生之思想、行为及学业各项“详加考语”,以供有关方面查阅。
然而联大的教授们普遍对“导师制”颇不以为然,认为此项规定虽然美其名曰“导师制”,实际上是国民政府强化教育管控的手段,其真正的目的是禁锢学生,实行思想、文化专制,为国民党一党专政的统治服务,自然会受到联大师生的抵制,一个学期下来,联大对于教育部的这项规定一直是阳奉阴违,从来没有被真正地实施过。
不出周曦沐所料,大家对“导师制”是否对提高教学水平展开了激烈的讨论,有人认为“导师制”体现了教师对学生学业和生活无微不至的关心,有人却认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师生之间是平等的存在,维护人身自由和个人隐私是不可侵犯的人权,过于严密地管控恐怕会适得其反,针对这个议题,大家整整争论了两天,仍旧没有一个定论。
分科教材教法是讨论会中实操性最强,也是跟学员们日常教学工作关系最为密切的一部分。讨论会每周更换一个科目,仍分为讲习和讨论两个部分,讲习是由教员传授专科授课技能,讨论是针对学员在教学过程中发现的问题具体分析,联大的教授们把这次讨论会当作在联大授课一样认真对待,甚至比给本科生们讲课还要重视,其中有许多课程连周曦沐听来都颇有收获。
得到诸多学员一致好评的课程有罗庸的《国文教学与人格陶冶》、潘光旦的《儒家思想与教育》、罗长培的《近二十年来新旧文学之消长》、曾昭抡的《国防化学》、郑天挺的《教材的补充与当前课本缺乏之补救》等。
周曦沐负责《白话文文体教学研究》,他每天认真备课,课上十分喜欢跟那些学员们讨论,课下也很爱和他们交谈,周曦沐在他们身上感受到一种云南人身上独有的耿直、热情和开朗,虽说是教员和学员,可大家年龄都相仿,甚至有一些学员比周曦沐还要年长,日子久了,大家自然都成为了朋友。让周曦沐感慨的是,来学习的中学教师们专业水准良莠不齐,有些人来自偏僻的村镇和乡村,那些地名周曦沐甚至连听都没听过。周曦沐只恨时间太短,他想多讲一点儿,再多讲一点儿,他恨不得自己有无数个分身,跟这些学员们回去,一起教那些孩子们。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学员们离开昆明的时候,周曦沐特意去火车站送站,他自费将自己讲课的内容印成讲义,发给了学员们。有一名宣威来的中学教师特意把自己珍贵的钢笔送给了周曦沐留作纪念,还说回去以后一定会给周曦沐寄他家乡的火腿来。
火车开了,周曦沐久久地挥手,心中暗自期待,未来的日子他和他的莳芳能安定下来,再也不用面对动荡和离别了。
然而战乱年代,这样的期许,终究是空想罢了。
第257章 联大的先生都像你这般吗 lwxiaoshuo.org
为了便于照顾即将临盆的白莳芳,初到昆明,周曦沐就起了搬出宿舍在外租房的心思,他把这想法跟曾涧峡说了,没想到他也有此意。两人一拍即合,便商定一起找房,若是能找到合适的,就搬到一起做邻居。
起初周曦沐在昆明到处转悠,一眼相中的,无奈囊中羞涩,付得起房租的,房子又差强人意。周曦沐觉得自己一个人怎样吃苦都无所谓,却不愿让白莳芳受一点儿委屈,更何况她现在还有孕在身。曾涧峡跟周曦沐的情况如出一辙,两个人跑遍了昆明城,却迟迟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
一次周曦沐去旁听曾昭抡先生的学术演讲,无意间说起了自己的找房难题,没想到无心插柳,找房的难题竟然轻而易举就解决了!
曾昭抡先生一九二零年毕业于国立清华大学的前身——清华学校,算得上是周曦沐的长辈和学长。虽说两人专业不同,但在长沙临大时期他们都报名参加了湘黔滇旅行团,虽然途中交谈并不算多,可两个多月的步行下来,早已经彼此熟识了,再加上一个月讲习所的朝夕相处,两人的关系比之前更近了一层。听闻周曦沐的困境,曾先生马上说起他自己租的房子楼下还空着,问他愿不愿意同住。周曦沐一直倾慕先生的人品和学识,自然是十分愿意,曾昭抡先生点点头二话不说,径直带他回家看了房子。
曾昭抡先生住在昆明大西门内钱局街敬节堂七号的毕宅,沿着文林街朝东走到钱局街,之后朝南拐,走大概百余米,朝东有一条小巷,走不多远便向南拐,跟之前呈直角状,在小巷的拐弯处就是敬节堂。敬节堂是光绪九年云贵总督岑毓英、巡抚唐炯为了给在战乱中死亡的清军将士的遗孀提供安身之所而在此修建的,至此小巷便因此得名。
紧挨着敬节堂的就是曾昭抡先生现在的居所——毕宅。
毕宅的主人名叫毕近斗,是云南有名的建筑家,也是一名教育家,他创办了昆华高级工业职业学校,简称昆华工校,培养了很多人才,这次联大租借校舍,昆华工校更是租借了部分校舍,解了联大的燃眉之急。
毕宅有南、中、北三院,植物学家蔡希陶住在南院,曾昭抡住在北院二楼,一楼还空着,房屋宽敞整洁,而且离联大租借的校舍昆华农校、昆华工校、昆华中学距离都不远。周曦沐一眼便相中了。
毕近斗本来就是办教育的,听曾昭抡说周曦沐也是联大的老师,而且一路辗转到昆明,眼前实在囊中羞涩,毕近斗马上说可以暂免房租,周曦沐哪里肯?最终在周曦沐的坚持下,毕近斗依然收了房租,只不过租金远低于昆明的市价。
周曦沐本来一筹莫展了小半月,没想到跟曾昭抡先生发了一句牢骚就如此顺利地找到了房子,这“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际遇让周曦沐不胜感激,他再三跟曾先生和毕先生道谢之后,欢天喜地地离开了毕宅。快到家了周曦沐才想起来,自己完完全全把曾涧峡和阮媛两口子抛在脑后了,可天色已经擦黑,再去打扰唯恐失礼,周曦沐便罢了折返的念头,想着回去再跟曾涧峡好好解释。
周曦沐本来十分过意不去,没想到当他把前因后果跟曾涧峡一说,曾涧峡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这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哪里巧了?”
为了提高找房子的效率,曾涧峡和周曦沐起初就决定分头找起,而曾涧峡对于住房的要求甚至比周曦沐还要高,所以找房子的难度更大。因为阮媛有肺病,睡觉还轻,有一点动静就很容易惊醒。稍有些喧闹的街巷就被曾涧峡排除在外了,可是太偏远了也不行,不能离联大太远,考虑到生活的方便,最好还要住在城里,不但房子要干净舒适,房租还要便宜,诸多条件加在一起,真是难坏了曾涧峡。虽然阮媛屡屡劝曾涧峡,说自己根本没有那么娇气,可曾涧峡因为心疼妻子的身体,才会格外挑剔。
有一天曾涧峡实在累得不行,跑得一身臭汗,嘴里干得直冒烟,眼看着前面就是翠湖,曾涧峡就走到湖边,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
清风徐来,幽绿的湖水泛起粼粼波纹,虽然已是秋天,湖边依然树木葳蕤,曾涧峡叹了一口气,大声诵诗,纾解心中烦闷: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诵到此处,他突然发现繁密的柳枝之间一阵颤动,定睛一看,竟然看到一截毛茸茸的松鼠尾巴,曾涧峡刚想起身细看,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咳嗽,曾涧峡赶紧回头。
没想到身后竟然有一个身着长衫的白发老者,年纪似乎已逾古稀,虽然手里拄着拐杖,却眼神晶亮,精神矍铄。
“如此美景当前,何故发此感慨啊?”
曾涧峡赶紧站起身来行礼。
“老人家好,我是西南联合大学的老师,刚刚搬到昆明没多久,最近一直在找房子,可没有找到特别中意的住处。”
“你是西南联大的教授?”老者有些惊讶。
曾涧峡微微欠身,点了点头。
见曾涧峡十分坦诚,老人点点头,捋了捋胡子:
“我家有一副对子,若是你能解了句中之意,我便把我家的房子免费借给你,怎么样?”
好消息来得太突然,曾涧峡不免一愣。
“怎么?看不上我家?”
“不不不,我只是没想到……”
“放心吧,在这昆明城里,你找不到比我家更好的房子了!”
“自然自然,我只是太惊讶了,没有想到您愿意把自家房子租给我……”
“别高兴得太早,你得先解出那对联的意思才行!”
曾涧峡自是不会占老人家的便宜,只是听闻老人家中有一副意蕴深奥的对联,便立马被勾起了兴趣。
曾涧峡跟老者沿着翠湖边往北走,走了两三分钟,便走进一条叫“靛花巷”的小巷子。
翠湖北面有个丁字坡,将北门街垂直分成了均等南北两段。丁字坡的南端也是青云街的起点。靛花巷就在丁字坡下首南侧。小巷很浅,不过二十多米,门牌只有四个,老者最终站在了一扇古朴清雅的大门前,有些老旧的门牌上写着“靛花巷二号”。
曾涧峡心中暗自雀跃,这雀跃与其说是为他自己,不如说为了阮媛。
青云街面朝翠湖,背靠圆通山,闹中取静,十分可爱。曾涧峡和阮媛第一次到这里的时候,便爱上了。来到靛花巷的时候,阮媛更是开心的手舞足蹈,她觉得这“靛花巷”的名字取得好,娇俏地像一个朴实的农家少女,头戴着靛蓝的头巾,手捧着刚采来的野花,露出水灵灵的笑容。跟街坊邻里打听后他们才知道,小巷之所以叫“靛花巷”,是因为民国初期有位从事浆染业的老板人称“王靛花“,他曾居住在此处,老板小巷才因此而得名。
即便心向往之,可北门街、青云街一带的房租颇贵,因为日益加剧的通货膨胀,曾涧峡的薪资购买力大幅缩水,最终也只能忍痛割爱。
老者推开院门,掀起衣摆,跨过高高的门槛,进入院中,曾涧峡也躬身紧随其后。一座面南背北、清雅整饬的院落随即映入眼帘:正房是一栋古朴典雅的三层中式木制楼房,东西两侧两栋二层耳房,跟正房形成了一个规整的“品”字。正房一楼是宽敞气派的大开间,大厅的廊柱上一左一右挂了一对木制楹联,上书道:
静对古碑临黑女,
闲吟绝句比红儿。
这想必就是老者口中的那副待解的楹联了。
曾涧峡定睛一看,心中暗暗赞叹,不觉轻吟出声:
“静对古碑临黑(hè)女(ru),闲吟绝句比红儿。此联是何人所作?写得真好!”
老人一听曾涧峡的发音,立马来了兴致,不但让曾涧峡在厅中的太师椅上座,还吩咐下人泡一壶家中最好的茶叶招待曾涧峡。
曾涧峡接过茶杯,细品一口,香气扑鼻,回味悠长。
“你倒是说说看,怎么个好法?”
“先说格律,这一副楹联对仗十分工整,再说意蕴,第一句,突出一个‘静’字,对碑临帖本就让人提笔忘忧,而张黑女这一北魏的碑体灵动中透着质朴,更添了一层豁达洒脱、随遇而安之意,讲究一个‘出尘’;可第二句马上将人从超凡脱俗的境界中拽了回来,唐代罗虬倾慕雕阴官妓杜红儿,不仅写了百首诗,还字字句句尽择古之绝代佳人与红儿作比,极尽赞美之能事,读之不觉心中红尘万丈,引人浮想联翩,讲究一个‘入世’。写这幅对子的人,心有红尘万丈,却不为俗世所困囿,既能欣赏这‘食色性也’的妙处,又会排解‘生而为人’之苦楚,实在是有福之人啊!”
曾涧峡这番话似乎说到了老者的心坎儿里,他不禁开心得手舞足蹈,一拍大腿,盏中的茶险些泼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说得好!我家在华山西路上开了一爿茶叶铺,是从我祖父那辈传下来的,我本就不喜生意上的事,忙活了半辈子,这店总算是没倒在我手上,现在这店是犬子在照管,我乐得清闲。我把这副对子又写了一副,让他挂在店里,他还不情愿呢!”
“这副对子是您自己所作吗?”
老者颇有些得意地点了点头。
“老人家境界高远,晚辈自叹不如。”
“光顾着说话,还没问你呢,这茶叶如何?”
“好茶!这是我喝过最好的普洱!”
“你懂茶?”老者眉毛一挑,眼中欣赏更深一层。
“不懂,尽是一些皮毛。”
“你觉得这茶……比西湖龙井如何?”
曾涧峡微微一笑:
“《梵天庐丛录》中记载,普洱‘性温味厚,产易武、倚邦者尤佳,价等兼金。普洱之比龙井,犹少陵之比渊明,识者韪之。’”
听到此处,老者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联大的先生也读《梵天庐丛录》这种野史闲书吗?”
“书没有‘闲’不‘闲’之分,但凡读过让人有所寸进的都是好书,将书分为‘闲书’和所谓‘正经书’,不过是某些文人自视甚高的优越感罢了。”
老者开心得站起身来,曾涧峡也赶紧起身扶住老者,怕他摔倒。
“你……你可真是……不单会品诗,还会品茶!联大的先生都像你这般吗?”
曾涧峡连连摆手。
“品茶我实在是外行,不过是牛嚼牡丹,附庸风雅罢了。我只不过是联大一个小小的教员,联大比我有才学的先生实在是太多了。”
老者捻须笑道:“我已经领教过了!我家隔壁就住了好些位联大的先生呢!”
曾涧峡一愣,还没等他发问,老者先开了口:
“敢问尊姓大名是……”
“晚辈曾涧峡,‘山涧’的‘涧’,‘峡谷’的‘峡’。”
老者品了一口茶,喃喃自语: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望峡初愁远,当前忽不知。好名字!好名字!我家东边的耳房还空着,你明日便搬过来吧!”
第258章 跟史语所住隔壁
老者为自己找到投契的好房客感到十分兴奋,一把抓住了曾涧峡的手:
“走,我先带你去我那耳房看看!”
曾涧峡听说隔壁住了联大的先生,心里有一肚子的问号却来不及问,只好任由老先生牵着,一起出了屋。
耳房面积虽小,却干净整洁、什物摆设一应俱全,离厨房还很近,曾涧峡已然十分满足了,可他此刻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
“老先生,你说隔壁住着西南联大的先生?”
“是啊,有时候在门口碰上,他们还跟我打招呼呢,客气得很!”
“你知道都有哪几位先生吗?”
“这人可就多了,加起来总有三十来个人吧!大多是年轻的后生仔,不过我倒是见过一个长得清瘦的先生,黄包车拉过来的时候,那先生很客气,他说他姓陈,是联大的教授。我问他们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做什么,他说他们好像要在这儿办个什么‘史语所’的。不过这位先生的视力好像不大好,很少出门。”
“他们什么时候搬过来的?”
“没几个月,起先年初的时候来了七八个人,后来陆陆续续又来了二十多个,不光人来了不少,书运过来的更多,堆山码海的,后来他们好像在竹安巷租了个大院子,把书都搬到那边去了。”
说到这里,老先生长叹一声。
“说来惭愧,我年轻的时候也考过科举,可谁能想到我考了那么多次连个秀才都没中过,当了一辈子童生!我知道我不是读书的料,可我偏偏喜欢跟你们这些文化人打交道!起初他们过来找房子的时候,我也想把房子借给联大的先生们啊!可我家三代人都住在这院儿里,联大的先生们人又多,实在是住不下啊!我本来寻思着跟联大的先生们没缘分了,没想到竟然把你给等来了!”
一番谈话下来,曾涧峡几乎可以确定,老者口中眼睛不好的陈先生就是联大文学院的教授陈寅恪,一时间他感到有些兴奋,又有些忐忑。
正思忖间,门外传来一阵黄包夫的脚步声和铜铃声,接着便听见重物的落地声和大口的喘息声。
“先生,车钱给多了。”
“拿着吧,这趟你受累了。”
“谢谢先生!”
黄包车夫的脚步声和车上的铜铃声渐行渐远,接着便听一人操着山东口音大声说道:
“寅恪兄,终于见到你了,咱们得有好几年没见了吧?”
“从北平分别至今,应有三四年了。”
“寅恪兄你可消瘦了不少啊!”
“孟真兄你倒是不见清减啊!”
一阵爽朗的笑声过后,那操着山东口音的人关切地嘱咐:
“寅恪兄,你身子弱,怎么还出门?赶紧回房休息啊!”
“无碍,一早读书到现在,眼睛有些不受用,出来见见天光,歇歇眼睛。孟真兄,你不是要去重庆么,怎么到昆明来了?”
“你都听说啦?之前朱家骅辞了中央研究院的总干事,蔡公本来的确是想让我接任的,可我还是放不下史语所的的弟兄们,就辞了那差事,跑这儿来了!寅恪兄,你几时到的昆明啊?”
“我也刚到昆明没多久,蒙自分校结束以后我才过来的。”
“寅恪兄,咱们别站在门口说话了,赶紧进去吧!”
从听到“寅恪兄”三个字开始,曾涧峡就一直全神贯注地聆听着门外的动静,他一下子便听出门口交谈的两人不是别人,正是联大教授陈寅恪和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所长傅斯年。
傅斯年留给曾涧峡最深印象的并不是他史语所创办人和所长的身份,而是他的“嫉恶如仇”,参政会上他带头向国民党的贪官污吏发难,因此在坊间得了“傅大炮”、“傅老虎”的诨名。曾涧峡至今还记得,几年前傅斯年在报纸上写文章痛骂汪精卫,说他是加速中国灭亡的罪魁祸首,言辞犀利,让人过目难忘。后来曾涧峡听闻傅斯年跟随史语所一路从北平辗转到南京,多年来一直在主持史语所的研究工作,但是他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如今竟能在昆明遇见他。
至于身为“清华三巨头”之一的陈寅恪先生,对于曾涧峡来说更是高山仰止的存在。曾涧峡跟先生虽然同在蒙自分校文学院教书,可两人分属哲学系和历史系,且陈寅恪先生住在歌胪士洋行,而曾涧峡跟阮媛同住王家宅院,虽然两人在蒙自海关偶然遇见,也不过点头示意,即便是曾涧峡倾慕陈寅恪先生的学识,可曾涧峡生性内敛,陈寅恪先生也沉默孤傲,不喜多话,因此几个月下来,两人并无深入交流之机会。
如此两位大师如今竟就住在他的隔壁,曾涧峡拼命按捺住喜悦和兴奋的心情,当下他真的很想冲出门去跟二位先生打声招呼,最终仍旧是站在原地没有动,唯恐唐突了先生们,心里思量着改日再登门拜访,既然先生们就住在此处,机会还有很多,来日方长。
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简称‘史语所’)是一九二八年由傅斯年、顾颉刚、杨振声三人奉国立中央研究院院长蔡元培之命筹建,同年史语所于广州成立,傅斯年任所长。一九二九年史语所迁往北平,所址在北海静心斋。一九三六年史语所再度迁至南京鸡鸣寺。
一九三七年八一三事变后,史语所同仁便决议迁往长沙,一九三七年十月底史语所成员共计三十五人抵达长沙,其间成员合力将全所设备、标本装箱,一直到一九三八年一月,共计一千一百三十二件史语所资料被分批运抵长沙。
随着战事的愈演愈烈,史语所决定继续南迁到昆明,此后大约三成左右的仪器标本等资料陆续运往昆明。一九三八年六月到九月中旬,历时三个半月,史语所将散落全国各地的图书悉数运往昆明,打包邮寄八千八百一十一包,另外珍本、大本等不便邮寄的书籍装成七十一箱,由长途汽车运到昆明,共计中文图书十二万六千两百九十九册、外文图书八千三百四十二册、杂志二百余种、拓片一万余份,最为难得的是,所有书籍全程毫无损坏。
第259章 老鼠见了猫
从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到一九三八年四月,史语所成员陆续离开长沙向昆明集中。史语所在创立之初,先后设第一组历史组、第二组语言组、第三组考古组、第四组人类学四个小组。第二组语言组成员于一九三七年一月下旬到达,随后租借拓东路六六三号一座楼房作为办事处,此后四、三、一组成员陆续到达,因为人数的增加,拓东路的楼房不敷分配,因此史语所加租了靛花巷三号楼房的一部分。三月下旬,全所工作全部恢复,从三月下旬到六月底,史语所第一、二、四组在拓东路办公,第三组在靛花巷办公。
因靛花巷在城北,拓东路在城东南。靛花巷在城里,拓东路在城外。两地距离较远,四个小组分隔两地办公诸多不便,最终史语所退租了拓东路的楼房,租下了靛花巷三号的整栋楼房,从一九三八年七月一日开始,史语所全员集中到靛花巷办公。因此到八月份蒙自分校结束,陈寅恪从蒙自回到昆明时,史语所早已在靛花巷三号安顿下来,所有成员的工作也完全进入轨道了。
傅斯年作为史语所的所长和创办人,却因为整日事务缠身,到得比所有人都晚。
傅斯年虽然身材矮矮胖胖,却穿着时下最流行的大翻领的abc白衬衫,没有打领带,外面罩上一套白哔叽西装,较之联大不修边幅的先生们,傅斯年的风度格外与众不同。
傅斯年拖着大皮箱跟着陈寅恪进了靛花巷三号的大门,他一边大口地喘息着,一边从西裤口袋里掏出一方洁白的手帕揩抹他的额上不断滴落的汗珠。
傅斯年一进门,本来在院中闲谈说笑的几个年轻的研究生立马收起笑容,脸上露出既局促又拘束的神情,安安静静站在原地。察觉到屋外的异样,几个史语所成员从楼里跑出来,一见是所长回来了,赶紧规规矩矩地站成一排迎接傅斯年的到来。
刚刚听到动静,从二楼下来的罗常培一看到傅斯年,脸上就露出了笑容,他刚想迎上去,谁知道傅斯年竟把脸一沉,一下子把皮箱扔在地上,发出砰地一声闷响。
“大好的时间不在屋里做研究,还有闲工夫在外面晒太阳?我们一路从北到南这么折腾,花了这么多钱,费了这么大的劲,就是为了让你们浪费时间在这儿胡闹的吗?”
年轻人都盯鞋望天,一动不动,一声不吭,连大气都不敢喘。
“还这儿杵着干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这一年多净瞎折腾了,还不抓紧时间多做点事情?”
史语所年轻的研究员们噤若寒蝉,赶紧溜回到自己的房间捧起书本,接着当起“书虫”来。
罗常培虽人到中年,面庞却白皙清秀,斯斯文文,他走到傅斯年跟前,帮他提起地上的皮箱,操着浓浓的北平口音说道:
“孟真兄,他们是特意出来迎你,这么严厉干嘛呀?有话好好说嘛!”
“我这不是着急吗?这一年多我们浪费了太多时间了!我傅斯年一辈子做事讲求个无愧于心,咱们史语所成立是为了做事儿的,不是为了混日子的!那些虚头巴脑的假招子在我这儿没用!”
“没错,你是‘一片冰心在玉壶’,我自然是明白的,可你不觉得所里的人都很怕你吗?那些年轻人一看见你都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躲得远远的!”
“我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嗓门大点吗?性子急点儿吗?”
罗常培无奈一笑,摇摇头没有说话。
傅斯年这才注意到拄着手杖站在一边的陈寅恪,赶紧谦恭客气地说:
“寅恪兄有些疲累了吧?我知道你有睡午觉的习惯,我赶紧扶你回房休息吧!让莘田(罗常培字)陪我就好!”
陈寅恪摆了摆手。
“无碍,孟真兄,我带你看看青园学舍吧!”
傅斯年上下打量眼前这栋古朴的三层小楼。
“青园学舍?这不是这楼本来的名字吧?该不会是寅恪兄你命名的吧?”
陈寅恪笑着点了点头。
“自然清新,生气勃勃,名字取得不错!”
进到楼里,傅斯年四下打量,房间并无多余修饰,甚至十分简陋,上楼梯的时候,傅斯年从一楼一间间半敞的门里看到四处散落的书稿和一个个埋头伏案的背影,不禁点了点头,在青园学舍里苦读的学人和书香便是这里最好的装饰了。
因为担心陈寅恪视力不佳,傅斯年一直虚张着一只手,护在陈寅恪的身后,路上陈寅恪低声介绍:
“助教和事务员住一楼,莘田兄住二楼,三楼有两个大房间住研究生,还有两个小房间,一间我住,汤用彤刚来不久,住在我的隔壁。”
三人走到二楼的一个房间跟前,陈寅恪推开房门。
“二楼这间还空着,孟真兄就先住这里如何?”
傅斯年笑呵呵地四下一看,把皮箱往地上一放,接着重重坐在了屋里那张木床上,罗常培笑着站在门边,身子斜倚在墙上。
傅斯年把白西装脱掉后挂在椅背上,又用手帕擦了擦脖颈上的汗,四下打量着屋内简单的陈设,无非一桌一椅一床而已。
傅斯年却伸了个懒腰,满意地拍了拍身下的床:
“行啊,我住哪儿都行!我看这儿挺好,我就住这儿了!”
陈寅恪点了点头。
傅斯年第一关心的还是学问,他转头看向倚在门边的罗常培。
“莘田兄,咱们真是好久不见了。”
“是啊,我还记得四年前我在写《唐五代西北方音》的时候,那时史语所还在北平,多亏了寅恪兄的指点,我三个月就写完了那本书,寅恪兄给我的帮助我至今铭记在心。”
陈寅恪微微摇头。
“哪里称得上什么指点,不过是略略说了我的看法罢了。”
“寅恪兄,你就别谦虚了!谁要是在治学上得到你的指点,那进步可谓是一日千里啊!莘田兄最近可在写什么文章啊?”
“我最近刚在《东方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就叫《昆明话和国语的异同》。”
傅斯年夸赞道:“莘田兄,你倒是很会因地制宜嘛!不错不错!”
罗常培苦笑一声,挠了挠头。
第260章 伟大的动量
罗常培的眼镜有些下滑,他伸手向上推了推:
“我们也是没有办法,被逼到这个份儿上了。我们二组虽然到的最早,今年一月底就到昆明了,可是手边要书没书,要设备没设备,这研究可怎么做?整个组的人都有点抓瞎,没别的办法,也只好利用现有的条件因地制宜了。后来我们就决定研究云南方言,好在遍地都是活生生的云南人,也不需要什么录音设备,跟当地老百姓套套瓷就行。”
罗常培的一句话,引得傅斯年哈哈大笑:
“看来想要研究语言,脸皮还得厚啊!这半年下来,你们有什么研究心得吗?”
“云南话是西南官话的一支,语系简单,跟北方官话很贴近,刚到昆明的时候大家都鼓不起系统研究的兴趣。后来我觉得眼前的研究条件就是如此,实在是没有挑挑拣拣的余地,而且语言研究不应只专注在音韵近古和词汇特殊这些研究的兴奋点,充实方言地图也是我们这些语言研究者的责任,所以就想着利用现有的条件做点垦荒事业。我们专门找了一个叫朱炯的十五岁学生,根据他的发音总结昆明话和国语的发音异同,还绘制了对照表。现在我们二组正在筹备来年云南全省的方言调查,进一步充实我们国家大西南的方言地图。”
陈寅恪微微点头,面露赞许:“学人当如是。”
傅斯年兴奋地一拍大腿:
“就是啊,学问本就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对于你们这些研究语言的人来说,云南简直就是个宝藏嘛!”
“孟真兄说的没错,做研究就是得钻进去,再不起眼的小口子,只要钻得够深,都能尝到甜头。别总说我了,孟真兄最近有什么大作啊?”
“别提了,我这人你也知道,向来俗事缠身,闲不住!这几年在北平、南京、长沙、上海这几个地方到处跑,现下又折腾到了昆明,一本《性命古训辨证》写写停停,拖了两三年,今年二月份才收笔。好不容易写完了,后面连誊抄成清本的时间都没有,一直到上个月,我才把友人帮我誊好的文稿寄给商务印书馆,总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陈寅恪挽了挽袖口,露出纤瘦的手腕:
“好事多磨,相信不日便能付梓了。”
“不管他了!反正我的工作已经完成了!对了,寅恪兄,你信里说你准备写关于隋唐典章制度的文章,现在写的怎么样了?”
“要下笔为时尚早,但是书名我已经拟定了,叫《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现在还在收集资料和整理脉络的阶段,前几月我大部分精力都花在教书上,现在蒙自分校结束,联大放假,我才把工作又捡起来,却苦于手边无资料可查,幸好有贞一(史语所同事劳干字)和玉书(史语所同事陈述字)帮我搜寻佛学和历史书籍,聊作参考之用。”
“你信中说你从越南到蒙自途中托运的手稿和资料都被偷了,想来是痛心得很吧?”
陈寅恪想起自己积攒多年的学术成果付之东流,不禁长叹一口气。
“那贼真是太可恨了,要是让我逮到,非狠狠揍他一顿不可!”
陈寅恪看着傅斯年涨红的脸和在空中挥舞的拳头,心中又松快了一些:
“你这么大的块头,怎么跟人掐架啊?
傅斯年自信满满地答道:
“我用体积乘以速度,能产生一种伟大的动量,可以压倒一切!”
陈寅恪不禁莞尔,胸中郁结的闷气渐渐消散了。
“大?和小宝最近还好吗?我好久没看到他们了,现在小宝长得很大了吧?”
“这趟我把大?和小宝(傅斯年之子傅仁轨小名)一并接到昆明来了,我先是把他们丢在江西,又让他们跟着我折腾到重庆,现在总算是一家团圆了,过几天我就带小宝过来,给你这个当伯伯的好好抱抱!寅恪兄,你没把家人一起接到昆明来吗?”
傅斯年这一问,显然是戳中了陈寅恪的伤心事,让他重又皱起眉头。
“我本有此意,去年长沙临大结束,我们一家一路从长沙辗转广西到香港,本来要在那里取道安南海防到蒙自,晓莹(唐筼字)心脏素来不好,加上旅途劳顿,一到香港就病了,美延也染上了百日咳。那时候我真是焦头烂额,幸好有地山帮忙,我们一家才得以在香港勉强度日。眼看着蒙自分校即将开学,晓莹的身体却委实禁不起折腾了,我就把晓莹和三个女儿留在了香港,一人从香港到蒙自分校上课了。如今我又一人到了昆明,真不知何时才能跟他们团聚。”
傅斯年一脸关切:
“现在晓莹和孩子们在香港境况如何啊?他们的身体好些了吗?”
陈寅恪低下了头,再抬起时,眼睛有些微微泛红。
“一发薪水我就寄钱给他们,可现在物价涨势过快,我寄过去的法币能换成的港币越来越少,为了寻找租金低廉的住处,她们已搬了几回家了。我一介穷书生,薪金不足以敷日用,又无积蓄及其他收入可以补助,已然捉襟见肘了。”
傅斯年从陈寅恪的眼神中读懂了一个丈夫和父亲的愧疚和悲伤,很想出言安慰,突然想起一事来,赶紧说道:
“对了,你不是申请了剑桥大学的汉学教授的教职吗?现在有什么进展吗?”
“尚未收到什么消息。”
“寅恪兄,别担心,前一阵适之(胡适字)先生跟我说,他为你写了一封推荐信,他告诉我,你去剑桥大概不成问题。”
陈寅恪面上波平如镜,眼眶却已然不红了。
“自从七七事变以后,周遭已然翻天覆地,眼下这种光景,每时每刻都会发生变数,不论结果如何,我已能平淡处之了,我现下只觉得对不起晓莹、流求、小彭和美延他们,若我能申请到教职,她们以后的日子总好过一些。”
“放心吧,一定会成功的!”傅斯年拍了拍老友陈寅恪的肩膀。
曾涧峡很快就把隔壁住着陈寅恪和傅斯年二位先生的事情告诉了周曦沐,周曦沐听了更为兴奋。
“我想起来了,傅孟真先生不是创办了一个史语所吗,陈寅恪先生就是史语所历史组的主任啊!我记得去年他们也迁到长沙去了,现在联大迁到昆明,史语所很可能也迁到昆明来了!”
周曦沐开心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简直是迫不及待地想登门拜访:
“之前在蒙自咱们跟先生住得远,现在你可是近水楼台啊!你倒真能忍得住!”
“不急,傅孟真先生刚到昆明没多久,估计近几日事务繁杂,我们还是先不要打扰了,等过几日再登门拜访。”
周曦沐的心情虽迫切,却对曾涧峡的话深以为然,此事便暂时搁下了。
许是老天爷听到了他们的殷切心愿,很快便安排他们遇见了。
第261章 民以食为天
老昆明有句歇后语:钱局街的烟囱——二气。
昆明的老百姓用“二气”来形容言行举止不符合常理的人,而所谓的“二气”本来指的是而钱局街上的两座烟囱。这两座烟囱属于一间造币厂,早年一直浓烟不断。
而钱局街上之所以会有造币厂,其历史可以追溯到清朝的雍正年间。清朝的货币多为铜钱,而当时铸造铜钱的原料则大多由云南运到bj。因为路途遥远,运输成本高,清政府干脆把铸钱的工作交给了云南。
根据雍正《云南通志》记载,清顺治十七年(公元1660年),云南首次开局铸钱,昆明成为铸造制钱的基地,朝廷还在昆明设立宝云钱局主持造钱,宝云钱局所在的街道此后便被称作“钱局街”。
周曦沐跟白莳芳搬进钱局街敬节堂巷的新居之后,每日都过得十分舒心,房东太太体恤白莳芳有孕在身的辛苦,在生活上对她诸多照应,小夫妻二人十分感激。
其时白莳芳已然是大腹便便,周曦沐完全舍不得她干活,衣食住行一切都由他自己料理。周曦沐生活上本就大大咧咧,做家务他更是不得要领。不是浅色的衣服被他洗染了色,就是扫地忘了提前往地上掸水,弄得满屋子烟尘四起,但好在他人聪明,日子久了,周曦沐便对所有的家务都得心应手了。
除了一样——做饭。
虽然一再努力,周曦沐对做饭是完全不得其门而入,把厨房搞得一团乱也就不提了,做出的东西看上去也十分可怕,谁知道味道更加可怕。周曦沐做饭的时候常有奇思妙想,基本功还没打牢就开始自由发挥,起初白莳芳不忍打击周曦沐的积极性,勉强吃了下去,可刚吃了几口,就忍不住强烈的恶心,当着周曦沐的面吐了个七荤八素。
妻子有孕在身还受了这么大的罪,周曦沐十分内疚,可他偏不信邪,反复尝试了好几次,然而每次的结果都是一样的,菜不是齁咸,就是太淡,还能炮制出种种说不上的怪味道。几次三番之后,周曦沐终于缴械投降,决定不再踏入厨房一步。
好在昆明是个“民以食为天”的好地方,老百姓把“吃”看成天大的事儿,街上大馆子小摊子遍地都是,每天变着法儿吃都不重样。一到饭点儿,周曦沐就会挽着白莳芳去街上找吃食。像共和春、得意春、海棠春、第一楼、冠生园这些置办酒席的大馆子他们是不敢进去的,光街上小馆子小摊子上卖的小吃就已经吃不过来了。
想吃包子油条,就去满大街都是的甜浆馆,想吃米线凉面豌豆粉,就去豆花米线馆,想吃馄饨烧麦,就去饺面馆,想吃汤圆糯米饭甜酒,就去甜食馆。若是恰好有一边吆喝一边走街串巷的小贩经过,迎声追出门外,就可以买到各种吃食,方便得很。
昆明的小贩们吆喝声各异,有人打竹板,有人敲铜锣,更多的还是扯着嗓子沿街叫卖。小贩们声调高低各异,节奏疾徐不同。最受欢迎的就是卖丁丁糖的,那小贩肩挑一对箩筐,手拿一把斧状的铁片,一头厚一头薄,一手拿着小铁锤,一边走一边用小铁锤敲响小铁片,随着敲击铁片不同的部位,发出高低错落“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同时嘴里吆喝着:“叮叮当,叮叮当,叮叮当当叮叮当!”此时附近住家的孩童早就从家里飞奔出来,把卖糖小贩团团围住,将平时攒下的一分两分钱放到那小贩手中,嘴里咽着唾沫,眼巴巴地盯着小贩将铁片放在扁担中那一大块麦芽糖上,再用小铁锤敲击铁片,松脆的麦芽糖便被敲下一块,小贩将敲下的丁丁糖用纸包好,递给早已等不及的孩子们。
除了卖丁丁糖,在街头巷尾讨生活的小贩什么都卖。有人卖豆腐脑、烧饵块、稀豆粉、煮荸荠、煮毛豆、闷豌豆、糖稀饭、麦粑粑这些小吃,有人专卖火腿、挂面、鸡蛋、油盐酱醋等主食和调料,有人专卖兰花糖、丝窝糖、芝麻糖、饴糖、小米糖、米花糖等糖食,还有人专卖炒落花生、盐炒松子、西瓜子、南瓜子、黑盐豆、糖炒栗子等各种干果。至于价格,参考法币和“老滇票”一比十的比率,对于在联大教书、月薪几百块法币的教授们来说,简直是再便宜不过了。
周曦沐喜欢吃甜食,在国外的时候他就迷上了巧克力,一次总要吃上几大块才罢休,还有各种蛋糕,也是他的心头好,只是一路颠沛流离,许久未能吃到。昆明有很多糕饼店,家家特色不同。白莳芳时常看到周曦沐盯着那些琳琅满目的吃食满怀踌躇,这个也想吃,那个也想要。也不怪他,昆明的糕点花样实在太多了,蛋糕类的有芙蓉糕、萨其马、泡料鸡蛋、重油鸡蛋、夹沙鸡蛋、云片糕、雪片糕、玉带、水晶糕等,酥饼类有东坡、杏仁、金钱、棋子、燕窝酥等,都是周曦沐从未吃过的。此外还有各色饼干、炸食、糖果,总有几十上百种可供选择,即便周曦沐每天都买不一样的,仍旧没有吃全。
许多女子有孕之后,口味都会发生很多变化,白莳芳也是如此。
从前白莳芳什么都吃得不多,而且口味挑挑拣拣,怀孕之后反而变得贪吃起来,随着肚子越来越大,她的胃口也越变越大,眼看着从前尖尖的下壳儿逐渐变得圆润起来。周曦沐时常调侃,他怀疑白莳芳的肚子里是不是怀了一只饕餮兽。
俗话说“酸儿辣女”,在白莳芳这儿也失灵了,因为她酸甜苦辣什么都吃,毫无禁忌。在蒙自的时候,周曦沐便经常带着白莳芳去大西门外头吃一些小吃,可蒙自太小,可选的吃食实在不多,到了昆明之后,白莳芳好像一只饿了许久的小羊羔发现了一片水草丰茂的草原,吃得不亦乐乎。
可日子久了,白莳芳每每大快朵颐之后便会心生内疚,她觉得自己这样贪吃实在是太费钱了,渐渐地,她从最初的“什么都想吃”变成了“吃什么都行”。即便是如此,周曦沐还是变着花样地买好吃的回家。白莳芳劝周曦沐花钱不要这样“大手大脚”,周曦沐却自有一番道理,他说现在她是一个人吃两个人补,简直是再划算不过了。周曦沐还劝白莳芳不要担心,虽然从七七事变至今这一年多来,通货膨胀让法币的同等购买力下降了一半还多,但好在老滇票和法币的比率是十比一,而且两人尚有一些积蓄,也不像别的教授那样,在外地还有家累,现在他们既然已在昆明安定下来,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她大可不必顾虑。白莳芳败给周曦沐的无碍辩才,便也听之任之了。
“放心吧,我周曦沐养得起你!”
每次周曦沐说完这句话,都会凑过来把头靠在白莳芳的肚子上,一边温柔地抚摸一边说:
“还有你这只饕餮兽,我也养得起!”
第262章 岁月这般静好
周曦沐和白莳芳小夫妻二人跟曾昭抡先生楼上楼下地住着,对先生平日里的生活起居也有了更深的了解。因为曾昭抡的妻子俞大絪眼下在重庆大学任教,并未到昆明来,曾昭抡实际上过的是“单身汉”的生活。先生整日醉心研究,又无人照料,衣食住行时常糊弄,衣服上沾了墨渍是常事儿,脚上的袜子也常常不是一双。他总是在屋里一呆就是一天,即便是到了饭点儿也因为看书入了迷常常忘记吃饭。周曦沐看不下去,就把外面买的糕点粥饭带回来一些给他,曾先生也并不推拒,只是他每次吃了周曦沐送来的东西就一定要给饭钱,周曦沐拒绝几次未果之后,便了解了先生的脾性,索性收下了。
相处的日子久了,周曦沐便发现曾昭抡先生独特的个性和人格魅力。
不与人交谈的时候,曾昭抡先生时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吃饭的时候也总是陷入沉思,有时候甚至在在饭桌前坐了许久,竟忘记了拿桌上的勺子。然而曾昭抡先生并非是沉默寡言之人,因为曾昭抡先生在《大公报》、《民主周刊》等许多大报刊担任主笔,发表了许多抗战相关的军事论述,对时政和战局的分析鞭辟入里,周曦沐时常向曾昭抡请教国防问题。每每聊起焦灼的战局,先生总是慷慨激昂、滔滔不绝,侃侃而谈发展国防化学之必要性,先生清醒地认识到眼下国势积弱,必须要积极振兴兵工事业,他的深谋远虑、见识广博和爱国的拳拳之心总能让周曦沐深深叹服和动容。
周曦沐记得,刚刚做邻居的时候,一次在街上碰到曾先生,周曦沐便热络地跟他打招呼,没想到曾昭抡先生竟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完全不理他。后来周曦沐才知道,曾昭抡先生走在路上的时候向来是“旁若无人”,不是因为他不爱理人,而是他只管埋头苦走,脑海里一直在思考着他的研究、他的文章、他的讲义,不管在街上碰见了谁,他根本看不见。
还有一次,周曦沐跟白莳芳走在街上,突然路上下起雨来,周曦沐赶紧搀着白莳芳到路边小饭馆的屋檐下躲雨,只见曾昭抡先生远远地施施然走来,他浑身被雨水淋湿,口中专心致志地念念有词,手上竟拿着一把没有打开的油布伞。
“先生,雨吓得这么大,怎么不打伞哪?”
周曦沐这一喊,将曾昭抡从他的思想世界中拉到现实中来。
“哦,是你们哪,没带伞吗?来来,我的伞给你们打!”
说着曾先生快步朝小饭馆走过来,周曦沐连连摆手。
“先生你自己用吧,我们等雨小些再走!”
说话间曾昭抡先生已经把伞打开,将伞把塞进白莳芳的手中。
“拿着,你现在可不能着凉!”
还没等阮媛说话,曾先生就风一般地快步走远了。
白莳芳仰头看了看周曦沐,两人相视一笑,周曦沐接过厚重的油布伞,将白莳芳楼在怀中,走进雨幕里。
曾涧峡跟阮媛在靛花巷也感受到了久违的安宁和平和。
从靛花巷的家里出门,走不了几步路,迎面便是迷人的翠湖。
曾涧峡和阮媛平日里最爱做的事就是去翠湖边散步,眼前的翠湖让他们时常想起蒙自南湖的美景。
翠湖岸边遍植翠竹和垂杨柳,湖内种满荷花和莲花,八面水翠,四季竹翠,春夏柳翠,昆明人故称其为“翠湖”。跟蒙自南湖“小家碧玉”般的淳朴清秀不同,昆明的翠湖则有一种“大家闺秀”般流丽迷人的风姿。
“翠湖”水面面积15公顷,大约是西湖的三四十分之一。虽然面积不大,绕湖一周不过三四千步,在昆明百姓的心目中,却是昆明的一颗无可取代的“绿宝石”。两道长长柳堤呈十字交汇于湖心,把全湖一分为四。南北横堤叫“阮堤”、是道光年间云南总督阮元仿照西湖的“苏堤”修筑,东西纵堤叫“唐堤”,是因唐继尧拨款修建而得名。两堤交接处,有一湖心小岛,岛上有一亭名为“碧漪亭”。因为早先翠湖四周有许多老百姓种的菜地,所以翠湖从前的旧称是“菜海子”,当地老百姓便给“碧漪亭”取了一个俗称叫“海心亭”。
初到翠湖,阮媛看完“阮堤”刻着的碑文,雀跃地跑到“阮堤”之上,扬起双手,对着曾涧峡大喊:
“你看到了吗?这个堤叫阮堤!修它的人也叫阮元,这是我的堤哦!”
曾涧峡不禁莞尔:
“此‘阮元’非彼‘阮媛’也!”
阮媛玩心大起,嘴巴一撅,手一摊:
“我不管,此树是我栽,此堤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曾涧峡一把揽过阮媛纤细的腰肢:
“鄙人囊中羞涩,只好以身相许,不知佳人,意下如何?”
曾涧峡和阮媛都是喜静的人,他们夫妻两人在一起往往并不多说话。阮媛最喜读书,曾涧峡酷爱莳花弄草,原来在北平的时候,曾涧峡和阮媛的家里就养了许多花,在百花之中,曾涧峡唯独喜欢兰花,可北平天气干燥寒冷,兰花娇贵,本不易养活,在曾涧峡悉心地侍弄和打理下,兰花却长得极好。除了兰花,曾涧峡还养玉兰、君子兰,都养得争奇斗艳,但他平生最喜欢的,还是剑兰。
当年在北平的房前屋后,曾涧峡种满了一簇簇剑兰。
他时常用沉醉的眼神看着那蓬勃热烈的花朵,一看就是老半天。
虽然因为太过入神,曾涧峡总是微微蹙着眉头,可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阮媛的视线不时从书本上移开,落在曾涧峡袖长灵活的手指上、清癯坚定的脸庞上,静静地看上一会儿,再低下头去,继续在书页之间徜徉。
常常大半天过去了,两人没说一句话。
书呢,却也没翻上几页。
岁月静好,也不过如是了。
然而战争打破了这一切,这一年多以来,两人一路颠簸,在长沙待几个月,在蒙自待几个月,无论是住在圣经学校的教师宿舍,还是住在王家老宅,曾涧峡都没能再养花。
可曾涧峡沉醉花丛的那一幕,阮媛却一直都记得。
所以一到昆明,租了自己心仪的房子,阮媛就鼓励曾涧峡“重操旧业”,重新养起花来。
而爱花之人到了昆明,就仿佛来到了天堂。
第263章 人如其花,花如其人
曾涧峡跟当地人打听之后,得知昆明最有名的花市在大南门近日楼边儿上,以玉溪街为最盛。
近日楼是位于丽正门城门上的鼓楼,始建于明朝。其时昆明城郭形似灵龟,共有六座城门,城门上皆修有城楼,南城楼名曰近日,是灵龟的头,面向滇池。北城楼名曰望京,是龟尾,在圆通山后,面向蛇山。余下四座城楼东曰殷春,西曰拓东,东北曰璧光,西南曰康阜。每天一大早,市郊各地的农民和小贩就会陆陆续续扛着扁担,前后挑着两篓鲜花,从城外穿过六座城楼走进昆明城内,汇聚到近日楼的花市来。
摊贩们在路边选好地点后便放下扁担,有的蹲在地上,有的席地而坐,他们在地上整整齐齐地铺上几片芭蕉叶,将水灵灵的鲜花摊在上面,便开始了一天的生意。为了遮挡猛烈的日头,摊贩的头上都戴着硕大的竹编斗笠,每每有路人经过,看到满街娇艳欲滴的花朵,都会不由得发出赞叹,斗笠下黧黑的脸庞便会露出矜持且骄傲的笑容。
初到花市时,曾涧峡觉得自己的眼睛都不够用了,不管是常见的和稀罕的,各色各样的鲜花都挤在一处,让人目不暇接。曾涧峡素来爱花,他说得出许多花的名字:茶花、菊花、杜鹃花、朱顶红、马蹄莲、剑兰(昆明当地人又称作唐菖蒲,菖兰),晚香玉(今称夜来香)、洋牡丹(今称康乃馨)……可花市上更多的是曾涧峡从来没有见过的品种,这些花朵有的是盆栽,有的是鲜切,色彩纷呈、争奇斗艳。后来曾涧峡几乎每天都去逛,买的也多,摊贩都乐于跟他多说几句,渐渐地曾涧峡就把花市上花的品种、习性、栽种方法都摸透了。满足了好奇心和探究欲,逛花市对于曾涧峡来说,纯粹变成了一种习惯和消遣。
而在花市上,比鲜花更加明媚鲜妍的,是来花市买花的女子。
虽然花市上也不乏男士的光顾,可更多的顾客仍旧是爱美的姑娘们。
自四月以来,联大的女学生们到昆明已经小半年了,虽然她们的人数不多,仍旧成了昆明城里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八月的期末考结束,女孩子们迎来了漫长的暑假,她们青春作伴,四处流连,足迹遍布昆明城里的大街小巷,而昆明的花市也成了联大的女同学们最爱去的所在。
花市虽然开得早,却要到临近中午才渐次散去,所以女孩子们并不心急,三三俩俩结伴而行,边走边聊天,不时停下脚步慢慢欣赏。每每看到心仪的花束,她们也并不吝啬,慷慨买下。好在这些鲜花物美价廉,往往只要几毛钱就能买回一大捧,几个瓶子都插不完。
曾涧峡正逛着,听到身后一阵叽叽喳喳的嬉笑声,这声音让他莫名觉得熟悉。转头一看,几个穿着旗袍的婀娜倩影款款走来,她们每人手中都捧着一束花,梁绪衡单手捧着一束东洋菊(今称大丽花),火红的花朵富丽奔放;楚青恬则双手握着一束晚香玉,一簇簇黄绿色的小骨朵从深绿色的心型叶片中羞涩地探出头来;廖灿星手上则是一束粉红色的夹竹桃,硕大的花瓣饱满欲滴,娇俏动人,她时不时便要低头看上一眼。
曾涧峡看着三个正值最好年纪的女孩和她们手里正值最美光景的花朵,只觉得人如其花,花如其人,无比赏心悦目。
梁绪衡不知道说了个什么笑话,廖灿星笑得厉害,笑声分外清脆爽朗,楚青恬则眉眼弯弯,下半张脸躲在那束晚香玉的后面,遮掩了笑容。
看到曾涧峡,三个姑娘蹦跳着跑了过来。
“先生今天也来买花吗?”梁绪衡先开了口。
“是啊,我这才刚来没多久,你们倒是已经满载而归啦!你们也在昆明呆了一个多月了,还住得惯吗?”
三人都笑着点了点头。
曾涧峡看了看廖灿星,小丫头在蒙自的时候经常蹭他的课,许是因为整日苦读备考,如今看她又清减了不少,整个人看起来更加单薄了。
“廖灿星,联考成绩快出来了吧?这次有没有把握啊?”
廖灿星抿嘴一笑,下巴一抬,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还没出来呢,说是要等到十月份录取名单才能见报。先生放心吧!我准能考得上!您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这么自信啊!”
梁绪衡捋了捋廖灿星被风吹乱的额发:
“你在蒙自听了先生们那么多课,要是考不上,多对不起先生们哪!”
曾涧峡眉眼弯弯:“这话说的倒是没错!对了,‘三剑客’他们到昆明也有一阵了,你们见过面了吗?”
梁绪衡摇摇头:“他们被关在军事训练营里,管得可严了,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我们去看过他们一次,根本见不着面!”
“咱们文法学院里,属他们三个不消停,让他们受受罪也好!”
曾涧峡难得开玩笑,几个女孩彼此看看,都笑了起来。
“先生说的极是!”梁绪衡笑着应和。
“师母的身体好些了吗?”楚青恬关切地问到。
“昆明的气候很好,她的病好了不少。”
“太好了!周师母是不是快要生小宝宝了?”廖灿星一脸兴奋。
“说是在十月初,快了。”
“好期待啊,不知道宝宝是男是女呢!”
女孩子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告别的时候,曾涧峡把自己和周曦沐新居的地址都告诉了三人,让她们以后有时间随时过去玩,女孩儿们开心地满口答应了下来。
告别女孩们之后,曾涧峡独自一人在花市上悠闲地逛起来,花市上的花虽多,可曾涧峡的心头好只有一种——剑兰。
在北平时,曾涧峡就喜欢种剑兰,到了昆明的花市,曾涧峡喜不自胜,他没想到剑兰竟然有如此多不同的花色,有粉的,白的,黄的,还有紫得发黑的,他看着哪个都好,哪个都喜欢,常常一不留神就每种颜色都买了一捧。
这回也不例外,离开花市,他的双手都被沾着露珠的剑兰占满了。
走出花市,曾涧峡并不急着回家,因为他还有一件“大事”要办。
第264章 都听你的
文庙街有一间四川人开的锅魁铺子。
阮媛此前从未吃过锅魁,第一次吃便爱上了。而那铺子的老板偏偏恰好也姓阮,让阮媛觉得分外亲切,每次两人上街都要特意过来买几个尝尝。
近几日阮媛新添了赖床的毛病,早上时常起不来,曾涧峡便自己过来,把她最爱的锅魁买回去。九月昆明的天气尚不冷,带回家中的锅魁都能留有余温。
平日里,曾涧峡最喜欢看阮媛蜷在被窝里,迫不及待地咬一口锅魁,极酥的碎渣偶尔落在被褥上,阮媛赶紧心虚地用手拂去,歪头朝他俏皮一笑,让他完全不忍心责备。
锅魁铺子是前店后宅的模式,店铺后面就是老板自己的住家,老板在店里忙活的时候,他的几个小儿女时常他身边跑来跑去,顽皮得很。锅魁是用发面做成的一种酥饼,先在烧红的铁锅中焙透,再放入炉中烘烤,锅魁有甜咸两种,甜的是芝麻糖心的,咸的没有馅料,酥皮香脆,十分可口。阮媛甜咸两种都爱吃,所以曾涧峡每次都会各买两个带回家。
曾涧峡到了铺子里,老板说有现成的,只是有些冷了,曾涧峡不赶时间,便将鲜花放在一旁,一边跟老板闲聊一边等现出锅的热锅魁。等了好一会儿,终于买到了两甜两咸热气腾腾的四个锅魁,老板用油纸悉心包好,还特意留个口子,免得时间长了,水汽闷在里面,锅魁便不酥脆了。
从锅魁铺子出来,曾涧峡两手捧着花,手指上绕着纸包上的麻绳,心满意足地往家中走去。
到门口的时候,曾涧峡本想叫门,正好碰上房东出门,打过招呼之后,曾涧峡进了院子,径直走向那间小小的耳房。曾涧峡发现房门虚掩着,因为双手都被占满,他转身用后背顶开了房门。曾涧峡刚一进屋,就看见阮媛正在手忙脚乱地往被子里藏了什么,脸上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慌张。
曾涧峡对阮媛向来十分尊重,他跟阮媛之间一直没有什么秘密,他想着许是快到自己的生日了,阮媛可能在偷偷准备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罢?既然阮媛不想说,他便也不想破坏这份惊喜。他将买来的鲜花放在桌上,关切地问到:
“睡得还好吗?”
阮媛赶紧迎上前来:
“很好啊,又买了这么多剑兰啊?好香呀!”
阮媛给曾涧峡倒了一杯水,递到他的手中,接着手脚麻利地找来了几个陶制的花瓶,用水舀子给花瓶里灌满水,跟曾涧峡一起把鲜花插进瓶子里。
曾涧峡看着阮媛衣着整齐、修饰得宜的模样,这一日,她显然没有赖床。
曾涧峡用剪刀将麻绳剪断,打开油纸包:
“赶快坐下吃锅魁吧,新出锅的,还热着呢。”
话音刚落,阮媛却在背后将他一把抱住了。
阮媛的双手从曾涧峡的腰间伸出来,从背后轻轻搂住了曾涧峡,把头靠在他宽厚的脊背上,轻轻说道:
“咱们去湖边走走吧。”
于是两人又一次走到翠湖,踏过阮堤,来到了海心亭。
湖中莲荷遍布,虽然有些荷花已经开过了头,初露残相,一眼望去整个湖面仍旧是红衣翠盖,美不胜收。然而此刻的阮媛却似乎无心看风景,她几次欲言又止,让曾涧峡意识到自己之前也许想得有些简单,阮媛似乎是在为别的什么事为难。他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道:
“你如果有什么心事,可以跟我说的。”
阮媛仰头看了曾涧峡一眼,眼神中的闪烁将纠结心情展露无疑。
“咱们夫妻一体,任何难题都可以一起解决。”
曾涧峡语气坚定,阮媛低头轻笑一声,再抬头时,眼中的彷徨犹疑消失了,开口却说了件全然不相干的事。
“自打到了昆明,咱们每天就是吃吃喝喝,哪还有什么心事呀?不过我倒是有件事儿想跟你商量。我们和曦沐莳芳他们都搬了新家,咱们四个好久没聚了,你也快过生日了,你说咱们四个要不要下馆子庆祝一下?”
曾涧峡直觉阮媛没有跟自己说真话,却仍笑笑:“好啊,都听你的。”
阮媛扎进曾涧峡的怀中,把头靠在他的胸前蹭了蹭,曾涧峡抬手,将她额前的乱发理顺。
阮媛仰头,看着曾涧峡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眉眼,脑袋轻轻地前后摆动,尖尖的下巴好像小鸡啄米一样在曾涧峡的胸前戳了戳,她抓起曾涧峡的手,小手和大手十指紧扣,在空中前后荡了几下。
这是阮媛独有的撒娇方式,曾涧峡从来无法招架,他双手将阮媛抱了起来,在空中颠了颠,没想到阮媛不是像平日那样嘻嘻笑着,而是慌乱地挣扎起来。
“快把我放下!快点儿!”
曾涧峡有些无措地将阮媛轻轻放到地面,阮媛似有些惊魂未定,两颊都有些红了。
“你好像重了些,看来昆明确实养人,都把你养胖了。”
阮媛假作嗔怒:
“哪有说女儿家胖的!我没胖!都是吃了锅魁的缘故!”
“锅魁?你还没吃啊?”
阮媛瞪了曾涧峡一眼,她拿这块不解风情的“木头”真是没有一点办法。
想要下馆子,昆明城里有无数的选择,奈何四人囊中羞涩,到昆明许多时候了,吃的大都是街头巷尾的寻常小菜,至于那些门面气派的大酒楼,他们也只是看看,从来没有进去过。既然决定要庆祝曾涧峡的生日,四人一商议,便决定不计银钱,去酒楼里狠狠搓上一顿,打打牙祭。
起初他们商量好要去吃烤鸭,离开北平太久了,四人都很想念这一口,打听到昆明有家“双合园”,是专门的烧鸭馆,不但鸭肉肥嫩,米饭竟不要钱,还管够。可他们最终还是打消了念头,他们总觉得此“烧鸭”非彼“烤鸭”,没有面皮没有甜面酱,怎么可能对味儿?思来想去,他们一致决定入乡随俗,去了“共和春”这家昆明城里十分有名的大酒楼。
曾涧峡生日这天,一行四人进了“共和春”,酒楼内陈设气派豪华,人气颇旺,往来食客不断。“共和春”以置办酒席闻名,同时也卖“便菜”。虽说是便菜,却也不是寻常小菜,而是老百姓平常难以企及的豪奢之味。刚一落座,周曦沐便大声叫来店小二,那阵仗仿若怀揣黄金万两的大富翁,他不但气势十足,还专挑贵的点,芙蓉鱼翅、锅巴海参、红烧鸽蛋、鸡腰竹生、糯米鸡、什锦冻鱼、凉拌鱼肚……一连说了一长串,他还要再点,曾涧峡一句:
“点这么多,你不过日子了?”
点好菜,周曦沐这才合上菜单,满不在乎道:
“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曾大哥你的生日!人一辈子能过几次生日啊?这么难得的日子,还不吃点好的?扣扣索索地干嘛?今朝有酒今朝醉嘛!”
阮媛给大家分好碗筷,笑着说:
“看你这个样子,哪像个要当爹的人!莳芳啊,你以前有没有发现他这么不靠谱啊?”
白莳芳笑而不语,周曦沐摸了摸白莳芳的肚子:
“现在后悔也晚喽!”
小夫妻深情对望,露出相爱之人的宠溺笑容。
阮媛咳嗽了一声,夸张地用手拍了拍胳膊,似乎是拂去身上掉落的“鸡皮疙瘩”,刚想开他们两句玩笑,突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只听一人激动地说道:
“我傅某人自从创建史语所以来,就秉持着一条:‘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
第265章 没有孟真先生,就没有联大
说话的人一口浓重的山东口音,听来慷慨激昂,颇有气势,曾涧峡颇感熟悉,转头望去,只见邻桌一人西装革履,面方嘴阔,大腹便便,因为饮了酒而面色涨红,举着酒瓶,一边滔滔不绝,一边不时喝上一口。
这不是傅斯年是谁?
曾涧峡再看坐在他身旁之人,那人身穿一件灰色长衫,身形消瘦却气质卓然,正是陈寅恪先生。同桌的还有笑得慈眉善目的罗常培和六七个年轻人,从桌上的菜肴来看,他们的饭局显然已近尾声了。
曾涧峡偷偷跟身边的周曦沐耳语,告诉他自己的发现。
周曦沐扭头一看,立马想起身过去打招呼,却被曾涧峡按在座位上。
“孟真先生正在说话,我们不要打扰为好。”
傅斯年的声音声如洪钟,十分具有穿透力。
“要我说啊,近代的历史学不是真正的历史学,只是史料学!你们都是年轻人,年轻人意味着什么,有大把的精力和大把的时间!你们一定要学习新方法,开拓新方向!有些话我说了多少遍了,可我现在还是要说!我对你们有两点要求,第一个要求,扩张研究工具!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为什么天文、地质、物理、化学这些自然科学就可以借助最新的科学技术,咱们文科的研究却总是在故纸堆里打转呢?现在中西学术交融之风日盛,咱们可不能抱残守缺、故步自封啊!你们年轻人是最善于接纳新鲜事物的,你们的思维要转变过来嘛!好好研究一下怎么把那些新技术、新方法都用在咱们平时的研究中啊!什么地质学啊、地理学啊、考古学啊,一切自然科学的研究成果和研究工具都能拿过来为我们所用啊!这我就要夸一夸三组了,脑子活!之前他们画殷墟人骨手足外围形状就只用铅笔画,误差太大!后来他们反复试验,在绘图的过程中用了手足木架、夹纸石板和三棱形针辅助,误差大大减小了!你们说,这是能从书上看来的吗?这是要靠不断实践才能琢磨出来的!”
在座各位都是史语所的成员,对于所长傅斯年的研究主张自然都烂熟于心,但在他讲话的时候,也都放下筷子,默默认真聆听。
“第二个要求,扩张研究材料!你们要时刻记住,存而不补,证而不疏。一分材料出一分货,十分材料出十分货,没有材料便不出货!你们说,我们史语所前前后后搬了多少次家了?人家都给我傅斯年取了个外号叫‘搬家先生’!咱们费了这么大的劲把大家聚在一起,不是让你们在史书上抠字眼儿的,你们这些年轻人要想尽办法,找新材料,求新发现!找不到新材料,谁也不要给我胡说八道抖机灵!没有一点新东西,动不动就想着颠覆古人,做些所谓惊世骇俗的奇谈怪论,这样的人不配研究历史!英国历史学家屈维廉(g.m.trevelyan)说过:‘收集法国革命的事实!你必须上达天堂、下入地狱来获取它们。’听到了吗?要不惜一切代价,找新材料!新史料!我们要全世界都承认,科学的东方学之正统在中国!你们不要嫌我啰嗦,我知道你们一个个地都在背后议论我,嫌我对你们太严厉,你们还在背地里叫我‘傅老虎’,叫我‘胖猫’!别以为我不知道!”
傅斯年用眼神扫视桌上的那几个年轻人,他目光灼灼,被他扫视之人都默默垂下眼帘,不敢与之对视。
“你们怎么知道我傅斯年喜欢猫呢?”
傅斯年话锋一转,让罗常培忍不住轻笑出声,陈寅恪也不禁莞尔。
傅斯年突然的调侃让那些年轻的研究生们都有些难以置信,听到罗常培的笑声,大家纷纷抬起头来,只见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傅斯年此时笑得眉眼弯弯,这是所里的年轻人都没有见过的表情,大家一时间都有些呆住了。
“我承认,我平日里对你们的确是有些严厉,我是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不想让你们浪费光阴,希望你们早点做出成绩!时间不等人哪!眼看着咱们第三组的同仁们在河南殷墟刚做出点成果,这仗就打起来了,怎么办?命都快没了,还怎么做研究!这一年多,咱们东躲xz的,你们自己数数,咱们跑了几个地方?真正安安心心做研究的时间有几天?你们不心急吗?我都急死了!眼下咱们总算在昆明安定下来了,你们还不赶紧抓紧时间!你们只要把研究给我做好了,做出新的成果来,叫我傅斯年什么都没关系!让我这只‘胖猫’喵喵叫都行!”
傅斯年越说越激动,每个字都铿锵有力,说到兴起处,傅斯年站了起来,把酒瓶里的酒一饮而尽,将酒瓶重重地放在桌上,“砰”的一声,十分响亮,仿佛给这段话打上了一个大大的惊叹号。席间众人热烈地鼓起掌来,连陈寅恪先生也轻轻拍手,抿嘴微笑。
“孟真兄,今天你这番话真是发自肺腑啊!”
傅斯年坐回椅子上,转头对陈寅恪说道:
“知我者,寅恪兄也!寅恪兄,你肠胃不好,这餐吃得可还舒服吗?”
陈寅恪微微点头:
“你点的都是软烂的菜式,我吃得很好,倒是苦了他们了。”
傅斯年眼光扫向那些研究生们,所有人连连笑着摆手,表示自己吃得很好,吃得很饱。
听到此处,周曦沐站起身来,曾涧峡还想拉他,周曦沐反而一把将他拽了起来。
“你再不去,先生们就走啦!”
曾涧峡亦步亦趋地跟在周曦沐的身后,两人一起来到史语所同仁的桌前。
傅斯年看着眼前两人,面露不解:
“二位是……”
曾涧峡想说话,陈寅恪却站起身来,出言代为介绍:
“他们都是联大的教授,也是我清华的老同事,这位是文学系的周曦沐,这位是哲学系的曾涧峡,之前我们都在蒙自分校一起教书。”
傅斯年赶紧起身,跟曾涧峡和周曦沐一一握手。
“没想到,竟然在这儿碰到联大的同仁了,真是太巧了!”
未等曾涧峡说话,周曦沐就说道:
“还有更巧的呢,孟真先生,我这位好友的新宅就在靛花巷二号,就在你们史语所的隔壁!”
傅斯年和陈寅恪对视一眼,两人都面露诧异。
傅斯年激动地一拍桌子:
“有这等巧事?我怎么从未见过你呀?”
周曦沐歪头看自己的老友,曾涧峡竟微微有些脸红。
“史语所同仁平日工作繁忙,先生也深居简出,故不敢叨扰。”
“说什么叨扰不叨扰的,我以前也在北大历史系教书啊,现在我虽然没在联大开课,联大的教员名单上可是一直都有我傅斯年的名字喔!”
罗常培在一旁笑着插话:
“你们还不知道吧?去年北大、清华和南开南迁合办大学就是靠孟真先生极力促成的啊!”
周曦沐和曾涧峡一脸惊讶,曾涧峡由衷感慨道:
“如此看来,没有孟真先生,就没有咱们西南联大啊!”
傅斯年连连摆手。
“既然都是联大人,怎么还说这些客套话!对了,史语所的图书都运到昆明来了,我们在竹安巷租了个大院子,把书都搬过去了。我听寅恪说,联大的书缺得厉害,就让他们几个年轻的弄了个‘阅览和借阅办法’,等联大开学后,除了那些珍本和善本,史语所所有的书都对咱们联大师生开放!你们要是想看,随时欢迎过去借书!”
周曦沐兴奋得直拍手: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第266章 生日礼物
傅斯年见曾涧峡一脸兴奋,爽朗一笑。
“那还等什么?捡日不如撞日,现在就跟我走吧!顺便也去我们‘青之学园’坐坐!”
曾涧峡转头看了看阮媛和白莳芳,再看看快要上齐的一桌子菜,有些面露难色。
傅斯年见状一拍额头。
“哎呀,是我太激动了,没注意!我们是吃完了,你们可还没动筷子啊!这也怪你!要是早些过去找我们,今天这一顿,咱们可就在一个桌上吃了!”
“来日方长,以后欢迎你们随时到我家吃饭!”
“那可太好了!你这么说,曾夫人厨艺定然十分精湛吧?”
曾涧峡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阮媛,她腼腆一笑,向傅斯年点头示意。
“我们这一屋子人都是‘光棍’,有家小的也都不在身边,到时候真的想打打牙祭,到你府上敲门,你可别不给开门啊!放心,我们不会吃白食,一定交伙食费!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笑声过后,傅斯年用力拍了一下手掌,“啪”地一声,大家又安静下来。
“这一年多来,咱们史语所到处折腾,现在终于在昆明安顿下来了,这顿饭本来应该早些吃的,可我一直事务缠身,没能早些赶过来。听莘田说,你们这些日子都克服了许多困难,做了很多工作,很好!以后我尽量多待在昆明,在工作上多给大家一些支持!以后你们有什么困难,随时找我,我若是不在昆明,你们随时给我写信,我傅斯年一定想办法帮大家解决!”
众人再一次鼓起掌来,傅斯年马上伸手,在空中向下按了按。
“我看大家也吃得差不多了,寅恪也要回去休息了,咱们赶紧回去吧,手头的工作还要抓紧哪!!”
大家纷纷起身,只见傅斯年殷勤地搀扶着陈寅恪站起身来,朝饭店门外走去。白莳芳和阮媛也跟周曦沐和曾涧峡一起将先生们送出店门,一直到傅斯年连连摆手,嘴里嚷着“别送了别送了”,他们才转身返回店内。
回到店中的时候,白莳芳和阮媛看着自己尚未从兴奋中回过神来的丈夫,又看看那一桌子菜,促狭又无奈地笑了笑。
“这菜都快冷了,你们都还没动筷子呢!”白莳芳嗔怪道。
“无妨,好吃的菜冷了也好吃!”周曦沐扯出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共和春”果然名不虚传,每道菜都各有特色,让人齿颊留香,回味无穷。许久未曾大快朵颐的周曦沐跟曾涧峡都吃得专心致志,全然没有注意到白莳芳按捺不住的雀跃和阮媛脸上的忐忑。
周曦沐初战方歇,从怀里取出一块折成几折的手帕,放到曾涧峡的手里。
曾涧峡掂了掂分量。
“挺沉哪,是什么?”
“送你的,打开看看!”
曾涧峡打开手帕,里面是一方印章,印章通体呈翡翠绿色,绿中透蓝,还间有白色花纹,十分赏心悦目。
曾涧峡把印章拿起来仔细端详,露出了开心的笑容,上面用篆体刻了“于兰何伤”四个字。
“好一个‘于兰何伤’!曦沐,还是你懂我啊!”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还有哪句话比这一句更适合曾兄你呢!”
“周兄真是过誉了,我可是万丈红尘中一真真的俗人啊!”
“你俩就别互相恭维了,旁边儿还有俩大活人呢!”
阮媛说完,一把抢过印章,在手中细细把玩。
“这是什么玉料啊?真好看!”
“这不是玉,这是桃源石,我参加步行团路过常德的时候买的。曾大哥只有一方名章,却没有闲章,我早就想着送他一方闲章,终于赶在他生日之前做好了。”
“这印章刻得凝重浑朴、布局巧妙,是哪位大家治的印啊?”
“曾大哥好眼力!这是我求闻一多先生帮我刻的!”
“闻先生平日里那么忙,你怎么好找他治印?”
“我跟他说的时候心里也是惴惴的,谁知道他立马就答应下来!他把印章刻好给我的时候,我还问他润格几许,谁知道先生竟执意分文不取!倒是给我弄得十分不好意思!”
“那我改日一定要好好向闻先生道谢才是!”
曾涧峡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摩挲着那方印章,简直是喜不自胜、爱不释手。
周曦沐注意到,身边的白莳芳一直在偷偷给阮媛使眼色说小话儿,阮媛却仍犹豫不决。
“你们俩在说什么私房话呢?嘀嘀咕咕的。”
周曦沐本是无心一问,却没想到阮媛突然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让所有人猝不及防。
阮媛从布袋里拿出了一个竹纸做成的小包裹,用麻绳捆扎得很整齐,她用手提着麻绳,轻轻地摇晃,小包裹在曾涧峡的眼前荡了几下。
曾涧峡把筷子放下,看着包裹,面露不解。
“给我的?”
阮媛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又紧张又期待。
“生日礼物。”阮媛轻声说道。
曾涧峡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不知为何,他的脑海中回想起之前阮媛一脸惊慌失措地往被子下藏东西的那一幕。
周曦沐催促道:
“还愣着干嘛?快拆开看看哪!”
阮媛有些紧张地揉搓着双手,白莳芳桌下的手伸过去握住了阮媛的手,阮媛紧紧回握,却没有转头看她,双眼仍旧一眨不眨地盯着曾涧峡。
当着周曦沐和白莳芳的面,曾涧峡一时间有些羞赧,他笨拙地拆着纸包上的麻绳,拆了半天,终于打开了纸包。
打开纸包的一瞬间,曾涧峡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脸色瞬间变得十分苍白。
皱巴巴的浅黄色竹纸被摊开,里面是一双用毛线织成的红色袜子,袜头和袜口还有浅黄色的花纹,长度比曾涧峡的食指长不了多少,精致小巧,十分可爱。
一看便知,这是一双婴孩的袜子。
周曦沐一脸惊喜,他马上就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他转头去向自己的妻子求证,白莳芳也开心地点了点头,脸上却只喜无惊,因为刚刚在周曦沐跟曾涧峡和史语所的先生们寒暄之时,阮媛已经悄悄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她。
虽然白莳芳察觉到阮媛脸上喜悦和期待的表情中掺杂着一丝不甚和谐的担忧,可她实在太过兴奋,完全忘记了去追问原因。
曾涧峡抓着那双小小的红色毛线袜,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它们。
许久,他一动不动,目光呆滞。
时间仿佛停止了。
第267章 这孩子不能要
周曦沐也察觉出了不对劲,在曾涧峡胳膊上推了一把。
“曾大哥,这生日礼物也太厉害了吧!这是怎么啦?知道自己快要当爹了,乐傻了?”
曾涧峡仍旧一动不动,他的双眼仍旧盯着那袜子,那鲜艳的红色似乎刺伤了他的双眼,让他不得不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眶已经泛红,嘴唇开始微微抖动。
白莳芳跟周曦沐对视一眼,两人都对眼下的状况懵然无知。
“曾大哥,你怎么啦?阮姐姐有身孕了,这是大喜事儿啊!你是不是担心自己照应不来啊,你放心吧,我跟曦沐都会帮你的!”
白莳芳的话曾涧峡就好像没听到一样,他将视线从袜子移到了阮媛的脸上,撞上了阮媛惊慌失措的双眼。
“这是真的吗?你有孩子了?”
曾涧峡的声音颤抖着,声音中充满拼命压抑的震惊、悲伤和恐惧,却全无一丝喜悦。
这绝不是一个初为人父的人应有的反应。
阮媛似乎对曾涧峡的反应并不意外,她紧咬着嘴唇,点了点头,眼泪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我……我去惠滇医院检查过了,已经快三个月了。我……我一直都想告诉你的,可是我不敢,我知道……你一定会……反对……”
“那你还瞒着我?!!!”
曾涧峡一声大吼把所有人吓得一抖,邻桌的客人也都诧异地望向他们这边。
周曦沐和白莳芳对眼前出乎意料的局面毫无心理准备。
那双红色的毛线袜似乎成为了曾涧峡发泄情绪的出口,那小小的袜子早已被揉捏地不成样子。
看到多年老友的反常举动,周曦沐起初是不解,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愤怒。
“曾涧峡!你这人怎么回事儿啊!这多好的一件好事儿啊!你发这么大脾气干嘛呀!”
曾涧峡的双眼崩出红色的血丝,让他的眼神看来无比的绝望。
曾涧峡沉默良久,最终低沉喑哑地说了一句:
“我们明天就去医院,这孩子不能要。”
周曦沐简直惊呆了。
曾涧峡比他年长,眼下已经年近四旬。他跟阮媛结婚多年,十分恩爱,却一直膝下无子,周曦沐也替他们着急。从前他也好奇地问过,曾涧峡却每每都说顺其自然,并不着急,可周曦沐知道曾涧峡心里有多喜欢孩子。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当父亲的机会,他竟然说不要?!
“曾涧峡,你个混蛋!你说什么呢!不要?那是你亲生的孩子!”
“要是留下这个孩子,阮媛就会死!”
曾涧峡这一声大吼,直接把周曦沐钉在原地。
这一喊似乎耗尽了曾涧峡所有的精气神,他的双肩塌了下来,满目苍凉,一身颓然。仿佛再也无力面对眼前的一切,曾涧峡双手撑住桌面,慢慢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向店门口走去,那脚步似有千钧重。
曾涧峡在瞠目结舌的众人的目送下,走出了“共和春”。
阮媛压抑许久的泪水如同泄洪的堤坝一样瞬间夺眶而出,痛哭失声。
那一夜,阮媛没有回家,她去了钱局街。
那一夜,周曦沐也没有回家,他去了靛花巷。
阮媛和白莳芳头挨头地躺在被窝里,聊了一夜,哭湿了两个枕头。
周曦沐跟曾涧峡跑到翠湖边上枯坐了一宿。
那一夜,白莳芳和周曦沐听到了同一个令人伤心又无奈的故事。
阮媛有严重的肺气肿,严重的时候还会哮喘。在两人结婚前,阮媛就告诉曾涧峡,医生曾警告自己,她的体质不宜怀孕,否则生产时有窒息而亡的风险。因此曾涧峡和阮媛结婚之初就作出了不要孩子的决定。起初,两人的婚事遭到曾涧峡父母的激烈反对,然而曾涧峡宁可与家人决裂也一定要娶阮媛。虽然婚后曾涧峡对外总是说顺其自然、顺其自然,可阮媛心里知道曾涧峡有多喜欢孩子。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医生也曾告知阮媛,她的身体过于瘦弱,本就不易受孕。因此多年过去,阮媛渐渐断了一个做母亲的念头。
所以可以想见,当阮媛刚刚得知自己意外怀孕的时候,她的内心该有多么激动,多么雀跃。
可当阮媛渐渐冷静下来以后,心里的恐惧便渐渐盖过了欣喜。
阮媛知道,若是她把这件事告诉曾涧峡,他一定会坚决反对,他绝不会允许她冒如此大的风险生下孩子。可是她太想要这个孩子了,她认为这个孩子是命运送给她的一份礼物,她实在没有勇气将这礼物拒之门外。
阮媛打定主意要留下孩子之后就一直瞒着曾涧峡,期间曾涧峡也曾因为月事的推迟而担心她的身体,好在阮媛本就体弱,轻松便能搪塞过去。一直到临近三个月的时候,阮媛才下定决心把实情告诉曾涧峡。
“我很多次都想告诉他,但我实在太怕了,我怕他对我生气。我想了好久了,最终选择今天说出来,一来今天是他的生日,二来有你们在,也好给我壮壮胆子。”
阮媛轻叹一口气:
“我想过他会生气,没想到他会这么生气。”
白莳芳听了整个故事,心都揪在了一处,她不自觉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她没有想到,对她来说,结婚生子如此顺理成章的事,对于阮媛来说,却是要做出付出生命的觉悟的艰难选择。
白莳芳拍了拍阮媛搂着她的手。
“是啊,我从来没见过曾大哥发这么大的脾气。阮姐姐,曾大哥会这么生气,是因为他太在乎你了,太担心你的身体了。你一定要理解他啊!”
阮媛摇了摇头。
“我怎么会不理解他呢?可是他不理解我啊!”
白莳芳心疼地将阮媛搂在怀里。
“阮姐姐,我们都很担心你啊!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吗?你就不怕吗?”
“嗯,我一定要把他生下来。我觉得老天既然让我有了他,就一定能让我平安生下他!”
阮媛带有浓重鼻音的话语听来分外坚定。
“我先天不足,自幼体弱,婚前医生就说我的体质不易受孕,也不应受孕,涧峡都是知道的,为了娶我,他甚至不惜违抗父母之命。我并非是传统守旧之人,我也不信奉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们也真的做好了一生不为人父母的准备。可老天突然给了我这样的礼物,我怎么能舍得不要?我只是想为我爱的男人生下一个孩子,这个孩子的身体里流淌着我们二人的骨血,是我们生命的延续。我只是想生下他,难道我真的很贪心吗?”
阮媛泪如雨下,白莳芳用枕巾不停地擦拭她脸上的泪痕,却仍不断有新的泪水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
第268章 不眠之夜
入夜,天空布满乌云,星月尽数消隐。
九月的翠湖边已经添了几许寒凉。
曾涧峡站在湖边,紧紧皱眉,双眼凝望黑黢黢的湖面,双手紧握成拳,一动不动。
他身旁的周曦沐轻叹一口气,他们已经站在此处许久了,他也劝得口干舌燥了,可无论他说什么,曾涧峡都沉默以对。
“曾大哥,你倒是说句话呀!你这么一言不发弄得我都没辙了!有什么难处你说出来,咱们一起想办法啊!”
“想什么办法?如今只有去医院,把孩子拿掉,没别的办法可想!”
曾涧峡平日里虽然不苟言笑,却十分随和,在生活上,大事小情他都听阮媛的,跟朋友相交,他也十分好相处,周曦沐认识他这么久,鲜少看到他跟人眼红争执。然而周曦沐也知道,虽然不易察觉,可曾涧峡有一股子牛脾气,他心里认准的事情就一定要办到,谁劝也不好使,就算撞了南墙也不回头。曾涧峡身为家中长兄,是个难得的大孝子,可当年他不惜跟父母决裂也一定要娶阮媛,足见他骨子里有多么固执和执拗。
正是因为对好友的了解,周曦沐才更明白眼下情形有多么棘手。
“曾大哥,你是不是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我知道阮姐要是生下这个孩子会冒很大的风险,但也不是全无生机啊?”
曾涧峡扭头瞪了周曦沐一眼,让周曦沐有些心虚。
“你也是快要做父亲的人,要是莳芳跟阮媛是一个情况,你也会说同样的话吗?”
周曦沐沉默了,他觉得自己的确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换位思考一下,甚至还有些面目可憎。
曾涧峡一时气急,转身想要离开,却没有留神脚下,被石头绊了一下,整个身体失去重心向前扑去,周曦沐赶紧过去扶他,曾涧峡负气挣脱,拉扯间,两人一起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嘶……”周曦沐感觉肩膀一阵钝痛,却发现身旁的曾涧峡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也顾不得疼,赶紧去查看。
“曾大哥,你没事儿吧?摔哪儿了?”
曾涧峡用手撑住身体翻了个身,仰面朝天躺在湖边的草地上,双眼失神地望着空茫的某处。
周曦沐也仰面躺在了曾涧峡的身边,两人就这样默默地躺着。
天空下起小雨,细密如针,久久不肯停歇。
两人依旧一动不动,他们的脸上身上渐渐被雨水淋透。
周曦沐干脆闭上了眼睛,索性舍命陪君子。
突然,曾涧峡开了口,声音中的愤怒消散殆尽,只剩下浓浓的无奈。
“只有事不关己的旁人才会大谈什么概率和可能性,可对我来说,百分之一的可能一旦发生就是百分之百。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曦沐,我真的做不到……”
“曾大哥,我知道你有多在乎阮姐,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阮姐就算豁出性命,也要生下这个孩子呢?”
曾涧峡沉默了。
“曾大哥,我觉得阮姐这么坚持留下孩子,与其说是为了她自己,不如说是为了你。”
曾涧峡依旧沉默。
“说句心里话,你真的不想要这个孩子吗?”
“曦沐,你不必再说了,我自从决定跟阮媛结婚,就已经断了为人父的念头了。”
“曾大哥,眼下不是我说不说的问题,是你要怎么说服阮姐的问题!”
曾涧峡没有回答,他坐起身来,天已微明,远处天际透出一抹橘红。
“她会理解的。”
曾涧峡话一出口,周曦沐看了他一眼,他突然觉得自己多年的老友有些冷酷,这让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不知何时,窗外的雨停了。
阮媛哭累了,泪干了,终于睡着了。
天亮了,有人轻轻推开房门,站在外间轻声说着什么。
白莳芳匆忙起身,走到卧室外面,看到曾涧峡和周曦沐站在堂屋里,一身湿透、一脸憔悴地看着她。
“阮姐姐还睡着。”
曾涧峡轻轻走进卧室,在床头默默看着阮媛的睡颜,她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可双眼却红肿得像两颗桃子,曾涧峡想要伸手去理阮媛额头凌乱的发丝,却收回手,轻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卧室。
“阮姐姐昨晚哭了一夜。”白莳芳衣着单薄,双手抱臂,周曦沐将衣架上一件自己的褂衫披在她的身上。
曾涧峡仍旧站在屋当中,紧皱眉头,一言不发。
白莳芳还想说什么,只见阮媛已经起身,靠在门框上看着曾涧峡。
此刻的阮媛已经收拾停当,脸上甚至敷了粉,除了双眼仍旧有些红肿之外,并看不出什么异常。她在用力维持着往日的体面和优雅,只是眼神中的委屈和期待出卖了她。
“你收拾收拾吧,待会儿我们一起去医院。”
阮媛的眼睛瞪得老大,眼眶瞬间涌出泪水,她赶紧伸手将泪珠抹去。
同为人母的白莳芳胸中升腾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愤怒。
“曾大哥,你怎么这么狠心?阮姐姐拼了命也要生下这个孩子,她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
“我狠心?好啊!生啊!要是阮媛到时候有个三长两短,谁把命赔给我?你赔吗?”
曾涧峡这一嗓子吼得白莳芳哑口无言。她只是希望曾涧峡能对阮媛温柔一点,耐心一点,她无法理解昨日曾涧峡那瞬间的暴怒,作为一个母亲,她本能地站在阮媛一边,可站在曾涧峡的立场上,他可能会失去他挚爱的妻子,她又有什么立场去指责她,她又有什么资格去要求他冒着失去妻子的风险同意留下孩子呢?
白莳芳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阮媛却揩了揩脸上的泪水,径直走上前来,脸上的委屈不见了,换了倔强和坚定。
“曾涧峡,医院我是不会去的,你要是再逼我,我们就离婚。”
阮媛并未提高声调,可这话语中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曾涧峡一脸痛苦,结婚至今,两人一直琴瑟和鸣,闹到要离婚的程度,绝对是头一遭,阮媛能如此轻描淡写地将离婚说出口,让曾涧峡完全猝不及防,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
曾涧峡还在发愣,阮媛却转回头,对周曦沐和白莳芳微微一笑:
“这一夜真是辛苦你们了,我们就先回去了。莳芳,给曦沐换换衣裳吧,千万不要感冒了。我们就先走啦!”
周曦沐和白莳芳站在门口,眼睁睁地看着这对无比恩爱的夫妻带着一个无解的难题离开了他们的家。
巨大的无力感让白莳芳觉得揪心,她把头埋进周曦沐的怀里,瓮声瓮气地说:
“曦沐,阮姐姐和曾大哥……他们可怎么办哪?”
周曦沐双手轻拍着妻子的背,故作轻松地说道:
“这事儿说到底,还是阮姐说了算。阮姐姓阮,性子可一点不软,别看曾大哥现在执拗得很,最后举手投降的肯定是他。你没看刚才阮姐说要离婚,曾大哥立马慌了吗?”
“可阮姐姐的身体……”
周曦沐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凝重,沉声说道:
“她自己要赌这一把,咱们旁人只能尽力帮衬着。至于其他的,就只能求老天保佑了。”
周曦沐捧起白莳芳的脸,发现她两眼泪汪汪的,鼻子也红红的,他用温热的大手将她的眼泪擦干,在她的鼻尖上轻轻亲吻了一下。
“阮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逢凶化吉,顺顺利利把孩子生下来的,你就放心吧!”
第269章 漫步荒原
曾涧峡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太过强硬,没有理解阮媛想做母亲的心境,他几次试图跟阮媛推心置腹地谈谈,可阮媛完全不理他,从头到尾都拒绝跟他交谈。曾涧峡平日里本就是讷言之人,两人以往相处也大多是阮媛在闹他在笑,阮媛拿主意他无条件跟随,加上两人这么些年来连红个脸的时候都很少,如今阮媛打定主意跟他冷战,曾涧峡完全无计可施。
之后的日子里,阮媛每天一早就出门闲逛,赶街子,逛花市,看电影,下馆子,把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曾涧峡因为紧张阮媛的身体,不放心她一个人出去,就成了阮媛货真价实的“跟屁虫”。阮媛逛街的时候他不远不近地跟在她的身后,阮媛看电影的时候他坐在她身后几排的座位,阮媛吃饭的时候他便坐在邻桌。他高大又笨拙的身体实在很难让人忽视,阮媛却对他全然无视,如同陌生人一般。
除了逛街,阮媛还老去靛花巷串门,经常一呆就是一整天,甚至还在那儿夜宿,曾涧峡也只好随她去,只是经常会去街子上买一些阮媛平日里喜欢的吃食给阮媛送去,可每每是吃食进得了门,人却进不了。
周曦沐见曾涧峡拿阮媛一点办法都没有,整日里长吁短叹、愁眉不展,只能经常跑到靛花巷找他出来散心,以解烦闷。他们经常穿过望京楼下的北城门,去城外闲逛。
昆明北城墙外有大片大片的荒野,两人最喜欢去联大刚购入的城外西北的一百二十多亩荒地,此地原是墓地,因为新校舍的修建尚未动工,仍有许多不知年代的荒冢散落其间,他们时常试图根据墓碑的内容拼凑墓碑主人的人生,可墓碑大多字迹斑驳,最终只好作罢。
城外鲜少有人来,两人会买一些面包和卤肉,再加上几瓶杨林肥酒,来一次“墓前野餐”,喝到兴头上,周曦沐会张开双手,大声朗诵艾略特的长诗《荒原》。
……
inthemountains,thereyoufeelfree.
在山上,那里你觉得自由。
iread,muchofthenight,andgosouthinthewinter.
大半个晚上我看书,冬天我到南方。
whataretherootsthatclutch,whatbranchesgrow
什么树根在捉住,什么树根在从
outofthisstonyrubbish?sonofman,
这堆石头的零碎中长出?人子啊,
youcannotsay,orguess,foryouknowonly
你说不出,也猜不到,因为你只知道
aheapofbrokenimages,wherethesunbeats,
一堆破碎的偶像,承受着太阳的鞭打,
andthedeadtreegivesnoshelter,thecricketnorelief,
枯死的树没有遮荫,蟋蟀不使人放心,
andthedrystonenosoundofwater.only
焦石间没有流水的声音。只有
thereisshadowunderthisredrock,
影子在这块红石下,
(einundertheshadowofthisredrock),
(请走进这块红石下的影子)
andiwillshowyousomethingdifferentfromeither
我要指点你一件事,它不像
yourshadowatmorningstridingbehindyou
你早起的影子,在你后面迈步,
oryourshadowateveningrisingtomeetyou;
也不像夜间的,站起身来迎着你;
iwillshowyoufearinahandfulofdust.30
我要指点你恐惧在一把尘土里。
frischwehtderwind(注:以下为德文)
风吹着很轻快,
derheimatzu.
吹送我回家园,
meinirischkind,
爱尔兰的小孩,
woweilestdu?
为什么还留恋?
……
《荒原》这首诗是周曦沐在剑桥读书时的最爱,那时的他背井离乡,时常陷入对白莳芳无限的思念之中,《荒原》颓丧且富有感染力的诗句十分契合周曦沐当时失落的心境。如今周曦沐用标准的英音诵出这首诗,他的胸中涌起久违的怀念,看着眼前衰草连天的荒冢,时常令他觉得恍如隔世。此刻的周曦沐不但已经跟白莳芳重逢,而且即将成为一个父亲,心境早已今时不同往日。虽然国家战事频仍,周曦沐却从未如此满怀希望,他觉得将来之中国一定会越来越好,他发自内心地这样相信。
更多的时候,周曦沐和曾涧峡会带上一本书,在东倒西歪的墓碑旁席地而坐,静静地读书直到日头西沉。除了秋风拂过荒草的沙沙声和路过马队清脆的驼铃声之外,一切都如此安静。曾涧峡每每思绪烦乱,无心读书,便仰躺在地上,双手抱头,看着天上的流云愣愣出神。
周曦沐知道曾涧峡内心的纠结,半真半假地说道:
“曾大哥,我有个办法能解决你的难题。”
“什么办法?”曾涧峡半信半疑地问。”
“《论语》里面怎么说的来着,若要服人,须诱之以利,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胁之以威,授之以渔,绳之以……啊,不对,这些招儿里面你唯一能用的也就只有‘胁之以威’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绕弯子?”
“软的不行咱们来硬的啊!咱们现在就去靛花巷,咱俩三下五除二,把阮姐绑了带去医院如何?你要是同意,咱们现在就去!”
“胡说!”
“没错,我是胡说!你别不承认,你心里头早就知道这件事儿在阮姐那儿已经是木已成舟、板上钉钉了,你再瞎琢磨一万年也是白搭!有时间在这儿唉声叹气,还不如给孩子想想名字,你就跟我学啊,男孩女孩各起五十个,够你忙活一阵儿了!”
“你一百个名字都起好了?”
“早就起好了,可莳芳却一个都没选中。她觉得都好,却都差些意思。我准备再起她一百个,让她挑花眼!”
一日周曦沐又去靛花巷找曾涧峡“荒野漫步”,刚进巷子口就发现隔壁史语所的的院门大敞四开,院内一阵人声嘈杂。周曦沐忍不住好奇,探头一看,一群人挽着袖子、挥着铁锹正在院子里挖土呢!周曦沐一眼就在人堆里找到了身材高瘦的曾涧峡,而更加显眼的是一边挥动铁锹一边挥汗如雨的是史语所所长傅斯年。
“先生,你们挖坑做什么啊?”
“这不是明摆着的嘛!建防空洞啊!”
“建防空洞?可昆明一次也没有被空袭过啊!”
“《易经》有云: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我来了这才几天哪,这空袭警报就响了几回了,这警报总不是平白响的,要是真出了事儿可就晚了!”
周曦沐听罢也撸起了袖子,朝傅斯年伸出手。
“先生,我来吧!先生赶紧擦擦汗,休息一下!”
傅斯年笑着把手里的铁锹递给周曦沐。
“我四十好几的人就不跟你这个年轻人客气了!你来挖吧!”
史语所的年轻人居多,其中有一组还是整日风餐露宿、“挖坑不辍”的考古组,一群人七手八脚热火朝天地挖了一个坑深足有一人多高,可容纳一二十人同时站立的大土坑。坑挖好后,众人在上面盖上了一块木板,成了一个简易的“防空洞”。
傅斯年特意上楼将埋头苦学的陈寅恪先生叫下来,一脸得意地的说:
“咱们史语所如今也有防空洞了,寅恪兄看看挖得如何?”
陈寅恪扶了扶眼镜:
“孟真兄,你喘得这么厉害,今天的降压药可吃了么?”
“不碍事不碍事,你别看我胖,我身体好着呢!要是飞机真来了,我定能毫不费力地把你扛到这坑里!”
傅斯年的“大话”逗乐了很多所里的年轻人,却因傅斯年威严颇盛,只好捂嘴窃笑。
曾涧峡和周曦沐也不禁相视一笑,内心早已为这个生性豪爽的史语所所长所折服了。
陈寅恪虽然面露笑意,却微微摇摇头,清瘦的手在空中摆了摆。
“大可不必,这个洞还是永远用不上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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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1章 是空袭,快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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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2章 闻机而坐,入土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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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3章 我好像……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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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4章 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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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5章 他做不到
一九三八年九月二十八日上午八时五分,九架日本九六式轰炸机经由广西闯入云南。当日机进入师宗、罗平上空时,防空司令部立即于八点四十分发出了空袭警报,九时十四分,飞机由市郊东北侵入市空。日机首次空袭昆明,其目的是炸毁大西门附近的兵工厂,兵工厂位于在中央军官学校的北侧,位置紧挨着造币厂,战略意义至关重要。虽然当时昆明的巫家坝机场仅停有三架战斗机,然而飞行员接到命令后便立即驾机升空迎战,在飞行教官姚杰,杨绍廉的带领下同日机展开激战。学员黎宗芳奋勇击落日机一架,日机上五人死亡,逃跑的一人也最终被抓获,同时,五华山和其他各城楼上的高射炮也向日机开火,日机没想到昆明还有能进行空战的战斗机,故未派战斗机作掩护,仓皇之间只好放弃炸毁兵工厂的任务,转而向潘家湾、苗圃等人流密集之地匆忙投下二十三枚重磅炸弹,造成严重的人员伤亡后,日机于九时二十分由西南方向逃窜出境。
周曦沐恢复神智之时,只觉得头痛欲裂,他用力晃了晃头,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他抬头看了一眼,天上哪还有飞机的影子?天空蓝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可地面上却是焦土满目,火光四起,哀鸿遍野。
周曦沐不停地大声呼叫着曾涧峡的名字,他的声音却淹没在一片哀恸的嚎哭之中。见到身量相似的人,周曦沐便赶紧追上去拍那人的肩膀,每每看到的却是陌生人诧异的眼光,他匆忙道歉一句再飞奔去找下一个。
起初,周曦沐无论怎样也不肯相信曾涧峡已经死了,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开始在遍地横尸之中搜寻,他逼迫自己去仔细辨认那一张张焦黑血糊的面庞,却又唯恐真的认出曾涧峡的脸。
周曦沐一刻不停地寻找着,可是他的脑海里总会无法控制地浮现白莳芳的脸,他那即将临盆、行动不便的妻子此刻是否安然无恙?万一她……周曦沐用力地拍了拍头,想要驱散那些不吉的猜测和联想。周曦沐强忍着立刻飞奔到白莳芳身边的冲动,他绝不允许自己丢下曾涧峡不管。
我一定要找到曾大哥。
周曦沐一边寻找,一边一刻不停地喃喃自语。他带着这样的决心又找了一阵,却仍旧一无所获。恐惧和疲惫双重夹击,终于让周曦沐跪倒在地。他绝望地大喊着曾涧峡的名字,长时间地高声叫喊让他的嗓音变得喑哑,他也全然不顾。就在周曦沐几近绝望的时候,他隐约听到不远处有人回应他,那声音虽微弱,他却清楚地听到了。周曦沐手脚并用地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爬了过去,可是他爬了一段,那声音却消失了。
周曦沐只好在那附近寻找,险些被一条腿绊倒,他扭头一看,是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怀里抱着一个已经死去的小女孩。那人头上扣着一个提手被炸断了的竹篮,看不清面目,起初周曦沐几次从他身边路过,却因为他怀中抱着孩子,便想当然认为是遇难的父女俩,一直没有掀开那竹篮看看。
周曦沐定睛细看,发现那人的身量和姿态都十分眼熟,虽然长衫上沾满了血,却正是曾涧峡平日里最爱穿的那一件。周曦沐瞬间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扑过去将竹篮丢到一边,曾涧峡那张沾满了烟灰的脸便出现在他眼前。
曾涧峡紧闭双眼,一动不动,他的额角被碎石和弹片划伤,蜿蜒的鲜血已在脸上凝结。
周曦沐怔怔地看着眼前俨然成了一个“血人”的曾涧峡,脑海中浮现出他在讲台上肆意挥洒的样子,他伏案桌前紧皱眉头的样子,他跟同事讨论学术问题争得面红耳赤的样子……唯独此刻的样子是周曦沐从来没有见过的。
周曦沐颤抖着将手指送到曾涧峡的鼻子下方,瞬间感受到了曾涧峡潮热的鼻息,他赶紧趴在曾涧峡的胸口,听到了他砰通砰通的心跳。
周曦沐情感的闸门瞬间打开,眼眶顷刻间涌出了泪水。他将曾涧峡怀中的小女孩轻轻托起,放到一边,接着蹲下身,拽着曾涧峡的胳膊,将他拉到自己的背上,双手托起曾涧峡的身躯,快步向前跑去。
昆明城医院不少,可大多都在城南,最近的是甘公祠街上的市立医院,在城南的城墙根儿上,走过去也要二三里地。周曦沐记得小西门附近就有一个红十字会,走路过去只要几分钟,曾涧峡眼下的伤势十分严重,再不能耽搁了,周曦沐当机立断,背着曾涧峡去了红十字会。
因为一心想给曾涧峡争取时间,周曦沐心无旁骛地径直跑进红十字会的大门,路过梁绪衡和廖灿星时对她们完全视而不见。而在梁绪衡和廖灿星的眼中,此刻的周曦沐也失去了平日的翩然风度,他满身都是泥污和血渍,厚厚的灰尘都盖不住他脸上的急迫和惊惶,汗珠顺着脸膛流淌下来,所经之处在脸上形成一道道白色的“犁沟”。
然而红十字会里已是人满为患、一片混乱,所有的医护已然忙得焦头烂额,周曦沐茫然无措地站在走廊里,无人留意,也无人理睬。曾涧峡的脑袋耷拉着,全无知觉地靠在周曦沐的肩膀上,他的右腿仍在不停地流血,裤腿已经被鲜血浸透,啪嗒啪嗒地滴在地面上,很快便形成小小的一滩。
这时候有一个穿着血淋淋的手术服的中年医生小跑经过,周曦沐一下子挡在他身前。
“医生,我朋友他伤得很重!请你救救他!”
那医生看一眼曾涧峡的伤势,立刻授意护士准备手术施救,看到曾涧峡被推进手术室后,周曦沐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就在他的身体向后倒去的瞬间,却被两双柔软的手接住了。
周曦沐一扭头,对上了廖灿星和梁绪衡担忧的眼神:
“周先生,你身上有好多血,哪里受伤了?”
周曦沐摇了摇头,由着廖灿星和梁绪衡将自己扶到了手术室外面的长椅上,
稳了稳心神方才开口:
“没事儿,这不是我的血,你们俩怎么在这儿?”
梁绪衡和廖灿星对视一下,有些面露难色,随后梁绪衡便将早上去靛花巷拜访的经过告诉了周曦沐。
“日本飞机一走我们就跑出来给师母找黄包车了,可我们转了一大圈儿,一辆车也没有!”
周曦沐起初得知靛花巷没有被炸微微安心,可随即听闻白莳芳已经“见红”,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周曦沐知道,白莳芳的预产期在十月,如今见红,提前了足足半月不止。
“莳芳她现在怎么样?她还在家里吗?她有没有疼得厉害?”
周曦沐一连串的问题让梁绪衡和廖灿星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开口,廖灿星了解周曦沐焦急的心情,忙安抚道:
“先生你放心,曾师母和楚青恬都在周师母身旁守着,周师母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周曦沐知道白莳芳此刻多么需要自己守在她身边给予安慰,可是眼下曾涧峡仍在生死线上徘徊,他不能在这样危急的时刻将老友弃之不顾。
他做不到。
周曦沐痛苦地伏下身体,将十指插进头发里。
吱嘎一声,手术室的门被推开了,刚刚的中年医生走了出来,紧接着护士推着躺在病床上、依旧处在昏迷中的曾涧峡出了手术室的门。
周曦沐赶紧站起身,追到床前看了一眼,曾涧峡的面色恢复了些许血色,却依旧处在昏迷中。
“医生,他……”恐惧哽住了周曦沐的咽喉。
“病人失血过多,多亏你送来得及时,再晚一点儿,命就保不住了。”
那医生话音刚落,梁绪衡和廖灿星就激动地抱在一起,她们的脸贴在一起,泪水也流在一起。
周曦沐眼中涌出激动地泪水,跟医生连连道谢,那医生却摆了摆手:
“我已经尽力了,可他的腿伤得太重了……”
周曦沐正想问个清楚,又一位伤者被推进手术室,那医生也转身准备进去,被周曦沐伸手拦了下来。
“什么意思?医生,他……是不是……以后走不了路了?”
“手术已经算很成功了,我想尽办法保住了他的腿,但他的腿术后能好到什么程度,还要看他的恢复情况,今后走路很可能会有一定影响。”
“影响?您的意思是……他的腿会瘸吗?”
医生点点头,声音波平如镜,并无波澜:
“有这种可能性。”话一说完,医生就转身进了手术室。
三人守在曾涧峡的病床前,曾涧峡的伤处得到了悉心的包扎,劫后余生的他呼吸沉稳绵长。眼看着曾涧峡不仅保住了命,更保住了腿,周曦沐觉得自己的心定了一些,转头对梁绪衡和廖灿星说:
“绪衡,小灿星,我想麻烦你们俩帮我一个忙。”
廖灿星抹了一把眼角的泪:
“周先生,快别这么说了!有什么我们能做的,先生就全交给我们吧!”
“你们赶紧去靛花巷找你们两位师母,对了,你们千万别跟你曾师母说实话,你们就说,我跟你们曾先生在路上碰见了,那卖乌梅糖的铺子被炸了,我们要去别家找找,晚点一起回来。”
梁绪衡摇摇头:
“先生,这种一拆即穿的谎话是骗不了师母的,只会让她们更担心!”
周曦沐双手拄在床前,低头长叹了一口气。
他也知道自己的谎话假得离谱,可眼下阮姐刚刚怀孕,若是她知道曾大哥受了这么重的伤,急坏了身体该怎么办?
周曦沐正在为难之际,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手上。
曾涧峡睁开了双眼,勉强扯了扯嘴角,扯出了一个虚弱的笑容。
“曾大哥,你醒了!”周曦沐喜不自胜,一下子握住了曾涧峡的手。
第276章 不能再等了
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曾涧峡十分虚弱,但他仍努力弯曲手指,试图回握周曦沐的手。
“曦沐,我已经没事了,这有医生和护士呢!你赶快回家看看吧!”
“可你伤得这么重,我要是把你丢在这儿,怎么跟阮姐交代!”
周曦沐话音刚落,梁绪衡抢着说:
“周先生,你放心走吧!曾先生这儿有我们俩呢,不会有事的!”
廖灿星也紧跟着说道:
“对呀对呀,有我们照顾曾先生呢,先生赶紧回去看看师母吧!”
周曦沐怎么可能不想回家呢?
他的人在病房,可他的心早已经飞向靛花巷的小院儿去了。等在手术室外面的时候,周曦沐的脑海里有无数让他恐惧的念头:空袭来的时候,靛花巷有没有被轰炸?他的莳芳有没有受伤?腹中的宝宝是否还安好?……
可曾涧峡重伤在身,眼下刚刚转危为安,自己就要离他而去吗?
经过了一番天人交战,周曦沐对妻子的担心和挂念最终战胜了对老友的愧疚,低声道:
“那我就先回去看看,确认莳芳平安我马上就回来!”
“快别啰嗦了,赶紧走吧!”曾涧峡无奈一笑催促道。
“曾先生交给你们俩了!”
周曦沐的语气诚挚又郑重,梁绪衡和廖灿星用力点了点头。
周曦沐站起身来,走出病房,在房门关上之前,他从门缝中看到老友轻轻抬手,有些无力地对他挥了挥。
周曦沐咬了咬牙,跑着离开了红十字会。
周曦沐强迫自己不去看满眼惨状,满耳哀嚎,一心只想快一点回到他的莳芳身边,一路上他的心被悔恨填满,他恨自己为什么不待在家里?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一天出门?……
当周曦沐终于回到靛花巷三号,却发现院中悄无声息,小小的耳房房门大敞四开,周曦沐冲进屋中,看到碎瓦散落,满屋狼藉,却空无一人。
最让他感到害怕的,是屋当中那一滩鲜红的血。
周曦沐脚一软,踉跄地倒在屋当中,随即便又发了疯一样,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往门口跑去,抬脚的瞬间,却没留神被门槛绊倒,面朝下狠狠摔在地上,好半天都无法起身。
他的莳芳一定很疼吧?
他的莳芳一定很怕吧?
他的莳芳到底在哪儿啊?
在周曦沐的脑海中跑马灯般地出现了各种各样可怕的想象。
他不敢想,却又忍不住不想,每每驱散一个念头,会有更加令他恐惧的念头袭上心头。
周曦沐坐起身来,双手大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逼着自己振作起来。
既然三人都不在家,肯定是阮媛和楚青恬等不及了,决定自己将白莳芳送往医院。周曦沐想到这里,决定先去医院找人,从近到远,从城内到城外,一间一间医院找起。
周曦沐撑着身体爬了起来,他突然感到一阵晕眩,赶紧伸手扶住了墙,他觉得自己浑身都要散架了,却不敢停留,只管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门外跑去。
自打梁绪衡和廖灿星出了门,楚青恬就在看着自己手上那只小巧的坤表,二十分钟过去了,她们却依然没有回来。
白莳芳的腹部的绞痛逐渐加剧,即便她用力咬紧嘴唇,呻吟声依旧从唇齿间泄露出来,她痛苦的神情猛然唤醒了楚青恬尘封已久的儿时记忆。
楚青恬自幼丧母,而她的母亲就是因为难产而死。因为自幼失去母亲的疼爱,让她小小年纪便过早地品尝到了人世的无常和凄清。楚青恬一直都记得母亲临终前的样子,鬓边汗湿的黑发黏在雪白的脸上,记得母亲最后望向她的神情,满是泪痕的脸上露出虚弱、绝望又带有一丝留恋的笑容,记得母亲握着她的手无力地垂落,接着渐渐变得冰冷。
一瞬间,楚青恬觉得记忆中多年前母亲的脸跟眼前白莳芳的脸重叠在了一起。
不能再等了。
楚青恬从桌子下面爬了出来,用力将桌子搬开,对白莳芳和阮媛说道:
“阮姐姐,现在必须赶紧送你去医院,我出去想想办法!你们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楚青恬跑到院子里翻找了一番却什么也没找到,她又跑到大街上四处搜寻,仍旧一无所获,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她突然看到街边有一架木制的独轮推车歪倒在地,推车里的甜酒罐子悉数打翻,甜酒洒了一地,卖甜酒的小贩早已不知去向。
楚青恬没有犹豫,跑过去扶起推车,推着就往靛花巷跑。
进了院门,楚青恬将推车放在耳房门口,冲进屋去。
白莳芳看到进屋的楚青恬,惨白的双唇微微弯起,还未来得及说话,头一歪,晕倒在阮媛的怀里,失去了知觉。
楚青恬抓起一床被子铺到小推车上,又回屋试图将白莳芳背起来,奈何白莳芳腹部太大,她担心压到孩子,有些不知所措。
阮媛见状,毫不犹豫地跑到白莳芳脚边蹲下,双臂勾在白莳芳的膝盖下方。
“青恬,咱们俩一起抬!”
楚青恬点点头,双手穿过白莳芳的腋下,两人合力,一鼓作气将白莳芳抬到推车上。
推车很小,而且十分陈旧,车轮后有两根长长的把手,只能一人推,旁人不好帮忙。推车的长度大概只有一米半,阮媛只能小心地将白莳芳的膝盖屈起。
楚青恬深吸一口气,双手放在推车的木把上,用力一推,木头车轮嘎吱作响,手上沉甸甸的分量让楚青恬心头一惊。
“能推得动吗?是不是特别沉?”
楚青恬用力朝阮媛挤出一个笑容,摇了摇头。
“不沉,我推得动!阮姐姐,咱们去市立医院吧,这个医院最近!”
楚青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地向前推去,她纤细的双臂从未经受如此严峻的考验,一直在微微颤抖。推了一小段,楚青恬的双手便蹭破了一层油皮,火辣辣地疼。
楚青恬就这样推着白莳芳,一路向南,从翠湖东路走到翠湖南路,当走到福照街的时候,她终于支持不住,只好将推车放下,稍微缓解一下双手的疼痛。
此时一双手轻柔地放在了楚青恬的手上。
第277章 一声啼哭
阮媛朝楚青恬点了点头,柔声说道:
“我来推一会儿,你歇歇吧。”
阮媛身材比楚青恬还要纤弱,楚青恬不肯,奈何她一再坚持,楚青恬只好让她推车,自己则跟在一旁,小心地扶住车上的白莳芳。
阮媛身体本就羸弱,加之她已有身孕,她自知推车完全是在逞能,可正是因为她自己即将成为母亲,更加不忍心白莳芳腹中的孩子胎死腹中。可她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没走几步就不堪负荷,赶紧将车放下,身子一歪,一口鲜血吐在地上。
“阮姐姐,你怎么吐血了!都怪我!我不该让你推车的!”
阮媛赶紧用衣袖将嘴角的血抹去,装作满不在乎地笑着说:
“没事儿,老毛病了,就是好久没使这么大劲儿了,有些受不住。青恬,你先推会儿,让我缓口气再来替你!”
楚青恬赶紧接过木把推了起来,沿着福照街继续向南走。她在心里打定主意,接下来的路一定要自己扛下来,绝对不能再让阮姐姐受累了。
沿途建筑物大多完好无损,可街上仍旧空荡荡的,少有行人。
楚青恬感觉自己跟外界隔绝了,好像有人捂住了她的耳朵,她只能听到自己如雷的喘气声。她好似涸泽之鱼一般长大嘴巴,却依旧觉得胸口憋闷,喘不上气,一阵阵强烈地晕眩感袭击着楚青恬,她狠狠咬住嘴唇,试图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
当年我没有能力救下母亲的生命,这一次,我无论如何都要做到!
楚青恬舔去唇上的甜腥,在心中默默给自己鼓劲。
走到甘公祠街,市立医院的大门便近在眼前了。
阮媛快步冲进医院,没过一会儿,几名护士便小跑着出来,用担架将白莳芳抬进了手术室。
两人刚刚坐在手术室走廊的长椅上,阮媛突然躬起身子猛咳不已,一阵咳嗽过后,阮媛无力地靠在椅背上,楚青恬凑近了坐在她身边,伸手将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阮媛闭上双眼,没过一会儿,她的呼吸变得轻柔又绵长。
楚青恬刚刚松了一口气,突然腹部一阵剧烈的绞痛让阮媛瞬间惊醒,她深深俯下身子,双手紧紧抚在肚子上。
“阮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快,快叫……医生,我……我的孩子……”
楚青恬愣了一下,随即立马领会了阮媛的意思。
“阮姐姐,你有身孕了吗?”
阮媛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只不迭点头。
楚青恬立马冲到妇产科的诊室里,对着医生大喊:
“医生,有孕妇肚子疼得厉害,您快给看看哪!”
楚青恬看着护士将阮媛抬走,她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直到手术室的门将她阻隔在外。
楚青恬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突然感到嘴上一阵刺痛,原来她早已将嘴唇咬破,伸手一摸,指尖一抹血红。楚青恬看着自己的指尖,这才意识到,她的手一直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动。
楚青恬突然觉得喘不上气来,她很想到外边透透气,可又担心医生出来的时候自己不在,只好打开走廊的窗子,将头探出窗外,让自己好过一点。
就在此时,一阵悠长的汽笛声响起,不复曾经的急促和尖锐,而是平缓地拉着长音,这便是“解除警报”,宣告着空袭的结束。
楚青恬下意识看了一眼手表,指针指向十点三十分。
“楚青恬!”
楚青恬猛一回头,满身尘土和血渍的周曦沐正站在她的跟前。
突逢一连串的意外,楚青恬被迫扮演起保护他人的角色,她必须压抑心中的恐慌,可当危机过去,看到周曦沐的时候,楚青恬嘴一瘪,一下子红了眼眶。
因为害羞,楚青恬赶紧抹去泪水,迎上前去。
“周先生!周师母和曾……曾师母她们现在都在抢救……”
“曾……阮媛?……她怎么了?”
“曾师母她肚子疼……她怀孕了,对不起……我……我之前不知道,我……我还让她跟我一起推车……”
楚青恬泪眼婆娑地给周曦沐讲了白莳芳和阮媛在空袭之后的遭遇。
周曦沐听完,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楚青恬的肩膀。
“真是难为你了,你是我们家的恩人。”
“先生快别这么说了,我什么也没做!”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哐当一声,手术室的门被推开,阮媛先被推了出来,推床的护士对上了周曦沐殷切的目光,波澜不惊地说道:
“胎儿保住了,但孕妇身体很虚弱,出院后需要好好静养。”
周曦沐望向病床上昏睡的阮媛,她紧闭着双眼,紧皱着眉头,似乎在跟可怕的梦境缠斗。
周曦沐刚刚提到嗓子眼儿的一口气泄了一半,他脱力地坐在长椅上,双手十指紧扣,双肘架在腿上,双手撑在脸前,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手术室的门口。
周曦沐从来没有觉得时间过得如此之慢,他的双手满是冷汗,他试图在裤子上擦干,可没过一会儿,冷汗又再次沁出来。
突然一个护士急匆匆地从病房里跑出来,周曦沐赶忙起身,拦住她的去路。
“护士,我妻子怎么样了?”
“产妇胎位不正,医生现在还在想办法。”
匆匆说完,护士快步走远。
周曦沐把手放在胸前,他可以清楚地摸到自己的心跳,剧烈到仿佛下一秒就要跃出胸腔,他不停地咽唾沫,可仍旧口干得要命。
周曦沐的全部感官都用来注意手术室门内的动静,有人在他身后喊他的名字,他仍旧一动不动。
“周先生!青恬姐!我可找到你们了!”
楚青恬跑过去一把抱住廖灿星,关切地上下打量她。
“小灿星,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廖灿星摇了摇头。
“莳芳姐怎么样了?”
“还在抢救。小灿星,你知道吗?阮姐姐也有身孕了!”
“什么?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
“我真是太粗心了,怎么就没看出来呢?我还让她帮我推车!”
“没事儿,青恬姐,阮姐姐一定会平安生下小宝宝的!”
楚青恬温柔地摸了摸廖灿星的头,廖灿星低声将在红十字会遇到周曦沐和曾涧峡的经历跟楚青恬讲了讲。得知曾涧峡也受伤了,楚青恬颇感意外,廖灿星告诉她曾涧峡已经被妥善救治,她方才微微放下心来。
“小灿星,曾大哥现在怎么样了?”周曦沐关切地问道。
“他好多了,就是腿伤有些严重。他很担心周师母和曾师母,特意让我过来看看你们,晚点儿我好过去传信儿。”
“哇……”一声清脆高亢的啼哭从病房里传出来。
第278章 为将之道,当先治心
周曦沐满眼的难以置信,他转头看了看身边的楚青恬和廖灿星。
“你们听见了吗?听见了吗?”
两个女孩被喜悦和激动的情绪所感染,一边用力点着头,一边哽咽着说:
“听到了!听到了!”
没过多久,一个护士抱出一个红彤彤的小娃娃,一只小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整个脸皱皱巴巴的,紧闭着双眼,脸上还有些许泪痕。
周曦沐凑过去看了又看,想伸手摸摸孩子,却又缩了回来,唯恐碰坏了一般,接着护士的话打断了父子俩的初次会面:
“男孩,二点四公斤,宝宝很健康,但因为是早产,新生儿体重偏轻,一定要注意营养。”
“我太太现在怎么样了,她醒了吗?”
“产妇失血休克,幸亏送来得及时,输血后产妇很快恢复了意识。要是再晚一点,不但孩子保不住,大人都有危险。”
周曦沐呼吸一窒,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
“我太太……她现在……还好吗?”
“放心吧,手术很顺利,产妇出院后要注意休息,不要受凉。”
周曦沐一边点头,一边不迭地说着感谢。
护士将襁褓往前一递,周曦沐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愣着干嘛?接着啊!”
身后熟悉的声音传来,周曦沐转过头,发现阮媛倚在门边,看着自己,眼带笑意。
“阮姐,你醒了?!”
“你闹出这么大动静,睡得再死也该醒了呀!”
周曦沐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接过自己的儿子,之后便一动也不敢动了。
他的身体呈现出十分僵硬的姿态,看来又笨拙又好笑,廖灿星和楚青恬都忍不住掩嘴偷着乐,阮媛一边笑一边拭去眼角的泪水。
之后的时间里,周曦沐抱着自己怀中的宝贝爱不释手,却时不时望一眼手术室的大门。
又等了一阵,门终于打开了,白莳芳被推了出来,一同出来的还有操刀的医生。
周曦沐将襁褓往阮媛怀里一塞,扑过去紧紧握住了妻子的手,因为过于激动,声音都哽咽了。
“莳芳,辛苦你了。”
周曦沐的一句话就让白莳芳眼泪汪汪,他赶紧伸手为妻子拭泪。
白莳芳笑着摇了摇头,随即期待地问道:
“你看到他了吗?他长得好不好看?”
“不好看,皱巴巴,红彤彤的。不过男孩随你,长大了一定好看。”
白莳芳嗔怪地看了周曦沐一眼,周曦沐这才留意到身旁的医生,赶紧向他道谢,那医生却说:
“你要谢的人是你太太。那么严重的失血性休克,我都以为她要醒不过来了,谁能想到她竟然醒了,还拼尽全力把孩子生了下来。”
医生的话让周曦沐十分难过,可他顾不得感伤,医生离开后,他赶紧跟护士一起将虚弱的白莳芳推进病房。
周曦沐小心翼翼地将妻子抱到病床上,之后就守在她身边,再也没有离开。
雪白的床单,苍白的脸,毫无血色的嘴唇。
此刻的白莳芳憔悴不堪,然而在周曦沐的眼中,她周身都散发着圣母的光辉,甚至有一丝神性。
周曦沐心里五味杂陈,对妻子充满了内疚、钦佩和感激。
“对不起,空袭的时候我没在你身边,让你一个人受了这么多罪,我这个当丈夫的,真是太不合格了……”
白莳芳笑着摇了摇头,她不想跟周曦沐讲自己在手术台上九死一生的凶险,只轻轻说道:
“让我好好看看孩子。”
阮媛赶紧凑上前去,将宝宝抱到白莳芳的跟前,还细心地将他脸周围的被子向里掖了掖,露出了红扑扑的小脸蛋儿。
白莳芳伸手在儿子的脸颊上轻轻刮了刮,没想到他竟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妈妈的食指,白莳芳轻轻摇晃了几下,他依然没有松开。
阮媛感叹道:
“你们看,这小家伙儿多有劲儿啊!老曾要是在这儿就好了。好了,既然你们母子平安,一家人团聚了,我也得赶紧回家了,老曾找不到我该担心了。”
周曦沐脸上的笑容瞬间消散,他跟廖灿星对视了一眼,两人都面露难色,不知如何启齿。
阮媛立马留意到了。
“你们这是怎么了?是老曾他……出了什么事儿吗?”
“阮姐,你别着急……你听我说……”
“曦沐,别支支吾吾的,快说,老曾到底怎么了?”
“曾大哥的腿被炸弹炸伤了。”
阮媛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楚青恬忙上前扶住。
“伤得重吗?”
“伤口是有些深,不过——”
“他现在在哪儿?”
“在红十字会,阮姐你别急,医生说手术很成功,我……我现在就带你去看他!”
“不用,莳芳现在离不开人,我自己去就行了。”
阮媛快步出了病房,周曦沐赶紧追了出去。
“阮姐,曾大哥这回受伤都怪我,我在路上正巧碰到他,就拉着他一起去潘家湾逛菜街子,要不是——”
阮媛突然站住了,转身在周曦沐胸前推了一把,绽出一个嗔怪的笑容,眼中却隐隐有泪光。
“哎呀,你周曦沐怎么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了?别什么错儿都往自己身上揽,老曾受伤跟你有什么关系?要怪也要怪日本人啊!再说了,你不是说手术很成功嘛!那我还担心什么?别耽误功夫了,莳芳刚生了大胖小子,我得赶快给老曾报喜去啊!”
楚青恬跟廖灿星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廖灿星走到阮媛身边,跟楚青恬一左一右,挽起阮媛的手臂。
“周先生,阮姐姐有我跟小灿星陪着,你安心照顾莳芳姐就好。”
“对呀,我们俩带阮姐姐去,你就放心吧!”
“你看看,我有她们俩陪着,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青恬,小灿星,我就把我太太托付给你们了!阮姐,明天我把莳芳接回家就去看曾大哥!”
阮媛点了点头,跟楚青恬和廖灿星一起离开了。
周曦沐站在病房门口,一直目送她们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转角才进病房。
白莳芳默默凝视着自己的宝贝,眼中满是沉醉的爱意,那不识人间险恶的小人儿已经松开对她手指的“禁锢”,正乐此不疲地吮吸着自己的手指。
看到周曦沐进来,白莳芳关切问道:
“曾大哥的腿……没事吧?”
周曦沐叹了一口气:
“腿是保住了,但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医生也很难讲。他的腿伤得太重了,不截肢已经是万幸了。”
周曦沐屈起长腿,跪在床边,轻轻吻了妻子的额头,接着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白莳芳伸手摩挲着丈夫的脸,周曦沐抬起头,双手握住妻子的手,泪水不断倾泻而出,过了好一会儿,瓮声瓮气地说:
“老天爷对我周曦沐真是厚待了。”
“老天爷对我也很厚待,他让你完好无损地回到我面前,让我平安把孩子生下来。”
“莳芳,你知道吗?今天是楚青恬和阮姐推着独轮车把你送到医院的。”
白莳芳立马慌了神:
“这可怎么好?阮姐姐本就身子弱,还怀着身孕……她怎么受得住?!”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你和阮姐都在医院抢救,楚青恬跟我讲了阮姐推车送你到医院的事儿,她根本不知道阮姐怀孕,又担心又后悔。幸好阮姐并无大碍,孩子也保住了。我已经害曾大哥受伤了,要是阮姐再……那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因为有阮姐,我和这个小家伙才能活下来,阮姐姐是咱们的恩人呀!还有你那三个学生,今天空袭的时候多亏有她们照顾,她们也是咱们的恩人!”
“是啊,咱们要好好谢谢她们才是啊!”
“这份恩情咱们这辈子都还不完啊……”
周曦沐突然想到什么,默默出神了一会儿,突然两手一拍。
“莳芳,我给儿子取了个好名字。”
“是吗?叫什么?”
“小时候家里有一本宋代苏洵所着文集的残本,我就囫囵吞枣地看,里面的话大抵都忘了,只有一句话到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白莳芳一下子便明白了周曦沐的心思:
“让我猜猜,所以你是想给他取名叫‘治心’吗?”
“莳芳,你跟我真是心有灵犀啊!就叫‘周治心’,这个名字你喜欢吗?”
白莳芳点了点头。
“我再猜猜,因为咱们今天从空袭中死里逃生,你才有感而发,想到这个名字,我说得对吗?”
“莳芳,你是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啊?人世多艰,我起先也想给他取一个安适的名字,取名嘛,无非福禄寿喜,讨个吉利罢了。可经历了今天的一切,我才深深意识到,覆巢之下无完卵,国不安,民便不能定。如今日寇来犯,咱们所有中国人的人生轨迹就此改变了。试想一下,若是没有战争,便不会有西南联大,我们也不会千里迢迢来到昆明,此刻的我们应该还在清华园里安闲度日吧?虽然我周曦沐只是一介书生,但我希望我的孩子能够时刻铭记今日国之苦难,胸怀更博大的气魄和更高远的志向。”
白莳芳摸了摸儿子的小脸蛋:
“儿子?你听到了吗?爸爸给你取好名字了,叫周治心,你爸爸是想让你成为一员大将,上阵杀敌呢!”
睡梦中小治心仿佛听懂了一般,手舞足蹈起来,嘴里发出奶声奶气的咿呀声。
“你看,他喜欢这个名字!”
周曦沐兴奋地看向妻子,白莳芳双眼半睁,已然睡意朦胧,周曦沐轻轻拍着妻子,在她耳边低喃:
“睡吧,我就在这儿守着你,哪儿也不去。”
白莳芳点了点头,很快便陷入深沉的安眠之中。
第279章 呸呸呸
曾涧峡从来没有觉得时间流逝得如此之慢。
麻药逐渐消退,伤腿的疼痛丝丝缕缕蔓延开来,可跟这巨大的疼痛相比,更让曾涧峡无法忍耐的,是对阮媛的牵挂。虽然他早已知道靛花巷并未遭受空袭,可白莳芳突然见红,阮媛当时该有多害怕,如今得知他受伤,她又该多么担心啊!
见曾涧峡一直紧皱着眉头,梁绪衡就隐约猜到了老师的心思,她端着早就盛好的稀饭捧到曾涧峡跟前。
“曾先生,喝点儿稀饭吧!”
曾涧峡摇了摇头,伸手推开。
“多谢了,我不饿。”
梁绪衡并没有放弃,继续劝道:
“先生放心吧,两位师母都会平安无恙的!你看你这一天都没吃东西了,身体会受不住的,师母跟础安要是知道我没照顾好你,肯定会生我气的!”
曾涧峡叹了一口气,伸手接过了碗,他?了一勺稀饭放进嘴里,普普通通的稀饭,竟让他吃出了苦涩的味道。
咚咚咚,咚咚咚。
听到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曾涧峡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清了清嗓子说道:
“进来!”
梁绪衡走到门边,险些跟冲进门内的阮媛撞个满怀。
“阮姐姐,你可来啦!”
阮媛微微点了点头,视线却一直在曾涧峡的身上。
楚青恬和廖灿星有些忐忑地站在门口,梁绪衡轻轻招手,她们才轻手轻脚地进了病房。
曾涧峡看见阮媛的一瞬间,眼睛瞪得老大,他甚至能感受到心脏在胸腔里激烈地搏动,他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握着勺子的手突然不听使唤了,一勺子稀饭都撒在了身上,他却好像全未注意到一般,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阮媛一步一步向自己走近,站在了床边。
阮媛微微一笑,轻轻接过他手里的碗和勺子。
“你看看你,喝个粥都能撒一身。”
明明只是一日不见,曾涧峡却莫名觉得阮媛又清减了几分,她的两颊凹陷得更加厉害,嘴唇也全无血色,整个人好像秋日的一片黄叶,看来让人心疼。
“你有没有哪里受伤啊?这回……可吓着了吧?”曾涧峡的嗓音十分沙哑。
阮媛没有说话,她望向曾涧峡的右腿,大腿上缠满了厚厚的纱布,却仍能看到纱布表面隐隐渗透出暗红的血渍。
阮媛睫毛轻颤,她伸手在那厚厚的纱布上轻轻戳了一下。
“疼吗?”
曾涧峡摇了摇头。
“媛,你快答我,你还好吗?孩子……还好吗?”
梁绪衡一脸不解地扭头看楚青恬和廖灿星,廖灿星悄悄伸出手,在肚子上由上而下划了一个小小的圆弧。
梁绪衡捂住长大的嘴,赶紧转头向楚青恬求证,楚青恬轻轻笑着点头。
阮媛突然转身走向窗前,留给曾涧峡一个纤弱的背影。
“这回……你再也不用担心了。”
阮媛的声音听来平板僵硬,一点也不自然,曾涧峡察觉到有些不对。
“媛,你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啊!”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他……”
断续的哽咽听来十分委屈,而十分委屈中倒有七分刻意,可曾涧峡已经急昏了头,那还能留意得到呢!
“媛,你别吓我啊,咱们的孩子到底怎么了!”
阮媛偷偷将头扭到一边,朝梁绪衡眨了眨眼。
好戏开场,梁绪衡瞬间了然于心,立马开始当起配角,周全场面,她走到身后轻轻抱住阮媛。
“阮姐姐,你可千万别太伤心啊,你本来身子就弱,要是哭坏了身子这可怎么办?”
廖灿星和楚青恬也跟着明白了过来,廖灿星眼珠儿一转,也跟着添砖加瓦,把戏份做足。她跟梁绪衡一左一右抱住了阮媛,三人哭作一团。
楚青恬左看看,右看看,一边是三个演技绝称不上多么高明的“戏子”,一边是手足无措僵在床上入了戏的“看官”,她突然觉得曾先生好可怜,她左右为难,只好倚在墙边,双手捂住脸,巴不得遁地才好。
意识到阮媛失去了腹中的胎儿,曾涧峡第一时间竟觉得松了口气。
多日来,两人为孩子的去留争执不休,曾涧峡迟迟不肯松口,阮媛自然也不肯妥协,现在既然孩子没了,这个问题便顺理成章地解决了。
阮媛自是会伤心,可他却不会失去阮媛了。
他知道自己这样想很自私,可阮媛是他唯一不能放手的执着。
所以,他并不后悔。
起码不久之前,曾涧峡还这样想。
可是渐渐的,一种怅然若失的心绪在曾涧峡的心头蔓延开来。
他开始想象那个孩子的样子,想象自己把他抱在怀里的感觉,他看着屋里几个正值青春的女孩子,又不由得幻想,他十八岁的时候,会长成怎样的大人,可如今他连这个孩子究竟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也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思绪毫无章法地肆意突袭,曾涧峡这才绝望地意识到这个孩子在自己心中的分量。他曾一次又一次地告诉阮媛自己不想要这个孩子,可阮媛越是激烈地反对,他越是执拗地不肯妥协。他对孩子的不舍不是没有,只是从来没有机会被他留意到。
如今一切都晚了。
一个一直不被他接纳的孩子还没降生到这个世上就匆匆离开了。
他一定很怨我吧?他知道他的父亲并不欢迎他的降生,所以放弃了成为他的孩子。一定是这样的吧?
一颗心如被一把钝刀反复切割一般,曾涧峡这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想成为一个父亲。
啪嗒。
回过神来,曾涧峡早已泪如雨下,眼泪滴在了雪白的纱布上。
原本“抱头痛哭”的三人意识到曾涧峡突然没了动静,一出戏草草收场,阮媛装作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却看到了一张涕泗横流的脸。
阮媛意识到这玩笑有些开大了,赶紧走到床边,掏出手帕,去擦曾涧峡脸上的泪水。
曾涧峡却一把握住阮媛的手,他仰头望着自己的妻子,喉结动了动,哽咽道:
“媛,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对,我不该跟你吵!如今孩子没了……你千万别太伤心……我——”
话还没说完,曾涧峡的嘴却突然被捂住了。
他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只见她眼角带泪,眉目亦喜亦嗔。
“呸呸呸!!!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呀?”
第二八〇章 我依你
曾涧峡愣住了。
他不知阮媛这句话是何意,却发现阮媛身后他的三个学生都在偷偷窃笑,见他看过来,她们赶紧抿住嘴唇,有人看窗外,有人看天花板,有人看自己的鞋。
曾涧峡将阮媛的双手紧紧握在手里。
“媛,你刚刚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啊”
阮媛抽出一只手,在曾涧峡的脑门儿上弹了一下。
“你瞎寻思什么呢?我和孩子都没事儿!”
“可是你刚刚明明说——”
话说到一半,曾涧峡突然回过味儿来,阮媛的话只说了一半,而他关心则乱,将抱头痛哭的“戏码”信以为真了。
“媛,所以……你是骗我的吗?咱们的孩子好好的?”
“这还能有假吗?我和孩子都好着呢!不然我能好好站在你面前吗?”
曾涧峡愣住了,半天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阮媛突然有些心慌。
平日里对她百依百顺的曾涧峡如今执意不肯留下这个孩子,她心里的确是怄着一口气。刚听说曾涧峡受伤的时候,她虽然没有表现出来,其实心里担心得要命。可当她真的在医院看到曾涧峡的时候,一股无名火儿又窜了起来,就起了吓吓他的心思。她也想赌一把,想逼着曾涧峡卸下伪装,暴露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看到曾涧峡绝望的神情和哀恸的眼泪,阮媛起先觉得自己赌赢了。
她觉得自己猜得没错,他果然跟自己一样,也是十分在乎孩子的。可当她主动解开误会,发现曾涧峡仍旧目光迟滞,一言不发,她开始担心,自己这个玩笑是不是开得太过了,心里渐渐生出些后悔来。
“老曾,怎么啦?跟你说话呢!生我气啦?”
曾涧峡依旧没有回答,只是口中喃喃:
“好好的,好好的,我们的孩子好好的……”
曾涧峡一直不断地说着这句话,他先是轻声低语,接着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他终于忍受不了汹涌的情绪,捂着脸哭出声来,那声声呜咽压抑又苦涩,听来十分揪心。
这是一个成年男人百般隐忍,最终爆发出来的哭声。
曾涧峡一直笔挺的背脊如今蜷作一团,泪水不断从指缝中落下。
阮媛的心仿佛被狠狠攥住了,透不过气来。
她张开双臂,将曾涧峡紧紧抱在怀里,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胸前,说出的话也已然带了哭腔: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骗你……”
曾涧峡摇摇头,将双手从脸上挪开,搂住了阮媛的腰。
“媛,都是我不好,是我没有体谅你,伤了你的心……”
梁绪衡抹去了眼角的泪水,发现楚青恬和廖灿星都眼圈通红,吸着鼻子,便第一个走到门边,拇指朝门的方向指了指,做出夸张的嘴型:
“咱——们——走——吧!”
三人轻手轻脚地走出病房,楚青恬出门后细心地把病房的门轻轻关上了。
阮媛目睹了三个姑娘偷偷溜走的整个过程,摩挲着曾涧峡脸上的胡茬,泪痕未干,却已破涕为笑。
“你看看你,一个大男人,脸哭得跟只花猫儿似的!你这样子可都被你学生看去了!看你以后还怎么去学校上课!”
曾涧峡没有回答,只是仰头定定地看着阮媛。
阮媛也收起嬉笑的表情,默默地凝视着对方。
这对夫妻终于抛却了曾经的龃龉,推心置腹地互诉衷肠。
“媛,我也喜欢孩子,我也想当父亲,但我从不敢说,因为我最在乎的是你。”
阮媛轻轻点头,好不容易擦干的泪再次涌了出来。
“我知道,我都知道。涧峡,今天的空袭真的炸死了好多人,咱们能大难不死,我猜一定是老天爷在告诉我,他会保佑我平平安安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你就信我一回,行吗?”
曾涧峡轻轻叹了一口气,苦笑道:
“我曾涧峡研究了一辈子哲学,还真是没研究明白啊!以前在课堂上讲到老庄哲学时,我给同学们讲庄子丧妻后‘鼓盆而歌’的典故,学生皆以为庄子无情,为了让学生们了解庄子境界之高远,我还滔滔不绝地给他们讲解什么‘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的深意。可下了讲台,我曾涧峡也只是一介俗人,我根本做不到这么超脱。媛,我什么都可以失去,但我真的不能没有你!一想到可能会失去你,我真的接受不了。”
阮媛没有说话,只是摸了摸曾涧峡的头,静静地等着他说下去。
“说实话,跟你结婚之时,我便断了成为父亲的念头。木讷如我,竟能得妻如你,实在是三生有幸。跟你携手终老,已是我曾涧峡一生至福了,从不敢有什么奢求。如今你要我信你,我不敢讲,可在这件事上,我依你。行么?”
阮媛的泪水再次滚落,她知道简简单单的“我依你”三个字,曾涧峡要说出口,需要鼓足多大的勇气。
他终究还是惯着她的,她便恃宠而骄地再任性一回罢了。
“涧峡,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曾涧峡摩挲着阮媛纤瘦的手,他固然知道“乐天知命,故不忧’的论调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生存智慧,但他在内心之中,已经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准备用尽全力,和死神来一场宿命的较量。
他没有别的选择,他必须赢。
午后的阳光撒在身上,照得三个女孩身上暖洋洋的,此时她们的心里却五味杂陈。
短短不到一天的时间,她们从空袭中逃出生天,见证了新生命的诞生和夫妻劫后重逢的相知相惜,每个人的内心都无法平静。
从医院走出好远了,廖灿星依然泪流不止,两只袖子都被泪水浸透,两个姐姐也笑着安慰她,可她仍旧止不住泪水。
此刻的她分外想念一个人。
回宿舍的路上,劫后余生的人们惊魂未定地议论着刚刚躲过的灾祸,活着的人们回到自己满目疮痍的家园,有人在崩塌的房梁上泼水,熄灭残存的火苗,有人试图在断壁残垣之中寻找值钱的物品,有人将死者抬到一边,用麻布覆盖他们伤痕累累的躯体,等待入殓,有人在街上开设粥棚,给嗷嗷待哺的灾民一口吃食。
路过粥棚时,梁绪衡突然看到好几个蒙自分校的男同学,他们都拿着勺子,在给排队领粥的灾民盛粥。
“牟光坦!”
当时牟光坦正把一碗粥递到一个老奶奶的手里,听到有人叫他,牟光坦扭头一看,远远望见人群中的梁绪衡,脸上难得绽出喜悦的笑容。
“你们都没事儿吧?”
梁绪衡点了点头。
“真是太好了!”
“你们男生不是都在中央军校的军事训练营里吗?怎么都跑出来了?”
“空袭之后教官接到临时任务,我们的军训都中止了,我们就跟教官申请外出,希望力所能及地帮上点儿忙,大家都没什么钱,就只能出力了。”
交谈中,三个女孩的眼睛都在人群中努力搜寻,却一无所获。
“‘三剑客’他们呢,没跟你们一起出来吗?”
“我正想跟你们说呢,今天早上陈确铮申请外出了,听说是陈确铮肠胃闹了毛病,贺础安就陪他去医院了。”
“你知道他们去哪个医院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他们走的时候我没看见,我也是听说的。”
楚青恬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对,有一个名字她一直没有听到。
“你刚刚说,贺础安送陈确铮去医院了,那胡承荫呢?”
牟光坦一愣:
“你们不知道吗?胡承荫从一开始就没参加军训啊,他就没到昆明来,好像是跟潘光旦先生做什么民族调查去了。”
楚青恬在心里默默为胡承荫躲过一劫而庆幸,可仍不免为陈确铮跟贺础安悬着心,她看了看廖灿星和梁绪衡,她们的担心和焦灼早就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看到三人凝重的表情,牟光坦的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
“要不我陪你们去找找他们俩吧?”
“不用了,我们自己去找就行!昆明就那么几家医院,我们一家家跑,总能找到的,不耽误你忙了,我们先走啦!”
“你们别担心,他们俩肯定没事的!”
牟光坦回到粥棚下,重新拿起勺子盛了一碗粥,递给了一个怀抱婴儿的女子,女子额头和脸颊都有骇人的伤口,而她怀抱中的女婴却粉雕玉琢,十分可爱,牟光坦转回头再看那三个女孩儿的身影,人已走出去好远了。
第281章 你们可回来了
话一出口,贺础安就后悔了。
两人相交这么久,陈确铮是不是冷血之人,他又怎么会不知道?
看到陈确铮无奈苦笑之后默然离开,贺础安意识到,他情急之下的口不择言深深刺痛了好友的心。
贺础安巴不得陈确铮跟他大吵一架,却没想到他却一句反驳也没有。
贺础安蹲在原地,双手交叠在膝盖上,看着陈确铮的身影越来越小,他心里懊恼得很,而这懊恼中又掺杂着些许委屈。
自己明明不是那个意思,他怎么就当真了呢?
《增广贤文》有言: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这是父亲在他儿时便教他背的句子,他自幼便将这句话谨记在心,多年来与人交往也依此奉行,他没想到自己竟会出口伤人,伤害了他最好的朋友。
贺础安狠狠吸了吸鼻子,站起身来,朝陈确铮跑去。
“陈确铮,等等我!”
听到贺础安的喊声,陈确铮很快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站在原地,静静地等着他。
贺础安跑到陈确铮跟前,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大喊:
“对不起,我刚刚不该那样讲,我向你道歉!”
陈确铮笑了笑,似乎对贺础安的道歉丝毫也不意外,他拍了拍贺础安的肩膀。
“道歉?有什么可道歉的啊!好啦好啦,现在天也不早了,兴许她们三个已经回宿舍了,咱们再去昆华工校跑一趟,要是还找不到她们,咱们就先回训练营,到教官那儿报备一下,明天再想办法出来接着找,你看怎么样?”
陈确铮举重若轻的态度让贺础安心里更加羞愧:
“这次是我做得不对,我不该那样说,我再次跟你道歉,你要是对我有什么不满,尽可以告诉我。你别这么……”
“贺老师,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关心则乱啊!你与其在这儿为这点小事儿费神,还不如赶紧跟我一起去找她们仨!”
贺础安伸出右手:
“你要是原谅我了,就跟我握握手好么?”
陈确铮长叹一口气,握住了贺础安的手,接着把他往自己怀里一拽,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这回行了吧?咱们走吧?”
贺础安心里自然清楚,现在不是他任性的时候。
他们不可能这么无头苍蝇似的,漫无目的地一直找下去,便决定按照陈确铮所说的,最后再去一趟昆华工校,若还是找不到人,便先回训练营去,以后再从长计议。
他也知道,一旦回去,再想出来可就难了。如今三个女孩子都下落不明,他想都不敢想,以后在训练营里担惊受怕的日子该有多么熬煎。可不回去又能怎么办呢?贺础安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昆华工校。
到了昆华工校,整个学校已经十分安静了,空袭带来的惊慌和喧闹随着夜幕的降临已然消失殆尽,然而路边停放着的几口崭新的棺椁仍旧触目惊心,向路过的人提醒着无法挽回的惨痛悲剧。
西南联大本来女生就少,陈确铮跟贺础安找了一圈,连个本校的同学都没找到。就在他们准备放弃的时候,竟在路上遇到了曹美霖。劫后余生的曹美霖看到自己的同学,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滔滔不绝地跟他们讲起空袭来临时的惊险境遇,可刚说了几句,就被贺础安给匆匆打断了。
“今天你看到梁绪衡、楚青恬跟廖灿星她们三个了吗?”
曹美霖摇摇头:
“我刚想跟你们说呢!她们一大早就出门了!她们宿舍就在我斜对面,我今天早上去洗漱,正好碰到她们出门儿!”
“她们说过要去哪里了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看她们走得匆忙,我也就没问。”
终究还是一无所获。
看到陈确铮跟贺础安有些失望的神情,曹美霖拍着胸脯,表示等她们回来一定会写信通知他们,临走道别时,曹美霖安慰道:
“放心吧,她们三个机灵着呢,肯定不会有事的!”
听到这样的劝慰,陈确铮唯有苦笑。
炸弹无眼,岂是靠机灵就能躲得过么?
回训练营的路上,两人拖着长长的影子,每一步都迈得十分沉重。
从昆华工校出来,沿着龙翔街一路向东,穿过大西门进城,沿着文林街继续朝东走,走到钱局街路口便一路向南,到了仓园子巷的巷口向东一拐,便是中央陆军军官军校了。
短短两里多地的路,两人捱着步子走得很慢很慢,走了半个多小时。
再长的路也有走完的一刻,拐过了仓园子巷,一栋中西合璧、优雅气派的黄色二层小楼便出现在眼前,拱形的门洞上方写着“云南陆军讲武学校”几个大字,门洞下方各安放了一只威武的石狮子,门洞两侧各设了一个木制的岗亭。岗亭上窄下宽,亭前两名卫兵持枪肃立,路灯昏黄的光照下,士兵的脸完全隐没在帽檐下,隐隐让人觉得有些可怖。
陈确铮定了定神,往前走了几步,接着突然收住脚步,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前方。
楼前的角落里蹲着三个小小的身影,因为身处黑暗之中,黑黢黢的一团,很容易被忽略。
明明是三团黑影,陈确铮却能从轮廓一眼便认出哪一个是廖灿星。
在那一刻,他一向自诩为冷静的头脑失去了对他身体的掌控,在他意识到的时候,双腿已然迈了出去,然而刚跑了几步,理智便重新抢回了控制权,强行刹了车。
发现陈确铮跑了几步又定定站在原地不动,贺础安觉得有些纳闷。
“你看什么呢?”
见陈确铮没有回答,贺础安扶着眼镜,循着陈确铮的视线望去,那三团黑影却缓缓站起身来,接着朝他们的方向跑了过来,越跑越快,越跑越快,从黑暗的角落跑到光明的所在,路灯的灯光打在她们身上,在她们身体的四周勾勒了一道圣洁的轮廓。
贺础安激动地大喊:“你看见了吗?看见了吗?是她们吧?一定是她们!”
“陈确铮!贺础安!你们可回来了!”
贺础安一下便听出梁绪衡的声音,早已按捺不住激动的心绪,撩起长袍向他惦念已久的爱人跑去。
第282章 奔向你
顾不上自己还喘着粗气,贺础安扶住梁绪衡的肩膀上下打量,梁绪衡的头发长长了,浓密的头发中分成两股,在颈后扎成低低的双马尾,发梢俏皮地垂在胸前。奔波了一天,梁绪衡的发丝有些许凌乱,脸上灰扑扑的,腮边还有几抹血痕。
贺础安紧张地凑近了看:
“你脸怎么流血了?这怎么伤的——”
“放心,我好好的,这不是我的血。”
梁绪衡暗自庆幸自己身上穿的是藏蓝色的衣裙,也默默感谢了藏在云后的月亮,它们一同隐没了她身上沾染的大片血渍,那是白莳芳的血。
若是贺础安看见了,真不知要紧张成什么样。
梁绪衡看着贺础安一脸焦急的神色,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
贺础安一把攥住梁绪衡的手,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下巴埋进了她的纤瘦的肩头,好久都一动不动。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贺础安觉得梁绪衡又瘦了,本就瘦瘦小小的身体如今抱起来愈加觉得单薄,轻轻松松就能圈在怀中。
一整日下来,贺础安的脑海中有无数可怕的想象,他一直自认为行事冷静,着急和焦虑的情绪持续堆积,让他竟对陈确铮口不择言、恶语相向。
如此冲动的自己让贺础安感觉到如此陌生,他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一时间,紧张焦虑的潮水褪去,庆幸、愧悔、安心、疲惫浮出水面……
人一松懈下来,种种的情绪交叠在一起,贺础安的双眼突然酸涩无比。
梁绪衡耳边传来贺础安拼命压抑却仍不时泄露出的哽咽声,随后便觉肩头一片潮润,那是贺础安心中旷日持久的思念和无比煎熬的担忧终于得到释放之后汹涌而出的泪水。
“好啦好啦,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还哭鼻子啊?”
贺础安没有松手,只是抽了抽鼻子,瓮声瓮气地说:
“我终于找到你了,今天要是找不到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梁绪衡也红了眼眶,却故作轻松道:
“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别光顾着担心我啦!你自己呢?有没有受伤啊?”
贺础安默默摇了摇头,梁绪衡摘下贺础安的眼镜,为他抹去眼角的泪水。
“你看你这灰头土脸的,还哭!这下可好了,和一块儿成了泥猴了!”
贺础安依旧不说话,但好歹眼泪止住了。
“听说你们今天去医院了?”梁绪衡柔声道。
“你怎么知道?”
“我们在施粥点碰上牟光坦了,他说陈确铮肠胃闹了毛病,你陪他到医院去了。后来我们三个就一家医院一家医院地找,从城西跑到城东,从城里跑到城外,可跑遍了昆明的所有医院也没找到你们。”
贺础安先是一愣,随即无奈一笑:
“我们没去医院,我们是去……”
贺础安看了不远处的楚青恬一眼,随即有些不自然地将目光移开,收住了话头。
“这事儿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晚点我再跟你说。”
梁绪衡颇有眼色,晃了晃贺础安的手:
“那你们赶紧回去休息吧,今天太晚了。”
梁绪衡转头去找梁绪衡跟廖灿星,发现廖灿星高挑的身体被陈确铮遮挡个严实,唯有一双白皙的手死死地抓着陈确铮背后的衬衫,而楚青恬则站在一旁,看着他们,脸上露出欣喜又有些凄凉的目光。
感应到梁绪衡的视线,楚青恬微微一笑,朝他们背后努了努嘴。
梁绪衡和贺础安刚刚从久别重逢的结界中挣脱出来,猝不及防看到了意料之外的画面。
陈确铮跟廖灿星紧抱在一起,他们的双唇无限贴近,仿佛下一秒就将触碰在一起,交换一个渴盼已久的吻。
当看到廖灿星如一道闪电一般向他奔来时,陈确铮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理智让他无法前进一步,情感却让他无法转身离开。
他只能看着廖灿星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啊!”
许是因为跑得太急,许是因为天黑绊到路上的石头。
廖灿星头朝下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回过神来之时,陈确铮发现自己已经撩开长腿,向前飞跑出去。
未曾料想刚刚扑倒在地的廖灿星却立马撑起身体,从地上爬了起来,好似丝毫感受不到疼痛一般,片刻不停地向他奔来。
自从遇到廖灿星开始,她的家世背景、他的理想和追求都成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障壁,陈确铮需要时时刻刻逼迫自己清醒,才能勉强按捺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心。
看到廖灿星风中飞扬的散发和生动无匹的脸庞,陈确铮知道,在自己心中理智和情感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已然落下帷幕。
所有的迟疑和挣扎全然消失无踪,理智最终宣告缴械投降。
他只能放任她一头扎进自己的怀中,而她修长的双臂将心上人紧紧抱住,双手扯住他后背的衣服,久久不肯松手。
感受到陈确铮的体温和胸口有力的心跳,廖灿星悬了一天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这短短的一天时间,她仿佛看尽了世事的无常和人间的悲欢。她听到了痛失亲人的哀嚎,听到了婴儿降生的啼哭,也听到爱侣劫后重逢后的絮语。悲喜交加、五味杂陈的心绪让她无所适从,她心心念念的人也不知所踪,生死难测。
这亦喜亦忧的种种思绪早已让她的心不堪负荷了。
每当起了担忧的念头,廖灿星就在心中强行打断,她不允许自己深想,她无法面对任何可能不幸的猜测,就像一只害怕的鸵鸟一样,宁可冒着窒息的风险,也要将头久久埋在沙土之中,逃避着她无法接受的结果。
第一眼看到他,许是距离太远,许是夜色遮掩,那眼神太过暧昧不明,她怎么也看不清。
可心心念念的人终于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像是老天爷在对她说:
你看,我又给了你一次机会!
廖灿星抛却了自己所有的矜持和骄傲,毫不犹豫地奔向了陈确铮的怀抱。
她本以为这是一次奋不顾身的一厢情愿,可就在看到他也奔向自己的一瞬间,她所有的猜测突然有了安放的所在,所有的疑问瞬间都有了答案。
第283章 你头发长长了
陈确铮的双臂紧紧箍着廖灿星,好像怕她突然消失似的。
廖灿星的头却抵在陈确铮的胸前,这让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却能看到她发丝间露出的通红双耳和雪白后颈。
他将目光移开,轻咳一声,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动。
听到陈确铮的咳嗽,廖灿星立刻把头仰起来看他的脸,眼中满是真真切切的担心。
“你没遇上空袭吧?有没有受伤?”
陈确铮还未及回应,就留意到廖灿星脸上的血痕,他立刻皱起眉头:
“你脸怎么伤了?”
陈确铮双手捧起廖灿星的脸仔细察看了一番,发现她没有受伤,才放下心来。他的手让廖灿星两颊的肉在腮边堆起,看来十分可爱,让他忍不住多揉了两下。
廖灿星赌气般拨开了他的手,眉目且羞且嗔。
“我说过,别拿我当小孩子!”
快两个月不见,廖灿星的齐耳短发长长了些,已经堪堪挨到了肩膀,可能是因为刚刚跑得急,一绺发丝黏在了嘴边。她的双眼此时正直直地盯着自己,乌黑清澈的眸子中清清楚楚地映出了他的脸。
陈确铮没有说话,却在心里暗叫救命。
那就不挣扎了吧?索性认命吧!
“你头发长长了。”
陈确铮伸手,轻轻将廖灿星唇边的发丝拨开,其间手指若有若无地擦过了她的嘴角。
说完,他情不自禁地闭上了双眼,期待着他渴盼已久的吻。
下一秒,一只冰凉且柔软的手盖住了他的唇。
陈确铮有些错愕地睁开了眼睛,只见廖灿星的脸红扑扑的,却嘻嘻笑着,露出了可爱的小虎牙。
陈确铮眉眼笑意盈盈,就任由她廖灿星捂着自己的嘴,就那么默默地站着。
过了一会儿,廖灿星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轻轻收回了手,还装作不经意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也不是特意留的,没空儿剪罢了。”
明明接的是刚刚的话茬儿,却像是过了好几百年了似的。
“还挺好看的。”
这是他第一正经八百地夸她,于是她又脸红了。
“你这脸上的血是哪儿来的?”
廖灿星摸了摸自己的脸:
“今天早上我跟灿星姐和绪衡姐去靛花巷看周师母,正好赶上了空袭,当时我们都躲在桌子下面,后来周师母突然流血了,这血可能就是那时候沾到的。”
“周师母她现在怎么样了?”
“周师母生了个男孩!我们跟着折腾了半天,也没帮上什么忙。多亏了青恬姐把周师母送到医院,医生及时抢救才母子平安!哦,还有,曾先生的腿受伤了,不过你不要担心,先生的手术很成功,后来我们还跟曾师母一起去医院看他了……”
陈确铮默默地听着廖灿星喋喋不休地诉说着自己一整天的经历,无一不让人惊心动魄,不由得一阵心疼。可眼看着廖灿星又变回了叽叽喳喳的样子,陈确铮放下心来,脸上又故意摆出一副调侃的笑容:
“空袭可不可怕啊?你当时没被吓哭吧?”
陈确铮的嬉皮笑脸让廖灿星在心中暗暗责怪自己为什么不长记性:
“我就知道,你嘴里就没几句好话!”
“好了好了,说正经的,联大放榜了吗?”
“还没呢,说是要十月份才公布。”
“祝你金榜题名。”
“放心吧,她肯定考得上!”
廖灿星循声望去,一看是梁绪衡,脸变得更红了。
眼看着旁人成双成对,只有楚青恬一人落了单,梁绪衡过去亲昵地挽起楚青恬的胳膊,走到廖灿星跟前。
“是啊,我们早就把小灿星当成我们的学妹了。”楚青恬柔声道。
“听灿星说,周师母能母子平安还多亏了你,辛苦你了。”
回楚青恬的话时,陈确铮重新变回平日里那个严丝合缝、滴水不漏的陈确铮。
楚青恬笑着摇了摇头,不经意间将推车时受伤的双手藏在了身后。
听到陈确铮的一声“灿星”,廖灿星一瞬间怔住了。
不是“廖灿星”,不是“小灿星”,而是“灿星”。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她。
廖灿星觉得自己的心脏复又开始狂跳,这一刻她只想赶快逃跑。
因为再晚一秒,她就要功亏一篑了。
“绪衡姐,青恬姐,这么晚了,咱们赶紧回工校吧!”
“是啊,人也见了,看到你们都好好儿的,我们也该回去了。”
“我送送你们!”陈确铮跟贺础安异口同声。
梁绪衡噗嗤一笑,促狭地看了廖灿星一眼:
“不用了,工校离这儿也不远,走两步就到了,你们快进去吧!”
陈确铮跟贺础安站在中央军校的门口,默默看着三个女孩走远,楚青恬的背影分外显出些寂寞来。
“等等!”
陈确铮大喊一声,三人齐齐回头。
两人目光对视,贺础安瞬间意识到陈确铮想干什么,他们朝彼此点了点头,一起朝女孩们跑过去。
面对三人询问的目光,陈确铮却将视线转向楚青恬。
“楚青恬,我有话跟你说。”
接着陈确铮将他们掌握到的情况悉数告诉了楚青恬,得知胡承荫没有跟着潘光旦先生去做民族调查,楚青恬回忆起当日胡承荫给她送行时欲言又止的样子。如今想来,当时的胡承荫似乎是怀着此生再也不会相见的心情在跟她告别,可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我们猜测狐狸可能去了个旧,所以今天想了生病的法子从训练营里跑出来,就是想找陈达先生打听一下他的情况,没成想遇到了空袭。”
陈确铮说完见楚青恬沉默不语,赶忙安抚道:
“别担心,这只是我们的一个猜测,也许过几天开学了他自己就跑回来了。你也知道,狐狸那家伙人机灵,还比谁都惜命,出不了什么事儿的!”
梁绪衡和廖灿星也在背后一左一右抱住了楚青恬。
“青恬,狐狸贪玩,可能趁着假期跑到什么地方游山玩水去了!”
“是呀青恬姐,咱们就再安心等等吧!”
楚青恬微微一笑:
“我本来就不担心,谁说我担心他啦?我看你们一个个倒是比我还担心呢!行啦,时候也不早了,你们快回去吧!”
话音刚落,廖灿星突然肚子叽里咕噜地叫了起来,她羞得赶紧捂住肚子。
梁绪衡跟楚青恬相视而笑,贺础安则是想笑却不好意思笑,他扭头看了一眼身旁的陈确铮。
陈确铮没说话,迈开长腿朝西走去,朝南拐到钱局街人一下子就没了影儿。
贺础安见状大喊:
“哎,你这是往哪儿走呢?你不回训练营了?”
陈确铮从墙角探出半个身子:
“我们广东人有句俗话:食饭大过天!这句话的意思是,人无论如何都不能饿肚子,你们都饿了吧?刚才我的肚子也叫过好几遍了!走,找吃的去!我请客!”
几人快步跟了上去,任由路灯拉长身影,暂时将纷繁心事抛却一边,去觅一碗热腾腾的面。
第284章 寻人启事
空袭过后几天,陈确铮跟贺础安请假出了中央军校,这一次他们没有说谎,而是跟教官说明了胡承荫失踪的原委,教官最终决定特批他们出营。出去之后,二人第一时间就去了昆华师范。值得庆幸的是,他们顺利地见到了陈达先生,看到陈达先生安然无恙,他们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因为空袭当天,陈达先生因事外出,一早便离开了昆华师范,才幸运地躲过了一劫。
听二人说明来意之后,陈达先生用手摸了摸下巴,沉声说道:
“雨僧兄之前托人转交给我的信我收到了,他在信里面详细说了胡承荫的事情。后来我仔细回忆了一番,我在讲‘人口与劳工’这门课时的确讲过个旧砂丁的遭遇,胡承荫课后也追着我问了好些个问题,但我当时并没有太在意,只当是他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罢了。可事到如今仔细想来,胡承荫很有可能是一个人跑到个旧去了。”
陈确铮暗暗攥紧了拳头,跟贺础安对视一眼,二人心照不宣。
陈达先生敏锐地察觉了他们的心思。
“你们两个不会是……想去个旧找他吧?”
陈确铮有些不敢面对陈达先生锐利的目光,咧嘴一笑搪塞道:
“不会不会,开学之前我们都得在军校训练,哪儿也去不了!先生放心——”
“万万不可!”先生难得提高了声调,打断了陈确铮的话。
“那些尖子有多危险你们根本就不知道!吃人都不吐骨头的!且不说胡承荫去个旧目前仍只是我们猜测,即便是他真的去了个旧,他却如此苦心地瞒着你们,甚至精心编造了跟随光旦兄一起做考察这种十分妥帖的谎言,就是不想让你们二人跟他一同涉险!你们这么贸贸然前往,非但找不到人,还可能把自己搭进去!还有,你们知道个旧有多少采矿的尖子吗?大大小小有成百上千个!你们去哪里找?就这么无头苍蝇似的乱撞吗?”
陈确铮收敛了脸上的笑容,郑重其事地说道:
“先生,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们好,我也知道胡承荫是不想让我们一同身处险境才瞒着我们的,可正因如此,我们才更不能放着他不管!他不想让我们涉险,我们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身处危机而袖手旁观啊!”
陈达先生轻叹一口气,双手搭在两人的肩上,语重心长地说道:
“朝夕相处的好友说不见就不见了,你们心里着急,这我都明白。可我是你们的先生,必须为我学生的安全着想。我再说一遍,你们要去个旧,我是绝不同意的!我自然不能捆住你们的手脚,但你们要是还把我这个先生还当回事情,就一定不要去!你们放心,我会代表学校出面找个旧县政府帮忙,看看能不能找到胡承荫的下落。你们还可以在云南各大报纸刊登寻人启事,登报的钱我来出,这样说不定很快就会有知情人看到启事、提供线索!”
陈达先生言辞恳切,语重心长,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陈确铮跟贺础安终于断了去个旧的念头。之后两人就立即依照陈达先生的建议行动起来,贺础安第一时间撰写了寻人启事的文章,全文如下:
胡承荫,男性,年二十岁,天津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社会学系二年级学生,身材高瘦,于本年八月十一日凌晨离开宿舍后走失,至今下落不明,如有仁人君子知其下落,无论生死,请赐示本市钱局街仓园子巷中央陆军军官军校军事训练营学员陈确铮、贺础安,定当重谢!电话六二一四二二。
写完之后,贺础安觉得“无论生死”四字实在不吉利,刚准备划掉,却被陈确铮按住了手,转头一看,身后的陈确铮一脸沉重地摇了摇头。
贺础安没再说话,将信纸折成三折,塞进了信封里。
这篇一字未改的寻人启事就这样连同胡承荫的正面近照一同刊登在了yn省内发行的各大报纸上。
接下来日子逐渐回归平常,陈确铮和贺础安跟联大同学们在训练营里重复着着日复一日的军训生活,唯一不同的就是每天陈确铮都会到教官的办公室询问有没有他的电话,日子久了,他跟教官便生成一种默契。他在门口一露头,还未及说话,教官就朝他摇摇头,他深鞠一躬,转身离开。
梁绪衡则跟联大的女同学们一起尽己所能帮助在空袭中失去家园的百姓们收拾善后。潘家湾一带受创最为严重,炸弹所到之处,数十间民房被炸毁、震塌,街道上满是弹坑,即便是整日雨水的洗刷,仍旧能够闻到隐隐的硫磺味。
在昆明的秋天,阳光明媚似乎成了一种奢望。
逝者已逝,活着的人们擦干了眼泪,在淅淅沥沥的雨水中,默默安葬自己的家人,收拾自己的家园。
鞋子踩在坑坑洼洼的石板路上,溅起的泥水脏污了衣裙已经成了惯常的事。又是一个雨天,三个女孩撑着油纸伞出门吃饭,路过凤翥街,耳边传来男子无比哀恸的痛哭声,哭声之大,整条街都能听到。或者说,那已不能算是哭,而是嚎,只有心碎之人才能发出的绝望的哀嚎。
她们不知是何人在哭,因为那哭声的源头四周已经聚集了一群老百姓,里里外外总有百十来号人,他们都探着头,关切地朝院里望着,眼神中满是同情和怜悯。
三人走近了,只见一座只剩残垣断壁的院落,院当中的空地上有一个炸弹爆炸后留下的触目惊心的大坑,坑旁边停放着一口簇新的棺材,棺材盖半敞着,那痛哭的男子脸上的泪水跟雨水混在一处,手里捧着人头大小的一块圆形的木头,慢慢放进棺材里,口中喃喃:
“妈!你老人家莫忙着走,儿子给你老人家把脑壳请回来了……”
周围的人听了都默默擦泪,没有人撑伞,都任由雨水淋湿了身体,女孩们也都默默收了伞。事情的原委她们听身边的街坊四邻小声议论才知道,原来这个男子一家是玉溪人,靠卖刀豆米为生,邻人就称其为“郑刀豆”。空袭来的时候,郑刀豆因为一大早出门挑担送货而幸免于难,可他的母亲空袭来时刚巧在院子里酸腌菜,一刻炸弹落在院子里爆炸了,郑母瞬间被削去了半个脑袋。郑刀豆是远近闻名的大孝子,为了让母亲能有个“全尸”,郑刀豆特意找木匠给母亲做了半个木脑壳,放在棺木中随母亲一同下葬。
郑刀豆默默看着棺内的母亲,久久不肯合棺,这场面足以让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终于,棺材还是被合上了,钉子被砸进棺木之中,好像砸在每个人的心上。棺木被抬出了院子,百姓们纷纷散开,三个女孩默默站在街对面,目送送葬的队伍在凄凉哀婉的唢呐声中渐行渐远,最终转过街角消失不见。
日子一天天过去,坚韧的云南百姓慢慢地一边修复心灵的伤口,一边重建自己的家园,昆明的街头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喧嚣,唯有一点不同,每当空袭警报响起,人们瞬间便被挑动起恐惧的神经匆忙作鸟兽散,再热闹的街道一下子便空无一人了。
第285章 这就是你要的奖励吗
时光一路攀爬到了十月,昆明的老百姓迎来了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每逢佳节倍思亲”,对于联大的同学们来说,久别的亲人们都远在千里之外,团圆既是妄想,思乡之情较之往日则更为深切。
联大的女同学们可以四处游荡,观西山,赏滇池,在山水之间排遣思乡之情。
联大的男生们却一如往常,仍旧重复着每日枯燥的的军训科目。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日结束了连绵不绝的阴雨,迎来了数日来难得的晴天。
一早,廖灿星就照例跑去书报摊,她本不报什么希望,可报摊老板一见她便扬起手中最新一期的《云南日报》,嘴里大声嚷着:
“出来了!出来了!”
廖灿星的心剧烈地跳动着,等了这么久,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匆忙拿了报纸,廖灿星将报钱往成摞的报纸上一丢,等不及找零就跑远了。
廖灿星跑到一颗高大的尤加利树下,背靠着粗大的树干坐在了地上,她把手紧紧按在胸口好一会儿,试图平复自己狂乱的心跳。
微微颤抖的双手终于翻开了报纸,第四版最右侧自上而下赫然写着“西南联大1938年度录取名单”的标题,标题左边一整版都是密密麻麻的名字。
廖灿星的眼睛在一个个名字上匆匆掠过,很快她就在“中国文学系”左边第三排看到了“廖灿星”三个字。
廖灿星直盯盯地看了好久,白纸黑字,那确定无疑是她的名字。
没错,她考上西南联大了。
廖灿星仰头向天空望去,灿烂的阳光透过斑驳的树荫照进她的双眼,她将头靠在树上,微微眯起眼睛,心满意足地笑了。
一瞬间,廖灿星的脑海被各种各样的思绪所填满,那些她曾不肯放任自己的幻想好像逐渐膨胀的气球一般叫嚣着,昭告着自己的存在。
她想象着他亲昵地叫他“灿星”的样子;想象着他跟她在一个教室,坐同一个课桌上课,手肘不经意间的微微碰触;她想象着他们并肩走在路上,他接过她的书包,轻轻牵起她的手,十指紧扣;她想象着他们一起吃饭,她可以恣意地将不喜欢的菜丢进他的碗里;她想象着夜晚的小巷中,他身前的影子比她足足高出一大截,她蹦跳着去踩,而他奔跑着闪躲;她想象着有朝一日,绪衡姐、青恬姐、贺础安和胡承荫学长都来参加他们的婚礼,周先生和曾先生亲自为他们朗读证婚词,祝福他们百年好合……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或许是从他在火把节在马上救下她,还为她赢了一只羊开始,或许是从他将醉酒的她背在身上任她撒欢开始,或许更早,从蒙自初遇之时他将她从南湖中救出时开始……她就已经动心了。
如今,她终于有资格平等地跟他并肩站立在一起。
如今,她终于可以对他说出她最想说出的话了。
我要去找他!现在就去!
廖灿星站起身来,顾不得拍去身上的尘土,迈开大步向前跑去。
廖灿星一口气跑到了中央军校的门口,却被两名持枪的卫兵拦住,一位中年教官见状过来询问,廖灿星跟那教官轻轻说了几句,教官立马露出谦卑的笑容,一个眼色过去,两个卫兵便噤若寒蝉、肃立放行了。
此刻操场上正在进行的训练科目是军体拳,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洒下来,明明已是十月,一番操练下来,同学们已然是汗流浃背。
军帽里头又闷又热,头顶沁出的的汗水流进眼里一阵蜇痛,陈确铮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确铮,你快看,是谁来了?”身后的贺础安小声叫道,惊讶与兴奋溢于言表。
陈确铮微微睁开眼睛,看清来人之后,瞬间瞪大了双眼。
廖灿星跟教官站在一起,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四目相对时,廖灿星伸手将头发拢到耳后。
那中年教官大喊一声:
“谁是陈确铮?出来!”
看到廖灿星,陈确铮的第一反应是有些纳闷,如此警备森严的军校廖灿星是怎么进来的?当他看到她身旁那位层级不低的教官客客气气的样子就立马明白了。
这有什么难的呢?
廖灿星只要报出父亲廖卓昂的大名,再高规格的接待也都顺理成章了。
陈确铮微微皱眉,随即摇头轻叹,苦笑一声。
明明已经决定认命,又何苦再纠结呢?
陈确铮朝廖灿星小跑过去,以板正的军姿站在了她和教官的面前。
“我有话想单独跟他说。”
那教官颇有些尴尬地咳嗽了几声,讪笑着快步走开了。
廖灿星将手里的报纸递给陈确铮,身板儿挺得直直的,头仰得高高的,一脸的志得意满、洋洋得意。
“你看看,在第四版!”
陈确铮微微扬起嘴角,他双手展开报纸,很快便在联大录取名单上找到了廖灿星的名字。
一路奔来的时候,廖灿星就在心中暗暗猜测陈确铮得知她考上联大后的反应,只见陈确铮脸上波澜不惊,并无一丝意外的神情,他将报纸整齐地折起来,朝廖灿星伸出了右手。
“恭喜你考上联大。”
廖灿星看着陈确铮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眼珠儿转了转,毫不迟疑地伸手握住。
即便是松开手,陈确铮掌心传递过来的温度仍旧熨帖着廖灿星的心。
一个人的手这么热,他的心想必会更加炽热吧?
“我记得你答应过我,要是我考上联大,你就给我一个奖励。”
“你想要什么奖励?”陈确铮双手插在裤袋里,歪头微笑着看着她。
廖灿星狡黠一笑,高高地踮起脚尖,双臂圈住陈确铮的脖颈,撅起嘴巴结结实实地在陈确铮的唇上亲了一口。
“啵”的一声脆响。
操场上的口哨声和起哄声瞬间响成一片,所有的人都在兴致盎然地瞧热闹。
这一吻太突然,又太鲜活,让陈确铮的灵魂出窍了三秒,他愣了一下,随即便摇摇头,笑了。
廖灿星红着脸,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大声说道:
“陈确铮,我喜欢你!我想让你做我的人!你愿不愿意?”
一阵更大的起哄声过后,那群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们都安静了下来,眼前一出罗曼蒂克的戏正演到关键处,没有人愿意错过。
众人都在引颈屏息,人群中的贺础安却双手环抱在胸前,一副胸有成竹、作壁上观的悠然姿态,他知道廖灿星这一波强烈的攻势下来,陈确铮怎么可能招架得住?他这棵铁树肯定是要开花了!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贺础安一想到廖灿星这大小姐的做派以后肯定够陈确铮喝一壶的,他就忍不住偷着乐。身旁的人不禁纳闷地看一眼,没有人知道他在笑什么。
“做你的人?”陈确铮的语调有一丝玩味和调侃,还暗藏了不易察觉的喜悦。
“没错,你做了我的人,你以后就归我管了!有我保护你,以后就谁也不敢欺负你了!”
廖灿星心里虽然已经笃定,还是控制不住地开始慌张,可仍强迫自己直视陈确铮的双眼。她想探究陈确铮眼中的深意,一瞬之间,却觉得自己似乎在那深不见底的眸子中看到了“予取予求,悉数奉陪”的意味来。
陈确铮看着这双盯着自己的倔强不服输的大眼睛,心中暗自感叹:
果然是武将的千金,连示爱都是如此不拘一格,霸气非常。
追溯久远的岁月,上一个对陈确铮说要“保护”他的人是谁呢?
上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人是他的母亲。
父母的婚姻悲剧让陈确铮自幼便对婚姻心灰意冷,而国家的积贫积弱让他下定决心选择了一条十分艰难又十足危险的人生道路。他从来不畏惧死亡,反而憧憬着马革裹尸、为国捐躯的豪迈和壮烈。因为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所有的选择都无需瞻前顾后、权衡利弊,在他的字典里,只有志同道合“同伴”,没有相濡以沫的“伴侣”。在他的人生选择之中,从来没有我“想”怎么做,只有我“应该”怎么做和我“需要”怎么做。
可他一直忘了一件事。
即便是再少年老成,他也只有二十岁。
二十岁的人眼睛里写满对未知世界的好奇,二十岁的人觉得自己可以战胜一切,二十岁的人觉得世界非黑即白,所有的黑暗都应该被粉碎,二十岁的人觉得自己才是舞台中央的主角,二十岁的人……会臣服于突如其来的爱情,并为之奋不顾身。
她一身明媚地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如此生动,如此耀眼,他曾经用全部的理智与自己的心动抗衡,却又一次次忍不住去靠近。
他怎会看不到她眼里的浓烈,一次次退缩,是因为他始终认为自己并非良人,不能误她终身。
可那场空袭改变了一切。
在街头巷尾寻找她的身影时,他平生第一次感到后悔。
他不敢去想失去她的可能,只是一次次暗中祈求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
当他在夜色中看到她向自己奔来,他在心中默默对自己说:
这一回,他再也不会放开她了。
看着怀中的廖灿星,她的横冲直撞,她的无所畏惧,都让他自惭形秽。
陈确铮暗自嘲笑曾经怯懦摇摆的自己,并在心中默默下定决心:
既然你说,你要保护我,那我们的将来就由我来守护吧!
因为我不要一时的欢愉,我要的是一生一世的陪伴。
“你在想什么呀?快回答呀!”廖灿星扯了扯陈确铮的衣袖。
陈确铮弯下腰,伸手轻轻刮了刮廖灿星挺翘的鼻子。
“这就是你要的奖励吗?”
廖灿星困惑地微微一愣,还未及开口,陈确铮便上前一步,将唇抵在廖灿星的耳边低声道:
“真是太浪费了。”
不容任何拒绝和逃避,陈确铮双手有力地托着廖灿星的后颈,强势霸占了廖灿星的双唇,廖灿星睁大了眼睛,两颊瞬间升起两片红雾,像一朵初绽的花。
唇角的缠绵让廖灿星情不自禁闭上双眼,双手紧紧环抱在陈确铮的腰间,脚尖又不自觉地踮得高些,再高一些。
两人的唇瓣纠缠在一处,忘情地吻着,如同沙漠中焦渴难耐的人遇见了绿洲。
他们对彼此的需索是同样的急迫和热烈,并无一丝分别。
一个人的勇敢,终究成全了两个人的如愿以偿。
第286章 昆中南院七号宿舍
眼看着即将开学,联大的校舍难题仍旧没有得到解决,虽然四处东拼西凑,可借到的校舍实在不敷使用,与此同时,突如其来的空袭,也让西南联大的教职员对昆明的安全产生了隐忧,加之眼下新校舍尚未动工,联大众人纷纷议论,不如迁校至他处另建校舍。于是一九三八年十月六日第八十九次常委会讨论决定,将文法两学院及师范学院之一部(文科)迁移至距离昆明几十公里开外的晋宁盘龙寺,在盘龙寺一带筹建新校舍,校舍建好之后,联大其他各学院再陆续迁过去。
可世上许多事情都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这个决议最终并没有付诸实施。
“九二八空袭”让昆明的各院校都绷紧了神经,为了保证师生们的安全,许多昆明中等学校和中等专业学校先后举校疏散到外县,校舍便一下子空出了不少,如此一来,便解了联大的燃眉之急。联大校方考虑到联大初到昆明不久,举校再次迁移过于大费周章,最终决定继续留在昆明。
在租房的过程中,yn省教育厅再一次给了西南联大很大的便利,先前租借部分校舍给联大的许多学校纷纷搬走,新空出的校舍便悉数租给了联大,联大的住房难暂时得到了切实的解决。联大租借昆华工业学校部分校舍为文法学院教室和宿舍;租借昆华师范的中院、西北院为学生及教职员宿舍;租借大西门内文林街昆华中学的南院为师范学院教室,北院为师范学院新生及其他各系高年级学生宿舍。而联大工学院的教室、宿舍、办公室仍在拓东路迤西会馆、江西会馆及盐行仓库等处。为了办事方便,联大总办事处从城南的崇仁街四十六号就近迁到了龙翔街的工业学校。至于理学院的教室、实验室及学校各行政部门办公室仍在昆华农业学校,各系一年级新生也被安排在该处上课,而新生的住处则被安排在昆华中学的南北两院。校舍安排妥当后,一九三八年度第一学期定于十一月二十四日开始注册、选课,十二月一日正式上课,师范学院推迟至十二月十二日开学。
在日复一日的操练中,十月悄然过去,十一月也过了大半,天气渐渐转凉,陈确铮跟贺础安依然没有收到胡承荫的信。
每天训练结束后,拖着疲惫的身体躺在床上,贺础安常常会忍不住想,胡承荫如此热闹的一个人,竟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没了踪迹,总让人觉得十分不真实
他明明是个藏不住秘密的人哪!
贺础安很想找陈确铮聊聊这个话题,可每次讲到此处,陈确铮都选择岔开话头。陈确铮一反常态地闭口不谈让贺础安十分不解,好在每天的时间被训练科目占据得满满的,训练结束后便倒头就睡,实在没有太多精力胡思乱想。
一日训练结束,大家都已筋疲力尽,列队的时候有些蔫头耷脑。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教官突然宣布,军事训练营宣告结束,希望大家即刻返校,开始新学期的学习。刚才还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听到训练营解散的消息之后,一阵欢呼响彻整个操场,陈确铮跟贺础安却异常冷静,心事重重的他们无法跟他们的同学一样肆无忌惮地开心起来。
廖灿星之前一直跟着梁绪衡和楚青恬借住在昆华工校,如今终于成了联大的一年级新生,她也拥有了自己的宿舍。在一起住了这么久,楚青恬跟梁绪衡好像嫁女儿一般依依不舍,坚持要帮廖灿星办理入住宿舍的各种事宜。
新生入学报到的第一站便是昆华农业学校,新生注册组就在此处。
三人从昆华工校出来,沿着龙翔街一路向西走,路过三分寺,走不多久便到了昆华农校。初到农校,迎面便是四栋气派的楼房,四周三栋两层楼房围绕着中央的一栋三层楼房。三层楼房的入口处直立着四根顶天立地的希腊式石柱。廖灿星自幼便出入华盖、锦衣玉食、颇有见识,突见此楼,她仍觉得此建筑在云南已然是十分豪华的所在了。三人在大楼里很快找到了注册组所在的办公室,在新生登记簿上,廖灿星一下子便找到了自己的名字,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学号——“联237号”,登记簿上记载,她的宿舍在昆中南院。
新生入学报到的第二站便是昆中南院,梁绪衡的宿舍在新生楼七号宿舍。
从昆华农校出来,沿着龙翔街一路向东走,穿过大西门就进了城,沿着文林街继续向东走,快到府甬道时,就到了昆华中学了。三人先去昆中南院的宿舍办公室登记,南院大门上有牌楼式的顶﹐门两侧墙壁向前倾斜呈八字形,是典型的八字门楼。进门左手便是传达室,走下十级台阶,经过一个操场,路过多蜿蜒曲折的小庭院,便到了宿舍办公室。简单登记过后,三人得知一年级新生中男生被安排在昆中北院,女生则住在昆中南院。
三人四下找了一番才知道,原来女生宿舍就在那蜿蜒曲折的庭院深处,一栋不起眼的二层小楼。
那是一栋木结构的楼房,黄色的外墙,样子并不很新。小楼共上下两层,每层十二间,每间住四个同学。三人进了宿舍楼,因为大部分同学都尚未到校,整个宿舍楼分外空荡。三人到了二楼靠东的七号宿舍门外,廖灿星推开房门,晌午的阳光从窗口倾泻下来,整个房间便一览无余。左右靠墙共摆四张木床,中央摆四张小书桌,书桌上方的中央垂下一盏电灯。
同屋的舍友一人也没有来,整个房间空无一物,有一股沉闷的气息,廖灿星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清新的空气涌进来,屋子便瞬间有了活气。廖灿星的床在靠窗的右手边,梁绪衡跟楚青恬三下五除二给宿舍彻底清扫了一番,还给廖灿星的床上铺了厚厚的被褥,连雪白的蚊帐都早早地安好了。楚青恬见插不上手,就将大西门外路边顺手采摘的各色野花装进酒瓶里,摆在桌前,给整个房间增添了一抹颜色。
第287章 大小姐
收拾停当,三人坐在廖灿星的床上,开始了姐妹间的私房话。
“小灿星,终于成了大学生了,开不开心呀?”
廖灿星一左一右紧紧抱住两个姐姐。
“绪衡姐,青恬姐,我好舍不得你们!”
梁绪衡伸手在廖灿星饱满的额头上弹了一下。
“你看看你,都是大学生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儿似的!再说了,你不过是换个地方住罢了,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对呀,咱们住得这么近,你可以随时去找我们啊!反正离开学还有几天,你接着跟我们住一阵也行呀!”楚青恬柔声道。
廖灿星松开手,仰头躺在了床上,梁绪衡跟楚青恬也跟着躺了下去。
三人纤细修长的双腿在床下轻轻摆荡着,彼此触碰着。
梁绪衡轻轻叹了一口气:
“小灿星,我可真羡慕你,才一年级!我开学都二年级了,过去这一年好像什么都没干,净忙着东跑西颠了,好像平白给人偷走了一年似的。”
“是啊,我也有同感,真希望联大别再搬家了。”楚青恬轻声说。
“那可不行,等战争结束了,北平还是要回的!但在回北平之前,希望咱们能在昆明长长久久地待下去啊!”梁绪衡的声音里满怀希望。
“真不知那是何年何月了,可能到时候我都毕业了!”
“不要这么没信心嘛,走!姐姐带你去选课去!”
廖灿星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拨了拨后脑的头发。
“不用了绪衡姐,我约了人跟我一起选课。”
梁绪衡跟楚青恬对视一眼,两人点点头,瞬间心照不宣。
梁绪衡鼻子里哼了一声,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朝廖灿星头上推了一下。
“还约了人?约了谁呀?哪个人是你绪衡姐和青恬姐不能见的呀?哎呀,这世道真的是,使唤完了人家,便翻脸不认人了!行了,青恬,看来咱们在此处是不受欢迎了,咱们走就是了!”
青恬憋住笑,尽力配合梁绪衡的表演,两人起身便要走,廖灿星赶紧扯住两人的手。
“哎呀,绪衡姐,青恬姐,我哪里翻脸不认人了嘛!咱们三人一道去,好不好?”
“算了吧!咱们可不当那个不通气的电灯胆,还嫌脸皮不够厚呀?”
见廖灿星的脸红彤彤的,急得快要哭了,楚青恬赶紧安抚道:
“哎呀,小灿星,你绪衡姐就是逗你的,不是生你的气!我们两个已经选好课了,既然有陈确铮陪你选课,我们俩也就放心了。”
廖灿星还噘着嘴,梁绪衡噗嗤一笑,双手扯起她两边嘴角往上提。
“你看看,这还委屈上了!小灿星,你可真不禁逗!你呀,就应该跟你那位学学,人家那脸皮才叫厚呢!说什么都不带脸红的!哈哈哈哈……”
廖灿星原本想着陈确铮从训练营出来的那一天去中央军校门口接他,可她见不到陈确铮,而且假期放了三个多月,眼看着暑假快要变成寒假可开学的日子却一直未定,廖灿星并不知道军训哪天结束,终究还是断了这个念头。
后来联大终于公布了新生注册时间和开学日期,虽然她搬了新宿舍,可室友一直都没有来,她时常去工校找梁绪衡和楚青恬一道逛街,一道吃饭,可一个人的时候她也并不怕寂寞,一个人只管捧着书本从白天看到晚上。她读书百无禁忌,古今中外什么都看,萧军的《八月的乡村》、沈从文的《边城》、绥拉菲摩维支的《铁流》、屠格涅夫的《春潮》、托尔斯泰的《复活》……所有的书她都一股脑看下去,可她无论看什么,脑海中时不时就会浮现出一个人的影子,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书页已经许久没有翻动了。
一天午后,廖灿星正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翻阅庐隐的短篇小说集《海滨故人》,正昏昏欲睡中,突然听到宿舍外面有人在叫她的名字,那声音她曾在梦境里听过无数次,她朝思暮想的人终于来见她了。
廖灿星翻身下床,一下子推开窗子,楼下那人一身黄色军装,挺拔地站在那里,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等我,我马上下来!”
廖灿星说完就匆匆趿拉着鞋子奔到楼下,跑到陈确铮的跟前。
廖灿星脑后的头发高高翘起一撮,脸上还有枕头套压出来的印子。陈确铮抬手将那发丝捋顺,顺势摸了摸她的后脑勺。
“你怎么出来了?跟教官请假了?”她的胸膛起伏着,呼吸仍带些微喘。
陈确铮双眼微眯,鼻息轻笑:
“训练营都解散了,你还让我军训啊?你想累死我吗?”
“军训结束了?那你以后是不是就回学校了?”
陈确铮笑着点点头。
“那我们就能天天见面了!太好了!”
廖灿星把头埋进陈确铮的怀里,闭着眼睛感受他身上熟悉的气息。
“好闻吗?好几天没洗澡了。”
廖灿星没有抬头,贴着陈确铮的胸口,点了点头。
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来,廖灿星抬起头来,一脸兴奋地说:
“对了,你才刚回来,还没注册吧?走!我陪你去注册,再到你宿舍看看,好好帮你收拾一下!”
陈确铮轻笑一声:
“我已经注册过了,我的宿舍跟梁绪衡和楚青恬的宿舍楼就隔着一栋楼,我刚刚还见到她们了。”
一听这话,廖灿星有些不开心了。
“真是的,旁人怎么比我还先见着你!你怎么不先来找我呀!”
“大小姐,我把行李放在宿舍就赶紧过来找你啦!你看,我连衣服都还没顾得上换呢!”
乌云来得快去得也快,廖灿星脸上瞬间多云转晴了。
“我想去你宿舍看看,快带我去呀!”
陈确铮跟廖灿星肩并肩地走在文林街上,秋风习习,雨季过后的昆明凉爽宜人,廖灿星仰头看着陈确铮水波不兴的脸,回想起自己曾经幻想着两人并肩而行,便觉得此刻的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可转念一想,自己的心明明都快要爆炸了,眼前这人怎会如此淡定呢?
刚想到此处,廖灿星的手就被轻轻握住,火热坚实的大手包裹住她的手掌,修长的手指寻找着她指间的缝隙,十指相扣,紧密无隙。
廖灿星再去看陈确铮,他的眼睛依旧直视前方,可嘴角却明明白白地向上勾起,她便也跟着笑了。
第288章 怎么会寡淡呢
这对初成的眷侣伴着幸福的眩晕就这样手牵着手,一起出了大西门。他们沿着龙翔街一路走去,两人走路却不看路,目光都不时地望向彼此,目光每每对到,廖灿星便害羞地低头嘻笑。就这样一路走着,看着,说着,笑着,明明已然路过了昆华工校的校门,廖灿星却浑然不知,陈确铮站住脚,轻笑一声。
“你笑什么啊?”
“你这是要把我领到哪儿去啊?”
廖灿星一转头,高大的工校校门明晃晃地就在眼前,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哎呀,你真是的!”
廖灿星一下子松开陈确铮的手,转身就朝校门内跑去。
“跑那么快,你知道我住哪儿吗?”
廖灿星哪管那许多,只管闷头猛跑,陈确铮无奈一笑,笑容里却满是宠溺,迈开长腿追了上去,不多时便追上了那红彤彤的小人儿,从后面抱住了。
因为新生入住的人数不多,陈确铮的宿舍楼管得不严, 进出均无需登记, 廖灿星很顺利便跟着陈确铮进了楼,陈确铮的宿舍共有八张床, 陈确铮说,目前屋里只住了陈确铮、贺础安和牟光坦三个人。无需介绍,廖灿星便一眼可以分出谁是哪张床的主人。
靠着窗口有两张床,两边床头摆满了书籍, 然而摆的书却各不相同。左边那张床上摆了好多历史书, 许多书都颇有些年头了,有一些书名廖灿星连听也没有听过。而右边那张床上摆满了外文诗集,雪莱的,济慈的, 还有一些廖灿星不认识的, 床上随意摆着一本,想是书的主人正在读的,一片半红半黄的树叶从书脊中探出头来, 跟廖灿星打了个照面。
“左边这张床一看就是贺础安学长那个‘老学究’的,右边那张床嘛,牟光坦学长用树叶做书签,已经把他诗人的身份暴露啦!”
陈确铮缓缓拍了两下手:“猜的不错。”
廖灿星将目光转向靠门口的一张床,床上整整齐齐摆放着一卷被褥,床头则是一叠干净的衣物,有几件长衫、一件飞行员夹克,衣物的最上方则是一台照相机。
所有物件和摆放的样子都跟在蒙自那夜他偷偷离开宿舍时一模一样。
廖灿星站在床前默默站了一会儿, 轻轻叹了口气。
“胡承荫学长什么时候能回来啊?你这么久没见他, 一定很想他吧?要是他回来了,你们见了面, 你会说什么呢?”
这个问题, 陈确铮已经问了自己无数遍,甚至在心里预演过任何可能重逢的场景, 可他连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他回答不了, 唯有沉默。
察觉到陈确铮的失落, 廖灿星走到胡承荫床铺对面的床跟前, 一屁股坐了下来。
这张床上除了未及打开的一卷被褥、洗漱的脸盆和牙具和床下一个旅行包,再无它物。
看着陈确铮的床, 廖灿星觉出一种“家徒四壁”的意味来。
廖灿星把鼻子凑到陈确铮的被子上闻了闻。
“还可以,不算很臭。”
陈确铮哑然失笑, 她的确很厉害,竟总能将他从低落的情绪中拽出来,逗他开心于她来说,似乎是毫不费力的事。
陈确铮手一摊:
“你还要帮我收拾宿舍,你看,根本没什么好收拾的。”
廖灿星嘴一撇:
“虽说‘君子不役于物’,可你这人日子也过得太寡淡了点儿吧?这可不行呀!”
“我已经有你了啊!日子怎么会寡淡呢?”
陈确铮突如其来的情话一下子让廖灿星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
“你,你在说什么啊?我……我是‘东西’吗?”
“怎么?你不是东西么?”
“你……你胡说!我……我不跟你说话了!”
陈确铮没有说话,走过去坐在了廖灿星的身边。廖灿星把头靠在陈确铮的肩膀上, 两人就这么默默地坐着,窗外的微风轻拂窗子, 吱嘎作响。
廖灿星抬头,看着陈确铮轮廓分明的侧脸,他的人此刻就坐在他身边, 他的笑容依旧温暖,她却在他的神情之中感受到一种淡淡的、自觉被隐藏得很好的怅然若失。她分明觉得,有一部分的他并不在此时此地, 而是去了别的什么地方。
她觉得她懂得他,可她却无能为力,只能接着当一只叽叽喳喳的小喜鹊,在他耳边继续聒噪着。
“贺础安学长呢?”
“这还用问?跟我一样,急吼吼地会佳人去了呗!”
“对了,你选课了吗?”
陈确铮摇摇头:“我去注册的时候看了一眼课表,但具体选什么课我还要再想想,反正离上课还有几日呢,不急。”
“我想今天去选课,我是第一次选课,你陪我一起呗!”
“恭敬不如从命。”
“我刚想起来, 我今天在注册组报到的时候查到了我的学号, 我的学号是联237,我还没问过你呢,你的学号是多少呀?”
陈确铮眉毛一挑,没有说话。
“问你哪!你的学号是多少呀?”
陈确铮笑着叹了一口气,从床下的旅行包里掏出了自己的入学证,递给了廖灿星,廖灿星打开一看,本就很大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t237!你的学号竟然也是237!简直太巧了!”
“是啊,的确很巧。”
“你怎么不激动呢?”
“我应该激动吗?”
“对呀,这么巧的事情发生在咱们俩身上,代表着咱们是天生一对呀!”
“你这个女孩子,就不知道害臊吗?”
“怎么,你不喜欢么?”
陈确铮在廖灿星的额头轻吻。
“自然喜欢,十分喜欢。”
廖灿星害羞地笑着,突然牵起陈确铮的手,把他拉出了门。
新生手续办理的第三站又是昆华农校,所有的一年级新生都要在这里选课,在这里上课。
未到开学,各学系的课程表就已经公布在注册组门外的土墙上,各学院安排好的课程密密麻麻地贴了一墙,各年级、各专业的学生凑到墙边,按照自己的课程表选习本学期的各门必修课和选修课。
学校规定一年级的课程有三种:一是必修课,学生没有不选的自由;二是选修课,学生可以根据需要自由选择;三是全校全年级共同必修课,也就是体育和军训,全体学生必选,两门课程都不计学分,但体育课必须通过考试才能毕业。
必修课有两种,一是全校一年级共同必修课,如大一国文(包括作文)、大一英文、中国通史;二是学院同年级共同必修课,如文学院一年级共同必修课逻辑。必修课必须按时上课并通过考试,中途不得退选,如不通过则无法补考,必须在下一学年该课开班时重修,重修即便考试及格也不给学分。
《西南联大教务通则》中规定:“第一年级以上之学生,其年级依所得之学分编定之:已得 33 学分者,编入二年级;已得 66 学分者,编入三年级;已得 99 学分者,编入四年级。‘党义’、‘体育’‘、军事训练’之学分不计在内。”学生每学期所选课程以十七分为准,不得少于十四分,不得多于二十分(特批方可超过),毕业论文为两学分,学生在校期间要修满一百三十二学分,且党义、体育和军事训练及格方可毕业。
若选修了本院系全部的必修课,学分仍不足,学生可以用选修课的学分来补足。联大的选修课不但琳琅满目,而且在选择上自由得多,每学年差不多有二十门课程可供选择,选与不选全凭喜欢,不但如此,如果选了课发现不喜欢,可以在开课两周之内退选。虽然自由,联大在选修课上仍有一个不容违反的规定,文科生必须选一门自然科学的课,而理科生则必须选一门社会科学的课,以拓展见识,完善知识结构。原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曾说过:“应当注重基本的知识,训练不可太狭太专,应当使学生有基本技能,也可以随机应用。”联大在选修课上作如此安排正是延续了清华大学“通才教育”的理念,确保学生们拥有融会贯通的知识体系,在毕业后可以更好地学以致用。
廖灿星在土墙上密密麻麻的课表跟前研究了半天,身为文学院中国文学系的一年级新生,廖灿星的四门必修课是大一国文、大一英文、中国通史和逻辑,而三门选修课中,廖灿星选了张奚若教授的政治学概论和贺麟教授的西洋哲学史,然而跨学科的那一门却颇有些犹豫不决。
廖灿星一边聚精会神地研究,一边征询陈确铮的意见。陈确铮倒是丝毫不急,饶有兴致地看她百般纠结的样子。就在此时,有人在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一回头,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近在眼前。陈确铮愣了一下,随即便想起了此人的名字。
“池撷清?好久没有见到你了,你跑哪儿去了?”
第289章 学长……你刚刚……是在吃醋吗
正在研究课表的廖灿星被身后的交谈声所吸引,转头一看,发现陈确铮跟前站着一个“奇怪的人”,两人一派热络,想来是熟识许久了。
“这位是谁呀?也不给人家介绍一下。”廖灿星轻轻凑过来,一脸好奇地问道。
陈确铮顺势搂住廖灿星的肩膀。
“忘了介绍,她叫廖灿星,是我的女友。她刚刚考上联大,是中文系的大一新生。灿星,这位是池撷清,在联大生物学系读二年级,他比你大一届。”
“学长好!”
“你好你好……我手有些脏,就不跟你握手了。”
廖灿星好奇地盯着眼前的池撷清,这人给她一种很强的违和感,说他“奇怪”一点也不委屈他。池撷清整个人看起来一身狼狈,跟在土里滚过似的,身上尽是污渍和灰土,他穿着少数民族的服装,跟她在之前火把节上穿的倮倮族男装十分相似,若是再缠个头,粗粗看上一眼,简直就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云南少数民族青年,完全看不出来是联大的学生。
但细细看去,又能从处处细枝末节之中看出,他就是联大的学生。池撷清头上戴着一顶汉人常戴的草帽, 草帽显然很旧了, 边缘已经起了毛边。他的小腿则缠着厚厚的军用绑腿,他脚上登着一双破旧的胶鞋, 鞋帮满是已经干掉的泥巴。他左边腋下夹着一本厚厚的标本夹,右手拄着一个用粗树枝削成的手杖,顶部圆润黑亮,显然已经使用过多次了。粗一看, 池撷清通身肤色黝黑, 可若细细打量,仍能从肩膀的边际、眼镜遮住的鼻梁、不时露出的脚腕看出未经日晒“洗礼”过的白皙,而他眼角眉梢的秀气和腼腆的笑意也明显透出文质彬彬、柔和谦逊的意味来,让人不由得心生好感。
“你好, 我叫池撷清, 我是去年十一月在长沙入学的,我跟陈确铮是在从长沙到昆明的步行团里认识的,很高兴见到你。”
池撷清说话的语气十分柔和且声调不高, 虽然说着一口国语,口音中却自带吴侬软语的软糯。
“你怎么这一身打扮哪?我好险没认出来!”陈确铮拍了拍池撷清的肩膀。
“我天天上山采标本,衣服裤子都穿烂了,就跟山里的老乡买了几身衣裳穿,又便宜又舒服,就是这衣服太脏了,我还没顾得上洗,让你们见笑了。”
“这有什么!对了, 我怎么在军事训练营里都没见着你啊?”
“我没参加军训, 八月初的时候我们张景钺教授和吴韫珍教授组织了一个‘综合考察队’,我报名参加了。这个暑假我考察队里的同学跟着两位教授把大理苍山和宾州鸡足山跑了个遍, 采集了好些标本回来!对了, 苍山中和峰那儿有个洗马塘,风景特别美, 湖周围开满了杜鹃花, 你们一定要去看看!”
说起自己的专业, 腼腆的池撷清突然滔滔不绝起来, 廖灿星眼睛一眨不眨,听得聚精会神。
“我还记得你在步行团的时候就爱采集标本来着, 不过好像都没留下来吧?”
“别提了,那时候没有标本夹, 也没法换纸干燥,标本采了一路烂了一路,不过这回我们带足了工具,采集到的标本都好好地带回来了!”
“你今天也是来选课的吧?”
“嗯,我昨天才回来的,刚选完课准备去北边的白泥坡看看,这就碰上你们了。”
“你可真是闲不住啊!对了,你宿舍在哪儿啊,我改天过去找你!”
“我们理学院都住在昆中北院, 我住六号宿舍,你住哪啊?”
“我住昆华工校五号宿舍, 你得空了去找我玩儿啊!”
“学长,生物学有意思吗?”
廖灿星的突然发问让池撷清有些不好意思,他挠了挠头, 羞涩地笑了。
“在我看来,是十分有意思的,但这门学科也不是人人都觉得有意思的, 我研究的是植物分类学,可能不喜欢的人就会觉得有些枯燥……”
“学长,我决定了,我想选修生物学!我也想跟学长一样,上山采集标本!”
池撷清深知自己的专业有多辛苦,身处山花烂漫的浪漫只是表象。然而生物学对廖灿星来说不过是一门选修课而已,他大可不必打击廖灿星的积极性,若是她能在选修课时对生物学的魅力领略一二,已经十分好了。
想到此处,池撷清微微一笑:
“你知道云南的老百姓怎么叫我们这些在山里采集标本的人吗?他们都叫我们‘采花人’!欢迎你选修生物学,成为一名‘采花人’!”
“那我以后要是有什么闹不明白的, 能去找学长请教吗?”
“请教不敢当,不过现在教材紧缺,我可以把我的‘普通生物学’课本给你,上面还有我的一些笔记, 你要是都领会了, 保证你考试及格, 拿到学分!”
“那真是太好了!谢谢学长!”
“确铮,我要上山了,估计不会很早回来。你晚上到我宿舍来取课本吧,我就先走啦!”
陈确铮点点头,廖灿星脆生生地喊了一句:
“学长再见!”
二人目送池撷清走远了,廖灿星郑重在课表仅剩的空白一栏填上了“普通生物学”,将课表交了上去。
从注册组出来,廖灿星发现陈确铮站在不远处,双手抱臂,眯眼看她。
“你怎么这么看着我呀?”廖灿星过来挽陈确铮的胳膊。
陈确铮鼻子里哼了一声:
“好半天都没想好选什么课,随便听人家说两句就决定了?还‘学长’、‘学长’叫得那么顺口……”
“叫学长怎么了?他本来就是我学长啊!”
看到陈确铮别扭的样子,廖灿星第一反应是有些恼,可转念一想,一下子快活得不得了。
“怎么,你想让我只叫你一个人‘学长’么?”
见陈确铮没有回答,廖灿星又乘胜追击:
“学长……你刚刚……是在吃醋吗?”
陈确铮眉毛一挑:
“我?吃醋?怎么可能?”
“喂,你没吃醋你走那么快干嘛?”
看着廖灿星追不上干着急的样子,陈确铮惊觉在这一刻,自己似乎也久违地变回了一个幼稚的顽童。因为儿时的心酸际遇,让他过早便沉稳持重,少年老成,肩上有了新的使命之后,他更是学会了如何去隐藏内心真实的想法,用精心伪装好的另一面去待人接物。可廖灿星却总有本事掀开他面具的一角,让他不自觉地袒露出真实的自己。
然而发现这一切的他并不觉得悚惧,只觉得幸福。
他看到身后的她两颊绯红,气喘吁吁,大声喊道:
“听说联大今天在农校举办迎新的游艺会,不快点儿就赶不上了!”
