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剑问道记》 1、风雪访客 腊月十五,乙巳火,伤官东南忌出行。 大雪,已连下了五日。 北风呼啸裹挟着蔽日飞雪,此时此景,宛如星河坠落美不胜收,却又像是漫天飞矢令人胆寒。 冀州重镇邯郸城,孤零零地矗立在寒风暴雪中。曾经熙熙攘攘的官道如今已没入半尺深的积雪下,十里长亭外,也不再见半个人影,只有路边枯树上落满了的乌鸦,它们无处可去只能挤作一团瑟瑟发抖。 忽而,天边一阵闷雷响起,有乌鸦惊觉四顾,那串雷声迅速地逼近,群鸦惊起,在天地间的白色帷幔中染出一片黑色涟漪,而在这涟漪之下,三骑冲破飞雪疾驰而去。 为首的是一个壮汉,他身着黑色劲装胯下一匹乌骓宝马,远远望去仿佛一堵高墙。 在他身后,是一个玉面青年,素色衣纶与漫天飞雪融为一体。 而在队伍最后,是一位黄衣老者,他蜡面枯槁之下,一双老眼却精光爆射。 此三人在官道上鱼贯而过,向着邯郸城西北的莽莽深山疾驰而去…… 这三骑从东南来,所去的方向,却是邯郸城外深山中一座著名的庄园。此刻马上人极目望去,已可望见那庄园朦胧的屋影。 庄园坐落在邯郸城外三十里的桃花山。满山桃树只余疏朗的枝条,积雪点缀在桃枝上,竟也似千树万树桃花开。 未近庄园,三人已闻到一股呛鼻的烟熏味。昔日千檐百宇,如今远远望去却破败不堪。高大的门户已成黝黑模样,依稀可见一个残缺的“剑”字,门前雪地上蹄印纵横,却瞧不见人踪。三人门前驻马停留片刻,心下警惕,只听见风声扯呼得紧。 三人翻身下马,穿门入院,见原先气象恢弘的楼阁只剩得残墙断垣,这座庄园已被烧成灰烬。凌乱的脚印在雪中尤为明显,显然他们已不是最早来的人。 玉面青年不禁长叹一声,道:“无尘剑庐……剑神纵横天下十多年,何以落得如此下场?真是可惜……”语气虽有叹息之意,然眼睛却不住四下张望,毫不掩饰其中的贪婪和失落。 壮汉捻了捻胡须,叹气道:“嘿,这天下剑客的圣地,当年我们兄弟三人前来拜庄,想那剑神指点个一招半式,结果苦等了月余,连山门都进不去。现在剑庐变成这副模样,也是天道好轮回了!” 壮汉话语中止不住的揶揄:“如今也不知有多少人踏破山门,我等却是迟来一步,莫说吃肉,连汤都喝不上。” 枯面老者道:“剑神性子孤傲,向来独居,前来拜庄求教者何止上千?剑庐每月开门一次,若是有缘者,可被选中去拜见剑神,受其指点剑法。数年来有幸受其指点的剑手,哪一个不是剑法大进,声名更著的?倒是那些未被选中的人,心里多有不忿,久而遭怨,嘿……世言升米恩,斗米仇。诚不我欺也。” 玉面青年点点头,道:“大哥深知人心叵测,我不如啊。不过奇怪的是,我听说三个月前,剑神就前闭门不出了。这剑庐也未再开门,这是何故?” 枯面老者低声说:“我听说一个秘闻,三个月前曾有人见到云侯在剑庐门前苦守了三日,应是要寻剑神一唔。” 壮汉惊讶道:“云侯?你说的是数年前被满门抄斩的那个云侯?他居然还敢回中原?他不是举旗——” “嘘,莫谈国事”。玉面青年连忙说道,虽隔墙无耳,但仍是小心谨慎。 “那天庄门前也有不少人,云侯在庄前苦等了三日,倒是让周围的人不敢靠近,怕受到牵连。有几个胆大的想偷偷溜走,估摸着想去报玄策府。人刚一挪动呢,这人头就落地了。这云侯好大杀性,其他人害怕,又不敢先走了。”枯面老者娓娓道来,让玉面青年感觉老者似乎目睹了全程。 此时万籁只闻风声,然而几尺厚的积雪下,焦木断垣又不知有多少。三人入庄搜索约莫半个时辰,竟是一无所获。 “云侯为国赴命,世人皆知,我也是佩服得很。朝廷说他造反,我是不信的。”壮汉突然道。 “这其中自是有玄机,我等草民无须懂。”玉面青年答话道,“倒是后来云侯带兵加入平天道乱军,确是造反了,也是造化弄人。” “若无昔日朝廷倾轧,又岂有今日怒发冲冠。孰因孰果,断是难言。”壮汉叹息道,“大哥,你说那云侯三个月前在剑庐苦守三日,后来呢?” 三人穿过一道长廊,枯面老者在两人身前一丈,道:“约莫是第三日半夜,云侯就不见了。剑庐规矩,午时开门。那日午时也没打开,谁也不知云侯究竟见没见到剑神。现在想来,怕是云侯入了庄,和剑神谈了些什么,此后剑庐才封山多时的。” 青年若有所思道:“直至前几日,剑庐突然出事。” 壮汉忍不住问道:“你是说剑神被云侯牵连,遭了朝廷毒手?莫非是玄策府?不,是隼鹰卫?” 提到隼鹰卫,就连古井无波的枯面老者都变了脸色,他低声骂道:“隼鹰卫虽是朝廷走狗,但又怎可能是剑神敌手?我三人用剑,自然是知道剑神神乎其技,天下无敌。” 玉面青年点点头,说道:“一人之力终有尽,这天下不知还有多少奇人异士。剑神怕是招惹了什么厉害人物上门寻仇,一把火烧了庄子。但天底下还有比剑神更强的剑手吗?”青年又摇摇头。 枯面老者兀自走在前,右手持剑一边拨开被雪覆盖的残骸,一边道:“三日前无尘剑庐突然走水,三十里外的邯郸城都能看见,昨日大火才灭。剑神不见踪影,邯郸城内诸多帮派慑于剑神余威,昨日未必就有多少人敢来此探查。今日此地已无人,便证明我等还有机会。” 三人不再言语,只是在覆盖着积雪的残骸中摸索。不多时,壮汉从一处残骸里搜到一把长剑,说道:“此剑甚好,三弟可拿去用”。 青年面色一喜,伸手接住了壮汉抛来的长剑。剑鞘青黑,剑身玄铁铸成,略沉却极薄,剑刃透着淡淡的寒光,锋利无比,根部刻有两个小篆的文字“凝霜”,确是把好剑。 青年正握剑细细欣赏,突然听到枯面老者一声大喝“谁?”发声瞬间,青年心一惊,连忙,壮汉子已不知何时拔剑伫立在前。 只见在几丈外的长廊尽头是一座半塌的仪门,仪门后是一座焚毁的庭院。而在仪门前,竟跪着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身上落满了雪花,与庭前积雪共一色,是以三人竟未第一时间认出。 那雪人蓬头垢面,雪花下的身躯覆着一件略宽大的灰色单衣,与矮小而纤细的身形颇不相衬。寒风吹起那人蓬乱的头发,让三人难以看清面容,只是膝上横放着的一把黑鞘的宝剑显得尤为耀眼。 那雪人跪倒在庭院门前,背对着三人,不知其是死是活。风雪不知何时停止了。三人屏住呼吸,一时寂静无声。 三人互相一望,壮汉心领神会,走上前正欲推开雪人,不料那雪人突然发声:“站住。”竟是一个冻得发颤的少女声。 壮汉一惊,拔剑喝道:“何方宵小,敢来剑庐行窃!” 壮汉和青年顺势跃过少女,挡住左右退路,手中剑伺机待发,枯面老人则是立于少女正后方。这一阵势三人不知配合过多少次,狮子搏兔尚且用尽全力,更何况是面前这个怪异的少女。 “滚开!”少女一声冷喝,三人只觉一股杀气扑面而来。 枯面老者冷哼一声:“装神弄鬼”,一踏步前跃,一式剑刺施展开,如流星一瞬,眼见就要刺到少女后脑,却见少女右臂一挥,剑光已破雪而来,剑尖恰抵住剑尖。枯面老者剑势一滞,顿时气血翻涌,“这小妮子好强的内力!” 枯面老者尚来不及回剑,只觉胸口突然剧痛,低头一看,露出满是不可思议的表情。 那少女左手反握剑鞘,剑鞘的另一端已洞穿了枯面老者的左胸。 “好快的剑……”枯面老者似乎不相信自己竟然死得这么轻易,死得这么卑微。 他们三人结义闯荡,也是江湖上一流剑手,不知有多少歹人败在剑下,闯下了“风尘三剑”的名头。如今老者骤然死在这位无名少女剑下,壮汉怒不可遏,一声大吼:“贱人!还我大哥命来!” 寒光已现,一式自上而下的“力劈华山”携雪带风,正要劈向少女。却有一道更快的光,快如寒星,轻如微尘,剑势举轻若重,自左向右挥出一道圈。 壮汉手中宽剑被少女剑势从斜里一卸力,虎口一痛,剑已被带脱手。壮汉身形一失,而少女剑势不减,反而加快了几分。 这一交锋只发生在一瞬,待青年回过神来正欲上前时,少女已收剑回鞘。壮汉仰天倒地,喉咙出现一条血线,气绝时仍瞪大着眼。似乎要看清楚杀死自己的是一把怎样的剑——那剑刃灰蒙蒙的,看似不甚锋利,然而竟未沾染一点血。 只是几息时间,两位结义兄长死于剑下。青年的玉面转为煞白,手已颤抖地握不住长剑,想后退,却没想双腿一软,竟是一头栽进了庭院里。他慌乱地跳了起来,口中喊着:“你你你……你是妖女……你是魔鬼!” 原来院子里竟有数十具尸体,有的面色灰白,有的身下污血已凝固,几只乌鸦栖在尸身上。他们的共同点是均只有一处剑伤,或心口,或喉咙,或眉心,或太阳穴。青年只觉喉咙干涩,终于明白为何庄外脚步凌乱而不见一人。 少女竟未再拔剑,只是侧头看了一眼青年手中那把新得的剑,轻声说道:“是你找到这把剑的?” 青年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剑,点点头,道:“这把剑难道是你的?” 少女说道,“若不是看这把剑的情面,你也死了。” 青年一惊,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剑,顿时觉得对这把剑更钟爱几分,他又问道:“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他们闯进来扰了我清净,所以他们死了。”少女说道,右手仍握着那把剑,左手却张开接住了几片落下的雪花,仿佛在说着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青年看到少女的侧脸,竟是比他想象中还要年轻。不,应该说年幼。那是一张约摸十岁少女才有的脸,美丽而清澈,甚至脸颊还没脱去稚气,然而少女的那双眼眸,竟然皆是麻木而枯槁的死气——这是一个年幼而苍老的女孩! 青年在她身后默然站立,雪下了好一阵,他也不敢妄动,不知过了多久,终是发问:“你究竟是谁,为何跪在这里?” 少女竟然笑了,青年以为自己看错了,他揉了揉眼睛,确实看到了他迄今为止看到的最不可思议的笑,他几乎要醉了,全然忘记了她刚刚斩杀了他的两个结义兄长。 少女的一句话让他猛然惊醒:“我叫九凝,是他捡来养大的丫头。” 他是谁? 青年的内心已经汹涌澎湃——一定是他!只有他——只有凌无垢,只有那个无瑕无垢,天下无双的剑神,才能连侍女都有这一手出神入化的剑术。 “他不要我了……”自称九凝的少女突然幽怨地哭了,手中的那把黑鞘长剑被她紧紧地拥抱入怀,像是拥抱一个随时都要离去的情人。 青年默然,听九凝哭泣了一阵,只觉恐惧与怪异,然而实在不知该如何脱身。正当内心焦躁时,u看书 .uukashu只听见九凝问道:“你会驾车吗?” 青年忙答道:“我会。” 九凝擦拭眼眶边的雪痕,说道:“你带我去找他,我会给你报酬。” 青年听完为之呆滞,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只道:“为何要我带你去找他,你自己去找不行吗?” 九凝拔剑一挥,青年顿时左手一痛,小指被斩断一截,血如涌注。九凝说道:“我一个十岁的姑娘家,从未出过远门,一个人去找他万一迷路可不成,这一路上总得有人照顾我。再说我又不会驾车,你带不带我去?” 青年又惊又怒,又不敢作甚,只得讪讪坐下,心里已将面前这个疯魔少女痛骂了千百遍。 九凝拍拍身上的雪花,倚着那把黑鞘长剑站起身来,“你既然捡到我的剑,那就得当我的剑奴,不然留你何用?”转身踩到枯面老者的尸身,娥眉一皱,竟是一脚把尸身踢进了三丈外的尸堆里,雪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颇为显眼。 九凝道:“剑奴啊剑奴,你说我们一起去找主人好不好?” 青年忍着痛,挤出来一个半哭不笑的表情,道:“好好好,我带你去找他。” “那你先把这人拖那边去,免得惹我心烦。”九凝指了指躺在地上的壮汉,又指了指庭院另一侧的尸堆。 待青年事了,九凝满意地说道:“好一个听话的剑奴,我奖你一个故事吧。” 是夜,月明星稀,风止雪停。青年听到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 天下无敌的剑神凌无垢,被一个自称剑宗传人的少年击败了。 2、舞剑少女 如果有人问哪里可以喝到最醇香的酒,那一定会有酒客告诉你,登天楼的酒十里飘香。 如果有人问哪里可以找到最迷人的姑娘,那一定会有纨绔子弟会告诉你幻琴轩的姑娘国色天香。 如果有人问谁是这十年来江湖上最强的剑手,哪怕是一个初学剑的孩童,也会说出那个名字,天下无双的剑神,“凌无垢。” 凌无垢,正如他的名字一样,他的剑道,和他的人生,无论是谁都很难找出一点瑕疵与缺憾来。 他出生时,邯郸城外的桃花山开满桃花,有虹似剑,横贯苍穹。似乎上天也在为他的诞生施下祝福。 他惊才绝艳,天下侧目。五岁学剑,六岁解剑谱,十岁已是成名剑客。 相传那时黄山剑派有三个年轻俊彦,被师门认作是不世出的天才。“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三个年轻剑手雄心勃勃,准备入江湖仗剑扬名。然而他们刚要下山,十岁的凌无垢就拜上山门挑战。 那一日之后,三位年轻剑手再也没执过剑,剑似乎已成为三人的梦魇,而俊彦之姿不再,渐渐泯然于众人。每当江湖人谈及此三人,或是可惜,或是讥讽。 而后凌无垢踏着各路剑手声名鹊起。二十岁时,他已经再无可挑战之人,几近无敌。天下剑手,无一不把凌无垢尊为“剑神”。 “剑神”二字,不但为他带了数不尽的名利,也给他带来了更多的挑战者。无论是正派耆老,还是新出茅庐的侠士,甚至是邪道巨擘,都前来挑战。毕竟看上去年轻的“剑神”,总是更容易让人觉得可以取而代之,但他们反而成为了凌无垢的踏脚石。 二十五岁时,再也无人挑战他,他倦了,决意退隐。 桃花山上桃花树,桃花丛中无尘庐。 无尘剑庐孤独地矗立在群山中已经十年,天下剑手看到的似乎是一把孤独的剑矗立在天地间。每一个剑手都把无尘剑庐看作是剑道圣地。同时天下人也在观望着,剑神的无敌神话能否永恒。 没有人能永远不败。 这似乎是江湖上颠沛不破的道理,无人敢怀疑。当玉面青年从眼前的少女口中听到了剑神一败的事情时,终是惶惶若失,热泪盈眶。 长路漫漫,风雪交加,一辆马车奔驰于官道。执鞭之人正是那玉面青年,拉车的两匹马正是先前枯面老者和玉面男的坐骑,壮汉的乌骓宝驹性烈不肯屈身拉车,竟发狠踢倒青年后兀自离去。马车内,少女九凝仍抱着那把黑鞘长剑,单衣已换成了裘袄,只是身形不合,显得颇为可笑。 青年留了个心眼,每日驾车只走五十里路,诧异的是九凝亦不管不顾,任凭青年如何走,只要求往西走。马车内外一动一静,一寒一暖,奔驰了数日,并无多少话语。 青年这几日多次想逃离,可九凝盯得紧,竟无合适时机。那古怪少女睡眠颇浅,每当青年以为她已睡熟时,总是有一颗石子从帘幕后飞出,击在青年手臂上,似是警告青年不得妄动。 青年隐忍多时,终是有一次趁九凝熟睡时逃走,未曾想没跑出半里路,九凝已在前方侯着,然后笑盈盈地挥剑斩下青年右脚小指。 如此往复两次,青年左右脚各被斩掉两根小指,莫说逃跑,竟连报复之心都暂熄了,更遑论为两位兄长报仇了。 每日马车停下休息时,九凝总是跑到远处抱着那把黑鞘剑痛哭一场,而后拔剑出鞘,开始舞剑。 青年不知九凝所舞的是何种剑法,只觉每一剑均是精妙绝伦,似慢实快,似拙实巧,似轻实重,由九凝娇小而美丽的身姿使出,更显脱俗出尘,实为生平见过的最精妙的剑法。 青年暗思:剑神之剑,无尘无垢,天下无双,莫非这就是剑神的剑法? 九凝每次舞剑,知青年在远处偷看,也不避讳,仍是继续舞剑。她所舞的剑法,每日舞剑千合竟无重复,且每日只舞剑半个时辰,是以七日后驶进入并州时,青年只学到一成不到。虽是如此,青年仍是自觉剑法大进。 除夕之夜,马车驻留在一处山洞外。青年刚烤好两只兔子,便听九凝道:“今日是除夕,往年这个时候他会写好对联,却不让我去贴。庄子里从来都没有贴过春联。” 青年早听过传闻,却仍是不忍问道:“剑神性子如此古怪?” 篝火正浓,九凝伸出双手,烘着火说道:“是啊,他可怪了。可以好几日都不说一句话,就坐在房间里,说是悟剑。” 青年递给九凝一只烤兔,问道:“剑神到底是怎么败的?” 这句话他憋在心里已多时,那日九凝说剑神败了后便没再细说下去,实在是让他欲罢不能。 九凝一边啃着烤兔,一边说道:“小欢子这些时日驾车有功,我可奖励你一个故事,容我先捋一捋。” 青年名为何欢,是为冀州近几年来颇有侠名的“风尘三剑”之一,如今三剑只剩他一人,又被这个奇怪少女唤作“小欢子”,一时勃然大怒,正要用手中木枝动手,只见一小块兔骨自九凝口中飞出,“啪”的一声正中穴位,何欢顿时双腿一软,应声倒下。 九凝冷哼一声,说道:“好了别闹,我告诉你,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败的。” 见何欢脸上怀疑的表情,她继续说道,“那日是腊月初七,庄子不开门。我还在给主人缝衣服,只听到一人翻墙进庄,说要挑战主人。” 何欢一惊,居然有人闯庄?还是翻墙? 他听闻去年天下第一神偷南亭晚曾送上拜帖,声称三日后将上无尘剑庐窃走剑神的佩剑“无咎”。南亭晚习惯先送上拜贴,言明何时欲盗某物,至今从未失手。甚至镇国公府都层收到过南亭晚的拜贴,尽管那一晚镇国候府戒备森严,然而还是让南亭晚窃走一枚价值连城的夜明珠,让镇国公脸面好一阵无光,那一年玄策府对这些盗贼的搜捕都收紧了不知多少。这一次南亭晚挑战剑神,天下人不免带着期待之心观望。谁知三日后,南亭晚被打断双腿,绑在桃花树下,成为天下人的笑柄。自此众人对无尘剑庐除却尊崇,更多了一份忌惮。 而今九凝说有人翻墙进庄,这已是匪夷所思。 “庄子以前也不是没待过客,可没一个像那个人这么无礼的。我气坏了,拿着笤帚追了他半天,就是没打着他。”九凝说道,一副咬牙切齿的表情。 何欢感到惊讶,继续问:“那个人是谁,为何要去找剑神?” 九凝想了想,说道:“那个人自称卓青崖,说是什么剑宗传人。年龄也就比我大个七八岁,他竟然说庄子不开门那只能翻墙了。” 卓青崖?何欢只觉这个名字无比陌生,他有预感,这名字即将名扬天下 何欢问道:“后来呢?” 九凝说道:“后来主人就来了,他叫我去沏茶,倒把他请到客厅去了。” 她停了停,又说道:“主人说,凌家的家传剑法是那人祖上传的,所以他就要过来挑战主人,还要取走主人的所有剑法。这是什么道理嘛?剑法也有讨债的?” 何欢心中一动,问道:“然后呢?” 九凝凝望着篝火,说道:“主人答应他的挑战了,没让我看比剑。我在比武场外等啊等,没听到他们比剑的声音。也不知我等了多久,那人就出来直接走了,也没去拿什么剑法秘籍。后来主人也出来了,主人说,说自己已经输给他了。” 说到激动处,九凝竟呜咽哭泣道:“主人说,自己的剑不再是无垢的剑,他要去寻找更强的剑道,就一把火烧掉了庄子,遣散了庄里几个老仆。我求主人带我一块走,他竟然抛下我不管了!我就在那跪着,也不知跪了多久,后来就进来一些像你一样的蟊贼,都被我一剑杀啦。” 何欢倒吸一口气,原来无尘剑庐被烧毁,竟是凌无垢自己所为。十年无敌,今遭一败。凌无垢以败为耻,怒而毁庄出走,此论的确合理。 然而此事似乎并不简单,何欢不禁苦笑,为今之计,是该如何自处。剑神出走,不知所踪,而自己真要随着这少女去漫无目的找寻剑神吗?寻着了又如何?何欢想到自己原有事务在身,如今却被这一少女裹挟,真是情何以堪。只是想到那套精妙绝伦的剑法,何欢觉得这一趟应是不亏。 两人食饱喝足,九凝又抱剑走出去远处,大风起兮雪飞扬。九凝哭过一场后,又开始舞剑。这一次的剑法比前几日的剑法更快更绝,九凝身姿轻盈,舞剑多时,竟无一片雪花落于身上,让远处的何欢好一阵羞愧:“这小姑娘的剑法究竟是有多厉害?我练剑真是练到狗身上去了。” 半个时辰后,九凝收剑入鞘,小小的脸颊微红,在雪地的映衬下更显得娇嫩可爱。 何欢不禁看痴了。 何欢朝着渐渐走近的少女喊道:“九姑娘,我且问你,剑庐为何闭门三个月不开?” 九凝说道:“主人说闭庄谢客,u看书 .uukanshu 他向来性子清冷,我也不懂,照做便是。” 何欢又问:“听人说三个月前,云侯来过剑庐?” 九凝面色疑惑,说道:“云侯是谁?” 何欢一怔,说道:“云侯便是镇远将军云靖,封爵云侯,你不知道的吗?三个月前曾在剑庐前求见剑神。” 九凝思虑片刻道:“我记起了。那位叔叔来庄里住了三日,他带来的一个小弟弟我很是喜欢。你问这个作甚?” “好奇而已。”何欢感觉九凝言语中已有不耐烦之意,只得按下心中疑惑,不再发问。 是夜,九凝已在马车中睡下,何欢仍旧倚靠车彀半睡。约莫夜半,一只白貂从雪地探出,一溜小跑至正双目微闭的何欢身旁。何欢突然睁开双眼,伸手一探,白貂已经伏在他手臂上。只见这白貂背着一只小小的纸筒,模样煞是好笑。 何欢小心取出纸条,又将另一个准备好的纸条塞入纸筒,随后他做了一个手势,白貂便又潜入雪中,不知将往何处去。显然这情形已不是初次,而这个名为何欢的玉面青年,似乎也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九凝性情怪异而不谙世事,何欢看似笨拙懦弱实则深沉。他如此关注无尘剑庐被毁一事,又是为何?两人各怀心事,漫游旬日。此番行程莫名而起,亦不知如何而终。他们却不知此时,当他们还在官道上漫游,天下风游已在盛传一句话—— “腊月初七,岁煞西,一剑西来。 剑宗传人卓青崖入剑庐,剑神败。” 3、孤村夜话 这一日是正月初一,江湖儿女虽不重礼俗,然何欢颠沛多时,只觉内心烦闷。朔风扑面,裹在裘袄中的身躯仍觉寒冷。约莫刚过正午,天仍是阴沉沉的,远方一个影影绰绰的城池轮廓已映入眼帘。 晋阳城,又称龙城,千秋乱世时为晋国都城。武朝始皇帝灭九国,统一天下,置州县,为并州治所。后大虞立,沿袭武朝旧制。 大虞朝二百八十年,先皇崩,二皇子休继位,改元天圣。天圣帝撤州改道,晋阳仍为新设的河东道治所。 何欢数年前曾来过晋阳,当时此城气象伟岸,不愧为一座底蕴深厚的大城。而今何欢驾车愈接近城池,就愈觉得怪异,官道过于凄清,积雪颇为平整,不似乎往日多有辙印。待他终于能望见城门时,不由得一惊:城门紧闭,驻守城楼的不是寻常时的州兵,竟然是一个个衣衫褴褛,手持长棍的乞丐。 正疑惑时,只听马车中的九凝打了个呵欠,似刚睡醒,问道:“小欢子,晋阳到了吗?” 何欢答道:“九姑娘,晋阳城到了。但有点儿不对劲,这守城的不是州兵,而是乞丐,颇为反常。” 城楼上的丐兵似乎远远的望见了快接近护城河的马车,只见一个丐首举旗示意,城楼上的一组丐兵立即拉弓射箭。 霎时间箭雨落下,何欢拔剑将迎,只听帘幕后的九凝一声冷哼,一粒石子飞出,击中了一支飞来的羽箭。这羽箭被石子带偏了轨道,竟又击偏了另一支羽箭,而另一支羽箭亦然。只是一息时,箭雨落势已溃,散落在马车周边。 “彩!”何欢喊道,顺势回车,离开了护城河,向西北奔去。被暗箭莫名偷袭,九凝一路大骂,何欢只觉沉重。奔驰了二十多里路,只见白雪皑皑,原驰蜡象,官道旁多有冻死的尸首。不禁一阵凄凉:哪里有栖息之所? 又行了十数里路,终是在傍晚时,寻得一处小村庄。 何欢驾车进村一路奔驰,见村中民居均门户紧闭,心下仍是困惑。村中多见乞丐卧睡。莫说店家,整个村子都不见一处灯火,颇为反常。 两人只得就近寻一处祠堂歇息,九凝又在马车里睡下,何欢堆好柴堆点起篝火,照旧倚着车彀,心中默想着九凝舞的那套剑法,不多时也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何欢似乎听见了窸窣的声音,昏昏沉沉他不经一窥,竟不知何时一个衣衫褴褛的妇女在偷篝火上的烤兔。何欢一个激灵便醒了,心里暗骂道竟然偷到老子头上来了,大喝道:“你作甚!”作势正要下手,那妇女竟惊慌地磕头哭喊:“饶命啊大人,我已经四天没吃过东西了。家里还有老小,实在是迫不得已才偷吃的啊!” 九凝也被吵醒,正不耐烦时,登时被这中年妇女的相貌惊到了:这人头发花白,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憔悴不堪,眼睛枯槁无神,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她一手提着竹篮,内里一个空的破碗,一手技着一支下端开了裂的竹竿,这分明是一个乞丐。 妇女不停磕头,额头已经撞出了血。何欢不忍卒看,只得右手内力一送,将妇女掀起站立。何欢说道:“好了,我不怪你,你且告诉我这晋阳城是什么情况,我可以把这些吃的给你。” 半个时辰后,何欢将昨日剩的兔肉送给妇女,妇女离开时喜上眉梢。何欢感叹世道不古,说来还是和朝廷有密切的关联。 大虞朝立国两百八十余年,虽说迄今为止没有什么严重的外患,但有识之士都知有非常严重的内忧。据说武朝崩灭时,大虞朝太祖起事立不世功业,世家多有助力,因而太祖多封赏世家,世家子弟多入朝为官,上至三公九卿,下至有司官吏,皆出身世家。皇帝传了一代代,世家豪强也是一代代膨胀,这世家豪强为祸百姓,横行乡里,不知有多少乡民被其压迫,以至于无立锥之地,而世家竟占地千里。有道是“朱门狗彘食人食,涂有庶民成饿殍”,北地三州尤为严重。 至大虞朝天圣年间,并州冀州幽州三地流民百万,一个名为平天道的教派趁机吸纳教众,短短数月竟发展至数十万众。这些教众在平天道教派的引导下,在边地拓荒耕作,还习武识字,几年里自行开拓了数万顷荒地,甚至建立了无数邬堡。不少世家竟被抄家灭户,此乱象一出,四方呼应,有燎原之势。 朝廷深感平天道传教的威胁,下令州府镇压邬堡,不料乱民举旗反扑,一时势大,竟难以剿灭。 如今已是朝廷与平天道乱军僵持的第三年,去年驻守雁门的镇远将军云靖率整部兵马加入平天道乱军,天下震动。朝廷形势更为恶化。三州百姓,多被朝廷征召入伍,征伐平天道乱军。 原来旬日前,平天道乱军竟然击溃了河东道的府兵。晋阳太守有感乱军势大,而城内已无多少兵马,难以抵挡,于日前召集城内豪门大族,一举将全城的金银粮草匆匆迁走,甚至一兵一卒都未留下。朝廷铁了心要留一座空城给平天道乱军。是以晋阳这一河东重镇,竟也沦为朝廷深沟高垒的棋子。 今这城内只剩穷苦百姓,无衣无食,怕是无法挨过这个冬天。然而更可恨的是,城里竟还有一伙乞丐,竟在此时占空城为主,大肆欺压劫掠百姓。原本家中尚有些许粮食财物的人家,被乞丐们抢光后,变得与乞丐无异了。更有甚者,奸淫掳掠,不在话下。因惧怕这些乞丐,百姓不敢开门,甚至不敢点灯,怕招来乞丐,引来祸患。 饶是不谙世事的少女九凝,听罢也是怒气腾腾,骂道:“这些臭乞丐,该杀。” 然何欢从中听到了一些不一样的意味,有组织的乞丐…… “莫非是丐帮?”他想到,又摇摇头,“丐帮一向以侠义为先,又怎可能做出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 九凝怒道:“是丐帮又如何,在我看来,有手有脚还要做乞丐,这若不是乞丐懒散,那是丐帮所谓侠义名不副实。” 何欢正思忖时,却见九凝已换上一身黑衣,背起黑鞘长剑,杀气腾腾,不禁问道:“你这是要作甚?” 九凝冷声道:“那个翻墙的小子说过,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我以前倒是不明白这句话,现在想来,天地和圣人,倒是高高在上,把百姓看低了。若无守仁,只有害仁。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何欢目瞪口呆,今日这少女脾性竟和平日完全迥异,此番对道祖的《道德经》理解倒也是别出机杼,他说道:“我听不懂你在说甚,你不去寻剑神了?” 九凝眉目一瞪,说道:“容我杀几个人后再出发。” 何欢转念一想,说道:“我……也去,少说也能护你周全。” 九凝突然骂道:“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作甚,你知道我会嫌你累赘留下你,看似献殷勤,实则想趁机逃走。坏得很!”说完便一鞘刺来。 何欢一惊,这一鞘的厉害他可是见过的,那日他结义大哥韩中檀便是被这一鞘洞穿了左胸。他提气后跃,堪堪躲过,身法竟比往日提升了不少,后背神道穴突然一痛,顿时气息乱窜,倒地动弹不得。 “曲直如意!”他又惊又恼,九凝于剑鞘所附之力竟可绕过身畔,转而击中后背脊椎的神道穴处,真是神乎其技。 何欢面扑于地,那温润如玉的脸上已满是泥尘,颇为狼狈。 九凝蹲下,提着何欢的耳朵说道:“你敢乱动,下次就不是用鞘了。” 这般耳提面命,只让何欢感觉一股香暖气吹过耳垂,一阵酥麻,不禁面红耳赤,喏喏不言。 九凝笑如银铃,声渐渐远去。果真一人离开了。 约莫一个时辰后,何欢估计九凝已走远,于是便尝试用内力冲开穴道,但这少女点穴手法古怪,冲穴了半个时辰均告以失败,正当他一筹莫展时,他听见了一阵微小的叽喳声。一只白貂从祠堂的侧门溜进来,仍如先前那般背着一个小竹筒。何欢一喜,眼看就要跑到自己身边,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赶来。 何欢急忙吹了一口哨子,白貂立即转身,然而刚跑到祠堂正门,突然出现一只大手,一抄手便直接抓住了白貂。 何欢一惊,仰头勉强看到是一个高瘦的乞丐抓住了白貂。又一阵脚步声传来,约莫十个持杆乞丐进入了祠堂,在一旁领路的正是先前那个乞丐妇女。只听那妇女说道:“吴长老,那个人就是外来者。还有个小姑娘不见了。” 终日打雁,终是被雁啄瞎了眼。何欢暗骂道。未想到人心叵测,一时的姑息竟然引来更大的祸患。 那高瘦的乞丐便是妇女口中的吴长老,他指着脸色惊慌的何欢说道:“张婆子你有功劳,回头可多分你一斗粳米”。 吴长老手中的白貂不住挣扎,依旧无法阻止信筒里的纸条被取走。吴长老读完纸条,脸色微变:“这小子是玄策府的人。拿下!” 群丐伸竿抵住何欢,何欢原本便无法动弹,此时却叹一口气,道:“没办法了。”他口吹一哨,白貂忽一口咬住吴长老手指,挣脱开来。直接跳到他背上,竟是以头准确地点中了先前被九凝封住的神道穴。九凝点穴手法虽奇,然终是被何欢以这一底牌冲破。群丐愕然,继而以棍阵击下,只见棍影重重,而何欢身化陀螺,右手已经拔剑出鞘挥剑成光,身形突止,群丐手中长竿已经全都断裂。 眼见群丐似有退缩之意,更不言语,以剑背拍昏众丐,对那个张婆子留了个心眼,只封其穴位。十息后,只剩那位惊疑不定的吴长老还站立着。 吴长老气急,持杖便是势大威猛的一击,杖未及身便一阵昏厥。原先被白貂咬的伤口已成紫黑色,原来这小东西竟有剧毒。吴长老怒眼相向,伸手欲指何欢,终毒发昏厥了。 张婆子见状,尤为惊恐,不住喊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我是被迫的!我真的是被迫的!” 原来这些乞丐确为丐帮成员,旬日前丐帮晋阳分舵趁城池空虚时,竟占领了整座晋阳城。不仅如此,附近村庄的也被丐帮派出人员占据。大多村庄的居民惧怕乞丐,纷纷携家逃跑,结果大多死在风雪之中。是以那些村庄里只剩下如张婆子这般的老弱病残,这每一村落有一个丐首,驱使残留的村民为耳目,倘若有外来者,村民便告知丐首。此后谋财害命,不在话下。若有村民良心发现,不上报丐首,那么村民也会被丐首毒打示众,更有甚者被活活打死。 面对着眼前这个可怜人。何欢仍是叹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为虎作伥者,又何尝不也是被虎所食者?终究还是放张婆子离开了。 何欢取回纸条,读完后,脸色一阵变换,颇感唏嘘。 压抑十数日,今日方得以小试身手,何欢开始只觉无比痛快。然而见这世道混乱,又觉沉重。今时初次使用那把刻有“凝霜”二字的宝剑,深感剑刃锋利,也为剑法大进而颇为自得。然而纸条上的话,又使得他内心复杂。正百感交集时候,忽然祠堂外传来一阵拍掌声。 “小欢子这剑使得不错”。这声音让何欢脸色变了,抬头一望,九凝正笑吟吟地坐在村外一棵树上,翻身落下,走上前来,说道:“我们来好好谈谈吧?” 何欢怒道:“你竟然设计我?” 九凝道:“我先前倒存着心想看你能藏到几时,未想这些臭乞丐就让你暴露了,倒让我失望了。我说得对不对啊,玄策府的小隐卫?” 何欢此刻出奇平静,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玄策府的?” 九凝嘿嘿笑道:“我虽年幼,可我一点都不傻。那日你等三人进剑庐中,虽然你尽力掩饰,但你运气吐纳的方法和步法都暗合玄策府的天罡璇玑诀。传闻玄策府每一个隐卫都是先在府内训练,此后再放入江湖,看似游历闯荡,实则为朝廷监视江湖人士,我说得对不对?” 何欢寂然无声,显是默认,他潜入江湖数年,甚至连两个结义兄长都不知他的真实身份,未料到被九凝一眼洞察。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在下确为隐卫,其他的恕不能告知。九姑娘冰雪聪明、玲珑剔透,在下无比佩服。” 九凝冷哼一声,uu看书 uuknsu道:“世人皆以为女子不如男,对未及笄的女子更多是轻视,以为将来不过出阁嫁人,相夫教子。孰谓女子就不能攀求那武道巅峰了?你因我是剑神侍女便轻视我,还不是与那世俗之人一样?若我早生二十年,未必就不能与剑神争锋,须知剑神成名时,也与我一般是十岁。” 少女这一番话竟让何欢感觉慷慨激昂,他承认自己先前确如九凝所言,只浮于表相,低看了她,方今才知俳优竟是自己。 九凝握剑反手一抄,寒刃已抵在何欢喉间,冷冷说道:“适才的宽容是我付给你的一部分报酬,接下来我问你话,没答好那就别怪我剑快了。” 何欢沉声说道:“在下只会说能说的事情,若是不能说的事情,九姑娘就算是杀了在下,在下也不会说的。” 九凝诡异一笑,眼澄似水,说不尽的娇媚可爱。何欢只觉一阵欲醉之意,九凝的声音更似从缥缈云中传来,极是和悦动听:“小欢子,那就是说,不杀你,你就会说了?”何欢觉得神倦眼困,全身无力,一双眼睛竟是被她的眉目吸住了。原先何欢便觉得少女美目流盼,此刻他已面红耳赤,不由自主地凝视着她,聆听着她的言语。昏昏沉沉中,只是隐约听到她的声音,朦胧看到她的朱唇一张一合在说着什么,自己也不由自主地答着什么,越说到后来,声音越是柔和甜美。不知不觉,竟自睡去了。 是夜,月如弯钩,微灯映雪。 九凝手中正拈着那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云侯已现身凉州道,择机速回。” 4、山高路远 天寒。大雪初霁。 自五日前何欢被少女九凝以摄魂法套出话后,两人就少有话语。何欢也不知那日九凝到底问出来什么,自己又答了什么。是以何欢竟觉得尴尬,不知说甚,干脆不言。 这几日里,何欢击溃了这村中的恶丐据点,竟然有数百两银钱,也不知这些时日祸害过多少路人。按照九凝示意,包括那夜在内约莫四十个恶丐被挑断了手脚经脉后缚至村口。何欢击木鸣鼓将村民聚集到一起,这些村民们见日欺压自己的恶丐落到如此下场后,一时群情激愤,谩骂不止,有胆大的村民上前拳脚相向,更有甚者持棍拿刀上前 一个时辰后,这些恶丐竟被活活打死了七个,剩余恶丐,也被何欢用剑一一斩杀。众人拍手称快,对九凝、何欢二人感激不尽。村民离开时,何欢特意按照九凝的吩咐,请求村民将自家的竹篮、竹筛、竹扫帚、箩筐等竹制物送到祠堂,他将按价收购。 河东道冬季寒冷,并无多少竹子摘种,只有少数世家大户在园中种竹作为赏玩,是以竹制品大多从南方运来。若能直接找竹子送来,价格更高一成。 起初村民吝啬自家物什,且对何欢这奇怪的要求心存怀疑,倒是没有人主动送竹制物到祠堂,不过等有几个大胆的村民果真将这些物件换取到银钱后,几乎全村的村民都将竹制物什送过来了。 何欢虽为玄策府隐卫,然从未做过这番如商贩采购物什发放银钱的事情,竟感到从未有过的怨愤气恼,然而想到九凝的手段,是以不敢多问什么。每日只得从早等到晚收购这些劳什子,那些穷苦人家,倒是收到何欢的银两后感激不已。 而九凝只是终日用竹竿在地上不知划着什么,何欢有时窥见一眼,却像是在画一只大鸟,不禁感叹九凝毕竟仍是一个十岁的少女,童趣盎然。 收购持续到第六日,竹背篓、竹簟、竹畚箕等物堆满了整个祠堂。九凝又命何欢唤来全村百余的村民,声称雇他们将所有的竹制物全都拆成细长的竹篾,计件算取报酬。何欢虽不解,然不欲多问,仍是按九凝的话召集了村民,不料此次召集竟一时来了约一百六十人。 见如此多人都涌入祠堂,九凝只是淡淡一句“都雇了”打发了何欢,仍旧在地上指指画画。 又过了三日,先前堆满的竹制物全部都被拆掉,竹篾堆积约丈高,村民们欢乐喜地从何欢手中拿取了银钱报酬,感激之意无需再言。 做了多日的监工,何欢饶是满腹牢骚,却也明白九凝之用意了。管子有云:“若岁凶旱水佚,民失本,则修宫室台榭,以前无狗、后无彘者为庸。故修宫室台榭,非丽其乐也,以平国灾也。”这些村民因兵灾而破产,以至于沦为群丐作恶的帮凶,实乃为求生而不得不作恶。九凝购其竹制物又雇其拆成竹篾,正暗合管子“以工代赈”之理。 何欢心下佩服,也想起一事,说道:“九姑娘悯天怜人之心,在下佩服。九姑娘行管子之道,不但救这些村民于水火,更是使他们知晓了自力更生的道理,不只是授鱼,更是授之于以渔。” 他停了停,继续说:“然而为何九姑娘不让这些村民自行拆竹篾,然后我等直接收购竹篾,此法难道不是更为便利吗?” 九凝摇摇头,说道:“此法便利于我,不便利于民。” 何欢一怔,随之肃然,拱手作揖,说道:“九姑娘之言,在下受教了。然而这些村民手中虽有了余钱,却无法购到粮食,那粮食可都在恶丐手中。村民手中银钱无用,甚至会招来恶人抢夺,为之奈何?” 九凝默然,双手托颊,若有所思,过了许久,说道:“小欢子能想到这一层,倒让我惊奇了。是了,若无自保之力,不过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庶民何以护己?这个问题,那个翻墙的小子曾问过剑神的。” 何欢惊奇道:“那是谁?” 九凝说道:“就是那个剑宗传人卓青崖。这人放浪形骸,说出来的话倒是颇有道理。那日他对我说,剑神的剑道,无尘无垢,是超脱人间之剑。而天地又何曾无尘无垢,是以神剑道本身便是有缺憾的剑道,他说剑神这种有缺憾的剑道一定会败给他。我当日不信,现在却是信了。但有一个困惑我一直没想明白。” 九凝顿了顿,拔出那把黑鞘长剑,竟是说不出的明媚温柔,道:“何谓人间之剑?” 何欢看清了那把剑,灰蒙蒙的剑刃根部,刻着“无咎”两个小篆。原来剑神佩剑,竟一直在九凝身上,又听到她道:“主人肯定没想明白,所以才抛下我走了……我倒是想问问剑神,这些时日,他到底想明白了多少!” 九凝的声音由开始说“主人”时的温柔甜美,逐渐转为说“剑神”时的幽怨若恨。何欢一凛,感觉说不出的怪异,好似有两个不同的性格在九凝身上似的,回想九凝种种言行,确是颇像所谓的分魂症。 何欢不愿多想,连忙指着堆积如山的竹篾说:“这些东西你准备怎么处理?难不成又送回村民去?” 九凝微微一笑,说道:“我问你,天下第一大帮是哪个?” 何欢说道:“自是丐帮,帮众千万,大虞十二州均有分舵,势力极大。” 九凝问道:“丐帮的情报能力如何?” 何欢说道:“不下于天机楼和玄策府,只因天下乞丐皆为其耳目。” 九凝点点头,继续问道:“那不就是了,过几日我入晋阳城,杀一些乞丐,抓个丐帮舵主,让他为我寻剑神踪迹。” 何欢一惊,说道:“晋阳城高楼深,丐帮又守备严密,加之这几日我们拔掉了丐帮耳目,早已经被丐帮视为眼中钉了,怕是这两日丐帮就要过来报复了,你这如何能进城?” 九凝神秘一笑,指着身边的竹篾堆,说道:“靠它了。” 正月十五,上元节。晋阳城内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合,明月逐人来。 城外东北三里一处山岗上,双马衔枚,两个身影已伫立多时。九凝眺望着远处高大的晋阳城楼,见今夜风轻云淡,素月出东岭,遥遥万里晖,是个好时辰。 九凝命何欢从马车中搬出这数日来她特意准备的东西,何欢只知这是一些由竹篾做成的长短不一的物件,有的似帆布,有的似龙骨,只见九凝开始动手,大大小小的物件被逐一拼装起来。 不多时,何欢便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事物:竟是一只约莫丈高的木鸢。竹篾为骨,油纸树皮为翼,中有一根长长的粗绳。 “这是传说中墨家的木鹞?”何欢忍不住问道。 “木鸢。”九凝答道,将手臂穿过木鸢骨架上的几个挂孔。“可惜材料太差,时间又紧,不然还能做一个更大更好的木鸢。” 何欢惊讶问道:“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入城办法?” 九凝骄傲一笑,说道:“若不是祈天灯太显眼,我倒是想做个一丈长的祈天灯。”说罢,将连接木鸢的那根长长的粗绳交给何欢,“今日戌时将起东北风,一会儿我的命就交给小欢子你啦,我进城后你可以自行离去,你的佣期到此为止。” 何欢听到这里,心里一动,口中却说道:“九姑娘承诺过在下的报酬呢?” 九凝娇哼一声,竟伸指骂道:“本姑娘难道会赊账不成!那套剑法便是你的报酬,你已经收到报酬了,能领悟多少看你悟性,恕不退换!” 何欢拱手作揖,又说道:“此剑超凡脱世,只应天上有,莫不是剑神的无尘剑法?” 九凝说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这很重要吗?” 何欢点头,不再言语。沉寂半晌,只见月明星稀。 不多时,忽有大风从东北起。九凝施展身法,随风一跃,那木鸢登时就乘风上天去了,十息后,已然数十丈高。 何欢在下方执绳随风奔跑,此番将人一并随纸鸢放上天的经历是绝无仅有,是以虽然天气寒冷,手心竟也渗出了汗。他奔跑中窥见到左手那被九凝砍断一截的小指,不知从何升起一股怨气,想脱手让她摔死。可脑海中突然浮现九凝艳丽娇美的面容,竟是不忍下手。他终是长叹一声,右手内力一吐一扯系绳,将空中的木鸢慢慢收低,九凝终是稳稳地落入晋阳城一角。 何欢守候半晌,未听见城楼有何异常,估计九凝已经成功潜入晋阳城。于是解开马辔,两匹拉车多日的马驹终是恢复了自由身。他一个指令,两匹马便分别朝东南和西南方向奔去。 他以指抵口,吹了一声悠长尖锐的哨子,不多时,当日那逃走的乌骓宝驹便奔驰而来。原来此马早就被何欢以驯兽术驯服,何欢每日均会偷偷时留下一些草料,使其每日尾随而又不至于饿死。今日得以脱身,何欢想起那个纸条,预计有要紧的事情发生,因而必须得尽快赶回玄策府。 “此去一别,山高路远,不知他年何时再见。”何欢心中默道。随后策马向北奔去,再也不顾。 晋阳城中,郡守府内。 九凝原想挟持丐帮晋阳分舵主,迫使其发动耳目去寻找剑神下落。未料到进城后目睹的一幕让这个少女也不禁怒火中烧。 数个乞丐围着一口大锅,正各自大快朵颐。那锅中冒着气泡,群丐望之垂涎不已,只见数只手臂在其中随热气翻腾。 锅里竟然是在烹煮人肉。u看书.uukanshu 原来自朝廷高沟深垒以来,晋阳困城月余,城中早已断粮。终是发生了惨绝人寰的食人之举。未及三日,城中老弱病残竟已被恶丐杀光食尽,端的是人间炼狱。 九凝未料到这些恶丐竟然如此丧尽天良,义愤之下,直接从墙角跃入郡守府中,拔剑说道:“我要杀人了。” 半个时辰后,九凝宛若魔神,灰色的裘袄已经沾满了鲜血,她用手中利剑,杀得郡守府内的残躯断臂,遍地皆是。她这一大开杀戒,竟致走火入魔,状若疯魔,直到神志略醒,方才向南逃走。自此失踪。 天下风游盛传:上元节,魔女斩杀丐帮晋阳分舵弟子一百二十七名,杀舵主元升。丐帮宣称,若有杀魔女者,必得丐帮重谢。 春寒料峭,冻杀年少。 又有诗云:律回岁晚冰霜少,春到人间草木知。 二月二,龙抬头。大虞朝十二州,正如一头冬眠的巨龙,漫长的冬日过去后,似乎终是苏醒。世人都以为这边地零星的叛乱不过是疥疮之患,然而这一日,玄策府八百里加急,凉州道督军易主,挂起了平天道乱军旗帜,凉州、并州、冀州、幽州并为平天道治下,平天道教主洪御天宣称建立平天国,自称天王,关中岌岌可危,举世哗然。 在此危情下,大虞朝的都城洛阳,竟然依旧维持着它的庄重肃穆,仿佛天下间任何事情无非只是一颗小石子,无法搅动这一潭龙渊。 辰时,一纸帝令,传檄天下。 “三月三,人祖生辰,朕决意此日迁都长安,为大虞铸新鼎!” 5、大风起兮 枯藤老树昏鸦。 古道西风瘦马。 只叹天涯断肠人,未忆小桥流水人家。 一支约摸三四百人的队伍正向西行进,有青壮,有妇孺,有老弱残残,挑担背包者不计其数,大多是开春之后从河东道各郡县逃难而来,想赶赴至河套平原,远离硝烟将弥的并州,一路上竟不知不觉组成了一支颇为庞大的队伍。 一个高大的汉子,牵着一匹清瘦的马,在灾民队伍的最末,他步伐不大,每一步也走得不远。然而此刻若有熟悉他的人在此看到他,一定会大吃一惊! 他竟是失踪多时的凌无垢。 他年纪看来似在三十左右,穿着一件颇为陈旧的襒衣,乱发披肩,半掩面目。他的身躯看上去并不强壮,但每一处都恰到好处,绝无一分多余的肌肉。皮肤是古铜色,面色却略带些青灰,骤眼望去,恰似一尊古铜雕成的人像。 他手中自是无剑。 心中竟也是无剑。 他自身便是一柄顶天立地的绝世好剑! 曾经天下无敌的剑神,竟然似普通佃户的模样!莫非真是神剑封尘,英雄低首了? 天色忽而大变,狂风肆虐,似闷雷滚动,又似鬼神嚎哭,视野可见的数十里外,一线黄沙从西北地平线涌起,只是一息间,竟是一堵沙尘组成的巨墙这疾驰而来,遮天蔽日。 天地之伟力竟恐怖至斯! “沙尘暴!是沙尘暴!”终于有人发现了地平线处这恐怖一幕,逃难的人群登时一阵骚动,一时间哭声遍野,人声鼎沸。此等黄沙滔天之势,实乃百年未遇。须臾间,风幕沙墙即将吞没人群。 他动了,以身化剑,刺向了最近的风幕。于是那风幕似乎被一把绝世好剑切开了一个巨口,而他则屹立在前,似乎已成一堵巨墙,凭狂风肆虐,却只能绕开他行进。 天昏地暗漫沙尘,他宛若神祗。 不知过了多久,狂风终是向东南碾去。人们瑟瑟发抖的从沙面中爬起来,欢呼庆祝着自己的存活,却发现他已经不知所踪。 二月廿七。煞北。宜入殓移柩安葬,忌出行祭祀。 这一日,都城洛阳城外,一万名精锐的黑甲骑兵,列阵待发。 铁马金戈,锋利的戈刃熠熠生光。黑色的铠甲,黑色的面盔。一面黑龙底纹的大旗随风展开,肃杀的血气已浸透在每一个骑士身上。 这是大虞朝最训练有素的死士。这便是大虞飞龙军,其将士无一不是能以一当十的精英。每一个大虞将士,均以成为飞龙军的一员为荣。 掌旗官大旗再挥,黑色甲士一起腾身、下马,动作整齐得如一个人。大风中,一万精兵以重戈击地,以长矛敲盾,有节奏地发出长啸。低咽的万人长啸,与鼓声相伴,慷慨激昂。 这一场血气贲发的啸鼓盛宴自然是为他而设的,也只有他,有资格睥睨万民,以至尊之姿来检阅眼前的雄师。 他便是大虞朝天圣皇帝,魏休。 很少有人能清晰地描述出天圣帝的面容,因为皇帝就是皇帝,无论他是何等身材,他都是天下最高大的人。无论他相貌如何,他都是天下最高贵的人。任何人在他面前都要低首。权倾势滔天的相国要低首,历经沙场的悍将要低首,引为肱骨的骨肉兄亲人也要低首,这个国度千千万万的子民不但要低首,更是要顶礼膜拜。 四个人立于百官前列。左侧一人约四十岁,高大粗犷,面色黝黑,身披黑色铠甲,一身戎装威武雄壮,此人为飞龙军主将铁千军,当朝第一大将军。 右侧一人身形削瘦,神色阴翳,面白无须,头戴黑色方冠,着一身紫衣,一件黑色大氅遮住半边身躯,眼神极为锐利,此人即为隼鹰卫之主,人称鹰首的楚枝安。 中间两人,左首身着红袍的文官颇为年轻,为当朝丞相李晟,出身中州李氏。李氏世家底蕴深厚,俊彦辈出。大虞朝数十年来,三朝丞相均出身李氏,李晟自小为天圣帝的侍读,学识渊博,机智百出,天圣帝登位后,被重用为丞相。整顿吏治,上下肃然。 右首身着蟒袍的年轻人面容与天圣帝有几分相似,是天圣帝同母庶出的弟弟。自小兄弟骨肉相连,情深义重。