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绣人生》 001 重返 水清桦死死盯着床头的奔马图绣屏,震惊、恐惧、不敢置信,各种情绪夹杂着上一世的记忆如潮水般向她涌来,把她淹没、冲垮。 《奔马图》是季子墨的得意之作,看得如珍似宝。当年,水清桦为了在季子墨生辰上给他一个惊喜,借口赏鉴这幅画,偷偷花了近一年时间,照着画绣出一幅桌屏。 一幅画需要多少笔,每一笔又需要多少针。夜晚,她把孩子哄睡,架起绣架,净手焚香,一股喜悦充盈心头,好像虚空岁月都变成有形,而她心中那份情也有了寄托。灯前影下,一针续一针,一行接一行,终用心头血熬制成这幅作品。 她清楚地记得,季子墨生辰当天,她把绣屏送到他手中时,他眼眸中溢满惊喜与欣赏,惊喜她竟这样懂他,欣赏她竟有这样的才华。 那道目光,是她记忆里最美的瞬间。 她的记忆,停留在她死前,三个女儿守在她床头哭泣。她意识模糊,已是强弩之末,却仍然吊着最后一口气,季子墨还没来,她怎肯离去? 直到下人面带难色地来传话,当天是唐家老夫人的寿辰,三爷一大早就匆匆去了唐家,已经差人去请了,但从鄂城县回家,马车还要走一个半时辰。 她已经苦苦撑了一天,一个半时辰,她等不到了。 更何况“唐家”二字,再次重创她的心房。 带着失望、灰心、不甘,她终于放弃了,在震天的哭声中沉入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昏沉中奋力睁开眼,看到的却是床头的奔马图绣屏!这绣屏自从八年前送出,被季子墨珍藏在书房里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但现在它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放在那里。 还有她睡的这个房间,墙壁最外层的泥有些剥落,屋内的家具都是些旧物,漆色已经磨损,露出岁月的痕迹。垂在眼前的帐幔由麻布制成,被风吹动打到脸上,有些毛刺刺的。 这不是她临死前住的芙蓉园,而是多年前季家败落时住的玉泉镇老宅! 震惊之下她想要坐起来,下身传来一阵刺痛。 她苦笑着瘫倒回床上,这种感觉她太熟悉了,已经经历过三次。 面前的一切都在提醒她,她重生了,就重生在生下第三个女儿季薇的产床上,此刻她只有二十四岁,嫁入季家七年。 临终和重生,这天上地下的两个场景,隔了整整一世,对她来说却不过发生在须臾之间。 她的心砰砰乱跳,惊骇无比。 痛,浑身痛,每块骨头都痛。意外早产,身体已是不堪重负,重生带来的震惊又是一重,她心力交瘁。惟有翻腾的情绪撕扯着她,令她不得安生。 “娘!娘!” 谁在哭喊?她艰难地扭过头,只见长女季菲和次女季蕊扑到了床边。眼前的季菲只有六岁的样子,小小的个子,满头的汗,头发一绺一绺黏在额头上,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看见她,季菲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紧紧抱住她大喊:“娘!娘!” 季蕊看见姐姐哭,也跟着嚎啕起来。 帘子一掀,水清桦的亲娘李大娘走了进来,臂弯里抱着刚出生的季薇。李大娘长叹一声:“又是一个女儿,你可怎么向婆家交代哟!” 水清桦看着年轻许多的亲娘,五味杂陈。亲娘对她一向不算疼爱,但今天多亏了亲娘,她才没有早早就去鬼门关报道,浪费一个重生机会。 这天正是小姑子季子云远嫁的日子,一家人出城送亲,水清桦因有身孕留在家中。不知是不是因为劳累过度,突然动了胎气。家里只有六岁的季菲和三岁的季蕊,两个孩子见娘亲腹痛不止,吓得哇哇大哭。还是菲儿机灵,那么小的孩子,叫了个婆子带着,一路跌跌撞撞摸回了外祖家,叫来外祖母。好在水清桦已经生过两胎,过程虽然凶险,最终还是平安产下了季薇。生完之后人就晕了过去,吓得菲儿又好一阵哭喊。而水清桦苏醒之时,就是重生之际。 水清桦不理会李大娘的感叹,她终于回来了,可以亲自照看三个女儿长大,有什么比这更幸福、更圆满的呢? 至于他,季,子,墨。 她在心中慢慢念叨了一遍这个名字。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爱恨交缠,甜中泛苦。 前世十五年夫妻,他们算得上夫唱妇随,相敬如宾。他是谦谦君子,对她的情感虽不炽烈,也尽力温柔相待。就算她一连生下三个女儿,他也没有苛责过,在婆母给她脸色看的时候,总是出言维护她。 他并非无情之人,为什么在她最惊怕无助的时刻,无论死亡、重生还是早产,他总是缺席呢? 也许他并没有那么在意她这个妻子,也许真的和唐赋有关? 想到唐赋,她的心忍不住抽痛了一下。 唐赋是季子墨青梅竹马的玩伴,也是他自幼订亲的对象,后来另嫁他人。就在水清桦死前不久,她也死了丈夫,回到娘家。本就是婆母曾经中意的媳妇,兜兜转转,他二人都各自丧偶,可不就能再续前缘? 一时间,府里流言纷纷,说唐家小姐出身高门、饱读诗书,和三爷良缘天定,一段佳话。还有人说,季府已经在暗暗筹备着迎娶新妇了,就等撤下白的挂上红的。 他们是一段佳话,自己呢,是佳话的注脚和炮灰吗? 十五年的含辛茹苦,她不甘为他人做了嫁衣裳,更害怕三个女儿落到继母手中,无法平安长大。 当时她已重病,受此打击,一口鲜血喷出来,从此就没能起床。 婚后多年,季子墨从未表现出对唐赋的怀念牵挂,她内心并不相信他会在妻子弥留之际和其他女人牵扯不清,但又觉得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所以一直盼着他回来,亲口给她一个答复,同时将三个女儿郑重托付给他。 他没有来,却去了唐家。 她心烦意乱,不知该以什么心情与他隔世再见。但是没关系,现在她还有很多时间,总能把一切弄清楚。 水清桦看向刚出生的薇儿和倚在床边抽噎不止的菲儿蕊儿,绽开笑容,心中涌上无限柔情:“别害怕,娘保证,娘会一直陪着你们。” 002 往事 没过多久,听到外面人声嘈杂,脚步纷纷,是季家人送亲归来了。李大娘守在院子门口,迎到了季老太太和季子墨。得知水清桦突然早产生下一个女儿,季子墨向岳母施过礼后连忙进房去看妻子和婴儿。 季老太太的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唉,三郎什么时候才能得个儿子?” 大儿媳谈氏眼睛里滑过一抹幸灾乐祸:“娘,左右您也不缺孙子,咱们季家的香火旺着呢!” 李大娘一脸尴尬。 和水清桦正相反,谈氏进门就连生三个儿子,二儿媳孙氏膝下也有一儿两女。 季家是书香世家,也是官宦门第,曾祖曾经官至太傅,在江夏府都是数得着的。大郎季子轩两榜进士出身,任江夏府五品同知,二郎季子方举人功名,任江夏府下属的鄂城县主簿,前两个儿媳也都是小官之家出身,算得上门当户对。季子墨更是季家最出色的儿郎,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蜚声江夏士林。 一家子本来过得红火兴旺,有望重拾祖上荣光,没想到几年前,季子轩在任上得罪了人,官丢了,家产抄了,一家人被赶出府城大宅,挤到老家玉泉镇这座久没人住的老宅中,惶惶不可终日。 季子墨自小沉迷书画,不耐烦交际应酬,经过此事,更是深刻认识到官场凶险,干脆绝了科考之心。自幼定亲的鄂城望族唐家,便与他退了亲。一时间,令无数闺秀趋之若鹜的江夏第一才子,沦落到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境地。门第高的怕沾染上季家,门第低的,季家又嫌弃粗鄙不愿屈就。 眼看季子墨二十岁上了亲事还没着落,季老太急得抹泪。幺儿无论相貌风仪还是天资才华更胜两位兄长,要是季家没有落难,知府的女儿也娶得,如今怎么就无人问津了? 恰在这时,媒人提了水家二姑娘,水清桦。玉泉镇本地人,秀才之女,粗通文墨,门第虽不高,但总比大字不识的丫头好得多。水家的家事平日都是二姑娘在做,吃苦耐劳,进门就能撑起三房。水二姑娘长得好看,一张芙蓉面,性子又温婉,配季三郎不算太委屈他。水家清寒,对聘礼没什么要求,这对落魄中的季家很重要。 季老太太盘算来去,虽然不甘,但眼看季家起复遥遥无期,儿子总不好一直打光棍,就咬牙应了下来。 与母亲的纠结不同,季子墨很快就接受了这门婚事,他相信母亲不会害他。 媒人上门的时候,水清桦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那可是季子墨! 第一次见季子墨,水清桦只有十三岁。父亲水秀才在玉泉书院蒙童班当夫子,水清桦每天中午都去书院送饭,有一天走到门口,正看见一个少年从马车上下来。他身着淡蓝色长衫,长身玉立,眸若寒星,整个人如一弯新月印进水清桦的心湖。“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书中的句子顿时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很快,少年被请了进去,水清桦却一直呆立着,心里空落落的。后来她打听到,季子墨经常被请来与学子们切磋书画。为此,水清桦一天不落地给父亲送饭,还真有那么几次看到了季子墨。水清桦知道,他是世家公子,自幼与大户人家的小姐订亲,也知道自己将来会在父母安排下嫁给一个普通男子,她只能把这段无疾而终的少女心事深埋在心底,谁也没告诉。 但是现在,季家竟然来求娶她,难道季子墨也注意到了她?水清桦内心升腾起强烈的欣喜,一见倾心的男子求娶自己,有什么不愿意的呢? 水家不愿意。 李大娘大声说:“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别看季家以前风光,现在日子难过得很,你嫁过去能沾什么光?” 水明桦比清桦大两岁,是最受水秀才夫妇器重的长女。她眼含担忧:“二妹,我打听过,季子墨此人不通俗务,后院之事想必他是不会管的,那一大家子你可应付得来?” 水秀才坐在角落里低声嘟囔着:“季子墨我见过,人中龙凤,齐大非偶。” 水清桦扭着双手,低头不语。家人说的她何尝不知,但她才不到十七岁,情窦初开便遇到季子墨,从此其他人都看不进眼里,尽管内心隐隐知道两人差距巨大,但仍然抱着几分侥幸,万一季子墨会喜欢她呢? 看到她的神情,一家人都明白了。 就这样,水清桦嫁了季子墨。 婚后,她发现了季子墨的另一面。人前,他是温润如玉、皎如明月的浊世佳公子;人后,他要么出去采风写生,要么把自己关在书斋,但凡在书画技艺上有所突破便手舞足蹈,哪怕深更半夜也会兴奋得叮叮咚咚弹起琴来,季府人背后都叫他“半痴”。 作为妻子,水清桦担负起照顾他的责任。除了打理一日三餐、四季衣袍,还要督促他按时沐浴、睡觉,不许半夜弹琴。季子墨放在生活上的心思并不多,对她很顺从,小两口相处虽然平淡,也还算和美。 正沉陷于往事,季子墨推门进来,撞个正着。 尽管提前做了心理建设,真正四目相对时,依然做不到心如止水。委屈、伤心、失望纠结成一团涌上心头,她泪水决堤,呜咽着低吼一声:“你怎么才来!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 季子墨愣住了。这是清桦第一次向他发怒,也是第一次表现得这么难过。他不禁有些手足无措,慌乱地说:“对不住,清桦,我以为你的产期还有半个多月,离开几个时辰不要紧的。你受苦了,是我的错。” 他什么也不知道。那种连呼吸都要用尽全力,浑身痛入骨髓,一直等但等不到他的绝望,终是她心上挥之不去的阴影。 水清桦低下头,掩去复杂的眼神,闷闷地说:“快来看看女儿。” 季子墨只当她是因为生了女儿而哭,开解道:“无妨的,我们还年轻,不急。” “这次生产恐怕伤了元气,我以后不打算再生了。”水清桦鼓起勇气,直直看向季子墨。 季子墨睁大了眼睛。母亲在子嗣上给妻子压力,他是有数的,有了嫡子才能在季家站稳脚跟,在这件事上,妻子一向比他更着急,怎么突然说不生了? 不仅如此,他发现妻子有什么不一样了。在他面前,水清桦一贯温柔小意,软软糯糯,看他的时候眼里满是倾慕。现在却直视他的眼睛,声音坚定,目光坚毅。 季子墨下意识回避了心头的异样。他抱起女儿,刚出生的孩子,眼睛微闭着,露出浅浅笑靥。季子墨觉得心里又软又酸又甜,真是奇异,这是他第三次做父亲了,但之前都没有这么强烈的感受,可能和这个女儿格外有缘。 “给她取名薇吧,季薇。”季子墨深深看着女儿,又看向妻子,“身子不好就慢慢调理,要孩子的事咱们暂且不提。孩子我照看着,你累了,好好睡一觉吧。” 被他一说,水清桦顿感倦意袭上四肢百骸,什么也顾不得,头一歪就睡着了。 003 绣屏 一觉醒来,已快第二天晌午,给薇儿喂完奶,水清桦倚靠在迎枕上想事情。 既然上天垂怜,让她重活一世,她自然不能浪费这个恩赐。上一世,她留下了太多遗憾:破败而早逝的身体,在季府挺不直的腰板,三个女儿的成长各有缺憾,当然还有,季子墨与唐家之间的真相。 事情得一件一件来。当务之急是养身体。眼下她身子看似还好,其实已经有些症候了,上一世她拖着不看大夫,总想着自己养养就好了,结果几年后已是无力回天。 她不看大夫,一是因为忙,二是因为穷。 季家被抄后,宅子、田地、铺子、现银全都没了,全靠老太太的嫁妆和私产过活。仆役大部分被强行遣散,就留了几个女眷的贴身丫鬟。大嫂二嫂都有陪嫁丫鬟,她没有,进门后也就没添,三房除了雇两个婆子干杂活,其余大事小情都靠她一人操持。 她在娘家是做惯了的,刚开始只管着小两口还好,随着孩子一个接一个落地,渐渐力不从心起来。季子墨饮食起居样样要她操心,三个孩子个个都要起早贪黑,悉心照顾。 只是操劳也罢了,金钱上的窘迫更令她苦不堪言。她没有嫁妆,季子墨又没有出仕,她不忍拿俗务去打扰季子墨,也没那个脸面去婆母跟前讨要银子,只能省着用公中分例,还不够用,就偷偷接些绣活回来做。一根蜡烛两头烧,再好的底子也禁不住这样耗,日复一日,身子就这样熬坏了。 重来一次,她自然不要这样活。她要请人帮她带孩子、做家务,要看最好的大夫,还要买上好的药材和补品养身子。 钱从哪里来? 她眼珠不自觉地定格在了床头的奔马图绣屏上。 仿佛天地混沌间闪过一道光,她福至心灵,卖掉绣屏! 《奔马图》是季子墨多年心血集大成之作,两年后凭借此画,在一个高规格雅集上横空出世,一跃成为当朝一流书画家,名声甚至远远传到江南,引起那位唐家小姐的再次注意。 她相信以季子墨的画稿,加上她的绣艺,这个绣屏出价不会低,能够解她的燃眉之急。先保住命最重要。 克制住心中的不舍,水清桦把季菲叫到身边,叮嘱她找人去外祖家把大姨母请来。 长姐水明桦生来聪颖,自幼入玉泉女学读书,父亲常说,如果不是女子,她是可以博个功名的。长姐至今未嫁,在女学做夫子,教书育人。如果说娘家有谁值得托付,只有长姐了。 很快,长姐明桦就到了。她抱着季薇左看右看,稀罕得不得了,掏出一把小银锁塞进清桦手里:“这是外祖父外祖母送给薇儿的洗三礼。” 水清桦知道这银锁定是长姐自己买的,和爹娘无关,只是不戳破。 水清桦把绣屏交到明桦手中,托她卖掉。明桦一惊,她是有些眼力的,这不是普通绣品,严格地说这是一幅“绣画”,以针做画,以画入绣。绣屏上,骏马昂首奔腾,四蹄生风,肌肉线条分明,毛发纤毫毕现,仿佛随时会跃出绣布。无论是作画的人,还是刺绣的手,都至少要在此道浸淫十年以上。二人搭配,犹如双剑合璧,相得益彰。 “这是你绣的?”水明桦有些不敢置信。她知道妹妹的女红很好,但没想到这么好。她反复鉴赏,爱不释手。“你如何舍得?画是妹夫的吧,他可同意你卖?” 水清桦别开眼睛,沉默了。 对妹妹的窘境,水明桦是知道的,可她和爹爹都不过是夫子,薪俸微薄,帮不了妹妹。因为没带嫁妆进门,妹妹一直被妯娌在背后指指点点。 水明桦最终还是答应了二妹的请求。 目送长姐出了她的卧房,水清桦茫然地坐在硬木板床上,目光悠悠掠过粗陋的帐幔,过时的家具…… 她真的还活着吗? 她试着起身,下地,一件件摸着眼前的物什,感受手指触碰到实物的质感。 她还活着。活着真好。 水明桦不舍得把绣屏随便卖掉,她向女学请了假,专程去鄂城县最大的绣庄,丝忆坊。 怀揣宝贝,水明桦格外有底气,直接开口要求见掌柜。伙计见她衣着普通,但生得大气端方,身上一股浓浓的书卷气,不好怠慢。很快把她领上了二楼雅间。 稍顷,两个男子掀帘而入。高个男子气宇轩昂,目光锐利,脸庞轮廓如刀削斧凿一般。矮胖男子圆团团的脸,见人三分笑,一脸喜庆。 水明桦一眼认定矮胖的是掌柜,长得就像,于是向矮胖子颔首说道:“掌柜的,我有一副精品绣艺欲卖,你看出价几何?” 待水明桦掏出绣品,那高个子却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本是随意一瞥,瞬间目光凝住了,上上下下看了又看,过了半晌才问:“姑娘想要多少?” 水明桦犹豫了一下,伸出五根手指。男子点点头,指示矮胖子:“拿五百两银票。” 水明桦呆住了,她本想要五十两,五十两对一般小户之家已经是一笔巨款,足够一年用度,没想到这个男人眉头也不皱就给出十倍的价钱。 男子又问:“不知这绣屏出自何人之手?” 水明桦顿了顿,妹妹只是托她卖东西,并没授权她透露名讳,转念不过一瞬,水明桦开口道:“出自芙蓉居士之手。” 水明桦是个夫子,最是自诩诚实,今天却发现自己颇有信口胡诌的天赋。 那男子怔了一下,笑得意味深长,突然问:“姑娘姓水?” 这下轮到水明桦瞠目结舌了,呆愣的神情彻底逗笑了男子,他正色拱了拱手:“某姓沈,水姑娘幸会。” 水明桦握着银票走出丝忆坊,整个人还晕晕乎乎的。把绣品卖了个好价钱,没有辜负妹妹所托,想到这里她又开心了起来。 矮胖子问高个子:“沈公子,您怎么一开口就给那么多钱?” 沈翌笑了笑:“王掌柜,我不信你想不到。丝忆坊卖的绣品多为衣物帐幔的纹饰,主打一个实用。以绣作画基本没有,太难了,普通绣工根本做不到。这针法,这画稿,都是大家水准,结个善缘,再图以后。” 王掌柜点头称是,心里盘算着查查刚才那位姑娘是哪家的,说不得以后还能和绣屏的作者合作。 “您怎么知道那位姑娘姓水?” “我诈她的,”沈翌换上一脸促狭的笑意,“你看这绣屏右下角,绣着一道水波纹,应是绣娘的标记,我猜绣娘可能姓水,或者姓江、姓海。这姑娘约莫是绣娘的姐妹或近亲,大胆诈她一诈,没想到真的中了!” 想起水明桦的冷脸上震惊的表情,沈翌就忍俊不禁。 “江夏黄知府马上做五十大寿,府城官员正削尖脑袋寻摸寿礼呢,黄知府的生肖正是马。你看这骏马四蹄飞驰,不正映照着黄知府春风得意、驰骋官场吗?你放心,转手卖上千两银子,不难!” 王掌柜恍然大悟,做生意他是一把好手,但论官场交际,触觉还是远远没有官宦子弟灵敏。幸好沈公子代替族姐沈大家巡店,正好遇到这位水姑娘,顺手做了这单买卖。 004 借钱 水明桦回到玉泉镇,第二天就登了季家门。 “姨母!”季菲和季蕊像小鸟投林一样,投入明桦的怀抱。明桦拿出祥泰记的云片糕和麻糖,分给两个小家伙。看到糕点,连菲儿都迫不及待了。 “对嘛,这才像个小孩子!”明桦心疼地摸摸菲儿的头。再看蕊儿,已经没心没肺地啃上了,口水流了一手。 如果说菲儿和自己一般,有着长女的成熟稳重,蕊儿就最像亲娘水清桦。她有张美丽的脸,头上扎着两个小鬏鬏,黑葡萄样的眼睛又圆又亮,谁见了不称赞一声年画娃娃!但性子也和亲娘一般,绵软,不善言辞,逆来顺受。 水家姐弟五人,长女自不必说,三弟水永明,唯一的儿子,自小被水秀才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四妹水秀桦,有先天咳疾,身子娇弱,得父母额外几分疼宠。五妹水玉桦,年纪尚小,家中老幺。只有老二水清桦,年纪居长,身子皮实,嘴又不甜,属于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小透明。长姐在女学读书,常年不在家,家里的大小活计,基本都归水清桦干,才十岁就跟着李大娘接绣活贴补家用。就连水明桦上学的束脩,也有不少是水清桦挣的,水清桦自己却没有进学,只是跟着她识字。水家,亏欠水清桦颇多,她水明桦,也亏欠着二妹。 拿着五百两的银票,水清桦震惊了。前世今生,这都是她过手的最大一笔钱,原来她的绣艺这么挣钱!这个认知让清桦无比振奋。 想了想,水清桦拿出五十两递给水明桦,长姐专程跑一趟县城着实辛苦。水明桦脸都涨红了,坚决拒绝:“你为娘家做得够多了,我看你脸色蜡黄,元气大伤的样子,还是找个好大夫来把把脉。”这句话说到了水清桦心坎上,任何时候,求医问药都是件烧钱的事情,她便不再坚持。 明桦走后,水清桦看着银票,盘算着这笔钱怎么花? 首要当然是治病,水清桦记得鄂城有个姓陈的名医,因年事已高,早已退隐,轻易不出山为人看诊。即便出诊,费用不低,一次至少十两银子,药费另计。如何请动陈大夫上门,还不招婆母妯娌的眼,想来想去,还是得求季子墨出面。 然后是请人。想到这里她很心酸,为了分担母亲的重担,菲儿人还没有灶台高,就学会了洗衣做饭。她坐月子,菲儿也跟着忙前忙后地照顾。以后万万不能亏待女儿,她要请些丫鬟回来伺候起居,为薇儿请个乳母,再为自己找一个管家嬷嬷。 剩下的钱她要好好想想,坐吃山空是不行的,最好能用来当本钱做点生意。人有了钱才有底气。前世季家境况转好在两年之后,那时季大郎突然官复原职,抄没的家产都还回来了。她等不了那么久,更不想借长房的光,她希望三房能自己立起来。 晚上,季子墨来看女儿时,水清桦对他说:“这次早产,气血亏空,头晕目眩,恐怕会落下病。听说鄂城陈名医医术高明,但他轻易不出山,三郎可有门路为我求诊?” 季子墨沉吟了一会儿:“是我考虑不周,早该想到的。人我想办法去请。” “听闻这陈大夫诊费很高……”水清桦本打算自己拿钱,话还没说完,就被季子墨打断了:“诊费我来解决,你安心坐月子便是。” 水清桦犹豫地点点头,心中却不那么确信,季子墨清高,向来不肯卖他的书画,更不屑为人捉刀,他打算去哪儿弄钱?难道去老太太跟前要她的私房钱吗,如果这样,大嫂一定会闹得鸡飞狗跳。 季子墨却不欲多说。清桦嫁给他七年,从未开口提过要求,这是第一次,再难他也得做到。 回到书房,季子墨取出那幅《奔马图》,细心卷好,出了门。 季子墨去了鄂城县,找他的发小,也是他前未婚妻的弟弟,唐灏。唐家是鄂城本地的百年望族,家中子弟考取功名出仕的不知凡几,官职大多不是很高,但整个家族联合起来也是不小的力量。季家出事后,唐家和季家退亲,唐家小姐嫁去了江南。这事后,两家基本断绝了来往。 季子墨少年时常跟着母亲去唐家作客,唐灏从小就是他的跟屁虫,和亲弟弟也没差多少,现在为免尴尬,很久不走动了。 季子墨投了帖子约唐灏在茶楼相见。如果说季子墨像月亮一样散发着淡淡清辉,唐灏就像轮小太阳,身上有使不完的精力。他咚咚咚跑上楼来,一把推开茶室的门,一拳头砸上季子墨的肩膀:“好你个子墨哥,还记得找我!”熟稔得仿佛二人之间从未有过隔阂。 唐灏干脆,季子墨也不磨叽,他打开随身的卷轴,说:“灏弟,我最近急需一笔银子。我以此画抵押,你借我笔钱周转,将来我再想办法赎回。条件是,这画只能你自己看,不能现于人前。” 这画凝聚着季子墨的心血,代表着他在画技上的探索,也维系着他的前程,他是决计不会将之送入当铺或书画铺子的,只能厚着脸皮找老友周济了。 唐灏一眼便被《奔马图》吸引了,不禁拍案叫绝:“子墨哥,你的技艺又长进了,江夏府很快无人能与你比肩。要不要我为你引荐,拜入董大儒门下……” “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无意拜师,只求将来有机会游历天下,寄情山水。”季子墨婉辞。 唐灏也不勉强,他很了解这位老友,他向往闲云野鹤的生活,厌烦名利场上的蝇营狗苟,不愿被人束缚,或打上谁的标签。 唐灏不禁想到自己的姐姐唐赋,季子墨绝非池中之物,原本一段佳缘,唉! 把游离的思绪拉回来,唐灏说:“我这里有三百两银子,你先拿去用,什么时候还都行。画放在我这里,我必定妥善保管。你若愿意卖,一幅千两不是问题……”看着季子墨的脸色,唐灏及时止住了话头,干笑两声:“我懂,不卖,不卖!” “对了子墨哥,家中可是有难处?有我能帮上忙的只管说。” “内子刚刚生产,身子亏空甚多,想请陈名医上门把脉。”季子墨如实说。 唐灏哈哈一笑,“陈名医我家里熟。这样吧,我以唐家名义给他下帖子,请他去给嫂子看诊,诊费药费你自己结。” 季子墨大喜,对唐灏深深一揖,换来对方又一记拳头:和我还来这套! 005 就医 唐灏动作很快,没几日,陈名医便坐着马车嘚嘚地来到了玉泉镇。 眼前出现一片宅院,占地倒是阔大,但在依稀的精致富丽中,透着股子凋敝。大门的漆掉了,露出里面的颜色,园子里花木荒芜,亭台失修,还有一只黄鼠狼从墙根倏地窜过去。