“学长,你……怎么还跑起来了!学长,你等等我!陈确铮!……”
第二九〇章 他不在那儿
等待开学的日子里,楚青恬一点儿也没闲着。
许是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她给自己找了好多事做。
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参加联大游艺会的话剧演出。
新学期开学伊始,联大要举办迎新的游艺会,不但要演出抗日救亡的话剧《暴风雨的前夜》,还要在演出后举办为前方将士筹募寒衣的献金活动。在蒙自的时候,楚青恬曾经参加过“灭蝇运动”街头剧的表演,她扮演因为蝇害失去丈夫的妻子,她动人的演出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当话剧中需要一个女演员时,楚青恬立刻就被同学们举荐,虽然角色很小,可她一口答应参演。
《暴风雨的前夜》实际上是三幕话剧《保卫卢沟桥》的第一幕。这台话剧是是“七七事变”爆发的消息传到上海后,义愤填膺的上海文艺界人士为唤起民众抗日救亡的激情而集体创作的话剧,剧本由十七人共同创作,最后由夏衍、郑伯奇、张庚、孙师毅四人整理。该话剧于一九三七年八月七日在上海首演,也是抗战全面爆发后第一个反映抗日救亡的话剧,该话剧在上海连演十四场,场场爆满。之后上海的戏剧工作者们组织了十三个救亡演剧队,在全国各地展开巡演,演出获得了巨大的成功,点燃了全国民众的抗日激情,《保卫卢沟桥》这部话剧也因此蜚声全国,家喻户晓。
为了便于演出, 话剧采用了新形式, 即全剧既是一部连续性的三幕剧,同时又可分为三个独幕剧。第一幕“暴风雨的前夜”, 描写卢沟桥畔一个茶店内民众因日军屡次蛮横演习而饱受欺辱的群像。在这出戏中,大多都是男性角色,女性角色只有一人,就是剧中人物丁大头的母亲。楚青恬之前从未扮演过老人, 而且外形十分靓丽, 有部分同学对她能否扮演丁母表示怀疑,可第一次排练的时候,楚青恬就用自己精湛的演技一下子便征服了大家,所有人都认定楚青恬是扮演丁母的不二人选。
昆华农校有一个很大的操场, 游艺会便被安排在那里举行。游艺会还未开始, 许多已经到校报道的新老学生都早早跑来凑热闹。楚青恬的同学们也都赶来给她捧场。曹美霖还自告奋勇地给楚青恬当起了化妆师,当楚青恬穿上打了补丁的破旧衣衫,染白了头发, 画上老妆,立马就从妙龄少女变成了风烛残年的老妪,加上她佝偻的身形和浑浊的声线,整个人已然是活脱脱的“丁母”了,令所有人见了都觉得惟妙惟肖,不由为之拍案叫绝。
操场的中央,话剧的舞台早已搭好。正中是用木头搭的一个简易的凉棚,凉棚底下摆了两张长条桌, 桌上散落几个茶壶茶碗, 一看便知都是跟食堂借的。凉棚旁边还有一棵枯树,是用树枝精心扎起来的。整个茶馆的布景虽然简陋, 仍尽可能完整地还原了剧本中的场景要求, 足见大家的用心和努力。
先来的同学们为了占据有利的位置,索性就在舞台旁坐下了, 后来的蹲着, 再后来的站着, 不一会儿就密密匝匝围了好几层。等待的时光也并不枯燥, 很快大家都跟身旁的同学交谈起来,几句话便将姓名、籍贯、专业和爱好了解得透透的, 一下子就从陌生人变成了朋友。
伴着几声清脆的铜锣响,演出开始了。
没有幕布, 演员们只好自行走上台,坐到了桌边。
扮演伤兵“刘得标”的同学唱起“失地鼓词”,他或许是一个地道的北平人,唱得京腔京韵,十分动听。同学们凝神静听,停止了喧闹和嬉笑,一下子便投入到剧情的氛围之中。
一曲唱毕,“丁大头”起哄:“再来一个”!
“刘得标”笑着摆摆手:“再来一个?那可不行,咱只会唱这么几段儿。”
“李五”不以为然, 接着劝道:“笑话笑话。刘大哥,你久跑江湖, 肚皮里货色一定很多呐!”
“刘得标”摇摇头:“咱是个老粗,本不会唱什么词儿,这还是以前在队伍里面学来的哩!”
“丁大头”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你缺了一只腿, 原来你当过总爷!”
……
陈确铮跟廖灿星匆匆赶到时,好戏已然开场,舞台前已经密密匝匝挤满了人, 他们想挤进去是万万不能的。陈确铮见廖灿星踮起脚尖、抻着脖子往舞台上看,扶着廖灿星的肩膀将她带到一边,在她面前背对着她蹲了下来。
面对廖灿星诧异的表情,陈确铮在自己的肩膀上敲了敲。
廖灿星一下子便懂了,美滋滋地跨坐在陈确铮的肩膀上。
陈确铮嘴里喊着“飞喽”,一努劲儿,一下子站起身来。他本就一百八十好几的大个子,坐在他的肩膀上,廖灿星便瞬间拥有了无敌视野,得以“俯瞰众生”。
廖灿星盯着陈确铮的头顶上的那个旋儿看,觉得那个旋儿长得十分周正可爱,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了戳。
“我重不重呀?”
“好重啊!你以后还是少吃一点吧!”
“放我下来!我不看了!”
“不重不重, 一点都不重!怎么样?现在看得清楚吗?”
“嗯, 清楚得很!……可我没有看到青恬姐哎!”
楚青恬扮演的“丁母”还要一会儿才会出场,她站在台侧默默候场, 时不时地跟前排的梁绪衡、贺础安、曹美霖、牟光坦他们轻轻挥手。百无聊赖之时, 她的目光不经意地在台下一个个观众的脸上扫过,恍惚之间,她仿佛看到胡承荫站在台下,满面笑意地看着她。她突然喉咙一紧,赶忙伸手去揉眼睛,等再去看那人,有些像他,却并不是他。
正恍惚中,楚青恬的后背被扮演“徐老头”的同学轻推了一把。
“想什么呢?该我们上台啦!”
站到舞台上的一瞬间,楚青恬就忘记了自己,摇身一变成了为儿子丁大头婚事操心的丁母,她精湛的演技引来了台下阵阵叫好。话剧结束后,所有的演员再次登场谢幕,观众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楚青恬站在所有演员的最中央,接受大家的赞美,她看到贺础安和陈确铮都在台下为她鼓掌,对她竖起大拇指。她知道,若是胡承荫在,一定是同他们站在一起。她甚至能在脑海中想象出胡承荫此刻在台下为她拼命鼓掌的样子,然而理智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她的臆想。
他不在那儿。
第291章 狐狸,你怎么这么轻啊
由于话剧演出的鼓舞,联大师生们群情激奋,演员们每人手捧一个捐款箱,在人群中来回穿梭,在场的众人都纷纷踊跃献金,许多人都掏空了口袋。楚青恬手中的捐款箱早早地就被塞满了。游艺会圆满结束,大家渐次归去,所有人都觉得心满意足,却又有些意犹未尽。
已然过了饭点儿,一群人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楚青恬还来不及卸妆,就被簇拥着进了大西门,六个男男女女沿着文林街没走几步就拐进了金鸡巷,进了一家羊肉馆子。此时饭馆儿里的只有一桌客人,大家便捡了靠窗的好位置坐了。
一张四方桌,曹美麟跟楚青恬坐在一起,梁绪衡硬拉着廖灿星坐在一处,陈确铮跟贺础安两个大男人各占了一面。
陈确铮站起身来,用筷子敲了敲碗:
“今天这顿饭,一是为了庆祝楚青恬演出成功,二是为了庆祝廖灿星考上联大,我请客,大家多吃点!刚发了贷金,我也请不起贵的,但今天羊肉管够!”
话音刚落,大家纷纷拍手欢呼起来。
“但是有一个条件!今天!咱们一醉方休!”
虽然女孩子们都不喝酒, 贺础安也是一杯倒, 可美食当前,岂有拒绝的道理?大家便一致决定“大碗喝酒, 大口吃肉”了。
老板见来了大生意,赶紧上前殷勤招呼,大家羊肉、羊杂碎、羊蹄筋、油腰、羊肉烧麦、羊肉米线点了一堆,菜一上桌, 立马狼吞虎咽, 大快朵颐。
一阵“风卷残云”过后,有肉垫底,酒杯就开始碰起来,不一会儿功夫, 女孩子们都面色酡红, 笑作一团。
喝到最后,席间只剩两人清醒,一人半醉。
陈确铮把玩手中的半杯酒环顾四周, 楚青恬默默啜饮着杯中的酒,廖灿星喝得太多,也跟其他几个女孩子一起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嘴里还不时说着梦话。而贺础安则默默坐在那里傻笑着。陈确铮发现自己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想起胡承荫来,他如果坐在这里,这饭吃得该有多热闹啊!
陈确铮摇摇头,终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默默埋怨自己:
你怎么就喝不醉呢?
正在此时, 只听店老板朝门外恶狠狠地嚷着:
“哪儿来的乞丐?滚一边儿去!别在我家门口装死啊!想讹我?没那么容易!”
“老板, 结账!”
陈确铮声音不大,老板却赶忙跑过来, 瞬间堆起嬉笑讨好的嘴脸, 陈确铮掏出钱来递过去,老板数过后满心欢喜地接过, 小跑着走开了。
一会儿功夫见识到老板的两副嘴脸, 陈确铮在心中默默感叹:这顿饭吃得实在是有些无趣啊!
贺础安平日里见到不平事大多只会在心中默默腹诽, 然而此时酒精作祟, 他便决定仗义执言一回,于是眉头一皱, 趁老板倒酒的功夫问道。
“外面怎么了?”
那店老板下巴朝门外抬了抬,一脸轻蔑地说道:
“没什么大事儿, 一个乞丐在我家门口道上装死,估计就是想讹几个钱!”
“他过来讨钱了吗?”
“这……倒是没有。”老板微微一愣,不知道贺础安是何意。
“那马路是你们店修的吗?”
“这……也不是。”老板脸上的笑已经快挂不住了。
“既然没有跟你讨钱,你凭什么叫人家‘乞丐’?既然马路不是你们家的,是走还是躺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哎呀……不是……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您就别跟我一般计较了!”
面对眼前的争执,陈确铮视若无睹,他的注意力被躺在地上的那人吸引了过去。他从窗子探头盯着看,那人身材不矮, 就是特别瘦,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两寸长的头发蓬乱不堪, 一身衣服已经脏到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躺在地上半天一动也不动。
“他该不会是真死了吧?”老板说了一嘴,感受到陈确铮的眼神, 立马噤声。
楚青恬也放下酒杯,担心地朝窗外看了几眼:“咱们还是出去看看吧?”
话音未落,陈确铮就把筷子一放, 腾地站起身来。
“你先在这儿等一下,我出去看看。”
陈确铮走出店门,向倒在路上的人走过去,可越靠近那人,心里怪异的感觉就越强,那是一种强烈的期待和更加强烈的恐惧掺杂在一起的感觉。
因为那个躺在地上的人让他莫名觉得熟悉,熟悉到他已经可以确定他是谁。可他仍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叫嚣着“不可能不可能”,拖着脚步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陈确铮在那人身边轻轻蹲了下来,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复又睁开双眼,双手轻轻扳过那瘦弱如刀削的肩膀,失踪多日的挚友的面容一下子出现在眼前。
理智告诉他, 这轮廓、这眉眼,这毫无知觉、昏迷不醒的人分明就是他。
情感却让他难以置信, 这半人半鬼、面目全非的人怎么可能是他呢?
陈确铮突然脱了力, 双腿失去支撑, 猛地跪在地上。
他张了张嘴, 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陈确铮将头紧紧贴在挚友的胸膛上,终于听到了一下、一下虽不够有力、却足够清晰的心跳。
这心跳声让陈确铮终于也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转过头,用尽力气对着饭馆儿大喊:
“快出来!是胡承荫!胡承荫!”
楚青恬听到“胡承荫”三个字,毫不犹豫地冲出门去,扑到胡承荫的跟前。
在看到那张脸的一瞬间,楚青恬的泪水夺眶而出,为了让自己不哭出声,楚青恬紧紧地捂住了嘴。
店内众人也都被陈确铮的喊声所惊醒,纷纷冲出店外。
曹美霖委实是胡承荫的模样给惊着了,大喇喇地嚷嚷:
“这是怎么了这是,这好好一个人怎么变成这样儿啦?”
“你快别说啦!”
廖灿星的大声训斥让曹美霖马上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她懊恼地扇了自己一嘴巴,梁绪衡握住了她的手以示安慰。
陈确铮努力收拾起情绪,因为眼前容不得悲伤,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陈确铮拽着胡承荫的胳膊,将他的身体拉到自己的背上,贺础安见状赶紧在后面托住胡承荫,帮助陈确铮将他背了起来。
狐狸,你怎么这么轻啊?
这些日子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啊?
陈确铮咬咬牙,转头对大家说:
“我得赶紧送他去医院,你们……”
“我们跟你一起去!”
第二九二章 刚毅坚卓
一九三八年六月,教育部发出训令,让各级学校呈报校歌和校训,然而彼时西南联大刚从长沙迁到昆明,开学还不过一个多月,校舍和设备问题亟待解决,秋季招生也即将部署,各项工作千头万绪,校方实在无暇顾及校歌和校训的制定,西南联大遂复函教育部:“校歌校训侯编制成后再行呈部。”然而十月三日教育部再次以训令催逼,并“限一个月内将办理情形及校歌、校训呈报”,如此一来,西南联大校歌和校训的编写和制定刻不容缓。
十月六日,联大常委会决议成立编制校歌校训委员会,聘请文学院众教授冯友兰、朱自清、罗常培、罗庸、闻一多为委员,并提名冯友兰为该会主席。众委员经过深入研究和讨论后,在十一月二十四日举行的校歌校训委员会上,决议将“刚健笃实”四字拟定为西南联大校训,并于当天将情况呈报给联大常委会,呈文中写到:“前承命编制校歌校训,兹拟定校训为‘刚健笃实’四字,校歌词谱如另纸,是否可用,谨请公决。”
在十一月二十六日上午十时,联大正式开学的前夕,联大第九十五次常委会在才盛巷联大办公处会议室召开,这次常委会的与会者有:常委会主席梅贻琦、秘书长杨振声、教务长樊际昌、法商学院院长陈序经、联大三常委之一蒋梦麟、理学院院长吴有训、工学院院长施嘉炀、文学院院长冯友兰、土木工程系教授王明之、记录员章廷谦等人。
作为联大在正式开学之前召开的最后一次常委会,这次会上的议题有很多,如改组“学生生活指导委员会”和“战区学生救济及寒苦学生贷金委员会”(均为改善学生学习和生活条件所设,成员多为联大教授,如潘光旦先生即同时为两个委员会的委员);设立联大印刷所,所需费用从中央航空学校赔付联大蒙自分校的搬迁费用中拨出;此外师范学院建院伊始,种种事务纷繁复杂,均需要在常委会上决议,如分拨设备费两万元、根据师范学院院长黄钰生草拟的招聘名单聘任教职员等。
在这次常委会上,联大还商议了一个学生的去留问题。此前在军训时联大一名学生跟教官发生争执、拍案叫骂,在九月十八日的第八十七次会议上,常委会认为该生过分滋事、碍及校誉,决议将该生开除学籍。此后因为学生写了言辞恳切的检讨书,真诚地反省了自己的错误,常委会最终决定取消将该生开除学籍的处分,改为记大过两次。
联大校歌校训的讨论和决议,只是常委会上众多议题中的一项。
梅贻琦拿出校歌校训编制委员会递交的呈文,目光柔和地看着大家:
“校歌的歌词和曲谱都发到大家手里了吧?你们觉得怎么样?”
每个人都认真看着手里油印的校歌词曲草案。
草案上印制的歌词如下:
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绝徼移栽桢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
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便一成三户,壮怀难折。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
陈序经看完歌词后,第一个拍案叫绝:
“这首‘满江红’是谁作的啊?真是沉郁雄浑、掷地有声啊!”
冯友兰微微点头:“歌词是中文系教授罗膺中(罗庸字)所作。”
经过一番热烈讨论之后,大家一致认为罗庸的歌词十分好,可试唱过后,众人都对谱曲不太满意,因此在会上对于校歌草案常委会并未表态,校歌校训编制委员会仍需继续征集歌词和曲谱,继续呈报常委会,进一步征求意见。
校歌的讨论过后,梅贻琦接着拿出呈文,说道:
“下面请诸位一起讨论一下委员会提交的校训草案,关于芝生(冯友兰字)兄他们提出的‘刚健笃实’四字,大家觉得如何?”
联大教务长樊际昌扶了扶他的圆框眼镜,有些欲言又止:
“我觉得这个校训还是不错的,只是之前教育部已经发出训令了,要求全国各级学校一律要以“忠孝仁爱信义和平”为共同之国训,还要将其制成匾额悬挂在各校礼堂。这个用意已经很明显了,就是要求高校制定的校训必须以这八个字作为母本和准绳啊!如此看来,若将‘刚健笃实’作为校训呈报上去,恐怕为教育部所不喜啊!”
樊际昌发言时,陈序经一直紧皱着浓眉,话音刚落,他便开口驳斥道:
“大学是什么地方?求知和研究学问的地方!校训只需反映一个学校的治学追求和学人风范,跟所谓‘国训’有何干系?要我说,管他什么‘忠孝仁爱’!只管想出一个有我们联大自己特色的校训就好!你们说呢?”
梅贻琦环视众人,见大家都默默点头,微微一笑。
“怀民(陈序经字)所言吾深以为然。西南联大虽然是战争的产物,也是临时建的大学,但联大每一个学生的求学岁月并不是临时的,而是他们青春时代最宝贵的时光,在联大学到的东西是会伴随他们一辈子的,在联大经历的人、事、物将对他们的一生都产生影响!同理,联大的校训也不是随随便便一句应付教育部的口号,而是所有联大人的精神归属和灵魂烙印,其中应饱含着对联大所有师生的期许和祝福,所以我们大家对校训的制定应该认真地予以对待。最后,针对教育部提出的要求,我的态度是,联大的校训是联大人自己的校训,无须旁人置喙!”
梅贻琦声调不高,话语却掷地有声,他的发言得到了在场所有人的掌声。
梅贻琦面如平湖,伸出双手向下压了压。
“下面咱们就来讨论一下‘刚健笃实’四字是否合适作为联大校训这一议题。芝生,你先代表校歌校训编制委员会的成员说说大家的想法吧?”
冯友兰捋了捋下巴上长长的胡须:
“联大如今虽处西南一隅,治学条件艰苦,因此我们希望联大师生能够具备刚强的意志,健康的体魄,踏实严谨的治学态度,所以在大家商议之后,最终拟定了‘刚健笃实’作为联大校训。”
刚刚一直没有说话的蒋梦麟笑着点了点头,看向众人:
“大家觉得这四字如何?不妨畅所欲言嘛!”
脸堂方正、年轻有为的工学院院长施嘉炀率先开了口:
“我是一个学工的,对于文字的东西本不该贸然评论,但既然梅校长让大家畅所欲言,那我就来说两句。我个人觉得,这个校训谦逊有余、锐意不足。治学治学,定然是要教得好、学得好才行!北大的校训‘博学审问,慎思明辨’有个‘博’字,清华的校训“自强不息,厚德载物”也有个‘强’字,南开的校训‘允公允能’还有个‘能’字呢!”
话音刚落,陈序经立马拍掌表示赞同。
“说得好!学人就是要有这种自信的气魄!要我说,在这种艰苦的条件下办学求学,没点儿心气和韧劲可不行!背井离乡不说,说不上什么时候来个空袭,人就没命了。整天人心惶惶的,怎么读得进书呢?所以在这种时候做学问,还真得拿出点敢拼敢干的劲头来才行啊!”
见施嘉炀发了言,谦逊低调的理学院院长吴有训也跟着提了自己的看法:
“刚才学工的施嘉炀说了他的看法,那我这个学物理的也说几句吧。大家说得都很好,我也没有什么新点子,在我看来,只要把刚刚各位说的这些方面概括一下,应该就可以得到一个恰如其分的校训了。不过说归说,这个工作我可干不了,还得冯芝生你这个文学院院长来做才行啊!”
吴有训说完,众人齐声附和。
冯友兰见众望所归,沉吟半晌方说道:
“身为联大学人,需刚强果敢、锲而不舍、坚韧不拔、卓而不群,不如取‘刚毅坚卓’四字如何?”
冯友兰“刚毅坚卓”四字甫一出口,众人均眼前一亮。
“刚毅坚卓!太好了!就是它了!”陈序经率先给予了充分的肯定。
“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甚好甚好!”蒋梦麟也不吝赞美。
一时间,众人交口称赞,梅贻琦和蒋梦麟相视一笑,点了点头。
梅贻琦站起身来,郑重宣布:
“经西南联大常委会集体讨论,决议将‘刚毅坚卓’定为本校校训,于开学后通告全校,并同时上报教育部。”
“刚毅坚卓”四个字也可说是联大精神最早的一次概括,也是全体联大人治学精神的集中淬炼。这四个字是七七事变之后的一年多来,联大师生在颠沛流离的境遇中仍孜孜求学的最好褒奖,也将在之后的七年里在联大师生的身上进一步发扬光大。“刚毅坚卓”四个字,将最终镌刻进联大人的血肉,成为全体联大人治学风骨的最佳注解和永远无法磨灭的荣耀印记。
第二九三章 拥抱一个奇迹
胡承荫昔日的同学们默默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他们此刻什么都做不了,只有等待。
除了墙壁上时钟的滴答声和医生护士往来的脚步声,再无其他声响。
一位年近五十的男医生从抢救室里出来,将听诊器的耳挂从耳中摘下,挂在脖子上,叹了一口气。
陈确铮的心猛地坠了一下。
“你们是联大的学生?”大家一齐点头。
“他是你们的同学?”大家再一次点头。
那男医生一时间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随即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咳嗽一声,正色道:
“放心,他现在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他之前是因为过于饥饿导致了血糖过低,所以才会昏迷,我们现在已经给他输液了,可能很快就会醒过来了。”1
“那真太好了!谢谢医生!”
陈确铮的喜悦溢于言表,嗓音都不自觉地发颤。
大家也七嘴八舌地纷纷对医生表示了感谢,然而医生的脸上却一点没有笑容,他将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十分严肃地说道:
“你们先别急着谢我,有几句话我得先跟你们说清楚。”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仿佛等待命运的审判一般。
“听你们说,两个多月前这位同学就离开学校不知去向了,是吗?我觉得他身体目前的症状都跟砂丁的症状很相似,所以我怀疑他可能去了矿山。”
“砂丁?”曹美霖一脸问号,第一个叫出声来。
其他同学也都面面相觑,一头雾水,只有陈确铮跟贺础安心事重重地对视一眼,面色沉重。
见同学们都不明所以,那医生接着说道:
“我们对他的身体进行了初步的检查,他的肺部有明显的杂音,虽然还需进一步的诊断,但肺炎的可能性很大。他的指缝和肘窝都有红色的脓疱,从症状来看,已经可以判定为疥疮。虽然目前面积不大,但是这种病又疼又痒,会让病人十分痛苦。而且这种病有很强的传染性,你们一定要注意,不能跟他过于亲密,以防感染。等他醒来之后,我们还要提取他的粪便进一步化验,检测他体内是否有致病的寄生虫。”
一时间,同学们似乎被医生的话惊呆了,面面相觑。
听到胡承荫正经受如此折磨,楚青恬一下子就红了眼眶,她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医生话语一顿,目光平添了郁色,似乎是回想起了令他难过的往事。
“我在个旧的一个医院里做过几年,当时我经常给疗养院里的病人看病,疗养院里面有很多失去劳动能力、伤病缠身的砂丁。他们普遍都有严重的肺病,有人瞎了眼,有人瘸了腿,有人浑身上下长满脓疮,他们的寿命一般都不长,往往三四十岁就死了。我不知道这位同学之前经历过什么,但是他这几个月的生活条件肯定十分恶劣。他现在的身体十分虚弱,不但有肺病、疥疮,还有严重的营养不良,幸好他没有感染流行性结膜炎,也就是砂丁们所说的“红眼病”,可其他的症状都是砂丁们的常见病。”
“那他会不会……呸呸呸!你看我这嘴!”曹美霖又一次忍不住嘴快了。
那医生意识到气氛实在是过于沉重,赶紧解释道:
“你们也不必太过担心,他现在到了医院,我们都会尽全力给他治疗的。好在他年轻,身体的底子还不错,病症也还不算太严重,经过治疗,相信很快就可以出院,出院之后再调养一段时间就可以重新回学校上课了。”1
楚青恬的泪水汹涌而出,嘴角却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
“谢谢医生,我们现在能进去看看他吗?”
“护士等下会把他推到病房去安顿好,你们先在这儿等一下。”
医生离开后没过多久,两个年轻的护士推着胡承荫走出了抢救室,将病床推进了一间病房,在关上房门之前,一位护士轻声说道:
“请稍等。”
明明只有几分钟的时间,门外的人却感觉分外漫长。2
两名护士终于走了出来,其中一位微笑着说道:
“病人现在需要静养,探视时间不宜过长。还有,医院有规定,陪护人员不能超过两人。”
护士走后,楚青恬第一时间推开了病房的门,大家跟在她后面鱼贯而入,每个人都轻手轻脚地,生怕打破了病房里的宁静。
整间病房里悄然无声,只有胡承荫一个人躺在病床上静静地酣睡着。
即便不是第一次看,即便是做足了心理准备,再次见到胡承荫饱受摧残的身体,同学们仍旧不忍直视。
此刻的胡承荫仰面躺在床上,玻璃管里的药液一滴一滴地落下,沿着橡胶管一路向下,顺着针头一滴滴流进胡承荫满是伤痕的手背里。身上脏污残破的衣服已被脱去,他上身赤裸,肋骨已然根根分明,露出的胸膛和手臂有多处细碎的疤痕,雪白的床单盖在他的胸口上,更衬得他肤色的憔悴和暗沉。
他对周遭的一切全然无知,只管紧闭着双眼,陷入长久的沉睡之中,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着。
同学们围在窗边,默默凝视着他们如今已然面目全非的同窗,所有人都不禁鼻酸眼红。
过了一会儿,贺础安用袖子抹了抹眼睛便开了口,声音不大却语气坚定:
“刚刚护士说了,只许两人陪护。确铮,楚青恬,你们两个留在这儿吧,我们几个就先回去。”
对于贺础安的决定,陈确铮跟楚青恬都报以感激的眼神。
他又何尝不想守在胡承荫的身边呢?但他知道,此时此刻最想留下的人是谁,他也知道,此时此刻胡承荫最想见的人是谁。1
大家离开后,楚青恬跟陈确铮默默守在病床前,就这样一直看着胡承荫的脸。
阳光洒向窗台的轨迹一直不停的变换,直到日头西沉。
许是好久没有睡过觉一样,胡承荫一直没有醒来。
可陈确铮知道,昏睡中的胡承荫并不是一直平静地休憩和安眠。
有时他睫毛轻颤,眼睛在紧闭的眼睑下乱转;有时他轻声低喃,说着他们全然听不懂的话;有时他像是在为令人惊惧的梦魇所折磨,不停地摇头,痛苦得四肢乱舞,声嘶力竭地大声喊叫;有时他又像历尽绝望之事一样,蜷起身子,止不住地低声啜泣……但他终究仍是没有醒。
每当胡承荫被噩梦狠狠攫住的时候,陈确铮都会紧紧握住他的手,楚青恬则用手帕轻轻擦去额上的汗水和眼角的泪水。
不知过了多久,胡承荫终于安静下来,困倦至极的两人终于一左一右趴在床边各自睡去。
陈确铮睡眠很轻,他突然感觉有人在摸他的头,随即便听到楚青恬的一声惊叫。
“啊!”
陈确铮整个人一激灵,一下子直起了身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两步跨到门,抓到灯绳猛地一扯,瞬间房间大亮。
楚青恬双手捂住嘴巴,双眼含泪,一瞬不瞬地盯着床上。
刚刚还在梦中歇斯底里的胡承荫这会儿功夫却变了一个人一样,正坐在床上咧着嘴朝他们嘿嘿笑呢!
见两个人都愣在当场,胡承荫笑嘻嘻地说:
“你们俩这一左一右的,黑灯瞎火地我这一摸,还以为自己掉西瓜地里了呢!”
胡承荫的姿态和话语之中有一种十分刻意的轻松和明朗,他似乎有意要借此填补时间的缝隙,仿佛跟眼前人的分别就在昨日。
可是,这怎么能够呢?
仿佛觉得自己说了很好笑的笑话,胡承荫故意大笑了几声,然而除了他,没有人觉得好笑。
胡承荫有些尴尬地收住了笑声,挠了挠头,四下看了看。
“我进医院啦?你们给我送来的?我睡多久啦?我衣服呢?哎呀,你们倒是说句话呀!”
楚青恬凝眸注视着眼前的胡承荫,似乎是在看一个奇迹。
这眼神让胡承荫有些承受不住,然而在他垂眸闪躲的瞬间,整个人就被紧紧抱住了。
第二九四章 你去哪儿了
这一次拥抱,距离楚青恬上一次将胡承荫抱在怀里,明明仅仅时隔几个月,她心中却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在蒙自参加倡导灭蝇的话剧演出时,楚青恬曾跟胡承荫扮演一对因为蝇祸而阴阳两隔的夫妻。当时扮演的丈夫的胡承荫“死”在了自己的怀中,虽然只是一出戏而已,她仍旧心碎不已、泪流不止。楚青恬一直记得,当时胡承荫一时间竟然忘了剧情的安排“死而复生”,伸手抚上她的脸庞为她拭泪。
如今他再一次伸出了手,却不是为了给她擦去泪水,而是为了将她推开。
胡承荫的举动让楚青恬一时间懵住了,不解地看着胡承荫的眼睛。
她曾以为,经历了兜兜转转,前路迷雾散去,她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心,而重逢便是一切的开始。
然而在目光对视的一瞬间,楚青恬心中猛地一颤,在他的眼中她看到了浓稠的阴霾与尖锐的痛楚,让她分外陌生,让她望而却步。
那是一双见过地狱的眼睛。
胡承荫匆忙回避楚青恬的目光,下意识地把一双手藏到床单下面,有些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小心翼翼地、字斟句酌地解释道:
“不是……那什么……我身上有皮肤病,传染了你就不好了。”
楚青恬无措地松开了手,向后退了一步,随后她立马觉得她的举动恐怕会让胡承荫误会自己嫌弃他,心里懊恼、自责又难过,泪又涌了出来:
“对不起……我不是……”
空气有些凝滞,仿佛下一秒就要滴出水来,胡承荫干笑了几声,转头看向双手抱臂、一言不发的陈确铮:
“你们这些日子过得怎么——”
“你去哪儿了?”
陈确铮的声调不高,甚至还很平静,但话语里的压迫感明明白白,不容闪躲,可楚青恬仍能从每个字里听出压抑的愤怒和伤心。
胡承荫咽了口唾沫,因为过于消瘦,他颈间的喉结显得更加突出了。
他挠了挠自己手上的脓疮,明明已经挠出了血,却仍满不在乎地咧嘴笑着。
“对不住了啊!之前没告诉你们——”
“我问你,你去哪儿了?!”
“哎呀,别生气嘛!我吧,当时一想到要参加几个月的军训就觉得无聊透了,正好听说潘光旦先生要去做民族调查,我就骗你们说自己要参加,其实我就是偷偷跑出去游山玩水去了……本来寻思着瞒得好好的,没想到还是被你们给发现了……”
“游山玩水?”
陈确铮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一把扯过椅子,跟胡承荫面对面坐了下来。
陈确铮探身向前,将两只前臂架在大腿上,十指交握,眉毛一挑,眼神犀利地盯着胡承荫。
“好啊,那你倒是说说看,你都去哪里了?”
像是一早便准备好了答案,胡承荫自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我去的地方那可就多了……让我想想啊,什么昭通啊、曲靖啊、建水啊,远的近的我都去了!对了,我还给你们带了特产的糕点回来了呢,可是我路上太饿了,就给吃光了,抱歉啊!”
见胡承荫铁了心地胡说八道敷衍自己,陈确铮心里起了一股无名火。
“你去游山玩水,可以!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们?今天你又是为什么会饿昏在大街上?你这一身的伤病又是怎么回事儿?你说啊!”
在胡承荫的记忆之中,自打跟陈确铮认识以来,他便是喜怒不形于色之人,令旁人看不出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完全摸不透他。这是胡承荫第一次见陈确铮如此生气,这个发现让胡承荫哑然苦笑,换作以往,恐怕他早已将一切和盘托出了吧?
然而他却已不是从前的他了。
陈确铮是何等的人精?自己如此拙劣的谎言又怎么可能瞒得过他呢?可既然他已打定了主意对一切绝口不提,只好硬着头皮、厚着脸皮一瞒到底了。
“我知道是我不够意思!我也不是没想过叫上你们,可我担心咱们三个一起走目标太大,万一被发现了就一个也走不了了,再说了,贺老师那个一根筋的性子,也未必会同意啊!”
“你别再信口胡诌了!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去了个旧?”
胡承荫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他从没想过“个旧”二字会从陈确铮嘴里说出来,巨大的震惊让他口不择言,瞬间暴露了自己:
“你怎么会知道……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胡承荫刚一开口,就无法控制地猛咳起来。他紧紧捂住嘴巴,整个人身子都佝偻着,像是河岸上一尾濒死的虾子。整张病床都在微微摇颤,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胡承荫的胸口发出粗粝的异响,仿佛有人在里面扯动风箱。楚青恬忙跑上前去,轻轻拍打他的后背,想让他好过一点。
待到这阵猛烈的咳嗽终于平息,胡承荫终于直起身来。许是怕陈确铮担心,胡承荫抬起手背在嘴上抹了好几下,咧开嘴笑了,可陈确铮依然能够看到唇齿间残留的血红。
“我没事儿啊,一会儿就好了,其实我很少这样的,这回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陈确铮僵硬地站在那里,看着坐在病床上的胡承荫。他才捡回一条命,刚刚还吐了血,却一脸讨好地跟他道歉、解释,这令陈确铮一时间又痛心又错愕,明明自己是那个被蒙在鼓里的人,可如今看起来,倒是他在咄咄逼人了。
陈确铮心下颓然,胸中那团愤怒的火焰一瞬间熄灭了。
他已然无话可说,只想离开。
“你好好养病,我先走了。”
陈确铮说完,没等胡承荫回答就转身走出了病房。
楚青恬赶紧追到了走廊:“陈确铮,等等!”
陈确铮停下脚步,抬手擦了擦眼睛,转过身来,睫毛晶莹,眼眶泛红。
“我明天再过来看他,狐狸就辛苦你先照顾一下。”
楚青恬用力点点头。
“放心吧,我一定会照顾好他的。你……你千万别生他的气,我觉得他一定是有什么苦衷。”
听到楚青恬这句话,陈确铮酸涩一笑:
“嗯,我知道。”
第二九五章 一些传闻
走出医院的时候,天空正下着绵绵细雨。
细雨之中,一个尚未苏醒的昆明铺陈在陈确铮的眼前。
街上的店铺都上着厚厚的门板,昆明的老百姓大多仍在沉沉的梦乡之中,水淋淋的石板路上行人稀少,没有人留意到陈确铮走走停停的茕茕身影。
陈确铮惊觉,自己已经许久未曾如此失态了。
可至交好友消失数月杳无音信,归来已然面目全非,他又怎能不失态呢?
他以为他的心已然足够硬了,如今看来,似乎还是不够硬啊!
雨越下越大,陈确铮全身都被淋透,他站在街上仰望乌蒙蒙的天空,雨水不停落在他的脸上,他仍一动不动。
一直以来,他陈确铮才是那个带着面具的人,所以他发自内心地欣赏贺础安的耿介,喜欢胡承荫的纯真。这是他所没有的,也是他最想保护的东西。
曾经的胡承荫如同一泓甘泉清澈见底,喜怒形于色,永远藏不住秘密,可如今的狐狸早已不同往日,经历了旁人未曾经历过的苦难,有了不愿轻易示人的伤口。
虽然陈确铮一直不愿意承认,但他的怒火之中,很大一部分是源自对自己没能保护好胡承荫的愤怒。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生气,更不应该怪狐狸。他是因为担心他们,不愿意也将他们卷入危险之中,才故意瞒着他们的,这些他都明白。可是他仍忍不住一遍一遍地问自己,若是自己当时拦住了他,若是自己当时跟他一起走,是不是他就不会吃这么多苦,遭这么多罪?他又无数次回想起临行前狐狸言谈之间闪烁其词的反常细节,当时他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呢?
幸好,幸好,胡承荫回来了。
人回来便好了。
陈确铮决定,不再去追问胡承荫的去向了,也没必要再去追问了。
至于胡承荫到底经历了什么,他的饱受摧残的身体已经说明了一切。
既然他想要埋葬自己的痛苦,旁人又有何权力去撕扯他旧日的疮疤呢?
更何况,他自己也是个怀抱秘密的人,凭什么不许别人保守自己的秘密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停了,陈确铮抬头一望,天空出现一道细细窄窄的彩虹。
他伸手抹去脸上的泪水,深吸了几口潮润微寒的空气,迈着大步向前走去。
陈确铮刚到宿舍门口,就跟要出门的贺础安撞了个满怀。
“我刚准备去医院呢!狐狸怎么样了……你怎么淋得跟落汤鸡似的?路上也不避避雨!”
贺础安将从步行团跟随至今的油布伞放到桌上,倒了一杯热水递给陈确铮。
“狐狸已经醒了。”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你怎么看起来这么平静啊?”
陈确铮慢慢脱去湿透的衣服,坐在床边用毛巾擦了擦头发:
“咱们猜得没错,他去了个旧。”
“啊?他果真去了?”
贺础安僵在原地,半晌,口中喃喃:
“他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啊?”
陈确铮捏了捏山根:
“答应我,去医院的时候什么也别问。”
“怎么?狐狸不肯说么?”
陈确铮点了点头:“这件事儿就这么过去吧,人平安回来就好。”
贺础安轻轻叹了口气:“我明白,我不问就是了。”
明明一夜没睡,陈确铮却不能休息,因为他有一个重要的会议要参加。
联大放榜之后,党小组负责人力易周就到宿舍找过陈确铮,告诉了他自己考上西南联大师范学院教育系、袁永熙考上法商学院经济系的好消息,并通知他即将召开新学期党小组在昆明的第一次小组会议,会议地点就设在力易周在昆中北院的学生宿舍。
昆中北院的小侧门就在昆中南院大门的斜对面,陈确铮进了北院,正对面便是土墙黑瓦的昆北大食堂。路过门口时,陈确铮朝里望了一眼,食堂里摆了几十张四方的饭桌,饭桌周围是四条钉在一起的长凳,形成一个正方形,每桌可坐八人,陈确铮不禁想到,廖灿星今后便要经常在这个食堂吃饭了。走过昆北大食堂,后面还有一个新建的食堂,刚刚粉刷了黄色的外墙,这是新建的师范学院学生专用的食堂。
师院食堂后有一个很大的操场,右边是一排参天大树,树下有一个乱石堆起的小花园,穿过操场继续往前走,便到了北院宿舍。力易周和袁永熙正站在宿舍楼下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还有几个他之前没有见过的同志也站在一处,正热络地寒暄着。
力易周将陈确铮带到一人跟前,这人身材不高,看来有些单薄,额头饱满,眼神明亮。
“陈确铮,这位你还没见过,他是徐树仁同志,之前在武汉担任中共汉口区区委委员的职务,他也来参加我们今天的会议。”
“欢迎欢迎。”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距离上次党小组济济一堂,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了,而那一天也正是胡承荫不告而别的日子。想到此处,陈确铮的心头不觉蒙上了一层阴影。
在会上力易周第一个讲话:
“同学们,咱们联大终于到了昆明了,时隔这么久,咱们党小组也终于要撸起袖子干一些实事儿了!说实话,联大现在就想一盘散沙,什么都没有,同学们也都是两眼一抹黑!可越是这种时候,党小组就越是有用武之地!咱们头一个要干的,就是要组织一些积极分子活动起来,打破现在学校里沉闷的空气!联大现在是百废待兴,咱们党小组应该抓住这个机会,率先开展群众工作,给同学们创造一个联络感情、增进友谊的途径,这也能为今后我们党发展新成员创造条件嘛!由此我想到,我们应该组织一个团体,尽可能多地吸纳联大的同学们加入,大家团结友爱,互帮互助,共同解决同学们学业上、生活上的各种难题。大家觉得如何?”
力易周的提议当下得到了全体成员的认同,他接着说道:
“既然大家一致同意,那我们就一起给这个社团取一个名字吧?大家有什么好想法?不妨都说说看!”
大家立刻畅所欲言,气氛十分高涨。
“不如就叫‘力行社’如何?”有人提议道。
袁永熙摇摇头:
“不好不好,这样一下子不就让人想起国民党宣扬的那一套‘力行哲学’来了?”
大家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那叫‘群众社’怎么样?”又有人提议。
力易周摆摆手。
“也不大好,我们党在重庆出版的刊物名字就叫《群众》,你叫‘群众社’,不是一下子就让人联想到一块儿去了?以后的工作还怎么做?”
在众人七嘴八舌没有定论的时候,党员董葆先沉吟良久,而后说道:
“虽然咱们不能叫‘群众社’,可‘团结群众’的这个意思是好的,不如去掉一个字,干脆就叫‘群社’罢!”
大家听到董葆先的提议眼前一亮,纷纷赞同了他的意见。
力易周笑着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咱们的社团就定名为‘群社’了!老话讲‘名正言顺’,下一步,咱们就以党小组内的党员为核心,以民先队员为骨干,大家一起来当‘群社’的发起人,召集同学们都加入群社,人数越多越好!”
“发起人具体要做什么呢?”
“很简单,大家要在联大校园里张贴纳新启事,在课间跟同学们多多宣传,争取在年底正式成立‘群社’并开展活动。怎么样?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众人异口同声道。
力易周刚坐下,徐树仁就站起身来。
“我刚刚从武汉调到昆明来工作,很荣幸今天能参加这个会议。我今天参会不是白来的,我是带着目的来的!现在我正式提议,将西南联大党小组改为西南联大临时党支部,并推举力易周为党支部书记,大家有什么意见?”
大家都在为这个提议而欢欣鼓舞,力易周再次站了起来。
“既然组织上信任我,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力易周保证,今后一定跟大家一起把联大党支部的工作做好!作为党支部书记,我首先要在会上宣布一个好消息,袁永熙同志于十一月正式入党了!”
袁永熙站起身来,给在场所有人深深鞠了一躬,在座众人都使劲儿地鼓掌,掌声经久不歇,当袁永熙站直身子的时候,因为兴奋和羞涩涨得满脸通红。
力易周一早就注意到陈确铮的情绪有些低落,在即将散会的当口,他当着大家的面问道:
“陈确铮,组织上听说了一些关于你的传闻啊!”
一直有些神思不属的陈确铮回过神来:
“传闻?什么传闻?”
“听说,你跟国民党高官廖卓昂的女儿廖灿星在恋爱?”
第二九六章 什么条件
感受到会上众人好奇且探究的目光,陈确铮一下子绷紧了神经,他的喉结上下窜动了一下,放在桌上的手掌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他顿了顿,语气坚定地说:
“没错,廖灿星是我的女友。”
力易周虽然还不到三十岁,却也比陈确铮大了将近十岁,看到陈确铮郑重其事且略带紧张的神情,一下子便猜出了他的心思。
力易周轻轻一笑:
“你看看你,这么严肃干嘛?”
陈确铮不知力易周是何意,仍旧悬着心,沉默着没有说话。
力易周拍了拍陈确铮的肩膀,环视了一圈会上的同志们,用地道的北平口音开了腔:
“***在今年五月发表的《论持久战》中已经说的明明白白了,抗日战争的统一战线之所以能够坚持,从共产党到国民党,乃至全国的各个党派都是不可或缺的要素!当前我们共产党人努力的唯一方向,就是同其他抗战党派和全国人民一道,努力团结一切力量,战胜万恶的日寇!还有,在刚刚召开不久的六届六中全会上,***再一次强调,必须坚持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基本方针,他还在在会上指出,虽然国共合作是对立阶级的政党的合作,而且当前国民党存在消极抗日的倾向,但在统一战线中‘统一’仍是基本的原则!要贯彻到一切地方、一切工作中,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不能忘记统一!国共两党要以长期合作支持长期战争,以至合作建国!陈确铮,组织的意见,我这么说你能听明白吗?”
陈确铮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你小子平日里脑袋不是最活泛吗?怎么今天看着呆头呆脑的?既然国共两党要统一、要合作,那他廖卓昂的女儿就一样是我们要团结的对象嘛!还没听明白?意思就是说,组织上同意你跟廖灿星之间的恋爱关系了!”
陈确铮终于暗暗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然而此时,力易周脸上的表情复又变得严肃起来。
“恋爱可以,但是有一个条件。”
陈确铮略一皱眉:“什么条件?”
“当前战局并不十分明朗,所以,你共产党员的身份务必要对廖灿星保密,能做到吗?”
陈确铮郑重地点了点头。
“话说回来,你小子也别整天光顾着花前月下不干正事儿,‘群社’的招新工作就交给你了,好好干啊!”
感受到大家善意的笑容,他胸中涌起一股暖流,站起身来大声说道:
“请组织上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一句话把大家都给逗笑了。
会议在十分和谐的氛围中结束了,回去的路上,陈确铮才惊觉自己的后背全都是汗,紧绷的神经蓦地放松下来,令他整个人特别疲乏和困倦。他回到宿舍躺在床上,伸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他的心这几日一直被迫接受了过于强烈的情感冲击,已然变得十分脆弱,似乎再也禁不起任何打击了。
陈确铮,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软弱了?这可不是件好事啊!
半睡半醒之间,陈确铮默默作此感叹。
随之一阵汹涌的困意袭来,他很快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联大的同学们得知胡承荫苏醒了,一大早就都跑去了医院探望,满满当当、叽叽喳喳地挤了一病房。出乎胡承荫的意料,一夜之间,陈确铮仿佛变了个人似的,昨日的争执与不快仿佛全然被他忘记了一般,不但细心地照顾胡承荫洗脸刷牙吃早饭,还不着痕迹地帮他挡住了所有他不想回答的问题。在他的插科打诨下,病房里欢声笑语不断,一片其乐融融。
胡承荫默默地看着陈确铮为自己忙前忙后,他知道,他心里的这份感激即便不说,陈确铮也能明白。
而贺础安看着心照不宣的两人,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昨夜在他们之间定然发生了些什么,他却全然不想去探究,因为无论曾发生过什么,显然已经不再重要了。想到此处,贺础安便也跟着陈确铮一起忙活起来。
西南联大不但入学分数颇高,而且有严格的考勤规定,不论病假或事假,开学后请假两星期者,选课不得超过十七学分,请假三星期者,选课不得超过十四学分,凡请假四星期者,不得选课,必须休学一年,而休学超过一年不到校者,则直接按照退学论处。
为了遵守联大的规章,保证新学期的学习进度,胡承荫吵着闹着要出院,被陈确铮跟贺础安强按着才勉强同意再住院一段时间,可注册和选课必须在开学前完成,还要去向教务长樊际昌提交医生证明书作为请病假的证明。本来陈确铮跟贺础安想去注册组替胡承荫注册选课,可不知为什么,胡承荫坚持注册选课他必须要亲自去,两人实在拗不过他。考虑到胡承荫虽然身体虚弱但行动无碍,最终双方各退了一步,胡承荫同意再住院两周,注册选课则是三人一同去。
进了注册组的办公室,陈确铮第一时间去找文学院社会学系的大三学生名单,他一下子便在登记簿上找到了胡承荫的名字,随后赶忙叫胡承荫过去注册,谁知叫了他好几声,他都充耳不闻,而是自己在迫切地寻找着什么。
陈确铮索性走到胡承荫的身边想要看个究竟:
“狐狸,你找什么呢?文学院的名单在那边儿!”
胡承荫好像没听到一般,不停地翻阅着工学院的登记簿,眼光快速地在每一页名单上搜索着。
突然间,他的目光停住了。
陈确铮凑过去一看,发现胡承荫正一瞬不瞬地死盯着看的是工学院土木工程系的大一新生名单。他的目光定格在某一个名字上,许久一眨不眨。
“土木工程系的大一新生?有你认识的人吗?”
“啪嗒!”
一滴泪水流过胡承荫的下颌,落在了登记簿上,洇湿了一个名字。泪痕不断向外扩散,跟墨水混在一处,本来纤细的笔触延伸出无数条细密的触须,让“吕世俊”三个字瞬间变得模糊了。
胡承荫回过神来,有些惊慌地用手去擦,蓝色的钢笔墨水和着泪水随着手指蔓延开来,纸面上被抹出了长长一道蓝色的“伤痕”。
刚刚在外面抄好课表的贺础安走了进来,正撞见了胡承荫落泪的当口,赶忙过来探问:
“狐狸,你怎么哭啦?”
陈确铮却朝贺础安摇了摇头,食指放在唇边,示意他什么也别再追问。
胡承荫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用病号服的袖子抹去脸上的泪水,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文学院的名单在哪儿呢?我怎么没瞅见啊?”
胡承荫巴不得早一点逃离这个“伤心地”,于是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注册和选课,可就在三人准备离开的时候,陈确铮却遇到了一位意想不到的故人。
第二九七章 对不起,打扰了
随着开学日子的临近,来联大报到的新生越来越多,此刻注册组门外贴着课表的土墙边人头攒动,其中有许多青涩稚嫩的脸庞和懵懂新奇的眼睛。
在人群之中,有一位青年十分出挑。他身穿一身挺括的深灰色条纹西装,更显得露出来的脖颈和手白得耀眼,正跟身边人热络地说着什么,即便是只看背影,其挺直的背脊和高档的着装仍透露出其优越的家世和良好的教养。
陈确铮不经意看向那青年的背影,此人显然他从未见过,却莫名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他随意看了一眼跟青年聊天的那人,没想到竟一眼便认了出来。陈确铮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很显然,他身边的贺础安也认出了这人,他刚刚用手肘怼了一下他的胳膊。
“确铮,你快看那边!那不是钱胜权吗?燕京大学的!你不记得了吗?就是西山军训时跟你比过枪法那个!”
陈确铮怎么可能不记得呢?他不但记得这人,甚至可以说是刻骨铭心。上次两人的见面可谓相当地“令人难忘”,一年多前,就是这个钱胜权在他逃离北平那日跟他在车站偶遇,害得他险些被日军抓住,逼着他不得已用手枪抵着他的肚子方才脱身,没想到如今竟在这儿遇上了。
陈确铮直觉这个钱胜权今后会可能会给他惹麻烦,就在他有些烦恼的时候,那西装革履的青年突然伸出修长的手臂,指着墙上的课表,跟身旁的钱胜权兴奋地讨论着什么。
衣袖向后退去,露出了一截手腕,手腕上有一个形状特别的褐色胎记,在白皙的皮肤上分外显眼,陈确铮盯着那胎记,感觉自己周遭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他想离开,可身体仿佛钉在地上一样,丝毫动弹不得。
不可能不可能,不会的,怎么会是他呢?
就在这个时候,钱胜权回过头来,随即便看到了陈确铮跟贺础安。
看到陈确铮的瞬间,钱胜权先是一愣,随即耐人寻味地一笑,赶紧迎上前来。
“陈确铮!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你!真是太巧了!”
钱胜权热情的态度十分反常和诡异,陈确铮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注意力却全在那青年身上。刚刚钱胜权在叫出他名字的瞬间,那青年的背影很明显地晃动了一下。陈确铮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背影,眼看着他猛地转过头来。四目相对的瞬间,那青年甚至比陈确铮自己还要惊讶,浓密的睫毛微微抖动,嘴巴微微张着,表情中既有畏惧,也有期盼。
那是一张让陈确铮无比熟悉又十分陌生的脸。
陈确铮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青年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过来,身边的钱胜权完全没有留意到这一切,只管不停聒噪着:
“对啊,你本来就是清华的嘛!在联大碰到你有什么奇怪的?北平沦陷也一年多了,再回燕大也是没指望了。后来听说联大搬到了昆明,我就转学过来了。我现在在联大法商学院商学系读三年级,你知道的,出路比较好嘛!”
说到此处,钱胜权上前一步,伸出拇指和食指比出手枪的姿势,意有所指地在空中晃了晃,语气暧昧地说道:
“以后大家就都是同学了,咱们还要互相多照应啊!”
发现自己的话完全没有入陈确铮的耳,钱胜权有些纳闷,顺着陈确铮的视线看过去,便看到了不知何时站在他身旁的青年。
“瑞麟!你来得正好,给你们介绍一下!陈确铮,这位是我在滇越铁路上认识的小学弟,我们是坐同一列火车到昆明的,他是刚刚考上联大经济学系的大一新生。对了,他还是你的本家呢!名叫陈瑞麟——”
“哥”陈瑞麟的声音不大,其中有一丝试探和羞怯,可他看着陈确铮的眼神却满溢出热切的想念。
“哥?他是你哥?”钱胜权一脸诧异地叫出声来。
胡承荫跟贺础安也用探寻的目光在陈确铮跟陈瑞麟身上来回打量。
细细看来,他们惊奇地发现,若是不知情的人被告知他们两人是亲生的兄弟,不会有任何人提出异议。
虽然陈确铮身材高大健壮,皮肤呈现出健康的阳光色泽,而陈瑞麟皮肤白皙,身材纤瘦,且个头儿较陈确铮稍矮,但两人的脸型和五官却十分相似,浓密的眉毛,高挺的鼻子和薄薄的嘴唇都如出一辙。而两人相貌上最大的不同恐怕就是一双眼睛了,陈确铮的眼睛是狭长的丹凤眼,眼神深邃,不笑时有拒人于千里之感,笑开来却凭空生出让人如沐春风的暖意。而陈瑞麟的眼睛却是又大又圆的杏核眼,被毛茸茸的眼睫包裹住,看人的眼神湿漉漉的,让人想到尚未离开母亲的小鹿。
在旁人看来,两人的外貌虽然有种种不同,更有诸多相似之处,两人就这样并肩站立,血缘的印记便清晰地显现在他们身上,无需追问,毋庸置疑。
“哥,我终于见到你了!我一听说你在联大,就跟父亲说自己也要考,我一考便考上了!父亲拗不过我,于是只好让我来了……”
陈瑞麟鼓起勇气,连珠炮似的一下子说了好多,许是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声音逐渐弱了下来。
陈确铮没有说话,他的双手在裤袋里握成拳头,眼前这张不谙世事、洁白如玉的脸勾起了他太多的痛苦记忆,让他想要转身逃走,他却用尽全力将自己牢牢按在原地。
陈确铮的眼光突然变得锐利起来,甚至带着毫不掩饰的恨意,生生将陈瑞麟逼得垂下了眼,轻声说道: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陈确铮冷笑一声:
“你是真的想知道我过得好不好,还是想看我的笑话?”
贺础安和胡承荫认识陈确铮这么久,他一直对自己的家庭讳莫如深。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既然他不想说,两人便也从未追问过。如今竟凭空冒出来一个弟弟,他们也是十分惊讶,本来他们都暗暗替陈确铮高兴,以为会看到兄弟二人他乡重逢的感人画面,没想到陈确铮第一句话就给他们泼了一盆冷水,而这盆冷水也淋在了陈瑞麟的身上。
陈确铮的这句话平板冷淡,毫无感情,陈瑞麟的眼中瞬间泛起水光,他狠狠咬住嘴唇,想要控制自己的情绪,可说话时嗓音仍控制不住地颤抖:
“对不起,打扰了!”
一句话说完,陈瑞麟转身就跑,一会儿功夫便跑没影儿了,钱胜权在一旁看得也是一头雾水:
“哎,哎,陈瑞麟!你跑什么呀?我说你们哥俩怎么回事儿啊?怎么不像是兄弟,倒像是仇人一样?!”
陈确铮像是没听见似的,逃一般地拔脚就走,贺础安和胡承荫赶紧跟在他身后。刚走出几步,贺础安出于礼节,回头跟杵在原地的钱胜权微微颔首,接着便转回身紧跑两步,追上前面两人,一会儿工夫便走远了。
钱胜权的脑袋瓜儿绕了几绕,脸上的表情从一脸懵变得饶有兴趣、兴味盎然,他双手抱臂,捏了捏自己的下巴,露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微笑,自言自语道:
“陈确铮……陈瑞麟……有点意思……有点意思!”
第二九八章 我给你搓搓背
十二月十二日,联大文、理、法商学院正式上课。
结束了漫长的暑假,联大的同学们投入到紧张的课业之中去了,陈确铮发现,陈瑞麟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他的课表,每每他选的课,陈瑞麟都会去旁听。两人时常在教室里打照面,陈确铮却一直对陈瑞麟视而不见。陈瑞麟总是坐在教室的最后面,在上课时陈确铮时常感受到对方投诸到自己身上的目光,可每次不经意地转过身体,他又将眼光默默移开了。
下课之后,陈确铮跟贺础安轮流去医院里照顾胡承荫。胡承荫的身体一天天好了起来,脸上眼见着长肉了,在医院住了半个月之后,胡承荫终于出院了。出院的当天,陈确铮就迫不及待地给胡承荫脱去了病号服,给他穿上他曾最珍爱的夹克衫,带他去了昆明最高档的温泉浴室泡澡,一个人的浴资便要两元八角钱。对于他们这些穷学生来说,已是相当奢侈了。
因为他们到得早,澡堂里并没什么人,三人一同在更衣室里脱光了衣服,因为之前整日朝夕相处,三人早就无数次地“坦诚相见”过,然而此刻三人的体型差距仍旧触目惊心。
胡承荫却始终是满不在乎的样子,大喇喇地坐在浴池里,激起一阵水花。
热乎乎的水蔓延到腰际,这是胡承荫久违的享受,他舒服地闷哼了一声。
胡承荫看了看陈确铮腹部坚实的线条跟贺础安平坦的小腹,调侃道:
“你们不是在一起军训的吗?这差距怎么这么大啊?”
话出了口却没有人接,轻飘飘地消散在水汽中。
“转过身去,我给你搓搓背。”
胡承荫乖乖转身,陈确铮默默帮他的后背涂满肥皂,舀水冲干净,随后认认真真地为其搓背,陈确铮使的力气很大,胡承荫的后背都被搓红了,胡承荫却一直都一声不吭,跟随陈确铮的手劲儿,微微摇晃着身体。
陈确铮努力地想要洗干净胡承荫的身体,可他发现他做不到。
他十分努力地想将好友满是细碎疤痕的暗沉皮肤变得平展展、白净净,可无论他怎么洗,在氤氲的雾气之中,那些伤痛的印记仍旧如此顽固,似乎永远都无法去除。
一滴泪水滴入水池之中,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胡承荫没有看到,贺础安也没有留意,因为陈确铮下一秒便开了腔,开始喋喋不休起来。他一边搓着胡承荫瘦骨嶙峋、脊骨突出的后背,一边一刻不停地讲着他跟贺础安在军事训练营的生活。
“狐狸,你知道吗?军训了好些天,贺老师踢正步还会顺拐呢!”
贺础安摘了眼镜本就看不清楚,再加上浴室里雾气弥漫,伸出的胳膊在空中挥了挥,却根本没有打到陈确铮。胡承荫见状,嘿嘿嘿地笑出了声,那是陈确铮和贺础安许久没有听到过的笑声。
从温泉浴室出来,陈确铮又带胡承荫去青年会理发室理发,理发师热情周到地接待了他们,努力按照他们的要求,将胡承荫的一头蓬草剪回了昔日的三七分。理发过程中,雪白的的围布遮住了胡承荫的全身,只露出一个脑袋,他一直乖乖地坐着,始终面带笑意,全无意见,任人摆布。
联大开学两周之后,胡承荫终于再一次回到了联大的课堂,当陈达在教室里看到胡承荫,惊讶地愣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下课之后,陈达将胡承荫叫去办公室从白天聊到了傍晚,两人说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只是有人看到两人走出办公室的时候,陈达的眼睛和鼻头都红红的。
文学院的必修课为五十学分,选修课为八十六学分,廖灿星一学期要修四门必修课和三门选修课,加起来共七门课,每天总有三四个小时是在教室里度过。因为课程的安排,在她的课表上,只有贺麟教授的“西洋哲学史”一门课跟陈确铮有交集。充实繁忙的课业让廖灿星无暇他顾,每天宿舍、食堂、教室两点一线的生活她却沉浸其中、乐此不疲。如此一来,廖灿星跟陈确铮的见面次数便少了,只有周末的时候两人可以一起吃个饭,在翠湖边上散个步。
廖灿星以前不是没有旁听过文学院各位先生的课程,可“大一国文”这门课仍旧给她带来了巨大的新鲜感。跟廖灿星同一批进入联大的各学院大一新生一共有六百四十人,这实在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因此联大对“大一国文”这门课十分重视。
课程分为“读本”和“作文”两种,读本课程开七组,每组由文学院最为知名的教授任课两周,负责教授“读本”的先生们有许维遹、罗庸、朱自清、浦江清、王力、余冠英、陈梦家,每位先生授课两个星期,教学方式采取大班讲演的方式,对教学内容没有统一要求,全凭先生们自行安排,选择自己最喜爱、最有心得的名篇佳作讲给学生听。而作文课程则被分为十四组,任课老师有朱自清、许维遹、杨振声、刘文典、罗常培、闻一多、魏建功、浦江清、余冠英、李嘉言、吴晓铃、陶光等,豪华的师资阵容可谓极一时之选,这些先生们给联大大一新生们带来了一场终生难忘的文学盛宴。
廖灿星被分到的这一组“大一国文”课上课的时间是每星期二、四、六上午的十一点到十二点,上课地点在昆华农校教学楼三楼的大教室。第一个上课的先生是罗庸,他给学生们选的文章是《论语》,每到上课时间,廖灿星都早早地坐在教室第一排的中央,在离先生最近的地方,贪婪地听着他讲的每一句话。
罗庸先生身材不高,其貌不扬,他剃着利落的寸头,露出高高的额头,圆圆的眼镜后面,一双眼睛总有些睡不醒的样子。先生最喜穿着长衫,授课深入浅出,嗓音洪亮,对授课内容信手拈来,时常金句迭出,令听者醍醐灌顶、如沐春风。
陈确铮则是比廖灿星更为繁忙,他不仅要兼顾课业,还要负责“群社”的招新工作。为了最广泛地吸纳新同学,他认真草拟了“群社”的招新启事,启事上阐明了“群社”的宗旨:互相联络感情、增进友谊,开展学术交流和文化体育活动。招新启事写好后,陈确铮用毛笔誊写到特意买来的云南竹纸上,贴到了注册组外面的土墙上。同学们看到之后纷纷积极响应,仅仅半个月的时间就有三四十人来找陈确铮报名,陈确铮将他们的姓名、专业、年级、宿舍一一登记,做好名录。因为报名人员越来越多,党支部认为时机成熟,决议在年底正式召开“群社”的成立大会,至此陈确铮的招新工作才告一段落。
十二月的昆明阳光明媚,天高云淡。陈确铮跟廖灿星早早便约好一同去滇池划船,终于等到了周末,他们约在小西门见面,穿过小西门出了城,沿着大观路一路向西走到了篆塘。两人在篆塘雇了一艘小船去滇池,小船在船夫的掌控下沿着大观河缓缓西行。两岸的白马庙和陆家营淳朴的民宅从眼前慢悠悠地滑过,沿途风景如画,不知不觉间,狭窄的河道一下子豁然开朗,迷人的滇池近在眼前。
船夫将小船摆荡到滇池中央便收了桨,默默抽起旱烟来。
第二九九章 滇池上的恋人
陈确铮跟廖灿星相对而坐,一周时间没见,两人都有说不完的话。
“你们中文系的课有意思么?”
廖灿星用力点了点头,眼睛都亮了。
“有意思极了!我觉得能考上联大真的是太好了!”
“这么夸张?哪个先生的课你没听过啊?”
“神奇之处就在这里啊!这些先生们的课我明明都听过的,可他们上课很少看提纲,经常是想到什么讲什么,还讲得头头是道的。即便是讲之前讲过的内容,也总是能听到新东西,真是让人不服都不行!”
陈确铮从包里掏出了一个小纸包,打开一看,满满的都是甜甜的蜜食:有蜜天冬、蜜凝枣、香橼片、红绿丝、糖橘饼……红红绿绿地堆在一处,十分诱人。
“哎呀,这么多好吃的?都是给我买的?”
陈确铮笑着点了点头。
“说说看,你最喜欢哪门课啊?”
廖灿星塞了一块糖橘饼在嘴里,腮帮顿时鼓起圆圆的一块,她歪着头想了想:
“最喜欢嘛……因为才刚开学,我还要再多听听再告诉你!不过现在我很喜欢上罗庸先生的课,他讲《论语》实在讲得好极了!”
“怎么个好法?”
“以前我是最不喜欢这些‘之乎者也’的东西了,一提到《论语》,便是什么‘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种老生常谈,简直让人想睡觉。可罗先生讲的《论语》给我的感觉就好像孔老夫子活过来了似的!”
廖灿星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一阵湖风吹过,廖灿星的头发飘到了嘴角,黏在了嘴角的糖霜上,陈确铮抬手将那发丝轻轻拨了下来,用手指为她擦了擦嘴角。廖灿星正讲到兴头上,手里的美食都忘记吃了。
“我喜欢文学没错,但我平日里看的尽是些白话的和翻译过来的西洋小说,对那些‘之乎者也’的古文心里总是有些排斥的。可奇怪的是,明明曾经觉得索然无味的东西,让罗庸先生一讲,立马就生动了起来!先生让我意识到,虽然《论语》这本书问世已经两千多年了,但至今对我们都非常有用处。他说我们在生活中遇到的许多烦恼都能在《论语》中找到答案,他当时还在黑板上写下‘力行’两个字,他说论语不是用来‘读’的,而是用来‘做’的!先生还说,求仁才能得仁,以《论语》的见解力行亲证,才能真正有所感悟!”
陈确铮就这么默默地看着廖灿星,船夫静静坐在船头抽着烟,船在湖心静静地一动不动。
“我说了这么多,你怎么不说话呀?哎,你这么盯着我看作什么?”
“嗯?哦,那别的先生的课你喜欢吗?”
廖灿星点了点头。
“我刚开始上张奚若先生的课,真是出乎了我的意料。之前我选‘政治学概论’只是想更了解我们的国家,没寻思它能多有意思,可张奚若先生的课实在有趣极了!他经常在课上说笑话,可是偏偏自己不笑,经常把大家逗得前仰后合,他跟没听到似的,就自顾自地讲下去!可张先生教课也很严格的,我们都很怕他,他给我们布置了很多课后阅读的书目,上课的时候随堂提问,没有人敢不看!前一阵我一直在读列宁的《国家与革命》,今天刚刚读完这一本。”
廖灿星说着从包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递给陈确铮,陈确铮接过来随意一瞥,目光便定在了书的封皮上。上面用蓝色底纹印了一个留着大胡子的外国人的肖像,肖像的下方从右到左写着三个字:马格斯(今译马克思),而肖像的上方则写着五个大字——
《共产党宣言》。
廖灿星完全没有注意到陈确铮的愣怔,往嘴里塞了一块香橼片,指着封面自顾自说道:
“这本书是一个叫马格斯的德国人写的,就是封皮上这个大胡子外国人,我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他。”
见陈确铮盯着自己手里的书,半天没说话,廖灿星微微有些纳闷,却也没有深想,接着说道:
“我已经读完了,明天上课的时候可不怕张先生提问了!”
这时陈确铮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这本书好看吗?”
廖灿星将双手伸出船舷外,将双手伸进清凉的湖水里,轻轻洗去手上黏腻。
“我自然是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共产党’这个党派的,我也知道在中国有一群人也加入了这个党派,可我其实并不清楚这个党派的由来,也不知道他们做什么、信仰什么……我也不敢去问父亲。可看了这本薄薄的书,我才知道,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
“你说说看,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呢?”
陈确铮一边说,一边将散开纸包重新包好,用纸绳捆起来,放进了廖灿星的书包里。
廖灿星突然间羞涩起来,把书推给陈确铮。
“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陈确铮摇摇头,把书又推回去:“我想听你说。”
廖灿星嗔怪一笑,随即把书翻到了第一页。
“我刚一翻开这本书,第一句话就勾起了我的兴趣。你看,‘有一个怪物,在欧洲徘徊着,这怪物就是共产主义。’我心想,‘共产主义’怎么会是个怪物呢?我就一股脑地看了下去,很快便看完了。我觉得,这本薄薄的小书真的好像匕首一样锋利啊!你听这一段:
人和人中间,染了明目张胆的自利,刻薄寡情的现金主义,再也找不出什么别的联结关系。宗教的热忱,义侠的血性,儿女的深情,早已在利害计较的冰水中淹死了。人的价值变成了交换价值,无数永久特许的自由换了单纯的无理的自由,就是自由贸易。简单说,有产阶级,是由从前戴着宗教和政治的假面的掠夺,更变为赤条条的,没廉耻的迫切的,残忍的掠夺。
还有这一段:
数十年来的工商史,只是近代生产力对于近代生产方法、对于有产阶级的生存和统治权的财产关系谋叛底历史。证明这个事实,只要举出商业上的恐慌就够了;这种恐慌,隔了一定期间便反复发生,一回凶过一回,常常震动有产阶级社会底全部。在这种恐慌的时候,不但当时现存的生产品大部分破坏,连从前造成的生产力,也要一同破坏。在这种恐慌里面,发生种古代梦想不到的流行病就是生产过度的流行病。社会突然现出回到野蛮的景象,仿佛饥馑骤至,又仿佛举世大战衣食全要断绝,一切工商业,现出就要破坏的状况。这是什么缘故呢?这全是文明过度,衣食过度,工业过度,商业过度底缘故。在社会指挥之下的生产力,不能再促进有产阶级财产制度底发达了;而且他的权力太大,无法救正那些制度。他虽然受那些制度的束缚,一旦打破了束缚,他便使有产社会全部扰乱,使财产制度根本动摇。有产阶级社会底制度太过狭小,不能包含那大生产力所产出的财富。那么,有产阶级怎样逃出这种恐慌呢?他不外:一面用强压力毁坏生产力底大部分,一面开辟新市场,并尽量掠夺旧市场。这可以说,是朝着更广大,更凶猛的恐慌方面走去,把防止恐慌的手段抛弃了。”
廖灿星合上书页,感叹道:
“多么尖锐,多么犀利啊,简直是毫不留情!”
陈确铮微微眯起眼睛:
“那么……这些话你心里头赞同吗?”
廖灿星想了想,摇了摇头,
“说实话,我不知道。到了联大我才明白,我知道的实在太少了,很多东西都我现在还消化不了,我需要好好想一想才行。不过呢——”
廖灿星又把那本《共产党宣言》翻开,翻到一页,嗓音清脆地念道:
“共产党和别的劳动阶级各党派不同的地方,只是:(一)各国无产阶级在他们国里争斗的时候,共产党一定脱出一切国家的界限,替无产阶级全体指示共通的利害;(二)劳动阶级对资本阶级的争斗,无论是发达到怎样地步,无论甚么时候,无论甚么地方,共产党代表无产阶级运动全体底利害。
……
共产党最鄙薄隐秘自己的主义和政见。所以我们公然宣言道:要达到我们的目的,只有打破一切现社会的状况,叫那班权力阶级在共产的革命面前发抖呵!无产阶级所失的不过是他们的锁链,得到的是全世界。”
廖灿星从书中抬起脸来,亮晶晶的眼睛望着陈确铮:
“如果共产党真的有这么好,我到真的想认识认识他们呢!”
廖灿星这话让陈确铮先是一愣,随即难得地笑出声来:
“要是真见着了,你想跟他们说什么呢?”
廖灿星微微一笑,眼珠一转,随即将双手放在嘴边做喇叭状,大喊出《共产党宣言》的最后一句:
“workingmenofallcountriesunite!(万国劳动者团结起来呵!)”
廖灿星的喊声在山湖间激起阵阵回声,过了好一阵才渐次消弭,小船在湖心微微打着旋儿,时光仿佛贪恋这秋日美景,偏心地阻挡着即将到来的黄昏。
第三〇〇章 这本书借你看吧
廖灿星嗔怪一笑,只好把书放在膝头,翻到了其中一页,嗓音清脆地念道:
“你听听这一段:
从前的需要,只限于国货就够了;如今却要求国外的生产品。从前只株守一乡一国,如今却也讲求各国国民的交际和互助。便是智识的生产,也已经和物质的样。各国国民智识的创作,已成了世界的公有物。国民的偏见和狭小的度量,渐渐没有存在的余地。世界的文学,已从许多国民的地方的文学当中兴起了。”
廖灿星合上书页,感叹道:
“多么中肯,多么敏锐啊!”
陈确铮将修长的手臂伸向船舷外面,感受着清凉的水流从指缝中缓缓流过:
“那么……这些话你心里头赞同吗?”
廖灿星用力点了点头。
“何止是赞同?简直是服气!我想把这段话分享给每个联大的同学!将来我们大家从联大毕业以后,大抵是都是从事‘智识的生产’工作,我们非得拥有开阔的视野不可。我们要创造自己的好东西,须得看看别人的好东西才行!我虽然是中国文学系,可给我们上课的先生们好些个都有留洋的经历,他们都是学识渊博,中西古今兼通的大学问家,朱自清和浦江清先生去过欧洲游学,闻一多、杨振声先生曾经留学美国、刘文典先生曾留学日本、王力先生曾留学法国……别的系的先生们就更不必说了,外国文学系的先生们几乎个个都喝过洋墨水!”
陈确铮点点头,又微微皱了皱眉。
“所以做学问一定要留洋么?”
廖灿星伸出食指,左右晃了晃。
“据我观察,平日里朱自清先生自然是西装不离身的,可大部分联大的先生们最爱的穿着仍是一身长衫,闻一多先生讲起《楚辞》来,依旧是那么热血澎湃。要是把做学问跟留洋挂上钩,那还真是本末倒置了。我想说的是,我觉得做学问最忌讳的就是敝帚自珍、闭门造车,须要有‘胸怀天下’的气度才行!”
廖灿星说到这里,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晌午的太阳向西落了落,暖意却不减。廖灿星背光而坐,阳光给她身体的轮廓镀了一层耀眼的金边。灼人的日光逼迫陈确铮微微眯起眼睛,在他的眼中,廖灿星头上每一根金色的碎发都如此生动,如此惹人怜爱。
陈确铮收回自己的心神,缓缓说道:
“我们几千年的华夏文明,自然是有无数的好东西,可是文化愈是民族的,愈应是世界的。从古至今,人类所有的文化,都是在交流中不断进步的,可能‘和而不同’,方是文化发展的最高的境界吧?所以啊,先多去看看别人家的好东西,等见得多了,再回过头来看我们自己,可能到时候才更能知道咱们的好东西到底好在哪里吧?”
说到此处,陈确铮发现廖灿星将双臂交叠放在膝盖上,下巴则搭在了手臂上,一脸欣赏地看着他。
“没想到啊!你这没看过书的,倒比我这看了书的更有心得嘛!”
“那自然是你启发得好。”
“我哪里启发得了谁呢?我自己都是混混沌沌、迷迷糊糊的呢!我虽然选了中文系,不过是喜欢文学罢了,至于今后要走的路,则是完全没有想法。说起将来的规划,同学们都说的头头是道,只有我,还跟无头苍蝇似的乱撞。”
“你不是到处乱飞的无头苍蝇,你是四处采集花粉的蜜蜂。你以为你在花丛中漫无目的地流连,可实际上你在一点点采集属于你自己的花粉,日子久了,收集的花粉多了,自然能造出别人造不出的蜂蜜来。”
“陈确铮,我发现了,只要你想,你这张嘴巴能说出最好听的话来。”
“那当然了,我是金口玉牙,我说的话自然是金玉良言。”
“我决定了!我不急着寻找方向了,我要先把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不挑不拣,什么都读,什么都看,就像神仙妖怪拿得那个妙锦囊,不论什么物件儿统统都能给吸进去!”
“那你这个未来的‘智识’创造者可要加油了!”
“怎么只是我呢?应该是咱们才对呀!不过这些日子我没见你,我的确一直在闷头啃书来着。说实在的,联大的课业一点也不轻松!以前我当旁听生的时候不觉得,现在我只觉得自己脑子太空,先生们每节课讲得内容太多,好些我都不大理解,课后的时间又太少,好书根本看不过来!”
“慢慢来,做学问最忌求快,欲速则不达。”
廖灿星点了点头,将翻开的书页合上,递给陈确铮。
“这本书借你看吧!”
陈确铮有些诧异:
“借我?”
“这本书我们系里只有一本,大家轮流看,我本来借了三天,可是一天便看完了,余下两天便借你吧!一定要看哦!相信我,这本真的是好书!”
陈确铮想了想,默默接过了那本他看过好多遍的薄薄的小书,可拿在手里却意外感受到了沉甸甸的分量。
廖灿星亮晶晶的眼睛满溢着憧憬的光芒,望向远处披撒着夕阳光芒的西山:
“你知道吗?从前‘共产党’对我来说只是一个陌生的名词,我从来一个也没见过,可看完这本《共产党宣言》,我一直在想,如果有机会,我真的愿意认识认识他们呢!”
廖灿星这话让陈确铮先是一愣,接着他抬手遮住上扬的嘴角:
“要是真见着了,你想跟他们说什么呢?”
廖灿星微微一笑,眼珠一转,随即将双手放在嘴边做喇叭状,大声喊道:
“workingmenofallcountriesunite!(万国劳动者团结起来呵!)”
陈确铮也起了兴,跟着廖灿星大声喊道:
“workingmenofallcountriesunite!”
两人一起喊了好多声,起初从振奋人心的口号,后来两人开始一遍一遍地喊对方的名字。
“陈确铮!”
“廖灿星!”
他们的喊声相互交叠,在山湖间激起阵阵回声,过了好一阵才渐次消弭,小船在湖心微微打着旋儿,时光仿佛也贪恋这湖光山色和湖中的这对恋人,偏心地阻挡着即将到来的黄昏。
第三〇一章 她愿意等
胡承荫回来已经半月有余了,楚青恬一直像找个机会跟他好好聊一聊。可不知道为什么,胡承荫却好像是在故意躲着她似的。本来两人的课表就全无交集,见面次数本就很少,可即便是偶然在路上遇见的时候,俩人也说不上几句话。楚青恬跟胡承荫四目相对之时,他的眼神并没有躲闪,他有好好地看她,也有好好地回她的话,嘴角甚至好好地弯成了合适的弧度。可楚青恬就是觉得有些东西变了,她跟胡承荫之间仿佛凭空多了一道障壁,无形却坚不可摧。
楚青恬冥思苦想,却完全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她可以肯定的是,问题决然没有出在自己的身上。因为她一直清晰地记得,当初胡承荫在蒙自火车站为自己送行时,胡承荫在月台依依不舍、欲言又止的样子。那张无比生动且满眼憧憬的脸明明还深深刻印在楚青恬的脑海之中,而如今同一张脸明明仍是一样的五官,却让楚青恬觉得分外陌生。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胡承荫好像变成了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人。八壹中文网
起初楚青恬感到十分困惑和无所适从,可后来她意识到,胡承荫定然是经历了许多她想象不到的苦楚,为了保护自己,他或许需要在一段时间内将自己封闭起来,此刻也许没到他需要她的时候。
她愿意等。
想通了这一点,楚青恬就好像卡住许久却突然转动起来的轴承一样,开始努力地给自己找事做,不给自己任何心猿意马、胡思乱想的时间。
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中旬,联大刚刚开课没几天,彼时联大还没有自己的剧社,然而一些爱好戏剧的同学们接连遭受了广州、武汉相继失守的强烈刺激,他们怀着激愤的心情跃跃欲试地想要排戏了。为了寻找合适的剧目,联大外文系教授陈铨找来了剧本《古城的怒吼》,准备据此带领同学们排演话剧《祖国》。
楚青恬因为之前在《暴风雨的前夜》中的表演得到了大家的肯定,这次也被喊来参演《祖国》。为了打破内心的困顿和煎熬,楚青恬一口便答应下来。虽然她的戏份不多,只有两场戏,却一人分饰两角,扮演被日军调戏的少女和放火烧死日军的妇女,她们是这出话剧中仅有的两个女性角色。
话剧《古城的怒吼》是马彦祥一九三八年春根据法国作家沙都(victorsardou)的原着《祖国》改编,内容描写了十七八世纪的弗朗门国(即今比利时,当时尚未与荷兰分裂)被西班牙入侵,一群爱国志士慨然奋起,想要拯救国家,然而事与愿违,最终失败的故事。卢沟桥事变爆发后,马彦祥针对话剧《祖国》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编,并于一九三八年春在上海首演,演出获得了很大的成功,随后改编剧本《古城的怒吼》同年五月由中华图书公司出版。
陈铨决定由自己担任话剧《祖国》的导演,为了顺利演出,他还请来闻一多做布景,而话剧的舞台监督是闻一多的忘年交——刚刚受聘担任联大师范学院史地系专任讲师、年仅二十八岁的孙毓棠。
卢沟桥事变后,留学日本的孙毓棠立刻回国,几经辗转终于到了昆明,起初他在云南大学教书,后来联大成立师范学院,他便进入师院史地系任教了。孙毓棠虽然身为一名历史学者,长期从事中国古代史的教学和研究工作,但他对诗歌和戏剧却十分痴迷,他创作的八百行长诗《宝马》甫一出世就惊艳了诗坛。
而陈铨这位曾留学美德、身材矮胖的四川籍教授,虽然十年前创作过长篇小说《天问》,对戏剧创作也饱含热情,其实并无丰富的舞台经验,在指导演员时表现得十分生疏,因此实际上担任导演的是孙毓棠和闻一多。
因为孙毓棠是师范学院的任课老师,不为文学院学生上课,楚青恬此前从未见过他。在排练室第一次见面时,孙毓棠身材颀长,文质彬彬,举手投足之间十足的艺术家气质给楚青恬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然而楚青恬却并没有在孙毓棠身上投注过多的目光,反而被他身旁的女子吸引住了视线。这位女子身材娇小却玲珑有致、眼光流转,脉脉含情,她亲昵地挽着孙毓棠的胳膊,跟他一同走进了排练室。
楚青恬惊讶地看着那女子在孙毓棠的介绍下跟大家热情握手,目光完全无法从她身上移开。在孙毓棠开口介绍之前,楚青恬便一眼认出了这位魅力十足的女子,她就是复旦剧社的成员、复旦大学鼎鼎有名的“红帽姑娘”——凤子。
早在一九三五年,在楚青恬还是上海圣玛利亚女子中学的一名学生的时候,她就十分喜欢看电影。每逢假日,楚青恬便会跑去电影院里看电影,无论是好莱坞的电影,或者是阮玲玉、胡蝶等人演的国片她统统都看,每每都在黑暗中为旁人的故事落泪。
除了电影,楚青恬还对戏剧十分痴迷。早年跟随父亲在英国游历时,楚青恬便进了剧场,看了几出莎士比亚和萧伯纳的戏剧。精彩的剧情和演员投入的表演一下子便令她深深爱上了戏剧。回到上海后,楚青恬便一头扎进剧场里,那时候上海大学生话剧团体众多,如圣约翰大学、南洋公学、民立中学,复旦大学等学校纷纷成立了剧社,这些剧社每每排演新剧,都会在《时报》、《新闻报》、《学生宝鉴》、《本埠小新闻》等上海当地的报纸上刊载,楚青恬一看到消息便会第一时间冲进剧场。
一九三四年七月,曹禺在巴金担任编委的《文学季刊》上刊载了话剧《雷雨》的剧本,震动了中国戏剧界。一九三五年四月由中华话剧同好会(留日学生戏剧团体)在日本东京神田一桥讲堂首演三场。同年八月十七、十八日,tj市立师范学校孤松剧团在学校大礼堂连续演出了两场《雷雨》,这是《雷雨》第一次登上中国的舞台。演出反响非常热烈,各大剧评人纷纷撰写剧评盛赞,很快这股热潮便席卷了全国。
第三〇二章 红帽姑娘
凤子原名封季壬,出身于武汉的一户书香门第,一九三二年考入复旦大学,随后便加入了复旦剧社。因为凤子身材曼妙、风姿绰约,对于复旦的同学们来说,她是一道无法忽视的迷人风景线。因为她头上时常带着一顶红帽,所以即便不认识她的同学也都知道复旦大学有位迷人的“红帽姑娘”,而若有人嘴里一提“红帽姑娘”,人家便不会想到别人,知道指的便是凤子。
一九三五年九月,在《雷雨》名声日隆之际,上海复旦剧社的成员吴铁翼和凤子提议排演《雷雨》,还特意邀请到时任福建省文化部长的着名戏剧家欧阳予倩担任导演。经过欧阳予倩认真细致的指导和排练,复旦剧社版本的《雷雨》终于要跟大家见面了。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十二日,复旦剧社在《申报》上刊登启事:“敬启者:敝社第十九次公演早经选定曹禺先生之《雷雨》,特请欧阳予倩先生导演排练,历四月,兹定于本月十三、十四、十五日假xz路宁波同乡会公演。特此奉闻。敬希光临指导。”
《雷雨》在宁波同乡会连演三场,楚青恬就如痴如醉地看了三场。演出的剧场条件非常差,舞台十分简陋,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演出的效果。在所有演员中,除了饰演周繁漪的李丽莲是电影明星外,绝大部分为复旦剧社的学生。然而这次话剧演出还是轰动了整个上海滩,更让楚青恬哭得不能自已,久久沉醉其中。
在这出话剧里,最让楚青恬感动的角色就是凤子饰演的四凤。
楚青恬深深记得,凤子在演出中非常投入,几次都哭得泣不成声,她真真切切地演出了四凤对爱情的强烈渴望和被命运拨弄的无力感和绝望感。看她哭得那么伤心,楚青恬的眼泪也跟着落下来,擦也擦不干。
从那以后,楚青恬就彻彻底底成为了凤子的戏迷。
然而之后为了备考大学,楚青恬就很少去看戏了。一九三六年,楚青恬如愿考上bj大学外文系。去北平求学期间,楚青恬在报纸上看到了曹禺创作的话剧《日出》正在排演的新闻,而女主角陈白露的扮演者正是凤子。
楚青恬懊丧极了,她知道自己是不可能荒废学业回到上海去看戏的。然而世事难料,楚青恬本以为自己注定错过这次演出了,没想到《日出》在中国公演首次公演的时间最终定在了一九三七年二月的二月至五日,恰好是除夕之前的一周。
正在放寒假的楚青恬站在街头,手里握着刊载着《日出》演出广告的《申报》,她的内心雀跃不已,双手甚至控制不住微微发抖。在《日出》首演的第一天,楚青恬就早早赶去了卡尔登大戏院,终于如愿以偿地再一次领略了凤子的风采。
这一次舞台上的凤子不再是那个命途多舛、楚楚可怜的四凤,她摇身一变,成了顾盼生姿、风情万种的陈白露。凤子用她投入的表演征服了现场所有的观众,演出结束后,全场掌声雷动,而凤子作为中国话剧史上第一位“陈白露”永远留在了观众的心里。
虽然楚青恬是凤子最忠实的戏迷,但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能跟她相识,更没有想过会跟她在同一个舞台上表演。所以当她在排练场第一次见到戴着血一般的玫瑰红帽子的凤子时,竟一时间惊讶得呆住了。
凤子站在高高瘦瘦的孙毓棠身边,清秀的鹅蛋脸上生了一双丹凤含情目,而两道浓眉又为她平添了几许英气,笑起来时,嘴角的酒窝便浮现出来,整个人十分鲜活耀眼。
“你好,我是凤子!”二十六岁的凤子朝楚青恬活泼泼地伸出了手。
楚青恬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屏牢”自己的眼泪,她伸出自己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握住了凤子小巧柔软的手,却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努力地试图平复自己激动的心情,小声说道:
“你好,我叫楚青恬,我是联大外文系三年级的学生。”
“喔,原来你就是楚青恬啊!我听毓棠说,你一人分饰两角,实在是很厉害呢!”
楚青恬的脸微微红了,摇头腼腆一笑:
“我哪有多厉害啊!剧本我看过了,你扮演佩玉才是真的了不起呢!”
“哎呀,我这人最禁不得夸了,毓棠,快看我脸红了没有……”
楚青恬涨红了脸,紧紧握住拳头,鼓足勇气抬高了音量:
“我……我是你的戏迷!你的四凤和陈白露演得极好,你的每个戏我都看了好几遍。”
凤子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一脸得意地看着旁边的孙毓棠:
“毓棠,听到没有?这儿还有我的戏迷呢,还是长得这么标志的人物!我真是太荣幸了!”
孙毓棠看着自己活泼俏丽的妻子和她的崇拜者,笑道:
“楚青恬同学,你就莫要再说崇拜我妻子的话了,你看她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
凤子一听这话,笑得更厉害了,楚青恬也跟着牵起了嘴角。
楚青恬看着眼前一对璧人,心中觉得无限美好。言谈间她才得知,原来凤子竟是孙毓棠的新婚妻子,两人刚刚结婚一年,正是新婚燕尔。抗战爆发后,他们两夫妇一路经重庆、香港、桂林多地辗转,最终到达了昆明。在孙毓棠受聘西南联大师范学院后,凤子便在孙毓棠的介绍下,主演话剧《祖国》中的女主角佩玉一角。
自那之后,楚青恬就开始了白天上课、晚上排戏的生活。跟楚青恬不同,凤子的角色很吃重,她扮演的是恋爱至上主义却毫无国家观念的佩玉,这个角色有很大的表演难度,凤子演起来却游刃有余,排练时大家都被她自然生动的表演所折服。
即便是自己不演的时候,楚青恬也十分热衷于坐在下面默默地看别人排戏,让自己沉浸在台上的悲欢离合之中。仿佛只有这样,才会让时间过得快一点儿,也只有这样,才能让纷繁芜杂的思绪寻不到有机可乘的缝隙,继续滋扰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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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九日,西南联大在开课前夕举行了“一二九运动”三周年纪念大会,会场设在昆华农校的操场上,由原清华学生会主席华道一同学主持,到校的全体联大师生悉数到场参加,连受伤两月有余的曾涧峡也在周曦沐的搀扶下来到了会场。
冯友兰和曾昭抡都在会上进行了讲演,他们的演讲中谈到,三年前“一二九运动”点燃的抗日救亡的火种不能熄灭,要一直在每一个联大师生人心中一直燃烧着,同学们被先生们的爱国热情所鼓动,忍不住在操场上振臂高呼,喊声震天。
就在十二月九日这一天,在注册组外面的土墙上贴了一张壁报,壁报名为《腊月》,壁报的内容是一系列“一二九运动”的纪念文章,虽然手写的壁报较为简陋,但文字之间爱国的拳拳之心却真挚动人,所有看过的人都深深受到触动。
早在一九三八年的秋天,位于昆明西南城外拓东路的联大工学院就已经创办了“引擎”和“熔炉”两种壁报,然而他们跟文、理、法商学院是跨越一个昆明城对角线的距离,所以这两种壁报虽然在工学院内部小有名气,却不为院外的同学所知道。因此对于联大文法理三学院的同学来说,《腊月》是他们所见到的第一张壁报。
回想起三年前的“一二九运动”,再看看如今的武汉和广州的陷落,国家动荡的时局成为联大的同学们交谈的中心话题,每每谈及都扼腕叹息,对自己当下的处境又生出许多的不确定感,新学期开学的喜悦就这样被冲淡了不少。参加话剧排练的同学感受到联大师生处于低潮的情绪,他们觉得眼下大家都迫切需要得到精神的鼓舞,所以对待《祖国》这出戏,每个人的热情都很高,都想尽自己的全力把戏排好。
在长沙临大时期,一些热爱话剧的同学便已经开始话剧活动了,他们排演抗日话剧,参加长沙戏剧界的联合劳军公演,这些同学中有许多都参加了《祖国》的排演,再算上后续新加入的同学,共有六十多人。这些志同道合的伙伴在共同排练了一段时间后,曾经陌生的彼此日渐熟稔,想要组建剧团的心情便日渐迫切了。
于是在张遵骧、汤一雄等几人的倡议下,在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底,西南联大话剧团终于正式成立,联大剧团的全体成员有张尊骧、刘雷、汪雨、黄辉实、汤一雄、丁伯駪、高小文、楚青恬等近七十人。为了更好地活动,联大剧团还特意聘请了闻一多、孙毓棠为剧团的导师。
在一天排练结束后,六十多名团员在排练室席地而坐,联大剧团成立大会就这样自然而随意地开始了。大家七嘴八舌、天马行空地畅谈对未来剧团发展的期许,每每一呼百应,热火朝天。
作为联大剧团的导师,闻一多却郑重其事地告诫同学们:“你们要演戏,但不能荒废学业,一定要认真读书!因为你们首先是学生,你们的主业是学习,戏要演好,书更要读好!”而剧团的另一位导师孙毓棠则语重心长地规劝同学们:“不但要认真演戏,更要认真做人!”然而两位导师的谆谆教诲有一些同学并没有听进去,因为他们的注意力都被另一个人吸引了过去。
在联大剧团的成立大会上,最耀眼的明星当属凤子了。
因为演出在即,带妆彩排刚刚结束,凤子还身着“佩玉”的戏服,光润的头发从正中分开,烫成最时兴的波浪卷发,没有一丝刘海遮挡光洁饱满的额头,牡丹花造型的纯银掐丝耳环十分显眼,遮住了她的整个耳垂,“花蕊”处镶嵌了几颗小小的珍珠。她身穿一件立领圆襟的阴丹士林旗袍,通体青色的布料,黑丝绒的滚边,连纽襻都是黑丝绒缝制的,优雅中带有一丝撩拨和神秘,活脱脱的一个“佩玉”。
许多新入剧团的团员都是久闻凤子的大名,却从未见过真人。即便是前面同学们热烈讨论的时候,也有许多同学忍不住偷看她。凤子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充满好奇的目光,在孙毓棠的介绍下,她落落大方地站起身来。
见凤子要开口说话,大家都安静了下来。凤子笑意盈盈地朗声说道:
“大家好,这里面有许多同学是我见过的,还有一些是第一次见。我从复旦毕业也快两年了,多亏了毓棠的缘故,还能跟你们这些弟弟妹妹一起疯一起闹,让我回想起我的学生时代,实在是很幸福,既然联大剧团成立了,那么我这个大姐姐现在正式申请加入,不知大家欢迎不欢迎啊?”
她话音刚落,周遭“欢迎”声和热烈的掌声响成一片。
凤子微微一笑:
“谢谢大家!那以后我们就都是一个剧团的人啦!我虚长你们几岁,演出的经验略微比你们多一些,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随时跟我说,不必客气!当然啦,我和毓棠初来乍到,需要你们照应的地方恐怕还更多呢!”
很快,凤子加入西南联大话剧团消息便登上了《展望》杂志,成为了轰动一时的新闻。随之登报的消息是西南联大话剧团排演的话剧《祖国》即将在一九三九年二月十八日至二十四日在光华街云瑞中学礼堂正式公演,演出所得全部收入将悉数用来为前方将士募集鞋袜。
消息一经登出,引起了昆明城的百姓极大的兴趣。中国最知名三所高校到昆明办了个西南联合大学,对于昆明当地人来说,已是令他们十分新奇的事情,因为学校初来乍到,与本地人交往尚少,对于昆明人来说,这所学校里的人如同笼着一层面纱一样看不真切,透露着些许神秘。如今这些人竟然组了一个剧团,还搞了一出话剧!昆明的老百姓自然不会错过这个一探究竟的机会,蜂拥前来购票,很快所有戏票便被抢购一空。
楚青恬参演话剧并加入联大剧团的事情一早在同学们中间流传开来,梁绪衡、廖灿星、贺础安、陈确铮他们自然是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廖灿星和梁绪衡一个劲儿地吵着闹着要来看她排练,楚青恬却三推四阻地不肯让他们来,只说演出的时候一定会给大家送票子。
至于胡承荫,楚青恬早早就给他留好了票子,却不肯让陈确铮跟贺础安转交,专跑去他上课的地方等他。楚青恬站在教室对面操场的树荫下,远远地望着同学们陆陆续续都从教室里走了个干净,楚青恬依然没有看到胡承荫的身影。
楚青恬慢慢向教室走去,走得近些,便听见教室里有两人在争执,楚青恬一下便听出这两人是陈达先生和胡承荫。
“不行!”
“先生,您就让我去吧!我已经没事了!”
“不行,人口普查是很繁琐劳累的工作,你的身体条件目前还不允许!”
“先生,这都过去一个多月了,我的身体真的已经恢复好了!您看我现在特别壮实,胃口特好,吃嘛嘛香!”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上次的事情我已经非常后悔了,万一这次你再出点什么事情……”
“先生,您就放心吧!这次我一定听您的话,就待在先生身边,保证不乱跑!”
陈达先生沉默了一会儿,沉声说道:
“我后面还有课,不能跟你多说,总之你让我再考虑一下吧。”
“那我就当先生是答应我啦!”
两人的声音离门口越来越近,靠在墙边的楚青恬想要躲闪时已经来不及,正好撞见了出门的陈达先生和胡承荫。
“先生好。”楚青恬朝陈达先生鞠躬,陈达先生一脸沉郁,微微颔首,便快步走远了。
楚青恬转头看了一眼胡承荫,他人像是胖了一点,脸上微微挂了一些肉,但仍比之前瘦削很多,楚青恬垂下目光,视线落在了胡承荫的手上。
胡承荫似是有所感应,立马将手塞进夹克衫的口袋里,露出了一个明明十分热情却莫名让人觉得有些生疏和客套的笑容。
“你来啦……是来找我的?”
“你的手怎么样了?还痒吗?”
“早好了!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我……”楚青恬觉得自己嘴边有千言万语,却全部梗在喉咙。在这一刻,唯有她的手是自由的。
楚青恬从书包里拿出厚厚一本英文版《莎士比亚悲剧集》,在书页间翻了半天,胡承荫耐心地等待着不发一言,这让楚青恬感到十分局促。
最后楚青恬终于找到夹在书页间那张压得平整整的戏票,递给了胡承荫,此时她的额头和鼻尖已经沁出一层薄汗。
胡承荫的右手终于从衣兜中掏出来,轻轻接过那张小小的戏票,凑到眼前看了一眼,他那一眼不长也不短,若再短些就会显得漫不经心,再长一些又会让人觉得格外用心。
“太好了,你们终于要演出了,我之前就听贺老师说你一直在排练。怎么只有一张?贺老师和陈确铮的票子呢?”
楚青恬没有想到,胡承荫跟她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的内容。
“我已经给了。”
“所以……你是特意给我送来的?”
楚青恬没有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眼前人。
若是往日,他应该是又无措又欣喜吧?
胡承荫将戏票塞进夹克衫右手边的口袋里,并不十分随意,却也不显珍重。装好戏票,胡承荫抬头望向楚青恬,露出一个跟之前一模一样的笑容。
“谢谢你的票子,你演的戏我们自然都是要去捧场的,提前祝你演出成功!”
楚青恬伸出右手:
“既然要祝我演出成功,那就跟我握握手吧!”
胡承荫尴尬一笑,双手插在衣兜里不肯伸出来。
“不了吧……我这手……”
“你刚刚不是说你好了吗?”
“……倒也并没完全好……有时候还是会痒。”
楚青恬却执拗地伸着手,久久不肯放下。
胡承荫脸上的笑容渐渐有了裂缝,趁那笑容土崩瓦解之前,胡承荫转身拔脚便朝远处跑去,边跑边喊:
“不好意思,我下节还有课,快来不及啦!你的戏我一定去看!”
楚青恬默默看着胡承荫的身影跑远,突然想起他之前跟陈达先生的争执,朝着远处大喊:
“胡承荫!你要去哪里呀?”
远处那人却没有回答她,转过一个街角,消失了。
那没着没落的伸在空中的手,终究还是颓然地放下了。
楚青恬,你到底在干嘛啊?
第三〇四章 你最最最厉害了
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十八日,汪精卫以给西南联大师生训话为由,偕陈璧君、陶希圣、周佛海等人坐飞机离开重庆飞抵昆明。一九三八年十二月,陶希圣作为国民党着名的历史学家在西南联大发表演讲,言谈中表示对抗战局势感到悲观,引发了联大师生的强烈不满。
令联大师生没想到的是,汪精卫后来的作为更让他们无法接受。汪精卫一行人于十二月二十日飞抵河内,二十二日,日本首相近卫文麿发表第三次对华政策声明,二十九日,汪精卫在河内发艳电响应,宣称愿以近卫文麿提出的“善邻友好、共同防共、经济合作”三原则和日本谈判,公开投敌。
汪精卫的声明刚一发出,就引起了联大上下的极大愤慨。在一片滔天骂声中,西南联大的师生送走了动荡的一九三八年,迎来了前路未卜的一九三九年。
因为汪精卫的叛国,西南联大一千〇一十九名学生联名致电jjs声讨汪精卫的叛国行径:“……汪逆兆铭,通敌投降,消息传来,举国发指……乃汪逆以中枢重寄,忽发为此极狂悖荒谬之行动,丧尽天良……”
山河飘零,汪逆投敌,昆明学人心头悲愤无比。一九三九年一月十一日,西南联大与云南大学等大中学校师生一齐走上昆明街头,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火炬大游行。“三剑客”跟廖灿星、楚青恬、梁绪衡都走在游行的队伍之中,跟同学们一起高举火把,一边走一边大喊:“打倒汉奸汪精卫!”一团团跃动的火焰照亮了一张张年轻的脸,一支支火把在昆明的大街小巷流淌成一条光闪闪的河流。
火炬游行没过几天,联大张贴出了第123号布告,布告上的内容让师范学院新入学的同学们都犯了大难:
布告
第100次常委会修正和通过师范学院草拟的该院学生领受膳食津贴之原则及办法,学校每月给每一学生津贴7元,伙食以学生在该院指导下自办为原则。
国立西南联合大学
一九三九年一月十六日
从一九三八年年初到年尾,法币通胀了将近一倍,购买力大大下降,而且一月较一月更为严重,年初时联大的同学还阔气得很,每月只要七元就能天天吃肉吃鸡蛋,每星期打牙祭的时候还可以吃鸡吃鱼。然而到年尾的时候,七元钱勉强可以每周吃一次肉和蛋,此时在昆明随随便便去小饭馆吃一餐就要好几角钱,若是去昆明城里数得上名号的大酒楼,只吃一顿饭收你七元也并不稀奇。
联大的同学们也是有穷有富,有的同学家境殷实,到联大来的时候带了不少“盘缠”,加上法币和云南本地货币“老滇票”的比例是一比十,自然是出手阔绰得很。早餐去咖啡店,喝牛奶吃荷包蛋和西式甜点,中午去酒楼大鱼大肉,晚餐跑到基督教青年会吃西餐,随便花个五毛钱。饭费也就罢了,就连一天在这三个地方转上一圈,交通费也要花上一块钱。
然而这样的人在联大毕竟是凤毛麟角,以大部分同学的条件来看,每天下馆子的生活想都不敢想。小部分经济稍微优渥一点的同学选择了三五结伴,自己在校外找厨子包饭吃,每月要花上七块半到九块钱不等,而联大最穷的学生早上只能喝开水,午饭和晚饭就着辣椒酱啃大饼度日。
开学以后,联大便开设了大食堂,在食堂吃饭就成了大部分的同学的选择。大家每月缴六元给联大食堂,一日三餐都在昆北大食堂解决。可食堂开办没多久,问题就暴露出来了,联大师生众多,食堂管理人员人手不够,加之部分校工工作不负责任,导致联大师生经常断炊。所以联大四学院的学生虽然有食堂,却也是饥一顿饱一顿,吃饭难的困境跟师范学院不分伯仲。
就在师范学院伙食自办的布告贴出的第二天,一张启事悄悄贴在了布告的旁边,启事用毛笔写在云南竹纸上,笔锋遒劲有力,丝毫不逊色于联大布告上的字迹。
“群社”伙食委员会招募启事
为解决联大同学日常伙食问题,“群社”决议自办伙食委员会,现招募会员,每名会员每月缴纳会费六元,会费将尽数用于聘请厨师、采买材料等,伙食委员会负责提供会员一日三餐。伙食委员会以餐桌为单位,一桌推选一人成为伙食委员会委员,每月重新推选一次。伙食委员会委员负责监督膳食采买与制作,用餐地点为昆北大食堂。
有意加入会员的同学请于一月三十一日之前至训导处生活指导组报名,报名人数以一百人为限,满额截止。
“群社”伙食委员会
一九三九年一月十七日
虽然“群社”的成员仍在招募中,“群社”尚未正式成立,然而陈确铮却下定决心要尽早解决同学们的一日三餐,他与“群社”的几位地下党同仁商议过后,便决定成立伙食委员会。随后陈确铮即刻便去训导处报备,在争取到了昆北大食堂的使用许可后,陈确铮就立马张贴启事,开始了伙食委员会的招募工作。
伙食委员会的启事一经贴出,报名参加的同学们很快就挤爆了训导处办公室的大门,不到一天的时间就满了一百人。见陈确铮忙不过来,廖灿星就跑来帮他发放报名表格、整理名单、收取会费,两人配合默契,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
成立伙食委员会最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找厨师,为了兼顾来自五湖四海的同学们的口味,陈确铮在报名之初就让同学们自行备注自己的籍贯,在寻找厨师方面,陈确铮特意找来来自四川、江浙、河北三地的擅长烹饪的三名厨师,还有一名来自广东的厨师比较特别,不但厨艺不错,而且不收工钱。
这位厨师便是陈确铮自己。
陈确铮还安排经济条件差的同学负责食材的采买和厨房的帮工,其伙食费可适当减免,这样可以节约大量的人力成本,也能为同学们适当减轻经济压力,可谓两全其美。
一九三九年一月二十六日,膳食自管布告贴出十天之后,“群社”伙食委员会正式开始运营,同学们亲身参与食物的采买,并监督膳食的烹饪。因为大量采买,同学们逐渐积累了许多经验,找到了物美价廉的菜摊和肉铺,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不但每个人都吃饱了肚子,还能吃得美味、吃得卫生、吃得安全,最重要的是,每周都能保证吃上肉和蛋。
“群社”伙食委员会很快走上了正轨,其他未能加入“群社”的同学也都有样学样开始自办膳团了。因为“群社”率先行动,帮助同学们切实解决了吃饭的难题,让大家看到“群社”真的是在尽心尽力地想要帮助同学们。此后报名加入“群社”的同学也越来越多了,到了一月底的时候,“群社”社员已有四五十人,“群社”正式成立的时机到了。
在一九三九年一月底,“群社”成立大会在昆中南院召开,“群社”全体成员悉数到场参加。在会上大家提议“群社”设社长一人、副社长一人,下设九名干事,组成干事会。干事会分为康乐股、服务股、时事股、文艺股、壁报股、学术股、歌咏股等,既要帮助联大联大同学解决现实生活中方方面面的问题,也要尽可能地丰富大家的精神生活。
经过大家推选,社长由邢福津来担任,因为伙食委员会的工作得力,陈确铮谦虚务实的工作态度自然得到了大家的肯定,他们都举荐陈确铮来担任群社的副社长,他被大家哄到台上,坐在他身旁的“群社”新成员廖灿星也在他背后推了一把。看到同学们的热情,陈确铮一脸为难地笑着说:
“副社长我干不了,我可没有那么大的能耐!这样吧?如果大家信任我,我就在干事会里当一名干事,以后好好给大家服务!”
大家见拗不过陈确铮,只好由着他去,至此陈确铮就正式成为“群社”的一名干事,专门负责服务股,负责解决同学们生活上的难题。
讲完话,陈确铮回到廖灿星身边坐了下来,廖灿星仰头看着身旁这位“新晋干事”,眼中充满了欣赏和爱意。
这些日子以来,她眼看着爱人为联大同学的吃饭问题四处奔走,不但体恤他的辛苦,更加钦佩他待人接物的诚恳圆融和处理问题的雷厉风行,二话不说便也跟着他成为了“群社”的一员。
廖灿星朝陈确铮勾了勾手指,将嘴巴凑近陈确铮的耳边:
“你胡说!你怎么干不了副社长了?我觉得就是社长你也做得!”
陈确铮鼻息轻笑,轻轻握住手边柔荑。
“我有这么厉害呀?”
“当然啦!在我心里,你最最最……最厉害了!”
第三〇五章 台上台下
一九三九年二月十八日,西南联大话剧团排演的话剧《祖国》在昆明光华街云瑞中学礼堂正式公演。
“三剑客”、梁绪衡、廖灿星、牟光坦、曹美霖……几乎所有跟楚青恬相熟的同学都早早赶来了。到了礼堂,他们才发现,楚青恬给他们留的票子是视野最好的位置。大家坐下之后,后来的观众陆陆续续找到自己的位置,认识的人彼此热络地打着招呼。到演出即将开始的时候,所有的座位上都坐满了人,还有一许多人因为没有买到坐票,拥挤着站在过道上。暗红色帷幕密不透风地遮住了舞台上的一切,充满了神秘感。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兴奋,大家好久都没有看过一场像样的话剧了。
伴随着一阵钟声,大幕徐徐拉开,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好戏开场了。
在北平的一个酒馆里,一群醉醺醺的“日本兵”正在聚众赌博,他们骂骂咧咧,叫叫嚷嚷。为了突出日本兵的面目可憎,几个男同学脸上画上了杂草般的眉毛和丑陋的日本胡子,蓝色的舞台灯光打在他们的脸上,更显狰狞可怖。楚青恬扮演的角色“少女”瑟缩着走上舞台,一根长长的麻花辫垂在胸前,上身着碎花短衫,下身穿一件肥大的布裤,一个北平城贫苦人家的少女形象就此活了过来。
“士兵甲”赌输了钱气不顺,一把扯住了刚好从旁经过的楚青恬,楚青恬用尽全力甩开“日本兵”的纠缠,可刚跑了几步,几个“日本兵”纷纷凑过来,将她团团围住。楚青恬用精准的肢体动作和鲜活的表情生动地演绎出了“少女”惊恐万状、孤立无援的无措。楚青恬被几个“日本兵”堵到墙角无法动弹,“士兵甲”轻佻地抬起她的下巴,楚青恬眼中的厌恶渐渐盖过恐惧,她愤愤地喊了一声:“去!你们这些日本的刽子手!”
“士兵甲”好像被老鼠咬了一口的猫一般,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伸手过去拉楚青恬:“花姑娘,过来,我同你亲善!”
楚青恬奋力将“士兵甲”推开试图逃出门去,没想到刚跑了两步又被“士兵甲”追上堵在了门口,他笑嘻嘻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金戒指,在手里晃了晃:
“不要怕,不要怕!看!你欢喜这个不欢喜?”
“士兵甲”轻佻的举动更加激起了少女的愤怒,她一把夺过金戒指,将它狠狠地摔在地上:
“不要脸!你们这些强盗!这还不是从我们中国人那儿抢了去的?”
另外两名日本兵听到这话哈哈大笑,“士兵甲”却突然间恼羞成怒起来:
“什么?你骂人?”
“士兵甲”刷地一下子抽出了腰间的刺刀,恶狠狠地说:
“看你答应不答应!不答应我就杀死你!”
楚青恬面对着明晃晃的刺刀瞬间瞪大了眼睛,大声惊呼:“救命啊!”
楚青恬借机挣脱开“士兵甲”的刀锋,惊恐地四处奔逃,还是被“士兵甲”抓住了胳膊,就在九死一生之际,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军鼓声,“士兵乙”循声望去:
“听,鼓声又响了,怎么回事?”
“士兵丙”早已见怪不怪:“不用说是又抓了一批中国人来了。”
这句话一下子勾起了“士兵甲”的兴趣,他松开了楚青恬的胳膊,兴致勃勃地问道:
“喂,那里面有没有花姑娘?”
“士兵丙”猥琐地嘿嘿一笑:“多得很!”
“士兵甲”面露得色,瞥了楚青恬一眼:“好,现在饶了你,到屋里去,不许出来!”
“少女”侥幸捡回一条命,楚青恬快步跑下了台,结束了她的第一段表演。楚青恬跑到台侧,刚刚被幕布遮掩住就用手抚住自己的胸口,手心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砰通砰通的心跳声。
舞台上的戏继续上演着。
“士兵甲”转头搓着双手兴奋地说:“好,我出去看看,又来了多少?”
“士兵甲”下台之后,“士兵乙”和“士兵丙”照旧坐下玩牌,两人一边玩牌,一边抱怨着他们抓的中国人越来越多,“士兵丙”甚至一脸轻蔑地说:
“真蠢,杀这些中国猪还要放枪么?真是把子弹浪费了。”
“士兵乙”嗤笑一声:“可不是?咱们占领整个bj城的时候,都不曾耗费过一粒子弹。中国人就是这样奴性十足的。你对他客气点,他就反抗你,你对他厉害点,他就什么都好说!”
“士兵丙”冷笑一声,抬高了声音嚷道:“反抗?什么反抗?无非是多死几个人罢了,那时卢沟桥要是好好地让给我们,中国人哪会死得那么多?你看,bj人,不抵抗,大家客客气气,少死多少人?这些日子偏有这么多不知死活的乱党,想要反抗?那不是抓一个杀一个,自己找死么?”
台下的观众大都是失了自己的家园的人,他们流离失所,被迫远走西南,跟亲人分隔两地,而卢沟桥事变的惨痛过往仍旧历历在目,台上的演员演得投入,台下的观众也逐渐投入了起来。许多观众都愤怒地握起了拳头,愤慨的骂声渐次响起,大家的情绪完全跟着台上的剧情而起伏。
男主角大学教授“吴伯藻”也被伪警压着上了场,他目睹了一个又一个被无理拘捕的中国老百姓。随后楚青恬扮演的第二个角色“妇女”再次上场,这一次她再不是刚刚那个楚楚可怜的“少女”,成了个歇斯底里的疯婆子,她把刚刚梳的油亮亮的一根辫子散开,一头靓丽的长发被抓得披头散发,乱得像鸡窝,清秀的脸庞被涂上一道一道的黑色油彩,身上破旧的衣裤也都沾满了黑灰,若不是提前知晓楚青恬“分饰两角”,定然看不出她跟刚刚那惊惶的“少女”是同一个人。
一名“伪警”一阵骂骂咧咧地将楚青恬押上了台,楚青恬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只有绝望之人才会拥有的无所畏惧的疯狂,她一直扭头死死地瞪着将她抓来的“伪警”,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
那“伪警”架着楚青恬的胳膊,恶狠狠却心怀忌惮地说:
“这个女人好不是东西,她放火烧死了十位皇军!”
一旁的警察局长“潘毓桂”大惊失色:
“什么?昨儿放火的女人就是她么?”
“伪警”连忙答道:“是的。”
“潘毓桂”起身走到楚青恬跟前:
“是你把我们皇军杀害的么?”
楚青恬不但毫不畏惧,反而突然朝“潘毓桂”扑了过去:
“不错,是我杀害的!”
楚青恬呈现出来的癫狂将扮演“潘毓桂”的同学吓了一跳,他向后连退好几步,险些摔倒。他意识到自己在台上,赶紧调整好状态,强自镇定地说:
“我问你,为什么你这样的狠毒,要杀害他们?快说!”
楚青恬仰天冷笑数声:
“为什么?你要问我为什么么?我告诉你,这几个月来,咱们老百姓被骚扰的也算够了!什么皇军,简直连强盗都不如!见了东西就拿,见了东西就抢。每天夜里喝醉了酒,挨门挨户地乱闯,昨天夜里,闯到了我的家里,无缘无故地把我的丈夫给杀了,把我的孩子也杀了!还有,天呀,我的一个才十七岁的女儿,也被他们这般野兽给轮流着奸死了!我哭喊着要去救她的时候,他们又把我也绑起来,说把我也要……天哪!这世界上还有人性没有?”
楚青恬这段表演声声泣血、一气呵成,所有的观众都被她征服了,就连“潘毓桂”被楚青恬逼真投入的控诉惊到了,一时间甚至忘记了接词,一旁扮演的“伪警”咳嗽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
“你说什么?不许叫!”
楚青恬则毫不在意,她的眼中已经没有一丝恐惧,剩下的只有仇恨:
“啊!没有,没有的!这世界上都是些禽兽,都是些魔鬼!因为我想到要替我的丈夫报仇,替我的孩子们报仇,只有靠我了。所以我就忍辱同他们一起喝酒,把他们灌醉了,我就出来把房门锁住,在外边放起火来,这一把火!哈哈,哈哈,哈哈!痛快极了!所有的人都烧死在里面,一个都没有跑得出来!啊!我报了仇了!我出了气了!哈哈,哈哈,哈哈……”
楚青恬癫狂的笑声让台侧传来“日本兵”的哗闹,“潘毓桂”赶紧息事宁人,对着台侧讨好道:
“诸位,我有办法,请你们静一静!这个十恶不赦的女人,即使把她杀了,也无补于诸位。我想把这个女人交给你们,你们要不要?”
刚刚几个“日本兵”听到后都冲上台来,异口同声地:
“好极了!好极了!”
“潘毓桂”见讨好了这些“日本兵”,满脸堆笑:
“你们爱怎么处置她就怎么处置她!好,你们拿去吧!”
几个“日本兵”立马朝楚青恬扑过去,七手八脚地扯住她,楚青恬使出浑身力气拼命挣扎,不但拳打脚踢,嘴里还一直破口大骂。楚青恬就好像刚刚被钓上岸的鱼一样,为了求生在泥土里拼命挣扎,三四个扮演“日本兵”的男同学一齐上阵都按不住她。之前彩排的时候大家自然不会表演得如此逼真,作势拉扯一下便过去了。可楚青恬使出浑身力气拳打脚踢,每个“日本兵”身上都被楚青恬招呼到了,他们也便不客气了,下了狠劲儿,终于生拉硬拽地把她拉下了台。
刚刚走到观众看不到的地方,楚青恬就立马停止了挣扎,在同学们错愕的眼神之中,连连跟大家道歉,虽然她仍旧一身“疯婆子”的装扮,但眼中的疯狂消失殆尽,又变回那个平日里温柔娴静的楚青恬。
楚青恬精彩的表演和剧中“妇女”悲惨的命运深深打动了台下的观众,有人情不自禁地大声喊出: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楚青恬顾不得卸妆,她站在台侧抻着脖子,透过幕布的缝隙默默地在座无虚席的观众席上扫视着,她看到了梁绪衡、廖灿星、陈确铮、曹美霖、牟光坦一众同学,看到了周曦沐跟白莳芳、曾涧峡跟阮媛两对夫妻。
还有胡承荫。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一动不动。
双眼目不转睛地直视着舞台,脸上满是晶莹的泪痕。
楚青恬望着胡承荫的那张脸,泪珠儿不自觉地滚落下来。
第三〇六 凤子的风采
舞台上的戏剧继续上演着。
大学教授吴伯藻是《祖国》这出戏的男主角,吴伯藻因为参与救国会的爱国活动而时常夜不归宿,引发了日军的怀疑,因而被日军抓捕审问。在接连目睹了“妇女”等百姓被日军凌辱的惨剧之后,日军开始了对吴伯藻的审问。
在审问中,日本人问吴伯藻为何夜间外出,吴伯藻表示未曾外出,日本人找来吴伯藻家的门卫。吴伯藻本来十分担心,可门卫却一口咬定吴伯藻昨夜的确呆在家中。为了证明自己的说辞,门卫还表示曾听见他跟夫人佩玉的谈话。吴伯藻虽然觉得很蹊跷,为了度过难关,也顺着门卫的话头说,阴差阳错,侥幸逃脱了盘问。吴伯藻出狱后跟那门卫攀谈,门卫说起昨夜之事,门卫表示昨夜因为醉酒还跟吴伯藻打了一架,导致他的手受了伤,门卫本想进一步探问吴伯藻的伤情,吴伯藻却借机离开。
“吴伯藻”回到家中,见到了自己的妻子“佩玉”。
凤子甫一出场,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头上的发卷光可鉴人,闪耀的蝴蝶发饰和大红的唇膏将她的妩媚和风情完全凸显了出来,修身的旗袍衬托出她凹凸有致的身材,手上叮当作响的手镯和脚上来咯哒作响的高跟鞋让她又向“佩玉”靠拢了一步。
将被日军释放的经过告诉妻子“佩玉”,却偶然得知前夜妻子趁着自己外出,在家中和情人幽会。在吴伯藻的逼问下,佩玉直接承认自己另有所爱。
面对“佩玉”的背叛,“吴伯藻”厉声质问“佩玉”:
“佩玉,你太对不起我了!现在我要你把这事的经过都老老实实地说出来。”
虽然之前已经排演了许多次,可是正式演出之际,凤子还是绽放出了非同以往的光彩,面对丈夫的责难,“佩玉”声泪俱下:
“伯藻,这事情既然知道了,我只好对你表示忏悔,我决不再有一句话隐瞒你!我如果再瞒你,那是我的罪孽!”
“自然是你的罪孽!”
“现在我随你怎么样处置我吧,我都准备好了,我现在情愿死,除了死之外,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来解除我的痛苦,伯藻,我老实说了吧,我们俩的爱情早已一点没有了,不但没有爱,而且我怨你!”
“吴伯藻”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你还怨我?”
凤子眉间轻蹙,脸上还挂着泪痕,却立马转了个幽怨的脸儿来:
“是的,我怨你!”
“你说这话,太使我伤心了!你总不该忘了我过去是怎样的爱护着你!”
凤子扬起下巴,此时的“佩玉”似乎已然忘记了过去的错误,反而说起自己的道理来:
“你的话固然不错,过去你待我的恩情我是不会忘记的,可是在我们共同的期间里,我也早已将你的恩情报答你了。”
“那为什么现在你又说不爱我了?”
“我从前的确也是一心一意地向着你的,可是后来,我看见你心里已经另有所爱,不在像从前那样的关心我,顾念我,所以我对你的心也慢慢地冷淡了。”
“吴伯藻”一脸的匪夷所思:
“你这话是怎么说的,我几时另有所爱?”
凤子杏眼圆瞪,撅起嘴巴,一副天真又残忍的模样:
“就是你爱你的同胞,你的国家,你的中华民国,胜过我十倍百倍!”
“吴伯藻”的脸上写满无奈和不可思议:
“是的,我爱我的国家,这是我的义务,你怎么能干涉我呢?”
凤子终于得着机会诉说自己的不平和委屈,早就将自己的错误放在一边,她方才慌乱的情态早就消失不见,反而坐在椅子上,整理好旗袍的下摆,翘起二郎腿,细数起“吴伯藻”的罪过来:
“我并不是要干涉你,但是你要知道,自从北平失陷以后,你为了我们民族的自由,成天的在外面奔跑,对于家里的我可一点也不顾了,时常半夜三更的出门,白天又不在家,一天到晚,只丢着我一个人在家里,家庭的乐趣,我一点也享受不到。我为什么不要怨呢?”
“吴伯藻”两手一摊,脸上满满的难以置信,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自己的妻子:
“可是,你难道不知道,我在外面所做的工作是关系咱们整个华北的命运的,是关系咱们全中华民族的前途的?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们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难道你连这一点国家观念都没有?”
“没有,我没有像你这样的伟大精神。”
“佩玉,我真想不到你会是这样的一个女人!”
凤子站起身来,双手抱臂,声音也高了起来:
“是的,我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伯藻,我们相处了这么些年了,你还不知道吗?”
“吴伯藻”长叹一口气,其痛心疾首之情可观可感:
“佩玉,我实在没有想到,我对你这么多年的教育,多少年的心血,都等于白费了!”
“但是,你不能忘了一个女人还应该有她所应该享受的,你,自从参加了救国会的工作以后,你把家庭完全给忘记了!”
吴伯藻不再去追问佩玉移情别恋的理由,他追问佩玉她的情人是何人,佩玉缄口不语,吴伯藻表示,他知道佩玉的情人手部受伤,他一定要找到那人。佩玉终于开始慌乱,她的情人刘亚明正是吴伯藻的学生。佩玉担心吴伯藻万一得知真相,会愤而向刘亚明寻仇。她之前偷听到吴伯藻告诉刘亚明,北平城外三千人游击队已经全体待命,准备夜里十二点发动反攻。为了保护刘亚明,佩玉将救国会半夜行动的机密打电话通知了日伪警察局长潘毓桂。一群伪警提前赶到集会现场埋伏起来,刘亚明和老郭提前来到集会地点,随后吴伯藻赶到,告诉刘亚明夜里的行动结束后,他要去四郊活动,将北平城的工作交给了刘亚明。两人握手时,吴伯藻看到了刘亚明手上的伤口大为震惊,质问刘亚明是否是佩玉的情人,刘亚明承认,并向吴伯藻忏悔,吴伯藻万分痛心,但仍决定以国家为重,将私人恩怨抛却一边。
就在此时,众人发现,屋外已经被伪警包围,吴伯藻让老郭上楼打取消行动的钟声暗号,楼上伪警突然出现,屋外枪声大作,屋内打作一团,工人老郭冒死打出行动取消的钟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最终众人悉数被伪警捕获,吴伯藻这才得知,原来是佩玉告了密,伪警才会提前埋伏。吴伯藻遭遇严刑拷打,依然不肯透露行动计划,潘毓桂决定将参与行动的众人全部处死。
佩玉本意是为了救刘亚明,万万没有想到刘亚明也参与了行动,因为她的告密,刘亚明也被捕了。佩玉赶到警局向潘毓桂求情,说自己告密是天大的功劳,让他放了刘亚明。潘毓桂拒绝后佩玉撒娇卖乖,忍受着潘毓桂的调戏侮辱,终于让他同意放了刘亚明一人。刘亚明得知只有自己一人被释放,坚决要跟吴伯藻同生共死,吴伯藻却劝他不能意气用事,一定要保存革命的火种。
“刘亚明”出狱之后,径直来到了“佩玉”的住处。看到心上人平安无事,“佩玉”喜不自胜,赶紧迎上前去:
“亚明,昨晚上可真把我急死了。当我听见说你们被捕了,你也在内,我真的急得哭出来了。我当时就去见潘毓桂那混蛋,替你解释,要求他把你放出来,他怎么也不肯。后来这老混蛋大概看我好欺负,竟然调戏我,要我嫁给他。我就利用这机会,把放你出狱作为条件,这样,他才答应了。可是,他要你出狱之后,立刻离开北平。一直到我亲眼看他下了释放你的条子,我才离开他那里。”
面对“佩玉”一番表功,刘亚明脸上的表情无比冷淡:
“这样说来,你现在是局长太太了。”
察觉出“刘亚明”的异样,“佩玉”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亚明,你怎么跟我开玩笑!你想我真会那样答应么?我现在是等你一来,我们俩就立刻一块儿到天津去。等他知道的时候,我们早已离开北平了。”
回应“佩玉”的只有“刘亚明”冰冷的沉默。
凤子的演技可谓是出神入化,她满脸写着迷茫,仿佛做错了事的孩子,却全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究竟惹了多么大的祸事。
“佩玉”走上前去,轻轻扯了扯“刘亚明”的衣袖。
“怎么,亚明,你不高兴么?你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刘亚明”用力把“佩玉”的手拨开。
“是的,吴夫人,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呢。”
“佩玉”一脸不解地问道:
“现在我看见你了,我还不高兴?”
“刘亚明”用一种从未认识过“佩玉”的眼光看着她:
“但是吴先生此刻还在狱里,许多同志都在狱里没有出来呢!”
“佩玉”垂下头来,凤子困惑的口气将“佩玉”毫不自知的自私和残忍淋漓尽致地演了出来,她低头拨弄着手上的戒指,喃喃道:
“这有什么办法呢?你一个人出来已经这么麻烦了。”
“并且,他们已经被判决,今天早上五点钟处死刑。”
凤子抬起脸来:
“就是今天早晨五点钟,这么快么?”
凤子脸上的表情仿若是本以为隔天是大晴天,一觉醒来外面却下了雨,她表露出的惊讶仅此而已。
“是的,我临出狱的时候,我特地请他恕我的罪,他说他可以原谅我的。”
凤子的脸上一下多云转晴,突然绽开了一个笑容:
“他既然可以原谅,你就不必再难过了。”
刘亚明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决心般说道:
“现在别谈这些话,吴夫人,我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亚明,你现在还怕什么?有什么话尽管说好了,面孔为什么这样难看?”
“刚才我出狱离开吴先生的时候,我答应了一件事要做的。”
“刘亚明”告诉“佩玉”自己知道了她就是出卖大家导致行动失败的叛徒,这下“佩玉”终于慌乱起来。
第三〇七章 满是泪痕的脸
凤子在舞台上来回踱着步,焦灼地为自己辩解:
“不,亚明,你不要骂我,我是救你的性命的。昨天晚上伯藻回来,不知怎么的,他追问我那个手伤的人,我不肯说,他气愤极了,说是要自己去找那个人,我怕他会伤害你,所以……”
“刘亚明”已经忍无可忍:
“住嘴,你说这些话,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把一切的罪过都推在我身上,你可知你所做的事,完全是一种汉奸的行为,你是全民族的一个罪人!”
凤子本因心虚,脱力地坐在椅子上,听到此处,她腾地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刘亚明”的近前:
“是的,我是一个罪人,但是你要知道我的犯罪,不是为了别人,正是为了你。我是为了爱你,所以才这样做的。亚明,你能说这不是事实吗?昨儿晚上,我碰巧听见你们在这里秘密商议,我万万想不到你也会在内的。可是来不及等我阻止你,这件事情就发生了。潘毓桂那里,是我去报告的,条件是你如果被捕,一定得释放,我才肯把这秘密告诉他,他答应了。可是没有想到你们被捕之后,我去找他,他又反悔了。亚明,你真想不到那时我是多么的着急,我求他,我简直忍不住要哭出来了。那老混蛋借着这机会来调戏我,侮辱我,我都忍受了,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亚明,还不是为了你,希望你出来之后,我们能离开这里,一同去过生活?现在你出来了,非但一点不同情我,还要这样凶的对待我,你说这是合理的么?”
凤子气势太盛,扮演“刘亚明”的同学差一点接不住戏,磕磕巴巴地说道:
“你……你的话也许是真的,你是……为了我,才做出这样的事来的。可是……你可曾想到,你这样做了,是牺牲了多少人的性命么?你可曾想到,为了求一个人的幸福,牺牲了几百万人的幸福么?我们这恢复祖国的计划,整个的被你一手破坏了!”
讲到后面,“刘亚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节奏,他站起身来,逼着凤子仰视他,凤子便也配合着连连后退,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
“不,亚明,我的确没有想到这些问题上去。我可以对天赌誓,我除了爱你之外,为了要救你的目的之外,其他什么也没有想到。现在你这样说了,我自己也知道是错的。”
“刘亚明”颓然转身:
“但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一切都已经完了。”
凤子走上前去,从背后抱住了“刘亚明”:
“既然是已经过去的事,还想他做什么?我们应该为我们的以后打算。”
“刘亚明”摇了摇头,他挣开了“佩玉”的怀抱,决绝地表示,自己出狱前,答应了自己的同伴,一定要除掉汉奸,为他们报仇。
话刚说完“刘亚明”从西装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了一把手枪,直指“佩玉”。
凤子为表现出万分惊惶,连连后退,突然向后结结实实地摔在地板上,台下众人都忍不住惊呼,有人担心地站起身来。
扮演“刘亚明”的同学看到发生意外,险些跑过来扶凤子,被她一个眼神制止住了。他依旧举着枪,一步一步向“佩玉”靠近。
凤子仿若全然不知道疼痛一般,她双手双脚合力向后蹭,徒劳地想要离“刘亚明”远一点。
“啊!亚明,慢一点!你不能这样对我的。你即使不想念道我们的过去,难道你就不想到我们的今天么?现在你能站在这里同我说话,现在你能够自由行动,这是谁给你的?你难道就没有想到,要是刚才我不替你求情,你现在还不是同大家一起在看守所里,立刻就要被判决死刑么?现在你出来了,不但对我没有一点感激的意思,反而来拿着手枪对着我。天呀,世界上还有这样不公道的事情么?一个救了人性命的人倒要被人家杀死,亚明,如果你以为这是公道的,那就请你杀了我好了。可是,你知道,我是一个女人,我除了有一颗爱你的心之外,什么也没有,在你面前,我是没有能力可以反抗的。好了,什么也不要说了,今天你算是胜利了,明天你可以向你的朋友们去夸耀,你杀死了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
“刘亚明”一时间陷入纠结,他终究是曾爱过她的:
“可是一不知道我心里的痛苦……”
看到“刘亚明”举枪的手垂了下来,“佩玉”一时间忘记了恐惧,站起身来“乘胜追击”:
“哦,原来你们男人都是这样自私的东西!为了要解除自己的痛苦,竟不惜来牺牲别人的生命!可是你没有想到吧,如果你杀死了我,你将永远的后悔,你将永远痛苦,这痛苦是再没有方法可以解除的!”
“刘亚明”毫无招架之力,慢慢地把手枪放回衣袋。
“佩玉”以为刘亚明回心转意,不禁喜出望外,跑过去一把将他抱住:
“知道你是爱我的,你会原谅我的。同样的,你的同志们也会原谅你的,为了爱而做的事情,绝不是罪恶。你现在也许暂时的有点痛苦,过些日子,你就会忘了。”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鸡叫声,窗外现出曙光,“佩玉”扭头望过去:
“亚明,你看,天亮了,让我赶快收拾收拾东西,我们赶八点一刻的早车离开此地吧!”
突然窗外传来一阵吵闹,凤子好奇地跑到窗口,窗外看去,突然间凤子僵在原地,她身体紧绷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向观众传达着惊恐,她刚想叫出声,又在瞬间捂住嘴巴。
“刘亚明”察觉出“佩玉”的异样,朝窗口走过来。
凤子飞奔到“刘亚明”跟前,死死拉着他不让他到窗口去,可是怎么也拉不动,无奈凤子索性坐在地上,死死抱住了“刘亚明”的腿。
排演时完全没有演到这样的程度,凤子双手的力气太大,“刘亚明”怎么也走不到窗台去,为了接着演下去,“刘亚明”没有办法,只好咬咬牙使劲蹬了一脚,终于摆脱了凤子,走到窗台前。
“刘亚明”站在窗前,看到了街上被军警押着去往刑场的同伴们,就在此时,那些即将赴死的人们高昂着头颅唱起《义勇军进行曲》。
凤子费力地站起身来,踉跄着走到窗口去拉“刘亚明”,凄声哀求道:
“亚明,不要站在这里!时候不早了,你来帮我收拾东西吧!”
目睹了自己的同志奔赴刑场的“刘亚明”拼命地摇头,陷入了激烈的挣扎之中:
“不,不,我不能,为了我们的同志,为了我们的国家,我不能!”
“刘亚明”死死地抓住凤子的胳膊,直勾勾地盯着她:
“这个人!……出卖民族的……汉奸!”
凤子一脸惊恐:
“亚明,不要这样,我怕!”
佩玉用尽浑身力气挣脱“刘亚明”的束缚,一步步向后退。
“刘亚明”完全失了神,他不是在跟“佩玉”对话,而是在自言自语:
“他们都死了!我一个人……不,我赌过誓的,我要为我们的国家报仇!”
说到此处,“刘亚明”猝不及防地再次拔出手枪来,凤子仓皇无措地四处躲避,可是她跑到哪里,“刘亚明”的枪口就指向哪里。
凤子的表演极具感染力,她将面对死亡的惊恐和绝望演绎得出神入化,整个礼堂全然鸦雀无声,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突然,整个剧场里“砰”地一声巨响。
凤子如同在暴风雨中突然折断的树枝一样,仰面向后,摔倒在地板上,哐地一声巨响。
凤子摔得太过逼真,好几个观众尖叫了起来,“刘亚明”也一瞬间出了戏,他赶紧遏制住自己的冲动,一下子将手里的枪丢在地上,发出一声惨笑:
“呵!呵!我替大家报了仇了!我把汉奸杀死了!”
凤子仰面躺在地上,身体痛苦地抽动着,断断续续地说:
“亚明,你终于把我杀了!……你杀得对的,我决不怨你!现在我知道自己错了,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只怪你,你们所做的事情,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使我也可以同你们在一起?……”
仿佛是伤口剧烈地疼痛,凤子一阵猛咳,她咳得如此逼真,仿佛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一样。
呆愣了一阵之后,“刘亚明”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赶紧跑过去,将凤子抱在怀里。
凤子缓缓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刘亚明”的脸:
“你们老是同我隔离得很远,所以会有这一次的错误。为了我一时的失算,牺牲了这么许多人,破坏你们的计划,我真是罪大恶极。我并不是不知道,可是因为爱你的缘故,所以我始终不肯认错,现在好了,你的目的达到了,你已经对得起你的国家。我呢,能死在你的手里,我也于愿已足了!亚明,我知道你还是爱我的!”
“刘亚明”握住了凤子的手,从灵魂的深处说出一句:
“但是我更爱我的国家!”
舞台上亮起黄色的灯光,打在演员的脸上。
太阳升起来了,义勇军进行曲的歌声从远处传来。
凤子的手轻轻滑落下来,最终垂在了地上。
“刘亚明”呆滞地望向窗外,久久地一动不动。
大幕从两侧轻轻合拢,将戏剧和现实分割开来。
全场所有的观众都如梦初醒,站起身来,会场爆发了最最热烈的掌声,台下的观众群情激昂,不停地大喊着演员在剧中的台词:“中华民族解放万岁!”在掌声中,大幕再次拉开,扮演日本兵“甲乙丙”的演员和楚青恬一同上台谢幕,接着扮演“刘亚明”和“吴伯藻”的演员上台谢幕,最后在大家最热烈的呼声下,凤子一人走上舞台,朝台下的观众深鞠一躬,短短的时间她来不及换衣服,却已将头上的发饰和身上的首饰尽数摘下,嘴上的唇膏也已然抹去,她的双眼洋溢着自信和热情的神采,跟刚刚那个“佩玉”判若两人。
现场看过凤子的戏,楚青恬不禁为之深深折服,“佩玉”这个角色虽然是这出戏的女主角,但她决然称不上是一个正面人物,可在戏剧功能上,她是这出戏绝对的“戏眼”所在,角色的戏份很吃重,情绪的起伏落差也很大。“佩玉”这个角色十分复杂,你很难简简单单地用“汉奸”、“卖国贼”来概括她。在她身上,既有为爱不顾一切的疯狂,也有一种无比残忍的天真,她的眼里只有爱情,为了爱情她可以牺牲一切,包括她的国家。“佩玉”这种恋爱至上、毫无国家观念的角色表演起来实在是有很大的难度,之前楚青恬看了凤子的排练,已然觉得十分精彩,如今再看公演,她才知道凤子在排练的时候完全是留着劲儿的。
帷幕再次徐徐收拢,在场所有的观众都心满意足地离开了礼堂,楚青恬看到胡承荫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迫不及待地向台下走去,却被凤子挽住了胳膊。
“干嘛去呀,你这脸跟个小花猫似的呢!”
楚青恬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形象实在不堪,虽然她刚刚已经尽力把头发梳顺了,可是脸上的油彩却怎么都清理不干净。
“今天也辛苦了一天,为了庆祝演出成功,咱们要一起去大吃一顿!你不去可不行啊!你今天演得可真好,我可要当着大伙儿的面儿好好夸夸你呢!”
庆功宴上,大家齐声称赞楚青恬的演技好,凤子甚至说楚青恬今后可以当自己的接班人,然而那顿饭楚青恬却吃得食不知味,她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胡承荫满是泪痕的脸。
第三〇八章 除夕的清晨
一九三九年二月十八日,昆明的老百姓盼来了一年一度的除夕。
天光尚未大亮,给周遭的一切都笼罩上一层蓝莹莹的色彩,空气里也充满了清晨独有的寒意。睡意朦胧之中,周曦沐听到白莳芳的柔声低语,他撑起身体揉了揉眼睛,看到妻子正背对着他坐在床边哺乳,她的身体微微摇晃,额边的碎发垂落下来,露出的后颈宛如玉石一般。
周曦沐轻轻起身,将散落在床边的披肩拾起来,从身后裹住了白莳芳纤瘦的身体,双手从背后将她环抱在怀中,将下巴搭在她的肩头。周曦沐看着襁褓中娇儿肉嘟嘟的小脸,小小的嘴唇一嘬一嘬地用力吮吸着,完全心无旁骛,其动作中蕴含的蓬勃的生命力让周曦沐心中暗暗惊叹。时间过得如此之快,一转眼小治心已经快半岁了,回想起来这段日子,周曦沐真是有些“不堪回首”。八壹中文网
周曦沐初为人父,忙得焦头烂额,即便如此,他仍坚持挤出时间每天去医院探望曾涧峡,好在曾涧峡的伤口恢复良好,住院近一月后便出院了。周曦沐为了让曾涧峡行动更加方便,掏空了腰包,想尽办法给他淘换了一个轮椅,虽然轮椅不是新的,但尚且还好用。昆明的雨季已然过去,曾涧峡有了它,几乎每天都能坐在院中晒晒太阳。
考虑到曾涧峡和阮媛两口子一个受伤一个怀孕,周曦沐总是想办法弄一些汤汤水水给他们进补,甚至还买了只鳖拎过去。阮媛怀孕害喜,难免胃口不佳,虽然已经尽可能多吃了,依然消瘦得紧。最后大部分的补品都进了曾涧峡的肚子,加上他腿伤行动不便,一阵子下来,阮媛倒是没什么变化,曾涧峡不但气色红润,脸都明显圆了一圈。
虽然联大没有正式开学,可作为教师的周曦沐却有很多工作要去做,不但要跟文学系众教员一起商定新学期的课程安排,还要制定相应的教学计划,做好备课的工作。所以这些日子周曦沐完全是“蜡烛两头烧”,工作和家人朋友都要顾,比之前还清减了好些,眼见着两颊凹陷了下去。
如今联大开学已然两个多月了,周曦沐负责大一国文作文课的教学,此外,他还负责新设的联大师范学院国文学系“各文体习作”课程的教学工作。幸好在周曦沐的悉心照料下,白莳芳的身体已然恢复了不少,精力上有更多的余裕来照顾小治心,让周曦沐在开学后能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去。
有了去年“九二八”空袭的惨痛经历,昆明城的老百姓变得战战兢兢、草木皆兵,然而小半年过去了,昆明城再未有空袭发生,如今的昆明城渐渐从那次空袭的惨痛中恢复过来,老百姓又重新找回了昔日的平静。
周曦沐心满意足地看着身边妻儿,虽然几经周折、流徙异乡,他却仍能手执教鞭,仍能阖家团圆,为此他心怀感恩。唯一让他放心不下的就是好友曾涧峡的腿伤。
经过将近半年的休养,曾涧峡的腿伤早已愈合,大腿上却留下了一个狰狞的疤痕,然而曾涧峡对这个疤痕并不以为意,就连走路时变得有些跛脚他也能一笑而过。然而每每到了阴雨天,伤处便会疼痛难耐,这是让曾涧峡最难熬的事。为了不让阮媛担心,每次疼痛发作,他总是强自忍耐,剧痛难忍时,他都强忍住不叫一声,然而沁出的冷汗却往往浸透了衣衫。
曾涧峡的伤痛起初并不为人知,就连周曦沐也被瞒了过去,可一月间一次周曦沐跟曾涧峡出门去五华书局购书,突然天降瓢泼大雨,回家的路上,曾涧峡腿痛发作,疼得直接跌倒在地上,摔了一身泥水。周曦沐以为曾涧峡只是绊倒了,想要扶他起身,然而曾涧峡却完全动弹不得,周曦沐这才知道,那弹片给曾涧峡留下的痛楚在怎样地折磨着他。为了不让阮媛担心,曾涧峡千叮咛万嘱咐,让周曦沐一定要为自己保密。
可阮媛本就是心细如发之人,她又怎能察觉不到呢?她只是从来都装作没发觉的样子,只是每到阴雨天,阮媛都会雷打不动地用炒热的黄豆装在布袋里给丈夫热敷,之后将云南白药膏涂抹在丈夫的伤处,用手轻轻地揉搓按摩,每每此时因为伤痛有所缓解,曾涧峡握紧的双拳就会微微放松。一日阴雨连绵,白莳芳煮了虾仁云吞,傍晚时分,周曦沐特意给他们夫妻俩送过去,恰巧在窗外看到了阮媛给曾涧峡擦药一幕。屋外冷雨不停、更深露重,屋内的夫妻俩脉脉无语,共度这柔软温煦的时光。
去家已然一年半,周曦沐不禁回想起去年春节时,周曦沐、白莳芳跟曾涧峡、阮媛在长沙围着小火缸包饺子守岁的热闹场面,如今才过去一年光景,他们两夫妻的生活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几经辗转来到了昆明,自己跟莳芳喜获麟儿,阮姐姐也有孕在身,虽然在大轰炸中曾大哥受了伤,可往好了想,他们所有人都得以从这场劫难中幸存下来。经历了这一切,周曦沐心中没有丝毫怨怼,他对命运心怀感恩。
天尚未大亮,窗外传来一声绵长曲折的鸡鸣。
小治心吃饱喝足,已经在婴儿床上睡得四仰八叉、不管不顾了。
夫妻二人洗漱完毕,周曦沐特意用水将木梳打湿,将头发梳得工工整整,换了白莳芳刚熨好的一件烟灰色长衫。白莳芳则在脑后绾了一个端庄利落的发髻,身上穿了一件灰蓝格子的棉布旗袍。
两人神情肃穆地开始准备新年祭祖的仪式。
周曦沐郑重其事地拿出了母亲的牌位,摆在了白莳芳父母的牌位旁边,白莳芳则将提前买好的一盘橘子和一碟太平糕放在供桌上。
白莳芳离开北平时即将父母的牌位辗转带到了长沙,后来又带到了昆明,一路细心保管,从未有过磕碰。那牌位是用沉香木所制,四周有繁复华丽的花纹,自上而下用金漆精心书写了大气端方的隶书字体:
考白公淳衷老大人
先之灵位
妣白门素莲老孺人
相比之下,周曦沐母亲的牌位有些过于简朴了,因为这是周曦沐亲手制作的。
当年周曦沐的母亲草草下葬之后什么都没有留下,不但没有葬在周家祖坟,连外宅都被他父亲转手他人,更不会有人专给她做一个牌位供奉了。去年辗转长沙之时,周曦沐就有给母亲重造牌位之意,然而当时流离无定,终究只能作罢。到了昆明之后,周曦沐就跑去木匠铺子买来的上好的栗木,亲力亲为给母亲做了一个牌位。
因为周曦沐的木工能力有限,所以周母的牌位并非是白莳芳父母那种传统的复杂样式,只有一块长条形的木板插在一个正方形的底座上,周曦沐的手艺还不到家,木板的切割略有些不够平直,唯独一手毛笔字还拿得出手,牌位上用工工整整的楷体书写着:
先妣周母梁氏慧明之灵位
周曦沐跟白莳芳在牌位前一左一右点燃两根香烛,还在香炉里上了两炷香,之后夫妻二人跪在牌位跟前,给已逝的父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起身后白莳芳有些面露难色,她欲言又止的神情被周曦沐看了出来:
“莳芳,你怎么了?”
第三〇九章 都当爹的人了
“曦沐,依我看……咱们还是花钱找木匠给母亲好好做一个牌位吧?”
周曦沐却笑笑没有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大前门”香烟,一边撕开包装一边说:
“我母亲生前就讨厌这些繁文缛节的东西,若是她知道我弄了个牌位供她,搞不好还会笑我迂腐呢!不过若是我亲手给她做的牌位,她一准儿会喜欢!”
周曦沐抽出一根香烟,用火柴点燃后吸了一口,忍不住呛咳了几声,插在了香炉上。
“母亲,大烟这东西害人,咱们在那边还是不要抽了,要是还有瘾头,就抽这根儿解解馋吧!我记得这是你之前最喜欢的烟吧?儿子本来就不抽烟,在云南这地界,给你弄来这包‘大前门’可费了牛鼻子劲了,怎么样?儿子这牌位做得不错吧?这些年儿子的字是不是又有进益了?”
周母牌位前蜡烛的烛焰突然抖了抖,周曦沐一见立马兴奋地支给白莳芳看:
“莳芳,你看见了吗?母亲在夸我呢!”
白莳芳看着自己的丈夫,初识他的时候,他身上独有的一派天真便强烈地吸引了她,如今经历了这许多事情,眼前的这个男人却丝毫都没有改变,白莳芳笑着点点头:
“看见了,母亲在夸你烟买得好,字写得好,牌位也做得好。”
周曦沐却渐渐收敛了笑容,脸上平添了怅然若失的神情,低声吟道: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白莳芳摸摸握住了周曦沐的手。
“旁人家的小孩最先会背的诗文不是‘人之初,性本善’、‘学而时习之’,就是‘鹅,鹅,鹅’,在我的记忆中,最早会背的便是杜牧的这一首《秋夕》,印象中,母亲时常呆呆地望着窗外,一边等待着父亲,一边一遍又一遍地吟诵这首诗,吟着吟着眼泪就流出来。时间久了,我便也跟着会背了。小时候怎么可能知道什么意思,我只是觉得这首诗特别伤心,好像每个字都能拧出眼泪来。”八壹中文网
白莳芳用手轻轻拭去周曦沐眼角的泪水。
周曦沐盯着母亲的牌位,深情说道:
“母亲,你这辈子犯得最大的错误就是爱错了人,不知道你在那边有没有觅得知冷知热的真心人,儿子比你走运些,儿子找到了莳芳。母亲,你泉下有知一定要保佑她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周曦沐转而又看向白莳芳父母的牌位:
“父母大人,您二老生前小婿未能在身前尽孝。时下山河破碎,小婿只能带着莳芳奔走西南逃难,好在联大如今在昆明安顿下来,我和莳芳也能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了。虽然我现在赚得并不很多,但粗茶淡饭尚且不愁,我跟二老保证,今后绝不让莳芳吃一点儿苦,受半点委屈!”
周曦沐的话让白莳芳又感动又害羞:
“你看你,在父母大人面前都说些什么呀!”
周曦沐却丝毫不以为意,揽过白莳芳的肩膀就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白莳芳笑着将他推开:
“你就知道胡闹!都当爹的人了,一点没正经!”
白莳芳一句“当爹的”让周曦沐反应过来,白莳芳还未及阻止,他三两步跑到儿子的小床跟前,一把将沉睡的小治心抱起来,抱到牌位跟前,小治心睡得好好的突然惊醒,“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嗓音分外洪亮。
白莳芳看着眼前想一出是一出的丈夫,实在哭笑不得:
“孩子睡得好好的!你看看你!哎……”
周曦沐却丝毫不以为意,抱着小治心走到牌位跟前,一一跟故人介绍:
“父亲母亲,这个小家伙就是我和莳芳的儿子,是你们的孙子和外孙,取名叫周治心。他是‘九二八’大轰炸那天生的,当时实在是惊险万分,一定是你们三位在天有灵,保佑莳芳安然无恙、顺利生产。如今我也是当爹的人了,以后我一定会好好工作,好好照顾莳芳,努力当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今后父亲大人和二位母亲大人一定要保佑我们一家三口平平安安的!小治心,别哭啦,快叫爷爷奶奶和姥姥,叫啊!”
白莳芳觉得周曦沐简直在异想天开,走过去要把孩子接过安抚:
“你可真能想,他才多大啊?怎么可能会叫?”
小治心却好像听懂了一样,一下子止住了哭声,好奇地伸出小手去摸爷爷奶奶的牌位,嘴里还咿咿呀呀地叫着什么。周曦沐可得意坏了,赶紧跟妻子显摆,却一下子没留神让儿子娇嫩的小手碰到了香烛的烛焰上,不期然的疼痛让小治心比之前哭得更厉害了。
“你看看你,把孩子给烫着了!”
白莳芳将小脸儿哭得通红的小治心抢在怀里,周曦沐悉心查看儿子的小手,发现只是微微发红,并无大碍,立马舒展了眉头。
“没事儿没事儿,皮儿都没破,你看咱家治心哭声多响亮啊,估计以后也是个辩才无碍的角色!”
白莳芳瞪了周曦沐一眼,已经懒得理他,撩开衣襟给小治心喂奶,小治心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吃饱喝足之后,白莳芳将睡着的小治心轻轻放回了他的小床上。夫妻二人将祭祖的服装换回了平日里穿的衣服,周曦沐穿一件半旧的棕色长衫,白莳芳则上身穿白衬衣,外面罩了一件学生时代就在穿的自己的织的红色毛坎肩,下面穿一件在北平的裁缝铺做的一条黑裤子。两人提着菜篮一道出了家门。
白莳芳和周曦沐的第一要事就是去菜街子采买食材。
大年三十儿了,阮姐姐身怀六甲,曾大哥腿伤不便,自然是把他们一道接过来。除此之外,小两口也想好好谢谢房东毕先生一家,毕近斗先生不但给他们减免了房租,自白莳芳生产以来,毕夫人体恤白莳芳生产的不易和照顾孩子的辛苦,还在生活上给予了他们小两口诸多照顾。他们实在想好好请他们吃一顿饭,聊表谢意。考虑到毕先生一家夜里还要跟家人一道团圆守岁,白莳芳就想着把年夜饭挪到中午,自己亲自下厨,六人聚在一处好好上吃一顿。
出门之前,白莳芳便跟周曦沐从北院出来,到中院去邀请毕先生和毕夫人午饭,顺便也拜托她照应一下小治心。
第三一〇章 品春联,逛街子
周曦沐刚一敲门,毕夫人就热情地前来应门,手里还拿着一碟干果。
小夫妻异口同声:“大嫂,新年好呀!”
毕夫人腰间系着围裙,一副干练的当家主母派头。
“新年好新年好!快进来,快进来!”
走进毕家庭院,周曦沐和白莳芳仿佛来到了一个新的世界,一个充满“年味”的世界。
毕近斗先生站在堂屋的地上不停地撒青松毛,青松毛就是松树的针状叶子,满院子都已被青松毛铺满了,周遭充斥着清冽扑鼻的气息。毕先生的儿女们都聚在院子里,大到十几岁,小到三四岁。哥哥姐姐们乖巧地帮着父母布置供桌,弟弟妹妹们却没心没肺地在院子里疯玩着,有的追逐跑跳,有的在青松毛上打滚,有的偷偷溜到供桌跟前偷一块点心塞进嘴里,有的把青松毛掬一捧突然扬起,待小松针密密麻麻落在头上脸上,又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毕近斗眼角的笑纹荡漾开去,扬手招呼两人:
“曦沐,莳芳,你们来啦,曦沐,快进屋来!帮我撒青松毛!”
周曦沐跟白莳芳走进院中,厚实的青松毛踩在脚下宛如松软的地毯。
白莳芳颇有眼色地帮毕夫人陈列祭祖的供品,毕夫人笑道:
“莳芳,莫忙!莫忙!我都快完事儿啦!快坐!哎呀,你们这几个不要闹啦!你看看你,又偷吃点心了吧!嘴角还不擦干净,让人家笑话!”
见识到毕家祭祖的阵仗,周曦沐跟白莳芳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他们家那橘子和太平糕实在是太寒酸了。
供桌摆了一尊慈眉善目的观音,手持净瓶,仪态万方地立于莲座之上,观音前则摆满了各色各样的供品,一侧摆了一大盘似乎是大米做的蒸糕,一侧摆了一大盆糯米红枣汤。供桌正中由大米花围成一个圆圈,上面摆了黄果、佛手柑、柿饼、枣子四种干果,似乎是感受到白莳芳惊呆的视线,毕夫人笑道:
“观音菩萨跟前是不能见荤腥的,这叫‘五福供’,你们怕是没见过吧?”
白莳芳笑着摇了摇头:
“我老家在江苏,逢年过节也祭祖,只不过跟您家一比,怕是太过简陋了。”
“这本是丰俭由人的事儿,尽了心就好了。”
白莳芳点了点头,想起自己拜访的目的,:
“大嫂,我和曦沐要去一趟菜街子,想托大嫂替我看一下治心,我们很快就回来。”
“去吧去吧,我给你顾!那孩子白天睡得跟小猪似的,醒不来的!”
正在此时,周曦沐提着一挑炮竹跑了过来,身边跟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眉头皱着,一脸不开心。
“大嫂,毕大哥让我去我去点炮竹啦!”
那少年想去抢竹竿,周曦沐身高手长,手上一抬,根本够不到。
“阿妈,阿爸是让我去点炮竹,被他给抢了!”
白莳芳扶额无语,毕夫人在一旁看热闹,周曦沐双手抱臂沉思了一会儿,变魔术般地掏出一根钢笔,在少年跟前晃了晃。
“你看这样好不好啊?这回你让我点炮仗,我这根钢笔送你如何?”
少年接过钢笔看了看,顿时欣喜若狂,拿着钢笔飞奔回屋内,嘴里大喊:
“阿爸,你看哪,阿叔送我一只派克钢笔!”
毕夫人笑着摇头:
“火烧火燎的,满地松毛,你可小心点儿脚下!”
说话间,周曦沐迫不及待地迈开大长腿,一下子窜出门去。
“莳芳,快来看啊!我要点炮仗了!”
白莳芳一脸无奈地看了看毕夫人,毕夫人回了个“我都懂”的眼神儿。
一会儿功夫,炮仗声就在门外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
白莳芳想起自己还没说中午吃饭的事儿,便凑到毕夫人跟前说:
“谢谢大嫂,我还有一件事儿要跟你说。今天是除夕,我知道晚上你们要跟儿女一同守岁,所以今天晌午想请你们到我家里一道吃饭。”
爆竹声太响,毕太太皱起眉头:
“你说什么?今天晌午你要干嘛?”
白莳芳不得已,捂住耳朵大声喊道:
“今天晌午我想请你们到我家吃饭!”
没想到门外的爆竹声在白莳芳话说了一半的时候突然听了,白莳芳的喊声就变得特别大,她一下子就捂住嘴巴,红了脸。
周曦沐笑嘻嘻地从门外走了进来:
“认识你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话这么大声呢!看来治心是随了你呢!”
毕先生和毕夫人一脸惊讶,他们彼此对视了一眼,毕夫人颇有些踌躇:
“我们一会儿还要去城隍庙进香,心意我们领了,还是不麻烦了吧?”
白莳芳忙说:
“不碍事的,咱们中午才吃呢!这半年来多亏大哥大嫂帮忙了,我是苏州人,就想给你们做一顿家乡菜聊表谢意。”八壹中文网
房东夫人看看丈夫,笑容里有些拘谨:
“可我们云南人过年向来是只吃饵块的,旁的都不——”
毕近斗先生则拍了拍夫人的手臂,朝她点了点头,一脸温煦的笑意:
“那真是太好了,苏州菜我还没吃过呢,今天我可有口福啦!”
毕近斗先生早年在香港大学留学,获得土木工程学士学位后回到云南。其后毕先生办教育、做实业都很有一番作为,见识过人,交游广阔,说他没吃过苏州菜,周曦沐是不信的。正因为如此,他才格外感谢毕近斗先生的善解人意。
房东夫妇应下邀约后,周曦沐和白莳芳便赶紧离开毕宅,出门采买了。
一早天气晴好,他们出了敬节堂巷,沿着钱局街一路向南走,此时整条街道依然在沉睡之中。虽然民宅都大门紧闭,街边的店面也尚未开业,门上的春联却已经早早地贴好了,夫妻二人就一边走一边饶有兴致地欣赏起来。
白莳芳指着一户院墙有些残破的人家门口的春联说:
“曦沐,你看这家的门对!”
周曦沐顺着白莳芳的手指看去,那家的春联上写着:
打回去家去;
收复东三省。
白莳芳又指着旁边一家说道:
“你再看这家的!”
这家跟刚才那家相隔不远,门口的春联上写着:
打到松花江;
收复敌占区。
周曦沐摸了摸白莳芳柔软的发丝:
“这两户人家应该是从东北逃难过来的,今年可能是他们在昆明过的第一个年啊!”
白莳芳点点头,心中生出些唏嘘:
“今年也是咱们在昆明过的第一个新年啊!”
周曦沐跟白莳芳一户户看下来,几乎家家老百姓的门上贴的春联都是抗日爱国的呼声,如许多家门上都贴着这一副春联:
打列日本强盗;
肃清卖国汉奸。
而街边的店面贴的春联则更加让人为之拍案叫绝,比如一家剃头铺子门上贴着的春联上用端方的字迹写着:
倭寇未除,有何颜面;
国仇未报,负此头颅。
而街对面的另一家饭馆门口的春联则写着:
报仇雪恨每餐不忘;
杀敌驱倭投箸而冲。
虽然家家户户的春联大都“与时俱进”地反映了抗战爱国的内容,可各家贴的门神却仍保持传统的样貌,跟往年一样,依旧是色彩鲜明、大红大绿的门神画,画上的人无非是唐代的褒国公段志玄和鄂国公尉迟敬德二人,昆明的老百姓认为“褒鄂二公”定能祛除邪祟,保家宅平安,所以一年又一年,他们都守在家家户户的大门上,怒目圆瞪,手执刀剑,威风凛凛。
不贴门神的人家则贴朱笺两幅,以“文经武纬”、“云蒸霞蔚”等四字吉祥话代之。周曦沐看着“云蒸霞蔚”的朱笺,字正腔圆地吟诵道:
“‘海内文人,云蒸霞蔚,鳞集京师,真千古盛事。’如今把‘鳞集京师’改成‘麟集昆明’倒是十分应景!对了,咱们家都还没贴对子呢!要不我们也买上一块红纸,写上一副对子贴上?”
“那自然是好,你要写什么呢?”
周曦沐思忖一番,回想起这些日子每天夜里被家里那位“夜哭郎”的“夺命嚎哭”折腾得一夜醒个三五回,便很快便有了主意:
“这上联就写‘愿你不哭不闹为父一夜不醒’;下联就写‘任他炸来炸去国人毫发无伤。’横批嘛:‘佛祖保佑!’你看如何?”
白莳芳忍不住白他一眼:
“呸呸呸!净浑说!炸来炸去怎么会毫发无伤呢?”
“呸呸呸,呸呸呸!,是我胡说八道!娘子莫生气嘛!我再想一个!那就换‘养活一团春意思,撑起两根穷骨头’!如何?”
“别以为你拿曾太傅的书联糊弄我就行了!”
“你不觉得这对子如今十分应景吗?我周某人如今一穷二白,除了娇妻麟儿,当真是一无所有了!”
“什么娇妻……”
白莳芳别过身去,不让周曦沐发现唇边浮起的笑意。
周曦沐轻轻抚摸白莳芳漆黑油亮的发辫,想起白莳芳曾说起轰炸那日自己差点剪了头发一事,感叹道:
“幸亏那天阮姐没帮你把头发剪了。”
“留这么长有什么好?每次给我洗头你不烦吗?”
“烦?给老婆大人洗头怎么会烦?”
“不跟你耍贫嘴了,咱们得赶紧去买菜了!小治心也不知道醒了没有……”
“放心,治心属猫头鹰的,晚上怎么哄都不睡,白天怎么叫都不醒!”
菜街子上一片热闹景象,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白莳芳负责挑菜讲价钱,周曦沐负责拎菜篮,从街头跑到街尾,菜篮已经不堪重负。周曦沐努力跟上白莳芳的脚步,却不时被摩肩接踵的人流裹挟。“九二八”那天的记忆残片不时在周曦沐的脑海中闪过,这菜街子就跟从前一样热闹,眼前水灵灵的菜蔬、脚下湿漉漉的石板路、耳边抑扬顿挫的叫卖声……一切都一切都没有变,仿若那场血肉横飞的浩劫只是一场幻觉。
中华民族从古至今一向拥有惊人的自愈能力,老百姓总是默默吞下苦难,默默修补伤口,然后把一切都交给时间,炸弹留下的大坑被填平,然后长满野草,再开出一簇簇野花来。
第三一一章 烂醉是生涯
待周曦沐跟阮媛回到家中,没过多一会儿,曾涧峡和阮媛就到了。
阮媛虽然仍旧四肢纤细,可腹部已然高高隆起,她主动要求给白莳芳打下手,却被周曦沐不由分说地拦在了厨房外面。孕妇刚要抗议,白莳芳就把从篮子里拿出刚刚买回的萨其马塞进了她嘴里。曾涧峡腿脚不方便,自是不去凑这个热闹,周曦沐给曾涧峡准备了上好的茉莉香片儿,清香扑鼻,他坐在院中,一边啜饮一边翻开看了一半的《戴南山集》,一看便旁若无人地扎了进去。
阮媛倚着墙边儿看着小两口忙活,萨其马吃了好几块,嘴却不闲着:
“哎呀呀,我肚子都饿瘪了,到底什么时候开饭呀?”
白莳芳手上没停,抬眼看她的阮姐姐,明明已经快当妈了,言行举止仍如同不谙世事的顽皮少女。然而没有人比白莳芳更加了解,她的阮姐姐并非不谙世事,反而是看透了世事。她呈现出的一派天真是在剔除了生命所有纷繁表象之后的纯粹,如水晶般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光辉。白莳芳压住了再一次涌上的心疼,调侃道:
“这才几点呀?你肚子就饿瘪了?”
“不是我要吃,是你干女儿要吃!”
“你怎么知道不是我干儿子?”
“我就是知道,一定是女儿,只有女儿才能跟治心结娃娃亲啊!”
周曦沐摇头撇嘴:
“这都什么年代啦?你还搞指腹为婚这一套!”
“那又怎么了?他们俩可是正儿八经的门当户对、青梅竹马,再说了,我看我这干儿子长得眉清目秀的,长大了必定是一位风度翩翩的俊朗公子,不先定下来,让别人抢走了怎么行?”
周曦沐立马扬起下巴,得意洋洋起来:
“那是自然,小治心能有他父亲大人的一半风采就足以把众佳人迷得神魂颠倒了!”
曾涧峡放下茶杯,远远飘来一句:
“我干儿子相貌随不随你都不要紧,这恬不知羞的厚脸皮别随了你就成了!”
三人一听此话,自是笑作一团。
忙活了半天,逗贫逗了半天,一盘盘精心烹制的年菜终于悉数端上了桌。虽然身处云南,白莳芳还是想尽办法做出了一桌地道的苏州菜来:腌笃鲜、清炖狮子头、芦蒿炒香干、樱桃肉、香菇炖鸡、鸡汁煮干丝,清蒸小黄鱼,盐水虾、八菜一汤之外,她还特意用宣威火腿代替了金华火腿做了满满一锅扬州炒饭,如此丰盛的年夜饭在战时已是实属难得了。
周曦沐特意登门去请毕家夫妇,一进门他便看见一家大小都已经换上了新年的盛装,毕近斗穿靴戴帽,身着袍褂,夫人也是一身簇新的锦缎长袍,脸上还特意涂了些胭脂。周曦沐本意是让孩子们也一同过来吃饭,毕近斗却说他们太闹腾,无法好好说话,再说家里早就准备好了许多吃食,孩子们自是饿不着,周曦沐这才作罢。毕家夫妇被周曦沐和白莳芳亲热地推着坐在桌前,看着一桌子自己见都没见过的菜肴,毕夫人的神情又新奇又有些拘谨,毕先生显然是见惯了世面的,饶有兴味地跟妻子低声说着什么,毕夫人频频点头。
白莳芳给房东夫妻一人倒了一杯暗红色的饮料,房东太太连连摆手。
“不行不行,我可不会喝酒呀!”
“这不是酒,这叫酸梅汤,是我自己做的!你尝尝,酸甜的,很好喝!”
这次为了待客,白莳芳早早地就买回来乌梅、黑枣、山楂干、甘草、干桂花、冰糖等材料,熬了一锅老北平的风味饮品酸梅汤,连周曦沐尝过之后都直竖大拇指。房东夫妇二人喝了一口便连连点头。
阮媛浅尝一口:“莳芳你真厉害,这酸梅汤好地道啊!就跟回到了北平城一样!”
曾涧峡将杯中的酸梅汤一饮而尽,用实际行动表示了赞同。
周曦沐给新买的杂果酒开了盖,倒进曾涧峡的空杯里:
“咱们几个大男人就别尽喝这酸梅汤了,入乡随俗,还是这杂果酒够味啊!”
阮媛四下看了看,疑惑问道:“对了,曾先生怎么不在啊?”
周曦沐一边倒酒一边说:
“你是说曾昭抡先生啊?他去重庆了,昨天走的,我还说要送他呢,可他坚持不肯,我问他何时回来,他说很快就会回来,具体哪天却不说。”
曾涧峡笑着点点头:“叔伟兄的性子就是如此。”
周曦沐给毕近斗先生和自己倒了满满两杯酒,接着举起酒杯:
“来,让我们满饮此杯,就祝……祝什么呢?”
曾涧峡举起酒杯:
“祝新的一年在座各位都能长乐无极、往来无灾!”
白莳芳也举起酒杯:
“祝我干女儿顺利出生,母女平安!”
周曦沐大声道:
“谁能更拘束?烂醉是生涯!千言万语尽在杯中,喝!”
酸梅汤和杂果酒撞在一起,两种殷红的汁液微微洒出,彼此融和。
周曦沐一饮而尽,因喝的太快,酒液从嘴中溢出,沿着脖颈濡湿了衣衫,白莳芳看在眼里,却并不责怪,心想着今日就任由他肆意一回吧!
大家大快朵颐、酒过三巡后,大家逐渐打开了话匣子,彼此都说了许多心里话出来。
周曦沐肤色白皙,脸颊上的潮红尤为明显:
“毕大哥,说句心里话,云南本地人是不是对我们这些‘外来者’有什么误解?”
“何出此言呢?”
“我们到昆明也有几个月了,好像跟昆明当地的老百姓总有些隔膜似的。不知我们法商学院的政治学系教授张奚若先生大哥可听过?”
“是那位性格耿直、颇有‘棱角’的先生么?”
“哈哈哈,原来毕大哥也对张先生有所耳闻啊?可初到昆明之时,张先生跟昆明房东之间可是颇为不快呢!”
“愿闻其详。”
“具体经过我也不大清楚,只是听闻张先生跟房东因为租金问题发生争执,那房东甚至对张先生拳脚相加,这件事情我们联大同仁都有所耳闻。”
“啊?何至于拳脚相加呢?”
“就是说啊,张先生自然是棱角分明的耿介之人,言语间有些犀利恐怕也是有的,而且我们听说那房东十分阔绰,是个腰缠万贯之人,何至于如此为难于人呢?”
毕近斗轻轻叹了一口气,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你说的这件事,虽在我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
“此话怎讲?”
“这就说来话长了。”
“毕大哥你慢慢说,咱们的酒还剩了很多呢!”
第三一二章 天光正好,酒意正酣
毕近斗笑了笑,啜饮了一口杯中酒:
“说实在的,你也怪不得咱们云南当地的老百姓对你们这些外省人有想法。我虽然生于斯长于斯,可这么些年我也跑了好些个地方,多繁华的城市我也去过,如今再回到昆明,感受可能较你们这些初来乍到的人更深些。云南地处偏安一隅的西南边陲,长久以来,老百姓这么多年来一直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自给自足的小日子,很可能孙子的一辈子跟老子的一辈子、爷爷的一辈子都没有什么分别。可随着战争的爆发,越来越多的外省人陆陆续续逃难来到了云南,到了昆明,他们一来,一下子就彻底打破了这方“世外桃源”的宁静。”
哼哼唧唧的稚子啼声传来,周曦沐立马站了起来,白莳芳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微微一笑,示意他不必担心,随即起身回屋给小治心哺乳,阮媛和毕太太自然也跟了进去,三人一道说私房话儿去了。
毕近斗杯中酒已然喝尽,周曦沐又适时给他满上。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云南人,我还是要说句公道话,我们云南的百姓是非常淳朴和真诚的,与人交往有一说一、诚实守信,当然我们也有我们的问题,云南的老百姓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这片红土地,他们可能终生都没有跟外来的人打过交道。自打外省人来了以后,带来了外面世界文明的空气,却让云南老百姓避之唯恐不及,什么开衩的旗袍啊,什么时髦的烫发啊,大街上的卿卿我我啊,在他们眼里自然都成了洪水猛兽。再加上逃难来的的外省人兜里头揣的都是法币,法币跟‘老滇票’的比例可是一比十啊,你们这些联大的先生们也尝到甜头了吧?当地老百姓心里肯定不平衡啊!你们一掷千金,物价节节攀升,苦的是他们哪!还有啊,外省人一涌而入,房屋供不应求,房租自然水涨船高,本地的老百姓都住不起房子、吃不起饭了,再加上这通货膨胀一天比一天厉害,他们把气撒在你们头上也就一点不奇怪了,你说是不是?”
周曦沐一脸无奈,举起了双手:
“怪不得昆明的老百姓都把外地人叫做‘下江人’,照你这么说,我这个‘下江人’可真是冤枉啊!我这个穷教书匠,刚到昆明的时候确实是吃喝不愁,还有余钱下馆子呢!可是下半年这几个月物价飞涨你也不是不知道,要不是之前还有一点积蓄,我简直要入不敷出啦!”
“你觉得冤枉,可老百姓哪能分得那么清呢?虽然张教授和房东的龃龉我不知内情,可依我看来,他们之间的不快其实很好理解。在昆明当地人看来,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下江人’来了,物价才会高得离谱,很多人因为内心的偏见和敌视便产生了‘教训下江人’的想法。那房东得知张先生是联大的大教授,难保不会这样想:你们‘下江人’不是有钱吗?多交点租金怎么了?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如此一来,以张奚若那个不平则鸣的性子,两相争执起来简直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周曦沐跟曾涧峡对看一眼,露出苦笑,毕近斗举起酒杯跟两人碰了碰杯:
“哎呀,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们这才来多久啊?昆明的老百姓恨外省人也不是没有道理,许多外省人不但会做生意,精于算计,还颇懂得钻营,到了昆明之后,无论是在商场还是官场都混得如鱼得水,昆明的老百姓难免会觉得这些外省人侵犯了他们本地人的利益,渐渐地就对他们生出敌意。俗话说得好,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等老百姓跟你们这些识文断字的联大先生交往多了,发现学富五车、彬彬有礼的先生们竟然一个个穷得叮当响,跟他们眼中的‘下江人’全然不同,到时候自然也就对你们另眼相看了。”
曾涧峡思忖良久,掏出手帕擦了擦嘴:
“近斗兄,你说的话我有些不赞同。”
“那真是太好了,毕某洗耳恭听!”
“我觉得归根结底,云南人民的排外是教育水平过低造成的。我到云南已经快一年了,在这段时间里,我对云南教育的落后深有体会。今年考入联大的一年级新生已经入学了,其中云南籍的新生寥寥无几。在云南只有少数上流家庭的子女才能得到受教育的机会,大部分的平民百姓甚至大字不识一个!读书方能明理,只有把云南的教育办起来,老百姓有了读书看报的能力,才能增广见闻,拥有开阔的眼界。”
“涧峡兄,你这话可是说到我心里头去了!我毕某人不才,十几年前也参与了云南大学的筹建,那时候还叫东陆大学呢!八年前我又创办了昆华工校,可我知道这些还远远不够!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办教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需要几代人的努力方能取得一点点成效。不过现在好啦,西南联大在昆明建校了,我们可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这是一个发展云南教育绝佳的契机,你们这些先生一定要帮助我们,把云南的教育发展起来啊!”
毕近斗的语重心长让周曦沐颇受感动:
“毕大哥,你已经做了很多了,周某自愧不如。往小了说,这些日子以来,你给了我们多少帮助,不但把房子租给我们,特意减免了租金,大嫂还给我们诸多照应,我已经感激不尽了。往大了说,联大在昆明、在蒙自办校,在校舍、交通、经费诸多方面,联大都得到了许多照拂,我们怎么能不尽力呢?之前在蒙自的时候,联大的同学们已经办了一期扫盲的夜校,到了昆明以后,联大还为yn省中学教员举办了暑期讲习讨论会,我也参加了授课。当然,这仅仅是一个开始,我觉得只要我们在云南一天,就会为云南的教育尽力一天!”
“曦沐,就冲你这句话,我这个云南人敬你一杯!”
“哎呀,毕大哥,该我敬你才是啊!”
两人碰杯之后一饮而尽,畅快之情自不待言。
昆明的午后天高云淡,一只雄鹰从天空飞过,它丰满的羽翼极为舒展,在空中纹丝不动,借着风力自在翱翔,那姿态美得让人失语,让周曦沐突然想起《石头记》里那两句词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不知过了多久,白莳芳跟阮媛从屋里走了出来,眼前的一幕正是:酒意酣然的三人坐在院中不发一语,静静地仰望天空,两人不禁相视一笑,就这样默默站在那里,分享这片刻静谧。
虽说不忍打扰,白莳芳还是开了口。
“曦沐,咱们该走啦!”
“走?去哪儿?”
“楚青恬不是邀咱们去看话剧吗?票还是你给我收着的,你忘了?”
脸颊酡红的周曦沐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来,险些碰掉了杯子,连忙扶住。
“对啊,还要去看戏呢!你看看我,光顾着喝酒,把这茬儿给忘了!现在几点了?戏票你带了吗?”
白莳芳笑道:“还用你说!别急!时间还早呢,来得及!我已经跟大嫂讲好了,她帮咱们看着治心,快去快回!”
毕近斗也站起身来:
“既然如此,我就不留你们了,看戏迟到了就不好喽!今天这顿酒喝得畅快,都有些上头了!我得回屋好好睡一觉,就不送你们啦!”
离开了毕宅,周、曾两夫妇叫了两辆黄包车,黄包车夫一个年纪很轻,一个正值壮年,两人一路小跑,脚步轻盈地拉着车,从钱局街一路向南,走到武成路路口朝东边转,沿着武成路走到华山西路路口再向南,经过华山西路和文庙街,到光华街路口朝西一拐,瑞云中学的大门便近在眼前了。
第三一三章 师生之间
车夫停车之后,周曦沐先扶白莳芳下了车,接着跑去接阮媛和曾涧峡下车。阮媛掏出荷包,可周曦沐却抢先一步付了两辆车的车资。短短四五里地的路程,车夫竟索要八角,两车加起来一元六角,周曦沐平日里上课自是不舍得坐黄包车,每每步行来往,仅和白莳芳一道时,才会坐车出行,这车资较之年底又涨了好些,让他不禁暗暗咂舌。
云瑞中学大门口已经聚集了好多来看戏的观众,周曦沐在其中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都是周曦沐曾教过的联大学生,他们看到周曦沐会礼貌地行礼,待到友人到来之后,便相携一道朝礼堂走去。
虽然中间隔着很多人,周曦沐还是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三剑客”,他们显然是等来了一道看戏的同学,呼朋引伴地进了大门。对于贺础安跟梁绪衡这对相依相偎的璧人他自然是早就知悉,然而当他看到廖灿星跟陈确铮手牵着手,两人看向彼此的视线浓稠如蜜,心中还是小小惊讶了一下。
陈确铮似乎是感应到了投诸到他身上的视线,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看到周曦沐跟曾涧峡两夫妇,便朝他们鞠躬行礼,直起身子时,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周曦沐轻轻吹了一声口哨:
“春天这是要来了吗?”
白莳芳不知周曦沐这是何意,用询问的眼神看了周曦沐一眼。
周曦沐感应到妻子的目光,用哄小孩的口吻说道:
“没事没事,咱们走,看戏,看戏,看大戏!”
周曦沐站在白莳芳身后,扶着妻子的肩膀将妻子一步步推着向前走去。
进了礼堂后,多半的座位已然坐满了,礼堂由两条过道分为左中右三区。过道比较狭窄,曾涧峡走路的时候不方便用拐杖,周曦沐就把他的拐杖交给白莳芳,自己悉心扶着曾涧峡一步步往前走。而白莳芳则挽着大腹便便的阮媛紧紧跟在后面。楚青恬早就考虑到了曾涧峡和阮媛行动的不便,特意给他们四人留了前排中区靠边的位置,跟陈确铮他们正中间的位置隔得有一些远。四人顺利入座,阮媛和白莳芳都感叹楚青恬的周到和细心。
话剧刚刚开场就迎来了楚青恬的出场,短短一场戏就完全征服了她的老师和同学们,白莳芳兴奋地握住周曦沐的手,跟他表达着自己的惊喜。待到楚青恬扮演的那个纵火的妇女上场时,白莳芳第一时间根本没认出她来,周曦沐告诉她之后她简直吓了一跳,赶紧告诉身旁的阮媛,阮媛也直竖大拇指。
后来凤子出场,大家一下子便深深被她富有感染力的表演所吸引,“佩玉”被打死的时候,阮媛想要去握曾涧峡的手,却没有握到,转头一看,他竟抬手偷偷地擦着眼角。这意外的发现让阮媛一下子出了戏,不禁破涕为笑了。
谢幕之后,已是薄暮时分。
远处的彩霞缤纷绚烂,万紫千红彼此浸染交叠,如同闪闪发光的缎带一般,妄图包裹住那一轮红彤彤的落日。
同学们三三两两走出云瑞中学的礼堂,大家还沉浸在剧情之中,情绪十分高涨,七嘴八舌地跟友人分享自己的感受。
楚青恬的朋友们自然是花不起洋车钱的,走在回学校的路上,他们意犹未尽的讨论着那动人心魄的悲剧。
曹美霖的大嗓门隔着老远都能听到:
“你们说楚青恬怎么那么能呢?平时文文静静的,在台上竟然那么疯!真是吓了我一跳!”
“我倒是并不很意外,之前在蒙自的时候,她跟狐狸演戏就已经演得很好了,是不是啊,狐狸?”
一路上胡承荫似乎始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一直沉默着没有开口,他突然意识到梁绪衡在跟他说话,立马堆出一个笑脸,连声说道:“是,是,演得好极了。”
梁绪衡还想说什么,一旁的陈确铮给了她一个眼神,梁绪衡立马会意,没再开口。
贺础安见状接过话头:
“我倒是觉得闻一多先生的舞台设计得实在是妙,明明场景都没变,单靠灯光就能营造出这么丰富的氛围效果,也就只有闻先生了!”
正聊着,廖灿星被身后一阵聒噪的打闹所吸引,不禁回过头,却一眼看到了刚刚走出校门的周曦沐、曾涧峡两夫妇。
她赶忙一边挥手,一边向他们跑去,众人便也一道跟了过去。
廖灿星亮晶晶的眼睛直盯着阮媛隆起的腹部,一脸兴奋的样子:
“哎呀呀,师母,你的肚子怎么变得这么大了呀?我能摸摸吗?”
“当然可以,随便摸!”
廖灿星将手轻轻放在阮媛的肚子上,只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便把手缩了回来,一脸满足地笑了。
梁绪衡看着曾涧峡住着拐杖站在那里,关切地问道:
“曾先生,你的腿伤恢复得如何了?”
曾涧峡微笑答道:“已经没有大碍了,那日真是多亏你们了,万分感谢。”
阮媛跟丈夫相视一笑:
“是啊,一直都没好好谢谢你们呢,改天好好请你们吃顿饭,给你们这几个大恩人打打牙祭!不过馆子咱们是下不起了,这几个月法币贬值得厉害!”
白莳芳上前一步:
“这有什么可担心的?请客自然是咱们两家一起请,真多亏了你们几个女孩子了,尤其要谢谢青恬,没有她就没有我们家治心,我也活不到今天。”
梁绪衡笑道:“我回去一定会告诉青恬,说两位师母要请我们吃饭!”
周曦沐看了一眼“三剑客”:
“你们也一起吧!不过有一点你们可要搞清楚,之所以邀请你们,可是沾了人家三位‘拔刀相助’的女侠的光!”
“那是自然。”陈确铮跟廖灿星相视一笑。
“哎,这个好,你们是‘三剑客’,她们是‘三女侠’,相得益彰,相得益彰!”
周曦沐看了一眼胡承荫,在他以往的印象中,他是三人中最聒噪活泼的一个,如今看来竟变得如此沉默,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胡承荫,你现在话怎么这么少啊?跟我印象里好像不大一样啊!对了,我好像得有半年多没看见你了,你跑哪儿去了?”
胡承荫笑笑,刚想开口,只听有人在远处大叫一声:
“陈确铮!”
这声音让陈确铮莫名熟悉,他回头认清来人之后立马向对方跑过去,给了那人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徐贤议!好久不见了!你也来看戏?”
“是啊,你也是?”
两人哈哈大笑,拍了拍对方的臂膀。
“里面人太多了,我竟没看见你,刚刚我看你的背影就觉得特别熟悉,高高大大的,我当时就寻思,这不是陈确铮吗?我就寻思着叫你一声,没想到果然是你!”
“你跑哪儿去了!军事训练营也没见你!”
“我前两天刚到昆明。”
“什么?你之前都不在昆明么?”
“确铮,这就说来话长了,正好我肚皮也饿了,要不咱们一道吃完饭,边吃边聊如何?”
陈确铮又跑回朋友们身边,他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廖灿星,还没开口,廖灿星立马挽住梁绪衡的手:
“我廖灿星最有眼色了,这久别重逢的场面我可不凑热闹,晚上我跟绪衡姐一起玩儿,你快去吧!”
陈确铮点点头,摸了摸廖灿星的脸,跑回徐贤议身边。
“我知道一家特别好的牛肉馆子,我带你去!”
“那还等什么?赶紧走吧!”
陈确铮带徐贤议一路朝东走去,走到十字路口往左一转,两人就拐进了文庙街。虽然两人的身影已经不见,热络又兴奋的聊天声和郎朗笑声却从街角传了过来。周曦沐目送二人身影消失在拐角,转回头看了一眼胡承荫,谁料胡承荫没有给他再开口的机会:
“先生,我晚点还有些事情,先走一步了。”
说完胡承荫微鞠一躬便也朝东走去,走到路口却朝右拐进了文明街,一下子不见了人影。
“这胡承荫同学过了个暑假,怎么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曹美霖的大喇叭又响了起来:
“还说呢,先生你可不知道,听说之前他躺在大街上,差点……”
“曹美霖!”贺础安大喝一声,吓得曹美霖赶紧噤声,她发现自己的多嘴显然惹了在场所有人的不快,赶紧找了个由头跑掉了。
周曦沐发现自己的话好像触及到了一个禁区,面前几人面面相觑,大家面露难色,却谁也没有开口,还是梁绪衡字斟句酌地说道:
“老师,是这样,他前一阵子生了肺病,刚刚好一些,就是精神头还不大好,先生别介意啊!”
“肺病?好好的怎么会得肺病?现在真不要紧了吗?”
“不要紧不要紧,先生放心,已经治好啦!先生,那……我们也要去吃饭啦!”
周曦沐看得出,眼前这一帮子人都在帮着胡承荫在跟他打哑谜,不过他生性便十分尊重他人的秘密,便不再追问。周曦沐扬手叫了两辆黄包车,车夫手脚麻利地停车拉客,曾涧峡跟曾涧峡夫妇上了车跟同学们简短告别,黄包车夫拉起黄包车,一会儿功夫便朝西跑远了。
梁绪衡看了一眼廖灿星跟贺础安,此时三人看戏的兴奋已然消散殆尽,反而平添了一丝疲惫。
“狐狸说他晚上有事?他有什么事?”
贺础安摇了摇头,有些怅然若失:
“我不知道,他什么也没跟我说。”
梁绪衡叉着腰,呼出一口气来:
“不管了不管了,肚子饿瘪了!豆花米线吃不吃?”
廖灿星立马举手:
“吃!我可以吃十碗!”
第三一四章 暴雨将至
走在昆明城的石板路上,陈确铮亲热地揽着徐贤议的肩头,心头充满了他乡遇故知的喜悦:
“贤议,这次你回来,总不会再说走就走了吧?”
徐贤议笑着摇摇头:
“不会了不会了!我已经正式复学了,在联大读数学系三年级,这回准备踏踏实实在联大读到毕业了!”
“放心吧!在联大我也保证你闲不下来,有很多工作等着你去干呢!”
“那可是求之不得,我还真就是个闲不下来的人!哈哈哈哈哈哈……”
不知不觉,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云层厚遮,不见星月,街边小店的灯火渐次亮起。
陈确铮抬头看了看天,有些面露难色:
“贤议,我说的那个馆子虽说很不错,却在小西门那儿,从这儿走过去可要三里地呢!要不咱们就近吃一点儿吧?我怕把你饿坏了。”
徐贤议哈哈大笑:
“饿坏我?怎么可能?我是属骆驼的,好几天不吃饭也没事儿!再说了,好饭不怕晚!咱们就去小西门那个馆子!”
“贤议,跟你实话实说,现在是月中上不上下不下的日子,我有钱请你吃饭,可没钱请你坐车啊!”
“嗨,说什么呢!咱们又不是没有腿,坐什么车呀!我刚到昆明也没两天,正好你给我当个向导,咱们边走边逛,多好!”
既是要逛大街,陈确铮就选择了武成路。沿着文庙街一路向北,走到武成路路口再一路向西,走到武成路的尽头便到了小西门了。虽然跟钻小巷相比,略有一些舍近求远的意思,但夜色中的武成路热闹非凡,倒也是不虚此行。作为昆明城的一条主干道,这条路上不但有商会、教育厅和公园,还有大大小小许多饭馆,甚至连咖啡馆和西餐厅都有,除了一些金发碧眼的洋人出入其间,也不乏许多本地人光顾。
漫步在武成路上,陈确铮一边走一边给徐贤议介绍,两人聊得不亦乐乎,陈确铮抬眼看看天上越压越低的乌云:
“贤议,咱们得走快点儿了,看来待会儿有场大雨啊!”
两人一路加快脚步,正好走到一间装潢颇为考究的西餐厅跟前,门从里面被推开,陈确铮看见钱胜权和陈瑞麟一前一后从店里走了出来,钱胜权一边走一边说:
“八块钱倒是不贵,只是这牛排的味道实在是差强人意,硬得像鞋底!巧克力蛋糕又太甜,跟北平前门外的“撷英”比起来,那真是差得远哪!”
陈瑞麟却没有回话,反而直盯盯地看着站在不远处的陈确铮,许多行人在兄弟二人中间往来行走,他们却一动不动地默默看着彼此,徐贤议见状低声问了一句:
“认识?”
陈确铮摇摇头,恰在此时,钱胜权就循着陈瑞麟的视线看到了陈确铮:
“陈确铮?你怎么在这儿?来吃西餐?”
言语间钱胜权上下打量陈确铮跟徐贤议身上的装扮,唇角轻佻的笑容和眼中的鄙夷让徐贤议颇感不适,他转头看了一眼陈确铮,陈确铮却不动声色,显然不想理钱胜权,只低声说一句:
“我们走吧。”
陈确铮跟徐贤议转身离开,刚走了几步,却被陈瑞麟扯住了袖子。
陈确铮先看了看陈瑞麟扯着自己的手,随即抬头直视他的眼睛。
陈瑞麟慌忙松开了手,嗫嚅说道:
“哥……你想在这儿吃吗?我……我可以请你!”
陈确铮看着陈瑞麟的眼睛,那是一双没见过黑暗的眼睛。
“多谢,不必了。”
未等陈瑞麟回答,陈确铮转身向前走去,没走几步,只听身后一声大喊:
“哥!”
这一声“哥”中包含的意味十分复杂,有委屈,有怨怼,有恳求,一度让陈确铮停下了脚步,但无数过往伤心的记忆碎片又一次浮现在他的脑际,切割着他的心,陈确铮咬咬牙,终究还是继续向前走去。
面对陈确铮的漠视,陈瑞麟红了眼眶,他用尽力气大喊一声:
“陈确铮!你停下!我有话跟你说!”
陈确铮转过身来,终于把目光投向了这个跟自己多年未见的同父异母的“弟弟”。
“你我之间没什么可说的,快下雨了,赶紧回学校吧。”
陈确铮话音刚落,一道闪电凌空劈下,照亮了陈瑞麟苍白的脸,陈确铮转回身,一道天雷便隆隆而至,紧接着,大颗大颗的雨点狠狠砸落下来,街上行人作鸟兽散,黄包车夫们甩开膀子卖力奔跑,刚刚还热闹的街市瞬间人影稀疏。陈确铮忍住了自己想要回头的欲望,雨水劈头盖脸,他只好不顾一切地向前奔去。
陈确铮没有看到,他身后的陈瑞麟一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由如注的雨水将他浑身浇透,初冬的冷雨让他的身体一直在颤抖,牙齿止不住地打颤,却一直紧紧咬着发白的嘴唇,浓密睫毛后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陈确铮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眼光中多了一丝恨意。而躲在咖啡馆屋檐下的钱胜权第一时间捕捉到这一丝恨意,露出了如愿以偿的微笑。
钱胜权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用袖子遮着板正的油头,跑到街上将陈瑞麟拉到屋檐下,看着自己被雨水浸湿的新皮鞋,不觉有些懊恼:
“你干嘛呢这是?傻里傻气的!他都不认你,你还理他干嘛?想认哥还不容易?我当你哥!哎呀,多大点事儿啊!”
见陈瑞麟根本“油盐不进”,钱胜权瞥一眼蹲在屋檐下歇脚的车夫:
“昆华中学去不去?”
“雨太大了,去不了!”车夫用手巾擦着满是雨水的头脸。
“五块去不去?”
车夫眼睛一亮,立马站起身来,恭敬地把停在身边的黄包车的车棚拉了起来,用毛巾朝座位上掸了掸,伸出手臂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钱胜权轻哼一声,迈步上了车,一屁股坐了下来,接着用手拍了拍他身边的座椅,对“落汤鸡”般的陈瑞麟招了招手:
“愣着干嘛?快上来啊!”
陈瑞麟慢吞吞地走到黄包车边上,被钱胜权一把拉到车上,车夫随即撩开步子跑了起来,虽然雨势微微变小,却仍又密又急,车夫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湿透的布鞋踩在石板路上啪嗒啪嗒地响,石板路凹凸不平,坐车的人自然要忍受颠簸,冷雨不停地从车篷的破漏处滴落下来,惹得钱胜权一路上抱怨不休,陈瑞麟却对这一切全然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第三一五章 雨打窗棂,酒入愁肠
小西门外有一间十分有名的牛肉馆子,名叫万兴园。因为物美价廉,深得当地老百姓的青睐,因为离联大的校舍十分近,食客中也渐渐多了联大师生的身影,这个饭馆陈确铮只来过一次,其时胡承荫刚刚出院,三剑客一同来这里打牙祭,他们还在店里遇到了联大的教务长、历史系教授郑天挺先生,店老板说郑先生是店里的常客,多则三五日、少则一两日便来光顾一次。万兴园不但风味一流而且价格颇低,即便是他们这些穷学生也能消费得起,这顿饭他们三人吃得饱饱的,也不过花了一块钱,只是那天胡承荫胃口不佳,没有吃多少。
门外风大雨大,店里的人不多,陈确铮拣了靠窗的座位,点了红烧蹄筋一大碗、牛肉一大碗、清汤一盆、饵块一张,这么多东西两人吃,一共只要八毛钱,在通货膨胀日渐严重的昆明,其物美价廉的价位实在难得一见。几口牛肉汤下肚,身子一下子暖了过来,冰冷的手脚也渐渐找回了温度。雨水不断拍打着窗棂,店里客人呼出的气息让窗玻璃的内侧结了一层氤氲的雾气,将屋内和屋外隔绝开来。
徐贤议肚子早已饿瘪,待上了菜,迫不及待地大快朵颐起来。
“你别说,这牛肉还真软烂,牛蹄筋更劲道,我好久没吃得这么过瘾了!”
陈确铮微微一笑,把徐贤议见底的汤碗拿过来,又盛了一碗,他的手不紧不慢地忙活着,脑海中却交替浮现出陈瑞麟苍白的面容和母亲满是泪痕的脸,他不自觉地摇了摇头,想要将这一切赶出脑际。徐贤议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芜杂的心绪,但陈确铮讳莫如深的态度让他知道,这不是自己应该探究之事。
陈确铮把满满一碗牛肉汤放在徐贤议面前:
“本来在长沙还说要开展工作呢,可我刚到昆明,转头就跟着文学院去了蒙自,之后就跟组织里的大家彻底断了联系,本来以为你早就在理学院入学了,没想到你才刚到昆明!快给我说说,消失的这一年,你到底跑哪儿去了?”
徐贤议夹起一块蹄筋塞进嘴里: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你慢慢说,咱们有的是工夫!”
“你还记得前年咱们在长沙的时候吗?武汉、南京相继失陷,临大很多同学都去了前线,我当时也犹豫不决,究竟是留校读书还是去前线效力。就在这当口,我接到了老家的好友来信,说我们永嘉的‘战青团’内部很不团结,希望我能回去帮忙。”
“战青团?”
“哦,我以前没跟你说过吧?‘战青团’的全称是‘永嘉战时青年服务团’,是我在中学时就加入的一个抗日救亡组织,好友在信中说,因为国民党反动势力的破坏,战青团当时已经分崩离析。我当即决定休学,回到了永嘉老家,可是我刚刚整顿好团里的风气,也做了一些抗日救亡的工作,战青团就遭到了国民党的强力压制。去年九月,国民党当局正式发文解散了“永嘉战时青年服务团”,团里的大家自然是不甘心就这么解散的,在全体团员的努力下,战青团一直坚持活动到去年年底,后来国民党当局派兵以武力相逼,最终强行解散了战青团。”
“真是太不容易了!除了战青团的工作,你这一年多的时间还做了些什么?”
“你别说,我还真做了不少事儿!我先是到报馆工作,后来又在中学教书,我还给农民们办扫盲班,办壁报,为了宣传抗日救国的道理,我还组建了“烽火剧团”,专门去田间地头、街头闹市演《放下你的鞭子》、《张家店》这种抗日活报剧,我跟你说啊,我们剧团的好些个成员后来都跑去参加了新四军!”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没想到你竟然办了剧团!”
“哈哈哈哈,跟你说一件更巧的事儿,我刚到昆明就在报纸上看到了联大剧团的《祖国》首演的消息,我跟你说,当年我在剧团里就排演过《古城的怒吼》,如今这出戏在昆明首演,我怎么能不过来见识一番?话说回来,今天就是因为看这个戏,我才能跟你碰上面!”
“是吗?这也太巧了!徐大导演,你觉得联大剧团的水准如何啊?”
“确铮,你就别取笑我了,还导演呢!我只不过是东拼西凑了个草台班子在大街上瞎演,看戏的大都是不识字的老百姓,怎么敢点评人家专业演员的戏?”
“哈哈哈哈,谦虚了谦虚了!不过我看你又教书又排戏,折腾得热火朝天的,怎么又想到回联大读书了呢?”
徐贤议深深叹了口气:
“别提了,我教书的中学本来就经费困难,再加上国民党当局认为我们学校是共产党人操纵,最终学校也被勒令停办。去年十一月间,正在我彷徨迷茫之际,我接到了我的恩师杨武之先生的来信,在信中杨师劝我复学,为了打消我的顾虑,杨师还说我到了昆明所有的生活问题他都帮助解决。我想念杨师,也想念你们大家,即刻就启程到昆明来了,可我这一路上前前后后折腾了几个月才到!明明是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地盘,还非要绕道从香港、越南走,想到这儿就让我窝火!”
徐贤议瞬间抬高的声调让店里另外两桌的食客为之侧目,陈确铮扬手叫来店小二,点了一坛杨林肥酒,给徐贤议倒了一杯,酒液碧绿的色泽如同翡翠。
“到都到了,就别气了。这是云南杨林有名的肥酒,好喝极了,快尝尝!”
“肥酒?那我可得好好品品。”
徐贤议浅尝一口,随即抬高了眉毛。
“真的哎,又甜又香,真不赖!”
“喜欢的话,你就多喝点儿!反正这儿离学校也很近,你喝醉了我背也把你背回去!”
“哈哈哈哈,你也太小看我的酒量了!”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对了,我有正事儿还没跟你说呢!王亚文同志也已经到了联大了,他现在明面上的身份是联大经济系四年级的学生,实际的身份却是中共长江局专门派到联大的青年工作特派员。他这次到联大不光是自己来,还从湖南带了一批党员关系,准备在联大正式重建党支部!”
陈确铮一下子愣住了。
早在蒙自的时候他跟力易周重逢,在他的召集下,不但成立了联大党小组,到昆明之后,党小组成员还在幕后推动了群社和伙食委员会的建立和日常工作,如今徐贤议却告诉他王亚文要在联大建立党支部?
但陈确铮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过来,联大党组织的组建和工作是接受中共南方局的指示,所有党组织的成员和工作是严格对外保密的。自七七事变以来的一年多,联大一直处在动荡之中,组织关系上传下达不畅,一时之间有些混乱实属正常。
陈确铮虽然意外得知了联大党小组已经成立的情况下将再建党支部,但他立马决定严格遵守组织上的规定,对这一切缄口不言。他相信这种局面只是一时的,不能节外生枝。
陈确铮心中的盘算让他一时间有些失神,徐贤议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哎,哎,确铮,琢磨什么呢?听见我说话了吗?”
“听见了,要建党支部。”
“对了,从咱俩见面到现在就是我一直讲个不停,你也说说你啊,蒙自啊,昆明啊,都干了些什么,总有些故事可讲吧?”
陈确铮自然是有许多故事可讲,可他决定一概不讲:
“我吗?说来惭愧,我到蒙自以后就和组织断了联系,之后就一直跟断了线的风筝似的,整日浑浑噩噩,什么也没有做。”
“确铮,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找不到组织就不工作了吗?只要敢想敢做,你自己就是一个党支部!”
“嗯,以前是我做得不够,现在我又重新找到组织了,以后我一定会努力的,向徐贤议同志学习!”
陈确铮一本正经的语气让徐贤议哭笑不得,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不跟你说笑了,告诉一个秘密。虽然咱们党支部还没正式成立,可是已经暗中做了很多工作了!今天这个话剧很成功吧?实话跟你说,联大剧团里好几人都是咱们党组织的一员,我再告诉你,联大剧团就是王亚文同志提议成立的!”
“怎么是他?”
“王亚文考虑到组织上需要一个长期的有组织的社团来开展抗日救国的宣传活动,就让参与话剧《祖国》的张遵骧、汤一雄几个地下党员牵头,正式组建了联大剧团。所以说,你今天看到这么好的戏,有组织的很大功劳哦!”
“这真是太意外了,我真是一点儿没想到。”
“现在我找到你了,以后的党支部会议你可不能缺席啦!下次会议在三天后,你可一定要参加啊!会上有老熟人,也有新同志,到时候让你好好认识认识!”
“我一定参加!”
酒过三巡,坛中酒喝掉了大半,徐贤议已然微醺,他用手指摩挲着杯壁,犹豫再三,终于开了口:
“刚才在街上那人是你弟弟吧?”
陈确铮举杯的手在空中一滞,随即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轻轻点了点头。
“我看他穿着制服,是联大的新生?”
“是,他是经济系一年级新生。”
“家家都有难唱的曲儿,或许这事儿我不该管,可你们兄弟俩跑大老远好不容易见面,这是多难得的事儿啊!现在交通如此不便,我在联大读三年级,最早跟温州老家的亲人也要两年后毕业才能再见了。你呢?你还能跟弟弟在昆明相互照应,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啊!”
陈确铮嘴角漾出苦笑,让他怎么说呢?个中缘由如同一团乌糟糟的乱麻,扯不出一个可以示人的线头,只好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举杯一口喝干。
“哎呀,这酒还剩不少呢!咱们接着喝,把这坛子酒都喝光!”
见陈确铮岔开了话题,似是有难言之隐,徐贤议决定点到为止,不再多言,小小的饭馆里只有不时的碰杯声和偶尔的一声轻叹。
不知不觉间,牛肉馆的食客只剩下陈确铮和徐贤议两人;不知不觉间,窗外的雨停了,一轮明月从云层后面探出头来;不知不觉间,酒坛中的杨林肥酒见了底,可窗边的两人却浑然不觉。在他们的眼前,似是有一张宏伟的蓝图铺陈开来,等待他们去践行,然而前路却注定荆棘密布,而在云中半遮半掩的月亮,似乎成了这一切最好的注脚。
第三一六章 青春的形状
话剧《祖国》首演非常轰动,一时间成了整个昆明城街头巷尾议论的要闻。
演出的成功不光是因为专业演员凤子的倾情演出和联大剧团同学们的卖力表现,还要归功于闻一多先生别具匠心的舞台设计。
因为联大剧团的经费有限,无法建造丰富的场景,被邀请担任美术设计的闻一多便采用了“物美价廉”的舞台设计,他想到用灯光来烘托气氛,运用灯光颜色的变换来配合剧情发展。在场景缺少变化的前提下,把剧情的气氛最大限度地烘托出来,比如工人“老郭”冒死敲响行动取消的钟声而英勇就义时,暖黄的灯光映照出“老郭”坚毅的脸庞,光明和正义的暖光让“老郭”之死充满了勇毅的豪迈之气,而“佩玉”临死前满面哀伤地对“吴伯藻”剖白自己的内心时,蓝色的灯光打在凤子的脸上,更平添了凄婉的氛围。闻一多的敏锐的色彩感觉和运用色彩语言的能力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使得整出话剧的灯光给观众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可以说是花最少的钱实现了最好的效果。
因为第一场演出的成功,从第二场开始,联大剧团便将演出地点改到了昆明最大的剧场——气派的新滇大戏院,演出时间也从原定的三天改成了八天。
新滇大戏院在km市区的龙井街,龙井街就在光华街的西边,两条街其实只是一条街的东段和西段,交界线又向北叫福照街,向南叫甘公祠街,所以新滇大戏院跟光华街的云瑞中学挨得十分近,剧团的大家一起把场景和道具搬过去也并不费什么事,很快又把舞台重新布置起来。《祖国》所有的布景、服装和道具全部没有外界资助,有些道具是同学们集资购置的,有些服装、灯光用具、舞台上的家具是大家想办法从各处借来的,还有些是手巧的道具组同学手工自制的。这些东西在新云瑞中学的小剧场中人们便觉不出什么,然而在新滇大戏院高档的剧场里便显出些寒伧来。但大家都雄心勃勃,丝毫不以为意,全心全意地认为真挚的表演便足以弥补这一切。
面对突如其来的成功,联大剧团的伙伴们完全始料未及,初次登上新滇大戏院这么大的舞台,大家更加求好心切,然而在紧张的排练之余,每个人都没有放松自己的学习。在演出期间,距离联大的期末考试已不到二十天,联大对课业的要求很高,若是哪门功课不及格,无法补考,只能重修。在时间紧,课业重,压力大的情况下,同学们都不焦不躁,在后台见缝插针地完成作业、复习笔记、解答习题。
一次演出前,楚青恬照例在后台候场时做起了作业,她埋头用铅笔在作业本上认认真真地勾着线,然而膝盖并不是一个平面,一不留神线又画歪了,她赶紧用橡皮擦去重画,她正在做的是联大历史系教授皮名举先生所授《西洋通史》的课后作业。
皮名举是清末经学大师皮锡端的孙子,讲课很有自己的一套,每次他讲完自己当堂课的所有内容,最后一句话音刚落,下课钟声都会紧接着响起。前几次大家都以为是巧合,有人还怀疑皮先生偷偷看了表,结果全然不是。时间长了,这成了同学们在皮先生课堂上的趣味所在,每到快下课的时候大家便会时不时地看手表,看皮名举是否会踩着点在钟声响起时恰好将授课内容全部讲完,结果百试不爽,少有例外。大家对皮先生都十分佩服,也乐于将此事当作稀奇的谈资在联大同学们之间流传,时间久了便人尽皆知了。
而皮名举先生最喜欢给同学们布置的作业便是“画地图”,希望学生们通过画各个历史时期的地图,潜移默化之间在脑海之中可将历史事件跟具体地域相勾连,更加融会贯通。
楚青恬正把作业本放在膝盖上,专心致志地绘制“马其顿王国”的地图,突然身前多了两个人影,遮住了照在她作业本上的灯光,楚青恬抬起头来,只见闻一多跟皮名举二位先生正站在她面前。
楚青恬一时间有些脸红,她赶紧站起身来,向二位先生问好。
皮名举看着楚青恬作业本上那熟悉的形状,饶有兴趣地问道:
“这是我布置的西洋通史作业吗?”