为助兄长,自愿更名魏无视,并请削王爵,天圣帝感其至诚,故封他为镇国公,掌管玄策府。 相国李晟主施政,飞龙军大将军铁千军主征伐,玄策府主魏无视主监控江湖,隼鹰卫鹰首楚之?监察百官。这四人,被视为大虞朝廷的四大柱石。 此刻四人站成一纵列,场中的万千甲士却看到的是四座巨山。万人慷慨长啸,有的甲士竟自豪地留下热泪。他们愿意为皇帝赴汤蹈火,甚至皇帝叫他们去死,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拔刀自刎。 突然,一骑黑马带起滚滚烟尘,马蹄不停,从西北奔驰而来,玄策府八百里加急。黑色甲士一凛,能被选中为皇帝传军机密令的玄策府斥候,必然也是一名千锤百炼、深受信任的精英,高台下魏无视嘴角微翘,似乎也为这个骑士感到骄傲。 骑士气喘嘘嘘闯入校场,未至高台,便翻身下马。肃杀之气压抑得骑士战战兢兢,他半跪低首,拱手奉上一卷羊皮纸,口中瓮声道:“雍凉黄沙袭来,河东河西受灾千里,平天道乱军妄开妖言,以黄天浩荡,天下太平为名,大军南下,已攻破长安了!” 百官惊惶,均是垂首,更遑论抬头仰望。此前皇帝欲迁都长安,祭祀人祖,特御驾亲征,孰料不过旬日,乱军竟攻破长安了。 校场一片死寂。 天圣帝依旧稳坐高台龙椅上,日景灼灼,无人可看见他的脸色。半晌,天圣帝雄浑之声传遍校场,似渗透入人心:“乱军竟欲截我大虞气运,杀!” 军阵肃穆,杀气滔滔,天地为之变色。 高台下,一个颔首低眉的阴翳宦官缓步走来,接过骑士手中的羊皮纸,仔细检查了一番,正要回身上台献给皇帝时,半跪着的骑士腾空而起,快如闪电,顷刻间越过了被认为是国之柱石的四大高手,比宦官的转念的一瞬还要快。 他已经凌空而起,甚至已经逼近皇帝。 他微一昂头,竟从喉中吐出一把短匕。在左右侍卫刚来得及反应的那一瞬,短匕已握在他手。 快。太快了! 校场中,一万甲士未动,因为将未有令,兵不可动。 高台下,百官初露错愕神色,竟为未能应声而动。 高台上,却见刺客面色狰狞,这一刺,石破天惊! 然刺客未及近身,一掌就以轻描淡写之势,拍在了刺客胸口,仿佛是在拍拂一件锦衣上的微尘。刺客却如遭雷击,从高台飞坠下来。天圣帝面色如常,收掌坐下。 黑色甲士齐声高喊:“吾皇万岁!” 刺客竟暂未断气,他挣扎着起身,只听见浑身霍然作响,骨头登时粉碎,终似一滩烂泥倒下。 侍卫如梦初醒,连忙围住了这个血泊之中的刺客。 刺客忽大声喊道:“鄙人奉师裳潇之命,向大虞皇帝魏休问一句话:本是同根,相煎何急!” 天圣帝勃然色变。 这句话附带内力,传遍了整个校场,每一个甲士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一呼喊透支了刺客所有的生命,在戈矛刺穿刺客身躯之前,他已然气绝。 天圣帝面色阴沉,说道:“今日之事,朕想听一听四大柱石的说法。” 李晟神色不变,他观察刺客尸身片刻,拱手说道:“启禀我皇。这似魔宗隐部之刺杀手段。” 楚枝安点头,用冰冷的声音说道:“丞相对极,此人为魔宗隐部匕首。魔宗隐部主暗杀,麾下用以刺杀秘术培养了十八位杀手,其中用剑最强者为剑首,用刀最强者为刀首,用匕最强者为匕首,此外尚有锤、斧、钩、镰、扒等,皆以此命名,而其中最强者,则可为隐部魔首。我观此人,武功不下于我,是以他应为隐部魔首。今日我大军出征,有魔首祭旗,以昭上天我大虞出征必胜。” 天圣帝听罢,面色有所好转,说道:“楚卿之言,让朕大开眼界。不过朕很好奇,锤亦可刺杀?” 李晟拱手道:“陛下,可曾想记起大虞太祖天启皇帝曾于博浪沙遇力士以飞锤袭击之事?后查知那人便士魔宗锤首。魔宗素来与我大虞为敌,如今这平天道之乱,怕是少不了魔宗在其中推波助澜。” 楚枝安向李晟拱手,说道:“丞相学识渊博,精通经典,我不如也。魔宗刺杀手段诡异,如剑首将软剑藏于脊椎中,钩首的左手为一只利钩,枪首以铁伞为抢。隐部刺客多借助魔宗墨部之机关术藏匿兵器,寻常人士难以防备。通常只能斩绝其潜入途径。然而此人为何能以玄策府斥候身份通过层层验身,须得问镇国公大人了。” 鹰首楚枝安出言尖锐,矛指身侧的玄策府主魏无视。 饶是魏无视向来心思深沉,此刻也跪地高呼:“皇兄恕罪!皇兄恕罪!臣弟有失察之罪,恳求皇兄降罪。” 他未料到竟有刺客刺杀皇帝,更未料到的是这个刺客匕首,竟然并非伪装为玄策府斥候,而是潜伏玄策府中多年,多次立下大功,由从隐卫中晋选为斥候,是以方才正身验明并无差错,未想差点铸下大错。 李晟求情道:“隐部刺客无孔不入,错不在镇国公,恳请吾皇准许镇国公戴罪立功。” 皇帝面色阴沉,久久未言。 楚枝安忽向一直沉默的铁千军问道:“大将军为兵家之主,忠心耿耿。素闻魔宗战部与兵家有极深的渊源,大将军可知刺客口中的师裳潇为何人?” 铁千军伟岸如一座铁塔,面色古井无波,说道:“不知”。便不再言语。 楚枝安向铁千军拱手行礼。 皇帝意兴阑珊,祭祀过天地之后,便登入车驾中。 那个阴翳的宦官随后宣布一道圣旨:“……玄策府主镇国公魏无视失职不查,即日削去公爵位,为镇国侯。钦此。” 魏无视跪谢皇恩,久不起身。 宦官经过魏无视身边时,突唤来左右,指着地上已不成人形的刺客尸骸,掩鼻说道:“将此渣滓拖下去,随便找个地儿扔了吧。” 宦官离开,百官退场。只留下魏无视仍在高台下,久跪不起。 随着飞龙军大将军铁千军一声令下,大军开拔。大虞雄师,像一把黑色的刀,终是挥向长安。 西北诸地多发沙尘暴,且多被人视为“天人感应”之灾兆,曾有史载曰“夏桀之时,为长夜宫于深谷之中,男女杂处,十旬不出听政,天乃大风扬沙,一夕填此空谷。” 平天道教派借这一场史无前例的沙尘暴,高举反虞大旗,四方云动,天下之势陡转而下。 然而这一切似乎都与那个人无关。 黑色残破的大旗正在落日下发着光,旗上的三条青龙也在落日下发着光,旗帜旁的一座残破的客栈也发着光。 这已然是一个远离战火,远离喧嚣的世界。 他就坐在落日下,直至地看着这面大旗,他的脸上也在发光。 他是个很随和的人,有好衣服穿,他就穿着;没有好衣服穿,他就穿破的。 “阿方,你怎么还穿着这一身破衣服?拿过来,大娘帮你补补。”隔壁的老婆子说道。 “阿婆,我就这副身板子,穿什么都行。”他答道,依然穿着一身破烂衣服。 有好酒好莱,他就猛吃;没有得吃,就算饿三天三夜,他也不在乎。 “阿方,过来吃饭,阿方你人呢?”伙夫大声喊道,四处寻觅不到他。 “他屋顶上睡着呢,半天叫不醒。”小二答道。 就算饿了三天三夜后,他还是会笑,没人看见过他板着脸的时候。 “阿方,来一壶酒。”对街的铁匠高声喊道。 现在他就在笑:“半斤酒水入我肚,醉掷空壶莫发怒”。一个酒壶高高地抛起来,越过屋檐,落到铁匠面前。 顷刻间,咒骂声便隔街而来,“他妈的,你小子真把老子酒喝光了?” 他笑得很随便,他的笑容中,绝对看不出有一点儿恶意,更没有那种尖刻的讥诮。 他隔着长街高声喊道:“老铁莫急,来客栈里,我请你喝一斤烧刀子酒”。 过了会儿,从对接传来铁匠粗犷的声音:“你请我喝酒?你请得起吗?” 他笑道:“怕什么,先跟老板娘欠着。” 老板娘名叫阿絮,是这座无歌客栈的主人,约莫三十岁,泼辣婀娜,uu看书 uuanh.m 眉横杀气,眼露凶光。常因看不顺眼客人而手持菜刀破口大骂,若非无歌客栈是镇上唯一的客栈,怕是不知要吓跑多少过客。镇中熟客却是习以为常,每见此情形,均是掩口偷笑。 前些时日刚从西南刮过一阵大风,他半埋在沙中,面色发青,浑身血污,昏迷不醒,浑身骨头几乎断了一半,但他仍然活着。 于是他便被阿絮捡了回来。 阿絮从未见过有人受了这么重的伤竟然还生机勃勃,医治仅月余便可下地走动了。只是问他其过往时,他一脸茫然。试探多次,阿絮方才确信,他确是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阿絮只得留下他,做了客栈的跑堂。 无歌镇便是这个镇的名字。这是一个地图上寻不到的边陲小镇,何时建立已不可追溯,镇子地狭人少,阿絮在镇东破口大骂,镇西的人亦能听到。 居民约莫五百余人,大多是十几年来因为在迁徙河套时迷失了道路,方才走到了这个戈壁边的小镇。因其方圆数十里仅有这一处水源,且戈壁似乎浩瀚无际,是以远行者大多离开后不久又返回无歌镇。久而久之,竟成为了迷路者的避风港。 现在,他也成为了无歌镇一个迷路的停留者。 他告诉阿絮,他叫林方。 虽然他已经记不起什么了,但每日必做的一件事便是爬上客栈的屋顶,坐在屋檐的一角,远远地望着南方。只有那一刻,他才会露出茫然的神色。 林方林方。 阿絮默念这个名字,心道: 你也是一个想忘掉过去的可怜人吗? 6、血染黄沙 寒夜渐逝,东方渐晓,此刻正是一天最寒冷的时候。 西风烈,黑色大旗猎猎作响,旗帜的五条青龙亦张牙舞爪。 一支斥候组成的骑队已经向西疾驰,由一列而依次向六个方向分散。 其中一个骑士身着锁子甲,头裹皂娟,背上则是一把长弓和一只短弩,右腰间别着一支短矛。这正是玄策府斥候的常见装束,只是这个骑士略有不同,他左腰还别着一把青黑色剑鞘的长剑。 此人便是何欢。 数月前他收玄策府密令,调查无尘剑庐被毁与云侯之间的联系,未料被九凝裹挟,颠沛旬日。等获知云侯踪迹,为时已晚。云侯果然胆识过人,折冲万里,折服凉州军心,竟以一己之力改换凉州天地。大虞朝如今局势艰危,竟大半出自云侯之手。 今日他与另外五个玄策府斥候受命,出发前往凉州道,意图探知平天道乱军在凉州道的军情。如今大军开拔,正是急需情报的时候。 然而此刻何欢脑海里挥之不去的,还是那个舞剑少女的身影。 自那日一别后,何欢竟再也未听过那个舞剑少女的音信。往日种种,似为梦幻,然而手脚的断指处,随身携带的那把凝霜宝剑,又在告诉他,一切并非发梦。 何欢不禁摇摇头,驱走心中念想,抖擞精神,策马向西北奔去。 夕阳西下,无歌镇中,客栈顶上。 那个高大的男子又在喝酒,身边已有三个空坛子。 “有风有沙有落日,哪里有酒不好喝。”林方忽然而引吭高歌,颇有古燕赵慷慨悲壮之气。 客栈中,眼神锐利的老掌柜小声对老板娘说道:“他又喝醉了,每日这个时候都要大醉一场。” 老板娘阿絮只是继续阅着账本,说道:“让他喝,账都记着。喝一趟,打工三月也不够偿还。那酒与我年岁一样,倒是便宜了这个莽汉。” 客栈虽偏远,倒是藏窖了不少好酒,竟然大多是三十年的上等女儿红。据传女儿红为世家生女嫁女必备之物。每逢世家诞下千金,选酒数坛,泥封坛口,埋于地下或藏于地窖内,待到女儿出嫁时取出招待亲朋客人。 “可是,小姐……那酒可是你的……”老掌柜眼神犹豫,正欲说道,却被阿絮止住。 “徐老,过去之事,不必再提。这酒若是能被喝尽,倒也算是去了一些念想。”阿絮说道,算盘打得噼啪作响,随后指着账本一处账目说道:“这处账目是不是有问题?两个月前购二十个虞奴支出一千银钱,何以上月购虞奴五十个竟支出三千银钱?” 徐掌柜说道:“老板娘,并不是我算错了,而是那羯人头领赫毕罗本月提高了售奴价格,是以支出也提高了。” 阿絮蹙眉,问道:“我观近些时日我大虞子民沦为奴隶者突增许多,是何缘故?” 徐掌柜拱手,说道:“据几个过路的马客说,这些年平天道的乱军造反愈演愈烈,四州百姓多四处逃亡。是以被羯人捕获的人也多了许多。但这虞奴价格不但没有降低,反而又提高了二成。小姐,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阿絮沉吟片刻,说道:“好一个赫毕罗,竟给老娘挟货居奇。购奴之策,终究是饮鸩止渴,看来此事非解决了不可。” 徐掌柜说道:“三日后,又到了赫毕罗交付奴隶的时候。” 阿絮说道:“这事一直都是老徐你经办,这一事老娘亲自来。你组织人手,镇上的成年汉子都给老娘叫来。” 原来无歌镇处于大虞边境,西北七十里外,有一只羯人小部族,自称人马盗。常掳掠虞人为奴,转而卖于羯人贵族,或是勒索虞人家属。后因阿絮一行人多购虞奴,头领赫毕罗干脆就每月来无歌镇送一次虞奴,又从无歌镇多买物资回部族。虞奴被购回后,其中家人尚存的,阿絮让其以钱物或劳役的方式赎回,已是孤身一人的,就让其留在无歌镇以劳役赎身。 因无歌镇地处偏远,四周危机四伏,是以虞奴赎身后大多选择留在无歌镇。这等三角贸易持续多年,无歌镇虽然依旧于舆图上不显,声名却已暗地里传了开来。 徐掌柜点点头,忽一沉吟,问道:“屋顶这莽汉林方要不要叫上?” 阿絮仰头望见屋椽微微震动,隐约听到林方的慷慨歌声,估记他在屋顶正以酒坛为缶,击缶高歌中。 徐掌柜摇摇头,说道:“此人来历不明,我感觉他不合适。” 阿絮拍桌骂道:“这人喝了老娘如此多的好酒,怎能让他不去?”几个店里的小厮登时一惊,又赶忙作手中活儿去。 “你可知,这人是一个高手。”阿絮突然低声道。 徐掌柜疑惑,细思林方平日举止,摇头说道:“老板娘慧眼如炬,我这老头子实在没看出来。” 阿絮突然神色凝重,说道:“先前你们都以为他是重伤而失忆,但我在他身上发现一种奇毒,此毒名为七情忘世,毒性甚怪,只在颅中,不入五脏六腑。中毒者将失去过往记忆,直至元神枯朽而死,是以他举止多有异常。” 徐掌柜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如此,小姐医术不减当年,老仆佩服。” 阿絮想到那个高大的身影,喃喃低语道:“七情忘世无药可医,他究竟是什么来历,竟然身中如此奇毒。” 天涯浪客,酒入愁肠,却是不归客。 何欢已奔驰数日。 广袤的荒漠,死寂的沙海。 他比他预想中走得还要远,远到他似乎已经偏离了他本来该去的方向。 他是玄策府的精英,不但有丰富的潜伏伪装经验,还熟知各种斥候要领,如通过天相,地形,甚至是人兽的踪迹来辨别方向和追踪敌人。但自从他踏上了行程,这一切忽而失效了。 他发现他心神不宁,只要一闭眼,脑海中就会浮现那个舞剑少女的音容笑貌。这几日昏昏沉沉地疾驰,竟迷失了方向。 他甚至只要一看到身边的那把青鞘长剑,抚着剑身上的“凝霜”二字,便不由得露出痴笑。 似人为剑俘。 何欢终于明白为何当日九凝称他为剑奴。 他心中暗道:“我非被剑俘虏,而是被你俘虏。”此时新月如钩,斜挂在西天角上。这是一个怎样的夜?又是一个思念成灾的夜。 他忽然听到有人声喧闹,细听似是粗犷的歌声从东北的沙丘传来。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胡歌伴随着阵阵豪迈爽朗的笑声,何欢越走近,越觉洪亮。 马衔枚,蹄裹软布。何欢将乌骓宝马安置好,俯身趴在沙丘斜坡。伸头一看,不由得一惊:眼前竟是几座大帐篷,远远望去是羯人风格,数十匹马正半卧睡着。羯人容貌与大虞人面容有异,何欢细数了一下,约莫有六十多个羯人,十人为一堆,各自围着篝火饮酒食肉。 何欢暗想道:为何羯人出现在此。正疑惑,又看到约莫两百多个衣衫褴褛的人坐在坡下一沙坑中。他们均是大虞人的面貌,坑边四角各站立着三个手持弯刀的羯人看守。 边地虞民常沦落成虞奴,这事何欢曾有所耳闻,此刻终是亲眼所见了,更让何欢惊讶的是,这些虞奴的服饰,正是他所见过的平天道乱军的服饰。 何欢一时百感交集,乱军虽为敌人,可毕竟同是炎黄子孙。正思虑时,他听到了围着中间篝火的几个羯人用胡语激动说道:“赫毕罗酋帅,这一趟我们发达了,整整两百个奴隶啊,可以换多少丝帛美酒啊!” “敬长生天!”被称为赫毕罗的魁梧大汉举起酒囊喊道。 “敬长生天!”众羯人都举酒囊高喊。 赫毕罗哈哈大笑,猛然喝下一大口酒,说道:“大虞内乱,我等确是受益颇多。我这一趟,怕是要让那个小娘匹付不起账啊!” 众人谈笑间,神色是掩不住的贪婪。 “酋帅,那个小娘匹每月都买这么多奴隶,她到底有多少钱?我们为什么不去抢她的钱?”一个强壮的秃头羯人说道。 “金普,做事要动脑子。那小娘匹有什么路子赚钱我们不用管,大虞朝有句谚语叫杀鸡取卵。小娘匹就是那只生蛋的鸡,我们抢了她,那这么多虞奴卖到哪里?”赫毕罗胸有成竹地说,眼中凶光一闪而过,道:“这年头,虞奴越来越多,生意会越来越难做。小娘匹自以为菩萨心肠,能多赎虞奴。我们就不断提价,直到掏空她的钱财,那会儿就能杀鸡了,嘿嘿……” 不多时,几个羯人首领入帐歇息,其余羯人多围着篝火裹着毯子,席地而睡。 大帐篷的另一侧,两百多的虞奴均坐着,衣衫单薄,双手被缚,只得多相互偎依,以取暖御寒。或因他们是平天道教众的缘故,少有唉声叹气者,而是多低声唱和着什么。 何欢窥听良久,终于听清那些平天道教众所唱之歌: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彼苍者天,曷其有极!时日害丧,予汝偕亡!” “苍天已死,惴惴其栗!黄天浩荡,天下太平!” 起初只是十余人低呢喃,后成阵阵低吟,越来越多的虞奴醒后又地加入吟唱,最终又成慷慨悲歌。听到如此歌声,何欢只觉内心苦楚,不禁热泪盈眶。他内心搅作乱麻,想救他们,却因其为乱军而心有芥蒂,更何况如今势单力薄,这如何救得? 正焦躁时,酋帅赫毕罗已经率领羯人,围住了人声震天的众虞奴。 赫毕罗面色铁青,只是冷冷望着这群虞奴。金普命手下羯人用棉团塞住双耳,远远地离开沙坑。 赫毕罗突而张开大口,纵声长啸。只见坑中的两百虞奴同时身子一震,一个个脸现错愕之色,悲歌顿然而止。赫毕罗长啸不止,越发高昂,巨坑内的虞奴脸色变成痛苦不堪,宛似全身在遭受苦刑,又过片刻,竟然一个个吐血倒地,不住扭曲滚动。 啸音初起时,何欢感觉不妙,连忙从沙丘边缘滚下,不顾身上满是沙粒,盘膝坐下,运内功和啸声相抗,饶是如此,竟也五内俱震,耳鼻口流血不止。栏中群马惊起,嘶叫着四散逃跑。何欢双目紧闭,只感觉这啸声,群马奔腾声几乎要震破鼓膜,只得咬牙苦苦支撑。 不多时,啸声停止。何欢头痛欲裂,挣扎着爬上沙丘,只见坑内众虞奴全都昏倒在地,口吐白沫,几无人色。四周也有数匹因跑慢而震昏的骏马。何欢内息仍在乱窜,心下骇然:这人内力极强,竟可将狮吼功使到这种地步。 赫毕罗挥挥手,进入帐中。 金普会意,命令手下羯人前去检查众虞奴伤况,伤势轻者就一顿毒打;奄奄一息者,便直接一刀了结。 血气弥漫,哀嚎与呻吟于坑中此起彼伏,未及半盏茶时间,虞奴被杀者竟多至百人。 何欢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此等惨景,不忍卒视。 不料金普忽而转身,凶横的眼神正望向何欢:“谁!”瞬息间已腾身而起,眼见一双利爪封住了他所有去路。 何欢大惊,正要挪移身子,却因狮吼功影响,体内气息乱窜,竟一口气没提上,径自从沙丘边缘翻滚下去,堪堪躲过这一爪。 他一个鲤鱼打挺从沙地翻起,颇为狼狈。金普身躯强壮,身形似一匹凶猛的巨狼,携风带沙的一爪袭来。何欢忙左手拔出短矛,单手矛使剑招,瞬息间连点出七点寒芒,矛刺招式并不巧妙,只得一个快字。 霎时间金普精干的驱干现出七处创伤,因其肉身其极强,仅有一寸深。饶是如此,金普身上血花绽开,攻势略微一顿,竟又让何欢错身躲开。 此时,六个羯人已靠近,正要从四面包夹何欢。金普阻止他人上前,杀气腾腾地问道:“你是什么人?” 何欢右手从腰间拔出凝霜剑,沉声说道:“大虞玄策府斥候,何欢。”剑映寒光,何欢却想起的是那个倩影。只一瞬,他的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玄策府?大虞的玄策府可管不了这里。你一个人,竟然和我们为敌?”金普哈哈哈大笑,身后的六个羯人也大笑,仿佛听见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 “犯我大虞者,在下只要一息尚存,必会将你们削肉剔骨。”何欢说道。 金普哈哈大笑,说道:“好小子,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这个“了”字刚出口,身形一动,已扑到何欢身前,挥掌拍向他胸前。 何欢早就知道对方功力高出自己远甚,早就存了以巧攻拙,避其锋芒的念头。对方掌力已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何欢只是侧身一缩,以极快的身形向连踏七步。不论金普如何运内力,掌力却总是只差何欢身形七寸。 天罡璇玑诀为玄策府武功之精要,暗合天罡北斗运作之玄妙,虽内功武技一般,然轻功身法却是天下顶尖,是以何欢身法连动,金普竟奈何他不得,掌力恰到强弩之末时,何欢自左向右挥剑成圈,剑势快如寒星,轻如微尘,举轻若重间就卸去了金普的掌力,更是顺势斩下了他的右手。这正是那日九凝的剑法。 痛苦的嚎叫响彻了夜空。 金普右手断处鲜血喷涌,连点穴封脉止血。何欢已经趁机运气跃出两丈,再提气狂奔,数息间已经奔至一匹骏马身旁。他翻身上马,刚跑出半里,身后六个羯人骑士跟随在后。 何欢侧身回头,左手拉缰绳,右手持那只短弩连射三箭,三个羯人应声落马,那三匹无主之马仍在奔跑。 突然,从身后又传来了赫毕罗的长啸,何欢一凛,忙撕下头巾一角塞住双耳,u看书 uuanshu.om 并运功抵御。不料身下坐骑被长啸一惊,竟然与另外三匹马一同转身,向来路疾驰。 原来这人马盗就在边地作乱,早就设想好被人夺马逃跑时的应对手段,这酋帅赫毕罗长啸,不止是为伤敌,更是为了唤回驯养已久的骏马。 何欢腾身而起,分别跃至了四匹奔驰的骏马身背。眼见离追击的骑士约莫半里距离,他咬咬牙,又从马背翻滚至地面,起身向西北狂奔,并以两指并拢,以口吹出了一阵尖锐而响亮的哨声。 登时,羯人胯下的马一阵骚乱,竟乱了阵脚,兀自冲撞踩踏起来。而方才那四匹快马,则似被什么拉住似的,两马间隔着一丈狂奔,四马闯入骚动的骑阵,顿时惨叫连天。原来方才何欢跃至马背,是为将钢丝绑在马首上。那钢丝为玄策府秘制,中段极锋利,两端特意用绵软之物外裹,如此才不至于使马首也被割断。此计效果拔群,眼前骑阵断首残躯遍地,已是血流成河,何欢再次提气逃跑。 酋帅赫毕罗不料有此剧变,怒不可遏,纵身提气,竟气急至奔行而来。 眼见酋帅不足三百步,何欢一扯衣甲边的细扣,身上的锁子甲便如金蝉脱壳般卸下,身法竟又快了几分,与赫毕罗距离又拉开了约五十步。 突然,马作蹄声飞快,一骑黑影飞驰。正是听到哨声赶来的那匹乌骓宝驹。 何欢哈哈大笑,腾身跃至马背,一时觉得天高地阔,亦以一阵长啸以泄胸中不平之气,策马向西北奔驰而去: “今日我去也,改日我再来!哈哈哈哈!” 7、时不利兮 三月初三,上巳节。 古人云:“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轩辕生。” 长安城南郊,一座圜丘已是萧条冷清,唯有鹧鸪低鸣。 三百多年前,那正是持续了千年,被称为千秋乱世的混乱时代末期。直至一名诸侯子弟武昊横空出世,以关中千里沃土为基业,历时三十载,消灭了九个最强大的诸侯国,天下终是一统。 圜丘坛共分三层,每层四面各有台阶九级,每层周围都设有精雕细刻的汉白玉石栏杆,栏杆的数目均为九或九的倍数。外面有二层圆形围墙,中间是三层圆形石坛,上层台面四周环砌台面石,中心一块圆形石板称“天心石”。 武朝建新都长安,武王昊便是在这块天心时上祭祀天地,履至尊之位,自号始皇帝。 十五年后,武朝崩,虞朝立。虞朝太祖迁都洛阳,于洛阳南郊建新圜丘。于是长安城的这座圜丘逐渐被人忘记。 时至今日,这座圜丘终于迎来了新的主人,即将再次成为天下最瞩目的地方。 这一日,一人从圜丘坛南阶步步登坛,不多时已站在天心石上。 此人便是平天道教主,如今的平天国天王洪御天。 洪御天年龄约莫五十岁,身材高大,面如冠玉,唇若涂脂,双眼炯炯有神,胡须甚美,如今身穿大裘冕,更是庄重严肃、气宇轩昂。 他曾是一个寒门士子,心怀大志而不被赏识,几乎埋没于众人。后得一奇人收为徒弟,入平天道教派,改名御天,习得平天道经典《平天策》,甚至继承了教主之位。如今的他,振臂一呼,便有千万教众应声而起。 他醉心于这种感觉,称王月余,出行必有仪仗扈从,前拥后簇,车乘相衔,旌旗招展。 甚至他还有更大的野心,只是不为人外道哉。 圜丘坛四周,已经里里外外围绕着数万名装饰各异、高矮不一、年龄不同的士兵,唯一的共同点即是均出身贫苦。他们仰头望着天心石上的洪御天,眼睛里满是狂热。 北侧还有一些与平天道结盟的江湖门派,其中最多的便是丐帮,由帮主周吴郑亲率五百名四袋以上弟子观礼。先前义军偷取长安城全靠丐帮内应袭杀守军,是以丐帮地位尊崇。 登坛的三处阶梯分别有一人站立待命,东阶是一个身材魁梧,端须长发的男子,北阶是一个戴着赤纹黑底面甲,腰挎弯刀的女子,西阶则是一个身形修长,俊逸不凡的男子。 三人分别为平天道副教主韦长歌、魔宗圣女师裳潇和镇远将军云靖。三个看似不相关的人,如今却拱立于洪御天,只因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推翻大虞! 午时已到,洪御天献上牺牲与祭器,一杯酒敬天,一杯酒敬地,眼神肃穆道: ?“人祖轩辕氏,承天道气运,使百部归附。后联神农,灭蚩尤,统一大荒,称为黄帝。昔黄帝时,诸圣勃兴,而宫室、衣裳、舟车、弓矢、文书、图画、律历、算数始并作焉。唯其可哀,黄帝制鼎化龙,飞升离去,有不见者,三千年焉。《极言》有云,吾帝尚存,常在名山,访真问道。有徒道祖,留《道德经》,有子祁衣,演《平天策》……” ?“时至今日,大虞无道。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彼苍者天,曷其有极!时日害丧,予汝偕亡!苍天已死,惴惴其栗!黄天浩荡,天下太平!” ?“今日我等起事,便是承人祖平天之道,惩大虞魏氏等妖邪,还我天下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场中义军群情激奋,齐声高喊:“太平盛世!太平盛世!” 西阶的云靖脸上闪过一丝忧虑。 “唉……”突有一声轻叹,好似穿过了鼎沸的喧闹,这一声轻叹竟似渗进了每个人心里,同时出现在场中数万人的耳边。众人一滞,场中忽然出现了一阵诡异的寂静。 “洪教主,非得走到这一步吗?”不知何时,天心石上竟站着一个青衣少年,似是无奈地对洪御天说道。 洪御天竟对这个少年的出现也无一丝惊慌,仿佛早就预料到少年会来,叹气道:“剑宗传人卓青崖,你果然还是来了。你这是要效仿剑宗谏武始帝之举吗?” 少年身形略瘦弱,身着青色敝衣,一根打结的草绳作腰带,一双星眉剑目,却略带一丝慵懒之意,面肤略带棕黄,好似一个寻常的农家少年。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少年,就是昔日击败剑神,名扬天下的剑宗传人卓青崖。 两人均以传音入密之法对话,是以坛外数万人只见两人站立许多,却不知他们在说甚。 “我非效仿剑宗,恩师仙去,我已是当代剑宗。然而洪教主称王欲创大业,实非明智之举。”卓青崖摇摇头,剑目微闭说道。 洪御天面有不快,说道:“寡人欲行平天之道,还这天下一个朗朗太平,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寡人若能成就大业,便是做第二个武始帝又如何?当以开疆拓土,安定万民为毕生所求。” 卓青崖又轻叹一声,摇摇头,说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洪教主因一己之私,致使平天道数代人的努力一夕作废。” 洪御天脸色一变,说道:“寡人发动义军,欲推翻大虞,如何不是拯救万民了。如何只是为一己之私?” 卓青崖伸出两个手指,说道:“寡人二字,已证你初心已失。又谈何拯救万民?” 洪御天勃然大怒,似被洞穿了内心秘密而恼怒不已,右手立即将腰间一只长锏抽出,迅如雷霆的一击便要落到卓青崖头上。 此锏名为平天锏,由西方异金制成,长四尺,重六十斤。相传为平天道初代教主所传之神兵,能即刻能找出其它兵器的脆弱点,击之必断。 却见卓青崖身形似如一道剑光辉煌而迅急,洪御天凝聚了澎湃内力的一击竟直接落空,猝然间,卓青崖的身影散去不见。洪御天不由得惊道:“剑气化形!” 原来与洪御天谈论多时的卓青崖,竟然只是一道以剑气化而成的留影,其如鬼似仙的手段,究竟他到达了何等境界? 洪御天忽觉身后清风微抚,只见卓青崖出现在身后,他怒道:“卓青崖,寡人知道你已至那传说中的证道之境,莫非你是来奚落寡人的?须知一人之力有时尽,寡人不信你能抵挡住在场的所有人。” 卓青崖淡淡道:“我并非来奚落你,我只是想问你,可曾记得十年前我跟你说过的话?” 洪御天面露疑色,若有所思,说道:“十年前你师父带来的那个幼童便是你?黄口小儿之话寡人怎可能轻信?你当真认为自己是天下第一了?” “当日恩师与洪教主曾有过一唔,在下忝为恩师弟子,有幸听闻了洪教主欲举大事。那时我年幼,怕是被你轻看了。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当年我告诉你的这九个字,你怕是未听进去多少。彼时天时未到,时不利你,而利大虞。今日亦然。” 洪御天身形一震,问道:“为何你觉得寡人会失败?这三年里寡人已经攻下冀并幽三州,月前更是又使凉州臣服,如今天下正八方响应,义军已经近百万之众,有此等之势,大虞如何败我?” 卓青崖一阵苦笑,道:“平天国如今已是强弩之末,这战线千里,如何能守住大虞进攻。且不说称王太急,招致义军失去出师之名。仅言粮草一事,洪教主三月兴兵事,有违农时,正中大虞下怀。关中沃野千里,却因征战杀伐而无人耕种,数月后将颗粒无收。届时大虞只需封锁崤函,关中便成困龙之地,朝廷只需重施高沟深垒之计,数月前晋阳困城人卒相食的惨剧便会再次发生了。大虞先前不是无法对付你,而是要以疲兵之策,彻底灭你平天道传承啊。” 这话于洪御天何啻于惊雷轰鸣。饶是洪御天深谋远虑,也万万想不到,日前义军气势极盛,竟是泰极丕来,迅速走到如此危局。 洪御天再也不顾麾下可能会有的异样眼光,正想向卓青崖请教如何解除危局,却再也没发现卓青崖的身影。耳边却仍能听到卓青崖传来一句话:“此局无计可解。我等都低估了大虞皇帝,此人确为非常之人。为今之计,便是尽可能保有火种。待时机成熟,可再燎原。我要带走一个人,洪教主,我们就此告别。” 此刻洪御天突然才发现,原先位于北阶驻守的云靖,亦不知所踪。忽有斥候传信道:“大虞飞龙军已经到长安城五十里外了!百里外还有不计其数朝廷大军正赶来。” 这飞龙军来得竟然如此之快! 洪御天错愕,义军也一阵骚动。今日在城外南郊圜丘举行祭天大典,仓促间竟难以备军守战。 “难道真如他所言,时不利寡人,而利大虞吗?可恨啊!”洪御天竟捶足顿胸,只恨苍天无眼,只恨天道无情! 三月初五,岁煞北。宜移徙,忌冠笄。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只是无歌镇今日的氛围似与先前不大一样。 阿絮腰挎一把带鞘菜刀,眉横杀气,右手叉腰,站在镇口。 阿絮身后跟着三个人,一个是似乎随时会被风吹倒的徐掌柜,一个看上去就不机灵的小二,一个浑身黝黑精瘦的铁匠。 林方还在屋顶上,一坛女儿红被他高高举起,酒水朝口倾泻而下,无一滴酒水漏掉。 前日是羯人交付虞奴的日期,却未想阿絮一行在镇口等待许久,羯人竟然未准时赶到。 这一日已是延误送奴的第三天,饶是阿絮飒飒英姿,此刻也是表情严肃,似在等大敌来临。 突然,小二附耳于地,惊喜地说道:“我听到大队人马正赶来,来了!” 铁匠闻声,立即纵身跃至镇中挂着黑色大旗的旗杆顶上,定睛一看,不由得一惊:眼前远方烟尘滚滚,一匹黑马疾奔在前,马背上是一个身着戎装的青年。约莫三十个羯人骑马追击他,正是识得的人马盗。 铁匠即刻喊道:“老板娘,不对劲,人马盗在追杀一个人,看穿着是玄策府人士。” 铁匠忽又喊道:“那玄策府的骑士引着人马盗要往东边去了!” 阿絮神色不住变幻,片刻后骂道:“敢砸老娘的生意?哪怕是玄策府也不行!”说完便操起菜刀,径自冲出小镇,身法之快,连屋顶上的林方都多看了几眼。 “快快快,快跟上!别让老板娘以身犯险!”眼见阿絮一阵烟尘向北去,徐掌柜情急之下高喊道,从镇口的几间破屋里跳出来几十个汉子,纷纷跟着颤颤巍巍的徐掌柜一同跑去,只剩林方仍在屋顶上,抱坛喝酒。 那策马奔腾者正是何欢,那日他以钢丝奔马之计,使人马盗死伤三十余人。此后他未直接逃离,反而随后几日均在夜里不断袭扰人马盗,又使人马盗死伤二十余人。酋帅赫毕罗对何欢恨极,终是在前日提前搜寻到他的行迹,以致今日奔逐追杀之局。 奔逃数日,何欢已是人乏马困,遍体鳞伤,未想竟在荒漠中远远望见一座小镇,于是大喜过望。忽然他意识到,若是带着身后这群羯人恶匪闯进镇子,又不知有多少百姓要遭殃。 于是他心意一决,猛抽一马鞭,领着群匪正准备绕开小镇,向东驰行。 突然,一人拦住前路,何欢尚未看起前方是何人,错马正要避过时,只觉腰腹忽被猛地一拽,身躯便腾空而起,刹那间便落在地上了。 何欢五脏六腑一阵翻涌,待回过神时,一条牛筋绳缚住了腰部,绳索的另一端正握在一名女子的手中。 “想活命就别说话别动。”阿絮说道,忽猛地扬绳甩起,何欢顿时身形一失,竟被甩到堪堪赶来的人群里。 铁匠接住了何欢,徐掌柜偷偷地朝何欢伸出了大拇指。 镇外烟尘阵阵,三十名羯人勒马停下,为首的正是酋帅赫毕罗。这个身形魁梧的壮汉,此刻是杀气腾腾,眼见阿絮拦住了自己,不禁怒道:“老板娘,此人杀我三十多个兄弟,你若护着他,我便连你一块杀了。” 阿絮只是厉声问道:“本月的虞奴为何没送来?” 赫毕罗忽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事情,大笑了起来,uu看书 ww.uukanshu指着人群里的何欢说道:“托那个虞人的福,我把虞奴杀光啦!”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何欢更是难以置信。只听赫毕罗恶狠狠道:“虞奴贱种,那人越是想救,我就越是杀。他杀我一个羯人,我就杀他十个虞奴。他杀了我三十个羯人,我把虞奴都杀了,还食其肉寝其皮,哈哈哈哈哈哈,整整两百个!” 何欢未料到奋力多日,竟是这个结局,一时愤恨,竟吐血倒下。 阿絮眼神厉然,拔出腰间那把略带锈斑的菜刀,一步一步走向赫毕罗。 赫毕罗亦感受到眼前女子的杀气,笑容逐渐消失,三十名羯人分列八方,将阿絮围住。 赫毕罗沉声道:“老板娘,我知道你是罗刹相菩萨心,以前买的虞奴你都放走了。今次只要你交出那个人,我们井水不犯河水,生意我们还可以照样做下去。” 阿絮面如寒霜,手持钝刀,说道:“你认为,我们还有做生意的必要吗?” 赫毕罗突然大吼一声,众羯人便应声而动,如恶狼扑食般袭来。这人马盗练的是一套传自长生天教派的天狼血爪功,更有一套合击之法使其威力倍增。此刻赫毕罗凶相毕现,三十羯人气机相联,赫毕罗正如狼心承载其内力,这铺天盖地的爪影,汹涌澎湃攻来。 阿絮只是凝神静气,一刀横斩。 刀是一把钝刀,前日切肉还卷了刃。 阿絮为刀俎,羯人为鱼肉。 那一刀的风情。 屋顶上抱坛酣睡的林方突然惊醒,识出了这天下无双的一刀: 神刀斩! 8、崤函谷中 三月,崤山,雾迷离。 山峰险陡,深谷如函。这便是关中之门户,函谷关。 相传昔日道祖乘青牛,将西出函谷,函谷关令贪心,欲留道祖求道,道祖遂留五千言,是为《道德经》,终出关西去。 那一日,紫气浩荡八千里。 函谷关令不敢私藏,将《道德经》刻于函谷关外的山壁之上,后世之人奉为悟道圣地,并逐渐演为太初、平天、通天三派道教。 日月轮转,世事无常。太初道遁世,通天道已不复存在,而太平道虽看似鼎盛,却本宗已失。而今,大虞铁骑将踏破函谷。 崤山一处峭壁上,有两人矗立如剑,一人身躯修长,着一件白衣,面容俊逸不凡,双眼炯炯有神。另一人身形瘦弱,身着青色敝衣,草绳系腰带,一双略带慵懒的星眉剑目,腰间挎着一把陈旧的铜剑。 此二人便是云靖和卓青崖。 云靖望着极远处,旌旗塞谷,杀气冲天。大虞之师来到函谷关前,叩击这道古老的关隘,主攻者正是大虞精锐飞龙军。军中起百乘云梯,一乘上可立十数人,周围用木板遮护。军士各把短梯软索,听军中擂鼓,一齐上城。 函谷关守军约三千,镇守者正是丐帮帮主周吴郑。望见关前飞龙军装起云梯,直面而来,即令三千军各执火箭,分列城墙。待云梯近待云梯近关下,一齐射之。 箭雨如流星火雨,却见云梯上下间的飞龙军将士手持铁盾,齐声大喝道:“盾阵!”数百飞龙军的气机竟然浑然一体,加之盾阵几乎无一破绽,是以箭雨竟无法破开这一盾阵。 周吴郑面色凝重,命守军不断射箭,然而飞龙军巍然不动,似一座巨山矗立于前。 突然,从云梯上盾阵的各处缝隙中飞出数十条精铁锁链,竟于电光火石间飞至城关,盘踞于城垛上。未等城垛的守军来及反应,各处云梯的盾阵中均出来一人持盾踏着铁链疾奔,转瞬间便踏上了函谷关,一时间关上大乱。 而云梯盾阵中,数十名甲士拉着铁链,云梯后更是还有另外数十名甲士推着云梯。就在函谷关上大乱的那一盏茶时间,云梯竟已经到城关下。 “函谷关已破。”云靖心一凛,叹道:“大虞飞龙军,果然可怕。”他一瞥,见身后一个约五岁的幼童,正握着一根树枝挥舞,一套剑法竟使得有模有样,心下欣慰:吾儿云沧,或将担当大任。 于是云靖说道:“卓兄,你愿收沧儿为徒吗?” 卓青崖正观孩童舞剑,听到此话,叹道:“云兄,当年恩师从云府救公子出来时,已代我收徒了,我剑宗一脉单传,小云沧将是我下一代剑宗传人,倒是要累煞我了,方才出师不久,竟又要收徒授艺了。唉……” 云靖晒然一笑,又望向远方。眼见函谷关将破,平天道守军完全无法与大虞飞龙军抗衡,不由深感沉重。 突然,一人从中军走出,一跃至城关,正作战的甲士竟同时停下,庄重地走到他身后,齐声道:“拜见大将军。” 铁千军颔首回礼,目光又落在周吴郑身上,说道:“投降,否则死。” 周吴郑衣衫褴褛,身上多有伤口,为乱战所伤,手中一根碧绿剔透的长棒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笑道:“我虽为乞丐,却也知礼义廉耻。” 随后敛起笑容,怒道:“久闻大将军为兵家之主,深谙止戈之道,何以要成为大虞走狗,你可知有多少百姓在大虞治下活不下去!” 说完,他一口浓痰吐出,竟似一柄飞剑,向铁千军面门飞去,然尚未近身,便似碰上一面气墙被阻。 铁千军仍旧是古井无波,说道:“我给你一个挑战我的机会,若是我赢了。他们都会死。”指了指场中的平天道守军。 周吴郑道:“倘若我赢了呢?你会放丐帮子弟一条生路?” 铁千军说道:“丐帮于晋阳曾食人肉,有违天道。倘若你赢了,他们可以死得体面一些。” 周吴郑大怒道:“岂有此理,你是来消遣我的?” 铁千军不再言语,身边人自觉让出位置。不多时,关上便只剩下铁千军与周吴郑二人。 突然,一阵悠长的军号响起,城关上的甲士回头望,见远处旌旗仪仗,原来是天圣帝将临。 也就在这一瞬间,周吴郑的身子已凌空跃起,手中长棒被双手紧握,竟以势大力沉一式棒击袭来。只见铁千军也应声一动,一口偃月刀也直挥而上。 只是一招,这坚硬逾石的城关上,掀起的尘头也足有数文高。 两人竟一开始就用内力硬拼。铁千军原地稳如巨山,未移半步。周吴郑却借力一跃,落地后还退后五步。高下立判。 稍作调息,两人又战作一团。刀风棒影,顿时充斥全场。 铁千军使得是一套兵道刀法,攻守森严如军阵,使周吴郑竹棒无从攻破;周吴郑使得是一套精妙的棒法,名曰打狗棒法,常出其不意的一棒打乱铁千军的攻势。然而武功无高低,而功力有强弱。交锋数十招,周吴郑只觉是处处被压制,竟觉气力难以为继。 周吴郑只得咬牙支撑,仍是以强招对攻。 这时,已看不清两人的人影,只能看到两团墨风急旋,犹如股强烈的卷风纠缠夜一起,翻腾摇滚,狂啸刺耳! 突然,两人的兵器从墨风中飞出,偃月刀穿入城关,碧竹棒则是插在石壁上。兵器已失,于是两人便以掌相击,掌风劲流,愈来愈猛,激起来的真气愈宽愈高。只见黄滚滚,怒流激湍,龙卷风如暴雨过鸣,又细风巨浪的大海上,群龙闹海,两股龙渐渐合成一般,吼吼怒卷,威势惊人! 突然,风轻云淡,烟尘散去。只见一个魁梧的身躯仍然屹立不倒,周身腾腾的汗气带着血腥味,他望着脚边已浑身浴血的周吴郑,说道:“你输了。” 适才两人击掌三百余合,铁千军以独门的血煞狂武诀,于每掌隐藏暗劲,待到第三百掌时一引而发,顿时暗劲如溃堤般冲破了周吴郑的浑身经脉,已是回天乏术了。 周吴郑奄奄一息,张口欲言,然终是气绝。 铁千军大手一挥,飞龙军甲士便开始杀戮。当函谷关再无一乱军时,皇帝的仪仗恰时到来。铁千军上前拜道:“函谷关已下,乱军已悉数消灭。” 天圣帝点头示意。随后他在一个红衣宦官的引领下,来到刻有《道德经》的石壁下,望着刀削斧刻的数千字,不禁入神,良久方才说道:“道可道,非常道……道祖之言,博大精深,不愧为万殊之大宗。” 突然,天圣帝问身后一个颔首低眉的僧人道:“相传道祖西出函谷关后,漫游凉州,于临洮飞升,可有此事。须知谛大师?” 被称为须知谛的僧人依旧低首,双手合十道:“道祖飞升可确知,然而我佛宗传承五百年,亦有飞天虹化之说。溯其根源,昔日道祖出关西入天竺,化身佛祖,教化诸胡。” 天圣帝奇道:“原来贵教竟与道教同出一源?” 须知谛再次双掌并拢,低首合十道:“佛本是道,均以教化万民为旨。今中土境内道教大多歪曲道祖经典,行逆天之举,实乃天下祸乱之根源。” 天圣帝深以为然,说道:“朕欲以佛宗为国教,教化万民,大师以为如何。” 须知谛拜谢,说道:“众生皆苦,倘若我佛入大虞能为国教,必然能使他们皈依我佛,修德持行。” 天圣帝点点头,他接着说道:“朕观《道德经》包容万象,确可称为万经之王。然世人多有愚昧之辈,歪曲道祖之言以惑众,更有悖逆之举。” 天圣帝言迄,伸手凝气化为巨掌,轻轻一抚,那石壁上的《道德经》便湮灭不见。 天圣帝又说道:“朕为天下计,《道德经》不可擅传,以免别有用心者再次混乱天下。传命各州县并玄策府,有擅传《道德经》者杀,私藏《道德经》者,挖其双眼毁其舌断其手。” 众人皆跪拜称服。不多时,军容整齐,旌旗蔽空。大军开拔,又向西而去。 云靖在峭壁上,远远望着天圣帝离开函谷关,不由得陷入沉思,良久才道:“我一直无法将这个皇帝与先前我认识的那个魏休等同起来,我甚至怀疑不是同一个人。” 此言令卓青崖称奇,于是便听云靖继续说道:“十多年前我与李晟,二皇子魏休,七皇子魏景为至交好友。我四人既可于马上论兵法运筹之道,又可席地论治世安国之术。皇子休是性情温和纯朴,有经天纬地之才,却对名利权势不甚看重,愿意做当时的太子殿下,大皇子魏开的辅佐。” 卓青崖奇道:“如你所言为真,确是与现在的天圣帝判若两人。” 幼童挥剑已是累极此刻早已伏在云靖怀中睡去。 云靖继续说道:“后来我们游历江湖,遇到一位高人,学究天人。那位高人收魏休为徒,将其留于南诏无量山中学艺。三年后,魏休学成归来,无论是武功还是学识均已是顶尖境界,我们三人难以望其项背。” 卓青崖说道:“世间异人众多,若是得遇异人,得其教导,也算是一番奇遇。” 云靖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此后,我逐渐发现魏休性情似乎有所变化,原先温和纯良的他,逐渐显现出暴戾残忍的一面。” 卓青崖奇道:“莫非这种暴戾残忍的性子,是从一开始便藏于他心中?” 云靖再次摇头,说道:“非也,昔日的他是怎样的,我便是再无知,也还是能识得的。后来先皇病危,他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然设计陷害太子刺杀先皇,这才登上大位。这怎可是我认识的那个魏休?” 绕是卓青崖眼神一向懒惫,此刻却也肃然了:“这等隐秘之事,你是如何得知?” 云靖说道:“我无从得知,但我相信,并不是只有我一人有这种感觉……” 他不禁长叹,面色怆然:“我云府因与太子殿下为姻亲,竟受到牵连。被魏休以造反之名,屠杀了我云府上下共计九十二口人。幸好你师父当时施以援手,让我儿得以逃脱,否则不堪设想……” 卓青崖说道:“先师曾听闻云府有传说中的庶民剑传承,是以前来搜剑。未曾想一人之力终有时尽,终究还是只救出贵公子。此一役破为惨烈,先师为证道高手,武功盖世,uu看书 uukans 竟也在此役中重伤,数年后便仙去了。” 云靖拱手说道:“贵师高义,只恨云靖不能亲见他老人家仙容。” 卓青崖不再言语,只是拿出一卷纸打开铺于地,只见一个字的拓印出现在两人眼前。 “人”。 这个字逆锋起笔,藏而不露;中锋用笔,藏而不露;停滞迂回,缓缓出头。 然而整个字是用剑刻出来的,一撇一捺中尽是剑意,这一个字中,竟然蕴藏着一套绝世剑法! 卓青崖望着拓印沉默良久,说道:“此为剑宗失传已久的庶民剑,人间之剑,当是如此。可惜了,现在只有其形,而无其神……” 云靖奇道:“半年前我携此字去寻访剑神凌无垢,他看过这套剑法后,说什么也想赋予这套剑法神韵。” 卓青崖若有所思,说道:“以他无垢之剑心,如何能体会人间冷暖,自然也不可能掌握这套人间之剑了。怕就怕他剑走偏锋,钻个牛角尖,让自己真去体味人间疾苦了。” 云靖说道:“卓兄,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要继续我的复仇。平天道不日将灭,借势复仇之计已不可施。我需以别的计谋来为云府报仇,沧儿就拜托你了。” 卓青崖点点头,说道:“云侯,我只有一句话赠你,那便是——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你只需记得你的初心并不只是为自己,而是为了苦难中的天下人,你的复仇才真正有意义。” 云靖默然,不再言语,只是告别离去。 那个幼童正酣睡,却不知十几年后,天下的大幕将由他掀起。 9、非是归人 三月十四,卯日冲乙酉,岁煞西,宜求嗣。 黑云压城城欲摧。 无歌镇西,此处屹立一百零八座坟塔,坟塔四周遍地是森森白骨,墓碑被风沙侵袭,已看不清楚碑上名姓。大风拔地而起,飞沙走石,如鬼哭神嚎,阴森鬼魅。一只白顶黑鹰在上空盘旋,似随时在准备觅食。 这处坟场埋葬了虞人,也埋葬了羯人、楼兰人、匈奴人、甚至大食人…… 任凭你曾是盖世英雄,或是无名小卒;正派大侠或是邪道巨擘。百年后都是一抔黄土,一堆白骨。 可怜人世苦,一入江湖岁月催,只叹几人回。 提剑跨骑挥鬼雨,白骨如山鸟惊飞。 他已经很久没感受过脚踩着实地的感觉了,在屋顶时,他喜欢那种在高处,听大风吹,望着西风中展开的大旗,什么也不用想,只取一杯天上水,敬明月,敬孤独。 冷冷清清的夜色,冷冷清清的酒,来到无歌镇后,他从未像今天这样冷清。身边的空酒坛愈多,他反而愈发清醒。 阿絮面色苍白,望着屋顶上那个冷清的背影,冷冷清清的月光,拉长了她的影子,也将她染得冷冷清清的。 于是她也跃上屋顶,轻轻地拿过他递来的美酒,也故作豪爽举坛倒饮,数巡后她的衣裙浸湿了,她的脸也熏醉了。 他在笑。 她也在笑。 她第一次尝女儿红,原来这种酒确是极为好喝。 “今晚月色真美。”他忽然说道。 “是啊,今晚月色真美。”阿絮也说道。 突然,阿絮被横腰抱起,惊得一声呼喊,却仍是握着酒坛不放。 帘外月光如瀑,西风大旗摇曳,斗室一灯如豆,帘内不胜春色。 那日后,林方便不再登上屋顶,每日只是淡淡地笑着。 他每日于客栈中跑堂,托盘拿得又正又稳。于后厨切菜切肉,切得又快又好。他甚至每日都还去对街的铁匠铺,和铁匠酣畅对饮,学打铁锻造。 这一切,让何欢这个意外的访客,感觉不可思议。 自从前些日他被救下后,静养旬日终是痊愈。然而阿絮派人严密将何欢监视起来,不许与林方说话,也不许打听林方的任何事情,更不许何欢在镇中走动。 直至某日,何欢终于无法忍住,打倒两个看守后,闯入客栈,他大声质问阿絮道:“你可知他是天下剑手皆万分敬仰的剑神凌无垢,你怎可让神剑蒙尘!” “我知道,我一早就知道。”