跟着的小药童瞬间懂了,这是家道中落的大户人家,不由撇了撇嘴。 陈名医的到来,在季家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季老太太对陈名医早有耳闻,也知道他要价不菲,但想到小儿媳蜡黄的脸色,没说什么。谈梅雪就不同了,趁机上起眼药来:“娘,我和二弟妹都生过三个孩子,谁都没请陈名医上门调理,三弟妹是不是太娇气了些?” 季老太太很了解大儿媳,知道她惯会搬弄是非,皱皱眉头说:“老三媳妇这些年的操劳,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 季大郎发妻早逝,膝下无子,年过而立又续了谈梅雪进门,二人年纪整整差了一轮,以致对她颇为纵容。作为长媳,有夫君撑腰,再生三个儿子,谈梅雪在家一贯嚣张,连婆母也对她奈何不得。 谈梅雪脸微微发红,分辩道:“我也是为三弟妹好,我是怕他们不知道陈名医的行情,贸然把人请来,闹笑话。” 她真心想说的是,谁不知道三房日子紧巴,这么大一笔钱必是拿不出来的,最后还是要老太太掏私房。三房无子,她早已把季家仅剩的产业大半都当做了大房的,这不等于从大房碗里抢肉吃。 老太太虽不待见三儿媳,但作为母亲总归希望儿子一家好,何况老三是她最疼的儿子。老大媳妇行事越来越小家子气,她都看在眼里,感到很失望。老太太很不高兴,沉声说:“三房的事他们自会料理,无需你操心。” 谈梅雪见老太太这么不给她面子,眼里掠过一丝阴翳,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 三房院子里,陈名医正在为水清桦把脉,他闭目沉思片刻,然后缓缓睁开眼睛,神情凝重,对季子墨说:“季三爷请借一步说话。” “尊夫人的身体因生产和长期操劳落下了痼疾,情况复杂,若不积极治疗,恐怕……”陈名医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恐怕难保十年无虞。” 季子墨大惊失色,他以为清桦只是失之调养,万没想到已经严重到如此地步。 “陈大夫,请你无论如何也要治好她。”季子墨的声音有些发紧。 陈名医点了点头,说:“我会尽力,但这病需要长期调理,起码一年方可见效,还要用到不少名贵药材。” “我明白,需要用什么药您只管开方。” “还有一事,生育对女子损耗甚大,尊夫人已经生育了三次。就算养好了,也要尽量避免再生育,否则对她的病雪上加霜。” 季子墨不由想起薇儿出生那天,清桦坚定地和他说再也不生了,如果不是身子已经很不妥,清桦断不会这样说。当时自己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对清桦的话不置可否,清桦会不会感到寒心失望?其实,他并没有多么重视子嗣,他自小熟读史书,多少王侯将相,死后不过黄土一抔,没有谁能够千秋万代。 陈名医唰唰唰写下几副药方,详细交代了调理方法和注意事项。季子墨一一记下,不敢有丝毫马虎。 奉上诊金,送走陈名医后,季子墨回到房中,看着躺在床上的妻子,心中一阵难受。他记得妻子初嫁的样子,粉扑扑的脸,眼睛里带着星子,犹如一枝清水芙蓉,什么时候竟变成眼前这个面色蜡黄、骨瘦如柴的样子? 从小父母和长兄就告诉他,男子到了一定年纪,就必须娶妻生子,传宗接代。他听从母亲安排娶了妻,成婚后,日子和心绪都与之前没有多大变化,他只管埋头读书作画,身边这个女子,静悄悄地,终日忙碌操劳,把三房打理得井井有条,把他照顾得很好,还生了三个孩子,他实在挑不出任何差错。但要说对她有多么澎湃的情意,如诗词中写的那般生死相许,他也没有。七年的共同生活,她的存在伴着日升月落,早已融入了平常的一粥一饭,一针一线,似乎只要她在,他就感觉安心。 他的眼眶里涌上潮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妻子的身子不是一天变坏的,明明嫁给他的时候,她是那么鲜妍活泼。 水清桦感觉到季子墨在门口站了很久,她转过身,视线对上丈夫的脸。她早已预料到大夫的诊断结果,心中异常平静,但她不知道季子墨是怎么想的,他的心很深很深,她从来看不透。 季子墨见她看过来,迅速整理好情绪,淡笑着说:“大夫说产后有些体虚,没有大碍,只是要好好调理一年。大夫开了方子,你一定要遵医嘱,好好吃药。” 水清桦点头应了,事关生死,她不会有一丝马虎。 季子墨想了想又说:“你要坐月子又要养病,家里现在只有两个粗使婆子,干干杂活还行,伺候人万万不可,我和母亲说一声,调个丫鬟给你。你那五妹不是还没出嫁吗,可以把她叫来,平时陪你说说话。” 水清桦大为诧异,她太了解季子墨了,这人从不关心家常琐碎之事,他知道,水清桦总会把一切料理好。这样设身处地为她打算,想得这么细,是成婚以来头一遭。 水清桦心中升起一丝疑窦,只是得知她生病,季子墨便嘘寒问暖、温柔体贴。上一世她快死了季子墨都不出现,令她抱恨而终。到底是为什么? 季子墨说话算话,第二天就有个眉清目秀的少女来到三房请安,是季老太太的贴身丫鬟琴心。季家败了之后,老太太身边只留了两个大丫鬟,琴心和琴韵。前两次坐月子,老太太也派了琴心过来帮衬,水清桦对她并不陌生。多了个帮手,水清桦感觉担子轻了很多。吃饭、熬药、照顾婴儿,都有人做了,她终于可以放松休息。 006 献寿 江夏府城。 黄府中宾客盈门,往来寒暄,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唐灏坐在宾客之中,推杯换盏地应付着,盘算再过一刻就找个机会溜走。 此时,主桌上爆发出一阵叫好声,引得众人皆伸长脖子去看。有好事者大喊:“什么好东西,黄大人可别藏私,给大家一起开开眼界啊!” 黄大人今天喝了不少,满面红光,被起哄几声后,让随从抱着一架绣屏走到厅堂正中,不无得色地说:“家中小辈淘回来的,大家一起品鉴品鉴。” 众人先是不解,绣屏是闺阁之物,如何能登大雅之堂?但刹那间,厅堂静了下来。众人皆感呼吸凝滞了一瞬,奔马身上那股雄性的力量、睥睨的傲气,无不令人感到震撼。“妙极!妙极啊!”有人高呼。 唐灏呆若木鸡。那幅图样,分明就是季子墨的《奔马图》,他每天都盯着看,画都快被他盯出两个洞了,他能不知道?季子墨那样宝贝他的画,不卖也不给人看,是谁偷偷绣了这样一个屏风?如果不是绣下来需要至少一年时间,他都要怀疑有人从他这里把画偷走了。 不行,他得快点告诉季子墨! 唐灏招来小厮,让他悄悄找黄家下人打听绣屏的来路,自己找了个借口从寿宴上一溜烟跑了。 跳上马急匆匆往玉泉镇赶。到了镇上,边走边打听季宅所在。一不留神,马蹄差点踩到一个姑娘。姑娘惊呼一声,趔趄两下摔倒在地。他急忙下马,也不敢去扶,只能远远地问,姑娘可还好? 那姑娘挣扎着爬起来,头发歪了,衣服擦破了,包袱散开了,手掌上流着血,好不狼狈。唐灏掏出一小粒银锭,递过去说:“是我的不是,这些银子给姑娘压惊、治伤,我还需赶到季宅,就不耽误姑娘了。” 姑娘不客气地收了银子,一双水灵灵的杏眼看着他说:“去季宅,我可以给你带路,不过你得把马让给我骑。” 唐灏愣住了,却见那姑娘一瘸一拐地朝马走去。唐灏忙道:“姑娘,这马认人,你恐怕骑不了。” “这不还有你吗,你可以牵马。”姑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唐灏目瞪口呆,想他堂堂唐家公子,几时做过给人牵马的事?但看那姑娘确实伤得走不了路,便忍着气,说声得罪了,把她一把推上马去,牵着马就走。 一路上,除了指方向,二人一个字都不说。 在沉默中走了不久,便到了季宅门外。唐灏上前敲门,守门的小子一见姑娘就笑了:“五姑娘来了,三爷交代过,五姑娘自去找三太太便可。” 姑娘一瘸一拐地走了。 唐灏这才知道,这姑娘是季子墨的小姨子。看她年纪大约十六七,长得倒是娇俏可人,就是这性子真是一言难尽! 报了自己的名号,看门小子把他引到季子墨的书房里。 季子墨正在作画。唐灏风风火火冲上去大喊:“子墨哥,出事了!” 不等季子墨反应过来,他便滔滔不绝把寿宴上的事说了出来。 “子墨哥,你要当心,你身边有内贼!”唐灏义愤填膺。 季子墨蹙起眉头。这件事打乱了他的计划,他本打算找个最佳时机,让《奔马图》现于人前,达到一鸣惊人的效果,让自己的文名更上层楼。绣屏的出现,令他很多后续安排都落了空。 送走唐灏,季子墨不自觉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子,陷入沉思。《奔马图》是他最珍视的作品,从不轻易给人看,除了清桦。去年清桦打扫书房时,看着这幅画径直入了神。后来就提出,把画搬到她卧房观赏一阵子。清桦是他的妻子,理应受到尊重和信任,虽然有些不舍,他还是答应了。清桦很爱惜这画,过了大半年才还回来,丝毫无损。 清桦擅女红,他是知道的。他和孩子贴身的衣物,都是清桦亲手所做,不过他没见过清桦绣特别复杂的纹样。那副奔马图杂糅了不同流派的画技,不是一般人绣得出的,原来她的绣艺竟这样好?如果是她所绣,为什么要卖出去呢?她不会不知道,季家虽式微,世家的规矩和架子多少还在,闺阁之物流落在外终究不妥。 诸多疑团,堵在季子墨心里,他再次发现,他其实一点都不了解自己的妻子。他想去问个究竟,但想到清桦还在月子里,只能暂时把各种疑问都按捺下来,一幅奔马图罢了,用不了奔马图,他便画山居图、花鸟图,只要技艺够高,总有出头之日。 因为吃药,水清桦无法喂奶,禀过婆母后,托琴心聘来一个乳母。水清桦每天只管睡得饱饱的,上好的补品滋养着,调理的药剂一天三顿,喝得一滴不剩。出月子时,她蜡黄的脸色大有改善,身体也丰腴了一些,透出少妇特有的妩媚。 薇儿满月,季家没有大办,只是自家人吃个团圆饭。这也是水清桦重生后第一次见到季家其他人。 季子轩,季家当家人,比季子墨大了十几岁,如今已过不惑之年。两榜进士出身,以前做到正五品同知,曾是季家的荣耀,同时也是季家败落的始作俑者。 水清桦好奇地看着这个季家最神秘的人。他为什么会出事,后来又是怎么起复的,季家人讳莫如深,季子墨也绝口不提,对清桦来说始终是个谜。被罢官后,季子轩回家做起田舍郎,开了几垄菜地,浇水施肥,颇有五柳先生之风。 季子方,季家二郎,比季子墨大五岁。出事前他正在准备春闱下场。大哥罢官后,季家担心他被牵连,费尽心思帮他谋了个外州的小官,带着一家老小远离江夏。 季子云,最小的妹妹,刚刚嫁到府城,她才貌双全,知书达理,对清桦一向以礼相待,给了她在季家不多的温暖。 今天,季子方和季子云一家都不在,宴上只有大房和三房两家,颇为冷清。 大房的三个儿子年岁都还小,长孙季节现在也不过十岁。几个男孩都长得眉清目秀,玉雪可爱。他们小的时候,水清桦没少给他们做衣服做吃食,但他们吃了用了,转头就欺负三个妹妹,对着水清桦也是颐指气使。上一世她病重时,他们知道唐家女可能要当新婶婶,立马和唐家打得火热,各种拉关系走人情。 这辈子,谁也别想再从自己这里得到一根丝,一粒米! 007 冲突 满月宴气氛并不热烈,乳母抱着薇儿出来走了一圈,老太太给了块玉佩,大房给了枚金锁,一切都中规中矩,席面也普普通通。老太太不满薇儿又是女儿,晚辈们自然也不冷不热。换做以前,水清桦一定把眼泪都咽进肚子里,暗自神伤,现在她对这些所谓亲人不抱任何幻想,也就没有失望,只管带着两个大女儿埋头吃饭。 她不找事,事会找她。 五岁的小侄儿季芃跑过来:“三婶,我想吃你做的水晶糕,你都好久没做了。” 水清桦温柔地笑笑:“三婶身子不好,下不得厨房,得必居的水晶糕比三婶做得好吃多了,回头叫你娘买给你啊。” “不嘛,你做的好吃,我现在就要吃!”季芃小身子一挺,发出尖利的叫声,扑过来小手一把揪住水清桦的衣角。 水清桦往后让了一下还是没躲过,便掰开他的小手,示意大房的丫鬟带走他。季芃愈发恼怒,小拳头朝水清桦挥舞着,嘴一咧,眼泪水滂沱着就下来了。 “我说三弟妹,一个水晶糕而已,能费多少功夫?至于弄得孩子哭吗?”谈氏妆容精致的脸上覆满寒霜,气势汹汹地走过来。 水清桦冷冷地看了谈氏一眼,面无表情:“大嫂见谅,我刚出月子,又在病中,实在没力气下厨房。” “我弟弟喜欢你做的糕是看得起你,你还拿乔!”季节噔噔走过来,小脸上的表情和谈氏如出一辙。作为长孙,季节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最是骄纵。 水清桦强忍住厌恶:“这样和长辈说话,就是季家长孙的风范?” “你算哪门子长辈,一个穷秀才的女儿!”到底是小孩子,季节一着急,把他娘在房里说的牢骚话学了出来。 水清桦笑了,说出来的话字字如刀:“我爹是穷秀才不假,可也有功名在身!”季节的爹出事后,功名被夺,如今只是个白身。 这一刀戳得稳狠准,正中季家最痛的伤疤,这下不光谈氏和季节,连季子轩的脸都黑了,老太太也面色大变。 “够了!”随着一声厉喝,季子墨铁青着脸走过来,一把拎起季芃送进谈氏怀里,又正色对季节说:“你怎可对三婶无礼,道歉!” “哇!”季节眼中的三叔对他们从来温文尔雅、和蔼可亲,没想到发起怒来这么可怕,他吓得大哭起来。 谈氏不干了,手指头差点戳到水清桦的额头上:“好啊,你们夫妻合起伙来欺负小辈!就算节儿说错了话,做叔叔婶婶的就不能担待一二?水氏,你不恤侄儿,做嫂嫂的好好教训你!” 说完扑上来撕扯水清桦。季子墨不便触碰嫂子,只能拉着水清桦连连后退。蕊儿被这一幕吓呆了,哇哇大哭起来,菲儿紧紧抱住妹妹躲在一边。 “都给我停下!”老太太头痛欲裂。季节的跋扈、季芃的骄纵她都看在眼里,恼恨谈氏教子无方,但更恼恨水氏不识大体,一点小事闹成这样。平日最是温顺的人,今天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浑身长了刺一样,竟然口不择言,触碰整个季家的逆鳞! 老太太真想狠狠罚水氏一顿,想到她刚出月子,又有重病,传出去季家的名声不好听。再看儿子还护在她身前,只能狠狠地剜了水清桦几眼,站起身,怒道:“我乏了,今天就到这里,都散了吧!” 后辈们敛息屏声,恭送老太太离去。水清桦感受到老太太厌恶的眼神,心里没有一点波动是不可能的,但既然想挺直腰杆,摆脱受气包的地位,对抗就是难免的。 季子轩心中也甚是恼怒,今天他们大房一家都被水清桦狠狠打了脸。做大伯的不好向弟媳开炮,他只能瞪着季子墨,扔下一句:“晚上来书房找我!” 谈氏带着儿子,哭哭啼啼地跟在季子轩后面走了。 席上只剩下三房一家,菲儿和蕊儿扑进水清桦怀中。水清桦感到很抱歉,又让两个女儿受了惊吓,下次一定让人把女儿带下去再闹。 季子墨心里很复杂。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大房母子在妻子面前咄咄逼人的样子,对妻子在这个家里的真实境遇有了认识,心底对大嫂侄儿也颇有微词。他没想到妻子竟敢出言讽刺大哥,虽然说的是实话,也让他这个弟弟十分难堪。想责备她,又没有底气开口。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夹缝中做人。 水清桦心里却很畅快。和大嫂撕破脸的时候,她也不是不害怕,做了一辈子的贤惠人、懦弱人,不是一夕之间就能支棱起来的。夜里无数次为自己加油打气,在脑海里一遍遍演练对抗的场景,设计怎么说、怎么做,才换来今天奋力反击。 好像,拒绝也不是那么难,狠话也不是说不出口,说了他们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嘛! 误伤季子轩不是她本意,但她不后悔。对这个大伯,她确实没好感。大嫂和几个侄儿能这么横行无忌,不就因为有他在背后撑腰。上一世季家和唐家联姻的流言,如果没有人推波助澜,怎么可能沸沸扬扬,一直传到她耳朵里。大嫂治家谈不上好,也不至于这么差。在说,唐小姐进门不符合大嫂的利益,大嫂最开心的就是三房无子,无力和长房争产,唐小姐身份、嫁妆皆压过大嫂,还得婆母喜欢,要再生个嫡子,中馈之权还指不定给谁呢!唯有大伯,经历过大起大落之后,在官场亟需助力…… 她不敢继续想下去,有些事不能细想,越想便越觉得心底发寒。水清桦知道在季子墨心中,最崇拜的就是这位大哥,待他如师如父。她真的很害怕上一世季子墨听从大哥之命,在她还没死时便与唐赋纠缠,这样的真相她承受不起。 可再一想,死都死过了,还有什么比死更可怕?再丑恶的真相也是真相,她不惧,总有一天她会找到答案。 008 暴击 季子墨来到水清桦的房间。他想再和妻子聊聊满月宴上的事,却发现水清桦正在纸上写写画画。 她着一袭粉色衣裙,从侧面看,脖颈细长,线条流畅优美,像一株婷婷的木芙蓉。 “你在写什么?”季子墨走到她身后,伸长脖子好奇地看着。 没提防有人在后面,水清桦一阵慌乱,想遮住桌案已经来不及了。脸上飞出两片红云,有些紧张地说:“我在把擅长的几种刺绣针法画下来,将来合成一辑绣谱,传给女儿们。” 季子墨从未见过清桦这样的小女儿神情,不禁呆了呆,反应过来吃惊道:“你竟有这样的志向?即便是绣谱,记录编纂下来,也算是著书立传,闺阁女子如能做成这件事,是大大的了不起!” 听季子墨如此说,水清桦心里是极高兴的,眼睛笑得弯成了月牙。不过嘴上还是谦虚:“不过才起了个头,能做成什么样还未可知。” 说到刺绣,季子墨就想起了那幅奔马图绣屏。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开诚布公地问妻子。 “清桦,我记得我有一幅奔马图曾经放在你这里观赏。” 水清桦心中咯噔一下,她知道季家迟早会知道这件事,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但真到了靴子落地的一刻,她反而异常坦然。 笑容慢慢收了起来。“是。”她平静地答。 “你有没有……” “有。”干脆,毫不拖泥带水。 季子墨呆住了。他还在犹豫该不该问、怎么问,水清桦就一口承认了,似乎她早就做好了准备。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要绣这个屏风,又为什么要卖出去。“水清桦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我一年前就在准备给你的生辰礼,这幅绣屏,原本打算你生辰那天送给你的。” 季子墨完全没想到答案是这样,他才记起再过一个多月就是他的生辰了。 水清桦满腹心酸,眼泪不自主落了下来,她抹去,接着说:“为什么要卖,因为需要钱啊!其实我们三房一直都很艰难,我知道你一心追求书画之道,不舍得拿俗务烦你,更不想逼你挣钱,只能白天操持家务、带孩子,晚上做绣活贴补。连菲儿这么小,也要帮忙干活。可是我的身子撑不住了,我需要钱请人帮衬,需要钱为自己治病,可我手头上能卖的、值钱的,只有这个绣屏。你明白了吗?” 季子墨脑子嗡嗡作响,彷佛被重锤锤过。他以为平静幸福的家庭生活,竟是妻子一直在默默背负一切,而他在安然享受。妻子的话把他引以为傲的文人风骨一把扒拉了下来,露出难堪的内里。 他像被施了定身法,过了许久,嘴唇翕动,声音暗哑:“清桦,我从不知道你和孩子受了这么多苦,是我的错。” 清桦苦笑一声:“三郎,你已经和我说了很多次‘是我的错’,生薇儿那天,你也说‘是我的错’。我快要临盆了,身边没个伺候的人,你也能放心留我一人在家。如果不是菲儿去叫了我娘,也许我已经一尸两命!你就算认错,又能挽回什么呢?我要的不是你认错,是你真的把我们放在心上啊。” 水清桦的声音很平静,话语却像钉子一样,钉得心生疼。 从小,他就被长辈耳提面命“男主外,女主内”,“男人管后院的事没出息”,他对这些深信不疑,也身体力行,放心把家宅交给妻子,对妻子相敬如宾、彬彬有礼。他一直觉得,自己算得上个好男人,好丈夫。 被妻子怒斥那一刻,信奉了二十多年的观念轰然崩塌。 季子墨跌跌撞撞走出院子。这辈子从没有这样狼狈过,无地自容,一败涂地。他需要找个地方好好静一静,想一想。 夜晚,季宅书房里,气氛有些凝重。 季子轩比季子墨大十几岁,因为父亲去得早,季子墨可以说是季子轩一手带大的。长兄如父,加上季子轩做官多年,余威尚在,面对季子轩,季子墨的心情总是混杂着惧怕和孺慕。 季子轩看着面前丰神俊朗的弟弟,眼睛里满是欣赏和慰藉。 经过休整,季子墨面色已经恢复正常。他深深一揖:“大哥,白天水氏说话有口无心,有冒犯之处,我替她道歉。” “罢了!”季子轩摆摆手,他自是不悦的,不在于水清桦说了什么,而是她挑战了自己季家家主的权威。但自己老婆孩子不占理,弟媳说的也是实话,他还没那个脸明着去计较。“女人之间的事,随她们去,男人不要掺和。” 这种话大哥以前常说,他都应了,今天却觉得有点刺耳。 沉默了片刻,季子墨再次开口,语气严肃而坚定:“大哥,我打算拜入董大儒门下,再入科举。” “三弟,你这是何苦?”季子轩皱着眉头,沉声说,“我们沉寂这些年,不就是为了躲避党争,不去站队吗?如今最凶险的时候已经过了,我听闻,朝廷的形势越来越明朗,出不了两年天子就会立储,那时大哥有机会恢复官职,你是入仕也好,当风流名士也罢,都由得你,何必现在就急躁呢?” “众所周知,董大儒可是三皇子的启蒙恩师,不管他愿不愿意,都被打上了三皇子党的标记,你拜入他门下,将来必涉党争啊!”季子轩苦口婆心。 季子墨摇摇头:“大哥,我已经想好了。这些年我一心追求书画之道,唯独忽视了清桦和孩子们。清桦嫁给我七年,身子每况愈下,大夫说,如不好好保养,不足十年寿命。” 季子墨哽住了,平复了一下心情才继续说:“如果不是清桦身子出问题,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在享受她的照顾,从未担负起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大哥官复原职还需要时间,可清桦的身体等不起。我已经二十七了,不能一直躲避在大哥的羽翼下。董大儒的身份,虽是羁绊,但未必不是助力。” 季子轩知道,季子墨决定的事情,是很难改变的。他并不在意弟媳死活,但不能让兄弟离心。思索片刻,终于说:“既然如此,你要答应我,任何时候都小心行事,不要轻易卷入党争。” 季子墨感激地看着兄长:“谢谢大哥,我会小心的。” 季子轩又道:“你也知道自己二十七了,膝下还没个儿子,你媳妇身子也不中用,要不要你大嫂为你张罗纳房妾室?” 季子墨闻言连连摇头:“我没有这个心思,季家不是有家训吗,男儿四十无子方可纳妾,我还远着呢!再说,无子也不是什么大事,大哥二哥膝下都有儿子,季府不愁后继无人!” “混账话!”季子轩一声厉喝,刚才季子墨要拜师他都没动气,现在却双眉倒竖,两眼喷火。“你这么想就是不孝,怎么对得起季家祖宗?” 季子墨吓了一跳,想不到大哥这么生气,就算是母亲,也只是不时唠叨几句。 “你是季家最聪颖、最出色的儿郎,将来撑起季家门庭的,必定是你。”可能感觉到自己失态了,季子轩语气缓和下来,“大哥也是为你好,你好好想想吧。” 季子墨不理解大哥所说的,他一个幼子如何支撑门庭?但这种气氛也不敢多说,默默施了一礼,离开书房。 009 合作 和季子墨摊过牌后,水清桦也消沉了两天。上辈子她倾尽全力爱了季子墨十九年,能够嫁给自己心仪的人,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虽然很辛苦,曾经她觉得那也是一种幸福。 但现在,她觉得,还不够。没有回应的付出,任谁都会累,更何况她还死过一次,对情爱看淡了不少。生命有限,她只想多做点正事。 这天,她约了明桦,又带上五妹玉桦,姐妹三人去了鄂城的丝忆坊。卖出绣屏后,她对自己的绣艺信心倍增,打算从刺绣入手,看有没有发展机会。 黄知府寿宴上的奔马图绣屏出自丝忆坊的消息,富贵人家圈子里不少人知道,其中自然少不了丝忆坊的造势。一时间,丝忆坊客似云来,矮胖的王掌柜笑得眼睛都眯成缝了。 三女一进来,王掌柜就看见了,他对明桦印象深刻,一边亲自引着她们进雅间,一边悄悄打量两个面生的姑娘。一个清丽妩媚,相貌出众,但脸色不太好;另一个形容尚小,杏眼桃腮,满脸机灵活泼。三个姑娘长得有些像,一看就是姐妹。 水清桦也默默打量着王掌柜。既然想长期合作,她可不想找个奸猾小人,王掌柜和大部分生意人一样,一脸和气,笑容可掬,但清桦知道,能当掌柜的人,大多有几张不同的面孔。 王掌柜笑呵呵问明桦:“不知道水姑娘今日来敝店有何吩咐?” 明桦指了指清桦:“掌柜的,这位是我二妹,奔马图绣屏便是出自她手。” 王掌柜看向清桦,见她做妇人打扮,一时拿不准该如何称呼,想了想,便笑着说:“原来这位便是芙蓉居士,久仰久仰!” 此话一出,水明桦的脸腾地红了,轻轻咳了一声。水清桦一头雾水,但看长姐的样子也猜到几分,没有拆穿。 “王掌柜,我想知道那幅绣屏后来被卖到了何处。”水清桦纳闷季子墨为什么那么快就知道她卖绣屏的事,想来根子在丝忆坊。 王掌柜的笑容不变:“一般来说,银货两讫后,敝店无需交代物品去向。但娘子不是一般人,自然可以知道。绣屏后来被黄知府的家人买下,在寿辰当天,作为寿礼当众献给了黄知府。” 水清桦倒吸一口凉气,原来如此。她不禁懊恼自己还是考虑欠周全,应该托人卖得远远的才是。婆母知道此事后,免不了要责问。但她转念又想,季家都破落到要靠内眷针黹支撑门户了,哪来的脸责问她? 心定了,她笑说:“看来我的绣品还算拿得出手,所以我想和丝忆坊继续合作。” “洗耳恭听。” 第一次谈生意,水清桦心里是打鼓的。她强装镇定:“我自认绣艺尚可,会一些外面没有的新奇针法。我想和贵坊合作开绣坊,或者在丝忆坊内开一间坊中之坊亦可,贵坊出店面和原料,我出手艺和绣娘,所出绣品一定和市面上现有的不同,利润五五分账。不知王掌柜可有兴趣?“ 水清桦考虑得很清楚,她不能再只靠出卖自己的劳力挣钱,所得微薄不说,身体也不允许。上次的试水证明,技法才是真正值钱的东西,所以她最近一直在盘算如何利用技法形成有规模的生意。她本想自己开绣坊,怎奈手上只有那五百两,是万万不够的。而且她没做过这一行,贸然开店肯定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那么只有一条路,就是给自己找棵大树栖身,以技法作为干股,和大靠山合作,再图长远发展。 一谈起生意,王掌柜憨厚的表情褪去,眼里闪烁着精明锐利的光芒,好像瞬间换了个人。 “恕我直言,娘子的技法虽然难得一见,但还不算炉火纯青,我们顶尖的绣娘未必比不过。开新绣坊、五五分账,这个代价对丝忆坊着实高了些。娘子不妨考虑其他的合作方式。比如娘子有了新的绣品,可以继续卖给丝忆坊,或者娘子将新针法卖断给丝忆坊,无论哪种,价钱一定让娘子满意。”王掌柜一眼看出水清桦在生意场上的青涩,怎肯让她掌握主动。 水清桦脸色变了变,卖断技法,她绝对不会接受,这意味着自断后路。她摇摇头站起身来:“抱歉王掌柜,我的身子不好,短期内无法持针,暂时没有成品的绣品可卖。技法我更加不能卖。建议掌柜的再考虑考虑我的建议,分账比例可以商量。若丝忆坊实在没有兴趣也无妨,鄂城不只有一家绣坊。先告辞了。” 说完欠了欠身,拉着姐姐妹妹往外走。 王掌柜在背后摇摇头,高喊一声:“娘子留步!” 水清桦回过头。王掌柜叹口气,请她回来坐下,耐心点拨她:“娘子,开绣坊不光需要店面、材料、人手和技艺,更重要的是,新绣坊凭什么站住脚跟?它和丝忆坊有何不同,和街市上的其他绣坊又有何不同?我承认奔马图绣屏技惊四座,其中奔马图至少占一半功劳,名画难求,下一次你的绣品是不是还能这么惊艳?” 水清桦心颤了一颤。王掌柜说中了她的心思。奔马图被她抢先现世,季子墨恐怕会心存芥蒂,以后她还有没有机会接触他的画作,很难说。 “再说,大绣坊也有自己秘不外传的针法,多年来已经打下了口碑,有固定的客人,你靠什么打动这些客人?饭要一口口吃,事要一件件做,别心急,等你找到了自己独一无二,无法被取代的优势,再来想开绣坊的事。” 王掌柜都要被自己感动了,他一个老江湖,这么苦口婆心对待过谁?如果徒弟或伙计这样异想天开,他早就打出门去了!这姑娘有些本事不假,但本事转化成能稳定赚钱的生意,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呢,他就勉为其难带带她,结个香火情吧,要是将来这姑娘真有什么造化,这个聚宝盆还得落在丝忆坊! 010 绣娘 走出绣坊,水清桦脑子里还回响着王掌柜的话。水明桦全程没有说话,只是好奇地瞟着她。 水清桦有些不自在了,问姐姐:“我脸上有什么好看?” “我是看啊,我的二妹,大不一样了!” 说者无心,水清桦心里一沉,磕磕巴巴地问,有什么不一样? “二妹有话向来是茶壶里煮饺子——倒不出来。哪里想到你还有出门谈生意的一天,而且行事果断,好大的气派!说吧,你有什么奇遇不成?” “是呢,我也觉得二姐大不一样了,变得更好看了!”水玉桦也在旁边凑趣。 她倒没说谎,二姐的脸长得很美,但以前举手投足总有点畏缩,看谁都怯生生的,总被她婆母说上不了台面。现在二姐肩打开了,背挺直了,眼神也坚定沉稳了,脱胎换骨一般。 水清桦有点心虚,前世在季家起复后她做了几年的季三太太,多少有些长进,气势自然和二十四岁的水清桦不同。她只能说:“生薇儿那天,等于鬼门关走了一遭,完了我就想开了,人生苦短,为什么要瞻前顾后,想什么就去做!这么一想就什么都不怕了!” 她说的是实话,可不就是鬼门关走了一遭么! 姐妹嘻嘻哈哈地相偕走入街市,水玉桦又问出那个憋在心头很久的问题:“二姐,你的新针法是在哪里学的?可以教我吗?” 这个故事说来话长,水清桦带着姐妹们走进一家茶楼雅座,要了一壶碧螺春,这才娓娓道来。 “你们也知道,我从小就跟母亲学女红,十岁起就在外面接绣活。有一次我去一家小绣坊送绣活,里面有个绣娘夸我有天分。她问我愿不愿意跟她学,我说愿意。娘忙着带弟弟妹妹不管我,我就见天地往绣坊溜。每次她都会指点我绣得哪里好,哪里不好,也会教我几种针法。” 水清桦目光变得悠远,思绪仿佛穿越时间,见到十多岁的自己。 “我并没有拜师,她说,她的技艺是家传的,曾发过誓,此生不收外徒。但她见我天分实在好,不忍心错过这个苗子,就指点我一二。更深的,她也不便教,就引着我自己琢磨。” 水玉桦和水明桦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入了迷,连小二端来的点心也顾不上尝一口。 “我发现,自己在刺绣方面确实有些天分,别人绣了拆、拆了绣的东西,我一眼就能看出用的什么丝线,怎么配色,怎么下针。跟绣娘学了三年,寻常的针法我都会了,就连最难的双面绣,我也能绣得像个样子。” 少女时期的水清桦,不得爹娘欢心,在家中是寂寞的,刺绣,是她安放情绪、与自己相处的唯一天地。描花样、劈丝、下针,滚针从接针里套出来,旋针又从滚针里套出来,针针相连,环环相扣。一刹那,世界都安静了,身前是织锦和彩绣,耳边是燕子的呢喃,她的心就在这一丝一线的拉扯间,感受到了充实和满足。 那时水清桦最大的苦恼,是没有像样的花样子,她能接触到的都太普通了。直到有一天,她在家中后院,看到一只蝴蝶破茧而出,翅膀上的花纹精美绝伦,在阳光的照射下,不同角度散发出不同的色泽,每一种都浑然天成。她突然有了灵感,如果能将自然界的纹理融入刺绣之中,是不是能创造出独一无二的绣品? 水清桦的眼睛闪烁着光芒,仿佛回到了那个灵感迸发的时刻。 “从那以后,我便开始留心各种自然景象,山川河流、花草树木、飞禽走兽。我尝试将这些事物动起来的样子和感觉融入针法之中,手都被扎满了血洞。”水清桦伸出双手给姐妹们看,累累疤痕记载着她的刻苦和努力。 “后来,我终于悟出了一种针法,按照自然的肌理把针旋转铺绣,再将多种色线合成一股施以滚针,随着丝理的转折变化相互映衬,绣出的物品细腻平服、光彩柔和,更加栩栩如生。我偷偷为它起名为‘自然绣’。” 水玉桦听得目瞪口呆,她没想到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二姐竟然有如此非凡的悟性和毅力。 “二姐,你真是太厉害了!我要是有你一半的绣技就好了。”水玉桦羡慕地说。 水明桦也感慨道:“清桦,你这份执着和才华,真是难得。” 水清桦笑了笑,自然绣对用线、配色要求极为苛刻,耗时为寻常绣品的三倍。成婚后家事忙碌,又为孩子所累,她已经很久不用自然绣了。直到站在季子墨那幅《奔马图》面前,她彷佛听见马蹄坚定敲击地面的声音,一声声由远及近,恍然有千军万马排山倒海而来,那一刻,她血脉贲张,无法抑制地生出要把它绣出来的渴望。 她知道自己的技艺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但她已经找到了未来的方向。 “这也是为什么我想开一家绣坊,而不是把技艺卖出去,因为我要将秘技掌握在自己手里,将来辑成绣谱,为菲儿她们留一条安身立命的后路,让我们家一代代的女儿们都能凭本事吃饭。” 水明桦和水玉桦惊喜地对视一眼,凭本事吃饭,这不仅仅是水清桦的梦想,也是天下许多女子的梦想。 “二姐,我支持你!我愿意学,将来和你一起做绣谱、开绣坊。”水玉桦激动地说。 水明桦也点点头:“清桦,大胆去做,我们都会支持你。” 水清桦感激地看着她们,心中充满了信心和力量。 “对了二姐,那位绣娘在哪里,我可以找她学艺吗?”水玉桦问。 水清桦闻言,脸上流露出一抹伤感,她低下头说:“她已经过世了。” 前世今生,已经过了二十多年,她依然记得初见的情景,那个美得像江南烟雨一样的女子,看着自己绣的丝帕,轻柔地说:“你是个很有天分的孩子,愿意和我学绣吗?” 从此她就跟着她,在一幅幅绣品中,走进杏花春雨,品味烟水晴岚,欣赏画檐芰荷。她学会了平针,套针,接针,滚针,又自创了旋针。 她出嫁后不久,沈绣娘就病逝了,那个曾照亮自己少女时期,如师如母般温暖的女子,就此消失在她生命里。 011 探市 水清桦忙着谈生意的时候,季子墨也没闲着。他再次找到唐灏。 “上次你说可以《奔马图》为敲门石,引荐我拜入董大儒门下?”他开门见山。 唐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是,你上次不是拒绝了吗,怎么突然变了?”说着嘿嘿坏笑起来,挤眉弄眼,“莫不是你听说董大儒的女儿是江夏第一美人,想要一睹芳容?” “荒谬!”季子墨冷冰冰地打断他,“我自有我的理由,你只说帮不帮?” “帮帮帮!谁让我们唐家对不住你呢。”唐灏收起嬉皮笑脸的表情,正色说道:“我们唐家和董大儒祖上沾点亲故,可以帮你投石问路。但董大儒此人狂傲得很,回江夏这么多年没收过一个弟子,能不能看上,就靠你自己了。” 季子墨点点头:“那是自然。我今日带了几幅诗书,你呈交给他吧。” 唐灏一边翻看一边啧啧赞叹:“子墨哥,就凭你这一手丹青和书法,何必窝在玉泉镇过苦哈哈的日子呢?我帮你办个文会,立马声名鹊起,日进斗金!” 季子墨无奈地笑笑,点点头:“要办的,但不是现在。现在我一无所有,一介庶民。等我成了董大儒的弟子,再考个功名,身价就不一样了。” 唐灏张大了嘴,惊讶地瞪着季子墨:“子墨哥,这不像你说出来的话。我还以为你会狠狠骂我,说读书作画是为陶冶性情,效法天地自然,拿来鬻卖有辱斯文!” 季子墨轻笑起来:“是我以前太迂腐,想岔了。” 不知道子墨哥为什么突然变了,但唐灏觉得他终于有点人味了。 “对了子墨哥,上次我让人去打听那幅绣屏的来路,终于让我问到了,是鄂城丝忆坊卖出去的,作价一千两。丝忆坊不是鄂城本地字号,是苏州丝忆坊在江夏开的分号,东家姓沈,正是名满江南的刺绣大家沈馨!” 苏州,江南?彷佛有什么在季子墨脑子里一闪而过,等他想要抓住的时候,又溜走了。 他没注意到,唐灏的表情也很不自然,苏州正是姐姐唐赋嫁去的地方,他这是无意间戳到子墨哥的伤心事了,嘴欠。 水清桦把王掌柜上次的一番话记在心里,一连几日带着玉桦去鄂城的各大绣坊逛,看各绣坊都有些什么拿手本领。 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听着小商贩吆喝卖货的声音,看着食铺的灶上腾起阵阵白烟,一切都是那么真实生动,活着的街市,活着的她。水清桦深吸几口气,周身鼓足了干劲。 首先造访的还是丝忆坊,这是她第二次来,却是第一次认真逛。作为鄂城最大的绣坊,丝忆坊无论是花样的新奇度、面料的精致度还是技艺的成熟度,都明显胜出其他绣坊。最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是江南来的,采用的是当今最顶尖的苏绣工艺。 教授水清桦技艺的沈绣娘,祖籍便在苏州,她对苏绣针法如数家珍,至于她是如何流落到江夏的,她绝口不提,也不许水清桦问。因为她,水清桦的绣艺可以说和苏绣系出同源,但因没有正经拜师,又掺杂着自己很多摸索和理解。想来王掌柜那双利眼,早已看出她和苏绣的渊源,所以才这么关照点拨于她,清桦心里不是不感激的。 小时候,清桦就从沈绣娘口中知道,江南蚕桑发达,盛产丝绸,绚丽丰富的锦缎、五光十色的丝线触手可得。她还给清桦讲过很多古书里的故事,其中就包括刺绣的起源。 相传古代一个叫仲雍的人在苏州一代建立了吴国,当地有断发纹身的习俗,仲雍不忍国民受苦,召集众人商议。他的孙女女红一边缝衣服一边听,不小心手被针扎了一下,一滴鲜血浸染到衣料上,于是女红有了灵感:她用五彩染丝,照着自己辫子的结构,把蛟龙的图案绣在衣服上,献给祖父。祖父展开一看,五彩纷呈,光彩夺目,比纹在身上的图样更加好看。从此,仲雍号召人们用刺绣制作衣服,不必经受纹身之苦。后人为了纪念这个小女孩,就把刺绣称为“女红”。 江南绣业有着如此绵长的历史,底蕴自然不是其他地方可比,所以丝忆坊作为过江龙,竟然力压一众地头蛇,坐稳了鄂城乃至整个江夏府绣坊的头把交椅。 丝忆坊从外观看就充满江南水乡韵味,白墙黑瓦,木质门窗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门前种着几株翠绿的竹子。店内,各种绣品琳琅满目,有花鸟鱼虫,山水人物,每一件都精细雅洁,针法细腻。 苏绣针法异常丰富,光水清桦能看出来的,就有平针、绕针、散套、虚实针、乱针、滚针、抢针十几种,还有看不出来的。至于镇店之宝双面绣,技艺已臻化境,水清桦在沈绣娘的指点下也掌握了双面绣,但只能做到双面同色,丝忆坊却已做到了双面异色! 面前这幅《龙腾》,用金线、银线与真丝花线,一面绣成腾飞的金龙,另一面则为银龙。蒸腾的云霞,闪闪的群星,火红的宝珠,都突兀在绣面上,既是绣品,又似雕塑,令水清桦深感震撼。 离开丝忆坊,水清桦想起自己不久前对王掌柜放出的狂言,不禁羞红了脸。人外有人,学无止境,自己还真是井底之蛙啊! 在街的斜对过,就是丝忆坊的老对头——本地绣坊楚绣阁,据说在鄂城扎根已经百余年了。 与丝忆坊的精致典雅不同,楚绣阁外观更为古朴大气,门前挂一对灯笼,上面绘着金色的凤凰,给人一种庄重而神秘的感觉。 江夏府古时隶属楚国,据说商周时期,就有楚绣的存在。“翡翠珠被,烂齐光些。”据说屈原这句诗就描绘了当时楚绣的盛况。千百年过去,江夏百姓的审美还留有明显的楚地遗风,配色鲜明,构图简洁,追求明艳锦丽的感觉。楚绣阁就代表着这种审美。 楚绣绣样多是动物,有凤纹、龙纹、虎纹、鹿纹,辅之以卷草花卉,动物、植物同处一画,温馨自然。 水清桦一边看,一边把观察到的点默默记在心里。影影绰绰地,她彷佛悟到了什么。 她的技艺脱胎于苏绣,但光一个丝忆坊,就有绣娘的技艺远胜于她。而她生在楚地,流着楚人的血,对楚绣却从无贡献。 唯一让她有信心的,就是看遍各大绣坊,自然绣依然是独门秘技。既然她能创造一个自然绣,那是不是能够兼采苏绣与楚绣之长,创造更多独属于她水清桦的技法,甚至最终自成一派? 她一边为自己的异想天开感到惊心,一边又控制不住地为这种想法激动,甚至颤栗。 012 问责 水清桦带着满满的收获和对未来的憧憬回到季府。按照惯例,她先到主院向季老太太请安,再回三房。 平心而论,季老太太不算是个恶婆婆,她本是大家千金,该有的学识涵养和傲气一样不缺。对不喜欢的儿媳妇,她的做法是远着,不亲近,故意磋磨却是不屑的。水清桦初嫁时,也真心想要伺奉婆母,却总得不到好脸色,后来她看明白了,无论自己怎么做,与婆母理想中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依然相差太远,始终是委屈了她最出色的儿子。 这一世,她不会再放低自己,祈求得到老太太的垂怜。 一踏入房间,水清桦就感受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氛。 季老太太端坐上首,一贯慈眉善目的脸上满是严肃,大嫂谈氏站在一旁,眼底闪过一丝得意。 “我听说,江夏黄知府最近摆寿宴,一幅《奔马图》绣屏大出风头。”季老太太不紧不慢地说道。 清桦沉默着,没有出声。 “如果不是我偶然在子墨的书房里见过那幅《奔马图》,我还真不可能想到,此《奔马图》便是彼《奔马图》。”老太太的声音一下子严厉起来,“老三媳妇,你进季家门七年了,虽然学识粗陋,好歹老实本分,勤俭持家,季家也从未苛待于你,你为什么这样做?” 水清桦垂着头,恭敬道:“母亲,媳妇不懂您的意思。” 老太太看着清桦,满脸失望。“你不懂?子墨的《奔马图》,除了你没有人能接触到,更别说常年累月照着绣。” “媳妇只是卖了一幅绣图,何错之有?” “何错之有?!”老太太厉喝。 前世今生,这还是老太太第一次对清桦大发脾气。 “第一错,作为妻子,你不了解自己的丈夫。你知道这幅《奔马图》对他的意义吗,你知道他的心胸和抱负吗?他信任你,才把画交给你,你却把他的心血随随便便卖入市坊!” 清桦心道,她知道,只是那时刚重生回来,腹中满是对季子墨的怨气,卖绣屏一为筹钱,二也多少想出这口气。 “第二错,作为季家媳妇,你败坏季家门风。针黹刺绣是闺阁之物,非最亲近的人不可得。你拿绣品沽售,消息传出去,季家女眷清誉何在?” 季老太太还想说第三错,季子轩曾是黄知府的左右手,季家败落和黄知府多少脱不开干系。现在季家女眷的针黹落于他手,绣的还是儿子的画,简直如鲠在喉。偏偏这点老太太不好说出来。 水清桦争辩道:“媳妇自小便做绣品支撑家人生计,坊间女眷售卖绣活的更是比比皆是。季家今非昔比,败坏门风从何说起?” 季老太太气得面色紫涨:“你是说,季家亏待了你,子墨也无能,还要靠你挣钱养孩子?”至于季家门户衰落的事,老太太直接忽略,她最听不得这个。 水清桦道:“媳妇没有这个意思,但人活着总要适应环境。既然媳妇有这身本事,为什么不能用来让家人过得好一点?” “你!”季老太太说不出话来。 “母亲!”季子墨的声音传来,下一步人就迈进了厅堂。他看一眼跪地的媳妇和气坏了的母亲,温言劝解老太太:“母亲莫恼,清桦没做错什么,是我无能,照顾不好妻儿,才让清桦操劳。清桦也是为了三房,为了孩子。” 老太太怒道:“怎么能怪你?季家虽然不比从前,但每月发放的例钱,只要不奢侈挥霍,足够她们母女度日,何至于去卖针线?” “母亲明鉴,我进门时,每月例钱四两银子,我和夫君勉强够用。后来连添三个孩子,例钱却一直没涨过,我知道家中艰难,不忍母亲夫君操心,都是想尽办法俭省。但我省得,几个孩子正在长身体,实在省不得啊!”清桦话音未落,眼泪已经落了下来,她本不想卖惨,话说出口才觉得真的委屈。 老太太眼神闪电般地直射向谈梅雪:“家里有定例,每位小姐都有二两银子的月钱,怎会这么多年没涨?大儿媳妇,你掌中馈,你怎么说?” 谈梅雪暗道不好,满月宴大闹一场后,她对水清桦心怀恨意。奔马图绣屏的事是她从娘家人那里听来只言片语,当时她就眼前一亮,觉得可以拿来攀咬水清桦,就算最后证明和水清桦无关,随便捏个借口脱身便是,一点不难。这才告到老太太这里,没想到这把火竟然烧到了自己。 她身段自来比水清桦柔软,不待老太太开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媳妇不知,每月例钱我都按时足量发的,不懂为何说短缺?听说三弟妹房里还养着娘家的妹妹,许是人多了才不够用?” 水清桦听懂了谈梅雪的潜台词,意思是她把月例扣下来补贴娘家了,顿时气得浑身发抖。正待反驳,季子墨已经冷冰冰地开腔了:“清桦不会撒谎,她说不够就是不够。三房三个孩子,还有那么多家务,按例该和大房一样,起码配两个丫鬟,但这么多年都是清桦一人操持。是我看不过去,才将五姨妹从岳父家接来帮忙。五姨妹劳心劳力是出于姐妹情分,季家欠了她才是。” 谈梅雪睁大了双眼,她没想到季子墨会帮腔。她了解这个小叔子,他接受着最严格的士大夫教育,读圣贤之书,对后院之事从不过问。从伦理来说,长嫂如母,又男女有别,小叔子直接呛声长嫂,在寻常人家都是一件很失礼的事,何况书香门第的季家。 她也很了解水清桦,她是个很矛盾的人,自小不被爹娘宠爱,养成了逆来顺受的懦弱性子,同时自尊心还特别强,怕被人看不起,等闲不会向人求助。这种人最好拿捏,她克扣三房分例这么多年,水清桦既不敢和她撕破脸,又不愿给婆母夫君添麻烦,可不就只能亏待自己,偷偷做绣活贴补嘛。 她万万没想到,这两个被她拿捏得死死的人,最近都变了,季子墨接连管起后宅之事,水清桦不仅敢在满月宴和她闹,现在还敢向老太太当面告状! “母亲,儿媳实在不知道啊,一定是儿媳身边的奴婢从中做手脚,儿媳定会彻查清楚,给弟妹一个交代!”谈梅雪看清楚局面,立马转向。 “好了!”本意是想问责绣品的事,没想到又牵扯出大儿媳苛待三房,季老太太身心俱疲,不想再追究下去,挥挥手道:“大儿媳妇,你去把事情查清楚,该罚的罚,把这些年欠三房的分例都补上。你管家不严,罚你抄心经二十遍。” “三儿媳妇,你擅自将针线卖入坊市,念你事出有因,身子也不好,下不为例。琴心就留在三房帮衬你。” 很好,克扣分例七年只不过是抄经,老太太也太偏心了!水清桦心中暗道。 厅堂里的人走得干干净净。老太太无力地跌坐在太师椅中,长叹一声。大儿媳心胸狭窄,目光短浅,吃相难看,不堪为季家宗妇;三儿媳勤俭善良,本是好的,但一身酸气,不懂变通。受苛待七年不告诉夫君,夫妻竟然离心至此! 不是她故意偏心大儿媳,谈氏毕竟为季家生了三个孙子,她不看大儿子,也要看孙子的面子。若是夺了谈氏的掌家权,三儿媳又挑不起大梁,难道还要她这个老婆子掌家吗?只能和稀泥了事。 013 晕倒 季子墨健步如飞地拉着水清桦往三房的院子走。水清桦身材娇小,几乎跟不上他的步伐。直觉告诉他,季子墨在生气。 自从上次痛斥了季子墨,两人好几天没见面了。季子墨似乎有意躲着她。她没想到今天季子墨会站出来维护她,更没想到他会直接和大嫂对上,这太颠覆她对季子墨的认识了。 前世,结缡十五载,季子墨在她眼里一直蒙着一层纱,亦真亦幻,若即若离。他不曾苛责过她,却也不曾与她吐露心事。他不曾与她争吵打闹,却也不曾对她百般体贴。有时她会觉得,在他眼里,她并不是水清桦,她只是他的妻,任何人做他的妻子,他都会如此相待。 可是现在这个男人,会生气,会皱眉,会呛人,会拉手,完完全全就是另一个人,难道他也被换了芯子? 水清桦顿时浑身一激灵。 手被甩开,季子墨回头盯着她,重重地说:“水清桦,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又是一激灵,水清桦第一次听见他叫自己全名,更是第一次听见他的语气里充满情绪。他永远都是平和的,挂着疏离的微笑,就算再不高兴也不会丢掉涵养。 现在他语气急促,声音比平时高了几分:“原来你一直在受苛待,可你从来没对我说过!你宁愿搞坏自己身子,也不告诉自己的夫君!你不相信我能保护你,还是你根本没把我当做夫君?” 季子墨知道,自己失态了,这在他是很少见的,季家被抄那天,他都能泰然自若,现在却气愤又挫败。他作为男人和丈夫的尊严,一次又一次被碾为齑粉。 水清桦感到莫名其妙:“我告诉你又能如何,你是能去跟你大嫂闹,还是去找婆母告状,还是出去卖字画贴补?” 季子墨猛地哽住了。他得承认,这几件事,都是过去的他做不到的。 “再说,你不是从来不管后院的事吗?每个月来后院不过几次,来了也是客客气气的,感觉和你并不相熟,想说也说不出口。” “并不相熟”这四个字说的是对的,他信奉相敬如宾,既然是宾客,又怎么会熟呢? 他的怒气无影无踪,只是心里有些荒凉,至亲至疏夫妻,这是他想要的吗? “对不起,我不是对你生气,我是生自己的气。”气自己,作为丈夫,妻子在眼皮子下面被人苛待、节衣缩食、辛苦劳作,他一无所知,妻子也不告诉他,因为知道他靠不住。 他想说我错了,猛地想起清桦最讨厌听这句,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清桦,以后你不会再受苦,我会做给你看的。“他这样说,也在心里郑重承诺。 水清桦没说话,眼睛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我还是希望,以后你遇到事情能够告诉我,保护你们母女,是我的责任。” “只是责任吗?”水清桦突然出声,眼里掠过一丝讥诮。 季子墨不解,不是责任还能是什么? “如果夫君遇到什么事,或是受了委屈,也会告诉我吗?开解夫君,帮助夫君,做夫君的贤内助,也是我的责任。”水清桦说。 季子墨皱起了眉头,他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在他的世界里,遇到问题,都是自己想办法解决,实在解决不了,家里他会找母亲、大哥、二哥商议,家外找唐灏和其他朋友。妻子,从来不在他的选项里。