楚青恬有些不好意思:“是,可我还没有画好……”
“我看看可否?”
楚青恬蹙着眉红着脸,将作业本递了过去。
皮名举看了看那幅地图,又到本子前头翻了翻,把笔记本还给了楚青恬,偏头对身旁的闻一多说道:
“她可算是我课上最认真的一个学生了,每篇作业都做得极细致,一手英文花体字实在让人赏心悦目,我还在课堂上表扬过她呢!可我发现她最近几次作业的字迹不如以前工整了,还以为是她自慢所致,准备在期末成绩中扣她十分呢!原来是这样写的啊!这十分不扣了!”
闻一多看着楚青恬红彤彤的脸,眼中流露出欣赏的神色:
“你看看她,还害羞起来了!名举,我跟你说,这个楚青恬可不简单,你看她现在害羞得跟什么似的,上了台疯得很!演得好极了!连凤子都把她当成自己的接班人了!”
“是吗?那我待会儿看戏的时候可得好好见识见识!”
楚青恬的表演自然没有让皮名举失望,而《祖国》更是没有让昆明的观众失望。最终《祖国》在昆明共演了九场,一直演到二月二十五日才结束。学生剧团共收入两千五百多元,除制作开销外尚有一千多元结余,全部捐给了前方的将士们用来购买鞋袜。
因为场场爆满,反响热烈,每天演出结束后从剧场走回学校的路便成了大家最快乐的时光。龙井街在城南,紧贴着城墙根儿,而联大租借的诸多校舍除了工学院皆在城外西北郊,闻一多、陈铨、孙毓棠、凤子等几位联大剧团的指导老师和同学们一起步行回学校,明明距离颇远,却无人感到疲累。每次大家都会在夜色笼罩的翠湖边走上一段,大家一路上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当天演出的心得,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说到乐处大家便笑作一团。兴之所至,不知谁起了头,大家便群情激昂地大唱《毕业歌》、《大刀进行曲》等雄壮豪迈的歌曲,歌声中充满了胸中激越和万丈豪情。
月光披撒在这些年轻人的身上,在石板路上跃动的人影都是青春的形状。
第三一七章 举世皆醒我独醉
最后一场演出结束后,为了庆祝演出圆满成功,为了犒劳大家多日以来的辛苦,还为了庆祝新年,联大剧团的全体师生一起去“小有天”聚餐。大家热热闹闹地团团围坐在一起,将小饭店所有的桌子都坐满了。
卸下了多日以来的重担,大家都难得地喝起酒来。所有同学轮番举杯给几位先生祝酒,不知不觉间,先生们个个都喝了不少。闻一多尚且微醺,凤子却已是面庞酡红、醉意阑珊了。
《祖国》的成功让陈铨颇为激动,他已经喝了不少酒,胸中满溢的激情让他第一个站起身来,他已经迫不及待地要说出自己的感言了:
“谢谢大家!《祖国》的成功多亏了你们每一个人!但我最想感谢的是闻先生,没有你答应帮忙做舞台设计,这个戏是做不起来的!还有毓棠、凤子,我一个初来乍到的戏剧爱好者,空有一腔热情,多亏了你们的帮衬和同学们的努力,《祖国》方能有今日的成功!”
三位先生一齐跟陈铨碰杯,再一次一饮而尽。
觥筹交错间,闻一多站起身来,捋了捋自己的胡子。他从步行团时期留起来的胡子如今已经颇为可观了,唇边的八字胡和下巴上的山羊须跟他的浓眉炯目相得益彰,叫一声“美髯公”并不为过。
“我看在座的各位有许多刚到联大的新面孔,应该还都不知道我这胡子的来历吧?这胡子我从长沙就开始留了,本来我跟生物系系主任李继侗有个约定,不到抗战胜利的那天就不刮胡子!结果呢?我们明明约好了,可李继侗这家伙刚到昆明就把胡子给剃了个干净!后来别人每每让我剃掉胡子,我就要把李继侗说话不算数的事情拿出来说一遍,臊他一臊!”
闻一多的讲话抑扬顿挫,画面感极强,席间众人给逗得哈哈大笑,闻一多却转瞬收敛起调侃的神色,举起手中的酒杯,动情地说道:
“今日我闻一多跟大家举杯,不祝别的,就祝抗战早日胜利,我们的将士都能平安凯旋!到时候我闻一多一定第一个冲到理发店把这把胡子给剃了!季壬,这次演出成功多亏了你跟毓棠这对伉俪了!毓棠三月份正式入职联大师院,正正经经是我们联大的人了,虽说联大现在有规定,不允许夫妇同时在校担任教职,可咱们联大剧团的导师可不在此列,再说了,在我们大家的心里,封先生早就是我们联大的一员了!你这个专业演员以后可要多多来剧团指导我们这些门外汉啊!大家说是不是啊?”八壹中文网
《祖国》的排练和演出期间,凤子不但让大家看到了她精湛的演技,更让他们感受到了她的认真、亲切和独具一格的个性魅力。身为全国知名的话剧演员,她毫无架子,每天都尽心尽力地指导同学们的表演,从不迟到早退。一次演出前她发着高烧,在后台候场时虽然披着大衣却依旧冷得发抖,可上场前她便脱去大衣,仅穿一件单薄的旗袍就上了台,上场后便立马变了一个人,全场精神抖擞、情绪饱满,台词更是无一错处,让大家深深叹服。
凤子虽然比同学们大不了几岁,却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和付出让大家都尊称她为“封先生”,也换来了席间众人长久不息的掌声。她本来不想讲话,却仍在大家的鼓动下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了亲切可爱又有一丝俏皮的笑容:
“你们平日里‘封先生’、‘封先生’地叫着,都把我叫老了!我才毕业没两年,我可算不得你们的先生,你们只把我当姐姐好了!这次演出的成功,还是你们的功劳大,我只是个来帮忙的!联大剧团才刚成立,第一次演出就这么轰动,你们真的了不起!”
孙毓棠用满怀爱意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新婚妻子,他站起身来,搂住妻子的肩头,饱含爱意地说了一句:
“你也了不起,咱们都了不起!”
凤子有些羞涩地笑着扭过头去,拨开了孙毓棠的手,坐了下来。
孙毓棠笑着举起了酒杯:
“同学们,《祖国》仅仅是一个开始,以后我们联大剧团还要一起演第二个戏、第三个戏……演许许多多的戏!让每个昆明人都知道有个联大剧团,让每个中国人都知道有个联大剧团,都来看我们的戏!”
不知不觉间,杯盘已然狼藉,聚会即将散场。一个平日里话不多,在剧团里负责制作道具、缝制服装、扮演群众演员的女生鼓起勇气站起身来,她手里紧紧抱着一本纪念册,开始讲话。因为她说话的声音很小,凤子赶紧按下双手,让大家安静下来。
“有的同学可能还不知道,我是中文系四年级的学生,还有十几天我就要从联大毕业了。《祖国》是我在联大剧团参加的第一个戏,也是最后一个戏。我以前在临大的时候也加入了剧社,那时候我不但参加了劳军公演,暑假时还在长沙街头演了许多《前夜》、《汉奸的子孙》这种宣传抗日救亡的街头戏,如今回忆起来,那时候的我们什么也不懂,演出全凭一腔热情,就如同儿戏一样。排演《祖国》的这段时间,各位先生给了我们许多的指导,我才第一次开了窍,开始理解什么是真正的戏剧。在离开大家之前,我想说,我能在大学生涯的最后一年加入联大剧团真的太好了,这段日子我会一直珍藏在心里的。封先生,最后我有个请求,想请您给我的毕业纪念册上题个词,可以吗?”
说到最后,女孩的声音隐隐有了哭腔,所有人都被女孩感动了,也在心中默默为她即将离开而感伤。凤子见状赶紧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她身边,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都说了不要叫封先生啦,叫姐姐!”
那女生小声地叫了一声“姐姐”,凤子满意地翻开纪念册,在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一句话:
“举世皆醉我独醒!”
孙毓棠走过去扶住大醉的妻子,一看那题词,笑道:
“举世皆醉我独醒?我看你是‘举世皆醒我独醉’吧?”
孙毓棠的一句笑谈将席间伤感的氛围冲淡了,爽朗的笑声再一次在“小有天”响起……
第三一八章 翠湖边的哭声
剧团众人酒足饭饱、心满意足地从“小有天”里出来时已是深夜,石板路上铺满了爆竹燃尽后留在地上的红色纸屑,炫示着不久前的喧哗和热闹,更显得这个大年初七的夜晚分外地寂寞了,老百姓家门口挂着的红灯笼烛光不停摇曳,也透出一丝惆怅的意味来。
天空难得没有云,一轮明月毫无遮挡。
整个昆明城都沉睡了。
同学们陆续告别了各自返回住处的几位导师,走到翠湖边上,在酒精的作用下,每个人都飘飘忽忽、晃晃悠悠,沉浸在一种天地无限大,自己的未来拥有无数可能的美好遐想之中,说了许多平日里不曾宣之于口的豪言壮语。
楚青恬却默默走在人群的最后,安静地听着。
在一片吵闹声中,楚青恬隐约听到湖边有隐隐的啜泣声,不知为什么,这声音让她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回过神之前,她已经迈步向湖边走去。
走近之后,楚青恬看见一个人坐在湖边的大石头上,单薄脆弱的肩头不住地耸动着,细碎的啜泣声从喉头处挤压出来,其绝望和哀恸让人不忍。
看清那背影的轮廓,楚青恬被钉在了原地。
那背影是如此熟悉,楚青恬可以确定,他就是让自己整日担忧却束手无策的那个人。
心中的迫切和慌乱让楚青恬忍不住走上前去,可上前一步,脚边就刚好踢到了不知是谁丢掉的空酒瓶,“格楞”一声响,声音本不大,但夜深人静的翠湖将这声音放大了无数倍,立马就惊动了湖边那人。
“谁?”
那人猛地转过身来,楚青恬瞬间停止了呼吸,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银白的月光明白无误地将胡承荫泪迹未干的苍白脸庞照得真真切切,他的眼睛在树丛间来回扫视了几个来回,索性树荫足够浓密,将楚青恬纤瘦的身体完完全全遮挡起来,他并没有发现。
确认没有人看到自己,胡承荫匆忙站起身来,踉跄着跑走了。
胡承荫已然跑远了,楚青恬却依旧僵硬地站在原地,敛声屏气,动弹不得。
“青恬学姐!青恬学姐!你在哪儿啊?”
楚青恬听得出来,那是联大剧团的成员张定华的声音。
张定华是小楚青恬两届的外文系学妹,作为剧社中为数不多的女同学,两人时常同进同出,十分亲热。她的唤声清脆明朗,仿佛将楚青恬从幽冥地府召唤回现实世界,她定了定心神,转过身挤出一个不甚自然的微笑。
“来了!”
楚青恬拖着有些发软的腿走出了草丛,看到不远处马路上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纤瘦苗条的是张定华,高大魁梧的是联大剧团的成员汤一雄。
“你去哪儿啦?大家回过神来,发现你人没了,就让我们回头找你。”
“啊,我没事,就是酒喝多了,有点不舒服,就跑到湖边吹吹风,实在是对不住了,还让你们特地过来找我。”
“你说的不对,是我来找你,汤学长是来当保镖的!”
说完张定华拽着楚青恬走开了,楚青恬对汤一雄欠身行礼,汤一雄默默点头回礼。
石板路上的足音清脆,月光拉长了三人的身影,目送他们缓缓走去。
回到宿舍,楚青恬惊讶地发现梁绪衡、曹美霖她们竟都还没睡,几个人裹着被子热热闹闹地在开“卧谈会”。见楚青恬这个“大明星”回来,她们自然不会放过她,迫不及待地问了许多联大剧团的消息,尤其是对孙毓棠和凤子这对舞台伉俪最为关心。
曹美霖发出一声憧憬的长叹:
“封先生跟孙先生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神仙眷侣啊!我什么时候也能找到我的如意郎君啊!”
梁绪衡又起了调侃她的心,笑道:
“马上就要期末考了,我看你还是先操心一下你的学业吧!再说了,你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女大学生,怎么整天跟从前待字闺中的小姐似的?整天琢磨着嫁人。要不要给你唱一曲《思凡》啊?”
曹美霖哼了一声:
“可得了吧!你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自己每天如胶似漆、双宿双飞的,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什么如胶似漆、双宿双飞!我看你就该跟小灿星一起重修‘大一国文’去!对不对啊青恬?”
“啊?对……对……”
“你看你,都快考试了,说什么‘重修’啊,真晦气,呸呸呸!”
“你要是平时够用功,才不会怕重修呢!”
“哎,我突然想起来,听人说钱钟书先生上课从来不点名,也不提问,讲完就走,估计考试也应该好通过吧?”
“钱先生去年年底才来,这一学期还没教完呢,不好说。不过础安跟我说,郑天挺先生的课最容易过了,他开的‘明史’本来只是历史系的专业课,却有一百来人选,因为凡是选了课的,期末考试郑先生至少要给七八十分,所以外系选他课的人也特别多。”
“啊?梁绪衡,有这好事儿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啊!早知道我也选‘明史’了!”
“我怎么知道啊?再说我自己也没选啊!”
“算了,我跟学年第一没有共同语言。青恬,你选‘明史’了吗?……楚青恬!我跟你说话呢!你睡了吗?”
“……什么?”
“我问你选没选郑天挺先生的课!”
“哦,明史?我旁听过,但没选。”
“哎,你们这种优等生怎么会懂得我的苦啊!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楚青恬跟大伙儿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话儿,她的心思却全然在别的地方。聊着聊着,困意袭来,一个个地都没了声儿。
楚青恬默默走到窗前,窗前枝丫在月光的衬托下宛如浓墨勾勒,她在窗上描摹着树枝的形状,在心中暗暗下了决心。
第三一九章 钱先生的微笑
昆华农校的一间教室里,一位年轻的先生站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讲着,他一口流利的英文,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芒,唇边不时露出微笑,整个人看起来意气风发。陈确铮坐在最后一排的窗边,托着腮向窗外看,若是想要发呆,这个位置最为相宜,因为从农校的教室窗口可以看到壮美的西山。
虽然陈确铮的眼睛一直在看着窗外风景,他却留意到背后有一双眼睛,一直向他投来殷切的目光——那是楚青恬的目光。
去年年底第一次上课时,陈确铮跟楚青恬在教室里撞见,这才发现对方也选修了这门课,每节课下课后楚青恬都会问问胡承荫的近况,陈确铮每次的答案都差不多:挺好的,长胖了。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说。
陈确铮敏锐地感觉到,这次楚青恬投诸到自己身上的目光与往日不同,如此迫切和炙热,让他有些心烦意乱。
明明是周一,又是临近期末,这堂“现代小说”课的课堂却弥漫着一种松散的氛围,这一切都跟站在讲台前这位年轻的先生——二十八岁的钱钟书有关。
一九三八年八月,因为抗战的爆发,获得牛津大学学士学位的钱钟书放弃了继续深造,提前结束了英国三年的留学生活,带着妻子杨绛和未满两岁的女儿钱瑗乘坐法国游轮回到祖国。一九三八年十月下旬,钱钟书只身抵达昆明,正式受聘为西南联大外文系的副教授,其时钱钟书刚过二十八岁。
按清华旧例,初任教职必从讲师教起,由讲师升副教授,再升为教授。而年纪轻轻的钱钟书已经在学界十分知名了,他在清华大学读书时的“五大恩师”之一、文学院院长冯友兰对钱钟书的才华赞赏有加,得知钱钟书回国之后,为了延揽人才,甚至跟梅贻琦提议直接聘钱钟书为教授。联大校方在深思熟虑之后,将钱钟书聘为副教授,教授必修课大一英文,选修课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现代小说三门课,这已是联大惜才,破例?拔的结果了。
起初同学们对这个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副教授”并不信服,甚至是有些抵触和失望的,许多人选修他的课程多半是因为好奇,想称称他有多少斤两。然而没过多久,钱钟书就用他渊博的学识彻底征服了大家。
钱钟书上课可以用来去如风来形容,虽然跟同学们年龄相差并不大,可他却没有跟大家打成一片。钱钟书学识十分渊博,他上课只说英文,不说中文,只讲课,从不对学生提问,更加不点名,对同学们既不表扬,也不批评,对于同学们的提问,他的回答往往简明扼要,点到为止。钱钟书的脸上时常露出意味不明的微笑,同学们却觉得这笑容中透着自恃和高傲,有一种不易察觉的俯视感。可大家终究是欢迎他的,因为钱先生不点名,不提问,许多人甚至因此推测期末考试他也定是会跟郑天挺先生一样“高抬贵手”,所以选他的课无需担心考勤、担心提问、担心成绩,轻松之极。
二十八岁的钱钟书正站在讲台上讲课,他身穿一身青布夹袍,最末的扣子忘记扣上了,脚穿一双半新不旧的老布鞋,戴着一副黑色的框架眼镜,额头颇宽,眉眼深邃,三七分头,头顶有一绺头发微微翘起,联大中跟他年纪相仿的年轻教师大都西装革履,而出身清华的他似是对穿着打扮全不在意。
钱钟书拿起一根粉笔,在黑板上快速写了什么,粉笔和黑板铿锵的摩擦声吸引了陈确铮的注意。他将目光投向黑板,只见黑板上用华丽的英文字体写着“skeptictism(怀疑主义)”这个单词,钱钟书写完,依然用那种惯常的微笑扫视大家,镜片后的眼神十分锐利,仿佛有一种看穿一切的穿透力。随后钱钟书操着一口醇正优雅的的英式腔调开了口:
“whatisskeptictism?”
教室里鸦雀无声,大家都静静地等着钱先生的解读。
钱钟书放下粉笔,缓缓说道:
“everythingisaquestionmark,nothingisafullstop。(一切都是问号,没有一个句点。)”
陈确铮默默思索着这句话,他觉得眼下胡承荫就让他满脑子问号。
想着想着,思绪不知不觉有了自己的流向。
自打那只狐狸从个旧回来,陈确铮没有一天不为他担心。
陈确铮觉得,胡承荫从内到外都跟以前不同了,虽然几个月来,他长胖了,身上的伤也都渐渐痊愈了,若不是盯着他脸上身上细小的疤痕看,他整个人与从前没什么差别。可胡承荫的内心受的伤却显然不像他外表的伤那样容易痊愈。
胡承荫时常在深夜突然大喊大叫,被叫醒后的他满身大汗、满脸是泪,却全然忘记了自己做了什么梦,抑或是假装忘记。有时候胡承荫还会在夜半时分蒙着被子默默啜泣,虽然声音非常小,可陈确铮还是听到了。
陈确铮不是没有想过跟他谈谈,可是每一个清醒的瞬间,胡承荫又变回昔日那个嘻嘻哈哈的样子,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嬉皮笑脸虽然像是强做出来的一样不自然,却是胡承荫给自己设置的障壁,拒绝剖析,拒绝试探,拒绝询问。
现在胡承荫还成了宿舍里最早起床的一个,每天都好好吃饭,认真上课,没课的时候一头扎进农校的图书馆里,作息健康,生活规律,比从前不知要用功多少。
可在陈确铮的眼中,胡承荫的心有一个巨大的伤口,表面上虽然结了痂,可脓水却一直从四面的缝隙中源源不断地渗出,不掀开血痂,脓水会让伤口溃烂,掀开血痂,里面血淋淋的嫩肉势必暴露在外,痛彻心扉。
掀也不是,不掀也不是。
因为一直被各种思绪牵着走,陈确铮连下课钟声敲响都没听见。
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钱钟书已飘然离去,同学们也早作鸟兽散,教室里之剩下他跟楚青恬两人。
“你是在……等我吗?”
楚青恬点了点头,走到陈确铮的身边,坐在了陈确铮的前桌,转过身来,眼睛定定地看着陈确铮:
“因为胡承荫没选这节课,所以我特意选在这个时间找你,我有话要跟你说,不知道你有时间吗?”
陈确铮刚想说话,一群生物学的同学们笑闹着走进教室,池撷清一眼看到了教室后面的陈确铮,朝他快步走了过来。
“陈确铮,你怎么还在这儿?是想旁听‘植物生态学’的课程吗?”
陈确铮将笔记本放进书包,站起身来,微微一笑:
“跟同学多聊了一会儿,这就准备走了。”
“那好吧,咱们改天再聊!”
教室里的人越来越多,陈确铮低声说:
“咱们边走边说吧。”
楚青恬点了点头,跟在陈确铮身后走出了教室。
走出农校的围墙,胜因村鸡犬相闻的小小村落便闯入视野,村外是漫无边际的农田,正是播种季节,田野间播种的农人在田垄间辛勤劳作,不时直起身子锤锤发酸的腰,又再一次深深弯下腰去,将翠绿的秧苗栽进红色的泥土之中,一块块农田一直向远处铺陈,直至满目苍翠的西山。
临近午饭,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农人们相互招呼着向家中走去,一派闲适恬淡的田园风光,而在此时在田间小路上缓慢走着的两人心情却一点也不“闲适”。
第三二〇章 你别再笑了
“我昨天晚上看见胡承荫了,他……他坐在翠湖边,哭得很伤心。”
陈确铮沉吟半晌,他前夜去力易周的住处参加党小组的会议,回到宿舍时胡承荫已经蒙头“酣睡”,所以他偷偷跑去翠湖的事陈确铮完全不知道。然而从楚青恬口中听到后,陈确铮却觉得此事虽是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楚青恬似是将心事揣了太久,终于有了一个出口,口气有些急切:
“他从个旧回来以后,完全变了个人,我想跟他好好谈谈,可是他完全避开我。经过昨晚的事,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除了你我找不到别人商量了。”
他轻叹一口气,终于开了口。
“他看见你了么?”
“……什么?”
“狐狸昨天晚上看见你了么?”
“没没……没有,当时我是不小心弄出了声响,可他听到后立马跑了,而且我当时躲在树丛里,他应该……没看见我。”
陈确铮点点头:
“幸好,他那么在意你,一定不想让你看到他那个样子。”
楚青恬一下子红了眼眶,她歪头看天,不想让泪水落下来。
陈确铮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赶紧出言安抚:
“总之谢谢你告诉我,这段时间我会多看着他些的。狐狸这次受到的打击不小,心里头过不去,放心,等过一阵想开了就好了。”
“我能做些什么……帮帮他么?”
“你能告诉我这些,已经是在帮他了。”
陈确铮拾起脚边的一块石头,奋力扔向远处:
“狐狸这个乐天派现在变成这样,经的事儿肯定不小。既然他现在无法对人敞开心扉,一味强求只能适得其反。我也是男人,有些能理解他。说句可能不中听的话,若是我跟他易地而处,现在最想避之不见的人可能就是你了。”
楚青恬愣了一下,随即心下了然,她用双手抹干了脸上的眼泪,用力点了点头,眼神中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坚定。
“我明白了,谢谢你跟我说这么多。”
道别后,陈确铮回望楚青恬娉婷的背影,那坚定的脚步让他不经意间想到了翠湖湖畔的韧柳,看似随风摇摆,实则固守一处。
陈确铮本以为兜兜转转,胡承荫终于要“守得云开见月明”,如今看来,给他们两人的未来带来变数的,不是楚青恬,而是胡承荫。
陈确铮回到宿舍,看到贺础安正在昏暗的油灯下眼睛贴着书页埋头苦读,甚至连开门声都没有听到。
“狐狸呢?”
“你回来啦?狐狸?他不是去上课了吗?”
“他今天下午没课。”
贺础安眉头一皱,放下书本站起身来:
“那奇怪了,他跟我说要去上课,背着书包就走了。他能去哪儿呢?”
陈确铮没再说话,拎起水壶去打热水,在走廊走了一段,只听见一个寝室传来一阵喧闹:
“来来来,来一个‘德’,哎,怎么又是一个‘赃’啊!”
“老老实实后退吧,该我了吧?走一个!哎呦呦,看咱这手气!又是一个‘德’!”
“胡承荫,你这手气好得简直没天理了,我裤子都要输给你了!”
“服气了吧?说说,你输我几顿早饭了?加上这顿,一个礼拜了吧?”
砰!
陈确铮猛地推门进来,看到桌上摆着一张“升官图”和几个散落的骰子和陀螺,桌子周围围坐了几张他并不十分熟悉的面孔,除了胡承荫。
他转头看到陈确铮,立马绽开一个笑脸,起身迎了过来。八壹中文网
“确铮?你来啦,来得正好!这回我马上就要当状元了,到时候他们个个都得给我送礼!你看着啊!”
胡承荫拈起陀螺猛地一转,陀螺飞速旋转着,在桌上稳稳地四处游走。就在此时陈确铮却猛地扯起“升官图”的一角一下子掀翻,上面的陀螺和骰子瞬间七零八落,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刚刚的喧闹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陈确铮,其中一个人气不顺,站起身来喊了一嗓子:
“你这人有毛病吧?找打是不是?”
陈确铮却仿佛当这些人不存在一般,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只是一直死死地盯着胡承荫。
胡承荫愣了一下,随即赶紧好言好语地跟牌友们解释:
“各位,对不住对不住,我兄弟今天气儿不太顺,我就先带他走了,之前赢的都不算啊!改天请你们吃……”
陈确铮不等胡承荫说完,扯着他的胳膊就往外走,宿舍里的同学听到动静都开门朝外看。在走廊上胡承荫被陈确铮拉得踉踉跄跄,陈确铮一路将胡承荫拽到了宿舍里,手一松,胡承荫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贺础安赶紧上前扶了他一把。
“你们俩这是怎么了?狐狸,你这一下午跑哪儿去了?你不是说你去上课吗?”
胡承荫挠了挠头,偷偷看了一眼陈确铮,赶紧把视线移开,嘿嘿一笑。
“哎呀,就是……我路过政治系的宿舍,他们弄了一套‘升官图’回来,我就跟着玩了几把。”
陈确铮回想起楚青恬担忧的眼神,看着眼前胡承荫的嬉皮笑脸,突然觉得忍无可忍:
“胡承荫!这都几个月了?你要这样荒废到什么时候?三月八号就期末考试了!你还在那儿玩牌?你是准备重修吗?”
话一出口,陈确铮就知道自己“过了”,他知道胡承荫这几个月都在用心扮演一个“好学生”的形象,让他无由置喙。他觉得此刻的自己好像一个突然间抓住别人把柄的小人,大吵大闹,大做文章。
胡承荫却只是笑笑,没有一句辩驳的话,他默默坐到床上,低头抠着手指,疥疮留下的疤痕虽然淡了不少,却仍清晰可见。
陈确铮忍不住了,既然开了头,就索性把话挑明了:
“你回来的时候身上只有一把骨头,就剩下一口气了,整天都一言不发,问你什么都不说!你一个人跑到个旧也就罢了,你不说我们也就不问!曾经我也觉得你人平安回来就好,过去的事儿就这么过去吧,可是那些事儿在你这儿根本就没过去!你知不知道,我们这些人在旁边看着你这么受苦,这么难受,心里有多着急?你每天这么装模作样,你就不累么?”
胡承荫沉默地低着头听着陈确铮的话,然后抬起头来,又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这笑容陈确铮心头一股无名火起:
“你别再笑了!”
第三二一章 世俊睡了,你也睡吧
陈确铮咬咬牙,接着说下去:
“你在个旧经历了什么我不知道!你受了什么伤害我也不知道!可难道只有你自己受了苦吗?长沙文夕大火你听说了吗?去年十一月国民党政府对长沙实施了焦土政策,大火在长沙城整整烧了五天五夜!死了几万长沙的老百姓!咱们住过的四十九标营房被改成了伤兵医院,一些被大火烧成重伤的士兵难忍疼痛,为求解脱,他们把枪放倒,用脚拉动扳机了结自己的生命!这些你都知道吗?”
胡承荫依旧没有抬起头来,可他的双手却紧紧揪起身下的床褥,贺础安察觉胡承荫的异样,试图阻止陈确铮:
“确铮,别说了……”
“还有!去年昆明的“九二八空袭”你总听说了吧?日本人派出九架飞机轰炸了昆明城,死了几百人!那天我跟贺础安为了找你,跑到昆华师范去找陈达先生打听你的消息,结果昆华师范连中数弹,几栋楼都被炸塌了!我们亲眼看着上一秒还活着的同学们一瞬间被炸,死在我们眼前!这些你都知道吗?你不知道!”
胡承荫缓缓站起身来,走到陈确铮身边,试图接过陈确铮手中的水壶,一拎发现水壶是空的,轻声说道:
“我先去打壶水啊!”
“胡承荫!我在跟你说话!你要这样半死不活到什么时候?”
胡承荫去抓壶把,陈确铮却不肯把水壶给他,争抢之间,水壶脱了手,砸落在地,瓶胆应声迸裂,银亮的玻璃碎片四处飞溅,细碎尖锐的声响刺痛鼓膜。
随后便是一阵难耐的寂静。
最先动起来的是胡承荫,他默默走到墙角取来扫帚和撮箕,将四处散落的内胆碎片归拢在一起,贺础安想去帮忙,可看到胡承荫的脸让他瞬间喊出了声:
“狐狸,你的脸!”
飞溅的碎片如刀片一样在胡承荫的右脸划过,从鼻后到耳前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血珠次第冒出,滑落腮边,留下一道道刺目的血痕。
胡承荫满不在乎地用手抹了抹脸,可鲜血又不停地冒出来,弄得满手是血。贺础安想要仔细查看,胡承荫却连连说着“没事”,抓起毛巾捂住了脸,不愿再将伤口示人。
陈确铮担心胡承荫的伤,可他刚迈了一步,又生生停住了,一时间愤怒、困惑、懊悔和自责几乎要将他的心撑爆了,他咬咬牙,转头跑了出去。
陈确铮走后,贺础安将胡承荫按在床上,硬是抢走了他挡脸的毛巾,确认伤口只是长,却不深,血也已经止住了,这才放下心来。他一边将地面打扫干净,一边安慰胡承荫:
“狐狸,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那人就这样,平时怎么都好说,那股子牛劲一上来就六亲不认了。确铮他……他今天说这些话也不是有意的,他实在是担心你……”
胡承荫点点头,露出了然一切的笑容,那笑容却比哭泣还令人悲伤。
“你不用说了,他是为了我好,我都明白。”
贺础安还想说什么,却发现语言如此苍白,再说什么也是徒劳,于是便也沉默了。
那一天,陈确铮一个人跑去翠湖边儿上从白天坐到了晚上,他想象着胡承荫深夜一个人坐在石头上哭泣的样子,他从未感觉如此无力、如此束手无策过,一想到白天的一幕幕,他恨不得时光可以倒流,把他说过的话收回来。
他怎么能说出那么绝情的话?
那不是在狐狸的伤口上撒盐吗?
陈确铮狠狠锤了几下自己的头。
陈确铮在翠湖边看着日落西沉、皓月东升,听着湖边的嬉闹声渐次消弭,直至归于岑寂,终于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宿舍。
贺础安跟胡承荫已经睡了,陈确铮和衣睡下,静静地听着耳畔传来的两人均匀的呼吸声,等了好久,睡眠也不曾找上门来。
渐渐地,胡承荫开始猛烈地抽气,似乎是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紧接着他的双脚踹得床板砰砰响,双手向上举起,在空中无力地抓挠着,嘴里不迭地喊道:
“不要……不要……不要!!别开枪!!!”
陈确铮赶紧下床,鞋子都顾不上穿,跑到胡承荫床边坐下,将他一把捞起紧紧抱在怀里,他整个人汗涔涔的,浑身冰冷,一直都在发抖。
胡承荫额上的冷汗和脸颊上的泪混在一处,半睡半醒之间,仍带着哭腔喃喃道:
“别开枪……别开枪……世俊……世俊……世俊你怎么了!!”
仅仅几句话,陈确铮就大致拼凑出胡承荫闭口不言的残酷现实,而这恐怕只是冰山一角而已。他仰着头,可泪水仍旧从眼角滚落,他用手轻轻拍着胡承荫的后背,轻声回道:
“世俊好好的,很晚了,世俊睡了,你也睡吧……”
“世俊睡了……太好了……”
贺础安、牟光坦还有全屋的其他几个同学早就被惊醒了,他们都默默站在胡承荫的床边,看着胡承荫的下巴靠在陈确铮的肩膀上渐渐睡熟了,而陈确铮拍着他的后背,口中只喃喃着一句话:
“对不起……对不起……”
胡承荫醒来时天已大亮,他感觉自己的脸上有些异样,伸手摸了摸,伤口已经被贴上纱布,夜里汗湿的衣服也都被换掉了,正愣神的当口,贺础安推门进了屋。
“醒啦?饿了吧?这是确铮给你买的包子,赶紧吃吧!”
“……他人呢?”
“他说他还有事,把包子给我就走了。”
贺础安把包子放在桌上,包子包在油纸里,还冒着热气。
胡承荫拿了一个,刚咬了一口便尝出来,这是他最喜欢的包子铺“伊府饺面”的包子,这家店是广东人开的,这家店无论是包子、饺子还是烧麦,肉馅儿不用猪肉而用牛肉,一吃便能吃出来。
“对了,确铮给你留了张条子,让我转交给你。”
贺础安从胸口的暗袋里掏出板板正正被折成四折的条子,递给胡承荫,之后将沉甸甸的书包斜跨在肩上:
“我一会儿还有课,先走啦!”
胡承荫点点头,随即低头摊开了纸条。八壹中文网
贺础安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看到胡承荫静静地看着手中的纸条,他想说什么,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默默走出门去,在身后轻轻把门关上了。
纸条上陈确铮的字迹一如往常地遒劲有力:
狐狸:
陈达先生想要见你,希望你今天到他寓所去一趟,地址是青云街一六九号。
附:昨天我不该说那些话,对不起。
胡承荫小心地将纸条重新按照原有的折痕折了起来,夹在他的《人口问题》的笔记里。
半个小时之后,胡承荫站在镜前,他的头发已经梳得整整齐齐,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他穿上了那件他最爱的棕色夹克衫和利落的深蓝色长裤,里面是一件领口微微磨损的白色衬衫,这已是他所有衬衫中最新的一件。
胡承荫试着对镜子露出一个笑容,又逐渐将这个笑容加深,在某一瞬间,他仿佛又在镜中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第三二二章 食不知味
青云街在翠湖东北角,街上有条靛花巷,史语所就在这条巷子里,胡承荫之前从没有来过。他一路从大西门进了城,沿着文林街一路向西,路过云南大学之后再走一小段,青云街便到了。
胡承荫找到了一六九号的门牌,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握住铜制的门环,轻轻叩了叩门。
“来了!”陈达先生的声音由远及近,胡承荫听着有些匆忙的脚步声,想是小跑来的。
大门一下朝两边拉开,陈达先生的笑脸从门后露了出来。
跟上课时候的西装革履不同,陈达先生上身穿一件圆领的绒衣,外面套了一件毛坎肩,下身穿了一条粗布的裤子,脚上居然穿了一双雨鞋。
“胡承荫!我一猜就是你!今天早上我钓到两条大黑鱼,很是肥嫩!你来得刚好,赶紧尝尝你师母做的鱼汤!”
这时候,一位系着围裙相貌端庄的中年女士从屋内走出,笑着朝他们招手:
“汤盛好啦,快来吃饭吧!”
想来这位就是师母,胡承荫赶紧鞠了一躬。
三人坐在桌前,桌上摆着一大碗黑鱼豆腐汤,闻来香气扑鼻,陈达先生看胡承荫有些拘谨的样子,笑着介绍道:
“这是我夫人,姚培荪。”
“师母好,我是陈先生的学生,我叫胡承荫,现在在联大读社会学系三年级。”
陈夫人笑道:
“他这个人一定很无趣吧?连他的学生都说他讲课无趣。”
胡承荫一愣,腾地一下红了脸,却仍鼓起勇气说道:
“师母,对不起,那个学生就是我。”
“哎呀,是吗?那个勇敢说真话的学生就是你啊?我觉得你说的没错,我跟他过了半辈子,他这个人哪,确实十分无趣!”
胡承荫窘得脸都红了,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陈达先生则笑着摆了摆手,表示不必介意,他端起碗喝了一口汤,露出满意的神情:
“当年苏东坡埋头猛吃河豚后大呼‘也值得一死’,这碗黑鱼豆腐汤也不输给他的河豚吧?”
陈夫人笑着劝道:
“你快别掉书袋了,承荫,赶紧尝尝我的手艺!”
胡承荫喝着鲜美的鱼汤,思绪却已飘向一年多前的长沙南岳衡山。
彼时胡承荫虽然没有转系,却旁听了几次社会学的课程,陈达先生教学态度十分严谨,上课之前总是认真准备好教学提纲,在课堂上完全依照提纲讲述,跟那些在课堂上兴之所至便滔滔不绝、随性挥洒的先生们相比,他的课堂显得有些沉闷,少了几分潇洒。
课间时分,胡承荫偶尔能听到同学们在私下里议论陈达先生的课无趣,不如别的先生的课好玩儿。不知道是不是陈达先生对学生们的议论有所耳闻,离开长沙之前的最后一课,他郑重其事地向同学们征求对他讲课的意见。
虽然陈达先生让大家畅所欲言,可台下大多是选了陈先生课的同学,而且陈达先生平日里不苟言笑,跟大家很有些距离,同学们都有些怕他,再加上对期末成绩的担心,此时人人噤若寒蝉、一言不发。胡承荫却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时候,他一个旁听生,什么都没在怕的,索性站起身来:
“先生,我算了一笔账。我们每星期上课三次,共六小时;从宿舍到教室往返一次一小时,三次共三小时;上课加往返,一星期总共要花九小时。一学期如以十八星期计算,共为一百六十二小时。我们这一学期下来的确跟先生学了很多东西,可既然先生严格按照讲义来讲课,那先生如果将讲义发给我们,我们只要几小时或一天便可仔细阅读完毕,省下的时间可以读别的书,不更好吗?”
胡承荫至今还记得陈达先生当时微微涨红的脸,神情略显窘迫和愠怒,他来回翻了翻自己的讲义,借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最终他合上讲义,放回提包之中,沉声说道:
“大学所有的参考书,书局里都能买到,照你这种说法,那么我们这些人便是多余的了,办大学便也没什么必要了。”
陈达先生说完这句话,未及胡承荫回答,下课钟声刚好响起,陈达先生一刻没有停留,即刻起身离去。全班同学面面相觑,都暗自松了一口气。出乎胡承荫的意料,他这一为众人情愿的“义举”并未被大家当成“英雄”,他们反而尴尬地回避着他的目光,逃也似的离开了教室,很快偌大的教室便只剩下他一人。
胡承荫在那间空荡荡的教室里坐了很久,懊悔之情如生命力顽强的藤蔓般在他的心里生根发芽,箍得他透不过气来。
他一个旁听生,一个社会学的门外汉,什么都不懂的他怎么能如此轻率地去指责和质疑陈达先生的授课方式呢?况且是用如此冒昧的方式!
在蒙自的课堂上重逢时,胡承荫已经转了系,正式成为了陈达先生的学生。胡承荫本是惴惴的,可陈达先生不但面带微笑,还第一个叫出他的名字,表达了对他转系的支持,似乎全然忘记了曾经的不快。
虽然鱼汤十分鲜美,胡承荫却有些食不知味,若不是经由师母的口,陈达先生定然不会旧事重提,他就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真的伤了先生的心。
留意到胡承荫的窘态,陈达又盛了满满一碗鱼汤放在胡承荫的跟前:
“培荪,都是过去的事了,提它作什么?来,承荫,再喝一碗!”
胡承荫一连喝了三大碗鱼汤,吃了好多鱼肉,把肚子吃成了个皮球,师母才饶过了他。吃完饭陈达把胡承荫带去了后院,推开后门,眼前的一切把胡承荫惊了个目瞪口呆。1
陈达先生的寓所后面居然有个小湖,虽然面积不大,但湖水十分清澈,而且毗邻民宅,自是十分难得。小湖四周花木葳蕤,十分可人,俨然是一个小小的“花园”。
“这湖虽然不大,里面鱼却不少。”
陈达语气平淡,却可以听出隐隐的喜悦和满足,他在花园的角落里拾掇一番,递给胡承荫一个小铁桶和一把铲子。
“在我家吃白食可不行,来,帮我挖蚯蚓!”
胡承荫学着陈达先生的样子,用铲子把土铲松,接着在潮润的泥土中寻找蚯蚓的踪迹,雨季泥土松软,俩人很快就挖到了几十条。
陈达看了看胡承荫的桶底:“够了!”
日头渐渐向西下坠,湖面粼粼波光,如洒金般璀璨。
陈达在鱼线上穿了十八个滚钩,每个滚钩都贯穿了一条蚯蚓的身体,他的手法非常细致,蚯蚓的肉将每个鱼钩完整包裹住,没有一点点露在外面。胡承荫开始的时候不得其法,几次将蚯蚓的身体扯断,或是让鱼钩暴露在外,几次之后,他便掌握了要领,做得又快又好了。
鱼钩串好之后,陈达将鱼线伸入湖中,在岸边支好了钓竿。
万事俱备之后,只等鱼上钩了。
陈达先生站起身来,揉了揉腰。
“先生,咱们现在干嘛?”
“干嘛?喝茶!”
第三二三章 以茶代酒
陈达先生点点头,看了一眼手表:
“咱们的工作已经完成了,现在是下午四点,就等明天早上六点收钩了。”
就在这时,陈夫人用托盘端来了精致的茶壶和茶杯,就笑意晏晏地回屋了。
陈达先给胡承荫倒了一杯茶:
“东坡先生喝酒,我们品茶!”
胡承荫双手接过,凑到鼻端,一股清香扑鼻的玫瑰香气沁人心脾,浅尝一口,清甜芬芳,耐人寻味。
“怎么样?这玫瑰花茶还不错吧?”
胡承荫立马点头:“很好喝!”
陈达手托茶杯,靠向椅背,抬头看了看天空:
“记得在蒙自的时候,天上总是能看到白鹭,到昆明之后反而见的少了。那时候跟联大政治系教授王化成雇船跑到南湖去钓鱼,我们下了两条线,一条鱼线上有十八个钩,以肉为饵,专门钓黑鱼。另一条线有二十个钩,以蚯蚓为饵,用来钓鲫鱼、白鱼和鲇鱼。下好鱼钩之后,我们就坐船上了岸,在湖边茶馆喝茶谈天,十分快意。过了三小时,我们去收钩,先收了肉饵的那条线,一条鱼也没钓到,这也就算了,另一条鱼线干脆捞不着了。可当时天已经黑了,只好第二天第二日早晨五点再去,我们到湖边的时候船夫已经把线捞起来了,也不知道到底钓没钓着鱼。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在湖边品茶闲谈的时光却是记忆中最美好的,若是真的钓着了鱼,反倒成了额外的奖赏。”
胡承荫看着眼前安静的小湖,双手紧紧握着茶杯,感受着掌心灼热的温度。
“我最开心的一次是我在南湖钓上来‘黄鸭叫’了,那是我到云南之后唯一一次钓上来‘黄鸭叫’。那以后我又去南湖钓了几次,搬到这里之后,下鱼钩的次数就更多了,可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钓上来过‘黄鸭叫’了。我记得就是在我钓上‘黄鸭叫’的那一天,我在南湖边上遇到了你,对不对?”
胡承荫一下子想起那天的情景,他的目光直直地盯着杯口,不敢跟陈达对视,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陈达看着波平如镜的湖面上映照着天空和白云的影子,微笑着回忆起过往:
“那天你跟我说,你想去个旧,我便猜出你要去实地探访锡矿的砂丁,我问你跟谁一起去,你说你自己。我说这件事情很危险,劝你不要去,还建议你多找几个同学,慢慢商量之后再一起行动,你也答应我了,那是我最后一次在蒙自见到你。当我得知你失踪的消息,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可是我第一时间便回忆起我们那次对话,我也一下子就猜到你没有听从我的劝告,一个人去了个旧。回过头来想想,你是敢于在课堂上当面指出我授课不足的唯一一个人,你自然有极大可能会不顾我的劝阻独闯险地。在你下落不明的那段时间,我常常感到自责,怪自己当时的口气太温和,没有更加严厉地劝阻你。”1
“先生,我……我以前……实在是太冲动、太轻率了,真的对不起。”
陈达先生拿起茶壶给胡承荫手中的茶杯倒满,拍了拍他的头。
“我如今旧事重提,可不是为了让你给我道歉的。我以‘教书育人’为业,为学生犯错后改过而宽宥的气度总该是有的,为学生‘青出于蓝’而欣喜的胸襟更是要有的。”
陈达说到“青出于蓝”的时候,胡承荫一脸诧异和不解地看着他,陈达先生却把手伸过来跟胡承荫手中的茶杯碰了碰杯。
“虽然你已经从个旧回来好些日子,可是我一直没有机会好好跟你谈谈,如今我要告诉你,身为你的先生,你去个旧这件事,我十分地反对,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一定会想方设法阻止你去。可身为一个社会学学者,我由衷地佩服你,你做到了我做不到的事。我想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胡承荫觉得有些惶恐,可看到陈达喝干了杯中茶水,他也跟着仰头一饮而尽。
“我老家在江苏余杭,我是农民的儿子,父母都大字不识一个,却知道读书的重要,所以我家中虽不宽裕,他们还坚持送我上学堂读书。我十九岁考上清华,因为自知已经成人,不能再给家里增加负担,所以我看的书都是从图书馆借来的,所有学杂费都是我利用课余时间抄抄写写、再搞点翻译赚来的钱解决的。
一六年我被保送去哥伦比亚大学公费留学,二三年回国,我在美国整整七年时间。美国虽然物质条件好,可是精神上让人很不舒服。美国人的种族歧视很深,打心眼里瞧不起中国人。你去理发店,理发师不给你理发,你去饭店吃饭,人家根本不卖给你。美国人的偏见就是这样严重,但是在校园里的情形却比社会上要好很多,你知道为什么吗?”
胡承荫摇了摇头。
“因为在我们前几批去留学的中国学生成绩很好,获得了美国同学的尊重。我当时就意识到,尊重是要靠自己努力去赢得的。我当时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发奋努力,把他们的知识都学到自己脑子里。没错,欧美的确已经建立了很成熟的社会学体系,而中国社会学的发端比欧洲晚了将近一个世纪,比美国也晚了好几十年,尚属于蹒跚学步的草创阶段。而我之所以学习社会学,并不是为了对那些大部头的外国古书顶礼膜拜,或是在讲台上卖弄一些你们听不懂的专有名词,而是想用社会学这把利刃来剖析当下中国社会面临的问题,从中找到强大我们国家的道路。
我在美国的七年,在美国社会学界,‘芝加哥学派’正是如火如荼的光景,我也深受其影响,如果要说我这七年究竟学到了什么,最重要的恐怕就是尊重事实、研究事实,根据事实立论,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而研究事实,关键就是要遵循实证精神,睁大双眼认真去看、用力去看,不放过这个国家的任何角落和整个社会的百姓生活中的所有问题和困境。社会学的功用不是锦上添花、不是粉饰太平,而是找出社会普遍存在的问题和症结并解决之。”
说到此处,陈达先生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位拥有超乎常人的勇气和同情心的学生,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两样最为可贵的品质,他才会有旁人没有的纠结与挣扎。陈达先生由衷地为社会学拥有如此优秀的学生而欣慰,却也打心眼里为他心疼,他想拉他一把,帮助他从痛苦的泥淖中挣脱出来。
沉吟了一会儿,陈达先生用郑重、甚至有些沉重的口吻接着说道:
“这就意味着,你的这双眼睛会看到许多你不想看到的、甚至是无法承受的东西。”1
第三二四章 还是个性情中人
讲到此处,胡承荫突然就理解了陈达先生的良苦用心,而此刻他眼中的陈达先生用手摩挲着杯口,眯起眼睛望着远处,似乎在回望遥远的青春记忆。
“虽然我没有你勇敢,这些年来也尽自己的力做了一些工作,去了许多地方,也目睹了许多至今想来都触目惊心的事情。十几年前,我花了四个月走访了全国各地的很多工厂,最后写成了《中国社会改造问题》,在那期间看到的人间惨像,我至今都难以忘记。当时我去了汉口的一家火柴工厂调查走访,那里的工人用黄磷做火柴,黄磷有剧毒,弄到眼睛里就会瞎眼,弄到嘴里就满口牙都掉光,甚至下颌的骨头都会烂掉。这间火柴厂只开了三四年,办厂的资本家就赚了四五十万元,可工厂里有五六十个工人都残废了,永远失去了劳动能力。”
陈达先生顿了顿,看了一眼胡承荫愈发苍白的脸,依旧说了下去:
“后来我专门开了‘劳工问题课’,带学生们去北平的一家火柴厂参观,进入厂房以后,我的学生们都惊讶不已。满眼都是几岁到十几岁的童工,他们从早到晚终日站立,本应稚气的脸上面无表情,手上的动作却飞快,在本应天真烂漫的年纪俨然变成了装盒打包的机器。我们还参观了一家料器工厂,刚进到狭窄的车间里面,有的同学就忍受不了里面的高温退了出来,整个厂房密不透风,工厂内温度极高,如同蒸笼一般,让人根本透不过气来,就是这样的房间,却密密麻麻挤满了工人。因为常年生活在这样潮湿闷热的环境之中,许多工人都患上了皮肤病,即便是皮焦肉烂,仍旧没有停下手上的活计,简直让人看不下去。”
陈达先生叹了一口气:
“这样的事情我还见过很多很多,还要我继续说吗?”
胡承荫痛苦地用双手捂住了脸,摇了摇头。
“我每次给一年级的新生上第一节课,都会问他们‘社会学’究竟是学什么的,结果听到的答案五花八门:有人说是社会学大约是学社会交际的,有人说社会学是调查‘社会主义’的,还有人说,它训练学生做社会工作的……许多同学都是懵懵懂懂地选择了社会学,并不知道学习社会学的真正意义所在。承荫,你是从外系转到咱们系的,你转系的缘由是什么?是因为你生性活泼、乐于交际?因为你旁听课程的先生们讲得好?还是课堂的内容让你觉得新奇有有趣?
承荫,你有没有认真想过,我们学习社会学究竟是为了什么?社会是由一个个‘人’组成的,我们学习社会学,是为了让这一个个‘人’生活得更好。当他们遭遇不公和不幸的时候,我们要站出来,向他们投以目光,为他们大声疾呼,让更多的人看到他们,听到他们,这就是改变的开始。既然我们是手持火把的人,就要抛却恐惧,专向黑夜里最暗的地方走,用我们手中的光照亮那里。
眼下我们的国积贫积弱,可仅贫穷一例就有多重原因造成,贫农、贫工、低能、残废、衰老、孤寡……我们不但要看,更要去分析,以期找到改变的途径。社会学是一门讲求实证的学问,你想让这个国家变好,就要将你的眼睛变作显微镜,将笔变作手术刀,切开时代的痈肿,再敷上良药以求愈合。你眼中总是饱含泪水,又怎么能看得清问题的症结呢?7
中国有句古话,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我不敢苟同,我们手中的笔也许比不上我们前线将士们的子弹,可我们在穷乡僻壤留下的每一个脚印、记录的每一组数据,都是我们战斗过的痕迹。所以,胡承荫同学,你要坚强起来!你的路还很长,你要做的事还很多,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先生的话完全说到了胡承荫的心坎里,他的胸中涌起一阵鼓胀的暖意,一时间长期压抑的复杂心绪冲破了伪装瞬间决堤,终于泪流满面,溃不成军。
陈达先生站起身来,走到胡承荫跟前,双手按在胡承荫的肩膀上。
这时候陈夫人听到哭声,担心地出门探看,陈达将食指放在唇边,轻轻摇了摇头,陈夫人点点头,退回屋去,轻轻掩上房门。
陈达静静地陪着胡承荫放声大哭,让他尽情地宣泄情绪,直到他哭够了,自己止了哭声,陈达先生才又开了腔:
“哭够了吗?会哭就好了,要是把你变成一副‘铁石心肠’,那真是我的罪过了。陈确铮跟我说你最近变化很大,我看你倒是没怎么变,还是个性情中人。”
胡承荫没想到陈达先生会跟他提起陈确铮,他刚想问,却被陈达先生打断了:
“胡承荫,你今年已经三年级了,还有一年就毕业了,你也该想想你毕业论文的选题了。”
陈达发现胡承荫突然变得有些紧张,他的双手互相搓了搓,犹豫了一会儿才从放在脚前的书包里拿出两个笔记本来。
胡承荫站起身来,双手将这两个本子万分郑重地递给陈达先生,陈达先生没有迟疑地将笔记本接了过来,低头仔细端详。
两个笔记本一大一小,小的是胡承荫在蒙自买的小小的深紫色硬皮笔记本,封面上满是脏污,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从个旧回来之后,胡承荫就偷偷把它藏在枕芯里面,没有给任何人看过。还有一个本子是干净的十六开笔记本,黑色封皮,没有任何花纹。这段日子以来,这个笔记本就一直跟着胡承荫,片刻不离身。
陈达看看胡承荫,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两本笔记本,虽然他还不知道里面的内容,却觉得自己双手承拖之物似有千钧重。
第三二五章 两本笔记本
陈达先是打开了黑色的笔记本,随着每一次的翻页,他嘴角的笑意都愈加明显:
“这次叫你过来,我本想劝你将个旧矿工的调查报告作为你毕业论文的选题,原来你已经把论文的大纲都整理清楚了。看来你这些日子真是做了不少工作啊!”
胡承荫只是笑笑,没有说话。接着陈达小心翼翼地翻开那本满是污痕的小笔记本,胡承荫脸上的笑容敛去了,跟着陈达先生嘴角的笑意也消失了,眉头去紧紧皱了起来。
笔记本上每一页都满是密密麻麻的铅笔字迹,隐隐还有一些干涸的泪痕,他的目光只初初扫了几眼,脸上笑容全然消失不见,触目惊心的内容就让他轻轻合上了封皮,两只手一前一后地按住,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会从里面的跑出来似的。
陈达抬头看着坐在他身旁的学生,他脸上的表情此刻就跟和湖水一样平静。
陈达再一次翻开笔记本,一行一行地读了下去,夕阳西下,天光一点点暗了下去,灰蓝的天幕上初升的月亮看起来羞答答的,暧昧不明。
偶尔路过小贩的叫卖声打破湖边的静谧,陈达先生却一直不断地翻动纸页,似乎对外界的一切浑然不觉。
待到陈达终于读完最后一页抬起头来,两颊上已然挂了两行清泪。
陈达却丝毫不介意自己的“失态”,眼泪都顾不上擦,只是摩挲着笔记本的封皮,颇有些激动地说道:
“胡承荫同学,我为你高兴,也为你骄傲!我们都做不到的事,你却做到了。个旧的每一个砂丁都会感谢你的!”
“先生再夸我,我就要一头扎进这湖里了。当时在先生在课堂上给我们讲个旧砂丁的悲惨境遇,我以为自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现实情形之惨烈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我想帮他们,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这么眼睁睁看着!其实回来之后,我有好多次都想打退堂鼓,每次拿起笔,我就会重新想起那些在我眼前死去的人,那感觉真是太难受了。”
陈达把笔记本重新交回到胡承荫的手中:
“可你终究还是写了下去,不是么?”
“先生,我之所以会去个旧,本就是为了揭露个旧矿工的悲惨生活,我去了,我看到了,我不能让那些生命白白消失,除了写下来,我别无选择。先生,我在人堆儿里长大,打小儿爱跟人打交道,我就想当然地认为自己适合学社会学,可是经历了个旧的一切,我变得没那么笃定了。我真的怀疑自己的承受力到底能不能让我在这条路上走三十年、四十年、走一辈子……”
向来严肃的陈达先生听到这里忍不住轻笑出声来。
“胡承荫同学,你想得实在是有些远了。这世上的万事万物,都是一刻不停地在变化的,卢沟桥事变之前,咱们那能想到会到昆明来呢?眼下你不需要考虑那么久的事,你只需要问问你自己:你此刻、现在喜不喜欢。至于你适不适合——”八壹中文网
就在这个时候,鱼线猛地被扯动了一下,陈达看到了,指着湖面喊到:
“你看,有鱼!”
胡承荫此刻的心思却全然不在鱼上,陈达先生见他心猿意马的样子,会心一笑:
“用实证主义的观点来看,你胡承荫是个天生的社会学者。”
胡承荫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天上的星星也渐次亮了起来。
“你明明知道个旧的危险依然去了那里,还带回了个旧砂丁非人境遇的第一手的资料,说明你有超乎常人的勇气;你至今为那些回忆所苦,说明你有极强的同理心;当然了,从你给我的论文大纲和笔记我也可以看得出来,你有扎实的知识体系作支撑,这都是一个社会学学者必备的质素。知识的积累和学术水平的提升可以通过后天的努力去达到,而勇气和同情心却是与生俱来的。跟自然学科不同,所有社会学科研究的对象说到底都是‘人’,而你从心底里关心‘人’,怎么会学不好呢?”
陈达先生的一席话让胡承荫又有些哽咽了,他想说什么,却什么说不出话来,陈达朝他招了招手,胡承荫站起身来,走到他身旁蹲下身来: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今天一大早有课,那个哲学系的陈确铮去旁听了我的课,下课之后他特意跟我说了你的事,他说你从个旧回来之后就情绪低落,夜里也睡不好,经常做噩梦。他说他昨天跟你说了些重话,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他拜托我好好劝劝你,我这才让你到我家里来的。陈确铮还求我保密,嘱咐我不要把他找过我的事告诉你。我当时虽然答应了他,可我现在又改了主意,我觉得我还是应该告诉你,这样你才能知道你的朋友有多么关心你,在乎你。”
此时的胡承荫再也绷不住了,大颗大颗的泪水滚落下来,陈达见状拍了拍他的头:
“怎么又哭了?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之前不是求我去呈贡带上你吗?三月中出发,等你期末考试结束后就走,提前准备准备吧!”
胡承荫刚欢呼了一嗓子,陈达又接下去说:
“但是有一个条件,春假结束后你要立刻返回学校,不能耽误学业,知道吗?”
胡承荫一边抹泪一边使劲儿点头:
“谢谢先生!”
就在这时,陈师母端着两盘糕点走了过来:
“刚才挑担子的小贩路过,我就买了点松花糕和丝窝糖,快尝尝!”
胡承荫拿了一块松花糕咬了一口,绵密清甜,入口即化。
三人一起吃着松花糕的当口,陈夫人宜嗔宜喜地看着陈达,嘴里却跟胡承荫说道:
“你这位先生啊,平日里在家一天都说不上几句话,跟你倒是从天亮讲到天黑!”
胡承荫摸了摸鼻子,嘿嘿一笑,陈达赶紧献宝似的跟妻子说道:
“培荪,刚刚有鱼咬钩了,我有预感,这回我一定能钓到‘黄鸭叫’!”
第三二六章 心里的种子
近来,梁绪衡的心里颇不平静。
有一颗孕育着变化的种子在她的内心之中悄悄地发了芽,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想要抑制那种子的生长,可那种子的生命力却分外顽强,强到逼迫她盯着那种子发出的嫩芽看,同时也逼迫她重新审视她自己。
到了昆明之后,联大总算是安定了下来,一下子招了很多新生。由于新校舍的建造尚未开工,大家学习和上课的住处十分分散,许多同学都对联大两眼一抹黑。梁绪衡在完成自身课业的情况下仍有余裕,就加入了联大新办的校内刊物《联大半月刊》和《校内通讯》,这两个刊物专门负责报道联大师生的生活和学术动态,梁绪衡在刊内担任编辑和记者的工作,帮助同学们快速地了解联大的大事小情。
开学之后的短短数日之内,梁绪衡拜访了许多联大各学院各科系的先生们,通过她的采访文章,同学们得以了解先生们各自的学术领域和教学作风,受到了大家的热烈欢迎。梁绪衡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本意是为了服务学弟学妹的工作,竟然影响了自己的一生。
地学系(联大的理学院的一个科系,全称为地质地理气象学系,共分为地质、地理、气象学三组)地质组的教授袁复礼是中国地质学和考古研究界的先驱。一九二六年,“中瑞西北科学考察团”成立,中方选派五名学者加入探险队,袁复礼是中方五名学者之一。从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三二年的五年间,中国地质学家的成果最突出,在西北一共采集到了七十二具爬行动物的骨架,其中包括完整的恐龙骨骼化石。此行考察期间的研究成果发表后被国内外报纸报刊列为特大新闻争相报道,立刻轰动国内外,即便是梁绪衡当时只是小孩子,依旧对这个新闻印象深刻,她记得当时的报童沿街叫卖时大喊:“袁复礼在xj发现恐龙!”那时的她童稚未脱,竟天真地以为袁先生发现的是活的恐龙,她当时就觉得这个袁先生真厉害,那么大的家伙他竟然不害怕!
儿时的记忆如此鲜活,所以刚刚开学不久,梁绪衡便将袁复礼定为第一个采访的对象,她已经打好了被拒绝时再争取的腹稿,却没想到在百忙之中的袁复礼竟然很爽快地答应了她的采访。
袁复礼家住正阳巷三号,正阳巷位于翠湖之南,是南起武成路的一条窄窄的独口巷。梁绪衡刚走到大门口,就听到院中一阵孩子的跑跳喧闹声。这喧哗过盛,一时间盖过了梁绪衡的敲门声,她敲了十几下,终于从门内传来温柔的唤声:
“来了!”
门一打开,一位端庄娴雅的中年女子出现在门内,她身穿藕荷色的棉夹旗袍,腰身很宽,是方便活动的款式。圆圆的脸盘,嘴角微微向下垂着,脑后梳着低低的发髻,发缝二八分开,用头油理得一丝不乱,一只素净的发卡别在额前,露出略窄的额头。见到梁绪衡,她脸上立马露出了明朗的笑容。
“你是来采访的同学吧?我是袁复礼的妻子,快进来快进来!”
“伯母好!我是梁绪衡,是联大法律系二年级的学生。”
梁绪衡刚朝院中走了几步,背后却被撞了一下,回头一看,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儿愣愣地站在她跟前,好奇地看着她。他身后还站了一个三四岁的女孩儿和一个两三岁的男孩儿,他们害羞地躲在哥哥的身后,却又忍不住地探出头来。见到梁绪衡,他们都忘记了玩耍,一动不动地盯着这个陌生的“外来者”。
梁绪衡立马想到,刚刚在院中嬉笑喧哗的一定就是他们几个吧?一定是你追我逃玩得太疯,一时间刹不住车才会撞到她的身上吧?
“刚儿,不要淘气,你看你都撞到客人了!”
虽是责怪,可袁夫人的口气却十分温柔。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叫声传来,屋内走出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女,手里拿着拂尘的鸡毛掸子,一脸威严地指着几个小的:
“爸爸来客人了,你们赶快回房习字!”
面对长姐的威严,几个小孩子一脸不情愿,他们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梁绪衡,梁绪衡看着他们童稚纯真的笑脸,心里十分喜欢,把手中一直提着的盒子托在肘上,一边解开盒子上绑成十字的麻绳一边说:
“伯母,我给孩子们买了礼物!”
“你看看你,你一个学生哪有什么钱哪!还买什么礼物呀?”
梁绪衡打开了盒子,盒子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牛皮、虎皮、夹沙糕,寸金、麻片、雪核桃、卷心、荸荠、桂花糖、酥糖十种糖果,用半透明的糯米纸包裹起来,甜香的味道扑鼻而来,让人垂涎欲滴。
刚刚还不敢靠前的小孩子此时早就跑过来,围在梁绪衡的身前:
梁绪衡立马蹲下身来,温柔地说道:
“这是什锦南糖,一共有十种口味,可好吃了,都是给你们买的,快吃吧!”
梁绪衡说着,用指尖拈起一块酥糖递给那个五六岁的男孩儿,男孩儿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姐姐,虽然一直咽着唾沫,却只可怜巴巴地看着,不敢伸手去拿。梁绪衡见状赶紧为他说情:
“伯母,小孩子都喜欢糖果,就让他们吃一些吧!”
袁夫人无奈一笑,朝儿子点了点头:“姐姐给你吃,那就吃吧!”
男孩儿赶紧接过糖果,可他却不是给自己,而是转头一下子塞进了妹妹的嘴里,妹妹吃到糖果,瞬间害羞地跑远了,男孩又给弟弟拿了一块,最后才轮到了自己。即便是这么小的孩子,却有身为兄长的自觉,这让梁绪衡忍不住摸了摸他圆圆的、毛绒绒的头。
最后只剩那个小大人儿似的女孩子,梁绪衡朝她招了招手,她却仍旧站在原地,十分淑女地微微一笑:
“谢谢姐姐,我不吃。”
袁夫人对那小小的“淑女”柔声说道:
“疆儿,进屋去找你父亲,就说他等的学生来了!”八壹中文网
那个叫“疆儿”的女孩儿麻利地走进屋去,袁师母随即接过糖盒,亲热地牵着梁绪衡的手走进屋内:
“小梁啊,你这个袁先生要是一头扎进他的研究里,外面就算闹出天大的动静他也是听不见的。”
第三二七章 捡块金子回来
梁绪衡跟着袁夫人走进屋中,只见堂屋一张半旧的藤椅上坐着一位衣着朴素、四五十岁的女人,她的怀里抱着一个看来不足两岁的男孩儿,男孩儿此刻正在酣睡,小手无意识地在空中抓着什么,看来十分可爱。
“李妈,小鼎麻烦你先帮我多带一会儿啊,我先去招呼客人。”
“夫人就放心吧,他这会儿刚睡着,得好一阵子才会醒呢!”
说话间,袁复礼从里屋快步走了出来。袁先生慈眉善目,鼻梁上架着一副圆圆的眼镜,身穿一件长至脚面的青色棉袍,许是因为天冷,先生将双手笼在袖口里,腰腿间有一些因为久坐而形成的明显褶皱。他的额头十分高阔,有几条明显的抬头纹,即便是不笑的时候,眼角眉梢仍带有笑意:
“联大《半月刊》的梁绪衡同学是吧?到我书房来吧!”
袁复礼的书房是名副其实的“书房”,寒怆简陋、家徒四壁的房间里到处都堆满了书,四周还散落着不知哪里捡回来的石头。袁复礼走到角落一张摞满书的木凳跟前,把上面的书堆到了已是“书山”的书桌上,抱着木凳走了回来。
“梁同学,请坐!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我统统都回答!这回幸亏你来得早,再晚两天,我可就要走啦!”
“先生要去哪儿啊?”
“西康!去考察那边的金矿。”
梁绪衡眼睛瞬间亮了:
“金矿?”
袁复礼笑眯眯地问道:“怎么?喜欢金子吗?我看你什么首饰也没有戴嘛!”
梁绪衡双手十指交握在一起,微微一笑:
“小时候看《西游记》,师徒四人到了天竺国的布金禅寺,发现周遭金碧辉煌,唐僧就给徒弟们讲了给孤独长者为了买下只园精舍给佛祖讲经,用金砖铺满地面的典故,当时那金灿灿的景象就让我特别向往。若是到了金矿里,头顶上、脚底下,到处都是金闪闪的,一定很美吧?”
袁复礼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那猪八戒还想摸一块布金禅寺的金砖带回去送人呢!要是到了金矿里,你也想带一块金子出来吗?哈哈哈哈……”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梁绪衡就被袁复礼先生的亲切和幽默所感染,起初的紧张和拘谨瞬间消失殆尽。八壹中文网
“梁同学,之前没有来得及问你,你是哪个系的学生啊?”
“先生,我是法商学院法律系二年级的学生。”
“你们这些外科系的学生啊,可千万不要对地学系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浪漫幻想啊!你不会以为学地质就是整天游山玩水吧?”
“怎么会呢?我有几个相熟的男同学,他们都参加了湘黔滇旅行团,他们给我讲了许多袁先生在步行途中坚持教学的故事。他们说每天都能看到先生您手里拿着地质锤,腰上系着罗盘,一路时不时地敲打着岩石,有时还在笔记本上记录和画图。他们都对先生您佩服极了,他们每天仅仅走路就已经筋疲力尽了,而先生竟然还有力气做地质研究,精力简直比他们这些年轻人都还旺盛!对了,他们还说先生还经常给地学系的同学们讲解各自在途中采集到的岩石标本,就连他们这些外行人听来都是饶有趣味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干我们这一行,不单要靠这个,更要靠这个!”
袁复礼先是指了指自己的头,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要是腿脚不好、身子骨不结实,那可是干不成的啊!”
因为不想耽误袁复礼先生太多的时间,梁绪衡拿出了本子和笔,决定步入正题:
“袁先生,我这次来拜访您,主要目的就是想通过我们的访谈文章让同学们更加了解先生和先生的研究,鼓励更多的同学报考地学系,选修地质学的课程!”
袁复礼看了看梁绪衡:
“说起来,我好像没有在课堂上见过你啊,你应该没有选过我们地学系的课吧?”
袁复礼的问题让梁绪衡猝不及防,脸上不觉露出有些尴尬的笑容:
“因为法学系的课程很忙,所以……”
袁复礼先生眼中闪着促狭的光:
“好了好了,不难为你了!不选地学系的课程有什么了不起?联大那么多精彩的课程,不管你选哪门都会有所进益!说回正题,你想问我什么问题呢?”
梁绪衡翻开了自己的笔记本,上面早已列好了采访提纲。
“先生,对于联大的同学们来讲,您几年前在西北考察发现恐龙的新闻是最轰动不过的了,可是报纸上大多是记载先生取得了哪些成果、有哪些新发现,先生在考察时遇到的困难和那期间的生活点滴却少有介绍,先生能给同学们讲讲参加西北考察的机缘和您在考察过程中的经验和感受吗?”
袁复礼的眼光不自觉地看向远处,无数难忘的回忆便召之即来。
“西北考察啊……那真的是说来话长了。我记得还是二五年的时候,一晃十几年前了。那一年我跟李四光应邀参加北平学术界欢迎美国人组织的亚洲第三考察团归来的欢迎会,李四光现在是中央研究院地质研究所所长,也是我的至交好友。考察团团长是个美国人,名叫安珠士,他发言时的样子十分得意,他说的话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他说是他们美国人找到了巨大的恐龙化石,那是一件了不起的重大发现。他还说,在内蒙,他们打着庄严的美国国旗,唱着国歌,迈着大步,尽情地庆祝他们的胜利。他认为美国立国的历史虽短,但在科学上却走在了世界的最前面。”
虽然袁复礼说起往事的口气已然十分平静,可听到这里的梁绪衡心下仍有些不悦,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袁复礼指着梁绪衡笑道:
“整场会议李四光既不鼓掌也不发言,我到现在还记得他当时的表情,就跟你现在的表情一模一样!散会之后我见他心情很差,就跟他散了会儿步。他颇有些愤愤不平地跟我讲:‘听见了吧,希渊,美国人太傲慢了!我们一定要有自己的作为,要不然,咱中国人就没办法在外国人面前直起腰来!’”
袁复礼挥舞着拳头,模仿着李四光的口气和神情,一脸生动,可随后他又轻轻叹了口气,又变回了他自己:
“其实在中国,像安珠士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咱们国家的大西北表面上看是一片荒芜穷僻之地,地底下却全是宝贝。这二三十年以来,不少外国人以考察为名义到那里去,不知道有多少资源、文物、地理资料被他们掠夺到了境外去,想想就让人心痛。”
第三二八章 会稽周树人
“那时候我一直在北大兼课,到了一九二六年,文献学家赵万里准备到西北采风,因为我二三年的时候去过甘肃考察,北大的沈兼士教授便邀请我参加了赵万里先生的送别会,想让我介绍一下西北的资源情况和人文风土。令我没想到的是,那次聚会鲁迅先生也参加了。鲁迅先生十分热心,就西北的资源情况问了我很多问题。我跟先生说,西北根本不缺资源,古代文物更是随处可见,问题是战乱频仍,中国的地质学家没有经费也没有条件去搜集,导致许多宝贵的人文和自然资源都被外来者掠夺,众多考察成果也都在国外发表,国人无缘得见。
听完我的话,鲁迅先生悲愤之情溢于言表,之后先生跟我讲的话,我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先生说:‘富饶的大西北,中国人要自己去考察!中国的资源,只允许外国人嫉妒,不允许外国人掠夺!你们搜集到的资料,应该自己研究发表!’为了安慰鲁迅先生,我告诉他我从甘肃带回的地质研究成果已经用英文刊登在中国地质学会办的《中国地质学会志》上,并向国内外发表了,鲁迅先生听了高兴得很。”
“先生,我不明白,鲁迅先生一代文豪,为什么会对地质这么感兴趣啊?”
袁复礼没有回答,却反问了梁绪衡一个问题。
“梁同学,你知道中国第一部地质矿产专着是哪本书吗?”
梁绪衡不知道袁复礼的用意,她对地质学知之甚少,只好摇了摇头。
袁复礼先生露出意料之中的笑容,起身拉开抽屉,取出一本薄薄的小书,轻轻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小心地递给了梁绪衡。
梁绪衡接过书一看,泛黄的朴素封面正中竖着写了五个大字“中国矿产志”,在“中”字的上方还有排成半圆形的四个字“民国必读”,书名左侧竖排写着“附中国矿产全图”,右侧写着“署江宁顾琅、会稽周树人合篆”。
梁绪衡难以置信地看着封面上的“周树人”三个字:
“周树人?鲁迅先生?这本书的作者是鲁迅先生吗?”
袁复礼对梁绪衡惊讶的反应毫不意外,笑着点了点头:
“这本《中国矿产志》是一九零六年出版的,鲁迅先生当时才二十五岁,这是他出版的第一本书。”八壹中文网
梁绪衡用手摩挲着这本问世三十多年的书,虽然书页已经泛黄,却毫无折痕和污渍,可见一直被悉心地保管着。梁绪衡用手抚住胸口,因为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她的心跳得飞快。
袁复礼抬眼看了看窗外,窗口朝北,他远远地看了一眼翠湖湖畔的垂柳,将珍藏多年的记忆娓娓道来:
“鲁迅先生曾以优异的成绩从矿路学堂毕业,先生可以说是我们国家的第一代地质学人,虽然他后来选择了另一条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从挖掘地底的矿藏转而去解剖中国人的灵魂了,可鲁迅先生的话我一直都没有忘记。一九二六年底的时候,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再次率远征队到我国西北考察,他们在我们中国的土地考察,却不许中国人参加,还要把采集到的标本送国外去研究。消息传开之后,北平的十几个学术团体成立了中国学术团体协会,联合表示抗议。后来经过中瑞双方反复磋商,斯文赫终于妥协,给西北科学考察团增加了五个中方学者的名额,我很有幸成为五人中的一人。”
梁绪衡十分意外,她只知道中瑞西北科学考察团里中国学者做出的卓越成绩,没想到这中间竟有诸多曲折,袁复礼先生仍云淡风轻地接着讲下去:
“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李四光在西北考察团出发的前两天过来找我,他特意叮嘱我说:‘希渊,你还记得美国人安珠士吧?还记得他在中山公园演讲时说的话吗?我们一定要争气!’从一九二七年五月到一九三二年五月,我在大西北整整呆了五年,困难一个接一个,他这句话给了我很大的动力,让我一直坚持了下来。”
“这五年的西北考察,先生有什么难忘的事情吗?能给我们讲讲吗?”
“难忘啊……对了!你等等啊!”
袁复礼抽出书桌最底下那个抽屉,略微翻找了一会儿,很快便找出了一本厚厚的相册来,封面上工工整整地写着“西北考察1927-1932”。
“这是我在西北考察团的时候拍的照片,当时我拍了几千张照片,大部分都是地质研究资料,这本相册只是一些西北的景物和我个人的照片,数量不多,你看看吧!”
梁绪衡双手托着这本沉甸甸的相册,将它放在腿上,轻轻地翻开。这种相册跟梁绪衡家中的一样,皆是用黑色的硬纸一张张装订起来,上面的每一张照片的四角都悉心地做了封角,嵌入黑色的卡纸之中,里面的照片虽依然光滑平整,却也已经微微发黄了。
梁绪衡的眼睛在一张张照片上掠过,大西北荒凉雄壮的风光便出现在她的面前,而彼时的袁复礼先生刚过而立之年,他上身穿西装,下身穿阔腿马裤,脚缠绑腿,他站在帐篷前面,身后便是无垠的荒漠,正是意气风发、风华正茂的样子。
梁绪衡指着其中一张驼队穿越沙漠的照片:
“先生,你们是跟驼队一起走吗?那不是走得很慢吗?”
“你身上要是驮上几百斤的重物,你也是走不快的。而且骆驼若是发起疯来在沙漠里逃跑的话,人都追不上它。这些骆驼看着乖顺,实际上顽劣难驯得很!起初要饿它几天才肯老实!出发时我们整个考察团一共雇了驼夫二十多人,骆驼二百三十二只,你看它们背上这些包袱和大箱子,总共有四百多个!箱子里面是我们所有的行李、食物、仪器和工具,加起来有两万多公斤啊!后来我们一路上又采集了许多岩石、矿石、化石标本、石器,考古文物,这些东西更是重得很,我们又多雇了几十只骆驼,加起来总有将近三百只了。那几年我们就是靠着这些骆驼,每日夜行晓宿,才顺利完成了考察,带回了这么多考察成果。”
“夜行晓宿?先生,你们为什么晚上赶路白天休息啊?”
第三二九章 时光的拼凑者
“有好几个原因,首先晚上赶路对骆驼好,一是能防止骆驼负重发汗之后,在过低的气温之中生病。若是白天赶路,骆驼只好在夜晚进食,它们吃了经霜冻的草就会拉稀,要是晚上赶路,他们白天就可以找到一些晒干的枯草吃,肠胃就不会出问题。再就是为了人好,一是大漠里面荒无人烟,驮夫通过观察北斗星来确定前行的方向。二来西北大漠真是太冷了,即便是夏天,到了夜晚仍是寒气逼人,晚上赶路的话,人一活动身上不会冷,白天埋锅做饭,支帐篷宿营,人睡着暖和,吃饭、整理标本、做记录也方便。还有一个很关键的原因就是为了安全,在漆黑一片的大漠里睡觉,总归是睡不踏实的。”
梁绪衡没想到一个“夜行晓宿”就有这么多门道,心中默默叹服,可她还是有件事想不明白,就又开了口:
“先生,我看这些照片里都是一片片黄沙,也没有什么标记,单靠一个北斗星就能保证不迷路吗?”
袁复礼似是很欣赏梁绪衡求知的态度,他将相册向后翻了几页,指着一张照片说道:
“这一个个粗布帐篷就是我们的营地,你看到这帐篷四周一堆堆的树枝了吗?这是用一种叫琐琐(今称梭梭树)的植物堆成的,琐琐是在大西北沙漠里随处可见一种的低矮丛生灌木。这些树枝堆就是西北游牧民族堆起的鄂博(今称敖包),在《大清会事例》中记载:游牧交界之处,无山河又为识别者,以石志,名曰:鄂博。穿越沙漠的驼队为了防止迷路,经常沿途用琐琐筑成鄂博,以便为后来的行人引路。我们这一路走来,经常遇到前人留下的琐琐鄂博,给我们指引着前行的方向。”
梁绪衡盯着那一堆堆琐琐鄂博,她觉得琐琐的名字听起来甚是可爱,真想亲眼看看。那一个个鄂博成为先至者和后来者之间无言的默契,后来者无需言谢,只需再用自己的双手继续堆起新的琐琐鄂博,将这份关爱传承下去。这一个又一个鄂博连成了一条生命之线,护佑着一个个穿越大漠的人。
正在梁绪衡为鄂博带来的奇妙联结所沉思时,袁复礼伸手指着一张照片,打断了她的思绪。她看到几个少数民族装扮的男子手里拿着一根长棍,棍的一头固定在一个类似自行车轮的圆轮的中轴上。
“梁同学,你猜猜他们手里拿着的这个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袁先生,这几个人是当地的百姓吗?这东西我从未见过,不过跟我小时候玩的滚铁环倒是有些像呢!”
袁先生笑笑,一副“不出我所料”的神情:
“这可不是玩具呦!这些人就是驮夫,他们是用推轮计步的方式来计算里程的,类似中国古代的计步测里,但结果更为精确。除了利用这个圆轮,他们每次转弯都要通过罗盘定方向,一路上还要做详细记录,真可谓是一丝不苟啊!”
听着袁复礼先生的介绍,梁绪衡露出心向往之的神情。她慢慢地翻着影集,看到了泥土中千万年后终于初见天日的恐龙脊骨,博格达峰迷人的雪域风光,博格达湖畔庄严的庙宇……湖水清澈至极,水中倒影狡猾地偷走了湖畔迷人的风景,揽入自己的怀中。虽然照片是黑白的,可梁绪衡早已用想象赋予了相片中的景物最鲜活的色彩,她甚至想象自己置身于照片的风景之中,手掬细沙,脚踩芒草,遥望雪山,那该是多么美好的情景。
梁绪衡的想象却被一张照片打断了:袁复礼先生站在屋前,身穿棉袍,神情严肃,左脚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包住了,比右脚足足大了好几圈。
“先生,这张照片是怎么回事啊?先生的左脚怎么这么大呀?是受伤了吗?”
袁复礼先生将头凑过来,看着照片里有些狼狈的自己。
“这些照片我真的好久没有翻出来看过了,托你的福,我又重温了一次。你看我的脚是不是很滑稽?这张照片应该是三一年春天在迪化(今称wlmq)拍的,我左脚这么大是因为脚被冻伤了,穿套鞋把脚裹起来保暖。”
“先生的脚怎么会冻伤呢?”
“如今回忆起来,这脚还是伤得很值得的。三零年底的时候,我们在xj的qt县发现了两副大型的恐龙完整骨骼,如此难得的发现,让我当时迫不及待地想赶紧把它挖出来。可当时正是寒冬,不但气温一直是零下,还一直刮着五六级的大风,冻土过于坚硬,挖掘难度极高。为了确保挖掘过程中恐龙的骨骼不被掘坏,我们特意把附近的积雪收集起来煮成开水,浇在骨骼附近的冻土上,趁着土壤软化的时候小心地刮去骨骼上的泥砂,把恐龙骨一点一点挖出来。当时我们一边烧水、一边浇水、一边挖掘,因为气温太低,挖掘速度非常慢,我们整整挖了三十二天,才成功把两副恐龙骨骼完完整整地挖了出来。因为在天寒地冻的天气里呆太久,我的脚就冻伤了,不过现在全好了。我突然想起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我们二八年的时候发掘出七副完整的三迭纪恐龙的骨骼化石,当时bj《晨报》和天津《大公报》都在头版头条位置刊登出来,瑞典一方立马致电国外,引发了海外争相报道。可他们报道的内容简直是让人哭笑不得。我记得当时法国的一家报纸的标题是:“七个活的恐龙在中国xj发现”,瑞典一家报纸的标题是“沙漠中发现大如驴的恐龙蛋”。真是贻笑大方,要是真有活的恐龙和跟驴一样大的恐龙蛋,我袁复礼倒是说什么也要看看!”
梁绪衡看着照片上的时间,推算下来,袁先生脚上的伤情缠绵了足有三月才痊愈,可听袁先生讲起自己受伤的经过,口气竟是如此地轻描淡写。但一谈及挖掘恐龙的过程,他讲得却是事无巨细、绘声绘色。袁复礼先生似乎对自己受伤颇不以为意,反而挖出恐龙骨骼这件事时隔多年仍能让他欢欣雀跃,兴奋非常。
相册里有几张“佛头”的照片,梁绪衡盯着看了良久。
那佛头被放置在荒草之间,虽然发髻的部分已经残缺,然而脸庞圆润,线条流畅,可谓是雕工上乘。佛头眼帘下垂,满目慈悲,梁绪衡仿佛能进入到照片之中,看到周遭的芒草随风倒伏,那佛头仍是一动不动,不悲不喜。
这张照片将梁绪衡深深触动了,她觉得袁复礼先生一定也被这佛头所打动,因为相册里有好几张这个佛头不同角度的照片。
“你知道这个佛头有多大吗?”
面对袁复礼的提问,梁绪衡因为没有参照物,看不出这佛头的尺寸,只好摇摇头。
袁复礼将双臂伸开,比了一个不到一米的距离,对于一个佛头来说,它的尺寸可谓是不小了。
“这个佛头有两尺半(83厘米)高。我们在xj考古唐代北庭遗址的时候,在城南东门处发现了这个佛头,它显然是被人搬走过,中途却被放弃了,于是就这样留在了原地。它是用白色细晶质的石灰岩雕刻而成,你应该可以看得出来,唐代的雕工已属上乘了。发现这个佛头之后,我们在四处搜寻了好久,既没有找到它余下的残身,也没有找到任何供奉它的庙宇,终究只剩下一个佛头而已。”
梁绪衡心中隐隐生出了怅然之情,她情不自禁地用手指轻轻触碰照片中佛头的脸庞,袁复礼见此情状,没有说话,任由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梁绪衡不禁想到,也许像袁复礼先生这些在西北大漠搜寻的人,不过是任由命运摆弄的拼凑者,漫长的时光恣意放纵,诞生无数偶然,拼凑者们永远想要寻找下一块拼图,他们或许可以找到,或许永远找不到。但最重要的,是他们从没有停下追寻的脚步。
第三三〇章 岁岁年年,分分秒秒
将整个相册从头翻到尾,看着每一张照片,听着袁复礼先生绘声绘色的描述,梁绪衡觉得自己也仿佛追随着先生的脚步踏上了大西北那片广袤的土地。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梁绪衡看到上面贴着半张泛黄的稿纸,上面写着三句话:
既不献给地球上的人类,
也不献给天堂中的诸神,
仅献给那些在西蒙古和神奇的中亚徒步旅行的迷途者。
梁绪衡莫名觉得,这三句话其实是一首诗。
她低声将它们念了出来,袁复礼听到自己年轻时所写的诗句,不由得感慨:
“这已是十几年前写的了,我也曾经年轻过嘛!”
梁绪衡抬头看着袁复礼先生睿智的脸庞,将相册小心合上,双手递还给先生。
“先生现在也一点都不老!”
梁绪衡的话惹得袁复礼先生笑得十分开怀,他指了指自己的额头:
“还不老吗?我这抬头纹都快赶上测绘图上的等高线了!”
说到这儿,袁复礼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起身背对着梁绪衡在桌前的书堆中翻找了一番,拣出了一本书。他转头就翻开相册,将其中的一张照片取下来,夹在书里,递给梁绪衡。
“多亏了你,我今天下午过得很愉快,这是谢礼。”
袁复礼先生的动作太快,梁绪衡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她懵懵地接过了这本书,看了一眼封面,是周太玄所着的《地质学浅说》。她翻动书页,其间夹着的一张照片突然跃入眼中。
那颗被遗弃的佛头掩映于荒草之间,遗世独立,无惧无忧。
梁绪衡突然有些哽咽了:“先生,这是……”
袁复礼指了指那照片:“我见你盯着它看了好久,想是喜欢的吧?这照片我当时拍了很多张,有参照物和具体数据的照片也已经在清册中编号留档了,这个相册里的都是我的私藏,送给你也没有关系。还有这本书,本就是为了大众科普而写,所以书中内容写得不深,你若是对地质学感兴趣,闲来可以看看。”八壹中文网
“谢谢先生,这个礼物对我来说真的很贵重。”
“没什么贵重的。照片可以再洗,底片我都有,这本书我也用不上,与其在我的书桌上平白吃灰占地方,还不如送给你,也算是物尽其用。”
梁绪衡将照片重新夹回书中,把书珍重地捧在胸前:
“先生,今天回去之后我一定会写一篇最好的文章出来!也许我作为晚辈说这句话有些僭越,先生并没有辜负李四光先生的托付,为国人争气,先生真的做到了!”
“还差得远哪!我们的国家幅员辽阔,地质条件十分优越,我们的地质学若能发展起来,不仅能够促进国家找矿勘探事业的发展,对振兴经济起重大作用,还将对提高地质科学的国际水平产生重大影响。可现在我们国家地质科学的发展和矿产资源的开发处处都受到帝国主义文化和经济侵略的钳制,我们眼下所能做的事情是非常有限的,好在我现在还能做一件最重要的事——教书育人。现在做好地质学的教育工作,等战争结束,你们这代地质学人成长起来,正是大有可为的时候!你可一定要帮我多宣传宣传,让你的学弟学妹们都来报考地学系,多多益善!”
梁绪衡可以强烈地感受到袁复礼先生求贤若渴的心情,她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先生,联大学地质的女同学多吗?”
“自然是不多的,联大的女同学本就少,大多集中在文法两学院了,学地质的女同学就更少了。”
“先生,女生学地质会不会太艰苦啊?”
“最学好任何一门科学都需要勇气、毅力和专注,这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没有男女之别。只要专心致志,想办法克服困难,无论男女都能学好地质!”
“嗯,先生说得对!我一定要把这句话写在采访稿里,以后一定会有越来越多的学弟学妹报考地学系的!”
梁绪衡婉拒了袁夫人的留饭,带着满脑子的地质故事离开袁先生的家。回去后梁绪衡就一头扎进农校的图书馆里,用一天的时间就把袁复礼送他的那本《地质学浅说》看完了,书中对于地质学的介绍深入浅出,让梁绪衡不由得产生了想要进一步了解地质学的想法。
跟必修课不同,在选修课的制度上,联大的规定十分灵活,在每学期开学两星期之内,学生可以随意对自己所选课程进行增选,而退选则延长到四星期之内提交申请即可。
因为刚刚开学不久,梁绪衡顺利增选了冯景兰先生教授的“普通地质学”和孙云铸先生教授的“古生物学”,除此之外,她一有时间便去旁听其他教授的课程,比如王烈教授的“普通矿物学”、“测量学”,张席褆教授的“地史学”,一个学期下来,梁绪衡认识了很多可爱的地学系地质组的同学,从他们口中听到了许多关于袁复礼先生的故事。
他们说,清华大学的地质学专业正是袁复礼先生一手创办的,在xj考察的时候,袁复礼不但找到了七十二具爬行动物的骨架,还运用自己的地质学知识,成功帮当地老百姓找到水源,还帮助他们改进了落后的冶铁技术,老百姓为了感激他,甚至在当地为他修建了“复礼庙”,一时间在整个考察队传为美谈。然而这些事情袁复礼先生皆对她闭口不谈,更让梁绪衡体会到先生谦逊低调的人格魅力。
随着梁绪衡对地质学的了解逐渐深入,她对地质学的喜爱也日渐加深,一天,在孙云铸先生“古生物学”的课堂上,先生对学生一字不差地默诵《梦溪笔谈》的原文:
“予奉使河北,遵太行而北,山崖之间,往往衔螺蚌壳及石子如鸟卵者,横亘石壁如带。此乃昔之海滨,今东距海已近千里。所谓大陆者,皆浊泥所湮耳。尧殛鲧于羽山,旧说在东海中,今乃在平陆。凡大河、漳水、滹沱、涿水、桑干之类,悉是浊流。今关、陕以西,水行地中不减百余尺。其泥岁东流,皆为大陆之土,此理必然。
我们总是说中国的地质学仍刚刚起步,可是早在将近一千年的北宋时期,沈括的《梦溪笔谈》的这段话中早已简明扼要地概括了地球演化的过程,短短几句话,涉及到了现代地质学中许多基本的内容、理论和方法,比如河流的侵蚀、堆积作用、华北平原的形成等。”
孙云铸拿起一截粉笔,在黑板上写下:
其泥岁东流,皆为大陆之土,此理必然。
“你们看这个‘岁’字,‘岁’就是‘岁岁’,就是‘岁岁年年’,就是‘时时刻刻’,就是‘分分秒秒’,就是时间的无限延伸。地球用了几十亿年来塑造和变化自身,在漫长的岁月中,沧海桑田巨变,才有了今天我们眼中的世界。人寿不过百年,但用于雕琢自身已然足够,你们相信时间的力量,相信日复一日的努力,你们终将成为你们想要成为的人。”
下课钟声敲响,同学们陆续走出教室,梁绪衡却仍旧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定定地看向窗外的西山,在一瞬间,电光火石一般,一个念头闯进了梁绪衡的脑海:
我要是地学系的学生就好了。
起初梁绪衡着实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可她向来是理性之人,便开始认真思考将这一想法付诸实践的合理性和可行性。梁绪衡已经在法律系学习了两年,每次考试的成绩都是“甲等”,深得法律系所有先生们的垂爱。这还不是最重要的,转向地质学,就意味着自己未来的人生路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一个是终日出入于法庭和办公室的律政精英,一个是整天日晒雨淋、四处奔波的地质学人。这两者的诧异实在是太大了。
梁绪衡自幼无论做任何决定,都鲜少会与他人商量,她会在心里久久地思考和权衡,将方方面面都全部考虑到,最终果断取舍,做出一个绝不会动摇的决定。
对于自己是否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律师或法官这个问题,梁绪衡的答案向来是肯定的,可面对陌生的地质行业,梁绪衡第一次心里没了底。为了帮助自己做一个最终的决定,她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每天早上围着翠湖晨跑一小时以锻炼体魄,除非身体不适,否则绝不间断。第二件事是她跟自己打了一个赌,若是她所选修的两门课程期末考试的成绩都能达到八十分以上,她就转系,若是没有达到,就继续留在法律系直至毕业。
八十分,对于地质学本专业的学生来说都是凤毛麟角的高分了,更别提她一个只学了几个月选修课的外系学生。
为了正视自己内心的冲动,梁绪衡给自己设置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至此以后,梁绪衡开始拼命用功备考。她天不亮就去晨跑,草草吃过早饭就跑去农校图书馆抢位置,晚上还就着昏暗的油灯学习到深夜。在旁人眼中,梁绪衡跟两门学分并不高的选修课“死磕”,实在是让人费解,她却毫不解释。考试之前的那段时间,她跟贺础安见面的次数变得少之又少,即便是两人一起相约一起吃饭,梁绪衡的眼睛仍旧不离饭桌上地质学教材的书页。
贺础安看着梁绪衡日渐消瘦的脸庞,劝说的话都到了嘴边,硬给他咽了下去。因为他知道梁绪衡的秉性,她要做的事别人向来是管不了的,他只是半开玩笑地说:
“别人看了你这个样子,还以为你是地学系的学生呢?”
梁绪衡听到后却抬起脸来看着贺础安,露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那笑容传达出的意思是:这可说不准哦!
之前梁绪衡的确很多次跟贺础安说过地质学的课程很有意思,他都没往心里去,对于梁绪衡的用功,贺础安也并未多想。因为在梁绪衡的世界里,没有所谓随便做做的事情,一旦做了,便要做到极致,一旦选了这门课,就一定要拿到高分,这便是梁绪衡的行事作风。
可梁绪衡刚刚的笑容让贺础安不由得犯了嘀咕,他试探着问道:
“你不会……真的要转去地学系吧?”
梁绪衡却合上书本,岔开了话题:
“饵块都冷啦,快点吃吧!”
贺础安叹了口气,将碗中的几块牛肉夹到梁绪衡的碗里:
“你才要多吃一点,你最近瘦了好多。”
梁绪衡夹起一块牛肉塞进嘴里,眯着眼睛甜甜地笑了。
第三三一章 海心亭的聚会
昆明的春天可爱得很,陈确铮的心情也好得很,在去翠湖的路上,他甚至轻轻地吹起口哨来。他仰头一看,看到房檐上两只野猫眯着眼睛,一门心思地给彼此舔舐着身上的毛,不知怎么就突然间想起来胡承荫给自己的那个大大的熊抱。
胡承荫去陈达教授家的那天晚上,刚刚洗漱完的陈确铮正在拧毛巾,胡承荫好像风一样闯进了屋里,他还没缓过神来就被胡承荫紧紧抱住了。当时问他什么也不说,只是两只胳膊跟铁钳一样,怎么都挣脱不开,陈确铮只好把还在滴水的双手擎在空中,任由胡承荫抱着,只听见胡承荫口中一直重复着“谢谢”和“对不起”,肩头上的衣料也越来越潮湿。
那一夜,胡承荫睡得很沉,没有梦魇的不安挣扎和焦灼低喃,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安静地睡到大天亮,仿佛要把之前没有睡够的觉都补回来一样。
看着胡承荫打开了心结,精神一天比一天好,终于变回了昔日那个活蹦乱跳的狐狸,陈确铮的心里也是说不出的舒坦,可一想到那天胡承荫两条劲瘦的胳膊紧紧地箍着自己,突然又觉得肉麻得紧,他禁不住双手搓了搓胳膊,抖了抖身子,再抬头看上一眼,房檐上那两只猫已然不知去向。
陈确铮微微一笑,迈开脚步又向前走去,令他没想到的是,很快他的好心情便被蒙上了一层阴影。
临近期末,因为考试不及格便要重修,所以联大的同学们都处在“临阵磨枪”的紧张状态中,所有的教室里都挤满了自习的学生,更不要提平日里就“一座难求”的图书馆。因为教室的紧缺,党支部开会的地点安排便成了难题,后来陈确铮提议,索性将开会地点定在翠湖湖心小岛的海心亭里,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同意。
陈确铮沿着苏堤缓缓前行,眼前的的草海碧绿清澈,水草随湖波轻轻摇曳。陈确铮起初对当地老百姓把翠湖叫做“草海”十分纳闷,问了才知道,那是因为湖中多水草的缘故,而且当地的倮倮族百姓把湖泊、水塘读作“黑”,久而久之,就慢慢被叫成了“草海”,每次置身翠湖这片“草海”之间,陈确铮都能觉出这名称的恰切来。
快走到海心亭的时候,陈确铮看到亭子里已经坐了八九个人,除了徐贤议,其他都是生面孔。徐贤议老远就看到了陈确铮,扬起胳膊,用力向他挥手,陈确铮也举起手,向他报以微笑。
海心亭中湖风阵阵,风中包裹着一缕春意,十六七度的气温不冷不热,实在令人惬意,为了迎接陈确铮这个新成员的到来,大家都友善地露出笑容,然而陈确铮一下便察觉到每个人的脸上仍残留着一丝凝重的神色,来不及完全退去。
徐贤议站起身来,将陈确铮拉到自己的身旁:
“来来来,作为党支部书记,我来给大家介绍一下咱们党支部的新成员,他叫陈确铮,在联大哲学系读三年级。虽说是新成员,其实他已经是一名老同志了。陈确铮是在北平入的党,在长沙临大时期他就已经是党支部的一员了。后来学校继续南迁,长沙临大党支部的成员走的走,散的散,都跑到全国各地开展抗日工作了,我们俩也失去了联系,最近我们在昆明又碰上,他才重新跟党组织接上关系。今天我把陈确铮正式介绍给大家!大家欢迎!”
一阵热烈的掌声过后,每个人都起身争着跟陈确铮握手,他从大家的脸上看到了发自内心的喜悦和欢迎,他也由衷地感到激动,用心地记住了眼前的一张张面孔和一个个名字:王亚文、徐贤议、莫家鼎、张遵骧、汤一雄、张鹊梅、张定华、汤德明。其中汤一雄让陈确铮觉得特别眼熟,他的声音也让他觉得莫名熟悉,总觉得是在哪里见过,却又说不上来。汤一雄身材高大,相貌周正,若是见过应会印象十分深刻才对,可陈确铮却始终想不起来,脑海里似有一团乱麻,却怎么也拽不出那个线头来。
就在陈确铮跟自己的记忆力缠斗的时候,徐贤议接着说:
“陈确铮,这位是中共中央长江局指派到西南联大的青年工作特派员王亚文同志,他可是黄埔军校四期毕业的高材生,还是‘一二·九运动’的组织者,有十分丰富的斗争经验!为方便工作,他已经进入联大经济系四年级就读,他可是二五年入党的老党员,咱们的大前辈!今后就由他来领导咱们联大党支部的工作!”
王亚文笑了笑,剑眉下的双眼流露出稳重且诚恳的目光:
“贤议,你快别这么说了!什么领导不领导的?咱们大家都是平等的,都是为了把联大的党组织发展壮大而一起努力的伙伴!还有,你们可能不知道,去年十月武汉和广州失守之后,党组织为了适应新的国内形势,决定撤销长江局,成立中原局、中南局和南方局,今年一月十三日,南方局已经在重庆正式成立了。因为联大刚到昆明,党支部才真正建立,南方局的***书记和叶剑英常委才会派我过来,希望我跟大家一起把联大的党支部发展起来!等一切上了轨道,我再重回南方局工作,所以说啊,我这个特派员是暂时的,联大党支部的工作还要靠你们这些联大的同学啊!贤议,党支部正式成立的决定,还是由你这个党支部书记来宣布吧!”
徐贤议笑着站起身来,环视众人:
“那好,现在我正式宣布,咱们西南联大党支部正式成立!”
在一片热烈的掌声后,徐贤议说道:
“确铮,你不知道吧?虽说咱们党支部今天才正式成立,可大家早就已经展开工作啦!王亚文同志提议成立联大剧团之后,张遵骧、汤一雄他们几个参与排演的话剧《祖国》大获成功,你去看了吧?”八壹中文网
“当然去了,我认识的同学许多都去了!大家都深受感动,都说这出戏好极了!”
王亚文点了点头:
“遵骧、一雄,看到了吧?你们的工作得到了认可啊!今后你们在联大剧团中一定要继续发挥作用,多排戏,排好戏!看的人越多,宣传抗日救国的力度就越大!要把抗日的火种在每一个昆明老百姓的心里头点起来!”
汤一雄一脸稳重,语气不骄不馁,看来十分踏实可靠:
“剧团里现在正在排练几部新戏,都是《放下你的鞭子》、《三江好》、《最后一计》这些宣传抗日救亡的独幕剧,这些独幕剧时间短,不但演出灵活,情节也明白晓畅,即便是不识字的老百姓也都能看得懂。等期末考试结束之后,我们剧团准备下乡宣传抗日。”
王亚文开心地拍了一下大腿:“干得好!话剧是最好的宣传武器嘛!”
陈确铮一边盯着汤一雄的脸,一边听他讲话,脑海里突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
“汤一雄,你是不是《祖国》里那个敲钟的工人‘老郭’?!”
第三三二章 调转的枪口
汤一雄先是一愣,接着腼腆地点了点头。
“你演得真是太好了!最后你扮演的‘老郭’英勇就义那一段,真是很让人感动啊!当时台下很多人都哭了!”
汤一雄竟微微有些脸红了。
徐贤议笑着摇了摇头,拍拍陈确铮:
“你才看出来吗?”
陈确铮把嘴一撇:
“这可不赖我,他当时脸上浓墨重彩的,还戴着帽子,粘着胡子,跟现在简直是判若两人啊!再说了,我当时离得那么远,能认出来已经很厉害了!”
徐贤议看着形容逗趣的陈确铮,竖起了大拇指:
“是是是,你厉害,你厉害!”
而此时的陈确铮却握住了汤一雄的手,收敛了脸上的笑容,颇为认真地说:
“你们去下乡演出……能不能算我一个啊?我什么都能干!去年我们在蒙自的时候也是组过剧团,给老百姓演过文明戏的,去了肯定能帮上忙!”
汤一雄点点头:“太好了,我们团里正缺人手,联大剧团欢迎你的加入!”
“不不不,我就是个临时帮忙的,顶多算是个编外成员,你们那么辛苦,我不过尽一份力罢了。对了,我有一个相熟的女同学也在联大剧团里,戏演得好极了!叫楚青恬,你认识吧?”
“认识认识,她不但认真,还极有天赋,是个很好的演员,这次下乡演出她也是参加的。”
听到汤一雄毫不吝啬的溢美之词,陈确铮觉得就好像夸自己一样,露出十分骄傲的神情。
席间一片热闹,王亚文却轻轻咳了两声,拿出一份《新华日报》递给了陈确铮,看到这份报纸,欢快的气氛一下便消散无踪。
“确铮,你看看吧,你来之前我们都看过了。”
陈确铮接过报纸,只见标题上写着:
委员长以事实证明
敌寇必败我国必胜
国民党五中全会开幕词
国民党五中全会召开
国民党五届五中全会在一九三九年一月召开的事全民皆知,从开幕到闭幕都在各大报纸上被报道多次,面对陈确铮一脸不解的神情,王亚文轻轻叹了一口气:
“其实这几年来国共两党之间一直时有摩擦,但近来真是愈演愈烈了,时常有逮捕共产党员的事件发生,他们查禁我党书报,屏蔽我党言论,还武装威胁在三原的八路军伤病员,还有河北、山东那些敌后游击区域,污蔑八路军和共产党的事件更是每天都在发生。即便如此,我们仍然坚持继续巩固和扩大两党合作,因为我们相信在抗日形势并不乐观的眼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是全国的爱国同胞和世界进步人士的希望。可党组织已经得到内部消息,这次五届五中全会上,国民党发布了秘密文件,制定了“溶共、防共、限共、反共”的方针,通过了详细的《防止异党活动办法》,还专门设立了“防共委员会”!”
陈确铮深吸一口气,没有说话,王亚文看了一眼他脸上凝重的表情,接着说道:
“那之后到现在才过去一两个月,国民党已经在全国各地不断制造了多起摩擦事件,而且情况愈演愈烈!在甘肃庆阳等五县,国民党不但大量散发反共传单,还在报纸上对八路军横加污蔑、肆意谩骂!八路军受伤的将士在经过陕西栒邑县土桥镇时甚至被包围驻所、鸣枪示威、殴打侮辱!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我已经不想再说了,这桩桩件件你们能相信吗?寇患当前,我们的同胞却在同室操戈!”
王亚文的话让陈确铮有些猝不及防,最近这段日子对他来说,既充实又幸福,因为日常的课业和群社的工作,陈确铮跟廖灿星并不能每日见面,可每次两人的相处都能给他源源不绝的动力,让他从内心感受到久违的幸福,让他一度忘记了自己视野之外的祖国仍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一直以为“团结抗日,一致对外”是国共两党的共识,可没想到国民党却在暗中将对着日本人的枪口悄悄调转,准备向自己人开枪了。
王亚文的话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每个人都七嘴八舌地表达着自己的愤怒,陈确铮意识到,这就是自己初到时气氛不自然的原因了。跟众人的激动不同,陈确铮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他的眼睛看着草海中随波飘浮的水草,脑海里纷繁复杂地闪过许多念头,却一个也捕捉不起来。
王亚文将双手向下按了按,大家渐渐安静了下来。
“咱们先不要急,从五届五中全会公开发布的开幕词、宣言和各方公开的消息来看,国民党对外仍坚持“继续抗战”和“联共抗战”的方针,党中央已经传达了口头指示,对于国民党“继续抗战”和“联共抗战”的方针,我们还要予以支持。***同志在六届六中全会的报告中明确指出:‘中国抗日战争将进入一个新阶段,它的基本特点是一方面更加困难,另一方面更加进步。在抗日战争的新阶段中,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必须以一种新的姿态出现,才能应付战争的新局面。这种新姿态,就是统一战线的广大的发展与高度的巩固。’
所以面对现在形势的种种变化,我们除了继续坚持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不动摇,当然要时时保持警惕。但光是愤怒是没有用的,各位最需要做的,将自己的课业学好,将手头的事情做好,将身边的同学团结好!咱们时刻都要记住,继续积极地宣传抗日,调动联大师生和昆明民众的救亡热情,这才是眼下最紧要的!
你们每个人都是党组织在联大的一个火种,要想火烧得旺,就一定要服务好同学们!你们要想尽各种办法跟大家联络感情,除了剧团,还可以有合唱团、读书会、演讲会、辩论会、办壁报……只要能团结同学、宣传抗日,形式不拘嘛!可是有一点,南方局已经明确发出指示,在国统区的宣传工作,既要宣传我党主张,又不要暴露自己,所以大家一定要时刻小心!”
第三三三章 电线杆上的人
徐贤议点了点头,也站起身来:
“除了王特派员说的这些方面,大家不要忘了,我们还有一个舆论阵地啊!虽然《新华日报》是我党的机关报,可对昆明的老百姓来说,还是云南本土的报纸更有宣传效果!现在昆明也就两家日报:《民国日报》和《云南日报》。《民国日报》这种国民党党部的机关报自是不必考虑了,《云南日报》的董事长龚自知在政治上倒是比较开明的,而且他们的编辑主任饶继昌和副刊《南风》的编辑张克诚也有很明确的进步倾向,现在《南风》已经成了我党发表进步文章的阵地了!更可喜的是,咱们的一些同志在《云南日报》上投稿,不但发表了一些社论和时评,其中几人还得到进入《云南日报》工作的机会,李立贤和杨亚宁担任记者,唐登岷担任编辑。有了这样的便利条件,我希望大家能多写文章,用你们手里的笔来发出振聋发聩的呼声,希望你们的文章能把更多倾向进步的青年吸纳到我们的队伍中来。”
会议结束后,众人散去,陈确铮的心情却颇不宁静,他沿着翠湖边漫无目的地一圈又一圈地走着,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在如今民族危亡的紧要关头,中国人自己竟拧不成一股绳,这让他觉得又愤怒又寒心。
不知不觉之中,陈确铮越走越快,突然脚下没留神,踩进一个坑里,摔倒在地之后他索性翻了个身,躺成一个大字,枕着双臂眯眼看着天空,天空又高又蓝,云彩如一团一团的棉花,扎扎实实的雪白。
看久了,那一团团的云彩中便渐渐浮现出廖灿星的脸。
那可爱的妙人,是治愈他的忘忧草,却也是他烦恼和担忧的源头。
即便他始终不愿承认,甚至有意忽视,可两人之间一直都有一条鸿沟,而他隐隐感到,这条鸿沟似乎有日渐变宽的趋势。
陈确铮摇了摇头,起身坐了起来,捡起手边的一颗石头用力扔进湖中。
之后的几天,陈确铮都处在一种难言的苦闷和焦灼之中。
考虑到如今国共两党之间微妙的局势,对于廖灿星,陈确铮只能小心隐瞒,而贺老师和狐狸也并非同路的同志,他终究还是选择缄口不言。上课的时候陈确铮时常忍不住走神,先生们口中的各种哲学理论如今在他的耳中听来是如此空泛和遥远,晦暗不明的现实让他深刻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他觉得自己好像浩瀚江洋里的一只小船,无论他做出多少努力,却只能随着命运的波涛载浮载沉。
可他知道,他不能任由自己这样一直苦恼下去,他必须有所行动。
一天下了课之后,陈确铮跟往常一样,沿着龙翔街走大西门进城,走在路上他突然看到街边新竖了两根又高又粗的电线杆,还没有来得及架线。老百姓好像看着什么稀罕物一般,聚在一根电线杆下吵吵嚷嚷。
陈确铮本无意停留,却听到有人问道:
“谁敢爬这根电线杆?”
紧接着一人喊道:“我敢!”
嗓音中气十足,颇为嘹亮。
这声音让陈确铮觉得莫名熟悉,他停下了脚步,转头望去,紧接着他就看见一个穿着一身黄咔叽布的中山装的瘦小青年,手脚并用地沿着电线杆一点点爬了上去。
陈确铮仔细一看,这人他认识。
这个身材矮小,胆子不小的青年是陈确铮同系的学弟——殷福生。
殷福生一九三八年秋天考入联大,因为他跟陈确铮差了两个学年,虽然彼此打过几回照面,但平日里交集不多。即便如此,陈确铮也听过许多关于殷福生的传说,因为对于联大的学生来说,殷福生实在是个很有名气的明星学生。
哲学系里每个人都知道,殷福生是金岳霖先生的高足,殷福生报考清华大学哲学系就是金岳霖先生建议的。还是中学生时,殷福生就翻译了查普曼和罕勒合着的《逻辑基本》,十七岁时,他初生牛犊不怕虎,专门写文章对金岳霖、吴士栋、沈有鼎、张东荪等诸多哲学界前辈的着述逐一点评。
因为在入读联大之前,殷福生便已经有着作加身,在联大的先生们的眼中,他的哲学根底自然比旁的哲学系学生要高出一大截来,对他的态度跟旁的同学迥然不同。陈确铮印象很深的是当年第一次上郑昕先生的“哲学概论”课程时,郑昕先生一看到课堂里的殷福生便对他说:“你不用上我的课,下去自己看书就好了。”金岳霖先生在自己的“逻辑”课堂上见到殷福生,也让他不必上自己的课,还引荐他跟着刚刚从欧洲归国的联大教授王宪钧先生学习逻辑。
而在联大的课堂上,殷福生也展示了他一贯的“狂生”形象。殷福生身材虽然瘦小,嗓门却出奇得大,说话永远都像在讲演。无论是时事政治,还是恋爱秘诀,他都颇有心得,每次只要他一开口,便是滔滔不绝、手舞足蹈,旁人鲜少有插嘴的余地。陈确铮印象最深刻的是一次他在课间跟同学争论,不知道说起什么,殷福生激动地大骂:“胡适这个人,一点儿哲学也不懂!”
虽然殷福生是十足十的“狂生”,但不知怎么的,陈确铮却对殷福生怀有一种天然的好感,在他的眼中,殷福生有一种难得的热情和纯粹,而他拥有同龄人少有的学识,足以配得上他的轻狂。
陈确铮用好奇和欣赏的目光看着殷福生一点点向高处爬去,直到爬到了电线杆的最高处。随着殷福生越爬越高,电线杆底下聚集的人也越来越多,他们兴奋地大声叫嚷着,伸手不停地指指点点。
有人朝殷福生喊道:“你爬那么高,怕不怕啊?”
殷福生双手紧紧抱着电线杆,朝下面大声喊道:
“上面风好大,震得厉害,但我是一点也不怕的,我可以在这儿待到晚上!”
果然是殷福生的作风,一如既往地狂妄。
这句话把底下看热闹的人逗得哈哈大笑,陈确铮却从殷福生微微颤抖的话语声中听出一丝逞强的意味来,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挤到了电线杆跟前,朝上面大声喊道:
“殷福生,你爬那么高太危险了,快点下来!”
殷福生往下一看,正好跟陈确铮的眼神对视,他似乎等这个台阶等了很久了,便立马从善如流地爬了下来,许是用光了力气,离地面还有七八米的距离时,他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便栽了下来。
第三三四章 恭敬不如从命
看热闹的人群一阵惊呼,还来不及反应,陈确铮就眼疾手快地一把将殷福生抱住,巨大的惯性让陈确铮被殷福生扑倒在地,他的后背狠狠撞向地面,疼得半天动弹不得。
殷福生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蹲在陈确铮身边,一脸紧张地拍了拍他:
“学长,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要不要去医院?”
陈确铮摇了摇头,忍痛撑起身体,被殷福生搀扶着慢慢站了起来。
“我没事,别担心。”
“真是多亏学长你了,要不是你接着,我估计早就摔断腿了!”
“都是同学,不必这么客气。”
“对了,学长一会儿有事吗?”
陈确铮一愣,不知道殷福生为什么这样问自己,轻轻摇了摇头。
“那刚好,我要去金先生家里看他,我们一道去吧!”
面对这意料之外的邀请,陈确铮有些迟疑。
“金岳霖先生?这……恐怕不太好吧?金先生并没有邀请我,我若是贸然前往……”
“不必在意,不必在意!再说了,我邀请你了啊!你刚刚可是救了我的命呢!金先生一定会欢迎你的!再说了,金先生也跟我说过他很欣赏学长你呢!”
“欣赏我?”
“金先生之前批阅了你逻辑课的报告,觉得你论证的角度另辟蹊径,十分新颖,可是给了你最高分呢!”
“逻辑课的报告?逻辑课是哲学系全年级都要选的大课,我记得你也选了吧?”
殷福生颇有些不服气地绷着脸,微微点了点头,陈确铮心下了然:
“看来你跟金先生真的很亲近啊!先生竟然连我逻辑报告的分数这么小的事情都跟你说呢!”
“嗯,我跟金先生熟得很!两年前我去北平求学的时候衣食无着,金先生就让我住在他家里,到昆明之后我也经常陪他在翠湖散步,边走边讨论各种哲学问题。”
两人聊着聊着,回过神来发现身边看热闹的人群已然渐次散去。
“学长,咱们别光站这儿聊了,你到底跟不跟我去啊?”
能去金岳霖先生家里拜访,对陈确铮来说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事,他也不想错过这难得的机会: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金先生的住处在哪里啊?”
“唐家花园,那房子漂亮得很!许多联大教授都住在那儿!”
西南联大文法两学院搬回昆明之后,文学院众教室被安顿在昆华师范学校。联大在昆华师范学校租赁的宿舍一共有三栋楼,南北两栋为学生宿舍,中楼为教师宿舍。“九二八”空袭时,金岳霖正在宿舍内埋头伏案写作,因为写得过于专心,并未及时疏散,幸好中楼并未中弹,当空袭过去,金先生出去察看,发现南北两楼已然是残垣断壁。
有了这次死里逃生的经历,陈岱孙和金岳霖商量,大家都搬到一处,空袭的时候好有个照应,大家一拍即合,集体租下了北门街“唐家花园”的一幢戏楼。
许是因为对于未名湖和水木清华的眷恋,联大的先生们都爱傍水而居,对城内的翠湖和城外的莲花池情有独钟。从翠湖东北角青云街北上丁子坡便到了北门街,北门街路面为大小不均的石板条铺成,由南至北不过长二里地,却是昆明城北豪宅名园的聚集地,有曾任yn省民政厅长的张维翰的住所“螺翠山庄”、云南实业家郑一斋的“郑庄”等等,然而其中为昆明城老百姓人尽皆知的则是昔日最为气派豪华的私家花园——“唐家花园”。
“唐家花园”是已故滇系军阀首领唐继尧的府邸,人称“唐园”。“唐园”坐落在北门街七十一号,园中栽有日本领事赠给唐继尧的五十株樱花,每逢春季,落英缤纷。唐园内建有中西式两层红砖楼和戏楼一座。在一九二三年唐继尧从香港回昆明第二次执政云南时,在“唐园”兴建了一间“东陆图书馆”,每逢周六日两天,市民可以自由出入“唐园”观赏园林、查阅典籍。这座当年唐继尧为了给自己祝寿而建的戏楼有二十个包厢,除了书房、卧室外人不能进入以外,其他的房间尽可以游览观赏。
唐继尧于一九二七年病逝,当一九三八年西南联大南迁昆明之时,“唐园”的主人已然作古十余年,戏楼废弃多时。虽然人去屋空,然而“唐园”并未易主,仍是唐家私产,经过与唐家后人的接洽,“唐园”曾经的戏楼包厢悉数被清华大学办事处租赁为单身教师宿舍,联大一些单身或未携带家小的先生们如朱自清、陈岱孙、金岳霖、吴宓、浦江清、李继侗、陈福田、陈省身等十几人都住进了这里。
大家因地制宜,分配居所,戏楼正中有一个大包厢,由金岳霖、陈岱孙、朱自清、李继侗、陈福田五人合住,每人都在房间里有一块园地安放自己的书桌和一张小床。因为知道金岳霖喜欢清静,大家给他安排在窗边最清静的一个角落。
没有课的日子,金岳霖每天上午都在那张小书桌上雷打不动地写作,他认为上午是人精神最饱满的时候,而且每每下笔慎之又慎、反复修改、惨淡经营。
陈确铮和殷福生造访的时候,刚走到戏楼门口,迎面碰上了沈有鼎先生,他依旧穿着他那件似乎万年不换的灰色长衫,稍长的头发根根倔强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高高的额头还一如既往地阔亮。
“殷福生,你怎么跟陈确铮一道过来了?”
“路上刚巧碰见了学长,就拉他一起了。”
“咱们来得都不巧,先生正写在兴头上呢!”
“先生在写《论道》新的一章吗?”
“是啊!好像是一些词句颇拿不定主意,在屋里来回走了好久,不过刚刚好像茅塞顿开了,正奋笔疾书呢!”
殷福生好奇地走到窗前,用双手拢住眼睛,看到金岳霖高瘦的背影,正在埋头写个不停。
殷福生转过身来,脸上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本就不大的眼睛更是眯成了一条线。
“先生现在简直是文思如泉涌呢!这时候可千万不能进去打扰,咱们就在这儿等先生出来吧!”
三人就这样立在院中,静静等候,陈确铮环顾周遭因为无人打理而显得荒芜萧条的景致,想象着昔日这里曾经的煊赫和喧闹。
沈有鼎看着陈确铮若有所思,突然间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我想起来了,在蒙自的时候你是不是去‘南天精舍’找先生们打听那个社会学系的胡承荫来着?他后来平安返校了吗?”
“多谢先生关心,他开学没多久就回校上课了。”八壹中文网
正说到此处,金岳霖先生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
“等好久了吧?快进来吧!我写完了!”
第三三五章 培养正气
三人一道进了屋,因为是大包厢改制的房间,整个房间一览无余,金岳霖先生站在屋当中,他头戴一顶遮太阳的鸭舌帽,上身穿烟草黄的麂皮夹克,一双大长腿衬得驼色西裤有形有款,皮鞋擦得锃亮,显然是刚刚精心打扮了一番,整个人看起来志得意满、自在风流。先生脸上笑意盈盈,看到陈确铮,他颇有些意外:
“哎呀呀,殷福生,你从哪儿把陈确铮给带来的?没记错的话,他好像大你两届吧?”
“我们路上碰见的,学长刚刚还救了我呢!”
殷福生绘声绘色地讲了自己爬电线杆的“壮举”,一双不大的眼睛射出炯炯的光来,金岳霖听罢哈哈大笑起来。
“殷福生啊殷福生,到底是你啊!这事儿也就你能干得出来了!”
站在教授们的宿舍里,令陈确铮颇感意外的是,跟别的教授似乎不堪重负的书桌不同,金岳霖的书桌上只歪歪斜斜地摞着七八本书,跟陈确铮想象中学者家中汗牛充栋的景象大相径庭。
感受到陈确铮诧异的目光,殷福生猜到了他的想法便径直说道:
“我在北平第一次到岳霖师家里的时候也吓了一跳,当时他屋子里也不过二三十本书,我当时就问岳霖师为什么家里书这么少,岳霖师告诉我:‘时下流行的书,多是宣传,我是不会去看的。’这句话我一直记到现在,读书如同吃饭一样,要吃就吃最好的,否则宁可不吃!读书也是一样!”
金岳霖微微一笑:
“殷福生,你怎么说来说去怎么又说到吃饭上去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这人多好吃啊?你这家伙啊,就不能有钱!有点儿钱就跑到饭馆里打牙祭,衣裳倒是不见你买上一件!不过你今天倒是来着了!为了感谢你的学长陈确铮英勇救人的义举,也为了庆祝我写完《论道》的‘第六章’,我决定了,今天我们要去‘培养一下正气’!”
殷福生一听这话,眼睛刷地一下亮了,声音立马高了八度。
“先生,真的吗?咱们今天还要去‘培养正气’吗?那真是太好了!”
沈有鼎也难掩喜悦之情:
“看来我算是借了光了!岳霖师,之前你也没告诉我有这等好事啊!”
陈确铮听着这般暗语一样的对话,心中直纳闷,他实在想不出“培养正气”究竟是什么意思,却终究忍住了什么也没问。
靠近金碧路的正义路路西有一家其貌不扬的饭馆,陈确铮站在饭馆前,发现店门口甚至没有招牌,往来食客却络绎不绝,而身边的其他三人都是一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样子。正琢磨着,陈确铮冷不防被殷福生一把拉进店里,这才看到店内面街的墙上挂着一块牌匾,上书“培养正气”四个大字。
在这一瞬间,陈确铮闻到了店内扑鼻的鸡汤的香气,一桌桌的食客们都在“大快朵颐”,有的不顾形象地大口啃着鸡腿,有的在一勺勺津津有味地品着鸡汤。
原来如此,“正气”原来是这么个“培养”法儿啊!
入座之后,金岳霖看着陈确铮四下环顾的眼神,露出顽童般的笑意:
“这里你是第一次来吧?”
陈确铮点点头。
“这家店也没个店名儿,就挂这么一块匾,久而久之,食客们就把到这家店吃汽锅鸡叫做‘培养正气’了。这些人都跟咱们一样,特意到这儿‘培养正气’的!我来过一次之后,几天不‘培养’一次‘正气’,就浑身不舒服!”
身旁的食客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谈笑间,店小二端着一个颇大的紫红色砂锅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他将砂锅轻轻放在桌上,缓缓掀开了盖子,顿时扑鼻的香气四散开来。热气散开之后,满盈盈一锅如水般清澈、让人垂涎欲滴的鸡汤便近在眼前了,鸡汤里面浸着满满当当的鸡肉,佐以田七、虫草和天麻。
金岳霖先生将蒸至软烂的一只鸡腿轻松撕了下来,放在陈确铮的碗中。
“来,尝尝这正宗的汽锅鸡,吃完你也‘一身正气’了!”
陈确铮一口下去,鸡肉滑嫩至极,他又喝了一口鸡汤,意外地十分浓郁。
广东人喜欢喝汤,陈确铮可以说是喝着汤长大的,到了昆明之后他在别家吃过几次汽锅鸡,可哪家也没有这家的味道浓郁。
看到陈确铮边喝边点头,金岳霖先生颇有成就感:
“这汽锅鸡是云南建水的特色美食,这家店的老板就是建水人,他跟我说,这汽锅鸡从清代就有了,乾隆皇帝还喝过呢!他们家的汽锅鸡可是整个昆明最正宗的!怎么样?这汤鲜吧?”
正宗的味道让陈确铮不自觉地说了一句广东话:
“嗯,好靓嘅汤!”
“靓?这个说法倒是很生动嘛!”
“广东人把好汤叫做‘靓汤’。”
“你刚刚怎么说的来着,好靓嘅汤!来来来,大家再多喝点这‘靓汤’!”
陈确铮看着乐此不疲地学着自己说广东话的金岳霖先生,此刻他的脸上露出如同“顽童”一般天真可爱的神情,永远对未知的事物保持着一颗好奇心。
金岳霖先生指着这汽锅中间奇怪的中空管问陈确铮:
“这样的砂锅以前没见过吧?”
陈确铮之前吃过几次汽锅鸡,早就把汽锅的原理研究了个明白,他看了一眼殷福生和沈有鼎,只见两人对视一眼,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
陈确铮摇了摇头,露出好学求知的神情:
“这样的砂锅我真是第一次见,中间这个管子是干什么用的啊?先生能给我讲讲吗?”
沈有鼎双手抱臂,连连点头,露出了“孺子可教”的神情,殷福生忍不住调侃一句:
“学长,金先生就等你这句话呢!”
殷福生跟金岳霖显然是熟得很了,先生丝毫不以为意,接着说道:
“让你问着了!这汽锅可是大有来头,这店里的汽锅都是产自云南建水的紫陶汽锅,用当地的红、黄、青、紫、白五色陶土制成,你听,像不像是敲钟的声音?”
金岳霖用指背轻轻敲击了一下砂锅侧面,传来了叮叮的清响,十分悦耳。
“这汽锅鸡的奥秘全在中间这根管儿上了!上灶之前,先把鸡肉、天麻、三七、虫草一道放人汽锅内盖好盖子,汽锅内一滴水都不要加,然后摞在一个装满水的砂锅上,再用纱布将隙缝堵上防止漏气,接着把砂锅和汽锅一同放到火上煮,汤锅的水煮开之后,蒸汽就顺着中间的这个汽嘴跑上来,连续蒸上几个小时,高温的蒸汽不但能把鸡肉蒸熟,还会在汽锅中凝成鲜美的鸡汤,真是妙不可言!等我离开昆明的时候,一定要买个汽锅带回北平去!”
第三三六章 老实说,你看不懂的
陈确铮听着金岳霖先生的话,往旁边瞥了两眼,沈有鼎和殷福生两人都默不作声,只管大快朵颐,这些话他们显然已经听过不止一次了。
金岳霖先生刚把筷子伸向汽锅,殷福生便开口问道:
“先生,这汽锅可是家家饭馆都有,这家的汽锅鸡好吃,关键还在这鸡上吧?”
眼看着金岳霖先生重新把筷子放下,沈有鼎在桌下悄悄给殷福生竖起了大拇指。
金岳霖先生对鸡颇有研究,他不但喜欢吃鸡,还自己养过鸡,殷福生这一问让他立马又打开了话匣子,眉飞色舞地说道:
“一般来讲,鸡瘦则肉柴,鸡肥则无味。这家店里用的鸡都是来自云南武定县的鸡,跟别处不同,武定鸡又嫩又香,你知道是何缘故吗?”
“不知道,先生能讲讲吗?”陈确铮从善如流,乖巧一问。
沈有鼎和殷福生笑着看了一眼陈确铮,连连点头,金岳霖则心满意足地接着说了下去:
“因为武定的鸡都是骟过的,我是浙江诸暨人,我们那儿把骟过的鸡叫做‘线鸡’。其实操作很简单,把六个月的小公鸡翅膀下的皮切开,取出腰子两枚,然后再用线把切口缝上。骟过的小公鸡三天之内不能喝水,第一天可能蔫头耷脑地提不起精神,第二天就活蹦乱跳了,之后鸡冠子就会渐渐变小,身子却越长越胖,可以长到七八斤甚至十斤上下呢!鸡肉则是又香又嫩,好吃极了!我本以为‘线鸡’是全国都有,可到了北方以后,发现根本没人这么干!我真是想不通,明明只要动个小手术,饭桌上的鸡肉量就会大大增加,北方人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听金先生将“骟公鸡”的步骤讲得如数家珍,不时地还辅以生动的手势,陈确铮忍不住转头偷偷看了一眼桌对面的沈有鼎和殷福生,那两人虽然面露苦相,嘴上却没停,只用同情和安抚的眼神望着陈确铮,像是在说:
“忍忍,一会儿便过去了。”
“你不要以为只有公鸡可以骟啊!武定骟鸡的绝活儿就是母鸡也能骟,我是来了云南才知道的。骟母鸡的方法更是妙极,将母鸡的肋侧划开,将公鸡身上取下的腰子放入母鸡腹内,母鸡头上的冠子就能渐渐长大,甚至还能打鸣!不过我倒是觉得骟母鸡并不好吃。我到这家店‘培养’过好多次‘正气’了,每次吃的都是公鸡。”
等金岳霖发表完鸿篇大论的“武定骟鸡篇”,看着全然不为所动、只顾埋头吃鸡的沈有鼎和殷福生,摇了摇头:
“我说你们两个,该理个发了吧?头发都多长了,还乱糟糟的,你们也不好好拾掇拾掇,别人还都以为咱们学哲学的都是这副邋里邋遢的样子呢!”
沈有鼎将一根鸡骨从口中取出,满不在乎地说道:
“在我看来,头发一月一理和三月一理差别不大,无非是长一点短一点罢了,可省下来的钱用来买吃的可就不一样了,是不是啊,福生?”
殷福生的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含含糊糊地说道:
“没错!我和沈先生已经结成理发同盟了,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进理发店,以我现在这个长度,再坚持一个月没有问题!现在昆明的物价是一天比一天贵了,对我们这些穷学生来说,想吃饱容易,想吃点儿好的真是太难了!我现在每月都把我所有的贷金都拿来填肚子了,要不是托先生的福,我哪能到这儿来‘培养正气’啊?”
沈有鼎点点头,看了眼陈确铮:
“再说了,谁说咱们学哲学的形象不好,我看陈确铮就不错嘛!当我们哲学系的门面绰绰有余啊!”
金岳霖先生哈哈大笑:“那倒是,你说得没错,你总是有些歪理!。对了,公武,我记得上次的逻辑研究会上有人提起k.goedel(美籍奥地利数学家、逻辑学家和哲学家哥德尔),我想买一本他的书看看。”
沈有鼎放下筷子说道:“老实说,你看不懂的。”
陈确铮暗暗心惊,他知道金岳霖和沈有鼎二位先生虽然都是联大哲学系的教师,沈有鼎却是金岳霖在创办清华大学哲学系后招收的第一个学生。陈确铮没有想到沈有鼎竟能如此直白地告诉自己的先生某本书他看不懂,全然不管可能会给先生造成的难堪。
然而更让陈确铮惊讶的是,席间的筷子没有停,似乎除了他,完全没有人在意此事。
金岳霖先生面色如常,只“哦哦”两声,轻声说道:“那就算了。”
殷福生似乎想起了什么,看一眼陈确铮,放下了筷子:
“岳霖师,之前我一直想请教,上次的逻辑学报告,为什么陈确铮学长的分数会高于我呢?”
陈确铮全然没有想到矛头会突然转向自己,他略微有些尴尬,只好默不作声。
金岳霖起初先是一愣,接着“嘿嘿”笑了起来,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
“你小子挺记仇嘛!我知道了,你这是特意把人家找来跟我对质啊!”
“你自己刚刚都叫他学长,你和陈确铮的思路虽然相同,但你的功夫却没有他深啊!”
说完金岳霖先生就把两人的报告详细地对比了一番,有理有据,细致入微。陈确铮有些不好意思,若不是殷福生说起,自己早已忘了那次逻辑报告的事情了,没想到他竟会如此耿耿于怀。陈确铮更没想到,金先生对他们二人报告的内容竟然记得这么清楚,甚至一些论证的细节如数家珍。
金先生一席话说完,陈确铮简直目瞪口呆:
“金先生,那么久的报告,您竟然记得可真清楚!”
金先生谦逊一笑,沈有鼎则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金先生的记性可不是一般的好!大观楼上的那副长联总有五百多字,先生只看一遍就背下来了!”
殷福生也对金岳霖先生早已心悦诚服:
“学长,岳霖师说服了我,这次报告我确实写得不如你,不过你等着!下次我的成绩准超过你!”
陈确铮微笑:
“好,我拭目以待。”
第三三七章 拿我开刀?
言谈间,陈确铮得知金岳霖对前线的情况十分关心,就大概说了说自己的离开北平之后那几个月在战场上的见闻。虽然陈确铮隐去了自己在延安的经历,只说自己辗转山西、河北等地,可他给金岳霖先生讲述的作战经历和战场见闻都是最真实的。
金岳霖先生全程都听得很认真,还不时发问,陈确铮都一一详细作答。听陈确铮讲完,金岳霖看着他,眼光中满是欣赏:
“以前我听说哪个学生从前线回来了,总要问问他战场上的情况。陈确铮,你们这些‘扛过枪’的学生能文能武,真是了不得!我要是年轻个二十岁,我也扛枪上战场去!我相信有朝一日我们中国人一定能打败日本鬼子!只是现在欧洲形势日渐紧张,国内战局也空前复杂,什么时候停战还真不好说哪!”
金岳霖先生话音刚落,殷福生就满不在乎地说道:
“不要怕,蒋委员长每遇困境,必有扭转乾坤的能力。你们看过去多少人反对他,结果怎样?军阀、日本人,在他看来,都不过是小孩子!”
陈确铮拿着筷子的手在空中一滞,随即轻轻放下,他已然没有了胃口。
在西南联大的学生中,殷福生是颇不受欢迎、格格不入的“异类”,在校园里左倾的空气分外浓厚的情况下,他时常对时政发表一些右倾的言论,每每引发许多思想进步的同学的不满,大家都觉得他是个“怪人”,甚至有人骂他是“神经病”。八壹中文网
说实话,陈确铮欣赏殷福生这位学弟广博丰厚的学识和自信坦荡的个性,理解他的少年意气和恃才傲物,却对他的许多言论都无法全然认同。虽然陈确铮很想反唇相讥,但在金岳霖和沈有鼎二位先生面前,陈确铮并不想引发无谓的争执,他最终选择了闭口不言。
金岳霖先生掏出手帕擦了擦嘴,不经意间岔开了话题:
“陈确铮,我记得你明年就毕业了吧?”
“是的,先生。”
“想过毕业之后做什么吗?”
陈确铮并不能将自己心中的想法和盘托出,只好说:
“还没有想好。”
“文学院的学生出路就那么几条,或是着书立说,或是教书育人,或是投身官场。你想做官吗?”
陈确铮笑着摇了摇头。
“既不想做官,那便是做文人了。我一直说,做文人,一是要有‘独立进款’,要能凭自己的本事吃饭;二是不能总想着发财;三是要有志同道合的人相互砥砺。如此才能写自己真正想写的文章,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说自己真正想说的话。总之一句话,文人不能为外物裹挟,要善于独立思考,勇于追寻真理,这才是为文的根本啊!”
陈确铮正在思考金岳霖先生话中的深意,殷福生却大声问道:
“先生,现在各式各样的思潮五花八门,各色宣传也闹得很凶,究竟哪派是真理呢?”
金岳霖先生没有说话,他低头沉吟良久,缓缓开口:
“掀起一个时代的人兴奋的,都未必可靠,也未必能持久。”
“那么什么才是比较持久而可靠的思想呢?”
“经过自己长久努力思考出来的东西……比如说,休谟、康德、罗素等人的思想。”
金岳霖先生的话让陈确铮心中曾经的困惑解开了,却又生出了新的困惑,他不禁问道:
“可是先生,无论是休谟、康德还是罗素,跟中国的老百姓都离得太远了。”
金岳霖先生意味深长地看了陈确铮一眼:
“既如此,拉近这两者之间的距离,便是你要做的工作了。”
汤足饭饱之后,陈确铮和殷福生一道回校,走在昆华工校的校园里,殷福生刚巧看到两个同班同学在一棵尤加利树下面下象棋,恰好一局棋刚分出胜负,殷福生便走过去凑热闹,陈确铮见他如此热心,也没跟他告别,便径自朝宿舍走去。
“你们下完了吗?我能来下一局吗?”
“没问题啊,可我不陪你下了,上一局我为了赢他已经绞尽脑汁了,现在脑袋涨得很!”
“我也不下了,我刚才一步棋走错了,现在还后悔着呢!没心情!”
两个同学都表示不想再下,殷福生紧跑了几步把陈确铮抓了回来。
“学长,既然他们俩都不想下,那我只好拿你开刀了!”
陈确铮的眉毛微微一挑:“拿我开刀?你确定?”
陈确铮索性跟殷福生走回到棋盘跟前,慢悠悠地拿起红棋摆了起来,殷福生则三下五除二地摆好了自己的黑棋,还帮陈确铮摆好了剩下的几个棋子。刚刚战罢的两个同学也乐得观战,背手站在一旁。
殷福生一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样子,想要在同学面前大显身手,大胜一场。殷福生执黑先行,开始的时候一路喊打喊杀,每每吃了一个棋子都兴奋地大喊大叫,因为闹出的动静太大,吸引了过往的许多人驻足观看,渐渐地,凑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密密匝匝地围了好几圈。
起初殷福生来势汹汹,大有把陈确铮杀得片甲不留的架势,眼看着陈确铮棋盘上的棋越来越少,殷福生便越发得意。他每吃一个字都要将自己的子重重地敲在陈确铮的棋子上,发出“啪”地一声脆响,嘴里还要大喊一声“吃”!
在看热闹的人眼里,对弈的两人是截然不同的景象,一边是“吃”、“吃”、“吃”大喊个不停,一边是不骄不躁、不紧不慢。殷福生倒是觉得自己胜券在握,愈发地飘飘然,甚至还有闲工夫听身边的人聊天。
“你听说了吗?新校舍应该要开始建了。”
“啊?什么时候开始的?”
“联大不是买了块地吗?我听我室友说,他前几天偶然路过,看到地里的墓碑都给挖出来了,好些人在那儿平整土地呢!”
“啊?墓碑都给挖出来了?”
“这还不算,现在很多人都在传那块地闹鬼呢!光是鬼故事我都听了有十几个了!有人说晚上经过那里听到有女人在哭,还有人说自己碰上一个看起来有两百岁的老人跟他问路,说是找不到自己的家了。”
“快别说了!吓死个人!”
“看给你吓的,胆子可真小!”
殷福生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扯闲天,目光却一直放在陈确铮身上,他期待着从他脸上看到一丝慌乱的神情,可他却始终未能如愿。由始至终,陈确铮的眉头都没有皱一皱,从他的脸上完全猜不出他的所思所想,殷福生虽然觉得有些困惑,可他仍旧觉得自己胜券在握,可紧接着便听到陈确铮轻轻说出一句:
“将军。”
第三三八章 我们一起告别
人群中一阵惊呼,大家都把头凑向棋盘看去。
回过神来的时候,殷福生发现自己已然进入死局,无论怎么挪动都摆脱不了失败的命运,他棋盘上剩下的棋子虽多,却全然派不上用场,不管他想不想承认,这次他都输定了。
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殷福生的额头沁出汗来,周围看热闹的同学七嘴八舌的议论也让他的心越发焦躁,他咬着嘴唇,胸膛猛烈地喘息着,他抬眼匆匆看了一眼自己的对手,这一看让他更加挫败。殷福生以为会在陈确铮的双眼之中看到得意,看到鄙夷,然而事实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从陈确铮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情绪,既没有胜利者的喜悦,也没有对失败者的嘲弄,只有波澜不惊的平静。
殷福生垂下眼来,他实在不甘心自己就这样缴械投降,他双手抱臂,双眼只好死死盯着棋盘,假装仍在思索着对策。
可面对着眼前一边倒的棋局,看热闹的人却没几个是“观棋不语”的“真君子”,纷纷开始七嘴八舌、指点江山,有几个看出门道的颇有卖弄之感地喊道:
“别想了,殷福生,你还看不出来吗?这招是最狠的‘车马炮’连杀,你输定了!”
因为平日里殷福生辩才无碍,懂得多口才还好,自己又是学逻辑的,每每说起话来,旁人都插不上嘴,难免让人妒羡。就在好事者都等着看殷福生的笑话时,殷福生突然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拍了一下,随即扬起脸来,刚刚脸上困窘和挫败的神情一扫而空,满眼都是钦佩,一脸心悦诚服。
殷福生站起身来,笑着朝陈确铮伸出手:
“学长,你可真厉害!也是我轻敌了,刚学会下棋没几天,就想拿人开刀,谁知道却碰上你这么个高手!是我技不如人,我输得心服口服!”
陈确铮便也伸出手握住了殷福生的手,他能够感受到对方手掌的力量和热度。
好事者没想到平日里每每倔强地梗着脖子的殷福生竟然坦坦荡荡、大大方方地认输,大都觉得没趣,憋了一肚子的冷嘲热讽没派上用场,都渐次散去了。
就在此时,一个哲学系男生拿着一本艾思奇的《大众哲学》走到殷福生面前,他还未来得及说话,殷福生一眼瞥到了他手里的封面,颇为鄙夷地说道:
“讲马克思主义的书有什么好看的,马克思主义算得上是哲学吗?你现在已经读到大学哲学系二年级了,这本所谓的‘书’就是政治工具而已,你难道这点分辨力也没有?所谓‘唯物主义’不过是打着学术旗号的宣传工具罢了,压根算不上纯正的学术!”
那男生听过这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只好捧着书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陈确铮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无踪,他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这一突然的举动让殷福生始料未及,一时间愣在原地。
陈确铮将双手插进口袋,别有深意地看了殷福生一眼,接着不轻不重地说道:
“今天你之所以会输给我,原因很简单。你不是输在棋下得差劲,而是输在你选了我当你的对手。你刚刚学象棋没两天,可我还不识字的时候就已经拿着象棋棋谱当小儿书看了。‘车马炮连杀’只要是稍微会下点象棋的人都认得出来,你不知道,不过是说明你还没入门罢了。其实任何事情都一样,在没有充分了解之前便进行主观臆断,终究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
陈确铮说完,未等殷福生的回答便转身离开,可他的脊背仍能感受到身后那道灼热的视线:
“等等!”
陈确铮转过神来,平静地看着殷福生涨红的脸。
“学长,报告我写不过你,棋我也下不过你,我就不信,比胆量我还胜不过你!”
“比胆量?怎么比?”
“今天半夜,咱们就在新校舍那片坟地碰头,谁不来谁就是懦夫!”
陈确铮笑着摇摇头,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
“学长,你可一定要来啊,你不来就算认输!”
直到陈确铮走远了,殷福生还不死心地喊了好几遍,终究还是没等到陈确铮的回应。
当天晚上,殷福生早早地就来到了三分寺的那片荒地,那是一个难得的月夜,月光看起来比平常都要亮。许多挖掘出的墓碑还没有来得及运走,一块块在地上横七竖八地歪斜着,墓碑旁掘出的空洞浓黑如墨,似乎无论什么掉进去都能吃掉一般。
昆明的春夜仍有微寒,殷福生左等右等,怎么都等不来陈确铮,于是拣了一块平地坐下,操着他洪亮的湖北腔,大声吟诵起李白的《行路难》,声调苍凉悲壮、沉郁动人: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夜凉如水,月光给殷福生的周身镀了一层银,殷福生并未发现在他身后的不远处有一个人正双手插袋,静静站立,默默地听着。
当殷福生读到“行路难”时,他身后的人跟他一起吟诵起来,殷福生慌忙扭头看去,那人不是陈确铮是谁?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陈确铮一边诵诗,一边走到殷福生的面前。
殷福生赶忙爬起来,迫不及待地问道:
“学长,你怎么才来?”
“是你自己说的半夜,我可没有迟到啊!”
殷福生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指针果然显示着十二点刚过。
“看来学长你胆子也大得很嘛!我还以为你要认输了呢!”
陈确铮一动未动,双手仍插在袋中。
“没错,我来了,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若是不来我就是懦夫么?”
“我并未如此说,但起码说明你的胆量不如我。”
“别人都传言这块地闹鬼,你大半夜到这儿来就是要证明你不怕鬼,可不怕鬼就是有胆量吗?就高人一等了?秦舞阳十三岁就杀了人,又怎么样呢?在你心里,勇敢的定义就是这么粗浅的么?”
面对陈确铮一连串的追问,与人争辩从未输过的殷福生竟然一时语塞:
“学长,我——”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低吟,陈确铮把手指放在唇上,示意殷福生不要出声。两人轻手轻脚地寻找声源,那声音时有时无,时远时近,陈确铮试图认真去听,却发现那声音似乎是喉咙深处的咕哝,听起来很像是巫师口中的咒语。
“学长,不会是真闹鬼了吧?”
“去看看就知道了,怎么,害怕了?”
殷福生怎么受得了这种质疑,片刻都没有迟疑,拔脚就走。
离得越近,那声音听着越清楚,似乎是听出了什么,殷福生突然兴奋起来:
“学长,这是德文!有人在背诗!”
“什么诗?”
殷海光认真聆听,试图跟着翻译:
“啊,诗人,你说,你做什么?——我赞美。
但是那死亡和奇诡
你怎样担当,怎样承受?——我赞美。
但是那无名的、失名的事物,
诗人,你到底怎样呼唤?——我赞美。
你何处得的权力,在每样衣冠内,
在每个面具下都是真实?——我赞美。
怎么狂暴和寂静都像风雷
与星光似的认识你?——因为我赞美。”
殷福生跟着翻译了整首诗,不禁感叹道:
“这哪里是什么鬼,这是个诗人啊!”
因为学习哲学的缘故,陈确铮对德文略有接触,但也只是皮毛而已。虽然陈确铮听不懂那人说的什么,却觉得这声音莫名的熟悉,走近一看,那人躺在地上,上半身被一块歪斜的墓碑掩住,伸出两条长腿来,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姿势看来甚是惬意。
陈确铮已经隐约猜到那人是谁,他绕到墓碑后面一看,轻声说了一句:
“果然。”
面对殷福生不解的眼神,陈确铮说道:
“你说的没错,他的确是个诗人。”
牟光坦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整个人散发出浓重的酒味儿。他头枕着胳膊,双眼迷离地看着头顶的璀璨星光,天星星大得仿佛随时随地要掉下来,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想抓下一颗细细把玩。
牟光坦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没有留意到身旁来了人,牟光坦抓起手边即将见底的酒瓶,拧开瓶盖送到嘴边,却因为手抖不小心全部倒进了鼻孔里,呛得他直接流出了他的眼泪,猛烈地咳嗽起来。
陈确铮赶紧过去扶着牟光坦坐起来,轻拍他的背。
“牟光坦,怎么大半夜跑这儿来了,还喝得这么多!”
牟光坦似乎还没有烂醉,他盯着陈确铮的脸看了一会儿,笑了:
“陈确铮,你怎么在这儿?”
“扮鬼吓唬你啊!我在这儿站半天了,你这是喝了多少啊?”
牟光坦这时才留意到陈确铮旁边还站着一位:
“你是谁啊?”
殷福生蹲下身子,朝牟光坦伸出手去,牟光坦握住了殷福生的手。
“你好,我叫殷福生,我也是联大哲学系的,三八年入学的。”
看到牟光坦醉意阑珊的样子,陈确铮代为介绍道:
“他叫牟光坦,是联大外文系的学生,三七年入学的,比你大一届。”
牟光坦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听懂,他微微点了点头:
“你们来了刚好,来,我们一起告别。”
殷福生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告别?告别什么?”
陈确铮没有回答他,只静静地看着牟光坦。
牟光坦从自带的包里翻了半天,掏出两只香烛插在土里,拿出火柴试图擦燃,却因为手抖未能如愿。陈确铮接过火柴,点燃了香烛。接着牟光坦又掏出一瓶未开封的杨林肥酒,陈确铮帮他拧开瓶盖后又递给了他。
牟光坦将酒慢慢浇在墓碑上,洒在地上,虽然不时有风吹过,那飘摇的烛焰却一直没有熄灭。
牟光坦闭目合十,口中喃喃:
“曾经葬在这里的人,安息吧!”
第三三九章 未能实现的设计
一九三八年七月一日,西南联大建筑设计委员会和工程处在昆明城内外及其临近各县多处踏勘之后,经yn省教育厅出面协调,以昆明县政府为中介,在昆明城外西北城郊三分寺附近的浙江享堂购置校址地基一百二十四亩四分五厘,用来修建新校舍。
浙江享堂南近昆明北城墙,北接小虹山山麓一片低缓的山坡。原来是浙江同乡会用以停放棺木进行祭奠择期下葬之所,数十米外的山坡上就是大片坟地,有不少的坟头和碑石,但坟主的后代大都已经式微或他徙了。
购置土地之前,西南联大去函昆明政府,拟定地价上中、中上则每亩给国币一百九十元,中下、下下则每亩给价国币一百七十元,坟墓每塚发给迁移费国币三元,坟地照上上地给价,地价和坟墓迁移费用共国币二万四千五百三十一元二角玖分正。
然而第一次交易却因为地主临时加价未能成交,新校舍建设长黄钰生将该情况报备常委会,最终商定每亩在地价之外,加上青苗费国币拾元整,而联大为了体恤农民,每亩额外又加了国币十元作为津贴,终于顺利买下了这块校址地基。
虽然买地是在一九三八年八月,然而早在四月,联大便已确定聘请中国营造学社昆明工作站的梁思成先生担任联大新校舍的设计工程师,负责联大新校舍设计事宜,并拟定新校舍的初期建筑经费为国币二十万元。
梁思成欣然接下了联大新校舍的设计工作,并很快绘将校舍的设计草图绘制完毕。房屋设计为砖木结构的三层正式楼房,联大各院系办公室、课室、实验室、图书馆、宿舍等一应俱全,呈现出一流的现代化大学的样貌。随后新校舍建筑设计委员会针对梁思成先生的校舍设计草案展开了集体讨论,理学院代表却出乎意料地提出了强烈的批评意见,认为这一设计没有考虑到理科各实验室的规范和要求,主张重新设计。最终校当局不得不顺从“民意”,决定修改设计方案。经过反复讨论研究,时间一拖再拖,经过这一周折,导致新校舍的设计工作延迟了几个月,联大因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一九三八年八月中旬,联大开始了新校舍建造招标事宜,然而校方始料未及的是,在从四月到八月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昆明的通货膨胀愈演愈烈。最终的开标结果令人咋舌,仅男生宿舍的部分便需要国币十六万元。施工方还警告道,如果继续延搁而不立即开工,以如此凶猛的通胀速度,再过几个月恐怕连男生宿舍都盖不起了。
新校舍的开工迫在眉睫,联大校方不得不忍痛割爱,放弃了梁思成再三修改的设计方案,选择建造临时的平房校舍,由此也就中断了跟中国营造学社的合作事宜。联大随后去信道谢,并送酬金国币三千元。虽然之后联大没有跟中国营造学社继续合作,但仍聘请梁思成、林徽因二位先生个人为新校舍的工程顾问。
一九三八年九月,联大新校舍第一期工程开工,基本于一九三九年三月完工,包括三十六所临时房舍,均采用简陋的土基墙和木板茅草顶,第二期工程于一九三九年三月开工,包括临时房舍五十所,以及图书馆、医院、食堂及其他房舍。二期工程中,学生宿舍为临时房舍规格,教室、办公室作为普通房舍均在屋顶覆盖进口铅铁皮,涂绿色油漆,而图书馆和医院则是唯一保留砖木结构的瓦房,覆盖青瓦顶,新校舍二期预计一九三九年七月竣工。
一九三九年三月,新校舍第二期工程已经备料开工,最初的工作是平整土地、修建围墙、打洋井。自新校舍第一期修建工程开始,联大有许多同学都去新校址看热闹,到第二期工程修建之时,大家早已见怪不怪,加之第二期工程平土时挖出很多墓碑,渐渐就生出许多闹鬼的传言来,去的人就越来越少了。
眼看着新校舍的建造逐渐步入了正轨,联大校长梅贻琦先生的心情却十分复杂。他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想着若是新校舍能如期完工,联大校舍的压力将大大缓解,同时他却始终对梁思成、林徽因二位先生心怀歉疚。梅贻琦先生偶然间听闻二位先生准备搬到乡下去住的消息,得知他们要跟随中国营造学社把家搬到昆明东北郊距离昆明八公里的龙泉镇,便决定在他们搬家前去“止园”探望两人。
梁思成、林徽因夫妇于一九三八年一月辗转到达昆明,二人住在城南巡津街九号的“止园”,户主是一位姓黄的空军军官,梁、林一家共使用这处住宅的三个房间。初到昆明,虽然二位先生表示愿意义务替政府或其他公共机关效力,可他们并不能接到太多建筑设计的工作,偶有帮昆明当地人设计私人住宅的请托,可往往所得颇为微薄。为了应对昆明高昂的房租,林徽因被迫重新开始了教书生涯,一星期爬四次山坡,从城南走到城北,到云大去教六点钟的补习英文,去赚取四十元的课时费。
其时昆明重要的市政工程建设主要垄断在少数的知名建筑公司和建筑事务所手中,而当时的建筑公司与营造厂则多达六十七家,可见竞争是多么激烈!在这种局面下,当四五月间梁思成和林徽因二位先生先后收到云南大学女生宿舍和西南联大新校舍的设计委托时,心中是十分喜悦的。
云南大学女生宿舍为yn省主席龙云的夫人顾映秋捐建,因此云南大学熊庆来将其命名为“映秋学舍”,然而从建造过程来看,“映秋学舍”和联大新校舍进行的都不十分顺利,原因大抵相同,就是没钱。建造过程中日益加剧的通货膨胀,导致建筑经费不敷使用。
虽然联大新校舍的那些简陋的夯土墙平房跟梁思成、林徽因二位先生的设计已然几无关联,但“映秋学舍”因为顾映秋女士后来追加了建筑经费,总算保持了两位先生所设计的样貌,可因为经费短缺拉长了工期,一直到二位先生离开昆明之时,仍没有看到建筑完工,直到一九四三年三月,映秋院才真正建设完成,那时梁思成与林徽因早已离开昆明、迁往四川李庄多时了。
第三四〇章 却道天凉好个秋
昆明的气候十分宜居,走出“止园”迎面便是奔腾的盘龙江,可梁思成和林徽因在昆明的生活却并非是想象中的闲适和恬淡,他们看似远离战场,可战争给他们带来的苦痛却一直如影随形。
梁思成和林徽因不但要忍受背井离乡的酸楚,要为经济上的窘迫殚精竭虑,还要病痛的巨大折磨下坚持日常的研究工作。终日的奔波让梁思成因扁桃体发炎,医生诊断后认为是扁桃腺的脓毒所引发,需要切除扁桃体,不料梁思成切除了扁桃体后又引发了牙周炎,让他疼得吃不下任何东西,甚至连水也喝不下,最终他满口的牙齿都被医生拔掉了。
不仅如此,梁思成年轻时车祸留下的背伤后遗症也日渐加重,加上服药治疗副作用的影响,引发了严重的关节炎与肌肉痉挛,同时脊椎的毛病也恶化了,脊椎软组织硬化加重。因为背痛得厉害,梁思成不能平卧在床上,只得终日半躺半卧在一张帆布椅上。
林徽因的肺病之前虽有所好转,可到了昆明之后,林徽因不但要操持家务、照顾病重的梁思成、外出教学维持生计,还要照顾年迈的母亲和两个孩子,更令人无奈的是,囊中羞涩的她还不得不违心应对昆明当地名流因慕公公梁启超之名而召集的往来酬酢。因为过于劳碌,林徽因单薄的身体不堪重负,肺病旧病复发,日渐加重。
好在二位先生并不寂寞,“止园”常常是“相顾忆旧友,往来携新朋”,让他们得到了很多慰藉。跟两位先生一同到达昆明的还有中国营造学社的同仁们,中国营造学社获得了中华基金会的资助,得以在昆明恢复工作。一九三八年十月至一九三九年一月,在中国营造学社法式组主任梁思成养病期间,文献组主任刘敦桢带领莫宗江、陈明达等人调查了km市郊以及大理、丽江的古建筑、石刻及其他文物。工作间隙,他们经常到“止园”拜访,向二位先生汇报自己工作的进展,把他们最新的研究和发现告诉梁、林二位先生,并向他们请教工作中遇到的问题和困惑,他们的到来每次都带给二位先生不小的安慰。
还有一群风华正茂的小伙子也是“止园”的常客,他们是梁思成、林徽因在来昆明的途中途径晃县时邂逅的小友。当时林徽因初到晃县便染上肺炎,大雨滂沱的夜晚,林徽因发着高烧,梁思成万分急迫地寻找可以落脚的住处。正在走投无路之际,梁思成偶然听到一间旅馆楼上传来小提琴的乐声,拉奏的是优美的西方古典音乐。
梁思成循声拾级而上,看到了七八个身穿空军制服的年轻人,一问才知道,他们都来自广东,是杭州笕桥中国空军航空学校的第七期学员,他们从杭州往昆明撤退,由于战事的缘故,所有的大型汽车都已被征用,他们被阻于晃县已有一段时间了。
得知林徽因的病情,这些年轻的飞行员们立马把楼上的房间让给了梁家。为了林徽因养病,梁家一家人在晃县两个礼拜,跟这些飞行员们也逐渐相熟了起来。因为林徽因同父异母的弟弟林恒是笕桥航校的第十期学员,林徽因立刻就跟这些飞行员们一见如故,在心里把他们也当做自己的亲弟弟一般看待。
由于这些飞行员无法与身处沦陷区的父母取得联系,他们便跟梁思成和林徽因夫妇约定,毕业时由他们夫妇两人担任他们的“名誉家长”,出席他们的毕业典礼,林徽因自然痛快答应下来。有了这些弟弟们朝气蓬勃的陪伴和侗乡老中医的悉心调理,林徽因的身体状况逐渐好转,待到离开晃县之时,她和这些小伙子们早已姐弟相称,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了。
林徽因病愈后,一家人便又踏上了前往昆明的路途,然而林徽因和这群年轻人的缘分还远远没有结束。梁家到了昆明之后,年轻的飞行员们也抵达昆明郊区巫家坝机场的飞行学校继续求学。不能见面的时候,飞行员们给“姐姐”林徽因写了好多信,飞行训练的间歇,他们便时常来“止园”探望林徽因,对于亲爱的姐姐林徽因,这群身在异乡的飞行员们满怀着深深的眷恋。
当然,最让梁思成和林徽因欣慰的还是能跟一群昔日的知交老友重聚。一九三〇年到一九三七年间,梁思成和林徽因一直住在北总布胡同三号,一直到北平沦陷才被迫离开。一九三二年,金岳霖也搬到林徽因的后院,两家成为了邻居。金岳霖之前就有举办“周六茶会”的习惯,搬家之后不久便开始在新家举办“周六茶会”。因为多年留学经历培养的西方饮食习惯,金岳霖特意聘请了一名西餐厨师,制作美味的冰淇淋和咖啡招待客人,因着金岳霖是湖南人的缘故,周六茶会因此有了“湖南饭店”的美誉。
每到聚会之时,林徽因便会盛装修饰,打开客厅的一扇小门,跟梁思成一道穿过金岳霖的院子,进入到金岳霖的屋子,跟众人一道谈天说地。林徽因风采卓然,热情直率,对文学、艺术、建筑等多个领域均有涉猎,时常旁征博引、妙语连珠,见解每每独到又犀利,让众人深深叹服,林徽因的不凡魅力逐渐将客人从“湖南饭店”引到了“林家茶会”,成了“太太沙龙”的女主人。
在这七年间,北总布胡同三号渐渐成为北平学人的乐处,除了北大、清华的同仁,还有平津一带的文人、诗人、文艺界人物,如新文化运动先锋胡适、诗人徐志摩、小说家沈从文、文学教授朱自清、哲学教授金岳霖、外文系教授叶公超、政治学教授钱端升、经济学教授陈岱孙、考古学教授李济、哲学教授邓叔存、艺术家常书鸿、美国汉学家费正清和妻子费慰梅等人都是常客,而政治学教授张奚若、物理学教授周培源、哲学系教授陶孟和则喜欢偕夫人双双而至。然而“林家茶会”并非只是成就斐然的名家才能光顾,当时初出茅庐的诗人卞之琳和仍在读书的文学青年萧乾在参加了茶会之后,因为得到了林徽因的提携而顺利在文坛崭露头角。
在那段风云际会、无尽风流的岁月,林徽因这位“文人茶会”的女主人时常兴味盎然、满怀欣喜地看着友人们聚在自己的家中,天南海北抒胸臆,品茗坐论天下事,然而残酷的战争打破了这一切。颠沛流离之际,林徽因怎么也没想到,昔日那活泼泼、热腾腾的聚会在昆明竟能重新办起来。昔日“林家茶会”上的许多老友如金岳霖、朱自清、钱端升、陈岱孙、张奚若、周培源等人都跟随着西南联大来到了昆明,而小说家沈从文、卞之琳、萧乾等人也先后来到昆明寓居,大家离开了北平建国门边儿上的北总布胡同三号,重聚在昆明盘龙江畔的巡津街九号。
然而即便是聚会上再见诸多“旧人”,可那段无忧无虑的“旧时光”却再难寻回了。
昔日在北平众人都意气风发,大家聚在一起聊文学、聊艺术,迫切地关心着这个世界,也发自内心地相信自己可以改变这个世界,这股昂扬之气感染着每一个人,每次聚会大家都乐此不疲地交流着,认认真真地争执着。如今北平沦陷,大家被迫来到无亲无故的大西南,曾经熟悉的世界轰然改变了面貌,以往安逸的生活也露出狰狞的面目,他们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弱小和无力,无力到连自己的生活都左右不了。
主人身体抱恙,国家时局动荡,战争结束之日遥遥无期,在巡津街九号的聚会上,昔日爽朗轻快的笑声和风雅诙谐的对谈被长久的沉默所代替。开心的事那么少,无奈之事却那么多,昔日需争得面红耳赤的观点差异似乎都变得无足轻重,一切文学、艺术的话题都变得轻飘飘的,完全无法与倾倒下来的沉重现实相抗衡,最终只剩下“止园”女主人不时的咳嗽和来客欲说还休的一声声叹息。
却道天凉好个秋。
第三四一章 那群年轻的飞行员
三月初的昆明甚是可爱,午饭过后,梁思成在帆布床上小睡,两个孩子在院子里嬉戏玩耍。林徽因站在院中,将刚刚洗好的衣服一件一件晾了起来,抬眼看了看蓝得过分的天空,高原的阳光让她微微眯起眼睛,此时的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心潮将会怎样的澎湃。
难得孩子们玩累了,沉沉睡去,林徽因坐在窗前摊开信纸,给远在美国的好友费正清和费慰梅写信,这是她难得惬意的独处时光。一封写好后,她用纤细的指尖将米饭抹平在信封的封口处,悉心粘好。
感到有些意犹未尽,林徽因从桌上拣一张写坏了的信纸,翻到背面,轻轻落笔:
那上七下八临街的矮楼,
半藏着,半挺着,立在街头,
瓦覆着它,窗开一条缝,
夕阳染红它,如写下古远的梦。
矮檐上长点草,也结过小瓜,
破石子路在楼前,无人种花,
是老坛子,瓦罐,大小的相伴;
尘垢列出许多风趣的零乱。
……
就在这时,林徽因听到一阵敲门声,她快步走到门口,开门一看,七八个鲜活青春的面孔正笑嘻嘻地看着她,这些年轻人跟林徽因真可谓是“患难之交”,就是他们在晃县狭小的旅馆楼上腾出了一间房,救了自己一命。
“啊,你们可真是稀客呀!快进来快进来!”
广东青年黄栋权提着琴盒走了进来,他的笑容十分腼腆,稍微带点局促:
“大姐,你身体还好吗?好像比上次见时瘦了些啊!”
林徽因不想提及病中事,拢了拢头发,故作轻松地说道: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栋权,你还真把小提琴带来啦?”
“大姐信里说想听我拉琴,我便带来了。”
“我就随口一说,你真是有心了!”
这群飞行员有少数几位来自江、浙、闽等沿海地区,其余大都来自广东,陈桂民来自广东东莞、叶鹏飞来自广东博罗,林耀来自广东鹤山,黄栋权来自广东新会,他们既是老乡,又是同学,还是战友,关系自然十分亲密。
林耀从身后搂住黄栋权的脖子,调侃道:
“那是自然,大姐说的每一句话他可都牢牢记在心上的!”
黄栋权微微红了脸,朝屋内探了探头:
“大哥在休息吗?我们想看看他,跟他说说话。”
梁思成虽然生在日本,长在北平,可他的祖籍却是广东新会,也算是这群小飞行员的老乡,他们从林徽因的信中得知梁思成旧病复发,大家都很担心。
梁思成听到院中的喧闹,从睡梦中苏醒,还在恍惚中,转眼间,他的这些小同乡们就聚在他身边,将他团团围住了。
“飞行训练时间那么紧张,你们怎么有空过来啊?”
林耀看到梁思成微微凹陷的脸颊,他所受的苦楚自不待言:
“我们许久不来了,实在是想你和大姐了啊,所以说什么也要过来看看你们。”
梁思成看到这群谦谦有礼、腼腆可爱的年轻人,一时间忘记了病痛,关切地问起他们的近况来:
“看到你们安然无恙,便是我现在少有的乐事了,你们都还好吧,没有受伤吧?”
林耀是这些人中最为年长的,个性也最为洒脱达观:
“大哥,我们笕桥航校的校训是每个学员都会背的:‘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还记得我们第七期学员毕业典礼上挂的横幅吗?风云际会壮士飞、誓死报国不生还。我们都是把每一次飞上蓝天驾驶战机的机会都当成最后一次,不过大哥大姐,你们大可不必担心,我们这些人都命硬,阎王爷不收的!”
林徽因看着眼前一张张稚嫩的脸,眼中却多了坚毅的神情。在她的眼中,他们明明还只是二十出头的孩子,却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不由得感慨:
“真快啊!一转眼你们毕业已经一年了,我和思成当‘名誉家长’去巫家坝机场参加你们毕业典礼的场景好像昨天刚刚发生过一样。”
梁思成也欣慰附和:“是啊,他们都长大了。”
就在此时,梁再冰和梁从诫睡醒了,梁从诫有些怯怯地扑到母亲的怀中,黄栋权将梁再冰一把抱起来,高高地坐在自己的膝盖上,梁再冰一脸兴奋,她用乌溜溜的眼睛看着这些打扮颇为神气英武的叔叔们,毫不客气地说出了她的要求:
“叔叔,快点讲故事吧!我要听故事!”
林徽因和梁思成相视一笑,林徽因摸摸儿子的头:
“对呀,你们这次有没有带什么精彩的作战故事来呀?桂民,平常就你故事多,赶紧讲一个!”
陈桂民个子不高,脸堂方正,在这群人中,属他的战斗故事最多,也最“神”,而且他每次都讲得绘声绘色,梁再冰和梁从诫都非常爱听,这次他自然当仁不让,率先开了口:
“到大哥大姐家来怎么能不准备几个精彩的故事呢?我先讲一个!有一次空中对战十分激烈,我一不留神就把子弹打光了,突然一梭子子弹从我耳边飞过去,我这才发现我的伊15屁股后头给一架画着血红膏药旗的96式咬住了!我当时惊出一身冷汗,心想一切都冇喇!这回真死定了!你们猜猜后来发生了什么?”
梁从诫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陈桂民,梁再冰则紧紧扯住母亲的衣袖,林徽因看着两个孩子紧张的样子,催促道:
“桂民,别卖关子啦,快些讲吧!”
“谁能想到我陈桂民命不该绝!那架96式刚打了几梭子就停了,我一愣,立马开心得不行,好家伙,原来你也没子弹啦!那我还能放过你吗?我立马调转机头,翻了一个筋斗,飞到那架96式旁边跟它并排飞,我甚至都能看见那个日本飞行员的脸。我等到距离够近了就一把掏出手枪朝驾驶舱射击,吓得那人魂飞魄散,接着他也手忙脚乱地拔出手枪跟我对射,子弹把伊15的机身打得啪啪响,我那时候也不知道怎么的,完全不知道怕了,一心就想把那架96式给打下来!可能都是天意吧,我之前枪法一直很准的,可那天我只是打中了肩膀,让那个日本飞行员受了点轻伤,他呢,枪法更臭,一枪也没射中我!后来我俩把手枪的子弹也打光了,但我实在是不甘心,就一不做二不休——”
陈桂民讲到这里,故意停了下来扫视着大家,用沉默渲染紧张的氛围,梁再冰不停地咽着唾沫,梁从诫扯着妈妈的手抓得更紧了。
林耀在陈桂民的后脑勺上给了一下子:“赶紧说!”
第三四二章 您静心地等着吧
陈桂民笑嘻嘻地揉了揉脑袋,接着说:
“我当时完全杀红了眼了,既然打不死他,那我们就同归于尽吧,一架伊15换一架96式,咱们不亏!我在空中调整了方向,将机头对准那架96式,一股脑地冲了过去!可那日本飞行员反应很快,他察觉我的意图之后一溜烟跑了!96式可是单翼机,比伊15这种双翼机的时速快几十公里呢,我想追追不上啊!”
林徽因看着陈桂民,明明是生死一线的决斗,却被他讲得如此轻松诙谐,这既让她觉出他的勇敢和可爱,又让她心里颇不是滋味。
林徽因忍不住开始想象,若是那架日本飞机躲闪不及,两架飞机在空中相撞,那么那架伊15或是在空中爆炸,四散解体,或是载着陈桂民的血肉之躯坠落在人迹罕至的荒野,无论怎样,她都再也听不到他的故事了。
林徽因轻轻摇了摇头:不行,不可以再想下去。
在陈桂民正要开始讲第二个故事时,大门再一次被敲响了,林徽因出去开门,看到来人便露出了亲切的笑容:
“沈二哥,你来啦!快进来快进来!”
此时出身湘西小县城的沈从文已在文坛搏出一片天地,他身穿一件竖条纹的青色夹袍,十足的文人气。摘下礼帽之后,露出利落的背头和高阔的前额,圆圆的眼镜后的眼睛一直带着笑意,透出谦逊,也透出自信。
一面往屋里走,林徽因一面快人快语地问道:
“二哥,你最近在忙什么啊?”
沈从文一口湖南口音轻轻软软:
“还是之前的活计,跟着今甫先生(杨振声字)编写中小学教科书。”
“我记得这教科书已经编了好些年了吧?”
沈从文笑道:
“没错,好在终于快编完了,这个月就能收尾了。”
“那可真是件好事。”
沈从文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一九三八年年底,沈从文终于把一家老小都接来昆明,全家人的吃穿用度全指望着他。编写教科书的工作结束之后,沈从文便没了固定的收入,虽然他担任《今日评论》的编辑工作,还间或给《大公报》等其他刊物写稿,可心中已然生出隐忧,却不足向外人道,只好微笑以对。
进到屋里,林徽因给沈从文介绍自己的这群弟弟们,这些飞行员们都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对沈从文的小说都有所耳闻,因而对他颇为尊敬。
沈从文在梁思成躺着的帆布椅跟前坐下,用关切地口吻问道:
“思成,最近身体可还好吗?背还痛吗?”
梁思成微笑:“不碍事的。”
沈从文还想说什么,林徽因却快人快语地问道:
“二哥,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好东西啊?”
沈从文赶紧打开包袱:“哦,差点忘记了,我是专为这个来的。这是萧乾寄到我那里去的,他嘱咐我一定要给你送过来。”
沈从文取出一本杂志递给林徽因,林徽因看到封面上方方正正的“文艺阵地”四个大字,右上角的小字写着“茅盾主编”,左下方的小字写着‘民国二十七年六月第一卷第四号’。林徽因先是一愣,接着迫不及待地翻开杂志在目录中翻找,当她看到“刘粹刚之死作者萧乾”时,骄傲又兴奋的心情溢于言表:
“我想起来了,去年萧乾去香港编辑《文艺副刊》没多久寄信过来,说他的小说在《文艺阵地》发表了,可是他的信来得太迟,等我跑去‘生活书店’买的时候,那一期杂志早就卖光了,害我很是懊恼,没想到他竟还想着寄过来!”
沈从文用钦敬的眼神看着林徽因:
“是啊,他在信里也跟我说,要不是你给他讲了那么多空军英雄的故事,鼓励他把它们写出来,也不会有这篇《刘粹刚之死》,他听你说你没买到这本杂志,特意自己弄了一本寄过来,让我一定要第一时间拿给你。”
“还劳累二哥你跑一趟,辛苦你啦!”
“徽因,我这次过来专为给你送书,不能久待。待会儿还要赶去青云街,我跟今甫先生和佩弦先生约好了,要一起编教材。”
“那不耽误你啦,二哥忙正事要紧,走吧,我送你出门!”
林徽因送走了沈从文,回到屋内便迫不及待翻开那本经过漫漫旅程送到她手中的杂志,找到了萧乾的文章,旁若无人地读了起来,萧乾的笔触真挚热烈,将刘粹刚舍己为人、为国捐躯的事迹讲述得悲壮动人,而刘粹刚跟妻子的爱情更是纯粹凄美,令人无限惋惜。
读罢全文,林徽因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中已有泪光,她纤细的指尖在文字上滑过,深吸一口气,抹了抹眼角的泪,声音柔和却坚定地说道:
“请让我给你们读一读刘粹刚写给妻子许希麟最后的一封信:人生本如朝露。事事如梦,一切都难以预料,我的麟!我最亲爱的麟!假如我要是为国牺牲杀身成仁的话,那是尽了我的天职!您时时刻刻要用您聪慧的脑子与理智,不要愚笨,不要因为我牺牲一切,您应当创造新生命,改造环境,我只希望您在人生旅途中永远记得,遇着了我这么一个人。我的麟,我是永远爱您的!我们为公理而战争!我们为生存而奋斗!我们会胜利的,不会失败的!您不要愁,不要为我担心,天有眼睛的,天是公平的,我也会保重我自己的。您静心地等着吧,等我们恢复失地、击退倭寇之后,那就是我们胜利荣归团聚时!我最亲爱的麟,您静心的等着吧!”
林徽因读到此处已然哽咽,泪水滚滚滑落,梁思成悄悄红了眼眶,而那群二十出头的大孩子们早已抑制不住内心的难过,泪流满面。
林徽因擦干眼泪,轻抚胸口,收拾好自己的情绪。
“刘粹刚的故事在杂志上发表了,现在全国的人民终于都知道了刘粹刚的牺牲,你们是保卫国家的勇士,你们为国家做的一切都不会被埋没!但你们每个人一定要答应我,一定要保重好你们自己,每一次飞上天,都要活着飞回来!”
飞行员们脸上泪痕未干,却拼命点着头,想让他们的大姐能够放心。
眼见着“止园”变成一片汪洋,林耀赶紧喊了一声:
“黄栋权,你不是说要给大姐演奏吗?还不快把你的小提琴拿出来!”
林徽因感激林耀的贴心,破涕为笑,她放下杂志,抹去脸上的泪水,起哄道:
“对呀,快点快点,有没有学会什么新曲子,快露一手!”
第三四三章 梅伯伯来啦
梅贻琦先生来“止园”拜访时,在大门口就听见院子里激昂的小提琴声。
梅贻琦先生轻叩门扉,他满以为里面的人听不到,没想到没敲几下,十岁的梁再冰就从里面拉开了大门,好奇地朝门外看。
在梁再冰的眼中,门外来人年近半百,戴着圆圆的眼镜,这人身材很瘦,不但身型单薄,两腮凹得厉害,越发显出颧骨的高耸。他身穿一身板正的半旧浅色西装,头戴礼帽,脚上的皮鞋虽已不新,却因为悉心擦拭而现出光泽。
梁再冰眼窝深邃,一双大眼睛乌溜溜的,她机灵的小脑袋瓜里浮现出去年梅贻琦先生到家里来拜访的记忆,她还记得梅贻琦先生邀请父亲母亲设计房子之后,他们脸上开心的笑容,也记得那段日子里,父亲时常不顾背痛日夜在桌前画图,还时常跟母亲拿着设计稿兴奋地讨论。
有时候梁再冰跑过去凑热闹,母亲也不恼,还会把她搂在怀里,告诉她等房子盖好了,便带她一道去看。可过去一段时间之后,她问母亲房子盖好了没有,母亲只是抬起手来揩了揩眼角,轻轻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见梁再冰有些迟疑,梅贻琦猜测她许是不记得自己是谁了,便弯下腰来,将头顶的礼帽摘下放在胸前,露出亲切和蔼的笑容,他刚想开口,梁再冰乖巧地叫了一声:
“梅伯伯好!”
梅贻琦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摸了摸梁再冰的头:
“你的爸爸妈妈呢?”
“爸爸在屋里休息,妈妈正听黄栋权哥哥拉琴呢!”
梁再冰拉着梅贻琦的手走到了院中,梅贻琦举目四顾,院中那颗垂丝海棠已然含苞待放,满目灼灼。树旁站着七八个一身棕绿色的空军制服常服、外罩深驼色飞行夹克的年轻人,他们将拉小提琴的黄栋权团团围住,黄栋权并不十分高,小麦色的脸上棱角分明,正闭目沉醉地演奏着西班牙小提琴演奏家萨ls蒂的《流浪者之歌》,曲调时而沉郁哀伤,时而悲壮激昂,令听者深深沉醉。
林徽因梳着利落的四六分手指波浪卷发,光洁的额头无一丝碎发,异常纤瘦的身躯穿着天青色做底的藕荷色碎花旗袍,外套藏蓝色的天鹅绒罩衫,抱臂站在年轻人当中听得入神,眉目之间有一缕忧色。
梁再冰想要跑过去叫母亲,梅贻琦轻轻拉住她,摇了摇头,梁再冰便乖巧地跟她的梅伯伯一起静静地听着,直到一曲终了,掌声响起,梁再冰终于跑过去,扑到林徽因的怀里。
“妈妈,梅伯伯来了!”
梅贻琦先生笑容可掬地走上前去,林徽因赶紧迎上前来。
“梅先生,等久了吧?再冰,你怎么不告诉我梅伯伯来了呀?”
“是我不让她过去找你的,也多亏了我来得巧,竟能听到这么好的曲子。”
梅贻琦从手提包里拿出两盒包装十分精美的“吉百利”牌巧克力,递给林徽因:
“咏华帮我买的,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林徽因双手接过巧克力,落落大方道:
“自然喜欢,梅先生破费了,这下再冰和从诫可要开心了。”
林徽因扬手招呼那群年轻的飞行员弟弟们,他们之前只是规规矩矩地站着,不敢打断两人的对话,看到大姐朝他们招收,几步就跑到跟前来。
“这位是西南联大的校长梅贻琦先生。”
这几位飞行员大多出身优渥,在参军前都受过十分良好的教育,有几位都是中断了大学生涯投笔从戎,自然对梅贻琦十分尊敬,立刻弯腰深鞠一躬。
“梅先生好!”
“梅先生,他们都是笕桥航校第七期的飞行员,跟着航校一起从杭州搬到昆明来的,我们是在来昆明的途中遇上的,他们给了我不少照顾。”
“笕桥航校?我记得林恒也在笕桥航校吧?”
林徽因笑着点头:
“林恒是第十期的,他们是林恒的学长。”
“这位小兄弟的提琴拉得很好。”
林徽因赶紧介绍:
“他叫黄栋权,当年在晃县,就是他的提琴声让我们相识的。”
梅贻琦用欣赏的眼神看着黄栋权,朝他伸出手来,黄栋权恭敬地双手握住。
梅贻琦又跟其他的飞行员一一握了手,语重心长地说道:
“你们这些年轻人,跟我们联大的学生都差不多大,却要为了国家,在天上战斗,真是辛苦了,一定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啊!”
梅贻琦的一番话并无华丽的辞藻,十分平实,飞行员们听来却无比诚恳,他们的心中被注入一道暖流。
林耀猜测梅贻琦到访想必有要事跟大哥大姐商谈,带头说道:
“大姐,我们这次难得出来,还要帮同学采买日用品,就先告辞了,下次放假我们再来看你和大哥!”
林徽因点点头:“多保重,别忘了给我写信。”
“放心吧,大姐,我们一有空就给你写信!”
七八个小伙子们呼啦啦地离开了,快得像一阵风,一瞬间整个院子都安静了下来。
梅贻琦从门口收回目光,轻叹一声:
“正是读书的好年纪啊……思成呢?我去看看他。”
“他昨天晚上背痛得格外厉害,几乎没睡,现在可能正睡着呢。”
看到梅贻琦眉头微皱,林徽因赶紧出言劝慰:
“思成要是知道梅先生你来看他,准会高兴得很呢!”
林徽因走到屋前轻轻推门,年代久远的木门发出吱嘎一声滞涩的声响,林徽因掀起门帘,梅贻琦探身进了屋,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中药味,陈设简单却十分整洁,窗台上有几个大大的陶罐子,里面插着各色各样不知名的野花。
窗前摆着一张半旧的帆布椅,三十七岁的梁思成陷在里面沉睡着,他一脸病容,唇色灰白,微微歪着头,厚厚的毛毯遮住了下半身,露出两只胳膊,暴露了身形的单薄,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憔悴,显然是跟病痛缠斗已久,身体消耗得厉害。
林徽因用充满爱意和怜惜的眼神看着自己的丈夫,轻轻拍了拍梁思成的肩膀:
“思成,快醒醒,看看谁来看你啦!”
第三四四章 寡言君子
因为刚从睡梦中醒来,梁思成看起来有些恍惚,见梅贻琦进了屋,他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他的眼中透出惊讶和喜悦,还微微带些窘迫,他下意识地拢了拢自己稍显凌乱的头发:
“月涵师……”
因为口腔炎症的缘故,梁思成的声音听来低沉暗哑,莫名有一种含糊不清的感觉。见他试图用双手撑起身体,梅贻琦赶紧过去阻止:
“思成,快别动,就这么躺着罢。”
“月涵师事务繁多,还特意拨冗探望,真是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眼看着期末了,没什么事体。我听说你们要搬到乡下去,就想着趁你们走之前过来看看你们。思成,徽因,你们到昆明这一年多,我也没能常来探望,说来真的是……”
林徽因快人快语:
“先生这是什么话?先生一个人管一个大学,多少事情需要先生操心呀!水开了,你们先聊,我去沏些茶来!”
说完,林徽因起身快步出了屋。
梁思成似乎是想调整一下姿势,微微一动便疼得皱起眉头,梅贻琦赶紧起身撑住他的背,可当手抚到梁思成后背的瞬间,梅贻琦的心猛地一沉。
即便是隔着厚厚的棉袍,他依然能摸出那坚硬的铁架的形状。
“思成,你这身上穿的……这是什么啊?”
梁思成苦笑一下,口气十分平淡,像是在说着旁人的事:
“还是车祸留下的老毛病,离开北平的时候我去过医院,医生诊断出我得了脊椎间软组织硬化症,就给我做了这个铁架子,用来支撑脊骨的,穿上好过些。”
这么硬的东西穿在身上可以想象该有多难受,可为了忍受背痛,梁思成却宁愿忍受这种苦楚,可见他的疼痛该有多么严重。
一番折腾后,梁思成的额头已经微微沁出薄汗,他用手帕擦了擦,调侃道:
“月涵师,之前因为牙周炎我拔光了牙齿,还穿上了这个‘铁背心’,我现在不光是个‘软骨头’,还是个‘无齿之徒’啊!”
虽说是玩笑话,却让梅贻琦听来倍感心酸:
“思成,你这样的身体状况,最好还是别搬了吧?城里居住条件总比乡下要好些。”
梁思成摇了摇头,林徽因掖了掖梁思成腿上的毛毯,轻轻叹了口气:
“我们也不想搬,可是没办法呀!史语所去年就搬过去了,南迁以来,营造学社完全依赖着史语所的图书资料做研究,肯定是要跟着一起搬过去的。”
“那你们在哪里落脚呢?找好房子了吗?”
这是林徽因端着新沏好的茶进了屋,一边倒茶一边说道:
“史语所的资料库在龙头村,营造学社的驻地选在了跟龙头村相邻的麦地村,那里有一个叫‘兴国庵’的寺庙,先去的同仁说那寺庙占地十亩,环境清幽,很适合做研究。大家都住在庙里,我们若是搬过去,应该也是住在那里。”
房里茶香四溢,林徽因手中的茶盏并不考究,显然是在云南当地现置办的土陶,拿在她手中却自有一种雅意。
“先生尝尝,这是云南本地的茉莉花茶,虽然没有老家的好,也是很香的。”
梅贻琦先生身为联大校长,平日里往来酬酢不少,可品茶的机会倒是不多,他端起茶碗,啜了一口,茶香清远,回味无穷。
“好茶。”
林徽因面露喜色,用帕子掩住了嘴,轻轻咳了几声,缓了口气说道:
“不过,我跟思成倒是有一个自己盖房子的想法。”
“自己盖房子?”
面对梅贻琦惊讶的表情,梁思成跟林徽因对视一眼,哑着嗓子说:
“月涵师,我和徽因这些年也设计过大大小小不少房子,却从没有机会给自己设计房子。所以我们决定自己画图纸,造一间我们自己的房子。”
听到此处,梅贻琦心中突然涌起一阵难过来,那件无奈的伤心事又涌入了脑海:
“说实话,联大新校舍的设计一事,我一直觉得颇对不住你们,你们的设计方案真的十分好,新校舍若是依着你们的设计图建造起来,对联大而言自然是一件幸事,可我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思成、徽因,还请你们谅解我。“
林徽因不觉红了眼眶,语带哽咽:
“我们怎么会怪先生呢?现在通货膨胀越发厉害了,梅先生为了联大费尽心力,惨淡经营,我们自然理解先生的不易啊!”
梁思成也语重心长地说道:
“月涵师,我很知道你的苦衷,月涵师真的无需再自责了。我们跑了大半个中国,眼下营造学社好不容易恢复工作了,可学生却整日缠绵病榻,什么事情都做不了。我到昆明至今已经病了一年多,生活上着实苦了徽因,她不但要做饭洗衣,还要照顾两个孩子,大小家事全靠她操持。工作上我也完全帮不到忙,眼看着营造学社几位同仁为勘测昆明古建筑东奔西走,还要张罗搬迁的事,实在是心焦啊!在战时这样的光景,想做点事情真的是太难了。我主持一个小小的营造学社尚且如此,月涵师操持一个几千人的西南联大,身不由己的事情不是更多吗?”
梁思成的话语给梅贻琦的心中注入一股热流,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拍了拍梁思成的手臂:
“思成,不要心焦,保重身体要紧。你这次去乡下一定要好好养病,我若得空一定去探望你们。思成,困难只是暂时的,联大眼下偏居西南,许多事情现在办不到,但并不意味着以后办不到。等战争结束了,咱们都回到北平,到时候你把咱们清华的建筑系办起来,好不好?”
梁思成握住梅贻琦的手,用力点了点头。
临走时,林徽因将梅贻琦送出大门,她站在“止园”的门口,目送先生离开。天色将晚,夕阳照在梅贻琦的后背上,那脊背明明如此单薄,却挺得很直,仿佛能扛起千钧的重量。坊间都称梅贻琦为“寡言君子”,没想到竟跟他们说了这许多心里话,想到此处,林徽因的眼眶又红了。
第三四五章 诗言志
到昆明后的日子里,牟光坦不觉陷入一种无所适从的彷徨之中,他觉得自己正在被撕裂,又隐隐觉得被撕裂的地方即将生发出新的什么来。
从北平到长沙,又从长沙到昆明,一路上不停地动荡,牟光坦的双眼不断被新的景物、新的人所冲击,一切都让他目不暇接,来不及深思细想。旅途之中,牟光坦也曾心潮激荡,写下许多激越昂扬的文字,如今一切都尘埃落定,牟光坦猛然意识到,在他不知不觉之间,他心里有些东西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牟光坦曾经最爱在蒙自南湖边的堤岸上独自漫步,手里捧着惠特曼的《草叶集》和华盛顿?欧文的《见闻录》旁若无人地大声诵读,他有一本美国教授佩奇(page)编选的《英国十九世纪诗人》选集的影印本,整日翻看,反复吟诵,其中雪莱哀悼济慈的着名长诗《阿童尼》(adonais)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
可如今那些曾经让他心潮澎湃的诗句他虽仍旧喜爱,然而喷薄的热情和如痴如醉的沉迷却在不知不觉间渐渐消退,他觉得那些优美的诗句跟自己的心不再同频,他重读自己曾经的诗作,那些罗曼蒂克的词汇和热情昂扬的情感显得无比天真幼稚、不合时宜,这让他觉得挫败,又有些怅然若失。
到昆明之后,牟光坦没写出一首诗来。
虽然写不出诗,牟光坦开始“饥不择食”地阅读古今中外的各种诗作,他偶然间读到了艾青的诗集《大堰河》,自觉被艾青诗中奔放的氛围和极尽张扬的热情所感染,尤其是诗中“天然去雕饰”的美感,朴素而自然地娓娓道来,每一句诗散发着扑鼻的泥土气。艾青为自己的诗句打上了深深的“中国”烙印,他把自己的视线对准中国土地上的饥馑、荒凉和不幸,用心书写那些卑微的、隐忍的、被史书漠视的个体,字字句句都让牟光坦为之折服: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在你搭好了灶火之后,
在你拍去了围裙上的炭灰之后,
在你尝到饭已煮熟了之后,
在你把乌黑的酱碗放到乌黑的桌子上之后,
在你补好了儿子们的为山腰的荆棘扯破的衣服之后,
在你把小儿被柴刀砍伤了的手包好之后,
在你把夫儿们的衬衣上的虱子一颗颗地掐死之后,
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颗鸡蛋之后,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怀里,抚摸我……
牟光坦不是没有尝试过写这样风格的诗作,但他每每写了撕,撕了写,却总是不满意,到最后他终于意识到,他之所以怎么都写不好,是因为那不是从自己心里所流出的诗,只是对他人风格的拙劣模仿,到头来是满眼的矫揉造作,没一点泥土气,反而是满眼的匠气,生拗的文字自然没有活泼的生命力和直达人心的力量。
牟光坦跑去听闻一多先生讲《楚辞》,教室里座无虚席,讲台上烟雾缭绕,闻一多先生整个人看来“仙气飘飘”,他吸一口烟斗,悠悠地说出一句:
“你们知道端午节的由来么?”
同学们纷纷回答,但异口同声都是四个字:“纪念屈原”。
闻一多缓缓吐出一口烟来,似乎这答案并不令他意外,他先是点了点头,接着摇了摇头。
“端午节这个节日可比屈原早得多呢!”
看到大家面面相觑、十分惊讶的样子,闻一多微微一笑:
“我老早就想写一篇端午节由来的文章,所以做过一些考证,我的看法是,端午节是南方吴越民族祭祀龙图腾的节日。《汉书地理志》中说:‘越人常在水中,故断其发,文其身,以象龙子,故不伤害也。’这正是吴越民族以龙为图腾的遗迹。此类例子在史书上还能找到很多,不过咱们这门课讲的是《楚辞》不是考据,我就不多说了。我讲端午的由来,是想要问问你们,端午这个节日,远在屈原出世以前,便已经存在,而它变为屈原的纪念日,又远在屈原死去以后。这意味着什么呢?”
闻一多将烟斗放在讲台上,双手撑在讲台上,目光炯炯地看着大家:
“端午节这样一个古老的节日,一个对于中国老百姓来说如此重要的节日,可中国的老百姓却愿意把这样一个重要的节日转让给屈原,还要把他的名字嵌进一个本来与他无关的节日里,这恰恰说明了中国人民的生活里是如何的不能缺少他。屈原和端午的结合,是屈原与中国人民的结合。屈原,是人民的屈原。他写的《离骚》‘怨恨怀王,讥刺椒兰’、‘哀民生之多艰’,无情地暴露了统治阶层的罪行,替当时处在水深火热的楚国百姓说出了他们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宣泄他们的愤怒,安慰他们的苦楚。这样一个诗人,老百姓怎么会不纪念他?”
闻一多先生拿起一截粉笔,在黑板上写了“诗言志”三个大字,接着转回身说道:
“《毛诗·大序》记载:‘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伟大的诗人则能将自己瞬息间的所思所想用一首诗永久封存,诗句穿越千年的阻隔,在诗人和读者之间造一道桥梁,那些诗行在被阅读的那一瞬间便得以解除封印,重新拥有了生命。纵使有时空阻隔,诗人的喜悦、悲伤、叹息和眼泪甚至不足以被外人道的幽微心境仍可被另一颗心读懂,使其震颤,借以关照自身。只要有诗的存在,这震颤将永不会停止。”
课堂上鸦雀无声,大家都被代入到闻一多的“诗境”之中。闻一多说到动情处,嗓音微微有些哽咽,他似乎是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不自觉地咳嗽了几声,接着说道:
“我以前也写了一些诗,如今年纪大了,落伍了,此调久不弹了。可你们不一样,一个个正是花样的青年,无论是读诗,还是写诗,都正是好时候。我现在虽然不写诗了,但我还保有读诗的乐趣,有时候看看新诗,似乎还有点儿瘾。不过你们若是动笔,肯定比我当年写得高明,希望我以后也有机会也读到你们写的诗。最后我想告诉你们,诗人最主要的天赋是爱,爱他的祖国,爱他的人民。”
下课钟声敲响,同学们都纷纷散去,牟光坦依旧沉浸其中,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竟不觉落下泪来。而上课时坐在他身旁的刘兆吉已经跑到了讲台前,将手中厚厚一沓书稿恭恭敬敬地双手递给了闻一多先生。
第三四六章 密斯特刘,你脑子一点也没开窍
闻一多掂了掂文稿的分量:
“这么重!”
“先生,步行团时采集的民歌我都分类整理、誊抄完毕了,还请先生看过帮我写个序言!”
“哎呀,我想起来了,密斯特刘,今年夏天你就毕业了吧?”
“嗯,现在正在忙着写毕业论文。”
“密斯特刘,这么忙的时候还能把文稿整理出来,真是有你的啊!我可得好好看看,西南采风录!书名取得不错嘛,稿子我马上就看,序言我也会尽快写好,赶紧帮你送到出版社去,争取在你毕业之前出版!”
刘兆吉一脸抑制不住地激动:“谢谢先生!”
“不用谢我!对了,这次你劳苦功高,步行团的大家都看在眼里,也别只找我写序啊,可以多找几位嘛!”
刘兆吉挠了挠头,嘿嘿一笑:
“先生,我还请了朱自清先生和黄钰生院长一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这才对嘛!”
闻一多津津有味地翻阅着手稿,早就忘了已经下课许久,他看到一首民歌,宛如孩童般雀跃地“哈”了一声,接着声情并茂地诵读出来:
吃菜要吃白菜头,跟哥要跟大贼头;
睡到半夜钢刀响,妹穿绫罗哥穿绸。
马摆高山高又高,打把火钳插在腰;
哪家姑娘不嫁我,关起四门把火烧。
闻一多一边读一边挥舞着拳头,读完之后,他连连拍手,大声赞叹道:
“好!这诗写的真是好,真是好!在路上你给我看的稿子里没有这一首嘛!真是好!”
刘兆吉脸上露出十分困惑和为难的神情,见到闻一多如此兴奋,他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密斯特刘,你怎么犹犹豫豫的?有话直说嘛!”
“先生,这不是在歌颂土匪强盗吗?多么原始,多么野蛮,有什么好的呢?”
谁知刘兆吉话音刚落,闻一多先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眉头拧了起来,他将文稿轻轻放在讲台上,小心地放进自己的皮包,接着叹了一口气,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密斯特刘,你脑子一点也没开窍!”
闻一多的话让刘兆吉一下子愣住了,他一头雾水地站在原地,完全不明白闻一多为什么会如此生气。牟光坦看着一脸茫然所措的刘兆吉,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刘兆吉似乎还想开口,可上课钟声再次敲响,下一节授课的先生已经站在门口等着了。
闻一多先生将皮包扣好提在手里,走下了讲台,跟门口的先生微微颔首,走出门去。
涌入教室的学生越来越多,刘兆吉回到座位上匆匆背起书包,蔫头耷脑地走出教室,牟光坦跟着他走到外面,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别往心里去,你也知道闻先生对你这本民歌集有多上心!以闻先生的脾气,越是在乎的人和事,眼睛里越是不揉沙子的。”
“我明白,你说我一个学心理学的,竟然一时兴起去采集民歌。虽说是我凭着一腔热情开了头,可这一路上要是没有闻先生的帮助和鼓励,我决然走不到今天这一步,就连这本书的出版,也是闻一多帮我张罗的,我怎么会往心里去呢!我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闻先生会那么喜欢那首民歌,肯定是有什么深意是我没领会的。”
牟光坦转了转眼珠:
“先生念的那首诗再给我看看!”
“可誊好的稿子我已经给闻先生了……啊,当时记诗的本子我还带着!等我找找啊……找到了,就是这一首,字有点草,不知你看不看得清楚。”
牟光坦接过本子,从头到尾细细读了一遍,这首民歌的确从头到尾都透出一种粗鄙之气,对于刘兆吉的困惑,他是理解的,甚至他有跟刘兆吉一样的困惑。在他的心中,诗总应该是美的,或是韵律之美,或是意境之美,或是诗人的灵魂之美。《诗经》中《风》一部中的民歌虽采自民间,却自有其不事雕琢的自然之美,而他眼前这首民歌,却真的和“美”一点儿沾不上边。
“兆吉,闻先生对你收集民歌这件事一直是赞赏有加的,先生肯定是有他自己看问题的立场和角度,你的看法我是赞同的,至于闻先生话里的深意,咱们找个时间咱们再请教就是了。”
虽然牟光坦用这些话开解刘兆吉,可这件事却让牟光坦心中的困惑更加严重了,好在在诗歌的道路上,他不是一个人,还有许多“同道中人”。
蒙自时“南湖诗社”里那一群爱诗的年轻人,到了昆明依然定期举办活动,只不过是换了个名字,更名叫“高原文艺社”。因为昆明地处云贵高原,而对于社内大多数从北平、上海这些海拔低的地方去的同学们来说,“高原文艺社”可以说是十分恰如其分了。而高原文艺社中的成员,除了已经毕业的林蒲之外,还有周定一、赵瑞蕻、刘兆吉、向长清、陈士林、周贞一这群“南湖诗社”的故友。
一九三八年十二月,西南联大到昆明后第一个学期开学没几日,“高原文艺社”的社员们就在昆华农校的一间大教室里举行了第一次社员大会,会上重申了“南湖诗社”时期便定下的几项原则,即以新文学创作为宗旨,以创作服务于抗战和反映现实的作品为主要方向,以崇高的艺术品位为追求。在大会上,向长清、刘兆吉被选为负责人,除了“南湖诗社”的老社员,大会上还有王佐良、杨周翰等新社员出席,之后又有何燕晖、于仅、邵森棣、陈登亿、周正仪、李延揆、杨苡等同学加入了进来。
“高原文艺社”的活动方式跟“南湖诗社”一样,出刊仍旧以壁报形式为主,每两星期出刊一次,社员将誊抄好的书稿贴在结实的牛皮纸上,再张贴在昆华农校教室的外墙上,供联大师生们品评观看。
赵瑞蕻几百行的长诗《永嘉籀园之梦》从蒙自海关张贴到了昆华农校,几百行的长诗整整贴了一面墙,让同学们佩服不已。而牟光坦昔日的诗作《古墙》、《野兽》、《我看》、《园》、《出发——三千里步行之一》、《原野上走路——三千里步行之二》等诗艺精湛、情感丰沛的作品也受到大家的热烈欢迎。后来高原文艺社的壁报每次刊出,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凑上去看,大有要把头挤破的架势。
第三四七章 茅盾先生来了
高原文艺社除了每两周出一次墙报,还定期组织讲座,主讲人不但有本校教授,还有校外作家。因为跟闻一多同被聘请为高原文艺社的导师,朱自清平日里教学工作虽然很忙,仍然十分关心着这个团体,尽可能抽时间给予指导。开学不久,他就给社员们讲了“汉语中的隐喻与明喻”的问题。一九三九年年初,着名作家茅盾应朱自清的邀请,来到昆明参加文学界反日联盟会议。朱自清先生不肯错过这难得的机会,特意邀请茅盾先生到西南联大给同学们做一次演讲。
茅盾要来联大的消息校方一早就贴出布告广而告之了,对于这位已经早已蜚声全国的大作家,联大的同学们表现出十分的热情。演讲当天,高原文艺社的社员自然是全员到了现场,大家为了占个好位置,早早就来到了农校三楼大教室,而牟光坦更是占得先机,坐在了第一排。
就在大家一拥而入的时候,门口处有人吃痛地叫了一声,牟光坦的视线被吸引过去,发现一个女同学向前扑倒在地上,显然是因为身后的推挤失去了平衡,身旁的人想要扶她起来,她却双手撑地,一下子从地上爬了起来。许是为了方便身后的人,她立马往墙边走去,刚刚那一下显然摔得不清,女同学走得一瘸一拐。透过旗袍的下摆,牟光坦不经意间捕捉到她膝盖处的血痕。
牟光坦站起身来:“同学,到我这儿坐吧?”
听到牟光坦的话,那女同学看了牟光坦一眼,虽然她肤色黝黑,可牟光坦仍发现她脸上浮起一片红云,她迟疑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不需要。
可能是我让她窘了吧?