阿絮抚着小腹,用一种无法言喻的温柔神情望着远处正打铁的林方说道,“世人只知凌无垢是所谓的剑神,又何曾知道为了背负这两个字,他又失去了多少快乐。” 何欢一怔,竟无法反驳。 “五岁学剑,六岁解剑谱,七岁时已可将使出十套完整的剑法。大多数像他那种年纪的孩子,还在穿开裆裤。世人只知凌家庄公子世无双,却未曾想过他背负了多少不该背负的东西。”阿絮淡淡地说道,“我虽非剑手,却也能理解他十年无敌的孤独。他得了个剑神名号,把凌家庄改名为无尘剑庐,追求一条虚无缥缈的神剑道。无尘无垢无咎?他败了好,败了就能卸下这重担,真正做一回他自己了。” 何欢沉默不语,几次张口欲言,竟不知该如何说起,只是说:“可凌无垢一身剑法,岂不埋没了?” 阿絮说道:“埋没了又如何,你认为有这一身绝世的剑法,他就过得快乐吗?” 何欢叹气道:“我只是觉得可惜,像剑神这样的人物,若是湮没在这样一个小镇子,总归是让天下剑手少了一柄瞻仰的神剑。” 阿絮只是笑笑,又说道:“小何,我已知道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年轻人,将来必成大器。但我们这个镇子不适合你,无歌镇中无歌弦,满目皆是伤心人。留在这个镇子的,都是忘记过去的伤心人。如果你不愿放弃你的过去,那你还是快离开吧。” “可是我……”何欢说道,却不料刚说出三个字,只听阿絮忽而高声喊道:“老娘的意思是让你快点滚,听不懂吗?” 惊得何欢竟喏喏不敢言,只得狼狈退去。那一日神刀斩之威,依然历历在目,何欢实在是无法想象,眼前这个看似瘦弱的女子竟然能一刀化繁为简,以黄金刀气横扫人马盗,三十多个羯人瞬间被斩杀。实在是令他啧啧称奇。 后来他发现,这个镇子竟然有无数高手,不仅老板娘是高手,衰老的掌柜是高手,跑堂的小二是高手,打铁的铁匠也是高手,养马的汉子是高手,就连隔壁筛面的老太婆竟也是高手。甚至屋顶上还有一个十年无敌的剑神凌无垢,自然更是高手。 何欢只觉光怪陆离。 然而凌无垢已近在咫尺,无论是出于对剑神的敬仰,还是脑海中那个少女的嘱托,何欢终是决定要去见他一面。 这一日半夜,何欢终于是抓住了机会,趁人不察时,安排白貂为林方送了一封信。林方未在屋顶,所幸的是白貂灵智极高,闻过何欢寻来的林方旧衣后,很快便寻到林方,一阵上蹿下跳终唤醒了他。 何欢在镇西的坟场约林方见面,等待许久,仍不见他赴约,不禁内心焦急。 子时,弦月如钩,乌鸦孤鸣。林方高大的身影终是映于眼帘。 何欢心情激荡,不知是作为一个剑手,因即将见到仰慕已久的剑神而激动。还是因为……何欢忽然一怔,脑海中再次浮现了那个舞剑少女的身影。 此刻他终于明白那日九凝以摄魂法对自己做了什么,原来她给自己种下的,是一种对凌无垢的嫉妒。让自己潜意识下无法释怀九凝对凌无垢的念想,于是这种嫉妒便会一直留在脑中,促使自己不断地去替九凝寻找他。 好可怕的女子。何欢心中一凛,已无法再将九凝仅视为一名少女。而脑海中对九凝的念想却愈痴了。 风雪天,少女舞剑,美目盼兮。 倘若那日我未曾与她分离,一同前去晋阳。何欢忆及此,内心竟是一阵悲痛。难以抑制,不禁拔出凝霜剑,舞起那个少女的剑法。剑影纵横交错,剑意愁绪绵绵,剑光霎映千寒,这一剑竟似不受自己控制,径直刺向刚来的林方。 何欢惊愕间,终于想起了那日九凝以摄魂法对自己说的话是什么了: “小欢子,你记着,假如你有天见着剑神了,你就用这招‘痴断肠’一剑刺杀他。” 昔日之因竟要酿成今日苦果,何欢自是不会想到。然而这剑将近身时,凌无垢只是眉目一扬,竟从眉间射出一道剑气,径直将何欢手中剑击飞。 月入乌云,天地顿时一片漆黑寂静。 “好精妙的一剑,这是阿九教给你的?”凌无垢竟然未责怪何欢的刺杀之举,只是淡淡地说道:“这一招叫什么名字?” 何欢心中慌张,然而黑暗中看不清凌无垢的表情,只得说道:“阿九以摄魂法教我用剑刺你,这一剑应是叫痴断肠。” 凌无垢沉默片刻,说道:“情之一字,熏神醉骨,痴心断肠。好一招极意于情的剑法。阿九天纵奇才,竟能创出这样的剑法,倘若易地而处,我不如她。” 何欢方知这一剑原是九凝创的,不由得对少女又多了几分敬重,说道:“在下机缘巧合与九姑娘有过一段缘分,也是受益匪浅。九姑娘一直想找你,可惜在下已经很久没发现九姑娘的音信了。” 凌无垢轻笑一声,说道:“阿九应该走一条与我不一样的路,她现在还小,不明白我的苦心,长大后她就一定会懂了。想来她也给你带来很多麻烦吧,她这姑娘,我从小视为妹子。她将我的无尘剑法全都学去了,若你悟性高,当可学到不少。” 何欢叹气道:“只可惜在下愚钝,九姑娘曾每日演示无尘剑法,然而在下只学会一成。” 凌无垢说道:“这又何难,只学会一成,你便已经超过天下七成剑手,若是加以时日,还可更上一层楼。看好了!”说完,他便以指代剑,将无尘剑法演示了一遍。 时月黑风高,虽何欢目不可见,但却能从眼前剑神的剑气流动感知到剑招运行,只觉此剑法似黑暗中无数道光亮,更是超凡脱俗,不由得赞道:“真是绝世剑法。” 凌无垢苦笑道:“我这套无尘剑法,却仍是比不了剑宗卓青崖的大自在剑法。” 何欢多次从九凝处听到这个名字,后也多次探寻过这个人的信息,并无收获,此刻不禁问道:“卓青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剑手?” 凌无垢说道:“他的剑法返璞归真,无拘无束,是我尚未达到的境界。” 何欢肃然道:“剑神无敌天下十年,已是武林奇迹,宝剑锋从磨砺出,相信剑神你一定可以将剑法推至更高境界。” 凌无垢笑道:“人生能得一知己,又有何求,若有那一日,我必邀你赏剑!” 听到剑神竟有视自己为知己之意,何欢又惊又喜,然而总感觉有哪里觉得不对劲,传闻中凌无垢性格清冷,不善言语,如今却与自己侃侃而谈,如沐春风。难道是传言有误?因以讹传讹而世人不识剑神真面目? 正思虑时,月出乌云,微光初照。何欢只见面前的男人突然沉默,又见月光照在他微笑的脸上,这脸上的嘴一张一合,说出来的话却是:“这位小兄弟,要来一坛酒吗?此刻月明,当浮一大白。” 方才还是凌无垢,这会儿竟又变成了林方。 何欢怔住了,却听见一个幽幽的声音在耳边道:“你见着他就满意了吧?他服下过剧毒七情忘世,如今毒在脑部,性格多有异常。此毒无药可救,怕是活不了太久了。” 远处过来一女子,正是阿絮。她以传音入密法告知何欢,随后大声呼喊起来:“阿方,你个狗东西居然偷偷爬下老娘的床,看老娘不收拾你!”说完,竟手持一根擀面杖要来追打林方。 林方哈哈大笑,堪堪躲过这迅猛的一杖,一边跑开一边喊着:“老板娘饶命!哈哈哈你追不上我!” 何欢目瞪口呆,亦是释然。终是决定在离开无歌镇。 第二日,无歌镇镇口,何欢已整装待发,阿絮铁匠等多人来送他。阿絮为何欢准备了十日的水和干粮,指明了出镇后去凉州道的方向。 “小何,你记住,千万不可将此地泄露。”阿絮千叮万嘱道:“虽说你是玄策府斥候,但你千万不能把这里上报给玄策府。否则老娘饶不了你。” 何欢点点头,郑重地说道:“我何欢就算粉身碎骨,也会保守住无歌镇的秘密。倘若不是有要务,在下也想做一个无拘无束的自由人。” 何欢策马与众人告别,更特意向客栈屋顶上的林方挥手告别,随后策马离开。 无歌镇众人望着何欢向西北奔去的烟尘,徐掌柜面带忧色道:“小姐,就这样让小何离开合适吗?从前也有玄策卫误入无歌镇,那时我们可是都杀了的。这小何也是玄策府的,万一暴露了我们……” 阿絮冷冷道:“玄策府是老七的爪牙,过去做了不少歹事,杀了就杀了。这个小何不一样,就冲他护我大虞子民奋不顾身这事情,我就发现了他有一颗难得的赤子之心。一切随缘吧。” 徐掌柜叹气,也只得无奈地随阿絮回镇中。 何欢奔出半里路,恰逢初阳东升,他回头看着视野中的无歌镇愈发渺小,只余客栈的大旗仍远远地随风飘扬。 黑色大旗,三龙底纹。 何欢猛然一惊,心中已是惊涛骇浪:这无歌镇,果真是有大秘密! 先前十多日他均是被严密监控,无法在无歌镇中行走,更遑论窥探。未想离开时,竟发现了这一桩重要的事情。何欢心下慌乱之余,又猛地抽一鞭子,只想离得越远越好! 何欢却未想到,u看书ww.uukansh. 他这十几日的行踪,正被天上一只白顶黑鹰监视着。随着何欢一路走远,黑鹰从天空盘旋降落,逐渐落至一处沙丘。一人正守在这里,待黑鹰将要落下,他伸出右手,黑鹰便顺从地落在他的手臂上。 此人身着黄衣,与周遭的黄沙浑然一色。面容蜡黄枯槁,还多了些许苍白,另有一双老眼锋芒毕露,唯其特别的是,此人左胸处气血不畅,似乎受过极重的伤。如果何欢见到这个人,一定会大吃一惊,此人竟然是当日在无尘剑庐被九凝一鞘贯穿左胸的老者,也是何欢在潜伏于江湖时的结义大哥,韩中檀。 只见韩中檀喃喃道:“昔日之仇,我一定要报。若不是我异于常人,心脏生于右边。那日我就死了。我要报仇……” 原来大虞朝设玄策府以监控江湖,设隼鹰卫监察百官。鹰首楚枝安认为,玄策府也为百官之列,且如此一股大的势力不可无掣肘。于是便提议,玄策府每一个安插在江湖的隐卫,都须有一个隼鹰卫监视。由于此政直通玄策府主魏无视,是以大虞每郡一个的隐卫为隼鹰卫掌握,有的隼鹰卫更是以结交等方式来监视玄策府隐卫。 何欢出道方数年,经验尚浅,而韩中檀精明能干,是以何欢隐藏身份数年,竟不知结义兄长是隼鹰卫。 如今韩中檀重伤已愈,对九凝怨恨极深,是以追踪何欢数月,只为发现九凝总行踪。然而不料在荒漠发现无歌镇,绕是他经验丰富,此刻也是颇为激动。 只见他右手一抬,黑鹰又展翅离去,不知将飞往何方。 前传第1章 风雪访客 腊月十五,乙巳火,伤官东南忌出行。 大雪,已连下了五日。 北风呼啸裹挟着蔽日飞雪,此时此景,宛如星河坠落美不胜收,却又像是漫天飞矢令人胆寒。 冀州重镇邯郸城,孤零零地矗立在寒风暴雪中。曾经熙熙攘攘的官道如今已没入半尺深的积雪下,十里长亭外,也不再见半个人影,只有路边枯树上落满了的乌鸦,它们无处可去只能挤作一团瑟瑟发抖。 忽而,天边一阵闷雷响起,有乌鸦惊觉四顾,那串雷声迅速地逼近,群鸦惊起,在天地间的白色帷幔中染出一片黑色涟漪,而在这涟漪之下,三骑冲破飞雪疾驰而去。 为首的是一个壮汉,他身着黑色劲装胯下一匹乌骓宝马,远远望去仿佛一堵高墙。 在他身后,是一个玉面青年,素色衣纶与漫天飞雪融为一体。 而在队伍最后,是一位黄衣老者,他蜡面枯槁之下,一双老眼却精光爆射。 此三人在官道上鱼贯而过,向着邯郸城西北的莽莽深山疾驰而去…… 这三骑从东南来,所去的方向,却是邯郸城外深山中一座著名的庄园。此刻马上人极目望去,已可望见那庄园朦胧的屋影。 庄园坐落在邯郸城外三十里的桃花山。满山桃树只余疏朗的枝条,积雪点缀在桃枝上,竟也似千树万树桃花开。 未近庄园,三人已闻到一股呛鼻的烟熏味。昔日千檐百宇,如今远远望去却破败不堪。高大的门户已成黝黑模样,依稀可见一个残缺的“剑”字,门前雪地上蹄印纵横,却瞧不见人踪。三人门前驻马停留片刻,心下警惕,只听见风声扯呼得紧。 三人翻身下马,穿门入院,见原先气象恢弘的楼阁只剩得残墙断垣,这座庄园已被烧成灰烬。凌乱的脚印在雪中尤为明显,显然他们已不是最早来的人。 玉面青年不禁长叹一声,道:“无尘剑庐……剑神纵横天下十多年,何以落得如此下场?真是可惜……”语气虽有叹息之意,然眼睛却不住四下张望,毫不掩饰其中的贪婪和失落。 壮汉捻了捻胡须,叹气道:“嘿,这天下剑客的圣地,当年我们兄弟三人前来拜庄,想那剑神指点个一招半式,结果苦等了月余,连山门都进不去。现在剑庐变成这副模样,也是天道好轮回了!” 壮汉话语中止不住的揶揄:“如今也不知有多少人踏破山门,我等却是迟来一步,莫说吃肉,连汤都喝不上。” 枯面老者道:“剑神性子孤傲,向来独居,前来拜庄求教者何止上千?剑庐每月开门一次,若是有缘者,可被选中去拜见剑神,受其指点剑法。数年来有幸受其指点的剑手,哪一个不是剑法大进,声名更著的?倒是那些未被选中的人,心里多有不忿,久而遭怨,嘿……世言升米恩,斗米仇。诚不我欺也。” 玉面青年点点头,道:“大哥深知人心叵测,我不如啊。不过奇怪的是,我听说三个月前,剑神就前闭门不出了。这剑庐也未再开门,这是何故?” 枯面老者低声说:“我听说一个秘闻,三个月前曾有人见到云侯在剑庐门前苦守了三日,应是要寻剑神一唔。” 壮汉惊讶道:“云侯?你说的是数年前被满门抄斩的那个云侯?他居然还敢回中原?他不是举旗——” “嘘,莫谈国事”。玉面青年连忙说道,虽隔墙无耳,但仍是小心谨慎。 “那天庄门前也有不少人,云侯在庄前苦等了三日,倒是让周围的人不敢靠近,怕受到牵连。有几个胆大的想偷偷溜走,估摸着想去报玄策府。人刚一挪动呢,这人头就落地了。这云侯好大杀性,其他人害怕,又不敢先走了。”枯面老者娓娓道来,让玉面青年感觉老者似乎目睹了全程。 此时万籁只闻风声,然而几尺厚的积雪下,焦木断垣又不知有多少。三人入庄搜索约莫半个时辰,竟是一无所获。 “云侯为国赴命,世人皆知,我也是佩服得很。朝廷说他造反,我是不信的。”壮汉突然道。 “这其中自是有玄机,我等草民无须懂。”玉面青年答话道,“倒是后来云侯带兵加入平天道乱军,确是造反了,也是造化弄人。” “若无昔日朝廷倾轧,又岂有今日怒发冲冠。孰因孰果,断是难言。”壮汉叹息道,“大哥,你说那云侯三个月前在剑庐苦守三日,后来呢?” 三人穿过一道长廊,枯面老者在两人身前一丈,道:“约莫是第三日半夜,云侯就不见了。剑庐规矩,午时开门。那日午时也没打开,谁也不知云侯究竟见没见到剑神。现在想来,怕是云侯入了庄,和剑神谈了些什么,此后剑庐才封山多时的。” 青年若有所思道:“直至前几日,剑庐突然出事。” 壮汉忍不住问道:“你是说剑神被云侯牵连,遭了朝廷毒手?莫非是玄策府?不,是隼鹰卫?” 提到隼鹰卫,就连古井无波的枯面老者都变了脸色,他低声骂道:“隼鹰卫虽是朝廷走狗,但又怎可能是剑神敌手?我三人用剑,自然是知道剑神神乎其技,天下无敌。” 玉面青年点点头,说道:“一人之力终有尽,这天下不知还有多少奇人异士。剑神怕是招惹了什么厉害人物上门寻仇,一把火烧了庄子。但天底下还有比剑神更强的剑手吗?”青年又摇摇头。 枯面老者兀自走在前,右手持剑一边拨开被雪覆盖的残骸,一边道:“三日前无尘剑庐突然走水,三十里外的邯郸城都能看见,昨日大火才灭。剑神不见踪影,邯郸城内诸多帮派慑于剑神余威,昨日未必就有多少人敢来此探查。今日此地已无人,便证明我等还有机会。” 三人不再言语,只是在覆盖着积雪的残骸中摸索。不多时,壮汉从一处残骸里搜到一把长剑,说道:“此剑甚好,三弟可拿去用”。 青年面色一喜,伸手接住了壮汉抛来的长剑。剑鞘青黑,剑身玄铁铸成,略沉却极薄,剑刃透着淡淡的寒光,锋利无比,根部刻有两个小篆的文字“凝霜”,确是把好剑。 青年正握剑细细欣赏,突然听到枯面老者一声大喝“谁?”发声瞬间,青年心一惊,连忙,壮汉子已不知何时拔剑伫立在前。 只见在几丈外的长廊尽头是一座半塌的仪门,仪门后是一座焚毁的庭院。而在仪门前,竟跪着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身上落满了雪花,与庭前积雪共一色,是以三人竟未第一时间认出。 那雪人蓬头垢面,雪花下的身躯覆着一件略宽大的灰色单衣,与矮小而纤细的身形颇不相衬。寒风吹起那人蓬乱的头发,让三人难以看清面容,只是膝上横放着的一把黑鞘的宝剑显得尤为耀眼。 那雪人跪倒在庭院门前,背对着三人,不知其是死是活。风雪不知何时停止了。三人屏住呼吸,一时寂静无声。 三人互相一望,壮汉心领神会,走上前正欲推开雪人,不料那雪人突然发声:“站住,不许往前一步。”竟是一个冻得发颤的少女声。 壮汉一惊,拔剑喝道:“何方宵小,敢来剑庐行窃!” 壮汉和青年顺势跃过少女,挡住左右退路,手中剑伺机待发,枯面老人则是立于少女正后方。这一阵势三人不知配合过多少次,狮子搏兔尚且用尽全力,更何况是面前这个怪异的少女。 “滚开!”少女一声冷喝,三人只觉一股杀气扑面而来。 枯面老者冷哼一声:“装神弄鬼”,一踏步前跃,一式剑刺施展开,如流星一瞬,眼见就要刺到少女后脑,却见少女右臂一挥,剑光已破雪而来,剑尖恰抵住剑尖。枯面老者剑势一滞,顿时气血翻涌,“这小妮子好强的内力!” 枯面老者尚来不及回剑,只觉胸口突然剧痛,低头一看,露出满是不可思议的表情。 那少女左手反握剑鞘,剑鞘的另一端已洞穿了枯面老者的左胸。 “好快的剑……”枯面老者似乎不相信自己竟然死得这么轻易,死得这么卑微。 他们三人结义闯荡,也是江湖上一流剑手,不知有多少歹人败在剑下,闯下了“风尘三剑”的名头。如今老者骤然死在这位无名少女剑下,壮汉怒不可遏,一声大吼:“贱人!还我大哥命来!” 寒光已现,一式自上而下的“力劈华山”携雪带风,正要劈向少女。却有一道更快的光,快如寒星,轻如微尘,剑势举轻若重,自左向右挥出一道圈。 壮汉手中宽剑被少女剑势从斜里一卸力,虎口一痛,剑已被带脱手。壮汉身形一失,而少女剑势不减,反而加快了几分。 这一交锋只发生在一瞬,待青年回过神来正欲上前时,少女已收剑回鞘。壮汉仰天倒地,喉咙出现一条血线,气绝时仍瞪大着眼。似乎要看清楚杀死自己的是一把怎样的剑——那剑刃灰蒙蒙的,看似不甚锋利,然而竟未沾染一点血。 只是几息时间,两位结义兄长死于剑下。青年的玉面转为煞白,手已颤抖地握不住长剑,想后退,却没想双腿一软,竟是一头栽进了庭院里。他慌乱地跳了起来,口中喊着:“你你你……你是妖女……你是魔鬼!” 原来院子里竟有数十具尸体,有的面色灰白,有的身下污血已凝固,几只乌鸦栖在尸身上。他们的共同点是均只有一处剑伤,或心口,或喉咙,或眉心,或太阳穴。青年只觉喉咙干涩,终于明白为何庄外脚步凌乱而不见一人。 少女竟未再拔剑,只是侧头看了一眼青年手中那把新得的剑,轻声说道:“是你找到这把剑的?” 青年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剑,点点头,道:“这把剑难道是你的?” 少女说道:“若不是看这把剑的情面,你也死了。” 青年一惊,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剑,顿时觉得对这把剑更钟爱几分,他又问道:“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他们闯进来扰了我清净,所以他们死了。”少女说道,右手仍握着那把剑,左手却张开接住了几片落下的雪花,仿佛在说着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青年看到少女的侧脸,竟是比他想象中还要年轻。不,应该说年幼。那是一张约摸十岁少女才有的脸,美丽而清澈,甚至脸颊还没脱去稚气,然而少女的那双眼眸,竟然皆是麻木而枯槁的死气——这是一个年幼而苍老的女孩! 青年在她身后默然站立,雪下了好一阵,他也不敢妄动,不知过了多久,终是发问:“你究竟是谁,为何跪在这里?” 少女竟然笑了,青年以为自己看错了,他揉了揉眼睛,确实看到了他迄今为止看到的最不可思议的笑,他几乎要醉了,全然忘记了她刚刚斩杀了他的两个结义兄长。 少女的一句话让他猛然惊醒:“我叫九凝,是他捡来养大的丫头。” 他是谁? 青年的内心已经汹涌澎湃——一定是他!只有他——只有凌无垢,只有那个无瑕无垢,天下无双的剑神,才能连侍女都有这一手出神入化的剑术。 “他不要我了……”自称九凝的少女突然幽怨地哭了,手中的那把黑鞘长剑被她紧紧地拥抱入怀,像是拥抱一个随时都要离去的情人。 青年默然,听九凝哭泣了一阵,只觉恐惧与怪异,然而实在不知该如何脱身。正当内心焦躁时,uu看书 .ukashu 只听见九凝问道:“你会驾车吗?” 青年忙答道:“我会。” 九凝擦拭眼眶边的雪痕,说道:“你带我去找他,我会给你报酬。” 青年听完为之呆滞,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只道:“为何要我带你去找他,你自己去找不行吗?” 九凝拔剑一挥,青年顿时左手一痛,小指被斩断一截,血如涌注。九凝说道:“我一个十岁的姑娘家,从未出过远门,一个人去找他万一迷路可不成,这一路上总得有人照顾我。再说我又不会驾车,你带不带我去?” 青年又惊又怒,又不敢作甚,只得讪讪坐下,心里已将面前这个疯魔少女痛骂了千百遍。 九凝拍拍身上的雪花,倚着那把黑鞘长剑站起身来,“你既然捡到我的剑,那就得当我的剑奴,不然留你何用?”转身踩到枯面老者的尸身,娥眉一皱,竟是一脚把尸身踢进了三丈外的尸堆里,雪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颇为显眼。 九凝道:“剑奴啊剑奴,你说我们一起去找主人好不好?” 青年忍着痛,挤出来一个半哭不笑的表情,道:“好好好,我带你去找他。” “那你先把这人拖那边去,免得惹我心烦。”九凝指了指躺在地上的壮汉,又指了指庭院另一侧的尸堆。 待青年事了,九凝满意地说道:“好一个听话的剑奴,我奖你一个故事吧。” 是夜,月明星稀,风止雪停。青年听到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 天下无敌的剑神凌无垢,被一个自称剑宗传人的少年击败了。 前传第2章 舞剑少女 如果有人问哪里可以喝到最醇香的酒,那一定会有酒客告诉你,登天楼的酒十里飘香。 如果有人问哪里可以找到最迷人的姑娘,那一定会有纨绔子弟会告诉你幻琴轩的姑娘国色天香。 如果有人问谁是这十年来江湖上最强的剑手,哪怕是一个初学剑的孩童,也会说出那个名字,天下无双的剑神,“凌无垢。” 凌无垢,正如他的名字一样,他的剑道,和他的人生,无论是谁都很难找出一点瑕疵与缺憾来。 他出生时,邯郸城外的桃花山开满桃花,有虹似剑,横贯苍穹。似乎上天也在为他的诞生施下祝福。 他惊才绝艳,天下侧目。五岁学剑,六岁解剑谱,十岁已是成名剑客。 相传那时黄山剑派有三个年轻俊彦,被师门认作是不世出的天才。“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三个年轻剑手雄心勃勃,准备入江湖仗剑扬名。然而他们刚要下山,十岁的凌无垢就拜上山门挑战。 那一日之后,三位年轻剑手再也没执过剑,剑似乎已成为三人的梦魇,而俊彦之姿不再,渐渐泯然于众人。每当江湖人谈及此三人,或是可惜,或是讥讽。 而后凌无垢踏着各路剑手声名鹊起。二十岁时,他已经再无可挑战之人,几近无敌。天下剑手,无一不把凌无垢尊为“剑神”。 “剑神”二字,不但为他带了数不尽的名利,也给他带来了更多的挑战者。无论是正派耆老,还是新出茅庐的侠士,甚至是邪道巨擘,都前来挑战。毕竟看上去年轻的“剑神”,总是更容易让人觉得可以取而代之,但他们反而成为了凌无垢的踏脚石。 二十五岁时,再也无人挑战他,他倦了,决意退隐。 桃花山上桃花树,桃花丛中无尘庐。 无尘剑庐孤独地矗立在群山中已经十年,天下剑手看到的似乎是一把孤独的剑矗立在天地间。每一个剑手都把无尘剑庐看作是剑道圣地。同时天下人也在观望着,剑神的无敌神话能否永恒。 没有人能永远不败。 这似乎是江湖上颠沛不破的道理,无人敢怀疑。当玉面青年从眼前的少女口中听到了剑神一败的事情时,终是惶惶若失,热泪盈眶。 长路漫漫,风雪交加,一辆马车奔驰于官道。执鞭之人正是那玉面青年,拉车的两匹马正是先前枯面老者和玉面男的坐骑,壮汉的乌骓宝驹性烈不肯屈身拉车,竟发狠踢倒青年后兀自离去。马车内,少女九凝仍抱着那把黑鞘长剑,单衣已换成了裘袄,只是身形不合,显得颇为可笑。 青年留了个心眼,每日驾车只走五十里路,诧异的是九凝亦不管不顾,任凭青年如何走,只要求往西走。马车内外一动一静,一寒一暖,奔驰了数日,并无多少话语。 青年这几日多次想逃离,可九凝盯得紧,竟无合适时机。那古怪少女睡眠颇浅,每当青年以为她已睡熟时,总是有一颗石子从帘幕后飞出,击在青年手臂上,似是警告青年不得妄动。 青年隐忍多时,终是有一次趁九凝熟睡时逃走,未曾想没跑出半里路,九凝已在前方侯着,然后笑盈盈地挥剑斩下青年右脚小指。 如此往复两次,青年左右脚各被斩掉两根小指,莫说逃跑,竟连报复之心都暂熄了,更遑论为两位兄长报仇了。 每日马车停下休息时,九凝总是跑到远处抱着那把黑鞘剑痛哭一场,而后拔剑出鞘,开始舞剑。 青年不知九凝所舞的是何种剑法,只觉每一剑均是精妙绝伦,似慢实快,似拙实巧,似轻实重,由九凝娇小而美丽的身姿使出,更显脱俗出尘,实为生平见过的最精妙的剑法。 青年暗思:剑神之剑,无尘无垢,天下无双,莫非这就是剑神的剑法? 九凝每次舞剑,知青年在远处偷看,也不避讳,仍是继续舞剑。她所舞的剑法,每日舞剑千合竟无重复,且每日只舞剑半个时辰,是以七日后驶进入并州时,青年只学到一成不到。虽是如此,青年仍是自觉剑法大进。 除夕之夜,马车驻留在一处山洞外。青年刚烤好两只兔子,便听九凝道:“今日是除夕,往年这个时候他会写好对联,却不让我去贴。庄子里从来都没有贴过春联。” 青年早听过传闻,却仍是不忍问道:“剑神性子如此古怪?” 篝火正浓,九凝伸出双手,烘着火说道:“是啊,他可怪了。可以好几日都不说一句话,就坐在房间里,说是悟剑。” 青年递给九凝一只烤兔,问道:“剑神到底是怎么败的?” 这句话他憋在心里已多时,那日九凝说剑神败了后便没再细说下去,实在是让他欲罢不能。 九凝一边啃着烤兔,一边说道:“小欢子这些时日驾车有功,我可奖励你一个故事,容我先捋一捋。” 青年名为何欢,是为冀州近几年来颇有侠名的“风尘三剑”之一,如今三剑只剩他一人,又被这个奇怪少女唤作“小欢子”,一时勃然大怒,正要用手中木枝动手,只见一小块兔骨自九凝口中飞出,“啪”的一声正中穴位,何欢顿时双腿一软,应声倒下。 九凝冷哼一声,说道:“好了别闹,我告诉你,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败的。” 见何欢脸上怀疑的表情,她继续说道,“那日是腊月初七,庄子不开门。我还在给主人缝衣服,只听到一人翻墙进庄,说要挑战主人。” 何欢一惊,居然有人闯庄?还是翻墙? 他听闻去年天下第一神偷南亭晚曾送上拜帖,声称三日后将上无尘剑庐窃走剑神的佩剑“无咎”。南亭晚习惯先送上拜贴,言明何时欲盗某物,至今从未失手。 甚至镇国公府都曾收到过南亭晚的拜贴,尽管那一晚镇国候府戒备森严,然而还是让南亭晚窃走一枚价值连城的夜明珠,让镇国公脸面好一阵无光,那一年玄策府对这些盗贼的搜捕都收紧了不知多少。 这一次南亭晚挑战剑神,天下人不免带着期待之心观望。谁知三日后,南亭晚被打断双腿,绑在桃花树下,成为天下人的笑柄。自此众人对无尘剑庐除却尊崇,更多了一份忌惮。 而今九凝说有人翻墙进庄,这已是匪夷所思。 “庄子以前也不是没待过客,可没一个像那个人这么无礼的。我气坏了,拿着笤帚追了他半天,就是没打着他。”九凝说道,一副咬牙切齿的表情。 何欢感到惊讶,继续问:“那个人是谁,为何要去找剑神?” 九凝想了想,说道:“那个人自称卓青崖,说是什么剑宗传人。年龄也就比我大个七八岁,他竟然说庄子不开门那只能翻墙了。” 卓青崖?何欢只觉这个名字无比陌生,他有预感,这名字即将名扬天下 何欢问道:“后来呢?” 九凝说道:“后来主人就来了,他叫我去沏茶,倒把他请到客厅去了。” 她停了停,又说道:“主人说,凌家的家传剑法是那人祖上传的,所以他就要过来挑战主人,还要取走主人的所有剑法。这是什么道理嘛?剑法也有讨债的?” 何欢心中一动,问道:“然后呢?” 九凝凝望着篝火,说道:“主人答应他的挑战了,没让我看比剑。我在比武场外等啊等,没听到他们比剑的声音。也不知我等了多久,那人就出来直接走了,也没去拿什么剑法秘籍。后来主人也出来了,主人说,说自己已经输给他了。” 说到激动处,九凝竟呜咽哭泣道:“主人说,自己的剑不再是无垢的剑,他要去寻找更强的剑道,就一把火烧掉了庄子,遣散了庄里几个老仆。我求主人带我一块走,他竟然抛下我不管了!我就在那跪着,也不知跪了多久,后来就进来一些像你一样的蟊贼,都被我一剑杀啦。” 何欢倒吸一口气,原来无尘剑庐被烧毁,竟是凌无垢自己所为。十年无敌,今遭一败。凌无垢以败为耻,怒而毁庄出走,此论的确合理。 然而此事似乎并不简单,何欢不禁苦笑,为今之计,是该如何自处。剑神出走,不知所踪,而自己真要随着这少女去漫无目的找寻剑神吗?寻着了又如何?何欢想到自己原有事务在身,如今却被这一少女裹挟,真是情何以堪。只是想到那套精妙绝伦的剑法,何欢觉得这一趟应是不亏。 两人食饱喝足,九凝又抱剑走出去远处,大风起兮雪飞扬。九凝哭过一场后,又开始舞剑。这一次的剑法比前几日的剑法更快更绝,九凝身姿轻盈,舞剑多时,竟无一片雪花落于身上,让远处的何欢好一阵羞愧:“这小姑娘的剑法究竟是有多厉害?我练剑真是练到狗身上去了。” 半个时辰后,九凝收剑入鞘,小小的脸颊微红,在雪地的映衬下更显得娇嫩可爱。 何欢不禁看痴了。 何欢朝着渐渐走近的少女喊道:“九姑娘,我且问你,剑庐为何闭门三个月不开?” 九凝说道:“主人说闭庄谢客,u看书 .kansh.cm他要悟剑。他向来性子清冷,闭庄就闭咯,我也不管他,照做便是。” 何欢又问:“听人说三个月前,云侯来过剑庐?” 九凝面色疑惑,说道:“云侯是谁?” 何欢一怔,说道:“云侯便是镇远将军云靖,封爵云侯,你不知道的吗?三个月前曾在剑庐前求见剑神。” 九凝思虑片刻道:“我记起了。那位叔叔来庄里住了三日,他带来的一个小弟弟我很是喜欢。你问这个作甚?” “好奇而已。”何欢感觉九凝言语中已有不耐烦之意,只得按下心中疑惑,不再发问。 是夜,九凝已在马车中睡下,何欢仍旧倚靠车彀半睡。约莫夜半,一只白貂从雪地探出,一溜小跑至正双目微闭的何欢身旁。何欢突然睁开双眼,伸手一探,白貂已经伏在他手臂上。只见这白貂背着一只小小的纸筒,模样煞是好笑。 何欢小心取出纸条,又将另一个准备好的纸条塞入纸筒,随后他做了一个手势,白貂便又潜入雪中,不知将往何处去。显然这情形已不是初次,而这个名为何欢的玉面青年,似乎也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九凝性情怪异而不谙世事,何欢看似笨拙懦弱实则深沉。他如此关注无尘剑庐被毁一事,又是为何?两人各怀心事,漫游旬日。此番行程莫名而起,亦不知如何而终。他们却不知此时,当他们还在官道上漫游,天下风游已在盛传一句话—— “腊月初七,岁煞西,一剑西来。 剑宗传人卓青崖入剑庐,剑神败。” 前传第3章 孤村夜话 这一日是正月初一,江湖儿女虽不重礼俗,然何欢颠沛多时,只觉内心烦闷。朔风扑面,裹在裘袄中的身躯仍觉寒冷。约莫刚过正午,天仍是阴沉沉的,远方一个影影绰绰的城池轮廓已映入眼帘。 晋阳城,又称龙城,千秋乱世时为晋国都城。武朝始皇帝灭九国,统一天下,置州县,为并州治所。后大虞立,沿袭武朝旧制。 大虞朝二百八十年,先皇崩,二皇子休继位,改元天圣。天圣帝撤州改道,晋阳仍为新设的河东道治所。 何欢数年前曾来过晋阳,当时此城气象伟岸,不愧为一座底蕴深厚的大城。而今何欢驾车愈接近城池,就愈觉得怪异,官道过于凄清,积雪颇为平整,不似乎往日多有辙印。待他终于能望见城门时,不由得一惊:城门紧闭,驻守城楼的不是寻常时的州兵,竟然是一个个衣衫褴褛,手持长棍的乞丐。 正疑惑时,只听马车中的九凝打了个呵欠,似刚睡醒,问道:“小欢子,晋阳到了吗?” 何欢答道:“九姑娘,晋阳城到了。但有点儿不对劲,这守城的不是州兵,而是乞丐,颇为反常。” 城楼上的丐兵似乎远远的望见了快接近护城河的马车,只见一个丐首举旗示意,城楼上的一组丐兵立即拉弓射箭。 霎时间箭雨落下,何欢拔剑将迎,只听帘幕后的九凝一声冷哼,一粒石子飞出,击中了一支飞来的羽箭。这羽箭被石子带偏了轨道,竟又击偏了另一支羽箭,而另一支羽箭亦然。只是一息时,箭雨落势已溃,散落在马车周边。 “彩!”何欢喊道,顺势回车,离开了护城河,向西北奔去。被暗箭莫名偷袭,九凝一路大骂,何欢只觉沉重。奔驰了二十多里路,只见白雪皑皑,原驰蜡象,官道旁多有冻死的尸首。不禁一阵凄凉:哪里有栖息之所? 又行了十数里路,终是在傍晚时,寻得一处小村庄。 何欢驾车进村一路奔驰,见村中民居均门户紧闭,心下仍是困惑。村中多见乞丐卧睡。莫说店家,整个村子都不见一处灯火,颇为反常。 两人只得就近寻一处祠堂歇息,九凝又在马车里睡下,何欢堆好柴堆点起篝火,照旧倚着车彀,心中默想着九凝舞的那套剑法,不多时也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何欢似乎听见了窸窣的声音,昏昏沉沉他不经一窥,竟不知何时一个衣衫褴褛的妇女在偷篝火上的烤兔。何欢一个激灵便醒了,心里暗骂道竟然偷到老子头上来了,大喝道:“你作甚!”作势正要下手,那妇女竟惊慌地磕头哭喊:“饶命啊大人,我已经四天没吃过东西了。家里还有老小,实在是迫不得已才偷吃的啊!” 九凝也被吵醒,正不耐烦时,登时被这中年妇女的相貌惊到了:这人头发花白,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憔悴不堪,眼睛枯槁无神,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她一手提着竹篮,内里一个空的破碗,一手技着一支下端开了裂的竹竿,这分明是一个乞丐。 妇女不停磕头,额头已经撞出了血。何欢不忍卒看,只得右手内力一送,将妇女掀起站立。何欢说道:“好了,我不怪你,你且告诉我这晋阳城是什么情况,我可以把这些吃的给你。” 半个时辰后,何欢将昨日剩的兔肉送给妇女,妇女离开时喜上眉梢。何欢感叹世道不古,说来还是和朝廷有密切的关联。 大虞朝立国两百八十余年,虽说迄今为止没有什么严重的外患,但有识之士都知有非常严重的内忧。据说武朝崩灭时,大虞朝太祖起事立不世功业,世家多有助力,因而太祖多封赏世家,世家子弟多入朝为官,上至三公九卿,下至有司官吏,皆出身世家。皇帝传了一代代,世家豪强也是一代代膨胀,这世家豪强为祸百姓,横行乡里,不知有多少乡民被其压迫,以至于无立锥之地,而世家竟占地千里。有道是“朱门狗彘食人食,涂有庶民成饿殍”,北地三州尤为严重。 至大虞朝天圣年间,并州冀州幽州三地流民百万,一个名为平天道的教派趁机吸纳教众,短短数月竟发展至数十万众。这些教众在平天道教派的引导下,在边地拓荒耕作,还习武识字,几年里自行开拓了数万顷荒地,甚至建立了无数邬堡。不少世家竟被抄家灭户,此乱象一出,四方呼应,有燎原之势。 朝廷深感平天道传教的威胁,下令州府镇压邬堡,不料乱民举旗反扑,一时势大,竟难以剿灭。 如今已是朝廷与平天道乱军僵持的第三年,去年驻守雁门的镇远将军云靖率整部兵马加入平天道乱军,天下震动。朝廷形势更为恶化。三州百姓,多被朝廷征召入伍,征伐平天道乱军。 原来旬日前,平天道乱军竟然击溃了河东道的府兵。晋阳太守有感乱军势大,而城内已无多少兵马,难以抵挡,于日前召集城内豪门大族,一举将全城的金银粮草匆匆迁走,甚至一兵一卒都未留下。朝廷铁了心要留一座空城给平天道乱军。是以晋阳这一河东重镇,竟也沦为朝廷深沟高垒的棋子。 今这城内只剩穷苦百姓,无衣无食,怕是无法挨过这个冬天。然而更可恨的是,城里竟还有一伙乞丐,竟在此时占空城为主,大肆欺压劫掠百姓。原本家中尚有些许粮食财物的人家,被乞丐们抢光后,变得与乞丐无异了。更有甚者,奸淫掳掠,不在话下。因惧怕这些乞丐,百姓不敢开门,甚至不敢点灯,怕招来乞丐,引来祸患。 饶是不谙世事的少女九凝,听罢也是怒气腾腾,骂道:“这些臭乞丐,该杀。” 然何欢从中听到了一些不一样的意味,有组织的乞丐…… “莫非是丐帮?”他想到,又摇摇头,“丐帮一向以侠义为先,又怎可能做出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 九凝怒道:“是丐帮又如何,在我看来,有手有脚还要做乞丐,这若不是乞丐懒散,那是丐帮所谓侠义名不副实。” 何欢正思忖时,却见九凝已换上一身黑衣,背起黑鞘长剑,杀气腾腾,不禁问道:“你这是要作甚?” 九凝冷声道:“那个翻墙的小子说过,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我以前倒是不明白这句话,现在想来,天地和圣人,倒是高高在上,把百姓看低了。若无守仁,只有害仁。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何欢目瞪口呆,今日这少女脾性竟和平日完全迥异,此番对道祖的《道德经》理解倒也是别出机杼,他说道:“我听不懂你在说甚,你不去寻剑神了?” 九凝眉目一瞪,说道:“容我杀几个人后再出发。” 何欢转念一想,说道:“我……也去,少说也能护你周全。” 九凝突然骂道:“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作甚,你知道我会嫌你累赘留下你,看似献殷勤,实则想趁机逃走。坏得很!”说完便一鞘刺来。 何欢一惊,这一鞘的厉害他可是见过的,那日他结义大哥韩中檀便是被这一鞘洞穿了左胸。他提气后跃,堪堪躲过,身法竟比往日提升了不少,后背神道穴突然一痛,顿时气息乱窜,倒地动弹不得。 “曲直如意!”他又惊又恼,九凝于剑鞘所附之力竟可绕过身畔,转而击中后背脊椎的神道穴处,真是神乎其技。 何欢面扑于地,那温润如玉的脸上已满是泥尘,颇为狼狈。 九凝蹲下,提着何欢的耳朵说道:“你敢乱动,下次就不是用鞘了。” 这般耳提面命,只让何欢感觉一股香暖气吹过耳垂,一阵酥麻,不禁面红耳赤,喏喏不言。 九凝笑如银铃,声渐渐远去。果真一人离开了。 约莫一个时辰后,何欢估计九凝已走远,于是便尝试用内力冲开穴道,但这少女点穴手法古怪,冲穴了半个时辰均告以失败,正当他一筹莫展时,他听见了一阵微小的叽喳声。一只白貂从祠堂的侧门溜进来,仍如先前那般背着一个小竹筒。何欢一喜,眼看就要跑到自己身边,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赶来。 何欢急忙吹了一口哨子,白貂立即转身,然而刚跑到祠堂正门,突然出现一只大手,一抄手便直接抓住了白貂。 何欢一惊,仰头勉强看到是一个高瘦的乞丐抓住了白貂。又一阵脚步声传来,约莫十个持杆乞丐进入了祠堂,在一旁领路的正是先前那个乞丐妇女。只听那妇女说道:“吴长老,那个人就是外来者。还有个小姑娘不见了。” 终日打雁,终是被雁啄瞎了眼。何欢暗骂道。未想到人心叵测,一时的姑息竟然引来更大的祸患。 那高瘦的乞丐便是妇女口中的吴长老,他指着脸色惊慌的何欢说道:“张婆子你有功劳,回头可多分你一斗粳米”。 吴长老手中的白貂不住挣扎,依旧无法阻止信筒里的纸条被取走。吴长老读完纸条,脸色微变:“这小子是玄策府的人。拿下!” 群丐伸竿抵住何欢,何欢原本便无法动弹,此时却叹一口气,道:“没办法了。”他口吹一哨,白貂忽一口咬住吴长老手指,挣脱开来。直接跳到他背上,竟是以头准确地点中了先前被九凝封住的神道穴。九凝点穴手法虽奇,然终是被何欢以这一底牌冲破。群丐愕然,继而以棍阵击下,只见棍影重重,而何欢身化陀螺,右手已经拔剑出鞘挥剑成光,身形突止,群丐手中长竿已经全都断裂。 眼见群丐似有退缩之意,更不言语,以剑背拍昏众丐,对那个张婆子留了个心眼,只封其穴位。十息后,只剩那位惊疑不定的吴长老还站立着。 吴长老气急,持杖便是势大威猛的一击,杖未及身便一阵昏厥。原先被白貂咬的伤口已成紫黑色,原来这小东西竟有剧毒。吴长老怒眼相向,伸手欲指何欢,终毒发昏厥了。 张婆子见状,尤为惊恐,不住喊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我是被迫的!我真的是被迫的!” 原来这些乞丐确为丐帮成员,旬日前丐帮晋阳分舵趁城池空虚时,竟占领了整座晋阳城。不仅如此,附近村庄的也被丐帮派出人员占据。大多村庄的居民惧怕乞丐,纷纷携家逃跑,结果大多死在风雪之中。是以那些村庄里只剩下如张婆子这般的老弱病残,这每一村落有一个丐首,驱使残留的村民为耳目,倘若有外来者,村民便告知丐首。此后谋财害命,不在话下。若有村民良心发现,不上报丐首,那么村民也会被丐首毒打示众,更有甚者被活活打死。 面对着眼前这个可怜人。何欢仍是叹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为虎作伥者,又何尝不也是被虎所食者?终究还是放张婆子离开了。 何欢取回纸条,读完后,脸色一阵变换,颇感唏嘘。 压抑十数日,今日方得以小试身手,何欢开始只觉无比痛快。然而见这世道混乱,又觉沉重。今时初次使用那把刻有“凝霜”二字的宝剑,深感剑刃锋利,也为剑法大进而颇为自得。然而纸条上的话,又使得他内心复杂。正百感交集时候,忽然祠堂外传来一阵拍掌声。 “小欢子这剑使得不错”。这声音让何欢脸色变了,抬头一望,九凝正笑吟吟地坐在村外一棵树上,翻身落下,走上前来,说道:“我们来好好谈谈吧?” 何欢怒道:“你竟然设计我?” 九凝道:“我先前倒存着心想看你能藏到几时,未想这些臭乞丐就让你暴露了,倒让我失望了。我说得对不对啊,玄策府的小隐卫?” 何欢此刻出奇平静,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玄策府的?” 九凝嘿嘿笑道:“我虽年幼,可我一点都不傻。那日你等三人进剑庐中,虽然你尽力掩饰,但你运气吐纳的方法和步法都暗合玄策府的天罡璇玑诀。传闻玄策府每一个隐卫都是先在府内训练,此后再放入江湖,看似游历闯荡,实则为朝廷监视江湖人士,我说得对不对?” 何欢寂然无声,显是默认,他潜入江湖数年,甚至连两个结义兄长都不知他的真实身份,未料到被九凝一眼洞察。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在下确为隐卫,其他的恕不能告知。九姑娘冰雪聪明、玲珑剔透,在下无比佩服。” 九凝冷哼一声,u看书 .uukanshu 道:“世人皆以为女子不如男,对未及笄的女子更多是轻视,以为将来不过出阁嫁人,相夫教子。孰谓女子就不能攀求那武道巅峰了?你因我是剑神侍女便轻视我,还不是与那世俗之人一样?若我早生二十年,未必就不能与剑神争锋,须知剑神成名时,也与我一般是十岁。” 少女这一番话竟让何欢感觉慷慨激昂,他承认自己先前确如九凝所言,只浮于表相,低看了她,方今才知俳优竟是自己。 九凝握剑反手一抄,寒刃已抵在何欢喉间,冷冷说道:“适才的宽容是我付给你的一部分报酬,接下来我问你话,没答好那就别怪我剑快了。” 何欢沉声说道:“在下只会说能说的事情,若是不能说的事情,九姑娘就算是杀了在下,在下也不会说的。” 九凝诡异一笑,眼澄似水,说不尽的娇媚可爱。何欢只觉一阵欲醉之意,九凝的声音更似从缥缈云中传来,极是和悦动听:“小欢子,那就是说,不杀你,你就会说了?”何欢觉得神倦眼困,全身无力,一双眼睛竟是被她的眉目吸住了。原先何欢便觉得少女美目流盼,此刻他已面红耳赤,不由自主地凝视着她,聆听着她的言语。昏昏沉沉中,只是隐约听到她的声音,朦胧看到她的朱唇一张一合在说着什么,自己也不由自主地答着什么,越说到后来,声音越是柔和甜美。不知不觉,竟自睡去了。 是夜,月如弯钩,微灯映雪。 九凝手中正拈着那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云侯已现身凉州道,择机速回。” 前传第4章 山高路远 天寒。大雪初霁。 自五日前何欢被少女九凝以摄魂法套出话后,两人就少有话语。何欢也不知那日九凝到底问出来什么,自己又答了什么。是以何欢竟觉得尴尬,不知说甚,干脆不言。 这几日里,何欢击溃了这村中的恶丐据点,竟然有数百两银钱,也不知这些时日祸害过多少路人。按照九凝示意,包括那夜在内约莫四十个恶丐被挑断了手脚经脉后缚至村口。何欢击木鸣鼓将村民聚集到一起,这些村民们见日欺压自己的恶丐落到如此下场后,一时群情激愤,谩骂不止,有胆大的村民上前拳脚相向,更有甚者持棍拿刀上前胡打乱砍一通,以泄胸中怨气。 一个时辰后,这些恶丐竟被活活打死了七个,剩余恶丐,也被何欢用剑一一斩杀。众人拍手称快,对九凝、何欢二人感激不尽。村民离开时,何欢特意按照九凝的吩咐,请求村民将自家的竹篮、竹筛、竹扫帚、箩筐等竹制物送到祠堂,他将按价收购。 河东道冬季寒冷,并无多少竹子摘种,只有少数世家大户在园中种竹作为赏玩,是以竹制品大多从南方运来。若能直接找竹子送来,价格更高一成。 起初村民吝啬自家物什,且对何欢这奇怪的要求心存怀疑,倒是没有人主动送竹制物到祠堂,不过等有几个大胆的村民果真将这些物件换取到银钱后,几乎全村的村民都将竹制物什送过来了。 何欢虽为玄策府隐卫,然从未做过这番如商贩采购物什发放银钱的事情,竟感到从未有过的怨愤气恼,然而想到九凝的手段,是以不敢多问什么。每日只得从早等到晚收购这些劳什子,那些穷苦人家,倒是收到何欢的银两后感激不已。 而九凝只是终日用竹竿在地上不知划着什么,何欢有时窥见一眼,却像是在画一只大鸟,不禁感叹九凝毕竟仍是一个十岁的少女,童趣盎然。 收购持续到第六日,竹背篓、竹簟、竹畚箕等物堆满了整个祠堂。九凝又命何欢唤来全村百余的村民,声称雇他们将所有的竹制物全都拆成细长的竹篾,计件算取报酬。何欢虽不解,然不欲多问,仍是按九凝的话召集了村民,不料此次召集竟一时来了约一百六十人。 见如此多人都涌入祠堂,九凝只是淡淡一句“都雇了”打发了何欢,仍旧在地上指指画画。 又过了三日,先前堆满的竹制物全部都被拆掉,竹篾堆积约丈高,村民们欢乐喜地从何欢手中拿取了银钱报酬,感激之意无需再言。 做了多日的监工,何欢饶是满腹牢骚,却也明白九凝之用意了。管子有云:“若岁凶旱水佚,民失本,则修宫室台榭,以前无狗、后无彘者为庸。故修宫室台榭,非丽其乐也,以平国灾也。”这些村民因兵灾而破产,以至于沦为群丐作恶的帮凶,实乃为求生而不得不作恶。九凝购其竹制物又雇其拆成竹篾,正暗合管子“以工代赈”之理。 何欢心下佩服,也想起一事,说道:“九姑娘悯天怜人之心,在下佩服。九姑娘行管子之道,不但救这些村民于水火,更是使他们知晓了自力更生的道理,不只是授鱼,更是授之于以渔。” 他停了停,继续说:“然而为何九姑娘不让这些村民自行拆竹篾,然后我等直接收购竹篾,此法难道不是更为便利吗?” 九凝摇摇头,说道:“此法便利于我,不便利于民。” 何欢一怔,随之肃然,拱手作揖,说道:“九姑娘之言,在下受教了。然而这些村民手中虽有了余钱,却无法购到粮食,那粮食可都在恶丐手中。村民手中银钱无用,甚至会招来恶人抢夺,为之奈何?” 九凝默然,双手托颊,若有所思,过了许久,说道:“小欢子能想到这一层,倒让我惊奇了。是了,若无自保之力,不过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庶民何以护己?这个问题,那个翻墙的小子曾问过剑神的。” 何欢惊奇道:“那是谁?” 九凝说道:“就是那个剑宗传人卓青崖。这人放浪形骸,说出来的话倒是颇有道理。那日他对我说,剑神的剑道,无尘无垢,是超脱人间之剑。而天地又何曾无尘无垢,是以神剑道本身便是有缺憾的剑道,他说剑神这种有缺憾的剑道一定会败给他。我当日不信,现在却是信了。但有一个困惑我一直没想明白。” 九凝顿了顿,拔出那把黑鞘长剑,竟是说不出的明媚温柔,道:“何谓人间之剑?” 何欢看清了那把剑,灰蒙蒙的剑刃根部,刻着“无咎”两个小篆。