妻子是需要保护的,妻子的责任是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做好这两点就已经是贤内助。但显然,清桦想的和他不一样。 水清桦笑了:“你希望我能信任你,对你无话不谈,自己却做不到,不觉得很不公平吗?你知道你为什么从来没想过把你的事告诉我吗?因为在你心里我们是不对等的,你居上位,我居下位。” “夫为妻纲,自古皆然。”季子墨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对。 “当然不对,夫妻一体,我们并没有什么分别。你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你。”说完,水清桦扭身进了屋子。 季子墨双眼迷茫地在院中立了片刻,跟在她身后进了门。他不喜欢吵架的感觉,决定换个话题,“清桦,菲儿和蕊儿,都已到了开蒙的年纪。我本打算亲自给她们开蒙,但我如今有意拜入董大儒门下,再考举人,这两年需得加紧读书,但我会寻一位才学好的女夫子回来。” 水清桦猛地回头,拜董大儒为师,他什么时候有的这个念头?上一世,季子墨可没拜过师,更未入经济仕途,一直做着风流名士,时常参加文会、画展,玩玩曲水流觞,好不风雅。 这一世的季子墨,同样令她感到陌生,无论是他关心她的身子,为她延医用药,还是拜人为师,求取功名,都不是她记忆中那个冷心冷情、目下无尘的季子墨。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重生,就像扇动蝴蝶的翅膀一样,会改变周围人的选择和命运? “嗷——”一阵轻柔的婴儿叫声从床榻传来。是薇儿醒了。 季子墨快步越过她,走上前去,温柔地抱起薇儿摇晃着。前两个女儿他都几乎没抱过,现在才知道,抱着温软的小婴儿是这么奇妙又甜蜜的感觉。 出了月子,薇儿每天醒着的时候多了,现在她睡饱了,精神很好,季子墨和女儿玩起手指游戏来。无论他的手指往哪里移,薇儿的小手都能准确抓住。季子墨嘴角噙着幸福满足的笑,薇儿也咯咯笑出声,一双漂亮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盛满了光辉。“爹爹的薇儿,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小娘子。”季子墨喃喃说着。 水清桦抿嘴笑,看着眼前温馨、静美的一幕。看着看着,她的笑容收敛了,不见了,眼里渐渐弥漫怀疑、困惑、震惊。 作为母亲,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自己的女儿。上一世的薇儿,眼睛黑黑的,像静谧的大海,她是沉默的,安静的。她几乎从不与人对视互动,更不要说游戏,直到三岁还不开口讲话。旁人都说薇儿是傻子,只有清桦知道,薇儿不是,她只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罢了。 本就不大喜欢她的老太太,因为薇儿,对她们愈发疏远,眼不见心不烦。 眼前这一幕,是清桦前世做梦都想要看见的,父女做着游戏,对视着,彼此甜甜笑着。可如今,她只感到身体僵直,全身发寒。一个声音在她脑子里响起:不,这不是薇儿,不是前世的薇儿! 好像血液都往头上涌,水清桦快要立不住了,心里撕心裂肺地喊着:我的薇儿去哪里了?薇儿! 季子墨正沉浸在和女儿的游戏中,忽听身后一声巨响。回头一看,水清桦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014 求佛 水清桦晕倒,被大夫诊断为“急火攻心”,消息很快传到季宅主院和大房。老太太和大房都认为,水清桦是因为得知分例常年被克扣的事,被谈氏气晕了。 老太太听完贴身丫鬟琴韵的汇报,长叹一声:“光是这个气不晕她,恐怕她还气我不公,对老大媳妇轻拿轻放。掌家难啊!” 涉及主家妯娌之争,琴韵不敢置评,低头退到一边。 大房里,谈梅雪莫名慌张,她是一贯欺负三房,但也不想闹出人命来。欺压妯娌致死的名声对她、对儿子们、对她娘家都是致命的污点。 看她惶恐不安的样子,季子轩冷哼一声:“现在知道怕了?” 谈梅雪在丈夫面前向来乖顺得和小猫一样,所有的尖刺都收了起来。抽泣道:“只是一点小事,哪里知道她竟会晕倒,气量未免太小了些!” “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季子轩瘦削的脸上有一双冷静的眸子,“赶紧把该补的银子补上,以后不许再招惹她,她身子这么不好,万一出什么事,一是有损季家名声,二是破坏我们兄弟情分。” 话语里的冷酷让谈梅雪一哆嗦,她知道,丈夫最在意的就是和弟弟的情分,她和儿子都要排在后面。 “季节他们几个,被你教得不知天高地厚,长期以往,长大了还不知如何纨绔!”季子轩是真的动了气,“明天就把三个儿子挪到前院去,我亲自教导。” 谈梅雪一下子瘫倒在地,她在季家横行无忌,依仗的就是三个儿子,大老爷这是严重警告他。 人人都道季子轩宠爱她这个小娇妻,只有她知道,妻子对季子轩来说,就是操持内务、传宗接代的工具,他不会放感情在工具身上,只要不侵犯他的利益,他也不会为难自己的女人。季子墨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曾经对待妻子也是这般态度,真是一脉相承的亲兄弟! 深夜,一灯如豆。 水清桦陷入噩梦之中。 天地一片混沌,她在拼命奔跑,她不知道自己在跑什么,要去哪儿? 远远看见薇儿的脸,那是八岁的薇儿,也是上一世她死前看到的薇儿。 她扎着小辫子,穿着碧绿的小裙子,眼睛黑黑的,像深海一样沉静。 “薇儿,回到娘身边来!”水清桦大喊。 薇儿不为所动,一直往前走,越走越远。 一转身,另一个薇儿从远处而来,一模一样的小辫子,绿裙子,但她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闪亮。 “别担心,她去了一个更好的世界。”小姑娘说。 “什么是更好的世界?” “能得到更好照顾的世界。她可以看专门的医生,上专门的学校,可以学画画、学算术。越小接受教育和治疗,长大了越能照顾好自己。” 可是,什么样的照顾能比得上自己的亲娘呢?清桦心如刀割。 “我的薇儿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 “我可能没办法把你当自己的女儿。” “没关系,你可以把我当做你的朋友。” …… 水清桦从昏迷中醒来,看见五妹玉桦正坐在床头打盹,脸上带着泪痕。 听见她的动静,水玉桦扑了过来,哭着说:“二姐,你怎么了,我们都吓坏了。” “孩子们呢?”水清桦有气无力。 “菲儿带着蕊儿睡了,薇儿跟着乳母。琴心在给你熬药。我去叫姐夫过来。” “五妹,别去。”水清桦摇摇头。她到现在还不能接受这个现实,但既然她能死而复生,薇儿的身体被另一个灵魂占据又有什么出奇? 这个异世的灵魂,夺走了本该属于薇儿的父爱,或许将来还会夺走更多,她不平,不愿,不服。她该怎么办?真正的薇儿又在哪儿? 短短一个多月,死亡,重生,痛斥丈夫,与婆家对抗,女儿消失,一浪接一浪,向她劈头打过来,她应接不暇,无法喘息。 季子墨走到床边。他的样子很落魄,不过才过去几个时辰,他头发毛糙,嘴唇起皮,下巴上露出胡子的青茬。 “清桦,你已经昏睡一整夜了。”季子墨哑着嗓子说。“大夫说你气血耗损太过,没有养好,又遭急火攻心。清桦,发生了什么?我知道你不是因为分例的事。” 水清桦摇摇头,没有说话。 季子墨隐隐察觉到,妻子心中有一个秘密,一个任何人都不能触碰的秘密,这也许是她最近一个月性情大变的原因。 虽是夫妻,却很少交心,他想问,又不知如何开口。 “我们是夫妻,有事情不要一个人扛,可以告诉我。”季子墨只能这样说。 水清桦闭了闭眼,再次摇头。别的事,也许可以夫妻分担,但这件事,她谁也不能说,季子墨没有经历过上一世,他不认识原本的薇儿,他不会理解,更不会共情。 “我想去玉泉寺,明天就去。” 又是一个意外,清桦过去从不求神拜佛,她不信这些。 季子墨看了清桦很久。“我陪你去,”他说。 第二天早上,水清桦撑着病体起了身。 季子墨已经准备好马车,里面铺了厚厚的褥子,水清桦半躺在上面,玉桦陪着她,季子墨坐在外面的车辕上。 玉泉寺坐落在玉泉镇外的玉泉山上,早在东汉建安年间就建寺了,是远近闻名的宝刹。季家人以老太太为首都没有求神拜佛的习惯,是以清桦还是第一次来。 马车行得慢,到了寺里已经快要午时了。寺院背山面水,负阴抱阳,形成与天象相吻合的四灵兽格局。寺内清风徐徐,古木参天,红墙金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水玉桦搀扶着水清桦,一路进了大雄宝殿。 水清桦重重跪倒在蒲团上,她虔诚地进香、叩拜、许愿,前世今生,她从没有这么虔诚过。她本不信佛,但如今她以一个母亲的心,恳求漫天神佛,保佑她那可怜的女儿,如果真的有另一个世界,保佑她在那个世界能够得到父亲的疼,母亲的爱,家人的宠,能够被无微不至地照料,能够被治疗,被教导,被抚慰。如果女儿真的能得到一世圆满,她这条重生而来的命,可以毫不犹豫作为交换。 季子墨看着妻子脸上的虔诚、郑重,甚至潜藏着的悲痛,心中的疑云越来越大。 拜完佛,水清桦要求点一盏长明灯,没有人知道这盏灯点给谁。 小沙弥带水清桦前去供奉长明灯的大殿时,一清瘦老和尚与一行人迎面相逢。 “女施主,老衲观你气色不佳,可有何烦难?”老和尚目光如炬,目光扫过季子墨之后,一下子锁定了水清桦。 水清桦在老和尚锐利的目光下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她别开视线,不欲多说。擦肩而过之时,老和尚念了一句佛偈,大声道:“既来之,则安之!” 说罢,飘然而去。 水清桦看着老和尚的背影,只觉“既来之,则安之”六个字撞进了自己心里。是说自己,还是薇儿? “女施主,适才是我们的弘景方丈,方丈的箴言只赠有缘人,最是灵验!”小沙弥说着,一边引导她进殿点了长明灯。 做完这一切,水清桦终于觉得心里撕扯着的那股悲伤和绝望减去了几分。她不知道自己这些举动会不会有用,但只有这么做了,她才能说服自己薇儿过得很好,才能继续活下去。 015 生意 回到家,看到乳母正抱着薇儿散步,水清桦立刻调开视线,现在的她,还做不到若无其事地面对薇儿,每一次见她,都是对自己的折磨。 当天晚上,夫妻间进行了一场对话。 “夫君,我打算把薇儿送到母亲膝下教养。” “为何?” “母亲世家出身,又饱读诗书,薇儿由母亲教养,无论是规矩礼仪,还是学识眼界,都会比跟着我强。” “可是薇儿才刚满月,这时候最需要母亲,学规矩学诗书,大几岁也不迟。” “孩子小好培养感情。大了就不那么容易亲近了。” 季子墨目光灼灼地盯着水清桦:“清桦,这不是真正的原因。你为什么突然不亲近薇儿了,你在害怕什么,回避什么?” 水清桦垂下头。 “我知道我们之间有很多问题,是我做得不够好。但我们已经有了三个孩子,此生都不可能分开。我们只能往前看,风雨共担。清桦,你愿意告诉我吗?”季子墨眼含恳求。 水清桦依然低着头,她心里很乱很乱,一个声音说,告诉他吧,自己一个人肩负这些秘密真的太累了。另一个声音说,上辈子他做了一辈子甩手掌柜,你都快死了他都不闻不问,你还敢相信他吗,他会不会觉得你和薇儿都是妖孽,甚至牵连到菲儿和蕊儿? 水清桦难以决断,她把脸埋进手心,双肩颤抖,泪流满面。 季子墨的眼睛黯淡下来。 “清桦,我不逼你,你好好想想吧。”说完,他拖着脚步慢慢走了。 薇儿最终没有被送走,水清桦借口晚上休息不好,又收拾出一间厢房,让乳母带着薇儿住,她只早晚看一眼孩子。 季子墨知道后没有说什么,只是加倍地疼爱薇儿,好像要把娘亲的宠爱一起补上。每天陪着几个孩子的时间变长了,偶尔也会亲自教菲儿和蕊儿读书认字,菲儿和蕊儿长这么大和父亲都没怎么亲近过,自然是开心的,三房一时父慈女孝。 只是夫妻关系一时进入了冰点,二人不仅不说话,连照面都少打。玉桦、琴心和乳母都看出了不对,但他们夫妻本就淡淡的,现在只是更淡了一点而已,好像也没什么出奇。 日子就在这别别扭扭的气氛中滑过。水清桦不允许自己一直沉浸在失去薇儿的悲伤中。死过一次,她对时间前所未有的珍视和紧张。 这几日,她足不出户,把考察绣坊的心得体会写下来。写的过程中,一些想法在她心头慢慢浮现、定型,形成一份新绣坊的章程。 此时,门房递了帖子进来,丝忆坊王掌柜约她第二天在绣坊一叙。她一点不意外王掌柜知道她是季家人,精明的生意人,谁会不把合作对象查个底朝天呢。 来得正是时候! 第二日一早,水清桦特地约上了水明桦,一起坐上马车,驶往鄂城。 到了丝忆坊,水清桦熟门熟路进入二楼雅间,王掌柜已等候在此。但除了王掌柜,还有个高大俊朗的男子,面庞坚毅,目光锐利,看上去不像商人,更像个武将。 王掌柜已迎了上来,介绍道:“水二娘子,这位是沈公子,也是我们丝忆坊在江夏府的话事人。” 沈公子拱拱手:“水二娘子,在下沈翌。”言简意赅。随后笑着看向水明桦,喊了一声“水大娘子”。 王掌柜善解人意地为清桦解惑:“上次奔马图的绣屏,就是沈公子从令姐手上收的。恰好沈公子这几天来巡店,我把你想开绣坊的事告诉了他,他很感兴趣,想约你谈谈。” 水清桦给了王掌柜一个感激的眼神。 正好,考察过市场后,水清桦对自己的未来发展也有了更明确的思路。 苏绣精美高雅、针法复杂多变,但楚地人性格粗犷奔放,不是人人都欣赏得来精致细巧的江南风格。且苏绣很多原料直接从江南进货,成本高,售价更高,专供豪门富户,不是普通人买得起的。 楚绣无论色彩、图案还是价格都更受当地老百姓欢迎,但针法变化不多,工艺细节不比苏绣细致。 水清桦作为土生土长的楚人,又学了一手苏绣技艺,如果她能把苏绣与楚绣相融合,以她独创的自然绣为支撑,是否能打造出一个独一无二的刺绣流派? 她侃侃而谈,把自己的想法尽数吐露。沈公子不动声色,一双眼睛却越来越亮;王掌柜笑眯眯地捋着自己的短须,频频点头,一副老怀安慰的样子。 “这么多年,丝忆坊在江夏府,从店面装饰到所售绣品,都和江南一般无二,成本居高不下。在销量上,我们量少价高,楚绣阁却是薄利多销。谁也改变不了这个格局,谁也不能彻底压住另外一个。如果丝忆坊能开辟一条专供中档市场的路线,更能迎合楚地人的喜好,我们在江夏的局面就打开了。”王掌柜总是四平八稳的圆脸上,露出按捺不住的兴奋。 沈翌就显得冷静很多:“想法的确不错,但开辟一条新路线谈何容易,不是一时半刻的事情。水二娘子有想过具体怎么做吗?” 水清桦还真想过,她拿出自己拟定的章程。沈翌看过后觉得可行,前期投入也不高,值得一试。三人讨论了筹备期的分工,前期水清桦主要负责工艺和设计,她需要在一年内画出一百件融合苏绣和楚绣特色的新绣品画样,设计每件绣品所用的针法和面料,还要负责教会十个绣娘自然绣。至于场地、装饰、面料和丝线采买这些事就交给丝忆坊。 一直到天擦黑,才基本议定。期间水明桦一直安静地坐在一旁,喝茶看书,对这些经营大计完全不参与。 这时水清桦提出,新绣坊的一切书契,包括自然绣的保密协议,都落在水明桦名下,这是姐妹二人提前商量好的。水明桦未嫁,没有夫家羁绊,又是她最信任的长姐,用她的名义最合适不过。水清桦希望,新绣坊是完全属于自己的生意,季家人没机会干涉,尤其是大嫂谈梅雪。 丝忆坊对此毫无意见,最终还是约定五五分成,水清桦还为自己争取到了新绣品的命名权以及五百两银子的启动资金。 沈翌亲自将水清桦和水明桦送出来,状似不经意地问:“水二娘子一手苏绣针法出神入化,不知师从何人?” “我没有拜师,但有人指点。”这件事不是秘密,水清桦把沈绣娘的故事讲给沈翌听。 沈翌显得非常感兴趣,追问道:“不知这位沈绣娘人在何处?” 水清桦答道:“她已经仙去七年了。” 沈翌的眼睛里有着明显的震动。 水清桦直到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沈绣娘和沈翌都姓沈,都来自江南,莫非他们有什么亲戚关系? 沈翌失态不过一瞬,很快便恢复正常,将二人送至马车前,笑着道别,又状似无意地朝着水明桦点点头。水清桦正在想事情,并未注意。 回家路上,水清桦一颗心砰砰跳着,无法平静。要做成这件事困难重重,从酝酿到真正实现起码需两年时间,但她很有信心。前世今生,她从未对一件事如此热切,如此渴望,又如此志在必得! 016 拜师 玉泉山形状秀美,终年云雾缭绕,似有仙灵。山上有座致远山庄,飞檐斗拱,亭台楼阁,错落有致,一望便知不是普通人家能拥有的。这里住着江夏府第一名儒,董思齐。 董思齐是江夏的传奇。他自小有神童之名,年仅十八岁便考中进士,授翰林院编修,一度担任皇三子的讲官,是类似启蒙恩师的存在。后来辗转湖广、福建、河南多地任提学使,主管一方教育,又回京任国子监祭酒,桃李遍天下。大概七八年前,董思齐告病辞官,回到江夏原籍。从此隐居,再未收过一个弟子。 董思齐除学问出众之外,尤擅书画。他的画,笔致清秀中和,恬静疏旷,他的书法,出入晋唐,自成一格。虽然没有官职在身,但董思齐之名在士林中从未衰微,多少人欲求见一面而不得。 季子墨站在致远山庄门前,面上很淡定,心中却免不了忐忑和紧张。他知道,今日拜师不仅关乎他个人前途,也可能影响到季家的未来。《奔马图》作为敲门石,已经被精心装裱,准备呈献给董大儒。 山庄大门缓缓打开,季子墨整理了一下衣冠,随着唐灏迈步而入。一路假山奇石,流水潺潺,花木葳蕤,曲径通幽。每一扇花窗,都精雕细琢,每一幅盆景,都造型各异。季子墨作为世家子弟,自然看得出这园子出自造园大家,用料做工全是上乘。 在季子墨的想象中,董大儒应是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人家,眼前的董大儒,看上去却不过四旬余,着一袭青底牡丹织锦丝绸缎袍,头发浓密黝黑,身形微胖,慈眉善目,一笑嘴边隐隐露出两个梨涡。 季子墨没想到董大儒竟然长得这么……喜庆,差点失态,急忙低头行礼。 董大儒笑眯眯地问:“你就是唐家小子说的季子墨? 季子墨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双手抱拳,行了一个标准的晚辈礼:“晚辈季子墨,久慕先生学问,今日特来拜见,愿受教诲,勤学不辍。” 董大儒微微颔首,声如洪钟:“听说你要献一幅画给我,可有带来?” 季子墨点头称是,取出画卷,徐徐展开。 董大儒对着《奔马图》细细观摩,不停点头:“笔触雄厚,设色清淡,线条刚健,大有痛快淋漓、潇洒风流之概!” “你可知,我已多年不曾收徒,我对弟子有几个要求:非资质高绝者不收,非心胸旷达者不收,非风仪万千者不收,非能言善辩者不收。简单来说,就是笨的,妒的,丑的,木的,老夫通通看着碍眼!你觉得,你能占几条?” 季子墨昂首挺胸,面不改色:“论资质,晚辈自小薄有才名;论心性,晚辈淡泊名利,胸有丘壑;论风仪,晚辈虽不敢自比潘安,皮囊尚能入目;论言辞,晚辈也算出口成章,言之有物。先生如若有意在江夏收徒,晚辈自认是不二人选。” “好,你这狂劲我喜欢!有点老夫当年的样子。不过你已经二十七了,年纪太大了,老夫十八岁可都中进士了,你这些年都在干什么?” 饶是季子墨一贯风轻云淡,脸上也绷不住了,他可是被称少年英才的,年纪大?呃,二十七,好像的确不小了…… 季子墨忍住扎心的感觉,恭谨道:“晚辈自幼仰慕竹林先贤,期望寄情山水,没有入仕之心。但晚辈每日勤学不辍,钻研学问,诗书画自认还拿得出手,不坠季家先祖之名。” 董大儒捋捋短须,摇摇头道:“非也!你以为自己心性高洁,和汲汲营营、追求功名利禄的人不同。可惜,你季家的荣耀,远的,来自先祖曾官至太傅的余荫,近的,来自你兄长在官场的成就。你兄长出事,满门遭难,你身为季家男儿,却毫无助力!就因为你追求高洁二字,让兄长在官场孤立无援,让家中妇孺担惊受怕,你的满腹才学,除了孤芳自赏,又有何用? 董大儒一番话,犹如黄钟大吕,直指季子墨的死穴,令他心神俱震。 “你家的事,我也知道一二,这些年你们确实不容易。只是你太缩手缩脚,蹉跎几年时光,实在可惜!年轻人就该鲜衣怒马,肆意风流,看你死气沉沉的样子,简直比我还老!” 季子墨一口血差点喷出来,第二次被讽刺老了! 董大儒这才面色稍霁:“老夫爱惜你的才华,想要重振季家门楣,护佑家人平安,你没有资格出世,只能入世。你若愿意,今日,我便收你为关门弟子。” 季子墨当即跪下,叩首三次,行了拜师大礼:“弟子季子墨,拜见师父。” 董大儒点点头:“我素来讨厌繁文缛节,这就算礼成了。学问之道,亦当如你笔下的奔马,昂首奋蹄,意气风发。以后每日辰时来我这里,学习两个时辰。除了科举制艺,君子六艺也不能放松。” 季子墨恭敬地应了,才与唐灏一同离去。 回家路上,季子墨难掩沮丧,自妻子之后,这是第二个人对他严加训斥。从小他就赞誉加身,神童、才子、玉郎的称呼早已习以为常,从未有人像董大儒这般,他那番话翻译过来,不就是说他看似清高,实则无能吗?对了,还有老! 唐灏看到他的表情,实在不解:“子墨哥,能拜董大儒为师,是多少人求不来的福分。你都成功了,怎么还哭丧着脸?” 季子墨摇摇头:“你不懂。”想了想又悄悄地问:“我看上去真的老了吗?” 唐灏怔了一下,继而放声大笑:“子墨哥,你真的越来越有人味了,我喜欢这样的你!” 017 倾谈 从丝忆坊回来,水清桦还未踏进家门,就看见满院的灯火,听见孩子们奔跑打闹的声音。水清桦心中一热,紧走几步推开院门。 一股暖意袭来,紧紧包裹住她。玉桦和琴心在做晚饭,院子里弥漫着诱人的饭菜香味。 老太太命谈氏把这几年短缺的分例补上,银子谈氏早就挥霍光了,只好变卖了几件陪嫁首饰,凑了两百多两。自送来这笔银子,三房伙食肉眼可见地变好了,水清桦的药钱也有了。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清桦深刻感受到这一点。只是在老太太面前哭诉一番,银子有了,丫鬟有了,大嫂也收敛多了。以前,她真是太傻了。 菲儿和蕊儿在玩游戏,蕊儿时不时蹿进厨房问琴心什么时候开饭。乳母抱着薇儿在院子里转圈,薇儿咿咿呀呀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水清桦笑了。没人比她更知道俗世烟火的可贵。 “怎么不进去?”男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水清桦回过头,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季子墨温柔地看着她,脸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月辉。 看到这样的他,心湖仍免不了泛起一丝涟漪。 他最近十分反常,每天都会过来用晚饭,和孩子们一起玩。自从他来得多了,连菲儿都越来越像个孩子,居然学会了撒娇、和蕊儿争宠,从前的稳重端庄一夜之间消失了。 这是好事,水清桦乐见其成。 上一世,三个女儿都成长得不尽人意。 菲儿心思重,娘亲懦弱,她从小就自觉担当娘亲的保护神,和祖母、大伯母、父亲都对着干过,练就一张刀子嘴。此后外人提起季菲,只道是那个厉害的忤逆之女。 蕊儿性情内向,遇到不如意的事就吃,六七岁时开始发胖,原本是季家最漂亮的姑娘,十岁后却像吹气似的长,腰身浑圆,走路急了就喘。大房的几个堂哥给她起外号,嘲笑她,令她越来越自卑,一受欺负就吃,吃了更胖,陷入恶性循环。 薇儿更不必说,自小不与人对话交往,总是一个人呆着,看蚂蚁都能看一整天。季家人说她不健全,有损季家气运,谈氏还出主意要把她送到寺庙里,她和季子墨拼命反对才保下来。 重活一世,她只有两个心愿,重新养三个女儿一次,以及,自己活出个人样。 这一次,在孩子的成长路上,她不允许做父亲的缺席。 夫妻俩并肩走进院子,孩子们欢呼着奔过来,季子墨一手揽住一个,摸摸头,又从乳母手中接过薇儿,抱在怀里逗着。菲儿蕊儿争先恐后向爹娘报告着一天的生活,告对方的状,求爹娘做主,叽叽喳喳好像一千只鸭子,水清桦的脑袋都要炸了。 以前她是不会允许女儿们这样跳脱的。她总是拘着她们,不许吵闹,恪守规矩,以免惹了父亲厌烦。重生归来,她再也没有拘束孩子们的性情,她们就像向阳花一样,给点阳光和雨露,就野蛮生长,生长出属于孩童的底色。 季子墨也很喜欢这种儿女绕膝的气氛。以前他不太爱往后院走,两个孩子都怕他,见到他就耷拉着小脑袋,说话也不看他。他本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也不懂如何和女儿们相处,便食不言寝不语,吃完就走。 