牟光坦微微有些后悔,他环顾四周,整个教室早已被挤得座无虚席、人满为患,那女同学局促地跟其他人挤在一处,牟光坦担心那女同学腿上的伤势,时不时转头看她一眼。
那女同学肤色黝黑,脸圆圆的,梳着中分的利落短发,齐齐的刘海儿并没有遮住浓密的眉毛,眼睛很大,颧骨很高,嘴唇也有些厚,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结实,莫名地让牟光坦想到了“浑厚”这个词。她身上旗袍布料的图样绝非是联大其他女同学之中常穿的,似乎是某种土布的布料,外罩的对襟毛衣也并不新了,可她整个人通身上下没有一丝局促,只有不时的皱眉泄露了她在忍痛的事实。
大家都沉浸在要见到大作家的兴奋之中,七嘴八舌地聊着天,就在此时,茅盾先生走进了教室。
茅盾先生是在朱自清先生的陪同下到来的,他给牟光坦的第一印象是很瘦,看来四十几岁的年纪,身穿一件朴素的长衫,戴一副黑色圆框眼镜,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背着,上唇留着稍显稀疏的胡须,目光沉静坚定。
茅盾先生演讲的题目是《一个问题的面面观》,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底,汪精卫刚刚从重庆经过昆明飞去越南,公开投敌。茅盾先生就结合时事,给同学们讲了现实和文学的关系。
演讲期间,牟光坦有时会不自觉地朝墙边看上一眼,发现那女同学扣着手指,默默站在墙边认真听讲,十分专心。他只觉得她的眼睛格外地黑白分明,黑眼仁儿极黑,眼白又极白,眼神清澈到甚至有些冷意,那眼睛跟圆钝的脸庞和身材组合到一起,形成一种奇妙的违和感,令人过目不忘。
牟光坦收回视线,也将心思拉了回来,重又看向讲台前的茅盾先生,只听茅盾先生语重心长地说道:
“同学们,我们要辩证地去看问题。同样一件事情,我们用不同的角度去思考,往往能得出截然相反的结论。就拿磨刀石和刀的关系来说吧,从“磨刀石”的观点看来,石头是磨损了;但从“刀”的观点看来,刀却更锋利了。汪精卫就是只从“磨刀石”的观点来看,只见抗战消耗国力,他认为抗战不能取得胜利,就投降日本了。可如果从“刀”的观点来看,国力却是越打越强,结果一定会取得最后的胜利!
反观文学也是一样,从‘磨刀石’的观点来看,抗日战争让五四以来许多既有的文学尝试中断了,现在作家们都以宣传抗日为己任,创作战时文学为抗战鼓吹呼号,战时文学改变了中国文学的发展路径,许多人都认为这不利于中国文学的发展。然而从“刀”的观点来看呢?战时文学的发展反过来更加推动了文学的大众化,让文学能更加深入到人民群众中间去。所以说,在当前的战争形势下,不管是创作小说、戏剧还是诗歌,不要曲高和寡,不要故作高深,更不要无病呻吟,要写出老百姓的心声!作家必须生活在民众中,为了民众而写作,这样才能用自己的作品来影响民众!”
“曲高和寡”、“故作高深”、“无病呻吟”犹如三记重锤,打在牟光坦的心上,让他的心神不觉为之一振,他觉得这些话分明就是说给他听的。他不敢标榜自己“铁肩担道义,妙手着文章”,他没有这样的担当,也没有这样的能力。但他的确想书写自己所身处的这个时代——用他自己的方式。
而这种只属于自己的方式,恰恰是此刻的牟光坦正在苦苦寻求的。
讲座结束,刘兆吉、向长清、王佐良、赵瑞蕻几人走到牟光坦身边,王佐良用手指背敲了敲桌面。
“牟光坦,琢磨什么呢?人都走光啦!快走啊!一起吃饭去!”
回过神来,牟光坦看着眼前空荡荡的大教室,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早已消失无踪了。
去吃饭的路上,刘兆吉和向长清走在前面,赵瑞蕻、王佐良和牟光坦走在后面。
刘兆吉揽过向长清的肩膀:
“这些日子真多亏你了,我这个负责人当得真是不称职,高原文艺社这些杂事全靠你一个人忙活,真是对不住了。”
向长清也反手搂住了刘兆吉:
“你说什么呢?这点小事不用放在心上,再说你眼看就要毕业了,事情肯定多,我多干一些也是应该的,我也是负责人嘛!对了,你毕业论文写得怎么样?”
刘兆吉微微一笑:“还算顺利!”
“那太好了,等你毕业了,咱们好好大吃一顿庆祝一下!”
“那是自然!不过你说的大吃一顿,不会就是吃一碗米线吧?”
“哈哈哈哈,你怎么知道,现在米价涨得越来越凶,我们很快就连米线都吃不起了!羡慕你呀,毕业工作了,就能自己赚钱了,不像我们,整天苦哈哈的!”
“哎,我是真舍不得离开联大,我的学生时代眼看就要结束了。你羡慕我,我倒还羡慕你们呢!”
刘兆吉抒发着即将毕业的离愁别绪,他身后的三人却说着完全不同的内容。
“刚刚那女同学你认识啊?”王佐良的脸上写着满满的好奇。
牟光坦摇了摇头。
“不认识你给人家让座,怪绅士的。”
牟光坦想说他是看她摔伤了才让座的,但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赵瑞蕻身材高瘦,文质彬彬,他想了想说道:
“茅盾先生今天说的话你们怎么看?”
牟光坦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
茅盾先生讲要深入到人民群众中间去,可牟光坦认为他从不曾远离人民,因为自己就是“人民”中的一员,同样的,人民是由无数个千差万别的活生生的“人”组成,他也读过一些时下传播最广的战时文学作品,但他清醒地认识到,那不是要走的路。
第三四八章 诗中的故乡
闻一多先生用屈原作为榜样,告诉同学们写诗要传达百姓的心声,而茅盾先生也说,文学要深入到人民群众中间去,他们的话都让牟光坦陷入深深的思索。
战争改变了一切,甚至西南联大都是战争的产物,早就不是什么所谓的“象牙塔”。经过长沙、蒙自、昆明这一路的迁移,牟光坦看到了饥馑、贫穷给国民带来的堕落和麻木。他不能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他觉得如今再玩些吟风弄月、阳春白雪的文字游戏的确是有些可笑,可他也看过很多为抗战服务的急就章之作,其立场是坚定的,声量是震耳欲聋的,然而情感却是空洞的,技巧更是粗糙的,那种简单化、公式化、口号化的创作在牟光坦看来,的确发挥了它宣传抗日的功用,但很难称之为“文学”。
牟光坦从来没有从他所身处的世界置身事外,因为战争早已把残酷的现实强行地推到了他的面前。无论是西方的拜伦和雪莱,还是国内后期的“新月派”,浪漫主义诗歌对社会现实的逃避和沉醉于个人情感的恣意抒发在牟光坦看来早已不合时宜。正是因为牟光坦时刻保持高度的清醒和自觉,才会痛苦地舍弃了他曾心爱的浪漫主义的诗歌创作,他一直在寻求着可以重新击中他灵魂的诗句,他希望人们在他的诗中能看到真实的世界,也能看到诗人真实的内心。
痛苦的寻觅让牟光坦一直处在一种难以忽略的阵痛之中,这几乎让他想要放弃诗歌了。然而每每支撑不下去的时候,牟光坦就会回忆起蒙自的那个星夜,那个跟燕卜荪先生在老城墙上谈诗的夜晚,正是那个夜晚的促膝长谈,让牟光坦坚定了继续写下去的信念。
针对“写不写”的纠结,在蒙自燕卜荪借着三分醉意告诉了牟光坦他的答案,然而牟光坦没想到的是,让他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诗句、告诉他“怎么写”的人,依旧是燕卜荪先生。
虽然在长沙和蒙自的时候,燕卜荪就已经开了“英诗选读”这门课程,但教学内容一直没有涉及现代英诗,到了昆明之后,燕卜荪开始给同学们讲西方现代派的诗歌,叶芝、艾略特、奥登、狄兰·托马斯……一个个现代派大师的名字一下子涌入了同学们的视野。
燕卜荪先生几乎是不会说中文的,授课以全英文为主,他一口纯正的牛津音,说得又快又不清楚,好在他站到讲台上往往二话不说先写他一黑板,方便同学们课后理解和查阅。
为了学好英文,牟光坦下了很多苦功,步行团行军途中,他把一部开明书店出版的《英汉模范字典》从头背到尾,常年的积累给牟光坦打下了坚实的英文基础,跟许多一知半解的同学们相比,牟光坦同海绵吸水一般将燕卜荪的点评和讲解一点不漏地尽数吸收。
叶芝、艾略特和奥登的诗句就这样流进了牟光坦的心里,牟光坦被这些新鲜的诗句惊得头晕目眩,他第一次知道诗竟然有这样的写法,一下子便被牢牢吸引,无法自拔。
他喜欢在黄昏时分读艾略特的《普鲁弗洛克的情歌》:八壹中文网
黄雾在窗子上蹭背,
黄烟在窗子上蹭嘴,
舌头舔着夜晚的四角,
在干涸的水坑上徘徊,
烟囱掉出的煤炭落在它的背上,
它从阳台边溜过,突然跳起,
但它看到这是温柔的十月之夜,
又蜷缩在房子周围,沉沉入睡。
他读奥登的《西班牙》,诗中天马行空、令人眼花缭乱的意象让他如痴如醉:
诗人在低语,他在松林中感到震惊,
或处身在瀑布歌唱的地方,或直立
在山崖上的斜塔旁:
“噢,我的幻象。送给我以水手的好运!”
观测者在瞄着他的仪器,观望到
无人烟的区域,有活力的杆菌
或巨大的木星完了:
“但我朋友们的生命呢?我要问,我要问。”
穷人在不生火的陋室里放下晚报说:
“我们过一天就是一天的损失。噢,让我们
看到历史是动手术者,
是组织者,时间是使人苏生的河。”
各族人民集起了这些呼声,召唤着
那塑造个人口腹的,并安排私自的
夜之恐怖感的生命:
“你岂不曾建立过海绵的城邦?”
牟光坦觉得自己好像迷路了太久的人,在饥寒交迫、筋疲力尽的时候终于找到了回家的方向,他找到了诗中的“故乡”。
之后的牟光坦在同学的眼中变成了一个“不睡觉的疯子”。
联大图书馆的书本来就少,关于现代派诗歌的书籍更是凤毛麟角,偶然借到一本校园图书馆里刚刚从国外运来的珍宝似的新书,为了不耽误后面的同学,牟光坦就没日没夜地反复研究。好在高原文艺社的诗友们之间也经常互通有无,不论谁借来一本书大家都轮流着看,有些书传到牟光坦手上早已面目全非,书角的纸张都卷了起来,到处都是折痕,甚至往往失去了封面。即便这样,牟光坦还觉得远远不够,他把所有的钱都省下来买原文诗集,可终究是捉襟见肘,倾尽钱财也买不了几本,只好把买到的书翻来覆去地读,字字句句反复咂摸,甚至能大段大段地背下来。
这些年轻的诗友们不但喜欢读现代派的诗歌,他们更喜欢聚在一起谈论诗歌,而且时常争论不休。王佐良认为艾略特的诗读起来冷,缺少热情,而杨周翰却对艾略特所赞赏的“用理智去感觉”颇不以为然,而牟光坦则认为艾略特的诗歌“用脑神经的运用代替了血液的激荡”,争来争去,很少有谁说服了谁的情况,更多的时候,大家的争论完全是“殊途同归”,因为说到头来,他们每个人都喜欢艾略特。
当然大家也有一拍即合的时候,他们都认为后期新月派诗人的作品缺少激情和新鲜的语言,是对十九世纪英国浪漫派诗歌的拙劣模仿。文学院开设了研究浪漫主义诗人、历史小说家司各特的课程,为了表示对浪漫主义“割席”的坚决态度,他们便约定好,谁也不去上。
第三四九章 燕卜荪的故事会
高原文艺社的成员大都选修了燕卜荪先生的“现代英诗”课,每次上课前牟光坦和他的诗友们都早早地赶到教室,坐在前排的座位上,等待燕卜荪的到来。因为燕卜荪三不五时便宿醉一次,牟光坦时常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可燕卜荪的授课态度却十分认真,不但上课从不迟到,就连发高烧也从不请假,顶着一张大红脸坚持上课,超高的体温甚至没有影响到他的记忆力,倒背如流的功夫丝毫未减。
燕卜荪从史文朋(algernoncharlesswinburne1837—1909)、霍普金斯(gerardmanleyhopkins1844-1889)、叶芝、艾略特一直讲到奥登、迪伦?托马斯等三十年代的年轻诗人,但在同学们心中激起巨大震动的是艾略特、奥登、迪伦?托马斯这些现代派诗人,他们独树一帜的诗风极大地震撼了同学们,而这些诗人大多跟燕卜荪都有私交,因此燕卜荪除了会给同学们讲诗,还会讲自己跟这些诗人相交的过往。
而这一部分往往是同学们最爱听的,可燕卜荪的授课态度十分认真负责,课堂上的大部分时间还是会用来讲诗,真正“讲故事”的时间不多。可时间长了,同学们便总结出了一个规律,想听故事了,只要举手提问,专挑燕卜荪自己的诗来请教他,燕卜荪是拒绝给同学们讲自己的诗和文章的,这一点他十分坚持,所以只好用那些大诗人的“八卦”来交差。
当燕卜荪站在讲台前,大家便又商量好了一般故技重施了:
“我看了先生写的《晦涩的七种类型》(seventypesofambiguity今译:朦胧的七种类型),书里面分析了雪莱的《云雀》,我想请教一下先生,为什么要为雪莱在艾略特那里受到的攻击辩护呢?”
“先生,能讲讲你的《最后的痛》这首诗吗?先生为什么把‘人类依之生存的伟大梦想’比作‘幻灯’和‘玻璃’呢?”
……
看着大家别有用心地七嘴八舌,燕卜荪摇摇头,露出略带一丝窘迫的微笑,轻轻摆了摆手,之前还慷慨激昂地朗诵艾略特的诗句,此刻的声音一下子小很多:
“我说过很多次了,你们不要读我写的诗,也别看我写的批评文章,我的诗写得不好,我的诗评也只会干扰你们,让你们困惑。你们应该读多好诗,以后不要在读我的诗了。”
说完之后,燕卜荪看着讲台下同学们眼巴巴的样子,只好摸摸红红的鼻子,揉揉凌乱的头发,讲个故事作为补偿了。
“估计有十几年前了,我在剑桥的时候,艾略特先生来学校访问,每个星期三早晨,他都会接待本科生,专门回答学生的问题。”
艾略特是蜚声世界的现代派诗人,早已登上了现代派诗人的“王座”,燕卜荪在给同学们介绍他的长诗《普鲁弗洛克的情歌》、《荒原》的时候更是毫不吝啬溢美之词,所以大家都对现实生活中的艾略特十分好奇,而燕卜荪的脑子就好像一个百宝囊,居然每次都能掏出没讲过的新故事来。
“你们是不是想问我,艾略特都说什么了?”
讲台下面鸦雀无声,大家都盯着燕卜荪灰蓝色的眼睛,等着下文。
“实在抱歉,我一次也没去过。”
教室里失望的“唉”声一片,燕卜荪又补了一句:
“其实……最后一次我去了……”
同学们的兴致又被吊了起来,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
“可是我前一天晚上参加了一个俱乐部的派对,喝了好多伏特加,一不小心睡过头了!”
之前前倾的身体纷纷后仰,同时是更加夸张地唉声叹气,燕卜荪眨了眨眼,哈哈大笑起来,为自己的小小“恶作剧”得逞,开心地像个孩子。
“对不起各位,开一个小小的玩笑。我在剑桥读书的时候虽然没有得到过艾略特先生的指导,但我离开剑桥之后,我的导师理查兹引荐我认识了艾略特先生,艾略特先生邀请我给他创办的《标准》杂志写书评,所以我可以经常到艾略特的办公室去选一些书来评论。我到现在还记得……”
燕卜荪从讲台上拿起一截粉笔:
“我到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艾略特先生的时候,他的脸就和我手上的粉笔一样苍白。后来我跟艾略特先生逐渐熟悉了,我们经常在午餐后一起散步,有一次我们走在国王大街上,我忍不住问了艾略特先生一个困惑我许久的问题:‘艾略特先生,你真的认为一个诗人有必要至少每周都写诗吗?’艾略特先生想了想,然后跟我说:‘总体上看这个问题,我应该说,在许多诗人的情况中,他们需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是写的越少越好。’”
看到大家一脸困惑的样子,燕卜荪嘿嘿一笑:
“我起初也跟你们一样不理解,艾略特先生用自己的经验跟我解释了他的观点。他说诗人不能除了写诗什么也不做,诗人一定要‘生活’,要深入这个世界。他还说,就是因为抽不出很多时间来创作,反而会逼着他在写作时的注意力更加集中。但是如果一个人没有别的事情好做,他就有可能写得太多,却不把经历花费在润色一小部分作品上,这对一个诗人来说是很危险的。对于这一点,艾略特先生的文章《批评的功能》中有一句话我很赞同,他写到:‘一个作家在创作中的一大部分劳动可能是批评活动:是筛滤,组合,构建,抹擦,校正,检验。’从艾略特先生身上我学到了诗人的严谨,诗人的创作态度必须十分认真,为自己的每一个词负责。
回头想想,我能走上‘写诗’这条路,一定要感谢艾略特先生,他不但给我讲了很多自己创作的心得,还让我给他办的《标准》杂志写稿,哦,我想起来了,奥登的第一本诗集《诗歌》(poems,1930)也是艾略特先生推荐出版的。
我认为在我这样的岁数,或者是更年轻的一些诗人当中,奥登和迪伦?托马斯是仅有的两位可以被称作天才诗人的人,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他们是英国三十年代最好的两个诗人。”
看到燕卜荪毫不吝惜自己的溢美之词、对两位同行大加夸赞的样子,牟光坦不由得想起了“文人相轻”这个词,燕卜荪的赤诚和纯粹,一日日地感染着牟光坦,让他心向往之,也想活成这样的人。
第三五〇章 粘灰的红鼻子
燕卜荪心中回忆的闸门一旦打开,想要关上就不容易了。
“奥登只比我小几个月,他的诗集在欧洲十分畅销,可我的诗集《诗歌》出版了就只卖出几百本。不不不,别误会,我一点儿也不嫉妒,他的诗写得比我好得多!奥登很关心战争的局势,他的政治态度倾向于马克思主义,他在西班牙内战的战场开过救护车,而且去年他还和跟克里斯托弗·依修伍德(christopherisherwood)一起来过中国,中国的新闻媒介当时充分地报道过了,你们应该早就知道了吧?不过你们绝对想不到,连我自己也想不到,我去年竟然在香港遇到了他!他当时跟依修伍德一起,他们正在赶往中国战区的途中,这实在是太巧了!”
燕卜荪兴奋地搓着手,“他乡遇故知”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大概四五年前,是艾略特先生介绍我跟奥登认识的,我在香港碰上奥登的时候,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当时我要从香港经河内到蒙自,奥登要先去广州,再转道汉口,虽然我们的目的地不同,好在我们的时间都不十分紧张,就找了个咖啡馆坐下聊了一会儿。奥登脖子粗粗的,抽着大雪茄,既风趣又有气度,有奥斯卡·王尔德般的魅力。遇见奥登时,他手里拿着一本书正看得津津有味,我还以为是哪本诗集,一问才知道,竟然是侦探小说《布朗神父》!
见我那么惊讶的样子,奥登笑了笑,他说很喜欢读侦探小说,还跟我大力推荐‘布朗老爹’和夏洛克·福尔摩斯。奥登说他还喜欢看电影,可是除了喜剧片别的都不看,尤其喜欢查理卓别林和马克斯兄弟。我表示他的嗜好跟他诗人的身份并不匹配,奥登哈哈大笑,他告诉我:除了这些,我还喜欢《纽约时报》每日书评版上的纵横字谜呢!是不是跟诗人的身份更不相配了?
我还没回答,奥登就叹了口气,他说现在的人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很少能一心一意了,一心多用反而成为了一种潮流,每一个现代人都分裂成多个不相关的碎片,审美的碎片去看芭蕾,宗教的碎片去做弥撒,实用的碎片去谋生计。我当时就跟他说,这句话很好,应该要写到文章里去,奥登很喜欢我的提议,说不定哪一天就真的用上了。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大诗人跟你们的距离一瞬间就拉近了?”
再没有比得知天才也有普通人一面的时候更让人欣慰的时候了,于是大家都笑了。
“奥登问我去蒙自做什么,我说要去西南联大教书,他问我教什么,我说教英国文学,主要是教英国诗歌,奥登却认为诗歌除了韵律、修辞这些形式上的技巧之外没有什么东西好学,老师除了‘什么是十四行诗’这种纯粹的诗歌技艺之外也没什么好教的,如果真的有诗歌学院这种东西,倒是应该让学生多学一些自然史、历史、神学,各种各样的旁门杂学。
在某种程度上,我同意奥登的观点。诗歌的形式容易掌握,真正难得的是内容,以及从内容中传达出你独一无二的态度和情绪,这往往是无法传授的。奥登说他上大学的时候,总是坚持去上那些各学科的通识课程,据我所知,联大的通识课程设置得很齐全,你们不要错过这个机会,要多多学习啊!
虽然奥登认为讲授诗歌十分危险,但还是可以教的,但唯一一种可能性就是学徒制。奥登还颇有讽刺意味地举了文艺复兴时期诗人收学徒的例子,有些大诗人盛名在外,会收到大量的诗歌订单,这些诗人就会指导自己的们学生们完成这些订单,当然最后所有成果诗人都会据为己有,以自己的名义发表。”
说到这儿,燕卜荪叹了口气:
“艾略特先生也曾经跟我说过,对于写诗的经验和规则,对年轻诗人给出泛泛的建议很危险,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你的评论是只对你自己适用,还是对所有诗人适用。帮助年轻人最好就是挑他的一首诗来细致的批评,必要的话跟他争论,把你的意见告诉他。我也想这么做啊!可我的中文实在是太差了!我曾经想过认真学习中文,可是在我一万次把你们的逻辑学老师金(金岳霖)的名字念成一种酒(杜松子酒gin)之后,我就决定彻底放弃中文了。你们看,我到现在还念不好!!gin!gin!gin!ohmygod!”
看到燕卜荪气急败坏的样子,同学们又情不自禁被逗笑了,虽然说好的“讲故事”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滑向了“讲诗歌”的方向。
看到大家开心的笑容,燕卜荪咳嗽了两声:
“现在满足了吧?开始上课啦!今天讲一下马韦尔的玄学派诗歌……”
这时候课堂里不知道谁说了一句:
“先生,再讲讲迪伦?托马斯吧!”
看到燕卜荪一脸无奈的表情,大家都会心一笑。
“还要讲?你们真的好贪心啊!好吧!迪伦?托马斯虽然比我整整小了八岁,诗却写得比我好得多!说起我们的交集,那就要全靠这个了。”
说到这里,燕卜荪仰头用手比了一个用酒杯喝酒的手势,同学们早就知道燕卜荪喜好杯中物,都心照不宣地笑了。
“在伦敦的时候,我是布鲁姆斯伯里和菲茨洛威亚两个酒吧的常客,晚上经常跑去消磨时间,我就是在酒吧里遇见迪伦?托马斯的。他相当年轻,不知道有没有到二十岁,我记得他身材很瘦,眼睛特别亮,总是似笑非笑的样子,一整个晚上都口若悬河,不停地散发他的魅力。不过我们那时候的聊天实在是称不上‘绅士’,因为酒吧里人太多,我们一整个晚上只能一直跟对方大吼大叫。”
说到这里,燕卜荪开始生动地模仿两人跟对方大声说话的样子,逗得同学们又是一阵哄笑。
“我承认,我经常喝酒,但我一直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可托马斯却跟我完全不同。一次我跟托马斯参加艾略特先生创办的‘标准’杂志的酒会,虽然我在酒会上喝了不少,可托马斯刚到酒会就已经喝得醉醺醺了,我虽然也不小心把一个人的酒杯打翻了,可托马斯那天晚上却一直不停地骂脏话,根本没有人能阻止他!艾略特先生也做不到!”
大家已经不记得这一节课笑了几次了。
燕卜荪看着被满足了“八卦需求”而心满意足的同学们,下意识地揉了揉鼻子,脸上的表情回归严肃:
“故事讲完了!我们接着讲马韦尔的玄学派诗歌吧!”
燕卜荪手上的粉笔灰都被揉到了高高的红鼻子上,他却浑然不觉,同学们看着他的脸都笑得更厉害了。燕卜荪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一脸困惑,这更加强了他那张脸的喜感,同学们的笑声越来越大。有好心的同学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燕卜荪终于明白过来,赶紧用沾了粉笔灰的手去抹,结果鼻子上的灰更加明显了。八壹中文网
于是笑声绵延不绝,同学们甚至连下课钟声都没有听见。
第三五一章 我听得懂
不上课的时候,牟光坦偏喜欢往野外跑,他觉得自己的脑子里有太多的思绪东奔西突,迫切需要一个人安静地默默理出头绪来。西山、滇池离得远,不得常去,他便看上了三分寺要盖新校舍的那片荒地。他时常随身带一本诗集或文论,随便找一个坟头坐下,看一眼墓碑上被青苔覆盖的刻痕,漫无边际地猜想亡者曾拥有怎样的人生,没有一次感到过悚惧,接着便翻开书页,心无旁骛地进入诗的世界。
春天的昆明整日都是蓝天白云,读书读得累了,牟光坦便在地上一躺,头枕着胳膊,一心一意地沉醉在这蓝天白云之中,直至沉沉睡去。
后来新校舍的建造工程开始了,牟光坦每日都来,他亲眼看着一个个墓碑被挖出、搬走,一直到平地结束,所有的墓碑都被挖了出来,运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了。
除夕晚上小小的祭奠之后,牟光坦便告别了三分寺。
后来牟光坦发现了一个更好的去处——昆明城北的莲花池。莲花池不如翠湖面积大,位置也较偏远,所以少有人来,十分幽静。周末的时候,牟光坦经常在那里一坐就是一天,困的时候就把书盖在脑袋上眯一会儿。他手里捧的书,两三天便换一本。
春日午后暖意融融,让人有些昏昏欲睡,牟光坦突然听到有人用标准的牛津腔英语大喊了一声:
“我的衣服去哪儿了?喂,是谁拿了我的衣服?!”
这声音牟光坦太熟悉了,他一下子坐起身来,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跑了出去。
果不其然,裸着上身的燕卜荪先生泡在水里,看到牟光坦,他脸上立马绽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明明是一身衣服都被偷了,他脸上却不见一丝不自在和懊恼。
“牟光坦!你怎么在这儿?我的运气实在太好了!我刚刚游泳游得太远,回到岸边发现衣服都被人偷走了,正不知道怎么办呢,你出现了!”
燕卜荪将手塞进岸边的一双皮靴里,那皮靴已经旧得很,靴头的地方都“张了嘴”,燕卜荪从里面掏出一副黑色阔边眼镜,燕卜荪一边戴上眼镜一边开心地说道:
“这小偷还不错嘛,给我留下了一双皮靴,可能是嫌太旧了吧?他不知道我还有一副新配的眼镜在鞋子里呢!哈哈哈哈……
“我现在就回去给先生取衣服,先生等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谢谢你,我就在这儿等你,你不用着急,天气这么好,我再游两个小时也没问题!”
牟光坦点点头,转身便跑,他回到宿舍,气喘吁吁地拣出自己刚买的毛巾和最新的一套衣裤,抓在手里就往城北跑去。
虽然燕卜荪说他不着急,牟光坦还是跑得嗓子都冒了烟,他跑到莲花池边,却远远地看见燕卜荪先生真的如他所说,在清澈的池水中优哉游哉地游着泳。
“先生!我带衣服过来啦!”
燕卜荪听到牟光坦的声音,立马在水中直起身子,朝牟光坦挥了挥手,接着很快游到了水边,双手一撑,整个人跃出水面,一条腿踩到岸上,将两脚塞进那双破皮靴里,站在岸边朝牟光坦开心地招手。
牟光坦突然一个急刹车,燕卜荪意料之外的“坦诚相见”让他猝不及防,赶紧别开了眼睛,燕卜荪却好像没发现一样,满不在乎地走到牟光坦跟前。
“先生,赶紧把衣服……穿上吧,小心着凉。这条毛巾是新的,这些衣服都是干净的,我都没怎么穿过。”
燕卜荪一边擦着身体一边笑着说:
“要不是我不信基督教,我简直要说一声‘感谢上帝’了”
燕卜荪穿上衬衫和裤子之后,牟光坦这才把头摆正,重新看向燕卜荪先生。
牟光坦身材不高,而燕卜荪虽然是白人,身材也较为瘦小,牟光坦的衣服燕卜荪穿上竟然十分合适,他却丝毫不以为意,嘿嘿一笑:
“牟光坦,真没想到,我穿你的衣服这么合适,就像专为我订做的一样!”
牟光坦看着穿着自己衣服的燕卜荪,虽然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他身上竟还保留着孩童般的纯真。明明被偷了所有的衣服却不闹不怒,却因为碰上自己而感叹“感谢上帝”,虽然没衣服穿,却全然不见窘迫,仿佛没穿衣服的倒是牟光坦自己一样。
往回走的路上,牟光坦问燕卜荪:
“先生一点也没留意是谁偷了你的衣服吗?”
燕卜荪笑着摇摇头:“没关系,丢了就丢了!今天难得天气暖和,好久没有游得这么舒服了!”
说到这里,燕卜荪似乎想起了往事:
“我在蒙自的时候,经常在野外散步,有一次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因为走了一天的路太过疲惫,两条腿突然抽筋了,我没办法只好坐在地上揉自己的两条腿。就在这个时候,三个手里拿着刀的男人朝我走了过来,我当时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他们从我西服口袋里抢走了我的钱包、手表还有眼镜。但你知道他们最开心的是什么吗?”
牟光坦摇摇头。
“他们在我的裤子口袋里发现了香烟和火柴,简直就像阿里巴巴发现了强盗们藏宝的山洞,笑得开心极了,我甚至都要为他们高兴了。我揉着我的两条腿,看着那三个人走远了,不一会儿他们三人停下了脚步,其中长得最凶狠的一个又走回来了,我当时有点害怕了,心想这人是不是要杀了我呢?没想到他蹲到我面前,把我的眼镜架回我的鼻子上。我当时就愣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那人看了看我的腿,问我需不需要他把我扶到城门那里,他说他很抱歉,不能带我进城。我很自信地跟他说,我一两分钟就会好了,不用他送了。他看了看远处等着自己的那两个人,点了点头,站起身走了。”
燕卜荪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
“虽然我只见过那人一面,可他的脸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我觉得,他虽然长得吓人,却不是坏人,不过是想活下去罢了。”
牟光坦陷入了沉思,没过多久他突然意识到其中不对劲的地方,这个故事中双方的对话,应该不是燕卜荪的中文水平可以驾驭得了的。
“先生,你真的听得懂那人说……”
燕卜荪显然知道牟光坦要说什么,自信地回答道:
“没错,我听得懂。”
第三五二章 这是我的小秘密
燕卜荪跟牟光坦一路上聊着天,不知不觉间穿过北门进了城,到了北门街上。
“牟光坦同学,为了表示感谢,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
“吃饭?不用了,先生,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不不不,一定要请,一定要请!你先跟我回家去一趟,我把你的衣服换下来!我家就在前面,几步就到了!”
牟光坦盛情难却,只好跟着燕卜荪回到了住处。
昆明城的豪宅在南城和北城各有一处所在,南城的巡津街和北城的北门街。
较之巡津街的摩登,北门街多了一份静谧。这里除了有联大多名先生寓居的“唐家花园”,还有曾任yn省民政厅长的张维翰的住所“螺翠山庄”和云南实业家郑一斋的“郑庄”等等,而较之这些豪宅,燕卜荪暂住的居所却丝毫不显逊色。
燕卜荪住在北门街七十八号,这里是“英国及海外圣经公会”(britishandforeignbiblesociety)西南区会的会址,昆明当地的老百姓简称“圣书公会”,燕卜荪住在“圣书公会”的一座西式楼房。进了气派的院门之后,牟光坦迎面看见一座郁郁葱葱的大花园,树木掩映着精巧的假山和亭台,颇有曲径通幽之感,一栋简朴但舒适的带有游廊的二层木造小洋楼建在一片小山丘青紫的岩石上,宽大的阳台环绕小楼前后,与周围的风景相得益彰,十分漂亮。
牟光坦跟着燕卜荪进了屋,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他看得出来,房间原有的陈设十分雅致,室内的家具和装饰是满满的法兰西的风味,敞开的大窗上遮了一层将透未透的草绿色纱帘,阳光照射进来,平添了慵懒朦胧之感。客厅的左手边是一个造型古朴的壁炉,右手边摆放着一架大钢琴,钢琴上方的白墙上挂了一张十九世纪法国社交界第一名媛、沙龙女主人雷卡米耶夫人(madamederecamier)的半身画像。在房屋的正中央放了一张茶色的长桌,桌旁摆着一台一眼望去便十分高档的留声机,后面的墙壁开了两扇小门,可以通到西边小小的耳室,从外面望去,可以看到里面各有一个书架,书架上歪歪斜斜地堆满了许多外文书籍。
显然“圣书公会”没想到这么雅致的房子里会住进燕卜荪这位“人物”,他用自己日复一日的“努力”给整个房间的各个角落都涂抹上属于自己的“色彩”。
桌上散落着吃剩的香蕉皮、数学绘图工具和几张写着普通分数的草稿纸,打字机旁的稿纸上残留着蛋壳和培根的残渣和油渍,壁炉旁边的地毯上散落着一些揉皱的纸团,桌上有几个歪倒的洋酒瓶,酒瓶下的桌面上一滩未干的残酒,桌上还有一些深深浅浅未及擦掉就干在上面的酒渍,可见这张桌子也跟着主人“喝”了不少酒。
那“精彩”的桌面让牟光坦有些望而却步,他转头向书架看去,他对那些书的好奇心简直要爆炸开来,但他知道未经准许看别人的书架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感应到他的目光,燕卜荪一边换上拖鞋一边说:
“我先换衣服,书架上的书你随便看,喜欢的可以借走!”
得到了主人的首肯,牟光坦迫不及待地来到了书架跟前,他发现书架上有许多基督教的书籍,可他仍旧找到了歌德的《堂吉诃德》、还有雪莱、济慈、叶芝、马拉美、里尔克、t.s.艾略特、w.h.奥登和迪伦?托马斯的诗集。
牟光坦随手抽下一本法国象征派诗人马拉美的诗集,惊讶地发现在诗集的扉页上,燕卜荪用三种以上颜色的铅笔演算一道复杂的几何难题,而就在这道几何题的旁边,还有草草涂写的几行诗句,字迹因为反复涂改,已经模糊不清。
牟光坦在书架上看到了一本书脊上用烫金字写着“莎士比亚全集”的精装书,这本书看起来已经很有些年头了,但保存得很好。牟光坦小心翼翼地将书取下来,打开扉页,他惊讶地发现,这本书竟然是一八五〇年版的,书的右下角有两个花体字的签名,仔细辨认之后,他惊得一直张着嘴巴,竟然是小说《格列佛游记》作者斯威夫特和英国十八世纪最伟大的诗人蒲柏的签名。
牟光坦正看得入迷,只听燕卜荪在身后说:
“嘘,这是我的小秘密,别告诉别人哦!”
牟光坦因为太过专注,燕卜荪的话让他吓了一跳,不知道踩到了什么,脚下一滑,清脆的“格朗”一声,身子直接向前扑去,燕卜荪赶紧伸手扶住了他,他这才没有摔倒,牟光坦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倒了的空酒瓶,燕卜荪一脸关切地看着牟光坦的腿:
“你没事吧?有没有扭到脚?”
牟光坦将倒伏的酒瓶捡起来,跟墙角其他的酒瓶放在一起:
“我一点事情也没有,先生不必担心。”
燕卜荪摩挲着《莎士比亚全集》的封面,脸上露出了怀念的神色:
“这是一个好心人送给我的,是我最珍贵的宝贝,也是我在长沙给你们上课时安全感的来源,我十分庆幸能把它带到中国来。莎士比亚先生写的太多了,我的确能背下《奥瑟罗》,但背不下来所有啊!谁能想到背了一篇《奥瑟罗》,你们就以为我无所不能了,我只好每天晚上翻开这本书拼命努力,费了好大劲儿才维持住我在你们心中的形象,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哦,被你们崇拜的感觉真的很不错!”
牟光坦笑道:“先生放心,我保证什么都不会说的,不过我需要封口费!”
燕卜荪先生哈哈大笑起来:
“你想要什么?钱我可没有,我还有留一些给下次抢劫我的人!”
牟光坦从书架上抽出了两本书:
“先生只要把这两本书借我看看就行!”
燕卜荪看了看牟光坦手里的书,是艾略特的文集《圣木》(thesacredwood),威尔逊(edmund·wilson)的《爱克斯尔的城堡》,都是英文原文书籍。
“没问题,我可以送给你!”
“先生,你这书架上除了基督教的书之外,我都想看,先生都送给我吗?”
“不不不,这些书我上课都要用的,那些基督教的书都是圣经公会的,我之前说过吧,我不信教。”
“那等我看完这两本,再跟先生借别的!”
“没问题!”
第三五三章 水母汤
在卧室折腾了半天,燕卜荪走出来时已经换好了一身皱巴巴的棕灰色西装,一手拿着一只袜子,一只黑色,一只蓝色,他就好像全不在意一样弯腰往脚上套。之前事出紧急,牟光坦都没有留意,近看才发现燕卜荪的指尖有许多残留的墨迹。燕卜荪穿好袜子,直起身来,牟光坦的目光不经意地一瞥,发现燕卜荪的裤门坏了,只是随意用一个别针别着,燕卜荪感受到了牟光坦的眼神,却完全关注错了对象,他看了看自己的脚,翘了翘脚趾,一脸满不在乎地抓了抓凌乱的头发:
“哎呀,实在找不到一双的了,不必在意,不必在意!”
燕卜荪在口袋里摸了几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哎?我钱包哪儿去了?你先在这沙发上坐坐,我找找啊!”
牟光坦坐在壁炉旁的单人沙发里环顾四周,很显然,燕卜荪先生在这里消磨了不少时光:沙发扶手上有一些未来得及擦干净的烟灰和不小心留下的烫痕,沙发旁的地上放着一个烟灰缸,上面戳着满满的烟头。沙发两侧堆着几十个空酒瓶,一大部分都是白兰地,也有云南土产的杂果酒、杨林肥酒的酒瓶,旁边还散落着一些“大英”牌的空香烟罐。八壹中文网
牟光坦留意到在酒瓶旁边的角落里,有一个陈旧的装满凌乱纸张的箱子,那些纸张有的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有的则只写了几行,有的被反复涂抹过,许多纸张都微微泛黄了,牟光坦猜测这纸上的许多诗句也许寂寞地躺在这里许久了,等待被诗人悉心拣择。
燕卜荪一脸笑容地举着钱包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嘴里吹了一声口哨,牟光坦站起身来。
“先生,这个房子真的很漂亮。”
“哈哈哈,没错,我也搬过来没多久。自从离开剑桥之后我就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了,之前我在伦敦的时候住在一个地下室里,那房间里只有一张铁床,没有床单,只有一张毛毯、一张桌子、一盏灯、一台14英寸电暖气,我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燕卜荪地洞”,晚上冷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我就喝黑啤加杜松子酒,或者从售货机里买红玛丽混合酒喝。我刚到昆明的时候住在城外的昆华农校,我的住所就像个二层马厩,我跟七个教师共用一间房,那个房间没有窗户,密不透风,我叫它‘小笼子’,最好笑的是,我的床是一块支在架子上的黑板。跟那里相比,这儿简直像天堂一样了。你快过来看!”
燕卜荪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牟光坦凭窗眺望,翠湖的碧波便尽收眼底,湖中的睡莲含苞待放,莲叶好像一个个绿绿的圆盘,层叠错落,湖畔的杨柳刚刚冒出新芽,嫩绿和鹅黄夹杂其间,像薄雾,又像轻烟。
“怎么样?是不是很美?现在我每天能看到这样的风景,实在是太幸运了!”
牟光坦刚想说什么,突然觉出自己脚下有什么东西在动,他低头一看,一只身躯肥硕的猫在用头蹭着他的小腿,这猫的样子牟光坦从未见过,双眼清澈湛蓝,身上的毛色呈现乳白色,耳朵、脸庞、四肢和尾巴却是棕黑色的。
“这是我养的暹罗猫,看来它很喜欢你啊!”
牟光坦附身抱起了那只猫,它趴在牟光坦的怀里,幸福地眯起眼睛,还不时发出很响的呼噜声,这氛围太过安适,牟光坦也忍不住闭上了眼睛,把脸埋进那蓬松的毛里。
燕卜荪一边将双脚塞进自己那双“开口笑”的破皮靴里一边说:
“你看,穿上鞋之后,这袜子的颜色谁也看不出来了吧?哈哈哈哈哈!对了,你的衣服我洗干净之后再还给你啊!”
“不用不用,不用麻烦了。”
“不不,这是基本的礼貌!我饿了,我们吃饭去吧!”
燕卜荪平日里若是为了官方的应酬交际,则会选择他自认为“贵得离谱”的商务酒店,但若是自己吃饭或是跟相熟的朋友聚会,他便会去一家叫“海棠春”的餐馆。因为是常客,刚落坐不久,燕卜荪就熟门熟路地点好了几个菜。
等菜的时候,燕卜荪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打了一个响指。
“牟光坦,我突然想起来,我之前在长沙有一次跟联大同仁们聚餐,吃到过一个特别奇怪的食物做的汤,看起来像一朵朵白色的花,吃起来脆脆的,滑滑的。我从来没见过,就问那是什么,他们有人说这东西长在山上,有人说这一种水母,我简直弄不明白,明明是水母,怎么会长在山上呢?当时叶公超坐在我旁边,我问他,他只说了一句:‘这可是难得的好东西,你多吃一点。’之后他就只是笑,什么也不肯说了。后来我每次到了饭馆都一定会那道‘水母汤’,可是没有一个伙计能听懂我说的话。这时候我才慢慢明白过来,我肯定是被他们捉弄了!”
牟光坦听了燕卜荪的话,仔细琢磨了一会儿,突然灵光一闪:
“吃起来脆脆滑滑,像白色的花朵,长在山上,先生,我知道了!先生当日吃的应该是银耳羹,那个白色的花朵叫‘银耳’,我不知道英文怎么说——”
“银——耳?我从来没有听过,快快快,我要点菜,我现在就想吃银耳!”
牟光坦叫来伙计,点了一碗银耳羹。店家的菜上得很快,不一会儿功夫,一道银耳羹便端上了桌。
燕卜荪因为太过兴奋,开心地手舞足蹈,他抓了几把金黄色的头发,发型比之前更显凌乱了。
“没错没错,这就是我当时吃的水母汤!!!”
燕卜荪笨拙地舀了一勺放进嘴里,闭眼认真咀嚼了一会儿,一边细细品味一边不住地点头:
“好吃好吃,就是这个味道!”
牟光坦看着燕卜荪不过是吃了一口银耳就开心地像个孩子,仔细想想,他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体会到这种单纯的快乐了。
第三五四章 当不了数学家的理由
饭吃到一半,牟光坦发现燕卜荪的注意力被旁边一桌两个青年吸引了,他们桌上已经是盘干碗净,两人正在激烈地争论着什么。牟光坦从他们聊天的内容可以听出来,他们正是西南联大的学生,两人正在讨论一道数学题,争论得热火朝天,却始终没有想出正确的解法。
因为对中文一窍不通,燕卜荪便急着问牟光坦:
“他们在吵什么啊?这么激烈!”
“他们没在吵架,好像是在讨论一道数学题,听着像是微积分什么的……”
燕卜荪一挑眉毛:“微积分?”
燕卜荪突然站起身来,朝着那两个青年走过去,他们看到燕卜荪先生赶紧站起身来,礼貌地鞠躬行礼,燕卜荪也笑着回礼。两人的英文都很好,简单交谈之后,燕卜荪就在他们身边坐了下来。
牟光坦饶有兴致地听着那两名青年用流利的英文给燕卜荪解释了题目的意思,看着燕卜荪皱着眉头盯着题目看了一会儿,接着从一个青年手中接过笔来,在纸上一通演算,嘴里不停低声地咕哝着。两个青年眼睛一眨不眨、屏气凝神地看着他书写的步骤。牟光坦也被勾起了好奇心,走过去站在燕卜荪身边,看着他的手一刻不停地在纸上写着在他看来宛如天书的微积分方程式和各种数学符号。
突然燕卜荪一拍大腿,大喊一声:
“没错!就是这么回事!”
两个青年看着燕卜荪先生开心地像个孩子,他们盯着那天书般的解题步骤却全然一头雾水、面面相觑。眉飞色舞的燕卜荪意识到自己写的东西只有自己看得明白,赶紧把本子翻了一页,尽力用整齐的字迹在空白的纸上重新写解题的步骤,一边写还一边讲解,那两个男同学盯着看了半天,突然间露出茅塞顿开的笑容,两人兴奋地击掌,其中一人喊着:
“对对对,就是这样解,我们怎么没想到!先生实在太厉害了!”
燕卜荪先生阔边眼镜后面的双眼微微了眯起来,一脸心满意足地站起身来,走回座位上坐下来。八壹中文网
“好久没有做微积分了,真是过瘾!”
牟光坦想起之前在燕卜荪家书页上看到的数学公式:“先生不是学文学的吗?怎么会解微积分的题呢?”
燕卜荪抓了一个破酥包子咬了一口,一边咀嚼一边不经意地说道:
“我在剑桥的头两年主修的是数学,后来才转到文学系的,现在想想,一眨眼已经过去十多年了。”
牟光坦惊得瞪大了眼睛,口无遮拦的话脱口而出:
“不会是因为数学太难,先生才转了专业吧?”
燕卜荪刚喝了一口杨林肥酒,听了这句话险些呛着,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正好相反,是因为数学太简单了!”
牟光坦看着燕卜荪先生的反应,若不是他对燕卜荪先生赤诚人格的了解,他都要怀疑先生在吹牛皮了。
“先生的意思是,因为数学太简单,对先生没有挑战性,所以才转了专业?”
燕卜荪摇摇头,仰头喝干了碗里的酒:
“有一条不变的真理,当一个人可以很快获得某件东西时,他也会很快把它忘记。我整个家族的人都很擅长数学,我也遗传到了这个能力。我可以很快地理解和记住四页纸静水力学的内容,但我一样也会很快把它们忘记,可是要在考试中得高分,就必须要记得牢牢的才行。现在你知道啦,我为什么没办法成为一个数学家。”
牟光坦留心观察着燕卜荪的神情,发现他对此并不十分遗憾,他悠然自得地喝着酒,在酒精的作用下,燕卜荪的鼻子看起来越来越红了,看起来活像一根胡萝卜。
“牟光坦,再陪我喝一杯,我平常都是一个人喝酒,真的很没意思,今天有你陪我,咱们喝个痛快!”
从“海棠春”出来之后,因为喝得太多,燕卜荪脚步虚浮,摇摇晃晃,牟光坦一路上搀扶着他回了家。走到家门口,燕卜荪把手伸进西装的大口袋里找钥匙,结果从左边的口袋里掏出几截粉笔,从右边口袋里又掏出几截粉笔,燕卜荪也不着急,嘿嘿笑着,最后终于在裤子口袋里找到了钥匙,因为醉酒,燕卜荪握着钥匙的手对不准锁孔,牟光坦接过钥匙打开了门。
牟光坦扶着燕卜荪坐到了沙发上,还叮叮当当踢倒了几个酒瓶子,燕卜荪将头靠在靠背上,闭起了眼睛。
“牟光坦,能帮我放张唱片吗?我想听那张莫扎特的《魔笛》,唱片就在唱机旁边,应该就在上面,我前几天刚听过!”
牟光坦走到留声机前,小心翼翼地在散落的几张并未收进封套里的密纹唱片中翻找,可他刚掀起最上面的一张,一眼就看到下面那张唱片的纹路里满是没有及时清理已经干涸的果酱。
牟光坦动作一下就停了,可“久经考验”的他不着痕迹地把唱片放到一边,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幸运的是,下一张就是燕卜荪要找的《魔笛》,而且这张唱片上没有果酱。牟光坦双手将唱片放在留声机上,轻轻将唱针放下,华丽优美的乐音缓缓流出,让夜显得更加寂静了。
燕卜荪从沙发脚捞起一瓶剩了个瓶底的酒,对着瓶口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然后眯起眼睛,满足地笑了起来。
没过一会儿,燕卜荪突然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先生今天游泳受凉了吧?”
窗外月色正好,阵阵冷风从窗口吹了进来,牟光坦赶紧起身想把窗户关上。
“不要关!我喜欢这风,我也喜欢这月亮。”
燕卜荪掏出手帕擦了擦红鼻子:
“我把壁炉点起来,马上就不冷了!”
燕卜荪十分熟练地用火柴点燃了几张自己画满了几何图形的废纸,引燃了壁炉里的干柴,很快一团熊熊火焰就在壁炉里烧了起来,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没过多久,整个屋子就变得暖意融融了。
牟光坦默默看着燕卜荪点燃壁炉的背影,心里十分感慨。
在牟光坦的眼中,这房间精致的装潢和满屋子的杂乱十分违和,可燕卜荪却丝毫不以为意,而白天燕卜荪在莲花池边被人偷光了衣服,他也全然不放在心上,而莲花池边猝不及防的“坦诚相见”,燕卜荪的坦然无谓让牟光坦想起了“竹林七贤”里的刘伶,来客惊讶于刘伶在家中不着一物,刘伶反而质问那人:“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我把天地当房子,把房屋当裤子,你为什么跑到我裤子里来呢?)”
像燕卜荪先生这样的人,无论他去了哪里,贫富与否,应该都会活得十分自在吧?
想到这里,牟光坦不觉笑了,这满屋子的杂乱也莫名变得顺眼起来。
第三五五章 先生,我已经很久没写诗了
点好了壁炉,燕卜荪站起身来在屋里踅摸一番,不知从哪儿找到了半瓶白兰地,兴奋地大叫了一声:
“真是太走运了!我以为家里的酒都被我给喝光了呢,没想到竟然还剩了半瓶白兰地,我们一起喝吧!”
牟光坦连连摆手:
“不用不用,先生,我不喝酒。”
燕卜荪挑了挑眉:“那太可惜了,没关系,刚好家里还有些绿茶,我给你泡杯茶!”
嘴上说着可惜,可燕卜荪的脸上却不见“可惜”的神情,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他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谢谢先生,麻烦了。”
燕卜荪很快就找到了茶叶罐,却没发现杯子,他满屋子找了半天,可好几个杯子都被杯底横躺竖卧的烟头占据了。燕卜荪突然想起了什么,抓起自己刷牙的杯子,把里面的牙刷拿出来放在一边,大而化之地到了好多茶叶出来,有些还洒在了桌面上,接着把暖水瓶里的水倒了一满杯,递给了牟光坦。
牟光坦看着燕卜荪这一通行云流水的操作,低头轻笑一声,事到如今,燕卜荪先生再做什么都不足以让他惊奇了。看着燕卜荪手里的刷牙杯和他无比真诚的眼神,牟光坦生出些“豪气干云”的气魄来,也不在乎什么刷牙杯不刷牙杯了,双手接了过来。意料之外的是,这杯壁摸起来只有微温,牟光坦喝了一口,如他所料,茶叶根本就没泡开。
看到牟光坦面露难色,燕卜荪一脸诧异:
“怎么了,不好喝?你不喜欢绿茶?”
牟光坦摇摇头,尴尬一笑:“这水有点凉。”
“不凉啊!红茶才用热水冲泡,可绿茶不能用热水啊!之前在长沙的时候,我的那些中国同事们每个人都用暖水瓶泡茶,不管红茶绿茶,一律都用热水。金(金岳霖)跟我解释,这就是中国人的习惯,我当时还不以为然,哎,我真的应该用热水给你泡的,不过……好像家里也没有热水了,哈哈哈哈!”
“要不……先生给我倒杯酒吧?”
燕卜荪眼睛一下就亮了:
“好啊!太好了!”
燕卜荪拿过牟光坦手里的杯子往窗外一扬,将茶水全部倒了出去,咕咚咕咚地给牟光坦倒了一整杯白兰地。
“酒可真是个好东西,我以前在伦敦的时候喝威士忌,在日本喝啤酒,到长沙喝虎骨酒,到蒙自就喝歌胪士洋行老板那个‘希腊疯子’卖的希腊酒,来了昆明之后我就什么酒都喝了,杂果酒、杨林肥酒、白兰地……碰到什么喝什么。我在伦敦的时候喜欢去珀西街的菲茨罗伊酒吧,就在托特纳姆广场路对面,现在回想起来,那个酒吧也没什么特别的,一个长长的吧台,一台老旧的钢琴,磨花了的木屑地板……可当年这酒吧里聚集了一群脑子里只有诗歌的家伙们,当时的他们籍籍无名,后来却都成了英国诗坛闪闪发光的明星。我就是在那儿遇到迪伦?托马斯的,我们每天晚上一边喝酒,一边谈诗,经常聊着聊着就吵了起来,我们一直聊到十点半酒吧打烊的时候才离开,那段日子如今想起来真是让人怀念。到中国之后就很少有人陪我喝酒了,今天有你陪我,我真是太开心了!来,干杯!”
牟光坦举起刷牙杯跟燕卜荪先生的酒瓶碰了碰,发出一声脆响,接着牟光坦颇为豪迈地喝了一大口,没想到那酒烈得很,烧得嗓子眼火辣辣的,沿着食道一路辣到胸口,不知不觉就辣出眼泪来。
燕卜荪早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对牟光坦的狼狈丝毫没有察觉。
“大概七八年前了,当时我要给里克?沃德编辑的《细察ii》撰写一篇评论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文章,为了写这篇文章我要去伍尔夫女士家里拜访,因为当时太紧张,我还特意喝了几杯威士忌壮胆,到伍尔夫女士家门口的时候,脸烫得好像着火一样。”
虽然燕卜荪在课堂上以讲授英国诗歌为主,可对于伍尔夫这位世界闻名的女士,他也曾不吝溢美之词地在课堂上讲过许多,听了燕卜荪的课,牟光坦还专门看了伍尔夫写的意识流小说《达洛维夫人》和《到灯塔去》,听到关于伍尔夫的往事,自然竖起了耳朵。
“之前在我的想象里,伍尔夫女士一直是消瘦的、苍白的、严肃的,我看过她的照片,每一张的神情都很忧郁。没想到她见到我之后一下子笑了起来,而且笑得特别开心。我当时又惊讶又紧张,完全不知道我有什么可笑的,伍尔夫女士跟我说:‘年轻人,你的脸红得像火鸡一样!’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关于世界,关于人生、关于诗歌……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还是我太紧张的原因,聊天的许多内容我都不大记得了,可伍尔夫女士的笑容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半杯酒下去,牟光坦的胆子大了起来,借着酒劲儿开了口:
“先生,我已经很久没有写诗了。”
燕卜荪从沙发的靠背上直起身来,露出了“愿闻其详”的表情。
“怎么了?为什么不写呢?”
牟光坦轻轻叹了口气:
“从北平到昆明,这一路走来我感受到很多,虽然我现在似乎过着一切如常的日子,可是一种隐隐的不安一直如影随形。我没有经历,并不意味着我看不到。先生,我最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在这样的现实之下,诗人的责任,究竟是要书写私人体验,还是要书写这个时代呢?”
燕卜荪把酒瓶放在地板上,双手在膝盖上十指交握,手指无意识地互相摩挲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说道:
“这两者之间矛盾吗?难道不能同时做到吗?”
“先生,我一直认为诗歌是一种审美属性很强的文体,要说我个人的创作追求,我喜欢书写独特的私人经验,我还想尽可能地追求形式上的美感,但同时我也知道,若是想要一首诗能深入民间、获得最大限度的普及,势必要放弃对辞藻和韵律的雕琢,注重诗意的直白和浅近。我觉得我的创作追求跟宣传抗日、鼓舞人心的时代需要格格不入,这让我觉得很痛苦,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燕卜荪听了牟光坦的困惑,又喝了一大口酒,重新靠回沙发上,眼光盯着天花板,思绪似乎回到了十分久远的过去。
第三五六章 饮尽生命之杯
这时候那只暹罗猫跑到自己空空的食盆跟前,转头朝着燕卜荪一直哀怨地“喵喵”地叫着,燕卜荪恍然大悟,赶紧从沙发上站起身来:
“我可真是个不称职的主人,光顾着自己喝酒了!把你忘记了,真的对不起!”
燕卜荪刚给食盆里倒了牛奶,暹罗猫就把脸凑上去伸出小舌头,一个劲儿地舔了起来。燕卜荪捞过那瓶没喝完的酒,索性躺在壁炉前的地毯上,用手臂撑着头,凝视着火光,不时地喝上一口。猫咪吃饱喝足,凑到燕卜荪跟前,用头蹭着他的脸。燕卜荪眯起眼睛,一下一下慢慢抚摸着猫咪柔顺的绒毛:
“虽然我以前经常喝得醉醺醺的,可是艾略特先生还是经常跟我一起吃饭,每次我们都会聊很多,艾略特先生说,大众总是偏爱平庸的作品,他们需要的,不是强烈的冲击,真正创新的东西他们接受不了。艾略特先生还告诉我,虽然现在他已经在全世界都出了名,可他刚刚开始写诗的时候,也度过了一段饱受非议的时光,可即便是在那个时候,他在写《荒原》时落笔的每一个字,写的都是自己真正想写的东西,他甚至一点儿都不操心他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写什么东西。艾略特先生的意思我明白,《尤利西斯》刚刚面世的时候也曾历尽谩骂,甚至还在英国被禁多年,如今大家也慢慢地了解了,知道它的好了。”
燕卜荪一边说着,一边喝着,终于把剩下的酒都喝光了,他仰面躺在地毯上,酒瓶栽倒在一边,残酒流到下巴上他也毫不在意。
“我写诗也是一样,虽然我的诗集根本卖不出去,我的诗别人都看不懂,但我还是只写我自己想写的东西。至于你刚才说的‘个人’与‘时代’的关系,仔细想一想,这世界上人口总有二十多亿,你为什么要把书写时代的责任都抗在你自己一个人肩上呢?更何况你也是这个时代的一份子,你自己的所思所想就不重要了吗?怎么能说你的诗就不能代表这个时代呢?若是把这个世界比作一个万花筒,你的存在就是其中的一小块彩色玻璃,你有你自己的光彩。你当然可以写这个世界的动荡不安,写流血和牺牲,但也可以探寻人类幽微的内心世界中不易被人察觉的角落。你可以用人人看得懂的语言去写,也可以专注于诗质的营造,精心雕琢每一句的格式、韵律和节奏。写什么,怎么写,全凭你自己决定。只要你的诗是真诚的,发自内心的,自然会有人看到,有人与你共鸣。”
牟光坦感觉到一股暖意从胸中涌起,他用全身心去品味这种感觉,什么话也没有说。
壁炉的热度让暹罗猫掀起了白色的肚皮,发出惬意的呼噜声,燕卜荪温柔地抚摸着它,眼睛却仍盯着天花板,他的眸子里有火苗在跃动。
“牟光坦,问你一个问题,作为人类最早的文学形式,诗歌跟小说、戏剧相比,最有魅力的地方是是什么?”
牟光坦摇摇头。
燕卜荪将手边的一个纸团投入火中,纸团迅速被火焰吞没,转瞬便烧成了灰烬。
“暧昧。”
暹罗猫适时地“喵”了一声,轻轻咬了咬燕卜荪的手指,之后开始尽情地用舌头给自己洗起澡来。
“暧昧?”牟光坦十分不解。
“艾略特先生说过,诗不是放纵情感,而是逃避情感;不是表现个性,而是逃避个性。诗是一个完美的洞穴,你能在这里将自己藏起来,你可以用一些看似不相关的意象堆叠多意的语句,将真意隐藏其间,任人猜想,那种隐秘又紧张的快感只有诗人自己知道。诗也是诗人的后脑勺,‘暧昧’可以让诗人变得特别勇敢,他们很可能在诗中暴露自己潜意识里的意图,这意图甚至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却有可能被敏感的读者读懂。这种连接甚至可以跨越百年、千年,甚至更久。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诗歌谎言的表象下其实孕育着最大限度的真诚……”八壹中文网
燕卜荪的声音越来越小,壁炉散发的暖意和酒精带来的醉意让燕卜荪希腊式的鼻子变得愈发地红,他闭上了眼睛,口中喃喃道:
“虽然枝条很多,根却只有一条;
穿过我青春的所有说谎的日子,
我在阳光下抖掉我的枝叶和花朵;
现在我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
燕卜荪的声音隐隐透出哭腔,牟光坦禁不住低头去看,燕卜荪早已红了眼眶。
“先生……”牟光坦来到燕卜荪身边蹲下。
泪水溢出了眼睛,流入了燕卜荪鬓边的发丝里,他转身对着壁炉,掩住自己的脸,微微抽动的后背却落入牟光坦的眼中,带着浓浓鼻音的啜泣也传入了他的耳中:
“叶芝先生……死了,一个月前……就死了,我现在才知道……”
暹罗猫好像通人性一般,舔了舔燕卜荪的脸。
牟光坦很想说点什么来安慰燕卜荪先生,可他发现在当下,在此刻,他不知道说什么,也实在不必说什么。他默默坐在燕卜荪先生身后,浸泡在他周身弥漫着的浓郁的悲伤之中。
若要问牟光坦喜欢什么作家,他能说出一连串的名字,而鲁迅先生更是他尤为尊敬的一位,鲁迅先生去世时,他曾失落了好长时间,而燕卜荪先生此刻的伤心已不止是对诗坛前辈故去的惋惜,倒像是失去了挚爱的亲人一般。牟光坦记得之前在课堂上燕卜荪跟同学们讲过,他虽然见过很多同时代的作家,但对于叶芝却未能得缘一见,这是他心中一直存有的遗憾。
如今这遗憾注定是遗憾了。
不知过了多久,燕卜荪的啜泣声消失了,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他蜷曲着身体,安静地睡着了。
牟光坦从卧室里找到一张厚毛毯,轻轻盖在了燕卜荪的身上,他睡得很沉,一直没有醒来。很难想象得到,平日里如此风火奔放的人,睡着的样子竟像个孩子。
牟光坦起身轻轻将窗子关好,默默离开了燕卜荪先生的家,临走之前,他又朝屋内看了一眼,暹罗猫也在盯着他看,一切既悲伤又安谧。
回宿舍的路上,牟光坦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平静,这是他许久求之不得的,于这宁静的夜终于寻得了。他所有的困惑都得到了解答,他坚定了自己今后要走的道路,他心里明白这不是结束,这仅仅是个开始,这是一道窄门,通向一条曲折的路,他每往前走一步,都会遇到新的困难,他知道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
牟光坦抬头仰望星空,月亮硕大的一个挂在天上,看起来特别亮,他想起每次燕卜荪红着脸走进教室时嘴里常念叨的那句丁尼生的诗:
drinklifetothelees.(饮尽生命之杯)
他杯中的酒尚满,脚下的路还长,于是重重地踏着步子,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lwxiaoshuo.org 第三五七章 泡茶馆
期末考试近在眼前,大家都在临时“抱佛脚”。
每个人的学习压力都很大,因为联大规定不能补考,谁也不想因为不及格而苦哈哈地重修。在这段日子里,“三剑客”除了上各自的专业课时偶然碰不到面,其余的时间大多都聚在一处复习。
然而联大东拼西凑的校舍根本没有足够的自习场所,宿舍房间逼仄、菜油灯光线昏暗,图书馆的座位少得可怜,每天都挤破了头。“三剑客”去过翠湖边,去过郊外的松柏林,但因为没有桌椅,不方便写字记录,时间久了,不是累得腰酸背痛,就是渴了饿了,却无处觅得吃食。
后来胡承荫发现了一个学习的好去处——茶馆。
昆明可谓是茶馆遍地,全城共有三四百家茶馆,每间茶馆都各有各的定位,大体可以分为四种:清饮、播音、清唱、说书。“清饮茶馆”顾名思义,就是单纯卖茶水,间或出售小食,但不提供其他服务;“播音茶馆”则定时播放时下流行的歌曲、京戏和滇戏的唱片或是收听广播以供娱乐;“清唱茶馆”在昆明本地人口中称作“乱弹”茶铺,顾名思义,大多是一群戏曲票友出于爱好聚在茶馆自娱自乐,虽然不收取任何费用,却也可招徕顾客;“说书茶馆”一般规模较大,说书人大多讲得是《薛仁贵征东》、《七侠五义》、《施公案》等民间历史故事。
大西门外内外有两条街,城内的叫文林街,城外的叫作凤翥街,两条街都不长,却聚集了十几家茶馆,因为位于北城角,地点比较偏,这里的茶馆大多为“清饮茶馆”,价格也相对比较便宜,在西南联大师生来到昆明之前,这些茶馆只是本地老百姓的歇脚解渴之地。
穿过大西门进城便到了文林街,文林街一路向东,与青云街相连,长约六百余米,明清时期因为临近乡试所贡院(云南大学内),考生应考必经此街,取“文人如林”之意而得名。文林街环境清幽,东端毗邻云南大学,文林街上有七八家茶馆,其中“德全茶社”最受欢迎,往往半数以上的茶客都是联大师生。
大西门外的龙翔街是东西走向,正对着大西门,跟文林街相连,是联大师生进城的必经之路,凤翥街则是南北走向,贴着城墙根儿,与龙翔街相交,两条街呈倒立的“丁”字形,龙翔街宽一些,也干净一些,凤翥街窄一些,更热闹一些。这两条很小的街虽然街名取得气派,可每天在这两条街上走着的人,大多是整日辛苦求生的贩夫走卒,远不是什么“人中龙凤”。看书溂
凤翥街北口有一座砖砌的小牌楼式的街门,街门外有一小块空地,这里是背炭的苗族人卖炭的地方。走进这个小牌楼,才算真正站到了凤翥街的地面上。凤翥街前后不过两百多米,从前到后却挤挤挨挨地开了十几二十家小店,各色茶馆、饭馆、纸烟店、骡马店、饼店一应俱全,光是茶馆就开了五六家。
联大的同学们起先是并不喜欢凤翥街的,每次进城的路上只远远地瞥上一眼便匆匆离开。而他们避之唯恐不及的源头便是凤翥街上的几家骡马店。
昆明有许多运货的马队专门干运货的生意,他们从昆明经富民往滇西运日用百货,再从滇西运土产回昆明,因为马队常来常往,凤翥街上经常骡马成群,味道闻起来实在有些呛鼻子,一不留神还会采到热乎乎的马粪,看着鞋底的“黄金”,那懊恼的感觉,好几天都缓不过劲儿来。就算避过了马粪,也逃不开马队伙计们中气十足的划拳声,那气势汹汹的架势常常让人觉得他们下一秒就要一拳招呼在对方脸上,但往往接下来便是酒碗撞在一起,人也抱在一处了。
这些马队的伙计们赚的都是风餐露宿的辛苦钱,所以往往一趟差事下来,他们都会痛痛快快地享受一番,一到昆明交了货,他们便会来到凤翥街,去骡马店把牲口交给伙计,先睡它个不知今夕是何年,接着便去街上的馆子里吃牛羊肉,马队所到之处,遍地嘈杂,一群汉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口吸烟,大声划拳,那架势似乎巴不得把兜里的钱都花光了才开心。
虽然联大同学们避之唯恐不及,可马队伙计们吆五喝六的样子却是胡承荫最爱看的。
在天津土生土长的胡承荫可以说是从小在茶馆里面泡大的,他小时候经常跟着叔父胡喜才去茶馆里面说相声,每每是胡喜才在上面讲,他在下面玩儿,天津的茶馆文化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虽然昆明的茶馆跟天津的茶馆千差万别,却仍能稍解他的思乡之情。
从此之后胡承荫就一头扎进凤翥街,他享受着这里的热闹,品味着这里的生活气,观察着街上形形色色的人群,常常在窗边一坐就是一整天。
相较于文林街的清雅,凤翥街实在有些生猛,所以凤翥街起初并不在联大学生们的考虑范围之内,可是联大学生实在太多,文林街上的七八家茶馆也“消化”不了他们,并没有什么余地挑挑拣拣,再加上昆华农校、昆华工校、昆华师范、昆华中学这几个联大租借的校舍都在城外,凤翥街比文林街离联大同学们更近。渐渐地,到凤翥街来的学生越来越多了,茶馆老板们便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两派。
一派采取“消极抵抗”的态度。因为联大的大多数的学生都囊中羞涩,稍微有点钱的能买些花生米、小点心,大部分的都是只点一杯茶水,一坐就是几个钟头,而一间小茶馆不过十几二十个座位,又要点灯,又要木炭,联大学生们往里一坐,一晚上至多卖六七毛钱,根本没得赚。所以一些茶馆老板见联大学生来都会故意把灯光调得暗暗的,茶喝光了也不再帮学生添开水,明摆着想赶人走。
一派采取“积极欢迎”的态度,甚至有人在凤翥街东开了一家专门针对联大学生喜好的茶馆,店里用的是时新的有盖带把的白瓷茶缸,跟其他茶馆的粗瓷青花盖碗区别开来。本地人因为喝不惯这种新式的茶缸,也听不懂联大学生的高谈阔论,自然渐渐的就都不去了。
胡承荫常去的茶馆是绍兴人开的“顺记茶社”,顺记茶社的茶水十分便宜,买一杯最便宜的普洱茶只要五分钱。知道同学们都很穷,老板特意准备了一种特殊的饮品,名叫“玻璃”,其实就是白开水,一杯只要三分钱,还可以无限添水。若是肚子饿了,店里还提供糕饼、地瓜、花生米、小点心给大家充饥,依然物美价廉。不仅如此,“顺记茶社”老板推及己身,懂得背井离乡的不易,对西南联大的学生格外体恤,联大的学生去喝茶,若是没带钱,甚至可以在店里赊账。久而久之,这里就慢慢成了联大学生学习、娱乐、交友的聚集地。
而胡承荫选择“顺记茶社”还有一个原因,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原因。
第三五八章 何处安,贺础安
“顺记茶社”对面有一家牛肉馆子,是当地回民开的。虽然只做“牛”的生意,可单单牛肉就有冷片、汤片、红烧多种做法;除了牛肉,店里还有牛肚、牛舌卖,赶得巧了,老饕还能吃到难得一见的“牛大筋”(牛鞭),这家店深得马队的青睐,饥肠辘辘的时候要一个“冷片”、一碗汤菜,一碗白米饭、再来一壶杂果酒,好吃又实惠。所以店里每一天都有马队到这儿打牙祭。
胡承荫最喜欢坐在“顺记茶社”角落靠窗的位置,读书读累了的时候便看着他们大快朵颐,他时常盯着那一张张脸看得出神。后来在他的鼓动下,贺础安跟陈确铮也喜欢上了泡茶馆。
期末期间,凤翥街上的茶馆一座难求,“顺记茶社”的生意较之平时更加火爆,去晚了便没有好位置了,因为早上“三剑客”在农校都有课,赶到茶馆的时候只有进门处人来人往的地方还有一张桌子没坐人了,他们刚准备坐下,突然听到有人叫他们,循声望去,看到了坐在窗边的牟光坦正在朝他们招手。
“这儿有空位!快过来一道坐吧!”
“三剑客”走了过去,发现牟光坦一人坐在胡承荫平时常坐的那个靠窗的角落,一张方桌再加上他们三人,刚刚好。
“牟光坦,你怎么会出现在这种人多的地方啊?”陈确铮调侃道。
牟光坦直笑:“看你说的。好像我不食人间烟火似的。”
“可不就是么,你来这儿可实在太稀奇了,大诗人!”
“停停,可快别叫我大诗人了。”
“三剑客”各自从布包里掏出复习用的书和笔记,没坐一会儿,贺础安惊讶地发现,不远处有几桌坐的都是联大的同学,即便不认识,可是看看对方手中的书本,彼此微微一笑,心照不宣。
大家刚刚到茶馆坐下,往往都不会马上开始学习,而是七嘴八舌、天南海北地闲聊,聊彼此的近况、聊战争的局势、聊学术的分歧,既能“阳春白雪”,也可“下里巴人”,渐渐地聊天的声音渐渐变小,直至消失,大家都安静下来,投入到专注的学习中,最后只剩下翻书和写字的声音。联大同学们身旁的本地茶客们也都放低了交谈声,默默喝着茶,抽着烟,看向他们眼光中透出陌生的欣赏来。
读了好一会儿,胡承荫放下手中的《呈贡县志》,揉了揉疲惫的眼睛,不经意地向街对面瞥了一眼,牛肉馆临街的桌上坐着一个马锅头,那人头发剃成了清茬,面庞是深深的古铜色,黑色漆布制的凉帽放在桌上,穿着不钉纽扣的白色羊皮背心,对襟两边有细皮条编缀的图案,他的一只脚斜伸出来,脚上的鞋子是厚厚的牛皮底,上边用宽宽的黑色布条包裹住脚背,布条上绣了几朵红花,还钉了俗称“鬼眨眼”的亮片,张扬恣意,十分吸睛。
那马锅头正在旁若无人、一心一意地大快朵颐,只见他一口牛大筋,一口羊肉汤,三不五时扬起脖子对着瓶口咕咚咕咚来一口杂果酒,连吃带喝,不亦乐乎。胡承荫看着看着,那马锅头的脸不知不觉地就变成了汪洪祥的脸,他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他初到尖子的时候,汪洪祥跟他道别时说的话:
“后生仔,你一定要给我好好活着!知道吗?”
胡承荫无数次坐在这窗边,看着马队来来往往,他曾无数次幻想过,某天自己朝对面看去的时候,可以看到汪洪祥熟悉的“三角眼”,看到他面带笑容地从街对面朝自己跑过来,他想请他的汪大哥吃牛肉,还有一肚子话想要跟汪大哥说,可是他终究是再也没有遇上过他。
想到这里,胡承荫的眼睛突然有些酸涩,他低下头,轻轻揉了揉眼角,再抬眼看向窗外,一张大脸突然出现在眼前,吓了他一跳。
“‘三剑客’?原来你们也在这儿啊?”曹美霖一如既往的大嗓门。
梁绪衡、廖灿星、楚青恬跟随而至,每个人的手里都抱着厚厚的书本。
胡承荫赶紧出门去迎:
“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四大美女’呀!快请进来!”
梁绪衡和廖灿星的白眼翻上了天,随后便相视而笑,楚青恬听着胡承荫久违的调侃,竟生出恍然隔世之感,一时之间有些恍惚,曹美霖倒是红了脸,抬手将耳边并不存在的发丝塞到而后去了。
四个女孩鱼贯而入,来到桌前。
曹美霖咳嗽一声,煞有介事地说道:
“贺础安,我正有事儿找你呢!”看书溂
曹美霖话音刚落,其他三个女孩都用惊讶的眼神看着她,很显然,曹美霖事先并没有跟她们讲。
曹美霖脸上露出了神神秘秘的微笑,她看了一眼梁绪衡,又看了看贺础安,梁绪衡察觉到她的异样:
“曹美霖你怎么回事儿啊?神秘兮兮的,什么事儿,快些说吧!”
曹美霖这才如同献宝一样,从包里掏出一张当天的《云南日报》,翻到副刊“南风”的一版,平铺到桌上。
“三剑客”凑上去看,竖排的标题用硕大的字体写着“论目前战局与敌后抗战的几个问题”,作者署名是“何处安”,只此一篇文章便占据了一整个版面,即便不看正文,观感也十分震撼。
曹美霖指着报纸上的“何处安”三个字,一脸探究地看着贺础安:
“贺础安,这个‘何处安’是不是你呀?”
面对着“突发情况”,贺础安一脸懵,陈确铮一脸波澜不惊,胡承荫看着他们俩,一脸饶有兴味。
“是这样,我今天早上买了一份《云南日报》,上面的‘南风’副刊是我最爱看的,我每次拿到报纸都先看这一版,然后我就看到了这篇文章,我当时就一口气读完了,写得好极了,而且举了好些中国历史上因内乱而亡国的例子,文章还用马克思主义哲学分析了国内的社会现状,其中有一些就是张奚若先生、雷海宗、郑天挺几位先生在课堂上讲过的内容!我当时就猜想,这文章不会是联大的同学写的吧?再加上这个笔名,我一下子便猜出是你贺础安了!怎么样?我厉害吧?”
第三五九章 道歉!快!听不懂吗?
贺础安什么也没有说,拿过报纸细细地看了起来。
梁绪衡有些嗔怪地看了一眼曹美霖,凑到她耳边低声说道:
“这事儿你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啊?”
“这有什么呀?这样才有惊喜啊?”
曹美霖见贺础安心无旁骛地专心阅读,有些等不及了:
“贺础安,别看了,你快说呀,这篇文章到底是不是你写的啊?”
梁绪衡赶紧把食指放在嘴边,皱起眉头,对曹美霖“嘘”了一声,她这才吐了吐了吐舌头,不响了。
贺础安认认真真地将这篇文章读完了,文章从多个角度论述了眼下抗战局势依然严峻的现实,主张认清继续坚持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重要性,可以看出作者扎实的理论功底,论述有理有据,观点鞭辟入里,行文却深入浅出,毫不故作高深,让你不由自主地便认同作者的主张,接受他的观点,贺础安可以想见这篇文章可以得到读者怎样的认可和喜爱。
贺础安将报纸轻轻放下,抬起头来,看到一双双期待的眼睛。
“这篇文章真的写的很好,曹美霖,你觉得这篇文章是我写的,我很开心,但很可惜,它真的不是我写的,不过我倒希望自己能写出这样的文章,我也想知道这个‘何处安’是谁,也很想跟他见一见。”看书喇
陈确铮低头喝了一口茶,眉毛不易察觉地微微一挑。
“真的不是你?”曹美霖还是不死心。
贺础安无奈摇头:“真不是我,你也知道,我这人平生不喜说谎的。”
曹美霖失望地将报纸叠好放回袋中:
“那还能是谁呀?不过我敢打赌,这作者必定是咱们联大的同学!”
梁绪衡见贺础安有些怅然若失的样子,故意看了看手表,大声说: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这都晌午了!咱们一起去吃饭吧,不如就吃对面这家牛肉馆子!你看他们吃得多香!”
曹美霖一脸苦相:“啊?下馆子啊?最近物价涨得厉害!我那点贷金真的不够花了!我还是乖乖去膳团吃算了。”
胡承荫笑道:
“按照现在这个通胀的速度,就应该‘今朝有酒今朝醉’,今天去吃,还只是觉得心疼,过几天再想吃可能都买不起了!”
见曹美霖还有些犹豫,梁绪衡拉了拉她的手:
“别想了,今天我请你吃!”
曹美霖先是一愣,接着开心地笑了,露出十颗牙齿来。
就在此时,窗口探进两个人头来,钱胜权双手拄在窗沿上,而陈瑞麟有些局促地站在一旁,不时地用眼光瞥一眼陈确铮。
“我还寻思怎么这么久没见到你们了,原来你们总在这么穷酸的地方混啊,怪不得碰不上呢!”
钱胜权挑衅的话语被店里的一些茶客听到,他们纷纷侧目,面露不满,让一旁的陈瑞麟十分尴尬。
“陈瑞麟,要不是你说街对面那家牛肉馆子好吃,我根本不会到这条脏兮兮的街上来!
陈瑞麟向钱胜权身边凑了凑,低声说道:
“钱大哥,咱们赶紧……过去吃饭吧?去晚了就没有座位了。”
“是得走了,陈瑞麟,你闻到了吗?这臭烘烘的味道真是难闻死了!我这身衣服看来是不能要了!”看书溂
廖灿星自打第一眼看到钱胜权便觉得讨厌,他这话一出口,廖灿星终于坐不住了:
“嫌弃这里穷酸你倒是别来啊?你看看你自己那獐头鼠目的样子,你又有多高贵?”
说实话,廖灿星这“獐头鼠目”的评价有失偏颇了。
钱胜权的猥琐可厌全在于行事作风,要单纯论长相,虽然有点弱气,倒是当得起“白面书生”四个字,实在跟“獐头鼠目”搭不上关系,听到廖灿星这么一说,钱胜权自然气得吹胡子瞪眼:
“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怎么说话呢?你说谁獐头鼠目?”
“说你呀!古人说得好,‘相由心生’,原来你不仅长得难看,耳朵还聋啊?听不懂人话吗?”
陈确铮忍不住轻笑一声,这让钱胜权更加生气了,顾不得所谓的“绅士风度”,转头就朝茶馆门口冲了进去:
“你看我不好好教训你这个泼妇!”
陈瑞麟还未来得及阻拦,钱胜权就冲进茶馆,谁知还未近廖灿星的身,就被陈确铮一招咏春“捆手”扯了一下,陈确铮看似完全没有使力,失去重心的钱胜权却整个人向前扑去,正好倒在廖灿星脚下。
“道歉。”陈确铮沉声道。
茶馆里被惹怒的本地茶客此时纷纷拍起手来,叫好声不断。
钱胜权手脚并用,狼狈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他那身制作精良的“锦衣华服”上沾满了灰。钱胜权一张白脸涨得通红,转身就想走,却别陈确铮一把扯住了胳膊:
“松开!”
“道歉!快!听不懂吗?”
陈确铮继续施力,手腕因为被反折,钱胜权的整个身体都疼得扭曲了,就在这个时候,陈瑞麟冲了过来,狠狠推了陈确铮一把,毫无防备的陈确铮被推了个趔趄,险些摔倒,松开了抓着钱胜权的手,堪堪在临近的桌面上撑住身体,一只茶碗被他碰到地上,“啪”地一声,摔得粉碎。
胡承荫、贺础安和牟光坦立马从凳子上站了起来,陈确铮却对他们摇了摇头。
“钱大哥,咱们走吧!”
钱胜权将手臂搭在陈瑞麟的肩膀上,慢慢地走到门口。
廖灿星发现陈确铮一直盯着陈瑞麟的背影,那眼神暧昧不明,然而陈瑞麟却始终没有回头。
钱胜权却转头看了陈确铮一眼,眼神中有三分愤恨,七分得意,临走时还特意在地上唾了一口,方才走出门去,进了对面的牛肉馆子。
陈确铮的思绪不知飘去了哪里,因为片刻的失神,对于钱胜权挑衅的表现,他并未表现出丝毫怒意。
廖灿星有些担心地拉了拉陈确铮的手,陈确铮回过神来,捏了捏廖灿星的手,看了看大家,笑了笑:“刚刚不是说去吃饭吗?咱们走吧,肚子都饿瘪啦!”
梁绪衡看了看对面的牛肉馆子,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
“对了!我刚想起来,早就听人说东月楼的酸辣面特别好吃,我想吃已经很久了,咱们现在就去吃吧?”
第三六〇章 一生的财富
热乎乎的酸辣面下肚,八个人都吃得大汗淋漓。
胡承荫看着埋头苦吃的大家:
“真好,今天难得聚得这么齐,就当大家是给我送行啦!”
贺础安第一时间追问:“送行?你要去哪儿?”
楚青恬默默放下擦嘴的手帕,看向胡承荫。
“呈贡。”
胡承荫埋头吸溜着碗里的面条,乌里乌涂地说出了自己的目的地,仿佛自己说的是件极平常的事儿。
“你要去呈贡?”除了陈确铮和楚青恬,其他人异口同声,调门儿一个比一个高。
曹美霖不可思议地在“三剑客”的脸上来回看了几遍:
“胡承荫,你连他俩都没告诉?”
胡承荫笑笑,喝一口碗里的茶水。
“我现在告诉你们也不迟啊!我要等考完试才走呢!”
陈确铮看一眼楚青恬,又看一眼胡承荫,用平常的口气问道:
“你去呈贡做什么呢?”
“跟陈达先生一起去做人口普查。”
“去几天?”
“开学就回来。”
贺础安略算了算:“那整个春假你都不在昆明啊!”
胡承荫嘻嘻一笑,一把搂住了贺础安:
“怎么,舍不得我啦?”
贺础安一脸嫌弃,将他的手臂拨开:
“谁舍不得你这只臭狐狸啊!”
“哎呀,我跟你们说,我这次去可不白去!听说呈贡那边是多民族杂居,美女特别多,我早想好了,一定要把相机带去,到时候多拍点照片,等我回来就洗出来,大家一起欣赏!”
因为顾及楚青恬的心情,大家都没有说话,梁绪衡刚想说点什么救场,没想到楚青恬先开了口:
“别只拍美女啊,也多拍几张美男子给我们看看呀!”
梁绪衡一愣,赶紧随声附和:
“就是就是,俊男美女我们都想看,狐狸你可千万不要厚此薄彼哦!”
胡承荫笑着不迭点头:“那是自然,一定满足你们的要求!”
贺础安静静看着眼前的胡承荫,转眼他从个旧回来几个月了,似乎也渐渐变回了大家熟悉的模样,但他心里知道,从前那个无忧无虑、不识愁滋味的狐狸,永远也回不来了。
贺础安看了看陈确铮,陈确铮也感应到了他的视线,两人对视之时,贺础安意识到他跟自己有同样的感受。
“好巧啊!你们这么些人怎么都在这儿啊?”
刘兆吉人未至声先闻,快步朝他们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几本厚厚的书。
牟光坦开心地站起身来:
“刘兆吉?你也来这儿吃饭?”
“不是,我去龙门书店买书,刚巧在店门外看到你们了,就进来打个招呼!牟光坦,我正想见你一面呢,有个东西一定要给你看!”
刘兆吉从一本硬壳的精装书里拿出了几张被折成两折的毛边土纸,牟光坦小心翼翼地展开,纸上竖着用毛笔工工整整地写满了文字。
“今天早上我去见闻一多先生了,他把《西南采风录》的序言写好交给我了!看了这篇文章我终于知道那天先生为什么批评我了!批评得太对了!你快看看!”
见刘兆吉脸上的兴奋溢于言表,牟光坦早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土纸,通篇看完,看到文章最后闻一多先生的落款“民国二十八年三月五日闻一多序”,牟光坦不自觉地打了一个激灵,尤其是其中的一段,读来让他有醍醐灌顶之感:
你说这是原始,是野蛮。对了,如今我们需要的正是它。我们文明得太久了,如今人家逼得我们没有路走,我们该拿出人性中最后最神圣的一张牌来,让我们那在人性的幽暗角落里蛰伏了数千年的兽性跳出来反噬他一口。打仗不是一种文明姿态,当不起什么“正义感”,“自尊心、“为国家争人格”一类的奉承”。干脆的是人家要我们的命,我们是豁出去了,是困兽犹斗。如今是千载一时的机会,给我们试验自己的血中是否还有着那只狰狞的动物,如果没有,只好自认是个精神上“天阉”的民族,休想在这地面上混下去了。感谢上苍,在前方,姚子青,八百壮士,每个在大地上或天空中粉身碎骨了的男儿,在后方几万万以“睡到半夜钢刀响”为乐的“庄稼老粗汉”,已经保证了我们不是“天阉”!如果我们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我的根据就只这一点,我们能战,我们渴望一战而以得到一战为至上的愉快。至于胜利,,那是多么泄气的事,胜利到了手,不是搏斗的愉快也得到终止,“快刀”又得“生黄锈”了吗?还好,还好,四千年的文化,没有把我们都变成“白脸斯文人”!
牟光坦把眼睛抬起来,将闻一多先生的书稿悉心折好还给刘兆吉,刘兆吉再小心翼翼地将稿纸重新夹回书页之中。
牟光坦一下子便领会了闻一多先生的意思,他意识到“精致”有时也意味着“造作”,“野蛮”有时也代表着“鲜活”,而一首诗最重要的便是强烈的、直击心灵的生命力,它带来的冲击像一柄“快刀”,是会让人感到疼痛的。
“闻一多先生说得太好了,在这种紧要的关头,咱们要‘豁出去’,当一柄‘快刀’!绝不能做假模假式的‘白脸斯文人’!”
刘兆吉激动地点了点头:
“对,诗歌就是咱们的武器,咱们要真刀真枪地干!”
说到这里,刘兆吉的目光却突然一下子暗淡了下来,轻轻叹了口气:
“说真的,没有闻一多先生就没有《西南采风录》,我当时就是脑袋一热提出了这个想法,可闻一多先生却始终尽全力支持我,不但一路上经常跟我讨论,还帮我整理、筛选,没有先生的鼓励,我很可能就坚持不下来了。可是闻先生却在序言里‘惭愧’自己‘毫未尽力’。先生一直鼓励我多写自己的东西,可我还有几个月就毕业了,最近这段时间为了毕业论文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还每每担心自己毕业后的出路问题,已经很久没有静下心来写作了。如此看来,我才是真正要惭愧的人啊!”
“没关系的,你随时都可以把笔放下,也随时都可以拿起笔来,缪斯女神不会那么严苛的!”
“这笔我现在是拿不起来了,你可一定要多写啊!高原文艺社的活动一有时间我就参加,到时候我去拜读你的新作!”
其他人看着牟光坦和刘兆吉旁若无人地讨论着,自打他们碰面开始,他们就在自己外部形成了一个生人勿近的结界,周遭的一切似乎都不再重要,他们忘记了自己正身处闹市,忘记了身边还坐着一群同学,就这样纵情纵性地热切讨论着,可没有人舍得打断他们,也没有人因此抱怨一句,大家都用欣赏的目光注视着他们,虽然他们的对话没头没尾,大家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却都被他们对诗歌的热忱所感染,听得津津有味。
还是刘兆吉先反应过来,他看了一眼手表:
“哎呀,真的是,怎么说了这么久,对不住各位了,我一见到牟光坦就聊得刹不住车了,耽误各位吃饭了!”
廖灿星赶忙说:看书喇
“怎么会耽误?听你们谈话特别有意思,我还想多听一些呢!”
刘兆吉看了看眼前的学弟学妹们,心里颇为感慨:
“真羡慕你们,今后还可以在联大继续读书,说真的,我现在都没有即将毕业的真实感,可几个月的时间眨眼就会过去,我的学生时代很快就要结束了,你们一定要好好珍惜在联大的时光啊!好啦,不说啦,我真的要走啦!”
牟光坦跟着站起身来,将刘兆吉送出了店门,他低声说了一句:
“兆吉,你在联大的时光是充实的,我们都很羡慕你,因为在你的大学时代留下了《西南采风录》。”
刘兆吉脸上露出了欣慰又怀念的神情:
“没错,《西南采风录》是我最宝贵的记忆,是我一生的财富。”
第三六一章 工学院很大,水蜜桃很甜
一九三九年三月八日,西南联大的一九三八——一九三九年度第一学期期末考试终于开始了。
紧张的考试周过后,便是大家期盼已久的春假。
距离胡承荫去呈贡考察还有几天的时间,“三剑客”本来计划一道去西山游玩,然而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访客。
来人名叫胡祖望,是胡承荫在南开大学电机工程系高一级的学长,胡祖望是河北人,又跟胡承荫是本家,初入南开的时候胡承荫得了他很多照顾,只不过胡承荫转系之后两人已经很久没见了。
“太好了,承荫,我可找到你了!”
“祖望大哥,你怎么跑到这边儿来了?期末考试考得怎么样啊?”
“放心!保证不会重修!”
胡承荫看着胡祖望一脸得意的样子,不禁哑然失笑:
“学长,你可要给学弟我做点榜样啊!及格就满足了?”
“你知道工学院的先生多么严格吗?及格已经很不容易了好吗?再说了,从机械系临阵脱逃的人没有资格说我!”
“少废话!赶紧说正题!”
“我是找你来救火的!工学院办了一场献金救国篮球赛,对手是云南大学理学院,咱们现在缺个后卫,那你就是不二人选啊,你必须得帮我这个忙!”
“可我已经好几年没打过球了,扯你们后腿多不好!”
“说什么呢!你胡承荫可是南开中学毕业的!南开五虎刘健常不是还教你打过篮球吗?再说了,咱俩以前在南开不是总打配合吗?我前锋,你后卫,咱俩可是黄金搭档啊!再说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底子在那儿呢,就别谦虚了!”
“你这比喻可不太恰当啊?”
“别说这些没用的,十万火急的事儿,押上咱俩这么多年的交情,你就说你答不答应吧!”
胡承荫笑笑:
“哪天比赛啊?我过几天就要去呈贡了,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来得及来得及!就明天!绝对不耽误你的事儿!”
“那行吧!输了我可不负责啊!”
“放心吧!我相信你的实力!比完赛请你吃饭!”
若说去工学院参加比赛这件事有什么让胡承荫打怵的,不是“比赛”,而是“去工学院”。
对于联大所有院系来说,工学院的确是个特殊的所在。
除了工学院之外,联大租借的校舍都在昆明城的西北角,而工学院所在的拓东路偏偏就在昆明城的东南角,两处一连,刚好给昆明城画一道完美的对角线。
因为胡承荫早早地就转了系,所以拓东路的工学院校舍对他来说是十分陌生的,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一路从大西门走到拓东路,他竟然走了一个多小时。
当看到迤西会馆门头那古风古韵的飞檐和大门口大老远就跟他招手的胡祖望时,胡承荫暗暗下定决心:
如今一顿饭就想打发我,那是不能够了。
胡祖望热情地迎上前来:
“哎呀,你可来了,还有半个小时比赛就开始了!你不用热热身吗?”
胡承荫夸张地捶了捶腿,意有所指地说道:
“我觉得不用了,徒步一小时应该算作热身了吧?”
“哎呀,你看你,这还怪上我了!哈哈哈哈……”
这时候远处有一个小贩用扁担挑着两个大竹筐缓缓走来,一边走一边嘴里吆喝着:
“水蜜桃!又甜又大的水蜜桃啊!”
胡祖望立马笑开来:
“这卖桃子的真是来的刚刚好,为了体恤你‘长途跋涉’的辛苦,我请你吃呈贡蜜桃!这可是呈贡有名的特产!两角钱可以买二十个!个顶个的甜!”
胡祖望从裤袋里掏出一个网兜,跟小贩买了二十个桃子,随手递给胡承荫一个,胡承荫随意地用手搓了搓毛,上嘴便咬了一大口,甜蜜的汁水瞬间迸了出来。
“这桃子可真甜!”
“早跟你说了,这蜜桃可是呈贡的特产!”
“那我到了呈贡可要多吃点儿!”看书喇
“一定要的,对了,还有呈贡的宝珠梨,你可一定要尝尝!”
胡承荫一边啃着桃子一边走,跟胡祖望一道进了迤西会馆的大门。
知道胡承荫是第一次来,胡祖望如同向导一般,一路上给他介绍工学院校舍的构造,胡承荫一路走马观花,倒也十分有趣。
联大从长沙迁到昆明后,工学院的土木系、机械系、电机系从长沙随校西迁,化工系也从重庆迁来,工学院租借了拓东路的迤西会馆、全蜀会馆、江西会馆为工学院校舍。工学院本部是由三座会馆打通改建而成的,江西、迤西、全蜀三馆各占地约两万平方米,由西向东一字排开,前临拓东路、后接田野。
会馆内部有庭院楼阁、殿厅廊庑,古风古韵,而三大会馆也各有恰当的安排。
最西侧的江西会馆被改建成了各专业的实验室。一九三八年下半年,清华大学于战前运出的机器设备从汉口辗转运抵昆明,便在江西会馆调试安装,随后工学院征得房主同意,改建会馆为实习工厂和各学系的各种试验室,如土木系的工程材料试验室、道路材料试验室、水力试验室、卫生工程实验室;机械系的热工试验室;航空系的发动机实验室、风洞、飞机机架实验室等等,供学生实习和实验之用。
中央的迤西会馆被改建成教室和院系办公室,大殿做了图书馆、食堂和工厂实习的车间,小间当了课室。因工学院的女生人数很少,宿舍被安排在迤西会馆一楼的西北角,跟工学院的女工们同居一处。
全蜀会馆则作为单身教师和男生宿舍,男生宿舍在两廊厢房上下两层,楼下房屋甚小,每间房仍要住上六人,除了放六张床之外,还要放上六张书桌,拥挤得就连过道都没有了,白天还要把一些床拆了,以备出入。楼上是绘图室和大统房宿舍,房内是大通铺,一排排能住很多人。
一九三八年一月,工学院聘请施嘉炀为工学院院长,迤西会馆后院的“潜轩”便是施院长的住所,一旁的“望苍楼”则是单身教授的宿舍,靠西把头的一间则是女性教职员的宿舍,有独立的楼梯可供上下。
三间会馆的建筑已经十分古老,但工学院师生利用自身的专业技能活学活用,亲手将这里改造成舒适的教室和宿舍,土木系师生设计并修筑了下水道,分隔房间以便调配。而最让其他院系的同学羡慕的,是电机系师生为三大会馆设计了供电线路与照明设施,无论是教室还是宿舍,每一间屋子都有电灯,开关一开,屋内大亮。
胡承荫跟着胡祖望绕过“潜轩”和“望苍楼”,便到了工学院的操场,比赛还没开始,那里显然已经十分热闹了。
第三六二章 我不喜欢打篮球
联大和云大给自己学校球队加油助威的同学们早已经聚集在操场上,比赛还未开始,众人已将篮球场四周围得水泄不通,胡承荫跟着胡祖望扎进人群里,站在了球场上。比赛双方身穿红、白两色队服的队员十分显眼,胡承荫被兜头扔了一件白色背心,胡承荫从头上拽下来,胡祖望又扔给他一条白色短裤,背心的背面用红字写着一个大大的“7”号,胸前则按照右上左下的顺序用红字写着“南开”两个大字,再看看对方的红色球衣,上面用白字写着“云南大学理学院”的字样。
“我说学长,咱们这衣服是猴年马月的了?”
“怎么?不想穿?这可是老南开的队服,‘南开五虎’也穿过!刘健常也穿过!再说了,有的穿就不错了,你知道我凑齐这五身儿多不容易吗?云大多有钱啊,咱能跟人家比吗?”
胡承荫也就是随口问问,他没啥讲究,也没啥避讳,直接在场边大喇喇地脱掉自己的衣服,换上了那身很有些年头儿的队服,好在大小还合适。胡祖望把胡承荫介绍给其他队员,他们大多是胡承荫的学弟,虽然彼此不十分熟悉,但氛围也十分友好。
比赛开始了,他跟大前锋胡祖望一个速度飞快动作灵活,一个身体强壮弹跳出众,胡祖望凡抢到篮板球后就会直接长传给已快速插向对方篮下的胡承荫,后者接球直接上篮得分,两人配合默契,很快两人合力拿下十八分。上半场时间过去了三分之二,联大工学院领先云大理学院六分,可就在联大场上形势一片大好,胜利有望的时候,胡祖望在一次跟对方拼抢篮板球时,居然不小心崴到了脚,脚踝又红又肿,连站都站不站起来,不可能再继续比赛了。
这下大家都傻了眼,胡承荫本就是强拉的“壮丁”,更别提什么像样的替补了。
果然,替补上场的学弟才是刚学打篮球的新手,篮板、卡位、挡拆等技术都很生疏,很快云大就轻松压制内线,短短下半场剩余的三分之一的时间,篮筐下几乎成了云大的天下,当上半场结束,联大居然被反超了十分。
哨声吹响,中场休息。
就在大家唉声叹气、一筹莫展的时候,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个人站了出来。
胡承荫对这人的第一印象是——这男的真白。
青年梳着利落的三七分,后脑剃得很短,只留发青的发茬,却可见发质十分柔顺,在阳光下十分有光泽,一张脸浓眉大眼的,鼻子和嘴巴却十分秀气。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套头毛线衣,袖口处已经微微有些脱线了。那青年的身高比篮球队其他人看起来要矮了不少,胡承荫目测他大概也就一百七十公分出头点儿,虽然在队员中他身高不够出挑,但胜在手长脚长,蓝色工装裤的裤腿有些短,露出了大半截脚踝,脚上一双黑布鞋,显然已经穿得很久了,黑布已经被刷成了灰色。
“我可以上场。”
这青年的嗓音十分微妙,明明十分沙哑,却有一丝纤细夹杂其中。
胡祖望龇牙咧嘴地坐在地上,仰头看了看青年,觉得十分面生:
“你是工学院的吗?”
青年绷着脸点了点头:
“我是工学院机械系一年级新生。”
“新生啊!怪不得我看你面生呢!你长得这么秀气,细胳膊细腿儿的,行不行啊?别到时候再给你撞飞了!”
青年依旧面无表情,那双大眼睛直盯着胡祖望看:
“撞人是犯规的。”
青年一句话,大家都笑了起来,胡祖望也跟着笑了:
“那……你打什么位置?”
“什么位置都可以。”
胡祖望跟胡承荫对视一眼,眼中有一丝不可思议,也有一丝调侃。
胡祖望没再多说,将手边的篮球往那青年身前一丢,青年稳稳地接住,转身便朝篮筐高高抛出,胡承荫觉得他投球时手臂的曲线十分优美,他顺着他的胳膊追踪着篮球在空中的抛物线,眼看着那篮球好像拥有自己的自由意志一样,稳稳落入篮筐之中。
联大的队员们纷纷吹起口哨,胡祖望兴奋地直拍手:
“你小子可以啊,行了!下半场我们就打小球战术,投篮就靠你了!对了,还没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儿啊?”
“魏大魂。”
胡祖望以为自己听错了:
“魏大什么?”
“魏大魂,‘鬼魂’的‘魂’。”
这名字让胡承荫暗暗心惊,抬眼看了看魏大魂。
自幼在胡承荫的理解里,名字大都是吉祥话和美好愿景的寄托,他和胡祖望的名字就是其中典型的代表,他从没见过有人竟然用“魂”这个字取名,怎样的父母会给自己的孩子取这样的名字呢?听起来多不吉利啊!
“哦,这名字可真特别哈,呃……特别……有气势!”
下半场的哨声响起,胡祖望回过神来:
“大……大魂,下半场联大就靠你了!胡承荫负责快速内切插入篮下得分,你负责在外线投篮得分,你们俩好好配合,一定要赢下比赛!”
胡祖望脱下自己的队服给魏大魂,魏大魂却摆摆手拒绝了,直接上了场。
下半场开始没多久,魏大魂和胡承荫就让整个操场沸腾了。
根据他们中场休息时商量的战术,胡承荫依旧发挥他的灵活和速度优势,拿球后即立马快速内切插入禁区内佯攻,魏大魂则在外线利用精准的远投和中投得分,而其他三人则专注防守、抢断和挡拆。
果然,战术很有效,魏大魂远投和中投即精准又稳定,在场上频频得分,虽然篮板下还是被云大控制了,但另外三个队友在魏大魂和胡承荫认真的态度和精彩的配合下,也受到了极大鼓舞,在抢断、防守、挡拆上发挥了超出平常的水准,很快在大家一起努力下,联大追回了比分并再次反超。胡承荫和魏大魂明明是第一次搭档,两人的配合却好像比跟胡祖望还要默契,他们没有再给云大反超的机会,合力将领先优势一直保持到了比赛结束,胡承荫和魏大魂一共拿到二十七分,帮助联大工学院队以四分的差距战胜了云大理学院队。
比赛结束之后,队员们换衣服的当儿,胡祖望张罗着大家一起吃顿饭,胡承荫嘴一撇:
“不吃!不是说单独请我吃吗?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呢!”看书溂
“哎呦喂,胡承荫,你看你那点儿小心思,我差你这顿饭吗?今天你来一起吃,以后我再单请你一顿!”
“祖望大哥,我真有事儿,饭就不吃了,算你欠我两顿饭,吃啥我选!”
“你还真是个狐狸啊,啥时候都吃不了亏!”
胡祖望还想说什么,却发现魏大魂默默走远的身影,胡祖望赶紧把他叫住:
“哎,大魂,今天咱们能赢,你可是立了大功啊!怎么样?三分王!要不要加入咱们工学院篮球队啊?”
魏大魂转过身来,摇了摇头:“我不喜欢打篮球。”
第三六三章 脑海里的烟花
话一说完,魏大魂未等胡祖望回答,便微微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
胡祖望张嘴还想说什么,胡承荫摇摇头,示意他不必再说。
胡祖望看着魏大魂离去的背影,无奈笑道:
“这小子挺有意思啊!”
胡承荫将视线从魏大魂身上收回,跟胡祖望道别:
“祖望大哥,那我也先走了。”
“承荫,今天能赢比赛可多亏了你了,我今年夏天就毕业了,这可能是我在联大的最后一场球赛了,真是谢谢你了。”
“我今天也打得很过瘾,你快回去吧,大家都在等你一起吃饭呢!”
胡祖望看着胡承荫,眼神意味深长:
“承荫,这么长时间没见,总觉得你小子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哪儿不一样了?”
“说不上来,好像哪儿变了,又好像也没变,算了,不胡说八道了,天儿不早了,你赶紧走吧!”
胡承荫点点头,转身向前走去,走出好远,听到胡祖望在身后大喊:
“我还欠你顿饭,等你从呈贡回来我请!!”
胡承荫没有回头,丢下一句:
“两顿!”
胡祖望笑了笑,看着胡承荫的身影越走越远,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流云,转身进了迤西会馆。
久违地运动了一场,胡承荫感觉到全身的筋骨都活动开了,虽然隔日的酸痛可以想见,但胡承荫仍尽情地享受着运动带给他的愉悦,他并不急着赶回学校,就在金碧路上慢慢悠悠地走着。
金碧路在近日楼之南、金碧公园之北,西接拓东路,全长一千七百米,明清时书林街以东称新城铺,后来因为两广商人齐聚于此,又称广聚街,街上最有名的便是金马、碧鸡二坊,东为金马,西为碧鸡,两坊跨街而立,巍然对峙,在两坊之间的街道则名为中堆,而碧鸡坊至鸡鸣桥则叫敦义街。清末直接将该街道的东段称为金马大街,西段称为碧鸡大街,而一九三七年开始则将两条大街合称为金碧路。
两坊最早修建于明代宣德年间,“金马”和“碧鸡”是汉代便开始在西南一地流传的祥瑞,昆明修建“金马”、“碧鸡”两坊,便是希望昆明一方能披泽沐恩,老百姓能安居乐业,所以历史上两坊虽然多次被毁,却又数次重建。
此刻伫立在胡承荫眼前的金马碧鸡坊是光绪十年(1884年)重建的,并于民国五年(1916年)修缮过一次,两坊各面宽三楹,下方可通车行人,牌坊上“金马”和“碧鸡”四字为呈贡书法家孙清彦所写楷书,字上贴以金箔,两坊通体丹漆彩绘,胡承荫第一次看到“金马碧鸡”两坊已是近两年前跟随步行团第一次进昆明城的时候了,那时候就被两坊的雄浑壮丽、金碧辉煌所震撼,然而此刻的胡承荫视线却被碧鸡坊下一个弯腰撑柱的背影所吸引了。
“魏大魂,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魏大魂一转头,胡承荫便看到他面无血色的脸和苍白的嘴唇。
魏大魂看到胡承荫,立马直起身子:
“没事儿,就是走得有点累,歇一会儿。”
魏大魂继续向前走去,胡承荫跟他并肩而行:
“你不是工学院的吗?这么晚了怎么还进城啊?”
魏大魂一路上走得飞快:
“工学院所有一年级新生第一年都在校本部上课,宿舍也在那边,到二年级才回拓东路。”
“哦,原来是这样啊!我以前也在机械系学了一年,虽然后来转系了,倒也算你半个学长,以后要是有什么帮忙的尽管找我,我叫胡承荫,现在念社会学专业三年级。”
“知道了,谢谢学长。”
“对了,你之前说你叫魏大魂,这名字太……特别了,这名字是谁给你起的啊?”
“我自己。”
“你自己?”
魏大魂抬眼看了看胡承荫,眼光犀利:
“你真正想问的是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吧?”
胡承荫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些超出了边界,嘿嘿一笑:
“不好意思啊学弟,我有点自来熟了啊!”
胡承荫赶紧道歉,却没想到魏大魂跟着开了口:
“我原来的名字叫魏大云,是我祖父给我取的名字,后来‘九一八事变’爆发,我的父母、祖父祖母全都被日本人的炸弹给炸死了,只有我自己活了下来,从那以后我就改名叫魏大魂了。”
明明是万分惨痛的人生境遇,魏大魂的声音却波澜不惊,脸上一派平和,就好像在说着别人的事情。
胡承荫停住脚步,僵在原地。
亲人都成了鬼魂,所以给自己的名字里加了一个“鬼”字吗?
魏大魂发现身边的人没有跟上来,停下脚步转过了身,朝着胡承荫一步步慢慢走了过去,一直走到他跟前:
“怎么了,学长?觉得我的名字很可怕吗?”
胡承荫连连摇头,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没……没有,怎么会呢!”
“我倒是很喜欢我现在的名字,这样我的亲人就永远跟我在一起了,我走到哪儿都带着他们。”看书溂
这话一时之间胡承荫还真不知道怎么接,看见他的反应,魏大魂的脸上竟然露出了笑容。
这是胡承荫第一次见到魏大魂的笑容,这笑容让他不由得失了神。
就在这个时候,魏大魂突然在他眼前直直地向后栽了下去。
胡承荫赶紧伸出双手一把搂住了魏大魂,一瞬间失去了平衡,胡承荫背朝下砸在地上。
人一旦昏迷分量就瞬间加重,胡承荫被魏大魂压得动弹不得。
而且他不仅身子动弹不得,脑筋也拧成了麻花,完全动弹不得了。
魏大魂紧闭着眼睛死死地压在他身上,鼻息吹得胡承荫脖子微微发痒,胸前那隆起的形状纵使是再怎么迟钝的人也能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
之前一系列不经意间的细节如今都串联了起来:纤长的四肢、白皙的皮肤、沙哑中带有一丝纤细的嗓音……胡承荫的脑子里瞬间炸开了无数烟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木兰辞》里最有名的那句诗: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第三六四章 你是我哥吗?管得这么宽!
胡承荫小心翼翼地将魏大魂从自己的身上挪开,接着在平躺着的魏大魂身边蹲下来,抓着她的胳膊向前弯腰,让她伏在自己的背上,接着双手从身侧抱住魏大魂的腿,缓缓站起身来,一连串动作下来,魏大魂一直没有恢复意识。
正好法国人办的甘美医院离得很近,就在德胜桥南边,胡承荫就这么一路背着魏大魂一路小跑到了甘美医院。
胡承荫一直守在病房门口,从门缝中看着医生给魏大魂检查身体,医生检查完毕后走出病房,告诉他魏大魂昏倒的原因是低血糖。
说白了,就是饿的。
医生给魏大魂吊了葡萄糖,胡承荫坐在床边默默地看着这张睡得像孩子一样的脸,看着看着便不禁自嘲地笑了。
魏大魂的眉毛很浓,睫毛又长又翘,一双丹凤眼闭上之后上眼尾上翘的角度更加明显,明明皮肤十分白皙,头发却乌黑透亮。
如今知道了魏大魂是女儿身,胡承荫这才后知后觉地问自己:
胡承荫啊胡承荫,你真的眼拙得可以啊!你怎么就没看出来人家是个女孩儿呢?
胡承荫正琢磨着,护士就来给魏大魂拔针了,护士离开没多久,魏大魂的睫毛眨了眨,跟着便睁开了眼睛。看书溂
胡承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醒了?”
魏大魂坐起身来:“我睡了多久?”
“你不是睡了,你是晕了!你实话告诉我,之前你在碧鸡坊捂着肚子是饿得难受吧?”
魏大魂没有说话。
“你多久没吃饭才能把自己饿晕啊?你这么饿为什么不跟我说呢?”
魏大魂随便抓了抓头发,面对胡承荫的质问,她满不在乎地说道:
“我平时晚上本来就不怎么吃饭的,我也没想到要打那场球赛啊!”
胡承荫靠在墙上,双手环抱,盯着魏大魂看了一会儿:
“你是不是很喜欢别人把你当男的啊?”
魏大魂一愣,轻笑一声,双手抓着脚背前后摇晃着身体:
“你才看出来啊?我还以为你永远也看不出来了呢!”
胡承荫心想:我不是看出来的……
胡承荫咳嗽一声,摸了摸鼻子:
“你头发剃得那么短,怎么看得出来?再说了,我看不出来很正常啊!一操场的人都没看出来,你也没告诉我们你是女的啊?”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你会满大街跟人说你是男的吗?再说了,我还什么都没说呢,是你自己一口一个‘学弟’地叫着!”
“学弟,现在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魏大魂白了他一眼,跟着手脚利落地下了床。
“学弟,我请你吃饭吧!”
“学长,为什么要请我吃饭?”
“你终归是因为球赛才会饿晕的,我作为学长,请你吃饭是理所应当的。”
“吃什么都可以吗?”
“太贵的不请。”
“怎么算贵,怎么算便宜啊?”
“我说贵就是贵,我说便宜就是便宜。”
“那吃烧饵块吧!”
“太便宜。”
“那吃羊肉米粉?”
“太便宜。”
“那吃大酱骨吧!”
“走!”
胡承荫一个没留神,一盆大酱骨就被吃得剩了半盆。
“你慢点儿吃,又没人跟你抢!你饿得狠了,吃得太猛很伤肠胃。”
魏大魂的嘴里塞满了肉,两腮鼓鼓囔囔的,像一只松鼠:
“我都习惯了,被人当成男的。我比一般女孩生的高,但主要的原因还是我这个嗓子。”
“的确,哪个女孩儿的嗓子像你这么粗啊!”
“我原来说话声不这样,我家人去世以后,我连着哭了一个月,把嗓子哭哑了,之后就变不回来了。”
胡承荫的筷子在空中一顿:初见魏大魂的时候,他觉得她就像一块冰,脸上仿佛写着“生人勿进”四个字,没想到她却有问必答,对自己最痛的往事全无遮掩。
魏大魂超出了胡承荫对人与人交往常态的认知,跟她在一起全然不用小心翼翼,不用审时度势,有什么说什么,这坦诚让胡承荫觉得十分难得和珍贵。
“没事儿,你这声儿听惯了也还成。”
“谁刚才说我像男的来着?”
“你不像吗?咱不提嗓子,就单说你留这头发,也难保不被当成男的啊!”
“哪条法律规定女的不能留短头发了?就许你们男的留?我们女的留就不好看?”
“谁说女的不能留短头发了,谁说你留短头发不好看了?”
“这么说,你觉得我长得好看?”
“哎,你这人怎么偷换概念啊?你——”
见胡承荫突然停住了,魏大魂有些纳闷:
“怎么啦?怎么不说啦?刚才不还小嘴儿叭叭的吗?”
胡承荫突然有点恍惚。
他看着眼前的这个“假小子”,试图在回忆里搜寻,上次跟人这么斗嘴究竟是什么时候呢?
真是久违了。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一会儿想吃什么啊?学弟?”
“你这个‘学弟’要叫到什么时候啊?”
“叫得挺顺口的,不想改了。”
“你可真是一点儿‘学长’样儿也没有啊!”
“你也一点儿‘学妹’样儿也没有啊!学弟!”
“算了,吃人嘴短,不跟你计较。”
胡承荫眼看着魏大魂吃光了所有的大酱骨,还喝了一碗骨头汤,把汤碗放下之后,魏大魂满足地“啊”了一声,摸了摸滚圆的肚子,打了个饱嗝儿:
“太饱了,好久没有吃这么多肉了。”
“既然你说吃人嘴短,有一件事你要答应我。”
“你先说来听听。”
“好好吃饭!每天三顿饭都要吃!”
“学长,你是我哥吗?管得这么宽!”
胡承荫先是一愣,接着笑了:“你哥也这么爱管你?”
魏大魂双手交叠在桌上,把脸搭在胳膊上:
“你说的没错,我哥特别喜欢管着我,我从小在乡下长大,我爬树的时候我哥就在树底下接着,我去鸡窝偷偷把鸡蛋偷走,我哥为了护着我跟我妈说是鸡蛋是他偷的,被我母亲狠狠地打了屁股,我哭着闹着要跟我哥一起去私塾念书,我哥就跟我父亲说,如果我不去上,他也不去。”
“真是个好哥哥。”
“是啊,我哥的确对我很好,只要我一哭闹,他就拿我没辙,有一天私塾先生一家要去县城,他本来是要带我哥去买书本的,可我哭着喊着非要去,马车里已经坐满了,实在坐不下了,我哥就让我去了,自己留在了家里。那一天,日本人到了我们村子里……全村上下,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有一瞬间,他以为她要哭了,可是她没有。
第三六五章 好朋友,好朋友
吃完饭,胡承荫和魏大魂沿着正义路走进正义门,穿过近日楼,便进了昆明城。他们沿着正义路一路向北,一直走到五华山,沿着翠湖南路一边走,一边欣赏翠湖的风景,再沿着翠湖西路往北走,拐上文林街,走不了多远,就到了大西门。
两个人一路上漫无边际地闲聊,虽天南海北,却无关风月。
“对机械系的学生来说,一年级是最难熬的,虽然上画法几何、工程画这些专业课是在校本部,但我们还要参加‘工厂实习’,学习锻铸、制模,实习地点在江西会馆,每次从宿舍走一个多小时过来也就算了,实习本身对我来说才是最难的。我最怕的是打铁,我起初怎么都掌握不好要领,想打成方的偏偏打成了圆的,我偏不信邪,从白天折腾到晚上,弄得头上冒烟背上淌汗,两腿发直胳膊发酸,我的头发还十分碍事,一直遮住我的视线。我费这么大劲,到最后弄出来的铁疙瘩说圆不圆,说方不方,完全不像样!后来李宗海和强明伦二位先生看到我那么狼狈,只好勉强收了我那个铁疙瘩,给了六十分,让我及格了。”
“及格了很好啊!”
“好什么呀!我那个东西做得根本不行!那天实习结束,我从江西会馆出来的时候不但腰酸背痛,还憋了一股气没处撒,刚没走出多远,就在石板路上崴了一脚,当时我越想越气,索性就到理发店剪了这个‘男生头’。”
“原来这头发是这么剪的啊!”
“本来是一赌气剪的,没想到剪了之后这么方便,洗完头甩甩就干了,每天都轻松极了!”
“你这个短发就准备一直留下去嘛?”
“也不是一直,我跟自己打了个赌,什么时候我考试得了全班第一,我再把头发留长。”
“有志气,你加油!”
“学长你好像对我很没信心啊!”
胡承荫笑了笑:“当然不是,我对你相当有信心。”
胡承荫嘴上这样说,可他知道想要在联大工学院获得第一名该有多难,就人数上来说,工学院是联大所有学院中人数最多的学院,而且男性学习工科有天然的优势,工学院的女生寥寥无几,想要在这么多优秀的男同学中拔得头筹可以说是一个相当大的挑战,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他莫名地相信魏大魂,觉得并非没有这种可能。
明明是很远的路,就这么聊着,走着,一不留神就走到了龙翔街。
“学长,咱们就在这儿说再见吧!”
“要不我送你到昆华师范门口?也没几步路了。”
“你自己都说没几步路了,还送来送去的。”
胡承荫笑着点点头:“你说得对,那不送了。”
“你之前说你去呈贡做人口普查,要去多久啊?”
“新学期开学我就回来了。”
“那我有空找你玩儿去!”
暮色之中,魏大魂撩开又直又长的双腿,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胡承荫回到昆华工校的宿舍时,小小的宿舍里挤了八九号人,正七嘴八舌地聊得热火朝天。
隔壁宿舍的冯泰坤、高有裕他们几个看见胡承荫回来,热情地招呼他:
“狐狸你回来啦?我们约好了过几天要一起去阳宗海玩,你去不去啊?”
陈确铮微微一笑:“你还问他,他更不可能去了。”
胡承荫脱掉了身上的夹克衫:
“确铮说得没错,我真去不了,我要去呈贡跟陈达先生做人口普查。”
冯泰坤一脸失落:“我说这么半天都白说了,陈确铮跟贺础安一个两个都不去,说是要去什么大板桥做抗日宣传,你又要去呈贡,你们都好有正事儿啊!得了,我不在你们这儿浪费时间了,我得赶紧去别的宿舍叫人去!”
几人出门之后,胡承荫十分好奇地坐到了贺础安跟陈确铮跟前。
“你们要去大板桥做抗日宣传?我怎么没听说啊?”
贺础安正在桌前给一本显然是刚淘回来的旧书粘破损的封面,头也不抬地说:
“我们今天碰到楚青恬了,这事儿是听她说的,联大剧团要组织同学们去昆明郊区大板桥演话剧宣传抗日,我们刚好都没什么事儿,就决定跟着一起去帮帮忙,打个杂什么的。”
“听起来人不少啊!你们怎么去啊?”
“联大剧团会找辆卡车,连人带服装道具都一起拉过去。”
“听起来很有意思嘛,我都想跟着一道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刚刚出门的冯泰坤又回来了:
“胡承荫,门口有个叫楚青恬的女同学找你,你小子可真令人羡慕啊!”
胡承荫一愣,转头去看贺础安和陈确铮,贺础安的眼神在说:
“别看我,与我无关,都是我旁边这家伙搞的事儿。”
陈确铮并未闪避胡承荫的眼神,平静说道:
“我今天跟楚青恬说你要提前走,明天就出发去呈贡。”
胡承荫看了看陈确铮,陈确铮在他的眼神中看到感激的意味来,回应了一个微笑,一切心照不宣。
出了宿舍门,胡承荫便看到楚青恬袅袅婷婷地站在那儿,整个人身披月色,两根低马尾垂在胸前,额头上的刘海儿整整齐齐,一张脸依旧精致得如同瓷娃娃一般。
胡承荫没有急着走近她,就这么隔着一段距离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绽出一个笑容,朝她走了过去。
胡承荫明明朝着自己一步步走过来,楚青恬却觉得,他从来没有离自己如此遥远。
“我明天不走,陈确铮他——”
“我明白。”楚青恬接过了胡承荫的话头。
胡承荫跟楚青恬对看了一眼,两人同时笑了出来。
“不如我们……走走?”
楚青恬点了点头。
城郊的夜晚十分安静,辛苦劳作了一天的人们沉沉睡去,石板街上的脚步声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两人就这样并排走着,许久谁都没有说话,但楚青恬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身边的人并没有欲言又止的焦灼和纠结,而是无需多言的平静与淡然。
虽然答案似乎早已经了然于心了,但两个人都想好好把话说开,给这段美好的感情一个完美的收尾。
“楚青恬,我想告诉你,以后你不必为我担心了。”
“嗯,我看出来了,我为你高兴。”
“还记得在石榴家的那天晚上吗?我们这群人喝了好多的酒,说了好多的话,我们俩当时还约定,若是你喜欢上我了,你会告诉我,若是我有一天喜欢上别的女孩子,我也要告诉你。”
“我记得。”
“我宣布,从今天开始,你正式成为我的好朋友了。”
“我以前不是你的好朋友吗?”
“那天你跟我说,想跟石榴阿爸要一坛酒,跟我歃血为盟拜把子,被我拒绝了。我是想告诉你,我改主意了。”
楚青恬看进胡承荫的眼睛,笑了。
“楚青恬,你是我遇上过的最心软的人,我以前太冲动了,太莽撞了,常常让你不知所措,如今经历得多了,才知道自己给你带来多大的压力。你太善良了。我现在终于明白,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你没有说出口的拒绝,只是因为你的温柔。从前的回忆真的足够美好,我真的十分感谢你。从今天开始,你可以不必再顾虑我了。”
“你跟以前真的不一样了,好朋友。”
“现在才发现我的魅力吗?好朋友?”
“胡承荫,我一直想对你说,你真的很好,你一定会遇到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胡承荫臭屁地摸了摸头发:
“我也这么觉得。”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真的差一点就喜欢上你了。”
“真的只是差一点吗?好朋友?”
楚青恬调皮地将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微微眯起眼睛:
“真的就差这么一、点、点而已。”
“哎呀,那可真是太可惜了,要不……我再努努力?”
一串笑声在街头播散开来,沿着大街,传到小巷,那潮湿的少年心事,也随着这笑声,变成了深埋心底的回忆……
第三六六章 不能说的秘密
临近期末之时,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学生自治会成立,并举行了第一届选举。
抗战前,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各有其学生自治会;三校虽然联合组设西南联大已久,但是一直处于迁徙动荡之中,事务冗杂,千头万绪。到昆明稍事安定后,为了加强全体同学的团结,也为了同兄弟学校学生共同举办各种活动,学生中各方力量便有了建立联大学生自治会的设想,于是三校原来的学生干部广泛交换意见,邀请国民党、三青团、群社、基督教青年会“团契”,以及某些省籍同乡会等几方面的代表成立筹备小组,从一九三八年底就开始酝酿筹备,后经多次讨论,最终制定了学生自治会选举办法和活动章程。
一九三九年春,经得联大校方同意,联大学生自治会正式成立了。
据联大学生自治会章程规定,学生自治会代表大会是最高权力机构,其代表由各系各年级按人数比例选举代表组成,每二十人选举代表一名,不足二十人的也可选出一名代表,超过二十人,在四十人以内的选两名代表。召开代表大会时,当场用无记名投票方式,选举学生自治会正副主席,选举干事会正副主席和总务、文书、事务、课外作业、康乐等股干事十数人,选举评议会正副主席和委员若干,选举监察会正副主席及委员若干。
针对学生自治会的第一次选举,西南联大党支部十分重视,专门在翠湖中央的海心亭举行了一次党支部会议。
王亚文有些面色凝重地看着大家:
“我今年七月就从联大毕业了,相信以后诸位身上的担子会越来越重。就拿这次的自治会选举来说,咱们跟三青团相比就很不占优势啊!目前联大党组织的力量还十分微薄,咱们要尽可能地去积极争取要求进步的同学,争取在选举中当选重要职位,取得话语权。在座的各位,你们全都要去参加选举,能选上一个是一个!陈确铮,你在同学们当中的人缘儿不错,加上你的党员身份相对比较隐蔽,这都方便你尽可能地去团结同学,争取当选一个能办实事儿的职位,选上个主席副主席当当,怎么样,有没有信心?”
“我一定尽力。”
王亚文脸上露出欣赏的神情:
“陈确铮,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相信你吗?”
陈确铮不明就里地看着王亚文,摇了摇头。
王亚文笑了笑,从包里掏出一张报纸,颇有气势地拍在了石桌上。
“陈确铮,你小子可以啊,不声不响干大事啊!”
陈确铮扫了一眼报纸,跟茶馆里曹美霖拿出来给大家看的是同一张。
“陈确铮,上次开会我建议大家多写文章,你这不声不响就写出了一篇,还真是闷声干大事的人啊!不过话说回来,学哲学的就是不一样,你这篇《论目前战局与敌后抗战的几个问题》可是获得了大家的一致好评啊!有理有据、深入浅出,起到了很好的宣传效果嘛!《南风》的编辑张克诚还特意嘱咐我转告你,让你以后一定要多写一点文章出来,我们可都等着拜读你的大作呢!”
陈确铮回忆起这篇文章引起的小小的“笔名风波”,笑着摇摇头:
“我那篇小文完全是一时兴起的急就章,可算不得什么‘大作’!”
“年轻人是要谦虚,要戒骄戒躁,但也不能太谦虚,关键时刻要拿出点当仁不让的气度来!对了,一雄,听说你们联大剧团要下乡宣传抗日?”
汤一雄点点头:
“我们准备去昆明郊区的大板桥。”
“很好嘛!你们一个个的都行动起来了!就是要这样!宣传抗日就要把十八般武艺通通都使出来!联大剧团的同学们有心宣传抗日,必然都是积极要求进步的,你们几个剧团里的党员一定要发挥好先进带头作用,要好好团结他们!”
学生自治会选举的最终结果全在陈确铮的意料之中。
虽然联大党支部成员大都参加了选举,还动员了一些群社的社员参加,然而在人数上终究是“寡不敌众”,因为进步的力量在选举比重上不占优势,最终第一届学生自治会代表大会主席裴笑衡、干事会主席王旸均是国民党员,干事会干事也大多为三青团员,党组织中只有陈确铮、莫家鼎、邢福津、梁淑明当选了干事会事务股干事的职位,其他人全部未能中选。
令陈确铮略感意外的是,在这次选举大会上他看到了钱胜权和陈瑞麟的身影,两人都加入了三民主义青年团,最终钱胜权当选干事会的副主席,而陈瑞麟跟陈确铮一样,也当选了事务股干事会的干事。
散会之时,钱胜权耀武扬威地从陈确铮身旁经过,留给了他一个七分炫耀、三分鄙夷的眼神,陈瑞麟走到陈确铮跟前停下了脚步,犹豫了一下试探说道:
“哥,上次我……”
钱胜权回头不耐烦地叫了他一声,陈确铮垂眸轻笑:
“还不过去吗?你的钱大哥在叫你呢!”
陈瑞麟涨红了脸,没再说什么,扭头跑远了。
陈确铮揉了揉眉心,突然被人一下子从背后搂住,陈确铮转过头来一看,邢福津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陈确铮,琢磨什么呢!这下可好了,咱俩都选上了,以后更方便开展工作了!”
陈确铮刚想回话,就看到了不远处莫家鼎笑着朝自己走了过来。
莫家鼎的眼中闪着兴奋和期待的光:
“太好了,咱们三个群社的这回都选上了!”
邢福津笑着双手抱臂:
“这期《群声》壁报晚了好几天了吧?你这个《群声》的编辑可不要偷懒哦!”
莫家鼎笑道:
“哎呀,眼看着就期末了,正是特殊时期啊!社长你就理解理解我嘛!”
邢福津故意撇了撇嘴:
“确铮,莫家鼎不是你们哲学系的高材生吗?他也担心考试不及格?”
陈确铮看了看莫家鼎,只见他一脸苦瓜相,正对自己双手合十,做出拜托的姿势,陈确铮自然是知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的道理,决定帮朋友一把:
“社长,咱们群社多亏有了您的领导才取得了今天的成绩,以后我们会继续努力把群社办的越来越好!”
邢福津哈哈大笑起来:“陈确铮,我看咱们群社里,就属你油嘴滑舌!”
“这怎么能叫油嘴滑舌呢,我说的都是心里话啊!”
陈确铮朝莫家鼎眨了眨眼,莫家鼎也跟着笑了,邢福津却突然正色道:
“从今天选举的局面看,三青团占据了所有领导的职位,咱们在学生自治会实在是势单力孤啊,要是想争取更多要求进步的同学,还是要多做工作才行,好在咱们三个都在事务股,做起事来可以有商有量,不着急,慢慢来!”
三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陈确铮生看看莫家鼎,又看看邢福津,他们都是联大党支部的成员,因为分属两个党支部,所以彼此全然不知晓对方的身份。陈确铮很想把真相告诉莫家鼎和邢福津,让他们知道彼此都是走在一条道路上、心怀同样信仰的同志。但是陈确铮也深知,虽然他偶然间得知了联大两个党支部的存在,可是因为眼下斗争形势的需要,联大党组织仍处于跟上级单线联系的秘密状态,自己必须服从组织上的纪律,没有上级的指示,他不能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
第三六七章 月台上的拥抱
西南联大一九三八——一九三九年度第一学期期末考试从三月八日持续到三月十四日,考试期间联大还公布了申领贷金通过同学的名单,家在沦陷区的同学们都在告示栏的名单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领到了雪中送炭的“七块钱”。
自三月十五日开始,期末考试的成绩陆续公布,到三月二十日悉数公布完毕,贺础安的成绩不出所料,各科都是班里的第一名,诸如郑天挺先生所授的“明史”、雷海宗先生所授的“西洋中古史”等历史系专业课的成绩皆为八十分以上,唯独英文稍逊一筹,只得了七十二分。
胡承荫自从个旧回来之后,在专业课上很是下了一番苦功,成绩也不赖,潘光旦先生所授的“西洋社会思想史”得了七十九分,陈达先生所授的“劳工问题”得了八十一分,李景汉先生所授的“社会研究法入门”得了七十七分,虽然没有贺础安那样突出,但总在七八十分上下。
比较让人意外的是陈确铮的成绩,他的英文十分优秀,考到了八十八分,然而几门专业课的成绩却都差强人意,冯友兰先生所授的“中国哲学史”得了七十分,贺麟先生所授的“伦理学”得了七十三分,汤用彤先生所授的两门课得分尤其低,“魏晋玄学”只得了六十六分,而“印度哲学史”竟然只得了六十二分。
楚青恬的成绩门门优秀,其中吴达元先生所授的法文(二)楚青恬竟得了极高的八十六分,对于外文系的学生来说,吴达元先生可谓是极为可怖的存在,他的教学要求十分严格,只要能及格不重修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得高分简直是想也不敢想。梁绪衡虽说已经打定主意离开法律系,转向地质系,她却并没有放松专业的学习,各科成绩仍是班里的佼佼者,给自己法律系的最后时光画上了完美的句点。而廖灿星身为大一学生,在选课上并无太多自由的空间,所修课程皆为文学院学生共同必修科目,包括大一国文、大一英文、体育、中国通史、西洋通史、逻辑学、哲学概论,除了体育不计学分之外,其他几门她都考了八十分以上。大一新生还被要求选修一门自然科学和两门社会科学,自然科学的选修课廖灿星选了“普通生物学”,因为有池撷清送给她的教材和笔记,她最后得了八十四分的高分,为自己在联大第一学期的学习生活交上了一张满意的答卷。
牟光坦偏科十分严重,而且是典型的“不务正业”,虽然不至于重修,可法律系本专业的成绩都差强人意,燕卜荪教授的“现代英诗”却得了九十分的高分,而张奚若先生所授的“西洋政治思想史”却只得了六十分,险些没有及格。曹美霖之前战战兢兢自己商学系的几门专业课要重修,最终成绩出来,都刚好低空飞过,自然欢天喜地。
考试结束后,不管考得好赖,对于联大同学们来说,紧张的学习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了,虽然春假要到三月二十二日才算正式开始,但同学们都早早松懈了紧绷的神经,开始自己找乐子了。家境优渥的去参加美国教会圣三一堂组织的西山三日游,或者坐火车去更远的路南县看石林美景,没什么钱的跑去大观楼,在草海里游上一天,也是很好的娱乐。
胡承荫没有玩乐的闲暇,考试一结束,他便踏上了去往呈贡的火车。
出发的那一天,胡承荫跟陈达先生约定在昆明总站汇合,他轻装上阵,早早便干脆利落地收拾了一个小包裹,包里除了一台相机,只有一些书本和简单的衣物。
车票买在早上八点半,虽然胡承荫只把出发的时间告诉了陈确铮和贺础安,可当“三剑客”一起踏出宿舍楼的时候,还是在楼门口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梁绪衡、楚青恬、廖灿星、曹美霖、牟光坦,还有七八个社会学系同班的同学们,足有十好几个。
胡承荫不由得眼睛一热,扭头哑着嗓子“抱怨”一句:
“你们两个大嘴巴!”
陈确铮两手一摊:
“我俩嘴再严也架不住这帮人‘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啊!”
贺础安更是理直气壮:
“这可怪不着我们,还不是因为你之前玩失踪给闹的!行啦,别感动啦!再不走要来不及啦!”
滇越铁路由法国政府在清光绪二十九年(一九〇三年)始建,于一九一〇年三月三十日竣工,四月一日全线通车运营,这之后的二十多年间,昆明的老百姓想要坐火车,一定要走上五六里地去东南城郊的“滇越车站”(又称“云南府车站”)。一九三八年在东北城郊又修建了一处新车站,命名为“昆明总站”(一九四一年后改称昆明北站),对于校舍在西北城郊的联大师生来说,大大缩短了去车站的距离,便利了他们的出行。
如今胡承荫和同学们坐火车不必再走一个大大的对角线,他们浩浩荡荡地从大西门进城,之后一路向东,走过文林街、北门街和圆通街,从小东门出城,走不多远便到了昆明总站了。
因是新建的车站,两层法式的黄色小楼鲜亮得耀眼,正中央的钟楼又给这个可爱的建筑平添了一丝庄严。
时间尚早,月台上的人不多,造型稍显憨笨的jf51机车在米轨的轨道上呲呲地冒着白气,胡承荫他们到得有些早,离开车还有一阵子,陈达先生也还没有来,大家站在车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说着假期去哪里玩,说着联大剧团即将成行的抗日宣传,说着他们一无所知的呈贡。
胡承荫一直面带微笑、默默地听着大家七嘴八舌,梁绪衡调侃道:
“狐狸,今天你怎么话这么少?我们这么多人来送你,感动地呆掉啦?”
胡承荫夸张地抹了两下眼泪:
“那是自然,能得诸君相送,胡某人何德何能?真是叫我感激涕零啊!”
廖灿星也跟上一句:
“先别光顾着感动,我们送你也不是白送的,听说呈贡的宝珠梨特别有名,你回来时可一定要带些给我们!”看书溂
“哈哈,这点小事儿算什么,我答应你,一定办到!”
胡承荫看向楚青恬,见她眉眼弯弯地看向自己,楚青恬指着他脖子上挂着的相机:
“多拍点相片,别白白带了这么个铁疙瘩过去了。”
“放心吧,我刚领的贷金都用来买柯达的软片了!”
刚说到这儿,陈达先生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胡承荫!你已经到啦!”
胡承荫赶紧跑过去,手脚麻利地去帮陈达先生提手中的皮箱。
陈达看了看眼前颇为可观的送行大军:
“嚯,这么多人给你送行啊!”
陈确铮看看陈达,又看看胡承荫:
“可不嘛,我们都吓怕了。”
胡承荫尴尬地搔了搔鼻子,陈达回忆起在胡承荫去个旧前后他身边这些朋友为他付出的心力,伸手呼噜了一下他的头,转头跟大家说:
“你们就放心吧,这回胡承荫跟着我,绝对不敢乱跑了,我跟你们保证,一定把他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陈确铮看着蔫头耷脑、红着眼圈的胡承荫,知道自己达到了敲打他的目的,心满意足地笑了。
汽笛声尖锐地鸣响起来,车门打开了,列车员站在车门处开始检票,呈贡一行的其他人也匆匆赶来,跟随着陈达先生检票上了车。眼看着乘客都上了车,胡承荫终于掏出车票,转过身看了看大家,突然双手揽过陈确铮和贺础安,将两人的头按在自己肩上。
见三人紧紧抱在一处,大家在一旁都不觉十分动容。
汽笛声再次响起,梁绪衡忍不住催了一句:
“看看这黏糊劲儿,要不你俩也跟着一起上车得了!”
廖灿星也笑着帮腔:
“是啊,月底开学就回来了,看这难舍难分的!”
“三剑客”终于松开了紧抱着的手,胡承荫检了票一跃而上,检票员“砰”地一声关上车门,下一秒列车便缓缓开动。胡承荫一边往回走一边对着车窗向外使劲挥手,陈确铮追着车大喊了一声:
“保重!”
胡承荫那高瘦的身影一晃便被飞驰的车轮带走了,也不知听没听到。
第三六八章 你找谁呀?
期末考试后,王亚文领导的党支部在翠湖海心亭召开了暑假前的最后一次会议,会议讨论了学生自治会选举的经验教训、米价飞涨对于膳团承办的影响等一些现实问题,虽然眼下的工作仍旧面对很多困难,但是每个人都认为来日方长,都对未来满怀信心。会议最终在一片和谐的氛围中结束,大家沿着十字交错的“唐堤”和“阮堤”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各自散去,陈确铮因为要去鼎新街的青年会理发,便沿着唐堤一路向东走,走此方向者只有他和汤一雄两人,一边走一边聊起天来。
“一雄,我前几天碰到楚青恬,听她说联大剧团去乡下是坐卡车?”
“嗯,向西南运输处租借的军用卡车,本来咱们人就不多,一辆卡车连人带家伙事儿一起都装下了。”
“定了哪天出发了吗?”
“这周日出发。”
“周日啊,那还有三天呢,对了,我还有几个同学也想一道去呢,不知道你们剧团欢不欢迎呢!”
“当然欢迎了,多个人就多个帮手嘛!”
“行,那我回去跟他们说一声,提前准备准备。”
两人一路闲聊着,不知不觉从海心亭走到了翠湖边,迎面撞见绕着翠湖边散步的汤用彤、沈有鼎、浦江清三位先生。汤用彤最为年长,虽然未届半百,一头白发却十分显眼,他脚蹬一双布鞋走在最前面,虽然拄着一根手杖,步伐却十分矫健,正兴致勃勃地跟浦江清说着什么。浦江清穿一身西装跟在汤用彤身后,面带微笑地跟他彼此应和,沈有鼎先生最为年轻,他走在最后,还是穿着他那件破旧的长衫,头发仍旧是难以驯服的样子,脸上胡子不知道多久没刮了,渐成络腮之状,他却毫不在意,背着双手默默地听着二位先生说话,时不时笑笑,时不时饶有兴味地四下张望。
汤用彤和沈有鼎二位先生都是哲学系的教授,而浦江清虽然是中国文学系的教授,却也给陈确铮上过课,陈确铮赶紧迎上前去,给先生们深鞠一躬。
“先生们好。”
陈确铮抬起身来,却发现汤用彤先生缓步走到汤一雄跟前。
“一雄,你们两个认识?”
陈确铮一愣,听汤用彤先生的口吻,他跟汤一雄显然十分熟识,再一联想到两人同为姓“汤”,陈确铮就瞬间福至心灵,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了。
汤一雄显然对父亲十分尊敬,他收敛了笑容,正色道:
“嗯,陈确铮也是群社的,之前他还来联大剧团帮过忙,过几天我们去大板桥宣传抗日,他想跟几个同学一起过去,我们正商量这事儿呢。”
浦江清跟沈有鼎见到汤一雄,脸上都露出亲热的神色,浦江清笑着说道:
“一雄,你怎么又长高了!快比你父亲高出一个头去了!”
沈有鼎点头附和: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啊,眼看着你长成一表人才的小伙子了!”
汤一雄有些害羞,没有说话,汤用彤看一眼儿子,眼神中满是欣慰:
“天也不早了,你什么时候回家?”
“这就回去了。”
浦江清和沈有鼎对视一眼,浦江清适时插言进来:
“先生,有鼎跟我晚些要去参加清华谷音社的曲会,跟曲友们小聚一下,我们就先走了。”
“快些去吧,迟到便不好了。”
目送沈有鼎跟浦江清的背影走远,汤用彤低声嘱咐道:
“一雄,你回去跟你母亲说一声,说我晚餐不回去吃了,我跟你毅生(郑天挺)伯伯一道去福照街夜市逛逛,叫她不必等我。”
陈确铮默默看着父子两人的对话,心中讶异于汤一雄的低调,他跟汤一雄虽然称不上关系密切,但交往绝不算少,竟全然不知他跟联大哲学系的名教授汤用彤先生是亲生父子。
陈确铮略一分神,思绪却被汤用彤先生召唤了回来。
“陈确铮,你明天有事吗?”
陈确铮看一眼汤一雄,汤一雄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
陈确铮摇摇头。
“那你明天到我家里来吧!”
陈确铮还未及回答,汤一雄便热情说道:
“来吧,陈确铮!认识你这么久,还没请你到家里坐坐呢!”
“那我便……打扰了。”
汤用彤在地上敲了敲手杖:
“一雄,跟你母亲说明天我们要招待客人,做些好菜。”
“知道了,父亲慢走。”
汤用彤略点点头,转身迈开步子,虽是矮胖的身躯,走起路来一歪一歪的,步伐却十分轻快,手杖击打在石板路上,发出笃笃的声响。
眼看着汤用彤渐行渐远,汤一雄呼出一口气,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陈确铮也笑了出来。
“是我孤陋寡闻了,竟然不知道你是汤先生的公子。”
“我同学中本就没有几人知道。”
陈确铮点点头,心中默默感慨汤一雄的谦逊和持重。
“不好意思,本应该是我先邀请你到家里来的,却被父亲抢了先了。”
“怎么会呢,是我冒昧了才对。”
“对了,我家住在柿花巷四号。”
“柿花巷?”
汤一雄点点头:
“我们全家都住在柿花巷四号北大教职员公舍,郑天挺、罗常培、郑天挺、钱穆、毛子水几位先生也都住在那儿,小巷子不大好找,你来的时候多问问人。”
“知道了,咱们明天见!”
“好,明天见!”
跟汤一雄告别之后,陈确铮慢慢地走在路上,心情突然有些沉重,汤用彤先生刚提出让他到家中做客的时候,陈确铮就明白了个中缘由。
他知道,他的成绩让汤用彤先生失望了。
隔天陈确铮一早便去了近日楼边儿上的花市买了一束马蹄莲,捧着花沿着正义路一路向北,经过五华坊向西一拐,再在巷子里走一小段便到了柿花巷。果然如汤一雄所说,柿花巷不但狭窄,而且曲里拐弯,陈确铮行走在其中,不停地左顾右盼,寻找四号的门牌。
就在此时,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看书喇
“哥哥,你要找哪家啊?”
陈确铮一回头,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站在他身后,她梳着短发,长度刚好露出两个小小的耳垂,穿着一件杏色的绒衫,大大的眼睛,十分可爱。
“我要去柿花巷四号。”
小姑娘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那就是我家啊!你找谁呀?”
陈确铮在小姑娘面前蹲下身来,认真答道:
“我要找汤用彤先生和我的同学汤一雄。”
小姑娘抿嘴一笑,小大人一般地伸出手来:
“你好,我叫汤一平,今年十一岁,汤用彤是我的父亲,汤一雄是我的大哥。你是我大哥的同学?还是我父亲的学生?”
陈确铮轻轻握住了汤一平的小手:
“我叫陈确铮,我是西南联大哲学系三年级的学生,我是你哥哥的同学,也是你父亲的学生。”
汤一平牵起陈确铮的手,雀跃地跑跳开去:
“我家就在前面,他们都在家里,我带你去!”
陈确铮就这么由着汤一平牵着,快步跟了上去。
第三六九章 你真是个好哥哥
汤一平还没有进院子,就在院门口奶声奶气地嚷了起来:
“大哥,陈确铮哥哥来了!”
汤一平话音刚落,汤一雄就迈出了院门,快步迎了上来:
“确铮!你可来了!父亲碰巧有事外出了,他说他很快回来,还嘱咐我一定要好好招待你!你还买了花?真是有心了!”
两人刚进踏进院中,一个相貌清秀、气质温婉的中年女子端着一个大木盆从屋中走了出来,一雄赶紧跑过去将木盆接过来,端到院中的晾衣竿跟前放下。看书喇
陈确铮看着女子一边将湿淋淋的双手在围裙上擦着,一边笑容可掬地走上前来:
“一雄,同学来啦,你父亲应该快回来了,等他回来咱们一起吃饭!”
汤一雄跟陈确铮介绍:“确铮,这是我的母亲张敬平,母亲,这是我在联大的同学陈确铮。”
陈确铮微微颔首,将手中的马蹄莲双手捧给张敬平:“伯母好。”
张敬平接过花来,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更呈现出一丝少女的娇羞:
“这花可真漂亮,谢谢你,让你破费了啊!”
“这花不值什么钱,师母喜欢就好。”
一雄,我先去把花插起来,堂屋桌子上有我刚买的蜜天冬和糖枣子,记得拿给同学吃啊!”
这时候从二楼屋里跑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想是刚刚睡了一觉,脸上留着些红印子,正睡眼惺忪地站在回廊上扒着栏杆往下看,男孩儿生得很瘦,手长脚长,眉眼却带一股子机灵劲儿。
“大哥,这个哥哥是谁啊?是你的同学吗?”
汤一雄点点头:“今天的功课做完了吗?”
汤一介挺着胸脯骄傲地说道:
“做完了!父亲让我背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我也背得滚瓜烂熟了!”
汤伯母仰头看去,脸上不自觉露出温柔的神情,对着陈确铮介绍道:
“这是一雄的弟弟一介。”
“‘一介书生’的‘一介’吗?”
“嗯,他父亲给取的名字,希望他能够一辈子读书做学问。”
陈确铮发自内心地赞叹:“实在是好名字。”
汤伯母走到晾衣绳跟前,刚捞起一床被单,汤一介就大喊一声:
“妈!等我一下,我帮你拧!”
汤一介扭头飞跑下楼,奔到院中,接过母亲手中的被单,两人向相反的方向用力绞着,汤一介的所有五官都跟着用力,小脸儿涨得通红,绞出的清水哗啦啦地流入木盆之中。汤一介干得起劲,还想把拧完的衣服搭到晾衣杆上,因为他个子不高,费劲儿地蹦了几次,终于把衣服搭到了晾衣杆上。
因为汤一介的年纪太小,力气不大,未能把衣服完全拧干,衣服晾是晾上了,却滴滴哒哒地向下滴着水,汤伯母想要取下来重新拧,陈确铮却朝她轻轻摇头,手脚麻利地舀了院中井水洗了手,将双臂的袖子撸了起来,站到晾衣绳前,在汤一介面前蹲了下来:
“一介,让妈妈休息一下,咱们两个男子汉一起晾好不好?”
汤一介难得被当成大人一样平等对待,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用力点了点头。
“那哥哥跟你打个商量行不行,你的个子还不够高,咱们一起拧,哥哥来晾,怎么样?”
汤一介自然是欢欢喜喜地使劲儿点头。
陈确铮从盆里捞起一床被单双手用力一绞,大半的水就已经被哗啦啦地绞了出来,将接着他被单的一头放进汤一介的小手里,嘴里喊着“一二三”配合着他又拧了几下,接着将床单在竹竿上一搭,往两边使劲扥了几下,绷紧的床单发出“啪啪”的声响,不一会儿,平展展,白净净的床单便晾好了。
汤伯母满面笑容地看着陈确铮手脚麻利地晒好了一盆的衣服,还把小儿子哄得特别开心,由衷夸赞道:
“一雄,你看看你这同学,一看在家里就是经常帮忙长辈干活的,哪像你!”
汤一雄笑笑,走到陈确铮跟前:
“陈确铮,你真是个好哥哥,当你弟弟有福气了。”
看到陈确铮脸上的笑容突然变得有些不自然,汤一雄有些在意,恰好这时屋里突然传来婴孩的啼哭声,汤伯母嘴里叫了一声“死鬼睡醒了!”,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屋去。
汤一雄笑着摇摇头,表示不必担心。果然很快屋内的哭声便停止了,接着汤伯母便抱着一个一两岁大的男孩从屋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不停地转动着,发出悦耳的咚咚声。
小男孩虎头虎脑的,十分可爱,脸上泪痕未干,脸颊上红了一大片,汤一雄用充满爱意的眼神看着小男孩,把他从母亲手中接了过来,用手在他的脸上轻轻捏了一下:
“这是我最小的弟弟一玄,还不满两岁。”
汤一玄一双大眼睛直直地盯着陈确铮这个陌生人,毫不怯生。
汤伯母腾出手来,弯腰端起木盆,将盆里余下的水朝门口一扬,只听“啊呀”一声,汤用彤提着湿漉漉的长衫下摆进了院,身后跟着一脸憋笑的郑天挺。
汤一雄看到父亲的窘态,脸上微微露出笑意,陈确铮目光低垂,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
汤伯母一脸懊恼:
“哎呀,你可真是的,这赶得多不巧,快把衣服脱下来!”
汤用彤先生却满不在乎,但还是依着夫人的要求脱下了长衫。
“只是下摆弄湿了一点,不碍事的。”
“你跟毅生(郑天挺字)不是去探膺中(罗庸字)的病了吗?快说说,他现在怎么样了?”
汤用彤叹了口气:
“整个人烧得厉害,醒醒睡睡的,脑子也不甚清醒,还时不时冒出一两句胡话来。”
“这可怎么好,他昨天来送藤萝花饼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嘛?谁成想今天竟病得这样厉害了!”
郑天挺见汤伯母这样担心,低声劝慰道:
“大嫂放心吧,说是叫大夫来看过了,扁桃腺炎而已,小毛病,已经开了药,过几日便该好了,不碍事的。”
汤伯母这才放下心来:“那就好,那就好。”
第三七〇章 汤菩萨的教诲
汤伯母烧饭的时候,陈确铮几次提出帮忙打下手,都被她赶出了厨房,陈确铮别无他法,只好乖乖地“坐享其成”。
汤伯母厨艺了得,一会儿功夫便手脚麻利地准备了一桌子菜,大家齐聚二楼堂屋桌前,汤伯母热络地给大家分发碗筷:
“虽说是到了云南,可我做的饭还是湖北老家的口味,希望你们能吃得惯啊,这是腊肉炒藜蒿,这是清蒸鱼,这没有武昌鱼,就只好换成鲤鱼了,这是——”
汤用彤看着自打进门就没有闲下来的妻子,眼神中满是深沉的爱意,柔声劝道:
“快些吃吧,忙了这么久都没吃上一口。”
汤伯母没再说话,只笑了笑,在汤用彤身边坐下,默默吃了起来,汤用彤夹起鱼鳃下那块月牙肉放进汤伯母的碗中,汤伯母的脸颊飞起红晕,眼睛羞涩地向两边飞快地瞟了两眼,才将鱼肉送进口中细细品味,仿若嘴里咀嚼的是人间至味。
汤伯母的每个菜都十分下饭,陈确铮不知不觉就吃了一大碗,然而饭碗刚空便被旁边的汤一介抢走,又盛了冒尖的一碗,陈确铮暗暗叫苦,却不忍拂了盛意,第二碗也吃得干干净净,撑得肚皮溜圆。
饭后汤用彤先生带陈确铮到自己的书房谈话,虽说是书房,陈设却十分简单,靠窗一套半旧的木制桌椅,桌旁有一个简易的书架,上面摆满了书,靠近门口摆了一张长长的藤椅,已然有些年头了。
汤用彤在藤椅上坐下来,伸手拍了拍。
“来,陈确铮,坐这儿来!”
陈确铮走了过去,发现藤椅上摆了一本《福尔摩斯探案集》的英文版,看到陈确铮有些诧异的眼神,汤用彤微微一笑,将那本书拿了起来:
“我生平琴棋书画全然不通,不看戏,也不去电影院,看侦探小说是我为数不多的爱好了。这本书是我跟金岳霖借的,我们两个经常互相交换着看侦探小说,福尔摩斯所有的案子我都已经读完了,很是不错,你看过吗?”看书溂
陈确铮在藤椅上坐下来:
“看过,柯南道尔的书很好读,所有的案件中我最喜欢的是《驼背人》。”
“你喜欢《驼背人》?这倒是很稀奇,这个案件我很有印象,不是胜在推理,倒是胜在奇情啊!”
陈确铮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他知道汤用彤先生让他到家里来绝不是为了谈论侦探小说的。
汤用彤先生在同学们之间的风评非常好,大家都喜欢他,究其原因,首先自然是先生讲课讲得好,而且先生是联大专门研究佛教的权威,其次是先生矮矮胖胖、慈眉善目,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先生为人随和、和蔼可亲,颇受大家的爱戴,“汤菩萨”绰号跟先生本人相得益彰,便在联大流传开来。
陈确铮看着汤用彤,先生脸上露出罕有的严肃神情,他字斟句酌地说:
“陈确铮,你的‘魏晋玄学’我给了六十九分,‘印度哲学史’我给了六十二分,你可服气?”
看到汤用彤先生圆圆的镜片背后罕有的严厉眼神,陈确铮不由得挺直了脊背,默默点了点头。
“陈确铮,系里的许多教授都对你有很好的印象,金岳霖、贺麟都很欣赏你,曾涧峡还给我讲了你休学去抗日前线的经历,我听闻你还参加了群社,帮忙管理伙食委员会,为同学们做了很多事情,一雄还告诉我,联大剧团去大板桥宣传抗日的演出你也想去帮忙,我说的都没错吧?”
陈确铮将放在膝盖的双手缓缓握成了拳,点点头。
“身为你的先生,对于你做得这一切,我是本应嘉许的。这说明你心里装着他人,装着这个国家,你在尽自己的力帮助周围的人,我必须要说,我很欣赏,也很钦佩。但是你不要忘记了,陈确铮,你现在最重要的身份是学生,你的第一要务是学习!从你期末的试卷我能看出来,虽然你有一定的学术根底,但我在课堂上布置的阅读内容你根本没有完成,所以即便是立论新颖,可在论述的时候因为缺少足够的理论文本支撑,捉襟见肘的感觉十分明显。我客观地说,以你卷面的论述,若是旁人看来或不至于打这么低,我之所以给你这个分数,就是要告诉你,吃老本儿、耍小聪明是做学问的大忌!”
陈确铮垂着头,他从未觉得如此汗颜和如坐针毡,面对汤先生的批评,他毫无辩驳之力。
“陈确铮,我承认我今天的话有点重,但你真的是我最看重的几个学生之一,我曾经觉得,若你有志于学术,必能取得不凡的成绩,但若是按照你现在这种学法,我便不敢如此笃定了。”看书喇
汤用彤先生自始至终没有抬高自己的音量,但字字句句都好像重锤一样击打在陈确铮的心上。
“还有一年你就要毕业了,你有没有毕业后的打算?”
陈确铮抬眼看着汤用彤先生,他并不是全无打算,可他的打算却不能对先生宣之于口。
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有些重了,汤用彤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陈确铮的脖颈:
“陈确铮,现在国家前途渺茫,吾辈若杀身成仁,的确是轰轰烈烈,但我却认为倒也不必人人皆杀身成仁。我辈书生,若能肆力学问,集全部之精力和魄力,用我国五千年之精神文明,创出一种新学说,以存续中国之精神,使之长存宇宙,则是中国不幸后之大幸。文化不灭则国不灭,不要以为上战场的人才是战士,居一方斗室,握一支笔,也可以作战,不过是战场不同罢了。”
陈确铮真的觉得“汤菩萨”的绰号没有白叫,他甚至怀疑汤先生是不是看出了什么,料事如神一般,说进了他的心坎儿里。
“先生说的话我都听进去了,之前我心思太过浮躁,以至于荒废了学业,我之后一定多把精力放在学业上,不辜负先生的教诲。”
“你倒也不必妄自菲薄,国难当头,我要是让你‘一心只读圣贤书’,反倒是我狭隘了,我只是希望你分得清主次,对得起你学生的身份。”
就在这时,房门“吱嘎”一声被轻轻推开了,汤一介端着两个放着调羹的碗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第三七一章 义不逃责,素位而行
“父亲,母亲做了黑芝麻糊,特意让我端过来。”
汤一介把芝麻糊放在父亲和陈确铮手中,临出去之前,调皮地朝陈确铮眨了眨眼。
陈确铮一下子便明白过来,这个小机灵鬼儿是来给自己解围的!
汤用彤对陈确铮举了举勺子:
“快吃,冷了就不好吃了。”
陈确铮擓了一勺芝麻糊放进口中,满口香甜,他转头看向汤用彤先生,先生初霁的眉间和微翘的嘴角说明他也被汤伯母的黑芝麻糊征服了。
汤一介出去没一会儿,汤一雄敲了敲房门,探头进来:
“父亲,我能让陈确铮到我房里说说话吗?”
汤用彤的眼睛从芝麻糊上抬了起来,重新露出了笑容,对陈确铮说了一句:
“去吧。”
汤一介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被汤一雄拾掇的干净整洁且富于生活气息。
墙上贴了许多黑白相片,有风景,有人像,唯独没有汤一雄自己,陈确铮平心而论,汤一雄的相貌绝对是一表人才,定然是十分上相的。
“这么多相片都是你拍的?”
汤一雄有些腼腆地点了点头,把自己珍爱的蔡司相机递给陈确铮,陈确铮接过来,把眼睛贴近取景框看了看:
“我有个好朋友也特别喜欢拍照,他也有一台相机,走到哪儿带着,以后介绍你俩认识认识,你们肯定有话聊。”
“好啊,这次去大板桥你也可以叫上这个好朋友啊!”
陈确铮苦笑:
“我倒是想让他去,可人家忙得很,前几天跑到呈贡去做人口普查去了,开学才回来呢!”
“没关系,来日方长,总有机会的。”
汤一雄突然想起什么,走到门口将门反锁了,接着有些神秘地对陈确铮说:
“我还有一个好东西要给你看。”
汤一雄将桌上的一个布罩掀开,露出了里面的收音机,陈确铮一眼便认了出来。
“哇,美国zenith牌的啊,这可是好东西!”
“嗯,父亲给我买的。我是电机系的嘛,平时就很喜欢捣鼓收音机,这一台是二手货,被我改装过,国内的国外的什么电台都接收到,可惜现在我们的党组织还没有自己的电台。”
“别急,我相信很快就会有了。”
汤一雄和陈确铮彼此对望,两人的眼神中闪着同样的光。
陈确铮之前一直就有一个问题没有问,话已至此,他终于开了口:
“一雄,你加入党组织的事情你父亲知道吗?”
汤一雄顿了顿,将布罩拿起来,重新给收音机罩上,摇了摇头,脸色有些沉重。
“三四年前,我在汇文中学上学时就参加过爱国学生运动,三七年离开北平跟随父亲到长沙后,我正式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但我的父母至今对此一无所知。我总觉得还没有到告诉他们的恰当时机,主要还是不想让他们为我担心。”
汤一雄从抽屉的深处拿出一沓花花绿绿的传单,上面硕大的字体写着宣传马克思主义的口号,诸如“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只有共产主义才能救中国”,汤一雄用手指轻轻摩梭着的这些传单,神情中有无限怀念:
“这都是我以前偷偷带回家的传单,那时候我弟弟一介顽皮,趁我不在偷偷翻我的书桌,就翻到了这些传单。他那时已经八岁,颇认得一些字了,他问我什么是‘革命’,什么是‘共产党’,我当时实在是有些害怕,不但没有好好回答他,反而对他很凶,我警告他绝对不能把见到的东西告诉父亲和母亲,他当时委屈地掉了眼泪,但还是乖乖地什么也没有说,也再没有趁我不在的时候到我房里来过,即便是我让他过来,他都怯怯的,绝不靠近书桌。现在想想,我这个当大哥的还真是不像样子。”
“等他长大以后,你有的是机会讲给他听,他一定会理解的。”
汤一雄点点头,露出了有些无奈又有些释怀的笑容。
离开柿花巷四号的时候,汤一雄执意要送陈确铮,两人便沿着华山南路向西,走到华山西路再向北,一路走到了翠湖。
三月的昆明莺飞草长,无风的湖面上映出的倒影跟风景本身毫无分别,湖中已见荷钱出水,汤一雄身手矫健地一跃坐在湖边的栏杆上,陈确铮也跟着如法炮制。
两人就这样在湖边静静地坐了许久,汤一雄终于开了口:
“今天我父亲批评你了吧?”
陈确铮咧嘴一笑,没有说话。
“你别太往心里去,他会这样说你,足可见对你期望很高。”
“我明白。”
“因为我是长子,自幼父亲就对我寄予厚望,父亲让我铭记祖父汤林给汤氏子孙留下的十六字家训:事不避难,义不逃责,素位而行,随适而安。我祖父汤林是光绪末年的进士,虽然为官一方,然而其时适逢乱世,列强环伺、朝局动荡,我祖父难免日日忧心。
父亲告诉我,祖父最喜欢庚信的《哀江南赋》,在父亲小的时候,他时常能听到祖父用黄梅话一遍一遍地诵读,他听多了便也烂熟于心了。在我懂事后,父亲便也开始教我诵读《哀江南赋》,我至今还记得儿时夏夜父亲用蒲扇为我扇风,哄我入眠,嘴边喃喃诵读的也是《哀江南赋》。那时我年纪小,虽然很快便可倒背如流,对其中的含义却不甚了了,如今亲身经历了颠簸流离之苦,对《哀江南赋》有了切身的理解,才知道为何祖父和父亲对它如此喜爱。看书溂
父亲还说祖父一直告诫他:毋戚戚于功名,毋孜孜于逸乐,父亲也是这样教育我的。我是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下长大的,我认为父亲实现了祖父的期待,而我却还远远没有做到,不过我一直都谨记‘义不逃责、素为而行’,始终牢记自己的职责,做好自己应做的事。我想父亲今天之所以会批评你,也是希望你‘义不逃责’,身为你的先生,他不希望你辜负了你的才智,浪费了宝贵的学生时代的光阴。”
陈确铮叹了口气:
“你根本无需跟我说这许多,先生的用意我怎会不明白?就是因为明白我才会愧疚,在这一点上,我做的远不如你。你实现了你父亲对你的期待,倘若先生知道了你所做的一切,一定会更加为你骄傲的。”
汤一雄摇摇头:“我做得还太少了。”
汤一雄突然从栏杆上跳了下来,双手用力抓着栏杆,对着湖面旁若无人地大喊起来:
“且夫天道回旋,生民预焉。余烈祖于西晋,始流播于东川。洎余身而七叶,又遭时而北迁。提挈老幼,关河累年。死生契阔,不可问天。况复零落将尽,灵光岿然!日穷于纪,岁将复始。逼切危虑,端忧暮齿。践长乐之神皋,望宣平之贵里。渭水贯于天门,骊山回于地市。幕府大将军之爱客,丞相平津侯之待士。见钟鼎于金张,闻弦歌于许史。岂知灞陵夜猎,犹是故时将军;咸阳布衣,非独思归王子!”
就在陈确铮还沉浸在《哀江南赋》的沉郁之中时,汤一雄突然伸手指着远处,兴奋地说道:
“陈确铮,快看!”
陈确铮朝着汤一雄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一群野鸭正朝自己的方向游过来,七八只通身黄色的小鸭子紧紧跟随在母亲身后,时而埋头清理自己的毛发,时而好奇地左顾右盼,所到之处荡起一片涟漪,一派春江水暖、春意盎然的生动景象。
陈确铮有些惋惜地说道:
“你要是把相机带来就好了。”
汤一雄摇摇头,伸出双手的拇指和食指比成了一个取景框:
“已经拍下来了,在我心里。”
第三七二章 你就成全我吧
联大剧团出发去大板桥的日子终于到了,同学们早早地在昆华农校门口集合,在联大校方的协调下,联大剧团从西南运输处借出了一辆常年往返于滇缅公路上的美产雪佛兰军用卡车,卡车前一天就停在农校校园里,方便大家把道具服装提前搬上去。
出发当天,同学们一大早就到农校集合了,男同学们先跳上卡车,把大家随身带的行李都搬上了卡车,接着再由男同学把女同学一个个拉到车上去。
贺础安将梁绪衡拉上了车,在角落里找到了一个比较舒服的位置,两人挨着坐了下来,陈确铮先把廖灿星拉上了车,梁绪衡闹着要廖灿星陪她说话,笑着将她扯到自己身边坐下。
陈确铮回到车边,看到站在车旁等待的楚青恬,她似乎一点也不急着上车,只是站在一旁,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确铮刚想叫楚青恬,却被身旁的汤一雄抢了先,楚青恬被汤一雄一嗓子喊得回过神来,笑着走到他身边,握住了他厚实的手掌。
汤一雄报以微笑,一把将楚青恬拉上了车。
天气十分晴朗,三月昆明的阳光和煦温暖,到了昆明之后大家都是第一次到乡下来,车上的每个人都难掩兴奋的心情,大家的眼睛贪婪地在一闪而过的田野风光之中流连,无论是看到田间劳作的人还是耕牛,甚至是一簇不知名的野花,都要叽叽喳喳地讨论一番。
最初的兴奋劲儿过后,大家便开始一各忙各的,为演出的事情做其准备来,有的练唱歌,有的在对台词,有的默诵讲稿,有的在检查道具,后来不知是谁起了头,大家便一首接一首地唱起歌来:
春天里来百花香,
朗里格朗里格朗里格朗,
和暖的太阳在天空照,
照到了我的破衣裳。
朗里格朗格朗里格朗,
穿过了大街走小巷,
为了吃来为了穿,
昼夜都要忙。
朗里格朗朗里格朗,
没有钱也得吃碗饭,
也得住间房,
哪怕老板娘作那怪模样。
朗里格朗里格朗里格朗,
里格朗里格朗,
里格朗里格朗,
贫穷不是从天降,
生铁久炼也成钢,也成钢,
只要努力向前进,
哪怕高山把路挡。
朗里格朗格朗里格朗,
遇见了一位好姑娘,
亲爱的好姑娘,
天真的好姑娘。
不用悲,不用伤,
人生好比上战场,
身体健,气力壮,
努力来干一场……
大板桥位于昆明东郊,归昆明县第四区管辖,距离昆明近四十里路,历史上是通京驿道上必经的驿站,跟小板桥、普吉、官渡、碧鸡关、马街、小街子、九门一样,是昆明近郊有名的集市。昆明人把集市叫“街子”,四乡的街子又叫“乡街子”,赶集叫“赶街”,赶集的那天叫“街天”,都有一定的日子,多半按十二生肖来排,于是就有了马街、鸡街之类。每逢街天,甚至附近方圆百里的人们都会蜂拥而至,场面十分热闹。
联大剧团到大板桥的那天正赶上了街天。
快到大板桥的时候,大家在沿途就看见许多乡民或是挑着担子,或是推着翻制汽车废旧轮胎做成“橡胶轱辘”的马车、牛车和板车,在路上慢慢地走着。
因为联大提前信函告知,剧团成员的住处被安排在镇上唯一的一所小学里,镇长派人提前在城门口接待,领着大家在小学教室里安顿下来后,都迫不及待地一头扎到街子上。看书溂
大板桥只有一条东西走向石板砌成的窄街,两旁店铺林立,还有很多挤挤挨挨的小摊子,初看觉得一眼望不到头,其实还不到二里地。同学们走在街子上眼睛都不够使了,东瞅瞅西望望,看什么都新鲜。陈确铮和贺础安倒是一派悠然,他们随着步行团一路南下的时候不知道逛过多少次集市,早就见怪不怪了。
跟昆明城里的街子相比,大板桥的街子多了几分乡土气息,虽然货物堆得满当当,可大体不过是粮食、蔬菜、油、盐、柴、炭、布匹、牲畜、家具这么几类,还有一些卖土特产和建筑材料的,都是老百姓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必需品。
街上行人往来穿梭,其中许多人脖子的脖子异常粗大,廖灿星从未见过,不面有些悚惧,就偷偷拉了拉陈确铮的衣袖,陈确铮弯下腰来,廖灿星凑到他耳边问道:
“他们的脖子怎么那么粗啊?”
陈确铮轻声说道:
“这种病在民间俗称‘大脖子病’,是因为缺碘导致的甲状腺肿大,在城里少有人得,可在乡下这种病并不少见。”
廖灿星紧紧抿住嘴唇,点了点头。
女孩子天生对美的事物没有抵抗力,街子上有好多倮倮族农妇买土布,布上的花纹绚丽而繁复,剧团的女同学们好像都忘记了自己囊中羞涩的事实,这个也想要,那个也想买。
廖灿星被一个乡民所买的土布做的挎包吸引了注意力,那土布花纹十分质朴,却充满田间的野性,布袋下方还有色彩艳丽的长流苏,让廖灿星爱不释手。
陈确铮怎会看不出来廖灿星的想法,一问价格,意外地并不便宜:
“你喜欢哪一个?直接背上走吧!”
陈确铮直接掏钱要给乡民,却被廖灿星按住了手:
“不用你买,我带了很多钱呢!”
陈确铮用大手笼住了廖灿星的小手:
“我没给你买过什么像样的礼物,这次你就成全我吧,好不好?”
廖灿星甜甜一笑,点点头,选了一个黑红相间花纹的挎包,直接背在身上,跟她身上的红毛衣相得益彰,她美滋滋地转了一圈:
“怎么样?好看吗?”
陈确铮眯起眼睛,一脸心满意足:
“好看,很适合你。”
“我要给绪衡姐和青恬姐也买一个!”
“好啊,你们三朵花一人一个!”
这回廖灿星一再说要自己付钱,陈确铮便也没坚持,就由着她付了。
跟廖灿星交往的时时处处都让陈确铮体会到,她家境优渥不假,权贵出身也不假,可她似乎天生懂得与人交往的分寸,全然不是初识时他想象中那个傲慢任性、自我中心的千金小姐。
第三七三章 好一个合情合理
廖灿星给楚青恬选的挎包是蓝白相间的花纹,底部是毛茸茸的白穗,给梁绪衡的则是绿黄相间的花纹,图案是三个布袋中最为简约的一款,陈确铮觉得,廖灿星给两个姐姐的选的布包都跟她们每个人的风格相得益彰。
此时恰好梁绪衡挽着楚青恬的胳膊走了过来,廖灿星就不由分说,直接奔过去把布包给她们兜头套在了脖颈上。
“送你们的!”
“哎呀,小灿星竟然送我礼物了!这花样可真漂亮,这可是手工编的!青恬,你看她多有眼光,挑的颜色和花纹都很适合我们呢!”
“是啊,这个大小可以装很多书,背着它去上课正合适!”
陈确铮双手插袋,眼里看着热闹的街景,耳里听着她们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聊着天,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女子慌不择路地朝他跑过来,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一头摔倒在石板街上。
虽然昆明已是三月底,天气却并不十分热,女子却光着脚,脚底已经有一些血痕,跟脏污混在一起,黑红一片。她身上只穿薄薄一层衫裤,上面满是污渍,仿佛在地上打过滚一般,衣服上到处都是暗红叠加鲜红的血迹,露出的脚踝皮肉翻卷、血肉模糊。女子披头散发,满脸青紫,一只眼睛已经肿得睁不开了,嘴角仍有残血,趴在地上半天动弹不得,显然已经筋疲力尽。
陈确铮刚要走过去将女子扶起来,此时一个身材魁梧、一脸煞气的中年男人立马冲了过来,薅着女子的头发一把将她拽了起来,朝她脸上啐了一口,又狠狠地掼在地上:
“你个不值钱的东西,你还敢跑?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腿打折!”
女子眼中满是惊恐,双腿在地上踢腾着,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徒劳地想要脱离男人的掌控:
“谢金贵,求求你,你就放我走吧!”
“放你走?”
谢金贵眼神变得愈发阴狠,抬起脚来就对着女子的肚子跺下去,却没想到有人对着他的后腰狠狠踹了一脚,整个人被踹飞出去老远。
路过的老百姓对眼前的打斗避之唯恐不及,刚刚还行人如梭的街道上突然变得安静了许多,大家都躲得远远的,自然而然形成一个圆形的空地。
面朝下砸在地上的谢金贵瞬间眼冒金星,他感觉嘴里有浓浓的铁锈味儿,用舌头一舔,竟然卷下来一颗门牙。
谢金贵狠狠地啐了一口,将那颗门牙吐在地上,还连带着吐出一口血来。此刻他已然火冒三丈,可刚要撑起身体,下一秒就有一只脚猛地踩在他的背上,力道之大,让谢金贵闷哼一声,整个人像青蛙一样又趴在了地上。
谢金贵感到胸口一阵闷痛,想着肋骨是不是给踩折了,接着便看到两只脚缓步走到自己的鼻子跟前,给他的身上投下了一大片阴影。
谢金贵费力地抬起脖子,看到陈确铮慢慢蹲了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谢金贵反复在脑海里过了好几遍,他可以百分百确认眼前这张脸他之前从未见过。
挨了陈确铮两脚,如今再跟他四目相对,谢金贵当下有了两个判断:
第一,这人不是本地人;第二,这人绝对不好惹。
谢金贵懂得“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当即抱住陈确铮的腿,堆出谄媚的笑脸。
“这位兄弟……”
“谁是你兄弟?!”
“不是兄弟,好汉,手下留情!这女的是我家老爷的丫鬟,她是趁人不注意偷跑出来,老爷让我把她带回去,好汉,我也是在人家手底下讨生活的苦命人……”
陈确铮看向那遍体鳞伤的女子,发现她早已经晕了过去,他又看向谢金贵,许是眼神太过犀利,谢金贵吓得赶紧解释:
“她确实是我们家的丫鬟,我家老爷是李昌隆,你可以跟人打听去,我骗谁也不敢骗好汉你啊!她爹亲手把她卖给我家老爷的,是她爹当场签字画了押的,花了一千块老滇票呢!卖身契还在我家老爷手里,要不我这就带好汉回去拿去?”
陈确铮看着谢金贵谄媚且得意的嘴脸,转头环顾四周的老百姓,他们只是沉默且麻木地站着,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顺从和无奈。眼前的一幕对他们来说似乎发生了太多次,以至于全然不陌生,除了让女子跟着谢金贵回去,他们全然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来。
贺础安早就听不下去了,声色俱厉地说道:
“要你这么说,你们家老爷买卖妇女还有理了是吗?”
那谢金贵的态度虽然卑微,言语间倒也不落下风:
“那可不是嘛?你们大伙儿给评评理!我们也没去别人家强抢民女,跟她的大烟鬼老爹那儿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合情合理啊!”
贺础安一股怒火涌上头顶,刚想张嘴,却被身旁的梁绪衡抢了先:
“好一个‘合情合理’!中华民国哪条律法规定允许买卖人口了?”
谢金贵直接被问蒙了,接着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哪条律法我还真不知道,可这有钱人家不都是这么干的吗?现在那个高门大院里没有几个买来的伙计丫鬟哪!”
梁绪衡冷笑一声,上前一步气势逼人地说道:
“不知道?好,那我告诉你!中华民国律法规定,买卖子女为法所禁止,不能有效!刑法妨害自由罪第三百一十三条规定,使人为奴隶者,处一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你今天要是非把人带回去,你们家老爷就等着吃牢饭吧!”
同学们都用惊讶和钦佩的眼神看着梁绪衡,好几个人忍不住拍起掌来。贺础安的眼神中却多了一丝疼爱和惋惜,梁绪衡一直是是法律系的佼佼者,而她却已经坚决地把这条路舍弃了。
本来热闹的集市一片肃静,所有的百姓都凝神屏气地等待着事态的发展,谢金贵审视眼下情状,自己势单力孤,显然无论来文的还是来武的,人他是肯定带不走了,只好先离开这是非之地,再另想办法。
临走前,谢金贵撂下几句不软不硬的话:
“我看你们都是读书明理的,有句话你们应该都听过,强龙不压地头蛇,逞一时的英雄,当心惹祸上身!”
谢金贵说完恨恨地咬了咬牙,扭头钻进了人群,很快便没了踪影。
第三七四章 两个十八岁
梁绪衡将自己身上的对襟绒衫脱下来,披在女子的肩上,这是女子从昏迷中清醒了过来,一双大眼睛惊魂未定地看着四周,陈确铮在她跟前蹲下,女子却突然双手抱头,一想到女子是有过何等惨痛的遭遇才能下意识地做出这种防御的姿势,陈确铮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他尽可能用最轻柔的语调对女子说:
“那个打你的人已经被我们赶跑了,你不用再怕了。”
楚青恬过去轻轻抱住那女子:
“你放心,有我们保护你,没有人敢伤害你了。”
女子没有说话,嘴唇却微微抖动着,一双大眼睛瞬间红了一圈,紧接着泪水就噼里啪啦地滚落下来。
女子撑起身子,直接跪在地上,给众人磕了一个响头。
“今天要不是碰上你们,我一定会让谢金贵给打死!你们都是我的大恩人!”
三个女孩赶紧将女子搀扶起来,梁绪衡劝道:
“你这有什么?身上还有伤呢,快别这么着了!”
楚青恬小心避开女子的伤口:
“对呀,快起来,我们带你去医院!”
楚青恬话音刚落,陈确铮就走到女子身前蹲了下来,扭头示意她上来,女子犹豫了一下,终于小心翼翼地伏在陈确铮的背上。
陈确铮一路背着女子去了医院,女子身上很多皮外伤,还有一些青紫黄绿的淤痕,整个身体新伤叠旧伤,真可以用“体无完肤”来形容了。
医生一边处置伤口,一边告诉大家,女子脚踝上的伤口应是用铁链长期摩擦所致,之后追问众人女子到底经历了什么,她身上的许多伤口因为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已经化脓红肿,为什么拖到现在才送到医院来。
面对医生提出的一堆问题,大家唯有缄默,没有人忍心开口。看书溂
女子的额头因为疼痛沁满了汗水,却一直紧咬着嘴唇,生生把嘴唇咬到流血仍一声未吭。
从医院出来,大家将女子送回他们住的小学,楚青恬拿自己的衣裳给女子换上,还打开自己的被褥铺在地上给女子睡,又去街子上买来了烧饵块给她吃,吃着吃着,女子又低声啜泣起来,楚青恬赶紧掏出手帕给她擦眼泪,柔声说道:
“别哭了,快跟我们说说,今天街上那人说是你父亲把你给卖了,这是真的吗?”
女子点点头,突然悲从中来,嘴一瘪,哭得更厉害了。
梁绪衡跪坐下来,一下下拍着女子的背,先是任由她哭了一会儿,待到哭声渐消,才又开了口:
“认识你这么久,我们还没有互相认识呢!我叫梁绪衡,她叫楚青恬,她是廖灿星,我们都是西南联大的学生,我们是刚到大板桥来做抗日宣传的!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我叫梁六女。”
“你今年多大啦?”
“十八了。”
“小灿星,她跟你同岁啊!”
廖灿星百感交集地看着满是伤痕的梁六女,明明她们两个都是十八岁,可梁六女曾经历过的磨难与苦楚却是她无从想象的。
“梁六女?”梁绪衡十分诧异,没想到这个跟自己同姓的女孩的名字竟然取得如此草率,全然看不到父母在她身上倾注的期望与疼爱。
梁六女低头搓着手指:
“嗯,我在家里排行第六,爹就给我取名叫六女了。我上面还有五个姐姐,下面有两个弟弟,我爹本来就好赌,后来还染了大烟瘾,家里越来越穷,有病也没钱治,我三个姐姐都没活到成年就得病死了。两年前我爹为了还赌债,把我卖给了李昌隆,那个李昌隆他不是人!说是做丫鬟,背地里就是给他……每天晚上我都要死上一回,我这浑身上下没一处好地方!我本来……有过一个孩子,李昌隆的老婆偷偷给我下了药,孩子没了。我起初寻死了几次,可是没死成,后来我改了主意,我不能就这么白白死了。我逃跑过,可又给抓了回去,打那以后他们看我看得很紧,还用铁链子把我给拴了起来。昨天晚上我把我妈偷偷留给我的银镯子给了看我的伙计,他看我可怜就把我给放了,可还是让李昌隆的狗腿子谢金贵给发现了,要不是碰上你们,我这条命估计已经没了……”看书喇
似乎是时隔许久,终于有了可以倾诉的人,梁六女将自己的境遇全数和盘托出,毫无保留,她一番话说完,所有人都沉默了。
楚青恬理了理梁六女凌乱的头发:
“六女,别怕,我们一起送你回家。”
梁六女突然一脸惊恐,连滚带爬地缩到墙角,双手紧紧抱住膝盖:
“求求你们了,别送我回去!我不回去,我就是死也不回去!我爹欠着李昌隆的钱,他一定会把我送回李家的!”
三个女孩赶紧过去安抚,梁绪衡上下摩挲着梁六女颤抖的身体:
“别怕别怕,你放心,咱们不回家,不回家……”
廖灿星口气坚定地跟着说:
“你别害怕,我们绝对不会让你爹再把你交给李昌隆了!有我们保护你,谁也不敢欺负你!”
把梁六女哄睡之后,“三朵花”把梁六女的遭遇告诉了大家。虽然坚定了要被保护梁六女的决心,可下一步具体该怎么做每个人都一筹莫展,长久的沉默之后,贺础安开了口:
“要不……咱们去警察局?”
陈确铮抱臂拄腮,眉头紧锁:
“可以去试一下,但我估计希望不大。”
廖灿星一脸不服气的样子:
“还没去怎么就说希望不大呢?”
陈确铮叹了口气:
“虽说中华民国的法律早就禁止了拐卖人口,实际上却始终屡禁不止,老百姓对这种情况也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若是在北平、上海这些大城市还好说,在大板桥这个西南边陲的小地方,就算你去了警察局,估计警察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看到廖灿星皱着眉头,嘴巴不自觉地撇到一边,陈确铮又把话头勾了回来:
“不过……我赞成去试一试,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第三七五章 父亲,我是灿星
大家集体商议过后,由楚青恬留在学校里照顾梁六女,其余的人一起去了警察局,可结果完全印证了陈确铮的担忧。
大家一路上商量了很多应对警察的说辞,却一句都没有用上。
门口站岗的警察冷言冷语地问了他们的身份和来意,得知他们不过是一群学生,却要找警察局长反映李昌隆买卖民女的情况之后,二话不说挥舞着警棍直接将他们拒之门外。
事情解决不了,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心理准备,可是谁也米想到他们竟连警察局的大门都进不去,只好站在警察局门口面面相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束手无策”、“无计可施”。
虽然陈确铮没有说出口,可是心里早就看得明明白白,这次“闭门羹”吃的全在他的意料之内,更在情理之中。对于那看门的警察来说,他们这群联大的学生只不过是到这里短暂停留的过客,总有走的一日,可从谢金贵当街抓人时嚣张跋扈的态度便可以看出,李昌隆在大板桥这个地界是有钱有势的地头蛇,他们这些吃公家饭的小喽啰怎么可能惹得起?
一筹莫展的众人只好重回小学校,梁六女得知他们在警局碰了一鼻子灰之后十分平静,好像早就猜到一般。
陈确铮有些担心地看着廖灿星,从警察局出来的路上,她就紧紧抿着嘴唇一直默不作声,回到学校之后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站起身来:
“我出去一趟,一会儿就回来!”
廖灿星起身就冲出教室,陈确铮赶紧跟着站起身来,追了上去。
见廖灿星一溜烟儿跑出去老远,陈确铮迈开长腿紧跑了几步才追上她,她的脸微微涨红,眼神十分坚定,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你要去哪里?”
“镇公所,我要找镇长。”
陈确铮看了廖灿星几秒,接着点点头,牵起廖灿星的手:
“好,我陪你去。”
也许是老天体恤两人的诚意,他们在镇公所门口刚好碰到一中年男子,虽然头顶的头发捉襟见肘,但长相富态、衣着体面,张口一问,没想到就是镇长本人。
陈确铮和廖灿星先是介绍了自己的身份,镇长脸上露出了客气却疏远的笑容,说了几句客套话,对他们抗日宣传演出表示嘉许,可听两人说明了来意之后,镇长不出所料地皱出一张苦瓜脸。
“你们都是读书人,都是明事理的,就别为难我这个小小的镇长了。他们一个愿买,一个愿卖,梁裕生钱都拿了,卖身契都签了,你让我怎么……”
廖灿星不由得心头火起:
“话不是这么说的吧?中华民国明令禁止贩卖人口,你身为一镇之长,不就是为老百姓做主的吗?他李昌隆就在你眼皮子底下犯法,不但把人买回去,还打了个半死,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吗?”
“姑娘,既然你说到这个份儿上,我也就跟你说句实话,李昌隆是我们镇上的一霸,半条街都是他家的,镇上根本没人敢得罪,即便是我这个镇长,也拿他没有办法,这事儿我是真帮不了你们。”
廖灿星还想说什么,陈确铮拍了拍廖灿星的肩膀,朝她摇了摇头,廖灿星冷静了下来,点了点头。
两人缓缓往回走,脚步都有些沉重,走到半途却迎面撞上了贺础安,他一脸慌张,整个人身上满是灰土,额头还破了,鲜血流了半张脸,看来十分骇人。
“础安,你怎么伤成这个样子?!”
“确铮,可找到你了,大事不好了!谢金贵带了十几个人过来,把梁六女给带走了,他们人太多,手上都带着家伙,我们打不过!”
陈确铮不及多想,下意识就要往学校跑,却被廖灿星从身后给抱住了。
“你要去哪儿?回学校?人已经给带走了,去李家?你连门都进不去,没用的。”
“好,我哪儿也不去,你先松手。”
廖灿星松了手,陈确铮转回身看着她,廖灿星垂眸思量了一阵,双手握成了拳头,像是百般纠结之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要打个电话。”
“打给谁?”
“我父亲。”
陈确铮的心不由得颤了一下,他深深看了廖灿星一眼,转头对贺础安沉声说道:
“础安,你先回去安抚一下大家,告诉他们我们已经想到办法了,一定会把梁六女找回来的。”
贺础安看了看两人,张了张嘴,终究是没有多问,点点头,转身朝小学的方向跑远了。
到了镇公所,陈确铮趁卫兵不备,三下五除二卸了他的枪,廖灿星如入无人之境,直接闯了进去。
镇长再见到陈确铮和廖灿星时仿佛见到“煞星”一般,当他看到陈确铮手里的枪,二话不说就把双手举了起来,廖灿星没有半句客套,上来就是一句:
“电话机在哪儿?”
镇长一点儿不敢耽搁,赶紧把两人带进自己的办公室,指了指桌上的电话。
廖灿星走到电话机前,深吸一口气,开始拨打电话,她微微颤抖的手指缓缓插进孔洞之中,将拨号的旋转盘拨到底,电话拨盘再缓缓回正,她接着再拨下一个数字,整个房间十分安静,拨盘回正发出的机械声显得特别大。
拨完电话,廖灿星将听筒放到耳边,扭头看向镇长,目光凌厉:
“请你回避一下。”
镇长完全被廖灿星的气势所震慑,更担心自己有性命之忧,一言未发便出了门。陈确铮想了想,也站起身来,跟着镇长走到门口,廖灿星见陈确铮起身,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身影,两人目光对视,廖灿星欲言又止,但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说,陈确铮朝她点点头,转身出了门,关门的瞬间,他听到廖灿星开了口:
“喂,父亲,我是灿星。”
门关上了,阻隔了所有声音,走廊上一片寂静,镇长早就脚底抹油一般不知溜到哪里去了,留下陈确铮一个人默默倚着墙,站在走廊上。
起初廖灿星的声音很轻,门外什么也听不到,到后来廖灿星逐渐抬高了音量,似乎是在跟父亲争执什么,可是一道门的阻隔,陈确铮完全听不清廖灿星说了什么,只是觉得这通电话聊得很长。
不知过了多久,廖灿星终于推开门走了出来,红彤彤、湿漉漉的眼睛看了一眼陈确铮,脸上的表情有些暧昧不明:
“我们走吧!”
第三七六章 两边愿,各无悔
陈确铮很想知道廖灿星是怎么说的,也想知道她父亲廖卓昂的态度,然而他终究什么都没有问,他心里更加惦记学校里同学们的伤势,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两人就这样一路沉默着回到了小学。
两人回到小学的时候,教室里一片喧闹,几个男同学义愤填膺地大骂,可说出来的话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是一味地宣泄自己的情绪。楚青恬缩在角落,摸着梁六女睡过的被子默默流眼泪,梁绪衡在一旁抱着她轻声安慰。汤一雄跟贺础安站在窗边,一脸愁容地看着大家。陈确铮挨个检查了一下,有几个男同学略微受了点轻伤,其余的人都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
面对大家的愤怒,陈确铮只好保持沉默,别无他法,唯有沉默。
没过一个钟头,一辆锃明瓦亮的道奇轿车大力轰着油门开进操场,一下子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刚刚还吵得热火朝天的教室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从教室里一涌而出,来到操场上,这时车上下来四个人,一个点头哈腰,两个满不服气,一个蔫头耷脑。
一辆高级轿车镇长示意身后的三个人快点走,其中一人一身锦衣华服地下了车,身穿缎面对襟马褂,脚上的皮鞋光可鉴人,两手都戴着硕大的玉扳指,稀疏的头发给头油梳得一丝不苟,仿佛生怕别人看不出他的派头和财力,迈着四方步,鼻孔朝天;一脸横肉的谢金贵跟在“玉扳指”身后,嘴里叼着一支烟,手里提着一个硕大的礼品盒,虽然依着镇长的话做,却隐隐透出一股子不情愿;而身材干瘦、年过半百的男子走在最后,苍白的面皮微微泛青,眼白却红得吓人,整个人身上正写了“潦倒”二字,自打他从小轿车下来,一双凸起的眼珠子就滴里嘟噜乱转,脸上的神情写满了惊惧,却又隐隐地有一丝期待,似乎满心盘算着能不能寻个机会,再给自己捞点好处。
“玉扳指”转头朝谢金贵使了个眼色,谢金贵赶紧提着礼品盒走到了廖灿星的跟前。
镇长一脸试探与讨好,跟之前客气且冷淡的态度简直是天壤之别,小心翼翼地说道:
“廖小姐,之前的事情多有得罪了,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误会,误会!接到廖将军的训示之后,我马上就把李昌隆给你带过来了!他买卖人口的确违法,我已经狠狠训过他一顿了,李昌隆,东西带来了吗?”
李昌隆一扭头,谢金贵上前一步,把礼盒双手举起来:
“廖小姐,这是我家老爷给小姐略备了一份薄礼,这是最好的野生狐狸皮大衣,得要十几只狐狸的皮才能拼成这么一件儿,没有上万块可买不到,只是我家老爷的一点心意……”看书溂
廖灿星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厌恶:“梁六女在哪儿?”
镇长见状赶紧答话:
“车里呢,她身子有点虚,就没让她下车,梁裕生,把你闺女扶下来!”
那个身材干瘦的男子小跑着跑到车边,打开车门,想扶着梁六女下车,没成想梁六女狠狠一摆手,甩开了他的胳膊,梁绪衡和楚青恬赶紧跑到车门边,一左一右扶着梁六女下了车,梁裕生只好讪讪一笑,退到了一边。
镇长见廖灿星对那礼盒根本不屑一顾,朝李昌隆使了个眼色:
“让你带的东西呢?赶紧拿出来给廖小姐啊!”
李昌隆见事已至此,磨磨蹭蹭地在怀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张有些发黄的纸,递给廖灿星。廖灿星接过来,轻轻展开,只见上面用毛笔写着:
梁裕生卖亲生女文契
廖灿星捏着这张轻飘飘的纸,双手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这张薄薄的纸片,记载着一个少女被亲生父亲卖给别人的事实,字字泣血,句句惊心:
立绝卖亲生女文契梁裕生,今因衣食不周,难以度日,情愿将亲生女名六女,行庚年十六岁,十月初六申时生,自投引牙,情愿出契卖与李昌隆名下为婢。当日请凭引牙说合,卖得价处滇币一千元整。当日其钱契下交清,无欠分文。此女未卖之先,并未许配人家。既卖之后,听凭买主取名换姓,早晚使唤。日后长大承认,听其买主择配。此系两愿,非逼成交。并无反悔,永无异说。如有来历不明以及走失拐逃,并一切等情,据系出笔人一面承当。倘若天年不测,各安天命。恐后无凭,立此绝卖亲生女文契,两边愿,各无悔,永远存证。
民国二十五年十一月初六立绝卖亲生女
文契人梁裕生
见卖人庄秉忠
引领人曾寿成
廖灿星盯着这薄薄的一张纸上一个个鲜明的红手印,廖灿星觉得,这些手印就是他们帮凶的证明。梁六女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就这么被亲爹给卖了,只卖了一百块钱。明明是卖她的命,可卖身契上既没有她的签名,也没有她的手印,什么都没有。
廖灿星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梁裕生:
“好一个‘两边愿,各无悔’,你问过梁六女她愿不愿意吗?你卖的是你的亲生女儿!你怎么忍心?”
梁裕生不由得后退了两步,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几下,哑着嗓子辩解道:
“但凡有点法子,我也不想卖孩子啊!实在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
谁知道他刚说完,梁六女就恨恨地大喊出来:
“少在这儿装可怜了!家里有多少钱都给你赌钱赌没了,抽大烟败光了!你知道我在李家过的是什么日子吗?简直生不如死!”
梁裕生自知理亏,根本答不上话,镇长却接过话头来:
“哎呀呀,六女,你消消气,今天有镇长我给你主持公道,你就放心吧!”
廖灿星毫不掩饰,白眼直接翻到天上去,镇长却有一副金刚不坏之脸皮,混作不知:
“之前某不知道小姐是廖卓昂将军的千金,多有得罪了,现在买卖双方既然都来了,卖身契也给了你了,具体怎么办,全在小姐你一句话的事儿!”
廖灿星冷冷地看着李昌隆和梁裕生,从他们的脸上的表情便可以明显看出来,没有人真正在乎梁六女的死活。对于李昌隆来说,梁六女不过是他一时兴起买的一个“小玩意儿”,一个可供消遣的玩物;对于梁裕生来说,自从拿到了那一千块老滇票,梁六女也就不再是他的女儿了,是死是活,也就与他无干了。
“全凭我一句话?那好,那我现在宣布,李昌隆与梁裕生五年前所签下的卖身契就此作废,从今天开始,梁六女恢复自由身。”
第三七七章 你是不是一直拿我当小孩儿
镇长立马频频点头: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中华民国人口买卖本来就不合法度,自然是要作废的。”
廖灿星举起那张卖身契,作势要撕:
“既然如此……”
就在此时,梁六女喊了一声:
“等等!”
梁六女一瘸一拐地迈着步子,朝廖灿星慢慢走了过来,突然脚下一软,楚青恬用力将她撑住,一路扶着她走到廖灿星的身边。
李昌隆显然颇不服气,冷冷地看了梁六女一眼,眼神中有轻蔑,也有愤恨,梁六女的全身都在颤抖,这是在李家几年非人生活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记,她却仍逼着自己死死地盯着李昌隆。
“小姐,那张卖身契能给我吗?”
廖灿星点点头,将手里的卖身契递给梁六女,她在接过的瞬间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迫不及待地将它撕成两半、四片、八片……直至粉碎,随后将碎片在空中一扬,纸片如雪花一般飘散,最终散落一地。
梁六女仰起头看向天空,两行清泪落至腮边。
一切都结束了。
镇长咳嗽了一声,打破了沉默:
“廖小姐,现在事情既然已经妥善解决了,还请你跟廖参谋长美言几句——”
陈确铮打断了他的话:
“这事儿还没完。”
镇长一脸猝不及防。
“梁六女在李家饱受虐待,如今身体受伤严重,需要长期治疗和休养,李昌隆需赔偿梁六女医药费、营养费滇币五千元,还有,李昌隆要写一封保证书,一式三份,梁六女、警察局、李昌隆本人各持一份,保证书要写明,李昌隆今后保证不再找梁家人寻衅闹事,否则送交法办。”
李昌隆直接急了:
“凭什么?你们简直欺人太甚!人都让你们给带走了,我花的钱不给我也就算了,凭什么还要给她钱?还一开口就敢要五千?我买她的价钱也才一千!”
镇长急得赶紧给李昌隆使眼色,李昌隆撇过头去,勉强压下火来,可他的这句话却直接把廖灿星给点着了:
“凭什么?就凭你天天毒打她,虐待她,就凭她差点死在你家里!你觉得你仗着有钱有势就可以无法无天吗?”
镇长赶紧上前安抚:
“廖小姐,消消气消消气,医药费他一定赔,保证书我也一定让他写!!今天我们就……”
之前一直猫着腰缩着头的梁裕生这时候突然冒了出来:
“闺女,当年是爹对不起你,跟爹回家吧?爹一定对你好。”
廖灿星惊讶地看着梁裕生,没想到这样的话会从他的嘴里冒出来。她转头看向梁六女,发现她的目光如烙铁一般在梁裕生身上上下打量,随即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好啊,我跟你回家。”
梁羽生似乎本来不报什么希望,听梁六女这么一说,两眼直冒光,接着故作谦恭地对镇长说:
“我是六女的爹,既然六女回家了,那医药费是不是就应该给我……”
梁六女冷笑一声:“爹,你倒是多装一会儿啊!什么把我接回家,什么照顾我,是为了那五千块钱吧?爹,你还要再卖我一次吗?你放心,我以后是死是活都不用你管了,你再没我这个闺女了!”看书溂
梁裕生惊呆了,他从未觉得自己眼中的女儿如此陌生,梁六女眼中的恨意在一瞬间也穿透了李昌隆,他第一次意识到随便买回来的“玩物”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镇长气急了,抬腿在梁裕生的身上踹了一脚,梁裕生“哎呦”一声跪在了地上。
“廖小姐,你别听他胡说八道,我用我镇长的身份保证,这钱我一定让李昌隆如数交到六女手里,梁裕生一个子儿也拿不到!”
小轿车一溜烟走远了,院子里的同学们一同欢呼起来,梁六女却好像用光了所有力气一般,一下子垮了下来,大家把她搀到屋内,廖灿星举起双手,对她竖起大拇指:
“六女,你好厉害啊,刚才那几句话说得太解气了!”
梁六女笑了,可眼眸中却不见笑意,反而多了一丝忧伤。
“谢谢你们,真是多亏了你们了,我有些头晕,我想先睡一会儿。”
“你不舒服啊,那赶紧休息!我扶你过去!”
梁六女脸朝着墙睡下后,大家都出了屋来到了院子里,同学们簇拥着廖灿星,迫不及待地追问她是怎么让李昌隆那个恶霸服软的。
陈确铮走在最后,临走前朝门缝里看了一眼,梁六女虽然用棉被把头裹得严严实实,却仍可看到肩头微微耸动,陈确铮微微叹了口气,双手插袋,远离了这份热闹,走出了小学校门。
廖灿星虽然被围得严严实实,她的目光却始终落在陈确铮的身上,见他出了学校,只随便应付了几句便追了上去。
整个大板桥只有一条主街,主街两边不远便是散落的房屋和大片的田野。
陈确铮站在田埂上,天空下起绵绵细雨,他仰头朝天,感受着冰冰凉凉的雨丝,再一睁眼,便看见廖灿星朝着自己走来,雨水打湿了她的额发,她却全不在意。
陈确铮的心酸了一下,朝着廖灿星走了过去,牵起她的手,用拇指轻轻摩挲她的手背。
“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啦?”她的眼神中有试探,有疑惑,也有关心。
陈确铮苦笑一下,一时之间,他竟不知从何说起。
“我刚刚看到梁六女偷偷在被子里哭。”
“她在哭?可现在事情已经解决了啊,而且她刚才那几句话说得硬气极了,连我都觉得解气,怎么会哭了?”
“梁裕生再怎么混蛋也是梁六女的亲生父亲,如今梁六女又被她爹给‘卖’了一次,终究是寒了心了。”
廖灿星背起双手,低头踢着自己脚边的石子,想了一阵,走到陈确铮面前,由下往上看着陈确铮的眼睛:
“你只为了这个不开心么?”
陈确铮摸了摸廖灿星的发丝,点点头。
廖灿星突然觉得有点委屈,她拨开陈确铮的手:
“你不要老是摸我的头,你是不是一直拿我当小孩儿,觉得我不懂事儿?”
“我没有。”
廖灿星瞪了陈确铮一眼,将头抵在陈确铮的胸口,闷闷地说:
“那你是……怪我打了那个电话?”
第三七八章 永远单纯,永远骄傲
陈确铮哑然失笑,又觉得十分心疼,他双手捧起廖灿星的脸,温柔地看着廖灿星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胡思乱想什么呢?怎么会呢?”
“可你明明就是不开心啊,你别想用什么‘梁六女哭了’这样的理由搪塞我,肯定是别的原因!”
陈确铮叹了口气,将廖灿星轻轻抱在怀中,将下颌抵在廖灿星的头顶,一下一下地轻轻地磕着:
“灿星,你真的觉得事情解决了吗?”
“解决了呀,镇长都出面了,保证书也写了,钱也赔了,还不算解决吗?”
陈确铮将廖灿星嘴边发丝理到耳后:
“嗯,你说的没错,咱们回去吧,再晚些该冷了。”
廖灿星执拗地拨开了陈确铮的手:
“我觉得我们交往的基础就是要对彼此坦诚,现在你明摆着就是对我有所隐瞒,我不希望你为了让我开心哄我骗我!”
陈确铮眼中闪过一丝无奈,收了笑容,沉声说道:
“这回李昌隆是结结实实吃了个闷亏,不但人让我们给带走了,还要赔钱,他心里怎么气得过?他是大板桥的地头蛇,可我们呢?我们能在大板桥待几天?没错,我的确是让李昌隆写了保证书了,可这终究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东西,保不了万全。等我们一走,天高皇帝远,那保证书还能不能顶用谁又能说得清呢?退一万步讲,就算他李昌隆真的遵守约定,不再去找梁家的麻烦,大板桥的穷人这么多,张家、王家、李家、赵家就不会卖女儿吗?这大板桥遍地都是穷人,只要他李昌隆愿意,他大可以再买十个八个。这次是梁六女命好,刚巧让你给碰上了,可那些你没有碰到的呢?你要怎么去帮他们?你能帮的过来吗?”看书溂
陈确铮一番话说完,直接把廖灿星的眼泪给说了出来,硕大的泪珠刚落下来,就被一袖子抹了,可下一秒又落下了新的,陈确铮伸手想帮她擦,廖灿星后退了两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陈确铮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心里暗暗后悔,恨不得给自己一下子。
他本来只是跟廖灿星说说自己的所思所想,却因心中郁卒,言辞不知不觉愈发激烈。他这几句话固然说的冠冕堂皇,让人无力反驳,但若是扪心自问,他敢毫无保留地将内心想法和盘托出吗?
他不敢。
诚然,他告诉的廖灿星的话的确是他的心里话,却不是他全部的心里话。
在内心的一些角落里,有一些东西是他羞于启齿、无法宣之于口的。
他当然可以为千千万万穷人家的女儿鸣不平,可他却没有任何办法去改变她们的命运。他恨这个社会的不公,可他更恨自己的无力。
然而他束手无策的难题,廖灿星却只用一个电话便解决了。
说实话,他打心眼里不想让廖灿星打那个电话,可他更想救梁六女,实在没有资格和立场去阻拦她,只能任由微妙扭曲的心绪折磨着自己。
如今事情已然解决,他却一味地宣泄自己的情绪,却让灿星来承受这一切,他怎么能够?
陈确铮咀嚼着自己的卑怯和虚荣,一时之间有些受不住,他默默走过去抱住了廖灿星,廖灿星挣了两下,发现挣不动,便放弃了:
“灿星,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这次真是多亏了你。刚才是我没控制住情绪,把气撒在你身上了,都是我的错。”
廖灿星双手摩挲着陈确铮宽厚的脊背,她觉得此刻他固若金汤的心出现了一道裂缝,从那狭窄的缝隙中她看到平日里未曾见过的另一个“陈确铮”,不那么完美,却更加真实的“陈确铮”。
“太阳都快下山了,咱们快回去吧,大家该等着急了!”