原来剑神佩剑,竟一直在九凝身上,又听到她道:“主人肯定没想明白,所以才抛下我走了……我倒是想问问剑神,这些时日,他到底想明白了多少!” 九凝的声音由开始说“主人”时的温柔甜美,逐渐转为说“剑神”时的幽怨若恨。何欢一凛,感觉说不出的怪异,好似有两个不同的性格在九凝身上似的,回想九凝种种言行,确是颇像所谓的分魂症。 何欢不愿多想,连忙指着堆积如山的竹篾说:“这些东西你准备怎么处理?难不成又送回村民去?” 九凝微微一笑,说道:“我问你,天下第一大帮是哪个?” 何欢说道:“自是丐帮,帮众千万,大虞十二州均有分舵,势力极大。” 九凝问道:“丐帮的情报能力如何?” 何欢说道:“不下于天机楼和玄策府,只因天下乞丐皆为其耳目。” 九凝点点头,继续问道:“那不就是了,过几日我入晋阳城,杀一些乞丐,抓个丐帮舵主,让他为我寻剑神踪迹。” 何欢一惊,说道:“晋阳城高楼深,丐帮又守备严密,加之这几日我们拔掉了丐帮耳目,早已经被丐帮视为眼中钉了,怕是这两日丐帮就要过来报复了,你这如何能进城?” 九凝神秘一笑,指着身边的竹篾堆,说道:“靠它了。” 正月十五,上元节。晋阳城内张灯结彩,火树银花合,明月逐人来。 城外东北三里一处山岗上,双马衔枚,两个身影已伫立多时。九凝眺望着远处高大的晋阳城楼,见今夜风轻云淡,素月出东岭,遥遥万里晖,是个好时辰。 九凝命何欢从马车中搬出这数日来她特意准备的东西,何欢只知这是一些由竹篾做成的长短不一的物件,有的似帆布,有的似龙骨,只见九凝开始动手,大大小小的物件被逐一拼装起来。 不多时,何欢便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事物:竟是一只约莫丈高的木鸢。竹篾为骨,油纸树皮为翼,中有一根长长的粗绳。 “这是传说中墨家的木鹞?”何欢忍不住问道。 “木鸢。”九凝答道,将手臂穿过木鸢骨架上的几个挂孔。“可惜材料太差,时间又紧,不然还能做一个更大更好的木鸢。” 何欢惊讶问道:“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入城办法?” 九凝骄傲一笑,说道:“若不是祈天灯太显眼,我倒是想做个一丈长的祈天灯。”说罢,将连接木鸢的那根长长的粗绳交给何欢,“今日戌时将起东北风,一会儿我的命就交给小欢子你啦,我进城后你可以自行离去,你的佣期到此为止。” 何欢听到这里,心里一动,口中却说道:“九姑娘承诺过在下的报酬呢?” 九凝娇哼一声,竟伸指骂道:“本姑娘难道会赊账不成!那套剑法便是你的报酬,你已经收到报酬了,能领悟多少看你悟性,恕不退换!” 何欢拱手作揖,又说道:“此剑超凡脱世,只应天上有,莫不是剑神的无尘剑法?” 九凝说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这很重要吗?” 何欢点头,不再言语。沉寂半晌,只见月明星稀。 不多时,忽有大风从东北起。九凝施展身法,随风一跃,那木鸢登时就乘风上天去了,十息后,已然数十丈高。 何欢在下方执绳随风奔跑,此番将人一并随纸鸢放上天的经历是绝无仅有,是以虽然天气寒冷,手心竟也渗出了汗。他奔跑中窥见到左手那被九凝砍断一截的小指,不知从何升起一股怨气,想脱手让她摔死。可脑海中突然浮现九凝艳丽娇美的面容,竟是不忍下手。他终是长叹一声,右手内力一吐一扯系绳,将空中的木鸢慢慢收低,九凝终是稳稳地落入晋阳城一角。 何欢守候半晌,未听见城楼有何异常,估计九凝已经成功潜入晋阳城。于是解开马辔,两匹拉车多日的马驹终是恢复了自由身。他一个指令,两匹马便分别朝东南和西南方向奔去。 他以指抵口,吹了一声悠长尖锐的哨子,不多时,当日那逃走的乌骓宝驹便奔驰而来。原来此马早就被何欢以驯兽术驯服,何欢每日均会偷偷时留下一些草料,使其每日尾随而又不至于饿死。今日得以脱身,何欢想起那个纸条,预计有要紧的事情发生,因而必须得尽快赶回玄策府。 “此去一别,山高路远,不知他年何时再见。”何欢心中默道。随后策马向北奔去,再也不顾。 晋阳城中,郡守府内。 九凝原想挟持丐帮晋阳分舵主,迫使其发动耳目去寻找剑神下落。未料到进城后目睹的一幕让这个少女也不禁怒火中烧。 数个乞丐围着一口大锅,正各自大快朵颐。那锅中冒着气泡,群丐望之垂涎不已,只见数只手臂在其中随热气翻腾。 锅里竟然是在烹煮人肉。u看书 .uukanshu 原来自朝廷高沟深垒以来,晋阳困城月余,城中早已断粮。终是发生了惨绝人寰的食人之举。未及三日,城中老弱病残竟已被恶丐杀光食尽,端的是人间炼狱。 九凝未料到这些恶丐竟然如此丧尽天良,义愤之下,直接从墙角跃入郡守府中,拔剑说道:“我要杀人了。” 半个时辰后,九凝宛若魔神,灰色的裘袄已经沾满了鲜血,她用手中利剑,杀得郡守府内的残躯断臂,遍地皆是。她这一大开杀戒,竟致走火入魔,状若疯魔,直到神志略醒,方才向南逃走。自此失踪。 天下风游盛传:上元节,魔女斩杀丐帮晋阳分舵弟子一百二十七名,杀舵主元升。丐帮宣称,若有杀魔女者,必得丐帮重谢。 春寒料峭,冻杀年少。 又有诗云:律回岁晚冰霜少,春到人间草木知。 二月二,龙抬头。大虞朝十二州,正如一头冬眠的巨龙,漫长的冬日过去后,似乎终是苏醒。世人都以为这边地零星的叛乱不过是疥疮之患,然而这一日,玄策府八百里加急,原靖远将军云靖,孤身入凉州道,劝服督军易帜。凉州、并州、冀州、幽州并为平天道治下,平天道教主洪御天宣称建立平天国,自称天王,关中岌岌可危,举世哗然。 在此危情下,大虞朝的都城洛阳,竟然依旧维持着它的庄重肃穆,仿佛天下间任何事情无非只是一颗小石子,无法搅动这一潭龙渊。 辰时,一纸帝令,传檄天下。 “三月三,人祖生辰,朕决意此日迁都长安,为大虞铸新鼎!” 前传第5章 大风起兮 枯藤老树昏鸦。 古道西风瘦马。 只叹天涯断肠人,未忆小桥流水人家。 一支约摸三四百人的队伍正向西行进,有青壮,有妇孺,有老弱残残,挑担背包者不计其数,大多是开春之后从河东道各郡县逃难而来,想赶赴至河套平原,远离硝烟将弥的并州,一路上竟不知不觉组成了一支颇为庞大的队伍。 一个高大的汉子,牵着一匹清瘦的马,在灾民队伍的最末,他步伐不大,每一步也走得不远。然而此刻若有熟悉他的人在此看到他,一定会大吃一惊! 他竟是失踪多时的凌无垢。 他年纪看来似在三十左右,穿着一件颇为陈旧的襒衣,乱发披肩,半掩面目。他的身躯看上去并不强壮,但每一处都恰到好处,绝无一分多余的肌肉。皮肤是古铜色,面色却略带些青灰,骤眼望去,恰似一尊古铜雕成的人像。 他手中自是无剑。 心中竟也是无剑。 他自身便是一柄顶天立地的绝世好剑! 曾经天下无敌的剑神,竟然似普通佃户的模样!莫非真是神剑封尘,英雄低首了? 天色忽而大变,狂风肆虐,似闷雷滚动,又似鬼神嚎哭,视野可见的数十里外,一线黄沙从西北地平线涌起,只是一息间,竟是一堵沙尘组成的巨墙这疾驰而来,遮天蔽日。 天地之伟力竟恐怖至斯! “沙尘暴!是沙尘暴!”终于有人发现了地平线处这恐怖一幕,逃难的人群登时一阵骚动,一时间哭声遍野,人声鼎沸。此等黄沙滔天之势,实乃百年未遇。须臾间,风幕沙墙即将吞没人群。 他动了,以身化剑,刺向了最近的风幕。于是那风幕似乎被一把绝世好剑切开了一个巨口,而他则屹立在前,似乎已成一堵巨墙,凭狂风肆虐,却只能绕开他行进。 天昏地暗漫沙尘,他宛若神祗。 不知过了多久,狂风终是向东南碾去。人们瑟瑟发抖的从沙面中爬起来,欢呼庆祝着自己的存活,却发现他已经不知所踪。 二月廿七。煞北。宜入殓移柩安葬,忌出行祭祀。 这一日,都城洛阳城外,一万名精锐的黑甲骑兵,列阵待发。 铁马金戈,锋利的戈刃熠熠生光。黑色的铠甲,黑色的面盔。一面黑龙底纹的大旗随风展开,肃杀的血气已浸透在每一个骑士身上。 这是大虞朝最训练有素的死士。这便是大虞飞龙军,其将士无一不是能以一当十的精英。每一个大虞将士,均以成为飞龙军的一员为荣。 掌旗官大旗再挥,黑色甲士一起腾身、下马,动作整齐得如一个人。大风中,一万精兵以重戈击地,以长矛敲盾,有节奏地发出长啸。低咽的万人长啸,与鼓声相伴,慷慨激昂。 这一场血气贲发的啸鼓盛宴自然是为他而设的,也只有他,有资格睥睨万民,以至尊之姿来检阅眼前的雄师。 他便是大虞朝天圣皇帝,魏休。 很少有人能清晰地描述出天圣帝的面容,因为皇帝就是皇帝,无论他是何等身材,他都是天下最高大的人。无论他相貌如何,他都是天下最高贵的人。任何人在他面前都要低首。权倾势滔天的相国要低首,历经沙场的悍将要低首,引为肱骨的骨肉兄亲人也要低首,这个国度千千万万的子民不但要低首,更是要顶礼膜拜。 四个人立于百官前列。左侧一人约四十岁,高大粗犷,面色黝黑,身披黑色铠甲,一身戎装威武雄壮,此人为飞龙军主将铁千军,当朝第一大将军。 右侧一人身形削瘦,神色阴翳,面白无须,头戴黑色方冠,着一身紫衣,一件黑色大氅遮住半边身躯,眼神极为锐利,此人即为隼鹰卫之主,人称鹰首的楚枝安。 中间两人,左首身着红袍的文官颇为年轻,为当朝丞相李晟,出身中州李氏。李氏世家底蕴深厚,俊彦辈出。大虞朝数十年来,三朝丞相均出身李氏,李晟自小为天圣帝的侍读,学识渊博,机智百出,天圣帝登位后,被重用为丞相。整顿吏治,上下肃然。 右首身着蟒袍的年轻人面容与天圣帝有几分相似,是天圣帝同母庶出的弟弟。自小兄弟骨肉相连,情深义重。为助兄长,自愿更名魏无视,并请削王爵,天圣帝感其至诚,故封他为镇国公,掌管玄策府。 相国李晟主施政,飞龙军大将军铁千军主征伐,玄策府主魏无视主监控江湖,隼鹰卫鹰首楚之?监察百官。这四人,被视为大虞朝廷的四大柱石。 此刻四人站成一纵列,场中的万千甲士却看到的是四座巨山。万人慷慨长啸,有的甲士竟自豪地留下热泪。他们愿意为皇帝赴汤蹈火,甚至皇帝叫他们去死,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拔刀自刎。 突然,一骑黑马带起滚滚烟尘,马蹄不停,从西北奔驰而来,玄策府八百里加急。黑色甲士一凛,能被选中为皇帝传军机密令的玄策府斥候,必然也是一名千锤百炼、深受信任的精英,高台下魏无视嘴角微翘,似乎也为这个骑士感到骄傲。 骑士气喘嘘嘘闯入校场,未至高台,便翻身下马。肃杀之气压抑得骑士战战兢兢,他半跪低首,拱手奉上一卷羊皮纸,口中瓮声道:“雍凉黄沙袭来,河东河西受灾千里,平天道乱军妄开妖言,以黄天浩荡,天下太平为名,大军南下,已攻破长安了!” 百官惊惶,均是垂首,更遑论抬头仰望。此前皇帝欲迁都长安,祭祀人祖,特御驾亲征,孰料不过旬日,乱军竟攻破长安了。 校场一片死寂。 天圣帝依旧稳坐高台龙椅上,日景灼灼,无人可看见他的脸色。半晌,天圣帝雄浑之声传遍校场,似渗透入人心:“乱军竟欲截我大虞气运,杀!然而这洪御天称王建制,强入关中,不过又是一个被权欲蒙蔽之辈,朕先前倒是高看了他。现在看来,平天道覆手可灭!” 军阵肃穆,杀气滔滔,天地为之变色。 高台下,一个颔首低眉的阴翳宦官缓步走来,接过骑士手中的羊皮纸,仔细检查了一番,正要回身上台献给皇帝时,半跪着的骑士腾空而起,快如闪电,顷刻间越过了被认为是国之柱石的四大高手,比宦官的转念的一瞬还要快。 他已经凌空而起,甚至已经逼近皇帝。 他微一昂头,竟从喉中吐出一把短匕。在左右侍卫刚来得及反应的那一瞬,短匕已握在他手。 快。太快了! 校场中,一万甲士未动,因为将未有令,兵不可动。 高台下,百官初露错愕神色,竟为未能应声而动。 高台上,却见刺客面色狰狞,这一刺,石破天惊! 然刺客未及近身,一掌就以轻描淡写之势,拍在了刺客胸口,仿佛是在拍拂一件锦衣上的微尘。刺客却如遭雷击,从高台飞坠下来。天圣帝面色如常,收掌坐下。 黑色甲士齐声高喊:“吾皇万岁!” 刺客竟暂未断气,他挣扎着起身,只听见浑身霍然作响,骨头登时粉碎,终似一滩烂泥倒下。 侍卫如梦初醒,连忙围住了这个血泊之中的刺客。 刺客忽大声喊道:“鄙人奉师裳潇之命,向大虞皇帝魏休问一句话:本是同根,相煎何急!” 天圣帝勃然色变。 这句话附带内力,传遍了整个校场,每一个甲士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一呼喊透支了刺客所有的生命,在戈矛刺穿刺客身躯之前,他已然气绝。 天圣帝面色阴沉,说道:“今日之事,朕想听一听四大柱石的说法。” 李晟神色不变,他观察刺客尸身片刻,拱手说道:“启禀我皇。这似魔宗隐部之刺杀手段。” 楚枝安点头,用冰冷的声音说道:“丞相对极,此人为魔宗隐部匕首。魔宗隐部主暗杀,麾下用以刺杀秘术培养了十八位杀手,其中用剑最强者为剑首,用刀最强者为刀首,用匕最强者为匕首,此外尚有锤、斧、钩、镰、扒等,皆以此命名,而其中最强者,则可为隐部魔首。我观此人,武功不下于我,是以他应为隐部魔首。今日我大军出征,有魔首祭旗,以昭上天我大虞出征必胜。” 天圣帝听罢,面色有所好转,说道:“楚卿之言,让朕大开眼界。不过朕很好奇,锤亦可刺杀?” 李晟拱手道:“陛下,可曾想记起大虞太祖天启皇帝曾于博浪沙遇力士以飞锤袭击之事?后查知那人便是魔宗锤首。魔宗素来与我大虞为敌,如今这平天道之乱,怕是少不了魔宗在其中推波助澜。” 楚枝安向李晟拱手,说道:“丞相学识渊博,精通经典,我不如也。魔宗刺杀手段诡异,如剑首将软剑藏于脊椎中,钩首的左手为一只利钩,枪首以铁伞为抢。隐部刺客多借助魔宗墨部之机关术藏匿兵器,寻常人士难以防备。通常只能斩绝其潜入途径。然而此人为何能以玄策府斥候身份通过层层验身,须得问镇国公大人了。” 鹰首楚枝安出言尖锐,矛指身侧的玄策府主魏无视。 饶是魏无视向来心思深沉,此刻也胆战心惊,连跪地高呼:“皇兄恕罪!皇兄恕罪!臣弟有失察之罪,恳求皇兄降罪。” 他未料到竟有刺客刺杀皇帝,更未料到的是这个刺客匕首,竟然并非伪装为玄策府斥候,而是潜伏玄策府中多年,多次立下大功,由隐卫晋选为斥候,是以方才正身验明并无差错,未想差点铸下大错。 李晟求情道:“隐部刺客无孔不入,错不在镇国公,恳请吾皇准许镇国公戴罪立功。” 皇帝面色阴沉,久久未言。 楚枝安忽向一直沉默的铁千军问道:“大将军为兵家之主,忠心耿耿。素闻魔宗战部与兵家有极深的渊源,大将军可知刺客口中的师裳潇为何人?” 铁千军伟岸如一座铁塔,面色古井无波,说道:“不知”。便不再言语。 楚枝安向铁千军拱手行礼。 皇帝意兴阑珊,祭祀过天地之后,便登入车驾中。 那个阴翳的宦官随后宣布一道圣旨:“……玄策府主镇国公魏无视失职不查,即日削去公爵位,为镇国侯。钦此。” 魏无视跪谢皇恩,久不起身。 宦官经过魏无视身边时,忽唤来左右,指着地上已不成人形的刺客尸骸,掩鼻说道:“将此渣滓拖下去,随便找个地儿扔了吧。” 宦官离开,百官退场。只留下魏无视仍在高台下,久跪不起。 随着飞龙军大将军铁千军一声令下,大军开拔。大虞雄师,像一把黑色的刀,终是挥向长安。 西北诸地多发沙尘暴,且多被人视为“天人感应”之灾兆,曾有史载曰“夏桀之时,为长夜宫于深谷之中,男女杂处,十旬不出听政,天乃大风扬沙,一夕填此空谷。” 平天道教派借这一场史无前例的沙尘暴,高举反虞大旗,四方云动,天下之势陡转而下。 然而这一切似乎都与那个人无关。 黑色残破的大旗正在落日下发着光,旗上的三条青龙也在落日下发着光,旗帜旁的一座残破的客栈也发着光。 这已然是一个远离战火,远离喧嚣的世界。 他就坐在落日下,直直地看着这面大旗,他的脸上也在发光。 他是个很随和的人,有好衣服穿,他就穿着;没有好衣服穿,他就穿破的。 “阿方,你怎么还穿着这一身破衣服?拿过来,大娘帮你补补。”隔壁的老婆子说道。 “阿婆,我就这副身板子,穿什么都行。”他答道,依然穿着一身破烂衣服。 有好酒好莱,他就猛吃;没有得吃,就算饿三天三夜,他也不在乎。 “阿方,过来吃饭,阿方你人呢?”伙夫大声喊道,四处寻觅不到他。 “他屋顶上睡着呢,半天叫不醒。”小二答道。 就算饿了三天三夜后,他还是会笑,没人看见过他板着脸的时候。 “阿方,来一壶酒。”对街的铁匠高声喊道。 现在他就在笑:“半斤酒水入我肚,醉掷空壶莫发怒”。一个酒壶高高地抛起来,越过屋檐,落到铁匠面前。 顷刻间,咒骂声便隔街而来,“他妈的,你小子真把老子酒喝光了?” 他笑得很随便,他的笑容中,绝对看不出有一点儿恶意,更没有那种尖刻的讥诮。 他隔着长街高声喊道:“老铁莫急,来客栈里,我请你喝一斤烧刀子酒”。 过了会儿,从对接传来铁匠粗犷的声音:“你请我喝酒?你请得起吗?” 他笑道:“怕什么,先跟老板娘欠着。” 老板娘名叫阿絮,是这座无歌客栈的主人,约莫三十岁,泼辣婀娜,uu看书 .ukansh 眉横杀气,眼露凶光。常因看不顺眼客人而手持菜刀破口大骂,若非无歌客栈是镇上唯一的客栈,怕是不知要吓跑多少过客。镇中熟客却是习以为常,每见此情形,均是掩口偷笑。 前些时日刚从西南刮过一阵大风,他半埋在沙中,面色发青,浑身血污,昏迷不醒,浑身骨头几乎断了一半,但他仍然活着。 于是他便被阿絮捡了回来。 阿絮从未见过有人受了这么重的伤竟然还生机勃勃,医治仅月余便可下地走动了。只是问他其过往时,他一脸茫然。试探多次,阿絮方才确信,他确是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阿絮只得留下他,做了客栈的跑堂。 无歌镇便是这个镇的名字。这是一个地图上寻不到的边陲小镇,何时建立已不可追溯,镇子地狭人少,阿絮在镇东破口大骂,镇西的人亦能听到。 居民约莫三百人,大多是十几年来因为在迁徙河套时迷失了道路,方才走到了这个戈壁边的小镇。因其方圆数十里仅有这一处水源,且戈壁似乎浩瀚无际,是以远行者大多离开后不久又返回无歌镇。久而久之,竟成为了迷路者的避风港。 现在,他也成为了无歌镇一个迷路的停留者。 他告诉阿絮,他叫林方。 虽然他已经记不起什么了,但每日必做的一件事便是爬上客栈的屋顶,坐在屋檐的一角,远远地望着南方。只有那一刻,他才会露出茫然的神色。 林方林方。 阿絮默念这个名字,心道: 你也是一个想忘掉过去的可怜人吗? 前传第6章 血染黄沙 寒夜渐逝,东方渐晓,此刻正是一天最寒冷的时候。 西风烈,黑色大旗猎猎作响,旗帜的五条青龙亦张牙舞爪。 一支斥候组成的骑队已经向西疾驰,由一列而依次向六个方向分散。 其中一个骑士身着锁子甲,头裹皂娟,背上则是一把长弓和一只短弩,右腰间别着一支短矛。这正是玄策府斥候的常见装束,只是这个骑士略有不同,他左腰还别着一把青黑色剑鞘的长剑。 此人便是何欢。 数月前他收玄策府密令,调查无尘剑庐被毁与云侯之间的联系,未料被九凝裹挟,颠沛旬日。等获知云侯踪迹,为时已晚。云侯果然胆识过人,折冲万里,折服凉州军心,竟以一己之力改换凉州天地。大虞朝如今局势艰危,竟大半出自云侯之手。 今日他与另外五个玄策府斥候受命,出发前往凉州道,意图探知平天道乱军在凉州道的军情。如今大军开拔,正是急需情报的时候。 然而此刻何欢脑海里挥之不去的,还是那个舞剑少女的身影。 自那日一别后,何欢竟再也未听过那个舞剑少女的音信。往日种种,似为梦幻,然而手脚的断指处,随身携带的那把凝霜宝剑,又在告诉他,一切并非发梦。 何欢不禁摇摇头,驱走心中念想,抖擞精神,策马向西北奔去。 夕阳西下,无歌镇中,客栈顶上。 那个高大的男子又在喝酒,身边已有三个空坛子。 “有风有沙有落日,哪里有酒不好喝。”林方忽然而引吭高歌,颇有古燕赵慷慨悲壮之气。 客栈中,眼神锐利的老掌柜小声对老板娘说道:“他又喝醉了,每日这个时候都要大醉一场。” 老板娘阿絮只是继续阅着账本,说道:“让他喝,账都记着。喝一坛,打工三月也不够偿还。那酒与我年岁一样,倒是便宜了这个莽汉。” 客栈虽偏远,倒是藏窖了不少好酒,竟然大多是三十年的上等女儿红。据传女儿红为世家生女嫁女必备之物。每逢世家诞下千金,选酒数坛,泥封坛口,埋于地下或藏于地窖内,待到女儿出嫁时取出招待亲朋客人。 “可是,小姐……那酒可是你的……”老掌柜眼神犹豫,正欲说道,却被阿絮止住。 “徐老,过去之事,不必再提。这酒若是能被喝尽,倒也算是去了一些念想。”阿絮说道,算盘打得噼啪作响,随后指着账本一处账目说道:“这处账目是不是有问题?两个月前购二十个虞奴支出一千银钱,何以上月购虞奴五十个竟支出三千银钱?” 徐掌柜说道:“老板娘,并不是我算错了,而是那羯人头领赫毕罗本月提高了售奴价格,是以支出也提高了。” 阿絮蹙眉,问道:“我观近些时日我大虞子民沦为奴隶者突增许多,是何缘故?” 徐掌柜拱手,说道:“据几个过路的马客说,这些年平天道的乱军造反愈演愈烈,四州百姓多四处逃亡。是以被羯人捕获的人也多了许多。但这虞奴价格不但没有降低,反而又提高了二成。小姐,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阿絮沉吟片刻,说道:“好一个赫毕罗,竟给老娘挟货居奇。购奴之策,终究是饮鸩止渴,看来此事非解决了不可。” 徐掌柜说道:“三日后,又到了赫毕罗交付奴隶的时候。” 阿絮说道:“这事一直都是老徐你经办,这一事老娘亲自来。你组织人手,镇上的成年汉子都给老娘叫来。” 原来无歌镇处于大虞边境,西北七十里外,有一只羯人小部族,自称人马盗。常掳掠虞人为奴,转而卖于羯人贵族,或是勒索虞人家属。后因阿絮一行人多购虞奴,头领赫毕罗干脆就每月来无歌镇送一次虞奴,又从无歌镇多买物资回部族。虞奴被购回后,其中家人尚存的,阿絮让其以钱物或劳役的方式赎回,已是孤身一人的,就让其留在无歌镇以劳役赎身。 因无歌镇地处偏远,四周危机四伏,是以虞奴赎身后大多选择留在无歌镇。这等三角贸易持续多年,无歌镇虽然依旧于舆图上不显,声名却已暗地里传了开来。 徐掌柜点点头,忽一沉吟,问道:“屋顶这莽汉林方要不要叫上?” 阿絮仰头望见屋椽微微震动,隐约听到林方的慷慨歌声,估记他在屋顶正以酒坛为缶,击缶高歌中。 徐掌柜摇摇头,说道:“此人来历不明,我感觉他不合适。” 阿絮拍桌骂道:“这人喝了老娘如此多的好酒,怎能让他不去?”几个店里的小厮登时一惊,又赶忙作手中活儿去。 “你可知,这人是一个高手。”阿絮突然低声道。 徐掌柜疑惑,细思林方平日举止,摇头说道:“老板娘慧眼如炬,我这老头子实在没看出来。” 阿絮突然神色凝重,说道:“先前你们都以为他是重伤而失忆,但我在他身上发现一种奇毒,此毒名为七情忘世,毒性甚怪,只在颅中,不入五脏六腑。中毒者将失去过往记忆,直至元神枯朽而死,是以他举止多有异常。” 徐掌柜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如此,小姐医术不减当年,老仆佩服。” 阿絮想到那个高大的身影,喃喃低语道:“七情忘世无药可医,他究竟是什么来历,竟然身中如此奇毒。” 天涯浪客,酒入愁肠,却是不归客。 何欢已奔驰数日。 广袤的荒漠,死寂的沙海。 他比他预想中走得还要远,远到他似乎已经偏离了他本来该去的方向。 他是玄策府的精英,不但有丰富的潜伏伪装经验,还熟知各种斥候要领,如通过天相,地形,甚至是人兽的踪迹来辨别方向和追踪敌人。但自从他踏上了行程,这一切忽而失效了。 他发现他心神不宁,只要一闭眼,脑海中就会浮现那个舞剑少女的音容笑貌。这几日昏昏沉沉地疾驰,竟迷失了方向。 他甚至只要一看到身边的那把青鞘长剑,抚着剑身上的“凝霜”二字,便不由得露出痴笑。 似人为剑俘。 何欢终于明白为何当日九凝称他为剑奴。 他心中暗道:“我非被剑俘虏,而是被你俘虏。”此时新月如钩,斜挂在西天角上。这是一个怎样的夜?又是一个思念成灾的夜。 他忽然听到有人声喧闹,细听似是粗犷的歌声从东北的沙丘传来。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胡歌伴随着阵阵豪迈爽朗的笑声,何欢越走近,越觉洪亮。 马衔枚,蹄裹软布。何欢将乌骓宝马安置好,俯身趴在沙丘斜坡。伸头一看,不由得一惊:眼前竟是几座大帐篷,远远望去是羯人风格,数十匹马正半卧睡着。羯人容貌与大虞人面容有异,何欢细数了一下,约莫有六十多个羯人,十人为一堆,各自围着篝火饮酒食肉。 何欢暗想道:为何羯人出现在此。正疑惑,又看到约莫两百多个衣衫褴褛的人坐在坡下一沙坑中。他们均是大虞人的面貌,坑边四角各站立着三个手持弯刀的羯人看守。 边地虞民常沦落成虞奴,这事何欢曾有所耳闻,此刻终是亲眼所见了,更让何欢惊讶的是,这些虞奴的服饰,正是他所见过的平天道乱军的服饰。 何欢一时百感交集,乱军虽为敌人,可毕竟同是炎黄子孙。正思虑时,他听到了围着中间篝火的几个羯人用胡语激动说道:“赫毕罗酋帅,这一趟我们发达了,整整两百个奴隶啊,可以换多少丝帛美酒啊!” “敬长生天!”被称为赫毕罗的魁梧大汉举起酒囊喊道。 “敬长生天!”众羯人都举酒囊高喊。 赫毕罗哈哈大笑,猛然喝下一大口酒,说道:“大虞内乱,我等确是受益颇多。我这一趟,怕是要让那个小娘匹付不起账啊!” 众人谈笑间,神色是掩不住的贪婪。 “酋帅,那个小娘匹每月都买这么多奴隶,她到底有多少钱?我们为什么不去抢她的钱?”一个强壮的秃头羯人说道。 “金普,做事要动脑子。那小娘匹有什么路子赚钱我们不用管,大虞朝有句谚语叫杀鸡取卵。小娘匹就是那只生蛋的鸡,我们抢了她,那这么多虞奴卖到哪里?”赫毕罗胸有成竹地说,眼中凶光一闪而过,道:“这年头,虞奴越来越多,生意会越来越难做。小娘匹自以为菩萨心肠,能多赎虞奴。我们就不断提价,直到掏空她的钱财,那会儿就能杀鸡了,嘿嘿……” 不多时,几个羯人首领入帐歇息,其余羯人多围着篝火裹着毯子,席地而睡。 大帐篷的另一侧,两百多的虞奴均坐着,衣衫单薄,双手被缚,只得多相互偎依,以取暖御寒。或因他们是平天道教众的缘故,少有唉声叹气者,而是多低声唱和着什么。 何欢窥听良久,终于听清那些平天道教众所唱之歌: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彼苍者天,曷其有极!时日害丧,予汝偕亡!” “苍天已死,惴惴其栗!黄天浩荡,天下太平!” 起初只是十余人低呢喃,后成阵阵低吟,越来越多的虞奴醒后又地加入吟唱,最终又成慷慨悲歌。听到如此歌声,何欢只觉内心苦楚,不禁热泪盈眶。他内心搅作乱麻,想救他们,却因其为乱军而心有芥蒂,更何况如今势单力薄,这如何救得? 正焦躁时,酋帅赫毕罗已经率领羯人,围住了人声震天的众虞奴。 赫毕罗面色铁青,只是冷冷望着这群虞奴。金普命手下羯人用棉团塞住双耳,远远地离开沙坑。 赫毕罗突而张开大口,纵声长啸。只见坑中的两百虞奴同时身子一震,一个个脸现错愕之色,悲歌顿然而止。赫毕罗长啸不止,越发高昂,巨坑内的虞奴脸色变成痛苦不堪,宛似全身在遭受苦刑,又过片刻,竟然一个个吐血倒地,不住扭曲滚动。 啸音初起时,何欢感觉不妙,连忙从沙丘边缘滚下,不顾身上满是沙粒,盘膝坐下,运内功和啸声相抗,饶是如此,竟也五内俱震,耳鼻口流血不止。栏中群马惊起,嘶叫着四散逃跑。何欢双目紧闭,只感觉这啸声,群马奔腾声几乎要震破鼓膜,只得咬牙苦苦支撑。 不多时,啸声停止。何欢头痛欲裂,挣扎着爬上沙丘,只见坑内众虞奴全都昏倒在地,口吐白沫,几无人色。四周也有数匹因跑慢而震昏的骏马。何欢内息仍在乱窜,心下骇然:这人内力极强,竟可将狮吼功使到这种地步。 赫毕罗挥挥手,进入帐中。 金普会意,命令手下羯人前去检查众虞奴伤况,伤势轻者就一顿毒打;奄奄一息者,便直接一刀了结。 血气弥漫,哀嚎与呻吟于坑中此起彼伏,未及半盏茶时间,虞奴被杀者竟多至百人。 何欢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此等惨景,不忍卒视。 不料金普忽而转身,凶横的眼神正望向何欢:“谁!”瞬息间已腾身而起,眼见一双利爪封住了他所有去路。 何欢大惊,正要挪移身子,却因狮吼功影响,体内气息乱窜,竟一口气没提上,径自从沙丘边缘翻滚下去,堪堪躲过这一爪。 他一个鲤鱼打挺从沙地翻起,颇为狼狈。金普身躯强壮,身形似一匹凶猛的巨狼,携风带沙的一爪袭来。何欢忙左手拔出短矛,单手矛使剑招,瞬息间连点出七点寒芒,矛刺招式并不巧妙,只得一个快字。 霎时间金普精干的驱干现出七处创伤,因其肉身其极强,仅有一寸深。饶是如此,金普身上血花绽开,攻势略微一顿,竟又让何欢错身躲开。 此时,六个羯人已靠近,正要从四面包夹何欢。金普阻止他人上前,杀气腾腾地问道:“你是什么人?” 何欢右手从腰间拔出凝霜剑,沉声说道:“大虞玄策府斥候,何欢。”剑映寒光,何欢却想起的是那个倩影。只一瞬,他的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玄策府?大虞的玄策府可管不了这里。你一个人,竟然和我们为敌?”金普哈哈哈大笑,身后的六个羯人也大笑,仿佛听见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 “犯我大虞者,在下只要一息尚存,必会将你们削肉剔骨。”何欢说道。 金普哈哈大笑,说道:“好小子,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这个“了”字刚出口,身形一动,已扑到何欢身前,挥掌拍向他胸前。 何欢早就知道对方功力高出自己远甚,早就存了以巧攻拙,避其锋芒的念头。对方掌力已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何欢只是侧身一缩,以极快的身形向连踏七步。不论金普如何运内力,掌力却总是只差何欢身形七寸。 天罡璇玑诀为玄策府武功之精要,暗合天罡北斗运作之玄妙,虽内功武技一般,然轻功身法却是天下顶尖,是以何欢身法连动,金普竟奈何他不得,掌力恰到强弩之末时,何欢自左向右挥剑成圈,剑势快如寒星,轻如微尘,举轻若重间就卸去了金普的掌力,更是顺势斩下了他的右手。这正是那日九凝的剑法。 痛苦的嚎叫响彻了夜空。 金普右手断处鲜血喷涌,连点穴封脉止血。何欢已经趁机运气跃出两丈,再提气狂奔,数息间已经奔至一匹骏马身旁。他翻身上马,刚跑出半里,身后六个羯人骑士跟随在后,而更后方则是三十多个骑士追击。 何欢侧身回头,左手拉缰绳,右手持那只短弩连射三箭,三个羯人应声落马,那三匹无主之马仍在奔跑。随后他从一小包中探出数十个铁黍离,以满天星手法,瞬息间撒出。紧随其后的三骑蹄踩铁黍离,人马相继倒地。 突然,从身后又传来了赫毕罗的长啸,何欢一凛,忙撕下头巾一角塞住双耳,u看书ww.uuknsu.m并运功抵御。不料身下坐骑被长啸一惊,竟然与另外三匹马一同转身,向来路疾驰。 原来这人马盗就在边地作乱,早就设想好被人夺马逃跑时的应对手段,这酋帅赫毕罗长啸,不止是为伤敌,更是为了唤回驯养已久的骏马。 何欢腾身而起,分别跃至了四匹奔驰的骏马身背。眼见离追击的骑士约莫半里距离,他咬咬牙,又从马背翻滚至地面,起身向西北狂奔,并以两指并拢,以口吹出了一阵尖锐而响亮的哨声。 登时,羯人胯下的马一阵骚乱,竟乱了阵脚,兀自冲撞踩踏起来。而方才那四匹快马,则似被什么拉住似的,两马间隔着一丈狂奔,四马闯入骚动的骑阵,顿时惨叫连天。原来方才何欢跃至马背,是为将钢丝绑在马首上。那钢丝为玄策府秘制,中段极锋利,两端特意用绵软之物外裹,如此才不至于使马首也被割断。此计效果拔群,眼前骑阵断首残躯遍地,已是血流成河,何欢再次提气逃跑。 酋帅赫毕罗不料有此剧变,怒不可遏,纵身提气,竟气急至奔行而来。 眼见酋帅不足三百步,何欢一扯衣甲边的细扣,身上的锁子甲便如金蝉脱壳般卸下,身法竟又快了几分,与赫毕罗距离又拉开了约五十步。 突然,马作蹄声飞快,一骑黑影飞驰。正是听到哨声赶来的那匹乌骓宝驹。 何欢哈哈大笑,腾身跃至马背,一时觉得天高地阔,亦以一阵长啸以泄胸中不平之气,策马向西北奔驰而去: “今日我去也,改日我再来!哈哈哈哈!” 前传第7章 时不利兮 三月初三,上巳节。 古人云:“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轩辕生。” 长安城南郊,一座圜丘已是萧条冷清,唯有鹧鸪低鸣。 三百多年前,那正是持续了千年,被称为千秋乱世的混乱时代末期。直至一名诸侯子弟武昊横空出世,以关中千里沃土为基业,历时三十载,消灭了九个最强大的诸侯国,天下终是一统。 圜丘坛共分三层,每层四面各有台阶九级,每层周围都设有精雕细刻的汉白玉石栏杆,栏杆的数目均为九或九的倍数。外面有二层圆形围墙,中间是三层圆形石坛,上层台面四周环砌台面石,中心一块圆形石板称“天心石”。 武朝建新都长安,武王昊便是在这块天心时上祭祀天地,履至尊之位,自号始皇帝。 十五年后,武朝崩,虞朝立。虞朝太祖迁都洛阳,于洛阳南郊建新圜丘。于是长安城的这座圜丘逐渐被人忘记。 时至今日,这座圜丘终于迎来了新的主人,即将再次成为天下最瞩目的地方。 这一日,一人从圜丘坛南阶步步登坛,不多时已站在天心石上。 此人便是平天道教主,如今的平天国天王洪御天。 洪御天年龄约莫五十岁,身材高大,面如冠玉,唇若涂脂,双眼炯炯有神,胡须甚美,如今身穿大裘冕,更是庄重严肃、气宇轩昂。 他曾是一个寒门士子,心怀大志而不被赏识,几乎埋没于众人。后得一奇人收为徒弟,入平天道教派,改名御天,习得平天道经典《平天策》,甚至继承了教主之位。如今的他,振臂一呼,便有千万教众应声而起。 他醉心于这种感觉,称王月余,出行必有仪仗扈从,前拥后簇,车乘相衔,旌旗招展。 甚至他还有更大的野心,只是不为人外道哉。 圜丘坛四周,已经里里外外围绕着数万名装饰各异、高矮不一、年龄不同的士兵,唯一的共同点即是均出身贫苦。他们仰头望着天心石上的洪御天,眼睛里满是狂热。 北侧还有一些与平天道结盟的江湖门派,其中最多的便是丐帮,由帮主周吴郑亲率五百名四袋以上弟子观礼。先前义军偷取长安城全靠丐帮内应袭杀守军,是以丐帮地位尊崇。 登坛的三处阶梯分别有一人站立待命,东阶是一个身材魁梧,短须长发的男子,北阶是一个戴着赤纹黑底面甲,腰挎弯刀的女子,西阶则是一个身形修长,俊逸不凡的男子。 三人分别为平天道副教主韦长歌、魔宗圣女师裳潇和镇远将军云靖。三个看似不相关的人,如今却拱立于洪御天,只因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推翻大虞! 午时已到,洪御天献上牺牲与祭器,一杯酒敬天,一杯酒敬地,眼神肃穆道: ?“人祖轩辕氏,承天道气运,使百部归附。后联神农,灭蚩尤,统一大荒,称为黄帝。昔黄帝时,诸圣勃兴,而宫室、衣裳、舟车、弓矢、文书、图画、律历、算数始并作焉。唯其可哀,黄帝制鼎化龙,飞升离去,有不见者,三千年焉。《极言》有云,吾帝尚存,常在名山,访真问道。有徒道祖,留《道德经》,有子祁衣,演《平天策》……” ?“时至今日,大虞无道。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彼苍者天,曷其有极!时日害丧,予汝偕亡!苍天已死,惴惴其栗!黄天浩荡,天下太平!” ?“今日我等起事,便是承人祖平天之道,惩大虞魏氏等妖邪,还我天下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场中义军群情激奋,齐声高喊:“太平盛世!太平盛世!” 西阶的云靖脸上闪过一丝忧虑。 “唉……”突有一声轻叹,好似穿过了鼎沸的喧闹,这一声轻叹竟似渗进了每个人心里,同时出现在场中数万人的耳边。众人一滞,场中忽然出现了一阵诡异的寂静。 “洪教主,非得走到这一步吗?”不知何时,天心石上竟站着一个青衣少年,似是无奈地对洪御天说道。 洪御天竟对这个少年的出现也无一丝惊慌,仿佛早就预料到少年会来,叹气道:“剑宗传人卓青崖,你果然还是来了。你这是要效仿剑宗谏武始帝之举吗?” 少年身形略瘦弱,身着青色敝衣,一根打结的草绳作腰带,一双星眉剑目,却略带一丝慵懒之意,面肤略带棕黄,好似一个寻常的农家少年。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少年,就是昔日击败剑神,名扬天下的剑宗传人卓青崖。 两人均以传音入密之法对话,是以坛外数万人只见两人站立许多,却不知他们在说甚。 “我非效仿剑宗,恩师仙去,我已是当代剑宗。然而洪教主称王欲创大业,实非明智之举。”卓青崖摇摇头,剑目微闭说道。 洪御天面有不快,说道:“寡人欲行平天之道,还这天下一个朗朗太平,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寡人若能成就大业,便是做第二个武始帝又如何?当以开疆拓土,安定万民为毕生所求。” 卓青崖又轻叹一声,摇摇头,说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洪教主因一己之私,致使平天道数代人的努力一夕作废。” 洪御天脸色一变,说道:“寡人发动义军,欲推翻大虞,如何不是拯救万民了。如何只是为一己之私?” 卓青崖伸出两个手指,说道:“寡人二字,已证你初心已失。又谈何拯救万民?” 洪御天勃然大怒,似被洞穿了内心秘密而恼怒不已,右手立即将腰间一只长锏抽出,迅如雷霆的一击便要落到卓青崖头上。 此锏名为平天锏,由西方异金制成,长四尺,重六十斤。相传为平天道初代教主所传之神兵,能即刻能找出其它兵器的脆弱点,击之必断。 却见卓青崖身形似如一道剑光辉煌而迅急,洪御天凝聚了澎湃内力的一击竟直接落空,猝然间,卓青崖的身影散去不见。洪御天不由得惊道:“剑气化形!” 原来与洪御天谈论多时的卓青崖,竟然只是一道以剑气化而成的留影,其如鬼似仙的手段,究竟他到达了何等境界? 洪御天忽觉身后清风微抚,只见卓青崖出现在身后,他怒道:“卓青崖,寡人知道你已至那传说中的证道之境,莫非你是来奚落寡人的?须知一人之力有时尽,寡人不信你能抵挡住在场的所有人。” 卓青崖淡淡道:“我并非来奚落你,我只是想问你,可曾记得十年前我跟你说过的话?” 洪御天面露疑色,若有所思,说道:“十年前你师父带来的那个幼童便是你?黄口小儿之话寡人怎可能轻信?你当真认为自己是天下第一了?” “当日恩师与洪教主曾有过一唔,在下忝为恩师弟子,有幸听闻了洪教主欲举大事。那时我年幼,怕是被你轻看了。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当年我告诉你的这九个字,你怕是未听进去多少。彼时天时未到,时不利你,而利大虞。今日亦然。” 洪御天身形一震,问道:“为何你觉得寡人会失败?这三年里寡人已经攻下冀并幽三州,月前更是又使凉州臣服,如今天下正八方响应,义军已经近百万之众,有此等之势,大虞如何败我?” 卓青崖一阵苦笑,道:“平天国如今已是强弩之末,这战线千里,如何能守住大虞进攻。且不说称王太急,招致义军失去出师之名。仅言粮草一事,洪教主三月兴兵事,有违农时,正中大虞下怀。关中沃野千里,却因征战杀伐而无人耕种,数月后将颗粒无收。届时大虞只需封锁崤函,关中便成困龙之地,朝廷只需重施高沟深垒之计,数月前晋阳困城人卒相食的惨剧便会再次发生了。大虞先前不是无法对付你,而是要以疲兵之策,彻底灭你平天道传承啊。” 这话于洪御天何啻于惊雷轰鸣。饶是洪御天深谋远虑,也万万想不到,日前义军气势极盛,竟是泰极丕来,迅速走到如此危局。 洪御天再也不顾麾下可能会有的异样眼光,正想向卓青崖请教如何解除危局,却再也没发现卓青崖的身影。耳边却仍能听到卓青崖传来一句话:“此局无计可解。我等都低估了大虞皇帝,此人确为非常之人。为今之计,便是尽可能保有火种。待时机成熟,可再燎原。我要带走一个人,洪教主,我们就此告别。” 此刻洪御天突然才发现,原先位于北阶驻守的云靖,亦不知所踪。忽有斥候传信道:“大虞飞龙军已经到函谷关一百里外了!还有不计其数朝廷大军正赶来。” 这飞龙军来得竟然如此之快! 洪御天错愕,义军也一阵骚动。今日在城外南郊圜丘举行祭天大典,仓促间竟难以备军守战。 “难道真如他所言,时不利寡人,而利大虞吗?可恨啊!”洪御天竟捶足顿胸,只恨苍天无眼,只恨天道无情! 三月初五,岁煞北。宜移徙,忌冠笄。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只是无歌镇今日的氛围似与先前不大一样。 阿絮腰挎一把带鞘菜刀,眉横杀气,右手叉腰,站在镇口。 阿絮身后跟着三个人,一个是似乎随时会被风吹倒的徐掌柜,一个看上去就不机灵的小二,一个浑身黝黑精瘦的铁匠。 林方还在屋顶上,一坛女儿红被他高高举起,酒水朝口倾泻而下,无一滴酒水漏掉。 前日是羯人交付虞奴的日期,却未想阿絮一行在镇口等待许久,羯人竟然未准时赶到。 这一日已是延误送奴的第三天,饶是阿絮飒飒英姿,此刻也是表情严肃,似在等大敌来临。 突然,小二附耳于地,惊喜地说道:“我听到大队人马正赶来,来了!” 铁匠闻声,立即纵身跃至镇中挂着黑色大旗的旗杆顶上,定睛一看,不由得一惊:眼前远方烟尘滚滚,一匹黑马疾奔在前,马背上是一个身着戎装的青年。约莫三十个羯人骑马追击他,正是识得的人马盗。 铁匠即刻喊道:“老板娘,不对劲,人马盗在追杀一个人,看穿着是玄策府斥候。” 铁匠忽又喊道:“那玄策府的骑士引着人马盗要往东边去了!” 阿絮神色不住变幻,片刻后骂道:“敢砸老娘的生意?哪怕是玄策府也不行!”说完便操起菜刀,径自冲出小镇,身法之快,连屋顶上的林方都多看了几眼。 “快快快,快跟上!别让老板娘以身犯险!”眼见阿絮一阵烟尘向北去,徐掌柜情急之下高喊道,从镇口的几间破屋里跳出来几十个汉子,纷纷跟着颤颤巍巍的徐掌柜一同跑去,只剩林方仍在屋顶上,抱坛喝酒。 那策马奔腾者正是何欢,那日他以钢丝奔马之计,使人马盗死伤三十余人。此后他未直接逃离,反而随后几日均在夜里不断袭扰人马盗,又使人马盗死伤二十余人。酋帅赫毕罗对何欢恨极,终是在前日提前搜寻到他的行迹,以致今日奔逐追杀之局。 奔逃数日,何欢已是人乏马困,遍体鳞伤,未想竟在荒漠中远远望见一座小镇,于是大喜过望。忽然他意识到,若是带着身后这群羯人恶匪闯进镇子,又不知有多少百姓要遭殃。 于是他心意一决,猛抽一马鞭,领着群匪正准备绕开小镇,向东驰行。 突然,一人拦住前路,何欢尚未看清前方是何人,错马正要避过时,只觉腰腹忽被猛地一拽,身躯便腾空而起,刹那间便落在地上了。 何欢五脏六腑一阵翻涌,待回过神时,一条牛筋绳缚住了腰部,绳索的另一端正握在一名女子的手中。 “想活命就别说话别动。”阿絮说道,忽猛地扬绳甩起,何欢顿时身形一失,竟被甩到堪堪赶来的人群里。 铁匠接住了何欢,徐掌柜偷偷地朝何欢伸出了大拇指。 镇外烟尘阵阵,三十名羯人勒马停下,为首的正是酋帅赫毕罗。这个身形魁梧的壮汉,此刻是杀气腾腾,眼见阿絮拦住了自己,不禁怒道:“老板娘,此人杀我三十多个兄弟,你若护着他,我便连你一块杀了。” 阿絮只是厉声问道:“本月的虞奴为何没送来?” 赫毕罗忽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事情,大笑了起来,uu看书w.uukans.om 指着人群里的何欢说道:“托那个虞人的福,我把虞奴杀光啦!”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何欢更是难以置信。只听赫毕罗恶狠狠道:“虞奴贱种,那人越是想救,我就越是杀。他杀我一个羯人,我就杀他十个虞奴。他杀了我三十个羯人,我把虞奴都杀了,还食其肉寝其皮,哈哈哈哈哈哈,整整两百个!” 何欢未料到奋力多日,竟是这个结局,一时愤恨,竟吐血倒下。 阿絮眼神厉然,拔出腰间那把略带锈斑的菜刀,一步一步走向赫毕罗。 赫毕罗亦感受到眼前女子的杀气,笑容逐渐消失,三十名羯人分列八方,将阿絮围住。 赫毕罗沉声道:“老板娘,我知道你是罗刹相菩萨心,以前买的虞奴你都放走了。今次只要你交出那个人,我们井水不犯河水,生意我们还可以照样做下去。” 阿絮面如寒霜,手持钝刀,说道:“你认为,我们还有做生意的必要吗?” 赫毕罗突然大吼一声,众羯人便应声而动,如恶狼扑食般袭来。这人马盗练的是一套传自长生天教派的天狼血爪功,更有一套合击之法使其威力倍增。此刻赫毕罗凶相毕现,三十羯人气机相联,赫毕罗正如狼心承载其内力,这铺天盖地的爪影,汹涌澎湃攻来。 阿絮只是凝神静气,一刀横斩。 刀是一把钝刀,前日切肉还卷了刃。 阿絮为刀俎,羯人为鱼肉。 那一刀的风情。 屋顶上抱坛酣睡的林方突然惊醒,识出了这天下无双的一刀: 神刀斩! 前传第8章 崤函谷中 三月,崤山,雾迷离。 山峰险陡,深谷如函。这便是关中之门户,函谷关。 相传昔日道祖乘青牛,将西出函谷,函谷关令贪心,欲留道祖求道,道祖遂留五千言,是为《道德经》,终出关西去。 那一日,紫气浩荡八千里。 函谷关令不敢私藏,将《道德经》刻于函谷关外的山壁之上,后世之人奉为悟道圣地,并逐渐演为太初、平天、通天三派道教。 日月轮转,世事无常。太初道遁世,通天道已不复存在,而太平道虽看似鼎盛,却本宗已失。而今,大虞铁骑将踏破函谷,为覆灭平天道而去。 崤山一处峭壁上,有两人矗立如剑,一人身躯修长,着一件白衣,面容俊逸不凡,双眼炯炯有神。另一人身形瘦弱,身着青色敝衣,草绳系腰带,一双略带慵懒的星眉剑目,腰间挎着一把陈旧的铜剑。 此二人便是云靖和卓青崖。 云靖望着极远处,旌旗塞谷,杀气冲天。大虞之师来到函谷关前,叩击这道古老的关隘,主攻者正是大虞精锐飞龙军。军中起百乘云梯,一乘上可立十数人,周围用木板遮护。军士各把短梯软索,听军中擂鼓,一齐上城。 函谷关守军约三千,镇守者正是丐帮帮主周吴郑。望见关前飞龙军装起云梯,直面而来,即令三千军各执火箭,分列城墙。待云梯近待云梯近关下,一齐射之。 箭雨如流星火雨,却见云梯上下间的飞龙军将士手持铁盾,齐声大喝道:“盾阵!”数百飞龙军的气机竟然浑然一体,加之盾阵几乎无一破绽,是以箭雨竟无法破开这一盾阵。 周吴郑面色凝重,命守军不断射箭,然而飞龙军巍然不动,似一座巨山矗立于前。 突然,从云梯上盾阵的各处缝隙中飞出数十条精铁锁链,竟于电光火石间飞至城关,盘踞于城垛上。未等城垛的守军来及反应,各处云梯的盾阵中均出来一人持盾踏着铁链疾奔,转瞬间便踏上了函谷关,一时间关上大乱。 而云梯盾阵中,数十名甲士拉着铁链,云梯后更是还有另外数十名甲士推着云梯。就在函谷关上大乱的那一盏茶时间,云梯竟已经到城关下。 “函谷关已破。”云靖心一凛,叹道:“大虞飞龙军,果然可怕。”他一瞥,见身后一个约五岁的幼童,正握着一根树枝挥舞,一套剑法竟使得有模有样,心下欣慰:吾儿云沧,或将担当大任。 于是云靖说道:“卓兄,你愿收沧儿为徒吗?” 卓青崖正观孩童舞剑,听到此话,叹道:“云兄,当年恩师从云府救公子出来时,已代我收徒了,我剑宗一脉单传,小云沧将是我下一代剑宗传人,倒是要累煞我了,方才出师不久,竟又要收徒授艺了。唉……” 云靖晒然一笑,又望向远方。眼见函谷关将破,平天道守军完全无法与大虞飞龙军抗衡,不由深感沉重。 突然,一人从中军走出,一跃至城关,正作战的甲士竟同时停下,庄重地走到他身后,齐声道:“拜见大将军。” 铁千军颔首回礼,目光又落在周吴郑身上,说道:“投降,否则死。” 周吴郑衣衫褴褛,身上多有伤口,为乱战所伤,手中一根碧绿剔透的长棒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笑道:“我虽为乞丐,却也知礼义廉耻。” 随后敛起笑容,怒道:“久闻大将军为兵家之主,深谙止戈之道,何以要成为大虞走狗,你可知有多少百姓在大虞治下活不下去!” 