自从清桦生下薇儿后,母女都有很大的变化,他头一次感受到了家庭生活的鲜活有趣。他把这些归结于薇儿的出生,薇儿是他的福星,只是他不懂为什么妻子不喜欢薇儿。 用过饭,玉桦和琴心带着孩子们去洗澡安置。水清桦送上两杯清茶,夫妻对坐。他们很少这样二人共处,都感到有点窘迫,不太习惯。 水清桦是刻意把季子墨留下的。开绣坊的事非同小可,虽然托在长姐名下,但做事情的是她,以后会经常外出,想象得到,婆母一定不会同意甚至恼怒,她必须先得到丈夫的支持。 整理了一下思绪,水清桦开口了。她说了自己这段时间考察绣坊的心得,讲了自己对未来的设想,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丝忆坊和自己的一年之约。 讲完了,一室静默。水清桦试探地看向季子墨。 “清桦,你真的很让我惊讶。”季子墨长出一口气。“这段时间,我感觉自己每天都在重新认识你。”时而坚毅,时而犀利,时而羞涩,现在又展露出富有理想和才华的一面。她说话时,眼睛里闪烁着憧憬和自信,耀眼极了,犹如脱胎换骨,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清桦。 原来她真的很美。 生平第一次,他的心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在他的认知里,女子是不应该在外抛头露面的,但看着清桦闪闪发亮的眸子,他一句反对也说不出来。 看来,一向是他看低了她,不仅他,整个季家都看低了她。她说得没错,她是秀才的女儿,没有什么配不上他的,是季家还陶醉在昔日的荣光中,七八年了还不肯面对现实。 一时间,他生出了想要亲眼见见奔马图绣屏的渴望,毕竟那本该是他的生辰礼物。一面也有一种紧迫感,妻子身怀绝技,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松懈怠惰呢? “一年一百幅图样可不简单,你打算怎么做?”季子墨问。 水清桦眼里迸发出喜悦:“就是说,你并不反对?” 季子墨笑着摇摇头:“古有黄道婆衣被天下,为后人敬仰。如果你真能开创一个刺绣流派,说不定就名留青史了,我怎会拦你?” 水清桦有点不好意思:“名留青史,我可没有那么大的心,我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妇人,只想这一生能做点事,而不是一直困于内宅。” “我明白。刺绣我不懂,但画画我擅长,也许可以帮到你。” “真的?”水清桦对图样有很多想法,无奈没有系统学过丹青。论丹青,世上有几人能超过季子墨呢,她只是觉得,他不反对就阿弥陀佛了,怎敢冀望他主动帮忙? 水清桦心中的一块大石放下了,这次她没有犹豫,大大方方地开口:“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不能永远依赖你,我想学画画,你可以教我吗?” “当然可以!”季子墨一口答应,心中还有些隐秘的欢喜。从她拜托他请医生开始,他体验到被妻子需要和倚赖,平心而论,这种感觉很不坏。教她画画,意味着二人会多出很多单独相处的时光,一股兴奋和期待不禁涌上心头。 自从清桦怀上季薇,季子墨就单独在书房睡,算起来二人已经差不多一年没有亲热过。此刻灯下看美人,季子墨不禁心荡神驰,可想到她还在调理身体,只能把躁动强自按捺下去。 夫妻多年,水清桦看懂了季子墨的眼神。前世,自生下季薇后身子骨每况愈下,她有意识地避免夫妻之事,很自然地,后来二人就一个住前院,一个住后院,愈发生疏冷淡。算上前世,水清桦实际上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和丈夫同床共枕。今生,在身子彻底养好之前她都不会考虑此事。 “这几天你的身子怎么样?药都在按时喝吗?”季子墨关切道。 “有,身子比之前强了很多,只要不过分劳累,起居走动都无异样。” “不要大意,陈大夫说要坚持调理一年。” “放心吧,我知晓。” 院里的灯火渐次熄灭。月亮西沉,晨曦微露,又是新的一天。 018 点拨 季子墨骑着马去致远山庄。董大儒安排他明年下场秋闱,现在正恶补八股文、策论、应用文。 作文时,他情不自禁地回味着昨晚和妻子的对话,感觉心里很甜,嘴角悄悄翘起。因为心神不定,文章出现了几个低级错误,被董大儒一通大骂。季子墨无可辩驳,只能受着。出完了气,董大儒翻翻白眼:“说吧,心里有什么事?” 季子墨脸涨得通红,夫妻间的事,怎好说给老师听? “哼,看你这样子就像在思春!”董大儒又一个白眼。 季子墨差点一个踉跄倒地,这是德高望重的大儒该说的话吗?京中的皇上、满朝的文武,知道你是这样的董大儒吗?季子墨腹诽着。 但弟子有事请教老师,是应该的吧?想到上次和清桦的争吵带给他的困惑,他还是红着脸说了出来:“老师,您怎样看待夫为妻纲这句话?” “呵呵!”董大儒冷笑一声,鄙视地瞅了他一眼:“季子墨,你不仅老,还呆!你是读书读傻了吧!” “可是,君臣,父子,夫妻,不是这世间最基本的人伦之纲吗?” 董大儒没个正形地倚在坐榻上,翘着二郎腿,斜乜着季子墨,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两口子过日子,哪有什么一定之规?你照着书上说的过日子,能过好才怪!夫妻之间最重要的就是互相关爱和尊重,你什么都不做,就等着妻子服从你、视你为纲,那你就等着做一辈子光棍吧!” 季子墨若有所思,水清桦说他如何待她,她便如何待他,是不是也是这个意思? 一阵轻柔的脚步声在书房外响起,渐行渐近。季子墨没有注意到,董大儒却一骨碌收起二郎腿,规规矩矩坐好,脸上绽放开甜美的笑容。一眨眼,那人已经从屏风外转了进来,带来一阵淡淡荷香。 季子墨只觉眼前一花,他形容不出女子的年龄长相,只因她气质太过炫目,衣饰并不如何华丽,但那一双清凌凌的眼睛,被她一扫,就无端生出一股自惭形秽来。季子墨是众星捧月长大的,从不会仰视别人,在这女子面前,却突然怯了三分。 董大儒早已从坐榻上站起,疾走几步迎上来,笑得像朵菊花:“你怎么突然过来了,有事情唤人说一声就好!” 那女子在他的搀扶下到榻上坐下,一举一动说不出的端雅飘逸。“不知道你们在授课,倒是我打扰了。”她的声音也有种冰玉的清冷感。 “不打扰,不打扰!正要散学,子墨也该回家吃饭了。” 季子墨回过神来,急忙上前深深施礼:“学生季子墨,见过师母。” 师母向他点点头,表示打过招呼。季子墨便很知趣地告辞了。 之前听唐灏说董大儒的女儿是江夏第一美人,他还不信,就老师那样子能生出美人才怪,现在看到师母他信了。听说师母是一位皇家县主,难怪气度非凡。 走到无人的角落,季子墨终于不顾形象地偷笑起来,老师义正词严地教训他一通,原来他家是“妻为夫纲”! 季子墨走后,棠华县主告诉董大儒:“雅静那孩子自从在黄知府的小姐那里看到一幅奔马图绣屏,就和丢了魂一样,满世界找是谁绣的,说要拜师呢!” 董大儒迷惑地捋捋胡子,怎么现在流行画奔马、绣奔马了吗? “让雅静别胡闹,为夫这里有一副绝妙的奔马图,肯定比那劳什子绣屏好,回头送去给她赏鉴!” 董家小姐雅静居住的院子名为“幽篁里”,取自王维的诗句“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院子里遍植绿竹,董小姐时常在竹林里弹琴、作画、下棋、冥想,效法先贤,以求意兴清幽、心灵澄净。 今天,一贯悠然的董小姐有些不淡定了。昨日父亲遣人送来一幅《奔马图》给她鉴赏,她一眼就认出,此《奔马图》就是她在黄小姐家看到的奔马图绣屏的原始图样。和绣屏比起来,原画技艺和境界更要高出三分,澎湃的力量几乎透纸而出,扑面而来。 受父母亲熏陶,董小姐自小研习琴棋书画和女红,见多识广,鉴赏力是一流的。上次看到奔马图绣屏,无论是画还是绣,都让她叹服。万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这画竟然出自父亲的弟子之手! 早就听闻父亲打破多年不收徒的规矩,收了个快三十岁的关门弟子,她对这个师兄没什么兴趣,一直也没见过,没想到当真有几分才华。只是不解,这样的宝画怎会给绣娘拿去当图样,甚至被献给官员当寿礼?想来家中甚是贫寒。 “小姐小姐!”贴身丫鬟青竹跑过来说:“我刚找前院小厮打听过了,老爷的新弟子今天过来上课,现在还在书房呢。” “好,青竹,紫竹,我们走!”董小姐提裙便往前院去。 青竹忙屁颠屁颠地跟上。紫竹欲言又止,小姐大喇喇地去看一个外男好像不合规矩,自己作为贴身丫鬟要不要劝谏一二?正在纠结,小姐和青竹已经不见人影了,紫竹一跺脚,不管了,师兄师兄,占个“兄”字,也不算外男! 一行三人很快来到董大儒的书房外。正看见父亲和一个身形颀长的年轻人踱步出来,边走边聊。董大儒大骂那位师兄不努力不上进,师兄对董大儒躬身一揖道:“不是弟子偷懒,是最近忙于给家中小女寻女夫子,耽搁了些功课,弟子会加倍补上。” “这还差不多。家事你自去料理清楚,只一件,明年不拿个解元回来别说是我学生!”董大儒气势汹汹地教训。师兄再三保证,行礼告辞。 “女夫子?”躲在树后的董小姐眼珠子一转。 等那年轻人走了,董小姐上前向董大儒问安,又缠着父亲说起奔马图的发现。 “哦,果真如此?就是同一幅奔马图?”董大儒习惯性地捋捋胡子。“我对季子墨有些了解,他傲气得很,不可能把画作给外面的绣娘,除非那个绣娘是他的娘子。” “娘子?” “对啊,季子墨唯一认识的女子就是他娘子。可以他的高傲,怎么会允许夫人把针黹拿去贩卖?他要是需要钱,直接卖奔马图岂不更省事?”董大儒想不明白。 董雅静也想不明白,但她抓住了一个重点,绣奔马图绣屏的人,很可能是师兄的娘子。 019 学绣 和季子墨深谈过后,水清桦正式开始了她的新绣品设计。设计不可能闭门造车,为此她时常带着玉桦出门采风,有时在大街上看人们穿的衣服、戴的首饰,有时在店铺间穿梭,不独丝织刺绣,成衣、珠宝、家具、金石篆刻、陶器,甚至戏班子、杂货铺都会逛,寻找新鲜的造型和纹饰。有时她会乘马车到郊外,看山川河流,草长莺飞,有时又去寻幽探古,拜访历史遗迹,了解楚地历史沿革、风俗人情。 走动多了,感觉身子也好多了,精神也更足了。 这一忙就是月余,几乎日日早出晚归,回到家中她也经常忙于整理笔记,冥思苦想。和大嫂在老太太跟前先后闹了两场,导致老太太和大房对三房都有些敬而远之,谈氏因先前克扣分例的事还没过去,暂时夹起尾巴做人,也或许在憋什么大招。老太太是怕两房又闹出什么事让她裁决,令她左右为难,索性睁只眼闭只眼。家里前所未有地安静,给了她很大的自由度。 老太太那里暂时无忧,但后院起火了。菲儿和蕊儿对每天都看不到娘亲颇为不满,不仅对她当面控诉,还去爹爹那里告状。水清桦内心感叹,女子想做点事情当真艰难!季子墨也每天进学,可从来没人说他不顾家,光凭他每天陪妻儿用晚饭,就赢得赞誉一片了。 和丝忆坊已经签了合约,再难她也得坚持下去,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安抚住菲儿和蕊儿。想起季子墨正在找女夫子,她不禁盼望女夫子快点来,好分担孩子们的注意力。 这时,琴心过来,手里拿着一张帖子。水清桦打开一看,上书“董雅静”三个字。水清桦断定自己没见过这个名字,但还是请琴心把人带进花厅。 走进花厅,一个姑娘背对着她站立着。身姿瘦削挺拔,像一根青竹,透出一股标清孤高。 “请问是董姑娘吗?”水清桦轻声问道。 姑娘转过身来,她年纪还小,有一张毫无瑕疵的脸。肤若凝脂,眉如远山,五官生得极精致,增一分减一分都不行,一切刚刚好。身姿仪态也好看,举手投足赏心悦目。 水清桦意识到,这是个受过严格闺秀教育的女孩,寻常女子没有这份气派和风度,连这般完美的肌肤都不会有。时下并不追捧艳丽的美女,瘦削清丽的才女,才是大众眼中的美人,而这个姑娘,符合所有美人的标准。 美人两丸黑水晶一样的眼睛也好奇地打量着水清桦。她比自己年长几岁,有一股少妇的娇媚。可能身子不太好,面色苍白,眉宇间尽是温婉。她的脸很美,身姿袅袅婷婷,如果身子强健,面色红润,会像一朵芙蓉花。 “我是董雅静。” 水清桦请美人坐下,不解地问:“恕我冒昧,之前未见过董姑娘,不知董姑娘因何而来?” 董雅静一笑,露出两个小梨涡:“我是你家夫君的师妹,董夫子的女儿。” 董大儒的女儿?饶是水清桦上辈子困于后宅,也听说过这个大名鼎鼎的姑娘,江夏第一美人,琴棋书画无不精通的才女,母亲是皇室县主,父亲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几年后被皇帝点为太子妃。 未来太子妃何故驾临季宅? 可能她脸上的惊讶太明显,董雅静噗嗤笑开了:“你别怕,听说你家在找女夫子,你看我怎么样?我跟着父母也颇读过几本书,给孩子启蒙没有问题。” 太子妃给自家做女夫子,这完全超出了水清桦的想象。 女夫子为什么难找,因识文断字的女子多家境殷实,不必出来养家糊口,多数时候只有家道艰难的妇人才谋此道,其中学识好的又早被高门富户请去了,以季家今时今日的财力地位,找起来自然艰难。 不管董姑娘为什么而来,她知道,一定不能应承。一是可能得罪了董大儒和县主,二是,若过些年被人知道犯过事的人家竟敢聘用太子妃做夫子,难免不会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朝堂上,捕风捉影、小题大做都是惯常操作。 水清桦心思转了几转,笑问:“不知董姑娘如何得知我家在请女夫子?” 董雅静脸上一红,略带心虚地说:“当然是听师兄说的啦!我知道你家甚是艰难,请不到好的女夫子……不是,我是说……”未来太子妃现在不过是个少女,没那么多弯弯绕,两句话就露了怯。 “正因为家中艰难,才更不敢委屈了董姑娘。”水清桦客气道。 “不委屈!”董雅静睁大眼睛,“我有条件的,我收束脩的!” “哦?请问束脩如何收?” “奔马图绣屏,是不是你绣的?”董雅静目光灼灼地看着水清桦。 水清桦眼皮一跳:“这也是听你师兄说的?” “这倒不是,”董雅静不好意思说她和师兄其实还不认识,“我在黄知府家看到过那个绣屏,十分欣赏。后来得知奔马图是师兄画的,便猜测是师嫂绣的。” “其实,我一直在找这个绣画的人,我想学艺!”董雅静眼睛亮亮的,“你教我绣画,我给你的女儿启蒙,互为交换,不是很好吗?” 水清桦慢慢蹙起眉头。自然绣是她不外传的秘技,只有签下保密书契的绣娘们才有资格学。教给董姑娘,即使她是未来太子妃,也违反了她和丝忆坊的约定。 她想了想道:“我绣技浅陋,会一些苏绣技法,如果董姑娘看得上,我愿倾囊相授。” “看得上!”董雅静非常高兴:“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明年是我外祖母的六十大寿,我一直在想送什么寿礼给她,直到看到那幅奔马图绣屏,我就想亲手绣一幅画。我从小也学女红,但试了很多针法都不满意。” 水清桦松了一口气,只是用来尽孝心倒是无碍,如果董姑娘的绣画在京城引起关注,倒是无形中给她的新绣坊铺路了,这是好事。 “教董姑娘刺绣是我的荣幸,你何时来学都可以。女夫子之事就作罢吧,想来董大儒和县主也不会同意的。”水清桦婉拒。 董雅静知道她说的是实话,也不勉强:“那好,就不以夫子之名。我有时间的话,陪师兄的女儿读读书,任谁都说不出什么来!” 这倒是求之不得,对女儿们也好,水清桦立刻同意。 “师嫂贵姓?” “免贵姓水。” “那我叫你水姐姐,也显得亲近些。” “那我就叫你雅静。” 两人当下约定三天后开始第一次授课。 020 授艺 菲儿和蕊儿听说有漂亮姨姨要来教她们读书,高兴极了。水玉桦给她们一人做了个小书箱,她们背在背上满院子跑,房前屋后洒满了笑声。时不时地,薇儿也从乳母怀中发出几声啼哭,仿佛在抗议不带着她玩。 这些天水清桦努力把心思放在开绣坊这件事上,再面对薇儿,心情已经平复了很多。她想起弘景方丈那句“既来之,则安之”,又想到梦里那句话,“你可以把我当作朋友”。试试吧!人生这么漫长,母女不可能一辈子不见面、不说话,以她的性子,更不可能成仇。只能调整心态、努力面对,把孩子好好养大。如果她是个好的,那就做朋友,如果不好,到时再说。 菲儿和蕊儿看到娘亲,跑过来围在她身边。菲儿还保持着矜持,蕊儿一边撒娇一边吃糖。水清桦毫不客气地把糖从她嘴里夺走,叫来玉桦和琴心,叮嘱她们,以后蕊儿每天的正餐和零食必须定量,糖果更是不能给,谁心软谁受罚。这一世,水清桦怎么都要管住她的嘴! 蕊儿没了糖果,哇哇大哭,满地打滚,所有人看着都不忍心,只有水清桦不为所动。她回到房间,摊开宣纸,打算把绣图灵感画下来。水玉桦悄悄跟进来,“二姐!” “什么事?”水清桦头都没抬。 “二姐,我也想学刺绣,你能教我吗?”水玉桦期期艾艾地问。 水清桦放下笔,严肃地看着玉桦:“做女红很苦,很累,费眼,而且要有静气,能坐得住。你能办到吗?” “我能!”水玉桦大声说,眼睛亮闪闪的。“我也想像姐姐们一样,做个有本事的女子。大姐满腹诗书,二姐绣艺精绝,我总不能什么都不会,就等着嫁人。” 水清桦爱怜地摸摸她的头:“你有这份志气,二姐当然会支持你。” “二姐答应了!”水玉桦高呼一声。 水清桦说:“你在家里学过些基本的针法,但能力还不足,从明日起,你和董姑娘一起,每天练一个时辰的女红。” “好嘞!”水玉桦高兴地应了,跑出去找菲儿蕊儿玩。 当天,清桦带着玉桦,又在院子里收拾出一间厢房,打扫得干干净净,焚上极浅淡的香,安置好三幅绣绷。 到了约定的时间,董雅静果然来了。 雅静、玉桦还有菲儿,从这天起便正式开始学习刺绣。三人程度各有不同,雅静自小得名家指点,程度最高,可以直接开始绣画。玉桦有一些功底,但稍复杂的针法就不会了。菲儿完全是一张白纸,从头开始。 清桦因材施教,对三个人有不同的课程设置。玉桦和菲儿程度浅,稍作讲解便让她们自行练习。她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雅静身上。 “所谓绣画,绣便是画,画便是绣,以针线作笔墨,与书画同为一理。绣技固然重要,但善绣的绣娘比比皆是,为什么她们中很多做不出绣画,因为比绣技更重要的是画意。好的刺绣不能死板地照着画稿绣,而是在理解了画中情趣、笔韵的基础上再创作。理解不到这一层,便会失之于匠气。” 董雅静茅塞顿开。她自小习画,丹青之技不同凡响。水清桦没正经学过画,但她天赋卓绝,又花了心思去揣摩山川河流,自然风物,在天地间感受画意。二人殊途同归,理解起绣画自然少了匠气,多了灵性。 “有人以画入绣,有人以诗入绣,有人以自然入绣。绣技只是基础,若不通诗书画,不亲近自然,所绣之物没有诗情画意,不能栩栩如生,必成不了绣艺大家。”这是水清桦的理解,董雅静深以为然。 在水清桦的点拨下,董雅静进境飞快。她本就掌握不少技法,缺的是如何将这些技法和针法灵活运用,以表达不同的画意。 “比如这幅作品,绣面以梅花为主,山茶、绿竹陪衬。”水清桦指着董雅静带过来的一幅绣品,画上一株奇峻的红梅,一丛红火的山茶,还有一只引吭高歌的喜鹊,构成春光明媚的意境。“可惜你针法单一,没有充分表达出意境,若用散套、施针、滚针、齐针、虚针几种针法相结合,更能呈现欣欣向荣的华丽景象。” 雅静照清桦说的一试,果然效果有惊人的提升,不禁对清桦心服口服。 清桦也感受到雅静的冰雪聪明,她在诗书画上的造诣远胜自己,稍一点拨便一通百通,所谓教学相长,清桦从雅静身上也学到了很多。二人顿生相逢恨晚之感。 下晌,轮到雅静给菲儿蕊儿授课。清桦和玉桦诗书程度也一般,便跟着旁听。除了诗书,雅静在清桦的要求下,也会给女孩们讲些世家的礼仪规矩。清桦出身寒门小户,这方面是短板,这也是最为婆母所诟病的地方。她希望女儿们将来,也能长成和董姑娘一样知书达理、善解人意的大家闺秀。 一天下来,所有人都收获满满,对学习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热情。从大人到小孩,都热切盼望着下一次课的来临。董雅静毕竟是大家千金,只能三天来一次,中间的时间就布置好功课,大家各自练习。 这一天的授艺,让水清桦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劣势。和董雅静相比,自己的诗书画都委实太弱了,会大大限制自己在绣艺方面的发挥,仅凭现在的新针法,不足以支撑她走得更远,她还得更加努力才是。 021 惊马 孩子们开始读书识字后,家中的事情就更多了,水清桦和水玉桦也有很多学习任务,请人这件事迫在眉睫。 现在手头宽裕了,银钱不是问题,但季家毕竟不再是官宦门第,仆役多了会扎眼。水清桦请来牙婆,挑了又挑,最后选了两个十四岁的小丫鬟,一名兰心,一名蕙心,带到谈氏面前过了明路后,交给琴心调教。 谈氏心中不得劲,但琴心是老太太的人,不算三房的,三房配两个丫鬟不算越矩,终究没有多说什么。 已是四月,眼看着就要到端阳节,季子墨正是端阳节后的生辰。最近夫妻关系有所缓和,生辰没有任何表示说不过去,但绣屏已经卖掉了。水清桦灵机一动,菲儿已经学会了简单的平针,可以让菲儿做个小物件送给季子墨,讨巧又省事。 水清桦动手画了一幅鸭戏莲蓬图,打算绣个香囊。刺绣最重要的辟丝、设色,这些都由水清桦带着水玉桦做,最后下针由季菲来。 这图要绣得好,最好用套针,就是长短针参差,一批批相嵌叠加,能够显出莲蓬的圆润饱满。菲儿年纪小,如今只会接针,就是一针接一针,慢慢描成。难为她知道是为爹爹贺寿,极有耐心,描得仔细,一层又一层。虽不如套针细腻平滑,但也做得很有样子。小鸭子和莲蓬凸起在大红缎面上,就像是活的,水面波光闪闪。制成香囊后,富有童趣,一看就是小女儿所做。 水清桦很欣慰,上辈子父女俩关系僵硬,希望这个小香囊能为这一世的父女情破冰增色。 这天,娘家递了帖子进来,娘家弟弟水永明四月底成亲,请水清桦夫妇过去观礼。 水清桦这才发现,她遗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上辈子,水永明正是在成亲前半个多月,在路上被一个贵人的车马撞上,断了一条腿。虽然贵人赔偿了银钱,但水永明的腿再也救不回了。他本应在明年秋闱下场,因残疾永远退出了科举。新娘子还没进门,丈夫就落了残疾,她心中不快,婚后二人争吵不断,弟媳妇时时跑回娘家,亲家对这个女婿也极为不满。 水秀才夫妇一生的希望都寄托在唯一的儿子身上,儿子断了前程,儿媳又天天闹,一家子过得鸡飞狗跳。水秀才心中抑郁,成日长吁短叹,生了一场重病,没过两年就去了。 想到这里,水清桦再也坐不住了,今天是几号来着?还赶不赶得及救下弟弟?她吩咐兰心、蕙心分头准备车马衣物,她要回娘家住几天,看好弟弟,不许他出门。 几颗心不知道平日沉稳的三太太为何突然变得心急火燎,但手脚不停,很快把该收拾的收拾好。水清桦吩咐琴心和兰心带好孩子们,自己带着玉桦和蕙心直奔水家而去。 马车走到清河街,距离水家所在的巷子只有两条街的地方。水清桦坐在马车中,掀开窗帘一角,看向窗外。 突然,一辆豪华马车从对面急驶而来,它的外表极为显眼,车身漆着亮丽的朱红色,马车四周装饰着精美的雕刻,拉车的马匹毛色光亮,神骏无比。 就在豪华马车经过一家书斋时,意外发生了。马匹不知为何突然发狂,嘶鸣着抬起前蹄,前方正好有一个身穿青衫、头戴方巾的书生走过,眼看一场惨剧就要发生! 水清桦的心猛地揪紧,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路过的书生,正是她的亲弟弟水永明!她的手紧紧抓住车厢的门框,心中充满了恐慌和无助:怎么办,今生还是改变不了弟弟断腿的命运吗?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她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着玄色镶银边锦缎长衫的熟悉身影。她顾不得规矩体面,尖叫一声:“沈公子!救命!”她也不知道沈翌是否能帮上忙,但危难时刻容不得她多想。 沈翌耳目远超常人聪敏,瞬间便捕捉到这声呼喊,只见他的合作对象水二娘子面色惊惶,一边疯狂朝他喊叫,一边用手指向街市中间。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沈翌看清路中间的险情,一个箭步飞跃上前,双手如铁钳般紧紧抓住马匹的缰绳,用尽全力往后拉扯。他的肌肉紧绷,青筋暴起,与疯马在力量上两相拉锯。 簇拥着马车的几个随从立马上来帮忙,疯马在众人的控制下渐渐平静下来,最终无力地跪倒在地。剧烈晃动的车厢渐归平静,稍顷,一华服少年从车厢中出来,面色苍白,显然受了惊吓,但仍然竭力保持着镇定。 