廖灿星朝陈确铮伸出了手,陈确铮笑了,握住了她微凉的小手。
廖灿星看着两人斜斜的影子,任由思绪蔓延开去。
起初陈确铮的话让她心里很有些委屈,可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却觉得他说的话其实很有道理。
廖灿星满以为自己从繁华都会流落到西南边城,她的双眼已经领略了人间疾苦,殊不知她优越的家世注定了她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安乐无忧的温柔乡。陈确铮虽然很少跟她提起过往,可廖灿星能感觉到,他看过更大的世界,经历过更多的磨难,而那是她根本无从想象的。
“我知道,在你心里,我就是一个不懂事的小丫头。”
陈确铮停住了脚步,歪头上下打量着廖灿星,随后笑着摇摇头。
“不对,在我心里,你不是不懂事的小丫头。”
廖灿星一脸好奇:
“那我在你心里什么样儿啊?”
“在我心里,你是刁蛮任性的千金大小姐。”
廖灿星急了,握紧粉拳作势要打:“你……”
“你看你现在的样子,不就是十足十的千金大小姐吗?”
廖灿星撩开长腿跑了起来,可陈确铮的腿更长,怎么追也追不上。
陈确铮一边跑一边讨饶:
“我错了,我错了!”
廖灿星跑不动了,掐腰喘着气,陈确铮走了过去,扶着廖灿星的肩膀,让她面对着自己。
“廖灿星!有一件事情你一定要记住,永远不要觉得你自己不够好!因为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刚刚之所以会口不择言,并不是在责怪你。古话说得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一个电话救了一个女孩子的命!这是天大的功德!我是在生我自己的气,我气我面对这个乌烟瘴气、毒瘤遍地的世界毫无办法,我是恨我自己的无能,什么都做不了!”
廖灿星用手抚摸着陈确铮的眉间,想要把痛苦的褶皱抚平:
“许多人都跟我说你年少老成、喜怒不形于色,但我却能第一时间看出你的不开心,这可能就是我的天赋吧,你说呢?”
陈确铮点点头,握住廖灿星的手:
“灿星,我刚刚没有开玩笑,在我心中,你的确就是一个千金大小姐。”
廖灿星瞪大了眼睛,神情亦嗔亦怒。
陈确铮笑笑,赶紧安抚:
“你先别急着生气,先听我把话说完。”
廖灿星眼珠一转,双手抱臂:
“好,我听你说,说不好有你好受的!”
“灿星,你是千金大小姐,这源自你的家境,你自幼衣食无忧,被父母宠爱呵护,而你的不谙世事也是源自于此。这次遇上梁六女,算是你初次直面人世间的苦难,你对梁六女怀有同情之心并不稀奇,联大剧团的每一个同学都对她无比同情,可是只有你,愿意立即付诸行动帮助她。你对梁六女的遭际有如此强烈的反应,不是因为你从前不食人间疾苦的优越生活,只关乎你这个人本身,因为你骨子里的善良。”
廖灿星看着陈确铮的眼睛,发现其中没有任何戏谑和调侃,反而饱含着无限的真诚,不由得低下头来,双手抚上脸颊,果然已经微微发热了。
“廖灿星,先别光顾着害羞,看着我,我还没有说完。”
陈确铮把廖灿星的脸捧了起来:
“古有西晋战乱饿殍遍野,晋惠帝却问‘何不食肉糜’,今有百姓流离失所,卖儿卖女,上海‘孤岛’却歌舞升平、纸醉金迷。不是所有衣食无忧的人都能看到别人的苦难,大多数的人或是麻木,或是暗中庆幸,甚至是幸灾乐祸,更别提伸手拉上一把了。你跟旁人不同,你不但把苦难看进眼里,还能朝泡在苦水里的人伸出手来。你太好了,所以我希望我也能变得更好一点,才能配得起这样好的你。”
陈确铮的字字句句都让廖灿星毫无招架之力,看到陈确铮的脸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她早已不自觉地踮起脚尖,闭上眼睛,迎了上去。
感动、眩晕、迷醉……不知道过了多久,绵长的一吻终于结束,廖灿星睁开眼睛,陈确铮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陈确铮两只大手将廖灿星两颊的肉挤到中间,廖灿星的嘴巴厚厚地嘟了起来,像一只可爱的小鸭子,陈确铮痴痴地望着她,在心中默默说道:
“灿星,在我心中你是最纯粹、最善良、最美好的存在,美好到这个世界都不忍心苛待你,我会尽我所能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让你的目光再不会触及苦难,永远单纯、永远骄傲。”
第三七九章 六女,一起跳呀
到大板桥的第一天,联大剧团就在这样始料未及的兵荒马乱之中度过了。
因为从镇中恶霸李昌隆的手中拯救了梁六女,剧团的同学们都兴奋得不行。每个人都无比好奇廖灿星和陈确铮究竟是怎么做到让李昌隆认错服软的,廖灿星一时之间想不出好借口,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只好眼巴巴地向陈确铮求救。看书喇
陈确铮倒是不慌不忙,一脸淡定,只说是他打电话给了联大事务组,由校方跟镇长交涉,终于让镇长答应出面调停,救了梁六女。其实只要细想一下,便会意识到这谎言很是站不住脚,可大家实在是太高兴了,根本没有人深究。
不知不觉中天黑透了,月亮又大又圆,星星又多又近,仿佛真的“手可摘星辰”。同学们一时兴起,叫着嚷着要办篝火晚会,大家围着熊熊燃烧的篝火牵起手来叫着跳着,每个人的脸都亮堂堂的,眸子里都生出一簇跃动的火苗来。
此时的梁六女却安静地坐在一旁,双手局促笼在膝盖上,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群明明跟她差不多大,可穿的衣裳、说的话、做的事却跟她全然不同的年轻人。她从小到大从来都不曾知道原来女子竟可以这样跑,这样跳,这样笑,这样闹。梁六女呆呆地看着她们,才刚刚挣脱了李昌隆的魔爪,重回了自由身,明明应该感到高兴,可她心里却空落落的,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梁六女正愣着神儿,廖灿星的喊声拉回了她的思绪,她定睛一看,廖灿星正在朝她招手:
“六女,快过来,跟我们一起跳呀!”
梁六女害怕地连连摆手,廖灿星却跟身旁的梁绪衡一起跑了过来,一人拉一只手把她拽了起来,梁六女没有办法,只好跟随着大家的脚步迈起步子,开始的时候还有些放不开,渐渐地她的脸上也染上了红霞,嘴角的笑意也越来越明显了。
可能是因为一切终于尘埃落定了,终于安全了,终于不用心怀恐惧了,夜里梁六女睡得很沉,呼吸平稳而绵长,似乎一夜无梦。
楚青恬的被褥给了梁六女,就跟廖灿星和梁绪衡挤在了一起,三个人把两床被褥拼在一起,连脑袋一块儿埋在被子里,亲亲热热地说着悄悄话,聊到兴起,时常忍不住笑出声来,吓得赶紧捂住嘴巴,可没一会儿功夫,却又笑闹起来,一直聊到天边泛了白,也全然不知疲倦。
许是为了补偿第一日的不快,镇长亲自敲着锣召集乡民,竟找来了二百来人,其中一半都是镇上小学里的小学生,他们把小学操场挤得满满当当,剧团的同学们一见观众这么多,干劲儿更足了。
乡民游艺大会开始了,最先由团长张遵骧代表联大剧团讲话,他说看到乡民们感到十分亲切,就好像回家探望自己的家人一样,一下子便拉进了彼此之间的距离。张遵骧同时也担任演出的报幕员,第一个节目是街头剧表演,剧团选择了《三江好》这出独幕剧,由汤一雄扮演义勇军英雄“三江好”,由高小文饰演伪满洲国警察局长,两名警察则是由黄宣和刘雷饰演。
《三江好》是一九三八年刚创作出来的新剧,是根据爱尔兰作家格雷戈里夫人的《月亮上升》改编的,讲述的是伪满洲国时期伪满警长带着两名属下在江边张贴告示,捉拿东北抗日义勇军战士“三江好”,最后却被“三江好”的爱国情怀所感染,走上抗日道路的故事。
“三江好”身为英勇的义勇军战士,在hlj、松花江、鸭绿江把满洲国和日本人的军队打得七零八落,所以得了个“三江好”的诨名。警察局长在码头边上巡视,伪装成乞丐老汉的“三江好”冒着暴露的风险,跟他搭话,“三江好”唱起民间小调,警察局长一下子就听出那是自己家乡河北承德御道沟的小调,瞬间倍感亲切。
汤一雄染白了头发,贴了假胡子,脸上用油彩画满了皱纹,虽然这个舞台妆有些拙劣,可是他用精彩的表演弥补了这一切,只听他唱道:
胖胖的大姑娘,
打扮得花一样,
你为什么出来进去,慌慌张张,
悲悲伤伤,眼泪汪汪,
莫不是,你孤零零的闷得慌?
嗯,不是我的心痒痒,反倒引起了我新的旧的愁!
一曲小调唱得很有味道,台下观众也看得十分欢喜,不自觉地露出了笑脸。
可警察局长却说“三江好”唱错了,他说这是御道沟的小调,自己自小就会唱,“三江好”告诉警察局长自己去过御道沟,警察局长十分激动,说日本人打进御道沟之后,他就逃出来了,他追问“三江好”自己的妻儿是否安好,“三江好”一脸沉痛地告诉他都死了。警察局长悲痛之余,追问“三江好”他们是怎么死的,“三江好”说道:
“好,我告诉你吧,在日本老爷兵到御道沟的那天晚上,你妈妈跟你的老婆给廿来个日本老爷兵拖到树林里去睡了一夜,第二天有人在树林里看到你的妈妈,她胸口上给刺上了几刀,你的老婆呢,连两个奶子都给他们割去了!”
警察局长心如刀绞,却仍旧不死心地追问自己弟弟妹妹的下落:
“他们现在跟你走着完全不相同的道路,在他们看来你是汉奸,可是在你看来,他们却是土匪!”
“警察局长”身子猛地一抖:
“怎么?他们都投了义勇军?”
“三江好”告诉“警察局长”,他们已经被关进了监牢里,也许有一天就会被满洲政府判了死刑,他说如果“警察局长”当时没有离开家乡,也许会跟弟弟妹妹走上同样的道路,加入义勇军,成为一个有血性的男人。
“警察局长”的心被深深撼动了,然而就在此时,他听到了船桨拍打水面的声音,而身边的“三江好”突然唱起歌来,跟之前轻松调侃的小调不同,这歌曲充满豪迈的气息:看书溂
我告诉我的同志们,
我们聚会在何地,
就在河岸的老地方,
瞒不过我和你。
“警察局长”突然意识到这是接头的暗号,连忙喊道:
“停住!不许唱!”
第三八〇章 放下你的鞭子
“警察局长”对着“三江好”举起枪来,“三江好”却毫不畏惧,反而唱得更响了:
记着那个暗号,
唱起那进行的曲子吧,
背上你的枪,
就在那黎明的时候……
此时“警察局长”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老人”就是“三江好”,他不畏生死的爱国心感染了“警察局长”,他握枪的手不禁发抖了。
就在“警察局长”动摇之际,恰好他的两名手下回来了,他们一眼认出了“三江好”,立马准备动手抓他,“警察局长”却大喝一声:
“弟兄们!我们不能够抓他!”
台下的观众也看得十分投入,都跟着喊起来:
“不能抓!不能抓!”
其中一名“警察”却惦记着那五千块赏金,怎么也不肯罢休,被“警察局长”一枪打死,最终“警察局长”和另一名手下都下定决心跟着“三江好”一起上了船,加入义勇军,走上了抗日的道路。
四名演员的表演十分真挚,他们鞠躬致谢的时候,台下的老百姓纷纷叫好,掌声雷动,老乡们都觉得意犹未尽,好些人一个劲儿大喊着: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见老乡们这么热情,大家决定再演一出独幕剧《放下你的鞭子》,这出戏是由陈鲤庭于一九三一年写成,之后很快成为了街头抗日宣传的必演剧目,堪称“国防戏剧”的代表作。这个戏讲述的是一对父女街头卖艺的故事,父亲“卖艺老汉”由汪雨扮演,女儿“香姐”由楚青恬扮演。
一开场“卖艺老汉”便十分亲热地跟观众唠家常,接着让楚青恬扮演的女儿“香姐”唱一首《毛毛雨》。《毛毛雨》是黎锦晖在一九二七年创作的,由他年仅十八岁的女儿黎明晖演唱,这首歌的旋律对于大城市里摩登的青年男女可以说是耳熟能详,它也是各大舞厅里的保留曲目,然而对于西南小镇上的乡民来说,却是闻所未闻。
毛毛雨下个不停,
微微风吹个不停,
微风细雨柳青青,
哎哟哟,柳青青。
小亲亲不要你的金,
小亲亲不要你的银,
奴奴呀只要你的心,
哎哟哟,你的心。
毛毛雨不要尽为难,
微微风不要尽麻烦,
雨打风吹行路难,
哎哟哟,行路难。
年轻的郎太阳刚出山,
年轻的姐荷花刚展瓣,
莫等花残日落山,
哎哟哟,日落山。
楚青恬的歌声较之黎明晖热烈奔放的嗓音更加柔和婉转,然而歌词中直白炽热的情感仍旧听得乡民们面红耳赤,捂起嘴巴吃吃地笑着。
一曲唱毕,“卖艺老汉”又接着说起话来,他说起如今国难当头,他们虽然是贫贱的卖艺人,却也要有点“爱国的心眼儿”,不能尽唱些靡靡之音,接着便让“香姐”唱起了“九一八小调”。
楚青恬一改之前的婉约之音,一首“九一八小调”唱得悲愤不已,牵动人心:
高粱叶子青又青,
九月十八来了日本兵!
先占火药库,
后占北大营,
杀人放火真是凶!
杀人放火真是凶!
中国的军队有好几十万,
恭恭敬敬让出了沈阳城……
楚青恬的歌声十分具有感染力,字字句句唱得如泣如诉,把台下的观众都感染了,他们脸上的笑容都不见了,脸上皆是哀伤的神情。
唱到最后几句,“香姐”猛地咳嗽了起来,“卖艺老汉”却毫不怜惜,一味地让她接着唱,“香姐”说自己实在唱不动了,“卖艺老汉”却逼着她做“鸭子翻身”,“香姐”面露苦相,勉强支起身体,可刚一转身,却一下子重重地摔在地上,没想到这时候“卖艺老汉”拿着鞭子走了过去,一鞭子抽在“香姐”的身上,乡亲们都又惊又怒,叫骂不断。
楚青恬有很深厚的舞蹈基础,肢体虽然纤瘦却极有表现力,她的身体随着鞭子的落下如鲤鱼打挺般猛地一弹,看得人心惊胆战,“卖艺老汉”丝毫不留情面,又狠狠地抽了几鞭子,“香姐”的哀嚎和求饶声不绝于耳,此时劳元干扮演的“青年工人”冲上台去,大喝一声:
“放下你的鞭子!”
“卖艺老汉”自然不服,接着“卖艺老汉”和“青年工人”激烈地扭打了起来,联大剧团扮演“观众”的同学们带头喊起来:
“打呀!打你这不讲理的老头子!”
看戏的乡亲们愤怒的情绪被完全点燃,也跟着大声叫着,不知是谁把一个洋芋朝着“卖艺老汉”扔了过去,汪雨毫无准备,洋芋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他的脑门上,立马砸出一个大包来。接着乡亲们完全忽略了“戏剧”和“现实”的关系,纷纷把手里各色各样的东西都朝汪雨扔过来,还有人身无长物,脱了脚上的鞋扔过来的,楚青恬见状赶紧扑过去,用身体护住了汪雨,顺着剧情接着演下去:
“请放了他吧!这不是他的错!”
在大家诧异的神情中,楚青恬接着哭诉:
“他也是没有法子呀!肚子逼着他这样干的。咱们有两整天没有吃一个饱啦!”
“青年工人”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
“为着肚子饿,就鞭打自己的女儿,这不是人干的!”
“先生呀,没有挨过饿的人,是任怎么样也不会懂得挨饿是怎样一回事的。你知道,饿得慌的当儿那种疯也似的心情哪!”
楚青恬用手捂着肚子,用哀切的眼神扫向台下,每个跟她对视的人都无不被她打动:
“我小时候,简直不懂得有饥饿这回事,那时候我多么爱那些小猫呀!小白兔呀!有一次隔壁的王麻子错把我养的那只小白兔儿打死了,我就哭了一整天,人家都说我这小姑娘的心眼儿好!可是这一年来,在我饿得慌的当儿,我一见人家养着的小猫小白兔,我就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吃下去!”
话说到这里,楚青恬突然往前迈了几步,眼中的渴望和癫狂让前排的乡民吓得不由得连连后退,接着“香姐”继续对他们控诉日本人给她带来的伤痛:
“东洋鬼子呀,可恨的东洋鬼子,夺了我们的家乡,抢去了我们靠着活命的田地。最可恨的,我的妈也被他们杀死了!我们的家就在沈阳,先生,你们不记得‘九一八’吗?哦,说起来已经七年了!七年前的九月十八日,日本兵开到沈阳,那儿十几万的中国兵说是受了什么不准抵抗的命令,都撤退了,就留着我们成千上万的老百姓在那儿受苦。”
“香姐”悲从中来,泪如雨下,“卖艺老汉”看到女儿惨痛至此,越发觉得对不起女儿来,也跟着流下了悔恨的泪水,“香姐”扑过去跟父亲拥抱在一起,两人抱头痛哭起来。
楚青恬硕大的泪珠连连从眼中滚落,哭得十分动人,汪雨被她的表演完全代入了剧情,“假哭”变“真哭”,一场戏演得万分真挚,而台下的老百姓自然也都跟着抹起眼泪来。
第三八一章 是泪水,还是雨水
“卖艺老汉”看着怀中的“香姐”,又转头看向大家,满面哀戚地说道:
“我不该打一个可怜的女孩子,而且她还是我自己的女儿呢!是的,不提起来,我几乎忘了,我曾经是她的亲爸爸,我曾经爱过她当做宝贝似的。唉,真要命,我疯啦,怎么的,怎么,我怎么会下这样的毒手鞭打我自己的女儿呢?我疯啦,是我亲手抚养长大的,也跟我一样受苦的女儿!怎么,怎么我刚才一点也没有想到呢?”
“卖艺老汉”摸着“香姐”的头:
“好女儿,你说得对,没有家乡,没有饭吃,才使我疯的,咱们两个都是可怜的。咱们要做人,要象人的样子活下去,可是马上给我们饭呀?有家不能回去,没有田耕,没有工做,象野狗似的,叫我们怎么做人呢?”
“青年工人”走到“卖艺老汉”身边,蹲了下来:
“那你去怨恨谁呢?”
“卖艺老汉”茫然地看了一眼天空:
“家人都说是我的命不好,我的命不好?也许是的。”
“青年工人”大喝一声:
“命,不要相信什么命!谁给你这个命的!”
“卖艺老汉”长叹一句:“天哪!”
“青年工人”将“卖艺老汉”从地上拉了起来,用手指着天空:
“天,你现在还在怨恨天吗?天是空的。你刚才不是说过的吗?把你们从家乡赶了出来,弄得你们有田不能去种的是谁?使你们家破人亡,挨冷受冻的是谁?这都是人干出来的!我告诉你们,使你们挨冷受苦,无家可归的是日本帝国主义!是不抵抗的卖国汉奸!”
联大剧团的同学们一起振臂高呼:
“不错,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卖国汉奸!”
感人的氛围感染了乡民,好些人都举起拳头,跟着喊了起来。
楚青恬、汪雨和劳元干的表演十分真挚动人,在场的乡民都被深深打动了,好多老乡都被抗日的激情所鼓舞,三人谢幕鞠躬的时候,台下的掌声一直不停,大家好像全然不知疲惫一般。在这片如潮的掌声之中,坐在第一排看戏的梁六女应是想到了自身遭际,哭得不能自已,一旁的廖灿星一直紧紧抱着她,梁绪衡也轻轻抚摸她抽泣的脊背,慢慢平复了她的情绪。
就在演出气氛愈发高涨之时,天空突然下起雨来,可台下的老百姓都看入了迷,一点也不在意淋雨,没有一个人离场。在这种兴奋昂扬的氛围中,联大剧团的同学们开始了“抗战歌曲大联唱”,从《保家乡》、《亡国奴当不得》,唱到《人人都爱他》、《张老三》、《老乡当兵去》……大家把所有会唱的抗战歌曲全都唱了一遍,本来是台上的人唱台下的人听,后来变成了声势浩大的大合唱。
雨势越来越大,无论是台上的人还是台下的人,全都淋成了落汤鸡,然而贺雨水不但没有赶走观众,反而给每个人心中都平添了难以言说的豪迈之情,大家的情感因此联结地更加紧密,同仇敌忾的决心也更加坚定。
歌曲大联唱的最后一首是《四万万人的中华》,联大剧团的同学们全部都站到了舞台上,他们手牵着手,在大雨中动情地唱着,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再也分不出彼此:
四万万人的中华,四万万人的国家;
四万万人全体,一心一意地爱她。
要是你真爱她,莫让人家害她;
等到人家害她,要你来爱她。
倘若有你爱她,人家如何害她;中华,中华!
四万万人的中华,四万万人的国家;
四万万人全体,一心一意地爱她……
即便是张遵骧再三宣布乡民游艺会已经结束了,可老乡们仍久久不愿离去,纷纷请求大家再演一场,镇长见老百姓的反响如此热烈,用试探的眼神看着联大剧团团长张遵骧:
“既然乡亲们这么爱看你们的演出,你们看是不是……”
张遵骧看了一眼剧团的大伙儿,四目相对,皆是肯定的眼神,终于点了点头,对着乡亲们说道:
“既然乡亲们爱看,咱们就再演一场!”
镇长于是告诉乡亲们后天正好有街子,联大剧团会在大板桥的三元宫再办一次乡民游艺会,让大家广而告之,把亲朋好友都叫来,乡亲们终于心满意足地各自散去。
人潮散尽之后,小学操场又安静了下来,镇长站在一旁,有些局促地看着同学们收拾演出的场地,因为之前的不快,大家都默然地做着自己手头的事,见没有人搭理他,镇长讪讪地笑了一下:
“哎呀,之前都是误会,你们这些学生仔都是有文化的人,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计较,今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去镇公所找我,等演出结束,我在镇公所给你们办庆功宴,好好招待你们!”
廖灿星冷冷抛出一句:“不必了。”
陈确铮朝她摇摇头,对镇长十分客气地说:“多谢关心,庆功宴就不必了,我们也没做什么。只是我们初来乍到,还要靠镇长多帮忙,行方便才是。”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那我今天就先回去了,不送,不送!”
镇长的身影走远以后,廖灿星瞪了陈确铮一眼:
“镇长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你为什么跟他那么客气啊?真气人!”
廖灿星不等陈确铮回答,转身就进了屋,留下陈确铮一人在原地无奈苦笑。
因为后日才有演出,夜里大家便开始商量明日去哪儿,有人提议去附近的黄泥潭游玩,说是那里有座道观十分有名,有人却提出反对,说大家不是出来游山玩水的,七嘴八舌地争论过后,最终一致决定去附近的村落探访当地村民。
可大家都是第一次到大板桥,完全是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见大家如此为难,之前一直默不作声的梁六女纠结再三之后终于小声开了口。
“我……我娘家就在瓦脚村,就离这儿不远,村里也有个小学校,我可以……带你们去。”
第三八二章 抱歉,借过
大家都十分开心,你一言我一语地跟梁六女打听瓦脚村的情况,村里有多少户人家呀,种了什么庄稼呀,村里的小学有多少学生呀……
梁六女却低着头,什么也不说,楚青恬察觉到了梁六女心中的纠结和迟疑,轻声问道:
“六女,你上次回家是什么时候啊?”
“总有两年多了,自打我被卖到李家……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梁六女的话让大家意识到他们刚才的兴奋有多么不合时宜,陈确铮柔声安抚道:
“你放心,有我们大家陪着你,保证你平平安安的。”
贺础安也跟着帮腔,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对,我们这么多人一起,绝对不会让你受欺负的!”
梁六女含着眼泪,重重点了点头。
瓦脚村村子不大,半山腰散落着不过几十户人家,同学们刚到瓦脚村便发现了一个的奇怪的现象,街道上往来的人大多是老幼妇孺,绝少见到青壮年男子,一见有生人过来,无论大人小孩都害羞地跑着躲进屋里去了。
就在大家好奇地四处张望之时,从对面慢悠悠地走过来一个挑着担子的男子,身上衣衫十分破旧,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裤脚挽到了腿肚子,两只脚上沾满了污泥,他头戴一顶宽大的草帽,草帽的顶端有好几处破洞,边缘也脱开了几处,却仍旧把一张脸遮了大半,只露出满是胡茬的下巴。
虽然看不清长相,但从身形上看,挑担男子十分年轻,两个竹筐里不知装了什么重物,将一根扁担压得弯弯的,也压弯了男子的脊背。男子挑着担子在乡间小路上行走,这本是乡下再正常不过的景象,根本不足为奇,但联大同学们都停下脚步,呆呆地看着他,全然忘了遮掩:
这挑担的人右边胳膊齐根儿没了,为了挑担时保持微妙的平衡,他的整个身体呈现出稍显扭曲和怪异的姿态,整条袖管空空荡荡的,伴随着他的步伐在空中来回摆荡着。
陈确铮很快收回目光,低声对着身边的同学说:
“快别盯着看了,不礼貌。”
大家缓过神来,赶紧将眼神移开,可就在这个时候,梁六女突然迈开脚步,直直地朝着那挑担男子走了过去。
男子一直埋头走路,却发现自己被一双秀气的脚挡住了去路,他向左迈开一步试图避开,可没想到那双脚也跟着往右一步,他又往右一步,那双脚便又往左一步,显然是存心挡住他的去路。
挑担男子仍旧没有抬头,他的喉结动了动,终于开了口,声音十分喑哑:
“抱歉,借过。”
梁六女就那么站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突然抬手将帽子摘了下来。
男子终于将头抬了起来,黧黑的脸庞棱角分明,眉眼浓郁,双目却饱含沧桑。一道狰狞的伤痕斜着从左边眉骨沿着鼻梁蔓延到右腮,让这张本来十分好看的脸显得愈加可怖。
男子看到梁六女的脸,眼睛瞬间瞪得老大,整个人就好像被电击了一般,一动不动。梁六女一下子湿了眼眶,她向前一步,伸手去摸男子的脸,男子却惊慌失措地连连后退,突然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向后重重摔在了地上,肩上的担子再难保持平衡。两个竹筐砸向地面,筐里的洋芋叽里咕噜地滚了出来。
男子口中干涩地挤出两个字:
“六……女?”
听到男子嘶哑的嗓音叫着自己的名字,梁六女一下子死死抱住了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天荣哥!你这是怎么了?天荣哥!”
“天荣哥”看到梁六女哭成那个样子,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可身子却被梁六女压着动不了,他抬起手来,本想拍拍梁六女的背,却只是虚悬着手臂,默默等待梁六女慢慢平复心情。
同学们也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戏剧性一幕吓了一跳,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只好弯下腰去,七手八脚地捡起洋芋来。看书溂
人多力量大,不一会儿功夫便把所有的洋芋捡回了竹筐里,大家又不知道该干什么好了,好在此时的梁六女已经恢复了平静,抬起胳膊用袖子擦干了眼泪,可脸上仍旧红红的一团。
“天荣哥”站起身来,接着朝梁六女伸出了左手:
“快起来吧,地上凉。”
梁六女“嗯”了一声,轻轻握住“天荣哥”的手,刚刚那个放声痛哭的梁六女仿佛换了一个人,重又变得羞涩起来:
“天荣哥……嬢嬢她身体还好吗?”
“天荣哥”的喉结上下窜动了几下才开了口:
“她挺好的,我们……都挺好的。”
“天荣哥”留意到梁六女身上的伤,面露担忧地问道:
“六女,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梁六女却用袖口把脸一抹,打断了“天荣哥”的话:
“天荣哥,你能带我去看看嬢嬢吗?”
“天荣哥”明显慌了一下,左手指缝带泥的手指在衣襟上搓了搓,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陈确铮看了看局促的两人,上前说道:
“既然是久别重逢,你们应该有很多话想说,六女,你告诉我们那所小学怎么走,我们自己找过去就行。”
梁六女却摇摇头,露出恳求的神色:
“你们能跟我一起吗?我不想自己……”
陈确铮突然明白过来:她在害怕。
虽然时隔多年未见,但从两人的眼神中,陈确铮一眼便可看出两人仍对彼此有情,可如今物是人非,许多东西也许永远都回不去了。梁六女心里存在许多疑问,她想知道,却又不敢知道,他明白。
“好,我们跟你一道去,别怕。”
陈确铮没有一丝犹豫,十分自然地朝“天荣哥”伸出左手:
“你好,我是陈确铮,我们都是西南联大的学生,也是六女的朋友。”
“天荣哥”似乎生来都没跟什么人握过手,他有些局促地在裤子上反复擦了擦手,才有些迟疑地伸了出来,却被陈确铮一把握住了。
“你……好,我叫姚天荣……”
说到这里他似乎想再说些什么,微微顿了顿,终究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第三八三章 干涸的双眼
上路之后,起初是姚天荣挑着担子和梁六女并排走在前面,联大剧团的同学们跟在他身后。后来同学们体恤姚天荣的身体,就一群人围上去把姚天荣拦了下来,提出要跟他轮流挑,却没想到那担子出奇地重,一连好几个同学别说挑着走了,根本连担子都抬不起来,更别提挑着走了,只好尴尬地自嘲一句“百无一用是书生”,最后只有汤一雄跟陈确铮两个人一路轮流着挑回了姚天荣的家。
到了姚家,同学们都沉默了,因为这里真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两间土坯房看来很有些年头了,多处墙皮已然剥落,露出里面的泥坯,然而置身其中,却分外觉出些温馨的意思来。篱笆围起的小院子拾掇得整整齐齐,院中种满了各色花草,并不是什么稀罕的品种,看来却十分赏心悦目。
大家刚进院子,屋里就冲出一只小黑狗,只有几个月大的样子,看到家里来了这一大帮子人,不依不饶地围着他们叫着,可叫声却奶声奶气的十分可爱。
姚天荣弯下腰一只手托着小狗的肚子抱了起来,下巴在小狗脑袋上蹭了蹭,小狗立马摇起尾巴,回报以热情的亲吻,姚天荣被亲了满脸口水,他刚把小狗放回了地上,同学满便一拥而上,围着小狗逗弄起来,小狗跟他们也很快变得亲热了,兴奋得这个闻闻,那个蹭蹭,玩得不亦乐乎。
此时门口突然吱嘎一声响,一只苍老的手颤颤巍巍地伸了出来,扶在了门框上,接着一个满头白发,两眼无神的老大娘走到门口,脸朝着姚天荣的方向说道:
“荣娃,你回来啦?”
姚天荣三步并做两步朝门口跑过去扶住老人:
“娘,你怎么下地了?小心再摔着!”
“你不是去镇上卖洋芋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卖了多少钱?”
姚天荣挠了挠头:
“娘,我没到镇上去,我在路上碰见个人。”
“碰见个人?碰见谁啦?”
此时的梁六女明明就站在姚母的面前,她的眼神却一片空茫,梁六女转头震惊地看向姚天荣,姚天荣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随即摇了摇头。
一阵剧烈地悲伤来袭,梁六女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哽咽着哭出声来,虽然她下一秒便赶紧捂住了嘴巴,可还是让姚母给听见了:
“荣娃,咱们院子里有人吗?我好像听见什么人在哭啊。”
梁六女没敢动,姚天荣看向她,一时也没有开口。
“荣娃,你快说话啊,你简直要急死我啦!”
姚母有些心急地想要出门,一时间忘了脚下的门槛,脚底下狠狠绊了一下,整个身子失去平衡,向前扑了过去,梁六女毫不犹豫地冲过去一把把人给接住了。
惊魂未定的梁六女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感受到姚母正在抚摸自己单薄的脊背:
“这女娃是谁呀,怎么这么瘦啊?”
梁六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嬢嬢,是我啊,我是六女啊!”
姚母皱起眉头,嘴巴微微翕张了几下,似乎是被梁六女的话给惊到了,又似乎是一时间脑子有些转不过弯儿来,可慢慢地她的嘴唇开始微微抖动起来,双手在梁六女的脸上急切地来回摸着:
“是六女,是我的六女,娃你怎么瘦成这样啦?是李家对你不好吗?”
梁六女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头扎进姚母的怀里,哭了好一阵子,那哭声中饱含着悲伤和委屈,让听者不由得鼻头酸楚。
过了好一会儿,梁六女强忍着止住了哭,从姚母的怀里抬起头来:
“嬢嬢,你这眼睛是怎么了?”
姚母笑了笑,脸上的神情平静而淡然:
“荣娃,你也真是的,六女来了你也不早点儿告诉我,咱们别站在这门口说话了,快,快进屋!”
姚天荣看了看联大的同学们,跟姚母说道:
“娘,先别急着进去,我还新认识了一些朋友,他们都是西南联大的学生,他们也是六女的朋友,我把他们也带来了,他们现在就在这院子里,就站在你面前。”
姚母的眼神茫然地“看”着前方,随即露出亲切的微笑:
“你们都是读书人啊,读书人好,读书人有出息!”
同学们有些局促,低声商量着该怎么问好,陈确铮低声说:
“就跟着梁六女叫嬢嬢吧。”
剧团的同学们一齐鞠躬,齐声叫道:
“嬢嬢好!”
因为人多,声音很大,姚母吓了一跳,随即笑道:
“来了这好些人呐,咱们家从来也没来过这么多人哪!都进来!都进来!”
进了屋大家才发现,房屋的格局非常简单,外面是低矮的土灶台,靠墙放着垒得整整齐齐的柴火,旁边是一张用了多年的桌子和两张圆凳,看上去虽然已经十分陈旧了,却擦得干干净净,再往里走,便是主屋,除了厨房,这是唯一的一间屋子了,阳光从朝南的窗子洒了进来,正好照在一尊陶瓷的观世音菩萨像上,菩萨像跟前摆着两碟枇杷,中间的香炉里插着点燃的香烛,烟雾升腾缭绕,给人宁静祥和之感。
姚母拉着梁六女的手坐在竹床上,联大的同学或蹲或坐围在四周,姚天荣却没进屋,只是倚在门边静静地看着。
姚母双手在梁六女的脸上细细地摸着,从额头摸到眉骨,从颧骨摸到下巴。
“六女啊,让大娘好好‘看看你’!自打你去了李家,咱们就再没见过了,我寻思着可能这辈子都见不上了。嬢嬢不中用,好不容易把你等来了,眼睛却看不见了。”
梁六女的眼泪又吧嗒吧嗒落了下来:
“大娘,你眼睛什么时候坏的啊?”
姚母把头仰了起来,无神的双眼回望过去:
“自打你被你爹卖给李家之后,我们家的倒霉事儿就一件接着一件。你跟荣娃从小一起长大,荣娃心里早就认定了你,你去了李家之后,荣娃天天不着家,什么也不干了,就蹲在李家大门口等你,满心想着能见上你一面,可一连去了几个月,连个人影都没见到,还被那个谢金贵给打得满身是伤。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劝他算了,可他那个牛脾气根本劝不动。后来有一天,后来他连着好些天没回家,荣娃他爹实在放心不下,就跑到街上去找。一连找了好几天,他爹回来跟我说打听清楚了,说是国民党在大街上抓壮丁,看到荣娃在李家大门口坐着,就把人给抓走了。”看书溂
梁六女的眼泪一直都没有停过,可姚母的眼睛却早已干涸了,她的声音如此平静,好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一样。
第三八四章 六女现在自由了
大家都听得眼泪汪汪,整间屋子里除了姚母沧桑平缓的话语之外,只有时不时抽鼻子的声音。
“那天夜里荣娃他爹一宿没睡,就坐在门槛上抽烟袋,第二天头发就全白了。起先我怎么也不相信荣娃被抓了壮丁了,我总觉着是不是别人看错了?被抓的不是荣娃,可如果他没被抓,他又去哪儿了呢?我就天天坐在屋头往外看,就想着哪天荣娃进了院子,笑着对我说他回来了。我等啊,等啊,等了了好几个月荣娃都没回来,我白天睁开眼睛,就想我家荣娃现在在哪儿呢?冻没冻着?饿没饿着?有时候心里实在难受了,就跟荣娃他爹撒气。他爹本来就话少,什么事儿都闷在心里,性子比牛还倔。荣娃的性子跟他爹一个样儿!”
说到这儿,姚母的神情里有埋怨,可眼角眉梢又分明带了点宠爱的笑意。
“后来有一次我哭得狠了,他爹就冲出门去了,回来带了一身的伤,我吓坏了,问他跟谁干架了,他啥也不说。第二天他爹一早就要下地干活儿,我根本拦不住,太阳都落山了也不回家,我就去地里找他,老远就看到他爹跪着一动也不动,头朝下窝地里了。我跑的鞋都掉了,扑到他跟前,来不及了,人都硬了。后来我听说,荣娃他爹那天跑去找李昌隆了,他认定了是李昌隆嫌荣娃每天去他家门口碍眼,背地里找人把荣娃给抓走了,结果连李昌隆的面儿都没见到,还给人打了一顿,心里气不过,一下子就过去了。”
姚母说到这里,梁六女泪意盈盈地转头看了看门边的姚天荣,姚天荣低着头,她看不见他的脸,他的眼泪却仿佛拥有自己的意志一般,啪嗒啪嗒地从空中坠落,嘴角无法控制地微微抽动着。
梁六女怕姚母听到姚天荣的哽咽,赶紧开了口:
“嬢嬢,你眼睛是怎么坏的啊?”
“不知道我是上辈子做了什么亏心事,还是天生就是孤寡命。我们家人丁一直不旺,嫁到丁家之后,我一连生了四个孩子,两儿两女,可一个都没活过五岁,后来我生了荣娃,好不容易拉拔长大,还让人给抓走了。荣娃他爹没了之后,家里就只剩下我一个守着这间空屋子,我心里明白,给抓了壮丁的十有八九回不来了,我想荣娃想得难受,整宿整宿地哭,就把眼睛给哭瞎了。”
“嬢嬢,这些日子你是怎么过来的啊?”看书喇
“日子嘛,只要你想,总能过下去的。看不见之后,幸好有街坊邻里帮衬,愿意给我这个瞎老婆子一口饭吃。后来我也想通了,我荣娃福大命大,我一定要好好活着,等他回来。过年的时候,人家都去给家里人上坟,我去不了,就在院儿里给荣娃他爹折了好多金元宝,烧纸钱的时候我就跟他爹念叨,要是他在天有灵,就把儿子带回家。他爹就是这样,嘴上一句话没有,心里特别有数,这正月十五还没过,就把荣娃给我送回来了。”
说到这儿,姚母叹了口气:
“人是回来了,没了条胳膊。”
听到这句话,姚天荣下意识地侧了侧身,用门框遮掩了缺失的右臂。
“荣娃见我瞎了眼,起初一直想瞒我,回来之后都不让我近身,我根本没发现,就觉着他比平常话更少了,有时候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整个人跟丢了魂儿似的。有天晚上荣娃睡魇着了,鬼哭狼嚎地怎么也醒不过来,我摸到他跟前,他身上全是汗,把被褥都洇湿了,我给他换衣裳,他迷迷糊糊地也没拦我,我这才摸出来他右胳膊没了。我真心疼死了,我问荣娃胳膊怎么没的,怎么问也不说,就抱着我哭了一宿。后来我也不问了,人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知足了!”
陈确铮看着姚母的脸,上面的每一条皱纹写着庆幸和释怀。
“我家荣娃明明是个男娃,偏偏跟个女娃似的,生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小时候人家都说他跟六女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荣娃这次回来后我摸过几下,我觉着瘦了不少,面皮也糙了,六女,你替嬢嬢看看,荣娃跟以前看着还一样不?”
梁六女不忍看姚天荣脸上的伤疤,低下了头。
陈确铮看一眼梁六女,岔开了话头:
“天荣,家里现在靠什么生活呢?”
姚天荣的声调不高,话语中却有过尽千帆的平静:
“我刚回来没多久,还需要邻里乡亲接济一下,以后就好了,我租了几亩地,交了租也够自家吃了,有多的就挑到街子上去卖。现在天渐渐暖了,再过两个月菌子该出来了,我就去山里采菌子,采上几个月也能赚上不少。”
就在此时,梁绪衡眼珠一转,看似不经意地接上一句:
“嬢嬢,我们之前在街上遇到六女,知道了她被卖给李家为婢的事,在中华民国买卖人口是犯法的,也就是说,六女当年的卖身契不作数了!”
廖灿星立马听出了梁绪衡的潜台词,迫不及待地说道:
“就是就是,六女现在自由了,她想嫁给谁就能嫁给谁了!”
廖灿星的话一出口,姚天荣的脸刷地一下红了,而梁六女的脸低得都快碰到地面了。
陈确铮盯着姚天荣看了一会儿:
“天荣,你和梁六女从小青梅竹马,本是天生一对,可惜造化弄人,把你们给拆散了,但你既然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六女如今也离开了李家,这就表示老天爷想再给你们一次机会。姚天荣,我们都是男人,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还想不想娶六女?”
姚天荣先是一愣,整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了,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双手紧张地揉搓着,就在他开口的一瞬间,梁六女却突然站起身来,直直地对上了姚天荣的目光,越过众人走到了他的面前,牵起他的手:
“天荣哥,你跟我来,我有话跟你说。”
第三八五章 嬢嬢,你听,成了
大家看着梁六女拉着姚天荣出了屋,不由得面面相觑,接着就好像商量好了似的,一齐向门口跑去,跑得快的挤到了门缝的最佳位置,跑得慢的只能在门后面听同伴们传回的“实况战报”,陈确铮却一动不动,依旧坐在姚母边儿上陪她说笑,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廖灿星的双眼一眨不眨地从门缝里朝外看,那两人站得有点儿远,并不能听清说话的内容。只见梁六女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她的神情变得坦荡而平静,跟姚天荣缓缓开了口,姚天荣背对着廖灿星,她看不到姚天荣的脸,却发现他的拳头渐渐攥紧,又缓缓松开了。
梁六女说了好久,她却始终看着姚天荣,一刻也没有回避他的眼神,把话说完之后,依旧默默地看着他。看书喇
接着姚天荣似乎是开始说话了,他不知说了什么,梁六女突然上前一步,姚天荣不由得后退几步,拼命摇了摇头,却被梁六女抓住了胳膊,逃无可逃,下一秒梁六女轻轻将手伸进了姚天荣空荡荡的袖管里,接着便抚上了他断臂的创口。
伤口明明早已愈合,姚天荣却好像被火烧到一样,整个身体无法控制地抖了抖,他的紧张、隐忍和小心翼翼让梁六女的心一揪一揪地难受,终于卸下了坚强的面具,她眉头微蹙,眼眶酸涩,澎湃的痛楚如海啸般袭来,她再也无法自持,终于落下泪来,之后眼泪便一直扑簌簌地没有断过,终于泪流满面。
“前线观察员”都屏气凝神地等待着事态的进展,当他们看见梁六女伸出双手,轻轻地抱住姚天荣的时候,都兴奋地喊了起来:
“抱上了!抱上了!”
廖灿星却没有跟他们一起喊,她静静地看着姚天荣的左手先是一动不动,接着试探着抚上了梁六女的背,随之而来的,是低沉的呜咽,逐渐变成了嚎啕大哭,仿佛要把往日遭受的所有委屈和悲伤都尽数宣泄出来一般。
两人的抱头痛哭让同学们的起哄和喧闹归于平静,这劫后余生的一幕美好得仿若一部童话的结尾,大家默默地看着他们,又看了看彼此,心中五味杂陈,但最多的还是感动。
陈确铮笑着对引颈期盼的姚母说道:
“嬢嬢,你听,成了。”
姚母也不禁湿了眼角,她双手合十道:
“多亏了观世音菩萨保佑!”
陈确铮轻声说道:
“六女的父亲在天有灵,看到他们这样好,也会高兴的。”
两个人哭够了,终于进了屋,大家看到了两张湿淋淋、皱巴巴的却洋溢着幸福的脸。
姚天荣和梁六女走到姚母跟前,姚天荣有些羞涩地说道:
“娘,我跟六女商量好了,今年秋天我们就成亲。”
姚母先是一愣,接着伸手在空中抓了抓:
“六女,六女!”
梁六女走过去蹲在姚母的脚边,握住了她的手:
“嬢嬢,我在这儿。”
姚母亲热地拍拍梁六女的手,神情中,有喜悦,更有感伤:
“六女呀,你可想好啦?”
六女坚定地点了点头:
“嗯,天荣哥想娶我,我也愿意嫁他。”
“六女啊,你跟荣娃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在我心里早就认定你是我们姚家的儿媳妇了,可现在荣娃这样……真是委屈你啦……”
六女赶忙道:
“嬢嬢,快别这么说了,自打我爹把我卖了,我每天都生不如死,现在我虽离了李家,可我早就无家可归了,要不是天荣哥愿意娶我,给我一个家,我也没了活路了。”
姚母摸了摸梁六女的头:
“你们这俩苦命的娃,多亏了这帮学生,你们才能有今天哪!”
姚天荣点点头,转过身来直直地给联大同学们跪下了,大家要扶他起来,他却怎么也不肯,只好跟他一同跪在了地上。
姚天荣看着联大的同学们,语带哽咽地说道:
“我这人不大会说话,但有几句话我必须得说,你们不但救了六女,你们也救了我。六女被卖给李家之后,我就没了奔头了,后来给抓了壮丁,在战场上丢了条胳膊,我当时就想着死了算了,可我是我爹娘唯一的儿子,我不能丢下他们不管。我拼了命地逃回家,可爹没了,娘瞎了,我本想着等我娘走的那天,我就跟着她一起走了。我真没想到老天爷还愿意可怜我,让六女碰上你们,让我还能跟六女成亲,我姚天荣无以为报,但我永远念着你们的恩!”
在那一刻,廖灿星的心情莫可名状,她没有想到,她的举手之劳竟然引起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最终导向了一个如此圆满的结局。欣慰的同时,她想起了陈确铮的话,也想起了那千千万万个不为她所知的“梁六女”们。
从瓦脚村回去后,廖灿星召集联大剧团的同学们在小学校的院子里紧急开了一个小会,廖灿星直接开门见山:
“同学们,镇长让我们在三元宫再演一场乡民游艺会,我觉得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大家面面相觑,一头雾水:“机会?什么机会?”
只有陈确铮了然一笑,猜出了廖灿星的打算,他的小灿星永远是想做就做,毫不拖泥带水。
廖灿星看着每个人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办婚礼的机会!”
廖灿星这句话好似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七嘴八舌地吵作一团,陈确铮双手向下压了压:
“听她把话说完。”
“正如梁六女自己所说,现在她的卖身契虽然已经作废了,可是她仍旧是没个归宿,梁家是不能再回去了,她爹指不定还要再打她的注意。就算姚天荣能让梁六女一直住在姚家,可男未婚女未嫁,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那个李昌隆估计也是不服气的,我们走了之后,保不准还会使坏。既然夜长梦多,我们索性就再添一把火,不等秋天成亲了,现在就把生米煮成熟饭,就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两人在三元宫成亲!有了乡亲们的见证,他李昌隆再怎么骄狂也不至于自讨没趣,也让梁裕生断了再卖女儿的念想。你们说怎么样?”
第三八六章 想得更远的人
廖灿星的这个提议可以说十分周全,彻底解决了大家对梁六女的后顾之忧,大家对她的提议一致拍手叫好。一片欢呼声中,梁绪衡和楚青恬彼此看了看,她们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欣慰的神情,经过了这一趟,她们的小灿星又成长了不少。
廖灿星拿出崭新平整的一百块法币,交给道具组的同学,让他们给梁六女和姚天荣置办婚礼的行头和演出当天的道具。联大到昆明也快一年了,物价悄然向上爬升,可一个月的贷金还是可怜兮兮的七块钱,同学们的日子也慢慢变得紧巴起来,见廖灿星出手如此阔绰,都大为惊奇,看得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你们这么看着我干嘛呀?这钱本来是我随身带着应急的,没想到真派上用场了。”
联大剧团的团长张遵骧颇为感慨地说道:
“廖灿星同学,你考虑得实在是太周到了,同学们,咱们一定要齐心协力,把这场婚礼给办好!”
贺础安突然想起什么,兴奋地一拍手:
“小灿星,这婚礼的证婚人干脆就由你来当好了!”
廖灿星一愣,红着脸连连摆手:
“这怎么行?我自己都还没结婚呢,哪能给别人当证婚人哪!”
说话间,廖灿星匆匆瞥了陈确铮一眼,便害羞地别开眼去,陈确铮却一直低着头,眉头紧锁,似乎有所踌躇。
梁绪衡看透了廖灿星的心思,便决定推她一把:
“你是谁,你是廖灿星啊,标准的新时代女性,怎么还会在意这种繁文缛节?再说了他们俩能有这场婚事,本就是多亏了你,你来当这个证婚人,再合适不过了!”
这番话打消了廖灿星的退意,她点了点头,把下巴一扬:
“当就当,谁怕谁呀?”
大家一阵哄笑,就在气氛十分高涨的时候,陈确铮却突然开了腔:
“灿星,这个证婚人不该由你来当。”
陈确铮的话让大家始料未及,一时间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廖灿星没想到陈确铮竟然当众给她泼冷水,心里很是不服气:
“不该由我当,那该让谁当?”
“这个证婚人,必须由镇长来当。”
陈确铮的话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一下子炸开了锅。
“那个欺软怕硬的镇长?他有什么资格?”
“就是,他有什么脸?”
……
廖灿星是最不服气的那一个:
“陈确铮!你给我说清楚,你不让我当证婚人也就罢了,凭什么要让那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镇长当?”
贺础安肤色较白,一激动起来整个脸红彤彤的:
“陈确铮,你是怎么想的啊?让谁当也不能让镇长当啊!他跟那个混蛋李昌隆可是一个鼻孔出气的啊,再说了,你让梁六女怎么想?她能同意吗?”
大家激烈的反应似乎全在陈确铮预料之内,他任由大家七嘴八舌地将他指责一番消了气,待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了,才慢慢开了口:
“你们的心情我都能理解,但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理由,如此安排对梁六女最好。”
“理由?你能有什么理由?你就是担心之前得罪了镇长,想卖他一个面子罢了!”
陈确铮面对女友激烈的质问与指责,他一点儿也不生气,也全然不觉得伤心,他爱的就是廖灿星嫉恶如仇的纯粹心性,于是耐心地解释道:
“灿星……”
廖灿星背过身去,不肯看陈确铮,一旁的梁绪衡朝陈确铮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话:
“确铮,你先别说了,小灿星正在气头上,你的话她现在是听不进去的。”
梁绪衡握住廖灿星的手:
“小灿星,他的话你不想听,我的话你听不听?”
廖灿星噘嘴嘟囔道:“绪衡姐的话我自然是听的。”
“小灿星,你忙前忙后做了这么多,是不是为了让六女过上好日子?”
廖灿星点点头。
“你如今看着六女恢复了自由,还马上要嫁给青梅竹马的心上人,是不是心里很为她高兴呢?”
“我自然是很为她高兴的,可是……”
“可是小灿星,你不要忘记,咱们终究是要离开大板桥的,在大板桥最大的官儿就是镇长,他以前的确是没有为六女做主,可这也并不能说明他跟李昌隆一个鼻孔出气,他只不过是不敢惹李昌隆罢了。这次婚礼如果让镇长当了证婚人,就等于让他在老百姓面前公开承认了这门婚事,就算以后李昌隆再怎么闹,镇长总要顾及自己的面子,那六女以后的生活便又多了一重保险,咱们离开的时候自然就能再放心些。小灿星,咱们做任何事情都要尽可能考虑得周全些,不能全凭自己一时的意气用事,你说是不是呢?”
廖灿星听懂了梁绪衡的话,偷偷看了陈确铮一眼,一时之间有些难为情,也莫名有些感伤。
她看待世界的方式似乎总是非此即彼、非黑即白,正确和错误之间有一条深深的鸿沟,无法跨越,没得商量。
他做事却总是超乎她的预料,他的心思总是让她捉摸不透,许多时候,她只看到眼前,可他却已经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绪衡姐说的,是你心里想的吗?”
陈确铮看着廖灿星委屈巴巴的样子,一时间有些心疼,他点了点头:
“梁绪衡比我说得好。”
廖灿星故作镇定地绷着脸说了一句:
“咱们在这儿说得热火朝天的,可六女会答应吗?”
“只要你去说,他们自然会答应。”
廖灿星抛开了自己的小情绪,重新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之前是我欠考虑了,就让镇长当证婚人吧,这是最妥当的安排了!”
贺础安听完梁绪衡的话,在心中暗暗责怪自己的冲动。他羡慕陈确铮,这个人似乎永远是那么理智和成熟,考虑问题永远那么周全。他一直自诩为稳重踏实,可跟陈确铮相比,自己简直一根筋过了头。明明时常这样想,但是贺础安却完全不嫉妒陈确铮,反而十分庆幸自己拥有这样一个好朋友。
贺础安见廖灿星虽然同意了让镇长当证婚人,可脸上仍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便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灿星,虽然你不当这个证婚人了,但你可以作为媒人上台发言,表达对新人的祝福啊!”
梁绪衡立马附和:
“贺老师说的没错!你这个货真价实的大媒人不好好说两句可不行,你赶紧好好准备准备吧,到时候在台上卡壳了可就丢人了啊!”
“怎么可能!你就等着瞧吧!”
第三八七章 一起见证
大家隔天又去了姚家,跟他们提了在乡民游艺会上办婚礼的想法,还没来得及提及证婚人的事,就遭到了强烈的反对。
出乎大家意料的是,反对的人不是梁六女,而是姚天荣。
廖灿星眉毛一挑,心里的小炮仗又有了点燃的迹象:
“姚天荣,你有没有良心啊,六女都点头了,你凭什么反对啊?”
姚天荣蹲在地上,闷着头不说话,姚母见他做了难,替儿子开了口:
“荣娃他不是不想娶六女,他是怕委屈了她,咱家虽然穷,但礼俗还是要守的。我们虽然是乡下,可是谁家娶个新媳妇,聘礼、提篮礼、小礼、开口、边猪礼、喜酌这些个讲究多着呢!咱们虽然跟那些大户人家比不了,就算是再简省,下聘的礼银、戒指首饰、土布、猪肉总要置办吧?迎亲的新人被服、衣帽什物总要买吧?摆酒总少不了炭薪、茶点吧?荣娃跟我说过,他想让六女风风光光嫁进来,可家里现在穷得叮当响,哪来的钱哪!荣娃就想着先好好攒点钱,等到秋天再办喜事,总不算委屈了六女。这世上可再没有谁比荣娃更着急把六女娶回家了,你们就别怪他了。”看书喇
姚天荣抬起眼来,有些埋怨地看了母亲一眼:
“娘,别说了。”
姚母的一席话让大家都沉默了,可听到最后又都笑了。
廖灿星心里懊丧羞愧得紧,她一股脑冲进了对她来说无比陌生的世界,才跟这个世界的人相识了几天,便以为自己理解这个世界的人了,可骨子里仍旧一再地按照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去揣测别人的心事。
“姚大哥,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说你。”
姚天荣憨厚一笑:
“你都是为了六女好,我明白。”
“那你同意由我们给你操办婚事啦?”
“嗯,都交给你们了。”
廖灿星重又露出笑容,伶牙俐齿地拍着胸脯保证道:
“你们放心吧,我保证让六女嫁得风风光光的!”
姚母笑着点点头:
“那就靠你们多费心了。”
说到这里,廖灿星顿了顿,看了陈确铮一眼,陈确铮瞬间意会,代她开了口:
“六女,我们想让镇长来当你们婚礼的证婚人。”
梁六女脸上的笑容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六女,你先别急着反对,我们明白你的心情,我们也是做了充分的考虑才做出这个决定的,你先听听我们的理由。”
梁六女看一眼姚天荣,姚天荣握住她的手,郑重地点了点头,梁六女转回头看着陈确铮,也点了点头。
陈确铮耐心地把缘由慢慢讲给梁六女听,梁六女低着头,双手下意识地绞着发辫,话说完了,梁六女抬起头来,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的身上,终于小声说了句:
“我听明白了,你们都是为了我好,我都听你们的。”
隔天晚上八点,联大剧团在大板桥三元宫跟前的空地上再次举办了乡民游艺会,这里是全镇唯一的开会场所。跟上次相比,这次游艺会的观众多了好几倍,十里八村的人口耳相传,全都跑了过来,甚至有人特意从几十里外赶来,竟一共来了两千多人。
为了保证演出的顺利,镇长特意嘱咐警察局借给联大剧团两盏汽灯,几盏马灯,上灯以后,戏台前后一片通亮。
虽然演出八点才开始,可是乡亲们为了占到好位置早早地就来到了现场,乌乌压压地一片,将戏台周围挤得满满当当。因为过于拥挤,加上等得不耐烦,人群中时不时地传出几声叫骂,可演出刚一开始,台下就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
张遵骧照例上台报幕,第一个节目是独幕剧《最后一计》。
这出戏跟联大剧团前一天演出的《三江好》、《放下你的鞭子》作为小型抗战街头剧的代表,被老百姓合称为“好一记鞭子”。《最后一计》改编自苏联作家拉里柯夫的《凡尔赛的俘虏》,剧中塑造了一个聪明睿智、宁死不屈的英雄、义勇军领袖马百计的形象。“马百计”依然是由汤一雄扮演,他端正的相貌和沉稳的气度跟“马百计”的形象十分契合,当乡亲们看到马百计在汉奸的威逼利诱之下宁肯毒死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肯说出地道的所在,最后从容地含笑赴死时,老百姓的心弦被再一次拨动了,人群中的一位白须白发的老者,哭得涕泪横流。
独幕剧之后便是歌咏会,独唱、合唱、二重唱……一首接一首,乡亲们也跟着投入地哼唱起来,最后变成了千人大合唱的感人场面,连在一旁看热闹的镇长也被这激越的氛围所感染,投入地跟唱起来。
歌咏会结束之后,观众们仍旧意犹未尽,正期待着下一个节目的时候,张遵骧再次上了台:
“乡亲们,我们联大剧团今天的表演就到此结束了,大家都别急着走,因为接下来我们有一场十分重要的仪式,希望大家能跟我们一起见证!现在我宣布,大板桥镇瓦房村村民姚天荣和梁六女的结婚典礼现在开始!”
一时间台下的老百姓瞬间炸了锅,知道梁六女和李昌隆过往的,便迫不及待地给身边的人分享这则大新闻。在这阵喧闹之中,联大剧团道具组的两名高大的男同学举着两根竹竿一同走上台来,接着一人原地不动,另一人走向舞台的另一端,两根旗杆中间长长的红布被徐徐展开,老百姓好奇地盯着那块空无一物的红布看,却看不出什么门道。
红布的后面,陈确铮引领着新郎姚天荣,廖灿星牵着新娘梁六女从两侧走到了戏台的中央,台下的人只能看到他们红色喜袍的衣角,个个探头探脑,好奇得无以复加。
待到一对新人站定,陈确铮和廖灿星悄然退场,举竿的两位同学顺时针转了一百八十度,当红布的反面被翻转到正面,红布后的新人被转到了大家的面前,引得台下的老百姓一阵惊呼。
道具组的同学们充分发挥了他们的美术功底,用水彩在红布上描画了龙凤呈祥的图案,红布的中间用金纸贴了一个大大的“囍”字,看来十分喜庆。一对新人在“囍”字前方相对而立,他们身穿传统中式婚服,姚天荣头戴黑色礼帽,身穿红色长袍,外罩黑色元宝纹的马褂,右手空荡荡的袖管被楚青恬提前用别针别在腰侧,整个人的颓气一扫而光,看来十分精神。梁六女身穿一套大红色缎面婚服,阔袖短袄和及地长裙衬得她的身姿曼妙动人,而她的脸却藏在红色的盖头后面,无从得见。
在一片喧闹声中,张遵骧走上台,用持重的口吻说道:
“请证婚人上台发言!”
第三八八章 礼成
对于之前的不快,镇长依旧悬着心,对廖灿星的要求自然是无有不应的,他特意穿了一身簇新的长衫上了台,头顶稀疏的头发也被头油拾掇得根根服帖,他站到台中间,转头看了看站在台侧的廖灿星和陈确铮并点头致意,整个人看来如芒在背,脸上的笑容带了些小心翼翼的意味,接着紧张得搓了搓手,清了清嗓子,开了腔:
“乡亲们好,你们可算来着了,今天是瓦房村的姚天荣和梁六女成亲的大喜日子,请乡亲们一起来做个见证!他们俩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如今姚天荣从战场上平安归来,两人再续前缘,是天大的缘分!我作为证婚人祝二位新人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几句话说完,镇长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他看着台下一些知道内情的百姓议论纷纷,匆匆抹了抹额上的汗水,逃也似的下了台。
廖灿星站在台侧,心里百感交集,镇长短短的几句话,就抹杀了姚天荣和梁六女经历的一切苦痛,仿佛他们如此轻易地就迎来了今天这个幸福圆满的结局。
“请介绍人廖灿星向新人致辞!”
张遵骧的话将廖灿星的思绪拉了回来,她拢了拢头发,扯了扯衣襟。
这次来大板桥,廖灿星一件艳色的衣服也没带,特意跟楚青恬借了一件紫红色的旗袍穿在身上,步履郑重地走到一对新人身边。
新人用感激和期待的眼神看着廖灿星,她强抑住即将涌出的泪水,看着台下的乡亲们,深吸一口气之后开口说道:
“乡亲们好,你们有从瓦脚村赶来的吗?能举起手来让我看看吗?”
台下的乡民互相看了看,有人迟疑地举起了手,其他瓦脚村的百姓看有人举起了手,也纷纷跟着举了手。
“人数还真不少啊!你们心里应该十分纳闷吧?姚天荣和梁六女从小一起长大,台上这个小丫头算是哪门子介绍人呢?再说了,梁六女不是卖给李昌隆了吗?怎么可以嫁给别人呢?其实这是我第一次来大板桥,我跟两位新人之前也并不认识,我是到大板桥的第一天偶然在大街上碰到了梁六女,她当时被打得浑身是伤。我想告诉你们的是,梁六女今天能站在这里,是联大剧团的同学们集体的力量,我之所以以介绍人的身份站在这里,是因为我有几句话想跟大家说。”
廖灿星的眼光在台下扫视了一圈,发现每个人的眼睛都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她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抬高了声调:
“在中华民国的任何一寸土地上,人口买卖都是违法的。人不是牲畜,任何人都没有买卖他人的权力,就算是亲生父母也不行!我在此郑重地向大家宣布,梁六女的卖身契已经作废,身为一个独立的人,她有自由跟她喜欢的人结婚。从今天起,梁六女和姚天荣两人正式结为夫妻,从此以后没有任何人有权力将他们分开!”
对于台下的老百姓来说,廖灿星的话里有太多的新式词汇是他们从未听过的,但他们听懂了两个事实,卖儿卖女是犯法的,梁六女不会再受苦了。
乡亲们用力地鼓起掌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满是笑意,他们都发自内心地为梁六女感到高兴。
在一片欢腾中,廖灿星下了台,张遵骧走到台中央,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地朗声说道:
“结婚典礼正式开始!”
姚天荣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牵起梁六女的衣袖,跟她一同转身,面向台下站定。梁绪衡和楚青恬搀扶着姚母慢慢走到台上,陈确铮抬着一把椅子跟在身后。
待到姚母在台上坐定,张遵骧继续道:
“一拜天地,感谢乡亲的见证!”
一对新人弯下腰,对着两千多名乡亲深鞠一躬。
“二拜高堂,感恩父母的养育!”
姚天荣牵引着梁六女朝姚母转过身来,再次深鞠一躬。
陈确铮不经意地向人群中一瞥,却无意间看到了梁裕生,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有羞惭,有喜悦,更有悔恨。
这一刻,他明明应该坐在台上,接受新人的鞠躬,却只能偷偷混迹在人群之中见证亲生女儿的婚礼。
“夫妻对拜!”
姚天荣和梁六女转向彼此,深深一拜,许是因为紧张,彼此之间离得太近,俩人结结实实地撞到了头,梁六女吃痛地叫了一声,想是撞得不轻。
面对着突发的一幕,众人先是一愣,紧接着爆发一阵哄笑。
姚天荣立马慌了,伸手去掀梁六女的盖头,却被梁六女害羞地拍掉了手,台下的笑声更大了。
“礼成!”
张遵骧话音刚落,老百姓就纷纷起哄:
“送入洞房!送入洞房!”
姚天荣意识到新娘的羞赧,牵着她的衣角护送她下台,梁六女却因走得太急,脚下一绊,不小心摔在地上,头上的红盖头也跟着掉了下来,正在心里惋惜着不能一饱眼福的乡亲们这回可逮住了机会,赶紧嚷嚷起来:
“快看快看,新娘子盖头掉了!”
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一睹新娘子的风采,梁六女也的确没有辜负他们的期待,又黑又亮的秀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低低的发髻,看来十分端庄。明明眼下处在十分尴尬的情状中,她的双眼却顾盼生姿,闪烁着昔日没有的神采,脸颊红扑扑的,整个人看来分外灵动,如同受惊的小鹿一般,蹦跳着下了台。
梁六女这一摔吸引了陈确铮的注意,当他再次看向人群,梁裕生已经不见了踪影。
不但看了戏,听了曲,还意外地见证了一场婚礼,乡民们终于心满意足地陆续离去。镇长笑眯眯地走到联大剧团的同学们身边,一脸殷勤。
“今天的演出实在是太精彩了,不光乡亲们爱看,我都感动得快哭了!以后你们可一定要常来啊,大板桥永远欢迎你们!”
陈确铮不卑不亢地说道:
“谢谢镇长,虽然我们明天就要返回学校了,可即便镇长不说,我们也还会再来的,我都跟六女说好了,一定会来喝孩子的满月酒。”
精明如镇长,自然不会听不懂陈确铮的弦外之音:
“哎呀,你就放心吧,有我给梁六女做主,以后谁也不敢欺负她!”
送走了一步三回头的镇长,剧团的同学把道具和服装整理装箱,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不久之前还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的三元宫,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贺础安帮着搬完了道具,抬手抻了抻腰:
“这趟咱们来得可太值了,我听绪衡说了,小灿星真是干了件大好事儿。”
陈确铮微微一笑,点点头:
“她的确很了不起。”
贺础安觉得陈确铮的笑容有心事重重的意味,本想要说些什么,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第三八九章 清晨的送别
第二天一早,同学们就把行李全都装上卡车,收拾停当之后,一行人阵仗颇大地跑去街子上觅食,烤饵块的摊子早早就支了出来,大家一拥而上,一人买一份烤饵块当早餐,摊主的手脚十分麻利,他把莹白的饵块放在粟炭火上烤黄之后,依照个人口味抹上芝麻花生酱或者辣子酱,胃口大的还可以在里头夹上一根油条,裹上油纸,边走边吃,又香又辣,又甜又酥,吃完抹抹嘴,依旧是口颊留香。
吃完早饭,大家陆陆续续都走回小学,没想到在操场上已经站了好些人,镇长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一旁的梁六女和姚天荣也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们,梁六女身上穿着廖灿星送她的浅蓝色格子旗袍,头发绾成一个偏髻,鬓边插了一朵初开的桃花,手里提着一个竹篮,竹篮里有一捧盛开的桃花枝,一脸新嫁娘的娇羞。姚天荣仍旧穿着婚礼时那件黑色元宝纹的马褂,只不过里头换了件灰色长衫,左边的袖子十分熨帖地缝在身侧,整个人看起来板正精神,跟当日在街头初遇时的那个沧桑落魄的挑担人早已判若两人。
廖灿星雀跃地朝梁六女奔了过去,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她,梁六女似乎是很不习惯这样的拥抱,身体僵得一动不动,她举起双手,想要回抱廖灿星,双臂却迟迟未能落下,廖灿星终于松开她之后,她的脸已经红得不得了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害羞,梁六女赶紧将自己手里挎着的竹篮递给廖灿星。
“好美的桃花啊!给我的?”
梁六女点点头:
“在村头采的,现在开得正好。”
廖灿星往竹篮里一探头,闭着眼睛使劲一闻:
“好香啊!”
接着她皱起眉头,抬起脸来:
“这味儿好像不对啊!”
梁六女笑了笑,将桃花枝拿出来,露出了底下的花布包袱,一阵更为浓烈的香气扑面而来。
廖灿星迫不及待地解开包袱皮,露出了里面装得满满当当的油饼。
“好香啊!这是油饼吗?这都是你自己做的吗?”
梁六女点点头。
廖灿星用两只手指拈起一个油饼,油饼仍然温热,她咬了一口,分外香嫩可口,忍不住闭上眼睛细细品味:
“这里面放了什么?真好吃!”
“你喜欢就好。这是玉兰花饼,先把玉兰花瓣洗干净,裹上面和糖做的面糊,放到油里炸就行了,我做了很多,给你们当早饭。”
廖灿星忍不住打了一个饱嗝儿:
“哎呀,早知道我就……”
陈确铮捂住了廖灿星的嘴,十分自然将桃花枝和布包袱接了过来:
“六女,你想得太周到了,我们正愁路上没东西吃呢,这下大家都不会饿肚子了。”
正说话间,驾驶室里的司机摁响了喇叭。
张遵骧抬高音量喊了一句:
“同学们,咱们快上车吧,司机在催呢!”
梁六女看着眼前一张张年轻的笑脸,在她的心目中,他们都是她的大恩人,是他们救了她的命,给了她终生难忘的结婚典礼,给了她后半辈子的幸福。
“等等!”
大家转回身,梁六女作势又要下跪,廖灿星赶紧扶住了她,此时的梁六女已经泪流满面,她的嘴唇抖动着,有千言万语梗在喉头,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颤说出一句:
“你们都是我的恩人,你们的大恩……我一辈子都还不起!我……我……”
梁六女的话让廖灿星莫名难过,甚至还有些生气:
“六女,现在是中华民国了!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不兴下跪磕头那一套了!你是我的朋友,朋友之间互相帮助本就是应该应分的!六女,你记住,以后除了父母,不能再给任何人下跪了!”
眼前这一幕让大家心里都颇不是滋味,一片沉默中,梁绪衡走过去拍了拍梁六女旗袍上的灰尘,亲热地说道:
“六女,看你这话儿说的,就好像咱们以后再也见不着了似的,等以后我们放了假,有了空闲,一定回来看你们!”
廖灿星似是想到了什么,赶紧问道:
“你们谁身上有笔和纸啊?”
“我有!”
嘴上说着,贺础安从长衫的口袋里掏出随身的笔记本和钢笔递给廖灿星,廖灿星在本子上匆匆写下了几行字,一边写一边说道:
“六女,这是我的地址,你们要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一定要寄信给我!”
说完,廖灿星把那页纸从笔记本上撕了下来,折成了两折,递给了梁六女。梁六女面露难色地看了看姚天荣,姚天荣心下了然,把手心在前襟上抹了抹,小心翼翼地接过廖灿星手上的纸条,脸上的笑容有一丝窘迫:
“六女不识字,我会写的字也不多,写的不好你可别笑话我啊!”
廖灿星一阵懊恼,她又自以为理所当然地说错了话让别人难堪了,但又不好开口道歉,好在她又想起一件事来,接着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几十块零钱,按在梁六女手里:
“对了,我差点忘了,这是我身上全部的钱了,六女,你都拿着,以后用得着!”
梁六女却连连后退,摆手推拒: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我们的婚事都是你们花钱操办的,我们怎么还能要你的钱?”
廖灿星终究还是把钱硬塞进了梁六女的手里:
“怎么不能要?我一个学生,平时根本花不了什么钱,你们刚刚结婚,以后的日子肯定比我更需要钱。”
正说到这儿,镇长适时凑近过来,脸上挂着笑,迈着小碎步来到梁六女身边,当着剧团大伙儿的面儿,紧接着从怀里掏出厚厚一沓红色的票子,递给梁六女。
“这是李昌隆赔你的五千块钱,这趟我本来是送学生的,六女,既然你也在这儿,我正好物归原主。”
梁六女看了一眼姚天荣,又看了看联大剧团的同学们,面露踟蹰,迟迟不敢接,大家都朝她笑着点头,梁六女这才伸出手去。可是她刚准备接下,陈确铮却抢先一步一把将钱接了过来,展成扇形略略一看,全是富滇银行发行的红色百元纸币。
陈确铮这一套操作行云流水,把镇长看得一愣一愣的,不知他意欲何为。谁知他下一秒突然夸张地在手指上吐了口唾沫,接着便一张一张数起钞票来。
第三九〇章 不好了!轮胎掉了!
镇长先是一愣,立马回过味儿来,尴尬地一脸讪笑:
“这位同学,你不用数了,我担保是绝对不会错的,你还信不过我啊?”
陈确铮停下手中的动作,却仍低着头,从下往上瞟了镇长一眼:
“镇长的人品咱们自然是信得过的,但李昌隆就另当别论了,这钱我们要是接了,以后要是发现少个三百五百的,谁都说不清楚了,你说是吧?”
镇长不迭点头。
陈确铮故意叹了一口气:
“这事儿有时候想想我还挺后悔的,梁六女被打得这么重,怎么能只赔点钱就这么放过李昌隆那个混蛋呢?可既然我们已经把话说出去了,就要遵守承诺,是不是?不过话说回来,要是李昌隆不老实,这次倒是正好把他扔进牢里关几天,也让他尝尝受罪的滋味。”
这几天下来镇长这个“中间人”眼看着憔悴了不少,往日李昌隆在镇上作威作福惯了,但廖卓昂终究是他们得罪不起的人,镇长好说歹说,这才把李昌隆那朝天的脖颈给强按下去,让他乖乖掏了钱之后便赶他去了临县暂避风头。镇长本以为已经摆平了事态,没想到陈确铮竟还有这么一番话等着他,小心翼翼地看了廖灿星一眼:看书喇
“不会的不会的,怎么可能呢!我早就狠狠地教训过李昌隆了,他现在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生事了!”
陈确铮没说话,只管继续数钱,廖灿星也不说话,抱着臂盯着陈确铮数钱的手,陈确铮终于慢悠悠地数完了钱,满意地点了点头:
“够数了。”
镇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陪笑道:
“你们这次的演出老百姓都特别爱看,他们还让我问问你们,下次什么时候再来啊?”
陈确铮怎么会听不出镇长话里的试探和客套,看了一眼廖灿星,廖灿星下巴一抬:
“昆明离大板桥这么近,我们只要想来,随时都可以来的。”
镇长的脸都快要笑僵了:
“那真是太好了,大板桥的老百姓有福了!只要你们肯来,我们大板桥随时欢迎!”
看着一步三回头、两步一鞠躬的镇长终于走远,廖灿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她促狭地看了一眼陈确铮:
“陈先生,你刚刚很威风嘛!”
陈确铮摸了摸鼻子:
“威风的是你,我不过狐假虎威而已。”
廖灿星满脸得色:
“咱们吓唬了镇长这么一下子,估计我们走了李昌隆也不敢再找六女的麻烦了。”
陈确铮点点头没有说话,只在心中暗道:灿星,现在能做的都做了,只希望以后的发展都能如你所愿罢。
陈确铮将那一沓钱递给廖灿星,廖灿星转手就塞给了梁六女,梁六女一直局促地捏着刚刚廖灿星给她的钱,她接过了那五千块钱,却坚持不肯要廖灿星的钱:
“这是李昌隆赔给我的钱,我就收下了,但你的钱我无论如何不能再要了。”
廖灿星刚想说什么,陈确铮却先开了口:
“六女,灿星是一番好意,你就别拒绝了,拿这钱买几亩地,就不用再租别人家的地了。”
陈确铮不去看梁六女眼里的泪,转过头对姚天荣说:
“天荣,六女虽是我们一手交到你手上的,但你们兜兜转转之后还能做成夫妻,是老天垂怜,也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缘分,既然你娶了六女,就要让人家过上好日子,你说是不是呢?”
姚天荣嘴唇抖了抖,慢慢点了点头:
“你们放心,我姚天荣会一辈子对六女好,虽然我只剩一条胳膊了,但我有的是力气,以后绝不让她冻着饿着,我拼了命也会保护她,再不能让她给人欺负了!我跟老天爷起誓,如有违背,我姚天荣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轰!”
梁六女扯了扯姚天荣的袖子,仰头看着自己新婚的丈夫,目光中有感动,也有心疼。
廖灿星和陈确铮相视一笑,剧团的同学们目睹了比戏剧不知道要浓烈鲜活多少倍的“告白场面”,心中的感动和兴奋无从抒发,只好用热烈的掌声来表达。姚天荣似乎一辈子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刚刚还慷慨陈词表决心的他此刻的脸一直红到耳根,巴不得赶紧遁地消失才好。
在梁六女和姚天荣的目送下,联大同学们全部上了卡车,踏上了归途。
陈确铮跟廖灿星坐在车的最后面,一直朝梁六女和姚天荣挥着手,直到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车子拐了一个大弯,再也看不见为止。
虽然剧团的同学们到大板桥才短短的几天时间,可是这期间却发生了好多事情,大家都感悟良多,返校时跟来时的叽叽喳喳不同,大家都静静地不说话,身体随着前进的车轮微微摇晃着,廖灿星拿出玉兰花饼给同学们分食,同学们一个传一个,清风拂过脸颊,风中传来春花的香气,跟口中香甜无比的玉兰花饼相得益彰,举目四望,来时田野间含苞的花朵如今已然绽放,一簇红,一簇粉,一簇白,大家并不知道那是些什么花,也实在不需要知道。
每个人默默地吃着玉兰花饼,也默默地品味着这美好的瞬间,再没有哪一刻能让他们更深切地感受到,他们以往看来习以为常的生活是多么难能可贵。
就在快要到达昆明的时候,陈确铮听到卡车下方一声金属摩擦的声响,他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还来不及做出反应,紧接着他便觉的身子向下一沉,向右前方一歪,接着便听见有人尖叫道:
“不好了!轮胎掉了!”
在大家的惊慌失措的叫喊声中,陈确铮眼睁睁地看着卡车右前方的轮胎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一般向后滚去,逐渐偏离了主路,直直地撞到路边的一棵树上,巨大的惯性让轮胎一下子弹起老高,之后重重地砸在地上。
高速行进的卡车突然剩下三个轮子,虽然司机拼了命想要控制住卡车,卡车的重量、体积和速度注定了他终将失败,整个卡车最终失去了平衡,从路肩向右翻倒了下去,一头栽进了农田里。
第三九一章 幸好,人还活着
卡车侧翻后有人被甩了出去,有人被扣在车下,有人被身边的人压住,突如其来的意外让人猝不及防,极度的惊惶和巨大的痛楚让车边顿时哀叫声一片。
灾难只发生在一瞬间,大家根本来不及反应,陈确铮下意识地将廖灿星紧紧抱在怀里,卡车彻底翻倒的时候脚踝处一阵锐痛,他可以感觉到一个非常重的东西狠狠砸在他的左脚上,尖锐的刺痛让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额头顿时沁出冷汗,他却无暇顾及自己的伤情,赶紧查看被自己护在身下的廖灿星有没有受伤:
“灿星,你怎么样?身上有没有哪里疼得厉害?”
廖灿星从短暂的眩晕中清醒过来,贴着陈确铮的胸口抬起脸来,摇摇头:
“我哪儿也不疼,你呢?有没有受伤?”
陈确铮扯了扯嘴角:“脚扭了一下,没什么大事儿。”
廖灿星从地上爬了起来,看到陈确铮的脚时倒吸了一口凉气,直接扑了过去。
原来陈确铮的一只脚被剧组最大最重的一只木制道具箱结结实实地砸中了,廖灿星过去试图把箱子搬开,可是她的力气不够,试了几次都无法搬动,可下一秒廖灿星觉得箱子突然一轻,紧接着就被掀翻到了一边,转头一看,原来是贺础安和梁绪衡赶了过来帮忙把箱子抬了起来。
廖灿星着急地掀开陈确铮的裤管,发现脚踝骨已经出现了不自然的肿胀,她想把陈确铮扶起来,楚青恬却紧张地冲了过来,大声制止了她:
“别动!”
这时楚青恬来到陈确铮身边仔细检查了他的腿,用凝重的目光看着陈确铮。看书喇
陈确铮咧嘴一笑:
“你这么严肃干嘛,被砸了一下而已。”
“我以前在上海跟天主教圣母院的修女学过外伤急救,你的腿要马上固定,贺老师,你能找几个男同学帮我找些结实的树枝来吗?陈确铮的腿现在必须打上夹板固定才行。”
贺础安刚想开口,嘴角就流出了鲜血,把大家都吓坏了。
贺础安在翻车之后第一时间站起身来救人,梁绪衡便以为他并无大碍,没想到他竟然吐了血,一想到他内脏可能受了伤,她心里紧张得不行。
“础安,你怎么了?这怎么还吐血了?是不是刚才撞到哪儿了?”
贺础安抬起胳膊抹了抹嘴,抹了一袖子血,有些口齿不清地说道:
“不要紧,我咬到舌头了。”
原来贺础安早饭吃得有些撑,没跟大家一起吃玉兰花饼,后来路上渐渐消了食,他才开始吃,可刚没吃几口就翻了车,回过神来的时候舌头剧痛,他虽然嘴上说着“不要紧”,可心里一直暗暗担心自己是不是把舌头咬断了。
刚翻车的时候,周遭一片混乱,汤一雄幸运地毫发无伤,就第一时间爬起身来救助其他受伤的同学,好在大部分同学都并无大碍,他确认了陈确铮跟贺础安的伤情,去驾驶室里把司机救出后便开始清点人数,还发现唯独少了团长张遵骧。看书溂
正在心急如焚的时候,汤一雄发现远处有一个人头朝下地趴在农田里,整个人一动不动,他心头一紧,赶紧跑到跟前去,小心翼翼地扳过肩头,发现那人正是团长张遵骧,他的脸上满是泥土,双眼紧闭,额角有凝结的血痕,汤一雄大声叫着他的名字,可是怎么叫他都毫无知觉。
汤一雄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去探张遵骧的鼻息,之后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幸好,人还活着。
回过神来,汤一雄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你们快过来!团长昏倒了!”
此刻楚青恬正在给陈确铮的脚固定包扎,夹板用粗糙却很结实的树枝代替,而绷带则是用了廖灿星的绒线衫,楚青恬将绒线衫拧成一股绳,包裹着树枝缠了好几道,最后用两只袖子紧紧绑住,才算是把陈确铮的伤腿包扎好了。
一听是党组织成员张遵骧昏倒了,陈确铮急得立马起身想要过去查看,廖灿星拗不过他,只好把他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想要扶着他站起身来,楚青恬却十分不留情面地说了一句:
“陈确铮,你不要胡闹!”
楚青恬平日里都是温温柔柔的样子,说起话来都是轻声细语,从没有人见过她如此疾言厉色,此刻楚青恬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冷冰冰地说:
“现在条件有限,我给你做的固定也不是很专业,你要是乱动的话很快就会散掉,到时候骨头接不上该怎么办?”
陈确铮自然知道楚青恬是真的为自己担心才会如此生气,立马态度十分良好地道了歉:
“对不起,我再不乱动了,你消消气。”
这时候汤一雄来到陈确铮身边蹲了下来,轻声说道:
“团长的头受了伤,现在还在昏迷,情况不是很乐观。”
陈确铮皱紧了眉头:
“现在必须马上把团长送到医院,其他同学呢?还有没有人受伤?”
“都是一些擦伤,没什么大碍,除了团长,最严重的就是你了。”
那司机显然也被吓了够呛,不理周遭的一切,坐在田埂上一个劲儿地抽烟,惊魂未定的手指一直在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每次都因为吸得太过用力连腮帮子都嗫了进去。
刚刚经历了劫后余生、惊魂未定的大家见团长张遵骧受伤昏迷,一时间都没了主意,楚青恬万分忧心:
“团长现在头部受伤昏迷,陈确铮的骨折也需要马上处理,不能再等了,咱们必须尽快赶回昆明,把他们送到医院去!”
然而举目四望,他们翻车的地方除了公路,两边只有无尽的农田和零零散散的农家宅院,完全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汤一雄走到司机跟前,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送受伤的同学去医院,司机回过神来,指了指那辆翻倒的卡车,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
“只能碰碰运气,找过路的车帮忙了。”
然而等了半天也没有一辆车经过,汤一雄看着那辆陷在庄稼地里的三轮卡车,向司机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师傅,我想问问你,这卡车的轮子怎么会掉呢?”
第三九二章 不是意外
司机揉了揉摔疼的膀子,一脸倒霉透了的懊丧:
“你问我,我也纳闷啊!我也开了七八年车了,从来也没有遇上过这种事,每次出车之前我都会认真检查车辆,谁不惜命啊!这次也是一样,出发前我是把卡车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检查过一遍、加好油才开到农校的,谁能想到平白无故地能把车轱辘开丢一个!”看书喇
大家听了司机的话,纷纷陷入了沉思,大家各自散去,焦急地盯着道路的两头,寻找可能过路的车辆。
陈确铮面色凝重地将汤一雄叫到了自己身边,低声道:
“一雄,我怀疑这次事故……可能并不是意外……”
陈确铮的话刚一出口,身边几人一时之间都瞪大了眼睛,这个猜想过于可怕,让人不由地悚惧和抗拒。
廖灿星默默蹲在陈确铮身边,双手扶着膝盖,梁绪衡在她身旁揽着她的肩:
“难道是……李昌隆伺机报复?”
陈确铮和汤一雄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贺础安露出忧心的神色,却因舌头受伤,无法说话。
楚青恬面露迟疑:
“绪衡,你的意思是李昌隆人财两空,心里愤恨,就趁我们不注意偷偷在咱们的卡车上做了手脚?”
梁绪衡点点头,陈确铮却摇了摇头:
“我不是没有设想过这种情况,但按理说可能性很小。就算李昌隆心中记恨,也不至于做到这一步,因为背地里来这么一招对他来说完全没有好处。即便不是李昌隆自己动手,这么做的风险也实在太大,这中间有太多不可控的东西了,如果伤亡严重,事情闹大,完全是得不偿失的。”
汤一雄神色如常,语气沉稳地说道:
“陈确铮,我跟你有相同的想法。我觉得那个轮子掉得实在蹊跷,司机也说这种情况他从来没有经历过,所以这次车轮掉落很可能是人为破坏的缘故,但动手的应该不是李昌隆,而是另有其人。现在咱们虽然处在抗战的大后方,但周围仍然有许多暗藏的汉奸和国民党特务,他们一直在大肆阻挠和暗中破坏各地学生的抗日救亡活动,也许这次就选咱们联大剧团下了手。”
剧团里有的同学听了汤一雄的话直接炸了锅,一下子所有人都知道了。每个人都愤怒不已,经了这一摔,大家又惊又痛,心里还担心张遵骧的安危,汤一雄的话如同火星子溅入了炸药桶,大家开始七嘴八舌地大骂起来。
汤一雄拍了拍手掌,让大家安静下来:
“同学们,你们先不要生气,这件事绝不会就这样算了!等咱们回到学校就要求学校当局展开调查,如果真的是人为破坏,就一定要让坏人受到应有的惩罚!”
汤一雄的话让大家的情绪被安抚下来,又等了好一会儿,远处终于开来一辆小轿车,大家欣喜若狂,为了拦车,大家手牵着手在道路中间一字排开。
小轿车停下后,汤一雄赶紧上前说明前情,得知对方刚巧要去昆明,然而车内空间狭小,且只有一个空位,不方便搬运病人,为难之际,汤一雄主动提出自己先上车回学校报信,其余人留在原地等待。好在联大校方动作很快,汤一雄回校说明情况后,立马派车返回救人,汤一雄一路上跟车指道,终于将联大剧团全员一起接回了昆明。
因为张遵骧的伤情严重,所以第一时间被送到了最近的城外西南角法国人创办的甘美医院,汤一雄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副担架,同学们一起将张遵骧抬下了车,第一时间便被送进了急救室。
自从腿伤之后,陈确铮表现得冷静又自持,实际上钻心的疼痛无时无刻不挑战着他的忍耐力。直到从车上下来时,陈确铮表现得都如同常人,然而还没走几步,残存的意识宣告罢工,即便是有廖灿星扶着他,陈确铮仍一头栽倒在地上,昏死了过去。
廖灿星捧起陈确铮的脸,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发现他双眼紧闭,嘴唇泛白,脸上满是冷汗,始终全无回应,腿上伤处呈现出骇人的红肿,廖灿星没再犹豫,冲进了甘美医院,整个走廊里都能听见她带着哭腔的喊声:看书溂
“医生……医生……”
陈确铮恢复意识的时候,不知道过去了很久,鼻子里充斥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腿上曾经的剧痛消失了,他感觉自己的手被紧紧地握着,身边有人似乎在激烈地争论着什么,他试图去理解话里的意思,可是头脑混沌不堪,他想睁开眼睛,可眼皮似乎又千钧重,怎么也睁不开。
“我觉得,我们现在应该马上报警!”
“梁绪衡,我知道你很为陈确铮鸣不平,可咱们现在什么证据也没有,仅仅凭借咱们自己的猜测,警察也没有什么办法啊!况且咱们这次的活动不光代表着自己,更代表着联大,现在既然张遵骧和陈确铮都得到妥善的治疗,咱们不妨先告诉梅贻琦校长,再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汤一雄,我同意你的提议,但这件事决不能就这么算了,张遵骧和陈确铮伤得这么重,其他同学也都受了不小的惊吓,身上也是大大小小的伤,加害者一定要受到惩罚才行。”
“那是一定的,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的。”
这时开门声和脚步声同时响起:
“病人刚刚昨晚手术,身体还很虚弱,需要卧床静养,你们安静些,不要吵到病人休息。”
脚步声走远,门再度关上。
房间里安静了几秒,接着一把柔和的声音响起:
“小灿星,我看陈确铮他一时半会儿也醒不过来,你多久没吃东西了?这样可不行,身体要饿坏的,走,咱们三个出去吃点东西!”
“对呀,我们也饿了,就当你陪我们俩一起去吧!”
“础安,我们出去吃个饭,陈确铮就交给你啦,晚点我带吃的回来!”
伴随着一阵脚步声,很快病房重新恢复了寂静,陈确铮又被昏沉的睡意所俘获,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之中。
第三九三章 我嫁!
甘美医院在西南城郊的巡津街上,虽然距离联大工学院的迤西会馆很近,但因为三个女孩在工学院并没有什么相熟的朋友,对这里并不十分熟悉,走到街上一看,甘美医院北面就是km市邮政总局,南边是高端的商务酒店,再加上挨着火车站,虽然已是傍晚,依旧灯火通明,满目繁华。看书喇
路灯下面三个纤柔的影子因为脚步的移动而变换着形状,手却一直牵在一起。虽说是出来吃饭的,看着街边的饭馆子,她们都没有什么想吃的欲望,只是默默地走开去。
远处悠悠地传来一阵叫卖声,隐隐约约来自街边的巷弄里:
“卖凉粉哎……嘘嘘果……木瓜片……糖三角……糖藕片……再来一块佛手柑……加完山楂加红糖……又解渴……又清凉……不信你就尝一尝……卖凉粉哎……”
“这叫卖声听得我都馋了!咱们去吃凉粉吧!”
梁绪衡提议后,三人一拍即合,朝那幽远又略显苍凉的吆喝循声而去。
凉粉摊子支在一条巷子里,因为没有生意,小贩看到迎面走来的女孩儿们赶紧热情招呼,眼角眉梢堆出明显的纹路,鬓边也染上了风霜。
“来一碗抓子粉呀,好吃哎!”
摊子虽不大,难得的是摊前摆了一张条凳,三人于是并排坐下,看着小贩手脚麻利地将粉下锅,捞出,淋上红糖浆,在上面依个人喜好加上糖枣子、木瓜片、藕片,依次端给了她们。
三个人默默地吃着粉,升腾的水汽模糊了她们花样的脸庞。
廖灿星意兴阑珊地用筷子挑着碗里的粉,楚青恬看了看她:
“小灿星,你不要太担心了,医生不是说了吗?陈确铮的手术很成功,肯定会好的。”
廖灿星点点头,往嘴里塞了一口凉粉,两腮鼓了起来,泪珠子也滚落下来,乌里乌涂地说:
“当时都是他护着我,我才一点也没伤着。”
梁绪衡将廖灿星的头发塞到耳后:
“哎呀呀,这说着说着怎么还哭上啦?小灿星,我问你啊,要是陈确铮这回真成了瘸子,你还嫁不嫁他?”
楚青恬在梁绪衡的胳膊上拍了一把:
“呸呸呸,净胡说,小灿星,你别听她——”
“啪!”
廖灿星将筷子拍在桌上:
“我嫁!”
梁绪衡跟楚青恬先是一愣,接着便相视一笑,梁绪衡调侃道:
“等陈确铮醒了,我可要好好跟他讲讲,某人这就要以身相许了!”
“绪衡姐,你最坏了!”
看着女孩们玩笑打闹,卖凉粉的老板也嘿嘿一笑,突然开了嗓,唱起歌来:
鸭嘴没有鸡嘴圆,
鸡嘴没得妹嘴甜。
八月十五亲个嘴,
九月重阳还在甜……
几句下来,让廖灿星羞得捂住了脸,梁绪衡却哈哈大笑起来,竖起大拇指,直夸老板唱得好,弄得楚青恬哭笑不得。
粉吃完了,心情也好了不少,三人并肩往回走,廖灿星偷偷瞥了一眼身边楚青恬的胳膊,明晃晃的纱布刺着她的眼睛。
“青恬姐,对不起,我只顾着……完全没有发现,很疼吗?”
原来在翻车的时候楚青恬的右臂也严重擦伤了,但当时情况危急,大家都忙着救人,加上楚青恬本就穿着一件红色绒衫,所以大家都没有注意到她手臂上的血痕,一直到了甘美医院,看着张遵骧和陈确铮都被送去急救,楚青恬才和其他轻伤的同学一起接受了包扎治疗。
楚青恬看看自己的纱布,故作轻松地摇摇头:
“早就不疼了,就是纱布包得有点夸张,不过是一点小擦伤而已,很快就好了。”
“绪衡姐,础安哥的伤怎么样了?医生怎么说?”
梁绪衡笑了笑:
“就是舌头上咬了个口子,做了个小手术,除了得当一阵子哑巴,没什么大事,现在我跟他吵架他都没法还嘴了!”
楚青恬无奈地看了梁绪衡一眼:“快别这么说了,贺础安什么时跟你吵过架?”
廖灿星也跟上一句:
“就是,我们都知道你心里有多心疼础安哥。”
“小灿星,你现在还有心思担心别人哪?你呀,现在什么都不要想,把你自己照顾好才是最紧要的,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养好身体,你要是成天茶不思饭不想的,把身体搞垮了,谁来照顾陈确铮啊?”
廖灿星将头靠在梁绪衡的肩上,点了点头,鼻子又酸了。
贺础安的病床就在陈确铮的旁边,刚刚做过手术的他身体仍有些虚弱,这场事故暂时剥夺了他说话的能力,却给贺础安带来了一个深入思考的契机。
贺础安靠在床头,静静地看着昏昏沉睡的陈确铮,他曾在他刀削斧凿的脸上看到过戏谑、看到过伤痛,如今陈确铮紧闭的眼睛、苍白的嘴唇却只让他看到脆弱,原来他毫无防备、不加遮掩的脸看起来是这个样子啊!
慢慢地,眼前陈确铮的脸跟几个月前,病床上胡承荫灰败枯瘦的脸交叠在一起,让贺础安的胸口一阵钝痛。
他曾经以为,他们是他志同道合的好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走上了各自选定的道路,并做好了为之付出一切的觉悟。
等他回过神来,他们已经走出了好远,而他似乎还在原地踏步。
只有他被拉下了。
等陈确铮睁开眼睛的时候,出现在眼前的是雪白的天花板和惨白的日光灯,他试着撑起身体,看了看自己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脚踝和紧闭的房门,然而每一个细胞却如同彰显着自己存在一般叫嚣着难耐的酸痛,只好重新躺回床上。
床架的吱嘎声惊醒了抱臂假寐的贺础安,他赶紧翻身下床,走到陈确铮的床前查看,看到了陈确铮带着笑意的眼睛。
从昏睡中醒来,他又变成了他熟悉的样子。
贺础安十分激动,紧紧握住了陈确铮的手:
“大家都还好吗?”
贺础安频频点头。
“张遵骧醒过来了吗?”
贺础安有很多话想说,却说不出来,心里十分焦急,陈确铮贺础安的手:
“对不起,我忘了你受了伤,医生怎么说?你伤得严重吗?”
第三九四章 你不理解
贺础安咧了一下嘴角,摇摇头,他突然想起什么,从胸口的内袋里掏出本子和笔,在窗边上写了几句话,将本子凑到陈确铮的脸前,只见本子上写道:
我去看过张遵骧,他目前还在住院,他醒来过,可以正常对话,但仍不时陷入昏睡,医生说这是头部受到撞击留下的后遗症,嗜睡的症状过一两周有望改善,但这次受伤对他的脑力有何影响尚不好下定论。
陈确铮点点头,刚想说什么,贺础安又低下头去,在本子上写了起来,然后举起来给陈确铮看:
“我去叫医生。”
陈确铮点点头,看到贺础安走出门去,闭上了眼睛,忍受着身体上的不适。
贺础安刚出屋,就发现陈瑞麟在门边默默靠墙上站着,手上拎着一提糕点,他的双手微微有些颤抖,整个人看来十分局促。
贺础安自然对之前茶馆里发生的不快记忆犹新,但陈瑞麟毕竟是陈确铮的弟弟,还特意过来探病,贺础安自幼的教养不允许自己冷待对方,于是微微颔首,指了指屋里,用眼神问他是否要进去。
陈瑞麟犹豫了一下,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贺础安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便转身走开了。走出一段后,贺础安不放心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去,发现陈瑞麟竖起手背,在门上敲了敲,动作很轻,声音很小,似乎是想让屋里人听见,又害怕屋里人听见。看书喇
“请进!”
贺础安看到陈瑞麟的手捏着门把,终于拉开房门走了进去,这才转过身朝远处走去。
陈确铮不经意抬眼去看来人是谁,却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在陈确铮灼人目光的注视下,陈瑞麟朝他的病床走了过来,却又不走得十分近,仍保持着一段距离便停下脚步站定,他看着陈确铮包裹严实的腿,眼眶有些红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陈确铮双手抱臂,眼神复杂地看着来人,任由这沉默一分一秒被拉长,逐渐变得难耐起来。
“哥,我在学校听说你出车祸了,马上就赶过来了。哥,你腿伤得重吗?现在还疼吗?”
陈确铮回想起自己在茶馆被陈瑞麟推得险些摔倒的狼狈,鼻息轻笑,抬手用食指搔了搔下巴,眯起了眼睛:
“哥?你哥不是钱胜权吗?”
陈瑞麟好像被打了一拳似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哥,你一定要这么跟我说话吗?”
“那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跟你说话呢?”
陈瑞麟闭了闭眼睛,重又睁开:
“哥,我们都是陈家的人,都是父亲的儿子啊!”
陈确铮脸上笑意全无,冷哼一声:
“父亲?那是你的父亲,不是我的!他跟吴家苹是害死我的母亲和我妹妹的凶手!”
话音落地,陈瑞麟的脸变得更加苍白,他想辩驳什么,却发现自己的辩驳如此无力。
“哥,我之前问过母亲,她说这一切都是误会,她也被蒙在鼓里……”
陈确铮用匪夷所思的眼神瞪着陈瑞麟:
“你说什么?误会?那是活生生的两条人命!”
陈瑞麟无法直视陈确铮的目光,生生把真正想说的话咽下:
“哥,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可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谁也改变不了了,你——”
陈确铮厉声打断:
“你不理解!你怎么可能理解?”
陈确铮突然的失控让陈瑞麟猝不及防,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陈确铮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低声道:
“既然你都说了,过去的事情无法改变,那你也就不用再提了,请回吧!”
陈瑞麟站在原地没有动弹,低声喃喃道:
“哥,这么些年了,你这一走便全无音讯,父亲嘴上不说,可眼见着头发一天天变白了。去年董伯父家的兄长考取了联大,他之前跟你有过一面之缘,后来他寄信回家,说是在学校里认出了你,我们这才得知你到了昆明,父亲高兴得什么一样。虽然我们没有生活在一起,可我从小父亲就一直让我跟你学,说你这也好,那也好,父亲纵使有种种的错处,可他始终是以你为傲的,自打北平沦陷后,他也一直为你悬着心……”
“够了!我跟那个家已经没有关系了,你实在不必同我说这些,联大不是我开的,谁要来念我也管不着,以后在学校里碰见,还是装作不认识——”
“哥!我怎么可能装作不认识你!我们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啊,我到现在还记得,我小时候偷偷跑去找你,你虽然表面上不理我,在我迷路的时候还是会带我回家,还会背地里教训欺负我的人。哥,之前的事是我做得不对,我跟钱大哥走得近,是因为他是我到了联大之后第一个帮助我、对我好的人。哥,对不起,是我错了!哥你告诉我,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肯原谅我,才能让你认我这个弟弟!”
陈确铮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烦躁:
“什么原谅不原谅的,我跟你谈不着,陈瑞麟,你就舒舒服服地当你的陈家大少爷不好吗?何必这么追着我不放呢?我倒是也想问问你,我要怎么做你才肯放过我!”
“哥,你还不知道吗?父亲一直对你寄予厚望,在父亲的心里,陈家的大少爷一直都是你,也只能是你!从来都没有变过!”
陈确铮痛苦地闭上眼睛,长叹一口气:
“陈瑞麟,你说这些又是何必呢?你这次来看我我很谢谢你,但以后我们最好还是不要见面了。”
陈确铮转过身去,用脊背对着陈瑞麟,闭着眼下了“逐客令”:
“我累了,要休息了。”
三个女孩说说笑笑地回到医院,不想在走廊上听到了病房里的争吵声,医院的墙壁和门板并不隔音,两兄弟的对话悉数传入她们的耳中。
贺础安跟医生一道赶来,恰巧听见陈确铮痛苦的吼声,贺础安只好跟医生道歉,说病人现在多有不便,麻烦他晚些再来。
医生刚走不久,病房的门“砰”地一声被推开了,接着陈瑞麟失魂落魄地从病房里跑了出来,仓皇地看了门口的几人一眼,可因为跑得太急,没留神脚下,没几步就失了重心,狠狠扑倒在地,身旁一人本想去搀扶,下一秒陈瑞麟却飞快撑起身体,踉跄着跑远了。
大家都在愣神的当口,只听门内一把疲惫的嗓音响起:
“进来吧,都听见你们了。”
第三九五章 手术室外的等待
大家沉默着鱼贯而入,看到陈确铮坐在床头,面带一丝笑意,仿佛心碎的裂缝已被填平,不复得见。
廖灿星一脸担忧地盯着陈确铮看,陈确铮故意大喇喇地伸出手来:
“你们吃饭吃了这么久,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回来了?”
廖灿星走到床前,把手里麻绳系着的纸包递给陈确铮。
“这是糖藕,在凉粉摊子上买的。”
陈确铮露出仿佛看到人间至味一样的兴奋表情,抓起一块塞进嘴里嚼了嚼,不迭点头:
“真是好吃!又软糯又香甜!贺老师,你要不要尝尝?”
贺础安默默摇了摇头,病房里的气氛有些凝重。
陈确铮把身子向后依靠,两条胳膊放到脑后,打了个哈欠:
“你们都这么严肃干嘛?不过是些陈年旧事罢了。”
陈确铮虽是这么说,可大家面面相觑,谁也没有接茬儿。
言谈间大家只听得出陈确铮跟陈瑞麟是同父异母的兄弟,陈确铮的母亲和妹妹已经身故,而这似乎跟陈瑞麟的母亲有关,但具体的情况谁也不得而知。以往陈确铮表面上随和开朗,却始终对自己的家世缄口不谈,如今隐约知晓了缘由,大家都很小心,没有人愿意去戳他的痛处。
至于那些历历过往,是真的如陈确铮所说,不过是不必在意的“陈年旧事”,还是鲜血淋漓、迟迟不肯愈合的狰狞伤口,只有陈确铮自己知道了。
这时医生终于来到病房,打破了风暴过后难耐的寂静。
医生说陈确铮的状况目前比较稳定,过几日便可出院,但仍需长期卧床静养,陈确铮似乎对自己的伤情全无在意,反而急切地追问张遵骧的伤情,医生说张遵骧目前思维清晰,但因为头部受到撞击的关系,仍有眩晕和头痛的症状,虽然眼下最危险的难关已经度过,但头部的损伤还需要一个漫长的恢复期。
得知张遵骧已经清醒,陈确铮稍微放下心来,大家也都长舒了一口气。
这一天下来,经历了这样一场惊吓,大家的心情跌宕起伏,如今终于算是等来了好消息,整颗心不由得松懈下来,随之而来的,是席卷而来的疲惫。
陈确铮伸了个懒腰:
“你们赶快回学校吧,都折腾一天了。这儿有贺老师呢,他现在虽然说不了话,可胳膊腿儿都好用着呢,我正好使唤使唤他!”
贺础安露出笑容,拍了拍胸脯,梁绪衡却立马不干了:
“我们家贺老师可不是你说使唤就使唤的!我不答应!”
“哎呦喂,这可不得了了,贺老师什么时候就成你们家的了?什么时候办的喜事儿啊?我怎么不知道?”
廖灿星和楚青恬乐得看着陈确铮跟梁绪衡这么一来一回的斗嘴,贺础安虽然一句也插不上,他心里却很明白,这两个聪明人你来我往,编织了一张周全和体面的网,包裹住曾经所有的难堪和不快。
“谁要待在这个鬼地方,臭死了!青恬,小灿星,咱们走!”
廖灿星依依不舍地勾了勾陈确铮的手指:
“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陈确铮反握住廖灿星的手,搔了搔她的手心,这才把手放开。
楚青恬笑着朝病床上的两人摆摆手,跟梁绪衡和廖灿星一起走出了病房。
三人刚走到甘美医院的大门口,竟险些跟来人撞个满怀,定睛一看,竟是曾涧峡抱着阮媛,身旁跟着气喘吁吁的白莳芳。
此时的曾涧峡满头大汗,一脸焦灼,他怀里的阮媛双眼紧闭,面色苍白,肚大如箩,身侧的手臂伴随着曾涧峡的步伐而无知无觉地摆荡着,衣衫的下摆湿漉漉的贴在腿上,仍不时有水从她身下滴到地面上。
楚青恬赶紧帮他们抵住门,曾涧峡三步并做两步冲进了医院,跟在曾涧峡的身后白莳芳见了她们三个微微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说话间脚步却未停:
“碰到你们太好了,我们走不快,麻烦你们赶快去帮我们找医生来,就说是有早产的孕妇,已经破水,快去吧!”
廖灿星和梁绪衡火速找来医生说明了情况,阮媛紧跟着就被推进了手术室。
在手术室门口等待的时候,曾涧峡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奇慢无比,他一直死死盯着手术室门口亮起的“手术中”的灯箱,那绿光看来如此冰冷,甚至带有一丝不详的意味,让他想到地狱里的荧荧鬼火。
他又死死地盯着那两扇门,想象着医生从里面走出来,摘下口罩,一脸疲惫地冲他摇摇头,接着便是阮媛被推了出来,身下的床单满是鲜血,阮媛……阮媛……看书喇
曾涧峡受不了了,只好把目光移开,将脸埋进双手中。
他后悔了。
他脑海中有无数可怕的想象,他拼命地控制自己不去想,可是那些想法好像无数藤蔓一样,紧紧缠绕住了他,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他怎么会听从了她的决定呢?他嘴上说着跟阮媛一起就断了为人父母的想法,可心底的深处竟也开始幻想成为一个父亲,他终究是太贪心了吗?
如果一切能够重来,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了。
可时光不能倒回,他什么也做不了,唯有等待。
白莳芳看着坐在对面长椅上、双手抱头一动不动的曾涧峡,想起此前的种种,心也是紧紧揪在一处。
阮媛怀孕这段时间白莳芳是一路看着过来的,阮媛本就身体柔弱,所以夫妻俩一直谨小慎微,一心想足月产下一个健康茁壮的孩子。曾涧峡除了上课之外,连自己颇为上心的哲学研究也顾不上了,只管一心一意地照顾阮媛。可阮媛本就身子弱,而且怀孕初期妊娠反应大得厉害,曾涧峡想方设法给她补充营养,可她吃什么吐什么,急得曾涧峡不知如何是好,想了各种办法止吐,连各种民间偏方都用上了,总算是熬过了最艰难的那段日子,眼看着阮媛食欲一天天好了起来,肚子也一天天大了起来,脸色也变得比之前红润了。
第三九六章 你看,她多像你
阮媛对自己的身体更是分外紧张,“九二八”空袭的经历一直让她心有余悸,怀孕期间,她比任何人还要留意自己的身体,甚至连门都很少出了,好在白莳芳时常带着小治心过来探望她,陪她解闷儿。
即便是再小心呵护,后来阮媛还是添了头晕的毛病,开始的时候,只是微微一点晕眩,可随着肚子越来越大,阮媛的眩晕症越来越严重,好在来得快去得也快,阮媛想着自己也不出门,便没放在心上。可曾涧峡仍旧放心不下。怀孕的后期,曾涧峡恨不得片刻不离她的身边,还让白莳芳带着小治心索性就住在他家。
阮媛觉得曾涧峡大惊小怪,可事实证明曾涧峡是十分有先见之明的。
三月昆明的蓝天蓝得耀眼,阳光不烈却暖意融融,每天晌午,阮媛都会躺在院当中的藤椅上晒太阳。
一天阮媛晒到昏昏欲睡,下午天光渐微,阮媛正想着起身回屋好好睡一觉,可没走两步却突然眼前一黑,重重摔倒在地上。
恰巧是联大剧团出车祸的这一天。
其时曾涧峡给窗台上的剑兰浇花,白莳芳正在屋里一边给小治心喂奶,一边跟周曦沐说着闲话。
曾涧峡背对阮媛,只听一声闷响,他转身一看,扔了水壶就跑到妻子身边,大喊周曦沐出来帮忙,周曦沐见状赶紧跑出门去,到街上叫来了三辆黄包车,曾涧峡搂着阮媛同坐一辆,白莳芳因为太担心阮媛,坚持与他们同行,两个车夫见人命关天,撩开两腿便朝甘美医院跑去。而周曦沐跟他们兵分两路,先带着小治心回钱局街托房东太太照顾,才赶去医院跟他们汇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是如此漫长。
曾涧峡又忍不住去看那扇隔开他和妻子的门,他本以为会听到妻子声嘶力竭的哭叫,却什么都没有听到,这安静让他愈发心惊,他忍不住想象这安静的缘由,每一种可能性都让他无力承受,他觉得自己的心已经不堪负荷了。
白莳芳一会儿看看曾涧峡发红的双眼和紧紧捏在一起的颤抖的双手,一会儿看看墙上巨大的“静”字,强烈的消毒水气味充斥着鼻腔,她心里纷乱无比,只好逼着自己去想一些旁的事情。白莳芳问三个女孩怎么会来医院,这才得知联大剧团发生翻车事故的事情,白莳芳很担心大家的伤情,梁绪衡告诉她大家伤情稳定,且都得到妥善医治,她这才微微放下心来。
廖灿星一直记得阮媛曾经跟她说过,宝宝的预产期在四月,便询问白莳芳为何会提前半个月,白莳芳正欲回答,一阵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响起,白莳芳扭头一看,只见周曦沐跟曾昭抡先生一同朝她跑过来,她摇摇欲坠的心有了承托,不由得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许是跑得太急了,周曦沐的气息有些喘,曾昭抡却仍旧面不改色,一脸沉静。
曾涧峡见曾昭抡也赶到了医院,赶紧站起身来,曾昭抡上前一步握住了曾涧峡的手。
“叔伟兄,你怎么过来了?”
“我去重庆探亲刚回来,就在巷口撞见曦沐抱着孩子从黄包车上下来,这才听说阮媛要生产的事,就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多个人多份力嘛!”
“多谢多谢,叔伟兄真是有心了。”
“你也不必太担心了,定会一切顺利的。”
像是为了佐证曾昭抡的话,此时一阵清脆的啼哭从手术室里传了出来,那啼哭十分洪亮,昭示着新生儿的生命力。
白莳芳喜极而泣:“生了!曾大哥,阮姐姐生了!”
曾涧峡简直是从长凳上弹起来的,三两步跑到门口,就差冲进去了。
过了一会儿,两扇门终于从里面刷地打开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护士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走了出来。
“她是个女孩,体重是六点五磅,她很健康。”
“我的妻子呢?”
“她现在身体还很虚弱,需要住院观察几天。”
曾涧峡微微放下心来,这才小心翼翼地从护士手中接过襁褓,将期盼已久的女儿抱在怀中。
这轻轻小小的肉团,这皱巴巴的小脸蛋儿,她竟是他的女儿,让曾涧峡萌生了强烈的不真实感。
临走前,那护士的蓝眼睛深深看了曾涧峡一眼:
“你有一位很坚强的妻子,她很了不起。”
曾涧峡被身边的人簇拥着,大家都争着一睹曾教授千金的“芳容”,而此刻在曾涧峡的心里,一直回响着刚刚护士的那句话。
就在此时,病房的门再次打开,阮媛被几位护士推了出来。
曾涧峡一看到妻子,顺手就把怀抱中的孩子交给了身旁的白莳芳,只顾跟着阮媛的轮床一路追到了病房里,至此他的眼中除了妻子便再也看不到旁人。
曾涧峡的眼睛一错不错地凝视着自己的妻子,阮媛的面色十分苍白,汗湿的头发沾在脸颊上,嘴唇毫无血色,胸膛微微起伏着,虽然仍在昏睡中,可整个人看来却有着初为人母的柔和跟安详,让曾涧峡想起巴黎圣母院里怀抱着耶稣的圣母玛利亚,美丽、圣洁且温柔。
曾涧峡拨了拨阮媛的额发,此时阮媛似与曾涧峡有心灵感应一般,缓缓睁开了双眼,曾涧峡见到妻子醒来的瞬间,泪水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看书溂
“媛,真的辛苦你了,对不起……”
阮媛想要抬手拭去曾涧峡的泪水,可她太过虚弱,只微微抬起便被曾涧峡紧紧握住,紧贴在脸颊上。
一场生产已经让阮媛耗尽了力气,她断断续续地说道:
“医生刚刚……告诉我了,是女儿……”
曾涧峡这才想起来似的,转回身从白莳芳手中抱回孩子,把她的脸凑到了阮媛跟前。
“你看,她多像你!”
阮媛只觉得乏得很,她努力抬起眼皮,看着全然看不出长相的、闭着眼睛唆着手指的红彤彤的小娃,无奈一笑:
“你怎么……看出来……她像我的?”
“你看她眼睛多大啊!那么长的一条缝儿,等长大了肯定跟你一样!”
阮媛转头看向站在床边的周曦沐和白莳芳,轻声说道:
“这回多亏你们啦……”
白莳芳一摆手:
“不是多亏了我们,是咱们女儿自己会挑时候,她心疼她妈妈,特意选在干爹干妈都在的时候出生,我们才能帮得上忙呀!”
第三九七章 她姓阮!
周曦沐笑道:
“莳芳说的没错,选在这时候来是孩子自己懂事儿,不想让妈妈受罪!莳芳,咱们见面礼还没给呢,这就认上干亲啦?”
“那还有什么可说的?自然给咱们小公主备上一份厚礼!不过话说回来,阮姐,你猜得可真准,你之前就猜是女儿,就果真生了个女儿,没准儿到头来这小丫头还进了我们家的门呢!”
周曦沐笑着点点头:
“那自然是求之不得的缘分了!”
白莳芳撇嘴:
“阮姐姐,你看看这人!之前他还对咱们嗤之以鼻呢,他当时说什么来着,对了,都什么年代啦,你们搞指腹为婚这一套哪!”
白莳芳模仿周曦沐的口吻惟妙惟肖,大家笑作一团,阮媛因为太过虚弱,说不了太多话,也被逗得勾起嘴角。
众人簇拥着这初生的小人儿,言语间满是对她的祝福,然而对于曾涧峡来说,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眼中只能看到他躺在病床上的妻子。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那里不舒服?渴不渴?冷不冷?”
面对这一连串的问题,阮媛扯了扯嘴角,微微摇摇头。
曾涧峡看着虚弱的妻子,终于泄出了哭腔:
“你把我吓坏了,我真的后悔了……”
阮媛喘了一口气,轻轻说道:
“我早就说过……老天爷既然让我有了她……就一定会……让我平安生下她……”
“媛,你很累了,快别说话了,好好休息。”
“你替我好好抱抱女儿……好好看看她……”
周曦沐看着曾涧峡小心翼翼地抱着珍爱如至宝的小女儿,偷偷抹了一把眼泪,他很能理解曾涧峡此刻初为人父的激动,因为同样的心情半年前他也刚刚体会过,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个孩子来得有多么不易,他由衷地为他的曾大哥和阮姐感到高兴。
曾涧峡旁若无人地盯着怀中的女儿看,许久许久,终于抬起脸来,满面笑容和泪痕:看书喇
“你们看,她长得多好看呀!”
平心而论,每个新生儿刚来到这个世界时都是红彤彤、皱巴巴的,握着拳头、闭着眼睛拼命地用哭声表达自己的一切不满,那样子实在是称不上好看,但每个人都对曾涧峡的话无比认同,在父母的眼中,自己的孩子永远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于是大家连连应道:
“好看好看!”
曾涧峡试图小心翼翼地触碰怀中的女儿,她却突然伸出手来,紧紧握住了他一根指头,曾涧峡兴奋地沉浸在生命的奇迹之中无法自拔:
“快看快看!她的指头多有劲!”
在这其乐融融的氛围里,周曦沐留意到站在门边的曾昭抡,正远远地笑着欣赏这场热闹,赶紧走过去拉他过来。
“阮姐,曾先生来看你了!”
阮媛作势要起身,曾昭抡赶紧叫她不要动,阮媛便微微颔首:
“先生有心了……”
“别说这么生分的话了,我跟曾涧峡都在联大共事,我们俩还是本家,理应过来看看的。”
阮媛笑道:“先生说得是……这孩子……也是曾家人呢……”
曾涧峡握住妻子的手,摇了摇头:
“谁说她姓曾的?她姓阮!”
阮媛一愣,曾涧峡这话让她全然始料未及。
怀孕的时候阮媛曾无数次问过曾涧峡有没有想好给孩子取什么名字,曾涧峡翻遍各种典籍,经常一查就是半宿,取个名字比搞研究还要上心,却一直犹犹豫豫地,怎么都定不下来,后来阮媛索性就不再问了。
至于孩子姓什么,夫妻两人却从来都没有谈及过,阮媛自幼饱读诗书,是名副其实的新时代女性,她倒没有觉得孩子理所应当依循中华民族历来的父系宗法制度随父姓,她甚至从来没有把孩子的姓氏随谁当成需要争夺的权力,她深爱曾涧峡,让自己腹中的孩子沿袭丈夫的姓氏,不是父权逼迫使然,而是自然而然的结果而已。
所以当曾涧峡突然提出女儿随阮媛的姓,阮媛自然是相当意外:
“你说什么……女儿姓阮?”
病房里其他人心里的惊讶不比阮媛少,倚窗而站的三个女孩也受到了巨大的震撼,曾涧峡一脸严肃地说道:
“媛,这个孩子你是冒了巨大的风险、拼了你的命才生下的,当我决定让你生下这个孩子时,我就暗暗下定了决心,若是你平安产下孩子,这个孩子就随你的姓,你是孩子的母亲,是赋予她生命、把她带到这个世界的人,随你的姓是理所应当的。”
听了曾涧峡的话,若说阮媛没有感动自然是假的,但心里仍是有一些顾虑,虽说大清已然亡了几十年,但除了赘婿和私生,子随母姓依然是老百姓眼中的离经叛道之举,加之阮媛自己本就不看重这件事,便仍想劝说丈夫:
“可是……”
“媛,你自是不必同我争了,孩子姓了阮,也是我曾涧峡的血脉,我终究是她的父亲,再说了,我祖上也并非什么皇亲国戚,不过是默默无闻的平头百姓,有什么香火好传呢?”
“你这番话可别被外人听了去,该有人骂你大逆不道了。”
曾昭抡不住点头,朗声说道:
“阮媛,依我看,曾涧峡的想法很好!或许对于如今的中国社会来说,子随母姓会被人指摘为祸乱纲常,但是我相信,我们的社会是不断的进步的,我相信总有一天,子随母姓再不是什么稀奇事,反而变得稀松平常,曾兄如今勇开风气之先,不但不是大逆不道,反倒是值得称道啊!”
阮媛微微点头,面带笑意:
“涧峡,先生说服我了……”
大家开心地看着孩子,环绕着阮媛的病床说着闲话,周遭弥漫着温煦愉悦的空气,可考虑到阮媛身体虚弱,大家都不想打扰她的休息,也想给他们一家三口留下难得的独处时间,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洋溢着喜悦氛围的病房。
曾昭抡、周曦沐和白莳芳跟三位女同学一道出来,曾昭抡随口一问她们怎么也跑到医院来了,梁绪衡跟楚青恬和廖灿星对视一眼,她不想破坏眼下开心的气氛,却又觉得终究不能瞒着先生们,就斟酌着词句把联大剧团翻车的经过给曾昭抡先生简单讲了。
不出所料,所有人脸上的喜悦都消失了。
第三九八章 我曾某人自愧不如
梁绪衡见状赶紧补上一句:
“先生们不必担心,张遵骧已经醒了,陈确铮的脚也伤得不重,估计两人休养一段时间便能痊愈了,贺础安的手术也很成功,很快便能开口说话了。”
没成想梁绪衡话音刚落,曾昭抡先生厉声喝道:
“是谁这么胆大包天?竟做出此等卑鄙龌龊之举!这件事必须查得水落石出才行,犯人一定要严惩!受伤的同学在哪间病房?快带我去看看他们!”
周曦沐拉起白莳芳的手:
“莳芳,咱们也一道去看看他们。”
白莳芳露出担忧的神色:
“陈确铮他们受伤的消息,要不要告诉曾大哥啊?”
周曦沐沉吟片刻说道:
“曾大哥向来都是十分关心学生的,陈确铮不但是他们哲学系的,还是他颇为爱重的学生,还是告诉他吧,否则被他知道了肯定要埋怨咱们的。”
众人转身一同回到病房,周曦沐跟曾涧峡说了联大剧团同学们受伤的经过,曾涧峡颇为关切学生们的安危,一连问了好些个问题,他很想去探望受伤的同学,却也放实在心不下阮媛和女儿。
阮媛怎会看不透丈夫的心思,轻轻拍了拍他的臂膀,朝门口抬了抬头:
“快去吧,我没事的。”
楚青恬看到曾涧峡的迟疑,适时说道:
“绪衡,小灿星,你们带先生们过去,我就留下来陪着师母,曾先生,师母和宝宝就交给我照看,有什么事我会马上过去找你,先生放心去吧!”
曾涧峡感激楚青恬的善解人意:
“那就辛苦你了。”
大家先一道去了张遵骧的病房,可是赶得不巧,张遵骧正在昏睡中,大家只在他病床前默默站了一会儿,跟照顾他的剧团同学轻声关照了几句,便去了陈确铮跟贺础安的病房。
门被推开时,陈确铮的病号服外面披了件已经摔破了的黑色中山装,一脸沉郁地靠在床头,正抱臂沉思着什么,以至于有人进来都没有察觉。
周曦沐倒是对这样的陈确铮并不陌生,故作轻松地开了腔:
“陈确铮,琢磨什么呢?这么严肃!快看看谁来看你了?”
陈确铮回过神来,看到门口的众人,赶忙坐起身来,脸上瞬间冷冽褪尽,露出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曾先生,你怎么来了?”
曾昭抡赶紧抬手示意:
“快别起来,靠着舒服。”
陈确铮并未依言靠回去,而是用手撑着身体坐在床上。
“我也是赶得巧,要不是今天曾涧峡的夫人生产,我过来探望,还不知道你们受伤的事儿呢!”
陈确铮眼睛一亮,看向曾涧峡:
“真的吗?曾师母生了吗?那真是太好啦!是男是女啊?”看书喇
曾涧峡微微一笑:
“是女儿。”
“先生可真是有福气呀!”
曾昭抡看着陈确铮缠满了纱布的腿,眉头紧皱:
“陈确铮,你这腿伤严重吗?医生怎么说?”
陈确铮满不在乎地拍了拍自己的腿:
“曾先生,我的腿就是让道具箱子给砸了一下,不碍事的,现在是假期,我就在医院住几天,等开学了我就回学校上课,一点儿不耽误!”
曾昭抡点点头,扶了扶眼镜:
“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话说到这儿,贺础安从门外走了进来,一手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缸子,看到众人,露出惊喜的神情,赶紧把两杯热水放到床头的矮柜上,跟曾昭抡、曾涧峡、周曦沐几位先生都握了握手。
接着贺础安十分自然地从柜上的纸包里取出药片,倒进陈确铮的嘴里,又端起搪瓷缸送到他嘴边,助他喝水服下。
周曦沐看着贺础安所有的动作都做得那么自然而然,若是不知道他自己也受了伤,周曦沐甚至会以为他是专门来照顾陈确铮的朋友:
“贺础安,你自己还受着伤呢,还要照顾陈确铮。”
贺础安连连摇头,表示没有什么。
陈确铮用袖子擦了擦嘴,眼睛却看向梁绪衡:
“先生说的是,我以前还真不知道贺础安这么会照顾人。”
几位先生在,梁绪衡不好出言还击,便如陈确铮所料,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贺础安却有些害羞地摆了摆手,站到角落里去了。
曾昭抡先生自是不知道这些小辈们彼此调侃的小乐子,有些担忧地说道:
“贺础安,你的伤要紧吗?什么时候可以开口说话啊?”
贺础安看向梁绪衡,她自然地代为回答:
“先生放心,他舌头上咬了个小口子,手术缝了几针,医生说过大概一周就可以拆线了,之后不久应该就可以说话了。”
曾昭抡看着眼前几张青春稚嫩的脸,他们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也正是可以为了心中理想而付出一切的年纪,心中颇有感慨,语重心长地说道:
“你们几个的伤都是为了抗日救亡宣传而受的,我虽然不是你们联大剧团的导师,但是我对联大剧团抗日救国的宣传活动始终是关心和支持的,我一直想着能够跟你们一样到昆明周边去宣传抗日,但因为工作和生活中的种种琐事一直没能成行。你们这些年轻人敢想敢干,做到了我想做却没做到的事,你们都很了不起!让我曾某人自愧不如啊!我今天过来探望你们,就是希望你们这段时间能安心在医院里养伤,若是赶不及开学,我可以向你们的先生说明情况!对了,你们在医院里有没有短什么东西,吃的用的,我下次来的时候给你们一并带过来!”
陈确铮听曾昭抡说得言辞恳切,犹豫了一下,试探着开了口:
“先生真是过誉了,我们也没做什么,只是有一件事想要——”
就在此时,病房的门被推开了,汤一雄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不期然见到一屋子人的他赶忙跟先生们行礼:
“曾先生好,周先生好。”
曾昭抡用关爱后辈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汤一雄:
“一雄,你也是联大剧团的吧?这次也去了大板桥吗?”
汤一雄点点头。
“你没受伤吧?”
“先生放心,我好好的,一点儿伤也没受,我刚刚从学校赶过来,关于这次翻车事故的原因校方已经有了定论了。”
曾昭抡先生推了推眼镜:
“这么快?”
“嗯,联大的调查结果已经出来了,说是因为司机检查不慎,轮胎的螺丝松扣,造成螺丝脱落,轮胎滑脱,因而导致翻车。大家都记得吧?之前我问过司机,司机明明说他在把车开到农校之前做过仔细的检查,所以我觉得校方‘检查不慎’这种说法不是很让人信服。我现在有个猜测,有没有这种可能:卡车在农校就被动了手脚了,只不过螺丝是在我们回来的时候才滑脱呢?”
第三九九章 夫人请讲
昆华农校日常进出的都是联大的先生和同学们,汤一雄这句话一出口,一时间没有人说话,过了一会儿,曾昭抡拧眉问道:
“如果是采取这种手段的话,操作难度是不是有点高啊?”
汤一雄点点头:
“的确是很有难度,而且偶然性很大,但并非没有可能。”
“如果车真的是在农校被动的手脚,那到底是谁下的手呢?”
“问题就在这儿,现在学校已经尽力了,我们即便不信服校方调查的说法,事情过去了这么久,真的已经很难追查了。我们现在所能做的只有猜测,全然没有真凭实据。”
廖灿星气不过:
“那同学们这些伤都白受了吗?不能就这么便宜了凶手!”
汤一雄叹了一口气:
“我跟你的想法一样,所以一直在学校跑这件事,但目前来看,对翻车原因的追查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陈确铮看了看士气低落的大家:
“大家不要灰心嘛,关键是我们受的伤都不重,大部分同学都安然无恙,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有了这次的教训,下次咱们组织抗日宣传的时候多加小心就是了。”
曾昭抡用欣赏的眼神看着陈确铮:
“你这么想很对,吃一堑长一智嘛!”
联大剧团车祸的消息在联大传开之后,联大剧团的导师们闻一多、孙毓棠、凤子也都来到医院慰问受伤的同学。虽然时值假期,联大剧团内外的同学纷纷前来探望,大家都主动要求陪护和照顾受伤的同学,此前就来探望过的曾昭抡先生之后仍一天两次从西郊的学校步行穿城到甘美医院询问同学们治疗的情况。看书溂
然而联大剧团的同学们没想到,这次不大不小的事故竟然被登到了《云南日报》上,如此一来,昆明上下各界都得知了联大学生为了宣传抗日车祸受伤的消息,许多跟同学们素不交往、从不相识的昆明校外群众纷纷来到甘美医院探望,询问同学的伤情,还有更多的人写信到医院表示慰问,赞扬同学们下乡宣传抗日救亡的爱国行动,对受伤的同学表示关怀。
关系熟的同学更不用说,牟光坦干脆天天都过来探望,常常一呆就是一天,他给贺础安和陈确铮带了很多书过来,还经常给他们买报纸,让他们在病床上不至于闲得无聊,能有事可干。
在一个宁静的午后,陈确铮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这个客人的到访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正在午睡的陈确铮听到动静半睁开眼睛,他以为是出去打水的牟光坦回来了,只见一位看来年愈四十的女性,她身穿一件黑色旗袍,外罩灰色绒线开衫,身量不高,身材丰腴,一头长发梳成中分,在脑后绾成一个低低的发髻,满头发丝无比光滑服帖,并无一丝毛躁杂发,一张脸如同满月,眼睛狭长,鼻宽嘴阔,是十足的富态之相。她手捧一束开得正艳的粉色山茶,举手投足颇有女强人的风范。
陈确铮直觉此人大有来头,于是试探着礼貌问道:
“这位女士,请问你找谁?”
女子露出了亲切的笑容,她快步走到病床前,带来一阵微风,将手中茶花放到陈确铮的怀中:
“你们是联大剧团受伤的同学吗?”
陈确铮有些不明就里,却仍点点头。
“我叫顾映秋,龙云是我先生。”
陈确铮一时之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跟贺础安面面相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相同的疑问和震惊。
龙云?哪个龙云?是yn省政府主席龙云吗?那个“云南王”?
对于联大同学们来说,他们对这个向来未曾谋面的“云南王”是心怀感恩的,因为大家都知道,西南联大能在昆明扎下根来,跟龙云的大力支持是分不开的,陈确铮自然也对这位龙主席抱有好感,只是他绝没有想到,会在自己的病房里见到他的夫人。
从陈确铮和贺础安的眼神中,顾映秋看出他们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态度可亲地说道:
“我先生在报上看到了你们联大学生受伤的消息,特意嘱咐我过来探望,你们可一定要保重身体,好好养伤,早日回到学校里上课!”
陈确铮很快就消化了情绪,淡定说道:
“多谢夫人关心,请转告龙主席,我们一定会好好修养,争取早日康复。”
顾映秋似是忽然想起什么,来回看了看陈确铮和贺础安:
“两位同学,你们叫什么名字?在联大读哪个系呀?”
陈确铮看了看贺础安:
“我叫陈确铮,是哲学系的,这位贺础安同学是历史系的。”
“哦,是这样啊,那你们的英文好吗?”
话正说到这儿,牟光坦提着藤编的保温瓶走了进来。
陈确铮跟贺础安一起把手指向门口,陈确铮说道:
“他英文特别好。”
顾映秋笑了,转头看向牟光坦:
“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啊?你平时喜欢看电影吗?”
牟光坦一头雾水地点了点头:“我叫牟光坦。”
“牟光坦同学,平时最喜欢去昆明哪个电影院呢?”
牟光坦虽然对眼前人跟他问问题的用意一无所知,却仍选择直言不讳:
“据我所知,昆明就没有什么像样的电影院,设施陈旧也就不提了,放的大多是些国内的旧片子,就算放了些洋片,现场解说员的翻译也是一塌糊涂。昆明这大大小小的电影院都算上,也就是大中华逸乐影戏院勉强还可以,可放的片也大都是以国片为主,外国片太少,也不时新。”
听了牟光坦十分不客气的评价,顾映秋不但没有生气,反而面露喜色:
“听你说得头头是道的,看来你是个影迷嘛!”
牟光坦听了这话有些不自在,陈确铮却开了腔:
“他不但电影看得多,还是联大有名的诗人,他的诗写得好极了!”
“是吗?那真的太好了!牟光坦同学,我正好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请问你是哪位?”
顾映秋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十分爽朗:
“哎呀,你看看我,一激动都忘了自报家门了,我是顾映秋,是龙云的妻子。”
听到这话,牟光坦一张脸上并没有什么惊讶的表情,虽然不知省主席夫人能求自己帮什么忙,却不卑不亢地说道:
“那需要我什么忙呢?夫人请讲。”
第四〇〇章 你在气什么?
顾映秋用欣赏的眼神看着牟光坦:
“我们今年准备在昆明建一所电影院,地址离这儿很近,就定在晓东街,紧挨着南屏街,过了金碧路就是,我们要建一所昆明一流的现代化电影院,等电影院建好了,就从香港进口最好、最先进的设备,放最新的片子,国片就不用说了,西洋片也一样,国外放什么片子咱们就放什么!”
牟光坦听后脸上的表情有些困惑:
“这的确是件好事,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陈确铮无奈摇头:
“光坦,你别急,听夫人说完啊!”
“是这样的,其实这所电影院的第一筹建人是刘淑清女士,护国路上那间西南大旅社你们都听说过吧?刘淑清女士就是西南大旅社的创办人,她也是昆明有名的实业家。淑清跟我说,现在来昆明的外地人越来越多了,西南联大也在昆明落了脚,还有许多全国各界的文化人士也到了昆明,大家对精神生活和日常娱乐的需求也会越来越高。牟光坦同学刚刚也说了,眼下昆明的电影院放的外国片不但少,还大都是些旧片子,所以淑清准备跟二十世纪福克斯、华纳、环球、派拉蒙、哥伦比亚和联美这些大制片公司签订租片协定,这样咱们在昆明也能跟好莱坞同步看到第一轮上映的大片啦!”
陈确铮见牟光坦一直不动声色,一言不发,只好连连拍手:
“那真是太好了,我们有眼福了!”
贺础安也跟着拍了拍手,牟光坦却觉得自己依然没有听到正题,只用询问的眼神看着顾映秋,陈确铮略带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顾映秋却丝毫不以为意,爽朗说道:
“接下来便是需要你帮忙的地方了。淑清准备改变以往为每场电影安排讲解员的做法,她跟我说,她计划为每部外国电影都配上中文字幕,聘请精通外语的专业人士,事先把影片中的对白译成中文,放映时用幻灯字幕在侧面同步打出,这样的字幕做好了就可以反复使用,不仅能节约“解说员”的人力成本,还能避免解说员水准良莠不齐给观众造成的理解干扰。淑清说了,做这件事最关键的就是翻译人员的选择,放眼这昆明城,外文最好的人除了你们联大的人,还能有谁?”看书喇
陈确铮看看顾映秋,又看了看牟光坦:
“夫人的意思是说,想找牟光坦同学给你们的电影院当翻译?”
顾映秋点点头:
“刚刚听你说,这位牟光坦同学不但精通英文,还会写诗,那做起翻译再合适不过了。当然,每翻译一部片子,我们都会付给相应的报酬,绝不会亏待你们!”
见牟光坦依然紧闭着嘴唇没有说话,陈确铮有些心急,他看了一眼贺础安,他也无奈扶额:
“牟光坦,想什么呢?乐傻了?说话呀!”
“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份工作恕我不能接受。”
顾映秋一愣,只挑了挑眉毛,唇边笑意不减:
“自然没有问题,我只是一个提议,要不要做全在你自己,但我能问问是为什么吗?”
“我目前是一个学生,想以学业为重,而且观影只是我的一个爱好,我并不想把它变成差事。”
“很充分的理由了,没有关系,你们先跟回去你的同学们打好招呼,只要外语好,到时候都可以来报名!牟光坦同学,你若是什么时候改变了注意,我也随时欢迎!”
陈确铮赶忙说道:
“那是当然的,夫人放心,回学校以后我们一定把这个消息广而告之!我认识好些个联大外文系的同学,其实联大其他专业的同学外语水平也很高,现在的钱一天比一天不值钱,要是能有个赚外快的路子,那还不得抢着干啊!”
顾映秋伸出了右手: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顾映秋的手被陈确铮紧紧握住:
“谢谢夫人对联大同学的信任!”
顾映秋离开之后,牟光坦走到陈确铮床前,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小心喝,烫。”
陈确铮忍不住给牟光坦一个白眼,赌气喝了一口,龇牙咧嘴:
“你干脆烫死我算了,不然没烫死也要被你给气死了!”
牟光坦走到贺础安床前,把他的杯子倒满,接着将木塞盖好,放到床头柜上,转过身来面对着陈确铮,不紧不慢地说:
“你在气什么?气我拒绝了龙夫人?”
“你还问我气什么?这是个多好的工作机会,你外文那么好,是最合适的人选,为什么给拒了啊!”
“原因我刚才已经说过了。”
“什么原因,学业为重?牟光坦,你一个念法律的,整天抱着本子写诗你跟我说学业为重?”
话音刚落,陈确铮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可牟光坦却完全没有生气,依旧目光平静地直视着他: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我只想用在真正重要的事情上。”
陈确铮叹了一口气,放缓了语气:
“那你也不用拒绝得那样干脆啊!这电影院现在还没开始建呢,等建成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了。你不觉得现在的物价涨得有些厉害吗?按照这个通货膨胀的速度,没准儿一年半载过去,咱们连能不能填饱肚子都是个问题。”
“确铮,你是为我好,我明白,只是我这人向来说到做到,我做事不喜欢违背自己的心意,让你为难了,抱歉。”
陈确铮看着牟光坦黑白分明的眼睛,不知不觉间,心里竟生出些羡慕来:
“光坦,我才是要跟你道歉,刚刚是我冲动了,说了不该说的话,希望你谅解。”
牟光坦难得露出了笑容,刚要说话,病房的门却再一次被敲响了。
牟光坦前去应门,一个个头不高却体态丰腴的女子提着一篮水果走了进来,她看来三十出头,较顾映秋大概年轻个几岁,生着椭圆的脸庞,三七分的齐耳短发,一双剑眉下的双目炯炯有神,眼神锐利,嘴唇丰满,一整张脸颇有些“女生男相”之感,虽实在称不上好看,一张脸却透出强烈的坚毅果敢之气魄。
陈确铮一见这位女士就笑了,对于联大的同学们来说,来人实在不陌生,不但不陌生,在他们的口耳相传之中,她已然成了一个传奇。
此刻站在三人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被民国大小报纸称作“女侠”的施剑翘女士。
第四〇一章 被寂寞蚕食
在联大校园之中,除了先生们之外,大多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所以教室里出现了一个年过三十的大姐,实在是很引人注意的,陈确铮自然也对施剑翘的经历有所耳闻,不得不承认,实在是堪称“传奇”。
施剑翘本名施谷兰,为“空谷幽兰”之意,人如其名,她曾是不识愁滋味的大家闺秀,她的父亲施从滨是军阀张宗昌手下的得力干将,在张宗昌与孙传芳的军阀混战中,施从滨奉张宗昌之命率军南下,迎战直系军阀孙传芳,不幸兵败被俘,于蚌埠车站惨遭孙传芳枭首,并暴尸三日。父亲被暴尸三日的噩耗传来,施谷兰立时作诗明志“被俘牺牲无公理,暴尸悬首灭人情,痛亲谁识儿心苦,誓报父仇不顾身”,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为父报仇。
施谷兰先是将复仇的希望寄托在堂兄施中诚身上,施中诚曾跪在伯父遗像之前信誓旦旦发誓要为伯父报仇,为了协助施中诚报仇,施家母女还专门找门路帮助他提拔为山东烟台警备司令,然而尝到名利甜头的施中诚最终因为眷恋锦绣前程和荣华富贵推翻了曾经的誓言,施谷兰失望不已,给施中诚书信一封,以示绝交之心。
父亡三年之后,施谷兰认识了施中诚在保定军校的同学、时任山西军阀阎锡山部的谍报股长施靖公。当施靖公得知施谷兰因父仇未报而悲愤难消时,立刻义愤填膺地表示自己愿替施谷兰报仇雪恨,施谷兰对施靖公满怀感激并以身相许。结婚后施谷兰先后为施靖公生下两个儿子,然而施靖公却将许下的承诺抛诸脑后,施谷兰希望丈夫遵守承诺,他却百般推托。施谷兰意识到丈夫不堪大用,便不再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决心靠自己为父报仇,并以诗明志:“一再牺牲为父仇,年年不报使人愁。痴心愿望求人助,结果仍需自出头。”施谷兰还将名字改为“施剑翘”,取“翘首望明月,拔剑问青天”之意。
为了复仇,施剑翘不惜做了多次痛苦的脚部手术,放开了自己的“三寸金莲”,还苦练身手和枪法,做了充分的准备。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三日,施剑翘在天津只身一人用勃朗宁手枪对着在居士林诵经的孙传芳的后脑连开三枪,成功刺杀了大军阀孙传芳。随后施剑翘立刻投案自首,因为社会各界人士的声援和舆论的支持,施剑翘于一九三六年十月被国民政府特赦出狱。
出狱后,施剑翘辗转来到昆明,成为西南联大的“旁听生”,联大同学得知她的身份后,起初对她颇为好奇,可交往多了,让人简直想象不出眼前这位和蔼可亲的女士竟有那段“耸人听闻”、“惊世骇俗”的过往。陈确铮虽然在校园里偶然可以看到这位大姐的身影,然而与之并无深交,关于施剑翘的事情大多是廖灿星跟他讲的。因为施剑翘是大一国文课的常客,她上课风雨无阻,学习态度十分认真,每堂课都坚持做笔记。廖灿星说施剑翘待人温和友善,课间的时候她十分喜欢操着一口浓重的天津话,跟同学们天南海北地聊天,谈笑风生间随和的态度仿佛跟那个只身刺杀一代枭雄的孤胆女侠毫无瓜葛。
因为施剑翘并未参加过联大剧团的活动,所以这次她来病房探望,陈确铮还是有些意外的。
“干嘛呢,怎么这么盯着我看,不认识我啦?咱们在一个课堂上上过课呀!我!施剑翘!”
“我认得你,你是‘女侠’施剑翘女士,谢谢你来看望我们。”
“这是说的哪儿的话,你们去抗日宣传,干得那是天大的好事儿,我还寻思着下次你们再去宣传的时候带着我和我弟弟一起去呢!”
嘴里说着,施剑翘朝门口喊道:
“磨蹭什么哪?快进来呀!”
陈确铮跟贺础安都好奇地探身往门口看,只见一个身材魁梧、体态肥硕的男子走了进来,看到了陈确铮跟贺础安,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说话呀,不是你吵着跟我一起来的吗?”
男子笑笑:“你们好。”
“你们别看我弟弟这个样子,他可是个戏剧爱好者呢!过年那阵子你们联大剧团不是演了《祖国》这出戏吗?他还特意跑去看了好几遍呢!回来一直跟我说这戏有多好多好,这个痴迷的劲头就别提了!”看书喇
陈确铮看了看眼前的男子,感觉他比自己要年长,试探着叫道:
“大哥,《祖国》只是一个开始,联大剧团以后还要排很多戏,欢迎你常来看啊!”
男子点点头,伸手出宽厚的手掌跟陈确铮和贺础安握了握手,神情中有些激动:
“我一定去!”
施剑翘笑着推了弟弟一把:
“你们别看他这个样子,他不光喜欢看,还想上台演呢!”
陈确铮问道:“你喜欢演戏?”
男子红着脸点了点头:“但不知道演不演得好。”
“多演演自然就演得好了!以后到我们剧团来玩,我给你引荐!”
男子喜不自胜:“好啊好啊!”
施剑翘为人热络,陈确铮更是不会让话掉在地上,病房里时时传出施剑翘爽朗的笑声,引得走廊路过之人纷纷好奇驻足。
夜深时分,没有了访客,病房里重又回归寂静。
贺础安在床上辗转反侧,有些嫉妒地看着陈确铮平静的睡颜和缓缓起伏的胸口,接着又转回视线,将目光投向窗外,一弯新月空中高悬,暧昧的月光透过窗前的树枝披撒在他的身上,斑斑驳驳。
贺础安终于放弃入睡的努力,轻轻坐起身来。
这些日子里,贺础安整个的心一点点被一种感受蚕食——
寂寞。
渗入到骨子里的深深的寂寞。
虽然他们三个叫做“三剑客”,但是贺础安却感觉到自己已经渐渐跟不上陈确铮和胡承荫的脚步了,或者说,他早已被他们拉下好远了。这些日子里,他亲眼目睹了胡承荫的一腔孤勇和一身惨烈,他从那个天真烂漫、终日不识愁滋味的狐狸成长为有担当、有理想的大人。而陈确铮呢?他看似一直在自己的身边,可是贺础安总觉得陈确铮的眼睛在看着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心里也想着他猜不到的心事,他仿佛永动机一般蓬勃旺盛的精力,他人情练达的处事态度,他一直努力着让周围的一切变得更好的美好愿景,他身上强大的感染力和行动力……这些都是贺础安自认怎么努力也无法企及的。
而他贺础安自己呢?
曾经在蒙自的时候,他开办了夜校,帮助了很多乡民识字,他至今还记得那种发自内心的、强烈的成就感,可自打到了昆明之后,他更多扮演的是一个旁观者、一个追随者,在自己人生的道路上,他仿佛停留在了原地。
梁绪衡也把他拉下了。
一想起梁绪衡,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涌上了贺础安的心头。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地学书”,这就是梁绪衡最近的状态,一段时间以来,他们每次见面梁绪衡都会滔滔不绝地给贺础安讲,她又了解了什么有趣的地学知识,贺础安受伤之后,虽梁绪衡会经常来医院看他,可许多时候都会随身带一本厚厚的地学教材,每每他从睡梦中苏醒,映入眼帘的都是坐在他的床边看书看入了迷的梁绪衡。
贺础安比谁都要了解梁绪衡的个性,凡事都是自己拿主意,而且没有确定的事情就是烂在肚子里也不会跟别人说,然而一旦说出口,便说到做到,绝不动摇,一如每天雷打不动的晨跑。
正是因为了解,所以梁绪衡不说的事,贺础安也便不问。贺础安可以隐隐约约猜到,梁绪衡对地学如此浓厚的兴趣,绝不是一时的头脑发热,即便有一天梁绪衡笑着把转系的决定告诉自己,也应该是云淡风轻的口吻,仿佛说的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贺础安深爱梁绪衡,爱她的独立,爱她的决断,爱她的出众和优秀,但他当他看到廖灿星为了陈确铮的伤情而惊慌落泪的时候,又会由衷地羡慕,并不是梁绪衡对他照顾得不周到,相反的,她把他的一切都料理得十分妥帖,但她的灵魂强悍得滴水不漏,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会让她丢掉冷静和自持,这让他忍不住生出难过,也许自己在她的心中并没有那么重要。
这些日子以来,许多纷杂的心绪在贺础安的心里东奔西突,没有个出口,舌头刚伤了的时候,因为无法开口说话,他时常很焦躁,后来他便慢慢习惯了沉默,再后来,他甚至觉得这个伤其实很方便,因为他那些细碎的心事,本就不堪提起。
贺础安摇了摇头,嘲笑着自己的胡思乱想,重新躺回床上,用枕头盖住了头,狠狠地朝脸上压了压。黑暗中,他试着动了动舌头,虽然仍有些疼痛,但伤口明显见好了。
贺础安想起了那只远在呈贡的狐狸,此刻的他睡得可还香甜吗?
第四〇二章 开往春天的火车
从火车的窗口向外看去,云南三月的乡野十分迷人。
正是山花烂漫的时节,红的冶艳,黄的明媚,白的纯粹,一起在风中摇曳生姿,争奇斗艳。滇越铁路沿线两侧的农田里,早有农民弯腰辛勤地劳作着,间或直起身来,手搭凉棚看一眼喷着蒸汽的火车经过,重又弯下腰去。
陈达先生给胡承荫介绍了同行的普查研究所同仁,他们看来大多比胡承荫都年长,陈达先生告诉胡承荫,他们大都是联大的毕业生或是社会学系的助教,研究所人员分为两组:调查组和统计组,陈达给胡承荫一一介绍了调查组的组员倪因心、李作猷、苏汝江、周荣德、史国衡等人,以及统计组的组员沈如瑜、陈旭人、何其拔、李舜英等人。陈达先生告诉胡承荫,调查组的主任是联大社会系教授李景汉,统计组的主任是联大经济系教授戴世光,两人提前多日便去了呈贡进行准备工作,因此并未与众人同行。看书喇
陈达先生将胡承荫分在调查组,还告诉大家胡承荫仍是社会学系大三在读,大家对这个小学弟也都十分欢迎,年轻人之间彼此混熟总是很容易的,用不了多少功夫,大家已经是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亲热姿态了。
大家嬉闹之时,陈达先生出神地看着窗外的灼灼繁花,他身穿一件深棕色的粗花呢猎装,肘部镶嵌了耐磨的麂皮,胸口和腰部有四个带盖口袋,胸口的口袋里插了一只黑色的钢笔,棕色的兔皮领跟猎装浑然一体,腰间不设腰身,整个人看上去沉稳又干练。
因为是第一次跟陈达先生一起工作,胡承荫难掩兴奋之情,他无心观赏窗外美景,而是追着陈达先生问这次人口普查工作的情况,其他人也跟着随声附和。陈达先生见他们急不可耐的样子,便主动将国情普查研究所成立的情况和在呈贡筹备人口普查的经过给车上这群年轻人做了详细的介绍。
早在一九三八年年底,西南联大就决定组建国情普查研究所,并聘请陈达为研究所所长。国情普查研究所是联大五个研究所之一,其中金属研究所、无线电研究所、航空研究所和农业研究所都属于自然科学研究所,而国情普查研究所是唯一的社会科学研究所,联大为国情普查研究所每年拨款四万元,用以日常的研究工作。
建所伊始,青云街一六九号既是陈达的居所,也是国情普查研究所的所在地,之后陈达和归国不久的联大经济系教授戴世光以及社会系教授李景汉等人商议,选择一个昆明周边城镇作为人口普查试验区,起初陈达想在官渡和呈贡之间二选一,然而综合考量之后,陈达并未纠结多久,在三八年底第二次去呈贡后的第二天,就选择了呈贡县作为人口普查试验区,原因有二:
第一个原因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是交通便利。昆明和呈贡两地有铁路和公路相通,可乘火车代步,还可以乘坐滇池轮船,从大观楼直达昆阳、海口等镇,考虑到最极端的情况,即便是所有交通工具都不用,单凭两条腿,半天时间便可走到。而国情普查研究所许多人都是在联大任课的先生,交通的便利方便他们在昆明和呈贡之间往返。
第二个原因是呈贡县是一个很典型的研究样本。在少数民族聚居的大西南,呈贡县是少有的以汉族为主体的县城,因此生产、生活方式与中国内地比较接近,普查结果具有较高的普适性,在呈贡县探索人口普查的调查方法,战后能顺利地在全国进行推广,此外呈贡县面积不大、人口固定、流动性少,也可以大大降低人口普查的难度,据本省早前的调查数据,呈贡人口仅七万余人,因此全员人口普查可以在短期内完成。
为了人口普查在呈贡县的顺利开展,陈达先生四处奔走,亲自做了细致的沟通安排,在他的努力下,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二十日,呈贡县普查研究委员会成立了,人员由呈贡县政府和国情普查研究所共同组成,由呈贡县长李晋笏、陈达担任常务委员,联大教授李景汉、戴世光、潘光旦、呈贡县党部书记长邓迪民等为委员,李县长以县政府的名义通令全县各乡保长,说明调查目标,并指定各乡保长有“晓谕普查的意义及领导调查的责任”,积极配合人口普查的工作。
随后一九三九年一月这短短一个月内,陈达先是找到了毕近斗帮忙,因为毕近斗就是呈贡县斗南村人,还是昆华工校的校长,在联大迁滇初期师生无处容身之时,就曾慷慨地将校舍借给联大师生使用,如今毕近斗又帮助陈达与呈贡士绅斡旋,得到了他们的支持,保证了普查工作的顺利进行。接着陈达又到省教育厅拜访了yn省教育厅厅长龚自知,龚自知十分支持国情普查研究所的工作,立马对呈贡县长下令,命其全力配合研究所的人口普查工作。一周后陈达又跟联大校长梅贻琦一道拜访yn省民政厅厅长丁又秋,请其下令对人口普查工作给予便利。
可人算不如天算,之后没过多久,丁又秋便辞去厅长职位,陈达为了确保呈贡人口普查工作不因厅长换人而被搁置,二月间,陈达再度跟梅贻琦先生在青云街的研究所设宴,邀请新任民政厅厅长李培天先生和呈贡县县长李晋笏先生,由研究所全体同仁作陪,一起商议人口普查进行事宜,并希望李厅长和李县长能对国情普查工作给予便利和适当的帮助。一番商讨下来,双方一拍即合,决定成立顾问委员会,聘请龚自知、李培天、省建设厅长张邦翰、省财政厅长陆崇仁、省政府秘书长袁丕佑、绥靖公署秘书长赵宗瀚、前任民政厅长丁兆冠为顾问。民政厅和教育厅立即下令呈贡县政府在行政上给予便利,并调用小学教员以及各乡保甲长做基础调查工作。
二月十二日,呈贡人口普查委员会在呈贡县正式成立,梅贻琦先生特意到场祝贺,此外到会者还有李晋笏县长、县党部书记长邓迪民、联大物理系叶企孙先生、国情普查研究所全体同仁、呈贡县教育厅代表及地方各团体代表悉数到场。
除了各方关系的疏通之外,研究所为普查工作做了充分的准备,首先研究所同仁确定了本次人口普查的四大原则:结果务求比较可靠,经费务求比较节省,时间务求比较经济,方法务求比较简单。
在这个方针指导下,人口普查工作的筹备和设计从一九三八年年底选定呈贡县作为实验区开始一直持续到了一九三九年的二月,因为普查工作的主干设计是否科学决定着人口普查试验的价值,因此在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内,研究所同仁精心设计了普查工作的各主要步骤,如试验区的选定、调查表的编制、工作人员的组织与训练、统计法的选择、人口统计的数量与性质的决定、经费的估计等,确保思虑周全、万无一失。
第四〇三章 你说巧不巧?
谈及人口普查的具体工作方法,陈达先生介绍道:
“我们把呈贡所有乡村分为八十二个调查区,呈贡县长李晋笏已经以县政府的名义通令布告,每个调查区都四处公贴,广而告之,希望乡民配合调查员的工作。目前我们已经招募了八十二名小学教员,每人负责一个调查区。”
倪因心问道:
“据我所知,国内以往的少数几次人口普查都是用乡保长来做调查员的,这次任用小学教员的原因是什么呢?”
“你说的没错,以往国内有几次人口普查的经验,的确是依靠各乡村的保甲长来担任调查员,可这些人普遍文化程度不高,而且做起事来也马马虎虎,责任心较弱,导致调查数据频频出错,所以我们这次才会聘任小学教员为这次人口普查的调查员。从以往的经验教训来看,人口普查的调查员是需要一定的文化程度方可胜任的,而小学教员大多是初中或者简师(简易师范学校)学历,足以胜任普查工作,加上这些小学教员对当地的老百姓也颇为熟悉,尊师重道可是刻在中国人骨子里的传统,那些乡里的孩童都是教员的学生,上门调查的时候应是能做到有问必答的,比起咱们这些人生地不熟的肯定要顺手得多。”
史国衡面露疑虑:
“可八十二人恐怕不够吧?”
“你担心的没错,除了本地的小学教员之外,我们还聘请了一些外乡的调查员,他们跟小学教员和二百多名保甲长一起住在文庙,虽然文庙不会跟咱们收取费用,但在人口普查期间,所有人的饭食全由研究所负责。联大批给我们研究所每年的研究经费是国币四万元,这次人口普查的初步预算是一万元,希望能够用。”
沈如瑜问道:
“先生,那咱们也住在文庙吗?”
陈达先生摇摇头:
“研究所同仁之前被安排住在县参议会,后来很快就搬到县党部去了,以后县党部就是咱们研究所全体成员的宿舍,也是呈贡县人口普查的工作站,你们去了也都住在那里。”
胡承荫接着问:
“既然人口普查的调查工作是任用呈贡当地人,我们要做什么工作呢?”
“大家要做的工作可多呢,为了保证调查员工作的准确性,需要各位担任监察员进行日常的监督和调查表的收取,等到调查工作结束之后,下一步的统计工作就开始了,根据统计的结果,我们会总结出相应的规律,并进一步写出详尽的人口普查研究报告,做出有建设性的结论,这次普查才算最终结束。承荫,你跟其他学长不同,他们大都毕业了,已经入职研究所,一直扎根在呈贡开展工作,而你还没毕业,等半个月后开学了还要回昆明继续完成你的学业。不过你放心,我既然叫你来帮忙,肯定不会让你闲着,在普查开始后你要担任监察员,随时监督调查员的工作,一天可能要跑好几个村子,还要解决随时可能出现的各种问题,希望你到时候不要喊累才好!”
“先生放心吧,尽管使唤我,我保证不叫苦叫累!”
火车在米轨上晃晃悠悠地开了几十分钟,
呈贡县离昆明很近,从昆明火车站所在的西南城外的塘子巷到呈贡的洛羊车站仅十七公里,可若是坐滇越铁路的火车,从一九三八年建成运营的昆明北站算起,到呈贡是第七站,慢车只有短短的四十分钟车程,快车还要更快,只要半个钟头。
快到呈贡的时候,大家和陈达先生的交谈不知不觉之间停下了,他们的目光已经完全被窗外漫山遍野的花树所吸引,之前已经往返过呈贡多次的陈达先生对这个景象自然是不会陌生,看着胡承荫嘴巴都合不拢地看着窗外,笑道:
“呈贡向来以果品知名,这大片大片的都是果园,现在正是果树开花的时候,白的是梨花,粉的是桃花,白里透红的是杏花,大红的是石榴花。”
胡承荫沉醉地看着,眼睛都不舍得眨:
“这花可真好看,之前我吃过呈贡的水蜜桃,好吃极了。同学们跟我说呈贡的宝珠梨也特别有名,还让我给他们带回去一些呢!”
陈达先生脸上的笑意加深了:
“那你的同学们可能要失望了,你现在来得不是时候,宝珠梨要八月成熟,还早着呢!”
胡承荫满不在乎地笑了笑:
“这有什么,我以后多来几回便是了!”
“你要来我随时欢迎,但是不能白来,要干活儿的!”
胡承荫煞有介事地抱起双拳:
“但凭先生驱策,在下义不容辞!”
陈达先生看着胡承荫的脸,时间果然是能改变很多东西,半年来,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胡承荫脸上的伤痕越来越淡,已经渐渐看不大出了,因为饮食的调理,脸上也生出些肉来,咧嘴笑起来的样子跟记忆中曾经的胡承荫越来越像了,只不过那见过人间至暗的眼神,终究还是生出些分别,再也回不去了。
陈达先生不经意地收回了目光,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重又看向窗外。
火车终于到了呈贡的洛羊车站,胡承荫随身的行李不多,便手脚麻利地帮陈达先生拎着他沉重的大皮箱跟大家一道下了火车。
刚刚走出车站,陈达先生就看到一位熟悉的面孔笑着快步迎上前来,在胡承荫眼中,此人刚刚三十出头的样子,上身穿一件黑色的皮夹克,他身量颀长,超过一百八十公分,下身穿着笔挺的西裤,两条长腿分外惹眼,长条脸棱角分明,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圆眼镜,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整个人看来英姿勃发。
“你说巧不巧?我跟那马锅头正聊着呢,就看到你们出来了!”
陈达先生为大家介绍这位笑意盈盈的“公子”:
“我来给各位介绍一下,这位是联大经济系的副教授戴世光先生,他是咱们国情普查研究所的统计组主任,去年夏天刚从美国密歇根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留学归来,戴先生不但在美国专门学习了国情普查的科学统计方法,还去了英、法、德、印等多个国家的国情普查统计部门实地考察,他可是全中国最有理论和实践经验的国情普查统计的专家,你们可一定要好好跟戴先生学习啊!”
接着陈达为戴世光介绍同行的其他同仁,戴世光一一跟他们握手,当介绍到胡承荫的时候,戴世光用饶有兴味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
“通夫兄,这位不会就是你曾经跟我说过的那个小同乡吧?”
第四〇四章 林中对歌
陈达先生点点头:
“没错,他是联大社会学三年级的胡承荫,他也是天津人。”
戴世光朝胡承荫伸出手来:
“你好,胡承荫同学。你去个旧的事情通夫兄跟我说了,很了不起!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戴世光,意思是puttheworld’slightonmyhead!这名字是不是很棒?”
还没等胡承荫回答,远处的马锅头喊了一声:
“走不走?”
“走!”
戴世光扭头大喊了一声,接着快步朝马锅头跟前走了过去,背后留下一句话:
“闲话回头再说,咱们去挑马!一堆人正在龙街等着呢,得麻溜走了!”
感受到胡承荫诧异的眼神,陈达先生解释道:
“从这儿到呈贡县城还有十里地,走过去太远了,咱们得骑马过去。走吧,咱们挑马去!”
胡承荫默默跟在先生们的身后,眼睛却一点也没闲着,那马锅头身后站了总有十几批马,各色都有,马蹄在地上踢踏着,不时打着响鼻,在胡承荫看来,这些马跟他从前见过的那些马比起来要矮小和秀气,却精气神十足,每匹马的旁边站着一个面庞稚嫩的少男少女,看来总不过十六七岁,有的甚至年纪更轻,他们身穿方便活动的短打衣装,目光好奇地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外来者。
戴世光跟刚才朝戴世光大喊的马锅头三言两语便谈好了价钱,那个马锅头搔着留着络腮胡的下巴,献宝一样地对戴世光堆笑道:
“刚刚有人挑了两匹马走,他们看上了你常骑的这匹黑马,我特意给你留下来了!”
“多谢了。”
话音刚落,戴世光踩着那匹通体黑色的骏马的马镫,撩开长腿一跃而上,动作一气呵成,十分潇洒。
陈达先生似是对这一幕十分熟稔了,也上前去挑选,他很快便在一匹通身白黑两色彼此交杂,远看似是灰色的马跟前站定,招手让胡承荫过去。
“承荫,你之前骑过马吗?”
胡承荫眼前闪过曾经骑着马帮的驮马跟汪洪祥在山间赶路的场景,压抑住胸中突如其来的酸涩,摇摇头。
“那我这匹就给你骑吧,这匹母马有些年纪了,但性子最好,我之前骑过它几次,放心吧,肯定不会摔着你。来,我扶你上马!”
胡承荫紧紧攥住缰绳,踩着马镫将腿高高抬起,顺利上了马,因为这不是他第一次骑马,可以清晰的感觉到马背高度的不同,之前他骑过的马很高大,在马背上他不时会感受到微微的晕眩,因为这马比较矮小的缘故,因此全然没有那种感觉。
陈达扶着胡承荫上了马,接着帮其他年轻人也选好了马匹,还选了几批马安放好大家的行李,最后才给自己选了一匹棕黄色的马,踩着马镫试了试结实的程度,接着抓住缰绳稳稳地上了马。
那马锅头因为接了笔“大生意”,看着自己几乎所有的马都有了主儿,自是乐得合不拢嘴,说了几句胡承荫听不懂的云南话,那些少男少女们便拽着缰绳,踏上了去往呈贡县城的路。看书喇
同行的年轻人有好几个都是第一次骑马,本来他们面露惧色,可是走上一段他们才发现,自己完全不用担心。
因为他们胯下的马儿根本就走不快。
这些常年为马帮服务的马匹们身材矮小,他们胜在耐力非凡,可以驮着很重的货物在山间走上一天却仍不知疲倦,可速度上却和大家认知中肆意奔驰的骏马有着天壤之别,只见他们悠闲地迈着步子,踢踢踏踏地缓缓前行。因为全然急不得,年轻的赶马人也尽可以闲庭信步,松松地牵着缰绳,时不时看一看马背上随着马儿行走微微摇晃的客人。
为胡承荫牵马的女孩面庞十分稚嫩,她看来不过十四五岁,身材却十分高挑,身穿靛蓝色的毛蓝布衣裤,纤细的腰间围着钉满小银片扣花葱绿布围裙,脚下穿双云南乡下特有的绣花透孔鞋,又黑又亮的发辫盘在头上,肤色是健康的黝黑,饱满的两颊却生出一抹绯红,感应到胡承荫的目光,她没有说话,只微一点头,朝胡承荫咧开嘴角,露出满口整齐的牙齿。
因为马儿们走的慢慢悠悠,大家的心情都放松下来,有了闲聊和赏景的余裕。
没走多远,大家便来到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栗树林里,周遭树木枝叶繁茂,皆需合抱,胡承荫举目四望,树上无虫蚁,树下无杂草,四下空无一人,宛如来到了一个虚幻的空间,就在此时,大家的耳畔传来一阵缥缈的歌声:
哥那个在至高山那个放呀放放牛,
妹那个在至花园那个梳那个梳梳头,
哥那个在至高山那个招呀招招手,
妹那个在至花园点那个点点头……
唱歌的是个青年,嗓音清越,听来十分年轻,大家不由得驻足静听,就在此时,胡承荫身旁的赶马少女开始接唱,明明是一样的曲调,少女的声音却是另外一番滋味,许是因为没有经过专业的训练,少女的嗓音有些沙哑,并不能称得上如百灵般动听,却有一种独一无二的婉转缠绵,充满了原始、淳朴、粗粝的美感。
两个并未谋面的少男少女就这样彼此应和着,一远一近,相得益彰,远道而来的先生们听得如痴如醉,只有马匹偶然不解风情的响鼻和林间鸟儿呼朋引伴的啼鸣为这美妙的歌声伴奏。
戴世光从怀中掏出一只烟来点上,深深吸了一口,脸上露出满足的笑意。
一曲唱罢,少女重新牵起缰绳,口中轻唤,马儿应声迈步,少女没有一丝羞赧和造作,她的同伴们也都自然而然地牵马前行,仿佛刚刚在林中的对歌如同吃饭喝水一般自然。
林中唱歌的男子并没再开口,将寂静交还给这片栗树林和在林间缓行的异乡人。
胡承荫沉醉在歌声的余韵和密林的幽寂之中,回过神来时,发现他们已经走出了那片栗树林,竟生出些怅然若失之感。
第四〇五章 戴先生,咱们要不要比一比?
然而很快胡承荫就发现自己大可不必怅然若失,因为此去县城的十里路又直又宽,道路两旁是移步换景的美妙画卷,出了栗木林,迎接他的除了让他应接不暇的果树林、柞木林、竹林,密林之外,还有被无数野花悉心装点的小山坡和满目碧绿的万顷良田,无数色彩、香气包裹着胡承荫,耳边是此起彼伏的鸟鸣和路边水沟的流水潺潺,天又那么蓝,让人不觉心旷神怡,流连忘返。
研究所同仁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在马上晃晃悠悠地边走边聊,赶马的少年不时打个哈欠,一派悠然。
陈达和戴世光一左一右地挨着胡承荫慢慢地骑,三人一边走一边说着闲话。看书喇
其实自打戴世光一张嘴胡承荫就仿佛闻到了海河水的味道,在联大很难得遇到天津的同乡,实在亲切得很,不由得想跟他多说几句,几句闲聊过后,戴世光眨了眨眼睛,笑着问道:
“小同乡,我之前一直在经济系上课,我的学生我大都认识,你没来听过我的课吧?”
胡承荫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虽然戴世光和胡承荫是同校的师生,但两人此前的确没有一面之缘。戴世光到昆明之后一直住在郊区,不上课的时候就不大去城里,所以除了法商学院经济系的同学,其他人几乎不太有机会见到他。虽然戴世光开了《统计学》、《初等统计学》、《人口统计》、《经济统计》等多门课程,可胡承荫之前对统计学全然不感兴趣,便从未选过戴先生的课,但通过联大同学们的口耳相传,胡承荫对法商学院的这个有个性的先生也略有耳闻,见面一番交谈之后,胡承荫的记忆一下子苏醒了过来,原来眼前这位就是传说中“把世界的光戴在头上”的戴世光先生啊!
戴世光抽了一口烟,烟雾缓缓从鼻中涌出:
“不打紧,以后咱们就在一起共事了,来日方长!不过人口普查可不好做啊,繁琐又辛苦,得又认真又细心才行!”
“先生放心吧,我保证一定倍儿认真倍儿细心!”
“胡承荫同学,我对你倍儿有信心!”
一阵笑声惊扰了林间小憩的鸟儿,惊叫着振翅飞远了。
陈达先生看着两个天津老乡凑在一处相谈甚欢,也被这热闹所感染了:
“承荫,告诉你件事,戴先生的篮球打得相当好,他可是南开中学和清华篮球校队的主力队员呢!”
胡承荫觉得十分意外,没想到戴世光先生不光是老乡,是南开中学的校友,竟然还是篮球高手,可看到戴先生手长脚长的高大身材,便又觉得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真是太巧了!戴先生,我也是南开中学的!可我只知道‘南开五虎’,却没有听过戴先生的名字,是我孤陋寡闻了。”
戴世光满不在乎地笑了笑:
“胡承荫,你是哪一年入学的?”
“我是三一年入学,三七年毕业的。”
“我是二二年入学,二七年毕业的,咱们俩这校友可差了快有十年了,你要是听说过我才奇怪呢!”
陈达先生平日里一贯以持重面目示人,许是天气好,心情也轻松,便来了逗趣的兴致:
“承荫,今年元旦办的三校篮球赛你去看了吗?”
胡承荫摇摇头,回想起来,彼时正是他身心俱疲的艰难时光。
“戴先生在比赛上代表清华大学上场了,当时清华大学啦啦队一边摇动校旗一边欢呼:‘不要慌,不要忙,清华来了戴世光!’那阵仗真是气派!”
胡承荫看着平日里十分沉稳的陈达先生高举手臂学着啦啦队热情欢呼的样子,十分新奇:
“我虽然没去看比赛,但猜也猜得到,戴先生肯定打得风采绝伦,技压群雄!”
陈达先生笑而不语,戴世光自嘲笑道:
“通夫兄这是给我留着面子呢!承荫啊,很抱歉,学长我让你失望了,我老胳膊老腿儿的,上场还没跑一会儿就喘得不行,赶紧下来换年轻队员上场了。三十多了,不比当年了,老喽!”
陈达先生咳嗽一声:
“说什么呢,你成天老啊老的挂在嘴边,那我该如何自处啊?”
戴世光有些尴尬,赶紧找补:
“通夫兄自然一点也不老,宛如正午之日,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呢!”
见陈达不买他的账,戴世光眼珠一转,赶紧转移了话题:
“胡承荫,你真的是第一次骑马吗?骑得不错嘛!”
“我骑得不好,是陈达先生给我选的马好。”
“那要不要再快一点?”
“可这马应该跑不快吧?”
戴世光的眼睛闪过一丝狡黠的光,他抬手就在胡承荫身下灰马的臀部上给了不轻不重的一鞭子,灰马突然吃痛,嘶鸣一声便向前奋力跑去,缰绳瞬间从赶马少女的手中挣脱,因为惯性,胡承荫的身子猛地向后一仰,他下意识紧紧抓住马缰绳,本能地伏低身子,好在灰马奔跑的速度并不是太快,他逐渐保持住了平衡。
就在此时,戴世光先生纵马飞奔到胡承荫身边:
“你看,我就说你骑得很好吧!”
或许是被戴世光的话刺激到了,或者是马儿奔跑起来吹在面颊上的春风实在舒服,胡承荫想起了“春风得意马蹄疾”这句诗,一时间胸中激越,胡承荫朝戴世光先生一挑眉:
“戴先生,咱们要不要比一比?”
“你要比赛?你不怕啦?”
“不怕!”
戴世光先生手搭凉棚看着前方,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棵又高又直的柏树,树冠像一把撑开的大伞,伸手指道:
“好啊!你看到前面那棵柏树了吗?我们就比谁先骑到那儿!”
陈达先生眼看着戴世光和胡承荫的好胜心都被激了起来,担心会出危险,他喊了一声,想劝他们停下,可两人根本没有听到,不多时便一齐冲了出去,引得他不禁瞠目,身旁的研究同仁看到此情此景发出赞叹和兴奋的叫声和口哨声。
第四〇六章 龙街赴宴
虽然戴世光的骑术明显娴熟得多,胡承荫却有一种不服输的拼劲儿,只见他目光炯炯向前,口里不时大喊着“驾”,两腿夹着马腹,紧紧勒着缰绳,灰马平日里慢悠悠惯了,此刻却也拼劲了全力,纵使戴世光纵马疾驰,胡承荫却是第一个冲过了那棵柏树。
“呜呼!”胡承荫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高举双手奋力地挥了挥,他抓着缰绳调转马头,朝研究所同仁们跑去,迎接他的是大家的笑脸和掌声。
倪因心朝他竖起大拇指:
“胡承荫你可以啊,第一次骑马竟然赢了戴先生!这云南小矮马愣是让你给当成赛马使唤啊,你看你把人家累的!”
胡承荫不好意思地朝迎上来的赶马少女讨了一把豆子给灰马喂了,在它的后颈上亲热地摸了摸:
“抱歉,这趟真是辛苦你了。”
陈达先生在胡承荫脸上看到了一个久违了的无比灿烂的微笑,这让他想起,胡承荫终究不过是二十出头的男孩子,本就应该热情冲动,爱玩爱闹,心中生出由衷的欣慰,却仍故意板着脸道:
“胡承荫!以后不准再这样骑马了,要是摔了可怎么好!”
胡承荫抚住急喘的胸口,他觉得自己滞闷的心得到了片刻的纾解和释放,却因为让先生担心了,有些不好意思:
“我错了,先生,以后再也不这么着了。”
大家骑到那棵柏树下的时候,戴世光正靠在树上吸烟,他刚好吸完最后一口,用皮靴将烟蒂捻灭,帅气地跃上马背,朝陈达眨了眨眼,两人相视而笑。
之后的路程大家哉游哉地边聊天边赏景,不过十里的距离,骑着马连玩带闹地走了快一个钟头,终于到了呈贡北门。乾隆年间,云南巡抚命呈贡知县续修砖城,新开了东、西、南、北四座城楼,每个门楼额上刻制匾额一块,南为“文明门”、东为“就日门”、西为“观海门”、北为“朝京门”。
大家从北门“朝京门”进城,一路向南,到了县党部的研究所宿舍,众人齐齐下马,戴世光将租马的资费给了少男少女中看来最年长的一个女子,这时便有路过行人上前询价,女子朝众人微微点头,嫣然一笑,又去招呼新的客人了。给胡承荫牵马的少女也朝胡承荫微微点头,正当她准备转身离开时,胡承荫掏出了些钱递给少女:
“抱歉,今天让你的马受累了。”
少女略一迟疑,见胡承荫不肯收回手,便红着脸接过胡承荫手里的钱,牵着灰马转身跑走了。
研究所同仁在县党部放好行李便出来继续向南走,戴世光先生边走边笑说:
“这段时间我和通夫兄一直在呈贡做人口普查的准备工作,李县长经常请我们吃饭,大家都是老熟人了,这次接风宴李县长可是专门请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哦!”
走到东门街,戴世光随手一指不远处一个古朴的庙宇,告诉众人这里是文庙,之后调查员们的培训工作便在此处进行,大家只是匆匆一瞥,并没有停下脚步,因为他们赶着去南门外的龙街赴呈贡县县长李晋笏专为他们办的接风宴,不想让人久等。
龙街虽说是叫“街”,其实是个镇,名叫云龙镇。云龙镇离县城约半里,在龙山脚下,向南延伸占一大片地盘。云龙镇前是平坝良田,良田尽头是滇池。云龙镇旁有一块空地,呈贡县最大的街子便在此处,本地风俗七日举行两头街,如第一日有街,第七日又有街,因此每五日赶一次街,一个月中约有五次集市,云龙镇集市远近闻名,每次赶街人数通常有一万余人,可云龙镇全镇的人数还不足一千人,于是老百姓都给云龙镇取了个“龙街”的俗名,久而久之,大家便只叫“龙街”而无人提“云龙镇”了。
研究所同仁到呈贡的这日刚巧有街子,龙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吆喝声、讲价声此起彼伏,热闹得很,翠绿的鲜胡桃、红彤彤的碗大的石榴,色泽饱满,让人垂涎欲滴。冬瓜和南瓜总有好几十斤一个,个头之大,让研究所的年轻人们纷纷咋舌称叹。胡承荫顾不上多看,紧紧跟在陈、戴二位先生身后,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慢慢向前走去。
胡承荫发现戴世光和陈达二位先生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人,赶紧快步跟上,他发现前方有个灯火通明的饭馆,门口匾额上写着“云龙庄”三个大字,门口石阶上站着三人正在焦急地引颈探看,胡承荫一眼便认出其中一位是李景汉先生,他是联大社会学系的教授,他开的课胡承荫都选了,其中“社会研究法入门”和“初级社会调查”让他深受裨益。李景汉四十出头的年纪,长脸宽额,高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圆圆的眼镜,脸上一直挂着笑容,看来十分可亲,每次听他讲课的时候操着一口纯正的京片子,都让胡承荫恍惚间觉得自己到了北平。
另外两位年龄相仿,均已过中年,两人身穿长衫,举手投足自带儒雅之气,与周遭的贩夫走卒截然不同。
三人一见到陈达和戴世光二人立马露出笑脸,踏下台阶迎上前来。
陈达和戴世光快步向三人走去,几人热情握手,陈达先生说道:
“景汉兄,你也真是的,怎么呢让李县长和昌校长站在这里等呢?”
李景汉无奈笑道:
“我劝了多少次了,嘴皮子都磨破了,谁让他们不听呢!”
说罢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随后戴世光给石阶下的年轻人介绍道:
“各位,这位就是呈贡县的李晋笏县长,这位是呈贡县县立中学昌景光校长,没有二位先生的鼎力相助,就没有我们这次的人口普查!李县长,昌校长,这就是我们研究所里的年轻一代,他们大都刚从联大毕业,这次普查可是他们一次难得的学习机会,还请二位今后多关照啊!”
诸位年轻人一齐向李县长和昌校长弯腰鞠躬,两人赶紧走下台阶,跟他们一一握手,李县长关切地问道:
“路上辛苦了,肚子都饿了吧?好些人都在里边候着,就等你们来了好上菜呢!咱们今天不醉不归!”
第四〇七章 猪八碗
陈达先生连连摆手:
“右侯兄,饮酒我是真的不行,还请右侯兄放过!”
李晋笏县长亲热地揽着陈达往里面走:
“通夫兄,咱们都是老熟人了,我什么时候为难过你们呀?可今天呈贡十里八乡有头有脸的都来了,估计右侯我是爱莫能助啊!”
陈达先生看了一眼身旁的戴世光,笑道:
“不打紧,我们研究所也有一位五斗先生!”
“哦?是哪一位啊?”
“到时候你就知道啦!”
李晋笏引着大家走到店内,发现里面靠窗的位置有四张空桌,每桌整整齐齐地摆了八副碗筷,桌子为典型的正方形“八仙桌”,桌边长三尺,坐的凳子长四尺,名叫“四尺凳”,每条凳子坐两人,每张桌子刚好坐八人。
见到研究所同仁,坐在桌前的众人纷纷笑着站起身来,胡承荫的眼睛从他们的脸上一一扫过,每一张脸都是热情且陌生的。几位乡绅打扮的长者笑着迎上前来,想是陈达先生之前来呈贡时已与他们熟识,因而彼此交谈起来十分热络,丝毫不见生疏,陈达先生将他们向联大的伙伴们一一做了介绍,他们是呈贡县的民政科长、教育科长、卫生顾问,还有其余六人是呈贡所辖六乡的乡长,不得不说,这欢迎的阵仗实在很大,让胡承荫着实有些意外。
陈达先生、李县长、民政科长、教育科长、卫生顾问、三位乡长坐在中间的一桌,李景汉和五位乡长坐最外头的一桌,而研究所同仁分坐两桌,戴世光、昌校长、胡承荫和倪因心等几人坐在最靠里的一桌。
在大家都落座之后,李县长举起酒杯,起身说道:
“各位都是有文化的,你们不远千里,从那么远的地方到我们呈贡来做研究,我们自然是十万分地欢迎的,虽然我们这些人早就跟通夫兄、景汉兄、世光几个人早就颇为熟识了,可这些后生我倒是第一次见,真是后生可畏、年轻有为啊!听说你们今天到,我们县政府同仁就想着略备薄酒,聊表心意,我们这里是小地方,跟昆明比不了,菜色粗陋,希望各位不要嫌弃。”
然而随着一碗碗菜被陆陆续续端上桌,大家发现李晋笏县长实在是太过谦了。李县长特意用“猪八碗”来款待众人,而“猪八碗”是呈贡人婚丧嫁娶、逢年过节才会上桌的隆重菜色。
胡承荫家里是开馆子的,珍馐美味于他实在算不上稀奇,可当一个个满满当当的大土碗被端上桌的时候,还是不由得长大了嘴巴。
因为戴世光跟陈达刚到呈贡的时候被邀请去吃了一次喜宴,见识过“猪八碗”的阵仗,看到大家一脸惊喜的表情,便热心为同学们介绍,“猪八碗”顾名思义就是用猪身上的肉从头到尾做上八道菜,分为“上四碗”和“下四碗”,“上四碗”全是由猪头上的肉,有猪耳、猪舌、猪鼻和猪脸,下四碗”则是猪肝、猪肚、猪肠和排骨,肉的部位不同,做法也不同,比如猪肝是爆炒的,排骨是糖醋的,猪肠是红烧的,而猪脸肉则被做成了腊肉,满桌香气扑鼻,令人垂涎欲滴。更令胡承荫惊讶的是,除了“猪八碗”之外,每桌还上了四道海鲜:芙蓉鱼翅、锅巴海参、凉拌鱼肚、红烧鲍鱼,足见请客人的盛情。
如果是以前的胡承荫,或许觉得眼前这一桌菜色虽好,却也不值得稀奇,可自打离开天津之后,胡承荫就没有吃过这么丰盛的宴席了,不由得在心中感叹呈贡县对研究所同仁的欢迎和重视。
陈达先生也起身简单的讲了话,表达对呈贡县政府的感谢和做好人口普查的决心,年轻人本就饿得快,又到了饭点儿,个个都看着眼前的美味不停地咽唾沫,看到主桌众人都动了筷子,年轻人们才开始大快朵颐。
胡承荫嘴上吃着肉,眼睛看着陈达先生跟李县长及诸位县政府官员热络地寒暄,兴到浓时,众人频频给陈达先生倒酒,他招架不住,站起身来,红着脸走到最里边这桌儿,将坐在胡承荫身旁的戴世光先生拽了起来。
“世光,你快来帮帮我,我可实在招架不住了!”
戴世光教授虽然一身西装,整个人看来文质彬彬的,却一过去就仰头干了一杯,直接给了众人一个下马威。凭借着奇佳的酒量,戴世光频频举杯、来者不拒,把所有人都喝到连连告饶,他却脸不红气不喘,始终保持着绅士的微笑。
胡承荫饶有兴味地欣赏着“戴世光大杀四方”这出好戏的时候,坐在他对面的昌景光校长跟他们同桌的年轻人攀谈起来。
“我听说你们都是联大的毕业生,这次人口普查工作结束之前,是不是就一直住在呈贡啊?”
倪因心放下筷子,待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才斯文说道:
“我在联大当助教,有几天要回到昆明上课,其余的时间自然是在呈贡的,他们几位今年刚毕业便到研究所就职,可以一直在呈贡工作。这位胡承荫同学今年才大三,只是短暂过来帮个忙,假期结束就要回昆明上课的。”
倪因心个性十分沉稳,像老大哥一样将同桌的研究所同仁一一做了介绍。
昌景光不住点头,用无比欣赏的眼神看着同桌的年轻人。
胡承荫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满足口腹之欲的机会,他无心去揣测昌景光问他们这些话的用意,只管坐在角落里鼓着腮帮子吃着糖醋排骨,因为他坐在窗边,窗外有一条小河,河并不十分宽,水很清,有几个孩童在河中游水玩耍,顺着河流的走向望去,河水缓缓流入了远处阳光下波光粼粼、如撒碎金的滇池。
循着胡承荫的视线,昌景光也朝外看了一眼,热心介绍道:
“这条河叫洛龙河,我们呈贡的老百姓都叫它东大河,不长,也就二十多里,你别看它不深,鱼可不少!”
胡承荫笑道:
“陈达先生听了该高兴了,先生最喜欢钓鱼了。”
河风习习,阵阵扑面,胡承荫漫不经心地托着腮,看着窗外河景,微微眯起了眼睛,虽然他没有喝酒,可他吃了跟甜白酒和梨一起煮的汤圆,因为十分清甜可口,他忍不住连吃了好几碗,竟渐渐生出微醺之感,心中感受到了久违的平静。
第四〇八章 不情之请
胡承荫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却没想到拉着他们热络聊天的昌景光先生心中却有自己的一番打算,自打听说西南联大的国情普查研究所要到呈贡做人口普查,昌景光就意识到发展呈贡教育的机会来了,他必须紧紧抓住这个机会。
昌景光先生虽然外表看来年近五十,整个人却精气神十足,一看便知是个能折腾的人。大家酒足饭饱之际,他站起身来,给陈达、李景汉、戴世光三位先生敬酒,态度恭敬中透出殷切。李晋笏县长给众人介绍之后大家才知道,昌景光是呈贡县有名的教育家。昌景光是呈贡县七步杨村人,在呈贡土生土长的他半辈子都在为了呈贡办教育尽心尽力,他立志“开办新学、教育建国”,摒弃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办女子初小班,提倡扫盲,办民众夜校,为了培养新生的师资力量,他还创办了呈贡县简易师范学校。因为办学成效卓着,一九二七年省教育厅给昌景光颁发了一块“劝学可风”的金匾,在yn省教育厅评选出的优秀办学者中,他名列第一。
对于李县长毫无保留的赞誉,昌景光似是全没听见,因为有求于人,而自己所求之人还都是学富五车的大学问家,他有些紧张,喉结上下窜动,脸膛微红,言辞恳切地说:
“虽然我是个办教育的,但在座的各位都比我学问高,呈贡离昆明不算远,可这个教育水平实在跟昆明没法比。我以前念书都要离开呈贡到昆明的省立师范去念,回到呈贡以后我先后办了小学、办了夜校,办了师范,之后呈贡的一些开明士绅信得过我,就让我在呈贡办一所中学。我费了好些功夫,四处张罗,去年三月总算把这个中学办起来了,算起来到现在呈贡中学办了正好一年了。说实话,眼下我这个校长别的不愁,最愁的就是没有好先生!就在这个当口,我把你们给等来了,所以昌某今天想借李县长给各位接风的机会,提个不情之请,如果不为难的话,各位先生在人口普查工作之余,能不能给我们呈贡中学的孩子们上上课呢?”
陈达、李景汉、戴世光彼此看了看,见他们略有沉吟,昌景光将手中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我知道先生们事务繁杂,日理万机,我也知道我让先生们为难了,可若不是战争的缘故,能在这儿见到你们于我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儿。我真的希望各位先生能让我们这些小地方的孩子们懂得更多的道理,见识到外面更大的世界,这对他们来说,可能是改变一生命运的珍贵契机。所以昌某真心想促成此事,昌某可以保证,若各位能拨冗到呈贡中学任教,昌某定会给各位先生丰厚的报酬!”
陈达先生用手指下意识地摸了摸手中酒杯的边缘,听到最后一句,微微摇摇头,接着便仰头一口喝干了杯中酒。
“灿云兄误会了,我们刚刚有所迟疑并非是为了报酬,呈贡县政府愿意配合我们的人口普查我们已经感激不尽了,我们本就以教书为业,如能以此来我们表达我们的谢意,我们自然是乐意之至,如何还能跟你们索要报酬?只不过我们的工作确实较为琐碎繁杂,在普查过程中也可能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需要解决,不知道到时候还能否分出余力来教书育人,实在是担心误人子弟啊!”
昌景光听罢哈哈大笑起来:
“通夫兄,莫要太妄自菲薄了!你们是谁?你们是西南联大的先生啊!你们怎么可能会误人子弟?通夫兄,别说是你们三位,就是在座的这些后生,去我们的中学教书也是绰绰有余啊!”
陈达看向戴世光和李景汉,两人都向他投以肯定的眼神,再看看这些脸庞稚嫩的年轻人们,他们的脸上也流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于是对昌景光说道:
“国情普查研究所刚刚成立没多久,一切工作才刚刚开始,我们的研究计划也并非只有人口普查一类,今后还有农业普查、人事登记等等,这些工作都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依我看,我们跟呈贡的缘分还很长。承蒙灿云兄抬爱,我们这些人做的本就是教书育人的工作,若能对呈贡的教育略尽绵薄之力,自然义不容辞。灿云兄,作为国情普查研究所的所长,我跟你保证,只要不影响普查工作的进度,我们国情普查研究所的每一个人在教学和研究之余,都会在空闲时间去呈贡中学兼课,绝不收取任何费用。”
县政府的几位一听这话,连连叫好,昌景光激动地紧紧握住了陈达先生的双手,满眼感激地环顾众人: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呈贡的后生们有福气了!实不相瞒,自打去年呈贡中学建校,我心里就一直琢磨着一件事儿,我想办一个高中班。可我们呈贡这样的小县城,连初中都刚成立一年,办高中实在是没有先例,按照以前呈贡的教学水平,到省里备案更是难如登天,可现在不同了!以通夫兄在全国教育界的威望,这件事儿定然能办成!到时候有在座各位先生教我们呈贡的孩子们,他们也能考取大学,读硕士、读博士,出国去喝洋墨水!以后我们呈贡也能出大教授!”
昌景光高昂的情绪感染了众人,大家深切体会到了这位校长的殚精竭虑和苦心经营,也许是因为喜悦之情无以言表,昌景光给每一个人敬酒,每一次都干杯,到最后一张脸喝得红彤彤的,一直嘿嘿地笑着说自己没醉。
宴席终了,宾主尽欢。
大家在云龙庄门口告别,李晋笏县长抓着昌景光校长的手臂,将脚步虚浮的他架在身上:
“你们不必担心,我会把昌校长平安送回家的。”
谁知醉意深沉的昌校长却突然冒出来一句:
“回家……回家……走,你们都跟我回家,我请你们吃羊肉!”
胡承荫摸着溜溜圆的肚皮,突然没忍住打了一个饱嗝儿,引得大家一阵哄笑。
胡承荫嘿嘿一笑:
“昌校长赶紧回吧,我们可真吃不下啦!”
第四〇九章 在文庙思乡
肚子吃饱了就该撸起袖子干活了。
调查员培训班开始的第一天,研究所众人一大早就赶到了路过匆匆一瞥的文庙。
呈贡文庙位于三台山山麓的东门街一八一号,四周民宅林立、人丁兴旺,烟火气十足。文庙于明朝洪武十六年(一三八三年)修建,原址在古城,百余年后迁往马家山,明朝万历七年(一五七九年)才迁建于此。因为历经战乱兵燹,屡毁屡建,清朝时期曾多次扩建重修,最后的重修时间是同治十一年(一八七二年),多年来呈贡文庙一直是明清时期呈贡县各级官员和老百姓祭祀崇奉孔子的殿宇,也是历年科举考试选拔人才的重要场所。
走到文庙门口的时候,胡承荫生出一种强烈的矛盾感,从文庙红色的高墙和屋顶闪耀的琉璃瓦可以想见文庙昔日香火旺盛、熙来攘往的盛景,可此刻的墙皮已然四处剥落,琉璃瓦也有多处残损,大门口高悬的牌匾上写着“圣庙”二字,除了研究所的同仁之外,别无一个香客。
整个文庙占地三亩,坐北朝南,是典型的南向北中轴线布局,四周高大的柏树包裹住冷清和落寞,将衰朽的庙宇与周遭的热闹隔绝开来。
大家不觉都噤声不语,沉默着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进了这座充满岁月痕迹的庙宇。看书溂
第一进院落中造有一个半圆形的水池,四周有精雕细刻的栏杆环绕,池上有一拱桥,造型十分雅致。看到此情此景,胡承荫突然想家了,一些许久不曾想起的记忆争先恐后地从脑海中涌现出来。
胡承荫还记得儿时一手牵着父亲胡喜全,一手牵着大伯胡喜才去离天津城东门不远的文庙烧香,路上胡承荫吵着要“荡秋千”,紧接着他的双臂就被高高提起,因为过于兴奋他一直咯咯咯地笑。
到了文庙,父亲胡喜全指着半圆形的水池告诉胡承荫这叫做泮池,还讲了“天子之学”是环水、“诸侯之学”是半水的成规,所以北平的国子监被圆形的水池环绕,而文庙的水池却是半圆形。
大伯胡喜才将胡承荫高高举起,让他骑在自己的脖颈上,带着他踏上了泮池上的拱桥,胡喜才告诉胡承荫四百多年前的明朝,这文庙本有一座鱼化桥,那时天津士子少有士子乡试得中,成化元年的一天,有人看到泮池中突然跳出两条红色鲤鱼,从泮池的桥上方一跃而过,当年秋闱,天津生员刘钰、卫琳两人便中了举人,此后这座桥便被命名为鱼化桥”,没想到第二年刘钰又在春闱中了进士,令鱼化桥更加声名远播,渴望金榜题名的学子们总要到这里来讨个好彩头。
胡承荫走到泮池边,池中种满莲花,枯败的莲叶和花茎有种萧索之美,池水很清,莲叶的间隙有金鱼游曳其中。盯着池中游鱼,胡承荫突然回过味来,明明孩提时的自己当时对这些长篇大论毫无兴趣,觉得全然索然无味,一直拧着身子,叽叽歪歪地磨着父亲和伯父带自己去北门外买上一串丁大少夹着红豆馅的糖堆儿,可没想到时隔这么久,这字字句句他竟然一点儿都没有忘记,甚至连父亲和伯父无奈的笑容和糖堆儿美妙的滋味儿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泮池后面正中央便是一座一坊、四柱、三门的石牌楼,中门上方用金字从右自左写着“棂星门”三个大字,底部有二雄狮蹲坐,四柱上有飞龙盘旋,虽然年代久远,多有斑驳,仍能看出十分精湛的雕工。穿过棂星门再往前走便是第二进院落,院落的两翼有许多房舍,院子中央有一棵枝干遒劲的古柏,更为整个院落增添了古雅的韵味。
在向前走去,一座恢弘大气的殿宇出现在众人的眼前,斑驳的瓦顶上仍留有金碧辉煌的残迹,大殿的正中央有“与天地齐”的悬匾,陈达先生告诉大家,眼前的殿宇是文庙的正殿——大成殿,而这悬匾是为了表达后人对孔子“德配天地,道冠古今”的尊崇。正殿有东西两庑,回廊、壁画、雕窗、彩檐一应俱全,还有数枚石碑,雕刻着历代名家的书法,较之前两个院落更添风致。
研究所众人默默走进了大成殿,甫一进殿,胡承荫感到一阵冷意,足见殿内的温度比外面低了不少。在一片烟雾缭绕之中,胡承荫看到供案上摆着许许多多的牌位,走近一看,正中间的排位上写着“至圣先师孔夫子之位”,而两侧一边是孔子七十二弟子的牌位,一边是历朝历代儒学家和知名文人的牌位。
没有人说话,大家不约而同地在牌位前默默肃立了一会儿,胡承荫四下环顾,发现整个殿中已然呈破败之相,廊柱明显出现了开裂的痕迹,一切都在告诉殿内的人这大殿度过了多么久远的岁月。
转身走出大成殿后,众人继续前行走到第三进的院落,抬眼便看到了崇圣祠,较之大成殿,崇圣祠的整个建筑要小巧一些,却仍古雅肃穆,气势庄严。
在文庙外面还可以看到孩童的嬉闹,听到贩夫走卒的叫卖,可庙内数百棵百年树龄的侧柏,隔绝了外界的喧闹,置身其间仰头一望,连天空都被遮住了大半,鸟儿在林间婉转啼鸣,不时有小松鼠在树枝上攀爬跳跃,为肃穆的文庙平添一丝生趣。胡承荫在文庙里来回转了几圈,一间一间数下来,发现三进的院落东西两庑共有房舍十四间,左侧庑屋的北端还有三间膳房。之前胡承荫听陈达先生说参加培训班的人员除了在呈贡县城有亲属者外,食宿皆在文庙,如此看来文庙确能满足如此的安排。
胡承荫看着陈达、戴世光、李景汉三位先生轻车熟路地带领大家熟悉环境,考虑到学员人数众多,陈达先生决定将课堂安排在大成殿前郁郁葱葱的古柏下,空间既宽敞,还有树荫蔽日,大家都觉得这个安排十分妥帖,一齐手脚麻利地将一张张条凳摆到树下,很快古庙中的课堂便准备好迎接学员们了。
摆好最后一张条凳,胡承荫抻了抻筋骨,用双臂抱了抱那棵古柏,粗粝的树皮摩擦着他的手掌,一想到接下来的工作,他的心情不由得兴奋和期待起来。
第四一〇章 我到死都不会忘
摆好条凳之后,大家在古柏下支起一块黑板,又开始清点提前油印好的调查表格、调查须知和调查员必备工具,就在此时,胡承荫听到身后有人说了一句:
“请问,人口普查的培训班是在这里吧?”
胡承荫回头看去,来人看来比自己年长个几岁,肤色黝黑,脸堂方正,额上一颗痣颇为显眼,头发虽然梳成三七分,却因为发质过硬而不肯服帖,明明十分年轻,额头和眼尾已经有了几条深深的皱纹,他身上的中山装并不十分合身,上衣的扣子规规矩矩地扣到了最上面的一个,衣袖和裤腿很长,都向上挽了几道,脚上的布鞋泛了白,却一尘不染,肩上背着一个很大的布包袱,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紧张和局促。
见几位先生此时都忙着,胡承荫走到青年身边:
“没错,培训班就在这儿,可你来早了,还要一个钟头才开始上课呢!”
青年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是从村子里走过来的,我没有手表,生怕迟到了,没想到却来早了,要不……我去外面等吧?”
“不用不用,走,我带你去宿舍,先把行李放下!”
“真是多谢了。”
“客气什么,对了,我叫胡承荫,我是这次人口普查的监察员。”
青年见胡承荫伸出手,立马也伸手握住了:
“你好,我叫华立中,是这次人口普查的调查员,我在呈贡县立小学教书,家在可乐村。”
“可乐村?”
“可乐村”这个名字让胡承荫十分好奇,自幼生长在天津卫的闹市,胡承荫自然是见过不少洋玩意儿,他家饭馆的墙上就贴过身穿旗袍、梳着手推波浪卷发的美女手拿可口可乐微笑的广告招贴画。儿时的胡承荫没少喝这种甜滋滋的汽水,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西南边地的一个小村落竟然会名为“可乐”,他知道此“可乐”与彼“可乐”并无半毛钱关系,甚至这村中的百姓一辈子都没听说过这种叫做“可口可乐”的汽水,可这巧合仍旧让他觉得新奇。
因为脑子里转着这些念头,胡承荫一时间没有回话,看到华立中不解的眼神,胡承荫觉得自己脑子里的这些胡思乱想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便笑道:
“我在想,你们村子的名字取得真好,可乐村,很喜庆的名字。”
华立中微微扯了扯嘴角:
“不过是个很平常的一个村子。”
说话间胡承荫就带着华立中去了东庑宿舍就近的一间,屋内摆着一张张简易的木板床。看书喇
“你是第一个来的,你想睡在哪里都行,你自己挑一张床!”
华立中略看了看,便在靠墙的木板床上放下了自己的行李。
两人从宿舍出来,就见陆陆续续又有学员到了,除了小学教员,保甲长们也纷纷到场,其中有许多彼此相熟的,便热络地寒暄起来。
其中有一个三十出头,身材瘦小、额窄下巴长的人看到华立中先是愣了一下,眼神中立马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径直朝他快步走了过来,扯着大嗓门就喊了起来:
“张连安!我没认错吧?你怎么在这儿啊?”
胡承荫留意到华立中看到来人整个身体都变得僵硬了,一直到那人走到跟前都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怎么啦?不认识我啦?”
“你认错人了。”
“我怎么会认错?你脑门儿上这颗痦子小时候就有,你就是张富村的张连安!”
华立中转头就往里走,没想到那男子还在身后一直紧追不舍:
“我是杨兴仁呀,你杨大哥!我们小时候常在一起玩儿的,你不记得我啦?”
华立中闷着头往前走,杨兴仁不依不饶地在后面追,胡承荫有些放心不下,也跟了上去,眼看着两人进了空无一人的第三进院落,来到了崇圣祠的前面,胡承荫没有进院,只远远地站着观望。
杨兴仁没了耐性,直接伸手掰过华立中的肩膀,华立中扭过头狠狠甩开杨兴仁的手,杨兴仁毫无准备,一脸错愕:
“你看看你,这是干嘛啊,我这不是关心你嘛!自打你爹娘没了我就再没见过你了,我听说你让人给带走了,后来你也没回过张富村,这好不容易碰上了,快跟我说说,当年你跟谁走了,你这些年都怎么过的啊,看你这身打扮,你也当上教员啦?”
胡承荫看着华立中额头上暴起的青筋和攥紧的拳头,他的双眼简直能喷出火来,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
“当年村里人骂我娘是个浪荡婊子,是勾男人的烂货,逼得我娘跳了井,那些人里骂得最凶的就是你娘,还有你,你一看见我就往死里揍我,骂我是杂种,还让其他小孩儿朝我身上丢石头,往我身上吐痰,用脚踩我的脸……你问我记不记得你,我记得,我到死都不会忘。”
华立中的话让杨兴仁哑了火,他瞥了一眼旁边的胡承荫,讪笑道:
“哎呀,这都多少年的事儿了——”
就在此时,远处戴世光先生的声音传来:
“所有学员都到大成殿前的大树下集合,咱们要开始上课了!”
胡承荫装作若无其事地跑到两人身旁:
“你们怎么还在这儿啊,戴先生喊你们去上课啦!”
见华立中依旧一动不动,胡承荫双手扶着华立中的肩膀,推着他往回走:
“走啦走啦,迟到了会被先生说的!”