说完,他一口浓痰吐出,竟似一柄飞剑,向铁千军面门飞去,然尚未近身,便似碰上一面气墙被阻。 铁千军仍旧是古井无波,说道:“我给你一个挑战我的机会,若是我赢了。他们都会死。”指了指场中的平天道守军。 周吴郑道:“倘若我赢了呢?你会放丐帮子弟一条生路?” 铁千军说道:“丐帮于晋阳曾食人肉,有违天道。倘若你赢了,他们可以死得体面一些。” 周吴郑大怒道:“岂有此理,你是来消遣我的?” 铁千军不再言语,身边人自觉让出位置。不多时,关上便只剩下铁千军与周吴郑二人。 突然,一阵悠长的军号响起,城关上的甲士回头望,见远处旌旗仪仗,原来是天圣帝将临。 也就在这一瞬间,周吴郑的身子已凌空跃起,手中长棒被双手紧握,竟以势大力沉一式棒击袭来。只见铁千军也应声一动,一口偃月刀也直挥而上。 只是一招,这坚硬逾石的城关上,掀起的尘头也足有数丈高。 两人竟一开始就用内力硬拼。铁千军原地稳如巨山,未移半步。周吴郑却借力一跃,落地后还退后五步。高下立判。 稍作调息,两人又战作一团。刀风棒影,顿时充斥全场。 铁千军使得是一套合乎兵道的春秋刀法,守备森严如军阵,进攻刚烈如风雷,使周吴郑竹棒无从攻破;周吴郑使得是一套精妙的棒法,名曰打狗棒法,常以出其不意的一棒打乱铁千军的攻势。然武功无强弱,而功力有高低。交锋数十招,周吴郑只觉是处处被压制,竟觉气力难以为继。 周吴郑只得咬牙支撑,仍是以强招对攻。 这时,已看不清两人的人影,只能看到两团墨风急旋,犹如股强烈的卷风纠缠夜一起,翻腾摇滚,狂啸刺耳! 突然,两人的兵器从墨风中飞出,偃月刀穿入城关,碧竹棒则是插在石壁上。兵器已失,于是两人便以掌相击,掌风劲流,愈来愈猛,激起来的真气愈宽愈高。只见黄滚滚,怒流激湍,龙卷风如暴雨过鸣,又如细风巨浪的大海上,群龙闹海,两股龙渐渐合成一般,吼吼怒卷,威势惊人! 突然,风轻云淡,烟尘散去。只见一个魁梧的身躯仍然屹立不倒,周身腾腾的汗气带着血腥味,他望着脚边已浑身浴血的周吴郑,说道:“你输了。” 适才两人击掌三百余合,铁千军以独门的血煞狂武诀,于每掌隐藏暗劲,待到第三百掌时一引而发,顿时暗劲如溃堤般冲破了周吴郑的浑身经脉,已是回天乏术了。 周吴郑奄奄一息,张口欲言,然终是气绝。 铁千军大手一挥,飞龙军甲士便开始杀戮。当函谷关再无一乱军时,皇帝的仪仗恰时到来。铁千军上前拜道:“函谷关已下,乱军已悉数消灭。” 天圣帝点头示意。随后他在一个红衣宦官的引领下,来到刻有《道德经》的石壁,望着刀削斧刻的数千字,不禁入神,良久方才说道:“道可道,非常道……道祖之言,博大精深,不愧为万殊之大宗。” 突然,天圣帝问身后一个高瘦的僧人道:“相传道祖西出函谷关后,漫游凉州,于临洮飞升,可有此事,须知谛大师?” 被称为须知谛的僧人颔首低眉,双手合十道:“道祖飞升可确知,然而我佛宗传承五百年,亦有飞天虹化之说。溯其根源,昔日道祖出关西入天竺,化身佛祖,教化诸胡。后归凉州,于临洮飞升。” 天圣帝奇道:“原来贵教竟与道教同出一源?” 须知谛再次双掌并拢,低首合十道:“佛本是道,均以教化万民为旨。今中土境内道教大多歪曲道祖经典,行逆天之举,实乃天下祸乱之根源。” 天圣帝深以为然,说道:“朕欲以佛宗为国教,教化万民,大师以为如何。” 须知谛拜谢,说道:“众生皆苦,倘若我佛入大虞能为国教,必然能使他们皈依我佛,修德持行。” 天圣帝点点头,他接着说道:“朕观《道德经》包容万象,确可称为万经之王。然世人多有愚昧之辈,歪曲道祖之言以惑众,更有悖逆之行,有违天道。” 天圣帝言迄,伸手凝气化为巨掌,轻轻一抚,那石壁上的《道德经》便湮灭不见。 天圣帝又说道:“朕为天下计,自今日起道祖传承为我大虞所有,《道德经》不可擅传,以免别有用心者再次妖言惑众祸乱天下。传命各州县并玄策府,有擅传《道德经》者杀,私藏《道德经》者,挖其双眼毁其舌断其手。” 众人皆跪拜称服。不多时,军容整齐,旌旗蔽空。大军开拔,又向西而去。 云靖在峭壁上,远远望着天圣帝离开函谷关,不由得陷入沉思,良久才道:“我一直无法将这个皇帝与先前我认识的那个魏休等同起来,我甚至怀疑不是同一个人。” 此言令卓青崖称奇,于是便听云靖继续说道:“十多年前我与李晟,二皇子魏休,七皇子魏景为至交好友。我四人既可于马上论兵法运筹之道,又可席地论治世安国之术。皇子休是性情温和纯朴,有经天纬地之才,却对名利权势不甚看重,愿意做当时的太子殿下,大皇子魏开的辅佐。” 卓青崖奇道:“如你所言为真,确是与现在的天圣帝判若两人。” 幼童挥剑已是累极,此刻早已伏在云靖怀中睡去。 云靖继续说道:“后来我们游历江湖,遇到一位异人,那位异人无论是武功或学识都达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那位异人收魏休为徒,将其留于南诏无量山中学艺。三年后,魏休学成归来,无论是武功还是学识均已是顶尖境界,我们三人难以望其项背。” 卓青崖说道:“世间异人众多,若是得遇异人,得其教导,也算是一番奇遇。” 云靖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此后,我逐渐发现魏休性情似乎有所变化,原先温和纯良的他,逐渐显现出暴戾残忍的一面。” 卓青崖奇道:“莫非这种暴戾残忍的性子,是从一开始便藏于他心中?” 云靖再次摇头,说道:“非也,昔日的他是怎样的,我便是再无知,也还是能识得的。后来先皇病危,他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然设计陷害太子刺杀先皇,这才登上大位。这怎可是我认识的那个魏休?” 绕是卓青崖眼神一向懒惫,此刻却也肃然了:“这等隐秘之事,你是如何得知?” 云靖说道:“我无从得知,但我相信,并不是只有我一人有这种感觉……” 他不禁长叹,面色怆然:“我云府世代忠烈,只因与太子殿下为姻亲,竟受到牵连。魏休以造反之名,屠杀了我云府上下共计九十二口人。幸好你师父当时施以援手,让我儿得以获救,否则不堪设想……” 卓青崖说道:“先师曾听闻云府有传说中的庶民剑传承,是以前来搜剑。未曾想一人之力终有时尽,终究还是只救出贵公子。此一役颇为惨烈,先师为证道高手,武功盖世,竟也在此役中重伤,数年后便仙去了。” 云靖拱手说道:“贵师高义,只恨云靖不能亲见他老人家仙容。” 卓青崖不再言语,只是拿出一卷纸打开铺于地,只见一个字的拓印出现在两人眼前。 “人”。 这个字逆锋起笔,藏而不露;中锋用笔,不偏不倚;停滞迂回,缓缓出头。 整个字是用剑刻出来的,一撇一捺中尽是剑意,这一个字廖廖两笔中,竟蕴藏着一套绝世剑法! 卓青崖望着拓印沉默良久,uu看书 .uukashu.co 说道:“此为剑宗失传已久的庶民剑,可谓人间之剑,当是如此。可惜了,现在只有其形,而无其神……” 云靖说道:“此字为先祖于一处石碑所拓,具体位于何处,已不可考。” 卓青崖似是无奈道:“历代剑宗游历天下,传剑于万民。是以世间万种剑法,均来源于剑宗。此外名山大川,荒漠深谷之处,多留有历代剑宗石碑,待有缘人获取。每代剑宗传人都须红尘炼心,以万剑归宗之法,搜剑以铸炼剑心。” 云靖说道:“半年前我携此字去寻访剑神凌无垢,他看过这套剑法后,说什么也想赋予这套剑法神韵。” 卓青崖若有所思,说道:“以他无垢之剑心,如何能体会人间冷暖,自然也不可能掌握这套人间之剑了。怕就怕他剑走偏锋,钻个牛角尖,让自己真去体味人间疾苦了。” 两人眺望远方,只见云起云涌,似沧海翻浪。云靖凝视良久,又凝视怀中幼儿,竟沉默半晌。 突然,云靖说道:“卓兄,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要继续我的复仇。平天道不日将灭,借势复仇之计已不可施。我需以别的计谋来为云府报仇,沧儿就拜托你了。” 卓青崖点点头,说道:“云侯,我只有一句话赠你,那便是‘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你只需记得你的初心并不只是为自己,而是为了苦难中的天下人,你的复仇才真正有意义。” 云靖默然,不再言语,只是告别离去。 那个幼童正酣睡,却不知十几年后,天下的大幕将由他掀起。 前传第9章 非是归人 三月十四,卯日冲乙酉,岁煞西,宜求嗣。 黑云压城城欲摧。 无歌镇西,此处屹立一百零八座坟塔,坟塔四周遍地是森森白骨,墓碑被风沙侵袭,已看不清楚碑上名姓。大风拔地而起,飞沙走石,如鬼哭神嚎,阴森鬼魅。一只白顶黑鹰在上空盘旋,似随时在准备觅食。 这处坟场埋葬了虞人,也埋葬了羯人、楼兰人、匈奴人、甚至大食人…… 任凭你曾是盖世英雄,或是无名小卒;正派大侠或是邪道巨擘。百年后都是一抔黄土,一堆白骨。 可怜人世苦,一入江湖岁月催,只叹几人回。 提剑跨骑挥鬼雨,白骨如山鸟惊飞。 他已经很久没感受过脚踩着实地的感觉了,在屋顶时,他喜欢那种在高处,听大风吹,望着西风中展开的大旗,什么也不用想,只取一杯天上水,敬明月,敬孤独。 冷冷清清的夜色,冷冷清清的酒,来到无歌镇后,他从未像今天这样冷清。身边的空酒坛愈多,他反而愈发清醒。 阿絮面色苍白,望着屋顶上那个冷清的背影,冷冷清清的月光,拉长了她的影子,也将她染得冷冷清清的。 于是她也跃上屋顶,轻轻地拿过他递来的美酒,也故作豪爽举坛倒饮,数巡后她的衣裙浸湿了,她的脸也熏醉了。 他在笑。 她也在笑。 她第一次尝女儿红,原来这种酒确是极为好喝。 “今晚月色真美。”他忽然说道。 “是啊,今晚月色真美。”阿絮也说道。 突然,阿絮被横腰抱起,惊得一声尖叫,却仍是握着酒坛不放。 帘外月光如瀑,西风大旗摇曳,斗室一灯如豆,帘内不胜春色。 那日后,林方便不再登上屋顶,每日只是淡淡地笑着。 他每日于客栈中跑堂,托盘拿得又正又稳。于后厨切菜切肉,切得又快又好。他甚至每日都还去对街的铁匠铺,和铁匠酣畅对饮,学打铁锻造。 这一切,让何欢这个意外的访客,感觉不可思议。 自从前些日他被救下后,静养旬日终是痊愈。然而阿絮派人严密将何欢监视起来,不许与林方说话,也不许打听林方的任何事情,更不许何欢在镇中走动。 直至某日,何欢终于无法忍住,打倒两个看守后,闯入客栈,他大声质问阿絮道:“你可知他是天下剑手皆万分敬仰的剑神凌无垢,你怎可让神剑蒙尘!” “我知道,我一早就知道。”阿絮抚着小腹,用一种无法言喻的温柔神情望着远处正打铁的林方说道,“世人只知凌无垢是所谓的剑神,又何曾知道为了背负这两个字,他又失去了多少快乐。” 何欢一怔,竟无法反驳。 “五岁学剑,六岁解剑谱,七岁时已可将使出十套完整的剑法。大多数像他那种年纪的孩子,还在穿开裆裤。世人只知凌家庄公子世无双,却未曾想过他背负了多少不该背负的东西。”阿絮淡淡地说道,“我虽非剑手,却也能理解他十年无敌的孤独。他得了个剑神名号,把凌家庄改名为无尘剑庐,追求一条虚无缥缈的神剑道。无尘无垢无咎?他使剑三十年,倒真是没杀过一个人。他败了好,败了就能卸下这重担,真正做一回他自己了。” 何欢沉默不语,几次张口欲言,竟不知该如何说起,只是说:“可凌无垢一身剑法,岂不埋没了?” 阿絮说道:“埋没了又如何,你认为有这一身绝世的剑法,他就过得快乐吗?” 何欢叹气道:“我只是觉得可惜,像剑神这样的人物,若是湮没在这样一个小镇子,总归是让天下剑手少了一柄瞻仰的神剑。” 阿絮只是笑笑,又说道:“小何,我已知道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年轻人,将来必成大器。但我们这个镇子不适合你,无歌镇中无歌弦,满目皆是伤心人。留在这个镇子的,都是忘记过去的伤心人。如果你不愿放弃你的过去,那你还是快离开吧。” “可是我……”何欢说道,却不料刚说出三个字,只听阿絮忽而高声喊道:“老娘的意思是让你快点滚,听不懂吗?” 惊得何欢竟喏喏不敢言,只得狼狈退去。那一日神刀斩之威,依然历历在目,何欢实在是无法想象,眼前这个看似瘦弱的女子竟然能一刀化繁为简,以黄金刀气横扫人马盗,三十多个羯人瞬间被斩杀。实在是令他啧啧称奇。 后来他发现,这个镇子竟然有无数高手,不仅老板娘是高手,衰老的掌柜是高手,跑堂的小二是高手,打铁的铁匠也是高手,养马的汉子是高手,就连隔壁筛面的老太婆竟也是高手。甚至屋顶上还有一个十年无敌的剑神凌无垢,自然更是高手。 何欢只觉光怪陆离。 然而凌无垢已近在咫尺,无论是出于对剑神的敬仰,还是脑海中那个少女的嘱托,何欢终是决定要去见他一面。 这一日半夜,何欢终于是抓住了机会,趁人不察时,安排白貂为林方送了一封信。林方未在屋顶,所幸的是白貂灵智极高,闻过何欢寻来的林方旧衣后,很快便寻到林方,一阵上蹿下跳终唤醒了他。 何欢在镇西的坟场约林方见面,等待许久,仍不见他赴约,不禁内心焦急。 子时,弦月如钩,乌鸦孤鸣。林方高大的身影终是映于眼帘。 何欢心情激荡,不知是作为一个剑手,因即将见到仰慕已久的剑神而激动。还是因为……何欢忽然一怔,脑海中再次浮现了那个舞剑少女的身影。 此刻他终于明白那日九凝以摄魂法对自己做了什么,原来她给自己种下的,是一种对凌无垢的嫉妒。让自己潜意识下无法释怀九凝对凌无垢的念想,于是这种嫉妒便会一直留在脑中,促使自己不断地去替九凝寻找他。 好可怕的女子。何欢心中一凛,已无法再将九凝仅视为一名少女。而脑海中对九凝的念想却愈痴了。 风雪天,少女舞剑,美目盼兮。 倘若那日我未曾与她分离,一同前去晋阳。何欢忆及此,内心竟是一阵悲痛。难以抑制,不禁拔出凝霜剑,舞起那个少女的剑法。剑影纵横交错,剑意愁绪绵绵,剑光霎映千寒,这一剑竟似不受自己控制,径直刺向刚来的林方。 何欢惊愕间,终于想起了那日九凝以摄魂法对自己说的话是什么了: “小欢子,你记着,假如你有天见着剑神了,你就用这招‘痴断肠’一剑刺杀他。” 昔日之因竟要酿成今日苦果,何欢自是不会想到。然而这剑将近身时,凌无垢只是眉目一扬,竟从眉间射出一道剑气,径直将何欢手中剑击飞。 月入乌云,天地顿时一片漆黑寂静。 “好精妙的一剑,这是阿九教给你的?”凌无垢竟然未责怪何欢的刺杀之举,只是淡淡地说道:“这一招叫什么名字?” 何欢心中慌张,然而黑暗中看不清凌无垢的表情,只得说道:“阿九以摄魂法教我用剑刺你,这一剑应是叫痴断肠。” 凌无垢沉默片刻,说道:“情之一字,熏神醉骨,痴心断肠。好一招极意于情的剑法。阿九天纵奇才,竟能创出这样的剑法,倘若易地而处,我不如她。” 何欢方知这一剑原是九凝创的,不由得对少女又多了几分敬重,说道:“在下机缘巧合与九姑娘有过一段缘分,也是受益匪浅。九姑娘一直想找你,可惜在下已经很久没发现九姑娘的音信了。” 凌无垢轻笑一声,说道:“阿九应该走一条与我不一样的路,她现在还小,不明白我的苦心,长大后她就一定会懂了。想来她也给你带来很多麻烦吧,她这姑娘,我从小视为妹子。她将我的无尘剑法全都学去了,若你悟性高,当可学到不少。” 何欢叹气道:“只可惜在下愚钝,九姑娘曾每日演示无尘剑法,然而在下只学会一成。” 凌无垢说道:“这又何难,只学会一成,你便已经超过天下七成剑手,若是加以时日,还可更上一层楼。看好了!”说完,他便以指代剑,将无尘剑法演示了一遍。 时月黑风高,虽何欢目不可见,但却能从眼前剑神的剑气流动感知到剑招运行,只觉此剑法似黑暗中无数道光亮,更是超凡脱俗,不由得赞道:“真是绝世剑法。” 凌无垢苦笑道:“我这套无尘剑法,却仍是比不了剑宗卓青崖的大自在剑法。” 何欢多次从九凝处听到这个名字,后也多次探寻过这个人的信息,并无收获,此刻不禁问道:“卓青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剑手?” 凌无垢说道:“他的剑法返璞归真,无拘无束,是我尚未达到的境界。” 何欢肃然道:“剑神无敌天下十年,已是武林奇迹,宝剑锋从磨砺出,相信剑神你一定可以将剑法推至更高境界。” 凌无垢笑道:“人生能得一知己,又有何求,若有那一日,我必邀你赏剑!” 听到剑神竟有视自己为知己之意,何欢又惊又喜,然而总感觉有哪里觉得不对劲,传闻中凌无垢性格清冷,不善言语,如今却与自己侃侃而谈,如沐春风。难道是传言有误?因以讹传讹而世人不识剑神真面目? 正思虑时,月出乌云,微光初照。何欢只见面前的男人突然沉默,又见月光照在他微笑的脸上,这脸上的嘴一张一合,说出来的话却是:“这位小兄弟,要来一坛酒吗?此刻月明,当浮一大白。” 方才还是凌无垢,这会儿竟又变成了林方。 何欢怔住了,却听见一个幽幽的声音在耳边道:“你见着他就满意了吧?他服下过剧毒七情忘世,如今毒在脑部,性格多有异常。此毒无药可救,怕是活不了太久了。” 远处过来一女子,正是阿絮。她以传音入密法告知何欢,随后大声呼喊起来:“阿方,你个狗东西居然偷偷爬下老娘的床,看老娘不收拾你!”说完,竟手持一根擀面杖要来追打林方。 林方哈哈大笑,堪堪躲过这迅猛的一杖,一边跑开一边喊着:“老板娘饶命!哈哈哈你追不上我!” 何欢目瞪口呆,亦是释然。终是决定在离开无歌镇。 第二日,无歌镇镇口,何欢已整装待发,阿絮铁匠等多人来送他。阿絮为何欢准备了十日的水和干粮,指明了出镇后去凉州道的方向。 “小何,你记住,千万不可将此地泄露。”阿絮千叮万嘱道:“虽说你是玄策府斥候,但你千万不能把这里上报给玄策府。否则老娘饶不了你。” 何欢点点头,郑重地说道:“我何欢就算粉身碎骨,也会保守住无歌镇的秘密。倘若不是有要务,在下也想做一个无拘无束的自由人。” 何欢策马与众人告别,更特意向客栈屋顶上的林方挥手告别,随后策马离开。 无歌镇众人望着何欢向西北奔去的烟尘,徐掌柜面带忧色道:“小姐,就这样让小何离开合适吗?从前也有玄策卫误入无歌镇,那时我们可是都杀了的。这小何也是玄策府的,万一暴露了我们……” 阿絮冷冷道:“玄策府是老七的爪牙,过去做了不少歹事,杀了就杀了。这个小何不一样,就冲他护我大虞子民奋不顾身这事情,我就发现了他有一颗难得的赤子之心。一切随缘吧。” 徐掌柜叹气,也只得无奈地随阿絮回镇中。 何欢奔出半里路,恰逢初阳东升,他回头看着视野中的无歌镇愈发渺小,只余客栈的大旗仍远远地随风飘扬。 黑色大旗,三龙底纹。 何欢猛然一惊,心中已是惊涛骇浪:这无歌镇,果真是有大秘密! 先前十多日他均是被严密监控,无法在无歌镇中行走,更遑论窥探。未想离开时,竟发现了这一桩重要的事情。何欢心下慌乱之余,又猛地抽一鞭子,只想离得越远越好! 何欢却未想到,他这十几日的行踪,uu看书.uuanshu正被天上一只白顶黑鹰监视着。随着何欢一路走远,黑鹰从天空盘旋降落,逐渐落至一处沙丘。一人正守在这里,待黑鹰将要落下,他伸出右手,黑鹰便顺从地落在他的手臂上。 此人身着黄衣,与周遭的黄沙浑然一色。面容蜡黄枯槁,还多了些许苍白,另有一双老眼锋芒毕露,唯其特别的是,此人左胸处气血不畅,似乎受过极重的伤。如果何欢见到这个人,一定会大吃一惊,此人竟然是当日在无尘剑庐被九凝一鞘贯穿左胸的老者,也是何欢在潜伏于江湖时的结义大哥,韩中檀。 只见韩中檀喃喃道:“昔日之仇,我一定要报。若不是我异于常人,心脏生于右边。那日我就死了。我要报仇……三弟,你没想到大哥是隼鹰卫吧?” 原来大虞朝设玄策府以监控江湖,设隼鹰卫监察百官。鹰首楚枝安认为,玄策府也为百官之列,且如此一股大的势力不可无掣肘。于是便提议,玄策府每一个安插在江湖的隐卫,都须有一个隼鹰卫监视。由于此政直通玄策府主魏无视,是以大虞每郡的隐卫均为隼鹰卫掌握,有的隼鹰卫更是以结交甚至嫁娶的方式来监视玄策府隐卫。 何欢出道方数年,经验尚浅,而韩中檀精明能干,是以何欢隐藏身份数年,竟不知结义兄长是隼鹰卫。 如今韩中檀重伤已愈,对九凝怨恨极深,是以追踪何欢数月,只为发现九凝行踪。然而不料在荒漠发现无歌镇,绕是他经验丰富,此刻也是颇为激动。 只见他右手一抬,黑鹰又展翅离去,不知将飞往何方。 前传第10章 何以殉道 “缁衣之宜兮,敝予又改为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缁衣之好兮,敝予又改造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缁衣之席兮,敝予又改作兮。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这首《缁衣》的作者已不可考,只知千秋乱世时代前便流传于豫州。这首诗中洋溢着一种温馨的亲情。诗中所咏的黑色礼服看来是一位女子为自己丈夫亲手缝制的,表面上看来,诗中写的只是普普通通的赠衣,而骨子里却唱出了一位妻子深深挚爱自己丈夫的心声。 而这一日,却有一个约十岁的少女正在低低念诵此诗。她身着青色衣裙,坐在一处凉亭,腰悬黑鞘长剑,年未及豆蔻,容色美丽而清澈,眉间心上间却似是愁思袭人,竟似尝遍相思之苦,正对镜抚颊,时而蹙眉,时而痴醉。 这少女便是九凝。 远处一名文士模样的中年男子望着九凝,微叹道:“清霜,你照料她几个月了,她一直都是这副模样?” 身后传来一个清澈女声答道:“一直如此,未曾好转。” 男子叹气道:“你们姐妹身世真是造化弄人。只能待你及笄,为兄将你送入宫中。” 清霜轻声答道:“我知晓我的重任。”语中皆是幽怨,握剑的右手不由得紧了几分。 突然,凉亭中的九凝起身走出,开始舞剑。 男子身后的少女也抽出腰间宝剑,也开始舞剑。 两人剑法身姿竟然一致,连相貌都有九分相似,甚至那个少女手中的剑,也是一把剑刃微寒,刻着“凝霜”二字。 两个少女间隔十丈,剑气纵横交错,连绵不绝。竟是你争我夺,互不相让。 微风起新絮,小雨落余花。 九凝持剑指向清霜,说道:“这魔宗圣女,本姑娘不稀罕,你愿去做便去做吧。” 清霜凝望凉亭外的九凝良久,摇头说道:“你又在说胡话了。”说完,便随男子一并离去。 原来那日九凝从晋阳郡守府逃出,因走火入魔而致状若疯魔,向南逃出城外后,恰逢遇到一支北上的人马,竟是魔宗圣女师裳潇率领。而师裳潇之徒名为李清霜,容貌居然与九凝一模一样,还是朝廷中一个大人物的族裔。经过魔宗隐部一番探查,方知两女并无血缘关系。 然而何以两人如此相似,魔宗诸人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能肯定的是两人必然有很深的渊源。那个大人物只是托付他们,要好生照料九凝,对其渊源则是三缄其口,讳莫如深。 然而九凝天赋异禀,不仅剑法出神入化,且百家诸子多有涉猎,颇有几分前代魔宗之主风采,于是师裳潇便起了爱才之心,欲收九凝为徒,假以时日可继魔宗圣女之位。如今宗主之位空悬,届时九凝成为魔主也未尝不可。 九凝数月来只是整日痴想,饶是李清霜,也无法忍受另一个与自己极相似的少女日夜相思愁苦,只道她脑部有恙,无可医也。 突然,已离去的李清霜又折返回来,对九凝说道:“对了,告诉你一件事。前日得到个消息,剑神在凉州与边地交界的一个小镇上,名为无歌镇。” 九凝双眼忽而便有了神采。 三月十九。白虎中横天,五虚休废血支。 长安城。 随着烽火连三月,这座巨城已不复昔日之雄伟气象,极黑的浓烟已将夜空燃黑,烈火却已在城中遍地四起。 两个时辰前,飞龙军在长安城每一角各安置了约五十架公输炮,这种抛石机重一百五十斤,由机关发动,声震天地,一发竟可至多可投出二百五十步,所击无不摧陷,入地七尺。 平天道守军原以为长安城高池深,可以坚守。却不料飞龙军只一轮公输炮投石进攻,便几乎将城关守军杀伤殆尽,甚至城门都被击破了。 然而飞龙军却并未直接进攻,而是换以燃烧的火油罐换下巨石,由公输炮不断地投入城中。只见星火划亮了夜空,如天火降世,整个长安城逐渐被烈火吞没,城中已是哀嚎遍地,多有教众烧成焦炭。 城中一处高阁上,一位青衣少年与一个麻衣孩童伫立,俯望着这长安城各处正发生着的惨剧,正是剑宗卓青崖和幼徒云沧,那日函谷一别之后,卓青崖竟携着这黄口小儿回到了长安城。 “沧儿,你是否觉得为师带你来看这人间炼狱,太过残忍?”卓青崖问道。 云沧握剑的小手攥得更紧了,甚至渗出了极多的汗,幼童抬头看眼前的少年,稚嫩的面容竟是可贵的坚毅,眼中却含满了泪水:“云沧不敢责怪卓师。卓师自有用处用意。卓师让我知晓了什么叫做视民为草芥。” “未尽其意,你可再想一想。”卓青崖温和地说。 云沧低头想了片刻,抬头回答道:“国之兴也,视民如赤子;其亡也,以民为草芥。今日平天道将崩,其并非为大虞气运中兴,恰却是大虞气运衰败之始。” “你能想到,已是不错。大虞皇帝魏休,天纵奇才,其文治武功,韬略权谋,或比武朝始皇帝。然天下百姓却多憎恶皇帝而非敬爱皇帝,你可知这又是何理?”卓青崖继续问道。 云沧皱眉思忖片刻,说道:“家父曾教过我,昔日孟圣有云:君视民为草芥,民视君为仇寇。魏休位及至尊,其才能远超于众人。遂而对万民有鞭策之意,而无爱惜体恤之心,加之暴戾无道,自始天下乱起。” 卓青崖点点头,满意道:“孺子可教也。这便是何以暴君愈能,民愈受其害。非止君王,权贵官吏,凡夫俗子,江湖人士,凡有力而无束缚者多罔顾道义律法,恃强凌弱,甚至颠倒是非黑白。我剑宗之旨,便是平天下之不平。” “卓师,如何平天下之不平?”云沧问道。 卓青崖伸手摸了摸幼童的额头,说道:“这个答案,需要你自己去寻找了。” 云沧忽而跪地,向卓青崖端正地行了三拜,泪从眼眶涌出。 卓青崖不禁眉头一皱,问道:“沧儿你这是何故?” 云沧哭泣道:“义父心怀天下,敢于为天下人揭竿而起,今日却要落得挫骨扬灰的下场。徒儿实在难忍。” 卓青崖奇道:“洪教主何时收你为义子了?” 云沧以头伏地道:“数月前家父携徒儿初次拜见义父时,义父便认我为义子了。” 饶是卓青崖性情温和,也不禁心中暗骂道:好你个云侯,居然摆了我一道,此等大事居然隐瞒不说,原是要让我收拾烂摊子。 想到这里,卓青崖起身,如沐春风地对云沧说道:“你在此地不要走动,为师很快就回来。”翛忽间,人已不见。 此刻,大火已经烧到长安城中央的未央宫中,宫中一人立于校场中央,他身着龙爪黄袍,头戴九珠流苏冠冕,眼神无悲无喜。 此人便是洪御天,平天国天王。 洪御天身边无人相伴,殿外一条长廊里却跪满了教众。魔宗、丐帮等盟友,在长安被围之前便已撤走。平天道四大法王,六大散人,皆已被他派出至北地四州收拢部众,只求能在最短时间内隐于山川藏于峻岭,为的就是保存力量,待有朝一日东山再起。 洪御天决意留守未央宫。宫外杀声震天,城中烈焰肆虐。他脑中所想的,却是这半生的经历。少年十年苦读只为匡扶天下,青年求道如醍醐灌顶,中年身至高位却失初心。往日种种,皆历历在目。 昨日是我,今日是我,那明日我又是如何? 突然,洪御天仰天大笑,用尽内力喊道:“苍天已死,平天将至。寡人决意以身殉道,以待天倾。” 整个宫室,无论是平天道教众,还是大虞飞龙军,均能清楚听到洪御天的声音:“……黄帝制鼎化龙,飞升离去,有不见者,三千年焉。《极言》有云,吾帝尚存,常在名山,访真问道。有徒道祖,留《道德经》,有子祁衣,演《平天策》。《平天策》者,以六气御天地之辩,以阴阳乘乾坤之正……” 洪御天之言,除去开头数十字是那日祭天时所言,其余数千字,竟是平天道密传经典平天策。他每一言,均以内力加持,大道如洪钟之音渗入所有人心中,一时间方圆十里内的人均听得痴迷,饶是飞龙军甲士意志坚定,亦是也放下手中武器倾耳听。 十里外一处华盖下,大虞天圣皇帝魏休面色阴沉,说道:“洪御天好大手笔,这是要《平天策》传诵天下,这是要世间习武之人,都习平天道吗?” 宫内平天道教众听到洪御天之言,更是振奋狂热,皆一起诵平天策之言。数千字诵毕,教众杀气冲天,血气阵透长安,尽是黄巾甲。 “平天大道因我而覆灭,也该因我而弘扬。自此以后,天下再无平天道,天下也将人人均知平天道。” 洪御天以真气诵传平天策,数千字诵完,内气真力已竭尽。他盘膝而坐,平天锏横放于膝上。 宫门外杀声阵阵,似在进行惨烈的战斗。不多时,杀声停止,四周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洪御天忽睁眼说道,向校场一侧说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韦师弟,寡人还是错看了你。” 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出现在校场北侧,此人是平天道副教主韦长歌,他拱手说道:“洪师兄,大势已去。我也是为天下计,你可知有多少人将因你而死。” 洪御天淡淡道:“为天下而殉道,不亦乐乎?若世人不知我之心,弃我而走,非同道之人,殉道可,殉我不可。” 一个身着紫衣,面色阴翳的男子出现在校场西侧,他拱手说道:“在下楚枝安,来送洪教主上路。” 校场东侧又走来一个雍容华贵的男子,他也拱手说道:“魏无视,见过洪教主。” 最后出现的便是铁千军,他站在校场南侧,点头说道:“请。” 瞬间四人皆动,顿时间刀影剑影掌影铺天盖地而来。洪御天身在校场中间,似怒海狂涛中的一只小舟,岌岌可危。 他以锏挥圆成盾,楚枝安迅疾的剑势顿时瓦解,魏无视的剑势也连消带打偏去一旁,堪堪躲开铁千军势大力沉的一招,韦长歌的一掌终是避无可避,只能以真气硬挨了一掌。 一击得手,四人顺势再撤向四角,再次封堵了他的退路。洪御天喷出一滩鲜血,心中无比凝重。 四人功力虽不如洪御天,然而他们配合浑然一体,洪御天又虚耗甚多,是以洪御天竟难寻进攻之隙。 今日实为洪御天生平所经最凶险的一战,无惊天动地的内力气流,也无惊世骇俗的绝世招意。只有最为简单的汹涌杀意。四人就像四头饿狼,无情地围杀猎物。每当其中两三人的进攻被抵住,必有另外一二人趁势进攻,又是十几回合下来,洪御天已是身受多处重伤,难以支撑。 见洪御天似灯枯油尽,四人相互一望,韦长歌率先上前使出石破天惊的一掌,口中喊道:“天圣帝雄才大略,宽而有容。洪师兄,得罪了!” 突然一道剑音铿然而响,只见一把铁剑坠入场中,插入砖石中约摸七尺,而仍在震动。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四人被这剑音一震,竟气血一滞,攻势顿停。 一人已站在洪御天身前,正是卓青崖。 洪御天笑道:“久闻剑宗为万剑之宗,卓兄弟你的剑更是被称为谪仙之剑,如今总算能亲眼见着了。” 楚枝安握剑说道:“阁下剑法通神,已达证道之境。天下少有人有阁下敌手,然一人之力终有尽,阁下确定要蹚这一浑水?” 卓青崖叹气道:“本不想蹚浑水的,但我那好徒儿求得紧,洪教主你能多活几个时辰,你那平天锏神兵得送我,沧儿拜我为师,我这个做师父的,总该有见面礼,我只好借花献佛了。” 洪御天仰天大笑,说道:“我那义子竟成了下一代剑宗传人?我这做父亲的,的确也该有所表示,此锏拿去吧!另有《平天策》真传一卷,聊为赠礼。” 卓青崖说道:“这份礼倒是颇轻了,平天策已传诵天下,将来人人均习平天道武功,倒是变成五虎断门刀那种大路货了。” 一老一少,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兵家当代宗主铁千军,请剑宗一战。”谁也未料到是向来最寡言的铁千军出言挑战。 卓青崖忆起有强敌在侧,不禁神色一凛,说道:“适才你们四人虽武功路数迥异,却能配合无间,竟能重伤洪教主至这种地步。卓某不才,愿一剑战四雄。 言迄,卓青崖剑指铁千军,韦长歌,魏无视,楚枝安四人。 四人俱是扬名天下已久的绝世高手,卓青崖更是新近崛起的璀璨传奇,洪御天盘膝坐下,静看五人之战,虽然已灯枯油尽,心头竟冒起一股沸腾的感觉。 五大高手屹立不动,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 绝世高手胜负可能只在一招之间,是以在未出手前,均要找出对手身上的破绽。战机往往转瞬即逝,能抓住战机者生,错过战机者死。 魏无视的剑紧握在手。 楚枝安试图缓缓举剑。 韦长歌双拳已经渗出汗水。 铁千军的偃月刀仍在蓄势待发。u看书 uuknshuom 四人与卓青崖隔着五丈,从四面围住了他的退路。但卓青崖仍未拔剑,他的剑在哪? 他的剑还插在先前的砖石中,斑驳古朴,像是一把锈透了的破铁片。 这样的剑,怎么可能杀得死人。四人不约而同地在脑中出现同样的这个想法。 卓青崖的姿势也显得太放松,似乎不是在决斗,反而似春日赏花出游。 突然,狂风大作。 瞬息之间,强风已笼罩方圆百丈之内,天地一片肃杀。卓青崖的身影,赫然模糊起来。 他的人似乎消失了,而又未彻底消失。他仿佛融于强风中的每一空间,无处不在! 强风竟是锋利无俦的剑气! 风愈飏愈大!似万剑在蜂鸣! 四人在劲风中凝立不动,警惕着对手的剑招。 就在此时,风,倏然停止。刺耳的风声戛止,四周顿陷入一片死寂。静如万籁俱灭。 万物倾洒如雨,烟尘遮天,周遭呈一片昏暗。 而卓青崖和洪御天,已在风中消失。地上却还留着以剑气刻下的一行字:暂寄汝人头,十二年后自有人来取。 而四大高手,仍在原地,招未发出,却已是如坠冰窟:适才韦长歌欲发招之际,卓青崖的招意,已化为无形剑气,游走韦长歌全身。只要他稍有异动,卓青崖可发数百道剑气将他千刀万剐。 好可怕的剑。 三月十九,剑宗卓青崖孤身入长安,一剑未出,半招败敌。自此天下人称其为“剑仙”,只道此剑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前传第11章 久别重逢 夕阳西下,古道苍茫。 黄土高原被这初夏的晚风吹得几乎变成了一片混沌。 风吹过时发出一阵阵呼啸的声音,这一切,却带给人们一种凄清和萧索。尤其当夜色渐浓,凄清和萧索,亦随着这夜色而愈发浓厚了,使人禁不住要想尽快的逃离这种地方。 然而四野寂然,何欢连避风的地方都没有。 他骑在那匹陪他出生入死的乌骓背上,还牵着另外一匹马紧随其后。沙尘四起,坐在后马背上的人面容都很难看清。 何欢侧身回顾问道:“风沙太大,是否要扎营休息?” 身后人摇摇头,说道:“还有多少里路能到无歌镇?” 何欢思忖片刻,说道:“约莫三十里。然此段路夜里最易迷失方向,我们还是歇息一夜,明日再走。” “好。”身后人回答道。 于是两人寻到一处背坡扎营,暂作休息。 是夜虽已初夏,然夜里却颇寒。何欢点燃一座篝火,火焰照到另一人脸庞,正是九凝。 此时平天道被大败于长安城已一月有余,各地乱军残部不断被剿灭,天下局势渐安。何欢身为玄策府斥候亦有一荣俱荣之感,然并未收到撤回中原的指令,反倒是被命令继续于凉州道搜寻叛逆。 旬日之前,何欢尚在凉州道时,忽收到玄策府紧急密报,待他前往集合的地点时,却发现密报竟是九凝发出。原来数月前九凝以摄魂法套出了玄策府的一套密令,九凝竟以此反追查到了何欢。 久不相见,乍一相逢,何欢心中竟满是欢喜,因而对九凝提出带她去无歌镇的请求,一口便答应了。 然再次与九凝一同上路,何欢只觉少女戾气更为深重。九凝照例是每日大哭一场后,拔出那柄剑神的“无咎”神剑,舞剑一个时辰后,又恢复如常。 自得习得无尘剑法后,何欢方才真正发觉,九凝剑技之高超,远出他的预想。而这十几日来,九凝未再使剑神的无尘剑法,只是将那一式“痴断肠”重复地使去,舞的是痴怨绵绵,无无休止,使得何欢泪眼朦胧。 待九凝舞剑结束,何欢不禁赞道:“九姑娘的剑法,是越发精湛了。” 九凝只是沉默坐下,并无言语。 何欢亦不知再说甚,这种情形每日都会发生,也只能无奈地见怪不怪了。 一夜无话,以待天明。 第二日,两人再次上路。 昔日何欢离开无歌镇后,根据行踪路线画了一张地图,如今按图索骥,一路寻至无歌镇竟无波澜,这反倒让何欢内心忐忑。 不多时,已可远远望见无歌客栈那面标志性的大旗。 残破的黑色大旗,三龙底纹,在西风吹拂下猎猎作响。 何欢自是知道这面旗帜的意义,它曾属于大虞一支名为黑龙军的精锐军队,数年前因牵入太子谋逆一案,几乎全军被诛,不料那日竟在无歌镇见到昔日大旗,让何欢颇感唏嘘。 进入镇子,何欢深感一阵肃杀与凄凉。昔日多有镇民在各处,而今竟见不到一个人影,却是多有刀剑痕迹,镇上也多有血污,似发生过一场大战。 何欢心中一凛,连忙领着九凝赶到无歌客栈,里面除去满墙的血污,竟无人在内。 何欢跳上屋顶,环顾四周,镇中一阵死寂,只余风沙阵阵。 这已是一座空城! 何欢忙赶往镇西,只见一百零八座坟塔外,又修建了几处新的坟塔,此外坟场中增多的白骨不计其数。 见此情状,何欢如何不知这无歌镇自是暴露,引来劫难。然心下惴惴之余,亦不免有疑惑:又是什么人可以在这座藏龙卧虎的无歌镇大开杀戒? 正思虑时,只见九凝注视这些刀剑痕迹良久,说道:“他死不了。他若死于这种袭击,也不配叫剑神了。” 何欢说道:“你能推知这里发生了什么?” 九凝审视着数条痕迹,说道:“这里留下的剑痕,每一剑都凶狠迅捷,直击要害。似是无根门的葵花化生剑法。” 何欢疑惑道:“葵花化生剑法是什么剑法?无根门又是什么门派?为何以我玄策府之能,也从未听过这个门派。” 九凝骂道:“这天下间你没听过的事情多着呢。葵花化生剑法是葵花化生经的一门剑法,这葵花化生经便是无根门的传承了。这无根门创于何时何地,已不可考,只知自君王弄权之时起,便已存在。沧海桑田,朝代更替,许多人事已非,唯有无根门代代传承。” 何欢奇道:“这无根门传承竟如此久远?” 九凝继续说道:“这无根门依附皇权,在阴暗处不断巩固壮大,隐身幕后,掌控权力核心。门下多为太监公公,少有江湖之人,只因加入条件极其苛刻——无根。其武功毒辣,手下从无活口,但行事隐秘,知者不多,唯有一个个诡异神秘的传说,让人不寒而栗。” 何欢不禁问道:“这无根门与皇权联系如此紧密,与无歌镇有何关系?” 九凝摇头道:“此等隐秘,自是你这玄策府人士适合查知。” 听完九凝所言,何欢不禁想起一个传言,大内总管陈文庆深受天圣帝信任,其宠信更在四大柱石之上,常年身着一身红衣,几与天圣帝寸步不离。如此非常之人,是否便是那无根门之主? 他又想起黑龙军与数年前太子谋逆一事,只觉得匪夷所思——太子何须谋逆?本身便是诸君,先皇久病将崩,将传位于太子,太子又为何行谋逆之举? 种种想法在他脑中闪过,他只觉盘根错节,无法辨清。 九凝忽一声叹息,说道:“可惜了,那七情忘世无药可治。剑神若是越驱动内力,他中毒便越深。” 何欢惊道:“剑神中毒一事我有所耳闻,但他讳莫如深,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九凝叹息道:“你可知世上有这样一种人,他们什么都好,天赋异禀骨骼惊奇,早早就达到武道巅峰,可谓世间万种光环加诸其身。” 何欢点点头,表示同意。他自然知道九凝所指之人。 九凝继续说道:“可也就是这样的人,他们最不能接受的事情,便是失败了。所以以凌无垢之冷傲,倘若他败了,他还是所谓无垢吗?” 何欢不禁也叹气,说道:“为何你那么肯定他就不可能知耻后勇,再入巅峰呢?” 九凝冷笑道:“是吗?倘若他有这个心的话,便不会要我为他炼制这一方七情忘世了。由一败而忘世,这就是你日夜倾慕的剑神吗?” 原来凌无垢身上剧毒,竟是他自己请九凝炼制的。只是九凝言语凶厉,不似说给何欢听,反似说给自己听。 何欢一凛,知是九凝疑似分魂症发作,也不理睬她,只是放出白貂仔细勘察坟场四周,不多时似有发现:“剑神应该是带着阿絮姑娘向西逃了,白貂嗅着了他们的踪迹。我们一路寻去,应该可以赶上他们。” 他正言语着,忽感一道寒意袭来,不禁心中大警,运起天罡璇玑诀连后踏七步,闪开了从后而至的一剑,饶是如此,何欢的右脸颊仍是被剑气所伤,玉面已留下了一道血痕。 出剑者正是九凝,她冷冷说道:“我不许你提那个女人的名字。”神情竟似听到一个仇敌的名字。 这些时日,何欢讲述了他在无歌镇的见闻,自是也讲了“林方”与“阿絮”之间的事情,却不料九凝自此之后,竟以阿絮为敌,只要提到这个名字,九凝便大发雷霆。 这一次何欢是极度气恼,不禁拔出长剑,指着九凝大骂道:“你这小娘匹是不是脑子有问题?疯疯癫癫,不知好歹!” 九凝竟也不顶嘴,说道:“我就是脑子有问题,这也有错吗?”说完又是一式快剑刺来。 何欢也不再言语,亦是一式无尘无迹的一剑刺去。两人身形一错,均是心中震,这一招竟是平分秋色。 两人又持剑相击,竟使了同样的招式,约八十一式无尘剑法。剑锋相对,互不相让,更是无可奈何。 九凝不怒反笑道:“昔日剑奴,剑法竟然进步如此之大。” 何欢沉声说道:“托九姑娘的福,在下得了一桩缘分,剑神的无尘剑法我已全都学会了。” 九凝忽然弃剑于地,说道:“不打了,没意思。” 何欢忙拾起无咎神剑,却又听到九凝之言:“我的剑,还给我。” 他一怔,于是把手中那柄青黑鞘的长剑递给九凝。这柄剑陪伴自己数月,如今物归原主,他心中竟颇为不舍。 九凝拿走那柄凝霜剑之后,径自离开了。 何欢不解,正欲喊住她,只听得九凝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白貂我带走了,剑神我自己去寻,你一个人回去吧。”一阵马嘶蹄奔,竟已骑马离去。 何欢站在原地,觉得怅惘若失。又觉天地茫茫,那少女的身影,也似乎随着这远去的马蹄声逐渐模糊。 荒漠黄沙之间,一个削瘦的青年黯然西去,凄凄惶惶,说不尽的孤单寂寞。 荒漠以西的尽头,矗立着一片延绵不断的荒山,是为须弥山。 这一带关山对峙,峡口逼仄,深沟险壑,奇峰高耸。 山畔多有庄窑,多为先民利用崖势,先将崖面削平,然后修庄挖窑。后因气候异变,先民多弃家离去,是以庄窑均已废弃。 这一日,一处庄窑里来了访客,显是逃难所致。这一行人分别为老板娘阿絮,徐掌柜,张铁匠,李婆子和林方。 其中林方已经面色铁青,卧在一处坑上。身侧的阿絮面色红润,小腹已经微微凸起。 徐掌柜叹气道:“他已经昏睡三天了。” 铁匠摇头说道:“可能还会再继续睡下去。” 阿絮皱眉骂道:“那日要不是他出手,尔等还有命在这里说风凉话?滚去给老娘做饭去!” 原来旬日前,一红衣宦官率领五百人马闯入无歌镇大肆杀虐,数百镇民竟十不存一。后林方又以剑神之剑技,斩杀了多数敌人,敌首也落荒而逃,然却因为动了真气,致使身上之毒更为严重,竟致昏迷不醒。 而阿絮现有身孕,深感无歌镇已不可久留,于是便带着众人逃走。一路上不断有人追杀,最后竟只剩数人在身侧,不禁感慨命运多舛。 十里外,一人正借着夜色掩饰身形,一只白头黑鹰与空中侦察多时,又落在了他右臂。 此人正是隼鹰卫韩中檀,这一月来他发现了无歌镇与昔日黑龙军有所渊源后,于是便把消息上报,未料随后竟是大内总管陈文庆率领一只人马前来,而非隼鹰卫。随后大战惨烈,超乎了自己想象。韩中檀只叹塞翁失马,uu看书 ww.uukanshucm 焉知非福。今次竟能搭上陈文庆这一线,想必自己以后将会显贵发达了。 韩中檀正暗自窃喜着,却不料颈脖忽一丝冰凉,随之便觉得天翻地覆,一个无头的尸体立在眼前——那件黄衣,不是自己常穿的吗? “我就不信,砍了你头,你还能诈死。” 他只听见这一句话,便感觉眼前一黑。 月明星稀,清风徐来。 庄窑外,铁匠正在守夜。 庄窑内,室灯如豆,阿絮守在林方身侧。 突然,一物从外面飞掷过来,铁匠登时清醒,纵身接住了飞来之物,竟是一个不认识的人头。 “我给你们的见面礼,你们竟然被他跟踪了一路都不知道。”一人杀气腾腾地喊道。 眼见大敌当前,庄窑内四人不禁严阵以待。铁匠拿起了钳子,掌柜拿起了算盘,李婆子拿着一根绳子,阿絮掏了菜刀。然当九凝现身后,众人却不禁发现只是一个十岁的少女,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九凝站在四人面前,伸手指向庄窑内,说道:“我找他,你们不要拦我。” 阿絮见九凝脸上稚气未脱,却一副杀气腾腾地样子,不禁一阵恼怒:“哪来的小姑娘,也学大人舞刀弄剑?” 阿絮正要赶走九凝,却不料九凝问出的一句话,让她心中猛地一震: “你是不是姓魏?” 四月廿三,己巳日天上火,岁煞东。 天圣帝听高僧须知谛之议,命工匠于须弥山修佛寺,为须弥寺;建佛窟,为万佛窟。自此天下佛门大兴。 前传第12章 舍悟离迷 春观夜樱,夏望繁星,秋赏满月,冬会初雪。这四景被认为是四季之极,倘若能再多上一壶酒,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这须弥山的初夏之夜,星辰罗列,银汉初显。 风吹着沙,沙石似也在叹息。 庄窑内的人似也在叹息。 九凝就在庄窑外等着,阿絮握住菜刀的手,终于渐渐松弛了下来。 这两个人,一个少女,一个女人。眼中忽有了一样的色彩,不同的是九凝的一闪而过,阿絮的久久不散。 那是女子只有面对着心上人才会有的忧郁和关心。 所以当阿絮身后的三人看到这个约莫十岁的少女竟也出现这种神情时,竟都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那个人从庄窑内缓缓地走了出来。 他面色苍白,带有病态的青灰色,乱发披肩,一双眼睛已经枯槁无神。他经过阿絮身边时,眼角瞥见她微凸的小腹时,那双眼睛方才有了一丝神采。 “小姑娘,你找我有何事?”他用沙哑的声音说道,众人不免有些失望,出来的人原是林方,并非那个“剑神”。 “你是凌无垢,你骗不了我的。”九凝只是淡淡说道,然阿絮已能看到少女眼中的泪光。 他竟然也不反驳,只是低头说道:“我确是叫凌方,这个名字我确是很久没用过了。” 九凝掩面抽泣道:“主人,你能带我回家吗?” 他抬头看着九凝,眼神竟然是无比温柔:“阿九,我们已经没有家了。” 九凝忽厉声说道:“你既然不要我,为何当初又要救我?让我死在剑下有何不好?” 风还没有吹过去,九凝已扑了过来,就像是发了疯一样朴过来,就像是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现在她已不再是那清淡高雅,春风般瓢忽美丽的少女,而是一个舍悟离迷放肆桀骜的魔女。 他忽然手足无措。 因为此刻他对付这样一个少女,无论是那个剑法通神的凌无垢,还是那个乐天安命的林方,都不知道该如何出手。 是以他竟只能狼狈地后退,直至为阿絮所阻,退无可退,。 就在这时,九凝手里忽然有剑光一闪,凝霜剑已出鞘。 这一剑便是他曾见过的那招痴断肠。 这一剑不但迅速,毒辣,准确。 这一剑甚至已达到他未曾窥测的“人间道”之境。 最是愁字销魂处,情意绵绵痴断肠。 可是这危险的一剑并没有中,因为他身后有一个女人,一个有身孕的女人,一个让他闻之喜极而泣的小生命仍在孕育中。 于是他剑气凝指,一指迎上了九凝手中的凝霜剑。剑指与剑尖相拼,竟发出了金属相击之声。 巨大的气劲顿时将九凝瘦小的身躯抛飞。只在这一刻,众人才想起她不过是一个十岁的少女。此刻九凝已不省人事。 铁匠不禁问道:“这小姑娘到底是什么人,剑神你这是欠了他的情债?” 话刚说完,阿絮的眼神就差点将他刺死。 凌无垢看着阿絮说道:“她的母亲应该是姓燕,与你应该同出于魔宗师裳潇门下。” 阿絮心中一惊,问道:“你怎知我是魔宗之人?” 凌无垢说道:“那一日我见你以黄金刀气之境,使出了魔宗至高刀法神刀斩,便猜测你的来历了,直至阿九方才问你是否姓魏,我才确信你应该就是大虞三公主,魏絮。”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未想这一秘密隐藏多年,竟然被混沌数月的凌无垢发现。魏絮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那日前来的杀手为无根门门主陈文庆亲率,无根门向来为皇权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凌无垢忽然一指昏迷的九凝,说道:“阿九的分魂症便与魔宗有很深的关系。” 众人皆惊,于是魏絮赶紧对九凝施针灸。