水永明早已摔倒在地,双眼紧闭,浑身颤抖不停。 华服少年向沈翌深深一揖:“多谢这位公子救命之恩。”他身后的几个随从跟着施礼,他们个个身材高大,气势惊人,脸上带着失职的羞愧、沮丧,也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永明!”水清桦和水玉桦跳下马车,拼命向躺在地上的水永明跑来。 车夫帮忙把水永明扶起来,水清桦上下看了几遍,见他只是受了惊骇,皮肉上有些擦伤,腿完全没问题。一直提在嗓子眼的心放了下来,她猛喘几口气,腿一软,一下子坐在地上,感觉重新活了过来。 水清桦起身欲向沈翌道谢。沈翌却摆摆手,看向地上的水永明,“这位莫非是水二娘子的兄弟?” “他是我三弟。今日多谢沈公子的救命大恩。”水清桦深施一礼。 “不打紧!”沈翌爽朗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 华服少年身后一名随从上前说:“今日惊到这位公子,是我们的不是,我家主人送上一封银子,给公子压惊。” 水清桦打量着弟弟并没有大碍,只是虚惊一场,知道贵人是想用钱了结此事,便没有推脱,收下了银子。 华服少年上前一步,满眼对沈翌的欣赏:“这位公子武艺好生高强!不知尊姓大名?” 沈翌微微一笑,似乎没看出来少年有意结识,只道:“顺手帮忙,不必记挂在心上。要谢就谢这位娘子,不是她示警,我也不会关注到这里。” 少年对水清桦点点头。见沈翌没兴趣也不勉强,令随从送上一张自己的名帖,沈翌恭敬地接了。 随从早已从别处拉来一匹新马,套上马车,少年一挥衣袖,神态优雅地坐进马车,施施然走了。 022 求子 水清桦目送华服少年渐行渐远,心中充满了疑惑。 别的她不懂,但少年身上的衣料和刺绣她是看得懂的。一袭水蓝色上等锦缎隐花长袍,那隐花影影绰绰看得出是金垂云花纹,绫带束腰上间嵌着红宝石、蓝宝石、珊瑚、绿松石。对普通人来说一颗宝石就是天价,他却把宝石镶满了腰带。 沈翌似乎对少年的身份心中有数,但并没有结交的意思。水清桦不由自嘲,自己连沈翌的身份都没弄明白呢,他武艺如此高强,怎会只是一个绣坊的东家?至于那少年,更不是她该知道的了。 沈翌见水清桦神色不定,便主动提出帮忙:“水二娘子,我看令弟受了惊吓,不如我帮忙送他回家休息。” 水清桦回过神来,感激地看了沈翌一眼:“沈公子,今日真是多亏你了。” 水永明脸上还带着未消的惊恐,步伐有些蹒跚。沈翌和车夫合力把水永明扶进马车,和姐妹们坐在一起。沈翌坐在外面车辕上。 拐过两条街,就到了水家。水家的院子不大,但收拾得干净利落。 水清桦的父母听到马车声响,急忙迎了出来,正看见沈翌和车夫把水永明搀下马车。 “永明,你这是怎么了?”李大娘满面担忧,声音微微颤抖。 水永明还未开口,水秀才注意到了旁边的水清桦,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清桦,你弟弟出了什么事,你做姐姐的怎么不护着弟弟?” 水清桦在心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前世今生,父母对她都是这个态度:活计没人干,定是清桦偷懒;弟妹磕碰了,定是清桦没有照看好;家里没钱花了,叫清桦赶紧多接点绣活。 她为家里当牛做马,可出嫁时仅有的嫁妆就是自己绣的几身衣裳。季家给的聘礼虽不丰厚也不算简薄,爹娘一文钱都没让她带走,全部留下来给弟弟娶媳妇。光着人进季家门,大嫂在背后不知看了多少笑话,仆妇们的指指点点,更是让她抬不起头。 她抿着嘴,一言不发,眼睛里透出一股冷意。 水永明见状赶紧出声:“爹,娘,我没事,今天是二姐和沈公子一起救了我。” 水父水母这才注意到沈翌的存在,连忙道谢:“多谢这位沈公子出手相救。” 沈翌微微颔首:“水伯父、水伯母不必客气。” 这时,水家大姐水明桦走了出来,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显然认出了沈翌。 沈翌的眉头展开,眼里漫上笑意:“水大娘子,我们又见面了。” 水明桦没想到会在家里看到沈翌,了解始末后,连连道谢。 水明桦又转向水父水母:“爹、娘,永明没有大碍,你们也别怪二妹,今天不是她,弟弟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水秀才脸色稍霁,李大娘仍然嘟囔着:“她就永明一个弟弟,操心不是应该的吗?等永明考中了举人,也能给她长脸,省得她在季家挺不起腰!” 水永明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他用二姐的聘礼娶妻,今天又被二姐救了性命,他知道父母偏心亏待二姐,他心中也愧疚,但当着这么多人他什么都不能说,否则只会让二老难堪。 沈翌看着眼前这一幕,察觉到了水家的暗流涌动,于是出声告辞。水秀才夫妇挽留不得,匆忙置办了几色谢仪,全家一起将沈翌送至门外。 沈翌向众人拱手,用眼睛的余光看了水大娘子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沈翌走后,水清桦也意兴阑珊。把弟弟的腿保住了,父亲应该不会郁郁而终了,能做的她都做了,以后日子过得怎么样,全看他们自己。原本打算在娘家住几天,帮衬李大娘准备婚礼的,现在也没了心情,便吩咐蕙心打包回家。 李大娘不高兴了:“好容易回娘家一趟,也不说帮娘干点活。你命好,你妹妹帮你带孩子,现在连丫鬟都用上了,倒能看着亲娘受苦!”说完眼泪要掉不掉。 水清桦上辈子被她娘拿捏得死死的,任何时候李大娘眼泪水一掉便予取予求。但生恩养恩上辈子已经还完了,现在水清桦不想被拿捏了。她给玉桦使了个眼色,玉桦心领神会,立刻上去挽住李大娘的胳膊,说:“娘也知道二姐家里还有三个孩子,薇儿才几个月大,怎能离得开娘呢?让二姐回去吧,家里的活,我帮娘干!” “还有我!”明桦微笑着走过来。 大女儿和幺女儿都帮忙说话,李大娘也只能就坡下驴。只是还不忘叮嘱:“你弟弟大婚前一天你得回来,带上你的丫鬟,家里有的是事情忙!” 水清桦自是答应。 出门时,李大娘又神神秘秘地跟了上来。一看她这副做派,水清桦已经知道她想要说什么。前世就是这样,李大娘四处搜罗民间的生子偏方,等她回娘家,就熬了逼她喝下。她总怀疑自己的早死,和这些奇奇怪怪的方子也脱不了关系。 果不其然,李大娘把一张纸条塞到她手里。“我找你二大妈家隔壁邻居的丈母娘要的,听说特别灵!” 水清桦不客气地把纸条塞回去:“娘,您别瞎忙了,我以后都不生孩子了。” “什么?”李大娘一跳八尺高。“你说不生就不生?你婆婆丈夫容得下你?不知道哪天你就被休回来了!” “休回来也无妨,有娘在,总有我一口吃的。”清桦故意激她。 “你休想!”李大娘愤愤,一脸的惊惶。她压低声音说:“等你弟媳妇进门,你娘就做不得主了,就算娘容得下你,你弟媳妇看你也是眼中钉!必须生个儿子,听见没有?” 水清桦不想和糊涂亲娘多说,说了也没用,敷衍应和两声,登车回家。 023 贵客 回到家中,水清桦马不停蹄继续投入她一百张绣品图的大计中。一年转瞬即逝,她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今天又欠下了沈翌的人情,尽管他只字未提绣坊,但她还是感觉到了“还债“的紧迫,天生的老黄牛,不待扬鞭自奋蹄啊! 今天本是董雅静来上课的日子,但她没来,托人递话说家中有客。水清桦也没多想。 这段日子,她跟着董雅静学诗书,跟着季子墨学丹青,自感水平提升了不少。 她坐在绣房窗前,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画纸上,为她的作品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她的第一张图样是牡丹图,采用了苏绣的精细晕染和楚绣的浓烈配色。在她笔下,每一片花瓣都细腻入微,色彩层次分明,枝叶则用了楚绣的风格,用粗犷的针法表现出叶子的生命力。 第二张是一幅山水图,山峦起伏,水流曲折,既有江南水乡的温婉,又不失楚地山水的壮阔。她的每一笔都透露出对两种刺绣风格融合的理解和探索。 同一时间,季子墨正骑着马,沿着蜿蜒的山道缓缓而行,心中默背着今日要呈交的策论。往常,他总是能直接进入董大儒的书房,今日,他刚到致远山庄门口,便被两名身材高大的守卫拦了下来。 “今日山庄有贵客,任何人不得入内。”守卫声音冷硬,不带任何情感。 季子墨微微一怔,他从未见过这两名守卫,他们肌肉虬结,目光锐利如鹰,站姿中透露出一股凌人的气魄。他心中一动,退后两步,仔细观察着山庄的气氛。平日里宁静祥和的山庄,今日格外整肃,连空气中都弥漫着紧张的气息。季子墨心中不禁生出猜想,能让董大儒如此慎重接待的贵客,究竟是何人? 那晚在书房长兄的告诫犹在耳边:“董大儒曾是三皇子的启蒙恩师,你拜入董大儒门下,切记不可涉入党争。”季子墨心中一凛,知道自己不能久留,他深吸一口气,尽量显得从容不迫地穿过门庭,走过那些熟悉的小桥流水。 日光洒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心里默默想着季家的窘境,自己的前程,长兄的叮咛,心情不由沉重起来。 晚上,水清桦来到书房,继续向季子墨学习画画。季子墨见她进来,微笑着示意她坐下。他的画室里弥漫着墨香和松烟的气味,墙上挂着他自己的画作。 水清桦打开白日画的几幅绣图,季子墨一一给她提过意见。嘴巴说不清的,干脆拿过毛笔,寥寥几笔勾勒,意境顿时高了一个层次。水清桦对季子墨的才华心生佩服。 一个教,一个学,在共同创作中不时有肢体触碰。毕竟是夫妻,对彼此的身体都很熟悉。水清桦能感觉到,季子墨看她的眼神带着温柔,一丝若有若无的暧昧,在两人之间流淌着。 结束了教学,气氛松弛下来,夫妻对坐闲谈,水清桦讲起白日街头的惊魂一幕,也提起那个华服少年。季子墨听她描述少年的衣着和气质,恍然大悟:“果真如此。你可知,金垂云花纹是皇族服色?” 水清桦对皇室自然一无所知。 季子墨说出了自己的猜想:“今日董大儒没有见我,他在接待一位贵客,因为这位贵客,整个致远山庄都戒严了。明面上只有两个人守着山庄入口,但暗地里恐怕有数十人在守卫。” 水清桦不了解皇室,但她知道董雅静几年后做了太子妃,脑子里一根弦顿时绷紧了。 季子墨自顾分析了下去:“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今天那个少年,就是三皇子。” “为何你能肯定他就是三皇子?”水清桦眼中满是疑问。 “看年龄,还有和董大儒的关系。”季子墨把当前朝堂格局一一道来。 当今子嗣稀薄,膝下只有四位皇子,其中以大皇子和三皇子出身最高,也被认为是最有争储实力之人。大皇子背后是张贵妃,张贵妃出自手握四十万雄兵的镇远侯府,势力不容小觑。三皇子生母是虞贵妃,外祖是首辅大学士虞山海。镇远侯和虞首辅,一文一武,都是圣上的股肱之臣。 “三皇子六岁出阁读书,董大儒正是他的启蒙恩师。后来,董大儒升任国子监祭酒。他立身持正,一心教学,从不涉入朝争,但八年前,他突然告病辞官,回到江夏隐居。那时候,朝中恰好发生一件大事。” 发生那件事之后不久,季家就败落了。表面上两件事毫无关系,但以季子墨的聪敏,怎么可能不做联想呢? “什么大事?”看到季子墨的表情,水清桦的直觉告诉她,那件大事很重要,甚至可能和季家的处境有关。 “那年,国子监藏书楼突然失火,大量珍贵文献和经典著作被焚毁,而在救火过程中,有人无意在一堆旧档中发现虞贵妃之兄虞文远在国子监求学期间写下的策论,里面对当今的赋税制度颇有微词。” 赋税制度改革是圣上最引以为傲的政绩,此举无异直接打圣上的脸,圣上勃然大怒,当即将虞文远下狱。“从那以后,虞家失势,虞首辅辞官,虞贵妃失宠。”季子墨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叹息,“董大儒作为国子监祭酒兼三皇子恩师,就在那时辞官归隐,以避锋芒。” 经此一役,张贵妃一脉势力更进一步,而三皇子,自此变得悄无声息。如今,他却突然微服来到江夏,还与董大儒接上了头。相信没有圣上的默许,他根本走不出京城。这意味着什么? 风起于青萍之末,季子墨预感到,一场朝堂风暴正在酝酿,这对季家来说,是危,还是机? 油灯上的火苗在风中轻轻摇曳,投下两人长长的影子。季子墨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季子墨说的这件大事,水清桦直觉不对劲。这么巧国子监失火,这么巧一篇久远的策论被人发现,这么巧写策论的人是三皇子的母舅。连水清桦这个普通妇人都觉得过于巧合,天子和满朝文武会看不出吗,虞家竟然这么轻易就败了。 水清桦想不通其中关节,但她知道最后的结果。看着季子墨的犹豫和纠结,她深吸一口气,放低声音,坚定地说:“夫君,如果有一天季家必须做出选择,那么我们应该站在三皇子身后。” 024 梦境 季子墨蓦地抬头。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今晚竟和清桦谈起朝堂之事。这种谈论非常危险,传出去可能祸及全家。以往他只会和大哥悄悄谈论,但对着清桦,他心神格外放松,不知不觉就说了出来。没想到清桦直接给他丢了个晴天霹雳! 站队、党争,这是季家避之唯恐不及的东西,连想都不该想,清桦居然就这么说出来了! 这样的决定,稍有不慎便会让季家万劫不复。 “清桦,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季子墨表情异常严肃,“这些话,出你口,入我耳,我是你的夫君不会怪你,但以后你再不可提起!” 水清桦心下一沉,知道自己莽撞了。一个困守后宅的妇人断言朝堂局势,任谁都觉得匪夷所思。说自己的上一辈子正是三皇子当了太子,说出去谁信,只会把她当妖孽拖去烧了。 “是我鲁莽了。只是我前不久做了一个梦,梦见董家接到圣旨,董家小姐被圣上点为太子妃,而那个太子,正是圣上的第三子。刚才恰好想起这个梦,才忍不住说了出来。”水清桦低下头,她只能说到这份上,信不信由他。 季子墨自然不信,他轻笑起来:“要是都靠做梦来做重大选择,倒是省心!”看着妻子的脸色,他心中不忍,刚才一定吓到她了,柔声说:“刚才是我太急了,你别放心上。对外人可不要说起你这个梦,就算是梦,也容易被人拿来做文章。” 水清桦自不会说,只盼望他多少把她的话听进去。 其实季子墨还真的听进去了。“虞家失势,三皇子如果想寻求董大儒支持,用什么方法最可靠?自然是联姻,他今天是否来向董大儒提亲的呢?” 季子墨琢磨着,清桦的这个梦做得有点意思。 第二天,董雅静来了,继续绣画。季子墨也如常去致远山庄上课。夫妻二人若无其事,各有各忙。 水清桦什么也没问,直接进入授课环节,但董雅静今天有点神思不属,不是下错针,就是扎了手指。 “可有什么心事?”清桦还是忍不住发问。 “有一个人,是我父亲的弟子,我们自幼相识,青梅竹马。自我们全家回了江夏,已经许多年没见过了。昨天他突然登门,向父亲求娶我。”董雅静眼神迷惘地盯着院子里的一株芍药花。“父亲还没有答应。”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不知道。我心里……是有他的,我是父亲唯一的女儿,我如果说想嫁,父亲多半是会同意的。但我不能说,我不想因为自己的私情影响父亲的判断。” 水清桦没有继续追问,董雅静的婚配不是小事,是天家事,她不适合发表任何意见。 她悄悄转移话题,和董雅静讨论起绣画来。董雅静已为外祖母选定一幅前朝画家邹一桂的名作《百花寿》,用各色花卉组成一个大大的“寿”字,花团锦簇,定能讨老人家欢喜,只是花型繁多,色彩庞杂,绣起来耗时费力,现在必须要赶工了。董雅静顾不上再为婚事发愁,起身回了绣房。 转眼便是四月底,第二天就是水永明的婚期,水清桦和婆母打了招呼,带着兰心和蕙心回娘家去帮忙。 水家一片喜气,披红挂彩,全家人都笑得合不拢嘴。水清桦看着健步如飞的爹爹,一表人才的弟弟,也感到很欣慰,起码她的重生,保全了家人,也算不白来一回吧! 办喜事要料理的事千头万绪,等差不多安排停当,清桦才发现一件事:“秀桦怎么没来?” 四妹秀桦先天体弱,水氏夫妇不忍她嫁去别家受婆婆磋磨,便嫁给了知根知底的远房姨表哥窦建之。成婚也有三年了,因为身子不好一直没有生育。 说起来李大娘也不容易,四个女儿,大女儿二十六了还未成婚,眼看这辈子也不会嫁;二女儿嫁人七年连生三女,时刻担心她被夫家休了;四女儿身子羸弱,一年倒要病半年;小女儿十六七了,婚事还没着落。 所以唯一的儿子成婚,李大娘格外高兴重视,希望儿媳进门好转转水家的运。 听到清桦问起秀桦,玉桦悄悄附耳说道:“肯定是表姨母拦着不让她来,表姨母觉得四姐又不能打理家事,又不能生孩子,委屈了窦表哥,还时不时让她立规矩呢。” 清桦觉得不可思议:“秀桦的身子,如何立得规矩?秀桦可是她的表外甥女啊,当初婚事是她自己点头的。” “当年那不是拗不过窦表哥吗?做外甥女和做媳妇的要求可不一样。”玉桦少年老成地说。 清桦回忆起上辈子,四妹和夫婿,两小无猜,情投意合,感情一直很好。几年后四妹身体略有好转,艰难产下一个儿子。结果还没出月子,四妹就因患上产褥病撒手而去,留下嗷嗷待哺的婴儿。四妹婿撕心裂肺的哭声,到现在好似还回荡在耳边。 这一世,万不能让妹妹就这样死去。 第二天一早,季子墨带着菲儿蕊儿来了,四妹秀桦也带着夫婿窦建之来了。窦建之二十出头,高大健壮,一双眼睛虎虎有生气,完全不像个文弱书生。事实上他也并不真心爱读书,小时候被母亲打着、压着,好容易考出了个童生,说什么也不再考了,现在给一家酒楼做账房。 水家除了新郎官全是女眷,正缺个年轻男子顶门立户。窦建之既是女婿又是表外甥,一来就自觉融入角色,在门口迎客、唱名、记录随礼,当仁不让。又有眼色,谁没座位,谁没上茶,谁在找茅房,他第一时间能关照到,支使得兰心蕙心团团转。一会儿功夫,来往宾客,街坊邻居,都被他打点得服服帖帖。 水清桦一直在默默观察窦建之,不得不承认他是个能干人,做个账房是委屈了。如果前途上再进一步,赚了钱给四妹找个好大夫瞧瞧,未必就不能避免前世悲剧。她心中一动,也许,她可以和这个窦家表弟合作一把? 025 揍人 水清桦认真分析过,绣坊托在水明桦名下,但长姐不会真的管事,做生意避不开的交际应酬、往来斡旋还是得靠她。作为季家媳妇,三个女儿的母亲,以女眷身份行走商场多有不便,季家会给她很多掣肘。她必须找到一个可堪信任的合作伙伴,帮她接洽和运营生意。 窦建之是自家人,能力、人品都信得过,水清桦暗暗作了决定。 季子墨坐在庭院里,世家公子就算落魄了,风姿气度在市井之中还是鹤立鸡群,来往的老太太小媳妇都不停偷瞄他。他状似平静,后耳早已红透了。 水清桦心中偷笑,上前给他解围,让他陪着小舅子去迎亲,给水家撑撑场面。水永明心底并不高兴,这么一个男子站在自己身边,今天谁是新郎? 不管怎么说,吹吹打打,欢欢喜喜,黄昏时迎回了弟媳妇许氏。李大娘笑得耳朵都咧到后耳根了。 瞅了个空当,清桦找到四妹秀桦说话。秀桦身段瘦削,面色苍白,一看便知道她天生不足,但那双眼睛,波光粼粼,和她夫君窦建之一样,从内到外透着勃勃生机。 “二姐!”姐妹许久未见,自是亲热。 清桦问起她的身子,她笑说:“比之前强壮多了。现在卧床少了,也能在婆母跟前伺候了。” 清桦皱皱眉,她的样子怎么都不能算强壮,“等有机会,二姐找鄂城的陈名医给你看看。” 秀桦笑着摇摇头:“陈名医我也听说过,一次诊费抵得上我们半年用度,而且轻易请不动他。这些年为了给我看病,建哥倾其所有,婆母已经颇有怨言,我不想再给他添麻烦了。我好好养着便是,没事的。” 清桦沉默了,陈名医确实难请,上次她请,还是季子墨用了唐家的人情。但如果能救四妹一命,多难她也要尝试。说到底还是自己力量太弱,既无名声,又无钱财,请个医都苦无门路。 没料到,第二天,窦建之上门拜访,这还是他第一次登自己的门,清桦很好奇,难道窦建之猜到自己想和他合作了? 窦建之入得门来,深深一揖:“我想为秀桦请陈名医出诊,不惜代价。听说二姐与他打过交道,还请二姐指点迷津。” 窦建之知道自己实在是为难了二姐,季家现在的情况他也清楚,然而为了妻子,他一定要尝试过才甘心。 清桦本来就有此意,她知道陈名医的居处,决定和窦建之一起上门试试。他们赶到的时候,看到陈宅门口拥着乌泱泱的人群,有衣着齐整的普通百姓,更多是衣衫褴褛满面愁苦的穷人。 窦建之随便拉住一个人问:“在这里排队就可以看到陈名医吗?” 那人似乎已经等了很久,蔫嗒嗒地摇摇头:“怎么可能?陈名医都七十多了,看不动病了,轻易不出来。他有几个弟子,每月初一十五在陈府门口义诊,但数量有限,每人每天只看二十个人。我今天卯时就来了,但你看,”他指了指前面蜿蜒的长蛇阵,“有人昨夜子时刚过就扛着铺盖卷来了,拼不过啊!今天肯定泡汤了!” 正说着,前面一阵喧闹,原来因为插队两个人打起来了,你一拳,我一脚,嘴里还骂骂咧咧的。秩序一下子就乱了,后面的人觉得有空子可钻,拼命推搡着前面的人,大队伍水一般往前面涌过去,顿时有人摔倒,怒骂声、尖叫声、小孩哭声响成一片。 清桦也差点被人潮挤倒,正在惊慌,窦建之高大的身躯像铁塔一样为她挡住人流,再一拉,一把把她拉出人群,一路推着把她送上一个安全的斜坡。 维护秩序的正是清桦上次见过的小药童。他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孩子,急得冷汗一颗颗从额角掉落下来,大声喊着“不要挤,不要挤”!稚嫩的声音很快被淹没,没人听他的,场面愈发混乱,那几个坐诊的大夫也惊得面色苍白。 这时窦建之已经几步跨过人群,挡在了小药童身前,长臂一伸,把最前排的人流拼命挡住,一边厉声喝道:“都给我后退!”他中气十足,吼出的声音震耳欲聋,真的把人群震住了一瞬。看清不过是个普通的布衣青年,那些闹事的人不怕了,继续推搡起来。 窦建之目光如电,瞬间便看清了是谁在动作,奋力穿过人群把领头的人提溜出来,其他被裹挟的人看傻了,一时间停在原地,忘了动作。 那领头的是个三十来岁的闲汉,獐头鼠目,在窦建之手里不停挣扎。很快有人认出他来:“刘三!刚才就是你在捣乱!” 刘三凶神恶煞地看向说话的人:“老子来看病,犯法吗?”接着狠狠瞪着窦建之:“你小子胆肥了,凭什么抓三爷?你哪来的?” 窦建之没理他,直接对小药童说:“快去官府报官,这里有人恶意滋事,险些伤人!” “谁滋事?我不过是心急些,大家不都在挤?报官好啊,你让官府把这百来号人都关进去,原来找大夫看病也犯法!” “我亲眼看见你和另外两个人最先开始推人!”窦建之用手点出人群中的两人。 “你说是就是啊,你这是诬陷!”刘三满不在乎地白眼一翻。 “我也看到了!”水清桦从斜坡上走下来。 刘三眯着眼睛上下扫射水清桦,猥琐地一笑,露出两排大黄牙:“哟,还是个美人!你是这愣头青的相好吧,你说的谁信啊?哈哈哈!” 那两个跟班也跟着发出下流的哄笑声。 窦建之冷冷地盯着刘三:“既然道理讲不通,就用拳头说话!” 话还没落音,刘三肚子上已经挨了重重一拳。刘三刚想骂人,第二拳已经砸到正脸上,鼻血淌了下来。他疼得下意识去摸鼻子,手臂刚一动就被反剪到了背后,传来一阵剧痛,下一刻他整个人飞了起来,朝着大地的方向,脸朝下重重在地上砸了个坑,激起一片尘土。 整个过程不过三五息,围观人群还没看明白,刘三已经像死狗一样趴在地上了。他的两个跟班知道今天遇到了硬茬,指着窦建之骂道:“好小子,爷爷今天认识你了,今后走路小心点,别撞上爷爷!” 窦建之岿然不动:“窦爷我等着你们呢!” 远远地,小药童领着个官差过来了,两跟班慌了,立马一人一边扶起刘三,一边骂窦建之,一边仓皇跑走。 026 发绣 官差问清始末,见怪不怪,刘三这帮人是远近闻名的流氓,案底不少,但犯的都是小事,根本不怕坐牢,官府也拿他没办法。他和陈名医无冤无仇,不会无故来捣乱,只可能是被人买通。 水清桦想到,陈府门前都是病患,还有些小孩子,万一在混乱中造成踩踏,说不准真会出人命。陈名医派人义诊本是医者仁心,但这样一闹,名声可能就全毁了。 小药童气得涨红了脸:“肯定是本草堂干的,真真下作!” 转身又向窦建之拜下:“今日多亏壮士相助,决明子谢过!” 原来他叫决明子。 窦建之连连摆手:“不谢不谢,我家中也有病患,怎能看着这么多病人遭难!” “壮士也是来求医的?”决明子问。 “正是,我妻子胎里带的弱病,一年总有小半年在风寒咳嗽。四处求医,总没有大起色。恳请陈名医能为我妻医治。” 决明子面有难色:“陈大夫年岁大了,最近感染风寒,实在起不来床。”想了想眼睛发亮地指向旁边一个三十几岁的中年大夫:“这位是陈名医的大弟子蔡大夫,要么请他给看看!” 