胡承荫的余光看到身后的杨兴仁也一脸没趣地跟了过来。
无意中听到了华立中的伤心往事,胡承荫瞬间理解了华立中身上的老成和沧桑源自何处。
他们来到大柏树下的时候,学员们都已经在条凳上坐定,前排的位置都被占满了,华立中见最后一排最右边的条凳上还有个空位,走过去坐下了,杨兴仁看了看,拣了最后一排中间的条凳坐下了。
见大家悉数坐好,陈达先生走到黑板跟前,用眼神示意胡承荫、倪因心等几人,他们立马明了,把事先准备好的一个个布包分发到小学教员和保甲长的手中。
每个人拿到布包都好奇地打开一探究竟,布包里面有一管毛笔、一个墨盒、一张调查员证、卷成卷的一沓调查表、一本《调查员须知》、一本调查员记事册以及呈贡县政府颁发的调查员委任状、一张属相年龄对照表、一袋“普”字签、一洋火盒的浆糊以及一小袋面粉。
大家翻拣着发给自己的一样样物事,眼中都透着新奇,这个摆弄摆弄,那个拿起来闻闻,还彼此交流着意见,场面十分热闹。
第四一一章 大树下的课堂
陈达先生静候了一会儿,伸出双手向下压了压,待学员们纷纷安静下来,才终于开了口。
“各位好,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在西南联大社会学系任教的陈达,也是清华大学国情普查研究所的所长,这次呈贡县人口普查的总负责人。我们这次普查工作分为三个小组,分别是调查组、统计组和医疗组。这位是调查组的主任李景汉,主要是负责人口普查整体流程的规划、调查表格的设计、《调查须知》的撰写等等,后续实地调查时他也会不定时走访,帮助各位解决调查中遇到的各种问题。这位是统计组的主任戴世光,各位调查员填写完成的表格中的所有数据都将由他带领各位统计员进行统计。这位是医疗组的医师顾问农志俨,负责监察死亡登记这项工作,并帮助各位调查员判断死者的死亡原因。”
被陈达先生提到的人都适时站起身来跟大家点头示意,陈达先生用眼神示意他们入座,接着说道:
“十分感谢在座的八十二位小学教员担任我们这次人口普查的调查员,你们刚刚应该都已经拿到了呈贡县政府发放的正式聘书,而我们这次培训班的主要目的便是对各位的调查工作给予指导。我们将呈贡全县的一百三十六个乡镇村划分为三个监察区,再按照小学教员的分布分为八十二个调查区,每一个小学教员负责一个调查区。各位调查员只需要每天提前一小时下课开展调查,并不会耽误各位的日常教学工作。在座各位保长甲长们,你们的作用也至关重要,对于本村村民的情况再没有人比你们更加了解,所以调查员在调查时,还有劳各位多多协助。这次普查工作采取入户的方式进行,在座八十二名调查员中有部分来自外县,必须同本乡的保甲长组成一队,各位保甲长要负责带路并全程陪同解释。为了降低当地百姓的戒心,各位保甲长还应主动做调查员的第一个调查对象,以做表率。”
随后陈达先生拿出刚刚印刷好的泛着油墨香的调查表,面朝着大家举了起来。
“刚刚各位领到的包裹是将在之后的调查工作中会用到的所有工具,之后我会一一为大家讲解。请各位先取出我手上这张调查表,这张表就是以后你们每天都要用到的表格,我们办这个培训班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要让大家了解表格上每项内容的意义,教会大家填写这张表格。只有每位调查员都毫无隐瞒地、忠实地填写这张表格,才能保证这次人口普查数据的准确性。”
大家见陈达先生如此郑重其事,都开始低头认真研究自己手上的表格。
“下面请大家仔细听我讲,你们看这张表格最上方的横栏,这是用来填写被调查人姓名的,一共有二十五栏,可以填写二十五人的普查资料。左边的竖栏是调查的项目,是经过研究所全体同仁认真研究讨论之后制定的,一共有十项:姓名、与户长的关系、通常住所、籍贯、性别、年龄、婚姻、教育、职业和废疾。下面我来逐一给大家讲解一下。”
有些教员从胸口的衣兜里取出钢笔,将笔记本在膝头摊开,准备记笔记。
“第一栏是‘姓名’,各位请注意,每户的第一位应该填写户长的姓名,比如第一户上门调查的杨家,这张表姓名的左边第一位就应该填写户长杨某某,第二位到第七位便是户长的父母妻儿,从第八位开始是张家,那么第八位就填写户长张某某,从第九位到第十五位填写张家的其他亲眷,往下以此类推。一户内与户长同姓者,填写名字即可,这样可以提高填表的效率。若是有些妇人不愿意说出名字,或是没有名字,可以用夫君和父亲的姓氏代替,比如夫君姓张,娘家姓杜,可填张杜氏。”
陈达先生在黑板上画了一个简易的表格,一边讲一边在身后的黑板上书写着相应的内容,与平日里课堂上随意潇洒的板书不同,他写的是十分整齐的正楷,字体端正易懂。
“第二栏是‘与户长的关系’,在解释这一项之前,我要跟大家说明一下,‘户’和‘家庭’是完全不同的,只要同吃同住就算‘一户’,而彼此有直系血缘关系才算作‘一家’,我们这次人口普查的单位是‘一户’而不是‘一家’,判断标准是是否同吃同住,所以家里的佣工也跟户主登记为一户。在调查的时候,调查员应该以亲属、非亲属、佣工、受训壮丁的次序先后调查。此外对于因故不在家中的家庭成员也要一一调查,比如离家到外地求学的子女、外出旅行或者生病住院的亲属等等都需要调查并记录。而各位所负责调查区内的公共处所和寺庙等地也需要调查,而户主则需填写主管人姓名,如县长、区长、住持等,其余人就用简称来指代,比如用‘办’指代办事员,用‘卫’指代卫兵,用‘僧’指代和尚,用‘役’指代侍役等等。”
胡承荫跟研究所的其他年轻同仁也站在一旁听讲,胡承荫下意识地去看坐在最后一排的华立中,发现他正全神贯注的听讲,右手拿着一只钢笔,听到关键处就在腿上的笔记本上记上几笔,反倒是跟他隔着几人的杨兴仁有些心猿意马,时常会偏过头去,用戒备和忌惮的复杂眼神看华立中。
陈达先生的声音低沉温和,却直入人心:
“第三栏是‘性别’,这一点无需解释。第四栏是‘通常住所’,就是被调查者通常睡觉的地方。我举个例子方便大家理解,比如张某是外省人,但是他在县署工作,白天在县署办公,晚上在县西街十二号居住,那么西街十二号就是他通常住所。比如在调查员登门时张某氏回斗南村的娘家住了一个多月,不在婆家,但是她已经出嫁,娘家斗南村不是她的通常住所。还有一种情况,王区长每周四天住在区公所,三天住在家里,但是区公所属于公共处所,其住家才是他的通常住所,但出家的僧侣情况又与此不同,他们已经离开家庭,一直住在寺庙里,寺庙才是其通常住所。最后补充一点,无住所的乞丐也需要调查,填写通常住所时画叉表示即可。”
第四一二章 听不见的叹息
接着陈达先生拿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个“x”。
“第五栏是籍贯,分为本籍和寄籍两种,需要在本调查区住满三年以上为本籍,居住六个月以上但不到三年为寄籍,本籍的标记符号是三角形,寄籍的标记符号是画叉,如果居住未满六个月,也画一个叉。”
陈达先生一边讲,一边在黑板上“x”的旁边画了一个“△”。
随后陈达先生拿起了桌上的一张属相年龄对照表:
“第六栏是年岁,这一项你们要调查岁数、属相和生日三项。调查时各位调查员要先问属相,再问岁数,最后问生日。各位请看一下刚才发给你们的‘属相年龄对照表’,就是我手上的这一张。我们在之前的走访中发现,有些人并不记得自己是哪一年生人,但他们往往都记得自己的属相,这时候各位就可以拿出你们的对照表,根据对方的外貌大致推测出对方是哪一年生人并加以记录。在生日这一栏大家要统一填写农历的生日,若是被调查人不知道或是记不得了,同样画叉作为标记。当然也有一种很少见的情况,就是属相、岁数和生日三项都记不得,调查员就根据对方外貌大概估计一个岁数填上,然后在属相和生日栏画叉即可。”
陈达先生清了清嗓子,接着道:
“第六栏是婚姻,婚姻同样分为三种情况,未婚,已婚,鳏寡。在这里我想重点讲一下童养媳和纳妾两种特殊情况。呈贡乡下有不少招童养媳的人家,这种情况该如何区别已婚和未婚呢?判断标准很简单,若是夫妻二人已经圆房,便登记为已婚,若是尚未圆房,则登记为未婚。”
陈达先生表情严肃,音调平常,下面听讲的众人却露出惊讶的表情,尤其是哪些保甲长们,纷纷低头嬉笑着交头接耳起来,似乎陈达先生讲得是什么有伤风化的羞耻内容,陈达先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向众人,一会儿功夫,大家便自知没趣,安静了下来,陈达先生继续道:
“再来说说纳妾的情况,大家都知道,在中华民国纳妾属非法,但我们这次人口普查的目的就是要得到真实准确的调查结果,所以如果遇到纳妾的人家,各位需要提前向被调查者说明我们会将妾室登记为‘同居家属’,但不会注明身份,以免引发不必要的猜忌和欺瞒,总之各位调查员们要针对特殊情况灵活应对,想尽一切办法保证人口普查数字的准确。此外,针对‘鳏寡’我再补充一点,如有离婚而未再嫁再娶者,也按‘鳏寡’记录。”
陈达先生话音刚落,下面的议论声更大了,有一个颇年长的保长尖着嗓子说道:
“先生,这年头谁要是离了婚,那可是要给人戳脊梁骨的,我们这儿才没人干这么丢人现眼的事儿呢!”
那人说完引来大家一阵哄笑,似乎每个人都觉得他说的十分在理,包括那些教书育人的小学教员们。
陈达先生看着众人的反应,又转头看一眼研究所同仁,发现他们跟自己一样,都是一脸的无奈。夫妻之间若是相看两厌,分手去追求各自的幸福怎么会是“丢人现眼”呢?然而一地的蒙昧是多年的积习造成,绝非一朝一夕所能改变的,陈达先生无意引起辩论和争执,他看一眼调查表,第七栏刚好是“教育”。
陈达先生轻轻叹了口气,说道:
“第七栏是教育,这一项比较复杂,请大家认真听。大家可以看到,调查表上有不识字、识字与学校教育三种。若是能给家里挂账(记录简单账目)的便可登记为‘识字’,画三角形来表示,不能挂账的就登记为‘不识字’,画叉来表示。而学校教育这一栏大家要听好,登记的时候要根据学校的类别加上年数表示,比如一人读了一年私塾,就登记为‘私1’,还有一人读过普通中学2年,就登记为‘普2’,如果是职业学校就按照其专业填写为‘农’、‘工’等。”
接着陈达先生看了倪因心一眼,倪因心点点头,随后立刻走到先生身边。
“第九栏是职业,这一项是情况最复杂的一项。首先,职业包含了‘行业’和‘职业’两项,怎么来判断是否有职业呢,第一是要工作,第二是要因此获得收入,两者缺一不可。比如有妇人在家养育子女、洗衣做饭,虽然她终日劳作,但并不会因此获得收入,便视为无业。再比如有人将家中田地租给他人,每年收取地租过活,他的收入来自土地租赁费,他本人是不参加农业劳作的,也要登记为‘无业’,都用画叉来表示。而学生需要在职业栏画三角形表示,在行业栏填‘就学’。下面我再说说职业的填写方法,如果是农民就填写‘农’,农民又分为三种情况:是否拥有土地,是否自己耕地,是否租赁他人土地,按照答案不同分别画三角或者画叉来表示。下面我要请人口普查研究所的倪因心跟我一起进行普查问答的模拟。”
倪因心面朝众人微鞠一躬,陈达先生便朝倪因心问道:
“你好,我是这次人口普查的调查员,请问你是做哪一行的?”
“务农。”
陈达先生在黑板上表格的“职业”一栏写了个“农”字,接着问道:
“你自家有地吗?”
“有三亩地。”
陈达先生在“农”的后面画了一个三角形。
“你自己耕地吗?”
倪因心点点头:“是的。”
陈达先生在三角形后面又画了一个三角形。
“你租佃别人家的土地吗?”
倪因心摇摇头:“不租。”
陈达先生在两个三角形后面画了一个叉。
陈达先生用手指着黑板上职业一栏里的“农△△x”说道:
“大家看,如此职业一栏便填写好了。下面我们再说一下其他的情况,如果被调查者所在的行业是机关或商店,就不能再用符号来表示了。”
第四一三章 你是做哪一行
学员们似乎很爱看这种调查场景的模拟,听得都很有兴致。
“调查员需要在行业一栏用文字填写工作场所的性质或名称,如学校、镇公所等等,在职务一栏则需要填写具体的职位,比如经理、主管人,或是店员、雇员、伙计,还有侍役、徒弟、学徒等等,按照具体情况填写,比如刘某在荣昌豆腐店工作,正确的行业填法是‘荣昌豆腐店’,职务则应填‘售货员’。”
讲到这里,陈达先生重新拿了一截粉笔:
“还有一种情况是被调查者的行业没有工作场所,比如沿街叫卖的摊贩等等,这种情况就要写明经营事业的性质,比如是自家经营还是受雇于他人,是制造兼贩卖还是仅贩卖、仅制造,根据回答的不同在调查表上填写‘自’、‘雇’、‘贩’等。比如刘某的妻子除了料理家务之外,还常常为人做媒并收取报酬,那么行业一栏就要填写‘做媒’,职务则填写为‘自’。下面我再跟倪因心一起为大家演示一段普查问答的模拟。”
陈达先生转向倪因心问道:
“请问你是做哪一行呢?”
“我是马锅头,平常帮人赶马拉货,农忙的时候也帮我爹种种地,我还会木工,有时候也会做一些桌椅到龙街去卖。”
陈达先生看着大家:
“这人又赶马,又种地,还做木匠活儿,我想问一下,这个人如果是你们来调查的话,表格中‘职业’一栏应该怎么填写呢?”
学员们面面相觑,跟着有说填‘农民’的,有说填‘赶马’的,有说填‘木匠’的,还有说三个都填的,一时间七嘴八舌、争论不休。
陈达先生没有说话,只在黑板上写了“时间”和“报酬”两个词。
“此人属于兼职者,同时拥有主业和副业,一人可以在拥有一个主业的情况下拥有多个副业,碰到这种情况,你们只需要填写主业即可。那怎么区分主业和副业呢?有两个标准,一个是报酬,一个是时间。首先以赚钱多寡来衡量,报酬多的那一项工作为主业,如果几种营生的报酬都差不多,就以工作时间的长短为衡量标准,工作时间长的就是主业。”
因为陈达先生讲得通俗易懂,大家都频频点头。
“那么我们接着问,你是赶马赚钱多还是种地赚钱多呢?”
倪因心道:
“赶马。”
陈达先生问道:
“现在谁能告诉我,这种情况咱们该怎么填呢?”看书溂
大家都还窃窃私语的时候,华立中高高地举起了手。
陈达先生朝他伸出手来:
“请你来回答一下。”
“行业填‘赶马’,职务填‘自营’。”
“完全正确,非常好。”
华立中脸上毫无得色,安静坐下,陈达先生接着说:
“那么我们再换个答法,你是赶马赚得多啊,还是种地赚得多啊?”
倪因心答道:
“种地赚得多。”
陈达先生又问:
“那这种情况我们该怎么填呢?”
胡承荫的眼光不由自主地看向华立中,他果然再次举起了手,陈达先生笑着示意他来回答。
华立中站起身来,朝倪因心问道:
“请问你和父亲种的地是自家的吗?”
陈达先生立马露出满意的笑容,倪因心也笑道:
“自家的。”
“你们有租佃别家的土地吗?”
“没有。”
“陈达先生,我能到黑板上去写吗?”
“当然,请上前来。”
华立中点点头,胸有成竹地走到黑板跟前,接过陈达先生手中的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农△△x”。
陈达先生笑着拍起掌来:
“完全正确,学得很不错,大家呢,都明白了吗?”
清晰的讲解加上情景的演示,大家早已对调查表填写的规则和流程十分明晰了,纷纷说“明白了”。
陈达先生低头看向调查表,抬头说道:
“第十栏是‘废疾’,也是调查的最后一项,这一栏的填写相对比较简单,若是无残疾则依旧画叉来表示,而残疾者我们要填写具体的情况,分为身体和精神两类。身体的废疾有聋哑、手足跛足、双目失明、驼背、肢体不遂、羊癫疯、麻风等,精神的废疾主要有两类:痴呆和疯狂,要注意区分。此外我们还要在登记栏上写明被调查者的疾病是出生时先天自带的,还是后天疾病形成的。刚刚已经为大家介绍了医疗组的医师顾问农志俨,如果各位对被调查者的疾病无法判断,而被调查者自己也无法说清楚,你们应该在刚刚发给你们的调查员记事册中将外貌的病状和他描述的病征详细记录下来,调查结束后再向农医师咨询,让他来帮助大家确认。”
讲完之后,陈达先生放下调查表,拿起了手边的那本小册子,封面上写着“调查员须知手册”几个字。
“各位,刚刚我已经讲完了调查表十项内容的填写方法,其实我讲的这些内容在这本分发给各位的《调查员须知手册》里面全都可以找得到,而且内容写得比我讲的还要详细。”
陈达打开手册,随意翻了几页:
“我给大家举个例子,请大家将手中的手册翻到第四页,你们看‘职业’一栏的填写说明,手册上已经给大家列出了十二种可能的填写情况,还在后面标注了正确或者错误,就是为了帮助各位在调查过程中辨别具体情况,提高表格填写的精准度。大家回去一定要认真看,最好做到熟读!这本小册子是每个调查员最好的向导,里面会告诉你们应该提前准备什么,调查过程中应该做什么和注意什么,我建议各位以后在进行调查的时候都把它带在身上,遇到问题随时打开查阅,肯定能从中找到解决的办法。”
接着陈达先生从桌上拿起另外一张油印的表格:
“这次人口普查在呈贡全县一共分为八十二个调查区,由八十二个小学教员负责,下面我来宣读一下各调查区以及相关负责人名单,请念到名字的负责同一调查区的调查员和保甲长起立。”
第四一四章 意料之外的巧合
陈达开始宣读各调查区的人员分配名单,念到名字的小学教员和保甲长起立后朝彼此点头示意后再次入座,没有念到的人则好奇地看着轮番起立的人,小声议论着,胡承荫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一个个村落和人名。
“……张富村,调查员杨兴仁,甲长戴仕高。可乐村,调查员华立中,甲长马崇义……”
杨兴仁和华立中先后起立,杨兴仁忍不住地向华立中投以在意的眼光,华立中却自始至终目视前方,从头到尾没朝杨兴仁的方向看过一眼。
陈达先生将名单放下,环顾众人:
“现在八十二个调查区的负责人名单我已经念完了,想必同一个调查区的人员应该已经彼此认识了,今后的工作中希望各位互相之间能精诚合作,顺利完成这次普查工作。虽然我已经给大家详细讲解了调查表格填写的注意事项,但我知道各位肯定会在后续的工作中遇到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所以我们研究所给每位调查员安排了协助各位工作的监察员。他们都是我们研究所的工作人员,也都是西南联大的教师和学生,每位监察员需要负责监察十个左右的调查区,负责收取并审核调查员上交的所有调查表。下面我再宣读一下每位监察员负责的调查区,大家彼此认识一下,各位不要怕羞,有什么问题和困难随时跟我们的监察员反映,他们就是为各位服务的。”
陈达先生先后宣读了调查组的倪因心、李作猷、苏汝江、周荣德、史国衡等人的名字和他们所负责的调查区,监察员们一一朝学员们行礼致意,等到最后,胡承荫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监察员胡承荫负责监察八个调查区,具体如下:杨柳冲、大湾村、张富村、可乐村……”
胡承荫一时间惊讶于这意料之外的巧合,刚刚才撞见杨兴仁和华立中的争执,没想到两人负责调查的张富村和可乐村竟然都被划分到自己的监察区内,他微微愣了一下,随即赶紧站起身来,朝大家行礼致意,由他负责监察的八个调查区的相关人员都朝他看过来。华立中也朝胡承荫点头示意,胡承荫却看出对方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眼神也十分复杂。胡承荫坐下之后朝杨兴仁看去,发现他也是一脸的心猿意马,还不时用眼光扫一眼华立中,然而华立中却自始至终没有朝他的方向看过一眼。
陈达先生又举起了那张调查表:
“最后我再补充一下这个表头的填写方式,左上表头你们要填上你们负责调查的调查区所在的乡、村的名称和调查时间,以便后续复查。右上表头你们要填写监察区、监察员与调查区和调查员的名字,这样可以落实调查责任,如果表格填写出错,我们可以追溯到个人,并及时进行改正。”
胡承荫以前听陈达先生讲过很多次课,他可以明显感觉到先生给联大的同学们讲课跟给这些小学教员和保甲长们培训有明显的不同,陈达先生在培训班上说的每一句话都十分浅显直白、通俗易懂。
“这次调查员培训班一共为期五天,前两天由我给大家上课,第三天由你们自己练习填表,第四天和第五天就在这附近的乡村开始实地演练。这次我们国情普查研究所体恤各位的辛苦,培训期间大家的食宿皆在文庙,一应费用全部由研究所负责,今天发放的面粉各位可自行带回家中。大家放心,培训期间我们全程都跟大家在一起,如果这期间遇到什么问题,我们会第一时间帮大家指导和纠正的!五天的培训班结束之后,第六天将为大家举行毕业式,由李晋笏县长主持,之后大家便去各自的调查区正式开始工作。按照我们的初步估算,每位调查员每日可调查大约十五户,至少七十五人,即填满三张调查表。如遇到有符合调查条件但不在家的被调查者,其相关情况则由家人代为回答,调查员在日后务必再找本人进行核实。刚刚每人都领到了‘普’字签和浆糊,调查员每调查完一户应在其门上贴上一个‘普’字签,以防重复和遗漏。各位调查员填写的每一张表格要随身收好,切勿丢失,每天调查结束后都需要将当天的调查表检查一遍,确认无误后等待监察员巡查时上交。”
陈达先生看着众学员的脸,敏锐地留意到了有些人脸上的心不在焉,随即话锋一转,将手里那张调查表举得更高些:
“大家一定要认真填写这张表,因为表格填写的准确率直接关系到各位所得的酬劳。”
小学教员们本就薪资微薄,许多人参与这次人口普查就是为了获得相应的酬劳,即便是金额不大,于生活也不无小补,因此听到此处大家自然都分外留心起来。
“这次普查结束后,研究所会为每一位调查员发放津贴,其中包含固定津贴和成绩津贴。固定津贴人人相同,统一为法币六角,而成绩津贴则按照各位工作的成效而定。调查员上交的每张表格我们收取之后都会根据准确率评为‘甲乙丙丁’四等,被评为甲等的表格每张发给成绩津贴七分钱,乙等六分,丙等五分,丁等四分,所以各位越是认真尽责,所得收入便会越高。除此之外,成绩优秀者还可获得呈贡县政府和研究所共同颁发的奖状。此外,鉴于呈贡县有人口七万余人,研究所需要统计的普查数据也十分庞大,因此研究所将为全体调查员组织一场考试,从各位之中选拔出成绩优秀者数人,聘为研究所的统计练习生,一旦被聘,研究所还将额外给予相应酬劳。我这样讲,不知大家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此时有一位年近五旬的保长站起身来,他一脸不满,眉头拧成川字:
“先生有所不知,我们呈贡自古有尊师重道的传统,教书的先生到一处任职不得自去,须得当地德高望重者前来迎请,若不请自去便是坏了规矩,可是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陈达看了看戴世光和李景汉,俩人都露出一无所知的表情。陈达预料到这一迎请仪式势必会拖慢人口普查开始的时间,但也只能入乡随俗了。
“我们是外乡人,对呈贡当地的礼俗不甚了解,实在是考虑不周。我也是以教书为生的,既然呈贡对传道授业者如此尊重,我们是十分乐见的,自然也会全力配合,请不必担心。各位还有什么疑问和要求吗?请但说无妨!”看书喇
听了陈达的话,那保长捋了捋胡子,满意地点点头。
大家互相看看,纷纷摇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第四一五章 别有用心的提议
之后的时间过得很快,头两天陈达先生的课程上完后,第三天便由学员们自己练习填表,第四天和第五天陈达先生就带领学员们去乡村走访并进行实地演练。调查员们遇到不明白的地方由陈达、李景汉二位先生和监察员们随时讲解。
虽然人口普查尚未开始,统计组的各位倒也没有闲着,戴世光根据专业所学和在国外考察所得的经验为这次普查设计了个人统计表十九种,家庭统计表八种,以及重要统计图十种,准备全方位、多维度地对调查数据进行最为详尽的统计,统计组的组员们也跟戴先生一起设计了统计组招考练习生考试的考题。
在培训的过程中,学员们的进步都很快,在所有调查员中,华立中是做普查登记速度最快的一个,许多人刚刚填写三分之一,他已经填好了一张调查表。李景汉先生见华立中的工作效率如此之高,特意对他的表格进行了抽查,发现他填写的内容竟无一错漏。
陈达先生将华立中填写的调查表在学员中进行传阅,表扬他的工作又快又准,让大家都向他学习,华立中也很乐于告诉大家自己的学习心得,培训班结束之时,学员们都基本掌握了人口普查的基本要领,对将来的普查工作早已跃跃欲试了。
毕业式过后,研究所众人回到县党部宿舍,陈达先生又给大家开了个小会,讲了讲后续监察员工作的相关注意事项。
陈达先生规定每位监察员每周需要花费三天去自己负责的调查员所在地进行巡查,监察员可去调查员所在小学校或是调查员家中与其见面,也可与之约在当地茶馆碰头。巡查时监察员首先要回收调查表,并根据一致性、统一性、完全性和准确性的原则对调查表的数据进行逐一审核。所谓‘一致性’指的是各个项目之间的内容应该一致,如果某人婚姻登记为‘已婚’,年龄却只有八岁,意味着婚姻栏或者年龄栏的内容一定有误。‘统一性’指的是要按照调查表的要求填写,如果某人就读私塾三年,填为“曾入学”不对,而应该填写为‘私3’。‘完全性’指的是调查表内不能有空白,‘准确性’指的是数字的填写要准确。监察员在收取表格时如果发现错误不但要随时改正,还要搞清错误原因并及时对调查员进行指导,以防下次再犯,初检无误的表格则要在调查员的记事册中签收并携归。每周除三天外出监察之外,其余四天时间监察员则需要再次审查已回收表格,在调查员初检、监察员二检、三检之后,确保将调查表的错误率减小到最低。
之后的几日,各个调查区迎请教员的人纷纷携礼品赶到,陆陆续续将分管当地的调查员接走了,胡承荫也一一送走了自己分管监察区内的调查员,最后所有调查员中只有负责张富村的杨兴仁和负责可乐村的华立中剩了下来。杨兴仁和张富村的甲长戴仕高似乎对这状况早就预料到了一般不急不慌,整天在呈贡县城闲逛,研究所包吃包住,他们倒也乐得逍遥自在。
杨兴仁是个厚脸皮的,虽然华立中一直对他冷若冰霜,他却似乎全不在意,时常凑过去套近乎,一次在文庙吃饭的时候,杨兴仁摸着肚子、咂摸着嘴说道:
“张连安,我跟你说,我老早就猜到张富村不会有人来接我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华立中根本不想搭理他,自顾自地吃着饭,始终沉默不语。看书溂
杨兴仁挑了挑眉毛,嘿嘿一笑:
“人家别的村都是保长来接,我们张富村的保长可不是个省油的灯,他要是真来接我这个小小的调查员,我都担心我折寿!你可不知道,我们这个保长在张富村可是个一手遮天的,哦,我差点忘了,你也是张富村出来的,对了,这人你也认识——”
华立中不胜其烦,完全没了胃口,突然站起身来,走出门去,没有看到他背后的杨兴仁脸上不怀好意的笑容。
杨兴仁没想到,迎接他的人来了,可他却走不了了。
原来村里迎接的人迟迟未到,杨兴仁觉得在城里闲逛实在没意思,便跑出去骑马散心,却因为骑术不佳,不小心从马上掉了下来,摔断了小腿。
陈达、李景汉和戴世光三位先生带着胡承荫、华立中一道去医院探望,陈达先生不但帮杨兴仁付了全部医药费,还嘱咐他安心养伤,至于杨兴仁负责调查的张富村,他自会另行安排他人。
刚刚还一脸苦相的杨兴仁看了看站在床尾的华立中,自打来到病房,他始终眉头紧皱,低头垂目,一言不发。
杨兴仁眼珠一转,立马有了主意:
“先生,我倒是有一个好人选,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胡承荫留意到杨兴仁嘴角不怀好意的笑容,本能地觉得这是个陷阱,他刚想开口,只听陈达先生有些困惑地说:
“华立中?可是他已经被安排去可乐村了。”
“先生有所不知,我跟张……华立中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他也是在张富村人,后来才离开张富村,去了可乐村的,我们已经很多年都没见过面了,要不是这次参加人口普查,我们还碰不上呢!”
陈达先生恍然大悟:
“哦,原来是这样啊,那你们还真是有缘分呢!”
杨兴仁决定趁热打铁、再接再厉,故意对华立中说:
“华立中,你离开张富村这些年,大伙可都还念着你呢,这次你要是能回去,他们肯定会很高兴。再说了,村里的老老少少你都认识,调查起来也比旁人顺手啊!”
华立中依旧沉默不语,杨兴仁也依旧不依不饶:
“先生,你也知道,在我们所有的调查员里,华立中的调查速度是最快的,准确率也是最高的,以他的能力,别说一人调查两个村,就是调查三个村也是绰绰有余啊!”
陈达先生看看华立中,发现他面露难色,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按了按,柔声说道:
“华立中,你要是为难的话,我再另外想办法,没关系的。”
第四一六章 不速之客
胡承荫和陈确铮刚走到校门口,就看到了迎面走来的贺础安和一个娇小的女孩,高瘦的贺础安迈着大步,他头上的白色纱布有一团鲜红的血迹,看上去格外刺眼。他身旁那女孩为了跟上他的步伐,努力地加快脚步,看上去十分可爱。
两人赶快迎上前去,胡承荫一把抱住贺础安。
“我们刚想去找你呢,你这头是怎么了?没事吧?”
“被砸了一下,没有大碍。看到你太好了,我还担心你会受伤,楚青恬呢?”
“她的腿划伤了,没有大碍,正在前面长椅上等我们呢。”
听到这里贺础安如释重负,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才把注意力转移到陈确铮身上,却发现陈确铮正满脸笑意地看着他,贺础安先是楞了一下,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跑向陈确铮,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陈确铮!你也在这儿!太好了!我好担心你啊,军训团解散了之后我就失去你的消息了,你怎么这么瘦了?”
“我挺好的,你头上的伤不要紧吧?”
贺础安摇摇头:
“没事儿,一点皮外伤,真没想到我们竟然有机会当同学!你去圣经学校报到了吗?”
“刚报完到就碰上大轰炸了。”
“那正好,你念哲学系,也在南岳上课,我们刚好一起回去,我宿舍还有空床,我们以后就一起住了!”
“我正有此意!”
这时候一直站在一旁的梁绪衡咳嗽了一下,贺础安才想起她来。
“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临大法律系的梁绪衡同学,刚才我头受伤了,是她照顾我的。”
陈确铮和胡承荫都跟梁绪衡自我介绍并握了握手。
“那我们就先走了,还得在天黑前赶回学校。”
“你要给我写信!”梁绪衡脱口而出。
“写信?”
“我们……也算是生死之交了吧?写封信不可以吗?”说完这句话,梁绪衡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烫。
“好,我答应你。”
听到这句话,梁绪衡朝他挥了挥手,心满意足地转身向女生宿舍走去。
贺础安目送梁绪衡的背影消失在转角,陈确铮玩味地看了他一眼,用胳膊撞了贺础安一下,贺础安转回目光,却没领会陈确铮的意思,这时他才发现身旁一直沉默的胡承荫。
“承荫,你也赶紧回湖大吧,再耽误天就黑了,我们就在这儿分别吧。你放心,现在陈确铮也跟我们一起走,一定可以把楚青恬平安送到学校的。”
刚才胡承荫有些心猿意马,面对突如其来的分别,嘴皮子功夫全都丢了,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很想找个借口再回去跟楚青恬道个别,但怎么说都显得刻意,终究还是没有张口,只干巴巴地说了声好。
看着贺础安和陈确铮一起说笑着走远的背影,胡承荫颇不是滋味,他没有想到,这次南岳之行,最终竟是这样的结束。
….胡承荫一直嘻嘻哈哈的,看起来心里不装事儿,但他自幼在人堆儿里打滚儿,察言观色那一套早就已经驾轻就熟,他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楚青恬看陈确铮的眼神。
虽然胡承荫不想承认,但那确实是喜欢一个人才会有的眼神。
而楚青恬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
日军轰炸长沙的消息传到了衡山,着实给文学院的师生们吓了一大跳,好在只有楚青恬、贺础安受了点轻伤,其余同学或是没去长沙,或是侥幸脱险。周曦沐听闻消息第一时间去女生宿舍探望了楚青恬,得知她并无大碍方才放心,让她惊讶的是,小丫头经历了这么大的事情居然没哭,也算是长大了。
紧接着周曦沐去男生宿舍探望贺础安,让周曦沐没想到的是,竟然会在贺础安的寝室遇见一位故人。
周曦沐敲贺础安的宿舍门,开门的人剑眉星目,眼神灼灼,虽然清瘦了不少,不是陈确铮又是谁。
“是你?”周曦沐脱口而出。
周曦沐没想到陈确铮先是一愣,接着做出困惑的表情。
“请问您是……”
周曦沐看到陈确铮的第一眼就认出他来了,显然他这几个月吃了很多苦,身上的衣服也是东拼西凑出来的,颇不合身,但两人一起经历了生死一线的危急关头,周曦沐早已把这个人深深印在了自己的脑海里,所以他压根没想到陈确铮竟然会把他忘了。
“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周老师啊!你叫陈确铮对吧?你的伤……”
话没说完,陈确铮却不着痕迹地打断了他:
“周老师,贺础安的床在里面,贺础安,周老师来看你了。”
周曦沐只得压下心头的疑惑,进了宿舍,看到了头上缠着厚厚的白色绷带的贺础安。
贺础安看到周曦沐到访,刚要起身迎接,就被周曦沐按了回去,随后周曦沐坐在了贺础安床边的椅子上。
“你这伤不要紧吧?”
“皮外伤,已经不碍事了。”
“我听同学们说是英雄救美留下的纪念?”周曦沐忍不住打趣。
“他们瞎说的,没这回事。”贺础安的脸腾地红了。
“你一周内就不要去上课了,安心休养几天,头受伤了可不是小事。”
“没事儿,一点外伤而已,我明天就可以上课了。”
“那你先给我背一下中国朝代纪年表听听。”
“夏朝,约前2070~前1600;商朝,约公元前1600年—约公元前1046年……”
“停停停停,你还真背啊!你受过伤,现在不能过度用脑,这样吧,你先静养几天,三天后再上课,不许讨价还价。”
贺础安虽不情愿,但也只能点了点头,接着,他突然想起什么:
“对了,周老师,我刚刚听你叫他陈确铮,你们之前认识吗?”
周曦沐看了陈确铮一眼,正在琢磨怎么开口,陈确铮就抢先说了:
….“我以前在清华旁听过周老师的课,有过一面之缘。”
周曦沐看了陈确铮一眼。
“周老师,之前在北平西郊军训的时候我和陈确铮就认识了,没想到竟然能在临大成为同学,真是太巧了。”贺础安显然没有从“他乡遇故知”的兴奋中走出来,并未注意到陈确铮和周曦沐之间微妙的气氛。
“这真是难得的缘分,你们要好好珍惜啊!”周曦沐说完,站起身来。
从进门开始,陈确铮对周曦沐的态度就让他十分讶异,如果他最初的插话还不足以让他明了的话,那他后来的表现,就让周曦沐确信了一件事:陈确铮不希望被人知道两人曾经相识的那段过往。既然明了了陈确铮的心思,周曦沐也就配合他演出了一幕“初次见面,请多关照”的戏码,好在贺础安完全不疑有他。
周曦沐把白莳芳特意给他准备的糕点放到贺础安的手里,随后就起身告辞了。
从长沙回衡山的途中,楚青恬得到了陈确铮和贺础安无微不至的照顾,回学校之后,楚青恬每日消毒上药,不足半月,伤口就完全复原了,仅仅留下了一道不仔细几乎看不出的微微印记。夜深人静之时,楚青恬时不时会抚摸那道几乎不可见的伤疤,心中巴不得它再深些才好,因为这是她和在她心中扎根的那个人第一次相遇的凭证。
喜欢一个人,或者不喜欢一个人,是完全没道理可讲的。
胡承荫在来临大的途中对楚青恬诸多照顾,两人朝夕相处,危急之时,胡承荫也曾拼命保护过她,但她内心对他却只有感激。而大轰炸那一日跟陈确铮的相遇,却让她的心房猛烈跳动,一时间胆怯、害羞、期待和欣喜一时间涌上心头,让她来不及分辨,如今细细想来,除了“情窦初开”,应该没有别的解释了。
然而现实却似乎想要浇灭她心头的小火苗,自从回到学校以后,虽然有时她会和陈确铮在一个教室上课,但彼此座位往往离得很远,偶尔在上学路上遇见,陈确铮也只是微笑点头示意,仅此而已。
上课的时候,楚青恬的目光时时忍不住向陈确铮看去,发现他时常看着窗外。外面的景致纵使是美,总是大家看惯了的,并无新奇之处,陈确铮却似乎看不够似的,仿佛在想着什么十分遥远的事。可让人惊奇的是,明明前一秒他还在发呆,后一秒被老师叫起提问时,总能从容不迫地答出老师提出的问题,还能做到有理有据、滴水不漏,让老师们频频点头。课间时分同学们十分喜欢高谈阔论,有时候甚至会争得面红耳赤,他只在一旁笑而不言,有时被同学们逼着做仲裁,才惜字如金地说上几句,却总是能让人心服口服,还时常说出几句幽默的调侃,让争端消弭于无形。
陈确铮谦虚低调的为人让同学们十分喜欢他,他的才华绝对毋庸置疑,他绽放光芒的方式却十分柔和,毫无卖弄之感,他待人接物给人一种暖意,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楚青恬觉得,他的能力和才华远不止于此,只是他选择不露锋芒,有意掩藏了起来。
回到学校之后,贺础安便安顿陈确铮在自己的宿舍住下了。男生宿舍每室住五人,有床无桌,无法写字,只能在教室自修,即便住宿条件很差,贺础安和陈确铮都毫不在意。贺础安和陈确铮每天一起上课,一起下课,几乎整日黏在一起,陈确铮还承包了贺础安每日早晚的换药工作,因为他的悉心照料,贺础安头上的伤也渐渐结痂痊愈了,有一处小伤疤在头发里,表面已经完全看不出来了。
冬日的天黑得分外早,教材也匮乏。学生们最大的娱乐就是聊天,这是成本最低的快乐了。于是大家整日里天南海北地聊个不停,白天在路上遇到老师,也能就某一个问题讨论半天,晚上在宿舍里,摸着黑聊天也能争得面红耳赤,贺础安时常感叹,眼下这种日子颇有古时书院之遗风。正所谓,理不辨不明,同学们也都觉得,在这里一个月学到的东西比以前一学期学到的东西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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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一七章 不忍戳破的谎言
戴仕高陪着小心,凑到张洪财耳边小心翼翼地说道:
“保长,我正想跟你说呢,杨兴仁来不了了。”
张洪财眉毛一拧,抬高了调门:
“来不了了?我大老远地折腾到这儿,他反倒来不了了?竟然敢耍老子?我看他是不想活了!”
陈达先生正跟几位年轻同仁捧着一摞摞表格路过院当中,听到喧嚷声便循声走来,陈达先生面露不悦:
“这里是办公场所,请不要在此处喧哗。”
戴仕高讪讪一笑,小心看一眼陈达先生:
“我来介绍一下,陈先生,这位是我们张富村的保长张洪财,张保长,这位是国情普查研究所的所长陈达先生,他就是这次人口普查的负责人。”
胡承荫发现站在自己身旁的华立中已经很长时间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了,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张洪财看,张洪财似乎对华立中的视线全无察觉,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虽然在陈达先生面前,他略微收敛了张狂的气焰,仍有些不耐烦地说道:看书喇
“我是张富村的保长张洪财,是来接调查员杨兴仁的。”
已经送走了许多调查员的陈达先生实在没有见过如此无礼之人,他的目光冷了下来,言语间却仍旧十分有礼:
“杨兴仁前几天骑马的时候摔断了腿,张富村的调查员已经换人了,华立中,你过来一下。”
陈达先生回头朝身后的华立中招了招手,华立中还是一动不动,就在陈达先生感到奇怪的时候,胡承荫揽着华立中的肩膀半推半扯地把他带到陈达先生跟前。
陈达先生看了华立中一眼,便跟张洪财介绍道:
“他叫华立中,这次张富村的人口普查工作就由他来负责,希望你能让村民积极配合。”
张洪财随意打量了一眼华立中,似乎突然觉出有什么不对,眯起了眼睛,凑了上去:
“华——立——中?你以前去没去过张富村?”
华立中的鼻孔张翕着,呼吸有些急促,微微摇了摇头。
“那就怪了,我怎么看你这么眼熟呢?”
见华立中没有回应,张洪财又看了他几眼,似乎是实在想不起来,终于决定放弃:
“算了算了,现在就跟我走,我爹等我回去交差呢!”
华立中的声音十分干涩呆板:
“我今天不能跟你回去,我要先去可乐村。”
张洪财冷哼一声,在地上吐了一口浓痰:
“我既然来了,就没有自己回去的道理。”
在场所有人都被他张狂粗鄙的举止惊到了,研究所几位年轻同仁忍无可忍,胸膛猛烈地起伏着,眼看着就要上前理论了,局面就要无法收拾,戴仕高赶紧出面缓和气氛:
“保长,我看你也挺累的了,要不我先给你找个地方歇歇?”
“歇什么歇?这破地方往哪儿歇?老子不想在这儿瞎耽误工夫!现在我必须把人带走!”
气氛僵持不下之间,可乐村的保长刘世富赔笑说和道:
“立中,要不今天我跟马甲长先回去,你就跟张保长去张富村吧,你忙完了那边再去可乐村。咱们都是自家人,早晚都一样!”
陈达先生关切地看一眼华立中,冷冷地对张洪财说道:
“这世上凡事都讲究先来后到,既然是可乐村的保长先来的,华立中自然应该先去可乐村,如果你不满意,我大可以把你的意见跟你们李晋笏县长讲一讲,看李县长到时候怎么说。”
听陈达提起李县长,张洪财的气焰瞬间熄灭了。
华立中垂头沉默了一会儿,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一句:
“先生,我已经想好了,我去张富村。”
听了华立中的决定,陈达先生没再多言,只说了一句:
“保重,有什么事就到文庙来找我们,我还有事要忙,就不送你了。”
华立中点点头,目送陈达先生和几位同仁走远,转身看向戴仕高:
“你们等一下,我回屋去拿东西。”
华立中的话出乎张洪财的意料之外,想着这毛头小子果然对自己有所忌惮,他脸上又显出得色。
胡承荫看着华立中迈着滞重的脚步,感觉他随时都可能栽倒在地,胡承荫看向陈达先生,在他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担忧。陈达先生朝胡承荫点了点头,胡承荫赶紧跟随而去。
只见刚走过一个拐角,华立中就捂着嘴狂跑起来,跑到最里面的院子他便再也无法忍耐,躬身扶着屋后的山墙哇地一下吐了一地。
胡承荫起初朝华立中走去,但他中途停住了脚步,转身回屋倒了一杯水,远远地看着。
被排山倒海般的呕吐掏空后,华立中剧烈地咳嗽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一切都安静了下来,筋疲力尽的华立中一屁股坐在地上。
胡承荫走到华立中跟前,蹲了下来,将水递了过去。
华立中红着眼睛,满脸都是眼泪,整个人看起来脆弱无比。看到那杯水,他心下了然,苦笑一下:
“谢谢……我昨天……吃坏了肚子。”
胡承荫自然不会相信这样的借口:
“你要是实在不想去,我现在去帮你说。”
华立中将杯中水一饮而尽,用袖子抹了抹脸,扯起苍白的嘴唇,摇摇头:
“不用了,谢谢你。”
说完华立中用手撑地站起身来,回屋拿出了自己的布包袱,两人默默朝大门口走去,胡承荫很想跟华立中说点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害怕出口的安慰反而成了伤人的利器。
眼看着两人走到泮池,可乐村的刘世富和马崇义早已打道回府,胡承荫瞥了一眼停在庙门外的马车和车旁边的戴仕高,抽出了自己胸前的钢笔,递给华立中。
“华立中,这笔送给你,用钢笔填表比毛笔好用。”
华立中没有接,胡承荫就抓起他的手把钢笔塞了进去。
“拿着吧,不值几个钱。”
“谢谢你,我今天好像一直在说谢谢你。”
胡承荫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看着泮池里的游鱼,揉了揉鼻子:
“那个……你多保重,过几天我去张富村看你。”
华立中脸上的笑意加深了:
“好,我等你。”
胡承荫目送华立中上了马车,那车夫似乎一刻也不愿多等,一鞭子下去,驮马嘶鸣,车轮滚动,马车在那坑洼不平的石板路上渐行渐远。
第四一八章 乡间小路上的课堂
迎请风波平息之后,研究所众人对“迎请”这个繁冗仪式议论纷纷,许多人都认为这礼俗在当下已经毫无尊师重道的意味,大家都只是做做表面文章罢了,胡承荫听得心不在焉,他的心一直揪着,那种隐隐的不安感久久不散。
胡承荫很想第一个赶去张富村,但监察的顺序是事先安排好的,加上他还主动帮忙统计组处理一些杂事,一直没能成行。
人口普查工作正式开始之后,研究所最忙碌的人是陈达先生,因为他担任这次普查的总巡视员,每天奔波在各个不同的调查区之间,听取监察员的意见,处理他们反馈的问题,还要跟戴世光和李景汉商议后续的工作步骤,说他是日理万机也并不为过。
虽然这些小学教员们事先经历了十分全面的培训,而且研究所众人以为他们已经对各种意外情况做出了事先的预想,但是监察员们仍然能从调查员们每日上交的表格中看到五花八门的问题。
胡承荫在监察的时候就发现,呈贡百姓的婚姻状况就远比他们之前想的要复杂,比如呈贡乡下有“叔接嫂”的传统,也就是“收继婚”,就是兄长的遗孀由弟弟续娶,而弟弟的遗孀也可以配给兄长,老百姓之中甚至流传着“叔接嫂,天下好”的俗语。
在杨柳冲监察时,胡承荫就遇到了新的难题。
胡承荫还没走到村口,刚巧迎面碰上了杨柳冲的调查员杨棻。
跟杨棻接触几次下来,胡承荫发现他工作态度十分认真,半点不马虎,虽然工作效率或许比不上华立中,但他填写的表格几乎没有错误,对这位小学教员渐渐在心底里也生出钦佩之意。
杨棻看到胡承荫,笑着向他小跑过来。
“胡监察员!太好了,我正愁这个表格怎么填呢,就刚巧碰到你了!”
胡承荫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摆手:
“我们年龄相仿,叫我胡承荫就好。”看书溂
杨棻也跟着笑了。
“怎么回事儿啊?给我讲讲吧!”
“是这样,杨柳冲有一户姓苏的人家,丈夫在外务工受伤之后半身不遂,丧失了劳动能力,妻子为了生计,带夫再嫁,这种情况我要怎么填呢?总不能有两个丈夫吧?”
胡承荫在脑海中回忆之前培训班上陈达先生讲过的内容,一下子有了主意。
“杨棻,之前陈达先生讲得课程你认真听了吗?”
杨棻用力点头:
“我不但听了,当时做的笔记我还带在身上,你看!”
杨棻将笔记本翻到陈达先生所讲的婚姻一栏:
“可是陈达先生没有讲过这种情况啊!”
“杨棻,身为调查员总会遇到各种各样没有预料到的情况,要学会举一反三才行啊!你看看这里,陈达先生关于‘纳妾’的解释你记得清清楚楚,现在怎么反而不知道了呢?”
杨棻想了想,突然一拍脑袋:
“我知道了,中华民国的法律规定‘一夫一妻制’,任何与之相违背的情况都应该按照同一规则处理,既然妾室要被登记为‘同居家属’,那‘带夫再嫁’的也应该是同一种情况,胡监察员,不,胡承荫,你看我说的对吗?”
“说得没错!”
“可哪一任丈夫应该被登记为‘同居家属’呢?”
“你刚刚也说了是带夫再嫁,既然是‘再嫁’,新的婚姻事实成立,之前的婚姻关系便理应作废,前一任丈夫便应该登记为‘同居家属’。而且按照常理来推测,既然前一任丈夫丧失了劳动能力,那大部分家庭支出便应由新一任丈夫来赚取,基于这两点考虑,前一任丈夫才理应被登记为‘同居家属’。不过这都是我自己的看法,你先按照这样填写,等我回研究所之后跟陈达先生确认一下再来告诉你。”
“不用跟我确认了,你说得很对!这是过去中国普遍存在的一种恶俗,名为‘招夫养夫’,有的赘婿还要改成妻子的姓,现在虽然不多见了,但在文化落后的偏远乡村依然存在。”看书喇
胡承荫被吓了一跳,转身一看,只见陈达先生跟另外三位先生正站在不远处,四人皆用欣赏的眼神看着自己。胡承荫一眼便认出其中两人,高高瘦瘦、西装笔挺、不苟言笑是西南联大经济系教授陈岱孙,身材矮胖、双手拄拐、笑容可掬的是联大社会学系教授潘光旦先生。站在他们身旁的还有一位先生,胡承荫从未见过,此人年近不惑,个子很高,偏分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堂方正,颧骨高耸,两道浓眉下的双眼闪着温煦宽和的光。
听着陈达跟胡承荫的师生对谈,此人发出由衷的感慨:
“通夫兄,没想到在这乡间小路上还有这么好的课堂啊,我也十分难得地重新当了一回学生呢!”
陈达先生看着胡承荫,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
“胡承荫,你过来,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云南大学社会学教授吴文藻,文藻,他是联大社会学系三年级的胡承荫。”
“才三年级吗?我还以为他是你们西南联大的助教呢!通夫兄,你们研究所的人很有两下子嘛,这种循循善诱的启发式教学很难得呀!”
“他还没进研究所,这次只是利用假期时间来帮我忙的。”
“真是后生可畏啊,胡承荫同学,你很适合当个教书匠哦!”
胡承荫此前从未想过教书为生,但眼下显然不是探讨人生志趣的好时机,他只嘿嘿一笑:
“既然先生这么说,以后有机会我试试。”
陈达先生将谈话拉回正题:
“胡承荫,这次是特意过来抽查调查员的工作情况的,既然在这儿碰上了,你也跟我们一同去吧。”
胡承荫把站得老远不敢打扰的杨棻叫过来,大家一边说话一边朝村中走去,陈达先生给吴文藻先生介绍了国情普查研究所的整体情况和工作模式,陈岱孙先生一言不发地走在一旁默默聆听,不时点头。
潘光旦先生则跟胡承荫走在最后,漫无边际地说着闲话,潘光旦先生朝胡承荫眨了眨眼:
“想不想知道吴文藻的夫人是谁?”
lwxiaoshuo.org 第四一九章 新坟上的花环
八卦是人的天性,胡承荫好奇地点点头。
“冰心的书你小时候一定读过吧?”
胡承荫瞪大了眼睛,他觉得没有哪个自己的同龄人小时候没有读过冰心的《寄小读者》。
“冰心先生?她是吴文藻先生的夫人?”
“没错,吴文藻应熊庆来之邀到云南大学创建社会学系,所以他们一家去年就搬到昆明来了。”
正说话间,胡承荫的背后被人拍了一把,他转头一看,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华立中?你怎么在这儿?”
华立中看了一眼走在前方高谈阔论的先生们,因为不想惊扰到他们,小声说道:
“我大伯住在杨柳冲,今天是他的生辰,我过来为他祝寿。”
胡承荫这才留意到华立中手里提着的寿桃。
“那真是太巧了,我还想着过两天去看你呢,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
“是啊,真的很巧。”
时值黄昏,夕阳正美,潘光旦先生见胡承荫跟华立中颇有话聊,便加快脚步走到了前面。虽然潘光旦先生的右腿只到膝盖,他拄着双杖却能步履如飞,跟其他几位先生走在一起不但有余裕跟他们谈笑风生,甚至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最前头。
陈达先生笑道:
“仲昂兄,你走得好快啊,我们都快跟不上你了!”
只见潘光旦先生举起手杖一挥:
“这算什么,我骑马更是一流呢!改天咱俩比一比?”
陈达先生连连摆手:
“比不过你,比不过你!”
大家正说笑间,突然看到路边的不远处有一条瘦骨嶙峋的黄狗在地上啃食着什么。听到众人的谈话声和脚步声,那黄狗猛地调转身体弓起了身子,两眼圆瞪,目露凶光,鼻子紧紧皱起,疯狂地大叫起来,露出森森的白牙。更可怖的是,那白牙上有触目的鲜血,和着唾液粘稠地挂在嘴边,又一滴滴落在地上。那黄狗估计了一下敌我力量的悬殊,从地上叼起了什么东西便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一瞬间,所有的谈笑声消弭于无形。
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那黄狗的嘴里叼着的,是一截孩童的手臂。
胡承荫突然意识到,无论看过了多少人间惨像,他始终都做不到麻木,也许永远也做不到,他不知道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恍惚间,胡承荫看向华立中,发现他脸上面无表情,整个人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陈达先生默默走到了那孩童尸体的旁边,其他人也都跟着他的脚步走了过去。
胡承荫不敢走得太近,从先生们肩膀的夹缝中看着那早夭的孩童,从身体大小来看,大概两岁有余,因为身上衣服被野狗尽数撕烂,身体已然血肉模糊,早已不辨男女。
这童尸丝毫没有腐臭,想是新死不久的,也许是昨夜刚刚死去的也说不定。孩童的头颅无影无踪,脖颈处流出的鲜血将周围的泥土都染红了,从脖颈整齐的断面可以判断,孩童的头并不是被黄狗撕掉的,而是人为切掉的。
陈达先生沉吟良久,面色凝重地开了口:
“咱们报官吧!”
华立中看着陈达先生,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讶,然而随即便暗淡下来,用干涩的嗓音挤出一句:
“先生,不必报官了,就算报官了也没用。”
“为什么?”
“因为这是村里的习俗。”
潘光旦先生举起手杖在地上狠狠杵了一下:
“习俗?把孩子的头割了,还在街头弃尸,这算什么魔鬼习俗?”
潘光旦先生是性情中人,他突如其来的怒火在胡承荫的意料之中,然而华立中却十分镇定,像是在说着什么无关痛痒的小事:
“在我们这儿,所有未成年便死亡的孩童都被称作‘鬼胎’,村民们认为鬼胎会作恶,生了鬼胎的父母再生孩子,鬼胎会让后生的孩子也早早夭折。为了保住后生的孩子,他们就想出了砍头的法子,孩子夭折之后,父母会将孩子的头砍掉,将尸身用草席裹起架在树干上任身体逐渐风干,这样‘鬼胎’便无法再投胎,也不能再害人了,后生的孩子也就能长大成人了。这个孩子应该是从树上掉了下来,被野狗叼到这里的。”
潘光旦怒不可遏,他大吼一声,大力把拐杖摔在地上:
“愚昧!愚昧至极!小小年纪夭折已经够可怜了,还要被砍头,这样身首异处地曝尸荒野,被野狗啃食血肉?为人父母,怎么能做出如此残忍的事?”
胡承荫盯着那孩童残缺不全的身体,他不自觉地紧闭双眼,握紧双拳,狠狠地用指甲抠着掌心。过了一会儿,胡承荫缓缓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开了口:
“先生,我想把这孩子埋了。”
华立中深深地看了胡承荫一眼。
大家纷纷表示同意,可苦于没有工具,华立中转身拔脚就跑,身后留下一句:
“我去村里拿,请等我一下。”
华立中说完这句话拔脚就跑,没多少功夫便一手抓着一把铁锨跑了回来。
胡承荫在路旁田间选了一颗挺拔的小柏树,接着便和华立中一铲一铲地挖了起来,随着沙土越堆越高,那些锋利的记忆再一次浮现在脑海,再一次刺痛了他。曾经的一切都是那么历历在目,一点没有随着时光的流逝而冲淡。
孩子小小的身体并不需要很大的地方,不一会儿功夫,胡承荫和华立中两人便在一棵树下挖了一个深坑,胡承荫脱下外衣包裹住那残破的躯体,接着将之抱起放入坑中。
一锹,又一锹,泥土不断落下,盖在那匆匆来到人世又匆匆离去的小小的人儿身上。大家围成一圈,默默地看着那深坑慢慢被填平,形成一个小小的土丘,土丘上的新泥如血般鲜红,跟周遭的土地形成明显的边界。
一直沉默着的陈岱孙先生四处张望,他看到田野里开着一片不知名的野花,他迈开长腿走了过去,摘下一大捧放在了那没有墓碑的新坟上,其他人也各自走过去摘了一束,大家的花束在坟上摆成了一个圈,形成了一个美丽的花环。
此时,如血的残阳照在每个人的身上,见证了这场无声的葬礼。
第四二〇章 你让他磕!
这场不期然的葬礼给每个人的心里都蒙上了一层阴郁的调子,到了杨柳冲之后,陈达先生带着三位先生走访了几个多人家庭作为抽查对象,跟杨棻询问了一些工作上的问题,并嘱咐了相关的注意事项,抽查工作便结束了。
杨柳冲在山区,靠近梁王山,梁王山最高处总有两千多米,陈达先生很喜欢杨柳冲村外的山景,本来想着工作之余带着几人去爬山,却因为大家兴致不高,早就没了游玩的心思,只好就此作罢,早早离开了杨柳冲。
临行前,胡承荫本想跟着几位先生一道回呈贡县城,华立中却突然邀请他参加自己的大伯的寿宴,胡承荫想着自己没有准备任何礼物,就这样登门实在有些唐突。正犹豫的时候,陈达先生将吴文藻先生从昆明带给他的“双猪”牌的宣威火腿罐头分出来两盒,让胡承荫作为寿礼送给华立中的大伯。胡承荫想着本周的监察员工作已经结束,于是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两人在村口目送先生们离开之后,去老乡家里还了铁锨,便一起向华立中的大伯家走去。杨柳冲并不大,许多房舍都建在半山腰上,朝上走了一段,华立中指着不远处的一间看起来孤孤单单的老屋说道:
“快到了,我大伯家就在那儿!”
胡承荫顺着华立中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间十分残破的土坯房,显然已经建了许多年头了,房前有两人靠在墙根儿抽着水烟,他们并不交谈,只是用浑浊的双眼茫然地仰望着天空,可胡承荫却觉得在这绵密的沉默之中,掩藏着只有他们才知晓的共同的秘密。
“爹,大伯,我来啦,今天我还带来了一个朋友!”
听到动静,两人转头看向华立中,无神的双眼立马有了焦点,满是皱纹的脸也绽出了毫无保留的笑容,他们将水烟丢在一旁,赶忙站起身来迎接,胡承荫看向这两人,想要在他们的脸上找到华立中的影子,虽然失败了,却让胡承荫生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这两人一高一矮,面容都十分苍老,矮个的身材本就不胖,可高个更是瘦得离谱,黄黑色的皮肤裹在嶙峋的骨架上,胸膛好像一个残破的风箱,每次呼吸似乎都要用尽全力。
矮个老者迎上前来,握住华立中的手:
“立中,你怎么才来啊,今天可是你大伯的‘明九’大寿,我和你娘一大早就赶过来了,你可倒好,现在才到!”
“爹就别怪我了,我事情多,实在脱不开身,你看,我这不是给大伯带了寿桃过来了吗?”
华立中的大伯此时也走了过来,还未说话就猛烈地咳了一阵,华立中的父亲皱着脸帮他摩挲着后背,好容易才缓了过来。
“你就别为难立中啦,他现在吃的可是公家饭,哪能什么都是他自己说的算!”
华立中赶紧把手中的寿桃递给大伯:
“大伯,生辰快乐!”
大伯一脸欣慰地接过寿桃,华立中便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个头,大伯赶紧搀扶,口中喃喃道:
“哎呀呀,快起来快起来,都民国二十八年啦,早就不兴这一套啦!”
华立中的父亲却笑着拉住了他:
“你让他磕!没有你立中能吃上公家饭?!”
华立中连磕了三个结结实实的响头,这才站起身来。
寿星公用饱含泪光的双眼看着华立中,捏了捏他的肩膀:
“你看看,这一不留神你都比我高了,这膀子也厚了,润光,你儿子都到了该娶媳妇的年纪了,你说说,咱们能不老吗?”
华立中有些不好意思,把身后的胡承荫拉到身边:
“爹,大伯,他叫胡承荫,是这次人口普查的监察员,我负责的调查区就是他来监察。胡承荫,这是我爹华润光,这是我大伯韩书良,他们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
韩书良双手握住胡承荫的手,用好奇又充满好感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
“立中,你才当了几天调查员啊,这就交上朋友啦?”
华润光显然并不了解‘监察员’是怎样的职位,试探着问道:
“监察员?立中,是监察员大还是调查员大呀?”
韩书良看了华立中一眼,两人无奈地相视而笑:
“那自然是监察员大,你没听立中说他的调查区是人家负责监察的吗?”
“那可真是了不得!我看着你们俩差不多大啊,这么年纪轻轻的就当了官儿啦?”
胡承荫深深感受到他们的朴实与可爱,他走上前去将两盒火腿罐头放在了韩书良的手中。父辈就是靠嘴皮子吃饭,他自幼耳濡目染,嘴里的吉祥话儿一套一套的,却选了最朴素真挚的祝愿:
“大伯,我也跟着华立中叫你一声大伯,祝大伯生辰快乐,身体康健,喜乐绵长。这是我们国情普查研究所所长陈达先生送给大伯的生日礼物,希望大伯会喜欢。”
华润光竖起大拇指:
“你看看,你看看,这话说的真中听,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哈哈哈哈……”
韩书良的面上却有些为难:
“立中啊,我又不认识人家,怎么好收人家的礼啊!”
华立中帮韩书良接了过来:看书喇
“这是陈达先生的一番心意,收下吧,不妨事的。”
这时候从屋里走出一个年近半百的女子,她身量不高,身上的衣服虽然有些破旧却十分干净,每一个补丁都针脚细密。发髻低绾,梳得一丝不乱,虽然到了年纪,可胡承荫仍能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看出年轻时动人的痕迹。
华立中跑过去亲昵地抱住了她,叫了一声娘。
华母用围裙擦了擦手,目光温柔地在众人的身上扫过:
“饭做好了,快进屋吧!”
进屋之后胡承荫唯一的感觉就是“逼仄”。
整个屋子虽有两门一窗,窗子的面积却极小,阳光射不进来,使得屋里十分昏暗,可即便如此,胡承荫仍能看得出屋里每一处都十分整洁。因为不够通风,刚呆了一会儿胡承荫便觉得胸口有些憋闷,一想到韩书良一个人在这样的屋舍中一住就是几十年,他的心里五味杂陈。
第四二一章 酒后吐真言
陈确铮早就注意到,胡承荫今晚喝了好多,他并不与别人碰杯,只是自斟自饮,而他也发现,胡承荫对待自己的态度有些奇怪,这样奇怪的态度从大轰炸初识那日就是如此了,陈确铮也隐约猜到了原因。跟贺础安同住的这些日子,没少从他口中听到关于胡承荫的溢美之词,诸如他的风趣幽默、坦率热忱等等。陈确铮并非不想跟胡承荫成为好友,只是他觉得,男人之间有些东西应当心照不宣,即便要捅破这层窗户纸,那个捅破的人也不应该是他。
但此刻的陈确铮改变了主意,他想马上结束眼下两人之间这种尴尬的状态,正当他准备开口的时候,一直趴在桌上的牟光坦突然挺起身子,大喊一声:
“天涯何处无芳草!”
不知不觉,整个饭店只剩下他们一桌客人,老板和伙计在整理桌椅、打扫店面,准备打烊,听到牟光坦的喊声,几个人低头忍笑。
这的确不是畅谈心事的地方,陈确铮改变了主意,把饭钱放在了桌上。
“老板,结账!”
“几位慢走,欢迎以后常来!”
“我们走吧,你来扶础安,我背着光坦。”
高大的陈确铮一下子就把瘦小的牟光坦背了起来,缓步走去,陈确铮扶起贺础安,一路搀扶着他,往学校的方向走去。
牟光坦身体壮实,虽然个头不高,却很有些分量,陈确铮看向天上,月光皎洁,长沙时常阴雨,难得看到这皎洁的月色。
“你酒量很好啊!”陈确铮没想到胡承荫率先打破了沉默,转头看他,而他却没有看自己,只是盯着自己脚下的石板路。
“你酒量也很好啊!我看你刚才喝了这么多,一点儿也没醉。”
“咳,这算什么,我家开酒楼的,我就是被店里的食客抱大的,我才一岁他们偷偷用筷子头沾白酒放我嘴里了,辣得我哇哇大哭,他们却哈哈大笑,我爸也跟着笑。”
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胡承荫稍微有点不好意思,正想说什么,突然贺础安脚下被绊了一下,险些摔倒,胡承荫赶紧把他扶住,两人又沉默地走了一段,胡承荫好像鼓起勇气似的,说到了正题:
“我自打生下来就没羡慕过什么人,你是头一个。贺础安跟我说了很多你的事儿,他说你相貌好、头脑好、学问好、身手好,真是样样精,样样行。今天一顿酒喝下来,我发现我连酒量都比不过你。可是你这些优点我真的一点也不羡慕,我羡慕你的只有一样,真的,特别羡慕。”
陈确铮没说话,等着他的后话,夜色朦胧,他没有发现胡承荫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朵根。
“我胡承荫从来都是‘君子坦荡荡’,从小到大没这么拧巴过,我都快不认识我自己了。这么藏着掖着的真不是我,今天就明白告诉你!输给你,我心服口服!”
….“你输给我什么了?”
“你这就没意思了吧?我就不信你没看出来!我到现在都记得,大轰炸那天楚青恬看你的眼神,她从来没有那么看过我,那时候我就明白我输给你了,只是我自己不想承认而已。”
陈确铮想说什么,被胡承荫一摆手,阻止了。
“你别说话,先听我说完。没事儿,男子汉大丈夫,说到做到,我胡承荫决定放下了,从今往后楚青恬就托付给你了,你要是敢让她受一丁点儿委屈,我可饶不了你!”
“别别别,你这个托付我可受不起。”
“怎么受不起?楚青恬多喜欢你呀!”
“可是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楚青恬啊!”
胡承荫本来就又圆又大的眼睛此刻瞪得更大更圆了。
“什么???你不喜欢楚青恬?”
“不喜欢。”
“一点儿也不喜欢?”
“一点儿也不喜欢。”
“楚青恬那么好,你怎么可能不喜欢她?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楚青恬?”
“看来我不喜欢楚青恬让你很失望啊?那为了满足你的愿望,我就勉为其难,喜欢一下她喽!”
“那……你倒也不必如此费心。”
“怎么样?是不是有一种柳暗花明、枯木逢春的感觉?”陈确铮忍不住笑着调侃胡承荫。
“那我这些日子岂不是白……哎!”
“你那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你的楚青恬纵然是千好万好,可这世上还有千千万万个好姑娘啊!就如同这世界上有千万种花,你爱牡丹,可我独爱梅花也是可能的啊!贺础安还说你热忱坦率呢,别扭了这么些日子,害我白白蒙受了这么久的不白之冤。”
“全是我的不是!您消消气!是我小家子气,小肚鸡肠,磨磨唧唧,别别扭扭……”
“行了行了,再说下去就真变单口相声了。说点正经的,你有没有告诉楚青恬你喜欢她?”
胡承荫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窘迫,他轻轻摇了摇头。
“刚才你还说你放下了,你都没拿起来过,何谈放下?”
“我那什么……还不是因为她喜欢你——”
“迷雾散去,一切豁然开朗,以后就看你的了。”
“可现在楚青恬的心里全都是你啊!”
“这世间万物,永恒不变的就是变化二字。”
“我懂了!水滴石穿、铁杵成针、聚沙成塔、集腋成裘!我一定不会轻言放弃的!”
“且慢!这世上万物,唯有爱情是投入和汇报不成正比的,我让你表明心意、积极争取,可没让你当一个不知进退的磨人精啊!”
“我知道,我只要可以继续喜欢她就足够了。只要我努力争取过,不管是什么结果,我都可以接受,不会后悔。”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下次见到楚青恬,只管往前冲吧!”
“冲啊!”陈确铮背上的牟光坦大喊一声,吓了两人一跳,回过神来,两人哈哈大笑。
“我也为你加油,祝你马到成功!向前冲吧!”
靠在胡承荫身上的醉鬼贺础安突然张口说话,把胡承荫吓了一跳。再看贺础安,发现他刚才的醉态全然不见,稳稳地站在地面上,脸上挂着一如往常的微笑,他抬手拍了拍胡承荫的肩膀,不知所措的胡承荫甩开了贺础安的手。
“你什么时候醒的?”
“从你说你羡慕他开始。”
“你从一开始就醒了?那你在这儿给我装死!还偷听我们说话!”
“我不装死怎么能听到这么精彩的爱情故事啊!”
“贺础安!看我不打得你满地找牙!”
寂静的小巷里,贺础安和胡承荫跑笑打闹着,陈确铮背着沉沉入睡的牟光坦,在后面慢慢地走着。月华如水,石板路上的脚步声被夜色放大,朦胧的酒意中,年少的心事坦诚相见,青春的底色恣意流淌,温柔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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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二二章 暂当统计员
因为要照顾到小学教员们上课的时间,人口普查工作往往是傍晚才开始,研究所的监察员们白天便有了大量的空闲时间,戴世光先生便跟陈达先生申请让他们的帮忙统计组的筹备工作。
一九三四年,戴世光考取清华大学的留美公费生,研习“国情普查统计”门,即“人口、农业、工业、商业等普查资料的统计整理方法、技术研究”,在留学之前,戴世光就曾经拜访过陈岱孙、陈达等前辈,听取了许多有益的建议,为留学做了全面的准备,一九三五年,戴世光赴美留学。
戴世光先是在密歇根大学获得了数理统计学硕士学位,接着进入哥伦比亚大学经济系研究院,获得了经济统计学硕士学位。学业有成之后,为了提高实践能力,戴世光以美国国情调查局作为实习之地,系统研究了人口普查和统计资料的整理方法与技术。之后他又去英、法、德三国的人口生命统计局调查和研究人口统计工作的整理方法,在这之后,戴世光去了印度,系统地学习了印度人口调查局所采用的人口资料的统计方法——“条纸法”。
因为拥有深厚的专业学养和充足的实践经验,戴世光先生对这次人口普查的统计工作有自己的考量,他不但要根据普查数据统计出多维度的规律和面向,还试图比较不同的人口普查统计方法在效率、准确性和费用等方面的差异,时下国际上比较流行的统计法有四种:“边洞法”、“机器法”、“条纸法”和“划记法”。
“边洞法”是美国人新进发明的一种统计方法,需要人工和机器相配合,而“机器法”是荷莱里夫(hollerith)所发明,是英美两国整理人口普查材料所采取的惯用方法,两种统计方法效率都很高,但都需要借助所费不赀的机器设备,考虑到研究所的经费有限,戴世光先生最终放弃了这两种方法,而选择了单纯依赖人工的“划记法”和“条纸法”。
“划记法”是国内各统计机关惯常采用的统计方法,如一九三五年的sd省邹平县的人口普查中就使用过。“划记法”是就某一统计表把统计资料中对这个统计表式有关的项目加以分类计算而产生一个统计表,分类时由一人诵读各种项目的符码,负责划记的人听了就在表内适当细胞中划上一道,划记法需要两人配合,一人诵读调查表中的某一项,另一个人用某种固定的方式记录。简单举例的话,选举中的“唱票写正字”就是最简单的“划记法”,唱票人念出人名,计票人在相对应名字下方划下一笔,一个“正”字恰好为五笔,方便最终的统计。当然在人口普查过程中使用的“划记法”会相应复杂一些,但原理是一样的。
“条纸法”虽然并不为国人所熟知,距今已有将近七十年的历史,“条纸法”是马雅尔(georgvonmayer)发明的,1871年为巴伐利亚(bavarian)所首先采用,随后被印度广泛应用。在荷莱里夫(hollerith)机器法没有被采用之前,美国马萨诸塞州也曾用“条纸法”来整理人口资料。
戴世光了解到,在此之前,江苏句容的农业人口调查就曾经使用过“条纸法”,但因为没有跟国内主流的“划记法”进行比较,两者的优劣至今不得而知。因为对“条纸法”的系统研究,戴世光决定在呈贡人口普查中同时采用这两种统计方法,在费用、效率、精度几个方面比较出两者的优劣,虽然一次普查采用两种统计方法较为耗费人力和财力,但戴世光认为此种做法“磨刀不误砍柴工”,可以为此后的普查统计带来非常有益的借鉴,戴世光跟陈达和李景汉讲了自己的想法之后,也得到了他们的大力支持。
“条纸法”跟“划记法”的两人配合不同,一人即可操作,用一张纸代表一个统计对象,具体方法就是将符号和数字写在长八公分,宽三公分的长方形的纸条的两端,即为“条纸”,分类时,按照条纸上已经抄好的符码,分别插入木表(类似于划记表)内适当的栏中,这种统计方法需要统计员按照一定的符码对每个人进行归类。
为了后期统计的方便,需要在统计开始之前便设计好各类符码,诸如年龄符码,比如55-60岁的年龄段的人口符码为14,该人年龄为57,在此年龄段,便在此标注14,再如婚姻情况,实心圆为已婚,空心圆为未婚,同心圆为鳏寡。设定好符码之后,统计员只要在统计之前背熟各类符码,在统计时就可以大大提升工作效率。
除了设计统计练习生的考题之外,戴世光先生还带领大家利用监察员们已经收上来的调查表进行统计模拟,一组人按照“条纸法”,一组采用“划记法”,胡承荫被分在了“条纸法”小组里,胡承荫的记忆力很好,很快就将所有的符码背了下来,统计时的速度也是所有人中最快的。
在针对同样一批调查表进行统计之后戴世光先生初步发现了两种统计法之间的不同,使用“划记法”时,若是出现错误,则无法判断是诵读者口误、记录者听误还是记录错误,追溯改正的难度较大。而条纸法唯一的难度就是要求统计员要对各项目规定的符码十分熟悉,而出现的错误主要是笔误造成的,但是因为每张条纸都有编号能够与原始的调查表对比,追溯之后也能快速找到问题所在。
经过这次小范围的对比,戴世光对两种统计方法的优劣心中大致有数了,虽然他们的样本量较少,跟呈贡全县最终的统计结果恐有一定偏差,但戴世光先生对“条纸法”产生了巨大的信心,觉得自己这次对比的尝试是有很大意义的。
平日里除了帮助戴世光先生做统计工作之外,胡承荫还主动帮助陈达先生和李景汉先生做一些案头工作和杂事,闲下来的时候,胡承荫最喜欢独自去田野漫无目的地游荡,路过一片片野稻田,一个个菜圃,沿着水渠一路走到滇池边,靠着柳树看天边的云和滇池中一模一样的云之倒影,天气和暖之时就下水洗个澡,倦了便在草丛中倒头就睡。
第四二三章 柏树林中的笑声
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无事一身轻的胡承荫一早出了呈贡的南门,沿着田埂一路向西走去,不知不觉来到了一片藕塘,虽然荷花尚未盛开,“接天莲叶无穷碧”的美景却尽收眼底。
胡承荫随身带了一本李景汉先生写的《定县社会概况调查》,可没读几页便昏昏欲睡,他索性就地躺下,闭上眼睛,温煦的阳光在眼帘上映出一片红光,让胡承荫不知不觉中变得有些眩晕,在这眩晕中,他又想起了华立中。
那天在杨柳冲,男人们喝到了深夜,两罐子酒喝得涓滴未剩,喝酒的人醉得人事不省。因为更深露重,胡承荫便答应了华立中在家中留宿的邀请,两人挤在一张小床上,微微一动,竹制的床腿就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跟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交相呼应。
胡承荫和华立中肩并肩躺着,他们都想离对方远一点,可为了不摔到床下去,他们的身体只能紧紧挨在一起。听着彼此的呼吸,两人都知道对方跟自己一样毫无睡意。
似乎是看出了胡承荫的好奇,黑暗中,华立中用平静的语调给他讲了自己的身世。他说自己并不是华润光的亲生儿子,他的本名叫张连安,他的生父张福厚跟华润光和韩书良当年去个旧锡矿干砂丁,虽然他们三个来自三个不同的村子,本来并不认识,可是嘴里都说着一口呈贡方言,因此很快就变得熟稔亲密起来。
后来他们虽然挣到了一些钱,可尖子上的欀头和锅头都往死里虐待他们,跟他们一起出工的砂丁许多都陆续死去了,直到他们的一个个旧老乡在一场塌方中被活活砸死,张福厚看不下去,跟锅头说那老乡家里有七八口人,都指望着他养,可那锅头不但毫不怜悯,反而大骂晦气,警告张福厚不要多管闲事。
从那一刻开始,张福厚坚定了出逃的决心,他把决定告诉了华润光和韩书良,他们也决定加入,可逃跑的那一天,他们却不小心被尖子上的欀头发现,张福厚为了让兄弟们逃脱,决心自己断后,最后他的兄弟都成功逃了出去,他被欀头开枪打死,尸骨无存。
华润光和韩书良返乡之后马上去张富村寻找张福厚的妻儿,却没想到张福厚的妻子也已经死了,只剩下他六岁的独子张连安。
为了报答张福厚的救命之恩,华润光便将张连安带回可乐村抚养,后来他和妻子一直没有生养,张连安便成了他们唯一的儿子,华润光让张连安随了自己的姓,还重新取了名字,叫“华立中”。
虽然华润光和韩书良大字不识几个,却十分知道读书的重要,所以他们倾其所有供华立中读书,华立中先是在同村的教书先生家念了两年私塾,接着上了县立小学,又跑去昆明读了中学,后来他考上了昌景光先生担任校长的呈贡简师,毕业之后就去呈贡县立小学当了教员。
“这就是我的全部身世了。”
华立中说完最后一句话便沉默了。明明是说着自己的过往,华立中的语气却十分平静,仿佛是在说着跟自己毫不相关的旁人的事,胡承荫想起华立中在文庙跟杨兴仁争吵时怒不可遏的样子,跟此刻简直判若两人。
胡承荫耳中听着华立中平静的讲述,脑海里却回荡着他在文庙时激烈的言辞:
“当年村里人骂我娘是个浪荡婊子,是勾男人的烂货,逼得我娘跳了井,那些人里骂得最凶的就是你娘,还有你,你一看见我就往死里揍我,骂我是杂种,还让其他小孩儿朝我身上丢石头,往我身上吐痰,用脚踩我的脸……你问我记不记得你,我记得,我到死都不会忘!”
胡承荫知道,凡是华立中说出口的,一字一句都是真的。
胡承荫也知道,他未说出口的,才是让他“到死都不会忘”的血淋淋的现实。
胡承荫回想起被带去张富村的那天华立中崩溃呕吐的样子,他曾经很担心华立中会坚持不下来,这次偶遇之后胡承荫本以为华立中会跟他诉苦或者抱怨,最起码总会流露出憔悴或是郁闷的情绪,他整个人表现得非常平静,甚至是过于平静了。这种平静甚至让胡承荫怀疑自己之前看到的和听到的都是他想象出来的幻觉,并不是真实。看书溂
这些记忆在胡承荫的脑海里东奔西突,脸和脖子被旁边的野草刺得直痒痒,搅得他心烦意乱,他索性站起身来,此时几只不知名的水鸟恰好从天空飞过,消失在藕塘后面的柏树丛中。
胡承荫的视线追随着水鸟消失的方向,最终落在了那片密林之上,一簇刺眼的闪光让他突然注意到了那隐没于柏树丛中的旁逸斜出的飞檐,金碧辉煌的屋顶在周遭的一片苍翠之中十分出挑。
我之前怎么没留意到呢?
正当胡承荫凝眸注视,心里猜测着那究竟是个什么建筑的时候,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从柏树林间飞出,紧接着那几只受惊的飞鸟从林中飞出,直冲云霄。
胡承荫宛如误闯落凡仙人聚会的凡人一般,怀着无比好奇的心情,一步并作两步朝那神秘的林中楼阁走去,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没了柏树枝干的遮挡,这个古朴典雅的建筑终于显出全貌。
这是一方三重檐四角攒尖结构的三层楼阁,四面八角、挑檐出厦,屋顶造型独特,在胡承荫看来如同古代武士的头盔。绕之一周,他发现楼体四面呈正方形,虽然从斑驳的彩漆可以看出这楼阁很有些年头了,却依然可以想象昔日的盛景。
胡承荫抚摸着充满年代感的廊柱,刚刚听到的笑声再一次响起,而且距离更近了。胡承荫循声而去,缓缓走了一段便停下了脚步,在一棵高大的柏树下,一个穿着旗袍、身材曼妙的女子正在荡秋千,而一个身穿白色西装的先生在她身后一下一下地推着她,每次秋千高高荡起,那女子的笑声便会随之响起,欢悦之情溢于言表。
第四二四章 让我猜猜看
胡承荫默默的看着两人背影,心中涌起一种强烈的超现实感,在这穷乡僻壤的密林深处,竟然会有仿佛从摩登画报上走下来的一对妙人,胡承荫突然想起古代传奇中误入秘境偶遇仙人沐浴的凡夫俗子,他知道自己应该离开,却又不由自主地久久驻足。秋千架下的两人风华正茂、情谊甚笃的恩爱姿态让胡承荫万分歆羡,他索性背靠着一棵树坐了下来,静静地欣赏这似幻似真的美妙景象。
又荡了一会儿,女子许是累了,两人便一起坐在秋千上,两双腿轻轻地荡着,鞋子不时触碰到一起,男子亲昵地窃窃私语着什么,女子听后不时地发出清越的笑声,那笑声如此具有感染力,让听的人也不由自主地欢欣起来。男子将手臂搂住了女子的后背,女子将头靠在男子的肩上,接着华丽婉转的歌声便从林间响起:
玫瑰花玫瑰花,
烂开在碧栏杆下,
玫瑰花玫瑰花,
烂开在碧栏杆下,
我愿那
妒我的无情风雨莫吹打,看书溂
我愿那
爱我的多情游客莫攀摘,
我愿那
红颜常好不凋谢,
好教我留芳华……
这首《玫瑰三愿》自一九三二年诞生以来,早已是大众耳熟能详的经典曲目,多年来一直传唱不衰,尤其在女学生之间更是十分流行,胡承荫早已听过许多次,可如今在这幽静的柏树林中听来,却有了全新的感受。
女子如丝绒般柔滑的花腔女高音回荡在柏树林中,形成了绝妙的混响,那歌声中有对美好的赞美和眷恋,也有黛玉葬花时“容易莫摧残”的哀婉,胡承荫不知不觉闭上了双眼,听得痴了。
此时歌声戛然而止,胡承荫有些惶惑地睁开眼睛,接着便看到穿着白色西装的男子伸手指向自己,用爽朗的声音说道:
“亭玉,没想到在这林子里你竟还有个听众呢!”
这话让胡承荫瞬间回过神来,胡承荫慌乱地站起身来,看着那对男子先跳下秋千,接着将女子轻轻抱了下来,接着这对神仙眷侣便手牵着手,直直地朝胡承荫走了过来来。
那男子看来三十出头,他走近了胡承荫才看出那身西装并非白色,而是浅卡其色,他头戴中山先生常戴的那种盔式太阳帽,身材不十分高,略有些发福,一张脸生得温和敦厚,两道浓眉下的双眸虽然被圆圆的眼镜遮挡,其中的光芒却自带暖意,透过镜片直抵人心。
男子身旁的女子则身穿一件崭新的杏红色的夹袍,身材修长、眉清目秀,窄长的一张脸生的高额头高颧骨,显露出她岭南女子的风情,眼波流转、举手投足之间尽是娴雅自在的态度。
胡承荫虽然有些不好意思,却仍鼓起勇气迎上前去,走到两人跟前,落落大方地解释道:
“实在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我在林间散步,看到二位在林中荡秋千,觉得这画面太美好,就偷偷看了一会儿,我正想走来着,可没成想这位女士又唱起歌儿来,这下我就更走不了了,终于被你们给发现了。”
女子忍俊不禁:
“云逵,你瞧他多会说,这反倒是怪起我来啦!”
男子笑着摆摆手:
“无妨无妨,这人世间真正美好的事物,越多人欣赏便越好,孤芳自赏岂不可惜?”
女子遭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情话,红着脸扯了扯男子的袖子。
男子不以为意,朝胡承荫伸出宽厚的手掌:
“你好,我是云南大学社会学系的陶云逵,这位是我的夫人林亭玉。”
胡承荫眼睛一亮,握住了陶云逵先生的手,他刚想要说话,就被陶云逵先生拦住了话头:
“等等!你先别说话,让我猜猜看!”
陶云逵先生上下打量着胡承荫,看了看他身上的夹克衫和灯芯绒长裤,还有别在胸前口袋里的钢笔: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是西南联大的学生吧?跟着联大国情普查研究所到呈贡做人口普查来的?”
胡承荫一愣:
“先生全都猜对了!我跟先生一样,也是学社会学的!我是西南联大历史社会学系三年级的胡承荫。可先生是怎么猜出来的呢?”
“很简单,呈贡的本地人怎么会穿着你这种款式时新的夹克衫呢?更何况你胸前的口袋还插着钢笔,而且我听说最近西南联大的国情普查研究所到呈贡做人口普查,如此一联想,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当然这其中最关键的,还是你一脸的书生意气。”
听到陶云逵先生用“书生意气”四个字来形容自己,胡承荫的心被揪了一下。
看到胡承荫愣怔的表情,陶云逵朝着身旁的妻子说道:
“亭玉,你说人世间的缘分是不是妙不可言?当初我们商量着搬来呈贡乡下住的时候还担心会觉得寂寞,老天爷这就给我送来一个小同行!”
胡承荫听着陶云逵讲话莫名觉得十分熟悉,虽然陶云逵先生的国语讲得十分标准,但仍能听出其中暗藏的乡音。
“请问先生是天津人吗?”
陶云逵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不瞒你说,还真不是,我是江苏武进人。”
胡承荫没想到自己会猜错,顿时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了:
“先生抱歉,是我听错了。我是天津人,觉得先生有天津口音便问了一句,真是冒昧了。”
林亭玉笑着推了陶云逵一把:
“你就不要故意逗人家了,他明明猜对了呀!”
陶云逵拍拍胡承荫的肩膀:
“我的确是江苏武进人,可你猜得也没错,在我孩提时就举家搬到了天津,我在天津读了南开中学、南开大学,一直住到成年,所以你猜得没错,我就是天津人,天津是我的第二故乡!”
胡承荫此前发现戴世光先生跟自己是老乡已然是十足惊喜,没想到这林中偶遇的陶云逵先生竟然也是在天津长大的,自然是喜不自胜:
“先生,我也是在南开中学和南开大学念的书,咱们是校友呀!”
陶云逵拊掌大笑:
“那可真是太巧了,既然是这么难得的缘分,承荫,今天中午就在我家便饭吧!”
第四二五章 欢迎光临寒舍
林亭玉一听此话双臂环抱,且嗔且怨地看了丈夫一眼。
“你还好意思请人家吃饭呢?承荫,你给评评理,昨天正好有街子,我让他去买菜,结果人家可倒好,菜是一点儿没买,倒是买了一大捧杜鹃花回来!”
陶云逵却不以为然:
“承荫,你不知道,那杜鹃花实在美极了,不买简直是罪过!走,我带你回去看看!”
林亭玉给了胡承荫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那你就请承荫吃杜鹃花配白米饭吧!”
陶云逵摘了帽子,摸了摸脑袋,笑了:
“家里不是还有咸菜吗?”
胡承荫也跟着笑了:
“先生说得没错,咸菜和米饭是绝配,再加上杜鹃花来赏心悦目,我能一口气吃三碗!陶夫人,家里的米饭可还够吗?”
“你是客人,怎么好让你吃咸菜配米饭呢?放心吧,我自有办法!你们再说说话,我回去做饭,好了出来叫你们!”
“陶夫人,你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帮忙打下手!”
“不用啦,在这乡下云逵难得碰上一个说得上话的同行,你陪他好好聊聊吧!”
待林亭玉袅袅婷婷的背影走远,胡承荫指着不远处的秋千:看书喇
“这秋千是先生做的?”
“我可没这本事!你也过去荡一荡?很好玩儿!”
胡承荫迫不及待地走了过去,那秋千离地约三尺,绳子很长,两端分系在相邻的两棵树上,胡承荫发现秋千的绳子竟然是皮制的,很粗的一根,他试着拽了拽,发现异常结实。
胡承荫坐在秋千上,抬起双脚,试探着荡了起来,之后便很快掌握了要领,逐渐加大力度,整个人便越荡越高。后来胡承荫觉得不过瘾,索性站在秋千上荡了起来,两只手紧紧握着绳子,跟随着节奏弯曲双腿,荡到最高处时身体已经跟地面平行,他的眼睛透过柏树叶的缝隙看到碧蓝的天空,一时间他心中生出要飞起来的错觉和挣脱一切的畅然,不由得发出连连的呼声。
陶云逵先生被眼前青春洋溢的画面所感染,不由得连连拍手。
待到胡承荫从秋千上下来,陶云逵由衷地夸赞道:
“胡承荫,你荡得可真好,完全不输给呈贡的本地人啊!”
胡承荫的胸口上下起伏着:
“先生看呈贡本地人荡过秋千?”
陶云逵先生点点头:
“去年年底我应了云大社会学系的教职,那时候我跟亭玉刚刚在广州结婚不久,我们到昆明之后发现城里的房租太贵,听说乡下的房租便宜,我们就搬到呈贡的古城村来了。我刚到这儿的时候找不到空房子,这魁星阁刚好空着,李保长就便宜租给了我,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小同乡,看到你身后这座三层阁楼没有,那就是魁星阁。走,我带你参观参观!”
伴随着小鸟的啁啾声和脚下枯叶的沙沙声,两人一边聊着天一边朝魁星阁走去。
“打那儿之后我和亭玉就在呈贡安了家,我每周坐滇越小火车往返昆明城去云大上课。今年春节我们也是在这魁星阁里过的,对呈贡的民俗也算是有了一定的了解。正月初一到十六是呈贡百姓的“使秋期”,‘使秋’是当地人的说法,就是荡秋千的意思。这秋千绳可是牛皮做的,结实极了,往往只有养牛的人家才有,可过年的时候家家都要荡秋千,就只好跟别人家租用,一次国币五分。亭玉当时看了也吵着要荡,我们就跟邻居租了几次,亭玉虽然荡得没有你高,可也荡得很好。后来我看她实在喜欢,花了五元钱找李保长跟老乡买了一根,就挂在这树上,亭玉便可以天天荡了。”
陶云逵说话的时候胡承荫一直看着他的脸,他的眼神、他的字字句句都在诉说着对妻子的爱意,这让胡承荫心中也涌起一股暖意。
站在“魁星阁”的匾额前,陶云逵朝门里伸出一只手:
“欢迎光临寒舍,请进!”
胡承荫之前从楼外看时整座阁楼的陈旧已经可见一斑,进了阁楼他才发现,阁楼的内部更是满目倾颓,一楼的廊柱上多处残破的痕迹已经无从遮掩,虽然桌椅陈旧、陈设简单,胡承荫却可以看得出来,房屋的主人十分热爱生活,因为每个角落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靠窗是一个用砖块垒砌的简易灶台,林亭玉正在灶台前翻炒着什么,从扑鼻的香气判断,味道应是十分美味。
陶云逵好奇地凑上前去:
“亭玉,你做什么啦,这么香?”
林亭玉转身举着锅铲将陶云逵逼退:
“还没做好呢,保密!你带承荫上楼去看看,快去!”
屋当中的木桌上整齐地摆着三副碗筷,然而最吸引人注意的是桌子当中摆着一个陶罐,里面满满当当地插着一大捧怒放的杜鹃花,热烈的大红色实在是夺人眼目。
看到胡承荫不由自主地驻足,陶云逵压低了嗓子问道:
“是不是很美?”
胡承荫看着陶云逵献宝般得意的表情,用力点点头。”
陶云逵这才心满意足地走到狭窄的楼梯前,指了指上面:
“走,我先带你去三楼看看!三楼有个好东西,你可一定得瞧瞧!你先上!”
胡承荫兴致勃勃地踏上木制的楼梯,可因为楼梯年久松动,每走一步脚下都嘎吱作响,胡承荫赶紧扶住扶手,却发现扶手也不甚牢固,只好紧贴着墙壁向上走。
陶云逵看着胡承荫小心翼翼的样子,拍了拍本就摇摇欲坠的扶手:
“放心吧,这魁星阁有魁星庇佑,塌不了的,再说了,有我在后面托着你呢!”
胡承荫谨小慎微地爬上了三楼,却迎面撞了“鬼”,那鬼目眦圆瞪、红发如火,青面獠牙,在昏暗的光线下看来分外狰狞,吓得他大叫一声,脚下一软,要不是陶云逵在后面撑了他一把,他估计要摔下楼梯去了。看书溂
陶云逵哈哈大笑起来,那是得偿所愿的笑声,胡承荫这才意识到,为什么陶云逵先生让自己走在头里,估计就在这儿等着他呢!
“你看把你吓得!你怕什么?这就是魁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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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承荫定睛一看,原来刚刚把他吓得够呛的是摆在神龛里的一尊塑像,这塑像跟以往庙里供奉神灵的慈和面庞大相径庭,乍看之下黑面红发,张牙舞爪,如同鬼怪一般,在昏暗的光线之下着实有些吓人。
陶云逵袖手倚着门边站立,左脚用鞋尖点在右脚外侧,看着胡承荫惊魂未定的样子,一脸计谋得逞的饶有兴味。
胡承荫摸着自己扑通扑通的胸口:
“刚刚先生是存心吓唬我吧?”
“哎呀呀,别这么说嘛!我只是想试试你的胆量而已呀,咱们搞社会学的,胆子太小可不成喔!有时候碰上的事儿能惊掉你的下巴!说实话,我第一次上来的时候也吓了一跳,还以为是闹了鬼,不过话说回来,这人有时候可比鬼要恐怖得多啊!”
那深夜时分涌入脑海的一幕幕,让胡承荫不得不承认陶云逵先生说的是对的。
屋内面积很小,仅够摆下一张床榻,陶云逵先生没走两步便到了窗前,将窗子推开:
“我们几个月前搬进来的时候,这里简直是一塌糊涂,到处都是灰尘,这塑像上也满是蛛网,我和亭玉花了好些功夫才把这三层的角角落落都收拾干净。你不要看这魁星阁这么老旧,这里是以前的读书人科考之前必来祭拜之地。”
陶云逵点了一炷香插在了魁星面前的香炉之中:
“这尊吓你一跳的塑像其实就是魁星,你可不要看他这样形容可怖,他在中国神话中可是主文运的神仙,主宰着文章的兴衰。你仔细看他的姿态,他右脚金鸡独立,右手高抬,握着一杆毛笔,左手低垂,拿着一只墨斗,脚下踩着一只大鳌的头,这魁星的形象可是有讲究的。这毛笔称为‘朱笔’,古时皇帝圈批中选之人向来都用朱笔,俗话说‘任你文章高八斗,就怕朱批不点头’,魁星持朱笔,为点中试者之名之意。你仔细看这塑像的左脚,脚上托着北斗七星,‘鬼’加上‘斗’,合起来便是“魁”字了。你再看这脚下的大鳌,唐宋时皇帝殿前的陛阶上都镌刻着巨大的鳌鱼,其实就是大海龟,中举的状元在朝见皇帝时就站在陛阶正中的鳌头上,合起来便是‘魁星点斗,独占鳌头’之意。科举制度废除之前,考取功名是平民百姓唯一的进身之阶,所以全国各地都大力修建魁星阁,书生们在赶考之前总要前来祭拜,求魁星庇佑自己能在考场上妙笔生花,获得圣上朱笔圈点,金榜题名,青云直上。”
“可这里显然已经荒废好久了。”
“我刚搬进来的时候李保长跟我说,这魁星阁是清朝嘉庆二十三年建的,也就是一八一八年,到现在已经一百多年了,我是一九零四年生人,我一岁的时候科举便废除了,距离现在也已经三十五个年头了。废了科举,读书人不再汲汲营营地求功名,这魁星阁也不再是被人顶礼膜拜之地了,日渐衰朽也就成了必然的事了。可就是因为这地方少有人来,才能容我寄居此处啊!我最近文思如泉涌,可能真多亏了这些日子跟魁星的朝夕相伴呢!哈哈哈哈……”
胡承荫看着狭小又简陋的床榻,被褥虽叠得整整齐齐却十分单薄:
“夜里睡在这儿,先生不会害怕吗?”
陶云逵嘿嘿一笑,摇了摇头:
“且不说它不过是泥巴塑的像,若魁星真的可以活过来,那于我倒真是求之不得的事儿,我有一肚子问题想要问他呢!到时候我跟他秉烛夜谈,把酒言欢,岂不快哉!走,咱们下楼去看看我和亭玉的书房!”
陶云逵口中的所谓“书房”,不过是比楼上面积稍大一点儿的一间斗室,因为物件很多反而更显逼仄:一左一右背靠背摆了两张小书桌,迎面是一个竹制的书架,上面满满当当地摆满了书,胡承荫朝书脊上粗粗一看,有不少外文书,看到胡承荫好奇的神情,陶云逵推了他一把:
“这书架上的书你随便看,都是国外的一些人类学着作,大部分都是德文的,你懂德文吗?
胡承荫对德文一窍不通,他摇摇头,心里起了下学期选修德文的念头。
”这些都是亭玉的唱片和琴谱,都是她大老远从缅甸带回来的,可惜这儿既没有留声机,也没有钢琴,不然你真应该听她弹琴的。”
“我已经被夫人的歌声征服了,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听听夫人的琴声!”
陶云逵一脸骄傲的点点头:
“一定有机会的!”
胡承荫对那些洋文的唱片也全然看不出门道,略略看了两眼便走到旁边的书桌前,他的目光一下子被散落一桌的相片所吸引,有几张山川河流的风景照,更多的是山野间充满鲜活气息、身着民族服装的男女老少。从长沙步行到昆明的途中,胡承荫见过各色各样的少数民族,他觉得有些相片中的衣着打扮跟他见过的有几分相似,有些却全然不同,便好奇问道:
“这些相片都是先生拍的?”
陶云逵探头看了看相片,点点头:
“没错,我刚回国的时候在研究体质人类学,从三四年到三六年我一直在云南观察和测量少数民族的体质个案,我们那时候带着世界先进的摄影机、照相机、录音机、测高仪,行走在云南各地,不断积累了上千个体质个案。这些都是那时候拍的相片,这几张都是我们在滇缅边境拍的,这两张是傣族的,这张是倮倮族的,你看这边还有,怒族、白族、独龙族、傣族、纳西族……你看他们的穿着打扮就会发现,每一个民族都是独一无二的,都充满原始的生命力!”
在这一瞬间,胡承荫理解了林亭玉的话,陶云逵先生的确需要有个同行跟他好好聊聊,因为一谈起自己的工作,先生整个人都看起来兴致勃勃、神采奕奕。
“先生去过这许多的地方,哪里是先生最难忘的呢?”
听了胡承荫提出的问题,陶云逵看向窗外,微微眯起眼睛,似乎是回想着十分久远的往事,接着他从抽屉里翻出一沓照片来,递给胡承荫。
第四二七章 你辛苦了
胡承荫一张张翻看这些照片,较之其他的民族,这些照片里的人身上的衣服更加的原始,他们的眼神也更加戒备,甚至还有一丝惊惧在其中。
“这些人都是僳僳族,为了见他们我真是历尽了千辛万苦。僳僳族是一个离群索居的民族,他们常年生活在滇西北的雪山上,为了到达他们生活的群落,我用了两天半爬过了云岭雪山,用四天爬过了碧罗雪山,其间的危险和艰难我如今回想起来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你看这张!”
胡承荫的目光停在一张照片上,这张照片拍得十分有趣,背景是奔腾的江水,有一条粗绳横过江面,而江面重心有个小小的人儿挂在溜索上,因为距离很远,只是一个黑黑的小点。
陶云逵指着那个小黑点儿说道:
“看不出来吧?这个小点儿就是我。这条江是澜沧江,因为水深流急,当地人都用溜索过江,当地人叫做‘过溜’,这溜索是用竹篾一根一根编绕起来的篾缆,长度有二百多米,两端拴在岸边的木头桩子上,借助溜索的倾斜度和人体自身的重量把人送到江对岸去。当我知道我要用这种方式过江的时候,心里真是一百个不情愿,可是如果不过溜索,就必须等到来年春天江水平缓的时候才能乘坐独木舟过江,我们一队人哪里等得起?当时正好是一队马帮在我们前面过溜,有一匹小马被吊起来的时候哀叫不止,听得我心惊胆战,想来只要是活物大抵都怕死吧?担心越犹豫越害怕,最后只好硬着头皮上了。他们把我跟溜板一起绑在溜索上,我当时满脑子都是我卡在中途动弹不得或是掉进江里瞬间没顶的画面,我觉得我不是滑向对岸,而是滑向地狱,可除了紧闭双眼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正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后背上突然给人猛地一推,接着我整个人就跟溜板一起飞了起来,江风吹得我脸生疼,牙齿还咯咯作响,我完全不敢睁眼,只能听着耳边的呼啸声和脚下江水的奔流声。我还没回过神来,身体就被人突然抱住了,可睁眼一看,人已经到了澜沧江的对岸。凡事都是一回生,二回熟,后来我就迷上了这种原始的交通工具,在那次考察中我一共用溜索过江十六次,不但完全消除了恐惧感,还发现了体内的某种潜质,甚至能从惊险之中感受到一种美妙,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当地人还把‘过溜’叫做耳边风,真是不能再形象了。”
陶云逵先生讲得声情并茂,一字一句都感染力十足,他的眼睛没有看向胡承荫,而是看向前方的某处,胡承荫知道,在他眼前的,正是奔流不息的澜沧江。
“先生在云大开了些什么课啊,我想去旁听先生讲课。”
“好啊,欢迎欢迎!云大的社会学才成立不久,我开的课不多,目前就‘民族学’和‘西南边疆社会’两门,不过云大和联大离得这么近,你随时可以过来听课,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一起探讨!”
“嗯,等我下学期开学了便去!”
胡承荫走到对面一张书桌前,桌上散落着几张五线谱,上面用蘸水钢笔画着小蝌蚪一样的音符,还有一些涂抹和修改的痕迹。胡承荫不识五线谱,也自然不知道旋律如何,只认得用娟秀的字迹书写的“叱咤合唱团团歌”的标题,陶云逵轻轻拿起一张乐谱,话语中有无限温柔:
“我跟亭玉是去年在缅甸仰光相遇的,她当时不但是一所女子学校的校长,还一手创办了仰光“救亡歌咏团”,还担任了团长。他们当时经常举办爱国歌会,跟大众宣传抗日救亡。我就是他们的一场演出中认识了亭玉,我还记得她当时在台上唱贺绿汀的《保家乡》,唱得动听极了,唱到动情处她还落了泪,我也跟着她哭了。”
讲到此处,陶云逵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后来亭玉辞去了校长的工作,跟我回国结婚,救亡歌咏团也就跟着解散了,她走后团里的一些团员又成立了‘叱咤合唱团’,前几天亭玉刚刚得到消息,她开心得很,说是一定要给他们写一首团歌,这就是团歌的曲谱。虽然还没写完,但她给我唱过一小段,曲调振奋激昂,特别有气势,可她始终觉得不满意,所以一直在修改。”
陶云逵摩挲着纸页,神情中有爱慕、有歉疚,也有一丝落寞:
“亭玉拥有如此才华,她本应是属于舞台的,可是现在——”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一声咳嗽,胡承荫和陶云逵立马转身,看到倚在门边、系着围裙的林亭玉,虽然她嘴角挂着笑容,胡承荫却仍看出她眼角的湿润。陶云逵赶紧放下手中乐谱,或许是不知道刚才两人对话被妻子听去了多少,面上有些赧意。
林亭玉却若无其事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聊什么哪!这么投机?饭做好啦!刚刚在下面喊了你们好几声都没听见,还得我上来叫!”
三人一起下了楼,看到摆了满满一桌的菜,陶云逵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亭玉,你是会变戏法吗?你从哪里变出这么多菜来?”
林亭玉将冒尖儿的一碗米饭放在胡承荫跟前:
“我去保长家了,我跟保长说家里来了客人,李保长就拿了一个竹筐,给我装了好些菜来,还给了我一只鸡!”
“李保长人真是太好了!”
“那咱们也不能白借,等你过两天发薪水得赶紧还给人家。”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胡承荫看着桌上的各色菜肴,不由得心中暗笑,桌子正中央是用砂锅盛着的鸡汤,这也是整桌唯一的荤菜,围着鸡汤四周摆着萝卜、刀豆、荷包豆、苋菜,各色青菜无一例外,都是“白灼”的做法。
林亭玉给胡承荫盛了一碗汤,里面放了一只鸡腿:
“我不是很会做菜,也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胡承荫咬了一口鸡肉,虽然口味清淡,但肉质十分滑嫩:
“夫人是广东人吧?”
林亭玉跟陶云逵面面相觑,眼中都有惊讶的神色。
“你怎么知道我是广东人?”
“广东人喜欢喝汤,青菜的做法多为白灼,调味也喜清淡,讲求品尝食材本身的滋味,所以我就姑且一猜,没想到竟然猜中了。”
“云逵,你这位小同行很厉害嘛!”
“我一点也不厉害,陶夫人你才厉害呢,能把这鸡汤做得这么香,我都喝了两碗了!”
林亭玉被夸到了心坎里,又给胡承荫盛了一碗:
“喜欢你就再喝一碗!”
胡承荫连连摆手,脸上做出一个夸张的苦笑:
“不行啦,肚皮要撑爆啦!”
嬉笑声中,陶云逵从砂锅里夹了一只鸡腿放在妻子的碗里:
“亭玉,你辛苦了。”
林亭玉用似水的目光看了丈夫一眼,咬了一小块鸡肉,低头细细咀嚼起来。
第四二八章 高黎贡山的雨
对于胡承荫来说,许久没有吃过如此舒心的一顿饭了,不是因为饭菜合口,而是因为席间充满欢声笑语,让胡承荫数日来有些紧绷的神经得以微微放松下来,陶云逵和林亭玉夫妻俩时常妙语连珠,胡承荫有时候甚至忘了自己是初来乍到的新客,虽说自己跟他们才第一天相识,那种熟络和自然的感觉却让胡承荫渐渐生出一种错觉:他们是相识多年的故人。
宾主尽欢之时,林亭玉突然想起什么来,轻轻放下了筷子,朝胡承荫眨了眨眼睛:
“承荫,刚刚这位陶先生有没有把他的宝贝给你看啊?”
胡承荫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陶云逵先生的确给他看了很多东西,可他却不知道林亭玉口中所谓的“宝贝”究竟是什么,只好用求助的眼神看着陶云逵先生,从陶云逵窘迫又无奈的苦笑中胡承荫一下子明白了,他显然知道妻子说的“宝贝”是什么东西。
“亭玉,那不过是研究用的骨骼样本,哪里是我的什么宝贝呀?”
林亭玉却不理她,自顾自绘声绘色地给胡承荫讲了起来:
“承荫,我跟你讲啊,那时候我们刚搬到这魁星阁不久,他从火车站托运了好几个大木箱过来,他跟我说都是他的研究资料,我也就没再留意,结果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醒了没见着人就下楼找他,我随便朝书桌上瞥了一眼,他就趴在那桌上一动不动,在他脑袋周围摆着四个白森森的骷髅头,可真是把我给吓坏了,那场面我真的一辈子也忘不了。”
胡承荫笑着点点头:
“我能想象,一定很恐怖,无论是谁都会给吓一跳的。”
“孤立无援”的陶云逵先生有些狼狈地给自己辩解:
“承荫,之前我在德国研究体质人类学的时候,每天的学习内容就是认骷髅,量骨头,那时候我桌上除了一摞摞的书就是四处散落的白骨,我早就习以为常了,因为搬家太过疲惫,我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桌上的骷髅头没来得及收起来,吓到了亭玉。虽然我早跟她道过歉了,可是家里每每来了客人,她都要拿这件事取笑我一番,我也是着实拿她没有办法。不过话说回来,花腔女高音哇哇大叫起来也是相当让人印象深刻呢!”
林亭玉没想到自己反过来会被陶云逵打趣,放下筷子鼓起掌来:
“不错嘛,陶云逵教授,课上的多了,口才也变得越发好了呢!”
胡承荫看着陶云逵先生宠溺地看着自己的妻子,伸出厚实的手掌握住了妻子纤长的手,他发自内心地羡慕这对神仙眷侣。
“陶夫人,先生没给我看那些骷髅,不过我倒还真的挺想看看呢!”
陶云逵先生笑笑:
“我倒是也想给你看看,可如今这些头骨已经被我带回云大的办公室去了,不过我倒是可以给你讲讲他们的来历。”
“那可太好了,我最爱听故事了!”
“承荫,你来昆明的时间也不短了,爬过西山吗?”
胡承荫摇摇头,他知道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许多同学都去西山游玩过,可他还无论是在时间上,还是在心情上,都一直没有这样的余裕。
“我刚到昆明不久就跟亭玉去爬了西山,西山的风景实在很美,可跟我以前爬的高黎贡山相比,爬西山就跟过家家一样。我到现在还记得自己站在高黎贡山的脚下的感觉,但我仰望着那刺入云端的山峰,有一瞬间我觉得我永远无法翻越它了。事实证明,我的畏惧是有道理的,翻越高黎贡山的过程真是九死一生,那崎岖不平的小路常常一面是大江,一面是绝壁,一不小心一命就没了。因为坡陡路滑,不但不能骑马,我们还得把绳索系在腰上,当地的向导一人在前面拉绳牵引,一人在后面用手推托,一点一点地向上爬。就这样,我们一队人花足足了七天时间,终究还是成功翻过了高黎贡山,那四个骷髅头就是在高黎贡山上发现的。”
陶云逵的视线飘远了,整个人陷入到了回忆之中:
“记得我们当时要去探访高黎贡山上独龙族的文面部落,天眼看着就黑了,部落没有找到,还突然下起瓢泼大雨,我们当时累得双腿发软,冻得牙齿都在打颤。就在饥寒交迫的时候,我们看到前面有一个木棚隐隐透出火光,大家赶紧跑过去躲雨,我们当时还担心跟当地人会语言不通,没想到当时在木棚里烤火取暖的竟然是三个汉族的商人,你能想象得到吗?他们为了赚钱,竟然跑到这种稍不留神就是有去无回的深山老林里来。跟我们“落汤鸡”一般的狼狈相比,他们对当下的处境都十分淡定,显然已经很有在山中赶路的经验了。他们告诉我,说住在山里的少数民族虽然在生活上能自给自足,但也需要一些日常的生活用品,所以他们往往能用价格低廉的针线盐米换来十分昂贵的贝母、黄连、麝香、皮货和黄蜡等等特产,比如一口廉价的铁锅竟然可以换取二三十斤的贝母,如此巨大的利润让他们甘愿铤而走险。他们还告诉我,去年冬天有四个僳僳人就在这木棚的附近遇上了持续四五天的暴风雪,活活被冻饿而死,等雨停了以后我就在木棚附近寻找,果然让我给找到了四具完整的尸骨,这是研究当地人种多么好的骨骼样本啊!我当时特别想把四副完整的骨骼都带走,可我们当时为了轻装上阵,连录音设备都留在了山下的一个土司家里,最后我只好忍痛割爱,把四个颅骨捡起来带走了。”
陶云逵谈及自己工作的时候,那兴奋的状态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胡承荫看看他,又看看林亭玉,发现此时的她歪着头,双肘撑在桌面上,十指交叉,用手背撑住脸庞,用充满爱意的眼神望着自己的丈夫。
在陶云逵将一碗鸡汤一饮而尽之后,林亭玉故作神秘地说道:
“云逵,我有一个秘密还没告诉你。”
第四二九章 承荫,你要有耐心
陶云逵看看胡承荫,又看了看妻子,眼神中有些害羞,又有些期待。
“什么秘密啊?”
“我在你的笔记本里发现了你以前写的一首小诗,就给它谱了曲子。”
陶云逵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窘:
“什么诗啊,我都不记得了。”
“要不是我整理你压箱底的书稿,我竟不知道你以前竟是个爱做诗的青年呢!”
胡承荫可好奇坏了:
“陶先生还是一个诗人啊!”
陶云逵摇摇头: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胡承荫自然不会错过这么难得的机会:
“陶先生的诗,陶夫人的曲,这是怎样的一首好歌啊!陶夫人请快唱吧,我已经等不及啦!”
林亭玉笑着看一眼陶云逵,站起身落落大方地唱了起来:
风儿柔,绿水儿悠!
云影水波儿上游,
浮鸭儿群驱凑。
青青柳叶扫船头,
桃花儿随风沾衣袖。
风送笑语私,
袅娜般你临水正梳头……
胡承荫静静地看着林亭玉,那娴雅的身段和姿态让胡承荫恍然间觉得自己仿佛坐在了音乐会观众席的第一排,仿佛有一束追光打在林亭玉的身上,使她看起来那样耀眼。在这一刻,她不是陶云逵的妻子,而是在舞台上接受着万众瞩目和雷霆般掌声的歌唱家。林亭玉深情地看着自己的丈夫,用婉转的歌喉唱出他动人的诗篇,此时陶云逵也全然抛却了最初的羞赧,陶醉在妻子的歌声之中了,厚实的手掌不自觉地在桌上轻轻打着节拍。眼波流转之间,林亭玉牵起了陶云逵的手,直到一曲结束,仍旧没有松开。
宾主尽欢之后,不觉已是黄昏时分,胡承荫便跟陶云逵夫妻道了别,不顾胡承荫的一再阻拦,陶云逵依然坚持要送胡承荫出门。
这些日子里,华立中的事一直让胡承荫放心不下,他其实很想找个人商量商量,之前在魁星阁胡承荫不想破坏席间愉悦的氛围,于是没有开口。此刻他跟陶云逵走在古城村的田埂上,他几次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有说,只跟陶云逵先生讲了在路边看到的无头死婴的经过。
“先生,我以前一直认为自己生活在一个文化昌明的国家里,跟随联大南迁之后,我看到了越来越多的苦难,我总以为我已经看尽了人间悲剧,再没有什么事可以让我意外的了,可我目睹的不幸却一次次地超出我的认知和承受范围。陶先生,我是从别的系转学到社会学系的,以前我总是寄希望于通过社会学的学习,让我能找到改变我们的国家、让她变得越来越好的方法和途径,可现在我渐渐产生了怀疑,我是不是对社会学报以抬高的期望了?社会学真的能够拯救中国吗?”
陶云逵先生扶了扶眼镜,沉吟半晌,抬眼看向远处的夕阳:
“承荫,还记得我在魁星跟前给你讲的科举制度的废除和魁星阁的没落吗?”
胡承荫点点头。
“虽然一九〇五年清政府一纸诏书在形式上废除了科举制度,然而科举制度真正的废止却不是一蹴而就的。清朝的生员除了参加乡会试之外,还可以参加考五贡,也就是岁贡、恩贡、拔贡、优贡和副贡,其中优贡和拔贡可以进京参加朝考并授职。科举废除后,所有乡会试一律停考,可随后清政府又下诏,用‘考优拔贡’和‘举贡考职’取代了乡试和会试,如此一直延续到清王朝的终结,有人将其视为科举制度的腐朽残余。承荫,你也这么觉得吗?”
胡承荫想了一下说道:
“要不是先生问起,我从没想过这件事儿,科举这种老八股的制度既然落后于时代,早就应该结束了才对,至于先生说的什么‘考优拔贡’,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的玩意儿罢了。”
陶云逵笑了笑:
“你说得没错,许多人都是跟你有同样的看法。可是科举制度作为一个存在了一千多年的选拔人才的制度,肯定不会是一无是处的,只不过是随着时代的发展变迁,逐渐暴露了它的弊端而已。你可以把‘考优拔贡’看作是老八股的残余,但我想告诉你的是,当时清政府一声令下废除科举,广大生员寒门苦读多年,突然晋身无门,失去了安身立命之本,无数人心如死灰,惶惶不可终日。在这种情况下,清政府提出了‘考优拔贡’,等于给了这些穷经皓首、一生汲汲于功名的读书人一条出路,让他们不至于生计无门。我还想告诉你,‘举贡考职’的考试除了传统的经义史论之外,考生还可以在算学、地理、兵事、交涉、铁路、矿物、警察、外国政法中任择一门选考,跟清朝科举的八股文相比,这种改动已经开始关照现实,这不是已经比以前有了很大的进步了吗?”
胡承荫点点头,听陶云逵说了这么多,已经隐隐猜出先生的真正用意来。
“承荫,我之所以跟你说这么多,是想告诉你,既然你选择了学习社会学,肯定是发自内心地关心着这个国家,关心着这个社会里的每一个人。我认为这不但是一件好事,甚至是学习社会学的一个基本的前提。你对社会学学习得越发透彻,越能看到这个社会存在的不幸和不公。你渴望改变,可当改变不能如你所愿地发生,你便会着急,便会灰心。诚然,这人世间的万事万物,都在变化的,时代在变,社会在变,人的思想和观念也在变,而我们这些研究社会学的人所能做的就是研究社会的种种现象,促进好的变化生成,让处在变革中的人能够掌握事物发展的规律,尽可能地去适应这些必然经历的变化。当然,从时间的长河来看,历史的车轮永远是滚滚向前的,然而时代的进步却绝不是一蹴而就的,那注定是梦中才会出现的神话,越是迈向进步和美好的脚步越是会遇到荆棘和障碍。”看书喇
说道此处,陶云逵轻轻在胡承荫的肩上拍了拍:
“所以,承荫,你要有耐心。”
第四三〇章 臼齿项链
胡承荫看着陶云逵先生的眼睛,在柔和的眼神中,胡承荫看到了先生对自己的殷殷期待和切切关爱,一时间双眼酸涩至极,几乎要落下泪来。
“承荫啊,你自幼在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的繁华都市长大,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你周遭的一切都是富足的、安逸的,因为这场战争,让你不得不正视我们的国家,这些让你气愤和不解的陈规陋俗就是她身上的沉疴痼疾,即便是你再心痛,也绝非是一朝一夕可以治好的。我跟你一样,巴不得一夕之间这世道就变了个样儿,可惜不能够啊!我现在可以明确的告诉你,你即将走上的,是一条十分艰难的道路,可能你再走个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一辈子,你回头一看,这个世界并没有因你的努力而有丝毫改变,你所做的一切看起来不过是在原地踏步。到那时你也许会灰心丧气,质疑自己的选择,责备自己的无能,认为自己一切的努力都毫无意义。纵览人类的历史,在每一个时代的拐点上都会出现所谓‘天选之子’,仿佛是他们凭借一己之力改变了历史,可时代的进程岂是‘个人’可以左右的?常言道,时势造英雄,所谓‘英雄’,不过是在恰当的时间出现,做出了顺应历史潮流的选择罢了。而历史潮流的涌动真正代表的是百姓的诉求和呼声。虽然我们都是芸芸众生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但我们只要尽全力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每个人的力量凝聚在一起,便是一股不容小觑的洪流,一定可以推动着时代慢慢走向进步。所以,不要急,慢慢来,把你想做的事、能做的事、该做的事都一件一件的做好,我们的国家就一定会慢慢变好。正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即使你和我看不到这一天,我们的子孙后代也一定能看到。”
胡承荫以为自己忍得很好,可他刚一开口,哽咽的喉咙便出卖了他,接着便毫无征兆地落下泪来,好在陶云逵先生善解人意地将目光从他的脸上投向远处滇池尽头的西山。
两人就这样在田间小路上默默地走着,夕阳的余晖给大地上的万事万物都染上一层迷人的粉红色,一切都是这样宁静安详,仿佛战争、杀戮、贫穷和无尽的苦难都在这一刻消弭殆尽。
“对了,给你看个好东西。”
说话间,陶云逵先生将手伸向脖颈间,用食指勾松了领带,解开衬衫的纽扣,从领口下拽出了一根绳子,接着便从头顶摘了下来,放到了胡承荫的手里。看书溂
胡承荫仔细地看着自己手掌心的物件,那绳子是皮革制成的,因为长年佩戴,呈现出柔润的光泽,而皮绳上拴着的,是一颗打了孔的牙齿。
一颗很大的臼齿。
胡承荫看着那颗牙齿,又看了看陶云逵,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他的手掌保持着摊开的姿势一动不动,整个人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陶云逵看着胡承荫异样的反应,突然反应过来,哈哈大笑起来:
“承荫,你莫不是误会了吧?这不是我的牙,我可长不出这么大的臼齿!我当时不光捡了那四个僳僳人的颅骨,还捡走了散落在旁边的几颗牙齿,这就是其中的一颗,送给你,做个纪念!”
胡承荫着实是没想到,陶云逵先生居然初次见面就把这么珍贵的研究材料送给自己。
“先生……这牙……先生真的要送我吗?”
陶云逵先生眼珠一转,嘴角一弯:
“你这是害怕了?还是觉得死人的东西犯忌讳?如此便还我罢!”
陶云逵先生刚伸手去抓,胡承荫眼疾手快地把手一握,向后退了几步。
“先生,送出去的东西怎么好收回呢?”
陶云逵先生点点头,正色道:
“承荫,你刚刚问我,社会学是不是真的能够救中国,我觉得即便是我现在回答你,那答案对于你来说也是苍白无力的,而你通过自己的努力费尽心血找到的答案,才是属于你自己的答案。我将这颗来自高黎贡山僳僳人的臼齿送给你,是想告诉你,只要你不放弃,一步一步地往上爬,无论多高的山,你终究都会爬上山顶,可是你翻过一座高山之后,永远还有更高、更险的山峰等着你跨越。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是踏上了无尽的征途。不对,这条路是有尽头的,我们生命的终结就是尽头。”
胡承荫深吸一口气,慢慢走到陶云逵跟前,重新摊开手掌:
“先生,能帮我戴上吗?”
陶云逵将绳子套在胡承荫的脖颈上:
“说来也怪,这颗牙就跟我的幸运符似的,我带着它走南闯北,去了好些地方,最后都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希望它也能保佑你,带给你好运。”
“可先生把幸运符给了我,自己就没有了!”
“这有什么稀罕?这牙我又捡了不止这一颗,再说了,那四个骷髅头我还留着呢!还愁没有牙吗?哈哈哈哈……”
胡承荫也学先生的样儿,将皮绳塞进衬衫里,胡承荫可以感受到那颗牙齿轻轻撞击着他的胸膛,触感坚硬且微凉。
跟先生短暂的交往让胡承荫觉得自己如同在严寒中碰到篝火,在暑热中遇见清泉,他很想说几句感谢的话,最后却只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说道:
“先生,我会一直把它带在身上的。”
陶云逵先生笑了笑:
“天色也不早了,你还要赶回呈贡县城,咱们就此告别吧!”
“先生,过些日子假期结束,我就要回联大上课了,到时候我一定会去云大听先生的课!”
“好,我等你来!”
陶云逵先生再次伸出他厚实的大手,跟胡承荫紧紧握了握,接着便转身朝那夕照下的魁星阁走去了,胡承荫站在原地没有动,他看着暮色中的先生迈着悠然从容的脚步渐行渐远,默默地看了好久。直到先生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密林深处,胡承荫才恍然发现,太阳已经完全坠入地平线之下,月亮从云间悄悄探头,于是加快脚步,朝县城的方向走去。
第四三一章 冰冷至极的眼神
终于到了去张富村监察的日子,胡承荫早早起了床,特意在城里租了一匹马,骑着到了张富村。
一到张富村,胡承荫就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压抑,整个村子都死气沉沉的,胡承荫刚一进村就发现有人从自家篱笆的缝隙中偷看他们,待他走近的时候,那人却拔腿就跑,紧接着将屋门关上,砰的一声,让人心惊。
就在此时,胡承荫隐约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哀戚的唢呐声,胡承荫走到路口探头张望,等了一会儿,只见一队送葬的人群走了过来,声势十分浩大,最前面是铜锣和唢呐开道,纸扎的摇钱树和大红色的铭旌紧随其后,后面跟着八名老妇,捧着各色鲜果,后面便是八个青年男子抬着沉重的棺木徐徐走来,棺木后面跟着一行人,男女老少都有,像是死者的亲属。
见此情状,胡承荫肃立在街边,静待送葬的人流从自己面前经过,很快便察觉出异样来,在胡承荫眼前一闪而过的一张张脸,每一张都是一脸惧色,他们的眼睛都盯着地面,偶然有人悄悄抬眼看向周遭,不小心跟胡承荫的目光对上,就赶紧低下头去。
他们的瑟缩和惊惧的眼神让胡承荫的心也为之一紧,他也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挪开,却注意到棺木旁边跟着一个打扮阔气的男子,他虽然干瘦得如同枝丫上摇摇欲坠的一片枯叶,整个人却趾高气昂得紧,只是短短一瞥,胡承荫一眼就认出他来,这锦衣华服里的骨头架子就是张富村的保长张洪财。明明是亲人亡故,可胡承荫在张洪财的脸上却看不出一点儿哀戚之色,反而随手拿着烟斗,时不时陶醉地吸上一口。
胡承荫心里有些纳闷,却不期然看到了路对面的华立中。
隔着喧嚣的送葬队伍,华立中显然没有发现街对面的胡承荫,他的目光一直随着队伍的移动而移动,好像一直追随着什么人,胡承荫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他一直死盯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张洪财。
那眼神冰冷至极,仿佛下一秒就能将张洪财整个人牢牢冻住,动弹不得。
一直到送葬队伍的最后一人走过了华立中的身边,他一直站在原地没动,目光锁在张洪财的身上。直到送葬队伍远去,华立中才收回目光,他刚想转身离开,就看到了在街对面的胡承荫。
华立中在那一瞬间的眼神变化颇值得玩味,他眼中的冰冷瞬间消失不见,嘴角堆起一个讨好的笑容,似乎是担心刚刚被对方发现了什么,这笑容中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和心虚。
“胡承荫!”
华立中喊了一声,快步朝胡承荫跑过来,当他来到胡承荫身边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已经调整得自然又妥帖了。
“等了这么些天,我可终于把你给盼来啦!”
胡承荫笑笑:
“我也早就想来的,你的工作还顺利吗?”
华立中笑着从包里拿出一沓表格:
“挺顺利的!你看,这是我今天填的调查表,我还没来得及检查,我家里还有之前填的表,都已经校对整理好了,正想着你来的时候交给你呢!”
胡承荫接过表格看了一下,每一张表格都毫无折痕和污渍,上面的字迹也清秀整齐,赏心悦目。
“一天时间你就填了这么厚的一沓?果然是能者多劳啊!”
“不快不行啊!张富村和可乐村的人口都不少,如果不提高速度,我担心拖大家的后腿啊!”
“怎么会呢?你太谦虚啦!那咱们就别站在这大街上了?找个地方好好聊聊?”
话音刚落,胡承荫的肚子好无预兆地突然叫了起来,他大喇喇地拍了拍肚子:
“早上吃得少,肚子饿了!要不咱们找家饭馆儿?”
“这里不比县城里头,没什么饭馆,你跟我回家吧,我家有吃的,你还记得那时候跟我一起参加培训班的甲长戴仕高吗?”
胡承荫点点头。
“他把他们家的厢房腾出来给我住了,地方不大,但有个小灶台,所以平日里我都是自己做饭吃!”
“好啊,正好尝尝你的手艺!”
两人便一道向戴仕高的家中走去,路上胡承荫突然想起刚刚送葬的队伍,便开口问道:
“立中,我刚才碰见人家出殡,村里什么人去世了?”
华立中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虽然一闪而过,可还是被胡承荫捕捉到了。
“可能是保长家的什么亲戚吧?我也不太清楚。”
从华立中的表情来看,胡承荫觉得他不是“不太清楚”,反而应该知道一些“内情”,只不过心里有所顾虑,不想告诉他罢了,于是他不着痕迹地岔开了话题:
“哦,是这样啊,立中,你在张富村的普查工作进度如何?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啊?”
华立中想了想:
“大概一周到十天左右吧!”
“立中,等普查工作结束之后,研究所就要举行统计练习生的选拔考试了,你愿意参加吗?”
“为你们工作我自然是愿意的,就是不知道我能不能通过考试。”
“放心吧,我敢打包票,你肯定能选上!”
戴仕高家的院子虽然比普通老百姓大一些,却并不显得多么气派,就是普通的农家宅院罢了,胡承荫跟在华立中的身后进了敞开的院门,正好看见一个中年妇人跟两个男孩在院中劳作,只见他们围着一个直径缸口大小的石臼和一个硕大的木碓,十五六岁的少年挽着裤脚,一下一下地踩踏着横木的一头,另一头垂直固定在横木上的木杵就不偏不倚地砸进石臼中,那妇人坐在石臼旁边,手捧着一盆煮熟的白米,不时地往石臼中舀上一勺。石臼下面垫着宽大的草席,随着木杵的落下,有些白米会溅落到草席之上,此时七八岁的男孩便眼疾手快地捡起来塞进嘴里,妇人见状便温柔一笑,继续手中的活计。
出于礼貌,胡承荫没到近前去,却好奇地看了几眼,华立中解释道:
“他们就是戴甲长的妻儿,现在正在舂饵块,饵块你应该吃过的吧?”
“吃过很多次,可舂饵块倒是第一次看。”
见华立中带了陌生人回来,少年皱起眉头,满眼戒备。
第四三二章 我给你做饭吃
华立中上前介绍道:
“大娘,他是人口普查的监察员胡承荫,到咱们村是来指导我工作的。”
那妇人没有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那少年也抿着嘴一言不发,越发卖力地踩着脚下的横木,因为用力过大的缘故,石臼周围有更多的米饭飞溅出来,可那小男孩却忘了捡,只用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胡承荫看。
那孩子实在可爱,胡承荫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头,那少年却冲过来一把将弟弟抱起来,跑进屋去,留下胡承荫悬着手尴尬地站在原地,他只好笑笑,缩回手来。
华立中见状便给胡承荫指了指一旁的厢房:
“走,到我屋去,我给你做饭吃!”
那厢房面积不大,好在跟戴仕高家的正房尚有一段距离,而且“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开门迎面便是一个灶台,灶台上的大铁锅擦得十分干净,房屋正中是一张一看就知道用了许多年的方桌,桌旁有一个方凳,角落里是一张竹床,旁边堆放着一些不用的农具和杂物。
胡承荫发现整个屋子看起来就是最寻常的农家房舍,整间屋子里一本书也没有,也没有任何可供消遣之物,仿佛住在此处的只是村中的寻常百姓,要不是桌上散落着几张尚未及校对整理的调查表和一支钢笔,这屋内丝毫看不出一个识文断字的小学教员住在此处的痕迹。
胡承荫回想起陶云逵先生家的书架上满满当当的书籍、唱片和桌上的杜鹃花,在心中暗暗比较这两个屋子之间的巨大差异,陶云逵夫妻二人即便是因为经济窘迫寄居在偏僻郊野,他们的居所也有浓浓的生活氛围,而华立中的所住之处却完全无法透露华立中个人的喜好和志趣,一应物什只是满足最基本的生存需要而已。看书喇
看着胡承荫有些愣怔的表情,华立中眼神一黯:
“承荫,你累了吧,要不去我铺上躺一躺?我做好了饭叫你!”
“我不累,正好给你帮帮忙。”
“不用,我做饭不费什么事,填饱肚子肯定没问题,到时候你别嫌难吃就行。”
说完华立中去院子里抱来干柴塞进灶膛,轻车熟路地点好了火,他先是在锅里倒上水,接着剥玉米,还给土豆了削皮,动作十分娴熟,水开了之后,他将竹篦子放在锅里,上面摆满了玉米和土豆,盖上了锅盖。
接着华立中从灶台旁边的竹筐里拿出一捆胡承荫没有见过的青菜,枝叶粗壮,它的茎部像是芹菜,可叶的部分又很像白菜,他拿起一株闻了闻:
“这菜怎么有一股苦味?”
华立中笑了笑:
“这菜就叫苦菜,你不是要帮忙吗?跟我一起择菜吧!”
胡承荫学着华立中的样,从根部把一棵苦菜从根部一片一片地掰开,华立中的手法十分熟练,他一边择菜一边说:
“小时候我很不喜欢吃苦菜,可家里穷,我娘总是做苦菜汤给我喝,我实在不喜欢这种苦味,一直吵着闹着不肯喝,气得我娘直抹眼泪,后来我娘走了,我却开始想念这个味道来,我试过很多次,却总是觉得和我娘做的苦菜汤滋味不一样。”
胡承荫之前就一直觉得华立中的心里有很重的心事,从他在文庙偷听到的只言片语便可以猜想,华立中的童年必定十分坎坷,而自己也没有从儿时的不幸中彻底走出来,至今仍有着很深的心结。
胡承荫很想帮华立中一把,可他觉得华立中在他跟外界之间隔了一道无形的障壁,封闭了自己的心。听到华立中主动谈及母亲,胡承荫突然意识到眼下是一个机会,便赶紧借着这个话头问道:
“你母亲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啊?”
其实胡承荫真正想知道的是华立中的母亲是怎么去世的,可他觉着这样问出口实在不太礼貌,而且用意有些过于明显了,于是临时改了话头。
华立中的择菜的手在空中一滞,随即便停止了动作,抬眼看着胡承荫,平静地说道:
“我七岁那年,生病走的。”
胡承荫心中暗暗一惊,他飞快地瞥了华立中一眼,胡承荫惊讶于华立中似乎能猜出他心中所思所想一般,说出了他心中最想知道的答案,他更惊讶于他可以如此自然地说出一个谎言,若不是胡承荫偷听了他和杨兴仁的对话,他完全无法从华立中的表情和话语中猜到对方是在欺骗自己。
胡承荫的心沉了下去,半晌没有说话。
华立中像是没有察觉一般,又手脚麻利地开始切火腿,口中喃喃道:
“这是上次回家我爹让我带回来的火腿,正好让你尝尝!”
此时锅盖的边缘已经冒出白汽,华立中起身把蒸熟的玉米和土豆拿出来,将锅中的水倒出,待锅烧干之后便将一块猪油放入锅中烧化,接着将火腿和苦菜倒入大锅中翻炒,很快扑鼻的肉香掺杂着苦菜的清香弥漫了整个屋子。
华立中娴熟地将炒好的菜盛进一个很大的陶碗里,胡承荫细心地发现碗口处有一个小小的缺口,感受到胡承荫的视线,华立中笑笑:
“我就这一个大碗,我看着还能用就没换,希望你别介意啊!”
“怎么会呢?这碗盛肉就不香了?”
“说的也是,饿坏了吧?赶紧吃吧!”
胡承荫拿了一根玉米啃了一口,顿时口中清甜无比,他又夹了一筷子苦菜炒火腿,火腿的香和苦菜的清爽相互交融,竟意外地美味。
“真好吃!华立中,你的手艺不错嘛!”
“你就别夸我了,我平时这么随便吃惯了,也不会做什么好的,填饱肚子就行,你既然喜欢就多吃一点!”
胡承荫真是饿了,他吃了四根玉米、两个土豆,还把苦菜炒火腿吃得精光,心满意足地摸着鼓鼓的肚皮,就在此时,他往门外一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天上下起雨来。
“下雨了?”
华立中将碗盘收好,也跟着胡承荫走到门口:
“下了好一阵了,不过一直下得不大,所以你才没有发现。”
两人并肩站在屋檐下赏雨,绵绵的细雨虽然无声无息让天地万物的色彩都变得更加浓郁,胡承荫看着雨滴落在木碓上,缓缓积聚成一个大大的水珠,终于不堪重负,跌落进泥土之中。
“承荫,给我讲讲天津吧。”
第四三三章 你确定他姓李?
胡承荫塞得满嘴的土豆,言语含糊地问道:
“天津?你喜欢天津?”
华立中轻轻摇摇头:
“只是好奇你的家乡是什么样子,我从小到大,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昆明,以后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去天津。”
“你怎么这么说?自然是有机会的!等战争结束了,你随时都可以去!到时候我带你在天津玩儿个遍,好看的好吃的好玩的,统统给你安排上!”
华立中笑着点点头。
于是在这春季雨天安静的午后,胡承荫跟华立中说了好多话,讲起自己的童年,讲父亲的饭馆,讲叔父的相声,讲灯红酒绿的天津卫……华立中认真地听着,偶尔会提一些问题,当他听到胡承荫惹祸被父亲训斥,母亲将他护在身后的时候,波平如镜的脸上出现了细微的波动,那神情中有羡慕,有留恋,也有怀念。
“立中,你以后想干什么?”
“以后?”
“我是说,你准备做一辈子的小学教员吗?”
华立中的眼神中有无限茫然,似乎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除了教书之外,我还能干什么呢?”
方桌桌面的木材有一块虬结的疤痕,微微有些突起,胡承荫下意识地用手指摩挲着。
自从胡承荫知道华立中的父亲被欀头开枪打死之后,这件事就在他心头久久萦绕不去,他自然是没有把自己在个旧的经历告诉华立中,只要估算一下时间便可知道,即便是华立中告诉他这个欀头的名字,很大可能他也并不认识,但他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立中,你知道当年对你父亲开枪……我是说你生父,开枪的那个欀头叫什么吗?”
华立中想了想:
“在矿上的事儿我爹和我大伯很少跟我讲,那欀头的名字我也不知道,不过我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他们喝醉了,借着酒劲儿一直在骂一个人‘王八蛋’、‘不是人’,因为他们骂的声音很响,还骂了好多次,我就记住了这个名字,应该是个叫李在中的。”
听到“李在中”的那一刻,胡承荫停止了呼吸。
电光火石之间,关于个旧的一切在他脑海中蠢蠢欲动起来,他的记性太好,他没有忘记世俊,没有忘记他的父亲叫吕恒安,甚至没有忘记吕恒安在发达之前的名字——“吕在中”。
胡承荫在心中算了算时间,完全对得上,他的手掌沁出了冷汗。
“李在中?你确定他姓李?”
胡承荫激动的表情和突然抬高的声调让华立中有些不解:
“承荫,你怎么了?”
“立中,你再好好想想,那个欀头真的姓李吗?”
这一问让华立中有些意外,他想了想:
“那时候我也还很小,我爹和大伯酒醒了之后我还问过他们,他们不光没告诉我,还把我训了一顿,以后我就再也没敢提起这件事了。不过他们当时喊得很大声,我应该不会听错,就是‘李在中’。可是我去昆明念书之后趁着假期去呈贡找人四处打听,一直也没有找到这个人。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人现在也很大年纪了,很可能已经不在呈贡了。”看书喇
胡承荫没有说话,心里却咂摸着这种他未曾宣之于口的可能性。
“吕”和“李”的发音本就很像,当年华立中听错了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加上时隔那么多年,吕在中早就改名叫了“吕恒安”,华立中若是能找到他才是真的发生了奇迹。
胡承荫一度想要把自己的猜想对华立中和盘托出,可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因为不论“李在中”是“吕恒安”的可能性有多大,也终究只是一种可能性,缺少更为切实的佐证。
胡承荫的眼前浮现出吕世俊死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吕恒安的样子,时间已然过去许久,可他佝偻的身体、形容枯槁的脸和空洞的眼神至今都历历在目,胡承荫觉得即便吕恒安真的是“李在中”,他所做的恶也以一种最惨痛的方式得到了报应。
“如果你找到那个欀头,你想做些什么呢?”
华立中起初没有说话,而是将手伸了出去,细密的雨丝落在掌心明明没有什么感觉,可收回的时候手掌却已经被淋湿了,他深吸一口潮润的空气,缓缓开了口:
“我想做什么?实话告诉你,这个问题去个旧之前我也问过我自己很多次,可我从来没想清楚答案。杀了他吗?爹和大伯辛辛苦苦把我养大,还供我读书,我有责任好好照顾他们,给他们养老送终。我也不傻,那人是有枪的,他既然能杀了我爹,在我杀了他之前,他杀了我的可能性更大吧?可我还是去了呈贡,我就是想知道是什么人害死了我爹,让我娘……”
华立中的喉结滚了滚,眼眶跟着红了,他清了清嗓子:
“不过看来老天爷并不想遂了我的心愿,我没有找到李在中。后来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也就渐渐断了再找他的念头,因为我知道,就算我找到他也什么都改变不了,死去的人也再也不会活过来了。”
胡承荫无言以对,只好把目光投向门外的细雨,这连绵不绝的雨水仿佛可以洗去人世间所有的罪恶和污秽。
在张富村监察的日子里,胡承荫跟华立中愈发相熟了,华立中听说胡承荫不会游泳便主动提议要教他学游泳,还说自己一定能把他教会,听他说得那么确定,胡承荫也跃跃欲试起来。
因为胡承荫负责的监察区有大湾村,华立中就跟他提议陪他一道来大湾村监察,顺便教他游泳。华立中告诉胡承荫,大湾村就在滇海旁边,到昆明许久了,胡承荫早就知道了云南人“称湖为海”的习惯,自然知道华立中口中的“滇海”就是“滇池”了。华立中说教的学生中有几个就家住大湾村,那儿有很漂亮的沙滩,是学游泳的好地方。
华立中所言不虚,胡承荫跟着华立中来到了大湾村后,他一下子就爱上了这个地方。
第四三四章 你放心,相信我
大湾村山明水秀却地广人稀,十分幽静怡人。因为住户只有十余家,胡承荫的监察工作做得十分轻松,不到晌午便结束了。无事一身轻,华立中便带着胡承荫轻车熟路地来到了滇池边,午后的阳光温煦和暖,四周被“c”字型的平缓的山坡围绕,山坡上草木葱茏,形成一个小小的港湾,被港湾环抱着的是空无一人的沙滩。
胡承荫迫不及待地脱了鞋,光着脚在沙滩上跑了几个来回,心中感到十分畅快,转头一看,华立中早就脱得只剩下短裤,朝水中走去了。
胡承荫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在身后撑着身体,微眯着眼睛看着华立中如同浪里白条一般游来游去,不由得十分羡慕,游了几个来回之后,华立中一边踩水,一边朝胡承荫招手:
“还愣着干嘛?快下水啊!我教你游泳!”
胡承荫倒也不讲究,脱了衣服把心一横,索性迈着大步朝湖中跑去,声势十分浩大,激起一阵水花。三月午后的阳光将湖水照射得有些温热,胡承荫越走越深,任湖水缓缓漫过身体,享受那份惬意,但因为不会游泳,到水没过肩膀他便站在原地,不敢再往深处走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华立中突然在胡承荫的面前跃出水面,吓得胡承荫一个没站稳,一连呛了几口水。
胡承荫以往在水里就是一个秤砣,根本浮不起来,更别提游出去了。于是华立中先从漂浮着手,他先是把脚一蹬,整个人便仰面朝天躺在水面上,他一边在水面上飘着,还可以一边跟胡承荫聊天,一时兴起还围着胡承荫绕着圈游起仰泳来。
接着华立中也从漂浮开始教起,他扶着胡承荫的头试了几次,可是胡承荫始终不敢向后仰,整个身体因为紧张而一直无法控制地使劲儿扑腾,不光一直浮不起来,还溅了华立中一脸水。
华立中扶着胡承荫站稳身子,等他抹干一脸的水才笑着开口:
“你知道你为什么浮不起来吗?”
胡承荫一边咳嗽一边摇头。
“你太害怕了,身体绷得太紧了,你越是紧张就越是浮不起来。”
“可是我根本控制不住我的身体啊!”
“你不用控制,你什么都不用做,把一切交给水,相信我,只要你整个人放松,水的浮力自然就能让你浮起来。你放心,我就站在你身边!来,你试试看!”
胡承荫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吐出,他闭上眼睛,试着抬起双脚,整个人仰面躺了下去,起初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依然在向下沉,就在他忍不住想站起身来的时候,隐约听到水面上的声音瓮声瓮气地传入耳畔:
“手脚不要动,放松放松,身体放平!”
胡承荫不得不承认,华立中的确是个好老师。
在他的鼓励下,胡承荫牢牢屏住气,勉强压抑住心中的恐惧,强迫自己放松身体,没想到奇迹真的出现了,他的身体没有继续下沉,而是缓缓地浮了起来,过了一会儿,胡承荫感到自己的整张脸都已经浮到了水面之上,便试着睁开了眼睛,接着他便看到了华立中的笑脸和他头顶万里无云的晴空。
“太棒了承荫,你学得很快啊,一下子就浮起来了!看来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学会游泳了!”
胡承荫也十分兴奋,他抓着华立中的手恢复了站立的姿态,一把抹去脸上的水:
“不是我学得快,是你教得好!”
说话间,胡承荫无意中往沙滩上一瞥,竟看到了意外中的人。
陈达先生和倪因心两人站在岸边,正笑意盈盈、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们。
胡承荫朝岸边跑去,嘴里喊道:
“陈达先生!倪因心!你们怎么来了?”
陈达先生将脱掉的外套放在沙滩上,开始拉伸四肢:
“自然跟你们一样,也是来游泳的,没想到还没下水,先旁听了一堂游泳课!”
因为水的阻力,胡承荫走得有些慢,待他走到岸边,华立中早就游上岸跟陈达先生交谈起来了。
胡承荫抖了抖头上的水:
“先生平时也爱到这儿游泳吗?”
“我跟因心第一次到大湾村是来钓鱼的,后来我们发现这儿虽然钓不上什么鱼,游泳却是顶顶适合,我们来过好几次都没碰到一个人,没想到今天竟然碰上你们!承荫呐,你这么快就跟我们最优秀的调查员混熟啦?”
华立中抿起嘴角:
“陈达先生过誉了,我哪里称得上优秀,不过是认真些罢了。”
“做研究顶顶重要的就是‘认真’二字,说是容易,做起来可就难了!我前几天碰上李右侯(晋笏)县长,他一直关注着普查工作的进展,还问了我好些问题,我跟他说,你们这些调查员做事认真踏实,我们的调查工作能顺利进行,可多亏了你们,李县长还让我下次巡查的时候叫他一起呢!”
胡承荫留意到华立中一直在抠着手指,似乎是为什么事踌躇不决,而下一刻他好像突然下定决心一般,终于开了口:
“陈达先生,张富村的人口比较多,人员情况也比较复杂,有一定的典型性,陈达先生下次到张富村巡查的时候不如邀李县长同去如何?”
明明是十分平常的几句话,胡承荫却在华立中沉稳的声线之中听出了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达先生十分爽快地答应下来:
“这倒是个好提议,既然如此,咱们捡日不如撞日,明天刚好是普查研究委员会例会的日子,我们就顺便去张富村跑一趟!”
明明是个好提议,陈达先生却发现华立中面露难色,心中有些纳闷:
“怎么了立中,这安排让你很为难么?”
华立中赶紧摇头:
“怎么会呢?只不过我父亲身体有些不适,我原本是想明天带他进城就医的。”
“这样啊,巡查的事不急,我们以后再安排,你父亲的身体要紧!”
华立中一时之间有些慌乱,赶忙道:
“先生,张富村的普查工作已经临近收尾了,不如先生后天带李县长过去如何?”
“后天啊……我后天倒是可以空出时间,就不知道右侯兄会不会另有安排了,无碍,如果他去不了,到时咱们再商议!”
华立中点点头,笑容里有一丝如释重负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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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三五章 务必严惩,以平民愤
胡承荫跟陈达先生说话间,倪因心已经先一步下了水,他水性很好,不一会儿功夫就游到了远处的山脚,正坐在树荫下环抱着双腿看着这边。
“倪因心!你怎么自己先游过去啦?”
陈达先生大喊着,三下五除二除去衣裤,跃入水中,在湖水中自在畅游起来。
夕阳西下,湖水慢慢变凉,大家纷纷上了岸,坐在岸边一边看着天边颜色变幻无穷的晚霞,一边慢慢晾干身体。陈达先生难得碰见华立中,于是问了他很多普查工作的相关问题,华立中都能对答如流,引得陈达先生对他频频夸赞。
告别了陈达先生和倪因心,胡承荫和华立中踏上了回张富村的路。
胡承荫看着脚下被初升的月亮拉长的影子,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
“立中,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华立中先是停下了脚步,又迈步向前走去。
“我能有什么心事啊,可能是最近又要教书,又要忙着普查的工作,有些累了吧?”
锣鼓听声,听话听音,胡承荫识趣地没有再问,转而换了个话题:
“你父亲哪里不舒服啊?怎么没听你提起过啊?”
似乎是早有准备一般,华立中很自然地答道:
“他之前就咳得厉害,还常说自己胸闷,喘不上气来,这几日好像又严重了些。承荫,你今天进步很大啊,既然漂浮已经不成问题了,等普查工作结束后咱们再来几次,离开呈贡的时候你肯定能学会游泳!”
从华立中的话里,胡承荫听不出半点迟疑的口吻,仿佛他早就想好了该怎样回答一般,还顺带不着痕迹地将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
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是啊,有你这个好老师在,我还愁学不会吗?”
“孺子可教也!哈哈哈哈……”
第二天,华立中并没有带着父亲去呈贡县城就医,他的解释听来也是那样合情合理,他说父亲一早觉得胸口没那么痛了,便怎么也不肯去医院了,他劝也劝不听,就只好依着他了。
胡承荫仿佛早就猜到这个结果一般,丝毫不感到意外。
之后的时间里胡承荫觉得华立中如同变了一个人一样,总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胡承荫在他从不出错的调查表格中一连发现了好几个错误,这实在有些反常。
在旁人看来,之前华立中的工作效率一直很高,张富村的普查工作接近尾声,犯点小错误倒也是无伤大雅。胡承荫却莫名地感到强烈的不安,似乎华立中在暗中筹谋着什么至关重要的大事,重要到足以让一切天翻地覆。
又过了一日,华立中执意一早便在村口迎接陈达先生,他不时地看看村口,又回头看看村子里,眉头紧紧地拧起,整个人焦灼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子,一不留神被脚下的石子绊了一下,胡承荫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才没有摔倒。
胡承荫不自觉地将手握成了拳头,他的掌心仍残留着华立中的温度,他的手冷得像冰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村口的路终于远远地出现了一行人的身影,胡承荫本以为李晋笏县长事务冗繁,很可能只有陈达先生一人到场,没想到竟然来了好些人,陈达先生不光请来了李晋笏县长,就连县党部书记长邓迪民、呈贡县民政科长、教育科长、卫生顾问等几位呈贡县政府官员也悉数到场,因为不久之前才在龙街的接风宴上见过,胡承荫远远地便认出了他们。
胡承荫和华立中快步迎上前去,胡承荫为双方一一介绍,陈达先生笑道:
“华立中,你的面子真大啊!我不光遵守了诺言,把李县长给请来了,还给你带来了这几位贵客!今天你可要好好表现啊!”
胡承荫在华立中的眼神中看到了难以抑制的紧张和兴奋,他努力试着让自己一如往常,可他整个人都是异常紧绷的状态,连笑容看来都有些僵硬。
大家边聊边走,一起向村中走去,可刚刚走了几步路,只听远处传来一阵胡承荫熟悉的唢呐声,胡承荫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看向华立中。
此时的华立中好像被施了咒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的表情转瞬间变了几变,先是无法掩饰的慌乱,接着很快便平静下来,最后胡承荫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孤注一掷的决绝和坚定。
监察小组的众人本着对死者的尊重,都停止了聊天,默默肃立在路旁,陈达先生还摘下了礼帽。
悚然又聒噪的铜锣和唢呐声刮擦着胡承荫的神经,他默默地看着送葬的队伍经过自己的身边,虽然只是无心一瞥,可眼前的一切却让他不敢相信,这送葬的队伍跟他刚到张富村的那天所见如出一辙,抬棺人、老妇和送葬的亲属他都似曾相识,摇钱树、棺材的式样、似乎都跟那天看到的别无二致,甚至连铭旌上的文字都跟之前的一模一样,最让胡承荫惊讶的是,在棺材的旁侧悠悠然抽着水烟的人的不是别人,竟还是张洪财。
一个人会在短短几天的时间里接连死去两个亲人吗?
这简直太巧合了。
就在胡承荫心里犯嘀咕的时候,身旁的华立中突然走到路中间,接着伸出双臂,拦住了众人前进的路。
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铜锣和唢呐都停止了喧嚣,走在后头的人陆续跟着前面人的脚步停了下来,突如其来的安静让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好奇地抻着脖子,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张洪财意识到前面的人不走了,心里一股火儿窜上来,骂骂咧咧地走上前去:
“前面的人是死了吗?怎么不走了?”
走到送葬队的最前头,张洪财看到了挡在路当中的华立中,面露鄙夷地啐了一口浓痰。
“我还以为是哪条死狗呢,原来是个活畜生啊!啊!我想起来了,那天我在文庙见过你!你不就是给我们村做普查的小学教员吗?怎么跑这儿来碍眼来了?好狗不挡道,听没听过?碍了我的事儿,没你好果子吃!”
华立中没有回张洪财的话,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他转身朝着一旁的李晋笏县长、陈达先生和监察组一行人鞠了一躬。
“李县长,我是呈贡县县立小学教员华立中,我检举张富村保长张洪财借送葬之由用棺材走私鸦片,请李县长务必严惩,以平民愤!”
第四三六章 再无退路
张洪财的面皮一下子变得惨白,紧接着眼珠子就红了:
“你……你是哪儿来的疯子,在这儿胡说八道?”
华立中丝毫没有理会张洪财,径直走到棺材跟前,一把扯下上面的蒙棺布,用力丢在地上,张洪财毫无准备,一时间惊得张口结舌,华立中大声喊道:
“李县长,这棺材里根本就没有死人,里面装的全是鸦片!我敢以性命担保,我所言句句属实,若李县长不信,即刻开棺查验便知真假!”
话音刚落,一只雕刻着松鹤延年的铜制水烟袋直朝着华立中的面门砸过来,胡承荫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步,他本想用手挡开却没能如愿,沉甸甸的烟袋锅狠狠地砸在胡承荫的眉骨上,顿时鲜血直流。
陈达先生赶紧掏出手帕,按在胡承荫的伤口上,同行众人也纷纷上前关心,华立中没想到胡承荫竟然为保护自己而受伤,赶紧过去察看伤情,他始终波澜不惊的脸上现出愧疚和关切的神色,胡承荫连连说没事,让他不必担心。
张洪财见自己情急之下丢出去的水烟袋竟然误伤了他人,冷静下来之后才留意到站在一旁的陈达先生一行人,刚刚嚣张的气焰也弱了下去,他用半信半疑的眼神瞅着华立中刚刚对之陈情的李县长:
“你是县长?……李……县长?”
李县长的眉心早已拧在一处了:
“我就是呈贡县县长李晋笏,张洪财,你说实话!这棺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接下来张洪财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先是恐惧和懊恼,接着便露出了讨好谄媚的笑容:
“县长,李县长,你可别听他瞎胡扯,这棺材里躺的是我三舅,你就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用棺材运烟土啊!”
华立中冷哼一声:
“张洪财,你别睁眼说瞎话了,你自己想一想,这些年你到底做了多少亏心事!你胆子可大得很!你要是真的心里没鬼,现在就把这棺材盖打开!”
张洪财用怨毒又带一丝困惑的眼神看着华立中,听这年纪轻轻的小学教员话里的意思,他好像认识自己,张洪财在脑海中拼命搜寻关于他的记忆,可他实在想不通,明明之前从没见过这人,不过是做人口普查的时候打过几回照面,怎么就平白无故地突然跳出来跟他作对呢?
“你个小兔崽子,开死人的棺材,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要说是遭报应,也是你张洪财遭天打雷劈吧?既然你不撞南墙不回头,那我也就直说了。戴仕高已经把你的事都跟我说了!他说你会找风水先生帮你提前算好每个月的黄道吉日,每到这些日子你就会把烟土装进棺材里借送葬的机会运送出村,二月的日子是初三、二十二,二十九,今天就是二十九!”
戴仕高本来只是躲在人群里看热闹,却没想到竟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正慌着神,下一秒就对上了张洪财喷火的眼神,好像下一秒就要扑过来咬死他,戴仕高起初不自觉地露出意外和惊恐的神情,他的嘴角微微抽动,连连摆手,表示这事与自己无关,他什么也不知道。
张洪财知道今天这一关没那么容易过了,索性膝盖一弯,扑通一下跪在了李县长的面前:
“李县长,天地良心,我敢赌咒发誓,我要是真的运鸦片,我张洪财就头顶生疮,脚底流脓,不得好死!这棺材实在是动不得啊!封棺再开棺可是大不吉啊,要遭天打雷劈的啊!只我们张家倒霉还好,万一坏了张富村的运道,那就是我这个当保长的罪过了啊!”
张洪财说得情真意切,情急之下倒是真给逼得涕泪横流。
此时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每个人都面色凝重。大家都在等着看李晋笏县长下一步会怎么做,而此刻的李县长也着实是思绪翻涌,心潮不平。
李晋笏这种呈贡土生土长的的官员自然知道开棺是当地老百姓人人避忌的大事,他们认为若是触怒了鬼神,重则死于非命,轻则穷困潦倒。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即便是李县长拥有下令开棺的决心,也不愿轻易做出这种看似不近人情的决定。
感受到众人关切的目光,李晋笏县长心里的惭愧几乎要将他压垮。自打上任以来,李晋笏一心一意想当好呈贡的一县之长,他不光关心老百姓的生活,还对发展呈贡的教育十分上心。这次他之所以对研究所的普查工作非常配合,并不是为自己的政绩增光添彩,而是希望通过协助这次人口普查在呈贡的顺利开展,跟联大的先生们保持良好的关系,为呈贡将来从联大招揽师资力量争取一些机会。
李晋笏本想借着这次下乡探访表达县里对研究所工作的支持,还想让华立中这个最优秀的调查员给呈贡人增光长脸,没想到却事与愿违。
华立中看着李县长凝重的脸色,他知道自己辜负了李县长的期待,让他为难了,可他更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因为他的机会只有这一次,他盼了这许多年,一旦错过便再也没有了。
他既然迈出了这一步,便再也没有退路,只能往前冲。
胡承荫看着跪在地上哼哼唧唧的张洪财,又看了看华立中,只见他咬了咬牙,突然从背后的裤腰里抽出了一把斧子,斧刃闪着寒光,张洪财看清那把斧子的时候眼睛瞪得溜圆,吓得吱哇乱叫、连滚带爬。可华立中的目标却根本不是张洪财,他举着斧子直奔棺材走了过去,一斧子就砍在了棺盖上。
“梆”的一声,棺木便被削去了一角,露出了里面的白茬儿。
第四三七章 你到底是谁
张洪财傻眼了,扑过去就要抢斧子,胡承荫上前紧紧抱住他的腰,虽然胡承荫的身材也比较单薄瘦削,但好在他年轻,加上张洪财的身体已经被鸦片烟给掏空了,他被胡承荫的双臂箍得动弹不得,只能无望地哀嚎。
可那棺木出奇地厚,华立中砍了好半天也没有能把棺盖一劈两半,可他依然这么不要命地劈砍着,渐渐地斧子卷了刃,他也全然不顾。
即便是目不识丁的老百姓也知道,偷运鸦片是要掉脑袋的,这是国法,有些地方还会把走私烟土的犯人砍了头挂在城门楼上以儆效尤。而李晋笏个人也一直对鸦片深恶痛绝,在他心中鸦片就是摧毁中华民族之精神的万恶之源,私贩鸦片之人他是断断不能放过的,可惩治归惩治,他却一点也不想上演“当街开棺”的戏码。如果说之前李晋笏对华立中说的话还半信半疑,此刻他看着华立中用尽全力劈砍棺木的疯狂模样,便再也不由得他不相信了。
李晋笏觉得曾经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自己简直是痴心妄想,眼下这局面他已经别无选择,若他再不站出来,恐怕会让在场所有人觉得他存心包庇,就算他不在意旁人的议论,他也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
李晋笏走到空地的中央,环顾周遭的百姓,大喊一声:
“开棺!”
张洪财见大势已去,膝行到李晋笏跟前扯住他的裤腿,歇斯底里地嚎哭起来:
“县长!县长大人!可不能开棺啊,不能啊!县长大人,求县长大人饶命啊!……”
此时戴仕高一改最初的瑟缩模样,眼中也不见畏惧的神色,他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一声令下之后,几个壮汉走到棺木跟前忙活起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口棺木上,眼看着一根根又粗又长的钉子被撬了起来,接着被华立中砍得残破不堪的棺盖被一下子掀了起来,露出了里面满满一棺材用红纸包的砖块大小的物什,伴随着一股又骚又臭的味道扑面而来。这股味道胡承荫以前闻过许多次,在湘黔滇步行团的旅途中闻过,在个旧闻过,毫无疑问,这就是生鸦片的味道。
李晋笏拿起一块沉甸甸的“红砖”,大力撕开外面的红纸,里面的黑褐色膏体便曝露在阳光之下,李晋笏举着那块鸦片送到张洪财的鼻子底下:
“张保长,你刚才不是还跟我赌咒发誓吗?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此时的张洪财已经变成了一滩烂泥:
“李县长你就饶了我吧!我也是迫不得已啊!这些年因为抽大烟,我把家产都败光了,为了讨生活,我也是没有办法啊!我原想着今天是最后一次,以后就收手不干了,大烟我也戒了,保证以后再也不抽了!李县长,求求你了,你就饶了我这一次吧!”
胡承荫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周围陆续围过来的乡亲越来越多,起初很多人并不敢靠得太近,只是远远地观察着事态的发展,如今他们纷纷凑了过来,看到张洪财卑微讨饶的样子,他们的脸上甚至出现了兴奋和期待的神情,不知为何,这神情让胡承荫心里莫名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不适感。看书喇
且不说在此众目睽睽之下,绝无一丝徇私的可能,更何况李晋笏本就对鸦片深恶痛绝,注定张洪财的眼泪和哀求都只能是徒劳。
“张洪财,你身为一村保长,不能为百姓谋福祉,还犯下私贩鸦片的大罪!根据中华民国的律法,凡是私自运输鸦片者一律处以死刑!私贩烟土是要枪毙的!这是老幼妇孺都知道的道理,你一个保长却知法犯法,简直死有余辜!”
这几句话如同匕首一样直戳进张洪财的心窝子,他哀嚎了几声便趴在地上,接着胡承荫就看到他胯下一片濡湿。
曾经耀武扬威的张保长,竟然被吓尿了裤子。
就在此时,远处有一把苍老的声音传来,过了一会儿,人群分成两边,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拄着拐杖踉跄着走过来,走到半路突然向前摔去,路边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却没有一个人上前扶他起来。
老人忍着周身的疼痛,撑着身子爬到张洪财身边,刚刚还失了魂的张洪财一见到老人如同看到救星一般,抓着他的裤子哭求道:
“爹,快救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老人身上的衣袍虽然满是泥土,然而一看便知所费不赀,想必出门的时候十分焦急,衣扣都扣歪了,他双手合十,朝李晋笏作出了一个卑微且讨好的姿态,颤声说道:
“李县长,我知道我儿子他犯下了滔天大罪,我跟县长你说句实话。这个烟土全是我让他运的,一切的罪过都在我身上,他这都是被我逼的,我认罪,县长,我认罪,都是我的错!”
听到这些话,刚刚还心如死灰的张洪财好像突然又活了过来:
“对对对,这都是我爹非逼我做的!都是他,一切都是他的错!不是我!不是!我没罪,没罪!”
胡承荫难以置信地看着张洪财,惊讶于他竟可以就这样顺水推舟,为了活命,不惜将一切的罪过心安理得地推到主动揽罪的父亲身上,全然不顾父亲的死活。
那老人佝偻着背,听到儿子把所有的罪都推给自己,先是有片刻的失神,接着竟不迭地点头,配合儿子的说辞。
眼前的这场荒诞的父子大戏让胡承荫无言以对,华立中却又一次站了出来。
“张景惠,事到如今你还想着帮你儿子脱罪!以前仗着你是保长,你儿子这些年在张富村欺男霸女,为祸一方,所有人都是敢怒不敢言,你问问在场的这些张富村的百姓!哪个没有受过张洪财的欺辱?”
突然听到眼前这个年轻人谈起旧事,张景惠抬起脸来,他睁大浑浊的双眼长久地盯着华立中的脸,努力地想要辨认出他是谁,却始终认不出来。
“你不是我们张富村的人,你到底是谁?”
华立中怒极反笑:
“张景惠,你还记得十二年前张富村的张罗氏吗?”
第四三八章 陈达先生,对不起
张景惠试图用衰朽的头脑回忆这个名字,口中喃喃重复:
“张罗氏?”
但张景惠还费力地在脑海中搜寻的时候,胡承荫第一时间捕捉到张洪财眼神里的惊慌和心虚,很显然,他比他的父亲先想起来了。
“十二年前,张富村村民张福厚为谋生计,留下妻子张罗氏和年幼的儿子去个旧干砂丁,张福厚却不知道保长张景惠之子张洪财早就看上了张罗氏,张福厚离家没多久,张洪财就霸占了张罗氏,张景惠身为保长,不但不为张罗氏主持公道,还四处宣扬她不守妇道,勾引了自己的儿子,张罗氏不堪凌辱,抛下年幼的儿子跳了井。”
随着一些尘封的记忆被勾起,张景惠的神情越来越无措,华立中一步一步朝张景惠逼近,锐利的目光就好像两把匕首扎在张景惠的身上:
“张景惠,你刚刚问我是谁?我就是张福厚和张罗氏的儿子,张连安!”
张景惠伸出颤巍巍的手指指着华立中,一脸的难以置信:看书溂
“你……你是张家寡妇的儿子?”
就在此时,张洪财突然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接着恶声恶气地咒骂道::看书喇
“我说怎么看你这么眼熟呢!原来你就是那个骚寡妇的儿子啊!你个小杂种,我当年怎么就没弄死你呢!张寡妇不是跳井了吗?早知道把你也扔那口井里,让你们母子在阴间团圆,多好!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今天当着县长的面儿演这一出,就没想让我活,行啊,我这辈子也算够本儿了,今天咱们就一起死吧!”
说到这儿,张洪财好像被踩到肚子的猫一样突然窜了起来,凭借一股蛮劲一下子将华立中按倒在地,他枯瘦的双手迸发出了平生最大的力气,死死掐住华立中的脖子。
此时的张洪财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绝路,胡承荫知道做困兽之斗的人最为疯狂可怖,所以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死盯着张洪财,当他扑过去将华立中压在身下的时候,胡承荫第一个冲上去,用尽全力掰开张洪财的双手,可被张洪财压在身下的华立中却毫无挣扎的举动,他的空洞的双眼看向天空,其中毫无对生的渴望,只有空无一物的死寂,他的嘴角微微扬起,竟像是在微笑一般。
见到有人阻拦,气急败坏的张洪财就好像疯狗一样,一口咬在胡承荫的肩膀上,胡承荫吃痛挣脱,险些扯下一块肉来,这时监察组众人一拥而上,堪堪将张洪财和华立中拉开,华立中的脸憋得通红,趴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胸口猛烈起伏着。
就在此时,之前一直在一旁观望的张富村村民一拥而上,张洪财的手被反剪在背后,整个脸被狠狠按进土里,村民们一边大喊一边对他们曾言听计从的保长毫不留情地拳脚相加,胡承荫听不懂云南话,可是他知道那一声声大喊是村民们在发泄心底压抑多年的愤恨和不满。
张洪财用尽全力胡乱挣扎着,仿佛一条涸泽之鱼,张景惠徒劳地想要爬过去救自己的儿子,可他还没近张洪财的身,肚子上就被狠狠踹了一脚,再也动弹不得。
即便是张洪财罪有应得,众人围殴的血腥场景仍让人颇感不适,李晋笏县长大喝一声:
“够了!不要再打了!”
愤怒的潮水退去,浮出水面的张洪财已然遍体鳞伤,可是此刻的张洪财就好像失去了痛觉一样,先是狂笑不止,之后又嚎啕大哭,一会儿对着空中无形的什么东西磕头作揖,一会儿又疯狂地扇自己耳光。
张洪财在地上满地打滚,浑身上下沾满了尘土,和着眼泪鼻涕,一张脸泥泞不堪,可他似乎全然顾不得这些,整个身体突然开始猛烈抖动,迷离的双眼急迫地四处搜寻,口中不停地重复着:
“我的烟呢?我的烟呢?我的烟呢?”
张洪财的鸦片瘾犯了。
胡承荫扶着华立中站起身来,他没有在华立中的眼里看到复仇成功后应有的快意,他的双眸之中只有无限苍凉。
华立中走到监察组一行人面前,目光沉静地看着李县长说:
“李县长,张景惠、张洪财父子多年来不但走私鸦片,还一直借职务之便搜刮村民的钱财中饱私囊,张洪财奸污张富村妇女多人,村民却忌惮他们的权势敢怒不敢言,多年来一直活在他们父子两人的淫威之下,还望李县长能为我母亲、为这些张富村的百姓讨回公道!”
李晋笏看着华立中,眼神十分复杂,他轻叹一口气,看向张富村的百姓们:
“我宣布,今天的监察工作全部取消,我即刻回去派警务科警员来收押张景惠和张洪财二人,并深入调查他们的不法行径,你们要把你们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今天查抄的所有烟土都会就地烧毁,一块不留!”
张富村的百姓听到这里都齐齐给李晋笏跪下,众人磕头如捣蒜,额头结结实实地砸在土地上:
“多谢县长老爷!多谢县长青天大老爷!……”
目睹了这一切还被三跪九叩让李晋笏觉得难堪至极:
“你们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快起来!大清朝亡了多少年了,早不兴下跪磕头那一套了!张富村的百姓们,我身为呈贡县长,现在可以跟你们保证,你们往日所受的冤屈一定能得到伸张!”
说到这里,李晋笏似乎还想跟乡亲们说什么,终究什么也没有说,转身朝村口走去,监察组一行人也都跟着一同离开了。
虽然众人都已经走远,华立中却始终站在原地没动,他转头默默看着大家离去的背影,突然下定决心,追了过去。
陈达先生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不禁驻足,转过身来,华立中对陈达先生深鞠一躬,泪水啪嗒啪嗒地砸进土里:
“陈达先生,对不起……”
华立中还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哽咽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华立中一直弯着腰,陈达先生看不到他的表情,他却可以看到华立中满身的污泥、脸上无数的擦伤和和脖子上触目惊心的青紫指痕。
旁观了这一切之后,陈达先生忽然想起,两天前在大湾村的沙滩上,华立中跟他请求把监察组的行程推后一天,那时的华立中笑容明媚,一身阳光,让陈达先生全然没有意识到他的允准是为今天的一切埋下了伏笔。
如今陈达先生看着遍体鳞伤、泪眼模糊的华立中,他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攥住了,他很想说点什么,最终却只说出一句:
“华立中,你身上有伤,多休息几天吧!我就先回去了。你……你多保重。”
当迷雾散去,尘埃落定,旁观者无由置喙,唯有一声叹息。
第四三九章 林中的篝火
胡承荫的心情五味杂陈,他可以感受到华立中望向自己的视线,可此时的他实在不知道跟华立中说些什么,只好默默地站在原地,看着陈达先生一行人渐渐走远,身后却一声闷响,华立中已经直直地栽倒在地上。
胡承荫赶紧附下身去察看,华立中紧闭着眼睛,微长着嘴,一直微微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不设防的姿态看起来比平时要小上好几岁。
胡承荫搂着华立中的肩膀,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怀里,华立中的胸口微微起伏着,呼吸沉稳而绵长,胡承荫连叫了华立中好几声都没有叫醒他,似乎是一直以来紧绷的神经突然松懈了,华立中陷入了最深沉的睡眠。看书溂
确认华立中没有大碍之后,胡承荫将他背在身后,踏上了回家的路。
天上开始下起雨来,很快雨势越来越大,胡承荫脚下的路也变得越来越滑,华立中虽然一点儿也称不上胖,但身高不矮,背得越久便越显吃力,身上的衣服被大雨浇透,紧紧地裹在身上,让人十分不适,胡承荫拼尽全力,终于看到了戴仕高家烟囱里冒出的炊烟。
刚走到院子里,胡承荫就听到戴仕高和妻子的争吵声。
“是你把张洪财运鸦片的事儿告诉那个调查员的?”
“天地良心啊,我怎么可能跟他说这事儿啊?张洪财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嘛?这不是给咱家惹麻烦嘛?”
“有什么好怕的?张洪财今天可是在李县长面前现了眼了,这个李县长看着就不是省油的灯,你没听他说嘛?在中华民国私贩鸦片可是要枪毙的!现在天王老子也救不了张洪财了……”
“这事儿也难说,他们父子两个这些年来做的孽还少吗?哪次伤了一根毫毛了?咱们啊,再观望观望!”
“还观望什么?你早就把张洪财给得罪了!现在知道后怕了,今天撬棺材的时候你不是挺能的嘛?”
“哎呀,我这不是一时冲动嘛,你也知道我这些年受了他多少气……”
回屋之后,胡承荫给华立中换下湿衣、盖上被子之后才料理自己,擦干头发之后,胡承荫突然觉得自己口渴得紧,发现水壶里还有半壶水,胡承荫一连喝了好几杯,整个人从里凉到外。
几道闪电划破天空,雷声紧随其后,胡承荫走到床边,他看着酣睡的华立中,担心华立中会被突来的阵阵响雷所惊醒。胡承荫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发现他毫无苏醒的迹象,似乎还要在沉沉的梦乡之中流连很久很久。
胡承荫起身坐到桌前,支肘看着门外的雨幕,听着沙沙的雨声。天光晦暗,明明是白天,门外的光景却如同傍晚一样,戴仕高夫妻的话语声听不见了,雨声更显出周遭的安静来。
经历了这一切,胡承荫说不上自己此刻是什么感觉。
胡承荫想起华立中若有所思、满怀心事的脸,想起自己在文庙偷听到的华立中和杨兴仁的争吵,想起华立中跟张洪财见面后无法抑制的呕吐,想起在大湾村沙滩上跟陈达先生的谈话……
思来想去,胡承荫意识到此刻那个正在沉睡的人下了一盘很大的棋,自己误闯了他的棋局,无意间看到了他的杀伐之心。
这么多年,带着如此沉重的恨意生存于世,他是怎样活过来的呢?
这雨声似乎有一种催眠的力量,胡思乱想之间,睡意汹涌来袭,胡承荫不由得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也许是因为亲眼目睹了这一切,胡承荫睡得很不踏实,一觉醒来,天彻底黑了,雨也停了。
胡承荫坐起身来,发现自己背后披了一件黑色的中山装,那是华立中的衣服,可他人却不在屋里。
胡承荫走出屋去寻人,他越走越觉得奇怪,这村里未免有些太安静了,明明雨已经停了,街上却没有一个人,天眼看着就黑透了,可屋里点灯的人家却没有几个。
走着走着,胡承荫隐隐听见有喧哗声从后山传来,胡承荫循声而去,因为道路泥泞湿滑,路上不小心摔了几跤,才隐约看到一片树林,胡承荫远远看到林中似有篝火,便向着火光走去。
雨过的树林弥漫着满满的水汽,走进树林时树叶上残留的雨水在经过时纷纷落在胡承荫的身上,林间的土地被雨水浇得分外湿润,胡承荫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一会儿,两只鞋子灌满了泥,终于来到了树林的深处。
围着火堆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大家都默默肃立,有一人大声说着什么,声音颇有气势,虽然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可随着距离越来越近,胡承荫逐渐听清了他的说的话:
“张洪财为祸张富村多年,横行乡里,无恶不作,是我们张富村的败类,只因他身为保长,咱们只能忍气吞声,任他为所欲为!如今张洪财走私烟土被李县长撞了个正着,这可是咱们难得的机会!虽说张洪财犯下的掉脑袋的罪过,李县长也说要为咱们伸冤,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要是上了公堂说道张洪财这些年的罪状,你们各家的丑事都得给翻出来!俗话说‘夜长梦多’,咱们要是让张洪财就这么给带走了,谁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事儿?他要是不光保住了命,到时候再杀回来,咱们还有命活吗?所以今天晚上是咱们最后的机会,等明天李县长派的警员一到,就说什么都晚了!张洪财必须死在咱们手里!绝对不能让他活到明天!”看书喇
随后便是无数人异口同声地大喊:“杀了张洪财,杀了张洪财!”
胡承荫一听这话只觉得不妙,便奋力拨开众人挤进了人群,接着便看到了让他揪心的一幕。
满身伤痕、面目全非的张洪财躺在地上痛苦的蠕动着,此刻的他已经被大烟瘾折磨得神志不清,不停地用双手抓着自己的脸和脖颈,那里的皮肉已经被他抓的血肉模糊,趴在他身边的张景惠徒劳地想要控制住儿子的双手,奈何力有不逮,不停地呜咽着。
一个中年汉子无动于衷地站在两人旁边,继续发表着他的长篇大论。
胡承荫刚刚在人群中见到过他,最先出来打人的就是他,下手最狠的也是他,这人虽然身材干瘪,两颊瘦削,可显然在村民中很有号召力,只听他说:
“张景惠,你自己的儿子没教好,做尽了恶事,如今我们要送他上路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第四四〇章 我让你失望了,对么
张景惠已经是一个泥人,双眼浮肿得厉害,他看着身边被鸦片瘾折磨得生不如死的儿子,颤声说道:
“你们看他这么难受,能不能……能不能让他抽一口,再送他上路啊!”
话音刚落,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棍子打在张景惠的头上:
“你个老不死的,给你脸不要脸,再胡说八道让你跟你儿子一起死!”
这一棍子显然力道十足,张景惠给打得大声哀嚎,频频求饶。
那汉子却摆摆手,制止了那少年,让他不敢再打,汉子走到张景惠跟前蹲下,张景惠费力地仰头看他,眼神中充满讨好,那汉子竟微微一笑:
“张保长,你也算我们的老保长了,你提的要求我自然会满足的,放心吧,一定让你儿子过足瘾再走!”看书喇
张景惠连连叩头,口中喃喃道:“多谢了,多谢了!”
接着那汉子指了指空地的一处,十几个年轻力壮的男子都拿着铁锨挖了起来。胡承荫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宛如擂鼓,他可以猜想到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他很想逃走,可他强迫自己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冷眼旁观这一切,他知道张洪财逃不开死刑的惩罚,也知道他罪有应得,可当他看着那坑越挖越深,拳头就越攥越紧,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要爆炸了。
罪有应得,便可以越过法理的边界,用如此残酷的私刑来制裁一个人吗?
张景惠似乎看出了等待他儿子的将是什么,抓着汉子的裤脚不停哀求,可那汉子一脚将他踢开,围观的村民也陷入一种集体的狂热之中,喊声越来越大,完全盖过了张景惠的哭求。
胡承荫不忍再看,他四处搜寻着华立中的身影,他担心华立中若是知道了自己白天的所作所为竟导致这样的结局,心里会不会后悔,可是他在每个人的脸上扫过,一直没有找到他。
最终大坑超过了一个成年男子的身高,坑外的人朝挖坑的人伸出手,连拉带拽,将人拖出坑来。
坑挖好之后,那汉子朝坑里探了一眼,满意地一笑,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砖块大的红纸包,胡承荫一眼就认出这就是之前装在棺材里的烟土。
那汉子弯下腰来,将烟土放在张洪财的鼻子跟前晃了晃,张洪财就好像涸泽之鱼一般从地上猛地弹了起来,追着那汉子的手在地上爬着,那汉子就好像拿着骨头戏耍小狗的主人一样,不断躲避着张洪财,就在张洪财马上要抢到烟土的时候,那汉子朝远处轻轻一扔——
那包烟土不偏不倚地落入了刚挖好的深坑之中。
胡承荫还未来得及反应,张景惠大喊一声:
“洪财,别跳!”
此时的张洪财眼中却只剩下那包烟土,对张景惠的话全然充耳不闻,话音未落,便紧跟着跳进了深坑里,没有一丝犹豫。
接着那汉子做了一个手势,七八个拿着铁锨的村民便将刚刚挖出的泥土一锨一锨地铲回到深坑里去。
张景惠见此情状,手里扒着泥土拼尽全力地往前爬,身心俱裂的哀嚎听来无比凄厉,连地狱里的恶鬼都要避之不及:
“洪财啊!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胡承荫再也承受不了,他生而为人的准则和平生所受的教育不允许他目睹如此惨像依然选择冷眼旁观,他不能!他必须阻止这一切!
意想不到的是,就在胡承荫冲出去的瞬间,却被一个人从身后紧紧抱住了。
胡承荫不用回头也知道,站在身后的就是自己刚刚一直在寻找的人。
“华立中!你快放开我!这是在杀人!你们不能这么做,你们没有权力这么做!华立中,我求你了,快放开我!华立中!华立中……”
华立中喘着粗气,却始终一言不发,无论胡承荫说什么,他都死死抱着不肯松手。
胡承荫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一锨锨泥土被填进了坑里,起初坑里什么声音也没有,过了一会儿,隐约可以听到下面传出瓮声瓮气的喊声,又过了一会儿,喊声停止了,一切又归于平静。
此时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
“张景惠这个老东西没气儿了!”
胡承荫的心猛地一沉,此时的张景惠面如石膏,嘴唇青紫,瞪着眼睛,张着嘴巴,整个人僵直着倒在地上,以手抓胸口的痛苦姿态离开了人世。
几个人走过去踢了踢他,仿佛他们踢的不过是路边的一只碍事的死狗。
听到张景惠死了,华立中在一瞬间有片刻的失神,胡承荫感到华立中的力道松了些,趁机猛地一挣,挣脱了华立中的双手。
胡承荫抢过一把铁锨,跳进坑里,发疯一样地开始挖土,随着坑越挖越深,胡承荫溅了满身泥水,虎口因为摩擦早已鲜血淋漓,可是他全然不顾,一刻不停地挖着,终于把张洪财挖了出来。
死去的张洪财佝偻着身体,鲜血从他紧闭的双眼、鼻孔和耳朵里流了出来,他的嘴张得很大,嘴里被鸦片膏子塞得满满的,手里还紧紧抓着啃了一半的鸦片膏,上面还留了半截红纸。
村民们都举着火把,好奇地把头探向坑底,见证真正的死亡之后,刚刚还大喊大叫着的村民都沉默了,一种天然的悚惧攫住了他们的心,让他们纷纷退去。
此时的胡承荫浑身上下只剩眼白是白的,他抬头看了一眼,村民不见了,只剩下华立中站在那里,他的脸藏在阴影里,神情晦暗不明。
胡承荫的记忆至此中断了。
他是怎么从洞里上来的,怎么回到华立中的屋子的,他全然毫无印象,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在梦里他看到了陈达先生,看到了陈确铮跟贺础安,看到了楚青恬,看到了个旧锡矿的矿洞,看到了摆弄相机的妹妹,看到了父亲和叔父站在台上说相声,说的什么他完全听不清楚,只能听见台下人的叫好声……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胡承荫觉得自己的肩膀一阵刺痛,他猛地睁开了双眼,窗外天光乍现,胡承荫发现自己躺在竹床上,他一下子坐起身来,看到了坐在床边、一脸平静的华立中。
“你醒了?还难受么?头晕么?”
胡承荫看向自己褪下衣袖后露出的伤口和华立中手上拿着的药膏。
循着胡承荫的视线,华立中看向自己的手,解释道:
“你的伤口发炎了,我就跟戴甲长要了一点曲焕章白药来。”
胡承荫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华立中便上手要给他涂药,却被胡承荫一把推开。
华立中垂下双臂,轻轻叹了一口气:
“承荫,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对么?”
第四四一章 我什么都告诉你
胡承荫没有回答华立中的问题,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此时的华立中望向他的眼神是他从没有见过的,他眸中没有戒备、没有隐瞒。如今他一手导演的复仇戏码已经落幕,可此刻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快意,只剩下颓然的坦诚。
“承荫,你一定有很多问题想问我吧?你问吧,我什么都告诉你。”
“张景惠和张洪财被安葬了吗?”
华立中没想到胡承荫一开口竟然是问这个,先是点了点头,接着自嘲一笑:
“已经下葬了,父子两人葬在了一处。”
华立中的这一笑让胡承荫颇为不快,声音变得有些僵硬:
“这一切都是你事先计划好的吗?”
华立中看着胡承荫的眼睛,其中的困惑和失望一目了然,他轻轻叹了口气,收敛了笑容。
“这一切?哪一切?是我让陈达先生更改到张富村的时间?是我拦下送葬队在李县长面前陈冤?还是说……我阻止你去救张洪财呢?”
华立中突如其来的坦诚太过锋利,让胡承荫有些招架不住。
华立中从床下抱出五瓶杨林肥酒,走到饭桌前,一瓶一瓶地放在桌上。
“承荫,陪我喝一点儿吧,因为要是从头讲起的话,估计要讲很久。”
华立中刚倒了两碗酒,忽然喊了一声:
“对不起,我忘记了,你身上有伤,不能喝酒,没关系,自己喝……”看书溂
胡承荫看着华立中倒酒的背影,把被子一掀下了床,鞋都顾不上穿,光着脚走到桌前,端起酒碗就咕咚咕咚一饮而尽,碧绿的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流到了下巴上,打湿了前襟。
这杨林肥酒胡承荫喝过许多次,在蒙自的时候去石榴家“三剑客”一起喝过,在个旧的时候跟吕世俊和砂丁们一起喝过,尽管喝过这么多次,胡承荫却从来没有这么不要命地喝过酒,一碗酒喝下去,他觉得从食道到胃里都在灼烧,可这就是此刻的他所希求的,他无法清醒地面对这一切。
胡承荫将酒碗啪地一声放在桌上:
“说吧!”
华立中一笑,回到床前,把胡承荫的鞋拿了过来:
“先把鞋穿上吧。”
胡承荫坐在桌边,穿上了鞋,天光渐亮,不知道谁家的鸡叫了起来,叫得声嘶力竭。
华立中喝了一口酒,辣得皱了皱鼻子:
“关于我爹的事我大都忘记了,但我爹临去个旧之前带我和我娘去龙街的那一天,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那天天气很好,龙街很热闹,我爹给我娘买了一对银镯子,我娘嘴上说不要,嘴角就没下去过,我爹还给我买了一身新衣裳,平常我过年都难得穿一件新衣裳,自然是开心得不行。后来我们还在龙街最大的饭馆云龙庄吃了一顿饭,云龙庄是龙街最大的馆子,能在这儿吃饭,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现在回想起来,饭菜是什么味道我一点也没有印象了,只记得平时话很少的我爹在饭桌上说了好多话,我当时太小,听不大懂,只记得他说要盖大房子,给我和我娘吃好的穿好的,那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一天,也是我们一家最后一次团圆。”
华立中定了定神,干了碗里的酒,又给自己倒了一碗:
“我爹刚走没多久,张洪财进了我家的门,我当时在院子里玩儿,只记得进屋之后他跟我娘说了什么,我娘气得直把他往屋外推,张洪财怎么肯走?我冲过去想要保护我娘,可我当时太小了,没什么力气,张洪财把我狠狠揍了一顿,他一直猛踹我的肚子,有一瞬间我真的觉得我会死在张洪财的手上,后来我娘抱着张洪财的腿哭着求他,他才停了手,再后来,我就眼睁睁的……”看书喇
华立中微微有些哽咽,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想让声音恢复常态:
“张洪财走了以后,我娘把我抱到床上,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我又疼又难受,忍不住哇哇大哭,我娘不停地给我抹眼泪,自己的眼泪却吧嗒吧嗒地掉在我身上。后来我们家的日子简直就是噩梦,张洪财三不五时就来我家,每到这个时候,我娘就会打发我出去挑水。张洪财的爹张景惠是保长,村里人根本没人敢招惹他,自然也就没有人愿意帮我们,不光如此,村里还有了风言风语,说我娘是狐狸精,不守妇道,丈夫刚走,就勾引了张保长的儿子。”
华立中的口吻渐渐平静下来,讲到此处,脸上竟有了一丝笑容:
“那时候街上的小孩也都会追着我骂,骂我是狐狸精的儿子,我每次都忍不住朝他们身上丢石头,然后所有的孩子都会一起打我,每次我遍体鳞伤地回家,我娘都会整宿整宿地哭。那时候小,我长大以后才明白,我娘应该很早就不想活了,因为放心不下我,她才忍着屈辱勉强撑了一阵子,最后她终于撑不下去了。我娘走的那一天,心情好像特别好,她一早就梳洗打扮,不光带我去后山玩,我采了好多野花,编成了一个花环给我娘戴上,我娘当时笑得特别美,那个笑容就好像刻在我脑子里一样,到现在都特别清晰。回家之后我娘做了好几个菜,还做了我最爱吃的火腿。不知道是不是有了预感,还是觉得太幸福了不舍得睡,那晚上我一直闹着不肯睡。为了哄我睡觉,我娘唱了好多山歌给我听,我知道家里没什么钱,我就问我娘那火腿是哪儿来的,我记得当时我娘笑了,她说是她变出来的。我娘告诉我,她遇见了一个老神仙,跟他学了法术,她还会变出更多好东西,只要我乖乖睡觉,第二天早上就会在枕头底下找到。我娘说完我就赶紧闭上眼睛,闭得紧紧的,可是我根本睡不着,每过一会儿就忍不住往枕头下面摸一摸,最后还是不知不觉睡过去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我一摸枕头底下,果然有个东西,我开心地在床上翻了个跟头,可打开一看,我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华立中从怀里掏出一个土布手帕折成的布包,放在桌上,将四个角一一掀开,露出了里面的一对银镯子和三块银元。
第四四二章 我办不到
华立中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银镯,也许是因为年头久了,那银镯和银元都有些微微发黑了:
“我心里觉得奇怪,因为我爹让我娘一直戴着这镯子,我娘就再也没摘下来过。这时我才发现屋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开始到处找我娘,可哪里都找不到,我不知道去哪儿,就在村子里头漫无目的地走,这时候我看到一群人往后山的方向跑,一边跑一边大喊有人跳井了,我也跟过去看,当时我根本没想到那跳井的是我娘,小孩子嘛,只是想凑个热闹,当我看到我娘从井里被一点点拽上来的时候,我根本没认出她来,她身上的衣服明明是我娘的,可那张青白肿胀的脸却怎么也没办法跟那张戴着花环的笑脸重合起来,我一直大喊着那不是我娘,可旁边看热闹的人却都跟我说就是她。没有棺材,没有墓碑,什么都没有,我亲眼看着我娘被裹在一张烂草席里,就这么给拉走了。我这时候才回过神来,一边哭一边追着马车跑,可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张景惠让人给我抓了回来,他不让我亲眼看到我娘下葬,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娘葬在什么地方,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张景惠也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已经几碗酒下肚,胡承荫依然清醒得很,而这清醒在此刻未免显得太无用了。
“我娘死了以后,我就开始不说话了,谁问我什么我都不回答,村里的人都说我给吓傻了,后来应该是看我可怜,村里总有几户人家愿意给我口饭吃,可即便是快要饿死的时候,我娘给我留下的镯子和银元我也从来都没有动过,因为那是我娘最后留给我的东西。也不知道老天爷是可怜我,还是想要再打击我一次,后来有两个外村人来到我家,他们蹲在我跟前,告诉我他们都是我爹在个旧的工友,一个叫华润光,一个叫韩书良,替我爹回来看看我。我当时就知道我爹没了,我问他们我爹葬在什么地方,他们一脸为难,答不上来,他们跟我保证,他们会跟我爹一样对我好,抚养我,照顾我,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们走,我马上答应了,不是因为我看出他们是好人,也不是因为我当时并没有别的选择,而是我已经对什么都无所谓了。”看书溂
不知不觉间,三瓶酒已经见了底,也不知道是谁喝得多些,华立中又开了一瓶,把胡承荫和自己的杯子倒满,摸了摸自己有些发烧的脸:
“承荫啊,你看,我不光没了爹娘,连每年祭祖上坟的机会都没有,可我还是好好地长大了,我爹……我说的是华润光,他把我带去了可乐村,为了保护我,我爹让我跟了他的姓,还给我改了名字,他和韩大伯耗尽所有钱财供我读书,我才考上了师范,当了小学教员。在这些年里,他们给了我最大的温暖和关爱,把我的心渐渐暖了回来,后来听我张富村的学生说张洪财接替了他爹的位子也当了保长,我心里也很平静,因为我早已认清了自己人微言轻、势单力薄,实在不必以卵击石,那时的我只想踏踏实实地教书,好好地孝敬爹娘和大伯。当我听说国情普查研究所在呈贡召集小学教员做调查员的消息,我的初衷也只是增加一点收入,如此而已。可是我怎么没想到,命运兜兜转转了一圈,又让我跟张洪财碰上了。我一眼就看出张洪财抽大烟,明明才人到中年,他整个人却枯槁干瘪得厉害,再也不是我小时候打得我半死的那个壮汉了。虽然外表判若两人,可他的嚣张跋扈更甚于从前,在那一瞬间,我以为早就忘记的事情瞬间全都想起来了,我突然觉得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后来我吐得一塌糊涂,还让你给看见了。这时候我才知道,我一直以为的内心平静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罢了。当张洪财耍无赖坚持要把我带走的时候,我觉得这是老天爷在提醒我,不能再逃避了。所以我拒绝了你的好意,回到了张富村。”
天彻底亮了,华立中的脸也越来越清晰,他的视线没有落在任何的事物上,而是投向了过去,胡承荫静静地听着,静静地看着他的脸,发现华立中其实不是在讲给他听,而是讲给自己听,就好像一个突然开启的闸门一样,话语的洪流滚滚而出,无法止歇。
“我家的老屋早就被夷为平地,在原地盖了新房,搬进了别的人家,甚至村里的一些年长的人见到我也已经完全认不出我了。时隔这么多年,我们一家人在张富村生活过的痕迹已经被完全抹去了。我住到戴仕高甲长家里之后,起初他们一家人对我都很戒备,可我经常帮他们家干活,比如劈柴挑水什么的,渐渐地跟他们的关系也就相熟了。后来我跟戴仕高说,为了感谢他们一家人的照顾,我想请他喝酒,戴仕高一口答应了,当时我一门心思把他灌醉,也真的成功了,喝醉之后的戴仕高嘴上没有把门儿的,可能是他平时给张洪财欺压惯了,借着酒劲儿说了好多牢骚话,简直是有问必答,我知道张洪财抽鸦片,就随口问了一句,没想到戴仕高把张洪财私贩鸦片的事儿一五一十地都跟我说了,幸好戴仕高酒醒之后把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省去了我很多麻烦。中华民国禁鸦片也不是一年两年了,私贩鸦片违法人人都知道,可一直有人铤而走险,更别提像张洪财这样在村里一手遮天的人了,所以当时我知道了也就是知道了,也没想着做什么。”
说到这里,华立中顿了顿,声音沉了下来:
“直到那天在大湾村遇见陈达先生,一切都改变了。当我听陈达先生提起李县长想跟他一起巡查,我本能地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一个错过便再不会有的机会。我就鼓起勇气,跟陈达先生提议带李县长到张富村来监察,没想到陈达先生立刻就同意了,可他提出的监察日期却不是张洪财运鸦片的日子,我又壮着胆子提出改期,可陈达先生又同意了。我当时的心情激动又难过,我向张洪财的复仇终于有了一线希望,我却利用了陈达先生对我的善意和信任,可我没有办法,我不能眼睁睁地错过这个机会,我办不到。”
第四四三章 那口井在哪儿
之前的光线昏暗看不清楚,阳光涌入屋内之后,胡承荫才注意到华立中一直在不自觉地抠着手指,指尖甚至被抠出了血,他却似乎毫无知觉:
“其实我知道,就算是陈达先生答应我了,李县长也不一定会来,就算是李县长真的来了,他们也不一定能刚巧碰上送葬的队伍,这中间不管哪一环没有按照我的预期发生,我都不会迈出当街拦棺材那一步。承荫,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我不去县里直接去找李县长呢?”
胡承荫不能否认,如果是曾经的自己,心里的确会产生这种疑问,但他已经没那么天真了,这一切发生以后,只要略微想想,便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我不知道李县长的为人,如果我贸贸然去找他,很可能不光扳不倒张洪财,还会打草惊蛇,惹祸上身。但如果在老百姓的眼皮底下,当着陈达先生的面查出一棺材鸦片就不一样了,不管李县长是个什么人,总不能明目张胆地包庇张洪财。所以我决定赌一把,要是李县长没有碰上送葬队,我就把一切都烂在肚子里,认认真真地当好我的调查员,让陈达先生和李县长满意地离开张富村。可天意是最难琢磨的,从小到大,我曾经无数次咒骂过苍天无眼,可这次老天爷好像也偏爱这种戏剧性的场面,不光帮我送来了李县长,还送来了好几位呈贡县政府的官员,我一看这么大阵仗,生怕张洪财那边会临时改了注意。我这边还担着心呢,那边唢呐声就传过来了。主角都登场了,好戏注定要开演了,这场戏你看了全场,我就不用讲了吧?好了,我什么都告诉你了,现在我对你再也没有秘密了。”
“为什么拦着我?”胡承荫的声音仍十分僵硬。
华立中笑了,脸上却有惋惜的神色:
“我一早就知道,一旦走到这一步,咱们俩就再也做不成朋友了。”
胡承荫抬眼一看,正对上华立中的眼睛,他的双眼泛着水光,看起来分外地亮:
“承荫,你知道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并不是很喜欢你,你不光带我去宿舍,给我介绍文庙的种种,你还主动提议替我到张富村来,你待我那么好,我为什么不喜欢你呢?因为我觉得自己被你看透了,你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才会主动提出替我来张富村的吧?后来你迟迟没到张富村来,我反而觉得松了口气,可该来的躲不过,你还是来了,到最后这一切还是发生了。整场戏下来,我们都是台上的戏子,只有你一个人是看客。正因为你是看客,所以你可能看透我,但不可能真的理解我。你刚刚问我为什么拦着你,这答案你不会喜欢的,你真的想知道吗?”
胡承荫心里一团乱,他觉得他并非不知道这答案,但他还是想听华立中自己开口。
“真的想知道。”
“因为张洪财他罪有应得,因为我担心夜长梦多,因为我想亲眼看着张洪财立刻、马上死在我面前,哪怕早一分、早一秒也好!”
华立中言语中浓烈的忿恨让胡承荫觉得陌生,眼前的华立中跟曾经的那个拘谨谦逊的华立中俨然判若两人。
华立中感应到胡承荫的眼神中的震惊,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承荫,我们是来自不同世界的人,你是生长在繁华都市的天之骄子,我很小的时候就没了爹娘,用尽全力拼命挣扎着才活到现在,这世间的恶,你见得太少了。”
少么?
胡承荫在心里问自己,作为一个旁观者,他自认没有感受过华立中的切肤之痛,他不能站在一个道德的制高点上去评判华立中的所作所为。
他能理解华立中拦住送葬的队伍向李县长陈情,可他不光对张洪财被活埋冷眼旁观,竟还阻止胡承荫去救人,这让胡承荫怎样也无法释怀,虽然他可以有自己的立场,可他无权评判。
个旧的经历让胡承荫看到了吕世俊天使般的纯粹,看到了张大疤身上的世间至恶,可在华立中身上胡承荫却感受到一种人性的幽微和暧昧。
“你的调查工作什么时候结束?”
“明天,你是不是……要离开了?”
“嗯,张富村的调查表收齐之后,我的监察工作就全部结束了,再过几天联大就要开学了,我该回学校了。”
“那就……提前祝你一路平安。”
第二天,华立中一如既往效率颇高地完成了最后一部分的人口普查资料采集,确认无误之后,将表格交给了胡承荫。夜里,胡承荫在菜油灯下校对好所有的表格,不出所料,每一张表格都字迹整齐、内容准确。
为不打扰胡承荫的工作,华立中一直保持沉默,胡承荫工作得十分专注,等他将所有的表格整理好,抬起头来环顾四周,发现整个屋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胡承荫心中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冲出屋去,村民早就歇息了,一家亮灯的都没有,胡承荫一时无法适应屋外的黑暗,险些摔了一跤,好在天上有月亮,虽然藏在云彩后面,勉强能看得清脚下的路。看书溂
明明全然不知道华立中的去向,可不知道为什么,胡承荫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华立中跟他讲的那口井来。
华立中从来没有带胡承荫去看过那口井,也没有跟胡承荫说过那口井的位置,胡承荫自然不知道那井究竟在哪里,无头苍蝇一般地在村里乱撞一通之后,胡承荫又跑了回来,发疯一般地狂敲戴仕高家的房门,戴仕高吓了一跳,衣衫不整地跑出来开了门,急得连鞋都没顾得上穿:
“干嘛啊这是,大半夜的,要把人吓死啊!”
“那口井在哪儿?”
“什么井?”
“华立中的母亲跳的那口井!”
戴仕高胆子小,脑子转的却很快,一下子就意识到胡承荫的言下之意是什么:
“你等我穿双鞋,我带你去!”
第四四四章 你以为我会跳井么
戴仕高回屋之后胡乱地套了件褂子,连袜子都没穿,趿拉着鞋踉跄着跑出屋来,一路上戴仕高不时地瞥一眼胡承荫,终于忍不住喘着粗气问道:
“你是想多了吧?那后生现在可是吃上公家饭了,如今大仇也报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啊?总不至于走他娘的老路吧?”
胡承荫却只管闷头赶路,一言不发,奔了一阵,两人来到张富村东边靠近后山的地方,胡承荫远远地便看到了那口井,也看到了站在井边的华立中。
华立中垂着头,就那样直直地盯着井口,一动不动。
戴仕高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你说得……还真准……你……你看……人真在那儿呢!”
“别说话!”
胡承荫本想悄悄地接近华立中,没想到让戴仕高的大嗓门给破坏了。
也许是听到了戴仕高的喊声,华立中微微转过头来,看到胡承荫,他笑着挥了挥手。
见华立中看到了自己,戴仕高索性扯开嗓门儿大喊:
“立中啊!立中!你可吓死我了,你说你大老远跑这儿来干嘛呀?有什么想不开的啊?”
胡承荫看着华立中的脸,那笑容是毫无挂碍的笑,是对一切释怀的笑。
就在下一刻,华立中朝井口走近了一步,胡承荫的心狠狠坠了下去,他一边跑一边大喊:
“别跳!”
胡承荫用他这辈子最快的速度扑了过去,用自己的身体将华立中压倒在地,猛烈的动作牵动了肩膀的伤口,他疼得一阵发抖。
微微缓过劲儿来之后,胡承荫撑起身体,朝着华立中的脸狠狠揍了一拳。
“华立中你个混蛋!”
跟陈确铮不一样,胡承荫不怎么会打架,也很少跟人动手,这绝对是他打人打得最狠的一次,一拳头下去,打得他的手生疼,华立中的脸也立刻肿了起来。
让胡承荫意外的是,华立中挨了这一拳之后非但不生气,反而笑出声来,而且越笑越厉害,笑得浑身抖动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这让胡承荫从起初的惊恐变成了愤怒。
“你笑什么?这究竟有什么好笑的?”
华立中依然仰面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睛看着头顶的星空,虽然没有笑出声了,可嘴角仍旧带着笑意:
“承荫,你以为我会跳井么?”
胡承荫站起身来,没答华立中的话。
华立中却不以为意,索性坐在了井口上,随手揪下一把从残缺的砖石缝隙中生出的荒草:
“自打我娘走了以后,这口井就荒了,我跟你说过,我不知道我娘葬在哪儿,所以我就把这口井当成了我娘的坟,离开张富村之前,每到难受得不行的时候我就跑到这儿来哭上一场,不过我今天倒不是来哭的。我是跟我娘报喜来的,她泉下有知应该能安息了。好了,喜也报完了,咱们回去吧?”
话音刚落,华立中却被胡承荫一把揪住了前襟:
“华立中,你说这井是你娘的坟墓,那好,你现在就在这儿当着你娘的面儿发誓,你要是再寻死,你娘的魂魄就在阴间永世不得超生!”
“你……”
华立中一句话哽在喉里,胡承荫虽然心里有十分的歉意,他仍逼着自己盯着华立中的眼睛。
见胡承荫一副且惊且怒的样子,华立中先移开了目光,他转过身去,背对着胡承荫,似乎只有这样,有些话才说得出口:
“承荫,我早就说过你能看透我了,你说的没错,有一瞬间,我是真的想从这儿跳下去陪我娘,但我真的也就是想想而已。我娘刚走那一阵,我每天都在想象自己杀死张洪财、给我娘报仇的画面,我想过许多种弄死他的办法,可我当时太小了,什么也做不了。如今张洪财真的死了,我却没有想象中的那种开心和解恨的感觉,就算他死了,我娘也活不过来了。这辈子太苦了,实在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其实我刚刚真的想过,也许真的有来生,我娘在那儿过着舒心的日子,我要是跳下去,便也能重头来过,跟我娘快快活活地再做一回母子。可是我已经这么大了,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做人不能只为自己,起码我不行,我爹娘和我大伯年纪都大了,他们为了供养我,操劳了大半辈子,我不能就这样不管不顾,一走了之。承荫,我知道你真的担心我,你放心吧,我不光死不了,我还得好好活,多赚钱,让我爹娘和大伯享清福,还得给他们养老送终呢!”看书溂
“华立中,你要说话算话!”
华立中刚想回答,看到在旁边噤若寒蝉的戴仕高,忍不住笑了:
“承荫,你看看你,这大半夜的,你还把戴甲长给折腾起来,吓了一跳吧,戴甲长?”
胡承荫刚刚连打带骂还揪脖领子的连环动作把戴仕高吓得一声不敢吭,如今轮到他说话了,他倒是有些结巴了:
“没……没有,怎么会呢?人家胡监察员也是担心你!”
胡承荫看了看有来有回的两人,已然无话可说,扭头往便回走,身后传来戴仕高的喊声:
“胡监察员,你慢点走啊!”
另一人也跟着大声附和道:
“胡监察员,当心脚下啊!”