不多时,九凝转醒过来,眼见围观众人中有凌无垢在其中,竟放声大哭道:“主人,我终于找到你了,别丢下阿九一个人走好不好?” 凌无垢只得微笑着抚着九凝脑袋,一边哄着道:“阿九,我只是悟剑去了,没有丢下你不管。” 眼前此主仆二人前后态度迥异,众人皆醉而不能言语。 是夜,经过了两个时辰的谈话,方才明白事情的一些端倪。 原来昔年先皇曾游历江湖,邂逅一名商人之女。因该女以酿酒为业,是以怀孕后便决意生男以酒庄为贺,生女便酿一百坛女儿红作为将来的嫁妆。然该女背地的身份实为魔宗门下,是当代魔宗圣女师裳潇的姐姐。后魏絮被接入宫中,因习得神刀斩而入御奉堂,成为供奉高手中少有的女子,身份更是显贵。十年前因黑龙军和御奉堂支持太子,反对二皇子魏休继国祚,结果一夜之间黑龙军、御奉堂均被屠灭。残存者远逃至荒漠边缘,并在无歌镇隐居。 而九凝的身份更是离奇,前代魔宗之主为燕自明,十年前魔宗内乱,燕自明妻子因难产而生下九凝后便过世,燕自明也不知所踪。因凌无垢与九凝之母有过一段情缘,竟闯入魔宗欲保护她,后虽剑压群魔,终是只带了一个婴儿出来。后来,一个大人物欲用另一女婴与之交换。因这一交换是凌家庄前代庄主,凌无垢之父操办,是以尚且年轻的凌无垢也不知魔主之女去向何处。念头不通达,竟致使他性情大变,冷漠异常。而庄内收养的女婴便是九凝,多年后才得知先前的女婴已被李晟之父收养,起名李清霜。 九凝自小聪明异常,甚至接近生而知之的情态,诸子百家,剑法技艺,融会贯通极快。然自小便有所谓分魂症的病状,正常时尚且不谈,发病时不似一个少女,只似一个历经沧桑洞察万事之人。 而九凝清霜两人的身世命运,也不禁让人感慨万千。 如此互通了情报后发觉,这两件看似不相干的事情,竟都发生在十年前。 众人不明所里,只觉疑云密布。 凌无垢叹息道:“阿九的心智,因其分魂症的缘故,一直都不成熟。昔日炼制七情忘世,这药起初是为了给她用的。只不过后来,为悟人间之剑,我铤而走险,忘世而入世,多尝人世冷暖。尤其是在见了那一式痴断肠之后,这人间之剑,我亦有设想了。” 突然,凌无垢问九凝道:“阿九,你到底想做哪一个你?” 九凝低头轻声说道:“自然是能留在主人身边的我。”她脸上已有泪光。一双朦朦胧胧的眼睛,又在痴痴迷迷的看著他。 凌无垢摇头说道:“你有适合自己的路要走,而这条路上,必然是没有我。” 九凝猛地一抬头,惊道:“你又要抛下我了吗?” 凌无垢再次摇摇头,只是把凝霜剑递给九凝,说道:“九凝舞清霜,佳人本天成。我想再看一次你创的剑法。” 九凝低头站立良久,终是接过那柄凝霜剑,开始翩翩剑舞。 一剑,九凝身姿飘逸,泪眼婆娑。 一剑,九凝脱俗出尘,简傲绝俗。 一剑,九凝云愁雨怨,情意绵绵。 这一剑剑均是痴断肠之剑意,旁观之人均受其影响,悲难自抑。然未到半个时辰,剑势戛然而止,九凝抛下剑掩面痛哭。 凌无垢拾起剑来,又一次问道:“阿九,你知晓自己究竟要做谁了吗?” 九凝低头又抬头,喏喏说道:“我想做李清霜,这是该是我本来的身份。” 凌无垢摇头,说道:“不,你不想。你再好好想一想这个问题,再回答我。” 九凝有些茫然,犹豫片刻,说道:“我想做你的妻子。” 凌无垢又摇摇头,说道:“不,我不想。我从小视你为妹子,甚至视你为女儿。我的妻子是这一位。”他指了指魏絮,魏絮不由得颔首笑了笑。 九凝茫然无措,不禁问道:“那我究竟是谁?谁究竟是我?” 念念叨叨中,只见九凝忽抱头痛哭,凌无垢却依然平静地说道:“你就是你,谁也不是你。你是燕九凝,是我凌无垢的好妹子,也是我无垢剑心的继承者。” 九凝忽而停止哭泣,厉声说道:“天下何曾无垢,又哪来的无垢剑心。你的剑道,本就是错的!” 眼见九凝态度忽而大变,魏絮不禁捏紧了衣襟。却听凌无垢仍是平静地说道:“正因世上并不曾无垢,是以须无垢之心为至高追求。倘若这世间万物皆有垢而不去搽拭,则有垢而有咎,人心之乱始也。你其实早知晓这个道理,却因自身分魂症而妄自菲薄,自视为有垢,进而忘却了你的一颗无垢剑心。” 此言既出,九凝只觉醍醐灌顶。原来无垢剑心,竟在己身? 九凝沉吟良久,只觉心中重压尽去,终是说道:“我身中住着两个我,现在我不需要她们了,我就是我。我既不是李清霜,也不是燕九凝。从今日起,我便是凌九凝。” 九凝忽而向魏絮拱手说道:“先前对大嫂多有得罪,uu看书 ww.ukashu.cm还望大嫂见谅。小妹有一事相求。” 魏絮见情敌莫名瓦解,变成了妹妹,正暗自欣喜,于是答道:“但说无妨,大嫂有求必应。” 九凝反手抄起凝霜剑,说道:“昔日种种,我皆以痴断肠一剑断之,自此以往,我决意不再用剑,所以我想恳求大嫂传我神刀斩,我欲证魔刀之道。” 九凝之言,饶是凌无垢也颇感惊讶,见她确是执意弃剑从刀,魏絮只得把神刀斩传给了九凝。 神刀斩为魔宗至高刀法,这种刀法绝非人间所有,这种刀法的变化和威力,也绝不是任何凡人所能梦想得到的。 三日后,九凝与众人告别。 九凝决意学刀,又何曾不是以刀为念,欲斩断过往种种? 只是魏絮担心凌无垢所中之毒,虽疑惑为何他中毒半年多都还没死。终究还是提出了自己的隐忧:“你这毒无药可医,到底应该怎么办?” 凌无垢只是淡淡一笑,说道:“无药可医并不等于无人可医,以我内功,只需运功三日,便可排出。” 魏絮惊喜道:“竟可如此?” 凌无垢点头道:“我服七情忘世只为忘世而入世,如今前有夫人你让我感知世间温情,后有九凝痴断肠之剑意使我初窥人间道,这忘世之毒,也该了了。待此间事了,我们就拜堂成亲。” 这一席话,竟惹得魏絮面红耳赤,眼带泪光。那些空坛的女儿红确是未白费,竟喝回来一个姑爷。只待一切事了,便可天高地阔,自在逍遥。 前传第13章 痴剑断肠 夏去秋来。自平天道之乱被平定,大虞这条苍劲的巨龙,又恢复了它往日的沉睡。 十月初三,山下火,岁煞北。 高平郡,位于大虞西北边缘。千秋乱世时属武国版图,武朝立,改建置为郡。境内以六盘山为南北脊柱,由于河水切割、冲击,丘陵起伏,沟壑纵横,梁峁交错,山多川少,塬、梁、峁、壕交错。 西北有一山,峰峦叠嶂,岩石嶙峋。夏秋之际苍松挺拔,桃李郁然,异常秀丽。因百年前有僧人从西而来,于此地传佛建庙,以梵文“须弥”称之,意为“宝山”。 须弥庙建庙百年,有老僧二十人,青年僧人五十人,小沙弥二十人而已。因地处偏远,是以香火不兴,倒是少去了尘世纷扰,上下均持心修佛。主持为经无大师,精修佛法,天下闻名。 如今须弥山却迎来了不速之客,须弥庙主持经无大师亲自逢迎,因其客身份地位之尊贵,足以让这位枯坐孤禅多年的惴惴惊惶。 只见一人身披九龙黑袍,头带十二珠流苏冠冕。相貌堂堂。鼻子高挺,眉头微皱,瞳仁闪烁着锐利的光彩。 此人正是大虞天圣皇帝。 天圣帝端坐于玉辇,辇高一丈,盖高两次,由三十六人抬起,一红衣宦官举着两丈高的伞盖紧随其后,端是庄严威武。在文武百官的簇拥中,一行人终是来到了须弥庙前。 见如此阵势,经无大师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方外之人,不知吾皇来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红衣宦官说道:“吾皇莅临小庙,当是汝等荣耀,何以只有你一人迎接?” 经无大师说道:“须弥庙众僧修佛,皆远离尘世,惟有老衲六根不净,当是身坠六尘。” 未想这老僧竟出此话语,红衣宦官即可喝道:“大胆,竟对吾皇不敬!来人,将此无君无父之人拿下!” 一群紫衣宦官即刻将老僧围住,正要动手。却有一威严的声音从玉辇中传出:“慢着,陈文庆,你怎可对经无主持不敬。大师虔诚向佛之心,让朕也是颇有感触啊。”言语中似有奚落之意,陈文庆忙挥手让手下退去。 只听天圣帝在车辇中说道:“朕有感于佛法博大精深,使人持善从德,欲大兴佛教以教化万民,可乎?” 经无大师回道:“吾皇圣明,倘若能弘扬我佛,普渡众生,老衲必不推辞。” 天圣帝说道:“大师深谙大义,朕很是佩服。朕欲将须弥庙改为须弥寺,建佛塔无数,为佛祖铸金身,使须弥寺成为万民朝拜的佛门圣地,如何?” 经无大师喜道:“若是如此,老衲感谢吾皇之恩德,万死不能辞也。” 天圣帝说道:“好,不负朕之用心。须知谛大师,与经无大师交接吧,以后须弥寺便由你执掌。”言迄,竟径自乘玉辇离开了。 这一变故让经无大师猝不及防,却见一高瘦僧人,身着一件朴素的袈裟,面目和善,躬身向经无大师行礼道:“须知谛参见经无大师,经无大师愿改须弥庙为须弥寺,弘法普渡,大功德于佛门。今后小僧执掌须弥寺,还望大师多有指点。”说着双手合十,深深行了一礼。 经无大师变色道:“我何曾答应让出须弥庙了?” 须知谛说道:“请问主持,可曾答应吾皇改庙为寺之意?” 经无大师说道:“方才老衲确是答应了,可是……” 须知谛喝道:“既是答应,又做甚反悔,大师先前自谦六根不净,原非是自谦,而是实情哉?” 经无大师隐约知道其所想,当下便直言道:“建寺可,然如此巧取豪夺,未免失之无道。” 须知谛忽笑道:“小僧原以为大师悯天忧人,欲弘佛法以普渡众人,原来也是一个欺世盗名之辈。” 饶是经无大师雍容大雅,被须知谛如此侮辱,竟也有了几分火气,立即说道:“老衲不欲言语,只望这位大师好自为之。” 须知谛忽道:“你学佛?” 经无大师回道:“老衲学佛。” 须知谛说道:“佛可欺乎?” 经无大师答道:“佛不可欺。” 须知谛又问道:“佛可欺人乎?” 经无大师答道:“佛不可欺人。” 须知谛摇摇头道:“佛虽无欺人之心,为人看不透,佛成欺人去。不能道佛不欺人。若透得佛过,此人胜似佛也,始是体得佛意,方与佛祖同。大师修佛数十年,竟不知佛我与共,悲矣悲矣。”竟径自下山了。 听此一言,经无大师如遭雷击,喃喃自语道:“佛欺乎?我欺乎?佛我乎?”思忖间竟觉陷入魔障,数十年精修的佛理似已坍塌,转息间似乎老了几十岁,神形枯槁。 是夜,经无大师圆寂。翌日,须知谛执掌须弥庙,改为须弥寺,驱赶余下僧人去后山修建佛窟,命之曰佛窟不修万座佛像不得自由,此为万佛窟之始。 十月初九,地官降下,定人间善恶,有血光,忌远行,宜诵经解灾。 须弥山北麓,峡口山畔。 一位女子立于山口,夕阳西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她的脸庞也消融在这暮色中。 她默默看着另一座山口,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站立其上。他每一处肌肉都恰到好处,恰似一尊古铜雕成的人像。 女子是已经怀胎六月的魏絮。男子自是剑神凌无垢。 只是凌无垢却无一丝人情味在身,他的眼中只有剑。 他原本就是一柄绝世好剑,自小便痴情于剑,专求于剑。但是他却有一个尚在孕育中的孩子。 七情绝世为旷世奇毒,服下后却不会令人忘记任何前事;相反,往事仍历历在止,只是无论脑内心中,却已对一切前尘往事,一切生离死别,一切悲欢离合,一切七情,一切六欲再没任何感觉。 人间七情六欲何等可爱?喜怒哀乐尽管跌宕,却又何等动人?但服下七情绝世,虽能解苦,却从此斩断了情感的跌宕起伏,这是多么苦闷无趣的生涯?七情绝世,又是多么令人矛盾的药? 昔日凌无垢托九凝炼制此毒,是为了助她斩断内心纷乱,以无情破分魂症之疯魔。却不料,服毒后的凌无垢不但未能断去七情六欲,反倒是有了七情六欲。 原来强得可令世上最无情之人如凌无垢,也会骤生七情六欲,令最不该有人间情爱的神佛,也要痴恋凡尘,甚至鄙视人世情爱的妖魔,亦难逃情劫,也要动情。 而未想到的是,自从半年前他将身中的七情绝世剧毒排出之后,非但将曾经发生的情爱尽忘,无情如故,更会比前——更无情!而所谓的极度桶苦,却并非由中毒者承受,而是由与其一起陷于情网的魏絮独自承受。 正如此刻,魏絮只是远远地望着凌无垢,凌无垢只是远远地望着群山。 魏絮说道:“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凌无垢说道:“我想不起来了。” 魏絮说道:“那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来这里的吗?” 凌无垢说道:“我也不记得了。” 魏絮说道:“那你还记得你自己是谁吗?” 凌无垢说道:“我是一个剑客,凌无垢。” 魏絮又问道:“为什么你一直望着山?” 凌无垢说道:“我在悟剑。” 魏絮说道:“你悟到什么了?” 凌无垢说道:“山后面还是山,剑后面还是剑。山不曾穷尽,剑道岂有止尽。” 魏絮身后传来了叹息声,正是跟随自己已久的三个人。徐掌柜看起来更为苍老了,张铁匠皮肤又黑了一层,李婆子搀扶着挺着大肚子的魏絮。三人均是忧心忡忡。 “回去吧。”魏絮幽幽地说道,“他终究还是做回去了自己。剑道无涯,他的心也无涯。只是心中却再也没有我了。” “小姐……可别伤了身子,姑爷他超凡脱俗,总有一天会明白你的情意的。”李婆子照顾魏絮已多年,可谓是从小照顾到大,魏絮心中之幽怨,她又何曾不能窥知? “李婆婆,你知不知道现在对我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魏絮忽然问道。 “老婆子猜,应是小姐肚子里的孩子。”李婆子答道。 “我以前也这么想,可是看着肚子一天天长大,我知道终有一天,孩子会长大,也会离开我。我现在只觉得什么都无所谓。”魏絮说道,目光又落在了远处凌无垢身上,“你说这个孩子,究竟会像我,还是会像他?” 是夜,魏絮隐约觉得有人在摸自己的脸。猛然惊醒,依稀一个背影正从门口离去。是他,魏絮心知是他,内心之幽怨苦楚再也忍不住,痛哭起来。 翌日清晨,峡口另一处庄窑中,凌无垢盘膝坐地,石壁上正刻着一个字,正是昔日云靖拜访他时所留下的一个字:“人”。 这个字逆锋起笔,藏而不露;中锋用笔,藏而不露;停滞迂回,缓缓出头。他以自身剑意也用剑指在壁上刻出同样的一个字,一撇一捺刻完,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内力精气。 “只有其形,未有其神”。凌无垢心中默道。 昔日得此人间之剑后,凌无垢悟剑数月,一无所获。这种挫败感甚至比后来败给卓青崖还要强烈。 传说剑道至高境界有天剑、魔剑、神剑、飞仙、剑圣之别,当日他们分别以自身剑道印证这一人间剑法,凌无垢以神剑道悟剑五十四剑,卓青崖以飞仙剑道悟剑六十三剑。虽终是有其形而缺其神,然悟性已分高下,两人又以各自悟得的剑法比拼。 那一战该是数十年来最为精彩的剑道之决,两人只比剑意,不涉剑力剑技,然终是卓青崖以无拘无束的大自在剑气证飞仙剑道更胜一筹,凌无垢以无尘无垢的无尘剑诀证神剑道,却因剑心有垢,致使略输一筹。 后凌无垢为悟剑,毅然服下七情绝世,反倒领悟了以无垢而去尘垢的真意,uu看书 .uuanshuco 剑心无缺,剑道境界果然更进一层楼。 只是服下七情绝世之毒期间,他似乎窥见了“人间道”。而现在他不再中毒,又似失掉了人间的七情六欲,于是便只是每日使出那一式九凝所创的“痴断肠”。惟有此招剑意,方能窥见“人间道”。 何其讽刺的命运。九凝所创之剑招是为他而痴,而他能体悟剑中痴意却是对剑道的痴迷。此剑招一起,他仿佛想起三十多年前,他求剑已完全出于自发,仿佛他天生便注定与剑有缘,为剑痴迷! 剑神者,一生只专注求剑,以极无涯之剑道。 当他又成为了那个剑中之神,又怎可能不罔顾魏絮对他的痴痴芳心。只因情之痴字,太过断肠。 他在庄窑前使这式剑招一遍又一遍,直至内力精气全都耗尽,才仰天倒下。他痛苦地嘶吼起来: “为什么我不能悟出人间之剑!” “因为你尚未真正体会人间的七情六欲。”忽有一个声音从远方传来,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而来:两匹高大良骏拉驰着一乘金黄色辇车,车边各排两队数十人带剑锦衣大汉,从众共有百位之多。 “你是何人?”凌无垢问道。 普天之下,也惟有那一人,方才配有此排场。 “久闻剑神凌无垢天下无双,朕神交已久。如今终得见面。”威严的声音响彻山口,惊得魏絮赶忙从庄窑中跑出。 她远远望见人马簇拥中的皇帝,下一句话更是让她瞬间脸色苍白: “絮妹妹,十年未见,朕来接你回家。” 前传第14章 1触即发 这一间庄窑很小,位于须弥山北麓西坡,阳光永远照不进来。 这间庄窑比任何一个苦行僧所住的地方还要简陋,里面除了一张木床以外,就再无其他物品。 窑内墙壁上却便是纵横交错的剑痕,如有用剑高手看到这些痕迹,一定会像发现了珍宝那样惊喜。 然而就是这么一间不起眼的小庄窑,如今有两个世间最特别的人在里面。 一个是天下最痴情于剑的剑手,纵横十年无敌的剑神凌无垢。他正坐在地上,穿着破旧的麻布衣裳,赤足穿着双破步鞋,用水搅湿泥土,不多时,一个红泥堆成的土炉灶便做好了。 另一个是天下最尊贵的皇帝,他竟也不在乎地上污垢,席地而坐,静静地看着凌无垢铸好炉灶,点起火种,用一只破锡壶煮茶。 那把锡壶很破旧,是凌无垢刚向张铁匠借的;煮的茶叶为一种黑茶,是前些时日打劫马贼得来的。只见锡壶不多时便沸腾冒汽,凌无垢借来两个瓷杯洗净,将茶水倒入,却是有一股茶香熏人心脾。 天圣帝竟也心平气和地看着凌无垢泡茶,甚至颇有赞许地说道:“久闻剑神除剑道外,对茶道也情有独钟,此言果然不虚。” 凌无垢正坐在皇帝对面,淡淡地说道:“家徒四壁,除剑之外别无他物,只有这粗茶堪为招待,请陛下见谅。” 天圣帝笑道:“朕从未饮过此等川地边茶,既是剑神亲沏之茶,那也一定是天下无双的茶水。” 凌无垢问道:“陛下不怕茶中有毒?”右手轻递茶杯给天圣帝,天圣帝欣然接过,仿佛两个深交已久的好友。 天圣帝哈哈一笑,说道:“倘若天下无双的剑神都会下毒,岂不是配不上其无尘无垢之号?” 凌无垢点点头,说道:“陛下枉用相存,驾临敝舍,总不会只为品茶而来吧……” 天圣帝伸手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摇摇头道:“今日朕只为喝茶。” 于是凌无垢不再言语。 待茶水微凉,天圣帝将其一饮而尽,面色微变,瞬息间又恢复如常,说道:“好茶,可惜有毒。” 凌无垢亦是一惊,也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果真感觉丹田一阵剧痛。却见天圣帝又是一挥手道:“无碍,毒是絮妹下的。这点毒朕很快就能消解排出。明日再来拜访。”竟径自离开了。 西风凌冽,天地黯淡。峡口平原处,一干人马已经搭建好了营寨。 只听见一声喊叫传来,张铁匠已被锦衣卫士斩首。自皇帝率领人马现身以来,却不和魏絮直接接触,只是命大内总管陈文庆好生照料好魏絮。 陈文庆处事老到,将魏絮请至一处由卫士把手的大帐后,又将跟随魏絮的三人全都拿下。今日饮茶之事,天圣帝虽未追查,然陈文庆却心领神会,便随手叫个卫士把锡壶主人杀了。 一时间,魏絮面色铁青,内心愤恨。然天高地阔,唯一可倚靠的那一人,却仍是伫立山头,眺望远山而不言语。魏絮深觉孤立无助,又顾忌自己怀有身孕,只能在帐中以泪洗面。 第二日。又是落暮时,古道苍凉,人影昏黄。天圣帝魏休又来到了凌无垢的庄窑前,凌无垢已在门前等待多时。 天圣帝说道:“今日我们不谈茶,也不谈风月。我们来说剑。” 凌无垢乱发披肩,此时风气,面容为乱发遮盖,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听他淡淡说道:“你也学剑?” 天圣帝反问道:“你学剑?” 凌无垢说道:“学剑三十载,学无止境,剑更无止境。” 天圣帝点点头,说道:“好一个剑无止境,朕有一剑,想请你一赏。” 凌无垢的瞳孔突又收缩,眼前的天圣帝忽然好像也成为了一柄巨剑。他只是站在那里,手中也没有剑,却好似顶天立地,山河尽在自己掌中。 凌无垢鼻尖上已泌出了汗,皇帝竟也是一名绝世剑手,不禁问道:“这是什么剑?” 天圣帝以指代剑,剑气雄浑壮阔,说道:“此为山河之剑。” 一剑刺出,目标却不是凌无垢。只见凌无垢身后一面石壁石屑飞起,剑痕交错,深入石壁三尺,竟成了一个约一丈大的“地”字。 凌无垢乍见此字,如遭雷击。此“地”字虽与先前所见之“人”字意境迥异,然剑锋走势却是一致,原来竟同是剑宗之剑。 想到此处,凌无垢也以剑指,在“地”字右侧刻下那个“人”字。于是石壁上,剑意纵横,“地”“人”二字,竟似相互争锋,又似相互融合。 天圣帝似早就知道会有此结果,说道:“你刻下的这个字,蕴藏的是一套庶人剑。庶人者,众也。是以人间之喜怒哀乐方能铸其神。” 凌无垢默然不语,许久后方才问道:“何谓山河之剑?” 只听天圣帝说道:“昔日道家庄圣有云,诸侯之剑,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中和民意以安四乡。此剑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内,无不宾服而听从君命者矣。此诸侯之剑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既为天子,则诸侯亦要臣服于朕,为朕牧守四方。是以策天下诸侯以固朕之山河,既为山河剑意也,其要义即为霸道。” 此言意气之盛,天下无人可比。凌无垢凝视山壁良久,说道:“陛下气魄,草民佩服,此剑确是霸道无俦的一剑。然此剑不可妄出,若山河不守,剑意自溃。草民斗胆谏陛下,少造杀孽以固山河。” 凌无垢游历西北半年,见惯了世间苦楚,有穷苦人家为求生路而卖儿鬻女,有冤屈之人不得昭雪含恨而终,而世家之人及官吏有司多为无德无情之人,致使西北无数百姓终是踏上了入平天道造反的道路,而后朝廷平乱,乱军均被诛杀,是以西北多郡县竟现方圆百里竟难以见无到人的奇状。 天圣帝蹙眉说道:“人间剑与山河剑分别来自人与地二字,朕却知道,这世间还有一个字,意境犹在此二字之上。即是‘天’字。” 凌无垢心中一动,说道:“此字是否与那传说中的天剑境有关?” 天圣帝说道:“所谓剑宗三剑,即是天地人三字演化而来,昔日庄圣分之为天子剑、诸侯剑、庶人剑。朕却不认同,任何人其实都能出这个字演化出属于自身的武道。如今你所悟之人间剑与朕所悟之山河剑,便是此理。” 凌无垢叹气道:“陛下果真是天纵奇才,草民自叹不如。” 天圣帝忽说道:“自明日其起,朕与你以此二字悟剑比拼,一日一剑,以十五日为期。试看谁人最终能赢下,倘若一方赢了,便可要求对方做一件事。这个赌局你接下吗?” 凌无垢说道:“不知陛下用什么来做彩头?” 天圣帝说道:“倘若朕赢了,你要为我驱使十年。” 凌无垢淡淡说道:“倘若我拒绝这赌局呢?” 天圣帝忽冷冷说道:“那你与魏絮,以及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此生就再也无法见到了。” 凌无垢忽侧身走向山口,望着远处平坡的营地间一处帐篷,魏絮正抚着凸起的肚子冷冷地望着山口。隔着山,魏絮身形变得渺小,可凌无垢似乎仍都能感觉到魏絮心中的怨恨。 “好,我答应你,明日酉时。此地见。”凌无垢说道,天圣帝也应声离开,忽然凌无垢又喊道:“我要见她一面,就在今日。” “好。朕答应你。”天圣帝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是夜,明月尚缺一边,然已悬挂高空。 冷冷淡淡的月色,清清淡淡的一个人。她就在山口。 她没有走过来,他也没有走过去,两人隔着很远,只是静静地互相凝视着。 夜风恰到好处地吹乱了她的头发,她也不打理,任凭长发乱舞。她只是说道:“你终于记起我是谁了?” 凌无垢没有回答,但魏絮感觉他点了点头。 魏絮说道:“我很好,孩子也很好。” 凌无垢依然沉默,仍是点头回应。 魏絮继续说道:“四周遍是高手,以你身手,想逃走轻而易举。” 凌无垢终是开口道:“剑者,宁折不弯。皇帝既以剑者身份与我约战,那我就不会逃避。” 魏絮忽然尖叫道:“你根本不明白你面对的是什么,你以为他只是一个皇帝?还是一个武者?不,他是一个丧心病狂的疯子,他简直就是一个恶魔!” 凌无垢答话道:“我会带走你。”说完转身离开。 魏絮今夜没有哭泣,只是默默地下山,回到那座华丽的帐中。 室内没有燃灯,凌无垢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黑暗里,脑海中闪过无数道剑痕,那是他白日里所见之“地”“人”所刻剑招。人字简约而意境深远,地字繁复而意境宏大,这人间剑意与山河剑意确是生平所见最深远的剑意,惟有卓青崖的大自在剑意方可比拟。 “纵使千难万险,我亦一剑斩之。”凌无垢握紧了拳头,此刻他即是剑,剑即是他,然他闭上眼,竟浮现出魏絮那张怨恨的脸。 第一日。微风。 天圣帝如约而来,竟身着一套黑色劲装,虽无雍容华贵之气,却显得更为英武。凌无垢知道,此刻面前的对手不是那个权倾天下的天圣帝,而是绝世剑手魏休。 两人相对而立,以指为剑,凝视良久。 突然,两人身形一错,交手甫现于电光火石间,一招竟已结束。只见一缕头发从凌无垢头上飘下,魏休的腰间也出现一个小洞。 第一回合,凌无垢以痴断肠之剑,竟平分秋色。 魏休亦不再言语,径自离开。 第二日。无风。凌无垢到场时,魏休已在等他。 凌无垢知道,自己悟人间剑之时日太浅,惟有一剑痴断肠炉火纯青。他默默站立许久,终是说道:“今日是我输了。明日继续。” 魏休点点头,直接离开。 一连四日,凌无垢均只是到达约战地点后认输,饶是魏休气度宽宏不凡,也终是在第五日奚落道:“剑神今日约战,是否又要认输?” 凌无垢只是摇摇头,又点点头道:“我悟剑将成,但今日还是得认输。” 只见魏休阴沉着脸说道:“莫要忘记我们的赌局。” 凌无垢答道:“自是不敢忘。” 正待凌无垢要上山时,魏休忽道:“朕多给你十日时间,十日后倘若你还未悟出人间之剑,魏絮就会死。” “好。”凌无垢只是一字回道,内心却早已起了波澜,原来魏休约剑决确是为了那一套人间之剑,他也揣度到魏休所悟山河之剑也并未完整,是以想以斗剑的方式继续攀登剑道极境。 他望向远处的营寨,徐掌柜的头颅和李婆子的头颅已插在长矛上,置在拒马外示众。这一刻他知道,无论魏休表面上看起来有多么宽弘伟岸,他骨子里依然是一个睥睨天下视众生为草芥的人。 从这日起,凌无垢将自己封闭在庄窑里,不与外界相连。他观想审视了自己的一生:年少时初出茅庐的傲气,为求剑道而断舍与李觅云的缘分,不得不用剑破腹取婴时的凄寒,十年无敌的冷寂,悟剑不成的愁困,专情于剑的痴情,惶恐自己剑道已止时的惊惧,魏絮与九凝加诸己身的怨恨……昔日种种,竟又如一把利剑,将七情六欲刻入神髓。 他就这样在黑暗中观想了九天九夜,断绝饮食。到了第十日,魏絮在庄窑前守候多时,终是等其出关。她已是眼泪盈盈,眼前的凌无垢几乎认不出了:形容枯槁,头发朽落,只有一双剑目却是锋芒毕露。 凌无垢静坐调息,真气运行一下,辅以魏絮所带食物,便又精神焕发,甚至进境更有提升。 他与魏絮席地而坐,以耳附于她腹上,说道:“我好像听到了这小东西的心跳。” 魏絮说道:“它再过两个月就会出来了,你说是男孩还是女孩?” 凌无垢说道:“如果是男孩,就叫他凌霄。如果是女儿,就叫她凌纾。” 魏絮说道:“我相信你。” 两人相聚几时,又将分离。而明日便是决战日。 十月廿四。山下火,桑柘木,壬不泱水,剑锋金。 酉时,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凌无垢早早地就矗立在决斗地点,出奇的是魏休姗姗来迟。魏休依旧是一身黑色劲装,神情庄肃。凌无垢也是那一身敝衣,神情淡然。 两人再次相立而望,西风吹不尽,静语竟无声。 突然,凌无垢开口说道:“为什么选择我作你的对手?” 魏休瞳孔微张,说道:“看来你隐约发现朕的目的了?” 凌无垢说道:“陛下是想找一个功力与己相当的对手,但为何要有此之举,草民不解,但大不可能只是为了攀登武道巅峰。” 魏休笑了,说道:“你能想到这一点,已可作为朕的对手。不错,朕需要一个与我伯仲之间的对手。uu看书 .uuash 如今天下,已知的证道高手只有卓青崖和你。只是你剑心有缺,近些时日颇让朕不满意。” 凌无垢说道:“陛下鞭策草民去寻求剑道更高境界,甚至不惜以山河剑意为诱,这是为何?” 魏休忽面色凝重,说道:“你可曾听说过飞升一词?” 凌无垢心中一凛,说道:“飞升之言,全无凭据,为妄言耳。” 魏休忽激昂道:“怎可是妄言?昔日人祖制鼎化龙,飞升而去;道祖西出函古,传教化胡,于临洮飞升。武朝始皇帝东渡蓬莱,羽化飞升。此皆为史书所载,又怎可为假?前人圣贤能做到的事情,朕定也能做到!” 凌无垢沉声问道:“敢问陛下想如何飞升?” 魏休哈哈大笑,说道:“自是寻一个伯仲之间的对手,以无上之威能,行破碎虚空之举。” 凌无垢心中一凛,世间武道何处是尽头?传言中,得窥天道,破碎虚空,飞升而去,便可勘破生死。那一层境界,即武道之尽头,也是武道新的开始,难道眼前的魏休雄心勃勃,所求的竟一直都是飞升之举吗? 想到这里,凌无垢以指凝剑气,说道:“陛下之理想远大矣,草民甚为佩服,然而草民尚有很多要完成的事情,这世间事未了,我必须要带絮儿离开。”言迄,竟然杀气腾腾,剑气冲天。 魏休不禁抚掌笑道:“好!朕终于可以与剑神好好地战上一场了!”剑气如山,霸烈澎湃。 人间忽晚,山河已秋,剑寒十二州。 人间,山河,剑势待发! 前传第14章 谈剑论道 这一间庄窑很小,位于须弥山北麓西坡,阳光永远照不进来。 这间庄窑比任何一个苦行僧所住的地方还要简陋,里面除了一张木床以外,就再无其他物品。 窑内墙壁上却便是纵横交错的剑痕,如有用剑高手看到这些痕迹,一定会像发现了珍宝那样惊喜。 然而就是这么一间不起眼的小庄窑,如今有两个世间最特别的人在里面。 一个是天下最痴情于剑的剑手,纵横十年无敌的剑神凌无垢。他正坐在地上,穿着破旧的麻布衣裳,赤足穿着双破步鞋,用水搅湿泥土,不多时,一个红泥堆成的土炉灶便做好了。 另一个是天下最尊贵的皇帝,他竟也不在乎地上污垢,席地而坐,静静地看着凌无垢铸好炉灶,点起火种,用一只破锡壶煮茶。 那把锡壶很破旧,是凌无垢刚向张铁匠借的;煮的茶叶为一种黑茶,是前些时日打劫马贼得来的。只见锡壶不多时便沸腾冒汽,凌无垢借来两个瓷杯洗净,将茶水倒入,却是有一股茶香熏人心脾。 天圣帝竟也心平气和地看着凌无垢泡茶,甚至颇有赞许地说道:“久闻剑神除剑道外,对茶道也情有独钟,此言果然不虚。” 凌无垢正坐在皇帝对面,淡淡地说道:“家徒四壁,除剑之外别无他物,只有这粗茶堪为招待,请陛下见谅。” 天圣帝笑道:“朕从未饮过此等川地边茶,既是剑神亲沏之茶,那也一定是天下无双的茶水。” 凌无垢问道:“陛下不怕茶中有毒?”右手轻递茶杯给天圣帝,天圣帝欣然接过,仿佛两个深交已久的好友。 天圣帝哈哈一笑,说道:“倘若天下无双的剑神都会下毒,岂不是配不上其无尘无垢之号?” 凌无垢点点头,说道:“陛下枉用相存,驾临敝舍,总不会只为品茶而来吧……” 天圣帝伸手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摇摇头道:“今日朕只为喝茶。” 于是凌无垢不再言语。 待茶水微凉,天圣帝将其一饮而尽,面色微变,瞬息间又恢复如常,说道:“好茶,可惜有毒。” 凌无垢亦是一惊,也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果真感觉丹田一阵剧痛。却见天圣帝又是一挥手道:“无碍,毒是絮妹下的。这点毒朕很快就能消解排出。明日再来拜访。”竟径自离开了。 西风凌冽,天地黯淡。峡口平原处,一干人马已经搭建好了营寨。 只听见一声喊叫传来,张铁匠已被锦衣卫士斩首。自皇帝率领人马现身以来,却不和魏絮直接接触,只是命大内总管陈文庆好生照料好魏絮。 陈文庆处事老到,将魏絮请至一处由卫士把手的大帐后,又将跟随魏絮的三人全都拿下。今日饮茶之事,天圣帝虽未追查,然陈文庆却心领神会,便随手叫个卫士把锡壶主人杀了。 一时间,魏絮面色铁青,内心愤恨。然天高地阔,唯一可倚靠的那一人,却仍是伫立山头,眺望远山而不言语。魏絮深觉孤立无助,又顾忌自己怀有身孕,只能在帐中以泪洗面。 第二日。又是落暮时,古道苍凉,人影昏黄。天圣帝魏休又来到了凌无垢的庄窑前,凌无垢已在门前等待多时。 天圣帝说道:“今日我们不谈茶,也不谈风月。我们来说剑。” 凌无垢乱发披肩,此时风气,面容为乱发遮盖,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听他奇道:“陛下也学剑?” 天圣帝反问道:“你学剑?” 凌无垢说道:“学剑三十载,学无止境,剑更无止境。” 天圣帝点点头,说道:“好一个剑无止境,朕有一剑,想请你一赏。” 凌无垢的瞳孔突又收缩,眼前的天圣帝忽然好像也成为了一柄巨剑。他只是站在那里,手中也没有剑,却好似顶天立地,山河尽在自己掌中。 凌无垢鼻尖上已泌出了汗,皇帝竟也是一名绝世剑手,不禁问道:“这是什么剑?” 天圣帝以指代剑,剑气雄浑壮阔,既有大山之伟岸,又有大河之奔腾,说道:“此为山河之剑。” 一剑刺出,目标却不是凌无垢。只见凌无垢身后一面石壁石屑飞起,剑痕交错,深入石壁三尺,竟成了一个约一丈大的“地”字。 凌无垢乍见此字,如遭雷击。此“地”字虽与先前所见之“人”字意境迥异,然剑锋走势却是一致,显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原来竟同是剑宗之剑。 想到此处,凌无垢也以剑指,在“地”字右侧刻下那个“人”字。于是石壁上,剑意纵横,“地”“人”二字,似相互争锋,又似相互融合,竟相得益彰。 天圣帝似早就知道会有此结果,说道:“你刻下的这个字,蕴藏的是一套庶人剑。庶人者,众也。是以人间之喜怒哀乐方能铸其神。” 凌无垢默然不语,许久后方才问道:“何谓山河之剑?” 只听天圣帝说道:“昔日道家庄圣有云,诸侯之剑,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中和民意以安四乡。此剑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内,无不宾服而听从君命者矣。此诸侯之剑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既为天子,则诸侯亦要臣服于朕,为朕牧守四方。是以策天下诸侯以固朕之山河,即为山河剑意也,其要义即为霸道。” 此言意气之盛,天下无人可比。凌无垢凝视山壁良久,说道:“陛下气魄,草民佩服,此剑确是霸道无俦的一剑。然此剑不可妄出,若山河不守,剑意自溃。草民斗胆谏陛下,少造杀孽以固山河。” 凌无垢游历西北半年,见惯了世间苦楚,有穷苦人家为求生路而卖儿鬻女,有冤屈之人不得昭雪含恨而终,而世家之人及官吏有司多为无德无情之人,致使西北无数百姓终是踏上了入平天道造反的道路,而后朝廷平乱,乱军均被诛杀,是以西北多郡县竟现方圆百里竟难以见无到人的奇状。 天圣帝蹙眉说道:“今日只谈剑,不谈其他。人间剑与山河剑分别来自人与地二字,朕却知道,这世间还有一个字,意境犹在此二字之上。即是‘天’字。” 凌无垢心中一动,说道:“此字是否与那传说中的天剑境有关?” 天圣帝说道:“所谓剑宗三剑,即是天地人三字演化而来,昔日庄圣分之为天子剑、诸侯剑、庶人剑。朕却不认同,任何人其实都能从这三个字演化出符合自身的武道。我朝太祖魏重,早年得地字而悟诸侯剑,传至朕更是演化为山河剑。如今你所悟之人间剑,便是同是此理。” 凌无垢叹气道:“陛下果真是天纵奇才,非但雄才大略,武功盖世,对剑也有独到见解,草民自叹不如。” 天圣帝忽说道:“自明日其起,朕与你以此二字悟剑比拼,一日一剑,以十五日为期。试看谁人最终能赢下,倘若一方赢了,便可要求对方做一件事。这个赌局你接下吗?” 凌无垢说道:“不知陛下用什么来做彩头?” 天圣帝说道:“胜者为王,倘若朕赢了,你要为朕驱使十年,朕要让剑神成为我大虞最锋利的一柄神剑。” 凌无垢淡淡说道:“倘若我拒绝这赌局呢?” 天圣帝忽冷冷说道:“那你与魏絮,以及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此生就再也无法见到了。” 凌无垢忽侧身走向山口,望着远处平坡的营地间一处帐篷,魏絮正抚着凸起的肚子冷冷地望着山口。隔着山,魏絮身形变得渺小,可凌无垢似乎仍都能感觉到魏絮心中的怨恨。 “好,我答应你,明日酉时。此地见。”凌无垢说道,神色依然淡然。天圣帝应声离开,忽然凌无垢又喊道:“我要见她一面,就在今日。” “好。朕答应你。”天圣帝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是夜,明月尚缺一边,然已悬挂高空。 冷冷淡淡的月色,清清淡淡的一个人。她就在山口。 她没有走过来,他也没有走过去,两人隔着很远,只是静静地互相凝视着。 夜风恰到好处地吹乱了她的头发,她也不打理,任凭长发乱舞,她的脸庞就如夜色一样朦胧。她只是说道:“你终于记起我是谁了?” 凌无垢没有回答,但魏絮感觉他点了点头。 魏絮说道:“我很好,孩子也很好。” 凌无垢依然沉默,仍是点头回应。 魏絮继续说道:“四周遍是高手,以你身手,想逃走轻而易举。” 凌无垢终是开口道:“剑者,宁折不弯。皇帝既以剑者身份与我约战,那我就不会逃避。” 魏絮忽然尖叫道:“你根本不明白你面对的是什么,你以为他只是一个皇帝?还是一个武者?不,他是一个丧心病狂的疯子,他简直就是一个恶魔!” 凌无垢答话道:“我会带走你。”说完转身离开。 魏絮今夜没有哭泣,只是默默地下山,回到那座华丽的帐中。 室内没有燃灯,凌无垢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黑暗里,脑海中闪过无数道剑痕,那是他白日里所见之“地”“人”所刻剑招。人字简约而意境深远,地字繁复而意境宏大,这人间剑意与山河剑意确是生平所见最深远的剑意,惟有卓青崖的大自在剑意方可比拟。 “纵使千难万险,我亦一剑斩之。”凌无垢握紧了拳头,此刻他即是剑,剑即是他,然他闭上眼,竟浮现出魏絮那张怨恨的脸。 第一日。微风。 天圣帝如约而来,竟身着一套黑色劲装,虽无雍容华贵之气,却显得更为英武。凌无垢知道,此刻面前的对手不是那个权倾天下的天圣帝,而是绝世剑手魏休。 两人相对而立,以指为剑,凝视良久。 突然,两人身形一错,交手甫现于电光火石间,一招竟已结束。只见一缕头发从凌无垢头上飘下,魏休黑袍的腰处也出现一个小洞。 第一回合,凌无垢以痴断肠之剑,竟平分秋色。 魏休亦不再言语,径自离开。 第二日。无风。凌无垢到场时,魏休已在等他。 凌无垢深知,自己悟人间之剑时日太浅,虽有一剑痴断肠炉火纯青,然倘若一式用老,不可能是魏休山河之剑的对手。他默默站立许久,终是说道:“今日是我输了。明日继续。” 魏休点点头,直接离开。 一连四日,凌无垢均只是到达约战地点后认输,饶是魏休气度宽宏不凡,也终是在第五日奚落道:“剑神今日约战,是否又要认输?” 凌无垢只是摇摇头,又点点头道:“我悟剑将成,但今日还是得认输。” 只见魏休阴沉着脸说道:“莫要忘记我们的赌局。” 凌无垢答道:“自是不敢忘。” 正待凌无垢要上山时,魏休忽道:“朕多给你十日时间,十日后倘若你还未悟出人间之剑,魏絮就会死。” “好。”凌无垢只是一字回道,内心却早已起了波澜,原来魏休约剑决确是为了那一套人间之剑,他也揣度到魏休所悟山河之剑也并未完整,是以想以斗剑的方式继续攀登剑道极境。 他望向远处的营寨,徐掌柜的头颅和李婆子的头颅已插在长矛上,置在拒马外示众。这一刻他知道,无论魏休表面上看起来有多么宽弘伟岸,他骨子里依然是一个睥睨天下视众生为草芥的人。 从这日起,凌无垢将自己封闭在庄窑里,不与外界相连。他观想审视了自己的一生:年少时初出茅庐的傲气,为求剑道而断舍与李觅云的缘分,不得不用剑破腹取婴时的凄寒,十年无敌的冷寂,悟剑不成的愁困,专情于剑的痴情,惶恐自己剑道已止时的惊惧,魏絮与九凝加诸己身的怨恨……昔日种种,竟又如一把利剑,将七情六欲刻入神髓。 他就这样在黑暗中观想了九天九夜,断绝饮食。到了第十日,魏絮在庄窑前守候多时,终是等其出关。她已是眼泪盈盈,眼前的凌无垢几乎认不出了:形容枯槁,头发朽落,只有一双剑目却是锋芒毕露。 凌无垢静坐调息,真气运行一下,辅以魏絮所带食物,便又精神焕发,甚至进境更有提升。 他与魏絮席地而坐,以耳附于她腹上,说道:“我好像听到了这小东西的心跳。” 魏絮说道:“它再过两个月就会出来了,你说是男孩还是女孩?” 凌无垢说道:“如果是男孩,就叫他凌霄。如果是女儿,就叫她凌纾。” 魏絮说道:“我相信你。” 两人相聚几时,又将分离。而明日便是决战日。 十月廿四。山下火,桑柘木,壬不泱水,剑锋金。 酉时,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凌无垢早早地就矗立在决斗地点,魏休也是准时赶到。魏休依旧是一身黑色劲装,神情庄肃。凌无垢也是那一身敝衣,神情淡然。 两人再次相立而望,西风吹不尽,静语竟无声。 突然,凌无垢开口说道:“为什么选择我作你的对手?” 魏休瞳孔微张,说道:“看来你隐约发现朕的目的了?” 凌无垢说道:“陛下是想找一个功力与己相当的对手,但为何要有此之举,草民不解,但大不可能只是为了攀登武道巅峰。” 魏休笑了,说道:“你能想到这一点,已可作为朕的对手。不错,朕需要一个与我伯仲之间的对手。uu看书 如今天下,已知的证道高手只有卓青崖和你。只是你剑心有缺,近些时日颇让朕不满意。” 凌无垢说道:“陛下鞭策草民去寻求剑道更高境界,甚至不惜以山河剑意为诱,这是为何?” 魏休忽面色凝重,说道:“你可曾听说过飞升一词?” 凌无垢心中一凛,说道:“飞升之言,全无凭据,为妄言耳。” 魏休忽激昂道:“怎可是妄言?昔日人祖制鼎化龙,飞升而去;道祖西出函谷,传教化胡,于临洮飞升。武朝始皇帝东渡蓬莱,羽化飞升。此皆为史书所载,又怎可为假?前人圣贤能做到的事情,朕定也能做到!” 凌无垢沉声问道:“敢问陛下想如何飞升?” 魏休哈哈大笑,说道:“自是寻一个伯仲之间的对手,以无上之威能,行破碎虚空之举。” 凌无垢心中一凛,世间武道何处是尽头?传言中,得窥天道,破碎虚空,飞升而去,便可勘破生死。那一层境界,即武道之尽头,也是武道新的开始,难道眼前的魏休雄心勃勃,所求的竟一直都是飞升之举吗? 想到这里,凌无垢以指凝剑气,说道:“陛下之理想远大矣,草民甚为佩服,然而草民尚有很多要完成的事情,这世间事未了,我必须要带絮儿离开。”言迄,竟然杀气腾腾,剑气冲天。 魏休不禁抚掌笑道:“好!朕终于可以与剑神好好地战上一场了!”身上剑气矗立如山,霸烈澎湃。 人间忽晚,山河已秋,剑寒十二州。 人间,山河,剑势待发! 前传第15章 人间之剑 天穹寥廓,大地萧索。苍茫暮色,辽广荒野。 两柄绝世好剑已矗立在滔天黄沙间。 残阳将落未落,将两个人的影子也拉成长剑。 凌无垢手中无剑,他以指代剑,道:“请。” 魏休手中也无剑,他亦是剑指向前,道:“请。” 突听铿然两声剑吟,峡口荒漠上,两道剑气已现。落日黄沙,与剑气相映,大放光明。远处观望的锦衣甲士只觉目眩神迷,竟不能直视。 两人目光凝视着对方,凌无垢面色枯槁,双目锐利如剑。魏休面色微红,眼神尽是炽热。忽然,两人错身而过,凌无垢已使出一剑。 这一剑又是昔日之痴断肠,然痴意绵绵之中却又多了一份决然,是以痴而断肠却无悔于剑之意刺出,将魏休前胸、双胁、下腹、喉头,俱都笼罩在这一剑攻势之下,自身却是中门大开,魏休只需寻常一剑便可将凌无垢穿肠剖肚,然自己也免不了被刺心断喉,凌无垢竟一开始便以决然之心想与魏休同归于尽。 魏休手腕转动,手中剑指急闪而动,身体以一极其巍峨的姿势自前而后倾倒,这招有大山崩落的之势,却是世上最妙之守招。 两人剑指甫一相交,竟发出金属相击之声,剑音石破天惊,振得一里外的观战者耳膜欲裂。 凌无垢与魏休交换一招后,身形又恢复原来的形态。略一调息,凌无垢又纵剑前来。却见第二剑锋芒尽藏,而又不绝如缕,剑气似藏非藏似存非存,却在与魏休以一厚重无俦的剑指一击时,竟洞穿其剑气而直刺其左胸而去。 这一变故让魏休心中震惊,适才那招正是方悟出不久的一招进招,却不料在凌无垢的如丝剑气下溃散寸断,堪堪闪过这一招,左肋仍是被剑气伤入一寸。 “这是什么剑招?”魏休调息问道,数息间伤口已血止。 “这一招,名为怨憎会。”凌无垢左掌轻抚右手剑指,“请。” “好一招怨憎会,竟蕴藏佛门禅意。”魏休说道,“想来你已领会人间之剑真意,接下来朕不会再留手了。” 西侧山坡上,魏絮双臂为粗大的牛皮绳所缚,她却不在意,只是远远望着方才那凌厉而诡异的一剑,两行清泪已留下。此剑意,她确是识得:缘深缘浅,终有定数,强而求之,只得怨憎会。 突听一声龙吟,响彻四野。魏休澎湃剑气充斥其身,双手高举过顶,竟身化巨剑重重落下,当有天崩地裂之威。 只见凌无垢剑气舞于周身力行自保,却早已陷于围城。痴而不得愁自生。愁肠百结,谁可抽身自拔?千古世人多陷于愁情,奈何抽刀断水举杯销愁,反是浇愁更浓。只因愁困在心,不若抬头游目于四野,任心驰骋与天地。 这一式愁困城竟似一旋涡,只生生地将汹涌而来的剑气吞噬湮灭。而恰魏休招式已老时,由困而乱,困而兽斗,竟有纷乱剑气自从困城中来,左右上下,轻重缓急,抽、击、刺、点、搅、劈、洗、撩、斩、挑、削、扎、圈,瞬息间竟使出了十三种剑势,正是一招乱伤情。 乱伤情,剑伤心。接连两式强绝剑招反守为攻,魏休凝神眼沉身退,避其锋芒,随之剑指一扫,竟剑气以大河涌浪之势卷而袭来,两股强绝剑气相击,莽苍为之震撼。 两人犹进而不退,剑光闪动,凌无垢与魏休以剑指已急攻三十余次之多,铿锵作响,犹如昆山玉碎泰山崩塌,煞为惊人。 荒山西坡上,宦官陈文庆领着锦衣甲士焦急观望,只见剑光闪动,哪里还分辨得出剑势?陈文庆虽亦是高手,却也是一颗心都平白提了起来,豆大的汗水不禁从额头流下,他阴着脸提剑朝另一侧的魏絮走去。 山下荒野,剑气肆虐,黄沙随风亦成为剑决的一部分。只见凌无垢剑气凝聚,黄沙似成手中剑,虽于峡口山底,却昂首四望,苍生尽于眼底。剑发于下而行于上,形之于上而意在下,一式傲岸不屈的傲苍生已然成形。 冷傲浑厚的剑气扑面而来,魏休双手合拢,化掌为剑,一式剑招巍峨险峻似风刀霜剑皆不可侵袭,将这式傲苍生径自截断。更是顺势变掌为指,如水雾化雨,霎时间刺出数十道剑气,疾如流星,直往凌无垢面门而去。 凌无垢剑目一瞪,竟以双掌轮转,剑气回溯萦绕,以愁困城纳来势迅疾的剑雨,更是右手以剑指一拨一撩,左掌亦以浑圆无锋之力将右指剑气一送,这一招由以掌曲剑而弹化来,非但以柔克刚,且以掌指使出更是尽显招之奇。霎时黄沙被剑气带起,竟似先前水雾化雨般疾射而来,如骤雨初至,剑意不绝,是为“冷霎雨”。 剑气刺向魏休,瞬间他躯体四肢各现七处伤口血液喷涌,魏休喝道:“这是什么剑法?”表情煞为狰狞,完全失掉了素来的傲然。 “极意于情,此为我所悟的人间之剑。”凌无垢喘息道,适才内力精气消耗极大,“此剑重意不重形,以情化剑,以意伤敌,感情越炽烈,剑法威力越高” “好一个极意之剑,朕参悟山河剑意,十年方才悟得六剑,你竟于短短十数日便领悟而出七剑。剑之道,你果然不愧为剑神。”魏休肃然道,“还有什么招式,你使出来吧,下一招若胜,朕可履行承诺。” 凌无垢点点头,并不言语。此时残阳将沉入山下,天幕尚有微光,而荒野四合已渐黯去。两人相对而立,凝望许久。 静寂无声剑无影,乱情离绪人无名。凌无垢之身形竟渐渐模糊,四面八方,风起云涌。天愁地惨,情境凄凉伤心。