窦建之还未开口,一名丫鬟从宅内急匆匆向门口走来,还未走近就焦急地招呼蔡大夫:“不好了,老夫人晕过去了,蔡大夫快来看看!” 蔡大夫身子一凛,立刻撒腿向宅内奔去,其他弟子和决明子也面色凝重,一窝蜂往宅里而去,留下窦建之和水清桦面面相觑。 外面等候的人群,估摸着今天闹成这样也看不成病了,三三两两地离去。只剩下几个不死心的还在等。 “等吗?”水清桦问窦建之。 “等!”窦建之斩钉截铁。说完想了想,也拔腿往宅子里走。 水清桦一惊,非请即入,可不合规矩!无奈,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和他们想象的完全相反,陈宅非常简素,不过是青砖砌成的三进院子,庭院里种植着寥寥几丛青竹,院墙上爬着蔷薇,没有任何名贵花木。 据闻陈名医早年是宫里的太医,退休后回到老家,出诊费用也是鄂城第一高,陈宅就算不是雕梁画栋、富丽堂皇,也不该寒素至此。二人想着,走到了正院之外。 院子里人影幢幢,一个丫鬟边抽泣边说:“再过七日就是药师琉璃光如来的佛诞日了,老夫人带着家里的夫人小姐绣了半年才绣成的佛祖绣像,本来要在法会上供奉的,今日管香烛的人一个不小心,把绣像烧去了半幅!老夫人气急攻心,就晕过去了!” 一阵嗡嗡议论声响起。水清桦凝神听着院里的动静,心里琢磨着,是什么样的绣像,该如何补救? 一炷香的工夫后,听得众人纷纷低声说,醒了,醒了! 又过了片刻,传来一个老妇人颤颤巍巍的声音:“我没事,都散了吧。就是这绣像……本来是要为老爷还有天下病患祈福的,这下如何是好……” 庭院中站着的几个年轻姑娘闻言发出一阵低泣。 “是什么样的绣像,也许还可挽救!” 一道温柔的女声传来,几个姑娘抬头,只见一清丽少妇,眉眼温婉,款款而来。正是水清桦。 她在院外听得老夫人伤心,绣者的好奇心令她再也按捺不住,顾不得失礼便走了进来。 领头一个稍年长的姑娘上前一步:“敢问夫人是何人?为何不经通传便入内?” 水清桦施了一礼:“抱歉,贸然闯入,事出有因。我对绣艺有些心得,能给我看看绣像吗?” 一个年幼的姑娘嗤笑出声:“我大姐姐幼习女红,绣艺卓绝,她都没办法,你能有什么法子?” “绣岚,”年长姑娘用眼神制止了妹妹,客气地对水清桦说:“无妨,我带夫人去见祖母,由祖母定夺。” 水清桦跟在姑娘身后进了正堂,白发苍苍的陈老夫人神情灰败地歪在上首太师椅中,蔡大夫、决明子等人立在堂下。 听孙女说了始末,陈老夫人抬起昏黄的眼睛,看向水清桦,“这位夫人真的有办法?” 水清桦郑重施了一礼道:“不敢保证,只能尽力而为。” 陈老夫人让孙女把一卷绢布拿过来,绢布一侧已经被火燎得焦黑。打开来,绣像上,药师琉璃光如来身着宝佛衣,结跏趺坐于莲花宝台,他左手执药壶,右手结三界印。可惜,绣像上部已经完全烧毁,正好把药师佛头顶的螺发烧光,只剩下一张略有残缺的脸。 陈老夫人不禁叹气道:“要是烧了别处还好,偏偏烧了头脸,这是对佛祖的大不敬啊!就算再接半幅绫子,也做不到天衣无缝,有几百信众盯着看,如何能交代过去!” 水清桦没有接话,她双眼出神地盯着焦黑的部分,众人都惊异地看着她,不敢出声。 过了几息,水清桦才回神,迎着众人期待的眼神说:“有一个法子,或许有一线转机”。 老夫人眼睛一亮,整个人都坐正了:“什么法子,你说说,死马当作活马医!” 水清桦笑了:“你们可听说过发绣?” 众人皆迷惑地摇摇头。只有那个叫锦岚的大孙女说:“听说过,就是以人发代替丝线,前朝似乎出现过这种技艺,但早已失传了。” 水清桦点点头:“不错,发绣的起源,就是信女把自己的头发剪下来绣菩萨,以体现自己的虔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发丝难寻,发绣就渐渐衰落直至失传了。如今这幅绣像,修补难免留下痕迹,但如果用人发来绣菩萨的头发和眼眉,更能彰显绣者的虔诚和发心,足以抵消信众对拼接的关注。” “你这点子倒好,但谁会发绣呢,头发那么容易断,如何当丝线用?”锦岚问道,众人也纷纷附和。 “这位夫人,你会发绣?“老夫人也眼含希冀地问。 水清桦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我并没有试过。” “那你说了这么多不都白说,浪费大家的感情!”叫绣岚的小孙女气冲冲喊道。 水清桦不慌不忙:“所以我适才说有一线转机,虽然只有一线,总比完全放弃要强。” “夫人,我们该怎么做?”锦岚走到她面前郑重地问。 “先找材料,最重要的就是发丝,还要有一模一样的绢布。只有七天,容不得耽误。”水清桦身上散发出的稳重和自信,莫名令人信赖。 老夫人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她面前,问:“夫人有几分把握?” “一成左右。”水清桦坦言。 一成?众人脸上表现出明显的失望,绣岚更是翻了个白眼。 “如果成功,夫人想要怎样的报答?”老夫人又问。 “我有一个亲妹,胎里带疾,想请陈名医亲自给看看。” 老夫人摇摇头:“拙夫染病在床,实在无能为力。”眼看水清桦暗淡下去的脸色,又道:“老身倒是可以为你的妹妹看一看。” 蔡大夫立刻在一边补充:“师母可是师父的同门师妹,医术不在师父之下,只是女子行医不易,是以外间无人听说。” 水清桦惊喜地看着老夫人,深深地躬身一礼:“谢老夫人!我姓水,此事我必全力以赴。” 027 试验 “水娘子,你打算怎么做?”老夫人问。 水清桦记得当年沈绣娘和她说过,发绣的关键在于材料,老年人的头发不能用,太脆容易断,男子的头发不能用,太粗不好塑形,年轻女子的头发才是最佳选择,够长,也够韧。发丝易断,非心气沉稳、手指细巧之人不可为。 刺绣伤神,这一年她本打算不持针的,现在只能破戒了。 “我会开张材料单子,请府上用一天时间备好。我也回去把家里安排妥当,后面几天我需要住在府上。另请老夫人找一到两个心细、手稳、擅绣的女子协助我。” “我来!”锦岚快步走过来。 “我也来!”绣岚也跟上。水清桦看了她一眼,坚定地摇了摇头,年纪太小,沉不住气。绣岚顿时泄了气,垂头走到一边去。 水清桦顾不得照顾谁的情绪,开好材料单子,她便与陈家人告辞,回家准备。 陈老夫人很贴心,专门派了个嬷嬷跟她回去,好和家里长辈交代。 走出院外,窦建之已经急得快要头顶冒烟,他在门口转了三十几圈,水清桦都没有出来,里面年轻女眷多,他又不敢进去。听水清桦讲了事情经过,他大喜过望,恨不得给水清桦跪下了:“二姐,要是当真能请动陈老夫人,需要弟弟做什么,你只管说!” 回到季家,水清桦带着陈嬷嬷到了季老太太跟前,没提绣像的事,只说已经吃了一段时间的药,需要复诊,陈老夫人安排她在陈宅住上几日,方便观察病情、调整药方。 季老太太见陈嬷嬷谈吐不俗,进退有度,到底是医药世家出来的,暗暗称许。她对媳妇一向不多苛待,听说是为了复诊,很痛快就应了,还派贴身丫鬟把陈家嬷嬷送出门去。 回到三房,水清桦立马唤来兰心、蕙心,和她们说明,需要一个人留在家中照看孩子,一个人跟随她去陈宅。几日前,琴心因牵挂老太太,见三房已经不需要她了,请求回到主院伺候。水清桦送上一封银子,客客气气地将她送走了。 蕙心主动说:“还是我陪太太去吧,兰心性子活泼,两位小姐都喜欢和她玩。” 水清桦也有此意,蕙心稳重心静,是个学刺绣的好苗子,可堪造就。 兰心没有意见,只是问道:“三爷过来看小姐们,我该怎么说?” 这时候水清桦才想起来,她忘了知会季子墨!前世她事事以季子墨为先,重生不过几个月,她已经习惯了凡事自己拿主意,对这种变化,连她自己都不禁咋舌。 今天季子墨一天都在董大儒的书房里苦读,傍晚时分才回到家,发现水清桦已经在等他了。水清桦把在陈名医家的事告诉他,也说了自己的决定。 季子墨听完没有说话,手指像抚琴一样有节奏地敲击着桌子。水清桦知道,这是他思考问题时的习惯,便静静坐在一旁,不去打扰。 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技艺既已失传,就不是能轻易拾起来的。我对发绣有点印象,似乎有本前朝古籍里面提到过,我去找找,也许对你有用。” 说完也顾不得吃饭,急忙往书房走去。 这一等就等到月上中天,季子墨兴冲冲地冲进水清桦的卧房,“找到了,找到了!”他把抄录的纸头递给水清桦,“古书上写,发绣最重要的就是发丝的处理。不仅要对发丝进行搜集、筛选、分档,还有分色、软化和退脂这些加工工序。” 搜集、筛选好办,软化、退脂该怎么做?水清桦表示很茫然。 “这里有写到几种药材,也许是用来浸泡发丝的?”季子墨又指着几行字说。 水清桦仔细看了看,药材倒不难搜集,可是光有药材,没有配方也不行啊,每种药材多了少了都会影响实际效果。如果有时间可以慢慢试,但现在只有不到七天了。 “你现在只能下笨功夫,多找几个人,一边试一边调。” 水清桦点点头,心道自己是要多带几个人,自己人用起来顺手,于是连夜分别送信给五妹玉桦和窦建之,为自己的亲姐姐(妻子)出力,他们责无旁贷。 第二天一早,水清桦带着蕙心,又接了玉桦,马车便往陈宅驶去。窦建之早已等在这里,手里提着一串药材包。见到姨姐姨妹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怕耽误事,昨晚上连夜敲开几家药铺的门,才凑齐这些药材。” 水清看一眼他的表情,心道也不知是敲开人家的门,还是砸开的。没有多问,一行人来到陈宅的绣阁里,陈锦岚带着一名叫陈彩岚的少女已经准备好了,绣绷、发丝、绢布摆得整整齐齐。 水清桦按照工序把人分成几组,窦建之负责按不同比例调配药材,煎成药水;蕙心要筛选出粗细均匀、发质强健的发丝,淘汰掉的发丝拿去做浸泡实验;玉桦负责记录不同比例药水浸泡后的效果;彩岚和锦岚帮忙做面料处理、上绷、勾稿。而水清桦,就做最终的下针绣制,这个环节至关重要,她不敢托付给任何人。 绣阁外的空地上,一字排开八个小药炉,八只药罐咕咕冒着热气,一大股药味弥漫在绣阁上空。夏天快来了,正午的日头开始毒辣起来,窦建之被八只炉子炙烤着,汗像水一般从额头、发际向脸上身上倾泻。 谁都知道,发绣能不能成功,除了绣这道工序,最要紧的就是药水是否配制成功,令浸泡过的发丝柔软有韧性。没有前人经验,只能凭感觉来试。陈锦岚虽然年轻,但非常聪慧,一直带着陈彩岚待在绣阁里,不去靠近那些药炉。水清桦暗暗点头,这个姑娘的心性和教养都是一流的,不愧是医药世家的嫡长孙女。 第一天的试验很顺利,八种配比中已经淘汰了四种,眼看再有一天就能成功了,太阳落山的时候,水玉桦突然尖叫一声,哭丧着脸对众人说:“我记录配比结果的册子不见了!” 028 重来 满室皆惊。那个册子记录的是发绣技艺的核心秘密,众人都自觉不去触碰,怎么会丢呢? “只有六天了……”陈彩岚啜泣起来,这副绣像她也有份绣,遭了一次火烧已经令她深受打击,现在灾难又降临了! 水清桦眼睛一直盯着脚尖,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转身问锦岚:“上次打翻火烛的人,是谁?” 锦岚立刻反应过来她想问什么:“是常妈妈,祖母的陪嫁丫鬟,后来做了陈家的管事妈妈,也是祖母最信任的人。她打翻火烛真的是不小心,人年纪大了手脚没有那么利索,祖母并没有怪她。” “那么,这几天管着我们饭食供应的人又是谁?”水清桦又问。 “是常妈妈……”陈锦岚好像意识到什么,瞪大双眼,“不,不会是常妈妈……” 常妈妈看着她们的父辈和她们两代人长大,和自家祖母也没有多少差别,怎么会? 水清桦是外人,对常妈妈没有感情,她只是从事实去分析。“今天能进这个院子的,就是几个送饭送水的丫鬟,有没有问题,从她们身上一查便知。” 陈锦岚脸色白了,但还是坚定地点点头,“我知道,我会叫人去查。” “查是一方面,现在最紧要的是要重新试验药水配比,没有时间了。” 水玉桦还没有从自责愧疚中恢复过来:“都怪我不小心,我为什么不把册子随身带呢,我就喝了口水……” 水清桦双手用力环住妹妹的肩膀:“吃一堑长一智,吸取教训,我们从头开始,振作些!” 水玉桦擦擦眼泪,没有再说话,一扭身跑到外面,动手把八个药炉里的药材全部腾空,再按照记忆重新放药材进去,窦建之也上前来帮忙。 这一夜,院里的炉火没有熄过,众人也一夜没有合眼。 天亮的时候,水玉桦的记录册上有了新的密密麻麻的数据,进度终于赶上了,但几个人都已经熬得不行。 水清桦撑不住了,她平时看着和正常人无异,但一熬夜就显出了衰败的底子。再这样熬几夜陈名医也救不了她。她想念起董雅静,认识的姑娘里属董雅静绣艺最高,如果有她帮手就好了,但最近她因为亲事心绪不佳,好几天都没来季家学绣了。 有人在敲院门,现在众人对任何外来者都格外警惕,食水都是锦岚、彩岚亲自去厨房提了过来。十几只眼睛齐齐盯着院门,只见门哧溜一声开了,一张绝美的脸出现在门外,一个小丫鬟跟在后面,怯生生地看着众人。 “雅静?”水清桦惊喜出声,“你怎么来了?” “今天是我学绣的日子,去了季家才知道,你住进了陈家复诊,我担心你身子有变化,急忙过来看你,谁知这小丫头死活不让我见你!”董雅静愤愤地说。 小丫鬟一脸无辜,这不是大小姐命令她不许带外人进来吗? 看到水清桦和董雅静熟稔的样子,陈锦岚知道不必阻拦,便示意小丫鬟退下。 水清桦向众人介绍了董雅静,陈锦岚和陈彩岚第一次见她,都为她的风姿倾倒。水玉桦与她是熟悉的,拉着她飞快地把事情讲了一遍。 “做发绣?这么有意义的事情,水姐姐你怎能不叫我?”董雅静更加气愤了。 “现在你不是来了吗,来得正好,我们都快累死了,你来帮手。”水清桦毫不客气。 有了董雅静的加入,众人果然轻松许多。水清桦抓紧时间睡了一觉,起来发现董雅静已经帮她把旧绢布上烧焦的部分细细剪去了,又接好了新的绢布,针脚细密平整,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拼接痕迹。 “雅静,幸亏有你。”水清桦感激地说。 “不必谢,教我绣艺就行!”董雅静快人快语。 “你已经在学习发绣了,但能不能成功,看天意。” 这天结束的时候,终于得到一个表现相对较好的药水配方,它也许不是最好的,但已经是他们在两天时间内能试出来的最好的。 只有五天了。 两天不眠不休,这个晚上所有人都睡得特别沉,窦建之的呼噜声几乎震天。水玉桦把记录册子紧紧地抱在怀里,睡得正酣。 水清桦极度疲倦,但还是叮嘱了陈锦岚一些话,锦岚点点头,自去安排。 翌日一早,大家都听说了昨晚有个小厮喝醉酒差点误闯绣阁,幸亏大小姐提前安排了护院守门才没惊动大家。 水清桦不理会这些,她要做的事情太多。现在人员重新分工,除她之外五个姑娘,一个筛发,一个浸泡,一个晾晒,一个辟丝,一个勾稿。董雅静擅丹青,勾稿的任务她当仁不让。 水清桦则在一张白绢上,反复练习用发丝刺绣。头发具有光、滑、细、柔的特点,如果用力过轻,头发便容易打结,力道重了,头发又容易断,光是摸索掌握其中的力道,水清桦就花了整整一天。 窦建之没了用武之地,他也不走,守在院子里充当护院。 在只剩下四天的时候,所有发丝都处理完毕,勾稿也完成了,终于来到最吃力的环节:绣。 清桦格外平静从容。她似乎天生具备这种能力,也许生活中会胆怯、软弱、自卑,但只要坐在绣架前面,她就变得自信而大胆,下针果断,运针如飞。这时的她,身上那层柔软温婉退却,沉静而坚毅的脸庞散发出慑人的容光。几个姑娘围绕着她,在对视间,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惊讶和惊艳。 她们看着白绢上,原本已残缺的药师佛脸上,渐渐出现一双眼睛,眼里写满对三千红尘的悲悯,似乎洞察世间一切真相,透视人心最隐秘的角落。在佛的凝视下,一切虚妄皆无所遁形,一切苦难都被温柔地抚慰。 锦岚和彩岚不可抑制地落下泪来,这一瞬她们想到了还卧病在床的祖父,仿佛从佛的眼中得到了治愈的力量。 她们的动静惊动了水清桦,她停了针,看向她们二人。 “我问你们,绣人物,最难的是什么?” “是眼睛。”锦岚第一个回答,“所谓画龙点睛,眼睛里有一个人的精气神。” 清桦点点头,还有其他回答吗? “是衣袖。”良久,一个怯怯的声音响起。 众人齐刷刷看过去,谁也没想到,说话的是毫无存在感的蕙心。 “为什么?”清桦饶有兴趣。 “因为衣袖里有风。” 清桦定定地看着她,人如其名,蕙心真的有一颗蕙心。 清桦没有再说话,继续埋头绣。 于是白绢上,原有的佛像身上,出现了如流云般的衣褶,药师佛坐在风中,背披卷霞,佛光不是从他眼中,而是从他的衣袖之间透了出来。 029 螺发 还剩两天,其余部分都已完工,只剩下最后一个大项:螺发。 为了更加逼真,清桦用上了自然绣里的旋针,做出来的螺发更立体,好像佛祖真的长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效果是好,但自然绣带来的问题是,耗时及耗材都为平常绣法的三倍。清桦一旦下针就精神高度紧绷,一动不动地低头、久坐,连续几天下来身体渐渐支撑不住。 锦岚和彩岚也陷入了苦恼,头发不够用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除了姑子和尚,谁会轻易剪下头发?是因为要供奉给佛祖,又许以重金,才发动了陈家一批小丫鬟、小媳妇剪头发。现在再到哪里寻摸? 清桦半躺在榻上休息,有气无力地说:“无妨,可以剪我的。我本身是病人,以发丝供奉佛祖,会有福报的。” 锦岚和彩岚也立刻说:“我们也可以剪,为祖父祈福,是我们的孝心。” 蕙心说:“我是三太太的人,我为三太太祈福。” 玉桦也说:“那我也为我二姐祈福!” 董雅静刚想开口,清桦制止了她。“你身份不同,不可任性而为。”董雅静想想也是,母亲毕竟是宗室中人,对这些颇多忌讳。 所幸五个女子的发丝凑一凑也够了,只是清桦暂时无力再执针了。她想了想,把董雅静叫过来:“雅静,你想学自然绣吗?” 惊喜来得太快,董雅静有点受不住:“真的吗?你愿意教我?” 水清桦摇摇头:“我没有选择,只能教你,这几个姑娘里你的基础最好。” 还有一个原因,董雅静的身份,注定她不会从商,作为大儒的女儿,她也不屑与民争利。对她来说,不过多学一项技艺,和她学弹琴作画没有区别,锦上添花罢了。至于和丝忆坊的协定,她只能日后再和沈翌解释了。 她和董雅静简单说了下针的要点,董雅静冰雪聪明,很快就领会五六成。水清桦口头指导,董雅静执针,两人配合着绣起螺发。其他姑娘自觉退到外间,对收集到的新发继续做筛选、浸泡、晾晒处理。 只剩一天了,螺发还剩一半,董雅静已经累得不行了,连续七八个时辰不间断地绣,手抖得针都握不住,再继续只会毁了绣像。 绣阁里一片寂静,短短六天,就好像六年那么漫长,每个人都精疲力尽。她们已经用尽了全力,眼看就要到终点了,但这个终点怎么这么遥远呢? 灰心、沮丧的情绪萦绕在每个人心头。 此时,陈锦岚动了。她大步走到水清桦面前,咚地一声跪下。 所有人惊呆了,水清桦也惊呆了,她来不及避开她这一跪,只能惊问:“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恳请水娘子教我自然绣,剩下的螺发让我来绣!”陈锦岚泪光点点,眼含恳求。 水清桦叹口气:“不是我不愿意教。你先起来,听我慢慢说。”于是把与丝忆坊签订协议的事告诉了陈锦岚。 陈锦岚垂头思索片刻,眼睛一亮:“水娘子,我拜你为师可好!师傅教徒弟,应当不在协议约束之内吧?” “不行!“玉桦跑过来,拼命拉她起来,“就算要拜师,也该我先拜,我才应该是二姐的嫡传大弟子!” “玉桦别闹。”水清桦有气无力地打断她,问陈锦岚,“你知道拜师意味着什么?你祖父祖母可能同意?” 当下,拜师是一件极其慎重的事,天地君亲师,“事师若父”不是说说而已。有的师徒只是挂名,但如同这般教授独家秘技的,就是真正的嫡传弟子,师父对弟子具有极大的权力,就连婚配都可以插手。 “只是一件绣品罢了,恕我多问一句,陈家上下为何这般看重?”水清桦是真的不理解。 “水娘子不知,这不止是一件绣品,还关系到陈家的名誉,否则祖母也不会急得晕倒。”陈锦岚垂着泪对她们讲了陈家的家事。 陈家是医药世家,祖祖辈辈悬壶济世,家里有一间祖传医堂,名为本草堂。为免家族纷争,陈家有祖训,本草堂只传嫡枝嫡脉的长子。陈名医的父亲生了两个儿子,长子就是陈名医,他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原本陈名医应该继承本草堂,但他弟弟仗着母亲受宠,母子合力,陈父耳根又软,竟然违背祖训,把本草堂给了次子。陈名医母亲早逝,他在家中孤立无援,族中长辈为了利益也不为他说话,他愤然离家,做了游医。 自小学医加上在民间经手的病例多,他医术提升飞快,很快闯出名望。游历到京城后,治好了一位贵人的陈年痼疾,贵人赏识,推荐他去考太医院。陈名医不负期望,果然考上了,从此就做了几十年太医。 在外漂泊半生,年事已高,叶落归根就成了陈名医的执念。他和妻子回江夏颐养天年,本打算带着弟子在江夏开个医堂,没想到他弟弟得知后,立刻打上门来,说他是不忠不孝之人,几十年前父亲已将他的名字从族谱上划掉了,临终前还留下遗言,命他今生不得用陈家祖传医术抢本草堂的生意。 年轻时离家,未能为父亲养老送终,是陈名医心中之痛,他答应了弟弟不开医堂,但又放不下医者之心,就让几个弟子每月初一、十五为穷人义诊、施药。长期有出无进,谁也支撑不住,江夏的富贵人家听闻陈名医做过太医,高价来请,恰好这块生意本草堂也做不到,陈名医便去了,把挣来的诊费买作药材,支持几个弟子常年义诊。 水清桦恍然大悟,难怪陈宅如此简素,和陈名医的身价毫不相配。 “水娘子,您一定听过外间传闻,祖父不给普通百姓看病,只伺奉达官贵人,诊费还收得特别高,毫无医者仁心。”陈锦岚拭着泪说。 “这……的确有所耳闻。”何止是耳闻,水清桦自己也犯过嘀咕。 “几位师叔常年义诊,在市井颇传出些名声,就有当年的知情人站出来仗义执言,说本草堂本该是属于祖父的。叔祖听说后便大肆散播流言,说祖父贪慕富贵,视百姓如草芥,竟也有很多人信。” “你刚才说绣像关系到陈家的名声,这又是为何?”玉桦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 “玉泉寺要做药师琉璃光如来的法会,弘扬医者仁心,明一法师听说了陈家义诊的事,问祖母是否愿意供奉佛祖绣像。祖母这些年一直为祖父不平,希望利用这个机会洗清祖父污名,一口答应下来。”陈锦岚满脸苦涩,“没想到,本草堂在陈宅中安插了眼线,先是火烧,又是偷册子,就是想让法会当天没有佛像可供奉,届时再派人散播陈家烧毁佛像头脸,大不敬的流言,惹恼寺庙和信众,那祖父真就翻不了身了。” “不仅如此,他们还买通市井流氓,在陈宅义诊时制造踩踏事故,如果出了人命,陈宅就不是坏名声那么简单了,那可是要吃官司的。”水清桦补充道。她已经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众人听闻不禁胆寒,这哪里是亲兄弟,杀父仇人也不过如此啊。 030 活了 “事情我都明白了,但你要知道,绣像之事只是一时的难关,拜师却是一辈子的事。你因为一时之难,决定一世之事,太过轻率。你最好去问过祖母,没有长辈的允许,我不会收你。”水清桦语气温和,但态度坚决。 陈锦岚眼睛一亮,二话没说,从地上爬起来飞奔而去。 一盏茶的工夫,她回来了,是搀扶着陈老夫人一起来的。 众人没料到陈锦岚真的请动了老夫人,纷纷立起施礼。老夫人摆摆手,对水清桦说:“水娘子,事情我都听说了,我同意锦岚拜你为师。” “陈家的子孙,无论男女,都要自小修习医术。锦岚这孩子,对医术毫无兴趣,偏偏喜欢女红。我给她请过女红师傅,她自己也勤学苦练,以为水准在闺秀中已经出类拔萃了,见到娘子,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老夫人说。 水清桦刚想开口,老夫人似乎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用眼神制止了她,接着说:“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你觉得以陈家今时今日的名声,会在意季家如何吗?只要你看得上锦岚的心性和资质,这师就拜得。” 锦岚热切地看着清桦,眼里的崇敬、仰慕一览无余。对上这样一双眼睛,又是如此冰雪聪明的女孩子,水清桦实在无法拒绝,终于点了点头。 锦岚大喜,立刻跪下郑重行了大礼,口称:“师傅在上,请受弟子锦岚一拜。” 玉桦感到失落,二姐座下首徒的位置,还是被她抢走了!但自己以后就比锦岚高一个辈分了,也不亏! 师徒名分定了,时间也不多了,清桦立刻向锦岚传授自然绣的针法和要诀。