第二天是胡承荫离开张富村的日子,华立中说要送他,胡承荫没有拒绝。
两人刚出门便迎头碰上了呈贡县警务科的两名警员,他们听村民们说张景惠和张洪财父子畏罪潜逃,不知所踪,问他们俩知不知道父子两人的去向。
胡承荫还在犹豫,华立中先开了口:“我是到张富村做人口普查的调查员华立中,这位是监察员胡承荫,我们都不是这个村的,你们说的那两个人我们不认识,他们现在在哪儿我们也不知道。”
华立中的话毫无破绽,神情也非常自然,不光如此,他还从包里拿出了国情普查研究所颁发的调查员聘书,两个警员看过之后把聘书还给了华立中,两个警员又把目光投向胡承荫,胡承荫知道此时的华立中并没有看向自己,可他知道华立中期待着怎样的回答,胡承荫顿了顿,轻轻摇了摇头:
“我也刚来不久,不是很清楚。”
目送着两位警员走远,华立中低声说了句“谢谢”,胡承荫看了看他:
“就送到这儿吧。”
第四四五章 你下次秋天来吧
华立中站定脚步,转过身体,面对胡承荫,他看着胡承荫的肩头渗出的血迹,忍不住劝道:
“这村里也没有大夫,你这肩膀上的伤不轻,等你回昆明以后一定要去医院好好看看。”
胡承荫点点头,见华立中欲言又止的神情,心里虽然仍有些别扭,还是决定把话说开: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承荫,我之前就跟你说过,我们完全是不同世界的人,我们能遇上是偶然中的偶然,这次你一走,以后我们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所以有些话,我现在不跟你说,怕是再也没有机会说了。承荫,不管你怎么想我,你一直都是我珍惜的朋友,跟你相处的这些日子,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知道这次的事……你心里并不认同我的做法,可我并不后悔,因为我没有别的选择。承荫,我们才认识没几天。你就救了我好几次,为了保护我还受了伤,你明明还在生我的气,还是跑到井边找我,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今天一别,我可能没有机会报答了。承荫,你太善良了,我衷心祝福你以后遇上的人都不像我,永远不让你失望,永远不辜负你的善良。”
在胡承荫眼中,华立中的脸变得模糊了,他赶紧转过身去,用袖子擦了擦眼睛,那张脸又变得清晰了,那是一张青春又沧桑的脸:
“那我也祝你……祝你爹娘和大伯健康长寿,祝你以后……天天开心。”
华立中望向天空,阳光普照,万里无云,他不由得眯了眯眼睛,低下头来:
“人怎么活才算开心呢?我从来都不知道,人要是一直奔着开心去活,得来的不过是更多的伤心罢了。不过认识你之后的这段日子,我应该算是开心吧?以前我习惯了藏着掖着,已经好久没有跟人说过这么多话了,不过我跟你说这些,倒不是为了让你原谅我,你肯听我说,我已经很感激了。”
“你也不必这么说,在这件事里,我终究不过是一个旁观者罢了,谈不上原谅不原谅,立中,你经历的一切我无法感同身受,如果易地而处,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做出跟你一样的选择,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你活着不应该只是为了回报你爹和你大伯的养育之恩,未来还很长,你可以做你自己想做的事,为自己而活了。”
华立中先是红了眼眶,整个脸皱成一团,泪水扑簌簌滚落下来,接着用双手捂住脸痛哭失声,整个身子都颤抖了起来,胡承荫见到过华立中的各种样子,谦卑的、认真的、绝望的、残酷的……然而这是胡承荫第一次看到他毫不压抑地尽情宣泄自己的情绪。
胡承荫站在华立中的身旁,不动,不说话,也不离开。
偶有挑担的乡民经过看到这一幕,虽面露不解却也并不停留,为生计奔波的双脚匆匆而去。
等到华立中止住了哭声,将手放下,露出脸来,他的双眼变得又红又肿,本来是可怜兮兮的一张脸,胡承荫却忍不住笑了。
“你的鼻涕泡……”
华立中赶紧用袖子抹了一把,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承荫,你以后……还会到呈贡来吗?”
“这要看国情普查研究所的工作情况,如果陈达先生以后有新的工作需要我做,我还会再来的。”
胡承荫的回答自然且得体,言下之意,心照不宣。
华立中指了指村外的一片开满了白花的树林:
“承荫你看,那边都是梨树,你下次秋天来吧,到时候就能吃到宝珠梨了,我保管是你吃过的最甜的梨!”
“好,到时候我一定尝尝!时候也不早了,我先走了,你回去吧。”看书喇
“等一等!”
华立中从衣袋里拿出胡承荫送他的钢笔,笔身光洁锃亮,显然被华立中很爱惜地使用着:
“承荫,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送给我一只钢笔,现在你要走了,我想送你一个回礼。”
说完,华立中从怀里掏出什么,接着伸出手来,摊开了手掌。
是一块银元。
胡承荫一眼就认出这银元是华立中的母亲留给他的三块银元其中的一块,他从来没有想过华立中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送给自己。
“这……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我不能收!”
“你是觉得……这是死人的——”
“当然不是!”
胡承荫大声打断了华立中的话:
“这么多年了,你都快饿死的时候都没有花掉这些钱,一直珍藏到今天,这银元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唯一念想,我怎么能要呢?”
华立中却把钱硬塞进胡承荫的手里:
“承荫,你知道吗?我觉得我能平安长大,能为我娘伸冤,都是我娘在天上默默保佑我,承荫,你救了我三次,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娘也一定会保佑你,这银元我送给你,以后它就是你的护身符,收下吧!”
胡承荫点点头,接过了那枚银元,那银元沉甸甸的,仍留存着华立中掌心的温热,胡承荫那枚银元小心地放进夹克衫胸口的内袋里,用手拍了拍:
“谢谢你,我一定会好好珍惜的。”
“承荫,说实话,我并不是个头脑聪慧的人,但我知道,我爹和大伯在我身上寄予了厚望,他们希望我成为他们心目中体体面面的“读书人”,所以我从小到大一直拼命用功读书,可最后也只考上了简易师范,让他们失望了。承荫,你是我第一个认识的大学生,以后我一定要再去昆明一趟,我要去西南联大看看,看看那里的先生和学生是不是都像陈达先生跟你一样好。”
“立中,你真的没有让任何人失望,你爹娘和你大伯一直以你为荣,还有,你要是去了联大,别忘了去社会学系找我。”
“嗯,我一定会去的!”
胡承荫跟华立中握了握手,终于踏上了回城的路,他走出去老远再回头看,华立中仍旧站在原地,笑着朝他挥着手。
背上的背包因为厚厚的调查表而变得沉重了不少,胡承荫的心也装进了不少东西,沉甸甸的,有些他当下便可以看清楚、想明白,有些要再多耗费一些时光,再多走一些路,也许才能真正了解。
急不来。
第四四六章 社会学者的大幸
回到文庙之后,大家伙儿被胡承荫脸上的伤给吓了一跳,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嘘寒问暖,戴世光先生也皱着眉头凑近了看:
“承荫,你这眉毛怎么回事儿?”
“没事儿,不小心摔倒了,磕了一下。”
“你是头朝下摔的吗?能磕到眉毛这儿?”
胡承荫为了打断戴世光先生的话头,将所有整理好的调查表悉数交给了他,戴世光见他不愿多说,便识趣地没再追问,他看了看表格,用手指在上面轻轻一弹::
“这个华立中真是好样的,表格填得真漂亮,一点儿涂抹也没有,这字儿也是赏心悦目,要是其他的调查员也跟他一样就好了!哎?你们还在这儿围着干嘛?统计表都弄好了吗”
大家伙拍了拍胡承荫的背,赶紧各忙各的了,这时戴世光先生双手一拍,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一样,在桌上的一摞摞纸堆上抽出一张八开的大纸,递给胡承荫,胡承荫接过一看,是一张油印的试卷,上面是他熟悉的笔迹。
“前些天我组织了一场选拔统计员的考试,这是华立中的试卷,我第一个就选中了他!我真的太欣赏这个小伙子了,我都想聘他当研究所的正式职员了!”
胡承荫点点头,他十分赞同戴世光先生的说法:
“先生说得没错,华立中真的很优秀。”
这时候戴世光先生走近胡承荫,压低了声音说:
“陈达先生去张富村回来之后一直闷闷不乐,我问他什么他也不说,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胡承荫正犹豫着不知说些什么,身后传来了咳嗽声,胡承荫赶忙回头,看到陈达先生站在了他们身后,他看了一眼胡承荫受伤的眉骨,很快又将目光移开了。
“承荫,你从张富村回来了?”
胡承荫点点头。
“工作都结束了?”
“嗯,都完成了。”
“承荫,你这次帮了我很多,联大过几天就开学了,我还有一些资料需要整理,晚回去几天,你自己先回昆明吧!”
戴世光先生颇会察言观色,两人之间的低气压让他颇为不解,他起初以为是胡承荫做了什么事惹陈达先生生气了,可仔细想想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儿,但他明智地选择了什么也不问:
“对呀承荫,你这次可真是帮了我们大忙了,不光整天在外面跑,还帮我们统计组打下手,累坏了吧?赶紧回昆明去,趁着还没开学好好休息几天吧!”
对于陈达先生的沉默,胡承荫有些意外,他本以为陈达先生会跟他说些什么,可他又好像隐隐猜到陈达先生的想法,不过既然他什么也没有说,自己也无需多言了。
临行之前,胡承荫去了一趟龙街,这段时间他一直忙于工作,除了吃接风宴那天,胡承荫便没再来过这里,幸好这天又赶上了街子,胡承荫难得带着轻松的心情,漫无目的的闲逛。其实也并非是完全的漫无目的,胡承荫是到龙街来给联大的同学们买礼物的。
虽说胡承荫能跟着陈达先生参与国情普查研究所的工作就已经十分开心了,可即便是他坚持不要报酬,陈达先生还是给了他一百块钱,陈达先生说这并不是工资,一半给胡承荫治伤,一半给联大的同学们买特产。
宝珠梨虽然带不回去了,可集市上吃的穿的用的应有尽有,胡承荫一不留神就花了七八十块钱,满载而归地离开了龙街。
回昆明当天,陈达先生放下手头的工作,特意送胡承荫去车站,路上陈达先生问了很多华立中的事,胡承荫略一思考,决定悉数相告,陈达先生听完后沉默良久才开口:
“在中国的历史上,宗法制度的确填补了偏远地区法度缺失的空白,在一定程度上维护了社会的安定,但也造就了无数的人间惨剧。承荫,你要了解,繁荣发达、法度昌明的大都市是中国,蒙昧落后、用家法和族法代替刑法的偏远村落也是中国,我真的很羡慕你,年纪轻轻就同时看到了这两者,承荫,南迁之后你经历的一切应该是你从前根本无从想象的,这会逼迫着你去不断思考,用尽全力,飞快地成长起来,这恰恰是一个社会学者的大幸,承荫,你明白吗?”
胡承荫知道陈达先生体恤自己对华立中的事仍有芥蒂,他开解自己的良苦用心他怎么会不明白呢?
“先生说的我都明白。”
陈达先生顿了一下,说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
“至于华立中,从他的工作表现上来看,他是一个优秀的调查员,研究所的同事都对他赞不绝口,我可以预见,他也会是一个优秀的统计员,至于华立中的所做的一切和他的为人,我却不能告诉你孰是孰非,那只是我的答案,不能强加给你。我只能说,年纪越大,就越不会用非黑即白的方式判断是非对错,老话说的好,‘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盖棺定论总是容易的,人嘴两张皮嘛,难的是从客观的角度、设身处地地看待问题。以后你就带着这件事带给你的困惑和震撼去努力学习,去认真生活,总有一天,你会找到属于你自己的答案。”
解开胡承荫的心结之后,陈达先生亲手给胡承荫挑选了一匹高大健壮的白马,目送飞驰的马蹄将他带去目力不及的远方。
纵马飞驰之间,在呈贡的这些日子里积压在胸中的滞闷随着马背的颠簸和舒爽的清风逐渐消散,到了洛羊车站,看到车头喷出的股股白汽,胡承荫知道,自己真的要回去了。
又坐上了滇越铁路米轨上的小火车,车厢内一阵扰攘,面对面的两排条凳上,坐满了去昆明做生意的呈贡人,胡承荫的身体跟邻座的中年男子紧紧挤在一起,他却全无不满,似乎对此习以为常。乘客们彼此相识,用云南话吵吵嚷嚷地聊着,交换着商品和物价的信息,胡承荫听得一知半解,却饶有兴味。
第四四七章 狐狸,你可回来了!
条凳之间不宽的过道上摆满了一个个装着各色商品的竹筐,胡承荫面前的竹筐里装着两只雄赳赳的大公鸡,鸡头冲破竹条的缝隙伸了出来,瞪着胡承荫看,又红又厚的鸡冠子微微颤动着,看起来很神气,胡承荫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鸡冠子,险些被那公鸡叨了一嘴,赶紧把手缩了回来,下一秒胡承荫跟那公鸡的主人对上眼神,从那一脸的笑容胡承荫就知道刚刚那一幕人家早已“尽收眼底”,便也跟着笑了。
之后胡承荫随意朝窗外瞥了一眼,便再也挪不开视线。
透过车窗,波光粼粼的滇池一览无余,车内嘈杂瞬间消弭于无形。
蓝天很蓝,蓝得清透,滇池也很蓝,却似乎添了些墨色,两种不分伯仲的蓝之间,是一道笔直的天际线,而一群群海鸥时而在湖面上掠过,时而翱翔天际,如同五线谱上跃动的音符一般。
眼前的一幕让胡承荫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午后,他在温暖的湖水中漂浮着,华立中温和且低沉的声音从水面传来,充满了鼓励和安抚的意味,在那一刻,胡承荫觉得天好蓝,水好暖,在那一刻,他真的觉得自己可以跟华立中学会游泳,在那一刻,一切都尚未发生。
胡承荫撑起一只胳膊趴在了床边,呈贡如画的美景随着列车的前进,渐次后退到他的视野之外,离开的时候他才发现,明明到呈贡不过半月有余,却好像已经来了很久很久。
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胡承荫却觉得走了这一趟并没有把他心里的事儿想清楚,反而更添了一些他想不明白的事儿。不过现在他反倒不着急了,这世上本就有许多闹不明白的事啊!
不明白的话,一件一件慢慢弄明白便好了,做学问不就是应该如此吗?
等胡承荫收回漫无边际的思绪,本是一望无际的湖面对岸却被远处的一座巍峨且葱茏的高山所遮挡,那便是西山了。
见到了西山,昆明便近在眼前了。
明明昆明到呈贡来回都是半小时的车程,胡承荫却觉得回程的车开得特别快,仿佛一下子就到了昆明。
火车到站后,胡承荫背着沉重的包袱,混在人流里出了火车站,街上人流熙熙攘攘,让他再次感受到了都市的气息。随着抗日战争进行到了相持阶段,武汉、广州相继陷落,大批大批来自沦陷区的外地人纷纷逃难到了昆明,他们之中不乏经济优渥之人,更有许多的社会各界的名流,他们为昆明这座西南边陲的小城增添了一丝摩登气息,也在不知不觉之间让昆明的方方面面都在发生着巨大变化。
胡承荫走在街上,不时闻到阵阵香风,看到街边身穿旗袍的娉婷女子挽着西装革履的绅士,这样的景象以往还不大常见,如今越来越多了。因为背上的包袱太重了,肩膀上的伤口还隐隐作痛,想到还要走六七里地才能到学校,胡承荫实在有些发憷,加上在站前揽客的黄包车夫太过热情,他终于坐上了一辆。看书溂
可坐上车之后,胡承荫就暗暗有些后悔,那黄包车夫年纪不小了,后颈因用力而青筋暴起,脚步也不十分轻快了,在这一刻,胡承荫清醒地意识到,他从来都不属于受苦受难的一群,他可以深入他们,观察他们,发自内心地同情他们,但他也可以随时抽离出来,他有选择的能力,正是因为如此,他永远无法真真正正地痛他们所痛,想他们所想,只能努力地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罢了。
胡承荫看着小轿车一辆辆从眼前经过,电影院前贴出最新的美国电影的海报,似乎整个世界都在朝好的方向转变,可有一些角落似乎是阳光照不到的,所以被长久地遗忘了,在那里落后的、荒蛮的、荒谬的一切仍在顽强的滋长着。
胡思乱想之间,突然听到有一个人在喊他:
“狐狸!胡承荫!你可回来了!”
胡承荫回过神来,看到了站在农校门口的楚青恬,胡承荫赶紧叫黄包车夫停下来,看着胡承荫将车资给了车夫,费劲地背着一个大包袱下了车,楚青恬赶紧迎了上去,走到近前,一眼就看到了胡承荫眉骨上的伤和衣服上的血痕。
“承荫,你脸怎么伤了,这血是怎么回事?你肩膀也有伤?”
胡承荫拨了拨稍微长长的额发,徒劳地想要遮住眉毛,做出一个满不在乎的表情:
“没事儿,就是看着吓人,其实伤得不重。对了,还没开学呢,你怎么跑到农校来了?”
楚青恬顿了一下:
“我……之前不小心摔了一跤,胳膊上有些擦伤,到医务室来换药。”
胡承荫的表情立马紧张起来:
“怎么就伤着了?快给我看看?”
楚青恬用手摸了摸衣袖:
“你先别急,都快好了,正好我也要去换药,你也跟我一道去,给医生看看你的伤。”
胡承荫只好跟楚青恬一道进了农校的大门,他跟联大的同学们许久没见了,见到楚青恬觉得十分亲切,他肚子里有一肚子问题要问。
“假期你们都过得怎么样?我记得联大剧团不是要去大板桥演出宣传抗日吗?你们的演出一定很成功吧?”
“演出的确很成功,老百姓很爱看,而且我们在大板桥还撮合了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呢!”
“真的吗?这么有意思的事儿得空儿你可得给我好好讲讲!”
“你呢?调查员当的怎么样?有没有帮上陈达先生的忙啊?”
“那是自然,我可是陈达先生的左膀右臂啊!”
“吹牛,以后我问陈达先生去,看他怎么说!”
楚青恬本不想跟胡承荫说谎,可她实在有些担心他身上的伤,只好先瞒下了车祸的事情,硬把他带到医务室来。
在那次车祸中,除了张遵骧和陈确铮,大部分联大剧团的同学受的都是些皮外伤。楚青恬虽然没有伤筋动骨,但她手臂上的擦伤,说轻不轻,说重不重,若是放任不管,恐怕有感染的风险,所以起初她每天都要走一个东北到西南的对角线,从学校到医院斜穿整个昆明城。
因为路程实在太远,后来楚青恬就选择在联大校医室就近换药了。
第四四八章 哪能噶巧
虽然联大没有自己的校舍,联大的组织机构却十分完善,训导处下设体育卫生组、军事管理组和校医室,校医室设在昆华农校,医务室主任是曾参加湘黔滇旅行团的徐行敏医官,还有陈玉善、郑信坚两位医生,日常为同学们处理一些小毛小病,深得大家的欢迎和信赖。
不知道为什么,楚青恬对医院的消毒水为并不排斥,闻到的时候反而有一种莫名的安宁感,她和胡承荫走到医务室的门口,只见医务室的窗前有一位身穿白袍的男医生正在给一个女学生看病,那医生是楚青恬此前从未见过的,他身材很高,即便是坐着,仍能看到桌下无处安放的长腿,年纪看起来三十上下,丰沛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在他的周身环绕了一道金边,他一直目光专注地看着女学生,虽然一张脸被大大的口罩遮住,可唯独露出的一双眼睛坚定而深邃,他语声低沉地询问病情,不时地低头记录着什么。
就在两人看着屋内的一幕时,徐行敏医生走到医务室门口,他朝楚青恬和胡承荫微微颔首:
“楚青恬,又来换药啦?胡承荫,你这脸怎么回事?你也去大板桥了?怎么没见你来过啊?”
这实在说来话长,胡承荫一时没有回答,徐行敏医生笑了笑:
“你们俩先进来吧!”
徐行敏医官径直走到了医生的桌前,低头看了看他开的处方,轻轻摇摇头:
“百浪多息还是算了吧,她一个学生,根本就买不起这么贵的药。”
那医生一脸诧异:
“百浪多息很贵吗?这不是最常见、最廉价的磺胺类药物嘛?什么时候成了高价药了?”
徐行敏叹了一口气:
“你刚到昆明来,不了解情况,现在抗战军兴,药品价格早就非同往日了,前一阵联大的庄前鼎教授得了赤痢,光医药费就花了三千块,病是治好了,可整个家底都被掏空了,还跟梅常委申请补助呢!”
医生面露难色:“那生病了总要吃药啊!”
徐行敏医生从药品柜里拿出一个棕色的药瓶,放在桌上:
“这是加斯加拉,西班牙文称为cascarasagrad,翻译过来就是美国鼠李皮,是一种植物成分的药物,有润肠通便的功效,价格也比较便宜。”
医生点了点头,徐行敏对看病的女同学说道:
“你回去之后一定要注意多卧床休息、多喝水,三餐清淡饮食,三天后如果症状仍不见轻,你再来这儿找我。”
女同学道了谢,拿着药离开后,徐行敏医官这才留意到站在一旁默默等待的楚青恬和胡承荫。
“忘了给你们介绍,这位是昨天刚到昆明的钱仲青医生,他是新运医疗队一队的队长,他从去年十二月就从上海出发,一路过香港、越南,先是去了重庆,昨天才刚到昆明,就带着公函到我这儿报到了,以后也算是我的同事了!”
徐行敏医官说了一大堆,楚青恬和胡承荫面面相觑,仍旧是一头雾水,钱仲青继续解释道:
“是这样的,在武汉会战以后,新生活运动总会在重庆发起成立医务委员会,在委员会的组织下,今年的一月,由上海圣约翰大学同学会、上海清华大学同学会、上海电灯电话公司、上海联青社和上海纱厂公会召集了部分医疗人员合力组成了医务队一队,简称为“新运第一医疗队”,深入中国内地开展医疗工作,我是圣约翰大学同学会的一员,还是一名医生,也想为抗战做些贡献,就响应校友会的征召,报名参加了医疗队,新运一队一部分成员去了重庆,为中央军校服务,一部分来了昆明,在联大校医室设立了临时诊疗所,跟校医室的几位医生一起负责联大师生和km市民的诊治工作。”
钱仲青介绍得清晰明了,他的言谈举止有一种莫名让人安心的力量,徐行敏医官一脸欣赏地看着他。
“他们这个新运一队到咱们联大,不光来了好几个医生,还带来了许多先进的医学设备,以后同学们看病不用再跑到城南去了!”
“那真是太好了!”
楚青恬说完,朝钱仲青伸出手来:
“你好,我叫楚青恬,青草的青,恬静的恬,我是西南联大外文系的学生,很高兴认识你!”
“你好,我叫钱仲青,伯仲叔季的仲,青草的青,新运医疗队一队的队长,很高兴认识你!”
楚青恬噗嗤一笑,钱仲青微微有些发窘:
“我忘记了,刚刚已经自我介绍过了。”
“听口音,你是上海人吧?”
钱仲青眼前一亮:
“怎么?你也是上海人么?”
楚青恬点点头,眼中现出泪光:
“对额,阿拉上海宁!”
“哪能噶巧!没想到我到这儿西南边地还能碰见上海老乡!”
胡承荫注意到,自打那个女同学走后,钱仲青的眼光便时常在楚青恬的身上流连,即便是短暂地看向徐行敏医官和胡承荫,用不了多久又会回到她的身上,而当她说自己是上海人之后,钱仲青的激动和喜悦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徐行敏医官咳嗽了一声:
“还看不看病了?”
胡承荫故意语气夸张地说:
“徐医官,快给我看看吧,我血都快流干了!”
“好,我给你看,钱医生,你的同乡就由你来治疗了!她的伤口愈合得不错,只要消毒后重新包扎就好。”
钱仲青取出消毒的器具,楚青恬麻利地挽起袖子,露出了伤口,楚青恬的皮肤莹白似雪,使得伤处青紫的一片分外明显,虽然部分伤口已经结痂,但是大片的擦伤仍旧看来触目惊心,胡承荫远远地看了一眼,便叫了起来:
“楚青恬,你这伤怎么这么重?究竟是怎么伤的?就摔一跤怎么也不可能伤成这样!”
钱仲青对周遭充耳不闻,仔细检查着伤口:
“这擦伤面积的确不小,从目前来看,伤口恢复得还可以,没有感染,但不排除以后有留疤的可能。”
第四四九章 我绝不会拿病人的性命开玩笑
听到“留疤”这两个词,胡承荫不由得看向楚青恬的脸,发现她依旧微笑着,看起来毫不在意,似乎钱仲青口中会留疤的是别人的手臂。
“嗯,我知道,徐医官跟我说过了。”
胡承荫还为楚青恬悬着心,下一秒徐行敏医官的酒精棉球狠狠怼在了胡承荫眉骨的伤口上,听着胡承荫的鬼哭狼嚎,徐医官丝毫不为所动:
“不要在校医室里大吼大叫!”
胡承荫一直盯着钱仲青为楚青恬换药包扎的全过程,他姿态优雅,动作轻柔,手指一张一合都流畅优美,包完的手臂堪称一件“艺术品”,让人不由得看入了迷。
包扎完毕后,钱仲青思考了一会儿,举起了手臂:
“保险起见,楚青恬,你用这只受伤的手臂跟着我做几个动作。”
钱仲青连着做了几个手臂弯曲、伸直、上举的动作,楚青恬要有样学样,做完之后,钱仲青问道:
“你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手臂有没有费力或者疼痛的感觉?”
楚青恬摇摇头。
“幸好,骨头没有问题。”
徐行敏医官一边给胡承荫的眉骨贴纱布一边说:
“到底是骨科医生啊,治外伤还不忘看看骨头伤没伤!”
钱仲青不好意思地笑笑:
“抱歉,职业病。”
楚青恬的治疗结束后,两人便一起站到胡承荫身边,当胡承荫在三人的围观下将外衣脱掉,露出肩膀的时候,楚青恬掩住了嘴,惊呼却仍从指缝中漏出来。
徐行敏医官看着眼前因为疏于治疗而变得不堪入目的伤口,火气一下就上来了:
“胡承荫,还有功夫管别人,你自己伤得更重!你这肩膀是在乡下被狗咬了吧?这么长时间没治也不怕感染?这条胳膊没废真的是万幸!”
楚青恬自己治疗时还波平如镜的脸如今满是焦急的神色:
“狐狸,你怎么伤得这么重啊?”
胡承荫露出苦笑,他的确是被咬了,不过不是被狗咬的,这来龙去脉可就说来话长了。
“徐医官猜对了一半,我在村里做人口普查工作的时候遇上个疯子,可能我是生面孔让他受了惊吓,上来就咬了我一口。”
钱仲青盯着胡承荫的伤口看,他的目光让胡承荫莫名觉得有些不自在。
“徐医官,我来为胡承荫同学清创吧?”
“那就辛苦你了!”
钱仲青敏锐地察觉到胡承荫的紧张,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
“放轻松,我现在只是做一个简单的消毒,你的伤口很深,可能会有些疼,你稍微忍一忍。”
钱仲青的声音低沉,让人莫名心安,胡承荫点点头。
钱仲青用镊子夹出酒精棉,轻轻地触碰到胡承荫的肩膀的伤处,突然的凉意让胡承荫的身体微微抖了抖,待到酒精渗入伤口一阵尖锐的疼痛猛烈叫嚣起来,胡承荫双手紧握,拼命忍耐,钱仲青马上抬眼看他:
“怎么,很疼吗?”
胡承荫摇摇头:
“没……没事儿,你继续。”
钱仲青这才微微放下心来,继续手上的操作,清创之后钱仲青仔细检查了伤口,扔掉了沾满鲜血的棉球:
“徐医官,我觉得胡承荫的伤口必须缝针,否则很难愈合。”
钱仲青的操作徐行敏医官一直看在眼里,点点头:
“你说得没错,这伤口又深又长,看来是必须缝针了。”
“刚好我从上海带来了几支吗啡——”
“我不用!”
钱仲青话还没说完,就被胡承荫打断了。
“对不起,我不用吗啡,就这么缝吧,谢谢。”
徐行敏医官小声劝慰:
“承荫,吗啡是很贵,但该用还是得用,给你消个毒你都大喊大叫,缝针你肯定受不了的,你不要担心,医药费我可以帮你——”
“徐医官,谢谢你的好意,我真的不用,古有关公刮骨疗毒,我不过缝个几针,这算什么?”
钱仲青跟徐行敏医官无奈对看了一眼,只好随了他去。
缝针手术开始了,刚刚给眉骨的额头消毒的时候还哇哇大叫的胡承荫,此时却咬着嘴唇,拼命忍住不吭声。
等到最后一针缝完,胡承荫额头上满是豆大的汗珠,他刚准备用袖子擦,楚青恬便将手帕塞进了他手里,胡承荫擦了擦脸,看了看自己肩上整齐的缝线,苍白的嘴唇一咧:
“钱医生是不是学过绣花啊?这针脚真是一流!”
钱仲青一边缠着纱布一边说:
“都疼成这样了,快别说话了,伤口是给你缝好了,你自己可要注意保护,要每天过来换药,伤口不能沾水,这只胳膊尽量不要活动,这段时间要多注意营养,记住了吗?”
胡承荫刚要答话,这时候校医室的医生助手陈玉善从外面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徐医官,有个同学在外面晕倒了,还吐了一地!”
钱仲青和徐行敏跟随陈玉善一道快步出了门,很快三人便抬进来一个男同学,
楚青恬一下子便认出了他。
“他是外文系的江先耀,徐医官,他怎么了?”
江先耀这时苏醒了过来,一直不停地喊疼,经过询问病状,钱仲青和徐行敏一致认为江先耀得了阑尾炎,徐医官面露难色:
“我们校医室看一些头疼脑热、小伤小病还行,阑尾炎可是要手术的,我们没有这样的设备啊!”
“不要紧,我们医疗队带了比较齐全的外科手术设备,做个阑尾炎手术没有问题!”
感受到众人有些迟疑的眼光,钱仲青正色道:
“凭我的推断,这位同学的阑尾炎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从他发热和呕吐的症状来看,穿孔的可能性很大,如果现在在一路颠簸将他送到其他医院,恐怕有生命危险!虽然我的专业是骨科,可我是在牛津和剑桥经过了全科学习才拿到医学博士学位的,我一定可以胜任这个手术,请你们相信我,我绝不会拿病人的生命开玩笑!”
钱仲青的话语中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让徐行敏医官彻底打消了疑虑:
“那咱们就马上开始吧!我和陈玉善都是你的助手!”
“好,那就拜托大家了!”
第四五〇章 不速之客
几位医生开始手术的筹备工作之后,胡承荫和楚青恬默默离开了校医室,校园里充满了同学们的欢声笑语,几个男同学彼此追逐着,打闹着,从胡承荫身边经过,胡承荫放下包袱,从里面取出三块花布,花色粗糙而生动,有一种原始的气息:
“这是在呈贡的街子上给你们三朵花买的,一人一块!”
看到楚青恬脸上的表情有些迟疑,胡承荫问道:
“不喜欢?哎呀,我不会买东西,也不知道给你们女孩子买些什么才好……”
“不是,你送的花布很漂亮,我很喜欢,绪衡和小灿星也一定会喜欢的。”
“那真是太好了,说明我的眼光不错!青恬,咱们就此告别吧!我也要回宿舍找确铮跟贺老师了,好长时间没见了,真想他们。”
楚青恬不忍让胡承荫误会,也知道早晚都瞒不住,她看了一眼胡承荫被包扎得十分妥帖的伤口,终于说出难以启齿的话:
“承荫,有件事我没告诉你,你答应我一定别急!”
胡承荫看着楚青恬脸上两难的表情,想起了她手臂上受的伤,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究竟是什么事儿呀?你再不说我可真急了!”
“期末考结束后,联大剧团去大板桥演出,回来的路上翻了车,陈确铮和贺础安都受伤了。”
胡承荫的脸刷地变白了,肩上的包袱一下子落在地上。
“伤哪儿了?严重吗?你怎么才说呀!”
“陈确铮伤得重些,因为扭了脚,打了石膏,需要休养一阵,贺础安伤到了舌头,现在已经慢慢恢复了,就是有时候说话说不清楚。”
“青恬,他们现在在哪个医院?快带我去看他们!”
楚青恬看到胡承荫慌乱的样子索性抬高了声调:
“胡承荫!我就是怕你这样才瞒到现在的,要是刚才就告诉你,你能跟我去校医室治伤?早就火急火燎地逼着我带你去看他们了!放心吧,他们好着呢!现在身上伤最重的不是他们,是你!”
楚青恬很少这样高声大气地说话,胡承荫被她镇住了,讨好地说道:
“青恬,你手臂上的伤也是当时……”
楚青恬一笑,忍不住调侃了一句:
“终于想起来关心我啦?”
胡承荫有些不好意思:“看你说的……”
“车祸到现在都过去好些天了,除了张遵骧,其他受伤的同学都出院了,贺础安已经回宿舍住了,小灿星为了方便照顾陈确铮,在文林街的文化巷里租了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子,我晚点带你去,你背着这么多东西,还是先回宿舍吧,看看贺老师。”
楚青恬把胡承荫安排得明明白白,他也只好乖乖地服从了。
走到宿舍楼前,胡承荫在窗外看到贺础安倚窗静静阅读的侧影,他眼角眉梢藏着淡淡的忧郁,许久也不曾翻动一页。
“贺老师,我回来啦!”
贺础安听到胡承荫的声音,立马将头探出窗外大喊:
“胡逆!”
贺础安看到胡承荫一时冲动地大喊出声,这才发现自己大舌头丢了人,脸又不自觉地红了。
胡承荫迫不及待地奔回宿舍,推开门就单手把眼前的人紧紧抱住,松开怀抱,贺础安脸颊上的一抹红还没消退:
“这可怎么办呀?咱们贺老师现在都成了大舌头了,以后可怎么传道授业解惑啊!”
贺础安没说话,气得举起手中的书刚想朝胡承荫脑袋敲去,就看到了胡承荫眉上的纱布和衣服上的血痕,便又把书放下了,用担心和询问的眼神看着两人。
楚青恬见贺础安心软了,便忍不住帮腔:
“舌头伤了之后,贺老师都不说话了,好不容易说一句,你还要嘲笑人家一番!狐狸,你成天往外跑,人怎么不见长进呢?”
贺础安看着楚青恬,做出一个深以为然的表情。
胡承荫把贺础安浑身上下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还用双手给他翻了个面,看了看他背后:
“贺老师,说真的,你除了舌头没伤别的地方吧?”
贺础安笑了,摇摇头,接着他指了指胡承荫的眉毛,露出询问的表情。
胡承荫满不在乎地说道:“没事儿,不小心磕了一下,小伤小伤!不过你不觉得我有了这个伤看起来更有魅力了么?怎么样,像不像侠盗罗宾汉?”
楚青恬想了一下:
“那电影我看过,侠盗罗宾汉脸上也没疤啊?”
看着两人斗嘴,贺础安笑了,是“拿你们俩没办法”的笑。
胡承荫把背上的包袱放在桌上:
“这都是给大家带的礼物,本来是想要一一送给你们的,但我现在急着想去看确铮,这事儿就晚点儿再说吧!贺老师,你跟我一起去吗?”
贺础安点点头:“抖吧!”
胡承荫又想笑,楚青恬眼疾手快地踩了他一脚,效果立竿见影。
一行三人一起去了文化巷,远远地便看见在不宽的小巷里停了一辆圆咕隆咚的黑色道奇轿车,车身光可鉴人,车旁两个士兵目不斜视,站得笔挺,路过的老百姓都好奇地偷瞟一眼紧闭的门扉又快步离开,这么大的阵仗,属实是有些吓人。
《申报》的记者将上海街头称作“万国汽车博览会”,楚青恬在上海长大,自家也有一辆雪佛兰,自然知道能坐上眼前这辆道奇汽车经常被用作社会名流和政府官员的座驾,如此看来,今日的访客身份必定非同一般了。
两名士兵见他们三人走了过来,审视的目光一直紧盯着他们,楚青恬看到胡承荫跟贺础安的脸上有些犹豫,低声道:
“怕什么?我们是来看望朋友的,走吧!”
于是三人走到了门口,在两名士兵的注视下,楚青恬轻轻扣响了门环。
“来了!”
楚青恬听出了廖灿星的声音,紧接着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传来,吱嘎一声,大门打开了,三人便看到廖灿星写满了“得救了”的脸。
“确铮,快看看谁来看你了?”
胡承荫朝院子里看了一眼,整个小院儿虽不大,却是独门独户,十分幽静,院落当中的一把藤椅上坐着陈确铮,他脚上打着厚厚的石膏,手边放着一根拐杖,在他面前站着的人身穿一身戎装,三十左右,身材中等却很壮硕,一张脸方得出奇,神情十分严肃,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两人之间紧绷的气场。
第四五一章 溜之大吉
在陈确铮看到胡承荫的瞬间,不卑不亢的脸上绽出明朗笑容,然而下一秒他就发现了胡承荫脸上的伤和衣服上的血迹:看书溂看书喇
“狐狸,你怎么受伤了?”
胡承荫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在宿舍换一件衣裳,他知道眼下不是聊天的好时机,含糊道:“小伤小伤。”
廖灿星一脸乖巧地给那名军人介绍道:
“孟副官,她叫楚青恬,他叫胡承荫,他叫贺础安,他们都是我在联大的同学,这位是孟副官……”
廖灿星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于是就停在那里,见这名“孟副官”年长自己不少,三人齐声:“孟副官好!”
廖灿星拼命组织着语言:
“孟副官是我于叔的手下,我于叔是……哎呀,反正就是他从南京来看我,邀请我们一起去商务酒店吃大餐,你们赶得正巧,就一道去吧!”
自打进了这院子,胡承荫就觉得这气氛实在有些诡异,向来伶牙俐齿的廖灿星说话竟也吞吞吐吐起来,楚青恬跟贺础安还是一头雾水,胡承荫却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孟副官没有理廖灿星,只将身躯微微侧过,轻轻颔首,盯住陈确铮的脸:
“车正在外面等着,陈确铮同学,咱们出发吧?”
陈确铮拄着拐杖站起身来,郑重说道:
“麻烦稍等,我去换一套衣服就来。”
“请。”
廖灿星扶着陈确铮往屋里走,廖灿星转头看着有些不知所措的三人:
“你们且等等,咱们一会儿一道走!”
电光火石之间,胡承荫福至心灵,突然摸起了自己的眉骨:
“确铮,我在呈贡受了点伤,本来寻思着回昆明就去医院,听说你受伤了,着急来看你,就没顾得上,你既然没有大碍,我也就放心了,我得让楚青恬跟贺老师陪我去一趟医院。孟副官,实在抱歉,我有伤在身,不能一同赴宴了,咱们改日再聚啊!”
说完之后没等几人回答,胡承荫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楚青恬跟贺础安虽然一头雾水,也赶紧跟着他出了门。
关上大门之后,胡承荫又快步往前走了一段儿,直到走到了文林街上,胡承荫才停了下来,摸了摸胸口:
“好险好险,这事儿赶的,也太巧了!”
楚青恬不解问道:
“狐狸,你这么着急干嘛,害怕那个孟副官?”
胡承荫一脸无奈:
“我怕他干嘛啊?你没注意到小灿星刚才说话吞吞吐吐的吗?我算是听明白了,这顿饭咱们绝对不能吃!”
贺础安急得推了胡承荫一把,楚青恬也催促道:
“狐狸你就别卖关子了!到底怎么回事儿,你就快说吧!”
“你们没看出来吗?这顿饭是鸿门宴哪!那个孟副官不过是个传话的,就这么大阵仗了,那个于叔得是什么身份哪!小灿星虽然没说清楚,但我已经猜到十之八九了,既然能把吃饭地点定在了昆明最有派头的商务酒店,这个‘于叔’八成是小灿星的父亲派来的,他是替廖将军‘相女婿’来了!”
胡承荫的一通分析让贺础安恍然大悟,频频点头,楚青恬想了想,目光暗淡了下来:
“可是小灿星都求咱们留下来了,咱们就这么走了,她得多失望啊!”
贺础安也觉得楚青恬的话有道理,又跟着点头,胡承荫叹了口气:
“你们真的是不明白啊,小灿星为什么会害怕?因为那个于叔是代表廖将军来见确铮的!他大老远从南京赶过来,应该是带着廖将军的嘱咐来的,不是我不够意思,这么严肃和郑重的场合咱们这些外人真的不方便掺和。”
楚青恬突然想起来什么,一下子紧张起来:
“狐狸,这次我们去大板桥演出翻车的事儿闹得很大,不光登了报,连龙云的夫人都去医院探望了,廖将军……他是不是知道了我们出车祸的事儿了?”
“你要是这么说,这事儿就合理了,廖将军肯定是知道了翻车的事,担心女儿受伤,特意派那个于叔过来看望小灿星。如此说来,确铮这一关就更难过了!”
楚青恬一股火冒了出来:
“那你还跑得比谁都快?”
“哎呀,咱们这么多人,他那小轿车也坐不下啊!”
楚青恬眼前浮现出小灿星无助的样子,瞪了胡承荫一眼。
胡承荫收敛了嬉皮笑脸:
“人生中有一些难题注定是别人帮不了的,只能靠自己,比如今天这顿饭,陈确铮就必须一个人吃。”
贺础安也觉得胡承荫说的有道理,默默点头。
楚青恬看一眼贺础安:
“贺老师,我说话你点头,他说你又点头,你有没有原则啊?”
胡承荫夸张地抱住贺础安:
“楚青恬,你变了!你现在好凶啊!人家真的好害怕啊!”
贺础安无奈一笑,推开胡承荫,口齿不清地说道:
“放亲吧,我相沁确登。”
胡承荫见贺础安站到自己一边,有些得意地笑了,楚青恬心里也觉得胡承荫有几分道理,终于把心放了大半。
“好吧,被你说服了。那咱们一起回学校吧!”
“好!下次一定要好好问问确铮和小灿星,今天这饭局肯定十分精彩!”
“你就光惦记八卦了,小灿星可怎么办呀?她肯定好紧张!”
“你放心吧!没听贺老师说嘛:‘我相沁确登’,确登是谁呀?确登可不是省油的灯!”
因为嘴欠,胡承荫下一秒就又被打了,三人就这么打打闹闹着穿过大西门,朝城外走去。
当廖灿星看到院中的三人瞬间没了影儿,说心里不气是骗人的。自打呈贡那一通电话之后,她跟父亲便再也没有联系,可那辆道奇轿车却突然出现在了文化巷的小院门口。关于她和陈确铮的关系,她不知道父亲究竟知道了多少,虽然自幼父亲从不逼迫她做她不想做的事情,可她还是没来由地有些心虚。这次于叔跟陈确铮的会面她毫无准备,对于即将发生什么她心里一点儿也没底。
她的心很慌。
第四五二章 你帮我系
走到里屋后,廖灿星嘟着嘴,忿忿地说道:
“他们三个可真是的,怎么这么没有义气?”
陈确铮噗嗤一笑:
“我知道你这脑袋瓜儿里想的是什么,是想拉上他们壮胆儿吧?我说句公道话,这事儿本来就跟他们没什么关系,兴许他们在,场面反而可能尴尬,换做是我,我也跑。”
廖灿星瞪了陈确铮一眼:
“你怎么帮着别人说话啊?”
陈确铮托着廖灿星的手亲昵地晃了晃:
“我不是帮着别人说话,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不要生他们的气,灿星,这是一次很重要的会面,也是你和我必须要独自面对的考验。”
廖灿星脸上的委屈消失不见,有些抱歉地说:
“确铮,我从来没有跟我父亲说过,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咱们在一起的事情,更没想到我父亲会让于叔叔来昆明,要不然,我跟孟副官说你行动不便,去不了了……”
啵!
陈确铮突然亲了廖灿星一下,堵住了她后面的话:
“灿星,你可千万别说,商务酒店是多贵的地方啊,我来昆明这么久了都还没去过呢!这次当然要抓住机会见识见识啊!”
廖灿星显然并不相信陈确铮的话,却也知道陈确铮安抚自己的良苦用心,噘着嘴哼了一声,陈确铮抱住了她,轻轻摇晃:
“灿星,这顿饭我必须要去吃,虽然于叔是你父亲的手下,但他代表着你父亲来跟我见面,为了你,为了我们,我一定要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呀!”
廖灿星反倒害羞起来:
“你是谁呀,非要给他好印象?”
“那你倒是说说,我是谁?”
见廖灿星的脸肉眼可见地越来越红了,陈确铮满意地说道:
“灿星,我的腿不方便,麻烦帮我把皮箱里那套西装拿出来,好吗?”
廖灿星将叠得板板正正的西装放到陈确铮的手中,陈确铮爱惜地抚摸着布料:
“既然是见你的长辈,总要郑重一些才好。这套西装是周先生送给我的,平时一直没有机会穿,如今终于派上了用场。”
陈确铮刚刚开始解上衣的纽扣,廖灿星便害羞起身走到了外屋,这些日子里,廖灿星虽然每天都来照顾陈确铮,可晚上依然会出城回宿舍住,每到陈确铮换衣的时候,廖灿星都不自觉地想要避嫌,可她很快又觉得自己的表现未免太过生分了,站在门口对陈确铮说:
“确铮,你换好了吗?需不需要我帮忙?”
屋内的陈确铮微微一哂,故意没有说话。
等了一会儿,里屋一直没有动静,廖灿星小心地推门进了屋,只见陈确铮身上已经穿戴整齐,发型也梳得光滑板正,他坐在床边,正在低头系着领带,如果不是一只脚上打着石膏,他看上去就好像马上要去参加一场舞会,十足的富家公子派头。陈确铮脸上的表情十分专注,骨结分明的手耐心地摆弄着领带,廖灿星不觉看得出了神。
廖灿星的思绪一瞬间回到了跟陈确铮初遇时的场景,当她骑着受惊的马在街上疾驰的时候,陈确铮也是穿着这身西装,骑着摩托在她身旁紧追不舍,冒着生命危险跃上马背,将她护在怀中,对她说“相信我”。
她信了他,一直信到现在。
陈确铮不经意地抬起头,看到廖灿星倚在门边静静地看着自己,嘴角露出迷样的笑意,好奇问道:
“想什么呢?这么开心?”
廖灿星回过神来:“这么英俊的人竟然是我的,怎么会不开心呢?”
陈确铮一听这话,喉结动了动,将颈上系了一半的领带猛地一抽,撒娇一般地朝廖灿星伸出胳膊:
“灿星,你帮我系。”
廖灿星且喜且嗔地走过去,接过陈确铮手中的领带,往陈确铮的脖子上一套:
“不是都快打好了吗?怎么又解开了?”
陈确铮仰脸看着她,眉目浓郁:
“灿星,别担心,我这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讨人喜欢。”
廖灿星轻车熟路地系好了领带,手指在陈确铮的胸膛轻轻一推,抿嘴笑着后退了几步:
“你可真是不害臊!”
许是领带系得有些紧,陈确铮笑着歪了歪头,用食指勾了勾领口,拄着拐杖用力一撑,站起身来:
“灿星,我们走吧!”
当廖灿星搀着陈确铮推门而出的那一刻,孟副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嘴半天都没有合上。初见时以男人的眼光来看,陈确铮的皮相是不错,可他身上半旧的衣裤看来的确是有些寒酸,如今整套西装一上身,陈确铮被遮掩掉的贵气便一下子显露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阔少出门了。看书溂
两名卫兵并未上车,目送司机开车离开,孟副官坐在副驾驶,陈确铮和廖灿星坐在后排,一路沉默。
想是因为摸不清陈确铮的路数,孟副官不时地从后视镜偷偷观察他,陈确铮坐在昂贵的道奇轿车中,倒像是坐在自家车里一样自在,他没有新奇地用手扒开车床上的纱帘向窗外看,也没有四下打量车内陈设,反而双手抱臂、闭目养神起来。
商务酒店在西南城郊的巡津街上,酒店北边便是陈确铮刚刚住过的甘美医院,走路过去很远,开车却用不了多少功夫就到了。
因为这里挨着火车站,街头熙熙攘攘,十分热闹,但出入商务酒店的人反而不多,即便偶有出入,也大多是衣着光鲜、非富即贵。
道奇汽车无声地停在了商务酒店的门口,门童颇有眼色地跑上前来打开车门,陈确铮虽然有伤在身,却拒绝了门童的搀扶,熟练地用拐杖撑地,干脆利落地下了车。
陈确铮西装笔挺,廖灿星旗袍曼妙,两人挽在一起,活脱脱地一对璧人,让阅人无数的门童不禁对两人投以钦羡的目光。
就在两人刚要踏上商务酒店的台阶时,街上突然传来一阵焦急的喊声:
“抓小偷啊!抓小偷啊!你这个畜生,把我的包袱还给我!那是给我男人抓药的救命钱哪!”
第四五三章 好一个顺便
陈确铮转头循声望去,一个身量不高却很壮实的中年男人腋下夹着一个半旧的杏红色包袱朝自己这边跑来,随着喊声越来越近,紧接着陈确铮便看见那男子身后有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紧追不舍,她怀里的婴孩和拼命跟在母亲身后奔跑的小女孩儿哇哇大哭,妇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有孩子绊着,根本跑不快,眼看着距离越来越远,只好无助地用手指着那小偷咒骂着。
陈确铮默默看着那小偷边跑边回头看,经过的人纷纷侧目,却无一人伸出援手,然而就在那小偷经过陈确铮身边的时候,陈确铮突然伸出拐杖朝着他的膝盖处狠狠一抽,那人直接摔了一个大马趴,手中的包袱也跟着飞了出去。
廖灿星眼疾手快地抓起包袱便朝失主的身边跑去,可那小偷怎么甘心到手的鸭子飞了,转身就去追廖灿星,陈确铮却握住拐杖的尾端,用拐杖的弯把处朝小偷的脖领子一勾一拽,那人又摔了个四仰八叉。
这下那小偷被陈确铮彻底惹怒了,他见陈确铮一身光鲜,便以为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更何况他一条腿还打着石膏,必然是个可以捏一下的软柿子。
那小偷爬起身就朝陈确铮扑了过来,碍于腿脚不便,陈确铮的战力被削弱了不少,好在他尚有一根拐杖可用,可那小偷正值壮年,很有一身蛮力,几招下来仍旧不落下风,而且他看出陈确铮脚上有伤,便欺身上来想要攻击陈确铮的伤脚。
陈确铮本想留些情面,如今为了自保,不得不狠下心来使了几个平时不会用的绝招,专拣要害处攻击,直接把那小偷打得躺在地上嗷嗷叫,完全动弹不得。
这场仗陈确铮打赢了,包袱也追回来了,可他也付出了代价。
这件陈确铮平时里精心保管、完全不舍得穿的西装破了,左袖肩头处被活生生扯开了一个大口子。
如今心疼也于事无补,陈确铮苦笑一下,转头一看,廖灿星已将那包袱交还给妇人,妇人自然是千恩万谢地离去了。
廖灿星跑到陈确铮身边:
“确铮,你还好吗?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陈确铮摇摇头,捋了捋廖灿星的刘海:
“放心,他伤不到我的。”
廖灿星颇为惋惜地抚摸着西装破损处的毛茬:
“好好的一件西装,现在可怎么办哪?”
陈确铮洒脱一笑:
“没关系,我不穿便行了,只是可惜了你亲手给我打的领带了。”
说完陈确铮将领带扯掉,放在西装的口袋里,随后脱了西装,将完好的里子朝外一叠,搭在手肘上,掩盖了西装的破损,朝廖灿星得意一笑:
“你看,天衣无缝!”
虽然仅穿一件白衬衫,正式的感觉被削弱了不少,但陈确铮潇洒自如的风度却丝毫不减,廖灿星也露出了笑容,挽起他的手,拾阶而上。刚刚事发突然,此时的陈确铮才留意到孟副官完完整整地旁观了刚刚那一幕,他的神情不似最初的公事公办,眼光中隐隐透出对陈确铮的欣赏来,然而在两人目光相遇的时候,他又立马恢复了冷淡的表情,让陈确铮不由得暗暗发笑。
走进商务酒店的一楼大厅,孟副官直奔电梯,待到轿厢上方的半圆形楼层指针指向了一层,轿厢内的门童拉开可伸缩的铁栅栏门,一行人陆续走进了彼时对昆明来说仍十分先进的手摇式升降电梯。
孟副官低声说了一句“三楼”,门童便旋动操作把手,电梯缓缓爬升,速度比爬三层楼梯还要慢。终于到了三楼之后,门童再次拉开铁栅栏门,一行三人出了电梯轿厢,奢华之气扑面而来。
室内典雅的陈设、脚下松软的地毯和空气中若有似无的香气让廖灿星一度有回到了南京的错觉。不论男女都穿着入时,衣香鬓影,轻声细语,觥筹交错之间不时传来刀叉触碰杯盘的轻响。角落的留声机指针缓缓转动,某位外国女歌手的轻吟浅唱为整个空间更平添一丝优雅和慵懒的氛围。
廖灿星一眼便在靠窗景观绝佳的大桌旁看到了她口中念了多次的“于叔叔”,立马蹦跳着跑了过去,而一路伴随的孟副官见此情形,便识相地默默离开了。
百闻不如一见,陈确铮久闻“于叔叔”的大名,如今见到本人,一眼便知今天等待他的将是一场“硬仗”。
用“儒将”二字来形容这位“于叔叔”再合适不过了,他身着军装,身材中等却十分挺拔,三七分的头发很浓密,两鬓却已斑白了,见到陈确铮之后,他脸上的笑意从未消失过,可目光中却一直带着审视,看似彬彬有礼,实则不怒自威。陈确铮意识到,跟他打交道,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小心应对。
廖灿星抱着她于叔叔的脖子,亲昵地说道:
“于叔叔,你怎么穿这么一身见我呀,怪吓人的。”
“灿星,现在不是你小时候在我腿上乱爬的时候啦?当时你流着鼻涕,抓着我的勋章死活不撒手,怎么长大了,反倒害怕起来了?”
走到桌前,陈确铮一直姿态谦恭地静静站在一旁,于叔叔不经意地看他一眼,转头对廖灿星笑道:
“灿星,这位是你的同学吧?不给介绍介绍?”
廖灿星收敛了笑容,有些紧张地咳嗽两声,之后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决心一般说道:
“于叔叔,他叫陈确铮,他是西南联大哲学系的学生,是比我高两个年级的学长……我们现在正在恋爱!”
陈确铮表面波澜不惊,心里却波涛汹涌,他本想着由自己来坦陈一切,没想到廖灿星如此单刀直入地率先讲明了他们的关系。
陈确铮早就知道廖灿星跟这位于叔叔感情深厚,如今他旁观两人熟稔的相处,心中不由得暗想,这位“于叔叔”恐怕对廖灿星的喜爱和保护不会亚于亲生的叔叔,于是陈确铮做好了心理准备,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没想到这位于叔叔却站起身来,朝他伸出了手:
“你好,陈确铮,我是于浩洲,灿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灿星的父亲听说你们在大板桥出了事很是担心,恰好我因公务到昆明来,就顺便过来看看她。”
陈确铮心中暗道:好一个“顺便”。
第四五四章 暗流涌动
陈确铮握住了于浩洲的手,暗暗惊讶于他虎口处的老茧,那是使惯了枪的人才会有的印记,陈确铮不由得看向于浩洲温文尔雅的那张脸,愈发觉得此人深不可测。而于浩洲在摸到陈确铮的手之后也微一挑眉,似是有些意外,两手松开后,于浩洲抬手伸向对面的座位:
“你们俩都请坐吧!”
陈确铮将西装搭在于浩洲的正对面的椅背上,小心地没有露出破损的部位,之后才缓缓坐下,廖灿星跟着坐在了陈确铮的身边的扶手椅上。
于浩洲用手敲了敲桌上的菜单说:
“确铮,因为我下午还有事情,就先按照灿星的口味点了些菜,你不介意吧?”
陈确铮看了廖灿星一眼,微微一笑:
“于叔叔百忙之中还特意拨冗会面,我作为晚辈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介意呢?而且我没跟灿星一起吃过西餐,也很想了解她的口味。”
这个回答周到且坦诚,于浩州点了点头。
此时身穿衬衫马甲的侍者将例汤端上了桌,他颇有礼貌地小声介绍道:
“这是餐前汤奶油菠菜汤,请几位慢用。”
“灿星,你不是最爱喝奶油菠菜汤吗?尝尝看,是不是从前的味道?”
廖灿星舀了一勺尝了尝,汤很好喝,她却有些食不知味,昆明有大把的好馆子,她的于叔叔却特意选择了吃西餐,她总觉得有那么点“下马威”的意思。来这个商务酒店中就餐的大多都是身价不菲的名流,整个环境虽优雅却透出一股子傲慢来,若是市井小民身处其间,怕是会有些拘谨和不自在。
于浩洲似乎是察觉出廖灿星的心思,用口巾擦了擦嘴:
“灿星,这汤怎么样?”
廖灿星心不在焉地用勺子在汤盘里搅着:
“一般般。”
“确铮,你看看她,还不满意呢!这家商务酒店的确离你们学校有些远,不过灿星小时候就很爱吃西菜,几岁的时候就天天吵着‘我要吃大菜,吃大菜’!我想着难得请你们吃饭,总该吃点像样的,就选了这一家,确铮,这家的味道还吃得惯吗?”
陈确铮放下勺子,点头道:“味道很好。”
于浩洲瞥了一眼陈确铮身后椅背上搭着的西装:
“今天这天气还有点凉飕飕的,确铮,你怎么不穿西装啊?”
听了于浩洲这话,廖灿星眼睛一亮,可是她刚想道出实情,陈确铮就用眼神制止了她,接着陈确铮毫不迟疑、十分自然地回答道:
“是这样的,为了今天跟于叔叔的会面,我特意穿上这身西装过来的,可刚刚下车的时候路上有一个水坑,路过的车不小心溅起了泥水,弄脏了衣服,我就只好脱掉了,希望不会太失礼。”看书溂
于浩洲若有所思:“哦,是这样啊,不要紧的。”
廖灿星看着于浩洲审视陈确铮的双眼,她知道此刻的于浩洲代表着她的父亲廖卓昂,所以她很想让陈确铮给于浩洲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刚刚陈确铮的“路见不平”她本也无意去提,可没想到于浩洲竟然意外提起西装的事,她就着话头讲出此事明明十分自然,却被陈确铮给拦住了。廖灿星只好默不作声,低头一下一下地揪着围在胸前的口布,表达着心中的不满。
此时侍者走上前来,躬身问道:
“不知各位牛排要选几分熟呢?”
侍者的话问出口之后,于浩洲没有说话,他用眼神示意陈确铮先选。
廖灿星忍不住看了陈确铮一眼,陈确铮一脸地从容淡定,随即朝侍者微微颔首:
“请问是哪种牛排?”
陈确铮的提问让于浩洲小小惊讶了一下,想来对面这位真的是见过世面的公子哥儿没错了。
“先生,是菲力牛排。”
廖灿星看出于浩洲是在有意试探陈确铮,心里有些不痛快,可陈确铮的眉目间却不带一丝的不满情绪。
“七分熟,谢谢。”
侍者看向于浩洲:
“这位先生呢?”
于浩洲微微一笑,用口布擦了擦嘴角。
“五分,谢谢,灿星,你呢?”
廖灿星有些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
“我不想吃牛排。”
“那便不吃,excuseme,请给我看一下酒水单。”
侍者奉上了酒水单:
“先生和女士想喝点什么呢?”
陈确铮看了一下,上面的酒水和饮品十分齐全,有威士忌、白兰地、鲜榨啤酒、苏打水、柠檬汁、薄荷露、酸奶等。
了解了于浩洲的风格之后,陈确铮没有说话,而是等他发话,果然,于浩洲略略一看便说:看书喇
“确铮,咱们难得见一面,你陪我喝一杯如何?”
陈确铮点头回道:“乐意奉陪。”
“麻烦帮我开一瓶常纳华客的威士忌,谢谢。对了,灿星,你要喝点什么吗?咖啡、牛乳还是奶茶?你要吃冰激凌也可以啊!”
“我要喝荷兰水!”
“好,就喝荷兰水,待会儿看你喝得一肚子气!”
“我现在已经一肚子气了!”
“好家伙,谁又惹你了?”
说话间的功夫,菜陆陆续续上了桌,开胃前菜是黄瓜片和嫩芹,又陆续上了火腿煎蛋、蘑菇土豆派、炸奶酪球、香煎沙丁鱼、栗子结力、炸猪排,此外还有两道大菜:菲力牛排和葡国咖喱鸡,虽然他们三人坐的本就是大桌,仍旧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
“孟副官跟我说,这家商务酒店是专门从上海请来的厨师,那厨师以前可是在德大西菜社做过的,灿星,这是你以前每次都吵着要吃的火腿煎蛋,快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廖灿星还有些兴致缺缺:
“于叔叔,你点的也太多了吧!”
于浩洲看一眼廖灿星,笑着说道:
“难得请你吃一顿饭,当然样样都要尝尝了,要不然以后你跟你父亲告状,说于叔叔小气可怎么办?”
侍者熟练地开酒,给两人倒了两杯威士忌。
于浩洲举杯轻轻晃了晃,嗅了嗅,接着微微抿了一口,他做这一切的时候,目光时不时地落在陈确铮的身上,陈确铮似乎全无感知一样,只见他不紧不慢地拿起刀叉切着牛排,他显然是吃惯了西餐的,不光刀叉的使用方式挑不出任何错处,甚至整个人的姿态都十分放松,甚至有一分慵懒。修长的手指将牛排切割成小块,再放入口中细细品味,相较于其他西装革履、正襟危坐的客人,此刻仅着白衬衫的陈确铮仿佛刚刚睡饱从楼上下来的少爷,带着三分的睡意,漫不经心地吃着仆人精心准备的早餐。
看着眼前这一幕,于浩洲身体向后一靠,颇为玩味地眯起了眼睛。
第四五五章 你不想嫁给他?
天天跟在廖将军身边迎来送往,于浩洲看人的眼光十分毒辣,廖灿星是于浩洲从小看到大的,这位大小姐自幼眼高于顶,富家公子哥儿她不知道见过多少,没一个入得了她的眼。自打孟副官跟于浩洲说,廖灿星整天都不在宿舍里,她在校外租了个小院子,里面还住了一个男同学,于浩洲当时就觉得这个“男同学”一定不简单。
因为选了靠窗口的座位,于浩洲刚刚无意间将陈确铮当街从小偷手中抢回包袱、交还给失主的整个过程尽收眼底,可是当他故意问起陈确铮衣服的事情,本以为陈确铮会借此机会吹嘘一番,没想到他却轻描淡写地遮掩了过去。
于浩洲上下打量着陈确铮,从刚刚抓小偷那两下子看,陈确铮的身手实在不错,即便是跟他们这些黄埔军校毕业的军官较量起来,恐怕都不会落下风。更何况他身上明明受了伤,还敢于当街拦小偷,可见他是一个胸怀正义感的青年,人品应该不赖,而且一番交谈下来,陈确铮言行举止有礼有节,颇有少年老成之感,于浩洲不得不承认,自己对陈确铮是很有好感的。
可于浩洲又转念一想,当时孟副官在,陈确铮会不会故意做戏给孟副官看呢?于浩洲也觉得自己这种揣测实在是有些恶意,甚至是小人之心,但绝非没有可能。自打进了屋,灿星的眼睛就没离开过陈确铮,可以想见,她的一颗心肯定早就一心一意挂在他身上了,陈确铮不事张扬的作风的确让于浩洲有些欣赏,却又莫名觉得他颇有城府,让人看不透,暗暗生出一些担心来。
于浩洲唇角的笑意并没有消失,可看向陈确铮的目光中却带着不容忽略的审视。对上这个眼神,陈确铮便一下子明白了,自己接下来要打的,将是一场“硬仗”。
“确铮,你是哪里人啊?”
“广东佛山人。”
“好地方,你父亲是做哪一行呢?”
“做点小生意。”
这显然是搪塞之词。
于浩洲问陈确铮父亲的从业,是想探听出他的家境,廖将军的独生女可绝不能嫁给一个穷小子,可陈确铮却跟他打马虎眼,似乎对自己的身世讳莫如深,不过于浩洲倒也不担心陈确铮的出身,他不卑不亢的言谈举止、浑身上下流露出的从容风度可不是小商小贩家的子女身上可能有的。于浩洲可以断定,陈确铮虽然刻意低调,却必定生长于富贵之家,这是长年累月刻在骨子里的东西,轻易遮掩不掉的。
于浩洲暗忖,若是单从家境上考量,灿星想必不至于“下嫁”,于是他便不再追问,反而另辟蹊径,单刀直入:
“灿星刚才说,她跟你在恋爱?”
“是的。”
“你知道灿星的父亲是谁吗?”
“知道,是廖卓昂将军。”
于浩洲身子向前一探,直盯盯地看着陈确铮: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跟灿星办婚事呢?”
这句话无异于一枚炸弹,廖灿星的脸腾地红了:
“于叔叔,你说什么哪!我才多大?”
“灿星,我问的不对吗?还是说,你不想嫁给他?”
“于叔叔!”
廖灿星心里一团乱麻,她不敢看陈确铮,只好把目光投向窗外,可心里却暗暗期待着陈确铮的答案。
在于浩洲的意料之中,陈确铮这次不再对答如流了,他沉默了一会儿,这沉默并不是心虚和慌乱的沉默,而是认真的思考。
“结婚是两个人的事,只要灿星同意,我随时都可以。”
廖灿星十分惊讶,她扭头看着陈确铮,一脸的不可置信,他们两人以前从来没有谈过结婚的事情,她本以为陈确铮会说一些诸如“需要仔细考虑、先立业后成家”之类的长篇大论,没想到陈确铮竟然会说出这番话来。
“这样啊……”
于浩洲露出了一副“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就不戳穿你了”的表情,笑意中多了些不以为然。
于浩洲还想问什么,廖灿星却看不下去了,招手叫来了侍者:
“什么时候上甜品啊?”
侍者赶紧走上前来,递上菜单,面带笑容地问道:
“请问几位需要什么甜品呢?”
陈确铮和于浩洲都摆手表示不要,廖灿星气鼓鼓地翻看着菜单:
“冰镇盒蛋糕、南瓜馅饼、格司布丁、果仁巧克力……”
于浩洲笑道:
“灿星,你点这么多吃得完吗?不怕长胖啊?”
廖灿星很生气,可于浩洲是她向来尊敬的长辈,更何况他此行代表了她父亲,廖灿星不好对于浩洲发作,只好转头气鼓鼓地问陈确铮:
“我胖吗?”
陈确铮摇摇头:“一点儿也不胖,不过我倒是希望你再长胖些。”
见廖灿星明显不开心了,于浩洲知道自己对陈确铮的“盘问”让小姑娘生气了,他这么做自然是为她好,可很多话不能当着陈确铮的面儿明说,既然如此,他也不必再问。
几番过招下来,于浩洲发现自己越发欣赏这个青年,相貌堂堂,谈吐不俗,有正义感,见过大世面,却成熟稳重,不张扬,不炫耀,然而这个处处表现完美的人身上似乎有很多不为外人知晓的秘密,这让他有些不放心。
廖将军对他有知遇之恩,他是绝不会让廖将军的女儿跟来历不明的人在一起的。罢了,剩下的让孟副官私下去查便行了,没有什么人的底细是他查不出来的,眼下“棒打鸳鸯”绝非明智之举,只好静观其变、从长计议了。
廖灿星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着甜品,气鼓鼓地盯着于浩洲,心里盘算着以后跟母亲告状的说辞。
于浩洲比廖卓昂小了十几岁,自打廖灿星记事,他便跟着父亲做事,廖灿星小时候没少折腾他,他也没少因为过于宠溺廖灿星挨廖卓昂的骂。跟不苟言笑的父亲相比,廖灿星从小到大都更愿意亲近这个长得很好看的于叔叔,后来于浩洲也娶了妻,生了子,随着年纪日渐增长,他脸上添了皱纹,却更增添了儒雅的气质。虽然于浩洲的官阶日渐高升,可在廖灿星心里,于浩洲一直是对她关爱有加的那个于叔叔,从来没有变过。这次于叔叔之所以大老远跑过来,还盘问了陈确铮这么多,还不是担心她所托非人吗?
想到这里,廖灿星瞬间就觉得不气了。
第四五六章 你耍赖皮
既然已经打定主意,于浩洲便觉得肩头一松,他看着温文尔雅地切着牛排的陈确铮和气鼓鼓塞蛋糕的廖灿星,双手抱臂,转换了话题:
“确铮,刚刚灿星说你是西南联大哲学系的?”
“是的。”
于浩洲看向窗外,似是回忆起久远的往事:
“我当年去德国柏林陆军大学进修的时候,倒是旁听过哲学系的课程,什么康德啊,叔本华啊,黑格尔啊,听得我头都大了,完全是一窍不通。确铮,既然你是学哲学的,你能告诉我,哲学这门学科在当今这个时代究竟有什么用处吗?”
陈确铮放下了刀叉,沉静地看向于浩洲,随即笑了,从于浩洲的眼神里,陈确铮觉得,对于这个问题,于浩洲未必没有自己的答案。
自打见面那一刻起,来自于浩洲的审视陈确铮第一时间就感受到了,这种情绪他自然十分理解,正是因为于浩洲对廖灿星十分地宠爱,才会格外用质疑的眼光去看待自己,可这次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什么所谓的“漂亮话”,而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
廖灿星是廖卓昂的女儿,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起初因为这个事实,陈确铮也曾经退缩过,然而翻来覆去地纠结过后,陈确铮发现自己终究无法放弃她,无法放弃“廖灿星”这个人本身。为了她,他已经做好了迎接暴风骤雨的准备。
关于结婚,陈确铮的确没有设想得那么具体,但是他知道自己早晚是要娶廖灿星为妻的,所以当于浩洲问起结婚的事,他便自然而然地那样答了,但他自问若是站在于浩洲的立场,难免也会觉得对面这小子油嘴滑舌,不知轻重。
怎样才能打消于浩洲的疑虑,让他放心呢?
陈确铮看向于浩洲,目光真诚而坚定:
“苏格拉底说过,我唯一知道的事就是我一无所知。这句话也是我学习哲学之后的最大体会。以前也有人曾问过我,学哲学究竟有什么用?尤其是我们丢了平津,流落到这西南边地的当下,我自己也问过我自己许多次这个问题。哲学看起来如此虚无缥缈,并不能变成一枪一炮,打到日本人的身上。于叔叔刚刚有提起黑格尔,他的《精神现象学》中有一句话,真理不是一块铸成了的硬币,可以现成拿过来就用。这句话可能就是对于叔叔疑问的最好解答了。这个话题当然可以继续展开,不过我想于叔叔并不想听我长篇大论地故弄玄虚,用一堆哲学术语来掉书袋,你只不过是想知道我毕生所学能不能让我在这个乱世有所作为,将来会不会让灿星跟着我吃苦。所以于叔叔你最想问的问题不是哲学有什么用,而是哲学系的毕了业要做什么工作呢?你有什么赖以为生的本事吗?”
于浩洲没有说话,伸出一只手扬了扬,做出了“没错,那你倒是说说看”的表情。
“中国有句老话,难得糊涂。可苏格拉底却说,未经审视的人生不值得一过。如果说学哲学究竟有什么好处,那就是让人把这辈子活明白。漂亮话谁都会说,我还没有从联大毕业,灿星也刚入学不久,年纪尚小,我大可以跟于叔叔你说很多豪言壮语,诸如我会永远爱她,会一辈子对她好,永远不让她受苦之类,比这更好听的话我还可以说出一万句,可谁知我以后会不会说到做到呢?如此于叔叔你便可以对我这个人放心了吗?恐怕还会觉得我这个人油滑轻浮、不堪托付吧?于叔叔,你的一切担心我都可以理解,因为灿星可以配得起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可她却选择了我,这让我诚惶诚恐。我起初很担心自己无法给她幸福,后来我意识到,当下的快乐远比缥缈的未来更加可贵。不过短短两年时间不到,平津沦陷,三校南迁,眼前的一切哪是两年前的我们所能想到的呢?于叔叔,此刻我能说的是,我选择跟灿星在一起,不是头脑一热,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我刚刚说只要灿星愿意,我随时都可以跟她结婚,也是我此刻的真心话。未来太长,我不敢许诺将来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呸呸呸,我们当然会永远在一起!我们一定会永远在一起!”
廖灿星狠狠地拍了几下桌子,把手掌心都拍红了却浑然不觉,她的心鼓胀着,若不是有旁人在,此刻的她很想去握住陈确铮的手。她从没有如此笃定地觉得自己没有爱错人。
廖灿星看向于浩洲,如果说之前他脸上笑容是出于礼节,那么此刻他脸上的笑意则是发自内心的了,然而这笑容中却依然掺杂了几许无奈。
没有叫侍者,于浩洲自己拿起酒瓶,给陈确铮倒了满满一杯酒:
“行了,什么都不用讲了,用男人的方式,干了吧!”
廖灿星嘴巴一噘:
“于叔叔,他脚上还打着石膏呢!”
廖灿星话音未落,陈确铮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轻轻放下杯子,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于浩洲见陈确铮毫不废话地把酒给干了,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饮下,辛辣的酒水一线入喉:
“痛快!”
于浩洲看着陈确铮,因为他是带着使命和任务来的,言语间不免带了点故意为难的意思,但若是只凭本心,他可以说,他真的是很喜欢这个年轻人,或者说,不由得他不喜欢。于浩周有些开心地想,等回到南京见到廖将军的时候,自己应该可以交差了,他们俩也想必是有很多话好聊了。
片刻失神之后,于浩洲瞥见了不远处不知何时出现的垂手侍立的孟副官,便知道这次会面要结束了。
于浩洲站起身来,再次跟陈确铮握手:
“确铮,我后面还有事情,只能跟你聊到这儿了,今天的会面我很开心,灿星年纪轻轻一个女孩子,一个人在外求学不容易,廖将军自然是不放心,灿星既然如此信赖你,以后你就在她身边多帮帮她,好吗?”
“于叔叔,灿星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会尽力照顾好她的,请廖将军和于叔叔放心。”
于浩洲点点头,拍了拍陈确铮的肩膀:
“走吧!我就不送你们了!”
孟副官适时走上前来:
“二位请这边走,司机已经在楼下等了。”
这时廖灿星走上前去,凑到于浩洲的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于浩洲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
“知道啦,就属你鬼灵精!”
廖灿星刚要扶着陈确铮离开,陈确铮拍了拍她的手:
“灿星,你先去电梯那里等我,我有几句话想单独跟于叔叔说。”
廖灿星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走到电梯跟前,看着陈确铮跟于浩洲说了什么,于浩洲先是一愣,接着笑着点了点头。
在于浩洲的目送下,陈确铮拄着拐一步一步地向廖灿星走去,还没走到她身边,只见廖灿星却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
于浩洲拧了拧眉心,扭过头去,朝孟副官摆了摆手:
“我要先回客房休息十分钟,晚点你把下午的会议安排再跟我说说吧,对了,陈确铮这个人,还是得给我好好查查!”
轿厢内的门童拉上铁栅栏门后,电梯开始缓缓下降,廖灿星看着陈确铮波澜不惊的脸,好奇地问道:
“你刚刚跟于叔叔说什么了?”
陈确铮笑道:“那你在于叔叔耳边说什么悄悄话了?”
“是我先问的!”
“马克思说,商品交换要遵循等价交换原则,以价值量为基础,实行等价交换。你有了解的主观诉求,所以是你先发起了交换的邀请,为了达成交易,你应该先表示你的诚意。”
廖灿星的脸红了:
“我也没说什么……我就是拜托于叔叔见到我父亲的时候……多说点好听的。”
陈确铮哈哈大笑起来,摸了摸廖灿星的头:
“灿星,你太可爱了!”
廖灿星将他的手拨开,迫不及待地问道:
“快说呀,你跟于叔叔说了什么?”
陈确铮缓缓将手指放在唇边:“秘密”。
廖灿星眉毛一皱,嘴巴一噘:“你耍赖皮!我再也不信你了!”
此时电梯恰好到了一楼,一路上眼观鼻鼻观心的门童拉开了轿厢门,廖灿星一下子跑出门去,留下身后的陈确铮一瘸一拐地哀嚎:
“灿星,慢点走,我还打着石膏啊!”
天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雨来,街角的道奇轿车丝滑地停到了商务酒店门口,却被廖灿星无视了,她在石板路上旋转着,跳跃着,大喊着:
“陈确铮同学,咱们现在就去结婚吧!”
台阶上的陈确铮停下了脚步,一脸沉静地看着廖灿星:
“廖灿星,你是认真的吗?”
廖灿星周身都已被淋湿,她却浑然不觉,继续跳跃着,大喊着:
“陈确铮同学,咱们现在去看电影吧!”
陈确铮笑了,走下了台阶:
“好,你想看什么?”
廖灿星停下了旋转的脚步,湿漉漉的额发紧贴在前额上,脸蛋却红扑扑的:
“就看那部《翠堤春晓》,绪衡姐还说想跟贺老师去看呢,咱们要赶在他们前面!”
“没问题,我们走吧!”
第四五七章 今日评论
一九三九年的春天对于贺础安来说,是有些寂寞的。
那次车祸之后,陈确铮跟贺础安在一间病房住了一个多礼拜的医院就出院了,陈确铮搬出了宿舍,胡承荫去了呈贡,整间宿舍只剩下贺础安一个人。梁绪衡每天都来看他,跟她说自己的每日见闻,因为他回答不了,也尝试过笔谈,可是效率实在有些低,渐渐地就变成了两人对坐看书的局面。
每当这个时候,整个宿舍都是那么安静,只有翻动书页的声音,贺础安会不时抬眼看看梁绪衡,她正在埋头“啃”着一本“普通地质学”教材,这是她跟地质学的学长借来的,因为开学了还要还回去,她没日没夜地看,一边看还要一边在笔记本上记下要点,钢笔触碰纸张的沙沙声,听起来是如此悦耳。有时梁绪衡似乎能感应到贺础安的眼神,便抬头看他一眼,两人会心一笑,复又低下头去。
阳光照进屋内的光影随着时间的推移变换着轨迹,两人一直看到肚子叽里咕噜叫,再一起出去寻一碗米线吃,一路上梁绪衡会挽着贺础安的手,兴奋地说起矿物、岩石和地壳的种种。贺础安看着梁绪衡亮晶晶的双眼闪着兴奋的光芒,发自内心地为梁绪衡感到高兴,兜兜转转之后,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找到了自己愿意为之付出一生的事业。
那他自己呢?
贺础安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寂寞,似乎身边的人都在向前迈步,只有他自己还在原地踏步。舌头受伤不能说话之后,贺础安的脑海中仿佛有一个陀螺,一直在进行无休止的思考,一直睡眠良好的他添了失眠的毛病,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胡思乱想,他是一个学史的,虽说以史为镜,可在当今这个动荡不安的时代,历史学能对这个国家有什么立竿见影的直接影响呢?
每当这个时候,贺础安都很羡慕陈确铮,他是学哲学的,按说也是大众眼里一门虚无缥缈、掉书袋的学问,但他总是能用自己的行动来一点一滴地帮助和影响身边的人,让周遭的事物变得更好,贺础安扪心自问,却自知没有陈确铮这样的魄力。若是在太平盛世,他倒是可以心安理得地埋头在故纸堆里,对被人忽略的历史真相抽丝剥茧,可眼下他总觉得一阵阵心慌,觉得自己浪费了太多时间,被大家给远远地落在了后面,心底的怀疑一点点滋长了起来。
贺础安很想把自己的心情告诉梁绪衡,可是他口不能言,他试过写信,但终究词不达意,最后统统都揉做一团,没能写成。因为心情太过烦闷,以前一直沉迷其中、总能读得津津有味的史书此刻也全然读不进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贺础安遇到了《今日评论》。
大西门外有一个书报摊,因为平日里时常路过,联大师生很爱在此购买报刊,假期一个稀松平常的午后,梁绪衡找地质学的学长还书,贺础安便一个人在街上闲晃,路过书报摊,有个装帧朴素的杂志吸引了贺础安的注意力,封面左边竖着用毛笔写着四个大字——“今日评论”,右边最上方从右向左用楷体写着“第一卷第十三期”,下方有一条横线,横线下面竖排写着的文章名和作者:
战时经济建设的几个原则陈岱孙
捷克灭亡后的欧局钱端升
省市参议会的成立问题赵凤喈
论越南化之系属闻宥
青年的“知”与“行”的解剖萧右乾
沦陷后的天津(通信)赵捷民
封面底部也有一条横线,下方从右向左用小字写着:
民国二十八年三月二十六日
这熟悉的封面排版让贺础安感受到一种熟悉的气息,让他想起了北大同学们特别爱读的《独立评论》来,虽只是略略翻看,贺础安就被这本《今日评论》深深吸引,他赶紧掏出五分钱买了下来,在路上就边走边迫不及待地翻看了起来。渐渐地,贺础安被作者的学养和对时情的分析所折服,贺础安觉得自己发现了一本此刻的自己顶顶需要的刊物,能让他从自怨自艾的情绪中挣脱出来,看到更大的世界,可有些懊恼的是,这本刊物已经出了十三期了,自己竟然到现在才知道。
读完最后一篇《沦陷后的天津》,贺础安想着等狐狸回来一定要把这篇文章给他看看,写得实在是很好。可当他看到他之前目光匆匆掠过、并未特别留意的作者名字,一下子呆住了。
在联大历史系三年级也有一个“赵捷民”,他一九三八年才转学到联大历史系三年级就读,虽然在北大的时候赵捷民是比贺础安高了一个学年的学长,在联大却成了跟他同年的同学,但两人不过是在课堂上相见,宿舍也相隔较远,贺础安平日里只知埋头读书,因而两人私交甚少,贺础安只知道赵捷民也是天津人,跟胡承荫是同乡。
难道这篇文章的作者真的是自己认识的赵捷民同学吗?还是说不过是另一个重名的人?
正出神的时候,有人在贺础安身后拍了一下,他回过头来,便看到赵捷民的脸,脑海中正想着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这“想曹操,曹操到”的巧合着实把贺础安吓了一跳。
“贺础安,你怎么了?我吓着你了?那真对不住了啊!”
贺础安笑着摆手,表示没关系。
“你也看《今日评论》?这是最新的一期吗?”
贺础安点点头,把杂志递给赵捷民,在赵捷民眼前摊开的书页刊载的正是《沦陷后的天津》这一篇,赵捷民开心地大叫了一声:
“好嗷嘛!真没想到这么快就发表了!”
贺础安看看文章作者处写的“赵捷民”,又看了看眼前一脸喜色的赵捷民,指着纸页上面的“赵捷民”三个字:
“恩得四你?(真的是你?)”
贺础安的口齿不清让赵捷民十分惊讶:
“贺础安,你说话怎么这样儿了?是受伤了吗?”
第四五八章 图书馆的巧遇
贺础安试着简短地讲了联大剧团在大板桥翻车的事情,赵捷民恍然大悟:
“是这样啊,那可真是够惊险的,我这个假期都不在学校,还真没听说这件事儿,你说话什么时候能恢复正常啊?”
“怪了(快了),别安心(担心)。”
“那就好,对了,你刚才问我文章的事儿,我差点儿给忘了,这篇文章就是我写的啊!一月份的时候我就听说联大法商学院的教授们弄了一本叫《今日评论》的刊物,之后我就每个礼拜都在大西门那个书报摊儿买一本儿,后来我发现农校的图书馆里也有《今日评论》,就跑去那儿看了。之后我就写了一篇介绍我老家天津现状的文章投了稿,我本来没抱什么希望,在《今日评论》上发表文章的不是联大的教授就是各行各业的大家,没想到我一个学生的稿子竟然真的能给登出来!不说了,我得赶快去买一本儿,不,买三本!那我就先走了啊,咱们回头再说,晚了该卖光啦!”
告别了赵捷民,贺础安立马跑到农校的图书馆,幸运的是,假期的图书馆里人不多,贺础安很快便在书架上找到了这本刊物的前十二期,如饥似渴地通读完毕,贺础安觉得热血澎湃,越发意识到自己的狭隘和渺小。
贺础安猜测,因为《今日评论》这本刊物主要是法商学院的教授们撰稿,比如政治系的教授钱端升、经济系的教授陈岱孙等,历史系的教授参与较少,所以历史学系的同学们知道的不多,加上自己跟大家也少有交流,所以之前并不知晓。
通读了十三期,贺础安发现这刊物简直是包罗万象,有陈岱孙先生的《培植我们的经济力》、潘光旦先生的《抗战的民族意识》、钱端升先生的《抗战致胜的途径》和《抗战致胜的政治》、丁佶的《云南工业发展的必需条件》等分析时政和当下社会现象的时评,也有冯友兰先生的《论导师制》、潘光旦先生的《学生自治与学生自治会》这种探讨教育问题的,还有戴世光先生的《国情普查与云南的人口调查》、朱自清的《新语言》、孙毓棠的《谈读尼采》、吕叔湘的《中国话里的主词及其他》等这种专业性比较强的学术性文章,有校内先生们的一些随笔,如钱钟书先生的《冷屋随笔》之一、二,更有校外的一些大家的散文,如沈从文的《湘西随笔》、《一般与特殊》、徽因的《彼此》、薛邻的《西北小故事》,还有流金所写的《夜行》这种作者跟随山西八路军六八六团夜行军的纪实文章和杨季康的《风》这种诗情画意的抒情小品。而历史系的先生们虽然少有参与,却也偶有刊文,比如雷海宗先生的《君子与伪君子》和钱穆先生的随笔《病与艾》等。
贺础安来到图书馆之后没多久,有个人坐到了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他没有翻开任何一本书,而是打开随身带的笔记本,时而埋头奋笔疾书,时而咬着铅笔头绞尽脑汁地冥思苦想,贺础安沉浸在《今日评论》的字字珠玑之中,丝毫没有留意到他。那人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让他激动的想法,将手中的铅笔啪地一声拍在了桌子上,将贺础安吓了一跳,回头望去。
这时那人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忘乎所以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坐在他身后的贺础安,两人目光对视,贺础安看着他浓密的头发梳成板正的三七分、狭长的脸庞、宽阔的额头、清秀的眉目、高高的鼻梁和明朗的笑容,一眼便认出他来。
这人叫程应鏐,也是历史系的,跟贺础安一样是三年级,在贺础安的印象中,程应鏐性情旷达外放,身边总是热热闹闹的,有许多朋友。
贺础安朝程应鏐微笑了一下,没想到下一秒他就撩起长衫,坐在了他身边。
要说贺础安跟程应鏐之间的交往,倒比跟赵捷民还要浅一些,赵捷民好歹是贺础安北大高一届的学长,程应鏐在到昆明之前也念了两年历史系,不过是在燕京大学读的,他的年龄也比贺础安要大了三四岁,虽然他也转学到了联大历史系,成了贺础安三年级的同学,可他去年秋天才到昆明入学,而且似乎不住在宿舍里,两人相识不过半年有余,除了上课之外,贺础安甚至都见不到程应鏐的人影,所以贺础安对程应鏐这个同学是全然的不了解,可程应鏐却是一脸自来熟的样子,他脸上的笑容十分亲切,有一种莫名的感染力:
“贺础安,你也喜欢看《今日评论》?”
贺础安暗暗惊讶于对方竟然一下子就叫出了自己的名字,笑着点了点头。
程应鏐在贺础安手边的一摞《今日评论》找了找,翻出了其中一期,指着封面上的“流金”二字,又指了指自己。
“这篇《夜行》是我写的,你看了吗?”
贺础安十分激动:
“你就四牛金?(你就是流金?)”
意识到自己的口齿不清,没等程应鏐问,贺础安又简单讲了讲自己之前受伤的事,程应鏐点点头:
“你们的演出很有意义啊,早知道我就跟你们一道去了,走过这一趟,没准儿能写一篇好文章呢!你刚刚问我是不是流金?没错,我就是流金!这篇《夜行》还是沈从文先生亲自到树勋巷跟我要的稿子呢!”
贺础安一愣,对于贺础安来说,“沈从文”这个大作家的名字自然是如雷贯耳,中学时代的贺础安一直买《小说月报》作为消遣,经常能在上面看到沈从文的小说,《菜园》、《萧萧》、《丈夫》、《逃前的一天》等小说带给他的震撼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没想到沈从文先生竟也到了昆明。
似乎是猜到了贺础安的心中所想,程应鏐解释道:
“沈从文先生去年春天就到昆明来了,比我还早了半年呢!对了,贺础安,既然在这儿遇上你,我想邀请你去我树勋巷的住处去看看,你现在有空吗?”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邀请,贺础安的回答有些迟疑:
“不会啊袄吗?(不会打扰吗?)”
第四五九章 树勋巷五号
程应鏐二话不说,挽起贺础安的胳膊就走:
“这有什么好打扰的?你是历史系的学生,树勋巷五号欢迎所有联大历史系的同学!你知道我这个春假都在忙什么吗?对了,李宗瀛你认识吧?”
李宗瀛也是联大历史系的同学,贺础安不光认识他。还知道他和程应鏐整日形影不离,关系十分要好,他点点头。
“我和李宗瀛是本来就是燕京大学历史系的同学,又都转学到了联大,我们一起租下了树勋巷五号那间小院儿,成了室友。院子不大,不过屋子挺宽敞,丁则良、徐高阮他们没事儿就过来聊聊天,放假这些天我们俩去夜市淘了好多旧书回来,还买了一些美孚牌汽油箱,弄了个小图书馆,准备等开学告诉大家呢,既然在这儿碰上你了,你就当我们图书馆的第一个客人吧!”
一听有书看,贺础安自然是心中欢喜,便跟程应鏐一同离开了农校的图书馆。
两人一路闲聊着穿过大西门进了城,话虽如此说,却大多是程应鏐一个人讲,说起在《今日评论》上发表《夜行》这篇文章的经过,程应鏐的脸上流露出感激和怀念的神色:
“我是一九三五年进的燕京大学,之后我就跟同学们一起组织成立了‘一二·九文艺社’,后来文艺社办了一本叫《青年时代》的刊物,因为刊物刚刚创办,大家想要得到名作家的支持,有人提议去采访沈从文先生,大家都十分赞同,因为我是文艺社的负责人,大家都推举我作为采访代表。我是硬着头皮去找的沈从文先生,甚至做好了吃闭门羹的准备,没想到先生十分亲切谦和,毫无名作家的架子,他不但十分爽快地接受了我的采访,甚至还答应作《青年时代》的长期撰稿人,我跟沈从文先生就从那时候相识了。抗战爆发后我去了山西,跟先生断了联系,去年我转学到了联大,打听到先生也到了昆明,我特意到先生北门街的家去拜访,之后我没事便到先生家去,就坐在先生屋里的稻草墩上跟他天南海北地闲聊,先生就笑眯眯地听着,偶尔点评几句,我都受益匪浅。今年年初先生当了《今日评论》的文艺编辑,就跑到树勋巷来找我要稿子,于是才登了这篇《夜行》。说实在的,我真是特别感谢沈从文先生,我经常把自己写的文章给先生过目,先生每次批注的内容都十分详细,甚至有时候篇幅都超过了正文,我如今会写一点文章,全靠沈从文先生。”
进了大西门,贺础安和程应鏐在文林街上朝东走了一段,便走到了先生坡。这个“先生坡”之所以如此命名,有两个说法,却都和科考有关。
清朝末年,此地靠近贡院,附近有许多驿馆,每逢乡试,各地赶来应考的秀才便住在此地,一说因此地为坡地,而秀才又俗称“先生”,便得名“先生坡”,一说乡试时批改考卷的先生住在此处而得名“先生坡”。而先生坡坡头一段便是树勋巷,若是走过树勋巷再沿着先生坡一路向南下坡,便到了翠湖北路,能看到美丽的翠湖。
不知不觉间,两人便走到了树勋巷五号,贺础安在门外就听见院中有两个女生正在念英文,朗诵的是美国散文家和牧师赛缪尔·麦考德·克罗瑟斯在一九二零年发表的《经验女校》中的节选《人人想当别人》一文:
“……thenaturaldesireofeverymantobesomebodyelseexinsmanyoftheminorirritationsoflife.itpreventsthatperfectorganizationofsocietyinwhicheveryoneshouldknowhisceandkeepit.thedesiretobesomebodyelseleadsustopracticeonworkthatdoesnotstrictlybelongtous.weallhaveaptitudesandtalentsthatoverflowthenarrowboundsofourtradeorprofession.everymanfeelsthatheisbiggerthanhisjob,andheisallthetimedoingwhattheologianscalled‘worksofsupererogation’……”
(人人天生想当别人,就是生活中会有许多让人烦恼的鸡零狗碎的成因。社会是一个完善的体系,体系中的每一个人本应各就各位,各司其职,而人人天生想当别人的想法,却会引导我们去从事严格说来不该我们做的工作。我们人人都才华横溢,能力过人,会冲破我们狭小的职业或工作领域的限制,每个人都觉得在自己的岗位上是大材小用,一直在做着神学家们所谓的“分外之事”……)
听着门内的书声琅琅,程应鏐解释道:
“她们俩都是一年级的,两个人组成了一个背诵俱乐部,每天都会在院子里读英文,用功极了。”
进了小院儿之后,那两个穿着旗袍、捧着书本的女同学略微看了两人一眼,微一颔首,目光又转到书页上去,朗读声再次响了起来。
此时突然从屋内爆发了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声音之大甚至盖过了英文的朗读声,只听一人大声说道:
“王永兴,我怎么觉得你是在为斯巴达人辩护呢?”
“则良你这句话我可不认同啊,怎么能说我为斯巴达人辩护呢?我只是在陈述客观事实啊!雷海宗先生不是说过嘛,正是公元前六百一十年的那次变法,让斯巴达发展成古希腊最强大的城邦,考虑到当时的历史背景,斯巴达人的变法也并非一无是处啊!”
贺础安跟着程应鏐一道走近屋内,发现屋内的人他都认识,都是联大历史系的同学,李宗瀛、徐高阮、王勉、丁则良、王永兴、翁同文围成一圈在堂屋里或站或坐,正在激烈地争论着。
丁则良本是清华大学的学生,他也是三八年转入联大历史系的,一张娃娃脸上眼角和嘴角微微下垂,眉目之间自带些忧郁的气质,此时的他因为心情激动,眉眼微微泛红,可阐述的观点却掷地有声:
“雷先生的课我也听了,而且印象很深刻!先生说每个斯巴达人出生以后,父母就把他送到长老那里,长老要是觉得那婴儿身体孱弱,就让人将婴儿扔到斯巴达城外的山谷中,被长老允许活下来的孩子在七岁以前由父母抚养,七岁到十八岁脱离家庭生活,开始为国家进行严格的军事训练,每天吃不饱,穿不暖,为了活下去,要靠偷窃来获得食物,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些孩子还被要求少说话,不能笑,甚至还要跪在亚特弥神庙跟前忍受鞭打的痛苦,不管再疼都不允许呻吟和告饶,有的孩子就这样被活活打死,到死也没敢吭一声!被这样培养出来的孩子完全没有生而为人的自由意志,全都变成了只会打仗的麻木机器,这样的变法真的好吗?这样的城邦,怎么可能不灭亡呢?”
第四六〇章 你倒是个生面孔嘛
王永兴似是被丁则良的话说服了,微微点头,沉思着,徐高阮的脸上也流露出赞同的神色,他跟丁则良一样,也是清华大学历史系的学生,他身材清瘦,面色白皙,额头十分宽阔,高直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目光沉静,文质彬彬、内敛谦逊的气度很有史学人的风范,沉思良久,他也轻声开了口:
“则良说的有道理,一个国家要想长治久安,只会打仗是不行的,必须一直存续本国文明的火种,培养出真正精神独立、身体强悍的国民,斯巴达的军国主义体制泯灭了人性,代价是巨大的。你们还记得雷先生在课上说过的话吗?自从变法之后,斯巴达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文学家和哲学家。”
这时候李宗瀛似乎是忽然想起什么有意思的话题,饶有兴味地说:
“那我倒想问问,柏拉图算是大哲学家吧?”
这个问题毋庸讳言,程应鏐说道:
“看看你问的什么话?柏拉图可是古希腊三贤之一,你究竟想说什么?别卖关子了!”
贺础安早就知道李宗瀛和程应鏐的关系十分要好,李宗瀛被好友说了一嘴,却也毫不在意,依旧笑眯眯地说道:
“我刚刚忽然想起来,雷先生在讲古希腊城邦之一雅典的时候说过,柏拉图认为小孩出生后应该由国家管理,任何小孩都不应该属于父母所有,甚至不应该认识父母,孩童从一岁到二十岁应该接受各种不同的教育,到二十岁以后,由国家来决定每个人应该成为什么阶级的人。柏拉图的这个观点跟斯巴达的变法理念不是很有些相似之处吗?”
程应鏐对好友的话毫不意外:
“柏拉图偏爱斯巴达又不是什么秘密,后世的许多学者都认为《理想国》的原型和蓝本就是斯巴达啊!”
李宗瀛若有所悟:
“有意思,一个哲学家却偏爱不产生哲学家的城邦,你们说,这是不是很有意思?”
程应鏐意识到他们把贺础安这个新客人冷落太久了,赶紧把他推到众人的中央:
“你看看你们,光顾着大聊特聊什么斯巴达啊柏拉图的,客人都在这儿站半天了!”
贺础安赶紧摆手,表示自己完全不介意。
李宗瀛热情地迎上前来:
“程应鏐,你是从哪儿把咱们历史系这位高材生给带来的?钱穆先生可是在课堂上表扬过他好几回啊!”
贺础安脸红了,程应鏐拍了拍他的背:
“贺础安嘴里受伤了,说不了话,我来替他说吧!我们是刚刚在农校的图书馆碰上的,他当时看《今日评论》看得正入迷呢!”
李宗瀛有些激动地说道:
“《今日评论》?咱们图书馆也有啊,程应鏐,我记得你那篇《夜行》发表之后,得了一整年的赠刊呢!让我来找找啊!”
李宗瀛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到了墙边的书架跟前。
自打进了屋子,贺础安就忍不住四下张望,虽说不过是两室一厅的空间,但每间房都很宽敞,屋内陈设十分简单,最引人注意的就是堂屋墙边用破旧的木质汽油箱叠成的一个四层的书架,汽油箱用厚实的木板钉成,宽度接近五十公分,高度约二十五公分,纵深约三十公分,用来做书架十分合适。
李宗瀛在书架上翻找着,很快便在第二排的书架上找到了《今日评论》,便从书架上抽了出来,十三期叠成厚厚的一沓,递给贺础安:
“你看,从一月一号第一期一直到最新的一期,按照顺序排的,都在这儿了!以后你想看《今日评论》就到这儿来吧!”
贺础安笑着点了点头,胸中暖意涌过。
“你再看看还有什么书你喜欢,都可以来借!”
贺础安凑近了书架细看,意外地发现书架上的藏书十分丰富,而且品类不局限于历史书,不光有《资治通鉴》、《战国策》之类的古代历史典籍和其他历史着作,还有法文辞典这种工具书,更有英文版的《父与子》和《安娜·卡列尼娜》这些文学作品,其中有好些书都是在农校的图书馆里找不到的。这些书都被摆放得整整齐齐,在书架上静静地陈列着,等待着被人翻阅。
程应鏐看着贺础安两眼放光的样子,笑着说道:
“贺础安,这里以后欢迎你常来,这书架上的书你可以随时借阅,这间小图书馆就是为了咱们历史学系的同学们服务的!当然了,其他系的同学要来咱们也欢迎!”
正说话间,一阵爽朗的笑声从院中传来:
“那欢不欢迎我呀?”
这话音程应鏐显然十分熟悉,一听便迫不及待地奔出门去迎接了。
“凤子姐!你来啦!”
只见柳眉高挑、笑意盈盈的凤子走了进来,她身穿一件墨绿色天鹅绒旗袍,外罩一件镂空花纹的黑色线衫,更衬得肤色白皙,身材曼妙。
春节时贺础安跟大家一起去看了楚青恬参演的话剧《祖国》,领略了舞台上凤子精湛的表演,凤子扮演形象复杂的佩玉,当时台上台下隔着遥远的距离,贺础安尤觉得凤子光彩照人,如今凤子本人活泼泼地近在眼前,他更能体会到她身上洋溢的热情和让人无法忽视的魅力。
“我今天不是特意来找你的,我本来跟毓棠约好去看电影的,刚好路过你这儿,顺便跟你催稿来的!”
凤子见贺础安腼腆地站在原地,便笑道:
“你倒是个生面孔嘛!”
程应鏐赶紧为两人介绍:
“凤子姐,他叫贺础安,他可是我们历史系的高材生,这次期末考试他的专业课好几门都是第一呢!”
贺础安没想到程应鏐会对自己的成绩如此了解,还不容他细想,程应鏐就把凤子介绍给了他:
“贺础安,她是凤子姐,我们原来都叫她封先生,她觉得我们给她叫老了,大家才改口叫的凤子姐。她不光是《中央日报》文艺副刊的编辑,还是十分有名的话剧演员!今年年初她跟联大剧团合作,主演了话剧《祖国》,当时可是场场爆满、一票难求呢!你去看了吗?”
第四六一章 拨云见日
见到了自己欣赏的女演员,贺础安很想说几句发自内心的赞美,却无奈口齿不清,担心词不达意,终究只是点了点头,伸出双手的大拇指比了比。
凤子看到贺础安竖起的大拇指,开心地咯咯咯笑了起来,那笑声十分有感染力,她上下打量着贺础安,让贺础安有些不自在地扶了扶眼镜。
“贺础安,既然你是历史系的高材生,那一定很会写文章吧?欢迎你给我们《中央日报》文艺副刊投稿啊!程应鏐就是我的编辑助手,你把写好的稿子交给他就行,一经刊载,稿费从优!”
对于贺础安来说,这绝对是意料之外的惊喜,可还没等贺础安回答,凤子就把头低下去,她看一眼手表,脸上立马露出了焦急的神色:
“哎呀,你看看我,光顾着跟你们说话了,我快赶不及看电影啦!先走了啊!”
凤子边说边风风火火地朝门外走去,一句话说完,人已经消失在了院门外。
程应鏐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愣在原地的贺础安:
“哎,想什么呢?”
“我要也文肮偶稿!(我要写文章投稿)”
程应鏐哈哈一笑:
“那是自然,你没看凤子姐刚才都跟你约稿了吗?你赶快写,多多地写!”
“嗯!”
当贺础安看到赵捷民和程应鏐的名字刊登在《今日评论》的时候,他心里不自觉产生了一丝嫉妒,原来在自己茫茫然随波逐流的时候,有人已经对世界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声音。
贺础安钦佩陈确铮和胡承荫,他们都已经走在自己选择的路上,但人生的道路不能效仿,只能靠自己去摸索,这样才能看到专属于自己的风景。
贺础安自认虽然个性羞怯内敛,但耐得住寂寞,坐得住冷板凳,如此想来,文字或许是他有益于这个世界的最合适的方式了。
此刻,贺础安觉得笼罩在眼前的迷雾尽数散去,一切都鲜亮了起来。
“对了,贺础安,既然要投稿,你可要给自己想一个好笔名啊!”
贺础安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心里却已经有了主意:
笔名不用想了,就叫“何处安”吧!
眼看着到了晌午,贺础安的肚子有些饿了,加上他有太多的信息需要消化,便跟大家道了别,离开了树勋巷五号。
尽管贺础安再三推辞,程应鏐仍坚持要送贺础安出门,贺础安便只好由了他去,两人一路上坡,走到了文林街和府甬道(因明清时此地为云南府署大门前的甬道而得名)的路口,贺础安伸手示意程应鏐别送了,程应鏐这才停下脚步,朝贺础安伸出了手:
“贺础安,那我可等着你的稿子了啊!”
贺础安的眼中闪着激动的光,紧紧握住了程应鏐的手。
“程应鏐!贺础安!你们两个怎么在一起啊?你们认识?”
贺础安一扭头,便看见钱胜权三步并做两步从府甬道小跑着爬坡上来,贺础安留意到身边的程应鏐一张脸瞬间冷了下来,刚刚还浮现在脸上的微笑如今尽数消失了。
钱胜权却好似对程应鏐的冷淡全无察觉,对他满脸堆笑地说:
“应鏐兄,这可真太巧了!自打三七年离开了燕大,咱们可就再没见过面了,我可是很惦记你呢!今天既然有缘碰上,不如咱们三人一起吃个饭如何?我请客!”
贺础安本来讶异于程应鏐和钱胜权两人竟然认识,听了钱胜权的话,他这才想起来,西山军训的时候他便知道钱胜权是燕京大学的学生,可他一时间竟没想起来两人是燕大的校友这回事儿。
虽然贺础安个人很不喜欢钱胜权这个人,但想到两人既然是旧识,重逢的场面再不济也是客客气气的敷衍过去,可贺础安却看到程应鏐皱起了眉头,满脸的的不耐和厌恶。
贺础安虽然并不想赴约,但回绝别人的邀约终究不免难堪,他难得庆幸自己口不能言的情况,静等程应鏐表态。
“钱胜权,我们在燕大并不是一个系的,之前也并不很熟,而且道不同不相为谋,请客就大可不必了,我会消化不良。抱歉,我还有事情要忙,贺础安,咱们回头再说,我先走一步。”
在贺础安听来,这道别实在有些生硬,程应鏐仿佛一刻也不想停留,快步转身朝树勋巷走去,留下了贺础安跟钱胜权两人站在原地。
贺础安有些替钱胜权感到难堪,他指了指自己的嘴,接着摇了摇手,最后指了指大西门的方向,表示自己说不了话,顺带跟钱胜权道别。
可没想到钱胜权竟然跟着贺础安的脚步一路走了过来,他的脸色如常,似乎程应鏐的冷待全在他的意料之中,好像这事儿在他心里早就翻篇儿了一样。
“贺础安,你受伤的事儿我听说了,还寻思哪天去看看你呢,这不就碰上了!你说这车这么好端端的就翻了呢?真是太危险了。你们可真了不起,假期还不忘了去做抗日宣传,钱某自愧不如,自愧不如啊!”
之前在茶馆里那个气势凌人的钱胜权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他过于明显的讨好姿态让贺础安既意外又不适,他有意加快了步伐,可钱胜权的下一句话却让他不由得放慢了步子:
“陈确铮最近是不是都不在学校住啊?我听说……他搬到文化巷去了?”
之前的不快还历历在目,贺础安不知道钱胜权为什么突然提起陈确铮,可能是贺础安将自己的不解写在了脸上,钱胜权搓手讪笑道:
“我听说前两天有一辆大道奇停在文化巷,你知道这事儿吗?”
钱胜权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贺础安。
贺础安顿了一下,接着下意识抿住嘴巴,摇了摇头。
大板桥的车祸闹出了很大的动静,陈确铮住在文化巷的事儿在同学之中并不是什么秘密,有心打听总能知道。钱胜权前几日路过文林街的时候远远看到一辆锃光瓦亮的道奇轿车开进了文化巷,他跑到巷口探头偷看,只见轿车刚好停在了陈确铮所住的门口,一个干练的军人下车敲门,随后进了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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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胜权快要被好奇心折磨疯了,他到昆明这么些日子,这道奇轿车他在整个昆明都没有见过一辆,在这个车里坐的自然非富即贵,这种人物为什么会主动登门呢?
钱胜权耐心地等了一阵,膀胱却很不争气,尿急的感觉越来越强,因为担心自己会错过,钱胜权却只能佝偻着身子抵着墙强忍着。正痛苦难耐的时候,钱胜权不经意间远远瞥到贺础安、胡承荫和楚青恬三人从城外方向走来,吓得他差点尿了裤子。
钱胜权一路小跑,躲进文林街上一间卖文房四宝的店面,见那三人拐进巷子,他才在店主不解的眼神注视之下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接着在墙角探头观望。
好在三人进了院门之后没多久,大门再次打开了,接着钱胜权便看见廖灿星搀扶着陈确铮跟那军人一道上了车,随后道奇轿车无声地缓缓驶出文化巷,经过文林街的街口便一骑绝尘,向南驶去。
当时的钱胜权很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叫辆黄包车,能跟到哪儿算哪儿,可他知道自己的忍耐力已经到了极限,再晚恐怕就要当街出丑了,最终只好悻悻作罢。
之后的几天,钱胜权心里一直琢磨这事儿,可这事儿单靠琢磨是琢磨不明白的,他也想过要不要问陈瑞麟,可他知道就算问也是白问,他肯定什么也不知道。
就在一筹莫展的时候,钱胜权碰到了贺础安。
军训的时候,钱胜权就很会看人下菜,试探一番后发现,陈确铮的确是不好惹,可贺础安就是一个啥也不是的怂包蛋,本想从他身上找到突破口,没想到却什么也没问出来。
钱胜权将眼睛眯了起来,心里觉得晦气,本来贺础安就是个书呆子,现在还成了哑巴,可钱胜权自然不会将失望的情绪表现出来,故作亲热地拍了拍贺础安的后背,明显感觉到贺础安身体瞬间变得十分僵硬,立马躲开了他的触碰,钱胜权见贺础安对自己如此戒备,预感到今天应该是不会有什么收获了,可他还是不愿轻易放弃:
“没事,你不知道就算了,我就随便问问。对了,贺础安,咱们可是从西山军训到现在的旧相识了,现在既然大家都到了联大,咱们之前的那些不愉快你就别放在心上了,程应鏐有事儿没关系,我请你吃,就算是跟你赔礼道歉!”
贺础安的耐心渐渐消磨殆尽,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手表,表示自己接下来还有事情,对钱胜权勉强露出一个微笑,维持着最后的礼貌。
接下来不等钱胜权回复便拔脚就走,可贺础安刚走出去两步就钱胜权追过来扯住了手臂,贺础安终于忍不住了,扬手甩了开去,刚好打在了钱胜权的脸上。虽然贺础安没说话,钱胜权却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无法掩饰的愠怒,他知道再纠缠下去自己肯定没什么好果子吃。
钱胜权站在街头,看到贺础安快步走远的背影,钱胜权摸着有些吃痛的下巴,脸上露出玩味的笑意。他不得不承认,陈确铮的确是有两下子,能让这书呆子对他如此忠心耿耿,可惜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想知道的事儿,早晚一定会知道的。
贺础安走到文林街和钱局街路口,心里想着应该走得够远了,贺础安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钱胜权早已没了踪影。
钱胜权的反常举动让贺础安的心里觉得十分纳闷,刚巧路口向北便是文化巷,贺础安想着自己也好几天没来探望陈确铮了,便走进了文化巷,想看看好友的近况,顺便说说钱胜权的事儿。
在明清时期“文化巷”本来叫“荨(昆明话读钱)麻巷”,因为地处北城脚偏僻荒凉的地段,此地荨麻丛生,荨麻的茎叶都有细毛,一旦碰到皮肤便会刺痛难忍,久而久之,此巷便被老百姓叫做“荨麻巷”。
一九二二年云南大学的前身东陆大学建校之后,许多学校里的先生和学生便就近住进了荨麻巷,昔日荨麻丛生的荒僻小巷里变得“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久而久之,“荨麻巷”又改叫了“文化巷”。
以前贺础安每次路过文林街经过文化巷的时候都会往里瞥上一眼,因为文化巷并不是出入昆明城的必经之路,贺础安没怎么进去过,这条巷给他的印象是幽深的、弯曲的、一眼望不到头的。
直到陈确铮搬到了文化巷,贺础安才算真正知道这巷子里头什么样儿。
虽说是叫“巷”,不过二百多米的文化巷里住了总有四五十户人家之多,贺础安往里走的时候,目光掠过一扇扇紧闭的门扉、错落的房屋、屋顶的炊烟,感受到了浓浓的烟火气,虽然挤挤挨挨地住了这许多户人家,这巷子却不觉喧闹,反而能感受到一种“静气”。
巷子里房屋的式样大多是普通的云南民居,并无十分阔气的院落,然而从贺础安身边错身而过的人大都身着长衫,戴着眼镜,十足的文化人样子。
快走到陈确铮所住的宅院时,几个看来七八岁的孩子在巷子里你追我赶地朝贺础安跑来,跑在最头里的男孩穿着背带裤,虎头虎脑的样子,后面的小女孩比男孩矮一些,一边跑一边喊着男孩,嘴里不停喊着“给我给我”,急得都快哭了,因为跑得太快,那男孩一时间刹不住车,撞在了贺础安的背上。
见那个小男孩冲撞了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怀里抱着个两三岁的男孩儿,三步并做两步地走到贺础安跟前,身后还跟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少年满脸歉意地说道:
“真是抱歉,我弟弟不懂事,撞到你了。”
第四六三章 学长好,我叫杨振宁
贺础安笑着摇摇头,那男孩见哥哥冷着一张脸看他,似乎是自知惹了祸,把头低了下去。
面对做错事的弟弟,那少年稍显稚嫩的声音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杨振汉!你今天的红星没有了!”
这个叫“杨振汉”的小男孩立马瘪了嘴,颇不服气地说道:
“是振玉追的我,我才会撞到人的,大哥怎么不罚她的小红星?”
那少年的神情不怒自威,他低声对弟弟说道:
“首先,撞到人的是你,其次,若不是你抢了振玉的七巧板,她也不会追你。所以我不光不会罚振玉的小红星,还要把你今天的小红星给振玉,就是为了让你记住,你是哥哥,哥哥应当永远爱护妹妹,你明白吗?”
少年的话有理有据,小小“杨振汉”有些不好意思,将手里的七巧板往妹妹的怀里胡乱地一塞,便噘着嘴头也不回地朝文林街的方向跑去,他跑到靠近街口的一栋宅子便推门而入,小小的身影消失不见了。
少年见弟弟回了家,转头面露歉意地对贺础安说:
“实在抱歉,我弟弟不懂事,刚刚他没撞疼你吧?”
“没日没日。(没事没事。)”
贺础安自认自己的口齿不清在旁人听来不免会觉得有些奇怪,可那少年就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一般,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的表情:
“你到这儿是来找人吗?这条巷子里住的大都是联大和云大的先生和学生。”
“我哎扰我额蓉学,我日延啊历日意额,我叫饿汝安。(我来找我的同学,我是联大历史系的,我叫贺础安。)”
“这么巧?我也是联大的学生,学长好!我叫杨振宁,我是三八年秋天刚入学的化学系一年级新生!”
贺础安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叫“杨振宁”的少年,他身上的白衫虽并不十分新,但面料板正整洁。少年生得浓眉阔嘴,一双眼睛十分有神,举手投足虽然给人少年老成之感,可整个人看起来终究不过十五六岁,在这许多人还读中学的年纪,他竟然考上了以难考闻名的西南联大,成了大一的新生了。
杨振汉冲撞了贺础安被杨振宁训斥之后,身边的弟弟妹妹不时偷看哥哥的脸色,神情中都有几分惧意,叫“振玉”的小妹妹拉了拉哥哥的衣角:
“大哥,我有我自己的小红星就够了,我不要三哥的小红星。可不可以不罚三哥的小红星啊?”
杨振宁温柔地摸了摸妹妹的头,旁边高一点的男孩不以为然道:
“振玉,你三哥抢了你的七巧板,你还帮他说话啊?”
杨振玉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
“二哥,没有小红星的话,周末三哥就不能换糖吃了!”
“好,那大哥今天就不罚你三哥小红星了,振玉这么心疼三哥,大哥今天给振玉两颗小红星!”
小姑娘开心地跳了起来:
“真的吗?太好啦!我这就告诉三哥去!”
小姑娘雀跃着朝街口的方向跑去,杨振宁赶紧嘱咐道:
“振平,你快去牵着妹妹,别让她摔倒了!”
杨振平点了点头,紧跑了两步牵起妹妹的手,向家的方向跑去。
杨振宁用充满爱意的眼神看着弟弟妹妹进了自家的院门,转回头看向贺础安:
“学长,我也该回去了,我家就在前面的文化巷十一号,挨着街口,我们那个院子住了好些联大的先生,欢迎学长到我家做客!”
贺础安跟杨振宁道了别,又朝巷子里走了一段,敲响了陈确铮住处的院门,贺础安想着陈确铮腿脚不便,出门的可能性不大,却没想到敲了半天也没人开门。
陈确铮真的不在家。
起初廖灿星提出想让陈确铮从宿舍搬出去住的时候,陈确铮是反对的。
陈确铮本就不觉得自己腿伤有什么大不了的,虽然日常生活有些不便,他也都能克服,所以在外租房并没有什么必要。可廖灿星却执意要守在陈确铮身边照顾他,廖灿星以为陈确铮反对租房是因为经济的原因,便自作主张选了文化巷的房子,先斩后奏地连房租都付好了。
接着廖灿星叫了辆黄包车,跟陈确铮一道去了文化巷,陈确铮看着廖灿星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地跟他展示自己新租的小院儿,脸上的表情如同孩子一样,像是在求表扬,又像是在求原谅。
“我跟你说,这文化巷里住了好多联大的先生,没准咱们哪天就能碰上他们呢!”
陈确铮忍不住将廖灿星搂在怀中,她发丝上的香气萦绕在他的周围,他感受着怀抱中她柔软身躯的暖意,心中一阵悸动。从小到大,陈确铮品尝过太多失去的伤痛,为了保护自己,他学会了不奢望、不执着。因为从未得到和拥有,便永远也不会失去。
可如今对于廖灿星,陈确铮却觉得这辈子都不想撒开手了。
待一切收拾停当之后,廖灿星这才想起来早就想跟陈确铮说的事儿:
“绪衡姐说他要跟贺老师一起看一个好莱坞新上映的电影,名叫《翠堤春晓》,曹美霖他们都看过了,我也想去看!”
“那容易,咱们现在就去!”
“好啊,那你等等,我出去叫辆黄包车来!”
廖灿星跑到院儿当中,突然转过身来,发丝跃动,裙摆飞扬,这一幕在陈确铮的眼中定格,并永久封存。
“对了,曹美霖还说里面的男主角有一点儿像你呢!”
陈确铮眉毛一扬:“是吗?看来我有一张明星脸喽?”
廖灿星画风一转:
“可是曹美霖还说,那个男主角是一个大大的负心汉!”
陈确铮双手抱胸,故意做出生气的样子:
“这个曹美霖,整天胡说八道,我一个真真正正的炎黄子孙,怎么可能长得像一个洋人呢?不可能不可能!”
第四六四章 你也是来看《翠堤春晓》的?
昆明城内正义路西有一条光华街,光华街是一条东西走向的街道,大逸乐影院就坐落在光华街上的云瑞公园内。大逸乐影院原名是“逸乐影院”,一九三四年和云南第一家有声电影院“大中华影院”合并,至此影院改名为“大中华逸乐影戏院”,老百姓俗称“大逸乐”,大逸乐影院时常有许多西片上映,虽然跟联大离得实在有些远,但年轻的学生们最不怕的就是走路,往往说说笑笑,几里路也就走下来了。虽然平日里大家都穷嗖嗖的,但是在一九三九年的上半年,物价飞涨尚不凶猛,联大的学生仍能从牙缝里挤出些钱,来做精神世界的消遣。
可陈确铮因为脚伤,暂时享受不了和廖灿星牵手漫步的乐趣,只好奢侈地借由黄包车代步了。到了“大逸乐”,售票口早已排成了长队,跟影院里许多轮番播放的老片子不同,《翠堤春晓》是一九三八年年底才在好莱坞上映的新片,所以大家都想一睹为快。
好不容易检票进了电影院,偌大的放映厅里人头攒动、人满为患,考虑到陈确铮的腿伤,廖灿星买的是靠近过道的票,她担心视野不好,可陈确铮却全然不在意。
好在电影开始放映,廖灿星便将刚刚的不开心抛诸脑后,沉醉到剧情之中去了,陈确铮到昆明之后很少看电影,一是他要忙的事情太多,二是放映的片子多半是十分无聊的老片子,新片子很少,不过他倒是十分喜欢跟廖灿星一起看电影,看的什么不重要,因为看电影的廖灿星往往比电影本身还要有趣。
《翠堤春晓》讲的是奥地利着名作曲家约翰·施特劳斯的爱情故事,在施特劳斯籍籍无名的时候,面包师的女儿波蒂就深爱着约翰·施特劳斯,后来施特劳斯的才华被歌唱家卡拉·唐娜赏识,从此施特劳斯作曲,卡拉演唱,两人相得益彰的表演惊艳了整个维也纳,彼此之间也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情愫,波蒂得知施特劳斯对卡拉动了心,为了扞卫自己的家庭,波蒂来到剧院,可当看到两人在舞台上珠联璧合的完美演出,她明白了卡拉才是施特劳斯的知音,于是她决定退出,并将施特劳斯托付给了卡拉。施特劳斯本想和卡拉一起远走他乡,可到了码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辜负波蒂,他在码头和卡拉不舍分别,将对卡拉的感情深深埋葬,回到了波蒂的身边。
《翠堤春晓》的故事十分轻松愉悦,场景和服装也都美轮美奂,陈确铮环顾周遭看得入神的观众们,他们都沉醉在旋律动人的圆舞曲、华美闪耀的晚礼服和痴男怨女的三角恋情之中,陈确铮实在难以理解,为何在这战火频仍、动荡不安的世界,好莱坞却仍旧一心一意地制造着虚无缥缈的幻梦,也许人有时候并不想要活得太清醒吧?
回过神来,陈确铮突然明白,一贯自诩清醒的他也任性地纵容自己沉醉在美妙的梦境之中,现在正坐在他身边的廖灿星就是他这一生唯一不愿醒来的美梦。想到此处,陈确铮不觉哑然失笑,也许此刻在整个电影院里,唯一胡思乱想、不能入戏的人,只有他自己吧?
电影结束后,廖灿星一边跟陈确铮感叹卡拉·唐娜的裙子太过闪耀,一边夸赞电影里面的歌曲和音乐实在太好听,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跟着人流一起向大门口走去,走出电影院的时候,外面正下着雨,雨来得突然,有人大叫着冒雨冲下台阶,有人在原地踌躇,廖灿星在影院门口的台阶上看到一人打着伞笔挺地站着,虽然那人将伞打得有些低,她却总觉得那露出的半张脸莫名有些熟悉,凑近了一看,果然是联大的同学。
“许渊冲!真的是你!你一个人来看电影?”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许渊冲的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当他抬高了伞面,看到了眼前的廖灿星,脸上的表情又放松了下来。
许渊冲之所以将雨伞压得低低的,就是不想被人看到自己的脸,被迫和半生不熟的人打招呼,没想到竟然被人认了出来,好在认出他的人是廖灿星。虽然两人不是一届的,也不是一个系的,但许渊冲去旁听文学院的其他课程时,经常能碰到这位学姐,她学习态度十分认真,总是在课堂上说出一些新奇的见地,因此虽然两人没有私交,但许渊冲一直很欣赏廖灿星。
许渊冲眼中的欣赏也被陈确铮捕捉到了,他上下打量着许渊冲,只见他瘦高的身材,瘦削偏长的一张脸,头发用发蜡梳得十分板正,眉毛很浓,鼻梁高挺,眼睛不大却很有神,没有拿伞的手插在西裤的口袋里,整个人散发出强烈的自信和卓尔不群的风度。
听了廖灿星的问话,许渊冲摇了摇头:
“我约了两个同学一起,正在等他们。”
“你也是来看《翠堤春晓》的?”
“这部我早就看过了,这次准备看这部《tarzanandhismate》,典型的非洲探险片,我的同学看过后说里面有狮子斗老虎,老虎斗鳄鱼什么的,很是惊险刺激。”
嘴里说着话,许渊冲将手指向“大逸乐”门口两米多高的海报招贴画,招贴画上画着一对俊男靓女在被一只怒吼的狮子威胁,上方用硕大的美术字体写着片名——“泰山抱得美人归”。
看到这翻译,许渊冲似乎气不打一处来:
“这片名也不知是谁翻译的,实在是俗气透顶!对了,廖灿星,你知道这《翠堤春晓》片名的翻译是谁吗?”
“是谁呀?你英文那么好,不会就是你吧?”
许渊冲因这突如其来的夸赞微微有些脸红,神情中又有些自得,他摇摇头:
“不是我,是吴宓先生。”
“是吴宓先生?怪不得!能把《thegreatwaltz》翻译成《翠堤春晓》这么浪漫的名字也就只有先生他了!”
第四六五章 阴阳怪气
见电影散场,一早就等在街角的许多黄包车夫热情地迎上来招揽生意,廖灿星跟许渊冲匆匆告别后,扶着陈确铮上了其中一辆,年轻的黄包车夫将车篷拉起,陈确铮“文化巷”的话音刚落,就撩开双腿,奋力跑了起来。
廖灿星回头看向许渊冲,他依旧撑着伞站在雨中,依旧将伞面压下,遮住半张脸,此刻他虽是在等人,却没有东张西望,反而像是在垂头思考着什么,伫立的身影在身边来来往往的贩夫走卒之间看起来有些“鹤立鸡群”。
廖灿星转回身来,便看到陈确铮双手抱臂,眯着眼睛看自己:
“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这位英文很好的男同学是何方神圣啊?”
廖灿星显然也对这位学弟十分欣赏:
“你说许渊冲啊,他是外文系的一年级新生,我跟他一起上西洋通史课的时候认识的,他的英文特别好,听说这次期末他的大一英文在他们组里考了七十九分的高分呢,只比杨振宁低了一分!对了,杨振宁你还没听说吧,他也是大一新生……”
廖灿星自顾自地说了一通,这才留意到陈确铮很早就没有回应她了,看他那一脸法官审判前的样子,廖灿星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心里乐开了花,却故意在他身上嗅来嗅去:
“哎,我怎么好像闻到一股子酸味儿呢?到底是哪儿来的呢?你闻到了吗?哎呀,这雨好像小多了,应该快停了吧?”
“这位同学,请不要转移话题。”
“哈哈哈哈……好了好了,不说他们了!在我心中,这天上地下就属你陈确铮最厉害,你是最最最最最最厉害的,谁也比不上你!开心了吧?”
陈确铮依旧故作深沉:
“没什么可开心的,你对我的评价只能算是客观中肯,或者说是——恰如其分。”
廖灿星忍不住笑着推了陈确铮一把:“你面皮可真厚!”
曾经跌宕的人生际遇让陈确铮拥有了超出年龄的成熟,只有在廖灿星面前,他才会不自觉地展现出自己幼稚的一面,也只有让他绝对信任和依恋的人,才可能看到他的这一面。
黄包车夫将车拉到文林街的时候,雨势渐渐小了,变成了毛毛雨。廖灿星嚷着肚子饿了,陈确铮就让黄包车夫停在文林街上的一间四川人开的锅魁铺子跟前,就在陈确铮买锅魁的时候,廖灿星漫不经心地四下张望,却在往来穿梭的人流中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倩影。
梁绪衡正要去给地质系的学长还书,却无意间在文林街上看到了廖灿星和陈确铮,两人坐在黄包车上,廖灿星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陈确铮歪头看着她,嘴角带着笑意。微风吹乱了廖灿星的头发,雨丝将发丝粘在了她的嘴角,陈确铮轻轻抬手将发丝拨开,掖到耳后,廖灿星自然地接纳着他的动作,口中的话一直未停。
一切都是那样美好。
梁绪衡看着眼前的一对璧人,她本无意上前打扰,可两人下车后,廖灿星却眼尖地一眼看见了她。
“绪衡姐!”
廖灿星朝梁绪衡大喊一声,步履轻盈地朝她跑了过来,陈确铮买好了吃食,也拄着拐慢悠悠跟了过来。
梁绪衡赶紧迎上几步:
“小灿星,确铮,你们在这儿买锅魁啊?”
“对呀,绪衡姐,你怎么一个人啊?最近怎么老没见你跟贺老师在一块儿呢?”
廖灿星不经意的一句话却突然在梁绪衡的心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让她一瞬间有些失神,回过神来时,她故意做出一个带有几许嗔意的笑容:
“行了行了,知道你们两个恩爱了,整天出双入对的,跟连体人一样!”
陈确铮一手拄杖,一手提着装着锅魁的纸包,将梁绪衡脸上的表情尽收眼底,陈确铮审视的目光让梁绪衡微微有些不自在。
“贺老师最近还好吗?”
“挺好的,就是话还是说不大清楚。”
“慢慢来,你多跟他说说话,他爱听。”
“我知道。”
陈确铮敏锐地捕捉到梁绪衡眉目间一闪而过的愧意,廖灿星却只顾扯着她的绪衡姐说个没完,她想起刚刚看过的《翠堤春晓》,便开口问道:
“绪衡姐,你跟贺老师去看《翠堤春晓》了吗?”
梁绪衡摇摇头,回头想来,《翠堤春晓》上映的消息还是贺础安告诉梁绪衡,梁绪衡告诉廖灿星的,当贺础安这个平日里只知埋首苦读的“书呆子”提出了想跟她看电影的想法,梁绪衡还颇意外了一下,可她嘴上答应得好好的,整颗心却为了转系一直扑在地质学上,爽约了好几次,使得这个电影一直到现在都没看成。
廖灿星莺啼般明亮的嗓音将梁绪衡的思绪召唤了回来:
“绪衡姐,我们刚从电影院回来,《翠堤春晓》真的很好看,里面的歌儿好听极了,你跟贺老师赶紧去看呀!”
看到梁绪衡有些落寞的表情,陈确铮将锅盔递给廖灿星:
“拿着。”
廖灿星接过锅盔,陈确铮牵起廖灿星的手:
“走吧,你绪衡姐可是大忙人,咱们可别耽误她的事儿了。”
说完不等梁绪衡回话,陈确铮丢下一句“回见”,就牵着廖灿星走远了。
廖灿星察觉陈确铮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走出了一段路,她终于忍不住担心地问道:
“你有心事吗?能告诉我嘛?”
陈确铮笑笑:
“没什么,就是有点儿想贺老师了,出院后就没怎么见他了。”
“那还不简单?明天咱们就去看他,好不好?”
廖灿星点点头,可下一秒,又轮到她欲言又止了。
陈确铮站定脚步,低头看她:
“怎么了?嗯?”
“我觉得……你刚才跟绪衡姐说话的口气阴阳怪气的,好像在……责怪她一样。”
陈确铮一愣:
“……阴阳怪气……吗?”
陈确铮承认,他的确是对梁绪衡有些不满,在贺础安住院的时候梁绪衡对贺础安的陪护不可谓不周到,可是她明显把更多的心思都放在了她的地质学上,只要无事的时候便埋头苦读,陈确铮觉得口不能言的贺础安受到了冷落,心里有些为他不平,刚刚才会借着话头刺了梁绪衡一下,如今仔细想来,自己做的的确有些不对。
罢了罢了,明天见到贺础安再说吧!
第四六六章 睡在门口的人
陈确铮很想跟廖灿星解释一下自己为什么会跟梁绪衡说那些话,可仔细梳理了自己的情绪之后,他却惊觉那个越界的人可能是自己,即便他心中再为贺老师忿忿不平,也不应该贸然插手别人的感情事。
陈确铮还在暗自纠结,廖灿星却很快忘了之前微微不快,她挽着陈确铮的胳膊,嘴里哼唱着施特劳斯和卡拉·唐娜一起唱的那首《当我们年轻的时候(onedaywhenwewereyoung)》:
onedaywhenwewereyoung
当我们年轻的时候
onewonderfulmorninginmay
在五月的一个美好的清晨
youtoldmeyouloveme
你告诉我,你爱我
whenwewereyoungoneday
那时候我们正年轻
sweetsongsofspringweresung
当我们唱起春之歌
andmusicwasneversogay
歌声是如此美妙
youtoldmeyouloveme
你告诉我,你爱我
whenwewereyoungoneday
那时候我们很年轻
youtoldmeyouloveme
你告诉我,你爱我
andheldmeclosetoyourheart
并且将我拥在你怀里
wughedthen,wecriedthen
我们分享喜悦和泪水
thencamethetimetopart
但分离的时刻就要到来
whensongsofspringaresung
当春之歌再次唱响
rememberthatmorninginmay
又回忆起那五月的清晨
remember,youlovedme
可记得你曾爱过我
whenwewereyoungoneday
那时候我们正年轻
……
一曲唱毕,两人走到文化巷的巷口,身后却突然响起一阵掌声,两人回头一看,巷口竟站着吴宓和钱钟书二位先生。
刚搬到文化巷的时候,廖灿星就告诉陈确铮,文化巷十一号住了好几位联大的先生,数学系杨武之先生一家、外文系的钱钟书、教育学系的罗廷光。此外云南大学的文史系的施蛰存和吕叔湘两位先生也住在此处,不过廖灿星不认识。
陈确铮腿脚不便很少出门,倒是廖灿星每日往来于文化巷,时常跟先生们碰见,杨武之先生有时带着一家人外出,欢声笑语,和乐融融,倒是每每碰到钱钟书先生,都是踽踽独行、一身寂寥的样子。
不过吴宓先生廖灿星倒是在文化巷头一次见。
“wonderful!唱得好极了!”
大力鼓掌的正是笑容可掬的吴宓,钱钟书则背手站在一旁,虽然脸上也有笑意,但整个人看起来总有一丝颓唐消沉之气。
廖灿星跟陈确铮走到二位先生身边,廖灿星毕恭毕敬地说道:
“二位先生好!我们刚刚去看了《翠堤春晓》,还在电影院门口碰上了外文系一年级的许渊冲,他跟我说这片名是吴宓先生翻译的,先生翻译得真是太好了!”
陈确铮也接口道:
“没错,‘翠堤春晓’四个字意境绝佳,要是干巴巴地翻译成《伟大的圆舞曲》,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卖座!先生是怎么想到用这四个字呢?”
吴宓先生推了推眼镜,脸上颇有些得色,看起来有些可爱。
“大概是因为我对翠湖有偏爱吧?我时常在翠湖边闲走,有一天耳边听着林间的鸟儿婉转啼鸣,想到了孟浩然的‘处处闻啼鸟’,“翠堤春晓”这几个字就从我脑子里蹦出来了!”
三人你来我往地说了半天,钱钟书始终站在一旁默然不语,虽然他一直面带微笑,可陈确铮却留意到那笑容颇有些心不在焉,吴宓显然也发现了,拍了拍爱徒的肩膀:
“默存啊,既然这么挂念季康和阿圆,你就把她们从上海接来嘛!”
似是考虑到有外人在场,钱钟书没有答话,于是陈确铮适时鞠躬说道:
“二位先生,实在抱歉,我有腿伤,实在不宜久站,就先回去了。”
钱钟书微微颔首,吴宓面露歉意,连忙说道:
“那赶紧回去吧!往里还要走多远,要不要我扶一下?”
廖灿星赶紧说:
“不用不用,就在前面不远,还有我扶着他呢!先生再见!”
告别了二位先生,两人朝巷子里头走去,廖灿星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吴宓的手臂亲热地放在钱钟书的肩头,用明朗热情的语调说道:
“默存,待会儿你先回屋休息,我跟周珏良讲完他的毕业论文就去你屋里找你,你把新做的诗都拿出来等着我啊!”
随后两人的身影一同没入了文化巷十一号的院门儿里。
廖灿星转过身来,陈确铮却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
陈确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突然急切地拄着拐杖往前迈步,一时间没掌握平衡,幸好廖灿星眼疾手快,才没有摔倒。
廖灿星扶着陈确铮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看到贺础安坐在地上,背靠在门板上睡得正香。
陈确铮伸手轻轻推了推贺础安的肩膀:
“贺老师,起来了,怎么坐地上睡啊,不冷吗?”
贺础安睁开迷蒙的睡眼,看到眼前人赶紧站起身来,还没来得及说话,肚子倒先叫了起来,不好意思地咧开嘴笑了。
陈确铮不仅买了甜咸两种锅魁,还买了油炸麻花,三人吃饱绰绰有余,贺础安一边吃,一边给陈确铮和廖灿星讲了钱胜权跟自己打听道奇轿车的事儿。
虽然贺础安说话有些费劲儿,陈确铮还是听懂了个大概,他跟廖灿星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是一头雾水,陈确铮沉吟良久,说了一句:
“虽然我不知道这个钱胜权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但他说什么听说道奇轿车停在文化巷我是不信的,我猜他应该是正好路过看到了这辆车,却又猜不出这车的来头,他知道你跟我关系近,就跟你打听。总之他下次要是再问你,你就让他自己来问我!”
贺础安将最后一块麻花塞进嘴里,点了点头。
要说的话既已带到,贺础安起身准备告辞,可走到门口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又回到陈确铮身边坐了下来,脸上的表情十分郑重其事,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
“还有一按日我拗跟已养。(还有一件事儿我要跟你讲。)”
陈确铮见状故意咳嗽一声,将身子探了过来,双手交叉在胸前:
“愿闻其详。”
“你额笔名我拗欧回。(你的笔名我要收回。)”
楚青恬听得一头雾水:
“笔名?什么笔名?”
陈确铮却笑了,随后将身体仰靠在椅背上,掰下一块锅魁扔进嘴里:
“那本来就是你的笔名。”
贺础安先是一愣,接着露出了了然于心的笑容。
陈确铮搬出宿舍的时候拜托贺础安帮他收拾东西,贺础安偶然发现了陈确铮夹在《大众哲学》中间的手稿,可此时他知道自己什么也不必说,一切都心照不宣,无需多言。
贺础安点点头,起身要走,陈确铮突然叫住了他:
“贺老师,你赶紧回宿舍吧,梁绪衡在等你。”
贺础安一脸诧异:
“她袄我?啊恩以说额?(找我?她跟你说的?)”
陈确铮叹了口气:
“别啰嗦了,快走吧,别让人家等太久啦!”
贺础安再没二话,头也不回地跑出门去。
第四六七章 美得你
吃过晚饭,日头已经悄然西垂,一双恋人就静静地坐在窗边,廖灿星将头靠在陈确铮的肩上,看着窗外的天光一点点暗下来,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那首《onedaywhenwewereyoung》,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哀伤。明明到了该回去的时候,廖灿星却一点儿也不想动,她巴不得一切都静止在这一刻,让这一份静谧能长久地存留下去。
陈确铮依着廖灿星口中的旋律用手指在她的肩膀上打着拍子,回过神来,她的歌声却停止了。
廖灿星扭头看一眼陈确铮:
“你怎么知道绪衡姐会去找贺老师的?”
陈确铮无奈一笑:
“你都说我阴阳怪气了,再说你绪衡姐又不笨。”
廖灿星拉过陈确铮的手,双手抚摸着修长有力的手指,摩挲着干燥温煦的掌心: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的很崇拜你。”
夜色遮掩了陈确铮微翘的嘴角:
“只是‘有时候’吗?”
“好啦,每时每刻都崇拜你,永远崇拜你,开心了吧?”
“嗯,开心。”
玩闹过后,廖灿星眉宇间露出忧郁的神色:
“今天钱先生好像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我听同学们说钱先生的妻女都不在身边,他的女儿才一岁多,他一定很想念她们。”
“那是自然,人之常情。”
“施特劳斯不在身边的时候,波蒂一定也很想念他吧?”
“怎么突然说起电影来了?”
“曹美霖看完《翠堤春晓》跟我说施特劳斯是负心汉,我倒是不这么觉得,我只是觉得施特劳斯把自己的灵魂和肉体分开了,在他最落魄的时候波蒂对他不离不弃,所以他的肉体留了下来,跟波蒂度过了整个余生,可他的心里却一直爱着卡拉,虽然他在码头送别了卡拉,可是他却永远记得两人相爱的那片维也纳森林。所以虽然他最终选择了波蒂,但我还是替波蒂感到难过,波蒂一直都知道施特劳斯对卡拉念念不忘,这在我是绝对受不了的。如果是我,我宁可选择做卡拉,永远离开施特劳斯。不,我根本就不会开始这段感情。你呢?”
“我?”
“你是选平凡深情的波蒂还是在舞台上光芒耀眼的卡拉呢?”
陈确铮深深看进廖灿星的眼里:
“我选你。”
“你别耍滑头,我认真地问你呢!”
“我也在认真回答啊!”
明明听到的是自己想听的答案,可廖灿星总觉得不是很开心,仿佛是突然对生命中不可预期的变动和失去产生了莫名的忧虑和恐惧,这种情绪突如其来,她甚至都无法描述清楚,更是无从纾解。
在廖灿星暗自纠结的时候,陈确铮却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个巴掌大小的红布包,放到了她的手上。
这红布看来年头不短,微微有褪色的痕迹,但折痕平整,显然是一直被悉心保存着,陈确铮的态度十分平常,就像是递给廖灿星一本他新买的书一般,待打开布包的时候,廖灿星却一下子愣住了。
“这是给我的?”
陈确铮身体往后一仰,两只胳膊拄在床上,歪头笑着看廖灿星:
“聘礼。”
“你胡说什么呢!”
红色布包里有一只发簪和一张折成四折的发黄的纸。
廖灿星红着脸拿起那只晶莹剔透的金包翡翠双尖发簪,凑近眼前仔细端详,发簪的翡翠一面平整,一面圆润,平的一面整体包金,而突起的一面露出打磨得十分圆润的翡翠,翡翠的形状仿若连接到一起的两个纺锤形,背部的包金从中间的“细腰”处伸展过来,好似一条金色的腰带般裹住碧绿的翡翠。
“这是我娘当年的陪嫁,本来是一对的,另一只是红玛瑙的,被我娘拿去当了,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一件首饰。”
陈确铮的口吻十分平淡,似乎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廖灿星自己并没有玉石翡翠之类的首饰,她总觉得这东西看起来老气,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戴。但她小时候经常在母亲的梳妆台跟前玩耍,母亲素来喜欢翡翠玉石,不管是耳环项链,还是手镯戒指,各色各样的翡翠首饰应有尽有,整日把玩之下,廖灿星自然而然便能分辨出翡翠的好坏了。
廖灿星一眼看到陈确铮母亲的这只发簪,便知这是一等一的上乘货色,虽然样式稍显老旧,但镶嵌的翡翠晶莹温润、水头极好,想来必是价值不菲。
廖灿星将眼前发丝掖到耳后,将发簪在脑后比了比:
“可惜我头发太短了,不能戴给你看。”
“没关系,我只是想把它给你,戴不戴不重要。”
廖灿星又拿起那张被折起的泛黄的纸,也许是年代久远,折痕处已经有分崩离析的倾向,她小心翼翼地展开之后才发现,这竟然是一张地契。
地契用毛笔写成,左下角盖着红色的印章,字体有些潦草,并不能辨认得十分清楚,廖灿星略略看了看,又轻轻将它重新折起来,放回红布上,将发簪压在上头,再掀起四角包了起来,塞回陈确铮的手中。
“这些东西太贵重了,我不能要,你好好收着。”
“你就当是房租好了,这房子是我住,本来就不应该花你的钱。”
“你也真是的,我们是什么关系啊?你跟我还算这么清楚啊?”
“那你倒是说说,我们是什么关系?”
廖灿星的脸越来越红,答案显而易见,在陈确铮的灼灼目光下,她却有些羞于启齿,终于鼓起勇气说道:
“我们当然是恋爱关系!”
陈确铮轻轻握住了廖灿星的双手:
“灿星,你说我们是恋爱关系,说的没错,可我要的却不止于此,我希望我们有朝一日能变成夫妻关系。所以我刚刚跟你说,这是我的聘礼,这句话并不是开玩笑的,我一定会娶你。”
陈确铮的神情和语气都郑重其事到了严肃的程度,这给廖灿星带来巨大的冲击,一时间忘了回话,于是,陈确铮接着说道:
“你于叔叔要见我的用意你知道,我更加不可能不明白,他是代表你父亲来的。如同掌上明珠一般的女儿身边突然出现一个来历不明的穷小子,换做是我,我也不放心。我知道,以我现在的处境,根本不可能让你父亲安心把女儿交给我,但我最最起码应该做到让你安心。所以想把我最珍贵的东西交给你,想给我的话增添一点分量。其实我本来想等我们结婚的时候再给你这些的,但是没关系,反正早晚总归都是要给你的,索性就现在吧。”
陈确铮用手指轻轻抚摸那红色的布包:
“说实话,这点儿东西根本称不上‘贵重’,这也不是什么大宅子的房契,而是我离开佛山之前最后住处的房契,那个小院子还不如咱们现在住的这个院子大,根本不值几个钱,那里却是我母亲和妹妹生前一家三口住过的地方,是我唯一的‘家’,现在我想把我的‘家’托付给你。”
这掏心掏肺的一番话让廖灿星感动不已,不知不觉间便泪流满面了,陈确铮为廖灿星擦去腮边的泪水,将布包又重新放回到廖灿星的手里:
“怎么还哭上了呢?这么感动啊?”
廖灿星把脸贴在陈确铮的胸膛,没过一会儿,陈确铮的胸口便感受到了潮意。
陈确铮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廖灿星顺滑的头发,轻轻叹了口气:
“总之呢,我家的情况很复杂,那些陈年旧事你也无需知道,我只想告诉你,在我心中,你廖灿星就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家人。”
廖灿星突然转过脸来,脸上泪痕还未干,却又生出促狭之意,她伸出两只手,“啪”地一声一左一右拍在陈确铮脸上,将他的五官挤作一团。
“那我倒要问问看,你准备什么时候娶我啊?”
“只要你嫁,我随时都可以,要不我把蜡烛点了,咱们现在就拜天地?”
“美得你!我可才不会嫁给一个瘸子呢!”
陈确铮捂住胸口,做痛心疾首状:
“你竟然嫌弃我?我可真是伤心死了,要不你再考虑考虑?虽然我的腿瘸了,我的帅气可不曾稍减半分啊!”
廖灿星伸手抬起陈确铮的下巴,煞有介事地眯起眼睛端详了一阵,点了点头:
“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看在你尚有几分姿色的份儿上,算了,瘸就瘸吧!我不嫌弃……哎,你作什么……救命啊……”
窗外天色已然墨蓝一片,一弯鹅黄色的蛾眉月悄悄爬了上来。
毛茸茸的月亮照在年轻轻的、正拥吻的恋人身上,将他们的吻映照在剥落的墙面上,美成一幅画。
第四六八章 你这是在告白吗?
陈确铮想多了。
以梁绪衡的冰雪聪明不可能听不出他言语中暗藏的对贺础安的关心,她不但毫不在意,反而觉得他的那些话说进了自己的心坎儿里。看着廖灿星挽着陈确铮在街头雀跃的背影,梁绪衡意识到,自己的确不是个称职的女友。
为了证明有能力转系,为了赶上地学系的进度,梁绪衡一直没有察觉到自己一直在忽视贺础安,虽然两人也时常见面,但这段时间自己的心思完全没有放在他的身上。
那么温柔的一个人,真的是被她冷落太久了。
一想到这儿,梁绪衡书也不还了,一口气从文林街跑到了贺础安的宿舍,没想到贺础安不在。梁绪衡在宿舍门口一会儿站,一会儿蹲,书也看不进去,满脑子胡思乱想,她几次想去找贺础安,却不知道去哪里找他,只好作罢。
在梁绪衡的印象中,她只管一门心思向前冲,做自己想做的事,只要她需要的时候,贺础安永远会在她左右,给她一种“润物细无声”般的安全感,可此刻在她最想见到他的时候,他却不在她身边。
这种焦急夹杂着后悔的感觉,真的让人很难受。
等梁绪衡充分品尝了等待的滋味之后,贺础安终于出现了在她的面前。
他是跑着过来的。
贺础安显然是跑得太狠了,忍不住不停地咳嗽,双手拄着膝盖喘了好久,断断续续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瑞不以,冷恩藕了吧?(对不起,等很久了吧?)”
梁绪衡先是摇摇头,接着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贺础安被梁绪衡突如其来的眼泪弄得措手不及,伸手想要为她擦泪,被梁绪衡握住了手。梁绪衡把头靠在贺础安的肩膀上,两人就这样默默地站着,贺础安伸出手在梁绪衡的背上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拍着,等着她自己开口。
过了一会儿,梁绪衡自己抬起脸来,她吸了吸鼻子,睫毛虽然因为润湿打成绺,眼睛和鼻头还有些泛红,但平日里爽朗明媚的笑容又恢复如初,她拉起了贺础安的手:
“先进去吧,我有话跟你说。”
进了空无一人的宿舍,梁绪衡径直坐在了贺础安的床上,贺础安有些手忙脚乱地找水壶、找杯子,给梁绪衡倒了一杯开水,随后小心翼翼地在梁绪衡身边坐下,梁绪衡笑着不说话,默默地看着贺础安的一举一动。
贺础安看了看梁绪衡放在桌上的地质学书籍,梁绪衡早已能从他的眼神判断出他的想法来,那双眼似乎在说:
“你今天不是说要去还书吗?怎么还带着?”
梁绪衡的眼眶又有些酸了,却用轻快的口气说道:
“今天去还书的路上,我碰到陈确铮和小灿星了……”
贺础安早就从陈确铮口中听说此事,所以并不惊讶。
“础安,你的好兄弟陈确铮在为你鸣不平呢!”
贺础安的表情有些困惑和紧张。
“你别着急,确铮他没说什么重话,他就是怪我最近都在忙自己的事儿,冷落了你。你怪我么?”
贺础安赶紧摇头,表示自己完全不在意。
看着贺础安明明受了委屈,还努力安抚自己的样子,梁绪衡心里的内疚泛滥开来,她双手捧住贺础安的脸,闭上了眼睛。
绵长一吻之后,梁绪衡的额头抵着贺础安的,将自己的歉意对着爱人倾泻而出:
“础安,我这人最大的优点便是追求完美,什么事不做则已,做便要做到最好,可我最大的缺点也是追求完美,做什么事儿都一脑门子扑上去,其他的什么都不管不顾了。这段时间我一心想着跟袁复礼先生证明自己转系的决定并非心血来潮,大三的时候我还想着转系,我自己也知道实在是很任性。我也想向自己证明,我真的可以,我有这个能力。你这次受伤,我虽然在你身边照顾,但我的心思的确没有放在你身上,你又说不了话,我跟你一起的时候心不在焉的,也没好好陪你,你一定很寂寞吧?身为你的女友,我这样很不对,我郑重向你道歉,我已经深刻反省了,以后再不这样儿了,你可以原谅我吗?”
一股脑儿说了这些话,梁绪衡才把头抬起来,贺础安在梁绪衡又大又亮的双眼里看到了自己。
这就是他的绪衡啊!
有话直说,坦坦荡荡,从不藏着掖着,倒是他一个大男人,这些日子以来委委屈屈,别别扭扭的,真是不应该啊!
贺础安觉得自己胸中淤积的委屈和自怜一扫而空,用力摇了摇头,轻轻把梁绪衡抱进了怀中。
梁绪衡听着贺础安的心跳,噗通噗通,十分有力。虽然这个人面上总是波澜不惊的样子,站在人群里也丝毫不惹眼,在“三剑客”之中,他也是最不惹人注意的一个,陈确铮好似大江大河,任何人都无法忽略他的澎湃,胡承荫是山间淙淙的小溪,路过常人无法见到的风景,也每每让赶路人的精神为之一振;而贺础安倒像是偏僻处的一汪湖泊,波平如镜,静水深流,却少有人发现。
他是只她一人找到的珍宝,旁人都不知道他有多好,包括他自己。
梁绪衡拉着贺础安站起身来:
“忘了跟你说,今天小灿星跟我说她和确铮已经看过《翠堤春晓》了,小丫头跟我炫耀呢!咱们也去看吧!现在就去!”
在拥挤的电影院里,观众发出阵阵欢笑,梁绪衡看得十分投入,她是做任何事都十分投入的类型,这一点贺础安比谁都知道,可是他自己却很难专心于剧情,因为梁绪衡一直紧握着他的手,随着剧情的发展,时而松一些,时而紧一些,却从未松开。
电影结束后,两个人手挽着手回学校,梁绪衡滔滔不绝对于电影的感想,贺础安只是笑着,默默地听着。
“这电影是挺好看的没错,就好像餐后的甜点一样,甜蜜,轻松,也有点肤浅。为什么电影中的女性形象就一定要非此即彼呢?卡拉是典型的事业女性,身为着名的歌唱家,她不用依附于任何男人,可她似乎也不钟情于任何男人,我觉得与其说她是爱施特劳斯,倒不如说是爱他的才华,如果卡拉以后遇上一个比施特劳斯更有才华的人,我敢担保卡拉也一定会爱上他。波蒂倒是一心一意爱着施特劳斯,可是她却没有自己的人生,她变成了施特劳斯的附属品,她一生中最为重要的身份也就只有‘施特劳斯夫人’了。这两种女人都是不完整的,都是我不想做的,我觉得真正幸福的女性应该同时拥有独立的人格和真挚的爱人。我想拥有愿意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我也想成为一个好妻子,好母亲,你说我是不是很贪心?”
绪衡啊,你知道自己再说什么吗?你这是在告白吗?
虽然贺础安跟梁绪衡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她的一言一行总是能给他新的惊喜。
走出电影院之后,贺础安本以为梁绪衡会问他,若他是施特劳斯,会选择卡拉还是波蒂,可梁绪衡却完全没问这个,反而跟他说起她心目中的理想女性应当如何的畅想。贺础安暗暗责怪自己,明明这么了解她,怎么竟又看低了高傲且强悍的她呢?
贺础安知道,梁绪衡绝非不通晓人情世故,只是她的视野很宽广,总是能比旁人看得更远,她用力追求她所向往的一切,却从不困囿于自己女子的身份,她的万丈雄心让她整个人都散发出耀目的光芒。
而这样的一个女子刚刚对他说了,她想当一个好妻子。
贺础安只觉得脑袋晕晕乎乎的,一双脚如同踩在云端,回过神来,已经走到了昆中南院的大门口,因为距离梁绪衡的七号宿舍楼还有一段距离,贺础安还想接着往里走。
“行了,就送到这儿吧!”
贺础安看了一眼头顶的八字门楼,有些依依不舍。
“今天咱们来回可是走了六七里地啊,早点回去休息吧!从这儿到我宿舍还挺远呢,你把我送到了,还得自己折回来,多累呀!你从这儿刚好顺道出城,你说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贺础安无力辩驳,只好扶额:
绪衡啊,你看看你,这哪是女孩子家家恋爱时会说出来的话呀!
贺础安只好转身离开,走出一段,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果不其然,佳人已经不在那儿了。
贺础安不禁苦笑:这便是我最爱的女子啊!
第四六九章 咱哥俩找乐子去
整个春假,周曦沐都过得充实且忙碌。
小治心眼看着就到了半岁,明明是个男孩子,却越发生得粉雕玉琢,性子倒是如父亲给他取的名字一般,当真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每天除了喝奶之外便是睡觉,一点儿也不闹人。
幸好儿子好带,白莳芳才可以放心地把他交给他并不十分可靠的父亲,自己则每天都去靛花巷探望她的阮姐姐,后来她索性将儿子也带了过去,一天天地守在阮姐姐身边。
阮媛刚刚生产,身体正是最虚弱的时候,虽然曾涧峡早已经撂下手头的研究,一心一意照顾妻子,可他一个大男人在许多事情上终究是笨拙且不便,白莳芳的到来帮了曾涧峡的大忙,让他不安的心微微踏实下来。
整天见不到妻子的人影,周曦沐实在思念,便也三不五时地往靛花巷跑,两对夫妻聚在一处,倒也其乐融融。
白莳芳和阮媛经常在卧房里说着私密话儿,白莳芳毕竟是过来人,有了她的安抚,让初为人母的阮媛紧张的心情平稳了不少。
阮媛身体很虚弱,奶水一直也不是很足,白莳芳便两个孩子一起喂。
此时白莳芳抱着怀中的婴孩被父亲取名为“咸安”,曾涧峡的解释是,“阮”是一种乐器,形似琵琶,全名为“阮咸”,相传是西晋阮咸擅弹此种乐器,因此得名为“阮咸”,简称为“阮”。而为女儿命名为“咸安””,一是希望女儿的一生诗情画意,二是取“咸安”之意,意为“全安”。
“阮姐姐,你看看你这小咸安唇红齿白的,可真像你呢!”
话音刚落,小咸安就因为呛奶而大哭起来,紧接着曾涧峡一只脚迈过门槛,匆匆忙忙进了屋,一脸慌张:
“怎么了?媛,咸安怎么哭了?”
曾涧峡的“一惊一乍”让白莳芳笑出声来,一边拍着小咸安一边说道:
“曾大哥,你看你!一惊一乍地,不过是呛奶了,有我你还不放心吗?”
周曦沐敲了敲门,后脚也进了屋。
“还说呢,刚才我们正在院子里头下棋呢,你们这边儿孩子一哭,曾大哥立马就往屋里冲,我都追不上!”
阮媛满眼心疼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多日的操劳和忧心让他肉眼可见地消瘦和憔悴了,她又把眼光转向周曦沐:
“曦沐,我这儿有莳芳照顾,治心刚刚睡下,这会儿也没什么事儿,你带你曾大哥出去转转,散散心!”
周曦沐心领神会:
“阮姐,把曾大哥交给我你就放心吧,走吧,曾大哥,咱哥俩找乐子去!”
曾涧峡却还有些迟疑:
“我还是留在家照顾你们吧!”
“我这儿现在用不上你,你就跟曦沐出去吧!你俩正好把晚饭也一并解决了,中午剩下的饭我和莳芳吃是尽够的,可要是你们两个大男人也在家吃,我们就还得开火。”
周曦沐笑着拉扯曾涧峡:
“曾大哥,还听不出来吗?阮姐这是嫌弃咱们吃得多,撵咱们呢!那咱们就去大吃一顿,让她们眼馋!”
阮媛笑着拿过自己的荷包,作势要掏钱。
周曦沐连连后退:
“阮姐,吃一顿饭的钱我还是有的,放心吧,饿不着曾大哥!”
费了半天的口舌,周曦沐终于把曾涧峡一步三回头地拽出了家门。
两人在靛花巷里没走上几步,便有悠长的吆喝声传来:
“破铜烂铁找来卖,破铜烂铁找来卖……”
周曦沐定睛一看,只见远处一个年过五旬的汉子,一身短打,肩上挎一个长把的篾背箩,边往巷子里头走边四处张望,这时一户人家的院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了一个中年妇人,她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摞碗碟,嘴里喊着:
“古董,古董,过来!”
那“古董”小跑着来到妇人跟前,接过妇人手中的碗碟。
“都卖了,你给估个价。”
周曦沐处于好奇,快步凑了上去,不远不近地观望。
只见那汉子一只只检视妇人的碗碟,在周曦沐眼中,这些碗碟大多都不过是平平无奇的样式,其中有一个小小的瓷碟却与众不同,这瓷碟瓷质洁白,胎很薄,那碟子中央画有一匹青花奔马,虽然周曦沐在品评画作方面称不上十分内行,却也略懂一二,他觉得那匹马画得姿态俊逸,十分生动。
然而那“古董”的视线却没在瓷碟上停留多久,只略看了几眼便故意用有些为难的口吻说道:
“这些盘盘碗碗的,我一天能收一堆,不光卖不上价,带着还沉,给你两块钱吧!”
妇人似乎对这个价格不是很满意,却也只嘟囔了两句,最终仍是接受了。待那妇人进门之后,周曦沐赶紧叫住那“古董”,问他那奔马瓷碟能不能卖给他。
“古董”自然是“身经百战”,眼中瞬间闪过狡黠的光,伸出一个巴掌:
“五块。”
曾涧峡对“古董”的“坐地起价”颇为不满:
“五块?可我看你刚刚收那一摞才花了两块钱!转头一个碟子你就要五块?”
“古董”对这种质疑毫不意外,轻车熟路地堆出了讨好的笑容:
“咱们平头百姓跟你们这些穿长衫的先生可不能比,咱一天天地起早贪黑、走街串巷,赚的就是这个辛苦钱,家里一大家子人就靠我一个人养活哪!”
周曦沐本就是个不会讲价的人,一听“古董”这话,心里更是不落忍,十分爽快地掏出了钱包,起初他还在新滇币和法币中间纠结了一下,那“古董”笑道:
“先生,别挑了,哪个都一样,现在法币也不值钱了,五块钱法币和五块钱滇票都一样花。”
周曦沐半信半疑,还是掏了五元钱新滇币出来递给“古董”,不一会儿功夫就赚了五块钱,那汉子自然是喜上眉梢,见周曦沐出手大方,便跟他多说了两句:
“我看二位先生都是有学问的,不知道你们晚上有没有去过文明街?”
文明街离正义路不远,就在近日楼北面儿,周曦沐自然是去过的,但要说是晚上,他却没什么印象,他转头看了看曾涧峡,对方也朝他摇了摇头。
第四七〇章 翠湖中的涟漪
似乎两人的反应全在那“古董”的意料之中,他一边说话,一边手脚麻利地用麻绳将新收的碗碟捆了个结实:
“我们这些‘古董’每天晚上都会去文明街摆摊儿,把白天收到的东西带到那儿去卖,你们可以去那儿逛逛,那儿真有不少好东西,能不能碰上,就看二位先生的运气和眼力了。”
“古董”说完,将捆好的碗碟小心地收进篾背箩里头,接着将篾背篓背在肩上,吆喝着走远了:
“破铜烂铁找来卖,破铜烂铁找来卖……”
周曦沐快步返回曾涧峡的家中,进屋的时候,白莳芳已经喂饱了小咸安,此刻她正跟着哥哥并排躺在床上熟睡。
周曦沐将新买的瓷碟献宝似的交给白莳芳保管,当白莳芳得知这小小的瓷碟竟要五块钱的时候,着实惊讶了一下,却一句责备的话也没说,倒是阮媛却先开了口:
“曦沐,就这么一个碟子要五块钱啊,你也真舍得!”
周曦沐一脸心虚地看着白莳芳:
“莳芳,你信我,这绝对是个好东西,我看着这个碟子肯定有些年头,说不准还是宫里头的物件儿呢!”
白莳芳笑了笑,将瓷碟对着光看了看:
“嗯,我也觉得这小碟子挺好的,五块钱花得值!”
阮媛自然能够体察小两口的浓情蜜意,嘴里却故意说道:
“莳芳,你就惯着他吧!宫里头的物件儿哪儿有那么容易就让他给碰上了?涧峡,你说你也不管着点儿他!曦沐,你们有了孩子了,可不比往日了,钱还是要省着点儿花,你说对吧?”
周曦沐见自己“殃及”了“无辜”,二话不说,赶紧认错:
“我知道了,阮姐,以后肯定不这么着了。”
说完周曦沐还站在原地不走,脸上有些为难之色,阮媛了然于心:
“买个碟子把饭钱花光了吧?”
周曦沐嘿嘿一笑便默认了,白莳芳直接把钱包递给周曦沐:
“你都拿去吧,带曾大哥吃点好的。”
“莳芳,你别连钱包都给她呀!”
阮媛刚要拨开白莳芳的手,周曦沐眼疾手快地抢过钱包,拽着曾涧峡逃也似的出了家门。
两人关上院门后,曾涧峡捶了周曦沐一拳:
“你小子,你不会真的把钱都花光了吧?”
周曦沐眨了眨眼:
“怎么可能呢?那个‘古董’不是说文明街有个夜市吗?”
“你买个碟子不够,还要买呀?”
“我就去凑凑热闹,看看能不能给治心和咸安买个小玩意儿什么的。”
曾涧峡摇摇头:
“你可别拿孩子们当幌子了,你现在说的话我是半分也不相信了。”
曾涧峡的确好久没出门了,除了搀着阮媛在翠湖边上散散步,或是去街上买些阮媛爱吃的零嘴儿,曾涧峡什么地方都不去,就连他平日里最喜欢去的书店都不怎么去了。
因为实在是提不起兴致。
自从得知阮媛怀孕之后,曾涧峡一直处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状态,心里有一根弦始终是紧绷的,即便是阮媛生下咸安之后,这根弦也没有松懈下来,他实在是太担心阮媛的身体了。
周曦沐自然知道他的曾大哥有心事,也想趁此机会劝劝他,让他放宽心。
翠湖的正中有一条贯穿南北的大路,从文林街、先生坡、府甬道到华山南路、正义路,这是穿过翠湖最短的捷径,比绕着翠湖东路或是翠湖西路要近多了,不仅如此,如此穿过翠湖,行人还能欣赏两边湖景,身在湖光树影之中,浮世的烦躁和压抑的不快都会减轻不少。
走到翠湖中央时,周曦沐停下脚步,指着身旁的石凳:
“曾大哥,咱们在这儿坐坐吧!”
两人坐在石凳上良久,少有人从他们身边经过,一切都如此安静。
湖水极清,微风吹得湖边垂柳摇曳着枝条,也将湖水中水浮莲肥硕的叶子吹得晃晃悠悠。
周曦沐伸了个拦腰:
“曾大哥,下学期你准备开什么课啊?”
“我也一直在考虑,等开学之后学生们就要开始选课了,‘印度哲学史’是必修课,是一定要开的,选修课我准备开‘王阳明哲学’,我其实很想再开一门‘柏拉图’哲学,可是我还要照顾媛和咸安,实在担心会忙不过来,所以还在犹豫。”
“曾大哥,阮姐和咸安你不用担心,我和莳芳都会帮忙照顾的,我现在倒是更加担心你的身体,我是最知道你的,备课教课是半点儿也不肯马虎的,要不你还是开两门算了,可千万别把自己累病了,你现在已经瘦得很厉害了!”
曾涧峡将脚边的一个石子扔进湖中,看着泛起的小小涟漪若有所思:
“不用担心我,我最近瘦是瘦了点,身子骨还撑得住,你呢?新学期准备开什么课啊?”
“‘大一国文’是照例要教的,选修的话,再开一门‘文学概论’吧!我多空出些时间,也能帮帮你们。”
“这个春假似乎一转眼就要过去了,不过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啊!”
“怎么?不想开学吗?这可不像是向来兢兢业业的‘鲁迅先生’会说出来的话啊!”
“你怎么也跟那帮学生一样不知深浅,每次他们这么叫我,我都害臊得很!”
“那你晚上可要多吃点儿,脸上要再长些肉才行,现在这刀劈斧砍的,比以前倒是更像几分呢!”
出了南湖,周曦沐和曾涧峡走过华山南路之后沿着正义路一直向南走,远远地看到近日楼,再向西一拐,便到了景星街。
景星街全长约四百米,旧称为粮道街,因为曾是清政府粮道驻地而得名,相传一九一一年九月九日云南重九起义时,连续几天出现彩云漫天、星光灿烂的光景,因此“粮道街”被更名为“景星街”。
周曦沐选的馆子便坐落在景星街上,此处正是昆明鼎鼎大名的烧鸭馆“双合园”,之前为曾涧峡准备生日宴的时候大家曾考虑过这家馆子,但因为担心不如北平的烤鸭而作罢,后来周曦沐听联大的同仁说这家店的吃法虽然和北平大相径庭,可烧鸭都是用松毛烘烤的,鸭肉极嫩,还别有一番风味,他便记在了心里,难得和曾涧峡下回馆子,便第一时间想到了这家。
第四七一章 借酒诉衷肠
当皮色金黄的烧鸭端上了桌,曾涧峡有些兴奋地搓了搓手:
“这要不少钱吧?”
“曾大哥,你看看你,咱们都多久没下馆子了?你就别惦记什么钱不钱的了,为了庆祝你初为人父,今天我请客!”
烧鸭虽然是整只装盘,却是整齐地切成小块再码放好的,所以头是头,尾是尾,看起来仍旧是完整的一只,周曦沐径直拿了一只鸭腿放到了曾涧峡的面前,见曾涧峡还有些犹豫,周曦沐的声音沉了下来:
“曾大哥,你现在真称得上‘形销骨立’了,连眼眶都凹下去了,阮姐和咸安可都指望着你呢!你这么憔悴可怎么行?得抓紧把身体养好啊!来,快吃快吃!”
曾涧峡咬了一口鸭腿,鸭皮酥脆,鸭肉滑嫩,齿尖有松毛特有的清香,细细咀嚼之后竟品出了一丝甘甜。
恍惚间,曾涧峡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北平,怅然道:
“这鸭肉是不错,可要是有春饼、黄瓜和甜面酱就好了。”
“曾大哥,做人要随遇而安、入乡随俗嘛,你说的那些都是配角儿,主角儿登场不就得了,独角戏一样精彩!”
周曦沐跟伙计点了一瓶“玫瑰重升”,很快伙计便把酒端上了桌,还附带两只绿陶的小碗。
周曦沐先是倒满了一碗放在曾涧峡的跟前,接着给自己也满上了。
“美食当前,怎么能没有美酒呢?曾大哥,咱们今天不醉不归!”
大快朵颐、酒过三巡之后,两人的肚子鼓了起来,桌上的烤鸭只剩了骨架,桌上又多了两只歪倒着的“玫瑰纯升”的空瓶,曾涧峡的话匣子也彻底打开了。
“我研究哲学也算研究了半辈子,古今中外有无数先哲,其中有不少看得通透的。苏格拉底被群众判处了死刑,在临死之前他说:‘我去死,你们去活,但是无人知道,谁的前程更幸福,只有神才知道。’庄子丧妻能击缶而歌,他将生老病死看做春夏秋冬四季更迭一样平常。可若是换了我自己呢?我是真的做不到,看不开。所以在这个今日不知明日事的年头,我只想着跟媛能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媛的身体你也清楚,所以对于为人父的身份,我一直都不敢肖想,甚至是敬谢不敏的。虽然咱们现在尚且偏安一隅,表面上看,伴侣还在,同仁还在,同学还在,一日三餐,三尺讲台,这些似乎都和从前一样,只不过换了个地方罢了。但你我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这不过是为了维持正常的生活而自欺欺人罢了。我们从前心里那股子对将来的笃定劲儿早已被这场战争彻底粉碎了,人啊,真的是太脆弱了,将来会发生什么谁能说得准呢?曦沐,不怕你笑话,我这心里头是真害怕。”
周曦沐红着脸,一把将曾涧峡紧紧抱在怀里,拍了拍他的背,才把人松开:
“幼安先生那句诗写得好,人言头上发,总向愁中白。曾大哥,你就是心思重,阮姐从怀孕到生产这一年,你的白头发明显比以前多了许多了!”
曾涧峡摸了摸鬓角,有些不确信地问道:
“真的白了许多吗?”
“可不是嘛,你要是再这样思前想后的,可就成了个小老头儿了,哈哈哈哈!”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周曦沐收敛了笑意,有意无意地拨弄着空空的绿陶碗,发出格朗格朗的响声:
“我活得越久,就越觉得……许多事儿,不对,是几乎所有的事儿,其实你想了也是白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尘’,古人说得多好,人哪,就好像被风卷起的尘土一样,从前咱们在清华园里散步的时候哪能想到会给吹到这儿来呢?曾大哥,你刚才也说了,咱们生在这样一个年代,谁都是此刻不知道下刻的命,所以你会因为无常而夙夜忧思,可我却跟你恰恰相反。我的事儿曾大哥你都知道,深宅大院里长大的孩子,虽说是不愁吃穿吧,可打小儿也是爹不亲娘不爱的,所以我老早就想明白了,人活着,得自个儿心疼自个儿,人活的就是嘴里头这口气儿,眼目前儿这点子事儿,身边这几个人儿!有肉就大口吃,有酒就大口喝!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
说到这里,周曦沐摸了摸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
“我还明白了一点,人和人的缘分都是早就定好的,老天爷待我不薄,让我遇见了莳芳,我们还有了治心,我以前做梦也想不到,我周曦沐竟然也能过上有妻有子的小日子,但往长远了讲,我和莳芳总有一个要先走,至于谁先走,什么时候走,没有人知道。再说治心,我倒是希望将来他能让我享受一下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可他终究是有他自己的路要走,我不能也不该左右。所以趁着我们都还同路的时候,把每一天都活尽兴了,我就知足了。”
曾涧峡双手叠放着趴在桌子上,脸上的神情十分动容:
“曦沐啊,我比你年长,倒还不如你想得通透,惭愧,惭愧啊!”
“没什么好惭愧的,你这叫‘关心则乱’,你太爱阮姐了,不想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可曾大哥你有没有想过,阮姐她也一样地爱你啊!她那么勇敢地为你生下咸安,可不是要你这样惶惶不可终日的,她是要你当一个快乐的父亲,享受身为人父的喜悦呀!你要是再这么着,可真是辜负她的心了。”
不知不觉间,曾涧峡已经泪流满面,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周曦沐知道这些话说到曾涧峡的心坎里了,于是接着道:
“要我说啊,曾大哥,你就什么也别想,车到山前必有路!阮姐身子骨那么弱还能顺利生下咸安,说明你上辈子积了大德了,这都是你这辈子应得的,你就别瞎琢磨了,乐一天算一天!不过话说回来啊,哪个哲学家不是成天瞎琢磨啊?我看我这辈子是当不了哲学家喽!”
“曦沐,你就别拿我打趣了,你也真是的,弄得我又哭又笑的,都不知怎么好了!”
第四七二章 夜市遇故人
两人酒足饭饱之后出了“双合园”的店门,夕阳已然染红了半边的天空。
周曦沐和曾涧峡没有漫无目的地在街头闲晃,他们直奔了那“古董”口中的文明街。
文明街在清代是云南粮道衙门,一九二三年衙门拆除,此处开辟为街道,因为正对“南国文明坊”而命名为“文明街”。文明街离景星街很近,甚至不用特意去找,只需循着人潮追去便可,明明天还没黑下来,文明街上却已经人流如织,人声鼎沸。
来到此处,周曦沐和曾涧峡仿若来到了一个新天地,他们之前一直不知道,在昆明竟然还有一个如此热闹的所在,在文明街的两旁挤挤挨挨地摆了五六十个旧货摊儿,摊儿上从锅瓢碗盏到古玩字画,应有尽有,“古董”们卖力地吆喝着,买家和看客聚集在摊位前,讨价还价之间,一桩桩买卖就此谈成。
因为人流往来穿梭、摩肩接踵,周曦沐时不时便被撞上一下,可是他却毫不在意,目光只黏在了那些物件儿上,甚至都顾不上往身后看一眼,他时而走得飞快,曾涧峡只好加紧脚步跟牢了他,又时而突然停下脚步,害得曾涧峡险些跟他撞在一起,曾涧峡自然知道友人的沉迷,于是一直留心拿捏着两人之间的距离。
自打南下之后,周曦沐就再也没有享受到淘货的乐趣了,难得碰上这样的机会,周曦沐不由得流连忘返,就在他兴奋地四下张望的时候,突然看到了下午的那个“古董”,好巧不巧,他正跟人口沫飞溅地兜售自己下午刚从妇人家里收回来的几个瓷盘,两元收回的瓷盘,成交的时候却身价飞涨,一下子变成了八元,周曦沐给曾涧峡指了指那“古董”,两人目睹了交易的全过程,不由得相视一笑。
原来这些走街串巷的“古董”们买到的也并非都是破烂,运气好的时候,也能收到值钱的东西,比如古书、古字画、古玩品等,于是“古董”们白天走街串巷四处收货,晚上就跑到文明街来摆摊,等待有缘的买主,若是白天碰上不懂行的卖家,贱卖了自家的宝贝,到晚上便能大赚一笔。
周曦沐和曾涧峡走走逛逛,将整条街上的摊子从头到尾扫了一遍,除了文房四宝之外,竟然还发现了琥珀、玛瑙、大理石的雕件儿,时不时地问个价,“古董”一听到两人的外省口音,便直接坐地起价,好在他们也并没有碰到特别有眼缘的物件儿。
不知不觉之间,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逛着逛着,周曦沐闻到了一种难闻的腐臭味,原来为了方便顾客看清自己的好货,“古董”们早早地点亮了煤石灯照明。
煤石灯学名为“电石灯”,约有一尺多高,灯中间的密封槽里放了碳化钙,大多为灰色、褐色、黑色或棕黄色的石头,需要点燃的时候,只需在外边的大槽里逐渐加水,碳化钙与水相遇便产生强烈的化学反应,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随之生成碳酸钙和可燃气体乙炔,乙炔被点燃后会发出强烈的腐臭味,虽然味道难闻,但是煤石灯的光亮却比煤油灯和蜡烛要亮得多,所以它便成为夜市照明的不二之选,来逛夜市的买家为了淘货,对这种味道也就只好忍耐了,好在“久入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逛着逛着,不知不觉之间也就习惯了。
煤石灯莹莹的绿色火焰照亮了地面上方圆一两尺的距离,众人的身影相互交叠,在彼此的身上形成暧昧的剪影。
在北平的时候,周曦沐就很喜欢时不时地去潘家园买一些小玩意儿,他知道古玩的水很深,自己绝对称不上是内行,所以买的东西大多不贵,若是碰上实在看对了眼的,便认为是缘分使然,一笔钱撒出去,也不去纠结是否值得这个价,是否受了骗。
在夜市上逛了这么久,周曦沐虽然什么都没买,却大饱了眼福,临到要走的时候,一个“古董”和买家的交谈却吸引了他的注意。
“不能再便宜一些吗?”
这把声音明明不大,听来轻轻软软的,且有浓重的湘西口音,一下子将周曦沐拉回到步行团途径湘西的日子,周曦沐对这声音莫名有些熟悉,周曦沐和这人之间有许多人遮挡着,他不由得拨开众人,蹭过层叠的肩膀,凑上前去,借着煤石灯昏暗的光线,只见一位年近四十、身量不高、身穿长衫的男子双手捧着一个瓷碟,脸上带着腼腆的笑意,眼镜后的瞳仁映出煤石灯的光,看起来晶晶亮亮的。
周曦沐将这男子一眼认了出来。眼前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作家沈从文先生。
一九三八年三月,湘黔滇步行团在湖南沅陵突遇大雪,前路受阻,被迫滞留沅陵多日。周曦沐和闻一多、李继侗、黄钰生等步行团的教员在沈从文兄长的新房“芸庐”中借住了五天,芸庐建在沅陵城北岸的天宁山上,虽然尚未油漆,却占尽地利,俯瞰山下,沅陵小城的风貌一揽无余。
彼时正在湖南的沈从文在芸庐盛情款待了步行团众人,周曦沐至今还记得沈从文请大家吃狗肉的情形,闻一多吃得开心极了,一直嚷着“好吃!好吃!”风雪夜里,屋外寒冷漆黑,狂风呼啸,屋内的人却用毯子裹住双腿,整夜纵酒畅谈,大家聊得如此尽兴,早已将旅途中的劳累和路途受阻的不快尽数抛诸脑后,周曦沐如今回想起来,各中快意仍旧令人印象深刻、久久难忘。
周曦沐不禁感慨,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芸庐一聚已经过去一年了,自那以后,周曦沐再没见过沈从文先生,没想到先生竟然也到了昆明来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周曦沐赶紧小声告诉曾涧峡自己的发现,从对方的眼神中,周曦沐读出了跟自己相同的惊讶。
第四七三章 你说巧不巧
那“古董”每天迎来送往,阅人无数,看人下菜的本事早已修炼得炉火纯青,只需瞟一眼沈从文摩挲着瓷碟那爱不释手的样子,便知道该怎么办了。
“说二十就是二十,不讲价。这位先生,你眼睛可真毒啊,一眼就挑中了我这摊子上最好的东西,先生这一身长衫,一看就是个体面人,就别跟我们小老百姓讲价钱了。”
沈从文有些面露难色:
“再便宜些吧,我是诚心想买。”
俗话说得好,买货要嫌货,才能谈个好价钱,“古董”摸透了沈从文的心思,自然是一步也不退:
“先生,我也诚心想卖呀,我这个碟子,要换了别家,别说二十,就是五十,一百也有人要!家里还有一家老小张嘴等着吃饭呢,按说应该再卖得贵些的,我是见先生跟这宝贝有缘,我这人也爽快,才张口叫了二十。”
沈从文先生身旁有一友人,看来比沈从文年轻个三五岁,眉眼之间自有桀骜之气,他见沈从文实在喜爱,便帮忙还价:
“你看,我朋友真喜欢,二十真的太贵了,十五怎么样?”
“古董”见沈从文还抱着碟子不肯撒手,自然也就不肯松口:
“我这碟子卖的真不贵,实话跟你说,这碟子我十八收的,先生总不能让我白忙活吧?”
沈从文见“古董”油盐不进,弯腰拿起脚下一个朱漆细花的圆形漆盒,这漆盒周曦沐之前在很多个摊子上都见到了,样式都大同小异,里面是竹胎的,表面涂上红、黑两色漆,再用不同的深浅力度刮出繁复且奇异的花纹。
沈从文拿起来打开盒盖一看,内有三格,做工还算精致,便问那“古董”:
“这耿马漆盒多少钱?”qqxδnew
“要不怎么说先生眼光好呢?这文明街上的耿马漆盒属我家的最好,要是别人买,少了十五我是不卖的,先生你买的话就十块得了!”
“那我若是两个一起买,总应该便宜一些吧?”
“古董”转了转眼珠子:
“那就二十五吧,说实话,这单生意我真不赚钱了,就当跟先生交个朋友了!”
友人眉头一皱:
“你这缅盒都有些旧了,也不是什么稀罕物,还叫这么高的价,你可不要见我们是外省人就坐地起价哦!”
那“古董”发现友人虽然年轻些,可比那年长的难对付,撇了撇嘴说:
“那伱出多少钱?”
“一口价,二十!”
周曦沐打量那“古董”,今天他刚跟别的“古董”打过交道,按理说这笔交易已经很有的赚了,他却还是不死心,他从沈从文手中拿过青花瓷碟,举起来给周围众人看了一圈,想要为自己造一造声势:
“我诚心卖货,竟然被说成是欺负外省人,大家都是懂行的,你们都来评评理,我这到底是不是好东西?”
沈从文对瓷碟的偏爱已然写在脸上了,即便有友人帮忙,还价失败也在周曦沐的意料之中,之前周曦沐离得远,而且那瓷碟一直被沈从文捂在手里,当“古董”将瓷碟举起来的时候,周曦沐才看清那瓷碟中间的花纹,一下子愣住了。
那碟子中央也有一匹奔马,只不过那马的姿态和周曦沐下午刚买的碟子略有不同,而碟子的形制和大小却跟周曦沐买的那一只一模一样。
这让周曦沐不由得感叹缘分的玄妙,他下午买瓷碟的时候只觉得瓷碟好看,其余并未多想,如今看着“古董”手里的这一只,他才意识到,这瓷碟是一套的,他猜测或是四只,或是八只,唯一的差别应该只有这青花马的姿态不同而已,想到此处,周曦沐计上心头,直接拨开人群,径直走到沈从文跟前。
“沈从文先生,你也到昆明来了呀!”
沈从文见到周曦沐,一时间没认出来,他扶了扶眼镜,脸上露出歉意:
“你是……”
“先生,我是周曦沐呀!去年旅行团被风雪困在沅陵,先生收留我们联大同仁在芸庐住了几天,先生不记得啦?”
沈从文盯着周曦沐的脸看了一会儿,尘封的记忆苏醒了过来:
“你是曦沐吧?我记得你,当时最有精神的就是你,每天晚上都闹着不睡觉,拉着我问了好多创作上的问题,我没记错吧?”
周曦沐心中十分感动,没想到这些小事儿沈从文先生竟然都还记得,感动之余,还不忘做戏:
“今天在我家门口碰上个‘古董’,他告诉我文明街这儿有个夜市,我就过来凑凑热闹,没成想竟然在这儿遇到了先生!”
那“古董”见沈从文也不买东西了,还在他的摊子跟前叙起旧来,不满地咳嗽了一声:
“还买不买了?闲聊天到一边儿去,别耽误我做生意啊!”
周曦沐作恍然大悟状:
“先生,你是看上了什么好东西了吗?”
沈从文指了指被那“古董”拿在手里的瓷碟:
“这只瓷碟不错,只是太贵了。”
那瓷碟周曦沐看了总有一百次,却故意装作第一次见的样子,面露惊讶,抬高了嗓门:
“先生,你说巧不巧,我今天下午刚在家门口跟那‘古董’收了一只一模一样的!”
接着周曦沐绘声绘色地跟沈从文讲了下午买瓷碟的经过,这整个故事中,周曦沐除了将两只图案不同的瓷碟说成了一模一样的,其余的完全都是事实,加上他口才了得,听来绘声绘色,当周曦沐说出那瓷碟他是五块钱买到的时候,引来周遭一片哗然,那“古董”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周曦沐却明知故问:
“先生,这只要卖多少钱啊?”
“二十。”
周曦沐看也没看那“古董”:
“这样啊,那我把我那只让给先生如何?”
沈从文自然是不肯的:
“这怎么好……”
倒是身边的那位年轻的友人先一步看出了周曦沐的用意:
“从文兄,我看人家是一番好意,不如从善如流,成全人家一番美意?”
那“古董”见沈从文有些犹豫,知道自己再不说话这生意就泡汤了。
第四七四章 水来土掩,兵来将挡
“古董”脸上的不耐烦全然不见,转头就堆满了笑:
“先生,刚才我跟你费了这么半天功夫,嘴皮子都磨破了,真是诚心卖给你的,不如这样,这瓷碟加上这漆盒,我一共卖你十五怎么样?你再去别家打听打听,真没这个价了!”
此时友人刚要说话,沈从文却从长衫的胸口处开开心心地掏出钱袋,直接付钱给了那‘古董’,友人生生闭了嘴,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周曦沐和曾涧峡跟沈从文一同离开文明街的喧闹,周曦沐将曾涧峡介绍给沈从文,沈从文也将身边友人介绍给了周曦沐,周曦沐这才知道,原来这位一心帮朋友还价的人是大名鼎鼎的海派作家施蛰存,现在在云南大学任教。施蛰存当年跟鲁迅先生的那场笔墨官司也曾轰动文坛,施蛰存办的《现代》杂志周曦沐几乎每一期都会买来看,停刊的时候他深感惋惜,彼时完全没想到竟然能和他在此得缘一见。
周曦沐朝施蛰存伸出了右手,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施先生,我叫周曦沐,在西南联大文学系任教,我真是特别喜欢先生的作品,尤其是那篇《将军底头》,绝对是超越时代的先锋之作!”
周曦沐毫无保留的溢美之词让施蛰存有些不好意思,他红着脸跟周曦沐握了握手,为了转移话题,只好旧事重提:
“从文兄,你刚才就是表现得太明显了,死攥着不撒手,让那‘古董’给看出来你非买不可,这价钱就很难讲下来了,这回要不是曦沐帮忙,伱真的成了冤大头了!你也真是的,那么着急付钱干嘛?说不准十块都能拿得下来!”
沈从文腼腆一笑:
“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总要让人家赚一点吧?再说这碟子是康熙年间出窑的青花瓷,值这个价。这碟子本是一套的,一共有八只,总名《八骏图》,这碟子很难碰上,我去年刚到昆明的时候买到了一只,到今天才碰上第二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收齐。”
施蛰存恍然大悟:
“怪不得你这么坚持,那‘古董’要是知道这缘故肯定肠子都悔青了!”
沈从文轻叹一口气:
“可这物价涨得真是太快了,我去年买的第一只也是十块钱,可那是老滇票啊,不过法币一块钱而已,转眼到了今年,法币和滇币已经没有分别了,要是物价再涨下去,以后只能过过眼瘾了。”
周曦沐这才知晓原来自己无意买到的瓷碟,竟然是沈从文先生苦苦寻觅却不得之物,他刚刚要把瓷碟“让”给沈从文的说辞只是故意说给那“古董”听的,他老早就打定主意要把瓷碟送给先生了,所以当他听到这段“八骏图”的来历之后,紧接着说道:qqxδnew
“先生,我刚刚跟那‘古董’说我刚收了一只瓷碟,并不是骗人的,只不过那只瓷碟跟先生这只并非一模一样,而是图案不同的另一只,我想把我那只送给先生,帮助先生集齐‘八骏图’。”
沈从文一听,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脸上泛起激动的红晕:
“曦沐,你那只碟子上的青花马姿态如何?”
周曦沐回忆了一下:
“应是扬蹄回望之态。”
“太好了,我家里那一只是俯首饮水之态,今天这一只是昂首奔驰之态,你那只和我的两只都不同!曦沐,你愿意成人之美我已经感激不尽了,可否作价让给我呢?”
周曦沐自然不肯:
“那可不行!这瓷碟我是一定要送给先生的,我可是受过先生恩惠的人啊!去年湘黔滇旅行团途径湘西的时候,听说是沈先生事先写信给各方土匪势力打好招呼,他们才没有为难过路的学生们,后来旅行团被风雪困在沅陵,多亏了先生收留我们,可分别之后却一直没有机会报答先生。今天赶巧买了一个瓷碟,古董什么的我也不懂,当时只是觉得好看,没想到歪打正着,竟然买到了先生想要的《八骏图》中的一只,先生你说,这不是天意使然吗?”
沈从文看了施蛰存一眼,面露苦恼的笑容:
“曦沐,你太客气了,我也没做什么……”
施蛰存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俩,笑着说道:
“没想到还有这一段因果,从文兄,这真是难得的缘分,你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沈从文点点头,抿嘴一笑:
“今天能碰上你们十分有缘,我的住处在青云街二一七号,二位明日若是有空的话,中午来家里吃顿便饭吧!”
周曦沐点头应允,曾涧峡郑重回道:
“承蒙邀请,不胜荣幸,可我太太近日身体欠佳,我需在家中照顾,明日就不去府上叨扰了,我家就住在靛花巷,离青云街很近,改日再去拜访。”
告别了沈从文和施蛰存,回家的路上周曦沐和曾涧峡都忍不住感慨这世间缘分的奇妙,周曦沐无意间买了一只碟子,却是沈从文苦苦寻觅的“八骏图”,曾涧峡在青云街的靛花巷住了这么些日子,周曦沐也经常往他家跑,之前竟然完全没有遇到过沈从文,俩人却在离家大老远的文明街碰见了。
话说到此处,周曦沐又趁机宽慰曾涧峡一番:
“曾大哥,你看,我们今天出门的时候哪能想到会碰上沈从文先生呢?人生的际遇就是如此,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也许有好事儿,也许有坏事儿,但人这一辈子要活得好,眼睛不能老盯着将来,咱们把眼前的每一天都过好,至于将来的事儿——”
说到此处,周曦沐也不管两人是在大街上,突然大喝一声,用京剧的戏腔字正腔圆地念白:
“水来土掩,兵来将挡!”
曾涧峡看着在行人诧异的眼神中演得起劲的周曦沐,他的眼神中满是羡慕,他眼中的周曦沐热情恣意,古道热肠,他甚至能在周曦沐身上看到一股侠气,这是他少在其他人身上看到的,可有时候他却又幼稚得紧,单纯得像一个孩子,仿佛世俗所在意的一切他都全然不在乎,他自有他独特的一套判断标准。
跟周曦沐在一起的时候,曾涧峡会觉得“久处樊笼”的自己跟自由和快乐都靠近了一点儿。
一辈子能有一个这样的朋友,真好。
第四七五章 登门拜访
沈从文跟杨振声一起编选中小学国文教科书,因此他们租下了青云街二一七号大院,作为教科书编辑的办事处,沈从文和杨振声两家人也都住在这院子里,两位先生体恤许多报考联大的学生无处容身,便让他们也住了进来,所以这个前后三进的院子里陆陆续续住进了许多联大的学生。
周曦沐沿着青云街走了一段,捋着门牌号走到了二一七号大院的门口,临街是一个二层的建筑,圆形的门洞紧闭着门扉,周曦沐轻轻敲了几下门,在门外默默等了一会儿却无人应答,正百无聊赖之际,他随意朝周围看了看,发现门洞右边临街的两间屋子只有门板却没有窗子,心下正觉得奇怪,此时其中一扇门里却出来个年轻人,他手里拿着几本书,见周曦沐站在门洞外面,便走了过来,有些好奇地问道:
“先生找谁?”
“我是西南联大的周曦沐,我找沈从文先生。”
“周先生跟我进来吧,我也要去找沈从文先生呢!”
年轻人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内一声清脆且爽朗的应答:
“来了来了!”
门扉被朝里拉开,门内一前一后站着两个年轻女子。
头里的女子穿着一件墨绿色的哔叽旗袍,上面是白色的小燕花纹,上身罩着一件黑色的对襟开衫,衬得整个人大气端庄,女子生得一双杏眼,眉宇间自有英气,笑起来嘴角有一对酒窝,为这张脸庞又平添了亲切,在她身后躲着另一个女子,她身穿云南土布做的蓝底白花旗袍,面庞红润,眉眼弯弯,脸颊生得十分饱满,如同一轮满月,刘海儿齐眉,更多了一份可爱,脸上的神情却有些怯生生的,两个人都是二十岁左右,十足的学生样,手里拿着同一条绞到一半还在滴水的被单,想来刚刚两人正在院子里头晾衣服,还没腾出手来,就忙着来开门了。
“先生好,请问找谁?”
酒窝女子的声音十分甜美,刚刚应门的便是她了。她上下打量着周曦沐,目光中透出好奇,周曦沐微微一笑,刚想开口却被那年轻人抢答了:
“蕴珍姐,先生在联大教书,名叫周曦沐,是来找沈先生的,堂姐,你们帮三姐晒衣服呢?”
圆脸女子点点头,没有说话,那年轻人却如同泥鳅一般挤进门去了。
酒窝女子脸上的酒窝更深了些,向后退了几步,拉开了院门,跟着脆生生爽朗朗的一句
“周先生请进,沈先生刚好在!”
圆脸女子看那年轻人三两步就到了中院儿的二层小楼跟前,眼看着就要进去,着急地追了一句:
“纮武,慢点儿走!带先生上楼啊!”
两个女子手脚麻利地走到院当中将被单绞干、抻平,晾在竹竿上,周曦沐便跟着那个叫“纮武”的年轻人穿过院落,在外面看不出,进来之后周曦沐才发现这院子很大,可房舍看起来已经十分老旧了,整个院落从窗棂、壁板到瓦檐,都是云南的传统样式,穿过院子便到了第二进的两层楼房跟前,周曦沐站在楼下,楼上的阵阵欢声笑语不时传入耳中。
年轻人伸手向上指了指:
“咱们上去吧?”
“沈先生应该在待客吧,我上去不知方不方便……”
“先生放心吧,沈先生这儿成天都是人来人往的,施蛰存先生都管沈先生这儿叫‘文化小沙龙’呢!”
年轻人走在头里,一步迈上四五个台阶,刚刚的两个女子已经晒好衣服跟着上了楼梯,圆脸女子向上喊道:
“纮武,你走慢点儿,当心摔着!”
那年轻人却早就消失在楼梯的尽头。
周曦沐回头朝圆脸女子笑笑,她目光垂了垂,轻声嘱咐周曦沐:
“先生,这楼梯很有些年头了,不是很结实,先生小心些。”
“多谢。”
周曦沐轻手轻脚地一步一步试探着向上走,每走一步脚下都会发出令人担心的“吱嘎”声。虽然周曦沐脚下的可美其名曰称其为“楼梯”,却不过是用一些短而窄的木板钉在两根斜木头上,排列成梯子状,每块木板长不过四尺,宽不到半尺,连一只脚都搁不下,双脚得横放着交错而行,至于楼梯扶手,也不过是斜撑着的简陋的木棍而已,是万万不能将身体倚靠在上面的。
短短的几层楼梯,周曦沐走得谨小慎微,走到二楼之后,光线一下子暗了不少,周曦沐一时间看不清屋内光景,却听到了沈从文柔柔软软的一声唤:
“曦沐,你可来了,快过来坐!,蕴珍,杨小姐,你们都过来坐!”
木板窗虽然挑开了,却也透不进多少光线,整间屋子又黑又窄,周曦沐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终于看清了屋内热闹的光景。
整间屋子除了一桌一椅一张床三样旧家具之外,已经没有多少空余的地方了,可即便是如此拥挤,屋角仍挤了几个摞在一起的汽油箱,勉勉强强充作书架,因为刚好离得近,周曦沐瞥上了几眼,发现“书架”虽然简陋,上面摆着的书品味却十分不俗,除了中国古代典籍的线装书,还有许多中国现代文学、外国文学的译本,诸如亨利·詹姆斯的《一位女士的画像》,此外还有哲学、社会学、人类学、道教史、陶瓷史、技术专着等门类,诸如黑格尔的《小逻辑》、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引论》、明代讲漆工技术的专着《髹饰录》、南宋讲甘蔗制糖方法的《糖霜谱》……可以说是五花八门,品类庞杂,可见主人趣味之广泛。
此时沈从文怀中抱着一个一两岁的男孩儿,坐在桌前的唯一一张藤椅上,面前是一个小小的红泥炉,炉子上的茶壶噗噗地冒着白气,炉火的光成为这屋子里最明亮的光源。炉子跟前围着一圈的小凳子吸引了周曦沐的注意,那凳子看来圆咕隆咚的,凑近一看竟然是稻草编的草墩儿,那个叫“纮武”的年轻人已经坐在了上头。
沈从文抱着怀中男孩站起身来,待几人都落座后跟周曦沐说道:
“曦沐,你来得正巧,我这一屋子人都是联大的,他们都是我的邻居,我给你好好介绍一下!”
第四七六章 红泥小火炉
沈从文先将手指向坐得最远的圆脸女子,此刻她正低头绞着手指:
“这位是杨静如,她是联大外文系一年级的学生,杨小姐的中学是在教会学校读的,英文好得很!”
杨静如没有说话,脸却红了。
“杨小姐,这位是周曦沐,在联大中文系教书,你有没有听过他的课啊?”
杨静如摇摇头,有些不甚自在,周曦沐留意到,连忙接了话头:
“你不是中文系的,没听过我的课很正常,若是想听,等新学期注册的时候再选便可,或是旁听也好,我随时欢迎你来听我的课!”
杨静如有些腼腆地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接着沈从文开始介绍身边这位“酒窝女子”:
“这位是陈蕴珍,她……”
陈蕴珍接过沈从文的话头,口齿伶俐地说道:
“周先生,我不是联大的学生,我是到昆明来参加夏天的入学考试的,今年秋天才入学呢!”
此时沈从文刚要说什么,怀中小儿却突然抓了一个带壳的花生就要往嘴里塞,被沈从文发现,连忙将花生从他嘴边抢走,小儿失了爱物,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他头发卷卷的,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来虎头虎脑的,像个洋娃娃,此时洋娃娃眼泪流了满脸,分外惹人恋爱。
沈从文有些手忙脚乱地抹去孩子脸上的泪痕,温柔地拍着他的背,一脸无奈地给周曦沐介绍道:
“曦沐,我怀里这位也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二子小虎,学名虎雏。”
此时有人在楼梯下面喊道:
“是谁把我们小虎惹哭啦?”
话音刚落,就听见楼梯上“登登登”的一阵脚步声,接着便上来了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子,双手还提着油纸包的吃食,她穿着素色的旗袍,气质大方沉静,脸颊颇有棱角,目光温柔且坚定。
面对哭闹的儿子,沈从文有些支应不来:
“育常,三姐呢?”
“三姐说是拿了碟子便上来。”
沈从文点点头,给周曦沐介绍道:
“曦沐,这位是王育常,在联大历史系读一年级,育常,这位是周曦沐,是联大中文系的先生。”
“周先生好。”
王育常跟周曦沐这个“生客”打过招呼后,随即走到桌前,将手上的纸包放到桌上,王育常看到小虎雏大哭不止,手脚麻利地拆开纸包,陈蕴珍和杨静如见状赶紧起身,手脚麻利地迎了上去,凑到桌前帮着拆,有叮叮糖、麦粑粑、炒葵花籽、冰糖沙林果……都是些昆明街头常见的零嘴儿,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王育常拿了几块叮叮糖放在手心,随即蹲下身来,朝小虎雏晃了晃:
“小虎,想不想吃叮叮糖呀?”
小虎雏的眼睛瞬间亮了,挣扎着从父亲的膝盖上爬下来,跌跌撞撞地扑到王育常的怀里,在糖果入口的一瞬间,眼泪还未干,笑容便立竿见影地取代了哭声。
“育常,当心你把小虎给宠坏了。”
“小虎最懂事了,怎么会宠坏呢?是不是呀,小虎?”
小虎雏虽然听不懂,却懵懵懂懂地点点头,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他正是牙牙学语的阶段,于是陈蕴珍用冰糖沙林果循循善诱:
“来,小虎,叫珍珍姐姐!”
小虎奶声奶气地牙牙学语,听来十分可爱:
“珍——珍——姐——姐。”
杨静如忍不住调侃一句:
“你害不害臊啊!都多大了,还叫珍珍姐姐呀?要叫珍珍阿姨!来,小虎,叫静如姐姐!”
两人随后便叽叽喳喳地叫嚷起来,粉拳跟着便捶到一处,王育常抱着小虎,笑着看两人打闹,沈从文看着三人亲亲密密的样子,也面露欣慰地跟周曦沐说道:
“她们三个啊,不光住得***时总是黏在一块儿,真跟连体儿似的,不过也多亏了她们,帮了三姐不少忙。”
话正说到这儿,楼梯上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一位气质娴雅的妇人捧着一摞碟子进了屋。
沈从文看着妇人,眼光中流露出无尽爱意:
“三姐,这是周曦沐,现在在联大中文系教书,去年我们在大哥的芸庐见过的,没想到昨天刚巧在夜市碰上了,曦沐,这是我太太张兆和。”
张兆和的笑容自带江南女子的婉约,清秀的面容却稍显憔悴,她一边将纸包中的零嘴儿都倒进碟子中一边说道:仟千仦哾
“曦沐,她们都叫我三姐,伱也叫我三姐便好,你们先聊着,我下去做饭了啊!”
周曦沐还未及开口,陈蕴珍兴奋地嚷到:
“三姐,听者有份,我们几个能跟着沾光吗?”
张兆和温柔地摸了摸陈蕴珍的脸,却故意促狭道:
“你们几个不是惯常在外包伙的吗?我做的可比不上馆子菜,到时候你可别嫌弃哦!”
陈蕴珍晃着张兆和的胳膊:
“哎呀,看三姐这话说的,咱们还不知道三姐你的手艺嘛?你们说是不是呀?”
杨静如和王育常自然点头如捣蒜,张兆和拿这几个机灵鬼没有完全办法,只好纵着她们撒娇了。
水烧开了,沈从文给每个人泡了茶,不是顶好的茶叶,可大家凑着炉火喝着热茶,说说笑笑,每一口热茶喝下肚都觉得无比熨帖。
就在这其乐融融的时候,周曦沐将用布包好的青花瓷碟从怀中掏出来,放在了沈从文先生的手中。
沈从文爱不释手地摩挲着瓷碟,一脸的过意不去,用商量的口吻询问周曦沐:
“哎呀,真的是,这我怎么好收呢?曦沐,这碟子你多少钱买的,我把钱给你好不好?”
“先生,昨天咱们不是都说好了吗?这碟子我就是买着玩儿的,算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了,这物件儿放在我这儿白糟蹋了,我这人就喜欢成人之美,要是先生能凑成一套,那才真是美事呢,先生就成全我吧!”
“曦沐,你真的有心了,既然你这么说,你这份心意我就厚着脸皮收下了。”
随后沈从文把瓷碟递给身边的陈蕴珍,让大家轮流欣赏:
“来,你们都看看,这是康熙年间的青花瓷碟,本来一共有八只……等等啊,我把另外两只拿出来给你们看看!”
第四七七章 往来无白丁
沈从文兴奋地站起身来,快步走到里屋翻箱倒柜一番,不一会儿功夫便找出了两只瓷碟,沈从文、周曦沐、陈蕴珍一人捧着一只,借着火炉的红光细细欣赏,沈从文忍不住啧啧称叹:
“你们看这碟子这么小,这马就更小了,在这方寸之间能把每匹马的姿态画得如此活灵活现,实属难得,以前的匠人真是了不得啊!这回啊,我非得把八只都找齐不可!”
大家都给一齐给先生加油打气:
“先生一定可以找到的!”
沈从文又想到什么事,再次返回屋内,手里捧着一只耿马漆盒,周曦沐一眼便认了出来,这就是那天在夜市沈从文连同瓷碟一道买的那一只。
“曦沐,凭白要你的东西,我实在是过意不去,这是送你的回礼,这东西学名应该叫做缅盒,但昆明的老百姓都叫它耿马漆盒,这东西不是什么稀罕物,也不值什么钱,但胜在实用,能装个小物件儿什么的,看着也是个摆设,而且这缅盒跟那碟子是我一道买下来的,送你做个纪念。”
见周曦沐还有些犹豫,陈蕴珍笑道:
“周先生,你有所不知,沈先生最喜欢拿缅盒送人了,凡是友人来家中小坐,走的时候大都能带上一只。你就别跟沈先生客气了,这可是他的乐趣啊!”
周曦沐自然不会再辜负沈从文的美意:
“多谢先生,我一定会好好珍藏的。”
还没等吃中饭,周曦沐就围着火炉喝茶吃零嘴儿吃了个半饱,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大多数时候,沈从文抱着小虎雏,只笑眯眯地听着。
周曦沐若是正经起来,无论相貌和谈吐都令人如沐春风,三个女同学都对这位年轻的先生印象上佳,可另外两位一个腼腆羞涩,一个沉稳内敛,只好又靠陈蕴珍充当他们的发言人:
“等我考上了联大,第一个选周先生的课!”
此时周曦沐的身后响起一把中气十足的声音:
“那是自然,周先生的课讲得好极了,作为联大文学院的旁听生,我可是最有发言权的了!”
周曦沐转过身来,看到来人颇为意外,此时站在楼梯口,手里捧着一摞书的女子不是别人,竟是联大最有名的旁听生——施剑翘。
施剑翘经常旁听中文系的课,周曦沐自然总是在课堂上看见她,加之她是刺杀孙传芳、为父报仇的“侠女”,在联大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过周曦沐倒是没想到会在沈从文家中碰上她。
施剑翘显然也跟周曦沐一样意外:
“我在这儿住了大半年了,倒是第一次碰上周先生呢!”
“施女士,伱也住在这儿?”
“对呀,我跟我弟弟就住在后院儿,最里面的两层楼就是了。”
沈从文惊讶地看着两人:
“你们认识?”
施剑翘用颇为欣赏的眼神看着周曦沐:
“那是自然,我虽然只是联大的旁听生,可文学院每个先生的课我都听过,周先生的课在中文系的女学生中间很受欢迎呢!”仟千仦哾
周曦沐气质和风度自然无需多言,一旁的三个女同学互相看看,嘻嘻笑着。
周曦沐对沈从文说:
“先生,施女士也可以说是我最认真的学生了。”
施剑翘豪迈地摆了摆手:
“叫什么女士啊,叫大姐就好!”