人不动,而万物之动皆记于心,浮云生死,日月无我,心静自有惊天动。 这一剑,名为“静惊心”! 昏暗的荒野中突现一道寒光。耀如流星,快到令人怀疑是否出现过。 “朕输了。”魏休叹息道,“但你也不会赢。” 只见凌无垢右腕被紧紧扣住,剑指离魏休胸口仅一寸。凌无垢注意到魏休臂上青猛暴现,双掌更是厚茧丛生,与其英武的脸完全两样。 魏休不紧不慢地左掌拍出,一道无坚不摧,霸道绝伦的掌劲便重重地击在了凌无垢身上。 凌无垢竟如断线的风筝飞坠出三丈,撞入峡口的石壁中。他勉强起身,不料五内剧痛,竟又吐出一大口鲜血,几乎无法站立。他搽去嘴角血痕道:“好霸道的一掌,原来陛下的掌法更胜于剑法。” 魏休收掌而立,面色阴沉,说道:“朕之不周山神掌天下无敌,即便是降龙掌与大九天掌也只能望其项背。” 适才电光火石的一击,魏休竟能以掌卸去剑势,右掌更是以擒拿手扼住凌无垢右腕神门穴,手法之高明,堪称匪夷所思。凌无垢调息片刻,魏休也不追击,只是看着他好容易才将翻涌的气血平抑下来。 凌无垢说道:“陛下是要食言了?”眼神杀意凛然。 魏休周身气劲尽集于双掌,说道:“剑道一途,朕可以输。武道一途,朕绝不能败。” 说时,魏休双掌一推,强烈无匹的掌劲已向凌无垢击去。凌无垢却也是不避,其心已冷,其剑亦冷,冷刃冰心,方可断舍离。是双掌过顶,身化为巨剑,以锋利无俦的剑气将掌劲从中断开,攻势竟已溃散。 凌无垢甫一站定,却又有一式雄浑无比的快掌已贴身而至,连反跃而起,险险夺过魏休至强一击,只见此掌遥而击之,已然在石壁上留下个一丈大的掌印。 凌无垢见魏休招式已老,猛喝一声,倏的化为一道残影,剑指猛刺,剑气化虚为实,如疾风暴雨般的溅射而出,一时剑光暴盛。 一阵轰天雷鸣,电花石火间二人己然硬拆十招之多。凌无垢疾旋如电,快得难看清人影,就有如一股疾卷的狂风寒潮,又是一招冷霎雨,万千剑气携着飞沙走石疾射而来。 魏休双掌一抡,竟以浩荡无匹的雄浑掌力连消带打,万千剑气如雨滴溅入瀑布,均为其无涯掌势所阻。 外人看来不过一盏茶时间,而两人已经战至火热,凌无垢五脏六腑俱是重伤,已在强忍支撑;魏休浑身浴血,却仍是犹有余力,高下立刻判。 魏休面露失望之色,道:“所谓剑神,不外如是。朕神掌一出,前代剑宗亦要败于朕。”竟似有悲怆之色,又叹道:“破碎虚空,莫非真是遥不可及吗?” 凌无垢双目微闭,趁此时机调息恢复,不料却有魏絮的尖叫传来,向远处一望,正望见魏絮捂着肚子,向决战地点跑来。 原来适才战况激烈之时,魏絮趁卫士不注意,夺刀以足驭刀断绳,力求脱身。陈文庆早就防备有此一着,以诡异迅捷的身法追击魏絮,因皇帝有令不可伤害魏絮,是以剑招畏手畏脚,竟无法阻拦以死心使刀的魏絮。 仅几息间,魏絮已赶至凌无垢身侧,身后陈文庆率领着一大群甲士正追赶过来,魏休示意了一个眼神,陈文庆立即让甲士后退。于是场中只剩三人,相望未言。 “絮妹。”竟是魏休率先开口,未有皇帝的架势,倒真似一个兄长的口吻,“你还在怪为兄吗?” “住口!”魏絮伸指骂道:“我没有你这个弑父弑兄的兄长!” 魏休面色阴沉,沉声说道:“絮妹,最是无情帝王家。你生于帝王家,这个道理怎么会不懂?为兄天命在身,你不该怪为兄。” 魏絮双眼怒瞪,说道:“我宁可不生于帝王家,年幼时随母亲在江州卖酒时多快乐,多无忧无虑。” 魏休说道:“絮妹,自小为兄与你最为交好,你入宫后为兄始终疼爱你。未料到连你,也不能理解朕的苦衷吗?” 魏絮凄然笑道:“若你真的疼爱我,为何又要捉我回去,天高地阔,难道竟无我的栖身之所吗?” 两人对话之时,凌无垢凝神调息恢复,不多时已恢复大半。只听魏休说道:“此行为完成朕之大志而来,即便是你,也无法劝我。”言迄竟一掌轻送,魏絮已抛开出三丈外了,陈文庆立即令锦衣甲士将其围起来。 魏休见凌无垢调息许多,朗声道:“剑神也需妇人家相救吗?” 凌无垢面色冷峻,浑身散透出一股慑人至极的剑气。魏休亦不再言语,凝真气于双掌,蓄势待发。 落日已沉,暮光湮灭。锦衣甲士点起火盆,夜幕下光影摇曳,两人战意不断腾起。 突然,凌无垢身形一动,竟冲向被锦衣甲士挟持的魏絮。陈文庆心中一惊,只见一剑寒光如流星袭来,未等身有反应,左眼竟已被剑气戳瞎,忙纵身后撤。其余十二名持剑锦衣甲士吼叫一声,分四路直向凌无垢袭到! 凌无垢冷哼一声,双目寒芒暴闪,甲士只觉利刃惊心,攻势一顿,手中利剑竟猛坠于地,凌无垢更是反手一压,十二柄剑登时粉碎,更是以一招冷霎雨将碎剑如暴雨般疾射而出,锦衣甲士登时血肉横飞,惨嚎撕天,转眼已全部惨死。 正当凌无垢赶至魏絮身边时,忽一阵雄浑掌势又汹涌而来,连忙剑气化作困城,堪堪抵住了前掌,后掌却又联袂而至,可凌无垢剑气不支,魏絮挺着大肚子在身后,只得以血肉之躯硬生生地捱下第二掌。 顿时,凌无垢重伤吐血,直飞出一丈。只见魏休怒道:“临危惧战,你太让朕失望了。”又将一掌击出,却忽感背后传来一阵冷意,忙纵身一跃,一股霸道无俦的刀气径自落下,竟将大地斩出三丈的裂痕。 只见魏絮手持一把夺来的马刀,面色苍白,汗如雨下,左手紧紧捂着肚子。魏休怒道:“你竟然用朕传你的神刀斩来对付我?” 魏絮喘息道:“我终是明白了,为什么那个心灵明澄宽宏博爱的公子休,会变成如今残暴无道的魏休了,你根本不是魏休!你是……” 魏絮的话尚未说完,她的声音突然就戛止了,她的生命也突然就凋谢了。魏休右手轻飘飘的一掌,已拍在魏絮头上,就像是一个兄长轻抚妹子的额头,那么温柔,却那么致命。 魏絮已然气绝,魏休竟还顺手将她未瞑目的双眼闭上了。 凌无垢见状心胆皆怒,怒喝一声:“你……你竟然杀了她!你竟然杀了她!”怒喝声中,陡提全身功力,身形如箭般亘掠向魏休,人未到,招己出,大喝一声:“我要杀了你!” 他一腔怒火以问天,这一剑却也是悲怆万分。怒火中烧之人一劈之下,天亦惊。剑网交错,剑势澎湃,剑意却是悲怒交加,一剑当真竟有雷霆万钧之威! 庶人之怒,伏尸二人,血溅五步,天下缟素! 这一剑“怒问天”,魏休竟避无可避,挡无可挡。剑气已洞穿了他的五脏六腑。魏休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不相信自己会倒下,可他终是倒下了。 凌无垢抱着双目已闭着的魏絮,他似乎也不相信这个女人会死,他多希望她只是睡着了。昔日种种,深深烙在脑海之中,如今一通浮现,凌无垢只觉痛苦难抑,竟潸然泪下,痛哭嘶吼。 突然,他忽感觉魏絮肚中孩子仍有心跳,忙拾其身边断剑,以剑刃剖开小腹血肉。他的脸和手臂都被腹部的血染红,只见羊水涌流,一个手掌大小的女婴被取出。 以剑剖腹取婴之事,他迄今为止竟而做了两次,难道真是上天注定的命运?凌无垢又哭又笑,在婴孩被取出的瞬间,他面前似乎腾起一团耀眼的光,他知道这是错觉。但他感觉到,因为她的降临,使他蒙受到了光,身体中似乎注入了一种力量。 在女婴出生之前,他一直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情感来面对这个孩子。恨也是理应的,任何情绪都不为过。可是等待的过程是这样漫长、静谧,u看书 .ukanshu宛如一场涤洗。 何况是他亲手探入魏絮的身体,将孩子取出的。手上的血不知道是谁的,像是自己的一样,融入身体。割断脐带的时候,他感觉孩子与母亲的灵魂上的链接被断开。也许因为整个过程他都在其中,使他有一种错觉,仿佛这孩子是由自己分娩出来的。 凌无垢双手紧紧托举起红彤彤的孩子,喉咙里发出哽咽声。这一刻,天地之间是如此热闹。从未有一个时间像此刻这样,生命如此珍贵。 他就这样跪在这里,全然未发觉魏休已然站起。 魏休凝视着那个初生而又死去的年轻母亲,她表情依然停留在死前的那一刻。他又看到了凌无垢手中的孩子,那个早产的孩子似乎就是她生命的延续,他已开始感觉那个女子剖开肚子的样子无比恶心。 于是魏休上前了过去,抢走了凌无垢手中的孩子,以无比温柔的语气说道:“孩子,我带你回家。” “她叫凌纾”,凌无垢甫一说完,头部便遭重击,整个人似坠入黑暗中。 须弥山石窟,一位年轻僧人面目污浊,用手中锉刀细细地雕刻石像,只是那僧人雕刻的石像并非任何佛祖或菩萨,而是一个年幼的少女。 荒山漠边,冷月高悬,一个重伤将死的大汉为西行商队所救。古道西风,断肠人在天涯。 小桥流水,青山依旧。一位背剑青年携着一名抱锏孩童,似要踏遍千山万水。 天下风云的大幕似落下,却早已暗中涌起。 “崤山有异人,自号为剑宗,一剑平天下,传剑于万民。” 第1章 赤子问心(1) 云沧时常还是会做那个梦。 到处是喊声、拼杀声、兵器相碰声、哭叫声。 烈焰熊熊,浓烟滚滚。整个府邸陷入一片混乱血腥中。 府中涌入大批手持武器的人,有身穿黑盔头戴面甲的持戈甲士,有身着红色锦衣的持刀卫士,有身着皂衣的持剑人。 他们在府中各处搜寻云府的人进行屠杀。 他绝望地看着熟识的仆妇丫环、平日里一同玩耍的童仆,素来严肃的叔伯,一个个在血泊中倒下。 他却知道这是梦境,但无论如何都无法醒过来。 那一个个倒下的人拖着残躯站起来,将血液纷纷抹在他脸上,瞪直着双眼,说道:“沧儿,好好活下去。” 大虞二百七十七年,靖远将军府因谋逆之名被夷灭,靖远将军云靖驻守雁门,闻之痛哭三日,继而立志反虞。 云沧从噩梦中惊叫苏醒,浑身大汗淋漓。 “又做那个梦了?”一个温润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嗯。”云沧心有余悸,轻声答道。 他躺在一个小破车里,忽觉透过树林落下的阳光很刺眼,于是他闭上眼,问道:“卓师,弟子是不是太懦弱了?” 被呼为“卓师”是一个约莫十八岁青年,身着青色敝衣,面色棕黄,身形瘦弱,一根打结的草绳作腰带,一双星眉剑目,却略带一丝慵懒之意。加之青年正赶着一头驴车,正似一个寻常的农家子弟。 青年回答道:“沧儿你年方六岁,年龄尚小。有些重负你提前背上了,并不是一件好事。” 云沧险些流泪,但是强忍住了,泪水或许能带来安慰与帮助,现在却只是意味着软弱与耻辱,说道:“弟子听说剑神凌无垢五岁学剑,十岁已是成名剑手。弟子已六岁,可以开始学剑了。” 青年正挥鞭赶着驴,那鞭子晃得慢慢悠悠,倒未真落在驴背上,他只是问道:“你当真要学剑?” 云沧立即答道:“弟子要学剑。” 青年反问道:“你为何要学剑?” 云沧不假思索地答道:“弟子学了剑,就能为云府上下九十二口人报仇了!” 青年摇摇头,仍是淡淡地说道:“倘若是这个理由,我不教你。” 云沧急道:“为何?你已经答应收我为徒,为什么不教我剑法?难道名扬天下的剑宗卓青崖竟是一个无信无义之人吗?” 卓青崖闻言,手持鞭子甩向云沧,与先前一般也是晃得慢慢悠悠的,落在云沧头上时如飞絮落地,他笑骂道:“师父之名是你随便呼得的吗?竟以激将法来对付师父。” 几鞭下来,云沧竟被惹得痒笑连连,连忙求饶。卓青崖方才罢手,敛容道:“你还是个孩子,倘若真要学凌无垢那样学剑,怕真是要走上绝路。” 云沧不解,只是问道:“弟子不明白卓师的话。” 卓青崖淡淡地说道:“你这逆贼之子,倘若只是怀抱着血仇去学剑,恐怕你此生都要活在仇恨当中。你可知此物是什么?”说完指了指破车角落的一件物什。 云沧随之一看,见一物长而无刃,有四棱,长为四尺,却是极重。此物云沧多次询问,先前卓青崖却是摇头不答,不想此时却听到了卓青崖的说法:“此锏名为平天锏,由西方异金制成,长四尺,重六十斤。平天道初代教主所传之神兵,能即刻能找出其它兵器的脆弱点,击之必断。” 云沧惊道:“此物弟子连日来多为背持,未想它来历这么大?” 卓青崖说道:“他是你义父所赠之物,望你能领会他的深意。” 云沧奇道:“此锏有何深意?” 卓青崖说道:“锏为铁面无私、公平公正之物。昔日你义父为平天道教主,持此锏号召百万庶人以反暴政,可谓一时之英雄。可惜他称王后,平天道义军就迅速崩灭了。你可想通是何道理?” 云沧神情严肃,知道这又是卓青崖在考校他,略一思虑后答道:“义父起义是为了大义,为了天下万民,所以前期无不顺,只因顺天下人之心;义父失败是因为失去了大义,称王建制实为一己私利,只因逆天下人之心。” 卓青崖晒然一笑,说道:“孺子可教也。倘若本心有失,甚至本心有误,那便无法有好的结果。这便是你现在不能学剑之因了。” 云沧默然,郑重地向卓青崖鞠躬。不料卓青崖又说道:“你云府传承的苍云剑法,在你明白为何执剑之前,也不许使用。” 云沧很无奈地摊开双手,望向夕阳下的城关,说道:“那弟子只好学卓师以指为剑咯!”说完竟径自跳到卓青崖背上,以指为剑一顿乱戳,惹得卓青崖一顿爽朗大笑。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两人一驴,在万山红遍、层林浸染夹裹的官道中慢行许久。终是到达了剑南道重镇汉中城。 汉中城郭规模恢弘,外有城墙周长四十二里,里有内城,南凭津流,北结环雉,金镛漆井,皆是大虞立国初年所筑,距今已有二百八十多年。 昔日汉中多有传道之人,黄老之说蔚然成风,后平天道亦在其设置分坛,然自从去年平天道覆灭,朝廷对道教信众多有打压,流民亦渐渐回到这座古城,汉中城亦恢复了往日的喧闹。 入城以来,只见城中百姓丛聚,城郭岿然,树表分道,四通八达,路区相连,市内铺面颉比鳞次,行店大院古老深邃。云沧不禁为其热闹而叹,俄而却又思念起故乡洛阳,颠沛流离数月,竟不自觉地牵愁惹恨,坚毅的小脸上也浮现一抹忧愁的神色。 卓青崖剑心通透,如何不知云沧心中所思,暗暗叹息一声,顺手买了一支糖人要递给这徒儿,不料云沧连连高叫道:“不要不要!别把我看做孩童,我不需要这等逸乐之物。”竟将其视作洪水猛兽,连连推辞。 当夜,客栈房间中,云沧照例得完成识字句读算术等每日功课,按照卓师的话来说,“你这孩子年龄尚小,学剑不可,文化倒是不能落下。” 先前云沧曾问,学此等技艺有何用,又不想做个博士。卓青崖只是随意丢了一本《平天策》给云沧,只见其中文字密密麻麻,似乎都变成了一条条蝌蚪,只识得其形,连缀在一起非但不识其意,反倒头昏目眩。 惹得卓青崖笑骂道:“目不识丁的小东西,一本绝世武功秘籍给你都看不懂。”云沧便知习武也得有文化,此后竟于学文识字一道上突飞猛进,不在话下。 云沧正在以棍为笔于地上练字,只见一撇一捺,一个“人”字已完成,字形如刀凿剑刻,颇有气势。 他知晓这个字的秘密,祖父年轻时,曾在北漠一处崖壁上发现这个“人”字,整个字是用剑刻出来的逆锋起笔,藏而不露;中锋用笔,藏而不露;停滞迂回,缓缓出头。一撇一捺中尽是剑意,其中蕴藏着一套绝世剑法。 只是云府多年未参透其剑意,只得了一套空有其形的苍云剑法,却已强过了江湖上八成剑法。 云沧不禁问道:“卓师,这个字里真的藏着一套绝世剑法吗?” 卓青崖点点头,又摇摇头:“等你成为绝世剑手,你自然能从这个字里瞧出剑法来。” 云沧不禁想起一年前,父亲曾带他前往无尘剑庐拜访天下无双的剑神凌无垢。剑神乍见此字,却说的是:“我将以此字悟出一套剑法。”两大剑道高手,却有不同看法,该如何从中悟剑,莫非真要自己成为绝世剑手后才能悟得? 这番云沧还在乱想,却听卓青崖说道:“明日又将有一次考校,你可做好心理准备。” 他也未抬头,只是继续为那个人字描着边,不禁踌躇满志道:“无论是怎样的考校,弟子都将顺利通过。” “是吗?”卓青崖微微一笑,云沧总觉得这一笑似乎不怀好意,“今日好生休息,明天有的是你苦受。uu看书.uukas ” 翌日清晨,云沧随着卓青崖早早便出门,云沧不问将去何方,卓青崖也不说将去何方,如此之态势已持续了数月,云沧早已习惯卓师的天马行空。 只见跟着卓青崖穿越一条条街道,来到一条狭长的过道,此时房屋宅第已显得破落而陈旧。两人继续一前一后走着,趟过几处廊房,又转过一座偏殿,不多时便到了一个小庙中。 只见这小庙多有木雕彩绘,檐牙高啄,屋面均是破碎的灰瓦。庙中祭祀的是当地的江神,既无香蜡也无贡品,尽显萧条破落。云沧正纳闷为何来此地,却听见卓青崖说道:“我去买几个橘子,你站在此地,不要走动。” 言迄,人已不见。只留下云沧一人在此废庙中不知如何自处,四遭阴森恐怖,不禁胆战心惊,只得咬牙强忍。 约莫半时辰后,突闯入四个彪形大汉,看装束似常见的船帮汉子,一见到云沧,话不多说掏出大麻袋便往云沧头上套。 饶是云沧少年老成,这一变故如何见过,只得于袋中拼命挣扎。不料大汉吼出的一句话,让云沧目瞪口呆: “小崽子别反抗了,你哥已把你卖给咱们了!” (https://)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 书客居手机版阅读网址: 第2章 赤子问心(2) 云沧被关在了一个阴暗潮湿的地窖中。 地窖一丈见方,窖口是一扇门,另外气窗三口,窑口与窖底有约有八尺距离。 整整三天,看守每天只送进一碗水和一个干馍。只要不饿死就行。 与云沧一同被关的还有另外三个男孩,均是麻杉敝衣,年龄倒是比他大上三四岁,每日他们都在地窖中嘶叫哭喊,每送食物时倒是安静无比,只有狼吞虎咽的进食声。他在拿到干馍后先细嚼慢咀吃掉一半,另一半藏到怀中,每日均是如此。 云沧只是每日绻缩在墙角,盘膝而坐,闭目调息,努力运转体内真气来抵御寒冷与饥饿。此等举动,倒是未避着另外三个孩童,数日里云沧常窥见三人在地窖边窃窃私语,他也未多在意。 云沧出身将门,倒是有武学传承,只是三年前云府覆灭时为高手所救,随后均是颠沛流离,自家传承的武学却是未习到多少,平天策内功却堪堪入门,一年来苦练不辍,已积蓄了颇为丰厚的真气。这几日他一边练功,一边用心思考这一场特殊的考校意义何在。 卓师是想考验自己身陷囹圄时如何脱身?还是想考验自己能否击败那些掳掠自己的人? 这一日正思索间,云沧忽觉脑袋被人一击,顿时头晕目眩不说,差点内气一岔,只听一男孩说道:“喂,你装什么死啊?我叫你有没有听到?” 原来适才一童叫了云沧几声,云沧深思间却是未听到,他也不在意头被此人击肿,问道:“你叫我?” “就是叫你,我饿了,把你藏的馍给我!”此童身形瘦弱,约莫十岁,足足比云沧高了一个头,皮肤却是颇为白皙,“我看你也是被他们抓来这里的小孩,你怎可以藏起馍来独自享用?” “对,每天的馍你都吃一半留一半,你意欲何为?快把馍交出来,我们饿坏了。”另外一个身形矮小,肤色偏黑的男孩立即帮腔说道。 剩下一男孩头发极短,倒像是受过髡刑,他局促地站在白肤男孩身后,说道:“……你快把馍交出来,不然方山会让你好看。” 云沧先是一愣,继而惊奇地问道:“你们三人,这是要打劫我吗?”见三童似有摩拳擦掌蠢蠢欲动之意,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一个时辰以后,三童已是头肿脸青,却是不顾浑身狼狈,兴奋地啃着手中的干馍。在一侧的云沧双手托晒,思虑良久。 这三个男孩如何是学过武艺的云沧对手?只是他教训三童后,见其哀叫连连,不由得恻隐之心大起,竟还是将储备多日的干馍分给三人了。 他不由得叹道:“卓师常说我少年老成,可我真的还只是个孩子。” 想到此处,云沧说道:“你们三人想要脱身,得听我的话。”三童正吃完干馍伏地歇息,一听此言反应不一。 先前那个短发男孩又惊又喜,黑肤男孩则是面色惊讶,倒是先前的白瘦男孩方山似不相信,一脸狐疑,开口便道:“要我们听你的话,凭什么?” “就凭这个。”云沧举起了拳头,三童顿时低头不言了,他继续说道:“你们先自报家门,咱得先弄清楚情况来。” 原来,黑肤男孩名为辛成,短发男孩名为申弘,白瘦男孩名为方山,这三人的父母均在兵乱中殁亡,顿成街头流浪的乞儿,不想巧合之下又被船帮捉来。 据申弘所言,船帮常有拐卖童奴之举,借出船之利,将街边的乞儿掳走南下荆襄,卖作豪门大户为奴。亦常有流民无法过活而不得不卖儿鬻女,男孩依旧卖为奴,女孩运气好一些的卖于大户人家为婢,差一点的直接卖于勾栏,命途皆是生不由己。 云沧听罢,却是心中郝然。他忽想起云府上下九十二口人,算上的却只是宗室族人,府中尚有百余仆从,男女老少皆有,有的年龄甚至与他一般大小。百余仆从依附云府而生,亦受云府牵连而死 时至今日,他才发现自己先前竟未将仆从算作人。如今忽而被卖作仆奴,云沧方才略微察觉卓师的用意了。 “我可教你们一些武功,待功夫有成,我们便可逃走。”云沧说道。 只见辛成面色已由惊转喜,方山缺仍是满面狐疑说道:“你莫要诓骗我们”。 云沧也不多言,只道欲脱身者就跟他一起练功,于是辛成与申弘点头。 云沧立即把自己对《平天策》中的内功心法说于两人听,见方山在一旁窥听,他亦是不避着。 昔日平天道作乱,大虞飞龙军围长安,平天道教主洪御天决意以身殉道,竟将《平天策》传颂全城,后虽朝廷大军屠灭全城乱军,然而这一非教主不传之经典仍然是传遍天下,习武之人均可设法获知。然《平天策》毕竟是绝世秘籍,洋洋洒洒数千字,其要义艰深,寻常武人又怎可轻易领悟,是以此书虽传遍天下,能入门的却只是少数,按下不表。 云沧却是天赋异禀,早早入门平天策内功,于是便将此功口诀及运气法门教予辛成与申弘,未想一天后两人便气感自生,平天策已然入门。 两人大喜,对云沧心怀感激,更是感觉脱身有望,进而更为努力练功积蓄內气,如此下来,三日里已进步甚多,气力竟比先前大了约三成,于是云沧又授了一些基础拳脚功夫,此后只要不在看守送饭时间,三人便拳脚相交,以熟技艺。 那番方山整日只是躺在地窖角落,见三人共同练功,心中却是忿忿不平,大抵是莫名而生的一种被抛弃孤立的羞辱,致使方山总是以怨恨的眼神望着云沧三人,云沧不以为意。 传功四日后,云沧主动对方山说道:“明日我等三人决意出逃,我知道你这几日也在偷偷研习内功,多你一人,我们胜算更大。” 方山躺着却不答话,只是把身子侧过去。云沧亦不再言语。 第五日午时,又到了例行送水送食的时辰。 云沧深呼几口气,望向辛成与申弘,只见他们两人也是一脸紧张。 窖口有一扇门,离窖底约八尺,以云沧之身法纵身一跃,趴住边沿再逃出并不难。 然而云沧却是明白了这次考校的意义所在,卓师意在让他带走与他一样受困的孩子,并且要平安脱身。是以他才用了几日时间教授武艺。 此前每日看守送水送馍时,均是先打开窖门,接着以绳子送下装有水食的篮子。 今日看守却久久未来。 直到三人要等得不耐烦时,才忽而听到上方传来一阵人声。 一个谄媚的声音由远至近,直到窑口时,窖里三人听得清清楚楚:“方二爷,实在抱歉,大水冲走了龙王庙,没想到令侄竟被敝帮请来了……还不快点把方公子请出来!” 话一甫落,云沧听见窖门吱呀一声打开,窖口已经站立数个大汉。窖里卧睡的方山忽惊喜地叫道:“二叔,侄儿在这里!” 只见一身着锦衣,面目方正,腰间挎刀的汉子直接落入地窖,提起方山纵身一跃,已在地窖外了。 大汉惊喜道:“山儿,二叔没照顾好你啊!你父母不幸过世,未料到你也流落至此,好在老天有眼,让我寻到了你啊!”叔侄相逢,竟是相拥嚎哭,倒是惹得船帮不忍直视。 “是方大善人,我们有救了!”方泽声音洪亮,窖内的辛成听到了,兴奋地喊道。 “方大善人又是何人?”云沧疑惑地问道。 “你未被抓来前,方山跟我们说他有一个叔叔,是陈仓有名的豪侠,他常扶危济困。他说叔叔一定会来救他的。我先前当他是诓骗我们,未想到是真的。”申弘说道,眼中满是喜悦。 云沧默然,心中思忖着果真如此容易便能脱身? 众人正尴尬间,只听那方二爷敛容说道:“王老板,这里是一百两银钱。我方泽立人以信,即便是我侄儿,我也按江湖规矩行事。”说着,一百两银色锭已然送至适才说话的人手中 王老板收起银锭,哈哈大笑道:“久闻方二爷素来仗义疏财,信义为本,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在下斗胆于东风阁摆下盛宴,不知方二爷可否赏光?” 方泽拱手一笑,uu看书 ww.ukanshu 说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两人谈笑晏晏,不在话下。 地窖内三人窥听许久,见方山被接走,以为事有转机,却未想窖外众人只在相互恭维,似是忘记窖内尚有人在。 急得辛成申弘二人连连跺脚,高声喊叫:“救命啊!方大侠救命啊!”。船帮众人连忙把窖门一闭,以隔绝人声。 方山正随方泽与王老板离去,听到窖下人声,不禁对方泽说道:“二叔,窖下是三个小贼,平日里对我多有打骂,侄儿恳请二叔为侄儿做主,让侄儿出这一口恶气。” 方泽双目一瞪,问道:“竟有此事?” 方山指着脸上青肿处说道:“侄儿脸上的伤,就是前几日被窖内一小贼打的。” 方泽护侄之心切,一见伤处登时勃然大怒:“敢打伤我的侄子?是谁下此狠手?” 方山指着窖内,忿忿说道:“是一个叫云沧的小贼。他还想带着另外两个小贼想逃跑,被我发现了。所以才对侄儿下毒手。” 这一番话说时正在气窗附近,是以窖内三人听得清清楚楚。辛成浑身颤抖,申弘脸色煞白。云沧只是深深叹了口气,说道:“这下却是要你们好受的了。” 只见云沧提气一跃,双手一翻,径自跳出了地窖。船帮众人不啻有这一变故,一时竟未及阻拦。却见那方泽已抽刀而出,刀势已向云沧劈来,眼看就要将这六岁孩童劈为两半,只见云沧身形迅飞飘忽若神,竟轻易绕过方泽夺门而去。 “我去也!来日必救你们!” 第3章 赤子问心(3) 时已暮秋,长夜渐寒。汉中城夜幕低垂,笼盖着成千上万家惶惶不安的灯火。 云沧只着一件敝衣,顾不上浑体的寒意,不断攀爬纵跃于屋顶。 他不断追忆日间出逃时的路径,虽于脑海中清清楚楚,却未想汉中城街道四通八达,一到夜间目不视物,不多时竟迷失了方向。 他已经得知这时日的关押是船帮所为,汉中域内有汉江,自西向东数百里,漕运兴盛,而沿途水贼众多,是以船工多结帮以自御。船帮便是这其中的庞然大物。 于是云沧便向城东奔去,穿行于黑暗的巷道,与夜色融为一体,内心虽有惧意,却又带着一种异样的兴奋。 巷道多有衣衫篓缕手持竹竿之人,或卧睡于墙角,或席地而坐。云沧心中一凛,想到了为传闻中的丐帮。未想这些乞丐白日未在街头露面,夜里倒是多出来行动。 也不知转过了多少巷道迷宫,避开了多少乞丐,云沧竟寻到了那日的江神庙。只见破庙阴森,却有如豆灯火,似有人言语。于是便小心攀爬至屋顶,掀开一小片灰瓦窥听着。 “可曾寻到那人的消息?”只听一浑厚的男声道,云沧小心窥看,却是一个身着皂衣的中年男子。 “未曾寻到。”另一人为老乞丐,说道,“那魔女踪迹实难寻找,我们已经追寻多日,仍是断了线索。” “多派耳目继续追查,那魔女煞是厉害,倘若真遇上了,不要与之力敌。”中年男子说道。 “怕是不成,那魔女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我丐帮子弟多被她砍杀。似有什么深仇大怨。”老乞丐叹气道,“昔日晋阳分舵主与一百二十七名弟子,就是亡于此魔女之手。” 中年男子干笑了两声,说道:“嘿,晋阳城丐帮分舵烹食人肉之举,可谓丧尽天良,天下皆知。丐帮竟还有脸面污她人为魔女。你只是借丐帮之身份,为我玄策府监控江湖动向,莫要忘记你是为谁办事。” 老乞丐赶紧拱手低头答道:“属下明白。” 中年男子摆了摆手,将老乞丐打发走了。 云沧在屋顶上窥见这一切,不由得心中大奇,他知玄策府是大虞朝廷设置的监控江湖的机构,其高手异士层出不穷,江湖人士深以为惮。 听其言语似玄策府在追踪一人,甚至要借丐帮的耳目来追查踪迹,而丐帮亦与此人有过节,究竟是何人值得玄策府如此大费周章? 云沧不禁感慨,若是卓师在身侧,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想到此处,云沧再次动身,往白日逃出的那地奔去。不多时,就来到了城东南汉江畔一处大府邸处。 船帮的驻地不似个帮派,倒一半似肆一半似铺。来往货物多经船帮转运,是以势力颇大,云沧借着身形瘦小之利小心潜入,借着夜色躲开耳目。 不多时云沧便寻到了那个地窖,连忙翻身落地赶到窖前,只见窖门大开,先前申弘两人果然还在窖内,却未想还多了七个生面孔,竟也是被掳掠来的幼童。 辛成原本正辗转难眠,听见有声响便醒来,正欲开口叫云沧,却被申弘猛地捂住嘴,方才得以未出声。 云沧小声说道:“白日我逃走了,你们没怪我吧?” 见辛申二人满身鞭痕,血迹累累,浑身几无一处完好的皮肤,他也颇有疚意。 却见两人摇摇头,申弘说道:“我们不怪你,你逃出去后仍记着回来就我们,可见你果然是信义之人。可恨的是方山小人,竟教唆船帮看守用鞭子抽了我俩一顿,此仇我一定牢记在心。” 说着,先前最温顺的申弘,此刻脸上竟现出仇恨之色,饶是云沧同负血仇,也忽感怨仇之可怕。而另外七个才被掳来的幼童,见辛申二人的伤痕惊恐不已,竟不愿跟云沧离去。 这一僵局倒使云沧犯难了,虽自身势单力弱,但毕竟不愿坐视惨状,倘若不能将他们一并救出,云沧感觉自己将一生问心有愧。 正思忖时,一幼童忽说道:“与我们一同被掳掠来的,还有四十多幼童,他们关在别的地方。” 此言使云沧心中一惊,暗想这船帮竟然掳掠了如此多孩童,究竟是要作甚,想到这里云沧忽觉得一个幼童都难以带走,一切尚得从长计议。 于是与窖内孩童说明之后,云沧即刻又在府邸中的隐蔽穿行,竟发现了与之一样的地窖还有四个,且每个地窖均传来孩童的哭喊声,细查后发现共有五十四名幼童被关押。 这一状况使他心惊肉跳,这么多孩童究竟要运去哪里?同时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无力感: 倘若我不是一个幼童…… 倘若我学会了绝世武功…… 想到这里,他总算是略微明白了卓师常说的那句话:一人之力终有尽。可岂能事尽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云沧小小的拳头攥得紧紧的,世间万事,总该有人敢为常人不为之事。 如此多的孩童必然是有一笔巨大的交易,总归是要通过船转运走,届时可去劫船。 他甫一思定,继而念头通达。接下来的数日,云沧暗中观察着船帮运转货物的规律,也深谙其劳作之理。 如此耐心潜伏三日后,船帮终是在九月十五这一日有了动作,那位被称为王老板的头目领着七八个船帮喽啰,押着那五十多名幼童从船肆中出来。 这些幼童双手被缚,更有数条长麻绳传过死结将十几名孩童串联在一起。船肆到码头尚有半里距离,这队列路过一处草丛时,云沧借着夜色翻滚出来,偷偷加入了队伍里。 今夜虽月明皎洁,然幼童队伍拉的颇长,是以在队列前后催促的守卫竟未发现多了一个孩童,随后便登上了一艘数丈高的大货船。 漕舱底狭窄,纳下五十多名孩童后更显逼仄,云沧寻到角落坐下,双手也绕着一圈麻绳佯装被缚,周遭的孩童哭声阵阵,他仔细感受着脚下的动静,不多时船底晃荡,已是起锚离航了。 月圆如镜,澈明如水,水光接天,如云如雾。 云沧耐心等待到寅时,估摸着此时看守均是疲倦不堪,连忙唤醒熟睡中的辛成申弘两人,他适才登船后便知晓了两男孩位置。 两男孩甫一惊醒,见是云沧,均是万分激动,申弘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救我们的。”辛成道:“俺也一样!” 云沧蹑足踏上木梯,两紧随其后,从舱底摸进船舱中。 如他所料,果然寅时是人最困乏之时,只见舱厅中有四个船帮守卫均已倚舱睡去,云沧唯恐他们随时醒来,于是又忆昔日所学,点了他们的睡穴让其睡得更沉。 一路上毫无阻碍,均是倒地的帮众,此情形甚怪异,似被人以毒迷倒。 云沧心中甚惊,申弘已是头冒冷汗,哆哆嗦嗦地问道:“云沧,这些人是中了什么妖法吗?怎么全都昏倒在地?” 辛成小声骂道:“怎可妄言鬼神,收声!” 云沧却是一脸凝重,他凝神细听之下,发现这艘船中尚有人声,于是赶忙让两人躲起,自身则是向来声的方向迈去。 云沧爬上另一道楼梯,借夜色藏于桅杆一侧。偷偷探出头去,只见几名黑衣人立于甲板,另有几人躺在甲板上,正是船帮的王老板和帮众,已是昏迷不醒。 云沧一惊,却听到其中一名身形挺直,手持短戟的黑衣人说道:“连大哥,这种小事何须你轻自出马?你一声令下,吩咐兄弟们去做就行了。” 另外一个身形魁梧的黑衣人说道:“小四,现今江湖形式错综复杂,你可知船帮这一船孩童是卖于谁的?”此人声音雄厚,给人一种信赖感。 “卖于谁?难道不是运到江南卖于豪门大户做奴吗?”另一个持刀的黑衣人说道。 “非也,汉中到江南何止千里,u看书ww.uukanshu换作是你,你会做这亏本的买卖?”一背剑的黑衣人说道,却是一个婉转的女声。 为首的黑衣人说道:“我从玄策府一位朋友那里得知,这一船幼童,是卖给魔宗的,嘿嘿。”话中却有一股怨意。 甫一听到到“魔宗”二字,三人均是啊了一声。 持刀人愤愤说道:“魔宗行事诡异狼子野心,去年平天道大逆不道,造反作乱,皇帝御驾亲征,魔宗竟派人刺杀皇帝。此事天下人皆知,幸得玄策府主魏无视救驾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魔宗妖人,我等江湖正道自是要视为仇敌。然这一批幼童果真是要卖于魔宗?”那手持短戟的黑衣人问道。 “此事确凿无疑。魔宗诡秘邪门,江湖素来畏之。然魔宗终究还是一个江湖门派,既是门派,那就一定要有新弟子入门,这天下如此多的孤儿,便是魔宗最好的生源。”为首的大汉说道,三人方才恍然大悟。 “如此一来,我等截胡他们一批人,倒是可以让魔宗损失一批弟子,咱也算行侠仗义了,哈哈哈……”持刀汉子笑声爽朗,另外三人也受其感染,均是大笑起来。 “吾辈行事,只求仗义于天下,见不平而平之。如此才算不埋没一身武艺。”为首的黑衣人说道。 此一番话,饶是云沧年龄幼小,竟也深感血脉偾张豪气冲天,不由得说道:“说得好!” 此言一出,四人蓦然回首,齐齐望向身后,顿时一脸肃然。 四人却不是看云沧,只见江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艘黑色的巨船。 第4章 赤子问心(4) 一艘浑体黑色的巨舸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江面之上。 甲板上严阵以待的四人谙熟水性,竟不知这艘巨舸是何时出现的。 为首壮汉点头示意,另外三人会意,便四散分开隐蔽。 云沧正也欲动身,一只细手摁住了自己的脑袋,忽觉身边已多了一人,耳边只听到一句:“别乱动。马上有人来了。” 原来是黑衣人中那个持剑女子,竟也来到这舱顶。她见云沧一身褴褛藏在此处,只道是逃出来的孩子,于是又问道:“舱底还有多少个孩子?” 云沧小声答道:“五十六个。” 这一数字令持剑女子也一惊,喃喃低语道:“竟是五十六个,原以为只是二十四个。方才太急,来不及确认……”却忽感觉有人在拍自己,只见云沧伸指指向甲板,五六个船帮人士仍是躺在那里。 女子不明所以,却听云沧说道:“这几人原先立于甲板,即是在等候买家与其接洽的。是以你们刚毒倒船帮众,那艘船就出现了,他们原本就约定这个时间交货。” 女子恍然,可接下来的话让她登时一惊:“你们把这几个家伙丢在甲板,让买家发现了会怎么样……” 必然少不了一阵刀光剑影,而你们才四人,如何抵挡这未知之敌?这是云沧未直接说出口的,然持剑女子却已明白,不由得对这个幼童高看一眼,于是她问道:“此局如何可破,小兄弟你可有良策?” 云沧不由得童兴大起,笑道:“我可不说于藏头伉脑的人。” 她摘下面罩,露出一张颇为年轻而美丽的脸,说道:“人小鬼大,藏头伉脑可不是这么用的。在下江映蓉,可把你的计策说与我听?” 云沧说道:“此计非你一人之力可完成,快把你的同伴唤来。” 江映蓉点点头,即刻将另外三人叫来。三人甫一听云沧之计划,顿时啧啧称奇,于是也自卸面罩各报家门。 先前拿一对短戟的高瘦男子名为齐衡,持刀的短发壮汉名为百里镇,为首的魁梧大汉持一柄阔剑,名为连青粥。 四人均是初入江湖不久,多有行侠仗义之举,遂而意气相投,于是便结为异姓兄妹,排行连大百里二齐三江四,不问出身不问前路,只求鲜衣怒马,仗剑天涯。 饶是云沧小小年纪,也是颇为神往,然而毕竟有更紧要的事情要办。一番商讨后,云沧说道:“现今有敌在侧,未能详细筹谋,只能如此这般便宜行事了。倘若四位信得过在下,在下定不会辜负四位。” 四人凝重地点点头,虽觉将身家性命交于一幼童身上颇为不智,然似乎这幼童身上又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让他们相信于他。于是四人果按云沧之言行事。 时巨舸沉锚于江中已半个时辰,舸中之人正纳闷船帮为何久无动静,忽见船帮的大船灯火通明,张帆起锚,竟是要加速驶向巨舸。 眼前船帮大船离巨舸越是越近,速度未减反是加快了几分,舸中领头之人已觉不对劲。眼见两船距离不足五十丈,巨舸上的水手喊道:“孟舵主,那船要撞过来了!” 孟舵主眼神一凶,说道:“船帮这是要搞事情?随时奉陪!”立即命水手起锚加速,亦向船帮大船驶去。 眼见两船已不足二十丈,突见一大汉站在大船头,昂首喊道:“来人可是魔宗妖人?玄策府在此等候多时了!”右手一挥,身后百里镇与江映蓉两人便以强弓射出一条绳索,绳索末端有铁爪,稳稳当当地在巨舸护栏处绕成一个结。 孟舵主见此立即命手下去砍绳索,未想两个爪牙甫一靠近绳结处,便被弓箭射中了心窝。 孟舵主登时大怒,亲自前去将两条绳索砍断,却只是下令道:“岂有此理,玄策府竟然设下了埋伏,快转舵回撤!” 原来自魔宗牵涉谋逆后,大虞朝廷对其是极力镇压,其中最为出力的便是玄策府。 玄策府因府主魏无视被老对头楚枝安倾轧之故,似将所有怨气都倾泻到江湖门派上,魔宗更是首当其冲,往往发现魔宗踪迹便是往死里追查,与之对敌时常常是设伏围攻。是以魔宗各地分舵见玄策府隐卫往往会退避三舍,只因即便杀了他一个,还会有无数个后来者。 如今连青粥四人借玄策府之势,竟真将其吓退,倚靠的却是云沧这洞察先机之利。云沧自跟随卓青崖云游四方,每至一地必要先勘清当地风俗民情,以及江湖形势。 那日他从船帮地窖逃出后,却是多藏于酒肆茶馆,搜集有用情报,便察觉了玄策府在江湖的威势渐盛。借以兵道之诡诈,甫一施策竟获成功,不禁让云沧踌躇满志。 眼见巨舸将行远,江映蓉面露喜色,说道:“小兄弟,你的疑兵之策果然凑效,现在咱们怎么办?” 云沧说道:“此刻尚不稳妥,需要再烧一把火。”说完,将船帮中的油罐寻来,将布条至油罐中浸润后又绑于箭上。他动作极快,江映蓉等四人只看见手影晃动,布条纷飞,竟于数十息时间里便做了十支火箭,令人叹为观止。 将火箭点燃之后,云沧问道:“连大哥能否拉动三石强弓?” 连青粥魁梧的身躯后正背着一副长弓,豪爽一笑道:“哈哈,小兄弟却是看轻我等江湖人士了,我身后这副弓,便是一副五石强弓,前些时日刚从一伙马贼手中得到,以我炉火纯青之内功修为,便是七石强弓亦不在话下。” 言迄,连青粥接过云沧递来的火箭,搭弓瞄了数秒,猛地一射。 好快的一箭! 只见一道火星划过夜空,飞箭却是被江风一送,竟是偏了数丈,直直地落于江水中。 清风徐来,月明江寂。 连青粥顿时气急,忙夺了云沧手中几只火箭点燃后猛射而出,结果均是射偏了,最后一支箭甚至飞至距巨舸尚有一丈距离时,便被舸上之人用飞石击落。 眼见巨舸又驶出十五丈,连青粥又要拉弓射箭,却听云沧说道:“慢着。连大哥你按我的动作姿势来射箭。” 说罢,云沧问百里镇借了一支弓,侧身对着巨舸,双脚稍微跨开与肩同宽,两个脚掌的相对位置介于丁字与八字之间,左手握弓把正中间。弓从头顶慢放至定位点,拉弓臂由肘部带动后位,持弓臂前推辅助拉弓。 这一姿势极为标准,云府世代将门,每一位云家子弟自小便习弓射。是以这弓射姿势极为标准,且搭弓的角度很好地根据风向及目标距离进行调整,云沧力气不足,未能拉动弓弦,他只得喊道:“连大哥,拉满弓弦,就是现在,射!” 连青粥拉满弓弦,松弦一射,只见一道火星划过夜空,江风一射,火箭以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准确地射中了巨舸的船帆。 船帆登时被点燃,眼见一击得手,连青粥依照方才之法,又连射了四支火箭,主帆和副帆又各中两箭。满帆皆是大火,瞬息间已延至巨舸上了。 眼见巨舸大火渐浓,舸上数人救火不及,只得跳江自保。连青粥四人又哈哈大笑起来,未想这一战竟是如此轻松,顿时对云沧这个孩童又是高看了几分。 突然,站在桅杆上百里镇喊道:“坏了,那艘巨舸里竟有一批孩童。” 此言一出,大船上的云沧等人均是脸色一变,原来这巨舸前来接头,这舱中本就运了一批孩童,应是从别地收买而来的,今夜只待接了船帮这批孩童,又不知将往何处去。 眼前大火燃起,巨舸舱内的孩童惊醒,隔着三十丈的距离竟也能听到阵阵哭声。连青粥当即立断,令齐衡和百里镇赶忙拉起大帆,这大船遂而疾速向巨舸驶去。 巨舸上,孟舵主命下属赶紧去救火,眼见船帮大船驶来,凶相毕露,口中喊道:“来得好!”竟是径自跃上巨舸船头,抽刀等候。 连青粥面色凝重,待大船距黑舸尚有三丈时,让百里镇抛锚定船,自己则是纵身一跃,顺势在空中阔剑举过于顶,自上而下的一式“力劈华山”便落下。 孟舵主挥刀上截,却未想连青粥这一式剑招势大力沉,竟是一招便被压制,几乎要跪在地上。u看书ww.uuashu.co 一招得手,连青粥也不多言,一招招纵横开阖的剑法使出,虽招式并不高明,可却得一“猛”字,竟是一力降十会,威势惊人,敌不可挡。 云沧不禁叹道:“早知连大哥武功这么高强,哪须什么兵法诡道,强攻上去便是了。”须臾后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郝然:“若不是自己未能察觉敌方隐秘,又何须弄得如此难收场。”思忖片刻,竟心生疚意。 一盏茶后,孟舵主被连青粥劈中肩膀,惨叫一声,落入江中。另一边,百里镇与齐衡亦是击杀了十数个爪牙,一时间巨舸中血腥之气久久不散。江映蓉寻着幼童哭喊的方向,果真在舱中寻到四十个幼童。 连青粥思及巨舸火势巨大,只得让齐衡回先前的大船,以求接众人回船。未料齐衡刚起锚,一人便从江中爬上了大船,正是方才被击落入水的孟舵主。 只见孟舵主浑身血污,一声怒吼,冲上去便与齐衡战作一团。齐衡分心忧虑巨舸,功力亦不及孟舵主,于狂乱刀招中节节败退,不多时已是身受多创。 齐衡大吼一声,剑法也变得狂乱起来,不顾身陷险境,竟是要与孟舵主玉石俱焚。 孟舵主状若疯魔,正要挥刀上前,却不料胸口一痛,只见一根箭从后背入,从左胸出,心脏已被刺穿。 原来云沧眼见齐衡竟可为素不相识之人赴死,此等赤子之心令他大为震动,亦顾不得多想,右手拿起一根箭便冲向孟舵主刺出。 庶人之怒,血溅五步。 孟舵主至死也未想到,自己竟会死于一个六岁孩童之手。 第5章 乱石浮沙(1) 云沧又开始做梦。 梦中依旧是熊熊大火,浓烟滚滚。 依旧是血流成河,尸横遍地。 只不过,从血泊中站起的人群中,多了一个未曾出现过的人。 孟舵主浑身是血,双眼怒睁,右手捂着左胸,左手伸向云沧,踉踉跄跄地向他爬去,口中怨怨地喊道:“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你不要过来!”他惊恐地大喊。 他清楚地知道这是梦境。 但无论他如何呼喊,如何奔跑,都无法从梦中醒来。 城固县,隶属于汉中郡,北依秦岭南麓,南屏巴山北坡,中纳汉江平川,是以水道漕运兴盛。 这一日拂晓,一艘船帮大船搁浅在汉江一处洲地上,只不过船上运输的不是寻常货物,而是一船未及黄口的小儿。 经过了昨夜的鏖战,连青粥四人虽衣衫破烂蓬头垢面,双眼倒是神采奕奕。只是云沧却是突发高烧,昏睡不醒,只得由连青粥背着一路行走。 眼见云沧双目紧闭,面色惊惶,似噩梦缠身,江映蓉不禁担忧:“大哥,这小兄弟至今未醒,这可如何是好?” 百里镇说道:“这孩子胆识过人,怕是昨夜见血,心神受了刺激,才致有此状况,休息几天便好了。” 齐衡叹息道:“昨夜惊险万分,若不是他舍命相救,我怕是无法再见到你们了。小小年纪有此胆色,真是后生可畏。” 连青粥笑道:“我是未读过什么书,只觉得小兄弟胸中满是韬略,尤其是那一手箭术,必定是出身将门。只可惜当今虽非乱世,然颇多风波,这小兄弟身陷囹圄,怕也是家遭灾祸之故。” 云沧恰在此时转醒,只听见后来的几句话,却是内心苦笑:家遭灾祸是不假,可身陷囹圄却是自己那坑徒师父所为,正欲开口,却不料突咳嗽不止,无法自抑。 这一声自然是引来了旁人的注意,一张美丽的面容靠近了云沧,惊喜道:“小兄弟醒了!” “放下我。”云沧说道,他发现自己不止是在连青粥背上,甚至还有一条绳子将他牢牢固定着。 云沧自从灭门侥幸存活后,便立誓不再做个孩童,要以成人方式行事,未想稀里糊涂便又被人当做寻常孩童背负于身,不禁小脸一红,急忙喊道:“快把我放下来!” 顿时一阵脚步赶来,正是辛成申弘两人。申弘忙一溜小跑,惊喜地喊道:“云沧兄弟,你醒来了!我可担心你了!”辛成说道:“俺也一样。”面色也是一阵惊喜。 连青粥哈哈一笑,将背上的云沧放于地上,说道:“原来我们的小军师也会有怕羞的时候。” 惹得众人一阵大笑,倒是让云沧心中的阴翳莫名的驱散了不少。 连青粥见云沧仍是脸色苍白,不等他答话,便以掌贴其背,一股真气便涌入云沧经脉,竟然毫无阻碍,内力似乎同出一宗。 云沧心中一动,说道:“连大哥所修的也是平天策内功?” 连青粥说道:“去年从马贼身上抢来的平天策秘籍,只可惜似乎记载不全。” 昔日平天策传颂天下,然全篇数千字,博大精深,终究获知者有多有少,是以平天策武功学成者不一而足,卓青崖有云:“平天策将沦落至五虎断门刀之禁地”,果真一语成谶。 云沧说道:“我修习的也是平天策内功,晚些时候我将全篇默写与你。” 连青粥大喜,不禁大笑。 此时恰是日过三竿,然众人沿河畔行走许久,近百孩童无水无食,已是叫苦不堪,哭声阵阵。 连青粥只得暂停歇息,派出百里镇去前方探路,看看是否有村落人家,否则三成人携百余幼童于此荒郊野外,毕竟非是良事。 不多时,百里镇探路回来,原来在前方五里,恰巧有一个村落可以歇脚,百里镇惦念这厢,于是连忙购了五斤干粮赶回来。 群童得了食物,哭喊总算消停了,连青粥四人便聚在一起,云沧申弘辛成三男孩也带着一起。 连青粥说道:“这番情形,你等都看到了,如此多孩童,倘若我们置之不理,有违吾等侠义之心。然而携如此多孩童,终究还是得有一个章法。” 齐衡说道:“哪一个孩童不是父母心头肉?我看还是为孩童寻回父母,以圆天伦之好。” 江映蓉摇摇头说道:“如此多的孩童,怎可能一一为其寻父母,再说这些孩童大多是父母殁后被拐走,早就是无父无母的可怜人了。” 百里镇说道:“不若我们寻一些人家,问其是否愿意收养孩童。一家收养一两个,终究能安置好他们。” 连青粥骂道:“你个蛮脑子,哪有那么多人家来收养孩童?当是每家每户均无子嗣?” 《诗经》有云:“螟蛉有子,蜾蠃负之。”世人若非无嗣,又岂会以螟蛉之子代之? 商讨许久,四人竟不知该如何安置这些孩童。 连青粥蓦地站起,说道:“不成不成,我既然救了这群孩童,那绝对不会再让他们受苦。” “彩!”云沧听及此处,不禁喊道,又问道:“连大哥有此等志向,我云沧虽小,也要说一声佩服。” 此时群童亦听到连青粥之言,纷纷靠近围了上来。眼见这些孩童有的面黄肌瘦,有的骨瘦嶙峋,有的伤害累累,连青粥不禁心中酸楚,说道:“孩子们,你们可知,我当年也和你们一样,也是一个乞儿。” 此言一出,江映蓉不禁蹙眉轻叹。 只听连青粥说道:“二十年前,我才五岁,双亲已殁亡,后流落街头,每日靠行乞偷窃为生。后因偷一块饼之故,差点被奸商打死。在我最穷厄的时候,我遇到一个仙人似的人物,他施舍了一碗粥给我,还教给了我一套剑法,自此我才踏上了武道。我感念恩人赐我造化,于是便在我名中加一‘粥’字以示纪念。” 云沧不禁感叹,原来连青粥命运曲折,竟有此机缘,又听得连青粥说道:“一粥之恩,使我心怀感激,更使我知义之所在。天下所谓侠士,又有多少会将我等底层之人放在眼中,所以我自踏入江湖那日起,便以我之名起誓,连青粥绝不负天下穷苦人。” “好!”辛成感念其言,竟是出声大喊,群童虽稚嫩,却也随辛成一起喊道:“好!” 其情状壮观,竟使江映蓉不禁泪眼晶莹。 连青粥又喊道:“我连青粥是个大粗人,不懂什么烦文礼节,我只想问你们,连大哥想教你们武功,让你们以后再也不会被人欺负,你们愿意吗?” 此言一出,不但江映蓉等三人颇为惊讶,饶是云沧亦深为感动。 “愿意!”群童答道,于是连青粥即刻动手,削木为剑,不多时周遭之树木被伐去一大圈,每个孩童手中均是拿到一根长约四尺的木棍。 只见连青粥大手一挥,喊道:“孩子们,跟连大哥一起去前面的村子,连大哥教你们剑法!” “好!”群童呼喊道。 于是一幕奇景顿时出现在云沧眼前:一个二十多岁的壮汉以木剑为旗,身后跟着百余个手持木棍的黄口小儿,倒似师保率着邸第众孩踏春郊游似的,煞是可笑。 邸第者,即为皇家幼儿所,非皇室子弟不能入学,云沧出身将门,世代勋爵,竟也无资格入学邸第。如今乍见奇景,让云沧不禁莞尔。 一个时辰后,连青粥率领百余孩童,浩浩荡荡的进入先前所探的村子,当即找到村长,租借了几所空置的仓房,群童总算有了一处安身之所。只是阵势之大,引来不少村民围观。 连青粥也不避着,自这日起,每日都领着群童寻一片空地,列队成阵,以木为剑,果真一板一眼教起剑法来,而群童经此磨难,竟也用心研习。 百里镇见大哥已成了一个孩子王,不禁苦恼地说道:“大哥这真是不可理喻,他真打算一直带着这百余个孩子了?” “非但他要为这些孩子殚精竭虑,我们三人也得为大哥的鸿鹄壮志努力。”江映蓉说道,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这几日她已经化身保姆,每日多为这些孩童寻食。 “鸿鹄壮志?为何我没想到?”百里镇不解道。 齐衡叹口气,淡淡地说:“我们兄妹四人结义,为的是行侠仗义,济困扶危,难道你不知道一人之力终有尽之理吗?我们虽是四人,可终究势单力薄。” 三人一同看向童阵,只见云沧辛成申弘三人各在阵前领着群童学剑,只听齐衡继续说道:“大哥是想将这些孩童,一并教成与我们有同样志向的人啊!” 百里镇方才恍然,u看书ww..c 不满地说道:“原来你们两个都懂这个道理?为甚之前不说?” 江映蓉笑道:“你这蛮子脑子使得慢,也没问过我们啊。哈哈哈……” 三人一同大笑。 另一厢,云沧随着连青粥学剑,只见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要领,都被云沧仔细学习并领会。而云沧亦不藏私,不但将掌握的剑法技巧要领分享与他人,更是将平天策的内功心法教与众人。 连青粥先前所学的便是平天策内功残部,如今心法甫一补足,竟是内力大进,于是也不藏私,将当日在巨舸上与孟舵主交战时的剑法授与云沧。 云沧心中暗道:卓师啊卓师,你只是说不教我剑法,未说不许我自己去学剑法,这不算违逆,嘿嘿。 原来自云沧跟随卓青崖以来,辗转流离了数个月,深知这位师父的修为高绝,以“剑仙”之名力压“剑神”,几乎被天机楼视为天下第一人。是以云沧觉得卓青崖的任何言行都深不可测,他深知任何一次考校,均是在磨练心性,自是坦然面对他设下的一切考校。 却说连青粥之剑法,传自赐予一粥的恩人。云沧跟随卓青崖已久,虽未正式学剑,但眼界已是高远。他发现这门剑法纵横开阖,大巧不工,稳如泰山磐石,正气凛然;剑光飞起,剑势绵绵不尽,看起来虽然平平实实,毫无花样,但出剑奇快,剑光如雷霆闪电,剑势奇猛,威力惊天动地。 云沧越是使这剑法,心中便越是惊讶: 这竟然是一门绝世剑法! 第6章 乱石浮沙(2) 武道一途,亦可称为登天之途,昔日云沧随卓师漫行,曾问卓青崖:“何为武道之最高境界?” 卓青崖未直接回答,只是以指画出一个丈大的圈,将云沧围于其中,说道:“当你自以为达到了武道巅峰,其实不过是仍在这小小的圈内罢了。武者,师法天地,本是向上天博取生机,若因力压天下而妄图自比天地,此为大谬。” 云沧未少向卓青崖请教武道,大多被敷衍了事,只是那一次谈到武道之心时,卓青崖却是敛起疲懒面容,严肃说道:“吾辈学武,武道之心尤为重要。昔日剑神凌无垢,以无垢剑心为毕生武道最求,方才造就了他无尘无垢、天下无双的剑道。” “我又该有怎样的武道之心?”云沧问道。 “这需要你自己去寻到答案,倘若你学武只为复仇,那么武道一途,你只会踏步于此了。”卓青崖说道,看着云沧:“你有一颗可贵的赤子之心,所以我希望你将来的成就要高于我。” 赤子之心,武道之心?我该有怎样的武道之心? 这个问题萦绕于云沧心中,久无答案,直至今日,云沧结识了连青粥之后,方才从这个雄壮的青年身上看到一颗赤子之心。 是夜,斗室一灯如豆,两人相对而坐,一人身形魁梧,正是连青粥,一人身形矮小,却是云沧。白日里教剑练剑无暇多顾,终是在夜里,方能倾诉衷怀。 云沧叹口气,小脸微微发白,说道:“连大哥,小弟有一事请教。望大哥能为我指点迷津。” 连青粥笑道:“云小弟不必如此生分,连某是粗人,你若问我太难的问题,我也无法答你,你直问便是。” 云沧点点头,说道:“连大哥,你杀人是什么感觉?” 连青粥未料到竟被问及这种问题,竟有点迟疑,不知该如何回答。 只听见云沧继续说道:“前日我杀死了那个魔宗舵主,便整日做噩梦见到他,他在梦中浑身血污,口中喊着‘还我命来’,我虽不惧他,可心中总是觉得闷得慌,连大哥,我杀他,真的杀错了吗?” 连青粥听罢,若有所思,说道:“我道为何这几日你练剑如此拼命,怕是因为你一停下来,你就会想起来这事儿,是与不是?” 云沧点点头,说道:“不错,起初我只是噩梦里见着他,后来似乎常常心悸,有时似乎只要心自下时,脑中就莫名浮现那日在船上的场面。” 说到此处,他的脸又煞白了几分,“那日见他被我用箭刺穿心脏,鲜血喷出来,我立即便吐了。连大哥,我是不是很懦弱?” 眼见云沧说话竟带着些许哭腔,连青粥郑重地向他作揖,说道:“大哥感谢小兄弟那日挺身而出,否则你齐衡哥便活不到今日了。你杀那恶人,确是没杀错。” 他又一手摁住了想要行礼作揖的云沧,继续说道:“连大哥确是杀过人,还杀过不少人,但每一个都是大奸大恶之人。大哥出身贫苦,父母也被恶霸打死,两个弟弟更是饿死。因此大哥学武有成后,第一件事就是报仇。” 云沧问道:“连大哥你是怎么报仇的?” 连青粥沉思片刻后说道:“我的仇人横行乡里,乡人被欺压者数不胜数,然却无一人敢反抗。我回乡先找了几个幼时的玩伴,他们的父母也被仇人欺压致死,我想叫他们和我一起去报仇,结果他们不但不敢报仇,反正还向仇人通风报信。” 云沧奇道:“为何会出此状况,难道他们真的不恨那恶人的吗?” 连青粥摇摇头说道:“那恶人占地千亩,乡里人几乎都靠租他家的田地过活,我那几个伙伴自小便入他家为奴,时间长了竟奴性入骨,怕他家倒了之后无以谋生,是以反而为虎作伥。” 云沧惊讶道:“世间真有如此不识好歹之人?后来连大哥你是如何报仇的?” 连青粥皱眉道:“我那时方才十五岁,见无人助己,心里一横,于是拿着把剑便闯入恶人宅中,一剑便刺死了他。” “刺得好!”云沧拍手叫道:“后来呢?” 连青粥面色也甚是痛快,说道:“我开始也如你那般,见着那仇人开膛破肚,看着他洒得满地的血,也是觉得恶心万分,我倒是未想到,仇人被我杀了后,乡里人群情激奋,竟操着家伙闯入大宅中,把整座宅子打砸了一番,仇人两个儿子被赶走,甚至宅子最后都被一把火烧掉了。” 这个结果令云沧也吃了一惊,问道:“为何?” 他突然恍悟,却听连青粥说道:“昔日我也在想为何,后来我才明白,乡里人不是不恨恶霸,只是藏在心中敢怒不敢言,真出现了那么一个人能诛首恶,这民愤就会被点燃了。” 云沧赞道:“未想连大哥竟能想到这一层,真是别具慧眼。” 连青粥笑道:“我只不过是在江湖上行走得多了,方才更懂一些道理罢了。倒是小兄弟你天资聪颖,将来才是不可限量。” 云沧叹道:“小弟只不过是被人指导得多了,多看了点书,又多动脑子想事情,如此罢了。我过去常听家父说报仇雪恨,心中也常以报仇为念,未想这杀人的第一关,便未能过去,以后又如何报仇?” 连青粥奇道:“我观你言谈不凡,似是大家子,如何又有什么仇怨了?” 云沧想起时常所做的噩梦,只是深吸一口气,说道:“此事不为人道哉。待我武功有成,一定会报仇雪恨。” 连青粥叹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本就天经地义,只是今日我因仇怨杀了你,你儿子又会因仇怨来杀我,如此一来,仇怨何时能解?我年岁越长,就越是想不通这个问题。” 云沧沉默良久,只道:“谢谢连大哥教我。” 言讫,云沧起身向连青粥拱手作揖,遂离开房间。 连青粥看着云沧幼小而瘦弱的身影,不禁摇摇头叹道:“真乃一神童也,可惜少年老成,颇为人不喜,此子路途漫长,真不知以后是圣是魔。” 这一日,连青粥依旧是做着他那个孩子王,在村西偏僻的空地领着百余孩童练武。阵列正中前首,原是云沧的位置,此刻却是空着。 前两日听完连青粥一席话,云沧似有所启发,然终究还欠缺一些什么,心中沉甸甸地无比烦闷,于是竟径自丢下木剑不管,于村中游走。 这个村名为野井村,方圆十里,有百余户人家。民风淳朴,前几日连青粥携群童前来,村里人倒是未曾刁难,反倒是借出了三间空的大仓库给群童居住,方才使这些孩童有了栖身之所。 正午方过,艳阳高照,正是个晴朗的好天,但这村落却是冷森森的瞧不见人,带着说不出的凄凉。 墙角处蜷伏着条老狗,想来是平时瞧惯了人,此刻似也觉出这情况的异常,竟骇得连动也不敢动。 这地方本来就极是荒凉,此刻却静悄悄的连鸡犬之声都听不见,这才令人觉得分外阴森可怖,宛如走入了鬼域。 云沧一个人行走在街道上,瞧着两旁门窗紧闭的宅第,瞧着临街前随风摇荡的酒旗,心里不觉也有些寒意。 走了许久,突见前面树林中人影闪动,云沧只道有人便藏在林间,立刻大步赶了过去。 谁知这一片林中,石头上、树荫下,竟都密密地生满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不知有多少个,原来这村落上的居民,全都赶来这里了。 只见这些人一个个俱是满脸惊恐之色,这么多人生在一齐,竟连一个人说话的声音都没有,uu看书 .uukashu 就连还在怀抱中的婴儿,也都被大人用棉被紧紧包着,不让啼哭之声发出来,人人都似有大祸临头。 原来,这野井村三十里外的山上有一伙山匪,常侵扰劫掠周遭村落,乡民惧怕山匪,因此隔月便战战兢兢地奉上柴米油盐和钱物,以求平安。 如今这一日,又到了每月例行交付钱物的日子,是以全村居民均是携家中值钱之物出门,只待山匪来临。 云沧知道原委之后,不禁在人群中大声喊道:“你们如此奉物于匪,无异于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是无用的!” 树林里的人,一个个都睁大了眼睛在瞧着他,目光中既是惊惧,又是厌恶,像是在对他说:“你这孩童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何要来打扰我们的安宁?” 云沧被无数道异样的目光包围,心中也是坠入深渊,喃喃道:“昨日听连大哥之言,我对乡人不敢反抗恶人之事尚有疑惑,未想今日果真是见着真事了。” 突然,只听得蹄声如雷,两行人马带着两股烟尘,急驰而至。一行六人,均手持长刀,身着统一的褐色劲装,面容各有煞气。 前面十二骑奔到近处,拉马向两旁一分,最后一骑从中驰出。 只见为首之人身着黑衣,面目方正,浓眉大眼,腰间挎一柄阔刀,却是云沧那日在船帮所见的汉子,人称方大善人的方泽。 只见方泽翻身下马,面色铁青,忽而凝神集气,纵声喊道: “连青粥,你给我出来!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今日定让你血债血偿!” 第7章 乱石浮沙(3) 方泽杀气腾腾,这一阵长啸吓得林中的村民齐刷刷地退后了三步。 人群边缘的云沧心中一惊:怎么这人跟连大哥有恩怨? 前几日他在船帮地窖与方泽有过一面之缘,彼时对其谈不上有太多恶感,倒是听闻方山怂恿船帮看守鞭打辛成申弘二人一事后,再思及“方大善人”之名,不由得哑然失笑,方知其中的水远比想象中要深。 如今方大善人竟携山匪前来,倒是隐约印证了心中猜想…… 云沧正想偷偷从人群中离开,却见十二骑上的山匪均翻身落马,手持利刃,也不似从前直接掳走村中已贡出来的财物,只是分作八个方位将林中百余名村民围住,另有四人则是前去村里逡巡搜查。 见此情形,人群似有慌乱传染,低语渐起。惹得一山匪挥刀警告,人声才稍有停歇。 云沧私下小声询问先前那名少年道:“小哥,先前村里向这些山匪上贡,也是这番情形吗?” 少年目不斜视,只是愣愣地看着前方,似乎在看前方的一匹骏马,口中却是在对云沧说话:“先前村里只要把财物粮食上交即可,并未有过今日挟持之举。” 云沧面色一沉,说道:“也即是说今次很是反常?” 少年未直接回答云沧这个问题,只是反问道:“小兄弟,我知你是外来者,你不害怕吗?” 这个奇怪的问题云沧并没有思考便回答道:“怕自然是怕的,只是见事发紧急,也不知为何却是不怕了。” 这厢正私语间,人群中一老者却已颤颤巍巍地走出,恭恭敬敬地向方泽拱手行礼,说道:“这位好汉,老朽忝为本村里正,本月野井村上贡已备好,请笑纳。不知好汉们何时能放我等乡人回家?” 方泽见里正发话,原先阴沉的脸立即换上了一副和善的面容,说道:“见过里正大人,在下来到贵村有所叨扰,还望见谅。”他的话令在场众人如沐春风,仿佛方才狂啸怒吼的是另外一人。 只见他的声音洪亮而温和,面带着笑意朝村民喊道:“在下为陈仓方泽,今日来贵村办事,惊扰到大家,多有得罪。东山寨的大当家与在下略有交情,为表歉意,本月的供奉,大家不用再交。在下甚至还为大家准备了一份薄礼。” 方泽说完拍拍手,招呼下首一个匪汉牵来一匹马,马背上覆着一块大红布。他示意里正大掀开红布,只见红幕布落下,马背上密密麻麻的挂着数千吊大钱。 见村民被这些钱财吸引住,方泽即刻大声说道:“只要在下的事情办好了,这些大钱都是你们的,每一个人都有!” 言讫,村民们的表情由先前的惊惶转而变为欣喜,随着一枚枚的大钱握在手中,感受到了这大钱方圆古朴的棱角,不禁齐声喊道:“谢方大善人!” 眼见周遭村民拿到大钱后的狂热神情,云沧与那少年均是一惊:这方泽竟如此善于鼓动人心。 却听见一阵爽朗的笑声自远而近传来:“我当是谁来找我寻仇,原来又是你这伪君子。” 说话的正是姗姗来迟的连青粥,只有他一人前来。他一眼便望见了人群中的云沧,只是示意莫要妄动。 连青粥朗声说道:“先前我饶过你多次,只是不想多生仇怨,未想你冥顽不灵,仍是要寻我报仇吗?” 只见方泽面色狰狞,咬牙切齿地指着连青粥,说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莫说我是失败一次两次,即便是千次万次,我也要为家父报仇!” 方泽之言深情悲切,竟引得周边村民一阵私语。有村民指着连青粥骂道:“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狼心狗肺之徒,原来我们错信了你!” 此言一出,一时群情激奋。在场之人几乎都听信方泽之言指责连青州。 连青粥未想到有次变故,只是横眉冷对千夫指,一声重哼,周围的村民们便觉心中一震,竟戛止不能言。 这正是连青粥暗自运用了平天策中一道名为“大道洪音”的法门,昔日平天道教主洪御天以竭尽内力为代价,驱使“大道洪音”诵传《平天策》,方圆十里之人均听得痴迷,饶是大虞朝最精锐的甲士飞龙军,亦是战意溃散,放下手中武器倾耳听,是以平天策传诵天下。如今连青粥无非是牛刀小试,将村民喧闹抑制而已。 连青粥沉声说道:“方泽,我的确是杀了你爹,不过你父亲是什么人,你做儿子的不会不清楚。你爹当年横行乡里,为非作歹,我父母只是寻常的鱼贩,只因反抗你爹的敲诈勒索,竟然活活被打死。我为父母报血仇,杀了你爹。你因此而生怨,我不会责怪你。” 云沧藏在人群中,听其言语,方知连青粥的仇人竟是方泽的父亲,未想这两人竟然结下这种仇怨,确是难解。村民听到连青粥的话,倒是惊讶四起,私语纷纷。 只听方泽说道:“莫要在此时假情假意,我说过,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多说无益,手头上见真招!”话音未落,竟是直接拔刀劈来。 这一刀争得就是一个出其不意,然连青粥却是早有防备,手中阔剑一截,硬生生地将迅捷狠毒的刀势挡下,更是左手拍出一掌,不偏不倚地击在方泽左肩,突脸色一变,方泽翻身卸力,稳稳当当地站在三丈外。 连青粥抬起左掌,掌心已被刺破,伤口流出青黑色血液,说道:“你这卑鄙小人,竟然暗算我?”先前连青粥与方泽交手数次,只觉其人武功稀疏平常,念其孝心至诚,是以多次高抬一手,将其放走,未料这次甫一交手,便被他暗算。 只见方泽哈哈大笑道:“我知你剑法不俗,于是特意准备了一件软猬甲,还顺便在猬刺上涂了点蚀心毒,未想刚一交手就建奇功了,真是天要亡你啊,哈哈哈!” 蚀心毒为一道奇毒,中毒者若在十二个时辰内无法解毒,将全身溃烂而死。此毒虽然霸道,但却能以内力逼出,只是在中毒期间只要稍使内力,便会五内俱焚,因此以内力驱毒反而痛苦更甚于中毒,世人少有能以内力成功驱毒的,大多中毒者是靠解药祛毒。 连青粥面色不变,反而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奇毒呢,听到是蚀心毒我就放心了。”说完,持剑摆了个寻常架势,似要继续再战。 方泽笑容不减,说道:“我身上并无解药,我也不奢求你会跪着向我求取解药,只是我在想,当你无法驱使一丝内力时,下场会是何其凄惨?” 言讫,方泽径自跃起,又是一刀势大力沉地劈来。 连青粥果然避其锋芒,只是堪堪躲开这一击,或是因中毒之故,他的身法似乎都慢了几分,眼见一招用老,方泽又运刀左劈右斩,只望以浑重的招式逼迫连青粥以内力来硬抗,引发剧痛来造出破绽。 不料连续十几招下来,连青粥看似堪堪闪躲过,表情却是无比淡然,颇为游刃有余。一盏茶过后,方泽气息紊乱,连青粥却是尚有余力,甚至为避免伤及无辜,他刻意将方泽渐渐带离林间,远离人群。 方泽不禁骂道:“人称‘怒青龙’的连青粥,怎么此刻却成为了只会逃窜的鼠辈?” 连青粥出道数年,多在汉江水道行侠仗义,是以得了一个“怒青龙”的称号,意为此人性情豪迈刚烈,坚毅固执。如此避而不战,确是闻所未闻。 听到如此奚落,连青粥笑道:“好,你要战,便来战。”即刻身形疾驰,一步跨出一丈之远,一剑如雷霆万钧自顶而下地劈来。 方泽见此剑招不惊反喜,口中叫道:“来得好!”也用刀使尽浑身内力,只求敌人毒发气泄,以此为契机败敌。 不料剑招刀势甫一相击,竟是刀势瞬间溃散,方泽双手持刀,被连青粥的阔剑压得跪在地上,竟是完全无法站起。 方泽惊道:“莫非你没中毒?怎么可能!”话音未落,便被一掌扇中右颊,登时飞出两丈远。 两人距人群已有十丈之远,人群中的云沧却是看得清清楚楚,连青粥非是未中毒,也并不是强忍着剧痛驱使内力,u看书.ukanshucm只是依靠身躯的气血之力,便已压制住敌人。 武道一途,体气技势神道六道并为通途,即是江湖人称的锻体、聚气、贯技、凝势、炼神、证道六道,其中前三道无分高下,均是殊途同归,三道均至登峰造极,方可窥见凝势、炼神与证道三境。至于证道之后,是否还有更高境界,却是未知。 连青粥出身草莽,除去年幼时所得剑法,并未学过别的武功,只因二十多年来练剑不辍,不但练出了一身气血充盈、壮硕强悍的体魄,并且自外而内练就了一身霸道的内力,后来一年前习得平天策内功,竟径自迈入炉火纯青之境。前几日补齐平天策内功,更是龙虎交汇,水火相济,内功剑技已入登峰造极之境。 方泽武功只是登堂入室,又岂能是连青粥之对手?只见他在连青粥连绵不尽的剑法下进退失措,衣裳几乎无一处完好的地方,已是必败之局。 云沧叹道:“未想在身中奇毒的情形下,连大哥仍是以德报怨,处处剑下留情了,沧拜服了。”思及起前两日晚上连青粥开导他所说的话,方才明白用意。仇怨仇怨,因仇而怨,又因怨而仇,何处是仇怨之始,又何处是仇怨之终呢? 云沧尚在思虑中,双方的战局已然结束,只见方泽双膝跪地,颈间正是连青粥之剑。 方泽神色凄然,说道:“未想我机关算尽,仍不是你的对手,那就别怪我来狠的了。” 话音未落,位于人群八方的山匪竟同时有了动作。 他们拔出刀来,杀气腾腾地走向惊惶不定的村民。 第8章 乱石浮沙(4) 眼见惨剧将起,连青粥终是动起来了,眼见他身如迅雷跃起三丈,直腾至人群正中上空,左右手各拈着四枚铜钱,倏地将铜钱飞掷出去。 这八枚铜钱蕴含内力极强,似划破空气霍然作响,正中人群八方的山匪胸口,竟直让八匪当场惨死。 “好!”出言的竟是方泽,适才的失态颓圮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志得意满的表情,“你总算使上内力了,怕是此刻五内惧焚,剧痛难忍吧?哈哈哈!” 蚀心毒最毒之处便在于此:中毒者倘若不用内力,痛苦只似万蚁噬咬;倘若使用了内力,却立即似烈焰焚烧,更加痛苦。饶是连青粥体魄惊人,此刻脸色也是无比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流下,然总是未吭一声。 此时他立于人群中间,周边村民见山匪已亡,连忙争着从连青粥身边离开,方泽却也不阻拦,只是口哨一吹,在村口竟又出现了十个黑衣蒙面人封住了村民去路,手中长刀已抽出,又将故技重施。 “卑鄙小人!”人群中的云沧总终是忍不住开口骂道,却见方泽冷笑着说道:“卑鄙?小弟弟,却是不知道,胜者王侯败者寇,此等蚁民若是死了,并不会来怪罪我等,只会怪他引来灾祸。” 说完指向连青粥,继续说道:“他们只会怪他既然是大侠,为何要将灾祸来?又为何保护不了他们?你说这样吗,连大侠?” 人群中果真有人喊道:“对,就怪这些外来者,若不是他们,我等怎会有今日之灾?”此言即刻引得众人纷纭,甚至有人喊道:“这位好汉事前便已知会我等要办事,也给了我等钱财,可谓仁至义尽了。我等理应团结一心,帮方大善人报仇啊!”一言既出,又是群情激奋。 眼见方泽肆意嚣张,村民竟也被裹挟煽动,云沧终是明白何谓民心可欺,连青粥只是沉默不语,待脸色恢复一丝红润时,说道:“方泽,未想你武功平常,搬弄是非,蛊惑人心却是一好手。这便是你从你父身上得来的教训?” 方泽竟点点头,说道:“家父横行霸道,鱼肉乡里,确是引起众怒,正因如此我乐善好施,为的不是博取名声,为的是为家父恶行赎罪。” 连青粥缓缓说道:“世人多有愚昧不悟者,却不可欺其无知。你可以欺一时,却不可欺一世。不过是乱石浮沙,终究会沉去。” “此人巧言令色,竟将黑的说成白的,果如先前我像的那样,是一个伪君子。”云沧小声说道,身旁那名少年忽而来了兴致,问道:“听你言语,似乎之前就与这个方大善人打过交道?” “是啊,我曾于汉中船帮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那时他……”云沧突然怔住,忆起见方泽的种种表现,终是察觉到不对之处。 却见那厢方泽敛起面容,挺刀说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今日你插翅也难飞了!”言讫,只见他腾空而起,手中长刀直劈而下。 连青粥身形一动,仅以气血之力操运阔剑,刀剑甫一相击,撞出刺耳巨响,火花逆溅,却是连青粥被甩去一丈。 云沧脸色大变,未想两者硬拼,方泽在劲力比拼中获胜,不禁高声喊道:“卑鄙小人,原来你一直都在藏拙!” 适才方泽所显功力,明显已达凝势之境,原来从始至今他都是在隐藏功力,示弱诱敌。想到这里,云沧不寒而栗。 方泽多次被其言所扰,不禁恼怒道:“哪来的小屁孩鼓噪不停,给我死。”拈指一弹,一颗石子便破风而来。 云沧一惊,运起身法堪堪闪开,只见石子打在身后一个壮汉手臂上,竟径自将其打折,壮汉顿时捂着手臂倒地,颇是痛苦。云沧怕再伤及无辜,连忙从人群中跳出。 方泽眉头微皱,说道:“没想到你这个小崽子的身法倒是挺快。” 云沧被他用刀指着,面上倒也不慌,说道:“方大善人,你不记得我了吗?” 方泽不明所以,笑道:“你这黄口小儿,也想攀亲道故吗?” 云沧嘿嘿一笑,突然喊出一句:“连大哥,莫要手下留情,这个方泽是魔宗之人假扮的!” 原来云沧出言相激,就是为了印证心中猜想。先前在船帮见着方泽,知道此人武功稀疏平常,却好虚名,极为护犊子;而今次见方泽两次均未认出与侄子有过节的自己,是以云沧怀疑此人并不是真正的方泽。 话甫一说出,他整个人都已在刀势笼罩下,一种可以令人连骨髓都冷透的刀式,快得让云沧都呆立当场,竟是无法移动一步。 却有一人比这刀光更快,连青粥身如飞箭,后发而先至,挡在了云沧面前,双掌紧紧卡住刀身,竟是以空手接白刃。他虽未受伤,五内却因内力引发剧透之故,痛苦不堪,只是冷冷地说道:“你究竟是谁?”双掌握刀抡起一翻一提。 方泽未来得及开口,便觉一股巨力将自己掀翻,接着更有一股巨力将自己抛起,正欲在空中翻身,却觉耳边忽起风声,脸上已捱了重重一掌。 这一掌似倾注了连青粥胸中怒火,竟将方泽拍出三丈远,更是将方泽的“脸”拍烂。只见“方泽”站起时,脸上皮肤已经破了一个大口,却是露出了另外一部分皮肤。 连青粥缓缓说道:“你处心积虑设下陷阱,挟持人质,蛊惑人心,甚至在交手中故意隐藏修为。目的就是为了将我一步步引入彀中,不愧为魔宗隐部之戏命师。” “方泽”听罢,哈哈一笑,将“人脸”撕下,已是换上了另一幅显得颇为俊美妖异的面容,说道:“人人都说怒青龙大智若愚,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隐部为魔宗六部之一,擅于伪装潜伏暗杀,昔日曾有魔宗高手潜伏于玄策府,并担任了要职,朝廷军机自此均被窃取;更有魔宗剑首,于皇帝御驾亲征时悍然刺杀,虽功败垂成,然已是让天下武人感受到魔宗的可怕。 戏命师即是其中一员高手,其真名不详,真容亦不详,易容伪装之术极高,可装扮成世间任何一人。 而今之事,令云沧颇有感触的是,此人不仅仅善于伪装,也善以人心为刃。假借方泽与连青粥的恩怨,致使其处处手下留情;又裹挟无辜之人为质,使其投鼠忌器;自身更是隐藏修为,致使连青粥身中奇毒,又枯耗内力心血,果真是不负“戏命”之号。 连青粥面色如常,说道:“你既然是魔宗之人,也即是说你是为那些孩童而来的吧?” 戏命师笑道:“你总算是想起自己还欠上魔宗一笔账了,我会让你连本带利还回来!” 却见连青粥缓缓说道:“你既然不是仇人之子,那我也不用讲什么以德报怨了。”只见他眼神坚毅,摆出来一个寻常架势,说道:“受死吧!” 话甫一说完,连青粥身形如一道剑光,手中阔剑也快如飞如虹,凌厉的剑气简直可以斩金断玉。 “啊”一声惨呼,戏命师的一条右臂齐肩被削断!好狠,好猛的剑式!竟是一招便重创了戏命师。 戏命师面色苍白如纸,汗如雨下,身若筛糠,直愣愣地盯着连青粥手中的阔剑,他惊恐地问道:“你为什么还能使出这么厉害的剑法?你不是中毒了吗?” 连青粥脸色亦是毫无血色,气息已经紊乱,说道:“蚀心毒再奇,我也可忍受这痛楚。” 戏命师突然凄然笑道:“未想千算万算,却仍是算漏了你的实力,连青粥,倘若你今日不死,来日必能成为天下十大高手之列。” 连青粥冷冷说道:“腌臜小人,也有资格妄论天下英雄?” 戏命师怒道:“今天我哪怕死了,也要带着这些无辜人一起陪葬!”说完一声令下,蒙面人即刻要对村民动手,登时人群大乱。 连青粥却是不再顾忌蒙面人,只是一剑刺入戏命师眉间,戏命师登时气绝。 正在这时,一名少年突然纵身跃起,左右手各握有五把飞刀,uu看书 ww.uukash.om 倏地飞掷出去。 此情景正与适才连青粥投掷铜钱一幕几乎一样,只是少年所掷的飞刀更快!更准!更狠! 只是一息间,虽十名蒙面人位置各不想同,但飞刀却准确地插入了他们每一个人的喉间,登时气绝! 那名少年翻身落地,动作潇洒飘逸,年龄约莫十七八岁,相貌颇为俊朗,正是适才与云沧交谈过的那一个少年。只见他向连青粥拱手说道:“玄策府隐卫白慕飞,佩服连大侠高义!” 连青粥摇摇头,说道:“我还以为玄策府不会来了,顾弘义就派了你一人?” 白慕飞说道:“家师说我一人可顶二十人,是以只派了我一人过来。” 原来连青粥思及百余幼童毕竟是截胡魔宗,恐遭到魔宗报复,于是事先便派去了齐衡去汉中郡玄策府寻援手,另外吩咐了百里镇与江映蓉将幼童收拢一起好生保护,是以野井村今日乱事只有连青粥现身。虽有曲折,可终究迎来了尚好的结局。 白慕飞拱手作揖,安抚村民后,亦未与云沧多言什么,唤来一匹骏马,正要向连青粥告别。 见事情已了,云沧心中默然,细思连青粥数日来的言行,尤其是今日以德报怨之行,愈是细思便愈是佩服。 乱石浮沙,终究会沉去,而正气长存。 正思忖间,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不过却不是唤自己: “连青粥,你有一颗赤子之心,家师二十多年前传你的神剑诀,在你手中果真是人剑相宜!” 一人忽出现在连青粥面前,宛如神迹,正是卓青崖。 第9章 诸往隐秘(1) “秋日凄凄,百卉具腓。乱离瘼矣,爰其适归?” 这些时日云沧颠沛辗转,亦经历过数次生死时刻,虽终是有惊无险,但毕竟年龄尚幼,独处时思及不知身在何处的师父与父亲,总归有一种孤独孑然之感,不知天地何处是归宿。 今日乍一见卓青崖,云沧心中颇为酸楚,终觉心有所托,鼻尖一酥麻,眼见正要坠泪,连忙弯腰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恰巧将坠泪之情况掩过,说道:“弟子拜见卓师,不知弟子今次考校通过否?” 卓青崖恍若未见其笨拙之状,只是温和地说道:“你先一边待着,为师有话要对连青粥说。” 俟于身侧的连青粥又惊又喜,忙拱手说道:“你是恩人的弟子吗?没想到你竟然也是云沧的师父,不知可否引见仙师,连某必要当面跪谢仙师的再造之恩。” 卓青崖面色闪过一丝忧愁,说道:“在下卓青崖,承蒙这些时日连大侠对愚徒的照顾,你果然是一个知恩图报有情有义的大丈夫,家师地下有知,也将欣慰传剑有成,不曾辜负他的苦心。” 云沧候在一侧,突然听见卓青崖谈及此事,未料到自己竟然与连青粥有这等渊源。 尚未离开的那名玄策府隐卫白慕飞听到这个名字,脸色大变,忙拉住缰绳,驻马不前了。昔日剑神凌无垢败于卓青崖,已是名扬天下,而后长安围城时卓青崖曾现身,一人半招未出便击败四位绝世高手,并带走了灯枯油尽的洪御天,此战虽在大虞朝廷的掩盖下,于天下人前不显,但在朝廷内部已不是秘密,是以 听闻恩人已逝,连青粥如遭雷击,似不敢相信,随之喉间一阵腥甜,竟是吐出一大口暗红色的血液,一番恶斗他都能强忍剧毒,未想心神震动竟然会引发蚀心毒。 却见卓青崖不知何时已经立于连青粥身后,右手搭附在他背上,说道:“你可知蚀心毒不止运行内力时会引发剧痛,心神情绪只要有所波动也会引发。连大侠意志之坚,卓某生平罕见,实在佩服。” 说完,一股纯厚平和的内力流入连青粥体内,连青粥顺着这股内力运行线路运转了一个大周天,只见头顶氤氲白气自生,不多时便吐出一大口青黑色血液。连青粥双目睁开,精神奕奕,说道:“连某铭记卓剑仙大恩。” 原来卓青崖真气充盈鼓荡,不但立即驱散了连青粥身上的蚀心剧毒,还助他增强了内功的修为,体内暗伤也一扫而空,可谓是神乎其技。 连青粥拱手说道:“卓剑仙可否告知恩人名讳?好让连某了却一桩二十多年的心愿。” 卓青崖说道:“家师名为公孙负,是上代剑宗之主。你只要秉持初心,就不会辜负家师的一片苦心。” 连青粥奇道:“剑宗是什么门派?为何我先前从未听过这个门派?”见卓青崖不过十八九岁年纪,武功修身却深不可测,不由得好奇心大盛,突然他想到此中必有隐秘,于是便说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卓剑仙请跟连某来。” 说完,连青粥便引着卓云师徒二人来到村西,此地正是群童藏匿之所,他发了一个信号,几息后仓库内回了一个信号,连青粥点点头,于是又引他二人来到另一间小屋里。 屋内只有一张破屋和一处炕席,于是连青粥,卓青崖与云沧三人相对而坐。江映蓉从屋外送来一壶茶水,并仔细地为三人酾茶,正要离去时,卓青崖叫住了她,说道:“不妨让屋外那小子也一并进来,也为他酾上一杯茶。” 江映蓉不明所以,推门一看,正是适才尚未离开的白慕飞,此时正站在门前,表情尴尬,似在纠结是否要敲门。江映蓉莞然一笑,于是白慕飞便成了座上的第四人。 此茶局情形怪异,尤其是白慕飞,此刻紧张得不知说什么好,却是卓青崖开口说道:“连大侠是否有很多问题想问,卓某必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连青粥看了看身侧,指着不明所以的白慕飞说道:“此人留在这里,是否妥当?” 卓青崖笑道:“我既然让此人留下来,必然是有我的用意,你大可放心问。” 连青粥点点头,说道:“既然如此,我便问了,恩人先前传我的究竟是什么剑法?在下虽是个粗人,可武道一途也算是有一定的认识,这门剑法我自八岁起便苦练不辍,起初只是为使自己有力量可以自保,却未想这剑法越练越高深,几乎让我脱胎换骨,真可谓是一场大造化,连某实在好奇。” 卓青崖淡淡地笑着,说道:“先师传你的是一门绝世剑法,名为神剑诀!” 此言一出,室内三人均感觉到了这门剑法睥睨天下的气概。云沧心中暗道:好一个神剑诀,真是剑如其名。 只听卓青崖继续说道:“此剑法以‘重’、‘拙’、‘大’为真髓,可谓化繁为简、返璞归真,诸般巧妙变化,遇强则更强,无可匹敌。剑法奥妙是自平淡中见神奇,自扎实中见威力!需要精研剑法,好勇无畏之人方可达到神剑通明的至高境界。” 云沧忍不住插口说道:“好一个‘好勇无畏之人方可达到神剑通明的至高境界’,难怪卓师你说连大哥与这门剑法是人剑相宜。” 连青粥听到这种美誉,面色依然不变,只是问道:“昔日在下不过是一名差点饿死街头的乞儿,为何恩人要传这套剑法给我?” 卓青崖却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反问道:“连大侠可曾听过一句话:崤山有异人,自号为剑宗,游历于天下,传剑于万民。” 此言一出,连青粥与白慕飞均是一惊,原来这几句歌谣于天下传播颇为广泛,几乎大虞十二州都可听到。于是卓青崖开始谈起剑宗的一些隐秘: “剑宗出现的年代已不可考,只知在千秋乱世之前的时代便已存在。剑宗一脉单传,既是一个称号,也是一个门派。 千秋乱世之时,诸侯群雄纷争,各国混战不休,可也是华夏思想流派最为灿烂的时代。 当时有儒墨两大显学并世,有太初道通天道平天道三派道门争正统,有兵家法家纵横家依附各诸侯发扬壮大,更有阴阳家、名家、杂家、农家、小说家、医家各领风骚,史称“诸子百家争鸣”。 剑宗上承人祖与天地争生机之拓荒精神,游历天下见不平之事必平,见孤弱寡小必传剑术以使其有力量保护自己,为万民所拥护,反为诸子百家所嫉,被斥为邪道而不容于诸子。 千秋乱世末期,武鼎王灭九国,统一天下,建武朝,定都长安,史称武始帝。后统一文字度量衡,灭百家诸子,以法度制天下。 此后武始帝更是欲收天下之兵以弱天下之民,百家诸子的残余多联合起来,潜入宫禁,试图刺杀武始帝,却为其所杀。 剑宗心悯天下,一人一剑,以三门剑法劝谏武始帝。此三剑为:天子剑,诸侯剑,庶民剑。三剑非但精深奥妙,更是蕴藏天人之道。 剑宗一剑力压武始帝,使其知晓了无论他权势如何滔天,武力如何高绝,终究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之理。 武始帝此后以剑宗为师,习得天子剑,方才顿悟天人之道,于是他与剑宗约法三章:不收天下兵,不灭百家诸子,保民生以繁衍生息。自此天下大治。” 卓青崖娓娓道来,竟使得三人听得如痴如醉,竟连茶水冷了都不知。 半晌,连青粥叹道:“剑宗真乃神人也,三剑谏武始帝,可谓是知其不可而为之。” 白慕飞说道:“我听闻武始帝征伐九国时,多造杀孽,一战甚至有过坑杀五十万军士之数,统一天下后倒是安抚百姓,休养生息,未想原是有剑宗之故。” 云沧年龄虽小,听到剑宗事迹,也不禁心神驰往,喊道:“剑宗实为我辈楷模。uu看书.kasu.co ” 卓青崖拍了拍云沧的头,说道:“鼓噪,小孩子莫要说话。” 连青粥深吸一口气,喃喃道:“见不平之事必平,见孤弱必传剑,原来是这样……”忽然他起身离座,又向卓青崖鞠躬行礼,说道:“只恨未能当面跪谢恩人。” 白慕飞问道:“剑宗难道真如你所言三剑安天下?那他的武功境界将到一个什么样的境界?” 卓青崖说道:“是我尚未达到的境界。” 连青粥奇道:“武道一途,证道之上,依然尚有更高境界?” 天下证道高手有数,已知的证道高手有剑神凌无垢,剑仙卓青崖,只是前者一年前自无尘剑庐被焚毁后便下落不明,已成为武林一桩奇案,而后者为新崛起的绝世高手,一身锋芒几可称为武林神话,连他也尚未达到的境界,究竟是什么境界?难道是那传说中虚无缥缈的破碎虚空?也即是飞升之境? 卓青崖沉吟片刻,说道:“证道之后,是为天人。” 天人之境,天人合一?连青粥细细咀嚼这个词,只觉无比深邃。白慕飞虽年轻,也是陷入了沉思。 一时间,室内陷入了沉寂。 终是由云沧打破了这诡异的沉寂,比起武功境界,当下的他更在意的显然是适才那个故事,于是他急切的问道:“剑宗后来的故事呢?” 卓青崖的表情微妙,缓缓说道:“你终也是要听的,我便告诉你罢。” 见云沧脸上满是期待的神色,卓青崖继续说道: “自然是抱薪者冻毙于风雪。” 第10章 诸往隐秘(2)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为天下开道者,不可令其困厄于荆棘。” 这两句话流传于世已久,却不知其来源。今次乍一在卓青崖处听到,虽未直言剑宗后事,却已经昭明结局,三人只感觉一阵凄凉。 云沧性急,连忙发问:“此话为何意?与剑宗又有何关系?” 白慕飞说道:“小弟莫急,容我为你道来,这两句话的意思是,为众人抱薪的,不可使他冻毙于风雪;为天下人开辟道路的,不可使他困顿于荆棘。” “为众人抱薪,为天下人开道……”云沧低声喃喃道,似有明悟。 卓青崖道:“剑宗隐秘,不为外人道,只是后来剑宗三剑轶失,虽得其形,却失其神。后代剑宗有开悟者,得悟万剑归宗之法,以搜剑之道搜集广撒于天下的剑法,再入红尘练就剑心,以窥无上剑道,以此来赋予剑宗三剑神髓。” 连青粥叹息道:“可素来为天下抱薪开道者,终是冻毙于风雪,困顿于荆棘。此等人物不曾负于天下人,天下人却辜负了他……”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卓青崖却只是摇摇头,笑道:“连大侠难道不也是正在做这样一个抱薪者吗?须知前人躯壳肉体虽殁,然精神却能薪火相传,有道是薪不尽,火不灭。历代剑宗,都行此抱薪之事,所谓游历于天下,传剑于万民,这正是将星火播于万民之中,假以时日,必将会出现像连大侠这样出类拔萃的人物,而下一代剑宗也必会寻访昔日被传剑之人,证善辨恶,以问大道,这便是剑宗的搜剑之道。” 连青粥哈哈大笑,说道:“剑仙莫再高看在下,连某行事只为不负昔日誓言,绝对不辜负天下穷苦人,却从未想过为天下人开道。” 卓青崖然哂一笑,说道:“岂能事尽人意,但却无愧于心。连大侠之心,卓某已明白,非是卓某高看足下,而是足下十年内,必将位列天下十大高手。” 突然,卓青崖指着云沧,对连青粥说道:“你可知,你与我这蠢徒儿另有一段缘分。” 此言一出,连青粥与云沧相对一望,均感惊奇。另一侧的白慕飞却是有点局促不安,适才这两人的对话似有造反之意,身为玄策府隐卫,究竟该不该回去后报告上级?卓青崖似看穿了他内心所想,只是淡淡一笑:“白小子,你也可好好听一听。你可知他是何人?” 白慕飞见卓青崖指着云沧,不明所以,答道:“我今日才知道他是剑仙的弟子,至于姓名确是不知。” 卓青崖说道:“他姓云名沧,他爹是昔日的靖远将军忠勇候云靖,他义父是平天道教主洪御天,可谓是天下第一反贼之子。” 云沧听其言语,心中也是一惊,然转念一想卓师行事深不可测,此番必然是有其用意所在,于是面色如常,安坐不动。 连青粥哈哈笑道:“好一个天下第一反贼之子,难怪小小年纪便如此老成,原是家风浓厚。” 此言倒是不知是称赞还是奚落,倒是让素来淡然的卓青崖也大笑起来,说道:“他自是家风浓厚,所以一心想要报仇,幸得近日你对他言传身教,想必心中已有所觉悟。” 云沧被两人奚落,倒也感到些许恼怒,愤愤地说道:“你们再取笑于我,我要生气了。” 卓青崖笑道:“为师反倒觉得现在的你更为可爱一些,平日的小沧仇大苦深,倒不似一个孩子。” 随即他收敛笑容,说道:“云府覆灭,此为当年一桩大冤案,其中更有诸多曲折所在。” 连青粥若有所思,说道:“我听闻云府世为勋爵,云靖常为雁门守将,于国有护国之功,于民有安民之劳,四年前却被朝廷以谋逆之名诛灭,我当时便觉事由有不对,究竟其中有何曲折?” 卓青崖未直接回答,只是说道:“昔日大虞朝廷派出了一干精锐绞杀云府,云府世代将门,云家门生子弟众多,武功也俱是一流,云沧的几位叔伯祖父更是已经至炼神高手之境,是以昔日朝廷四大柱石齐出,加之数不尽的飞龙军、玄策卫、隼鹰卫,更有大内御奉堂高手,终究是将云府诛灭。” 云沧跟随卓青崖多日,时至今日方才得知云府覆灭的过程,不由得怒从中起,一双拳头紧紧地握住着,眼神竟也是仇恨充斥。 身侧的白慕飞已是满脸煞白,未想这个男孩居然与大虞朝廷有血海深仇,而自己却是玄策府隐卫,那岂不是…… 卓青崖继续说道:“昔日恩师为搜剑求道,曾从云府寻回了一门失落的剑法,剑宗的庶人剑。自此欠下了云府人情,后云府覆灭时,恩师冒死前来救援,只可惜敌人势大,终究是只救出一个二岁孩童。” 连青粥说道:“二岁孩童,莫不是……” 卓青崖指了指云沧,说道:“便是此人了。” 连青粥叹道:“未想其中竟然有如此曲折,恩人重信践诺,果有古人之风。” 卓青崖也叹道:“昔日先师已为证道高手,天下间罕逢敌手,却不料那一战凶险之极,不但深陷大军围攻,更是被一神秘高手以重掌击伤,终究是因为年事已高,伤了根基,于一年前仙去了。剑宗有规,前代剑宗若是殁故,剑宗传人须为新一代剑宗,并要立即教导新一代剑宗传人,是故剑宗虽一脉单传,然仍能延续至今。” 云沧听罢,已是泪目婆娑,方知自己原来能活下来,竟是那位只有一面之缘的老者的缘故,当时他年轻幼小,于混乱中早就昏迷不醒,竟不知过程是如此惊心动魄,想到这里,他深深地向卓青崖鞠了一躬,说道:“沧儿定不会辜负师公对我的救命之恩,只求卓师能传我剑法,让我真正成为一名剑手。” 卓青崖表情微妙,笑道:“你不是已经习得一门绝世剑法了吗?” 说完指了指连青粥,连青粥先是不明所以,后突然“啊”地一声,恍然大悟:前代剑宗公冶负于二十年前传给连青粥的那门绝世剑法神剑诀,由连青粥又传给了新一代剑宗传人云沧,竟真是完成了一次的薪火相传。云沧也终是明白他经历的是一次怎样的考校。 连青粥哈哈大笑,说道:“剑宗传剑搜剑,妙哉妙哉!”而后又问道:“我未经剑宗许可,将这一门神剑诀传给外面百余名孩童,此行可否?” 卓青崖点点头,说道:“剑宗传剑,何止千人万人。传剑之后便归属于受剑人,不会限制其剑法传承。不过神剑诀毕竟博大精深,我观外面的孩童资质不一,贸然传授恐难有成效,倒不如因材施教,分别将‘快’、‘慢’、‘攻’、‘守’四大要诀授予合适的孩童,待其有成再授其整套剑法。” 连青粥凛然,说道:“连某明白了,我一定将星火广播,让正气长存。” 白慕飞越听越心惊,心中暗道百余名孩童修习绝世剑法,十几年后又将会是一股怎样的势力,只觉得不寒而栗。 云沧忽然发问道:“连大哥,不知道这些孩童你将如何安排?”这话语倒似不把自己视为孩童。 连青粥思虑片刻,向白慕飞问道:“听闻此地三十里外有一处东山寨,今日之匪便来自那里,可有此事?” 白慕飞点点头,说道:“家师命我这些时日潜伏在野井村协助连大侠,确有此事。” 连青粥说道:“东山匪有贼人几何?” 白慕飞答道:“约莫一百五十人,均是武功不入流之辈。” 连青粥问道:“既有贼人侵扰村落,玄策府又不是不知,为何不派人剿灭?” 白慕飞干笑了两声,说道:“在下并不知,剿匪此等大事,须由当地官府方可派人围剿,玄策府只调停江湖纷争,不轻涉江湖征伐。” 连青粥哈哈大笑道:“好一个‘只调停江湖纷争,不轻涉江湖征伐’,我明日就一人一剑上东山寨把这伙贼人灭了。顺带着率我一百个小兄弟入山落草,玄策府若来寻我麻烦,我就去寻顾弘义的麻烦。” 突然,连青粥的声音变得冷冷的,他问道:“我问你,你可知为何戏命师会扮作方泽,并与东山匪搅在一起?” 白慕飞只道是寻常提问,未察觉他话中的质疑,只是说道:“东山匪是魔宗近日方才招入麾下的。而陈仓方泽,实为魔宗暗子,身份是真的,人却是不一定是真的。” 连青粥问道:“这是何意?连某没听明白。” 白慕飞笑道:“陈仓方泽,确是与你有过恩怨,也确是曾找过你几次麻烦。然他是外阵人员,即魔宗嵌入江湖的一枚棋子,为魔宗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这种棋子天下多得是,有时魔宗需要做什么大事,又可借这种暗子明面上的身份行事,或是扮作亲人弟子,甚是扮作暗子本人。如此暗子,我剑南道玄策府可是掌握了不少。” 连青粥冷冷说道:“玄策府情报搜寻天下无双,你师父怕是早就知道了魔宗戏命师的身份行踪,故意隐瞒不报就是想让我与魔宗妖人两败俱伤?” 白慕飞登时脸色煞白,正要说什么,却被连青粥一巴掌拍翻在地。 云沧前些时日只见到连青粥豪迈爽直的一面,如何见过他怒发冲冠的时候?果真是应验了那个“怒青龙”之号。 连青粥脸有怒意,说道:“我与顾弘义相识于微末,虽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虽为剑南道玄策府指挥使,倘若也在我面前搬弄是非挑拨离间,我也会一剑劈死他。你身为他的弟子,也如此不识好歹。uu看书 ww.uukans这一巴掌是你替你师父受的!” 原来旬日前正是玄策府剑南道指挥使顾弘义向连青粥传递信息,言及船帮似在贩卖人口,因自己忙于追踪一批潜伏汉中的魔宗妖人,于是托连青粥前去查究一二。连青粥昔日亦多帮顾弘义解决一些难事,只倒是寻常的行侠仗义,却不料今次被他当作枪使唤,牵扯进这一桩大事当中,更是莫名其妙的与魔宗结下仇怨,如何不让他气恼? 白慕飞吐出一口鲜血,右颊五个指印清晰可见,他翻身站起,却不敢出声,只是立于一侧垂首。 他叹了一口气,正想拱手告别,却见卓青崖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说道:“白小子,我需要你为我做一件事情。” 白慕飞唯恐再被连青粥扇脸,竟下意识地答道:“好,你尽管开口。” 卓青崖仍是那副似笑非笑表情,轻声说道:“白小子,我认得你。你现在要记清楚我说的每一句话:十二年后,剑宗传人云沧将孤身入长安,取昔日你等四人所寄的人头。” 此言一出,云沧登时目瞪口呆。要我十二年后孤身入长安?取四个人头?这又是何故? 白慕飞小声将这一句话翻来覆去念了几次,不禁问道:“此话要传给谁?” 卓青崖说道:“你将这句话转告给你师父顾弘义,他自然会知道这句话究竟要带给谁了。” 白慕飞表情凝重,向卓青崖拱手行礼,起身离去。刚踏要踏出房门,却又被他叫住了:“白小子,我认得你。你要好自为之。” 他点点头,终是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