施剑翘一边说着话一边将还回的书一本一本放回书架上:
“我最爱跟你们这些年轻人扯闲篇儿了,我原是想着给沈先生还了书就走的,可见到你们又磨蹭了这么些工夫,我跟我弟弟说好了要出去做衣裳的,他还在家等着我呢,我就不跟着你们凑热闹了,赶紧回了!”
说完站起身来,宽大的身躯小心翼翼地沿着狭窄的楼梯走下楼去。
沈从文忍不住嘱咐道:
“下楼小心啊!”
沈从文话音刚落,只听“咚咚咚”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下面传上来,紧接着施剑翘“哎呀”一声,整个人坐在了楼梯上。
原来是两个四五岁的男孩子在楼梯上互相追逐,前面的男孩儿一时间没收住脚步,撞在了正下楼的施剑翘身上,跑在后面的男孩儿也没刹住车,撞在了玩伴的身上,害得施剑翘一时间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了楼梯上。
一见撞了人,两人逃跑一样,硬挤着爬上了楼梯,又跟听到动静出来察看的沈从文撞到了一块儿。
沈从文颇为担心地朝下看着施剑翘:
“剑翘,你没事吧?有没有伤着哪儿啊?”
此时施剑翘却已经站起身来,走下了楼梯,满不在乎地朝上面挥挥手:
“一点儿事儿没有!沈先生,你可别说小龙啊!我先走了!”
沈从文回了屋,两个孩子看到一屋子人,还有周曦沐这个生人,一时间愣住了。
沈从文自然是不忍心责备孩子们的,他走到桌前,笑着朝两个孩子招招手:
“小龙,聪聪,过来!”
两个孩子知道犯了错,如同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儿了,站在原地不肯过去。
他们看来年龄相仿,都是四五岁的样子,小一些的孩子瘦瘦小小的,眉眼狭长且微微上扬,相貌酷似张兆和,大一些的孩子要比小一些的高了小半个头,从他大大的眼睛和紧抿的嘴角,周曦沐看出了聪慧和倔强。
小一点的男孩儿先走了过去,沈从文摸了摸他的头,给周曦沐介绍道:
“曦沐,这是我家长子龙朱,那是傅雷先生的大公子傅聪。”
“傅雷先生?是那位《约翰·克利斯朵夫》的译者吗?”
沈从文先生点点头。
周曦沐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了一九三七年一月出版的《约翰·克利斯朵夫》第一卷的译本,他很欣赏傅雷先生的翻译,可两年过去了,后面几卷的翻译却迟迟没有出版,想来是因为战争搁置了,周曦沐没想到在沈从文家中见到了傅聪的孩子。
“傅雷先生也来昆明了?”
“他刚搬来没多久,国立艺专的校长滕固邀请他做教务主任。”
第四七八章 凝滞的空气
周曦沐在心中暗暗感慨如今的昆明真是卧虎藏龙,沈从文先生笑着却朝傅聪招招手:
“聪聪,伯伯这儿有好多好吃的东西,想不想吃?”
傅聪小小的年纪,面上却少有孩童的烂漫,他的脸上明明写着渴望,双脚却像被钉在原地一样一动不动。
就在此时,身材瘦小的沈龙朱牵起傅聪的手,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到沈从文跟前。
沈从文伸出双臂将沈龙朱和傅聪一齐抱了起来,让他们拣选自己喜欢的吃食。
“你们想吃什么,就自己拿罢!”
沈龙朱抓起一块糖木瓜片塞进嘴里,甜甜的滋味让他咧开了嘴巴。
傅聪却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禁不起美食的诱惑,伸出小手抓起一大块麦粑粑,双手捧着,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嘴角微微露出笑意。
就在此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来人步履缓慢,步伐却有力,吱嘎吱嘎,自下而上,那脚步声之中有一种不容忽视的意味。
自打听到这声音,傅聪小小的人突然一动不动,他定定地盯着楼梯口,甚至忘记了咀嚼,随后一张不苟言笑、骨骼分明的脸就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当傅聪看到了镜片后面那双直盯着自己的威严的双眼,手里一松,麦粑粑在地上摔个粉碎,随后他扭动着身体挣扎着要下地,沈从文只好弯下腰将沈龙朱和傅聪都放了下来。傅聪落地的一瞬间,就跑去墙角低着头站着,沈龙朱不明就里,也跑过去陪着他。
沈从文笑着迎上前去:
“怒安(傅雷字)兄,你来的正好,今天家中来客,三姐做了几个好菜,不如怒安兄就留下吃顿便饭怎么样?”
傅雷的始终板着的一张脸微微松动,露出略带歉意的笑容:
“多谢从文兄邀请,梅馥已经把饭做好了,我过来就是带傅聪回家吃饭的,只是小儿顽皮,弄脏了地面,实在抱歉。”
沈从文转头看了一眼低着头一声不吭的傅聪,赶忙说道:
“不打紧不打紧,聪聪这孩子可比我们家小龙懂事多了,见过他的就没有不喜欢的!怒安兄,国立艺专的课程纲要可拟完了?”
傅雷嘴上回着沈从文的话,眼光却仍不时扫到傅聪的身上:
“我已有了初步的构想并写成了草案,但需要和闻一多商议一下再做调整。”
傅雷显然无意久留,这话说完,他便走向自己的儿子:
“聪,今天的大字写完了吗?”
傅雷的身躯在傅聪身上投下的阴影将其完全笼罩,傅聪神情瑟缩地摇了摇头。
“既然没有写完,怎么能只顾着贪玩呢?”
沈从文劝解道:
“这么大的孩子,正是贪玩的时候,要论贪玩,我们家的小龙可比聪聪贪玩多了!”
傅雷没有回沈从文的话,只是微微点头示意,随后看向角落里的傅聪:
“聪,跟我回家,母亲在等你吃饭。”
傅聪盯着脚尖、挪着步子走到了傅雷的跟前,傅聪朝众人微微鞠躬:
“打扰了。”
随后傅雷拉住了傅聪的小手便转身向楼梯走去,傅聪踉踉跄跄地拼命跑着,才能勉强跟上父亲的脚步,下楼梯之前,傅聪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正看到朝他依依不舍地挥手的沈龙朱,也伸出小手晃了晃,回以告别的手势,随后小小的身影便隐没于楼梯之下。
父子二人下楼的时候正撞上了刚刚做好饭,准备上楼叫大家下楼吃饭的张兆和。
“傅先生带聪聪回家呀?留下来吃饭吧!”
“家里的饭也好了,就不劳烦了。”
张兆和上了楼,发现楼上出奇的安静:
“这是怎么了?刚才不是还闹哄哄的吗?怎么都没话了?”
沈从文没有回答,只轻轻地叹息一声,将手中的花生壳儿丢进炉中:
“走吧,咱们下楼吃饭去吧!”
因为屋子里又黑又窄,沈从文一家便把饭桌支在院子里,周曦沐下楼一看吃了一惊,桌前竟然坐着杨振声先生。
抗战爆发之后,教育部委任张伯苓、蒋梦麟、梅贻琦和杨振声组成长沙临时大学的筹备委员会,三位校长担任筹委会常委,杨振声担任筹委会成员兼秘书主任,四人一同奔赴南京,商讨关于长沙临大的一切事宜。
到昆明之后,长沙临时大学更名为西南联合大学,张伯苓和蒋梦麟二位常委常常不在昆明,实际上只有梅贻琦和杨振声两位先生主持联大的日常工作。联大处在草创阶段,繁杂事宜千头万绪,身为中文系教授的杨振声继续兼任西南联大秘书主任的职位,除了兢兢业业地搞好行政工作之外,他对自身的教学工作也毫不放松。
从临大到联大,周曦沐始终对杨振声这个前辈十分敬重,虽然两人同在中文系任教,平日里在学校多有往来,然而私交甚少,所以在沈从文家中见到杨振声让周曦沐颇感意外,而眼前这场景对于杨振声来说也是一样地难以预料,他站起身来,眼中满是惊喜,脱口而出一句:
“周曦沐!你怎么跑这儿来啦?”
杨振声身材高大魁梧,脸堂窄长,额头高阔,下颌方正,颇有山东大汉的风采,虽然已经年近半百,整个人精气神儿十足,丝毫不见颓气和疲态。
“杨先生好!我是来拜访沈先生的,没想到竟能在这儿碰上杨先生!”
“我们一家人就住在从文兄的楼下,咱们碰上再自然不过了!”
说话间,院门被推开,一双二十左右的青年男女还有一个稍微年长的男子走进院中,年轻的男子手里拎着麻绳捆扎的两瓶玫瑰重升,年长的男子提着一个装得满满的菜篮,女子手里捧着一把盛开的芍药,三人快步走了进来,刚才微微有些凝滞的空气一下子活泼了起来。
杨振声朝着年轻男女招手,让他们走到自己身边。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曦沐,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女儿杨蔚,这是我的三儿子杨起,他现在在联大学地质,杨蔚、杨起,这位是周曦沐先生,他是父亲在联大中文系的同仁。”
第四七九章 三姐,你这么想我呀? lwxiaoshuo.org
周曦沐不由得盯着杨起看,他总觉得杨起酷肖其父的方正脸庞看来十分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倒是杨起先热络地跟他打了招呼:
“周先生!咱们真是好久不见啦!”
看到周曦沐愣怔的表情,杨起站起身来,走到周曦沐跟前:
“周先生,你不记得我啦?去年我可是跟着湘黔滇旅行团走了一路呢!”
“原来如此,怪不得!我说你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呢!我这个记性太差了,应该早些认出你来的。”
“先生,我是到了昆明之后才考的联大,那时候还我不是临大的学生呢,顶多算是旅行团的编外人员,路上我也没跟先生说过话,先生自然认不出我了!”
周曦沐笑着朝杨振声看去:
“先生,杨公子那时候还未入学,你就让他跟着我们走了这么长的路,你可真是舍得啊!”
杨振声开了一瓶玫瑰重升,不紧不慢地倒酒:
“这有什么舍不得的?我之前的确是跟人说过,一多若是加入步行团,应该带一具棺材走,这自然是一句玩笑话。年轻人嘛,就应该历练历练!杨起那一趟走下来,黑是黑了不少,身子骨也结实了不少!前一阵我们仨一起爬了回西山,他把我和杨蔚落得远远的,还嘲笑我爬得慢哪!哈哈哈哈哈哈……”
周曦沐由衷地夸赞道:
“那我倒真想领教一下杨公子的腿脚功夫了!”
杨起不服输道:
“好啊,周先生,下次咱们一块儿去爬西山,比比谁先爬到山顶!”
“一言为定!”
话说到这里,周曦沐发现杨起朝着杨蔚眨了眨眼睛,杨蔚也跟杨起使眼色,还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杨振声显然也留意到了:
“你们两个在那儿嘀嘀咕咕什么呢?”
杨蔚笑嘻嘻地说道:
“刚才我们回来的时候在巷子口碰上一个姐姐,她说她也要到青云街二一七号,我们就带着她一道回来了。”
所有的人都好奇地看向门口,沈从文开口问道:
“她人呢?怎么不进来?”
杨起煞有介事地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
“我们问这姐姐要找谁,她却不肯说,只告诉我们一首诗,说是她要找的人听了这首诗就知道她是谁了!”
接着杨起开始拿腔拿调地朗诵道:
“更深夜静小楼中,姐妹欣然酒兴浓!餐盘虽少珍馐味,同聚同欢不易逢!”
一首诗诵下来,在座的人都面面相觑,张兆和却愣在当场,似是在脑海中翻拣着久远的回忆。沈从文发现妻子端着盘子的手迟迟没有放下,刚想要接过来,张兆和却像突然反应过来一样,立马将盘子放下,接着迫不及待地朝门口奔去,一边跑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口中大声叫着:
“四妹!”
这一声唤出来,大门就朝里猛地被推开,只见门外站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年轻女子,见到张兆和,她就将手中的小皮箱朝地上一丢,如同小兔子一样朝张兆和扑了过来。
“三姐!”
将妹妹抱在怀中后,张兆和的眼眶瞬间红了,眼泪跟着滚落下来,因为喉头哽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此时沈从文走到二人跟前,拍了拍妻子的肩膀,代她说道:
“四妹,你怎么这么快就到了?信里不是说还要几天吗?”
张充和眼珠一转:
“沈二哥这是嫌我来得早呀,那我现在便回成都去找二姐好了!”
“净胡说,你可把三姐给想坏了,这几天她一直念叨你,惦记着等你来了带你吃什么、玩什么!”
张充和为张兆和拭去泪水:
“三姐,你这么想我呀?”
张兆和握住张充和的手,不禁嗔怪道:
“四妹,你还真有闲情逸致,走了这么远的路,还有精神跟我耍花招!考我便考我罢,还选了十几年前我们在苏州给你办践行会时合作的那首歪诗来,且不说过了那么久,那天晚上咱们四个可都是喝醉了的,要是我不记得了怎么办?莫非你要在门口站到晚上吗?”
“我自然知道三姐记性好,不会把我晾在外面的!”
“让你给说着了,以前的事情我可一点儿没忘,我还记得那天二姐说是为你践行,她倒是自己一个人先睡着了,大姐没办法,只好一个人做了两句呢!”
说话间张兆和从地上拿起张充和的皮箱:
“这箱子这么小,还这么轻,你这一路上什么都没带啊?”
“不过是些曲谱和笔墨而已,哦,对了,我还给小龙小虎带了礼物来!”
沈龙朱听到“礼物”二字,兴冲冲地跑了过来,走近了却又突然羞怯了起来,躲在了母亲的身后。
沈从文将小龙一把抱起:
“四妹,快去吃饭吧!这一路舟车劳顿的,肚子饿了吧?”
姐妹两人一边亲热地说着悄悄话儿一边手挽着手走到桌前,张兆和给大家介绍道:
“这是我四妹充和,她刚从成都过来,以后就跟我们住在一处了,还望大家多照应。”
大家都好奇地上下打量着张充和,刚才大家都远远地看着两姐妹亲热的情状,如今离近了看,越发能看出眼前女子的动人之处。
张充和身材苗条,身穿白色背带裤和大红色线衫,脚上一双时髦的黑色搭襻皮单鞋,两只又粗又黑的麻花辫更显俏皮,整个人活泼泼地站在那里,虽然眉宇间有舟车劳顿的疲态,却仍有一股青春的气息扑面而来。
但两姐妹站在一处,就不由得让人暗暗比较,张兆和自带“英气”之相,她肤色稍深,额头饱满,鼻梁高挺,眉目微微上挑,下巴稍尖,整张脸轮廓分明,明明是女子,却有“俊美”之感。与姐姐相比,张充和的面庞生得柔和了许多,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中国画中的仕女图,虽然始终眉眼弯弯地笑着,然而眉目却似蹙非蹙,不时透出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清冷与哀愁。
沈从文将桌前众人一一介绍给张充和,一片欢笑声中,沈从文的九妹沈岳萌和教材编辑助手汪和宗跟张兆和三人将饭菜陆陆续续端上了桌,令周曦沐意外的是,张兆和竟然做了炸酱面。
张兆和把张充和按在椅子上,给她盛了满满一碗饭,张充和开心地看着满桌丰盛的饭菜:
“三姐,你们做了这么多好吃的,不会是专为了迎接我吧?”
第四八〇章 真酸
张充和摸了摸妹妹油亮的发辫:
“是你自己运气好,你的‘沈二哥’今天招待这位联大的周先生,正巧让你给赶上了!你说说你多有福气!”
张充和笑得眉眼弯弯:
“看来今天我是托了周先生的福了!”
“是张小姐自己有口福。”
相比满桌丰盛的菜肴,周曦沐更喜欢的是那一碗炸酱面,因为口味出乎意料地十分地道,不知不觉间,周曦沐已将一碗面一扫而空,由衷赞叹道:
“这味道我真是许久没品尝过了,如今终于吃到了,感觉就好像回到了北平一样!”
沈从文有些骄傲地说道:
“这甜面酱是三姐自己做的。”
周曦沐竖起大拇哥:
“怪不得这么地道!”
一个没留神,周曦沐桌上的空碗就被张兆和拿了去,又盛了满满一碗面,上面盖了厚厚的甜面酱,放在周曦沐的面前:
“你别客气,要多吃一些才好,这炸酱面是从文嘱咐我专为了你做的。”
周曦沐惊讶地看向沈从文:
“我好像没跟先生说过我是哪里人吧?”
沈从文的笑容中有一丝得意:
“我不到二十岁就到了北平,一待就是好些年,你的一口京片子我再熟悉不过了。”
想到沈从文特意嘱咐张兆和给自己准备来自家乡的食物,这份善意和关怀让周曦沐觉得胸中暖意融融。
而此时张充和却插了话:
“这算什么呀?以前冬天的时候我们一起围炉讲故事,沈二哥给我们讲他怎么在旷野中猎野猪,讲船只怎么在激流中下滩,他不光讲得绘声绘色,还会学动物的叫声,比如各种鸟叫,对了,三姐,你记得吗?沈二哥最拿手的学狼嚎,要不是当时在城里,我还真担心会把狼给招来呢!”
沈从文跟张兆和彼此看了看,回想起热恋时的记忆,都有些不好意思,张充和察觉两人心思,岔开了话题:
“对了三姐,我临走的时候二姐还让我问你和沈二哥好呢!你跟小龙小虎是什么时候到昆明的啊?”
“我们也刚来,比你早了没几日。”
“三姐,沈二哥这头发是不是有些长了?”
“我都跟他说过好几回了,他总是拖着不剪,难看死了!”
沈从文听到了笑眯眯地为自己辩解:
“没办法,最近实在忙得很,手头有好几篇稿子要急着赶出来,哪有时间去理发?”
张充和故意对沈从文做了一张鬼脸:
“沈二哥,我三姐来了,这回有人管着你了,再不能跟以前一样自在了吧?”
沈从文充满爱意地看一眼张兆和:
“一个人算不得自在,有三姐管着我才是真自在!”
“真酸!”
陈蕴珍、杨静如、王育常三个女孩子彼此看看,都捂着嘴偷笑。
一直忙着招呼众人的张兆和仍旧没落闲,她从沈岳萌的手中接过还不满两岁的沈虎雏抱在怀中,坐在张充和的身边。
张充和留意到沈龙朱一直躲在妈妈的身后盯着自己的小皮箱看,这才恍然大悟:
“啊,礼物!”
张充和将小皮箱放在腿上打开,她先是取出了一个扁扁的纸盒,打开盖子,沈龙朱看到里面五颜六色的彩笔,欢喜的心情溢于言表。
“四姨知道小龙平日里最喜欢画画了,就在成都给你买了这套德国产的彩笔,喜不喜欢?”
张充和将盖子重新盖上,把彩笔递给沈龙朱,礼物送到面前,沈龙朱反而羞怯了起来,迟迟不肯去接,张充和扶着大儿子瘦削的肩膀推了一把,沈龙朱这才小心翼翼地接过彩笔:
“怎么了小龙?不认识四姨了?之前在苏州的时候不是见过的?”
“那时候他才两岁,肯定什么都不记得了。小龙,你不记得四姨不要紧,以后四姨天天都跟你在一处,四姨教你画画好不好?”
张充和摸了摸沈龙朱的头,沈龙朱用力点了点头:
“谢谢四姨!”
见到沈龙朱得了彩笔,沈虎雏在母亲的怀里也不安分了起来,一直朝张充和伸手,嘴里含糊地说着“要、要”,张充和摸了摸沈虎雏的脸蛋,忍不住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三姐,时间过得真快,小虎都快两岁了吧,从他出生到现在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呢!”
张充和从箱中取出一个带有提手和合页的木盒,打开便是码放整齐的一块块画着繁复花样的木头:
“这是我在成都买的‘六面画七巧图’,送给小虎玩!”
张充和将其中一块方形的积木递给沈虎雏,积木的每一面都画了不同的图样,她本以为沈虎雏会被上面的花纹吸引,没想到他伸出小手接过积木,二话不说就塞进嘴里,张兆和赶紧把沾满了口水的积木抢了过来,小虎雏下一秒便哇哇大哭,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张兆和哭笑不得地看着怀中涕泗滂沱的小儿子,张兆和倒是不以为意:
“三姐放心,这是俄国产的,很结实,咬不坏!小虎来,四姨抱!”
姐妹俩忙着安抚小虎雏的当儿,杨振声在给周曦沐介绍张充和的非同一般之处:
“曦沐,你可不要小看这位张家四小姐,她的词曲功底相当了得,昆曲唱得是尤其好!”
周曦沐自然是饶有兴致地提出请求:
“不知周某是否有这个耳福呢?”
杨振声的身材有山东人的魁梧,个性中也自带山东人的豪气,便当众说出了周曦沐的愿望:
“四小姐,听从文说你尤擅昆曲,给我们大家唱上一段如何?”
话音刚落,热情的掌声便次第响起:
面对大家的盛情,张充和面露难色,却仍落落大方地站起身来:
“既然大家想听,我自然是十分乐意唱的,可眼下却没人为我擫笛啊?只我一个人唱得不伦不类的,倒是不如不唱。以后咱们定然是常来常往的,等我寻到同好,一定好好唱给各位听!”
杨振声笑着点头:“四小姐,那我们可就等着啦!”
张充和面上却露出些许不满:
“杨先生快别叫我四小姐了,难道我没有名字吗?就叫我充和吧!”
第四八一章 请直说无妨
看着张充和很不情愿的样子,杨振声嘿嘿一笑,不紧不慢地打开玫瑰重升的瓶盖,一边倒酒一边说道:
“既然你不喜欢‘四小姐’这个称谓,那便把中间的‘小’字去掉,就叫你‘四姐’如何?”
张充和还没等回答,桌上此起彼伏的一声声“四姐”早已把她闹得没了脾气,杨振声哈哈大笑,张充和只好向姐夫求救:
“沈二哥,快帮我说句话呀?”
沈从文却只笑而不语。
为了哄妹妹,张兆和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在张充和的碗里,见“四姐”已成定局,张充和反而变得无所谓了,她夹起那块让人垂涎欲滴的红烧肉,只将瘦肉吃掉,肥肉则有些嫌弃地拨到碗边。
张兆和不禁摇摇头:
“四妹,你也二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挑嘴?肉上有一点点肥都不吃!”
沈从文温和地劝解道:
“四妹不喜欢便不吃了,没有什么关系。”
杨振声喝了一口酒,酒劲儿很冲,嘴里不由得发出满足的“啧啧”声:
“我跟你们说,对于有身份的人,称呼里该省掉哪个字眼儿,这可是很有讲究的。你看,jiang委员长,大家都叫他‘委员长’、‘委员长’的,从来都省略掉那个‘jiang’字,讲究就在这里——就像‘四小姐’得省略掉那个‘小’字一样!是不是啊?四姐!”
张充和也不答话,只因嘴里被红烧肉塞得满满的,张兆和嘴上嫌弃妹妹挑嘴,却默默地将一块块红烧肉的肥肉剥离开来,将瘦肉放到妹妹的碗里,很快便积了小半碗。
此时周曦沐笑着对张充和说出心中的好奇和不解:
“你为什么叫沈先生‘沈二哥’啊?”
张充和停下咀嚼,用帕子擦了擦嘴巴,随意答道:
“我家是四姊妹,我只有弟弟,却没有哥哥,我三姐排行老三,大家都叫她‘三姐’,沈二哥家有三兄弟,他排行老二,我便叫他‘沈二哥’啦!”
沈从文点点头,将筷子伸向那盘茨菇烧肉,他夹起一块茨菇放在口中,眯着眼细细咀嚼,露出陶醉的笑意:
“曦沐,你尝尝这茨菇,这个好,格比土豆高!”
沈从文不过是随口一说,可他口中的这个“格”字,颇让周曦沐咂摸了一下,旁人可能只会说‘茨菇比土豆好吃’之类,沈从文却用了一个“格”字来区别两者,这让周曦沐心中十分叹服,到底是作家,表达观点的方式都别具一“格”。
周曦沐正在出神,陈蕴珍的一句话却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沈先生,我之前听三姐说你们选中了北门街的一处房子,准备搬家了?”
沈从文看了杨振声一眼,点点头:
“这个院子住了这许多人本来就很拥挤了,三姐跟小龙小虎到了昆明以后就更显局促了,如今四妹也到昆明来了,我还是想让大家住得宽敞一点。我就跟今甫兄(杨振声字)商量了一下,这里临街的外院儿我们接着租,作为教科书编选委员会的编辑部和办事处使用,我们两家再另寻别的住处。前两天我和今甫兄就在附近找了找房子,很快就找到了一处合适的院子。”
周曦沐的第二碗面终于见了底,张兆和还要接过碗去,周曦沐赶紧将碗护住:
“多谢三姐,真吃不下了!沈先生,那院子在哪儿啊?离这儿远吗”
“不远,就在后头的北门街上。那个院子听说是蔡锷的旧居,我跟今甫兄还在砖墙上发现了“宣统二年建造”(1911年)的字样。这么一算,还不到三十年时间,那个院子就已经破败不堪了,不过好在地方大,房租也算实惠,我们已经租下来了,准备收拾收拾,过几天搬过去。四妹,这儿地方小,你只能暂时跟你三姐挤在一处,等过几天我们搬到北门街,你就可以有自己的屋子了。”
张充和拍手笑道:
“太好了!谢谢沈二哥!”
听说沈从文和杨振声要搬家,周曦沐放下筷子:
“二位先生预备哪天搬哪?我可以过来帮忙!”
“不用不用,这怎么好劳烦你……”
“先生这就见外了吧?搬家这么忙乱的事儿,多一个帮手总是好的!就这么说定了!”
沈从文于是不再坚持,微笑着点点头:
“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周曦沐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
“先生,现在教科书编得怎么样了?”
“都编完了,已经上交教育部了,下一步就是出版了。”
周曦沐察觉到自己提及这个话题时,杨振声脸上的笑容变淡了,虽然不知何故,却也没有再继续聊下去,倒是杨振声跟着接了茬:
“从文,咱们这个中小学教材也编了七年了,这个营生当初是我拉着你跟我一起干的,回头看看总觉得很对不起你,这些年你费了不少力,可经费却批得断断续续的,你们一家人都过得很不容易,如今这教科书好不容易编完了,我也没想到,竟然出了岔子……”
沈从文放下筷子,面色平静地看向杨振声:
“今甫兄,有什么话请直说无妨。”
“现在当局对教材内容的口味已经跟战前大不相同,这是谁都没有预料到的,时过境迁,眼下我们教材中的许多内容不是很被认可,教育部已经安排梁实秋编写更适合抗战需要的教材。从文,咱们编写的这套教材恐怕不能出版了,目前恐怕也很难拿到稿费。”
见沈从文始终沉默,杨振声伸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过没有关系,从文,西南联大现在任命我编写大学一年级的国文教材,我的想法是,还是我、佩弦和你一起,咱们三个一起工作这么多年了,配合起来也默契,而且这次编写教材的经费也可以保证,你不必担心。”
席间变得如此安静,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在静静等待着沈从文的决定。
沈从文十指交握,低头沉吟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来。
第四八二章 这酒太辣了
沈从文的眼神宽和温煦,却也有不容质疑的坚定:
“今甫兄,你不必为我如此费心,现在这个特殊时期,人事遭际不尽如人意本就是常态,这不是你我可以左右的。这么多年来今甫兄已经帮了我很多了,当年也是多亏了你的引荐,我才得到了山东大学的教职,你还把编辑教科书的工作介绍给了我,我们一家人都十分感激你。”
说到此处,沈从文跟张兆和对视一眼,两人眼眶都有些湿润了,杨振声摆了摆手,轻轻叹了一口气。
“今甫兄,至于你说的联大教材的编写,多谢今甫兄的信任,眼下我并非在联大任教,由我编写联大的国文教材恐怕并不十分合适,至于一家人的生计,今甫兄也不必为我担心,我三弟在军队里做事,我想去他那里寻个营生。我现在还有一部小说尚在构思中,也想好好地写几篇散文,接下来估计是分身乏术,这次教材的编写我就不参加了,还望今甫兄多多谅解。”
沈从文的一番话似乎并不让杨振声十分意外,他沉吟了一会儿,随后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向前探了探身子,试探着说道:
“从文,我深知你的才华,也明白你的不易,所以我想帮你在联大谋一份教职,你怎么想?”
话音刚落,沈从文便瞬间抬眼,可随即充满希望的目光便黯淡下来,杨振声似乎知道沈从文心中的疑虑,立马劝解道:
“从文,坦白讲,以你的文凭入职联大可能会有些困难,可谁人不知你沈从文人品端方、文采卓然,若是联大的同学能得到你的教诲,于他们确是一件再好不过的幸事!从文,我一定会跟同仁鼎力举荐你的!你等我的好消息!”
周曦沐自然也乐见其成:
“先生,要是你能到联大来教书,不光是学生们的幸事,能跟先生共事,对于我们这些同仁也是一桩美事啊!”
在座其他人也都七嘴八舌地表示欢迎,一阵喧闹声之后,沈从文虽是一脸平静,眼睛却微微泛红,嘴唇也有些微微颤抖,声音却依旧是绵绵柔柔的:
“多谢今甫兄的引荐,多谢大家的鼓励。”
陈蕴珍兴致勃勃道:
“要是沈先生真的能到联大去,等我考上联大就能听先生的课了!”
杨静如见陈蕴珍如此说,刻意抬高了声调:
“先生立马就到联大来吧,这样等过几天一开学我就能选先生的课了!”
陈蕴珍见杨静如拿自己打趣,笑着与她打闹起来,沈从文却不紧不慢地笑着说道:
“杨小姐,想听我的课很容易,从我书架上选几本书,过几日给我讲讲你的读后感,多写几篇文章拿来给我看看,我的提议如何?”
杨静如本意是开朋友的玩笑,没想到却被沈从文抓了个正着,平日里有些偷懒的她此刻只好低着头默不作声,沈从文自是不愿意为难她,却仍是有些“恨铁不成钢”,想要多嘱咐几句:
“杨小姐,平日里你用不用功自己心里是清楚的,才十八九岁就整日这样贪睡,长此以往可是要睡懒的呦!你这么年轻,也有天分,不要犯懒贪玩!一定要用功啊!”
见杨静如已经羞得无地自容,杨振声赶紧岔开了话题:
“从文,编写联大大一国文教材的事,我还是想……”
还未等杨振声说完,沈从文就接过了话头:
“今甫兄,这次你肯帮我引荐,我已经十分感激,今甫兄不必担心,不管最终我能否入职联大,我都会尽心尽力把教材编好的。”
听了沈从文的话,杨振声想说什么,但终究是语塞了,于是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
“从文,什么都不说了,我敬你一杯!”
说完,杨振声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跟着对沈从文说:
“从文,知道你这个主编的担子重,所以我专门从成都给你找来一员大将!四姐,教科书词曲的部分今后就可由你负责了,有没有信心啊?”
在成都时,张充和就收到杨振声的来信,鼓励她到昆明来做事,初到昆明,张充和便为沈从文和杨振声之间彼此信任、相互帮助的深厚友情所深深打动,听到杨振声问她,张充和自信地拍拍胸脯:
“这有什么难的?再说了,有沈二哥带着我呢,自然做得好!”
杨振声不迭点头,转头对着沈从文笑道:
“从文,你看看四姐这气势,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杨振声为了沈从文把他的工作和生活安排得明明白白,沈从文自然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他默默为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
“今甫兄真是有心了。”
沈从文将一杯酒一饮而尽,随后便泪落满腮,沈从文抬袖擦去泪水,口中喃喃:
“这酒太辣了。”
周曦沐见席间氛围有些伤感和沉重,想起张充和说起无人为她擫笛之事,便跟她谈起之前在清华的往事来:
“充和,你知不知道清华有个谷音曲社,许多北平的昆曲同好都会去参加的。”
张充和一时之间有些激动,随即又伤感起来:
“怎么不知道呢?我可是去过好些回的!我大弟宗和还是谷音曲社的‘清华七友’之一呢!可是战争爆发之后人都不知道散到哪里去了。”
“在昆明就有谷音社的成员啊!”
张充和眼睛一亮:“真的吗?”
“之前我在路上遇见过沈有鼎、浦江清二位先生,他们跟我说他们要去参加谷音社的曲会,我们系里还有个叫陶重华的教员,听说他昆曲唱得很好,想来他们平日里应该是时有唱和的。”
听了这话,张充和的笑容里有兴奋,也有怀念:
“他们可都是谷音社的老曲友了!他们现在在哪里聚会呀?我也要参加!”
“你别急,等我给你打听打听,有了消息我就告诉你!”
“那真是多谢你了!”
“不过我可要收一点‘跑腿费’哦!”
张充和看了一眼沈从文,嘻嘻一笑:
“你要多少随便说!沈二哥会帮我出的!”
周曦沐哈哈大笑:
“我不跟你要钱,我只求你们谷音社下次聚会的时候也能算我一个,京戏我还懂个皮毛,昆曲我真是一窍不通,不知道你们欢不欢迎我这个外行呢?”
“欢迎欢迎!自然是欢迎的!昆曲这么美,我还巴不得所有的人都能喜欢呢!”
张充和的嘴巴撑得鼓鼓的,一派无忧无虑的模样,她不慌不忙地细细咀嚼着,仿佛用心品味嘴里这口吃食才是眼下最打紧的事。张充和将碗里张兆和为她精心拣选的瘦肉悉数吃光,心满意足地感叹:
“三姐做的红烧肉真是好吃!我想吃青豆红烧童鸡,三姐下回给我做呗!”
张兆和笑着拿四妹打趣:
“一个大姑娘家心里头就惦记着吃,这可怎么行?”
“人活一世,不过吃喝二字。‘吃’这么好的事儿当然要惦记了!还记得上次这么大口吃肉还是去年在合肥老家过年的时候呢!”
张充和的话一出口,张兆和脸上的笑容淡了不少,思念却爬上了眉头。
“我也记得,那是咱们一家人最后一次团聚。日子过得真快啊,转眼父亲走了也快半年了,眼下咱们姐妹四人分作三处,大姐在上海,二姐在成都,好在有你到这儿来跟我作伴。”
说着说着,张兆和便不禁落下泪来,张充和为张兆和拭去泪水,轻声说道:
“三姐别哭呀,如今大姐新婚在即,二姐也儿女双全,再看看你,沈二哥待你如何自然是不需多说,小龙小虎更是再伶俐不过的了。父亲母亲若是泉下有知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张兆和破涕为笑,言语间却仍有些嗔怪:
“你把我们都说了个遍,可唯独漏了你自己!你今年也二十五了,什么时候找个如意郎君啊?”
“三姐,你就这么想把我嫁出去呀?”
“你都不着急,我着什么急呀?我巴不得你能一直留在我身边呢!”
“就是!不应该为了结婚去硬找一个人,而是遇见了心悦的人自然而然想要结婚,许多婚姻的悲剧,都是因了本末倒置的缘故。”
“可若是一辈子也找不到心悦之人呢?”
“那又怎么样?我就一辈子拍我的曲,写我的字,日子不是一样自在?再说了,我现在跟三姐在一处了,咱们两姐妹做什么不开怀?三姐你说是不是?”
张兆和摸了摸张充和油亮的发辫:
“你啊,从小就有主意,凡事都有你的道理!”
第四八三章 好哇,你是故意的
在呈贡待了这么久,胡承荫四处东奔西跑,整日里灰头土脸,为了以崭新的面貌迎接新学期,他特意进了城,跑去城南的青年会,想要好好拾掇自己一番。胡承荫本来也叫了陈确铮跟贺础安,可这两个人都拒绝了他的提议。陈确铮是因为有伤在身,腿脚不便,贺础安则像是着了魔一般,整日趴在书桌前埋头苦干,胡承荫只好一个人去了。
在联大同学口中的“青年会”全称为“昆明基督教青年会”,基督教青年会的英文简称为“ymca”,即“the young men''s christian association”的缩写,一八四四年由英国商人乔治·威廉创立于英国伦敦,希望通过坚定信仰和推动社会服务活动来改善年轻人的精神生活和社会文化环境。
基督教青年会根据《圣经》新约马可福音十章四十五节的经文“非以役人,乃役于人”为会训,昆明基督教青年会原址在万钟街,始建于一九三一年九月十五日,于一九三三年十月完工,龙云亲自在奠基石上题写了“非以役人,乃役于人”的会训,一九三五年昆明基督教青年会迁到南屏街南面的鼎新街四号一栋气派的建筑内。
该建筑坐落于鼎新街和宝善街两街相交的拐角处,有楼房三栋,转角处为具有哥特式风格的五层八边形塔楼,塔楼两侧楼房以塔楼为中心呈“八”字扇形,此形制被称为“八面风”,取“纳八面来风,聚四方之财”之意,是商贾开铺做生意的首选。
而地理位置优越的昆明基督教青年会最知名的却不是做生意,而是由昆明人叶崇基创办的门类齐全的综合性补习学校,招收广大在校学生、在职人员、失学和失业青年,教师多从昆明各大、中学聘请,以补习英文和商业会计等专业着称,教学质量高、收费合理、食宿方便,还对贫困者进行救助或减免学费,许多求学者都纷纷慕名而来。
这栋建筑由曾经设计了南京中山陵、广州中山纪念堂的着名建筑设计师李锦佩先生设计建造,整体风格中西合璧,西方哥特式风格与典雅的中式风格融合得相得益彰。中央的塔楼第二层设有西式露台,有悬柱和浮雕等装饰,而顶部又是中式的八角攒尖顶。两侧的三层楼体顶部为中式的单檐悬山瓦顶,中式的门窗上却有欧洲风格的石头窗套和门套,内部装修仍为中式风格,一条走廊贯通两端,走廊两侧的房间有的采用中国传统的木板壁分隔,有的采用欧式沙泥包木条的分隔。因为补习学校为学员提供食宿,因此建筑内部教室、宿舍、沐浴室、理发室、食堂、图书室、乒乓球室等一应俱全。
而淋浴室、理发室、乒乓球室等服务和娱乐设施皆对外开放,不光价格合理,而且环境整洁、服务周到,久而久之,联大师生便成了这里的常客。
胡承荫将毛巾搭在肩膀,进了雾气氤氲的淋浴室,喷头中的热水劈头盖脸地浇在胡承荫的脸上、身上,随后一身的疲惫仿佛从每一个毛孔中蒸发出来。胡承荫感受着水的温度,清洗着自己的身体,他回想起湘黔滇旅行团刚刚到达昆明时“三剑客”一起来青年会洗澡时打打闹闹的情景,又想起从个旧回来之后,陈确铮和贺础安给一身伤痕的他搓背时那小心翼翼又心疼的神情,胡承荫看着自己的身体,那些细碎的疤痕都还在,却已经不疼了。
胡承荫清清爽爽地走出淋浴室,胡乱擦了擦长得有些潦草的头发便走进了理发室。胡承荫来得不巧,理发室的四张皮椅上都坐着顾客,梳着整齐的分头、一身白色制服的理发师们都十指翻飞地忙碌着。
胡承荫倒是一点儿也不着急,在角落的沙发上坐了下来,闲来无事地四下打量,就在这时,一把声音吸引了胡承荫的注意。
“麻烦再剪短些。”
这声音不大,却让胡承荫觉得似曾相识,总觉得在哪里听到过,他循声望去,那声音来自最靠窗的那张皮椅上的客人,因为理发师身体的遮挡,加上窗口射入的阳光有些强烈,胡承荫一时间看不清那人的样貌,他转而将目光投向那人面前的镜子,却不期然撞见了一双清澈闪亮的大眼睛,这双眼睛的主人曾经目光坚定地望着他,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
魏大魂。
胡承荫有些讶异,在呈贡的这些日子里,他从来没有想起过魏大魂,可是当他再次见到她时,初识那一天的记忆一瞬间全部涌入到他的脑中。
那理发师已经有些年纪了,他弓着腰一脸为难地说:
“真的很短了,不能再剪了!”
魏大魂在镜中盯着那理发师的眼睛,把眉毛一挑:
“如果我是一个男人,你也会这样讲吗?”
“可你是一个女孩子呀,头发剪得太短就不好看了呀!”
“我不在乎什么好不好看,你就把我当作男人一样剪吧!”
那理发师终于意识到自己多说无益:
“好好好,都听你的!”
理发师说干就干,直接上了推子,魏大魂后脑的头发一会儿功夫就只剩青茬儿,接着理发师用毛刷刷掉魏大魂脖颈上残存的断发,摘掉白色的围布,露出了里面的黑色套头毛线衣,依然是上次胡承荫见她时穿的那一件,只不过袖口处脱线的地方被技艺不高的针脚给补上了,因为毛线的颜色有细微的差别,看起来有些明显。魏大魂不光上衣没换,甚至连露出脚踝的蓝色工装裤和褪成灰色的黑布鞋也跟上次一模一样,胡承荫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只有这一身衣服。
魏大魂站起身来,伸手摸了摸后脑勺,付钱后不经意地朝门口看了一眼,跟胡承荫在空中交汇了视线。
胡承荫站起身来,朝魏大魂挥挥手,他想起来魏大魂曾经告诉他跟自己打赌的事,为显热络便说了句玩笑话:
“怎么?这回期末考试没有考全班第一么,学弟?”
听了这话,魏大魂一时间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胡承荫,似乎在脑海中搜寻着有关他的记忆,她微微眯起眼睛,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
“你是……”
魏大魂的反应是胡承荫完全没想到的,他倒也不窘,却故意做出一个略带委屈的笑容:
“不会吧?魏大魂,你这么快就把我给忘了?亏我还请你吃大酱骨呢!”
见胡承荫激动地为自己抱不平,魏大魂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胡承荫学长,我怎么可能忘记你呢?你上次送我去医院,我还没好好谢谢你呢!”
胡承荫看着魏大魂脸上生动的笑容,故意抱起双臂:
“好哇,你是故意的!”
“谁让你还叫我学弟的!”
“谁让你把头发剪这么短的?”
“学长,我这次期末考试‘投影几何’和‘工程画’两门课都考了全班第一,是不是很厉害?”
“那你不是赌赢了吗?怎么还剪得这么短?”
“我每个月就靠着贷金过活,剪得短一点儿我下次就能久一点儿再来,学长,你说我是不是很会精打细算?”
听了魏大魂的话,胡承荫讶异于她的坦荡,又觉得有些难过,此时魏大魂却对胡承荫的想法毫无觉察,她看一眼墙上的时钟,突然露出焦急的神色:
“学长,光顾着跟你说话了,我上课要迟到了!”
胡承荫一路跟着魏大魂快步走出了理发室:
“上课?现在联大不是在放假吗?”
“这个春假我一直在青年会补习学校教英文,算是勤工俭学,明天我就能领薪水了,学长有空就去工学院找我吧,我请你吃饭!!”
一句话说完,魏大魂没等胡承荫回答便撩开长腿,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了楼梯,一会儿功夫便没影儿了。
说实话,胡承荫对青年会的补习学校十分好奇,他很想听听魏大魂讲的课,可是那个理发师一嗓子将他叫了回来:
“你还理不理发了?”
胡承荫转过头,发现理发师已经举着围布站在那里等他了,胡承荫只好走过去坐在皮椅上,很快便被围布围得只剩下一个头。理发师的技术十分熟练,很快便剪完了,胡承荫对镜自揽,自觉精神了不少。走出理发室,胡承荫有一瞬间想找一找魏大魂上课的教室,可是看着长长的走廊,他又觉得自己这个念头有些夸张了。
正犹豫间,不远处传来一阵喧闹声,胡承荫走近一看,门楣上挂着“乒乓球室”的牌子,有几个人凑在门口看热闹,胡承荫走了过去,只见两个看来是一年级新生的男同学在球台前激烈地搏杀,一记好球打出,看客一阵欢呼,胡承荫也报以掌声。又看了一会儿,胡承荫转身离开了,他突然间觉得有些百无聊赖。
走出青年会的大楼,天空开始下起毛毛细雨,胡承荫没有带伞,双手插袋地走在街上,也渐渐生出几分“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洒脱之感,只是几根细碎的头发茬儿成了理发师手中的漏网之鱼,不合时宜地钻进了他的衣领里面。胡承荫一边走,一边体味着雨丝拂面的潮润和脖颈间又扎又痒的触感,轻轻地笑了。
第四八四章 谁是醋坛子
自打胡承荫回来之后,“三剑客”和“三朵花”都各忙各的事,一直没顾得上好好聚聚,胡承荫想知道同学们在大板桥的故事,同学们也对胡承荫在呈贡的经历很感兴趣,于是大家便约了同一天去注册组注册选课,想着选完课一起去吃饭,边吃边聊。
“三朵花”到注册组办公室的时候,“三剑客”还没来,她们在注册组门外的土墙上慢悠悠地浏览各学院安排好的课程,找到自己的院系之后便开始研究起课表来。
外文系三年级的楚青恬在选课上没有花费太多时间,专业必修课她选了叶公超先生的“英国散文及作文”、燕卜荪先生的“莎士比亚研究”,虽然吴达元先生的严厉“盛名在外”,可第二外国语她还是选了先生的“法文”,钱钟书先生在讲台上的潇洒风度和华丽的牛津腔让楚青恬深深仰慕,所以一看到选修课表上有钱钟书先生的“文艺复兴时代文学”,楚青恬便立马选了。因为参加了联大话剧团的缘故,楚青恬对戏剧产生了格外的兴趣,于是便又选了陈铨先生的“现代戏剧”,想要深入了解一下。
虽然梁绪衡早就计划着转系,可最后一学期法律系的功课她也丝毫不敢偏废,专业必修课梁绪衡选择了钱端升先生的“宪法”、燕树棠先生的“民法总则”,选修课她则选了自己比较感兴趣的章剑先生的“犯罪心理学”和费青先生的“法医学”。
因为袁复礼先生应西康建省委员会之邀,去会理县调查地质矿产,从三九年二月起便不在学校了,因此新学期袁复礼先生并未开课。梁绪衡想给自己打下扎实的地质学基础,所以权衡之下选择了冯景兰先生的“普通地质学”和王烈先生的“普通矿物学”两门选修课,此外她还特意在随身带的笔记本上记下了孙云铸先生的“古生物学”、王烈先生的“测量学”、冯景兰先生的“矿床学”、杨钟健先生的“新生代地质”、张席禔先生的“脊椎动物化石”还有德国教授米士先生的“欧洲地质构造”,预备一有时间就去旁听。
三人正对着课表专心致志地研究的当儿,有两个女同学经过他们身边,两人一边走一边兴致勃勃地聊着天:
“这学期我一定要选陈梦家先生的课!”
听到“陈梦家”这个名字,廖灿星立马抬头望去,只见另一人推了推眼镜,颇不以为然道:
“你又来了,上学期你就这么说,陈先生开的什么课你还不知道吗?铜器铭文研究!卜辞研究!古文字学!你能学明白吗?”
“可是陈先生那么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好多上过他课的女同学都被他给迷住了,我想多看他两眼也不为过吧?”
“谁说喜欢陈先生就一定要选他的课呀?你旁听也一样啊!”
“那不行,那怎么能显出我的诚意呢!”
话音刚落,那女孩子突然兴奋地大叫了一声,把给她泼冷水的同学拉到自己身边,用手指着课表上的某处:
“你快看啊!这学期中文系开了‘中国文学专书选读’哎,有二十五种呢!里面有陈先生的‘尚书通论’!这门课我总能听懂一点了吧?”
“能能能!你可快选吧!陈先生的魅力真是大呀!”
直到两人叽叽喳喳地走远,“三朵花”才会心一笑,聚到一处,梁绪衡刻意压低了音量:
“她们俩不会不知道陈梦家先生已经结婚了吧?陈夫人赵萝蕤不光是个大才女,还是燕京大学的校花呢!”
楚青恬若有所思:
“这么说陈梦家先生的课我也没选过呢,你们两个听过陈先生的课吗?”
梁绪衡摇摇头:
“我一个学法律的,专业课都选不过来,根本没有余裕去选陈先生那些颇为高深的选修课,不过平日里上课就能在路上碰到陈先生,自然能经常领略先生的风采。小灿星,你可是中文系的,总该选过陈先生的课吧?”
廖灿星挺起胸脯,举起了自己的选课表骄傲地展示,“尚书通论”早已经整整齐齐地填在选修课一栏里了,此外专业课她选了“大一国文”、“大一英文”、“欧洲名着选读”等,跨学科的那一门选修课她依旧选了“普通生物学”,一张选课表填得是满满当当,雄心万丈。即便如此,有些课廖灿星本想选却没有资格,比如陈寅恪先生的‘白居易研究’,只有三四年级的学生才可以选修。
梁绪衡促狭道:
“小灿星,你可以啊,一早就填在课表里了!可要是你那位‘陈先生’听说你是为了这位‘陈先生’的英俊潇洒选了他的课,真不知道会作何感想呢?”
“说什么呢!我是冲着陈先生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再说了,确铮才不会介意呢!那个家伙自信的很呢!”
楚青恬跟梁绪衡对视一眼,捂嘴笑道:
“真的吗?据我所知,你家那位‘陈先生’可是个大大的醋坛子呢!哈哈哈哈……”
三人笑作一团,廖灿星将食指放在嘴唇上:
“那你们可要帮我保密哦!”
只听身后一声咳嗽,廖灿星赶忙回头,看到了三张颇为精彩的脸。
贺础安眼观鼻鼻观心,胡承荫落不下的嘴角满满的幸灾乐祸,陈确铮翘脚抱臂,眉心都拧起来了,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有笔账要算”:
“聊什么这么开心啊?谁是醋坛子啊?”
见到“三剑客”,梁绪衡立马跟贺础安有样学样,两眼望天,与我无关。楚青恬抿住嘴,努力憋笑。廖灿星见势不妙,赶紧跑过来挽住陈确铮的胳膊:
“哎呀你听错啦!我正跟他们说《奥瑟罗》的故事呢!伊阿古造谣苔丝狄蒙娜对奥瑟罗不忠,奥瑟罗打翻了醋坛子,掐死了苔丝狄蒙娜,铸成了大错!真是太不应该了!你说是不是?”
廖灿星一面作痛心疾首状,一面偷偷地跟梁绪衡和楚青恬挤眼睛。
第四八五章 大快朵颐
冰雪聪明如梁绪衡,立马心领神会:
“还说呢!你们可算来了,我们早就选好课了,就等着你们仨了!”
贺础安笑而不语,陈确铮在廖灿星的鼻子上刮了一道,胡承荫跑去注册室领了三张选课表,接着从背后搭上陈确铮跟贺础安的肩膀,推着他们朝土墙走去。
对于新学期的选课,贺础安早就有自己的想法,他没有将自己的课表固定在自己向来精专的中国史这一块,必修课他选择了姚从吾先生的“中国史学史”和“史学方法”,至于选修课,“国别史”贺础安选修了曾涧峡先生的“印度史”,“断代史”的课程贺础安选了钱穆先生的秦汉史、张荫麟先生的“宋史”和陈寅恪先生的“晋南北朝隋唐史研究”,“专门史”课程中贺础安选择了钱穆先生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课表很快就被填满了,甚至不得已写到了空白的地方。
胡承荫的课表填得很快,必修课他选了李景汉先生的“初级社会调查”和“社会机关参观”,选修课则选了潘光旦先生的“优生学”和陈序经先生的“文化学”,在浏览课表的时候,胡承荫意外地发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费孝通”,他开了“民族学”和“社区研究”两门课,在胡承荫的印象中,联大社会学系的先生中并无此人,想来是新近聘请来的,出于好奇,胡承荫选了他的“民族学”一门。
陈确铮选课的指导思想是“中西合璧,学以致用”。必修课陈确铮选了曾涧峡先生的“印度哲学史”、冯文潜先生的“西洋哲学史”和贺麟先生的“西洋现代哲学研究”,选修课他选了容肇祖先生的“王阳明哲学”、郑昕先生的“康德哲学”、王维诚先生的“儒家哲学”和“老庄哲学”。
跟“三朵花”不一样,“三剑客”选课的时候很少交谈,干脆利落地选了、填了、交了,接着无事一身轻的六人一道说说笑笑出了校门,直奔“映时春”。
“映时春”是陈确铮一早便定好的,以“油淋鸡”最为知名,“油淋鸡”是广东的一道传统名菜,陈确铮之前跟廖灿星在这里吃过一次,其味道之正宗让陈确铮赞不绝口,之后就一直想着带大家一道来品尝。
六个人一路溜溜达达地走到了华山南路与武成路路口,“映时春”的招牌十分显眼。彼时店里的生意十分兴隆,幸运的是恰逢靠窗一桌人起身离席,他们才得了景致颇佳的窗边“雅座”。
胡承荫知道陈确铮和贺础安两人的鞋码,就在呈贡给他们一人买了一双土布鞋,一早就给了他们,趁着点的菜还没上的当儿,胡承荫从包里掏出了三捆折得板板正正的“彩带”。“三朵花”一人一捆,梁绪衡是绛红色的,廖灿星是杏黄色的,楚青恬是天青色的。
“这是我在龙街买的苗绣的腰带,希望你们能喜欢。”
三人纷纷打开自己的腰带,都不由自主地发出了赞叹声,腰带从头至尾缀着美丽的银饰,花样繁复、针脚朴拙的刺绣十分“扎眼”,上粗犷且童稚的气息扑面而来。
梁绪衡发自内心地赞叹道:
“这刺绣可太有生命力了,哪个苏杭的绣娘也绣不来啊!”
廖灿星索性站起身来,她本来身穿一件阴丹士林的藏蓝色宽松旗袍,她将杏黄色腰带系在腰间,腰带立马勾勒出纤细的腰线,跳跃的黄不光不违和,反而成了她一身装扮的点睛之笔。
廖灿星蹦跳着转了一个圈:
“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看?”
梁绪衡从来都不吝对他人的夸赞:
“小灿星,这腰带真的很适合你!”
接着在大家的要求下,胡承荫便滔滔不绝起来,关于呈贡,他说了人口普查的工作趣闻,说了自己学游泳的趣事,说了龙街的喧闹,说了乡村的落后与荒蛮,有几次“华立中”这几个字已经到了嘴边,却被他不着痕迹地咽了下去。
正七嘴八舌的当儿,大家垂涎已久的油淋鸡终于端上了桌,虽然店家给每个人跟前摆了一个盛着花椒盐的小碟子,可众人的眼睛第一时间都被桌子中央这个十二寸的大盘子吸引,生炸的大块鸡肉呈诱人的金黄色,高高地满满地堆了一盘,香气扑鼻,令人垂涎欲滴。
菜上了,话便没了。
年轻人是最爱饿的,大家关系相熟,倒也不互相谦让,用花椒盐蘸着鸡肉大快朵颐,几筷头子下去,很快盘子便见了底。
正吃饱喝足准备离开的时候,天上突然下起大雨来,因为尚未到雨季,三月的昆明下这么大的雨倒也实在稀奇,平日里不慌不忙的昆明老百姓此时也都手忙脚乱地小跑起来,匆忙地看顾着自己的孩子和物品。
大家也没有旁的事,只管悠闲地隔窗观雨。好在雨没下多久便停了,胡承荫叫来店家付账,只说陈达先生给自己发了“工资”,陈确铮却坚持不肯,最后依然是大家凑钱付了账。
走出店门口,“三剑客”摸摸彼此混圆的肚皮,胡承荫打了一个悠长的饱嗝儿,被大家嘻嘻哈哈地取笑。
这时候远处突然跑来一个女子,骨瘦如柴,披头散发,衣衫破旧,身后紧跟着一个一脸横肉、一身肥肉的中年男子,那女子几次险些被那男子抓住,终于体力不支扑倒在地,那男子便一脚踹了上去,紧接着女子发出一声怪异尖利的喊叫,那叫声听来极其惊恐凄厉,很难想象是人发出的声音。
老百姓是最爱看热闹的,街上很快就围了一大群人,将本就不十分宽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
廖灿星第一个走过去拨开人群,其他人见状紧紧跟上,没有了人墙的阻挡,大家才看清眼前情状。
近看那一身肥油的中年男子大概三十几岁,太阳穴上贴着难看的“狗皮膏药”,而那个女子此时正他脚底下踩着。她裸露出的皮肤满是伤痕,光着的一双脚早已血肉模糊,看来触目惊心。虽然凌乱的发丝糊了满脸,仍能看出她正值十五六岁的豆蔻年华,一张脸生得眉清目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尤为动人心魄。
第四八六章 你救不过来
那“狗皮膏药”眼看着四周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蛮横的脸上透出一丝慌乱,抓起那少女的胳膊狠狠一拽,那少女瘦弱的身躯如同纸扎的一般被他轻轻松松拖离地面,少女却紧咬着下唇,一声不吭地用力顽抗着,可她的一切努力终究只是徒劳,“狗皮膏药”毫不留情地拖拽着少女柔弱的身体在地上拖行,却没想到此时有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廖灿星挡在“狗皮膏药”跟前,脸上毫无惧色:
“你是她什么人?你怎么能这么样地拖着她?她是个人,不是牲口!”
那“狗皮膏药”瞥了一眼横眉怒目的廖灿星,随即用探究的眼神上下打量她,那目光让廖灿星觉得浑身上下似乎被“舔”了一遍,让她直犯恶心。“阅人无数”的狗皮膏药一眼便看出廖灿星通身的“大小姐气派”,眼珠一转,讨好道:
“不知这位是哪家的小姐,我媳妇背着我偷跑出来了,我四处打听,找了好些天,这才让我给找着了,我也是一时心急才……”
那少女本来面如死灰,听到这话却连滚带爬地到了廖灿星跟前,好像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一般,伸手死死扯住廖灿星的腰带,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眼泪汪汪地仰望着廖灿星,看得她心里狠狠一揪。她很想帮这个可怜的妹妹,却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做。
那“狗皮膏药”见势不妙,大声嚷嚷道:
“你个烂屎赔钱货!我还没嫌弃你,你倒嫌弃起我家来了!你们大伙儿给我评评理,她爹收了我的聘礼还了赌债,她转头就跑没影儿了,要不是我发现得早,我就是个人财两空的冤大头!你们说说,还有天理吗?还有王法吗?”
虽然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梁绪衡却见不得“狗皮膏药”如此嚣张:
“什么天理?什么王法?收了聘礼就能把人往死里折腾?这街上这么多证人,你就不怕我报官吗?她是你的妻子,你却这么待她,她不跑才怪呢!”
凑热闹的老百姓一听要“作证”,纷纷四下散去,梁绪衡眼看着变得势单力孤,贺础安虽然口不能言,却立马走到梁绪衡身后,伸手抚上了她的肩膀,表达自己的支持和鼓励。
梁绪衡蹲下身来,拨开少女脸上凌乱的湿发,露出的一张脸竟然清秀姣好,楚楚可怜。
“妹妹你别急,有什么话咱们慢慢说,我是西南联大法律系的学生,我有很多的老师、同学,我们一定帮你主持公道!”
可那女孩嘴巴翕动了半天,眼泪流了满脸,可无论她怎么努力,却愣是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狗皮膏药”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着?搞了半天你们这几个学生仔没看出来啊?她是个哑巴!我愿意娶一个哑巴当老婆已经是发了天大的善心了!你们总不好叫我一个小老百姓人财两空吧?”
那“狗皮膏药”的一番话让梁绪衡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陈确铮却冷冷地撂下一句话:
“你花了多少钱?”
陈确铮这话让那“狗皮膏药”一愣,接着陈确铮猛地扯起他的衣领:
“我问你,娶她,你花了多少钱?!”
就在此时,有个四五十岁的妇人哭嚎着拨开人群跑到近前,一下子俯下身将那少女紧紧抱进怀里:
“玉兰啊!娘可把你找到了,你看看你,这身子骨怎么瘦成这样?这些天在外面吃苦了吧?走,跟娘回家去!”
那少女却对这妇人十分抗拒,看她的眼神又惊又惧,双手一直用力想将她推开,那妇人倒也机灵,一骨碌爬起来对着那“狗皮膏药”的肥脸就扇了一耳光:
“你这个混账东西!我让你娶玉兰进门是让你心疼她的!不是让你欺负她的!玉兰,走,跟娘回家去,娘跟你赌咒发誓,娘一定帮你好好教训他,让他再也不敢欺负你!”
眼前这出大戏显然让联大众人犹豫了,见他们面面相觑,那妇人眼中精光一闪,趁热打铁道:
“公子,小姐,你们一看便知是那最善心的,你们放心,我再不让我儿媳妇挨一根手指头!!”
那妇人身上散发出浓烈的劣质香水味,香得刺鼻,脸上的白粉更显出眼角的沟壑来,整个人透出“徐娘半老”的捉襟见肘,玉兰用哀求的眼神看着联大众人,见无一人上前,她认命了一般,在那“刺鼻香”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胡承荫暗暗责怪自己经历了这许多事却仍旧没有半点长进,他拼命抑制着自己想把那可怜的少女从这桩不幸的婚姻中救出的冲动,他直觉这三人之间绝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他当然可以将少女硬抢下来,可是然后该怎么做呢?他全无头绪。
有些六神无主的胡承荫看了一眼身旁的陈确铮,发现他双手抱臂,目光如炬,一直不动声色地旁观着一切,似乎是感应到胡承荫的视线,陈确铮微微一笑,轻声问道:
“狐狸,你想帮她吗?”
“难道咱们就让他们这样把人带走吗?”
陈确铮眯起眼睛:
“不然怎么办?生抢吗?狐狸,你应该比谁都清楚这世道,你救不过来。”
胡承荫觉得这一瞬间的陈确铮让他觉得有些陌生,他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眼看着“狗皮膏药”和“刺鼻香”就要将人带走,廖灿星又不甘心地上前拦阻:
“不行,你们不能带她走!”
陈确铮走过去拉住了廖灿星,朝她摇了摇头,她立马心领神会,不再拦阻。
陈确铮和颜悦色地对那“刺鼻香”说:
“嬢嬢,听你刚刚的话,你是把你这儿媳当作宝贝呀!”
“刺鼻香”忙不迭说道:
“那是当然了,我和我儿子都会对她好的,不会嫌弃她的。”
“既是如此,那你们就不能带她回去。”
“刺鼻香”的眉毛立马挑了起来,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可还没等她说话,陈确铮接着说:
“你没有看到她身上的伤吗?她的脚再不治疗以后可能再也走不了路了,你若是心疼你的儿媳妇,现在应该马上带她去医院。”
“刺鼻香”和“狗皮膏药”飞快地对视了一眼,“刺鼻香”脸上露出不自然的讪笑:
“公子说的是,我们现在就带她去医院!”
“刺鼻香”扬手叫来了黄包车,几人刚想上车,却被楚青恬拦下:
“等一等!”
楚青恬将自己脚上的布鞋脱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穿在了少女鲜血淋漓的脚上,楚青恬的眼眶微微发酸,轻轻摸了摸少女的头:
“你看,我们的脚一样大,你穿得刚刚好!”
少女的眼泪珍珠般滚落,随即被“刺鼻香”迫不及待地拽上了车。
黄包车夫拉着三人渐行渐远,一会儿功夫便消失在街角。
围观的人群早已散去,同学们站在街头却久久回不过神来,每个人的心都沉甸甸的。
此时梁绪衡率先打破了沉默,她挽住了楚青恬的胳膊:
“都在这儿傻站着干嘛呀?础安,我跟小灿星要陪青恬买鞋去!你跟狐狸一起回去吧!”
直到此时,胡承荫才发现,刚刚就站在自己身旁的陈确铮却已不见了踪影。
第四八七章 开学典礼
一九三九年三月二十九日,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一九三八-一九三九年度第二学期正式开始。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全校师生在昆华农校举办了开学典礼,这一天天气特别好,大团大团的白云缀在碧蓝如洗的天空,看似一动不动,可若稍不留意移开了目光,过一会儿再看过去,便悄悄移了位置,变幻了形状。
梅贻琦常委身着平日惯常穿着的深灰色长衫,面庞清癯却神情坚定,他站在农校教学楼台阶上,用沉静的目光看着眼前操场上一张张青春洋溢的面孔,缓缓开了腔:
“同学们,你们好啊!新的学期又开始了,希望你们度过了一个充实又难忘的假期。在今天的开学典礼上,我跟大家报告几个事宜。第一件事,联大的新校舍正在建设中,预计下学期就可以正式投入使用了。”
梅贻琦常委话音刚落,同学们就开心地鼓掌欢呼起来,他面带微笑,默默等待声浪平息,此时胡承荫看到一条修长的手臂高高举起,再看那手臂的主人,前几日他才刚刚见过。梅贻琦常委看到后点头示意,魏大魂便开口问道:
“梅校长,等新校舍盖好了,工学院可以从拓东路搬过来吗?”
梅贻琦常委看向魏大魂,眼神中充满关切:
“同学,你是工学院一年级的新生吧?”
魏大魂点点头。
梅贻琦常委抬起头来,看向众人,郑重答道:
“虽然新校舍就要建成了,新校舍的规模大概仅够一半的学生使用,联大校舍和教室四散全城的现状恐怕很难在短期内改变。而对于工学院的学生,我也有几句话想说,联大到昆明也有大半年了,农校、工校、昆中都挨得很近,只有工学院跟大家距离较远,许多课程都要横跨整个昆明城赶来参加,但我可以跟工学院的同学们保证,我一定会时常去拓东路看望你们,也会安排先生们去拓东路给你们上课,尽量减少大家的辛苦和劳顿。”
讲到此处,梅贻琦常委低头沉吟了一会儿,接着语重心长地说道:
“八年前,在我初任清华校长的就职演说上,我曾经说过一段话,今天我想跟大家再说一遍,孟子曾说过,“所谓故国者,非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我现在可以仿照说,‘所谓大学,非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对一个国家而言,不能缺少的是肱股之臣,而对于一个大学而言,不能缺少的则是好教授。时逢乱世,诸位能在联大求学,何其幸也!大家一定要克服困难,抓紧用功,课业上有任何问题,多向你们的先生请教!”
梅贻琦常委的一席话鼓舞了大家,纷纷点头称是。梅贻琦常委顿了顿,又接着说:
“我之前一直强调,办大学应有两个目的,一是研究学术,一是造就人才。因为战事,自卢沟桥事变以来,清华、北大、南开的研究所已停办许久,而我想告诉大家的第二件事就是,今年五月,北大和清华的研究所正式恢复招生了!同学们,如果你们有志于在学业上继续精进,欢迎各位报考北大和清华的研究所,具体的科系晚些会在布告栏贴出公告,通知大家!”
听到这个消息,安静的操场立刻变得躁动了起来,一些行将毕业的同学显然已经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贺础安虽然还要一年多才毕业,对于未来尚无十分清晰的规划,但他深知读书和教书是他人生的两件至乐之事,他也明白学海无涯,早有深造之意,所以当得知研究所恢复的消息,顿时觉得拨开了眼前的迷雾,生了攻读研究所的决心。
“还有第三件事……”
说到此处,梅贻琦常委的声音突然低沉了许多:
“如今通讯阻隔,不知道各位是否已经听说,就在两天前,南昌沦陷了。老家在南昌的同学们,你们一定要放宽心,如果有任何困难,可以随时来找我,我一定会想办法帮助大家!”
前线的失力让大家深感忧心,刚刚还充斥着欢呼声的操场此刻一片死寂,梅贻琦常委扶了扶圆圆的眼镜,认真看着的眼前青春洋溢的面庞,似乎透过他们,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一五年的时候,我在清华学堂物理系教物理和数学,那时候我二十六岁,比你们也大不了多少,我教了半年就干不下去了,放暑假的时候就跑回天津去找张伯苓先生,我跟他说,我对教书没什么兴趣,想换一个工作。先生听了很生气,跟我说:‘你才教了半年书,就不愿意干了,怎么知道没兴趣?年轻人要忍耐,回去教书!’我就听了先生的教诲,老老实实回去教书,一教就是一辈子。这不过是一件二十多年前的小事儿,我今天在这里讲出来,是想告诉同学们,人生在世,无论是谁,想要有一番作为,总是离不开‘忍耐’二字的,大家要有信心,战争一定会结束,只有你们现在努力,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你们才能有所作为,为国家出一份力!我最近听闻有些同学平日里喜欢流连舞场,这是很不应该的!同学们,莫要荒废了眼前的光阴,要抓紧用功啊!同学们,开学典礼到此结束,大家——”
梅贻琦常委话还没说完,一阵尖锐的汽车喇叭声响彻操场上空。同学们纷纷回头,一辆黑色道奇轿车缓缓驶来,大家渐次退开,让出一条路来,陈确铮一早便看这辆车十分眼熟,随后车上下来的人便证实了他的猜想。
一个年轻卫兵拉开后座的车门,一身笔挺军装的于浩洲慢慢走下车来,随后卫兵从车内取出一个硕大的皮箱,拎着箱子亦步亦趋地跟在于浩洲的身后。于浩洲步履稳健地踏上台阶,走到梅贻琦常委跟前,两人握了握手,并低声耳语了几句,梅贻琦常委点点头,两人神情凝重。
第四八八章 有点想妈妈了
梅贻琦先生宣布解散后,同学们渐次离开,在大家好奇且探究的目光中,于浩洲将廖灿星和陈确铮叫到自己身边。
“你们俩应该已经知道了吧?苦战了一个多月,南昌终究还是没有保住,我被紧急召回南京,马上就要动身去机场,临走前再来看看你们。灿星,这箱子里是你母亲托人给你带的东西,你收好。”
廖灿星紧咬着嘴唇,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皮箱很大,也很重,陈确铮很自然地从卫兵手中接了过来。
于浩洲将手放在陈确铮的肩膀上,用力拍了几下,两个男人相互对望,彼此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卫兵走到于浩洲跟前,神情肃穆地耳语了一句,于浩洲微微点头,深深看了廖灿星一眼:
“灿星,于叔叔要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别让父母担心!”
廖灿星忍不住扑到于浩洲的怀里,低声啜泣起来,随后埋着头瓮声瓮气地说:
“于叔叔多多保重,一定要帮我跟爸爸妈妈报个平安,就说我一切都好,让他们不要担心我!跟我爸爸说少抽些烟吧,他肺不好。还有妈妈,妈妈她肠胃不好……”
于浩洲慈爱地摸了摸廖灿星的头,露出一切了然的微笑,轻轻点点头,用带着白手套的手擦去了廖灿星脸上的泪,脸上的神情从温柔变得坚定,随后利落转身,在众人的目送中迈步走远。于浩洲上车后,随行士兵关上车门,一阵轰鸣,道奇扬长而去。
这开学典礼上的小插曲引起了不小的轰动,看到周遭同学探究的眼神和窃窃私语的议论,廖灿星这才意识到刚刚这一幕实在是有些惹人眼目了,赶紧拉着陈确铮逃也似地从众人的注目中跑开。
谁也没有留意到远处的一个人从头至尾地目睹了这一切后,在原地伫立良久。
虽然皮箱极重,但陈确铮知道廖灿星早已迫不及待了,便迈开步子,用最快的速度走到了廖灿星的宿舍。把皮箱放到廖灿星的床上之后,陈确铮便干脆利落地跟廖灿星告了别:
“我就先回去了,不打扰你跟妈妈‘共处’的时光啦!”
一路上廖灿星着急得紧,如今当她抚摸着结实的牛皮箱面,却反而不敢打开了。
梁绪衡走过去搂住了廖灿星的肩膀:
“小灿星,怎么不打开呀?不想知道你妈妈给你带了什么吗?”
曹美霖一早就盯着这个大皮箱不放了,从那厚实的皮面和闪着温润光泽的黄铜搭扣便可以看出这皮箱是真正的高档货,见梁绪衡开了口,她赶紧跟着说道:
“就是就是!光看着这皮箱就值钱得很,里面的东西肯定更了不得,小灿星,快打开给我们开开眼啊!”
见廖灿星还在犹豫,楚青恬走到廖灿星身边拖住她的手,轻声说道:
“小灿星,这是你妈妈寄给你的东西,你要是不想让我们看的话,我们可以……”
廖灿星立马摇头:
“怎么会呢?!当然不是这样,我只是……我只是有点想我妈妈了。”
梁绪衡了然一笑:
“近乡情更怯,我明白。”
“啪嗒”两声响,廖灿星扳开了铜扣,用力一掀,大皮箱里被塞得满满当当,箱子一打开,里面的一应物什便扑了出来,跃入眼帘,一股高档香水的香气飘散在空气之中,曹美霖的惊叹声紧随而至。
“天哪,全都是好东西!”
廖灿星的手掠过各色花样的衣服、胭脂、香粉……最先拿起了一个很旧的穿着公主裙的胶皮娃娃,虽然被悉心保存得很好,但仍旧可以感受到年代久远的气息。廖灿星脸上露出怀念的笑容,随即举起来朝着大家晃了晃,眉头无奈地皱着:
“我小时候每天都要抱着这个娃娃睡觉,妈妈也真是的,还拿我当小孩子呢!”
曹美霖早已心急火燎,赶忙上前几步:
“小灿星,跟你做了这么久的同学,还不知道你家这么阔气呢!有这么些好东西,看什么娃娃呀!”
廖灿星一听这话,立马站起身来:
“我现在什么也不缺,这些东西我也用不过来,若是姐姐们有喜欢的,送给你们再好不过了。”
“真的吗?那我可就不客气啦!”
得了首肯,曹美霖便立马在箱子里翻拣起来,她的手指小心地触碰着并每一样物什,如果可能的话,她真想把每一样都据为己有,可是她知道她不能,她觉得自己好像一个闯入别人家中的小偷,没来由地心虚。
灿星的母亲考虑得十分周到,从雪白的蕾丝内衣到柔软的粉色睡袍,再到外穿的旗袍,一应俱全。那旗袍从薄到厚,剪裁和花纹各异,曹美霖抚摸着精致的布料,只觉得爱不释手:
“你妈妈可真心疼你,我一辈子都穿不起这么好的旗袍呢!还有这些口红和香水,都是进口的吧,上面的字好像不是英文呀,我一个都不认识!”
曹美霖口气中的羡慕藏也藏不住,廖灿星见她如此喜欢便说道:
“美霖姐,你看上哪一件,我送你呀!还有这些瓶瓶罐罐,我整日素面朝天惯了,哪里用得上这么许多,你喜欢哪个便拿去吧!”
曹美霖一听廖灿星这话,眼睛立马亮了,她看不懂包装盒上的文字,小心翼翼地挑了一只看起来包装盒最大的香水,又选了一只大红色的口红,她旋出崭新的膏体,试着涂在嘴上,接着美滋滋地抿了抿,她有些羞怯地扭过头来寻求赞美,可其他人的眼光却全不在她身上。
“绪衡姐,青恬姐,你们也来选选呀,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廖灿星把梁绪衡和楚青恬拉到身边,梁绪衡和楚青恬对视一眼,梁绪衡笑着摇摇头:
“儿行千里母担忧,这些都是你妈妈大老远给女儿精挑细选后带过来的,我们就不夺人之美了。”
梁绪衡“说者无意”,曹美霖“听者有心”,她面上讪讪的,却实在抵抗不住眼前的诱惑,她将手伸向那件最厚实的黑地彩花织锦裘皮内胆旗袍,双手拎了起来,试探着问廖灿星:
“小灿星,这件可以送给我吗?”
第四八九章 我不能送你了
廖灿星立马点头:“当然可以!”
听了这话,曹美霖喜不自胜地摩挲光滑的衣料,随即三两下将旗袍叠了起来,紧紧抱在怀里。
廖灿星在箱子里翻拣了一番,挑出一件颇为素雅的绿色暗花纹呢旗袍放到楚青恬身上比量:
“青恬姐,你肤色雪白,平素还最喜绿色,这件旗袍不是刚好跟你相得益彰吗?”
接着廖灿星又挑出一件紫色素缎短袖旗袍塞到梁绪衡手里:
“绪衡姐,我知道你最讨厌繁复雕饰,这旗袍可是一丝花纹都没有,你总不至于说它花俏了吧?”
楚青恬和梁绪衡无奈地对看了一眼,两人笑着摇摇头。
廖灿星见状乘胜追击,又接着劝道:
“哎呀,孟子不是都说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一个人穿这些好没趣!咱们三个都穿得漂漂亮亮地去上课才好呀!”
梁绪衡宠溺应道:“好好好,你都把孟子他老人家搬出来当救兵了,我们也只能依了你了!”
“那太好了!哎呀,我差点忘了,我还要送莳芳姐和阮媛姐一人一件!快来帮我挑挑!”
楚青恬伸指点在下巴上,略想了想,拿起一件米色绉地彩条纹旗袍:
“这件好,米色淡雅温婉,最适合莳芳姐了!”
梁绪衡点头表示赞同,从剩下的几件里挑出一件浅橘色双环纹印花纱无袖旗袍。
“快看这件!这么明丽可人的花色,没有人比阮媛姐更加适合了!”
廖灿星也深以为然:“可不是嘛,还是你们会挑!”
“三朵花”正聊得热火朝天的当儿,曹美霖抚摸着领口那毛茸茸的裘皮,手指尖麻酥酥的。
曹父在绸缎庄做账房先生,曹美霖自幼过手无数的绸缎布匹,她一看便知这件旗袍是箱子里最贵重的一件,却不曾料想自己真的可以拥有它。她的父亲虽然在绸缎庄做了一辈子,身为女儿的她却从未穿过一件绸缎做的衣裳。
曹美霖并非不知自己和廖灿星身材的差距,两人虽然身高相近,但廖灿星高挑纤瘦,曹美霖却生得骨架偏大,又较丰腴,这旗袍她穿来定然不会十分合身,可她依旧按捺不住开了口,却没想到廖灿星竟然二话不说就将这么贵重的旗袍送给了自己。
曹美霖又将手伸向另一件石榴红暗花绸夹旗袍,这件稍微薄一些,也没有裘皮的内里,不过颜色看着十分抢眼,穿在身上想来定是人群中的焦点,她的手抚过略带光泽的布料,有些爱不释手。
要不要开口再要一件?以廖灿星的大方,她应该也会送给我吧?
曹美霖转了转心思,试探着轻轻拿起了那件石榴红旗袍,却不料随着旗袍的展开,一封雪白的信笺突然掉落下来。
曹美霖拿起信封,发现这信封沉甸甸的,没有字迹,也没有用浆糊封口,她抬眼看向其他人,发现大家正聊到兴起,没有人留意自己,曹美霖按捺住打开偷看的念头,举起那封信叫了一声:
“灿星,这儿有一封信。”
廖灿星眼睛瞬间亮了,立马跑去把信拿了,她先是凑近闻了闻,信笺散发出母亲身上熟悉的香气。廖灿星忍着双眼的酸胀,将信封中的一切悉数抽出,除了厚厚一沓钱还有几张折成三折的信纸,廖灿星数都没数便随意地将钱放到床上,迫不及待地将信纸摊开,母亲娟秀的字迹便跃然眼前:
吾女星星:
最近可好?家中一切安好,你不必挂心。最近战事严峻,你父亲时常愁眉深锁,前几日有些咳嗽,幸而如今已然大好了。昨日接到你于叔叔的电话,说是有一个男同学跟你很要好,你于叔叔对这个青年很是欣赏,只是他觉得此人年纪轻轻却深藏不露、颇有城府,我和你父亲深知你心性善良纯粹,不免有些担心。如今我和你父亲都不在你身边,凡事还要靠你自己思虑周全些。
如今通讯阻隔,幸好你父亲的一个部下调职云南,我赶紧去裁缝铺给你做了几件旗袍,重庆的裁缝水平和布料款式自然比不上南京,我尽量挑了比较时兴的都做了一件。你人不在,尺寸就用了原来的,还盼你不至在云南水土不服变得消瘦了,穿着不合身才好。
箱子里那件裘皮内里的旗袍不是新做的,是我还未出嫁时你外祖母给我做的,在箱底压了多年,又跟我一路到了重庆,如今一并带给了你,冬日可穿上它御寒。
我还给你带了些平日里常用的物什,连同这封信都塞进这个皮箱里了。你离家读书已数月,想必日渐捉襟见肘,我在信封里装了一千元钱,你千万别光顾着俭省,你现在顶要紧的就是身体要好,读书要用功,别让我和你父亲担心。自小到大,你从未离开我们如此之久,你父亲虽嘴上不说,我知道他心里一直十分记挂你,还特意托付你于叔叔去看你。
星星,想跟你说的话怎么也说不尽,这封信就写到这里,只希望战争早日结束,我们一家人早日重聚。妈妈想你,爱你。
一封信看罢,廖灿星早已泪流满面,眼泪滴落在信笺之上,洇湿了母亲的字迹,她慌忙用手擦去,字迹却模糊得更加厉害了。
楚青恬见状将信纸折好塞进信封里,摸了摸廖灿星的头,廖灿星终于忍不住扑进楚青恬的怀中低声啜泣起来。
楚青恬用手帕轻轻拭去廖灿星脸上的泪,劝慰道: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小灿星,离开家这么久,哪个不想妈妈呀?可眼下这光景,能有几个有福气收到妈妈的信呢?”
梁绪衡双手捧起廖灿星的脸:
“是啊,小灿星,你多幸福呀!我们可羡慕死你了!你妈妈给你置办这么一箱子好东西,可不是为了让你伤心难过的,你说是不是呀?”
廖灿星揉了揉通红的眼睛,轻轻抽噎着走到曹美霖跟前,面带歉意地说道:
“美霖姐,对不起,这件旗袍是我妈妈的,我不能送你了,这皮箱里别的旗袍都是新做的,随便你挑,好不好?”
第四九〇章 你怎么在这儿?
起初曹美霖看着廖灿星含泪看信时心中也不禁柔软了一下,可一听廖灿星这么说,曹美霖的脸突然变得有些僵硬,她想扯出一个微笑,可嘴角却不自然地抽动着,颤声说道:
“那……那是应该的,既然是……你妈妈的衣服,我自然是不能要的……”
曹美霖站起身来,将裘皮旗袍放到廖灿星的手中,一瞬间整个房间都安静了下来。看到曹美霖脸上失望的神色,廖灿星有些不知所措,此时楚青恬从皮箱里拿起那件石榴红的旗袍,送到曹美霖的面前。
“美霖,这件石榴红的如何?你穿上一定好看得很!”
楚青恬本意是安慰曹美霖,没想到却让她更窘了,她本以为自己做得不着痕迹,没想到自己心中所想竟然全部落入他人眼中,她没有说话,沉默给了她天人交战的时间,残存的自尊心让她很想拒绝这退而求其次的“施舍”,可理智又问自己自尊心值几个钱?她两件旧旗袍穿了又穿,双肘和袖口都已有了要磨破的迹象,难道要她穿着打补丁的衣服丢人现眼吗?
见曹美霖一声不吭,梁绪衡也跟着劝道:
“美霖,青恬说的对,这件石榴红的真的很适合你,再说了,这件比那件裘皮里子的大些,你穿着也更合身呀!”
曹美霖抬起眼来,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们三人,作为她们的同学,她一直知道她们家境殷实,都是被父母疼爱的掌上明珠,但在战事频仍的非常时期,音讯阻隔,大家都和家里失去了联系,这种差距平日里并不十分明显。
大家在平日里的朝夕相处中,穿着打扮、衣食住行,并看不出太大分别,以至于曹美霖有时候会生出虚妄的错觉,然而直到今天,曹美霖才深刻意识到自己与他们之间竟有如此大的差距。
曹美霖突然有些懊恼,在自己看来如此珍贵的、精致的、美丽的东西,甚至从来没有奢望过拥有的东西,廖灿星竟然可以如此轻而易举地拱手让人,而楚青恬和梁绪衡也全然不在乎一般随意推拒。可她自己呢?不光诚惶诚恐地张口讨了,还让人给要了回去,简直丢脸至极!
曹美霖自然没法将这些心思说与他人知晓,面上却不由自主地红了,死死咬住了嘴唇,心里一股子无名火却再也无法压抑,突然冒了出来:
“怎么就合身了?不就是说我没你们苗条吗?你们一个个都是大家闺秀,就我是穷家小户出身,没见过世面,活该捡人家挑剩下的!”
曹美霖将那旗袍往皮箱里狠狠一丢,门一摔,跑了出去。
可是刚一出门曹美霖便后悔了,她这样发了一通脾气跑出来,廖灿星送她的东西她一样都没有带出来,无理取闹的是她,如今怎么好意思再去要呢!
曹美霖不禁责怪自己,怎么就没忍住,突然就做出这么冲动的事儿来呢?怀着懊恼和悔恨的心绪,曹美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走,不知不觉走到了翠湖边。
上弦月从云中探出头来,湖水完美映照出云中月影,随即又被夜风吹皱。曹美霖无心欣赏眼前的美景,只觉胸中郁结不知如何抒发,赌气一般地捡了一块石头丢了进去。
“咚”地一声,湖面泛起一阵涟漪,又缓缓归于平静。
曹美霖的脑中回想起操场上的一幕,那光可鉴人的道奇轿车,那车上下来不知名姓的“大人物”,那众人肃立的煊赫排场,那毕恭毕敬的士兵,又想到那满皮箱的好东西,可廖灿星却似乎对这一切习以为常,丝毫没有放在心上。曹美霖恨这世间的不公,更气自己没出息,没一点子骨气。
在自小到大,曹美霖周遭年纪相仿的女子都早早嫁做人妇,生儿育女,只有她被允许进入学堂,一路求学至今,虽然出身小门小户,但她一直自认为是女子中拔群的存在。
然而自打曹美霖来到西南联大之后,这种想法转瞬便被粉碎殆尽,她身边的女同学个个都无比耀眼,无论从相貌家世,还是谈吐见识,曹美霖都自愧不如。曹美霖心里明白“三朵花”平日里虽然待她十分亲切,却并没有将她视作推心置腹的好友,她仍愿意整日跟在她们身边没心没肺地嘻嘻哈哈,幻想跟她们在一起,旁人便也会高看自己一眼。
然而这个沉甸甸的大皮箱突如其来,将曹美霖一下子砸醒了。
廖灿星才入学没多久,便跟哲学系的“风云人物”陈确铮成为了爱侣,梁绪衡则是早早地便将文质彬彬的历史系“高才生”贺础安“收入囊中”,楚青恬虽然目前看来“形单影只”,但她的美丽温婉自不必多说,更何况胡承荫对楚青恬爱而不得的历历过往,她都曾亲眼见证。
曹美霖反观自身,在联大求学许久,却从未有人向她示好,仿佛空气里的一颗尘埃,从不曾引人注目。虽然胡承荫曾经将她和“三朵花”调侃为“四大美女”,她却觉得这不过是客气话罢了。她与她们终究是不同的,她却生出如此自不量力的心思,简直是自取其辱。
思来想去,曹美霖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又捡起石头一通乱扔,直到周遭再无石头可捡,懊恼和酸楚揉在一处,曹美霖再也忍不住,捂着脸大哭起来,哭了好一会儿,曹美霖突然听到身后一阵脚步声。
曹美霖瞬间觉得脊背发凉,慌忙转过身去:
“谁?”
只见钱胜权笑容可掬地站在曹美霖不远处,双手捧着满满一捧石头,走近曹美霖:
“给你的,尽情扔个够吧!”
曹美霖颇感意外,匆忙擦干眼泪,理了理头发:
“钱胜权?你……你怎么在这儿?你在这儿……多久了?”
曹美霖此前见过钱胜权几次,对他的印象不好也不差。她只知此人吃穿用度十分阔绰,皮相虽不赖,却向来眼高于顶,傲慢十足,平日里碰面时,钱胜权甚至不曾正眼看过曹美霖一眼,更别提这样面对面交谈了。
然而此时的钱胜权正毫不吝惜地对曹美霖展现他最饱满的笑容,这笑容让曹美霖不自觉地环顾左右,确认自己周遭实在并无他人,这的确是专属于她的笑容,曹美霖的脸不由自主地热了起来。
钱胜权看到曹美霖害羞慌张的神情,唇角浮现一抹得色,只把问题又抛了回去:
“曹同学,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在湖边啊?”
第四九一章 真是……太巧了
曹美霖一时间呆住了,她完全没有想到钱胜权竟然认识自己,不自觉地捋了捋头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从钱胜权掌心轻轻拿起最上面那一颗圆圆的石头,却没有扔进湖里,而是紧紧地握在手中。
“没……没什么,我就是……就是睡不着,来湖边走走。”
钱胜权似乎对曹美霖的反应十分满意,将手中的石头一股脑丢在地上,拍了拍手,坐在曹美霖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面露关切地说道:
“那可真赶巧了,我也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原想着到湖边吹吹风,没想到竟在这儿遇着你,你说说,咱们是不是很有缘?”
曹美霖的脸愈发红了:
“是啊,真是……太巧了。”
钱胜权站起身来,在原地轻跳了一下:
“在这儿干坐着实在没意思,不如咱们一道沿着湖边走走?”
曹美霖不觉后退了几步,连忙摆手:
“那……那个,现在已经……太晚了,明天还要上课,我……我该回去了。”
眼看着曹美霖说完便要逃走,钱胜权脸上的笑意更浓,急忙跟上了她的脚步,一下子拉住了她的手臂:
“是我考虑不周,现在的确有些晚了,既然如此,我就更不能让你一个人回去了。不如……我送你回宿舍如何?”
曹美霖整个人都僵住了,被钱胜权攥住的皮肤似乎在灼烧,钱胜权见状趁热打铁:
“曹同学,你可千万别再拒绝我了,让女士独自晚归可不是绅士所为啊!万一让人知道了我可真要背上‘不懂怜香惜玉’的骂名了!”
曹美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却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先是沿着翠湖西路一路向北走去,湖面黑黢黢的,周遭什么声响也没有,曹美霖一路上悬着心,生怕碰上谁。老天似乎听到了曹美霖的心声,除了晚归的醉汉,一路上都没碰上什么人。
俩人从翠湖西路拐到了文化巷,期间钱胜权的嘴一直没停,说着云南的天气,说着新学期的选课,说着昆明的吃食,曹美霖感受着手腕那处源源不断的热力,一颗心如同一团乱麻,只觉得钱胜权说话的音调好听,至于说些什么,却统统没有听进去。
钱胜权看着石板路上两人拉长的影子,又转头看看身旁低头一言不发、任他牵着走的曹美霖,思忖着当下便是最合适的时机了,于是停下了脚步。
待美霖回过神来,才发现两人站在空寂的街上,钱胜权正定定地看着自己:
“美霖,我有件事想要拜托……”
曹美霖正为钱胜权突然直呼其名而惊讶,此时突然间下起雨来,这并不是能容两人悠闲漫步、平添情调的绵绵细雨,而是倾盆而下的如注暴雨,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落下来,转瞬间就把人淋了个透心凉。
就在曹美霖慌张无措之时,钱胜权立马将身上的西装上衣脱下来,双手高举盖住两人:
“前面不远就是忠烈祠了,咱们去那儿避避雨吧!”
随即两人的皮鞋踏在石板路上发出笃笃的声响,这声响在安静的巷弄里显得愈发明晰,曹美霖却对周遭所有声响充耳不闻,因为此时她如雷的心跳声震耳欲聋,盖过了一切。
待曹美霖回过神来,两人已经走进了忠烈祠,夜里的祠堂较之白天似乎更加寂静,看着殿内的灵牌,感受着周遭肃穆的氛围,曹美霖不由自主地朝钱胜权靠近了些,身体的凉意让曹美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钱胜权将沾满雨水的西装在空中用力抖了抖,随后给曹美霖披上:
“很冷吧?快披上,当心感冒了。”
钱胜权挽起袖管,手臂上的雨水沿着鼓起的血管脉络缓缓滑落,曹美霖转头看向房檐,雨水沿着如意形的滴水呈珠串状连绵不绝地滴落下来,似乎给这庄严古朴的祠堂平添了一帘珠幕。
钱胜权将额前的碎发向后拨了拨:
“这阵雨太大了,等小一点儿咱们再走吧?”
曹美霖微微点头,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说出了一直想说的话:
“钱……同学,谢谢你送我过来……”
“小事一桩,大家都是同学,你怎么这样见外?”
见曹美霖低着头没有说话,钱胜权摸摸鼻子,试探着说道:
“不过……若是美霖你真的要谢我,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儿?”
曹美霖一下子抬起头来:
“我答应你!”
话出了口曹美霖才意识到自己答应得太痛快,全然忘了女子的矜持,又羞又恼地咬住嘴唇,钱胜权志得意满地轻轻一笑:
“这个星期日在青年会的礼堂有个慈善募捐舞会,那我就恭候美霖你的大驾光临喽?”
曹美霖红着脸,点点头,却见钱胜权突然面露难色,欲言又止的样子,曹美霖关切地问道:
“怎么了?是有什么难处吗?”
“这次因是慈善募捐舞会,筹得的款项全部用来支援前方将士,自然是参加的人越多越好,我之前已经跟人家打包票了,说我定会多叫一些朋友一道来,美霖,你认识的人多,能不能帮我多找一些相熟的女同学一起参加呢?”
曹美霖顿了一下,目光随即黯淡下来,小声说道:
“我并不认识许多人,再说人家也不一定答应……”
钱胜权搓了搓手,堆起的笑容里讨好的意味愈发浓厚:
“怎么会呢?你只要找平日里跟你相熟的就好啦,像廖灿星,楚青恬她们几个,好不好?”
听到这几个名字,曹美霖心里微微一酸,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钱胜权立马殷勤道谢:
“美霖,你可真是帮了我大忙了!不然我还真不知道怎么跟人家交代呢!”
就在此时,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三个窈窕人影一边喊着一边攀上石阶,朝曹美霖跑了过来。
这不期然的偶遇似乎让钱胜权大喜过望,他全然不顾暴雨倾盆,快步迎上前去:
“你们是来找美霖的吧?我正准备把她送回去呢!可这雨下得实在太大了,就想着先在这儿避避雨,等雨小一点儿再回去,没想到竟然把你们给等来了!”
曹美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神色中有怨怼,有不甘。
第四九二章 不见得哦
梁绪衡跑在最头里,第一个来到曹美霖的身边,当她看清曹美霖身边所站何人时,脸上的笑容立马消失了,至此之后她再不曾看过钱胜权一眼,只用关切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曹美霖,确认她是否一切安好。楚青恬和廖灿星紧随其后,似乎是讶异这令人意外的组合,三人面面相觑,气氛一时间有些凝固。
梁绪衡率先打破僵局:
“美霖!你怎么跑到这祠堂里来了?可真让我们一通好找!”
曹美霖完全没想到她们竟出来找自己,起初她心里怨她们打断了自己和钱胜权独处的时光,不免有些生气,可站在她面前的“三只落汤鸡”浑身上下比她湿得还要厉害,旗袍的下摆满是泥水,她们喘着粗气,胸口上下起伏着,显然是耗费了不少体力,曹美霖心里有些尴尬,有些感动,又有些歉疚,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钱胜权却仿若对眼前氛围无知无觉,堆了一脸的笑:
“我刚才还跟曹同学说起你们呢,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
廖灿星双手抱臂,将嘴一撇,厌恶地横了钱胜权一眼:
“呸呸呸,哪里来的脏东西?美霖,咱们走!”
钱胜权脸上笑意丝毫未减,更添了讨好的意味:
“廖同学,之前是我出言不逊,得罪了廖同学,实在是对不住,廖同学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要跟我计较罢。”
曹美霖刚刚光顾着吃飞醋,回过神来才觉出不对劲来,当日茶馆的风波曹美霖仍历历在目,钱胜权大骂廖灿星是“泼妇”也言犹在耳。倘若是在从前,钱胜权被如此奚落定然不会善罢甘休,然而此时的他却如同变了一个人一样,这一百八十度的“大翻转”让曹美霖全然摸不着头脑。
“这个星期天青年会要举办一个慈善舞会,为前线的抗日将士募捐,刚刚曹同学已经接受了我的邀请,还跟我说好要邀请你们也一道参加,那咱们就舞会上见啦!”
钱胜权一股脑把话说完了,声音里透出慌乱,本想溜之大吉,却被廖灿星叫住了。
“等等,谁跟你舞会上见?今天晨会梅先生说的话你都忘记了吗……”
梁绪衡朝廖灿星使了个眼色,便截住了她的话头。
梁绪衡盯着钱胜权的眼睛,把他看得莫名心虚,只听梁绪衡缓缓说道:
“钱胜权同学,谢谢你的邀请,但我们这学期的课业比较繁忙,不知道到时候有没有时间,没法现在答应你。”
廖灿星的态度本来浇灭了钱胜权的希望,没想到梁绪衡竟然话里话外留了活口,赶紧“就坡下驴”:
“那是自然,功课要紧,理解理解,那我就把美霖同学交给你们啦!你们回去的时候可要小心啊!”
廖灿星不冷不热地撂下一句:
“不劳你费心!”
钱胜权不再自讨没趣,快步走远了,没一会儿功夫连脚步声也听不见了。
曹美霖私心还想去跟钱胜权道个别,却感应到三人的目光,终究还是收住了脚步,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
楚青恬上前一步,将身上的披肩脱下来给曹美霖披在身上:
“美霖,你出门之后我们就追出来找你了,谁知道你跑得那样快,转眼便没了人影。你看看你,这身上都湿透了,咱们快回去吧,着凉可就不好了!”
曹美霖被梁绪衡和楚青恬一左一右挽着手臂,步履滞重地朝宿舍走去,她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那忠烈祠在雨中静默着,仿佛刚刚的一切全都不曾发生过。
廖灿星走出老远,依旧义愤填膺:
“美霖姐,你怎么跟钱胜权遇到一块儿了?这个人心肠很坏,你可得离他远一点!”
曹美霖扯出一个不自然的笑,没有搭腔。
楚青恬摇了摇头:
“我倒是觉得这个钱胜权跟以前不一样了,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梁绪衡点点头:
“是啊,你看看他今天这个做小伏低的样儿,哪能想到他还是以往那个趾高气昂的钱胜权啊!”
廖灿星却不以为然:
“就是这样才更让人嫌恶,谁知道他肚子里憋什么坏水儿呢!”
见曹美霖始终一言不发,楚青恬岔开了话头:
“这雨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啊,刚才还下得那么大,这会儿工夫竟停了。”
梁绪衡搓了搓手臂:
“可不是么,不早不晚,刚好把咱们淋了个透心凉!哈哈哈哈!”
廖灿星突然想到了什么:
“今天开学典礼上梅先生真是说了好多话啊,我第一次见他说这么多话!”
楚青恬点点头:
“平日里梅先生总是行色匆匆、惜字如金的,不大跟同学们亲近,之前我在路上跟先生问好,他也只是点头回应,咱们也只有在典礼上多听先生说几句话了。”
梁绪衡轻叹一口气:
“梅先生也不容易,咱们学校虽然一共三个常委,可是张先生和蒋先生二位常委都常年在重庆,所有的校务都压在梅先生一人肩上,我看梅先生近来越发清瘦了。”
楚青恬又想起梅先生在晨会上的讲话,好奇问道:
“对了,今天梅先生说联大有同学流连舞场,说的是谁呀?”
楚青恬摇摇头:
“这个不清楚,不过我的确听外文系的同学说过基督教青年会办舞会的事,我自己倒是一次也没去过。”
廖灿星紧跟着说道:
“梅先生说得对!学生就应该把心思放在学业上,跳什么舞呢?”
梁绪衡笑道:
“小灿星,你究竟是讨厌舞会还是讨厌钱胜权啊?”
提起舞会,廖灿星不由得想起了跟陈确铮的初遇,一时间有些失神。
梁绪衡跟楚青恬眼神一对,松了曹美霖的手臂,对准廖灿星的痒痒肉左右开弓。
“青恬,你快看看,小灿星脸都红了!你想什么呢?还不从实招来?”
廖灿星实在耐不住了,大喊道:“都讨厌!两个都讨厌!”
曹美霖静静地看着三人笑闹,心中十分羡慕,却也明白自己终究无法加入其中。
想起心中疑惑,廖灿星止了笑:
“绪衡姐,你星期天不会真的要去舞会吧?”
梁绪衡摇摇头:
“我自然是无可无不可的,不过我看钱胜权这态度实在反常,总觉得这事儿没有这么简单,便没有一口回绝。不过你倒是可以把这事儿跟你的陈先生讲讲,听听他的看法。”
廖灿星一脸不解:
“问他?钱胜权的胳膊差点儿叫他给扭断了!怎么可能会去?”
梁绪衡笑着摇头:“不见得哦!”
一路笑闹着,四人不知不觉走回了宿舍,四周寂静无声,一切生命都陷入了沉沉的安睡之中。
梁绪衡拉开宿舍门,四人轻手轻脚地进了屋,曹美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床前,一下子愣住了。月光的映照下,那件石榴红的旗袍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她的床上,旗袍上躺着她挑中的香水和口红。
曹美霖干涸不久的双眼又被打湿了,她伸手抹去不断涌出的泪水,其他三人却手忙脚乱地换衣服擦身子,仿佛对她的哭泣视而不见一般。
夜色深沉,有人在榻上安眠,有人却辗转反侧。
沉静的呼吸声中,无数思绪如同找不到线头的纠结丝线,剪不断,理还乱,独醒之人只能反复咀嚼着无法言说的潮湿心事,苦等黎明的来临。
第四九三章 先生,扣子系错了!
旭日东升,新的一天如约而至。
廖灿星新学期第一天的第一节课,便是“大一英文课”。
西南联大的“大一英文”采取了战前清华的做法,但是因为三校合并,并没有采用清华的教材,而是由教授们自选教材打印成讲义。课程分为“读本课”和“作文课”,“读本课”以阅读现代短篇散文作品为主,每周三学时,“作文课”每周一学时,共计六学分。
“大一英文”采用分组教学的方式,每组为二十人左右,每组的“读本课”和“作文课”又两位教师分教。教“大一英文”的先生很多,主要是教授和专任讲师主讲,光是教授便有叶公超、柳无忌、陈福田、潘家洵、钱钟书、黄国聪、莫泮琴等多位先生,专任讲师更是人数众多。
去教室的路上,“三朵花”结伴而行,廖灿星忍不住猜想给自己上课的教授究竟是哪一位,陈确铮曾选修过钱钟书先生开的“现代小说”课程,廖灿星听他讲过钱钟书先生的风采,说他讲课言简意赅,深入浅出,妙语如珠。廖灿星便暗暗期待能分到钱钟书先生的小组。
廖灿星正琢磨着,梁绪衡扯了扯她的袖子,廖灿星回过神来,顺着梁绪衡的手指远远地便看见前头有一个人,这人身材中等,身穿一套半旧的淡咖色西装,一手提着公文包,一手捧着本书边走边看。
联大少有穿淡咖色西装的,那人的身量和步态也很有特点,楚青恬上过钱钟书先生教的“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一眼便认出他便是钱钟书先生,便笑着指给其他人看:
“你们看,那不是钱钟书先生吗?上学期我去听了钱先生开的‘欧洲文艺复兴’课程,讲得实在好极了,也不知教你大一英文的先生是谁,若是钱先生便好了。”
廖灿星点点头“那自然好极了!”
因为钱钟书先生走得很慢,姑娘们跟他的距离越来越近。
梁绪衡伸出手指放在嘴上“嘘”了一声,低声说了句:
“别打扰了先生,咱们快些走罢。”
三人默然经过钱钟书先生的身边,走出一段后都忍不住回头看去,只见钱钟书先生腋下夹着硬皮的洋装书,手捧着一本颇为残旧的线装书,正津津有味地看,看到妙处不住点头微笑,喃喃自语,先生的目光都在书页之上,全然没有注意几个女孩儿正在不远处瞧他。
走到校舍跟前,梁绪衡看一眼手表,摸了摸廖灿星的头:
“小灿星,一会儿便要敲上课钟了,咱们就在这儿分开吧!”
三人互相看看,彼此会心一笑,便各奔各的课堂而去。
廖灿星满以为自己到得不晚,可到了教室后,她才发现座位已经快坐满了,她环顾四周,正犹豫时,第二排靠窗的一个男生朝她招了招手,示意旁边有空位,廖灿星赶紧快步走了过去。
在那个男生身旁的位置坐下之后,廖灿星定了定心神,开始好奇地观察周遭的同学,此时身旁的男生朝她伸出右手,廖灿星赶紧伸手握住:
“谢谢你让我过来坐,我正发愁坐在哪里好呢!”
“你好,我叫杨振宁,我刚刚从化学系转到物理系。”
“杨振宁同学你好,我是中国文学系一年级的廖灿星!”
廖灿星直觉这位叫杨振宁的男同学年纪不大,可能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一张脸颇为方正,额头饱满,鼻高嘴阔,一双眼睛却目光灼灼,英气逼人,明明是颇为稚嫩的一张脸,却因为嘴角微微下垂,看来十分严肃老成。
杨振宁身穿一套黑色学生服,那衣服十分窄小,裤腿明显短了一截,露出一节小腿,他脚上的大头皮鞋又似乎太松,脚跟处有至少两指的富余。可即便身上衣着很不合身,杨振宁面上却丝毫不见窘迫,在跟廖灿星打过招呼后又主动跟前座的另一位男同学攀谈起来。
前座的男同学转过身来,瘦长脸上写满了惊讶和不自在,随即露出了腼腆又拘谨的笑容:
“杨振宁,你好,我叫许渊冲,我读外文系一年级。”
许渊冲握住了杨振宁伸出的手,杨振宁有力地紧紧回握:
“以后大家都是同学了,以后咱们互相学习,共同进步!”
许渊冲的脸微微涨红了,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只微微点了点头,便转过身去。
廖灿星十分欣赏杨振宁热络大方的态度,便主动跟他搭话:
“杨振宁,你今年几岁啊?”
“十六。”
廖灿星惊讶道:“哎呀,我十六岁时还是中学生呢!咱们竟成了同学了!你可真厉害!”
杨振宁还未及回答,此时窗外校工的敲钟声吸引了了大家的注意力,紧接着钱钟书先生便踩着钟声步履轻快地走进教室,站到了讲台上。
能够得偿所愿,真的成为钱钟书先生的学生,廖灿星心中自然是欢喜雀跃,可她很快便听到四周一阵低低的窃笑声,廖灿星起初还不明就里,可她很快便发现了大家偷笑的原因,原来钱先生衬衫的纽扣系错了位置,似乎穿衣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第一粒纽扣塞进了第二个扣眼之中,随之而来,下面的每一粒纽扣都系错了,导致左边的衣摆比右边多出一截,看来有些滑稽。
廖灿星想起来陈确铮曾跟他说过钱钟书先生之前上课时长袍的纽子忘记扣、颇有“魏晋风度”的话,也不觉莞尔一笑。
钱钟书先生将随身携带的书本往讲台上一放,从公文包中掏出了一沓油印的讲义,听到大家的笑声,有些纳闷地抬起眼来,用疑问的眼神看向同学们。
“先生,扣子系错了!”
在大家七嘴八舌地提醒下,钱钟书先生低头看了看,明了了笑声的来处,笑着摆了摆手。
“不过系错几个扣子,还不至衣不蔽体,有辱师道尊严,不妨将错就错。”
一句话说完,大家被钱钟书先生的幽默折服,钱钟书先生明明系错了扣子,整个人却丝毫不见局促,反而自带一种洒脱不羁的风度。
第四九四章 一对啄木鸟
钱钟书把油印的课文递给前排的同学,同学们从前到后依次传阅。
廖灿星看了看手中的讲义,薄薄的几张纸,课文是手写油印的,标题是:a pair of woodpeckers(一对啄木鸟),字体流丽飘逸,令人赏心悦目。
“今天要学的课文已经发给大家了,这篇小文原载于几年前的《大西洋月刊》杂志,作者名已然不可考,不过短小精悍,倒是很适合作为课文。下面我想请同学们来读一下,谁先主动请缨?”
在一众举手的同学们之中,杨振宁的手举得最高最直,钱钟书先生便第一个叫他读,杨振宁站起身,大声朗读起来:
“i had been reading in hudson’s green mansions that very afternoon,and as i walked along the highway that stretched like a gray sword sh through the exuberant foliage with which a wet june had clothed the forest of broad-leaved maple,alder,willow,and ash that had taken possession of the logged-offnd beyond my ranch,i recalled the graceful antics of a couple of birds that the mythical abel observed during his flight with rima to thend of her birth.”
杨振宁朗读的时候,钱钟书先生双手支撑在讲桌上,左腿直立,右腿稍弯,两脚交叉,右脚尖顶着地,嘴角露出浅淡的微笑,整个人看起来自有一种潇洒自在的气度。
杨振宁读完一段,廖灿星便鼓起勇气举起手来,在钱钟书先生抬手示意后,接着读起了第二段,读完之后,廖灿星见钱钟书先生朝自己点了点头,脸上的笑意似乎更明显了,廖灿星感觉受到了鼓励,摸了摸自己微微发热的脸颊。
文章并不长,很快同学们便轮流着读完了,钱钟书先生点点头,缓缓道:
“通过刚刚的朗读可以听得出来,大家的英文水准都是不错的,朗读都比较自如流畅,只不过你们的口音各不相同,可能是离开家太久了有点想家了吧,有些同学读英文有家乡的口音了,有无锡来的同学吧?我听来很是亲切。”
听到这里,同学们都忍不住笑了。
“不过大部分同学还是偏美国音居多,英国音的比较少。英国音和美国音是英文比较主流的两种口音,两者之间有很大的不同,下面我来朗读一段,大家可以听听看。”
接着钱钟书先生拿起油印的课文,随意读起了课文中的一段,钱钟书先生的口音是华丽的牛津腔,音色圆润,音调却抑扬顿挫,有一种奇妙的色泽感,仿佛每一个单词都是跳动的音符,富于音乐的美感,令人过耳难忘。
读完之后,钱钟书先生抬起头来,接着讲解道:
“我刚刚的读音是比较典型的伦敦口音,我再用美国音给大家读一遍。”
钱钟书先生又将同一段课文用美国音朗读了一遍,明明都是同样的句子,然而这次的感觉跟上次大不相同,之前的发音一板一眼,每一个词都毫不含糊,这回的发音却丝滑流畅,浑然一体,有一种慵懒自如之感。
同学们都静静品味着,默默感受两种迥然相异却各有魅力的发音方式。
“同学们应该已经听出来了,英国音和美国音有很大的不同,如果要进行类比的话,英国音近似于咱们的国语,美国音则和北平方言比较相似。虽然国语的发音脱胎自北平话,但讲究的是字正腔圆、铿锵有力,而北平方言儿化音用得多,词与词之间连缀黏腻,听来自带一丝懒意。”
钱钟书先生的比喻不光通俗易懂,还十分生动,让听者不由得会心一笑。
“我相信同学们对这两种口音都各有偏好,但我依然建议同学们能够学习标准的伦敦音。”
钱钟书先生的话引发了同学们的窃窃私语,廖灿星对大家的反应并不意外,因为联大外文系的教授以讲美国音的居多,而联大外文系主任陈福田更是讲美国音的代表人物,他说起英文来,语速甚至比学校里的那些洋教授还要快,廖灿星刚入学便听过陈福田先生的课,深知同学们对他的崇拜。
钱钟书先生却似乎对讲台下的小小骚动浑然不觉,也无意争执,对发音的问题点到即止,随即转换了话题:
“现在我们讲讲这篇小文遣词造句上的独到之处,这篇文章并不深,相信同学们都能读懂个大概,遣词造句本没有什么难的,但它自有它的妙处,值得一讲。我今天不过提几个值得注意的点帮助大家更好地理解。”
钱钟书先生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个大大的单词“foliage”,字体随意洒脱,写罢将粉笔一丢,重又将双手撑在讲台上,面带笑容地看着大家。
“同学们,当我们想要用英文表达叶子最先想到的词汇应该是leaf,很少有人会想到用foliage这个单词,而这两者的区别显而易见,leaf为可数名词,指单片的树叶,若表示多片的树叶,便采用复数形式leaves,而foliage为不可数名词,是植物枝叶的总称,树叶和枝干统称为foliage。现在我们再回到文中,作者写的是‘exuberant foliage’,‘exuberant’意为茂盛的,繁茂的,独木不成林,作者将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用‘foliage’来强调整体,而非选择用‘leaf’来强调单一的个体,被给人一种草木葳蕤的感觉,可以感觉到无数植物竞相生长的蓬勃生命力。我们几乎可以感受到作者置身林间被四周满目苍翠所环绕,那种令人心旷神怡的美妙体验。”
钱钟书先生用精到简洁、生动易懂的措辞,将全文字词和语法的要点条分缕析地梳理了一遍,先生并不提问,教室里十分安静,只有先生的话语回荡在课堂之中。
讲完文章中遣词造句的用法,钱钟书先生将课文放下,看向大家:
“接下来我要讲最后一点,跟大家探讨一下这篇小文的题旨和意趣。在讲之前,我想先想问大家一个问题。在座有已经结婚的同学吗?”
这个问题一问出来,教室里一片哗然,大家好奇地看向周围,有女同学害羞地捂住了脸,有男同学夸张地连连摆手,表示自己尚未有幸踏进婚姻的殿堂堂,只有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一个看来稍显老成的男同学举起了手。
钱钟书先生眨眨眼睛:
“想必是新婚燕尔吧?”
第四九五章 被围困的城堡
钱钟书先生的话音刚落,那男同学的脸立马红到了耳朵根儿,以几乎注意不到的幅度微微点了点头。
“那依你这位已婚人士看来,这篇文章的作者是否结婚了呢?”
钱钟书先生的提问让这位男同学有些不知所措,他挠了挠头,点点头,又摇摇头,同学们看着他那窘迫的样子,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没关系,答不上来不要紧,这个问题你们每个人都可以想一想。”
钱钟书先生的这番话让教室里面愈发热闹了,有的双手捂住了因害羞而涨红的脸,有的则一脸兴奋地和邻座的同学热烈地讨论起来,有的则饶有兴致地在一旁偷听。
钱钟书先生倒也不急着结束眼前的喧闹,待大家逐渐平息下来,他才慢悠悠地开了口:
“英文里将妻子称作‘wife’,这么简单的词你们自然是知道的,但在美国话里,妻子有一个别称,你们可能就不知道了。”
看到同学们懵懂求知的眼神,钱钟书先生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大大的“headache”。
“头疼?”不知道谁喊了一声。
钱钟书先生笑着点点头:
“没错,在美国人的心中,妻子带来的痛苦是可以和头疼划等号的。”
有的同学们露出困惑的表情,有的则嘻嘻笑着,似乎了解其中深意。
“在座的各位绅士们,你们大抵不过双十年华,正是品尝恋爱滋味的好时候,你们心爱的淑女绝然不会是‘headache’,即便是最终分手了,也只会让你们‘heartache’!”
先生的幽默又让教室里笑声一片。
“写文章的一个好处是可以‘顾左右而言他’,‘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有的同学可能会纳闷,这不就是一篇写啄木鸟的文章吗?先生为何一直讲什么结婚啊恋爱啊,但这恰恰是这篇小文的妙处。涉世未深者,看到的是作者欣赏啄木鸟在林中飞舞的‘闲情雅致’,饱经世故者看到的则是人类婚姻生活的一地鸡毛。我不妨大胆说说我的猜想,这篇文章的作者应是位已婚的可怜男子,为什么说他可怜呢?因为他刚刚跟老婆大吵一架,一气之下跑到林子里散心,碰巧看到了一对啄木鸟,雄鸟外出觅食,雌鸟在窝里等待,雄鸟几次离巢捉虫,却怎么也捉不够,作者悲从中来,奋笔疾书,写下此文。”
感受到同学们目光中的困惑不解,钱钟书抬眼看了看窗外春日的新绿,接着收回目光,缓缓道:
“那我换一个讲法。你家住在一个小小的巷弄里,你的隔壁邻居是一对夫妻,丈夫是黄包车夫,每天拉车挣命,给妻儿养家糊口。‘丈夫’拉了一天的黄包车,丈夫一脸‘荣耀’的神情回到家,把自己的辛苦所得交给妻子。可妻子一边点钱,一遍跟丈夫抱怨嫌钱少。”
说到这里,钱钟书先生作数钱状,还把手指伸到嘴边假装沾了唾沫:
“这大半天的不着家,就赚这么几张毛票,让全家人跟着你喝西北风啊?”
钱钟书先生学得惟妙惟肖,把同学们都逗乐了。
“丈夫有些心虚,三两口把饭吞下肚,胡乱摸了摸嘴便起身朝门口走去,身后丢下一句:我去拉车了!妻子一边追出来一边骂开了:这么急赶着去投胎吗?小心灌一肚子风肚子疼,我可没钱给你到时候疼不死你!”
钱钟书先生瞪起眼睛,撸了两把袖子,神态与平时判若两人。
“丈夫听出妻子话缝儿里露出的关心,忍不住回身讨个亲热,没想到你却刚好从门前路过,妻子又惊又羞,一把将丈夫推开,见丈夫被自己推倒在地,摔了个四仰八叉,却也不好意思去扶,低声骂了一句:作死啊,当心邻居搬嘴!说完砰地一声关上大门。”
为了配合这剧情,钱钟书先生用手拍了一下讲台,让听者很有身临其境之感。
丈夫有些尴尬地站起身来,拍拍屁股,拉车走了。眼看着日头一点点西沉,妻子在家里等得心焦,过一会儿就打开大门看上一眼,脖子伸出老长。结果没等回来丈夫先把讨债的等来了,刚到手的钱还没焐热就没了,即便是如此,也只是杯水车薪。可是钞票哪里是好赚的呢?丈夫跑了一下午,给同行抢了客还不说,还不小心摔了个狗啃泥,好不容易要回家了,突然一场大雨,把他淋了一个透心凉。天黑透了,丈夫筋疲力尽地回到家,如同刚刚在战场上惨胜的将军一样在椅子上坐下,把手伸向自己的口袋,然而里面什么空空如也。”
听到这里,教室里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面对妻子伸出的手,丈夫只好实话实说,妻子的责骂便劈头盖脸朝他砸过来,把他骂得晕头转向。丈夫实在觉得委屈,觉得憋闷,心里窝囊至极,忍不住回了几句嘴,妻子骂得更厉害了,你一夜无眠,把骂声都给听了去,之后又是砰地关门声,一切都安静了,只有黄包车车轮轧在石板路上的声音渐行渐远。妻子追出大门,看到丈夫冒雨远去的背影,突然大哭起来,泪水和雨水和在一处,再也分不清了。”
故事讲完,一片寂静,大家的心都被触动和震撼了,久久没有人出声。
钱钟书先生任由这沉默蔓延了一会儿,扶了扶眼镜,转身在黑板上写下:
fortress assiégée
“‘fortress assiégée’是法文,意为被围困的城堡。le mariage est une forteresse assiégée, ceux qui sont dehors veulent y entrer, ceux qui sont dedans veulent en sortir.这句话的意思是,婚姻就如同一座城堡,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英国也有句古话说的是同一个意思,婚姻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飞出来。”
西南联大开设了多语种的选修课程,学理科的同学大都选修德文作为第二外语,而学文科的同学则大都选修法文,在座的一些同学是选修过法语课的,突然之间见识了钱钟书先生在大一英文的课堂上用优美的字体熟练地书写法文,并用圆润的嗓音讲法文,虽然听不大懂这段话的意思,却可以听出先生口音的地道,大家面面相觑,眼中流露出惊讶和敬佩的目光,接着忍不住小声议论起来。
第四九六章 巴别塔的咒诅
整个教室又喧闹起来,同学们都七嘴八舌地赞叹先生的法语,钱钟书先生却似乎对这一切全然不在意,他只静静看着大家,周遭很快便安静下来。
“真正伟大的文学,是能同时为不同年代、不同国家、不同性别、不同年龄的人欣赏的。这篇小文的故事很简单,作者在林中漫步,偶遇了一对啄木鸟,目睹了雄鸟和雌鸟相处的场景,但这篇小文妙就妙在,不同的人看它,能看出不同的东西。年少之人看,便是篇风景游记,年长之人看,则看出些人生况味。各位同学虽然大都没有步入婚姻,但你们从父母或周遭的亲友身上,街头巷尾的传闻、读过的书籍、看过的电影之中,对婚姻一定有一些亲身的认知和感受。作者身为‘城堡’之中的人,借一对啄木鸟“顾左右而言他”,但你们也大可不必因此而生了忌惮,如果说婚姻是一座‘城堡’,它可以把人关起来,也可以遮风挡雨,但城堡若是年久失修,也总有一天会漏雨,这座城堡绝非你你们以为得那么可怕,也远没你想象得那么坚固。”
说到此处,钱钟书先生微微一笑,扶了扶眼镜:
“当然,你们读完这篇文章肯定会有自己的思考,可能甚至与我刚刚讲的南辕北辙,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我们读一个人的文章,就是了解一个人的‘偏见’,我们博览群书,便是要了解众多人的‘偏见’,为的是最终形成我们自己的‘偏见’。”
听到“偏见”两个字,许多同学都忍不住皱起眉头,露出不解的神情。
“人的一生不过百年,每个人的生命体验都是有限的,世界太广漠了,我们圆睁两眼,平视正视,视野还是偏狭得可怜。文学却可以让我们在有限的人生之中无限地丰富本应有限的体验,在文学中看到人在不同年代、不同地域、不同人生阶段的独特经历和内心世界,从而增长我们的见识,丰富我们的情感体验。但我们要时刻警醒,即便是被世人普遍推崇的经典,我们也不应盲目地将其奉为圭臬,我们也要永远谨记。永远不要固执己见,即便是度过万卷书,行过万里路,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也终究只是我们自己的‘偏见’而已。”
钱钟书先生对“偏见”的解释让大家陷入了沉思。
“但文学的最美妙之处在于,随着阅读的深入,你们会慢慢发现,起初你们是在‘找不同’,为书中人与你们自己的差别之大而感到惊讶,然而读得越多,看得越多,你们会惊讶地察觉,人类这一生物,即便是进化了这么些念头,内心的喜悦、悲伤、欲望和恐惧,大抵都是没有变的。饕餮、贪婪、懒惰、淫欲、傲慢、嫉妒、暴怒,天主教教义中的七宗罪,对人类永远适用。正因为如此,穿越了千年的岁月和千里的距离,在我们的内心深处,仍能和书中那些不可触及的灵魂遥相呼应,产生共鸣。所以作家会死,但作家笔下的人物却可以获得永生。”
钱钟书先生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句英文:
the curse of the babel
“the curse of the babel,意为巴别塔的咒诅,这是你们阅读外国文学作品面临的最大的壁垒。在《圣经》的旧约中记载了巴别塔的故事,起初天下人的言语都是一样的,人类想要建造一座通往天国的塔,耶和华看到人类建造的高塔说:‘看哪,他们成为一样的人民,都是一样的言语,如今既作起这事来,以后他们所要作的事就没有不成就的了。我们下去,在那里变乱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言语彼此不通。’从此人类不再使用同一种语言,彼此便不能沟通协作,修建者四散东西,这座塔最终没能通往天国,在希伯来语中‘巴别’意为‘变乱’,这座没能建成的塔便得名‘巴别塔’。”
钱钟书先生在黑板上的“the curse of the babel”下面画了粗粗的一条线。
“‘大一英文’是联大所有大一学生的必修课,你们应当领会学校开设这门课程的用意,不应仅怀着赚取学分的功利之心,应该认认真真地下一番苦功,努力把英文学好。对于文科的同学来说,虽然说咱们有翻译家的帮助,他们做了语言的桥梁,让读者可以用熟知的语言去欣赏外国的作品。但我仍建议你们学好英文,因为阅读原着,绝对会比阅读译文收获更多。而对于理科同学来说,你们更要学好英文,只有这样,你们才能第一时间研究国际上最新的文献,了解国际前沿的学术观点。”
讲到此处,窗外传来了下课的敲钟声,钱钟书先生缓缓说出结语:
“人生苦短,但外语值得你们下苦功,你们只要你们肯努力学习外文,去克服这巴贝尔塔的咒诅,你们就有机会饱尝异味,零距离地去领略别样的文化,触摸别样的灵魂。下课吧,同学们。”
钱钟书先生并未特意抬高声调,只是淡淡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同学们纷纷收拾书包,离开了教室。
钱钟书先生拿正收拾书本的当儿,廖灿星赶紧跑到讲台前:
“钱先生,能不能帮我开一个以爱情或是婚姻为主题的小说书单呢?”
钱钟书先生轻笑一声,点点头:
“乐意效劳。”
钱钟书先生扯过油印课文的最后一张,在上面的空白处奋笔疾书,一会儿功夫便写满了正反两面。
钱钟书先生将书单递给了廖灿星,廖灿星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粗看下来,有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有毛姆的《面纱》,有菲尔丁的《汤姆·琼斯》……加起来总有三四十本。
“我只拣选记忆中比较有趣的作品,书虽不多,不过若能全看完了,你便也能对你好奇的一切管窥一二了。”
廖灿星将书单放在自己的脸跟前,只露出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
“钱先生现在是在城堡里还是城堡外面啊?”
钱钟书先生苦笑一下,抬眼看向了遥远的某处:
“我想现在就回到那城堡里去。”
说完钱钟书先生便三两下将书本收进公文包中,快步离开了教室。
第四九七章 立志的初心
新学期伊始,胡承荫的第一节课便是李景汉教授的“初级社会调查”,在西南联大的社会学课程中,“初级社会学调查”(6学分)和“社会机关参观”(4学分)是二年级同学的必修课,两门课均由李景汉先生讲授。
李景汉先生脚步轻快地走上讲台,在黑板上写下“社会调查”和“学以致用”八个大字,接着回过身笑容可掬地环视大家:
同学们,大诗人陆游说得好:‘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社会调查这门课要求同学们走出课堂,走到大街上去,与各行各业的人打交道,在这个过程中用你们的眼睛发现问题。“初级社会学调查”和“社会机关参观”这两门课程是跟现实社会密切相关的,同学们要想在这两门课上取得高分,仅仅啃书本是没有用的。在“初级社会学调查”这门课上,你们可以学到社会学调查的相关理论知识,在“社会机关参观”这门课上,你们需要运用这些理论进行实地调查,并进行分析研究,所以这是“学以致用”的两门课程。
在正式上课之前,我先大家公布一下我具体的教学计划,‘初级社会学调查’由我来讲,‘社会机关参观’则是每周六由助教带同学们不同的社会场所进行参观,每次上课我都会针对上周的调研解答同学们的问题,同学们任意选择其一在课后进行深入调研,期末提交调查报告,作为期末考试的成绩。我给大家安排的社会机关参观的内容十分广泛,在这一学期之内,我们将参观各行各业的多种场所,有商店、集市等大家比较熟悉的场所,也有工厂、法院、监狱等这些大家可能比较陌生的地点。我先给大家介绍一下本周六的参观流程,本周六傍晚六点,同学们在农校门口集合,由助教苏汝江带队出发,带大家去参观云锦市场的集园。”
听到“云锦市场的集园”几个字,同学们面面相觑,一头雾水,此时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王继宗立马表示了不满。
“先生怎么能叫我们去逛妓院?这未免太不体面了吧?这算什么学问啊!”
王继宗是云南籍的同学,他比班里的同学都年长些,在班里的成绩也称不上突出,上课也难得看他发言,言行举止颇有老成之感。没想到他竟然直接在课堂上提出反对意见,还脱口而出“妓院”二字,毫不意外,教室里一片哗然,同学们纷纷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李景汉先生。
面对大家的费解和质疑,李景汉先生似乎毫不意外,他将双手撑在讲台上,脸上的笑容有所收敛,静静地看着同学们窃窃私语,直到大家的议论声慢慢停止,整间教室彻底安静下来。
“没错,我们这次要去参观的‘集园’就是刚刚那位同学说的‘妓院’。”
王继宗一脸不满,脸上露出执拗的神情,紧紧抿着嘴唇。
“同学们是不是不能理解,可以参观的地方明明那么多,我们为什么非要去参观妓院呢?对于大家的困惑我非常能明白。但是同学们,这个世界有形形色色的人,这些不同的人组成了整个的社会。我们要研究这个社会,我们关注的目光就应该看向每一个人,我们不光要看到阳光下光彩熠熠的人,更要将目光投向那阴暗处,注视阴影之中为了求生存而苦苦挣扎的人。”
李景汉先生的语重心长让同学们都陷入了沉默,没有了最初猎奇的兴奋和强烈的质疑,大家的神情都变得严肃起来,接下来的课堂上,李景汉先生口中的理论都变得不再枯燥了。先生这番话胡承荫更是深有体会,他也知晓胡承荫在个旧和呈贡所做的一切,向他投以嘉许的眼神。
“同学们,今天是‘初级社会调查’的第一节课,从这节课开始,我们可以真正感受到社会学和其他学科之间的不同了,其他的学科你们只要苦守在书桌前、埋头在实验室里便能获得好成绩,但是这门课不行,大家必须走到人群中去,真正地亲近广大的民众。咱们之前学了很多社会学的知识和原理,净和书本打交道了,现在终于要开始学着和人打交道了。
在正式开始这门课之前,我先给大家讲讲我自己是怎么做起社会调查来的。现在我站在讲台上看着你们,便想起我当年在美国读书时,当时的我很喜欢坐在教室的第一排,第一次上社会问题研究课时,我依旧坐在了第一排,教授让同学们讨论各国男女人口之分配,同学们都能根据各自国家的情况侃侃而谈,教授突然问我中国男女人口的性别比例,因为中国当时没有这项统计,我只好回答不知道,之后教授询问中国工资涨落之指数,我又是无言以对,后面教授再问我中国土地之分配比例,我依然答不上来。一问三不知的我感觉背后有无数双眼睛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让我如芒在背,如坐针毡,好不容易捱到下课,我逃跑一样第一个冲出教室。之后我再上这堂课,永远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巴不得把自己藏起来,永远不被提问才好。这个经历我终生难忘,让我感受到极其深刻的刺激,自打那时我便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把这些数据的空白一个个填补上,这就是我立志从事社会调查的初心。
一九二四年我刚刚完成美国的学业,这一晃十五年过去了,时间不等人啊同学们!那时我很幸运,结识了曾经在中国北方开展社会调查的sidney d.gamble,甘博先生是一生以中国城镇和乡村经济问题为研究对象的美国社会经济学家,那时正在中国尝试用西方已经行之有效的社会调查方法来调查中国的社会情况,他创立了‘bj社会调查社’,还和在燕大任教的美国人步济时(john s.burgess)一起仿造美国春田城的调查方法来调查bj,并在一九二一年写成了《bj社会调查》(peking:a social survey)一书。这本书在美国出版,这本书以各组数据精细严谨地展现了北平各方面的情况,内容包罗万象,调查内容涉及历史、地理、政府、人口、健康、经济、娱乐、贫穷、救济、宗教……还有娼妓,是研究二十年代初的北平最好的资料,而且暴露了我国各机关所发布的统计数据有多么匮乏和不可靠。”
第四九八章 什么和为什么
李景汉先生用坚定的目光看向王继宗,他的脸微微涨红了,嘴依旧紧紧抿着。
“甘博先生得知我毕业后,马上邀请我回国跟他一起从事社会调查工作,这跟我的想法不谋而合,我就立马动身回国了。我的第一个研究对象是北平的人力车夫,从一九二四年到一九二五年,我和甘博先生在北平调查了一千个人力车夫和二百处车厂,深入了解了一百个车夫的家庭生活状况,当时我每天风雨无阻地混迹在车夫身边,在大街小巷见到等活儿的车夫就跟人家扯闲篇儿、说家常,后来跟着他们去车夫休息所、人力车厂,等混熟了就直接去车夫家里边儿做客,那篇报告可以说是靠我两只脚跑出来的,当时朋友还赠了我一副对联,上联是‘谈笑有鸿儒’,下联是‘往来有白丁’,这对我们搞社会学的人来说,简直是最好的褒奖了。
跟同学们说这些,不是为了在你们面前显摆我的资历或者成绩,而是因为这一路上我吃了很多的苦头,而我之所以开这门课程,就是希望同学们能够不再吃我曾经吃过的苦头,在开展社会调查工作的这十五年里,我走了不少弯路,也积累了许多书本上学不到的经验,希望在这个课堂上告诉大家,给你们日后的社会调查提供一些指引和帮助。在今天这节课上,我想给大家讲明白几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李景汉先生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什么”两个大字。
“第一个问题,什么是社会调查?社会调查是以系统的科学方法,调查社会的实际情况,用统计方法整理搜集调查目标的各项材料,包括制表绘图、求得百分比、平均数等项,再利用这些材料分析社会现象构成的要素,由此洞悉事实真相,发现社会现象的因果关系,并进一步将已经证明的事实归纳起来,梳理出事实背后的原因和规律。相关机构负责人或执行者根据社会调查的研究成果认真地、有效率地拟定并实行改良方案,最终解决相应的社会问题。了解了社会调查的概念,便可以很好理解第二个很重要的问题了。”
李景汉先生又在黑板上写下“为什么”三个字。
“为什么要做社会调查?或者说,做社会调查的意义在哪里?社会调查固然是学理的研究,而主要的目的是实用,换句话说,不是为了调查而调查,而是为了改良社会而调查。社会调查的最大使命,是发现社会现象之间的因果关系。社会调查主要的工作是调查研究人类社会的行为,从所归纳的结果里,可以发现在某种情况下,可以发生某种社会行为,同时又可以发现,某种社会行为的发生不外乎由于某种或某几种的原因。如此从因果关系的顺序,可以推测社会行为的发生或不发生。既然能够推测未来社会行为的发生不发生,就能以人力控制这种未来的社会行为,用人力阻止或者推动发生该种行为的原因的作用,促进或产生认为有益于人类的社会行为,阻止或革除我们认为无益于人类的行为。
打个比方,我在定县进行社会调查时,发现定县的小偷增多是因为吸白面者增多,而要减少偷窃人数,最好是设法减少吸白面的人数,因此断绝贩入白面的来源,彻底铲除白面的流毒,盗窃行为自然就会减少。
由此看来,将社会调查的结果,应用到人类实际的生活上,可以增进社会生活的和谐和进步。跟自然科学一样,社会调查也有极强的实用性,人类用理化可以征服自然,人类用医药可以避免疾病,而人类通过社会学可以解除社会生活的痛苦,由此可见,社会学设法寻找社会组织和社会演进的定律或原理,研究社会各部分间彼此的联系和一切有秩序的变化,以此来增进人类的幸福。
社会学是一门科学,必须对社会现象作有系统、有组织的叙述,然而社会学在中国仍处在草创的阶段,中国现在所用的社会学课本大多都是洋文原本或译本,课本中所引用的材料皆为外国材料,用这些材料来理解中国社会的现实,难免会有削足适履、生搬硬套之感,只有在中国的社会材料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社会学,才能真正为中国所用。
我国自从与西洋接触以来,前后碰了无数的钉子,便觉得西洋民族什么都比我们强,想尽一切办法仿效西洋强国之道,然而在西洋成效昭着的制度与中国社会的性质大相径庭,因此往往格格不入,收效甚微。如此强行地生搬硬套,最关键的原因就是没有彻底地、深刻地、根本地了解中国自身的情况,极少有人能以冷静的态度、牺牲的精神和科学的头脑专心致志、连续不断、精密准确地下死功夫,来探索中国社会的性质,寻出中国真正的弱原。这一步若不赶紧实行,便很难找到有把握的救国药方,我们民族的病也只得继续耽搁下去。
那中国社会的材料需要到何处去找呢?有两种途径。
第一种途径是将现有的历朝历代史书中对社会生活的记载进行搜集整理和归类分析,然而中国以往的史学资料多半是朝代兴亡、帝王将相的记载,少有着重民间生活的事实。中国各县皆有县志,应当是研究地方社会生活最好的材料了,却被先儒、烈女占去大半篇幅,剩下的便是山川、历史、军事、灾荒,关于社会之组织、人民之生活则鲜有记载,能供我们研究的材料少之又少。
第二种途径便是社会调查了,通过调查现在中国社会的各种面向,供给社会学家进行深入研究,才能在中国社会的现实土壤之中诞生中国自己的社会学。而从社会调查的概念来看,社会调查不是为了调查而调查,调查必须要有清楚的目的,一定是要解决某个社会问题的,让人们可以根据调查的结果改善社会实际生活,最终增进人类幸福。”
第四九九章 何为体面
李景汉先生用殷切的目光环视大家:
“同学们,眼下的中国是最需要社会调查的,原因显而易见。纵观中国近几十年来的历史,尤其是近十年的局面,充满了天灾人祸,民众在水深火热中找生活,一个国家就好比一架机器,中国这一架机器,已经成为一件动转不灵的老古董,不是随便弄一弄就弄得好的,需要请来认真的精明的机器师详细精密地查看一下,着实修理一下不可。
同学们,你们都是心地洁白、有理想的青年,相信各位选择了社会学这一学科作为毕生研究之志向,必然是胸怀救国之抱负,你们每一位都是将来的机械师,你们的责任就是深入到民众中去,用广泛的社会调查透彻地了解中国社会的真相,帮助中国这架庞大的机器擦除油泥、去锈涤污、重新油润,获得有相当把握的建设国家之适当办法或步骤,找出一条救国的出路。
而眼下第一紧要的,就是要增加你们的判断力,而社会调查最能帮助你们解决内心的困惑和犹疑,因为事实是最好的老师,你们根据事实学习如何断定是非、解决问题,逐渐养成冷静的头脑和从容的态度,让你们更加有主见,面对他人的鼓动,轻易不动摇,勇于探索,让我们的国家变得更好,这就是社会调查最大的意义。
说完了前两个问题,我要讲第三个问题,怎样才能做好社会调查?这个问题是最难的一个问题,也是我们这门课要集中解决的难题。你第一件要做到的,就是放弃你所谓的‘体面’。”
李景汉先生话音刚落,有好几个同学都看向王继宗,王继宗眼神中仍旧写着“不服输”,显然他还没有被李景汉先生说服。
“和旁的不同,社会调查是件必须求人帮忙合作才能办到的事儿,而且来不得半点强迫,因此我向来的主张是,宁可不调查,也不能伤害老百姓的感情。所以社会调查最关键的就是如何让老百姓接受你的调查,相信你的调查,甚至是欢迎你的调查,而达到积极帮忙合作的程度。反过来讲,就是如何使人们不拒绝不反对,不怀疑,不讨厌你的调查。如其不然,假使你有天大的本领,你精通高深的统计,你读尽了社会调查原理与方法的中西着作,也是无济于事。这是社会调查进行程序中的一个枢纽,一个关键,是成功与失败的分水岭,是需要全副精神来解决的中心问题。
而中国的文人雅士大多喜在室内舞文弄墨、吟诗作福,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以“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为荣,更不屑与贩夫走卒为伍。同学们,你们是有文化有见识的大学生,但你们万万不可染上眼高于顶的坏习气,认为自己的见识远高于这些勤勤恳恳的劳苦大众了。一旦你们产生了这种想法,你们的社会调查便是注定失败的。
以前我们做人口普查的时候,聘用的大抵是有些文化的当地人,他们自诩胸中有些墨水,便时常在调查之时卖弄,不说‘怎么样’而说‘如何’,不说‘这样’,而说‘如此’,不说‘母亲’,而说‘令堂’,不说‘兄弟’而说‘昆仲’,经常让老百姓听得一头雾水,有些人还特别喜欢卖弄,好长篇大论,为满足自己卖弄的欲望,活生生把调查变成了演讲,这文绉绉的话再加上板正的皮鞋、油亮的分头,老百姓自然不会觉得你跟他是同一国的,怎么会跟你交心呢?
中国人民数千年来饱受乱世之苦,有此长久之经验,老百姓早就成了惊弓之鸟,因此学会了保有戒心,时时提防。老百姓虽然读的书不多,甚至大多都不认字,但他们最会识人,你眼中的他们低人一等,你觉得与他们交往不‘体面’,他们便能敏锐地察觉你看不起他们,不尊重他们,多半不欢迎你调查,或者根本不让你调查。
老百姓也许最后迫于掌权者的要求配合你,但他们早就掌握了阳奉阴违的生存智慧,表面上敷衍你,但实际上并不跟你说实话。你以为你的调查表格填写整齐了,其实都是谎话,有的谎话可以从统计的结果发现出来,有的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来。最后的结果是,你从错误的数据总结出错误的结论,后人试图用你的结论来分析并解决某种社会问题,这将多么危险,简直是误国误民!
你们若是一心只惦记着自己的‘体面’,老百姓自然不会给你‘体面’!而真正的体面是什么呢?百姓安居乐业,有衣蔽体,有食果腹,有屋遮雨,有田可种,你们现在所学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国有这个‘体面’,而不为旁的!同学们,要时刻记住,你们是顶顶幸运的一群,在如此乱世,仍可坐在这个教室里,接受大学的教育,但你们若因此便嫌弃农人指甲里的泥垢和拉车人脏污的脚底板,那才是大大的不体面!”
听了这些话,王继宗像是受了很大的触动,可仍旧不服气地说:
“先生这是在说读书无用咯?既然要跟老百姓打成一片,我们为什么还要学习社会学、经济学、统计学、心理学、伦理学这些课程,研读大量中外着作呢?”
王继宗的话似有抬杠的嫌疑,许多同学向他投以责怪的目光,李景汉先生却依旧和颜悦色。
“我向来觉得,做学问最高的境界就是‘深入浅出’和‘知行合一’。先说说‘深入浅出’,你们是精英的一群,老百姓往往会因为学识和眼界被蒙蔽、被欺凌,他们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甚至对于自己的处境全然麻木,浑然不知有更好的生活,你们却可以帮助他们找到问题的关键,用他们可以理解的、浅显易懂的话告诉他们、启发他们。”
第五〇〇章 丑话说完了
李景汉先生拿起一个粉笔头,在黑板上画了一架马车:
“至于‘知行合一’就更好理解了,你的学问不是用来卖弄的,而是用来做事的,就好比古人虽然不知道什么是滚动摩擦力和滑动摩擦力,却根据朴素的劳动经验发明了车轮,而我们之所以开‘社会调查’这门课,其实是为了透彻地理解中国社会的现实,发现阻扰我国民已久的陈疴顽疾,试着根据病灶开出‘药方’,用它来改造我们的国家。”
整个教室十分安静,没有一个人说话,李景汉先生的回答终于让王继宗心悦诚服,他的眼睛有些湿润,脸上的表情由不甘和不解变成了心悦诚服且伴有一丝愧色,一张脸涨得通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这一切都落入了李景汉先生的眼中。
“同学们,我们的课堂是教学相长的课堂,你们有任何问题都可以在课堂上提问,我觉得王继宗同学的几个问题都问得很好,就着他的问题,我想要告诉大家,想要做好社会调查,顶顶紧要的,不是相关的知识和技巧,而是你们的热情。
我以为凡人能把一椿事业做好,一个重要的条件就是他本人对于他的工作有坚决的信仰,或相当的兴趣,这一点尤其适用于社会调查工作。从事社会调查的工作者本人对于社会调查必须有深入的认识与了解,才能使别人有清楚的认识和了解,本人有浓厚的兴趣,才能使别人有相当的兴趣。两方面缺一不可,缺一必不能成功。
社会学是一门脚踏实地的学科,容不得空中驾云、纸上谈兵的理论。因为社会学研究是一门研究‘人’这一社会动物的学科,社会调查不是在书本里找东西,而是与每一个鲜活的人来往,探寻社会人类的复杂现象,注定逃不开与人打交道,而往往平日里观察力强、懂得随机应变、通晓人情世故的人更容易在社会调查中取得超乎常人的成效。俗话说,一样米养百样人,每个人都有自身独特的个性,我现在可以诚实地告诉大家,凡是平日里埋头书本、性喜独处、不好与人来往的人,不适合从事社会学工作,所以在第一节课我要先给同学们泼一盆冷水,也许学完这门课,有的同学会意识到社会学并不适合你,下学期就申请转专业了。
说了这么多,我想告诉大家的是,想要做好社会调查,头一件紧要的事就是你热爱它,且你愿意放下身段,真诚且平等地对待你的调查对象,发自内心地想要为他们谋福利,改善他们的生存处境。希望课程结束的时候,你们扪心自问,你是否真的愿意用一生的时间从事这一艰苦的事业。我可以教会你们社会调查所需要了解的知识和技巧,但兴趣和热爱是我无法给你的,你有便有,没有也不可强求。
要说我怎么坚持这么多年的原因,其实在美国课堂上受到的打击只不过是引子,真正让我走过这十四年的关键是兴趣,社会调查是我的职业,是我的志愿,也是我的娱乐。调查顺利的时候,我很快乐,调查遇到阻碍的时候,我更兴奋,因为这让我大感兴趣、大为振奋,一心要把它克服过去。天文学家日夜守着望远镜观察星斗变换的轨迹,地质学家孤身入深山去找没见过的石头,化学家闷在实验室里研究物质与物质相遇后发生的各种奇妙反应,而我整日与我的同类来往,观察和研究我的同类,越发觉得我的调查对象最为有趣。人类为万物之灵长,宇宙之精华,人的天赋秉性、所言所行千变万化,岂不比死的物质更有趣吗?更何况我的工作又能直接和间接地为人类谋幸福,这就不光是有趣味,简直是功德无量了。
同学们,人生苦短,有的人一辈子都没有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迷迷糊糊地度过了一生,而大学的意义就在于,开拓你们的眼界,让你们不断尝试,在学习中不断试错,最终找到自己的志向所在。你们若是在这堂课上感受不到兴趣,还是趁早放弃,找寻你的兴趣为好,否则便真是自讨苦吃了。如果这门课上完,你们因为发现了另外的目标而放弃社会学,我将由衷为你们感到高兴。
好了,‘丑话’说完了,接下来就该教大家怎么做了。
首先,要做好社会调查,你要让你的调查对象感受到切身的好处。同学们,中国人口中识字者恐怕不到百分之二十五,因为不识字,中国的老百姓大抵在一个极有限的小天地之中浑浑噩噩地过生活。正因为如此,贪官污吏、土豪劣绅敢于明目张胆地欺压他们,从中取利。想让这群如同井底之蛙一般的百姓理解社会调查的意义和用处,无异于异想天开。
我打一个比方,平民学校可以教人识字,开办医院可以治病救人,这些好处都是老百姓看得见摸得着的,然而社会调查的成效没办法在短期内体现出来,老百姓怕麻烦、不配合很正常,我做调查的时候经常有人问我,‘先生这样地刨根问底,到底是要干什么呀?’所以只靠诚恳的态度和锲而不舍的决心是不够的,还要破除民众的怀疑,联络他们的感情,最好的办法便是将社会调查和一种容易见到好处的社会利益连锁起来,共同进行。
给大家举一个例子,一九二六年我在定县搞社会调查,当时为了让老百姓跟我们说真话,我们第一步就设立了平民学校,不光教农民识字,还给他们介绍农作物的习性,普及简单易行的农业科学,帮助他们从事农业生产。在这个过程当中,起初老百姓对我们的态度是惧怕、不见、见而不说,可称之为‘拒绝时期’,后面接触多了,依旧半信半疑,虽然开始回答问题,却有大半都是谎言,只是给调查人员一个面子而已,可称之为‘敷衍时期’,最后认识的字多了,庄稼越长越好了,老百姓逐渐意识到调查人员都是‘做好事的’,虽然不知道他们做这些是为什么,但无论如何都是‘做好事’,便会敞开心扉、知无不言了,这个阶段可以称之为‘信仰时期’,这三个阶段也可称作闭门时期、半开门时期和大开门时期。”
第五〇一章 你们是‘新人\’
“讲完第一点,给老百姓切身的好处,我们再来讲第二点,不要揠苗助长。在讲这一点之前,我想问同学们一个问题,快饿死的时候,你是吃窝窝头、嚼野菜,还是什么都不吃呢?快冻死的时候,你是露宿街头,还是住破破烂烂的茅草房呢?相信大家给我的答案都一样吧?有的吃总比没的吃好,有的住总比没的住好。但在做事的时候,人们却常常会忘记这一点。
同学们,你们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新人’,对待中国已有的文化、道德、理想、风俗、习惯,以及各种存在的事物,你们会用你们的视角进行重新评估,你们雄心万丈,跃跃欲试,想要给这个五千多年的泱泱大国好好结一次账,好彻彻底底地弄明白这老大杂货店的盈亏。
可同学们一定不要忘了一件事,社会调查的工作不是破坏,而是建设。中华民族绵延几千年,民族的劣根性并非一朝一夕之间形成,自然也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之间消失。你们一个个的眼睛里都不揉沙子,可‘中国’这本大账簿已经好久没有清理,有许多坏账烂账,想要算清绝非易事。
我知道大家都心怀理想,然而理想是理想,事实是事实,有时理想与事实有不可思议的矛盾,为了理想不顾现实,是从事社会调查的大忌。窝窝头固然难以下咽,但比饿死强;破草房固然不好,也比没有房子冻死强。所以我们看到有什么问题或者现象是不合理、不适当的,先不要急着全盘否定,而是应该提前考虑如何有效地解决,想好在取缔了这一情况之后,有什么好的方法来替代,在有了精粮之后再放弃粗粮,在造了好房子之后再拆破房子。若是不顾现实情况急于求成,反而会搞得鸡飞蛋打、国困民穷。
第三点,我想奉劝各位同学,在社会调查的过程当中,多用理智,少用感情,对于问题事物看得透,对于真理正义咬得定。我们不得不承认,眼下我们是用舶来的学说来关照中国社会的现实,我们既要警惕‘一切外来的都是好的’这种崇洋媚外的思想,也要警惕‘一切中国的都是好的’这种敝帚自珍的观念。
说起来容易,要做到这一点却并不容易,吾辈必须绞尽脑汁,认真地下功夫,把中国民族精神的特点、旧有的道德观念、特殊的社会组织构造,以有系统的、科学的方法来研究它,以求认清中国的本来面目。把中华民族固有的优点、美德、长处找出来,明确地认识它们,设法保存,设法促其发展。另一方面,把中华民族的劣根性、恶习、短处也寻找出来,有了清清楚楚的认识,然后设法阻碍其发展,设法根本地铲除。
最后一点,作为一名社会学工作者,必须对人类报以最大的关切和同情,只有这样才足以忍受和应对种种意料不到的阻碍和困境。你们此刻还不能深切地体会,日后你们在走近劳苦大众之后,便会被他们的眼泪和叹息所包围,平日里无人在意他们的死活,无人倾听他们的喜怒哀乐,当你询问他们时,他们很有可能会对你宣泄他们平日里积压的怨气和悲伤,有人说着说着就嚎啕大哭起来,有人则把怒气发在你身上,对着你大发牢骚,这种时候就是考验你的时候了,人家说了不中听的话,是反唇相讥还是拂袖而去?你能耐心地听他诉苦,体恤他的不易吗?从事社会调查,咒骂、冷眼和眼泪都是家常便饭,在每次碰钉子的时候你们都不要忘了提醒自己: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李景汉先生越说越激动,声调也逐渐高昂起来,同学们也被他的情绪所感染,不由得鼓起掌来。
“在给同学们讲具体的调查方法和调查步骤之前,我先给大家讲讲社会调查的起源与发展。最早的社会调查可以追溯至十一世纪,有征服者(william the congueror)之称的英王威廉一世于1086年以前命人对全英国展开户口调查,调查报告命名为《domesday book》,译名是《大英舆地全书》(今译《末日审判书》,正式名称应为《土地赋税调查书》或《温彻斯特书》又称“最终税册”),威廉一世本意是通过这个调查深入了解新得疆土的情况,以便课税征兵,实际上这篇报告中对于当时人口、经济等状况叙述颇为详尽,可称之为十一世纪英国社会生活史而当之无愧。
而中国历史上对于统计向来不大注意,也缺少科学的社会调查。关于中国社会最早的研究开始于在华的西方传教士以及在政府机关服务的外国官员。对于平民生活的研究颇有心得且能有系统地分类描写的,大约首推美国传教士明恩溥博士(a.h.smith)他在中国传教四十余年,精通中文,以敏锐的眼光和身临其境的观察中国农村的现实,在三十多年前出版了两本比较重要的着作《中国农村生活》(vige life in china,今译《中国乡村生活》)和《中国人的性质》(chinese characteristics,今译《中国人的气质》)。
正是因为如此,我们仍采用西方的社会调查方法,根据性质和范围的不同,调查方法分为三种:即个案研究(也称个体研究)、选样调查和全体调查。”
李景汉先生将三种调查方法写在黑板上:
“个案研究是从case study和 case method译出的,是以个人或家庭为研究调查的单位,细密地研究一个单例自身的性质与他的环境,要彻底地了解个人在他家庭里的位置,或说他与家庭的关系,再把范围扩大来讲,即他在社会中的位置,或说他的社会关系。个案研究不但作为社会学方法的前驱之一,而且对实地调查的技术方面有极其重要的贡献。使人能深一层的认识许多社会问题间的连锁关系,要了解一个人,必须研究他的详细历史,他的环境、他的现状,包括亲戚、朋友、邻居、雇主、医生、学校、教会、房东……一切记录,总之,凡关于他的种族、历史、家庭、健康、宗教、嗜好、社交、财产、职业、起居、饮食、性欲、经验、智力观念态度等项,都在调查的范围之内。这种调查使我们明了每个人都是社会的一份子,每个人的问题都不是他个人的问题,跟整个社会脱不开关系。”
第五〇二章 突然的语塞
“个案研究讲完了,咱们再来看选样调查法。选样是根据sampling翻译的,是研究团体内的一部分,以这一部分的研究结果而推知全体。选样调查法即是根据这个以一部分代表全体的原则来研究社会各种现象,然而适当的选样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如何选出能代表全体的一部分或者推断全体的结论,是极重要的问题,需要精密的研究,不适当的选择会导致结论的偏差甚至谬误。
选样调查大致有几种选择方法,第一是随机选择(ramdom or chance selection),第二是间隔选择(spacial or interval selection),第三是特殊选择(special selection),第四是比例选择(proportional sample),比例越高,其结果的代表性程度越高,若要让代表性翻倍,我们必须将原来选样的数目增加四倍,而若要让精确程度增加到原来的三倍,那选样的数目必须增加到原来的九倍,由此可见,要提高选样的代表性和精确度,需要付出多么大的努力。
最后给大家介绍一下全体调查法(plete enumeration),全体调查是把一种社会现象的全部分子一一调查,全体调查的范围既然这样大,很难做详细精深的研究,大抵只能顾到广博的数量,不易顾到质量方面,个案研究方能注重质量方面,而做较为深入的研究。但眼下中国社会调查的主要工作范围仍大半属于地方社会的数量研究,而在质量研究上,因为现在技术的幼稚,不易获得十分满意或准确的结果。
三种研究方法介绍下来,我想给同学们提一个建议,在一学期有限的时间内,让各位采用全体调查法显然是不切实际的,我比较建议同学们采用个案研究或选样调查,在有限的时间和人力条件下,不追求研究的广度,而是努力提升研究的深度。
在这堂课的最后,给大家讲一下调查前的准备工作以及实地社会调查的具体步骤。关于准备工作,第一步,在正式开展调查前,调查人需要亲自到所要调查的地方作一般的观察,这一步的手续是不可缺的,因为各处情形不同,调查随之有分别。第二步,决定调查目标和范围,根据第一步的概况观察,决定主要调查项目以及次要的调查项目。主要调查项目为此次特别注意之调查事项,亦为最低限度所要实现的调查目标。次要调查项目则为附带之调查事项。第三步,编写调查大纲及表格,根据你的调查目标,参考相关书籍和报告,编写你的调查大纲,详细列出调查项目、制定调查之方针与范围。根据大纲编制表格,在表格中体现你要了解的详细事项,在后续的调查过程中,该表格便是你最为重要的调查工具。本次社会调查属于小型调查,同学们亲力亲为便好。如要进行大范围的调查,准备工作中还有当地调查员的选择和培训等,我们今天就不特别讲解了。此外,你们要提前准备好调查可能需要的各种工具,诸如印好的调查表、各种文具、记录簿、绘图纸、绘图仪器、测量器、计算机、照相器、自行车、留声机等一切日常用品及特殊器具。
准备工作讲完了,下面讲一下实地调查的具体步骤。首先联系相关机构负责人员,向对方讲明调查的原因、计划和进行步骤,请对方帮忙,详细讨论合作的方法,以及如何解除被调查对象的怀疑和误会,争取他们的配合。接下来便是最关键的一步,调查员与调查对象一一分别谈话,询问事先拟定的各项问题,并根据回答内容填写调查表格。全部调查对象谈话完毕后,调查员将表格带回整理,梳理出错误脱漏、模糊不清的表格,并进一步补充完善。将所有的调查表格确认无误后,用正字誊写在另一张新表格内,原来的草底另行保管,做将来之参考,以防万一损失一份,尚有一份。最后将表格内各项数据用相应的统计方法进行分析比较、制表绘图,总结出书面的调查报告,并提出相关的改良建议,供给地方负责者参考。”
李景汉先生从包里掏出厚厚一沓纸,分发给第一排的同学。
“请前排的同学传给后排的同学。现在给同学们发的是民国十六年我在燕京大学教授社会调查课程时编写的调查表格,是都市社会的各项调查表中的一项——‘家庭女工’调查表。大家可以根据自己选取的研究对象在这个表格的基础上进行调整和修改。”
胡承荫仔细阅读发到手里的调查表,纸张粗糙且发黄,散发着淡淡的油墨香,油印的表格作得一丝不苟,李景汉先生的字迹一笔一划、工整有力,为了节省纸张和油墨,李景汉先生用蝇头小楷写了五十多个问题,涵盖了女工生活的方方面面。
“现在我给同学讲一下填写调查表格的注意事项:第一、调查贵在精密准确,关于表中任何问题必须详细询问真相,万万不可含糊填写;第二、每一项问题必须有答案,不可遗漏,残缺不全或答案不甚可靠的表格不列入统计;第三、调查者可用一张调查表为底稿,若调查结果满意再用一张调查表用正字誊清,万勿潦草;第四、问题后答‘是’或‘有’请用对号标记,回答否或无时用圆圈为符号;第五、请用西文数目字填写各项数目,写法要始终保持一致;第六、关于数目的回答,无论估计与否,必须写一定数目,绝不能填写“无定”或‘每年不同’等字样;第七、在誊写前必须详细核算收入支出各项是否相合,如果前后有明显矛盾必须设法更正,或进行解释说明;第八、如有任何疑问,请随时与我或助教联系。”
李景汉先生扫视着台下的同学们,他们都在认真研究手上的表格:
“同学们,关于周末的集园参观我还想再嘱咐大家几句。”
听到这里大家立马把头都抬了起来。
“为了保证本次参观的顺利进行,学校提前联系了km市警察局五分局局长杨森荣,由他来陪同参观,到时候同学们听从助教安排,用心观察,等到下周上课的时候我来解答同学们的问题。对了,胡承荫,你暑假刚刚参加了呈贡的人口普查工作,你有什么心得可以跟同学们分享吗?”
胡承荫缓缓站起身来,脑海中浮现出呈贡的种种:晃晃悠悠的棺材、聒噪又苍凉的唢呐、华立中苍白的脸……一时间竟然语塞了。
当——当——当……
从窗外传来下课的钟声,老校工一声一声慢慢地敲着,钟声带着悠长的回响。
李景汉先生朝胡承荫点点头,用眼神示意他坐下,随即对课堂里的同学们微微一笑:
“同学们,下课!”
第五〇三章 谈笑有鸿儒
新学期开始了,周曦沐和曾涧峡开始了按部就班的授课生活,幸好治心和咸安都乖得很,并不折磨他们的母亲,白莳芳和阮媛相互帮衬着,尚且支应得过来。三月三十日是个周四,周曦沐去农校上课的路上刚巧碰上了浦江清,突然想起张充和曾跟他打听谷音社曲会的事儿,赶紧上前询问。
浦江清额头高阔,脸庞清瘦,厚厚的眼镜遮住凝重的眉目,厚重的嘴唇微微向下撇着,看来十分严肃,听说张充和也到昆明来了,一张沉静的脸生出明显的笑意。
“充和也到昆明了?那真太好了!谷音社下次曲会就在这个礼拜天,都是清华的老曲友,你叫充和一道去,大家好好聚一聚!”
“江清兄,曦沐有个不情之请,我对昆曲十分感兴趣,但一直不得其门而入,着实是个外行,不知可否带上拙荆一道拜会各位,请教一二。”
“曦沐,你这话说的着实见外,谷音社欢迎所有喜爱昆曲的人,更何况你也是清华人啊!这次我们在一个叫王守泰的曲友家聚会,他家住黑龙潭,不知你是否去过?”
周曦沐摇摇头。
“那正好,你正好借此机会带着夫人一道在黑龙潭好好游玩一番。”
“正有此意!”
别了浦江清,周曦沐赶去农校教室上课,想着赶紧把这好消息告诉张充和,他一下课便赶去了青云街。到了青云街,周曦沐敲门之后等了半天都没人出来,便担心是不是沈从文一家已经搬家了,后来他隐隐听到院子里有谈笑声,接着张兆和出来开门,笑着连连说抱歉,亲热地将他迎进门去,没想到小小的房间里竟然高朋满座,热闹非凡。
沈从文见到周曦沐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立马热情地挽着他的手臂拉他进去,给大家一一介绍。
“曦沐,你来得正巧!我来给大家介绍一下!各位,这是联大中文系的周曦沐,之前我在文明街夜市看上了一只画着奔马的瓷碟,正是我一直苦寻不得的‘八骏图’中的一只,我当时爱不释手,无奈囊中羞涩,没想到刚巧碰上曦沐,他不光帮我跟‘古董’还价,让我低价买到了那只瓷碟,还把他自己之前淘到的‘八骏图’中的另一只割爱给我!你们说,这是不是难得的缘分!”
周曦沐见众人都看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连连摆手:
“这本就是小事一桩,从文兄无需再提了罢!”
沈从文笑笑,按下话头,伸手向一位西装革履的先生:
“曦沐,这位是宗岱兄,梁宗岱,他的诗写得是极好的!”
这位梁宗岱先生梳着利落的背头,圆圆的眼镜后面,一双不大的眼睛炯炯有神,棱角分明的一张脸和微微向下的紧闭的嘴角都彰显出此人超出常人的自信和执拗,周曦沐上前一步,向梁宗岱伸出了手。
“宗岱兄真是久仰了,你的译诗集《一切的峰顶》现在还收藏在我北平的家中,你的《诗与真》我真是拜读过许多回,里面许多关于诗歌的见解真是鞭辟入里、精到至极,你书里那一句‘真是诗的唯一深固的始基,诗是真的最高与最终的表现!’我深深赞同,一直记到现在!”
突如其来的“他乡遇知音”出乎了梁宗岱的意料,不由得十分感动,他眼神中睥睨万物的高傲不见了,紧紧握住了周曦沐的手。
“周曦沐,你倒是个懂诗的!”
沈从文又引周曦沐来到一位温文尔雅的先生跟前,他身穿风衣,头戴一顶毛呢贝雷帽,阔额长脸,用柔和的目光看着周曦沐。
“曦沐,这位是林同济,三七年就来昆明了,现任云南大学文法学院院长和政治经济系主任。”
“林先生,久仰。”
“曦沐,幸会。”
与林同济握过手后,周曦沐又被引荐给角落里一位身穿长衫、气质忧郁的先生。
“曦沐,这位是冯至,跟同济大学一道南迁过来的,去年年底才到的昆明。”
周曦沐见眼前人竟是自己十分喜爱的翻译家和诗人冯至先生,立马双手握住他伸出的手。
“没想到竟然能在昆明见到冯至先生,先生去年出版的译着《给青年诗人的信》我推荐给了我所有的学生!”
冯至微微一笑:
“那应该归功于里尔克,而不是我。”
除了翻译,冯至的诗写得也极好,周曦沐可以举出《蛇》、《南方的夜》、《吹箫人》等等许多自己心爱的诗篇,但眼下宾朋满座,周曦沐想着既然大家都在昆明,来日方长,便没再说话。
“曦沐兄,我四叔冯文潜在联大哲学系教书,不知你认不认识?”
“文潜兄吗?虽然我们不在一个系,但大家都在文学院,自然认识呀!没想到竟有这种缘分,实在太巧了!既然如此,以后你要多去联大走动啊,去时一定要找我!”
冯至点点头:“那是自然。”
屋里的吴宓、钱钟书都是周曦沐的同事,傅雷则是之前就在青云街见过,自然不必多说,沈从文又给周曦沐介绍了香港《大公报》副刊主编萧乾、钱钟书在上海光华大学教书时的同事兼室友顾献梁。
萧乾刚刚从滇缅公路回来,写成了饱含深情的报道《血肉筑成的滇缅路》,发表在《大公报》上,深深感动了读者,也引发了大家的热烈讨论。
吴宓毫不吝啬地夸赞道:
“萧乾的这篇报道真的写得太震撼了,看得我频频拭泪,读罢心绪久久不能平静,洪水、爆炸、瘴毒随时都能要了人命,最让我难忘的是你结尾所写的金塘子那对夫妇,男的负责打炮眼,一天挣四毛钱,他怀孕的妻子帮他背火药箱,一天挣三毛钱,他们已经打完了规定的一天六个炮眼,满可以领工钱休息了,可丈夫为了公路尽快建成,便想额外多打一个炮眼,却忘了在炸药里填埋沙土,夫妻两人双双被炸死,妻子临死前还指着自己的肚子说:‘救救这个小的’,实在是太惨了!滇缅公路的每一寸铁轨下都是劳工的白骨啊!”
第五〇四章 我哪里文气
林同济也表示赞同:
“这篇文章我看完也受到了深深的触动,滇缅公路的修建实在是太不容易了,真是血肉铸成的另一座‘长城’!”
得到众人的嘉许,萧乾看向沈从文的眼神百感交集:
“师父,《大公报》的副刊是你一手办起来的,自打接了师父的棒,我就想着一定得好好干,千万不能砸了师父的招牌。”
“秉乾弟,你这篇滇缅公路的文章已经让我自愧不如了,快别说什么砸不砸招牌的了,你现在就是《大公报》副刊的招牌!知道你组稿困难,我还跟联大的同事们说好了,等你回香港的时候让你多带几篇稿子回去。”
萧乾摸了摸脖颈,脸上露出一丝赧意:
“我准备过一阵去英国了。”
沈从文一愣:
“去英国?不在《大公报》做事了?”
“师父,这件事儿说来话长,我去滇缅公路之前就收到了英国伦敦大学的邀请函,请我去东方学院教英国人学中文,但250磅的年薪给得实在太少,更何况还要自备旅费,我担心过不下去,就没想着过去。我从滇缅公路回来之后,胡社长(《大公报》社长胡霖)听说了这件事,他特别兴奋,跟我讲了一战时他在欧洲当战地记者的经历,他说欧洲战局日趋紧张,这是亲临新闻第一线的难得机会,让我无论如何一定要去英国。对于我经济上的顾虑,胡社长说:‘马上回他们一信,接下聘书。至于旅费,报馆可以替你垫上,靠你那管笔来还嘛!’胡社长说我是《大公报》派到英国去的第一步棋,让我务必先在那里站住脚跟。师父你说,胡社长都这么说了,我还能不去吗?”
沈从文笑着点点头:
“那自然是要去的,你不光是《大公报》派去英国的第一步棋,还是中国人了解欧洲时局的一双眼睛,你身上可肩负着重大的新闻使命啊!”
沈从文此话一出,所有人都笑了,朝萧乾投去嘉许和期待的眼光,萧乾有些腼腆地低下了头,也笑了。
傅雷向前探了探身:
“对了,从文兄,《今日评论》的副刊是你编的吧?我近来每期都买,稿子选得有水平!”
沈从文谦逊摆手:
“不是我选得有水平,是他们写得有水平,在座的同济、钟书、冯至几位都给杂志写过稿子。”
傅雷点点头:
“钟书的几篇《冷屋随笔》文风真是辛辣,看完如同洗了一个冷水澡一般痛快。”
钱钟书一直缩在一个角落不发一言,突然听到别人对自己的夸赞,嘴角微微浮现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他仍旧抱着臂,低声说道:
“不过是几句牢骚话罢了,不值一提。我倒是觉得冯至的那封信写得好,其中对尼采的诸多看法都很中肯。”
傅雷点点头,表示赞同:
“没错,我也觉得那篇写得深入浅出,极适合入门。”
梁宗岱听到冯至的名字,骄傲地拍了拍安安静静坐在他身旁的冯至:
“那是自然,冯至的才华还用说什么!话说回来,我和冯至、傅雷三个在昆明碰上也算他乡遇故知了,我刚到海德堡学德文的时候,还是冯至带我去找的房子呢!这一晃也快十年了!我跟傅雷就更是不打不相交了,傅雷,你还记得我们在巴黎为了刘海粟的油画《玫瑰村》大吵一架的事儿么?”
傅雷严肃的脸上难得地露出笑容:
“你说错了!哪里是大‘吵’一架,那是大‘打’一架!”
梁宗岱哈哈大笑:
“可不是嘛?我记得当时咱们俩还闹到了警察局,说明原因后把警察局长都给逗乐了!”
梁宗岱豪迈的气度让席间的氛围活跃起来,傅雷却依旧一板一眼地说:
“不过我依然坚持《玫瑰村》对色块和构图的处理就是受了塞尚的影响。”
“我也依然坚持那就是刘海粟自己的东西,与塞尚无关!”
冯至一脸平静地说:
“你们俩不会又在从文兄家里上演全武行吧?这儿地方可不大。”
冯至这冷冷淡淡的一句让大家一下子笑了起来,梁宗岱也跟着大笑,傅雷难得地咧了咧嘴,他轻轻摇摇头,看向梁宗岱:
“绝对不会。前几年我翻译《约翰?克里斯朵夫》的时候,手边没有法文原版书,宗岱就把他的书借给了我,后来我才知道,他借我的书十分珍贵,那是他拜访罗曼·罗兰时收到的礼物,他就这样无私地借给了我,我心里一直很感激宗岱。”
傅雷这些话完全出乎了梁宗岱的意料,本来斗志满满的他一下子涨红了脸:
“哎呀,你提它做什么?这么小的事儿,也就只有你能记到现在!从文兄,他乡遇故知的除了我们三个,还有咱们俩啊!卢沟桥事变之后,咱们可是挤一趟火车逃离北平的难兄难弟啊!自打那时候起,咱们就再也没见过面了吧?”
沈从文露出感慨的神情,梁宗岱接着回忆过往:
“我还记得你那时候还扮成商人,你那么文气,哪里像个商人?哈哈哈哈……”
沈从文露出不服的神色:
“我哪里文气?我可是当过兵的!见过几百颗人头的!”
“对对对,你不文气,你善战得很!从文兄,你最近那篇《一般或特殊》我看了,你说得我很赞同,可又讨了骂了,说你这是‘与抗战无关论’!”
梁宗岱话一出口,本来轻松活跃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凝滞了,钱钟书看向沈从文,眼神中透着审视和关切,沈从文低着头,笑意虽浅淡了些,面上却仍是平静的。
周曦沐是《今日评论》的忠实读者,《一般与特殊》一月份在《今日评论》上刊出时周曦沐就看了。沈从文在文中反对公式化、口号化的“抗战八股”,主张作家远离宣传的空气,远离文化人的身份,远离战争的浪漫情绪,用作品对中华民族的优劣做更深的探讨、更亲切的体认。他认为这样的文学创作虽然表面上与有宣传和鼓动效果的“抗战文学”无关,却关系到社会真正的进步,需要时间和耐心,需要长期沉默的努力,却容易被误解,受奚落。
第五〇五章 我是为艺术说话
周曦沐完全可以领会沈从文写这篇《一般或特殊》的用意,沈从文并不排斥的富有时代感和人文关怀的作品,但他注重文学的艺术特性和审美属性,他迫切想要打破当下普遍认为文学就是宣传品的空气,希望作家书写自己熟悉的、热爱的、擅长驾驭的题材,作家写出直击灵魂的作品,对民众产生深远的影响,潜移默化地改变这个社会,这样既有益于抗战,也有益于文学。若是一味在外界的驱使下制造凭空臆想的、脱离实际的抗战宣传品,而这种作品中的人物和情节都沦为了“口号”的附庸,越是这样的作品,越是和“文艺走向人民”的初衷背道而驰。然而这篇文章一经刊发,便遭到了众多指责和批评,正如沈从文在文章中担心的那样,遭到了一些人的“误解”和“奚落”。
沈从文沉默了一会儿,喝了一口茶水,轻声问道:
“宗岱兄平日里是如何写诗的?”
“我嘛,我这人向来自我,我小时候写诗,自然是想写什么写什么,现在不大写诗了,主要是搞翻译,那也是拣我喜欢的、为之狂热的作品翻,创作嘛,一定要用最适于自己个性的方式,不然是做不成的!”
沈从文笑着点点头:
“宗岱兄向来潇洒,不过在写文章这件事上,我跟宗岱兄一样,我向来是不管旁的人怎么说,只管走埋头我自己的路。要说被骂,这几年我被骂惯了,可我依旧发我的声,写我的文章。我写的时候便知道我这些话在某些人眼里是不合时宜、反世违俗的迂论,可我就是忍不住要讲!我始终认为,作家应该忠于现实,忠于自己,我是个乡下人,我只能写我见过的,听过的,心里有的,人家批评我是‘记着艺术,忘了时代’,可是我却要说,身为一个作家,不能只记着时代,却忘了艺术!”
屋子里安静极了,接着梁宗岱突然大声拍起掌来,大家也跟着大声鼓掌,热烈的掌声沈从文涨红了脸,胸口微微起伏着,这番突如其来的、发自肺腑的发言似乎让沈从文自己也没有想到,见周围的人都用或赞许、或惊讶的目光看着自己,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又变回了平日里那个讷言的自己,眼镜后的双眼也微微发红了。
周曦沐深思熟虑之后,谨慎地开了口:
“鲁迅先生曾经说过,能写什么就写什么,不必趋时。只要是想写,不管是与抗战有关的,还是与抗战无关的,都大可以写嘛!若是非抗战不写,非国防不谈,使得有人不敢妄论便藏拙搁笔,也是一种实无必要的浪费啊!只要言之有物,大家各展所长,写什么都是为国家为民众服务嘛!”
梁宗岱先生笑道:
“曦沐兄,你倒是和得一手好稀泥——不过嘛,也的确是这个道理!”
梁宗岱一句话,把大家都逗乐了,他接着说:
“从文兄,我可等着你的新小说呢,最近有没有动笔啊!”
“去年春天开始写小说《长河》,年底刚写完了第一卷。”
“从文兄可别偷懒啊,我们大家都等着看呢!”
之后大家天南海北,又聊了许多,沈从文大多时候都面带腼腆的笑意,默默地听着,时常点头,却不常开口,像是一个优秀的听众,众人从日薄西山聊到繁星满天,一直到晚上七点多才各自散去。
周曦沐特意留到最后,待沈从文一一跟来客道别,才走到沈从文跟前,此时的沈从文脸上满是尽兴的疲倦。
“从文兄,搬家的时间定好了吗?”
“定好了,后天搬,曦沐,真不必麻烦了。”
“礼拜六啊,我那天刚好没课!从文兄就别跟我客气啦!我一早就过来!”
“那真是多谢了。”
正当周曦沐准备跟沈从文道别,后传来清脆的一声:
“沈二哥,我们回来啦!”
周曦沐回头一看,原来张充和跟沈从文的九妹沈岳萌一左一右亲热地挽着张兆和进了门,张充和和九小姐的手里还提着糕点和水果,显然是刚刚外出游玩归来。
张充和身穿一身素旗袍,脚蹬一双时髦的搭襻皮单鞋,圆润的仕女脸庞挂着清甜的微笑,看到周曦沐,她松了姐姐的胳膊走上前来。
“周先生,之前你说帮我打听谷音社曲会的事儿,不知打听到了没有?”
周曦沐哈哈一笑:
“真让你给问着了,我今天就是为了这个事儿来的,我今天去农校上课,碰见了浦江清先生,他告诉我这个礼拜天他和几位在昆明的清华谷音社老社友要到黑龙潭去,在一个叫王守泰的曲友家聚会,浦先生得知你也在昆明,请你务必要来!”
“这实在是好消息!我许久没跟人拍曲了,真难过死了!对了,周先生,你到时一定跟我一道去呀!”
“嗯,我已经跟浦先生说好了,跟我太太一同前往。”
“哎呀,好想快点到礼拜天!”
周曦沐转身看向沈从文,伸出右手:
“从文兄,今日叨扰良久,我就先告辞了!”
沈从文紧握周曦沐的手:
“曦沐客气了,路上慢走。”
周曦沐点点头,转身走去,突然被沈从文叫住。
“曦沐,谢谢你今天为我说话。”
周曦沐看着沈从文赤诚的双眼:
“从文兄,我不是为你说话,我是为文学说话,为艺术说话。”
沈从文点点头,两人心照不宣。
周曦沐走出一段,回头一看,发现沈从文依旧拢着袖筒,站在门口目送,见他回头,忙伸出手来朝他招手,周曦沐也用力挥了挥手,转身投入深沉的夜色之中。
回家的路上,天空下起绵绵细雨,周曦沐抬起头来,闭上眼睛,感受冰凉的雨丝打在脸上的润湿和微痒,聚会上众人的连珠妙语和爽朗笑声一直在他的耳边回荡,让他由衷感受到生之庆幸,他看到远处有一个小小的水坑,快步跑去轻轻一跃,双脚落入水坑,溅起无数水花,周曦沐抹了一把脸,大声诵道: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第五〇六章 威廉,怎么这么巧
一九三九年四月的第一天,是一个晴朗的周六,也是沈从文举家迁往北门街的日子。周曦沐早早便从家里出发赶到了青云街。
沈从文的生活十分简朴,除了日常物品和一些在昆明搜罗的古董之外别无长物,妻子张兆和跟两个孩子刚到昆明没多久,加上青云街的住处仍旧作为教材编辑部的办公地,许多资料和文稿无需搬动,一家人的东西并不很多。
张兆和、张充和、九小姐几人早早地便将大小物什收拾停当,加上帮忙的人实在多,杨静如、陈蕴珍、王育常三人不停跟着忙前忙后,周曦沐只搭了把手,帮着把几件桌椅和几个大包袱扛到马车上,捆扎结实之后,便跟着沈从文一家坐上了马车,离开了青云街。三个小姑娘倚着门框目送沈从文一家离开,还偷偷抹了眼泪。
马车晃晃悠悠地到了北门街的寓所,杨振声一家早就站在门口迎着了。这寓所位于翠湖北岸的北门街四十五号,在北门街和丁字坡的夹角处,紧挨着北门门楼,是座一楼一底的瓦房,坐东朝西,房前一大片泥地坪空场,房后一角是一片杂木林,林中时有野狗逡巡。房侧有两棵巨大的尤加利树,寓所四周皆路,自成院落。
周曦沐初到此处,惊讶于这院落建了才不到三十年,竟然会如此破败不堪,如果不是之前沈从文曾经说过,他简直无法想象这院落曾经是蔡锷的旧居,而院落对面就是曾做过五省联帅的唐继尧的公馆,唐公馆的宅邸豪华气派,和蔡锷旧居的简陋和衰颓对比十分鲜明。唐公馆门前石雕的门洞三角形拱顶的两端各蹲着一只石狮子,它们翘首朝着对方的方向,冷眼看权贵往来寒暑。
杨振声一家前几天就把家搬过来了,他和一双儿女住一楼,沈从文一家住在二楼,杨振声带着儿子杨起和周曦沐跑上跑下帮着搬东西,没花多少工夫就把东西都搬完了。房屋的分配不需要动什么脑筋,沈从文一家四口住一间,张充和同九小姐住一间,还在房屋中间拉了一个大布帘,贴心地照顾了两个闺阁女儿的私隐。杨振声的女儿杨慰跟张兆和、张充和、九小姐几人一起收拾打扫,很快便收拾停当,有些样子了。
沈从文宝贝他的坛坛罐罐,唯独这些东西不肯假手于人,抱着它们一趟一趟地来回跑,一只野狗突然窜出,沈从文被吓了一跳,身子一歪,险些摔跤,眼看着手中的漆盒即将倾倒,沈从文禁不住叫了一声。
周曦沐循声转身朝沈从文奔去,无奈离得太远,已然来不及,然而有惊无险,有人及时冲过来,伸手接住了倾倒的漆盒,放回沈从文的手中。
“真是谢谢了!幸亏你帮我接住了,刚刚没撞到你吧?”
“不妨事。”
沈从文回过神来,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有了余裕看向对面人。
只见那人面容清癯,颧骨高耸,过长的头发让本就偏窄的额头显得更窄了,他身上穿着一件褪得看不出原来颜色的毛线衣,肘部和袖子都磨破了。他脚边放着一个炭盆,里面的炭火已经燃烧殆尽。
“文铮兄!”
“林文铮!”
沈从文和周曦沐异口同声地喊道,林文铮看到沈从文,眼光中露出惊喜的神色,转瞬又透出困窘来:
“沈大哥,许久不见。”
沈从文和周曦沐惊讶地看着彼此,异口同声:
“你认识他?”
周曦沐先开口解释:
“怎会不认识?文铮是上学期外文系的新来的法语教授,在农校上课的时候我们经常碰见的。”
沈从文上下打量林文铮:
“哦,那真是太好了,文铮,没想到你竟然在联大某得了教职!你们一家人都搬过来了吗?”
林文铮点点头,不自觉地伸手理了理头发,想让自己的形象好些,却忘了自己的手上满是碳灰,脸上弄得灰一块,白一块,沈从文和周曦沐默契地同时装作没看见。
沈从文四下张望:
“威廉呢?”
说曹操曹操到,蔡威廉扶着后腰从屋里走出来,手里牵着两个小女孩,她穿着一件宽大的印花布袍子,梳着齐耳短发,齐刘海遮住眉毛,面色苍白、四肢纤细,却肚大如箩,显然即将临盆,她看来不过三十多岁,深深的法令纹和疲倦的眼神中却透出不符年龄的沧桑,但她整个人有一种朴实沉静的气质,却是艰苦的生活所抹不掉的,这将她与周遭的一切明显地分隔开来。
见到蔡威廉,沈从文赶紧迎上前去。
“威廉!怎么这么巧?竟然在这儿碰见你和文铮!”
蔡威廉笑得有些无力,她看了一眼林文铮脸上的碳灰,笑意变得有些苦涩:
“是啊,沈大哥,咱们上次见还是在沅陵。”
“可不是嘛!如此算来,也一年多了。我上次和今甫兄来看房的时候竟然拿没碰见你们。我们今天刚搬过来,咱们两家今后又在一处了,我真是太开心了!”
蔡威廉和林文铮相视一笑,又有三个孩子从屋内奔出来,见到生人,怯生生地躲在父母身后,孩子们的祖母远远地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他们,沈从文朝她点头致意,她也低头回礼。
林文铮把最小的女孩儿抱在怀里,沈从文摸了摸一个比她大了几岁的女孩子的头,她看来跟妈妈的孱弱苍白完全不同,生得黑胖壮实,十分可爱。
“怎么啦?大块头?不认识啦?”
那女孩瞪着眼睛看着沈从文,没有说话,沈从文在她面前蹲下身来,仰头看向林文铮:
“文铮,威廉,我得跟你们告状,我第一次看见她,跟她打招呼,问她:‘小东西,你是什么地方人?’她竟朝我举起小手来,气势汹汹地跟我大嚷:‘打你,打你!’简直吓坏我喽!哈哈哈哈……”
林文铮用满怀爱意的眼神看着女儿,她却一边大叫着一边向祖母跑去:
“你胡说,我不是大块头!”
沈从文目送“大块头”扑到祖母怀里,转过头关切地问道:
“威廉,你们是跟着国立艺专到昆明来的?我听说今年二月份国立艺专就迁到昆明来了。”
蔡威廉惨淡一笑,轻轻摇摇头。林文铮眼见勾起了妻子的伤心事,摆了摆手,轻轻叹了口气:
“沈大哥,我们都离开艺专了。”
第五〇七章 晒台上的两人
一九三七年七月,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八月日军入侵上海,杭州危急。已创办十年的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奉命撤离,由校长林风眠、滕固和教师潘天寿、吴弗之、张振铎等率领全校师生两百余人,由浙赣入湘,奉命至沅陵,与正在内迁途中的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合并称“艺术专科学校”,简称“国立艺专”。
彼时在沅陵的沈从文就对国立艺专的派系纠纷有所耳闻,国民党官僚的争权倾轧不断引发纷乱,后来矛盾愈演愈烈,国立艺专爆发了激烈的学潮和人事风波,校长林风眠被逼辞职离校,因怕招惹是非,沈从文不敢再跟国立艺专的人有所接触,加之沈从文一九三八年四月便离开沅陵,南下来到昆明,便再无林文铮、蔡威廉夫妻俩的音讯,如今久别重逢,听到的竟是夫妻俩离开国立艺专的消息,让沈从文不由得十分惊讶。
林文铮和蔡威廉却已然将愤怒和不平尽数消化,林文铮用平静的口吻三言两语讲了自沈从文走后,夫妻二人的经历,蔡威廉只在一旁沉默不语,神情淡然。林风眠走后,两人便离开了国立艺专,带着五个孩子跟着战区的难民队伍一路南下,在一九三八年冬天到了昆明。因为经济的窘迫,夫妻二人和五个孩子,还有林文铮的老母亲,一家八口挤住在两间面积不过三十平方米的平房里,幸好到昆明之后林文铮在西南联大文学院得到了外文系讲师的工作,一家人尚可糊口。
离校的过程林文铮不愿多讲,沈从文却觉得古怪,林文铮或许可能因为与人意见不合辞职不干,可蔡威廉向来勤勤恳恳、一心扑在教书上,若非逼不得已,她绝不会离开国立艺专。沈从文心里满是问号,可眼下不是深聊的场合,沈从文也并不想戳人伤疤,便主动转移了话题。
“什么时候生小毛毛啊?”
林文铮饱含爱意地看了一眼妻子:
“也就是下个月了。”
“那很快了啊!现在这个光景,实在没有几件开心的事,咱们‘他乡遇故知’实属难得,威廉也快生小毛毛了,这可是‘双喜临门’啊!今天我刚搬过来,大家一道吃个饭,文铮,威廉,你们也一起来吧!”
沈从文的邀约让林文铮的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沈从文立马明白了。虽然林文铮在联大谋得了教职,但讲师的薪水并不会很高,而即便是再高的薪水,要养活一家老小八口人,依旧是捉襟见肘,自然没有余钱请客吃饭了。
沈从文赶忙开口:
“文铮,今天多亏了几个好朋友一道帮我搬家,中午我就想着在附近请大家吃个便饭,我拖家带口的,也请不起什么好的,咱们难得还有缘分继续做邻居,你们要是推辞可就生分啦!”
林文铮的眉头略显舒展,跟蔡威廉对看了一眼,彼此点了点头。
“那只好让沈大哥破费了。”
沈从文和林文铮、蔡威廉聊天的当儿,周曦沐上了楼,在张兆和的指挥下,将桌椅等较重的物件摆到合适的位置,破败的房舍并不隔音,邻居大多是流亡来的外省房客,不时可以听到五湖四海的外省口音,经常有人从房门口经过,朝门里好奇地张望。
周曦沐不经意间看到沈从文先生走上楼来,去了二楼的小晒台。透过低矮的小窗,周曦沐看到沈从文一个人站在晒台上面眺望远方,背影显得有些落寞。忙完了手头的活计,周曦沐走过宽大的曲尺形拱廊,也上了小晒台。
沈从文听到周曦沐的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朝周曦沐点头微笑,转过头去,周曦沐站在沈从文身侧,两人并肩而立,静静感受着周遭的一切。
天空一片湛蓝,雪白的云朵似乎静止不动,但你若将视线移开一会儿再看过去,便会发现云朵悄悄地变换了位置,从高处向下俯瞰,北门街的寓所实在是有烟火,有人气,也有野趣。
因为寓所位于十字路口的位置,街上很是热闹,行人和马队来回穿梭,驼铃叮咚,连绵不绝。从晒台上可以清楚地望见北门门楼上的“望京楼”匾额,武装士兵在墙垛后面来回持枪巡视,他们坚守职责,时常用警惕的目光四下张望,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肃穆警惕的面容。
房前两棵高大的尤加利树足有二十丈高,枝干瘦长,树叶翠绿中闪着银光,微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树上松鼠毛茸茸的大尾巴在枝叶间时隐时现,有的松鼠爬到瓦檐间嬉戏,不时用警惕又好奇的眼神观察人们。
屋前的大敞坪是孩子的乐园。他们尚不知人间的疾苦,在母亲身边追逐跑闹,为了发泄多余的精力,他们乐此不疲地吓唬尤加利树上酣睡的松鼠,走到树下大声拍手,猛力摇撼树干,捡起石头朝树上丢去,吓得松鼠在树上四处乱窜,孩童见状开心不已。他们的母亲却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她们对孩子的喧闹视若无睹,埋头吱吱嘎嘎地摇着纺车,用她们粗糙的手让一团团棉花变成细细的丝线。生存的压力让她们没有丝毫的余裕,为了生计,她们只好从附近的织袜厂领了活计回家做,赚取微薄的工资补贴家用。
此时一个买牛羊肉的经过,一脸横肉、一身油腻的他一边吆喝,一边将摊子支在敞坪上,纺线的妇女们都停下手上的活计,一窝蜂地拥了上去,屠户叼着烟卷,骄傲着自己的货品,妇女们精心拣选自己心仪的牛羊肉,递给那屠户,他漫不经心地将肉丢在官秤上,报出价钱,迎接意料之中的讨价还价。
小孩们也不闲着,肉摊子引来了附近的所有野狗,它们本来是在林子里的垃圾堆旁寻找果腹的可能,此刻却壮着胆子偷偷溜到了敞坪上,围着肉摊子小心翼翼地逡巡,四下里寻找着机会。有一只野狗凑得太近了,被那屠户眼尖地发现了,抬腿就是一脚,那野狗“嘤嘤”地哀叫着跑开,却又不甘心跑得太远。
那屠户立马亮起手中刀刃锃亮的斧子,破口大骂:
“滚开,畜生!”
第五〇八章 吃米线去
在利斧的威吓下,那群野狗为了那一口香的,依旧觍着脸,流着涎,摇着尾巴,不肯离开。
小孩子便开始充当“正义的使者”,在周遭四下搜寻石头,纷纷朝那野狗的身上打去,野狗被打痛了,发出惨兮兮的叫声,夹着尾巴稍微跑远了,可一旦石头的攻击停止,它们又试图卷土重来。
让沈从文和周曦沐没想到的是,龙朱和虎雏从屋里跑了出来,并被其他孩子愉快地接纳了,他们大方地将手里的石头递给他们,并示范一样,将石头朝野狗丢去。兄弟两人本来有些犹豫,却因为受了鼓励,作势就要将石头朝那野狗丢去。
“小龙!小虎!不许丢石头!快回来!”
沈从文紧紧地盯着两个儿子,声音十分急迫。
龙朱和虎雏听到父亲叫自己,转头看到父亲严厉的神情,默默丢了石头,垂头耷脑地返回来,两个孩子迈着沉重的脚步上了晒台,走到沈从文的跟前,龙朱牵起父亲的手,仰头看着父亲,眼神清澈懵懂,他不明白父亲的神色为何有一丝哀伤,虎雏也学者哥哥的样儿,牵起沈从文的另一只手。
龙朱轻声说道:
“父亲,我们错了,以后再也不丢了。”
沈从文摸摸两个孩子的头。
“小龙,小虎,你们答应父亲,以后千万不要朝街上的野狗扔石头,好不好?它们找不到吃的会饿死的。”
龙朱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郑重地点点头,可能是看到了沈从文凝重的表情,感受到父亲对自己的责备,泪珠儿慢慢从双眼中涌了出来,沈从文见儿子哭了,立马将他抱了起来,让儿子的小脑瓜靠在自己的颈窝,轻轻地哄着:
“怎么了,小虎?别哭呀!”
本来小虎雏只是吧嗒吧嗒掉泪珠,可父亲的安慰却让他觉得愈发委屈,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小虎雏的脸上满是泪水,眼角眉梢红了一片。
“怎么啦?小虎怎么哭啦?”
张兆和一边摘围裙一边走上晒台,眉头皱着,嗔怪地看着沈从文。
沈从文见到妻子,脸上露出一丝窘迫和慌张,他快步走到妻子跟前:
“忙了半天,累了吧?今天别做饭了,咱们出去吃吧!”
张兆和将虎雏从沈从文的怀里接过去,小虎在妈妈的怀中止住了哭声,轻轻地抽噎着,张兆和摸了摸小虎的头:
“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出去吃也好,大家一定都饿了。”
龙朱跟在张兆和的身后下了楼,沈从文下楼前朝周曦沐招了招手,露出一个略显无奈的笑容。
一家四口下了小晒台,周曦沐走在最后,临走前他回头朝下看了一眼,那屠户已经走了,刚刚退到一边的野狗一拥而上,啃食起地上残留的碎骨和肉渣来。
张兆和给一家人都换了身衣服,收拾停当后,张兆和关了房门,大家下楼之后,杨振声一家已经等在院子里,沈从文一下楼就风风火火地跑到街上叫黄包车去了。林文铮一家屋子的门敞开着,蔡威廉坐在灶台前的小板凳上,用手蘸着炭灰在给孩子画简笔画,墙上已经画了几个人脸,画的她的孩子们,线条简练,却一眼便可以看出画得是谁,寥寥几笔足见功力。画画时蔡威廉细瘦的手臂从肥大的袄袖中露出来,一张脸虽然苍白虚弱,却尽显慈爱。看着眼前这一幕,周曦沐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分裂,整个院子到处充满了嘈杂和慌乱,唯独在这个小小的角落,一个母亲在墙上为自己的孩子画像,母亲的眼角眉梢带着无尽的疲倦和温柔,屏蔽了周遭的一切声响,只剩下哀伤的宁静。
林文铮从屋里出来,他换上了一件半旧的西装,这显然已经是林文铮最体面的一件衣服了,周曦沐发现肩头有一个地方开了线,他不着痕迹地移开了视线。林文铮小心翼翼地扶着蔡威廉站起身来,蔡威廉轻声跟婆母嘱咐了几句。此时沈从文走进院子里,朝他们笑着招了招手:
“咱们走吧,黄包车在外面等着了!”
蔡威廉轻声道谢:
“劳烦沈大哥了。”
沈从文带大伙儿去的是一个店面上看来平平无奇的米线店。这家店离得不远,就在文林街。从丁字坡往南一拐,很快便来到了文林街上,这家米线店虽小,胜在干净整洁,店家的菜单更加“干净”,只有闷鸡和爨肉(肉末,读cuan四声)两种口味,味道也十分清淡,但食客可以选择鸡蛋和西红柿放在面里做浇头。
“你们不要看这店不大,米线味道是真的好,我可是老主顾了!”
折腾了一上午,每个人都饿了,米线一端上桌,只听满桌的筷子声,林文铮和蔡威廉起初有些拘谨,见大家都吃得狼吞虎咽的,也就放开了顾忌。米线的味道的确好吃,连龙朱都吃了大半碗,张兆和却顾不上自己吃,耐心地抱着不满两岁的虎雏一口一口地喂,虎雏吃饱了,就挣扎着离开母亲的怀抱下了地,张充和跟九小姐贴心地接替了他们母亲的职责,离席带着龙朱和虎雏玩儿去了,张兆和这才腾出空儿赶紧吃上几口,眼神却依旧落在孩子们身上。
落座时,杨振声特意挨着沈从文,饭吃到一半,杨振声主动跟沈从文提起了西南联大教职一事。
“从文,你去联大的事我还在想办法,我已经跟佩弦说过此事了,咱们毕竟都是一起的编过教材的,佩弦对你的能力是很认可的,我们两人一定会鼎力推荐你的,他是文学院的中文系主任,说话还是有分量的。”
沈从文脸上露出感激的神情,握住了杨振声的手:
“今甫兄费心了。”
杨振声拍拍沈从文的肩膀:
“过几日我做东,咱们请佩弦共进一餐,我跟吴有训说好了,他和他夫人也一道来。”
“今甫兄,你本就是为我说项,怎么还能让你做东呢?”
杨振声一摆手:
“从文,你跟我还客气什么?我知道你现在有难处,但我想跟你说,你莫要心急,这件事情是有希望的,你先不要去找你三弟,等我的消息。”
沈从文红着眼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林文铮不时低声跟妻子说上几句话,蔡威廉也大多只点头或摇头,很少开口。周曦沐对西洋画很是喜爱,留学时就经常去看画展,对蔡威廉女士这位和潘玉良、关紫兰齐名的着名女画家自然是早有耳闻,便想借此机会跟蔡威廉聊聊她的画作。
“总有十几年前了吧?我在报纸上看到了蔡威廉女士的消息,当时你的画作在上海办的‘第一届全国美术展’上参展,很快便轰动画坛,我在杂志上欣赏过你的画,却一直不曾有幸亲眼见到你的画作,没想到竟然在昆明见到了画家本人,真是求也求不来的缘分,我想冒昧地跟你求画一张,不知润例多少?”
蔡威廉微微一愣,一时间没有说话。
周曦沐误会了蔡威廉的意思,赶紧解释:
“我当然不是说现在,咱们来日方长,什么时候都可以!”
蔡威廉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声音却仍是颤的:
“你想画什么?”
“我想请你给我夫人画一张肖像,我夫人也为人母不久,我想把这幅画作为礼物送给她,她也很喜欢你的画,下次我带她来见你,你们一定会十分投契的。”
蔡威廉露出了笑容,轻轻点了点头。
听了周曦沐的话,沈从文放下筷子,接过了话头:
“曦沐,你是没看到画就先见到人了,我是先见到画才见的人,咱们正好反过来了。仔细算算,我第一次见到威廉的画已经是十年前了,那时候我去丁玲在上海的家中探望,在她家里看到一幅她的画像,着色沉着,用笔简洁,简直是中年人的手笔,我一问才知道,竟然出自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之手,这个小姑娘叫蔡威廉,是蔡孑民先生的千金!”
一听蔡威廉是蔡元培先生的女儿,席间众人都不禁露出惊讶的神色。
蔡威廉低着头,苍白的脸一如往常平静无波。
“文铮,你跟威廉结婚多久了?”
“十年了。”
“现在你们已经有五个毛毛了,还有一个马上就要出生,时间过得真快啊!”
周曦沐突然想到什么,低声凑到林文铮耳边说道:
“文铮,我自己的儿子还不满一岁,我还有个朋友的女儿也刚出生不久,你也知道,婴儿身体长得极快,好些个穿的戴的没穿几次就都小了,放在家里也派不上用场,你若不介意的话,我下次给你送过来。”
林文铮用感激的目光看着周曦沐,跟蔡威廉耳语几句,蔡威廉朝周曦沐点头示意,林文铮跟周曦沐轻声道谢:
“那自然好,曦沐兄费心了。”
“咱们都是同事,你说这个就太见外啦!”
一顿饭吃完,大家在饭店门口道别,各自散去。周曦沐回望林文铮搀扶着蔡威廉踏上黄包车,黄包车夫在暮色中快步跑远了。周曦沐心中莫名有些不是滋味,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自己的妻儿,不由得加快脚步向家中走去。当他轻手轻脚地推开那扇温暖的门扉,便在门口站住不动了。白莳芳斜躺在床上,用手撑着头,满怀爱意地看着酣睡的小治心,用手轻轻地拍着他小小的身体,口中喃喃哼唱着:
“水牛儿,水牛儿,先出犄角后出头哟哎,你爹你妈,给你买了烧羊肉哟哎,你不吃,你不喝,全让老猫给叼走了哟哎……”
第五〇九章 理想总是美好的
到了周六晚上六点,社会学系同学们准时在农校的校门口集合,没有一个人迟到。暮色之中,同学们看着彼此,虽然每个人都心照不宣地不发一言,但大家的眼中都有掩藏不住的好奇和兴奋。带队人是讲师苏汝江,他一早便等在校门口,点名确认大家全部到齐之后,带领同学们一起朝云津市场走去。一路上苏汝江一边走,一边跟大家从头讲起昆明集园的历史。
在晚清时,昆明就已经有了逼良为娼的鸨母和秘密卖淫的妓女,当时称为“秘卖”。一九一一年,云南重九光复以后,云南当局决定集中私娼,成立公娼救济生活无着的妓女,希望通过公娼消灭私娼,最后达到“无娼”的目的。
在这种美好的理想驱使下,巡警总局将之前因为卖淫被拿获、强迫照相备案的妓女们按照不同条件分为“上中下”三等。一九一一年十一月十日,农历十月初二,昆明的公娼正式营业,官方定名为“上等集园”,集园中的妓女大多年轻貌美、形容姣好,“上等集园”开门营业之后,生意十分兴隆,于是当局又在四川街建了“中等集园”。巡警总局本来还要建“下等集园”,但因为民间反对声甚嚣尘上,且此时昆明的下等娼妓早已集中居住在福兴街,索性直接将福兴街周围的娼家称作“下等集园”。不论是“上中下”三等集园,都受警察总局的保护和集中管理。但云南民众认为政府设立公娼有伤风化,不断呼吁取消集园,一九一四年六月一日唐继尧下令取消集园,第一次公娼于一九一四年六月三十日全部结束,持续了不到三年时间。
公娼取缔之后,私娼进一步泛滥,yn省会警察厅在一九一七年五月拟定了《第一期监视户取缔规则》十四条。所谓“监视户”,就是向警方缴纳“保护费”的合法鸨母和合法私娼。由警方制发一块粉底绿字的木牌,标明“监视户”身份,钉在妓女的住所大门上,妓女向警方呈缴四寸照片两张,每人每月缴纳五角至一元五角的保护费。
为了进一步阻止娼妓泛滥,昆明政府还在兴华街设置了专门惩罚妓女的女子济良所。一九一六年二月,为节省开支,将女子济良所并入圆通寺中的女子习艺所,非法妓女被警方捉拿之后便被送入女子习艺所,学习缝纫刺绣等技艺,为今后自力更生做准备。
然而监视户和习艺所的限制办法毫无作用,非法私娼屡禁不止,政府便又将恢复公娼提上日程。一九一八年四月五日,官督商办的集园在四川街开始营业,不再分上等中等,到四月下旬,省会警察厅采取了“防毒措施”,为了预防花柳病的泛滥,定期安排医生对集园的妓女进行检查和治疗,但私娼不在此列。
二十年代初,昆明当局在崇善街附近兴建云津市场,并将集园迁往云津市场,由km市政公所主办,由此集园由官商督办改为完全官办。官办集园于一九二三年六月一日正式开放,公娼再次成立。公娼妓女定期体检,并缴纳防治梅毒的费用,名曰“洗涤费”。
进入三十年代后,公娼依旧设在云津市场,和之前的年代没有不同,惩罚方式也没有差别,只有女子习艺所取消了,感化院成立了。昆明当局多次试图严厉取缔,又几次试图集中管理,但娼妓泛滥的问题一直存在,直至一九三九年,昆明依旧是公娼和私娼并存的状态。
将昆明公娼的历史大致介绍之后,苏汝江轻轻叹了口气:
“理想总是美好的,现实却往往是不尽如人意的。昆明的公娼制度断断续续施行了快三十年,起初昆明当局设想的‘无娼’的世界却远远没有到来。”
苏汝江说完,有一个娃娃脸的女同学说道:
“苏先生,我觉得这一切都源自男女的不平等,中国历来女子地位低下,女子无法接受教育,没有安身立命的本事,为求生存或是嫁为人妻,依附于男人,或是沦落风尘。我相信将来终有一天,男女享有平等的权利,所有的女子都能跟男子一样进学堂,读书知礼,自食其力,到那时‘无娼’的世界一定会到来的!”
“说得好!”苏汝江鼓起掌来,大家也都被这女同学的话鼓舞了,纷纷鼓起掌来,胡承荫也微笑着一起鼓掌,为这番昂扬的宣言,也为这宣言里尚未被现实摧折的希望和天真。
讲完了昆明集园的历史,苏汝江开始给同学们介绍社会调查的方法,在分别介绍了问卷法、实验法、访谈法、观察法几种方法的操作要领之后,苏汝江进一步嘱咐大家:
“我想告诉同学们的是,每一种研究方法都有其自身的局限,为了得到相对准确的数据和资料,大家应尽可能使用多种调查方法互相佐证。同学们,社会调查真的不是一个轻松容易的工作,需要足够的技巧和耐心才能收集到宝贵的信息。
社会学的奠基人、法国的社会学家涂尔干认为,社会学者应该用科学家研究自然世界的客观性一样来研究社会生活,所以他提出了社会学的第一原则,‘把社会事实当做物(things)来研究。’但社会学的研究注定和科学研究不同,社会学家的研究对象是活生生的人,在社会调查过程中,社会学者可能会被他的研究对象欺骗,他们可能因为恐惧,或是因为不信任,或是其他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原因,给调查者提供虚假的信息,一旦调查者没能及时甄别,必定会影响最终结论的准确性。
而对于妓女的生存境遇的调查者来说,他们受到的考验将会更加严峻。为了保证同学们的安全,也为了保证这次调查顺利进行,李景汉先生代表联大联系了省会警察厅,获得了他们的支持和帮助。我们和km市警五分局分局长杨森荣交谈了一次,等我们到了集园,他会陪同我们一起参观。杨分局长虽然支持我们的教学工作,却明白地告诉我们,走这一趟注定是白费心力。他说妓女们时常谎话连篇,她们多的是和警察打交道的经验,很有办法应对,问她们卖身的原因,无非是生活逼迫,或是卖身还债等等,每个人的经历都大同小异。所以若是有同学后续选择了‘集园妓女的生存状况’这个研究选题,一定要时刻保持警醒,尽可能确保得到真实的调查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