锦岚资质比董雅静略逊一筹,用了两个时辰把口诀学了个大概。依然是一人指导,一人执针。陈锦岚没有经过练习,对发丝的力道掌握不好,拉断了不少,又一一重新接过,用了很长时间才找到手感,直到掌灯时分,还有一部分螺发没有绣好。 外间等候的众人心急如焚,师徒二人却不见焦急,她们心绪平静,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直到过了子时,陈锦岚才刺下最后一针。 这还不算完,还有最后的下绷、装裱,同样轻忽不得。几个姑娘,每个人都怀着无比的虔诚,用最轻的手脚,对待这幅凝聚了所有人心血的作品。 全部做完已经是鸡鸣头道,东方既白。道场清晨就要在玉泉山上进行,从陈府赶路过去还需一个时辰,容不得片刻耽搁。陈彩岚早已安排好了车马和护院,吩咐立刻出发。窦建之守了几天,说什么都要随行护送。 马车驶出陈家的一刻,所有人都长出一口气,在绣阁里熬了七天的姑娘们,心神一松,连床都来不及找,纷纷就地躺倒进入梦乡。陈嬷嬷带着几个小丫头,给她们一一盖上被子,看着一张张憔悴不堪的脸,剪得乱七八糟的头发,禁不住偷偷抹了一把眼泪。 另一边,窦建之随着马车已经出了鄂城,往玉泉山驶去。他知道,如果本草堂不死心,这段路就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果不其然,出城不久,就有几个人从路边跳出来,挡在马车前。窦建之定睛一看,乐了:“刘三,怎么你的伤养好了?” 刘三没想到在这里又见着了窦建之,暗道一声晦气。这几天养伤花了些银子,正想带一帮跟班出来干一票,弥补损失,谁想到又遇上这个煞神。本草堂的钱已经收了,没有临阵退缩的理,高喊一声:“兄弟们给我抢!抢不到就毁了!” 一群地痞流氓挥舞着木棍拥上来,窦建之不慌不忙,和两个护院分头迎上。车夫早已赶着马车躲到一边,地痞们也不傻,知道绣像放在马车上,兵分两路,一半缠着窦建之和护院,一半直奔马车而去。 窦建之三两下解决掉挡在自己面前的几个人,和护院对视一眼,点点头,转身拔腿往山上跑去。护院训练有素,对付几个地痞还是游刃有余的,只是地痞人数太多,需要花点时间,现在他们最耗不起的,就是时间。 刘三一直关注着窦建之,看到他跑了,这才反应过来,指着窦建之的背影大喊:“上当了,追上他!”窦建之把迈步的速度提到最高,他感觉自己这辈子从没跑这么快过。前方是隐约可见的重重殿阁,后边是一群喊打喊杀的地痞,什么也顾不得想,跑吧! 在听到钟磬齐鸣之时,他终于跑到了玉泉寺的山门。道场开始了! 玉泉寺,大殿内。 香烟缭绕,烛火摇曳,僧侣们身着袈裟,整齐地排列在殿堂两侧,低沉而悠扬的诵经声在空旷的殿堂内回荡。信众们或跪或立,每个人脸上都显露出宁静与期待。 大殿正中,几位高僧手持法器,神情肃穆地进行着法事。经文的念诵声,法器的敲击声与木鱼的节奏相互交织响彻大殿。 “请佛像!”主持法事的明一法师高声唱道。 一个小沙弥双手捧着一幅丝绢进入大殿。在他身后,远远地,气喘如牛、浑身湿透的窦建之瘫倒在地上。 明一法师接过巨幅丝绢,面向信众们抖开。 世界仿佛静了一静,诵经声、法器声、木鱼声都消失了。 信众们哗啦啦跪倒一片,他们深深地,五体投地。 “佛祖活了!”“佛祖显灵了!”“我母亲的病有救了!”有人在高喊,有人在低泣。 僧侣们也跪下了,双手合十。诵经声、法器声、木鱼声格外用力地响了起来。 丝绢上,药师琉璃光如来端坐莲台,衣袂飘飘,身后佛光万丈。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如琉璃般明澈,能够治愈世间一切疾病的眼睛,是渴望健康之人心中的庇护所。在他慈悲的目光中,疾患退散,百病皆消。 还有他的头发,那一卷一卷的螺发,竟在风中微微颤动!那是真的头发,佛祖真的活了! 031 接纳 清桦、玉桦、雅静和蕙心休整好,和锦岚道了别,顾不得再拜见老夫人,便离开陈宅,各自回家。她们都迫切需要好好泡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服,再在自己的床上睡个天昏地暗。 走出陈宅,蕙心眼尖,指着门口一辆马车说:“那不是咱家的车吗?” 清桦顺着她的指尖望去,果然是季家马车,车旁还立着一道挺拔的身影。 季子墨? 水清桦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但是已经晚了,季子墨转过身,看向了她们。他显然仔细拾掇过,穿一身翠蓝底织银线的袍衫,系一条银色绫子腰带,眼睛含笑,满面春风,迎着她们走来。 走到五步之外时,他顿住了,上上下下打量了水清桦一遍,眼睛里的笑没了,只有满脸的不可置信。 董雅静见势不妙,浅施一礼,口呼师兄。季子墨这才看了她一眼,这一眼也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惊讶。董雅静也顶不住了,知道自己形象糟糕,立刻告辞,向自家马车走去,顺便把还浑不知事的玉桦一把拖走。 水清桦尴尬地朝季子墨笑笑,柔声问:“你怎么来了?” 季子墨莞尔一笑:“你都走了七天了,孩子们想你想坏了。”说完,拉住她的手,把她送进马车里,自己也上去坐好。 蕙心低头跟在后面,乖乖坐在车辕上。 打下帘子,季子墨装不下去了,眼睛蹿出两簇小火苗,问道:“这七天你们都干了什么,为什么瘦了一大圈,眼睛像被人打了两拳,头发还被绞得乱七八糟?是有人强拉你去做姑子吗?” “没有没有!”水清桦连连摆手,“我们只是在研究发绣。” 这个理由并不能安抚季子墨。“我支持你的理想,但没想到你会这么糟蹋自己的身子!你还在养病,为了给妹妹治病,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吗?“ 水清桦呆呆的,脸上一时不知道该呈现什么样的表情。她没有生气,只是不习惯,季子墨即便是生气,也该是隐忍克制的,他最擅长的是冷战,是让你自己琢磨错在哪里,而不该是这么直统统地训斥。现在这样很破坏他的形象,仿佛谪仙人脸朝下啪一声摔到了地上。 她还是怀疑季子墨被换了芯子。 “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不说话?”季子墨看到她游离的眼神,更加没好气。 “没想什么,我只想睡觉,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了。”水清桦老实说。 季子墨又心疼又生气,轻轻把她的头按向自己的肩膀,“那就好好睡。” 两辈子第一次靠在他的肩头,身体被他手臂圈住,这种亲密让她很不适应。 季子墨也有些不习惯,和清桦在一起,他总是变得不像自己,以前不会说的话,不会做的事,好像下意识就去说、去做了,但他又不太后悔,感觉很新奇,还有点甜蜜。 他肯定是换了芯子,水清桦想,然后沉沉睡去。 不知道摇晃了多久,季子墨轻拍她,“到家了”。 这副样子不便去给老太太请安,一行人直接回了三房。两个大女儿飞奔过来:“娘亲娘亲,您终于回来了!” 见到女儿,水清桦心里泛起细细密密的思念和愧疚。正要抱住孩子,季子墨制止了,“娘亲累了,让娘亲先沐浴休息,晚上再让娘亲抱。” 女儿们立刻放开,菲儿还乖巧地说,“蕙心姐姐的样子也很累,你去休息吧,我和兰心姐姐在就行。” 水清桦赞许地揉揉菲儿的脑袋。 痛痛快快沐浴了一番,兰心送来一碗鸡汤面,水清桦顾不得形象,三口两口吃完,倒头便睡,一直睡到日暮时分。 两个孩子巴巴地趴在娘亲的床边,小声问着,娘亲怎么还不醒啊? 在窸窸窣窣的声音中,水清桦醒来了。一睁开眼,便对上两双骨碌碌的大眼睛,孩子的眼睛清澈见底,眼白泛着微微蓝色,黑亮亮的瞳孔里倒映着小小的娘亲。 “娘亲醒了!”菲儿和蕊儿爬上床,钻进娘亲怀里,水清桦一把抱住她们,娘仨腻歪在一起滚来滚去,你咯吱我一下,我戳你一下,笑得直打嗝。 门被推开,季子墨抱着季薇进来了。 “别忘了这里还有一个,她也很想娘亲。”说完,季子墨不由分说地把襁褓塞进水清桦怀里。 水清桦僵住了,心被重重撞了一下。她很久没有好好看过薇儿了,此刻,她端详着怀里的婴儿,这是薇儿的脸,薇儿的鼻子,薇儿的嘴,还有一双盛满了星星的眼睛。这就是薇儿啊! 突然,她觉得自己一直想错了,不是薇儿的身子被别人占了,而是薇儿历经劫难,转世后褪去曾经的懵懂,找到娘亲,继续投胎做她的女儿。 薇儿这么艰难才回来,而她一直在刻意冷落她,不认她。薇儿,你能原谅娘吗? 一条叫做愧疚的绳索缚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疼得眼泪扑簌簌落下来,落到薇儿的小脸上,泪珠顺着娇嫩的脸颊滑入嘴里。婴儿吧唧几下嘴,大大的眼睛忽闪着,突然咧开无牙的小嘴笑了起来。水清桦紧紧把薇儿搂在胸前,把自己湿透的脸颊贴上她的小脸。 菲儿和蕊儿惊讶地看着娘亲,不懂发生了什么。季子墨也不懂,但他看懂了她在伤心。他走上前,一只手搂住妻子,另一只手揽过两个孩子,一家五口紧紧依偎在一起。 第二天一早,陈家送来帖子,陈老夫人将举行端阳家宴,邀请季家三房过府小聚,同时举行正式的拜师仪式。 “拜师,拜什么师?”季子墨莫名其妙。 水清桦发现,这么大的事,她又忘了告诉季子墨。不无得意地告诉他,他刚刚拜人为师,可自己已经是师父了,收的还是陈家的嫡长孙女。 “娘子好生厉害,以后定是刺绣界的状元!”季子墨翘起大拇指,为妻子感到高兴。 “娘亲是状元,是状元!”蕊儿一边吃着点心,一边含混地叫道。 水清桦自然也是开心的,原本只是为了给妹妹求医,没想到演变成了重拾发绣技艺,集体创作绣像,最后还收了个徒弟回来。短短七天,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论状元,娘还谈不上,听说天下绣艺高绝者尽在江南,也不知我今生是否有机会去一次?”水清桦神往地想起沈秀娘口中那个丝绸遍地、流光溢彩的江南。 “自然会有,”季子墨无比笃定地看着她,“将来,我们一起游历天下,踏遍河山。” “好。” 032 端阳 端阳是为了凭吊屈原而生的节日,屈原是楚人,楚人对待端阳节自然格外慎重,前前后后能过上二十天。五月初五是头端阳,五月十五大端阳,五月二十五末端阳。家家户户包粽子、煮鸡蛋、佩香囊、缠五彩丝,还采来白艾和菖蒲,用红纸条扎成束后悬于门前。 今日出门做客,水清桦一家穿戴一新。 清桦平日衣着多是淡雅,今日她穿一条藕荷色莲花锦裙子,外披月白底嵌银线的云肩,脸上略敷了粉,抹过胭脂和口脂,苍白的脸庞顿时就透出了好气色。 季子墨一件雀蓝丝稠长衫,腰间系着绛色绫绸带,腰上悬着白色玉佩,手持折扇,好一个玉面郎君。 菲儿蕊儿两个小丫头扎着一色的双丫髻,佩着红色绒球,身上的锦袍绣着各色鸟雀,黄的,翠的,金红的,鸟雀和鸟雀之间是绿色丝萝,颜色秾丽,正是楚绣的典型风格。 就连随行的兰心和蕙心,都换上了新制的水红色衣裙。 还在襁褓里的季薇,就只能跟着乳母在家守门了。 一家子颜色出众,青春正好,走在街上引人频频驻足回头。 他们乘了一段马车,到了街市便下来步行。很久没有带孩子出门了,正好逛逛街市买买东西。一路上两个孩子买了五彩丝、小香包,欢天喜地地佩戴在身上。夫妻俩正买红鸡蛋给孩子玩“斗蛋”时,发现身边不时有人手持香烛,成群结队往城外方向而去。 水清桦好奇地问卖鸡蛋的摊主:“大爷,他们这是去哪儿?” 大爷一边低头给他们拿鸡蛋,一边心不在焉地说:“你们还不知道吧,玉泉寺的药师佛显灵了,从绣像上活过来了!趁着今天过节,家里有病患的,都抓紧去给佛祖烧一炷香,没有病患的,祈求全家端阳安康!” 水清桦和季子墨对视一眼,抿嘴偷笑。 这时另一个买鸡蛋的过路人插嘴了:“我怎么听说,那幅绣像有蹊跷,原本是被供奉绣像的陈家人烧掉了佛祖头脸,过了几天那头发、眼睛竟然变成真的了!莫不是施了什么邪术?” “造谣!我亲眼看过那幅绣像,上面一点火烧的痕迹都没有,这就是佛祖显灵!定是陈家的医者仁心感动了佛祖!”一个十来岁的小少年特意从人群中挤过来反驳买鸡蛋的路人。 “你这小家伙,是陈家什么人,这么帮陈家说话!”买鸡蛋的人不高兴了。 “我不是陈家什么人,我和爹一起住在破庙里,我爹病得快死了,是陈爷爷救了我爹,还给了我们药,一文钱都没收!”小少年看着围上来的人群大声说。 “是啊,我也听说,陈家师徒经常去给贫民看病施药呢!” “什么事能瞒过佛祖的眼睛,要是真烧了佛祖的头,佛祖还能显灵?” “一会儿我也去拜拜,小儿子风寒好几天了。”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水清桦夫妇带着孩子来到陈宅时,陈宅房前屋后已经挂起了菖蒲,扑面的植物清香带出浓浓的端阳气氛。 水清桦准备了一食盒粽子,是她和兰心、蕙心亲手包的,里面有清水粽、赤豆粽、蜜枣粽、花生粽。季子墨带了一幅自己绘制的《端阳竞渡图》作为节礼。 进入陈宅,水清桦才发现,受邀的还有窦建之、水秀桦夫妇,董雅静和水玉桦也在。大家都是亲戚或通家之好,也不分什么男女宾了,在陈锦岚的引路下,集体去往正厅拜见陈老夫人。 陈家得以正名,陈老夫人自是扬眉吐气,神清气爽,但视若亲姐妹的常妈妈竟然会被对家收买,也给了她不小的打击。此刻陈老夫人悲喜交加,心情复杂。看着站在下方的一群年轻人,个个精神饱满,神采奕奕,感觉自己也变年轻了,心头的阴霾被扫去不少。 老夫人请水清桦坐在自己下首,在众人见证下,陈锦岚郑重行了大礼,敬了茶,正式拜水清桦为师。水清桦带来一幅绣品,是当年沈绣娘送给她的生辰礼,一条绣着水墨《江雪图》的手绢,这也是沈绣娘送给她的最后一件礼物,她精心保管了七年,现在作为见面礼送给陈锦岚,以示技艺传承。 季子墨看到手绢上的水墨画,心里跳了一下,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幅画,仔细回忆却又无迹可寻。 陈家送上的拜师礼是一瓶药,药瓶只有小拇指那么大,水清桦不敢小觑,她知道这药一定非常珍贵。果然,陈家观礼的人,看到这瓶药,都露出讶异的神色,小女孩陈绣岚第一个沉不住气:“祖母,雪莲采自雪山绝壁,一朵难求,咱家雪莲丹所剩无几,您就这样分给个外人?” 陈老夫人看了陈绣岚一眼,又环顾四周,问其他人:“你们也是这么想的?觉得这药不该拿出来?” 陈名医夫妇回江夏养老,伺奉左右的只有几个女眷,儿子、孙子都留在京中。一个穿着红色锦衣的儿媳妇看似在晚辈中身份最高,说道:“雪莲丹太过珍贵,不是不该给锦岚的师傅,只是父母亲年事已高,合该紧着父母亲用。” 另一个穿黄衣的儿媳妇说话就直白很多:“母亲莫太偏心锦岚,父亲这些年千金散尽,彩岚绣岚过不了两年也该说亲了,家里连像样的嫁妆也备不出来,母亲把雪莲丹给了锦岚,绣岚彩岚怎么办?” 陈老夫人失望地摇摇头:“你们以为水娘子只是锦岚的师傅,雪莲丹只是拜师礼吗?没有水娘子,你们知道陈家现在会怎样?” 黄衣儿媳妇不以为然:“是说本草堂?母亲莫太高看他们,父亲是做过太医的人,这鄂城的官宦人家,谁不对父亲客客气气的。是父亲迂腐,总念着个孝字,才让个市井药堂骑在陈家头上这么多年!” 陈家女眷纷纷点头,看得出多年下来都已是满腹怨气。 陈老夫人眼中有无限的萧索:“你们父亲被人攻击不孝不义、兄弟阋墙,传出去对你们丈夫儿子的前程有好处吗?今日是端阳,这么多客人在,陈家的家事我们暂且不提,现在开宴吧。” 陈老夫人一锤定音,再不给人开口的机会,媳妇孙女们仍然不满,当着满堂宾客不敢违逆老夫人,只是看水清桦的眼神就不那么友善了。 033 武器 水清桦面色如常,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老夫人力挺她,她自然不能拆老夫人的台。她笑吟吟地打开食盒,吩咐兰心、蕙心把带来的粽子摆上。 楚人爱吃清水粽,小小尖尖的一只,呈锥形,煮熟了去掉粽衣,白生生晶莹透亮,整整齐齐摆成一盘,在上面撒上厚厚一层糖霜,放进嘴里,粽叶的清香、糯米的绵软、糖霜的甜蜜,食材最原始的香味交缠在一起,勾得人不知不觉就囫囵几个下了肚。 菲儿、蕊儿邀请几个陈家孩子吃粽子,吃完又拉他们玩斗蛋,就是把鸡蛋放在丝线编织的小网兜中,挂在胸前,见人就握住蛋互碰,看谁的蛋先破,最后破的蛋获胜。 孩子是天然的气氛调节者。随着宴上四处响起孩子的奔跑打闹声,大人间稍显僵硬的气氛也缓和下来。水清桦瞅准有一两个陈家女眷性子比较随和,主动搭话,她们不好意思不理会,刚开始只是淡淡回应一下,等到说起养孩子、带孩子,谁也端不住了。菲儿和蕊儿经过董雅静的教导,已经初具闺秀风范,落落大方,行止有度,她们看在眼里,正想向水清桦讨教,几人很快就聊得眉飞色舞。旁的女眷们被话题吸引,也渐渐围拢过来,只有那两个当众发难的儿媳妇坐在一旁,脸色难看。 季子墨坐在另一侧男宾席上,第一次旁观女人家的交际,发现一个小小宴会,分化拉拢、勾心斗角一样不缺,没想到媳妇儿平时不声不响,关键时刻还挺有办法的。 作为夫君,他自然要为媳妇儿撑腰。他站起身,大步走到陈老夫人面前,行礼后献上自己带的《端阳竞渡图》。 画卷一打开,只见阳光洒在江面上,金光跳跃,江中数艘龙舟劈波斩浪,当先一舟龙头昂扬,龙鳞片片分明,划船的健儿肌肉贲张,船桨插入水中溅起浪花朵朵。船头擂鼓的健儿目光专注,表情坚毅,激昂的鼓声和船桨划破水面的清脆声响,彷佛透过画卷,直入耳中。 在座女眷也有不少书香门第出身,第一时间便被吸引了,接连走到画卷前细细赏鉴。 “鼓声如雷,船飞如龙,浪花如雪,好!”众人回头,大声赞叹的竟然是那个着红衣、身份最高的媳妇。 她激动地问季子墨:“敢问公子贵姓?你是用何种技法把这龙舟、健儿、浪花画得这么细致生动的? “扑哧!”董雅静终于忍不住了,她已经忍了很久,要你为了一瓶药就给水姐姐脸色看!她走上前向众人介绍道:“这位是江夏第一才子季子墨,也是我的师兄。” “季子墨!原来是季子墨!” “季子墨是谁?” “你不是江夏人不知道,他可是江夏有名的神童、才子,只是后来……”说话的人顿住,没了声音。 红衣夫人没听说过季子墨,也不在乎什么才子不才子,她只是一直在问,你用的是什么技法? 季子墨自己是画痴,很明白另一个画痴的想法,便细细和她讨论起绘画心得。红衣夫人两眼发光,频频点头,十分受教的样子。 等到聊完,红衣夫人赞道:“季公子有大才,让我豁然开朗!” 她彷佛突然想起了什么,指着水清桦问季子墨:“水娘子是你的……” “正是内子。”季子墨微笑着答。妻子在外行走不冠夫姓,人人只知她是水娘子,不知她是季家三郎的妻子,作为夫君,季子墨表示有点伤自尊。 “原来如此!”红衣夫人满眼热切,“贤伉俪皆是人中龙凤!”似乎早已忘了雪莲丹的事。 众女眷纷纷附和,董雅静、水玉桦几个拼命憋住笑。 又有人问董雅静,为什么喊季子墨师兄?得知季子墨原来是名满天下的董大儒关门弟子后,看他们的眼神就更加温和了。 自此,宴上其乐融融,红衣夫人尤其热情,闲谈中知道,她是陈名医夫妇的次子媳妇,父亲是翰林院的一名翰林,姓方。方氏自幼习琴棋书画,尤爱丹青,嫁到陈家后,陈家人人习医,她本就落寞,这几年为了给公婆尽孝,她带着女儿彩岚离开京城,更是处处不适。今日遇到季子墨、水清桦夫妇和董雅静等人,让她顿感找到知音。 宴罢,众人散去,老夫人把水清桦夫妇、窦建之夫妇和董雅静、水玉桦请到花厅。 老夫人对着水清桦面带愧色,但没有再提拜师礼的事请。水清桦完全理解,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季家有,水家有,陈家自然也有。 老夫人说起另一件事:“水娘子和窦公子,你们先是赶走刘三,后是补救绣像,窦公子还在去玉泉寺的路上拼命,都是陈家的恩人。老身承诺过,要为水娘子的妹妹亲自看病,老身言出必行。” 窦建之和水秀桦对视一眼,眼里皆是压抑不住的喜色,夫妻双双给陈老夫人深深施礼。 “水娘子,你的身子一直是老头子在照看,现在他病了,就由老身继续照看。” 水清桦也谢过。 “董姑娘、玉桦姑娘,你们也帮了大忙,日后你们或家人若有病痛,下个帖子,蔡大夫他们几个随叫随到。”老夫人叹了口气,“陈家的状况,今日诸位都看到了,再多的也拿不出了,这便是陈家最大的诚意,还请各位不要嫌弃。” 水清桦本不欲多事,但作为锦岚的师傅,要为锦岚的将来打算,她还是问道:“老夫人,今后若本草堂再来滋事,又该如何呢?总得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老夫人无奈道:“我又何尝不想,只是老爷顾念亲情,爱惜名声,不欲生事,我也拗不过他。” 水清桦不由唏嘘,这样的兄弟连仇人都不如,何来亲情?陈名医无疑是仁善的,但最终被仁善所困。 与陈老夫人告辞,刚刚走出花厅,便听见陈锦岚的声音。宴中好久没有看见她,现在见她,双目通红,似是哭过一场。水清桦明白她的心思:“我无事,你那些婶娘也不是针对你,你不要放在心上。” 陈锦岚怎么会不懂呢,婶娘们都不是坏人,只是这几年过得清苦,心中埋怨祖父祖母罢了,她是为祖父祖母而难过,也为师傅受到牵连而尴尬。 “锦岚,哭是没有用的。你若有心,便努力改变陈家的现状,改善家中的境遇,等到家中不再为银钱所苦的时候,等到妹妹们都有体面嫁妆的时候,今天这些事不过是浮云。” 陈锦岚惊得抬起泪痕依稀的脸:“我可以吗,我一个女子……” “当然可以!”水清桦坚定地看着她,“既然做了我的徒弟,我便不允许你妄自菲薄。女子也有自己的武器,这便是你手中的针。明日辰时来季宅,开始上课。” 034 摆宴 从此,季家的绣房里,又多了两幅绣架,除了锦岚,还有蕙心。 蕙心是丫鬟,虽然在绣像的事上也出了很多力,但被很多人所忽略了。 水清桦没有,自从蕙心说出“衣袖里有风”这句话时,她就知道,蕙心的天资是这一众女孩中最好的,甚至超过董雅静。她不识字,不懂画,但她有一颗蕙心,对自然风物有天生的敏感和领悟。 从陈家回来后,水清桦问过蕙心,想不想脱了奴籍,也拜她为师?蕙心当即跪下,说不要,她愿意学绣,但不以师徒的身份,只愿一辈子伺奉三太太左右。 水清桦没有勉强她,小小年纪便被卖来卖去的女孩,对世界怀着深深的不安全感和自卑感,脱籍并不能让她就此自如地与大儒的女儿、太医的孙女相处,那便躲在她的羽翼之下吧。 除了教几个女孩子绣艺,敦促菲儿蕊儿读书写字外,水清桦经常在想,她身边有这么多有才华的女子,能否让她们都参与到自己的新绣坊中来呢?她一个人画一百张绣图,风格势必单一,如果大家一起来,定能百花齐放,时间上也缩短不少。对这些女孩来说,才华也能找到施展的空间。 水清桦决定自己也摆一个宴。 过了头端阳,就是季子墨的二十七岁生辰,就以他的生辰为由。 当天晚上,水清桦磨着季子墨帮她写了几张生辰宴的请柬,虽然只有寥寥几个字,但季子墨那笔书法,让平平无奇的薛涛笺顿时变得像精美的工艺品。 第二天,水家、窦家、陈家、董家都收到了季子墨写的请柬,水清桦本意是请自己的兄弟姐妹、闺蜜、徒儿来个小范围聚会,这几张请柬却为她带来了意料之外的客人。 五月初十,季子墨的生辰。三房的小院子被装饰一新,院里新栽的一棵石榴树正开花,金钟般红亮亮的花朵,好像白昼里点起的一树灯笼。墙边芭蕉叶肥肥的,油绿绿的,地上的砖缝里开出一种极小的黄花,婆婆娑娑。院门前垂着青蔑帘,帘上交错缀着粉紫和鹅黄的小绣球,仿佛撒上一帘花蕊。 院子里摆上坐席,放置好点心瓜果。都是自家人,彼此早已熟悉,便也不分前院后院,只是在坐席中间虚摆一架屏风分开男女宾。 水清桦给全家人换上新衣,把夫君、女儿们收拾得漂漂亮亮。季子墨知道,今天是自己的生辰,自己却并不是这场生辰宴的主角,不过他并不介意。自从他发现妻子为他倾力付出了七年,甚至以健康为代价,他就决定要为妻子也做些什么,他发现支持她开绣坊最能令她高兴,那么他就继续这样做。 辰时中,客人陆陆续续登门。最先来的是水家兄妹。水永明带着自己的新婚妻子许氏,还有水明桦、水玉桦一起到了,随后窦建之、水秀桦夫妇也到了。 水永明明年也要参加秋闱,听说二姐夫拜了名师,便拉着季子墨讨教文章。水清桦拉着许氏一起聊家常。许氏面若银盘,眼若水杏,身形微丰,正是老人家们最喜欢的福气长相。她也是秀才的女儿,许秀才和水秀才同在玉泉书院教书。聊了一阵,水清桦发现小两口相处不错,一颗心才彻底放下来。 水清桦正纳闷董雅静怎么还没到,门房小子急匆匆冲进来喊道:“三太太,董姑娘来了,同来的还有她的母亲,是什么县主!“ 水清桦噌地站了起来。董雅静的母亲身份尊贵,这次不过是三房小宴,她只发了帖子给平辈,不曾想竟来了县主! 正院里,季老太太得了消息,也是一惊。她知道三房摆宴,请的不过姻亲好友,且都是晚辈,她便没有多问,也没让大儿媳妇出面操持,没料到会有县主突然来访。 自季家败落,七八年没有什么贵客登门,季家上下都不知道该怎么接待,一时慌了手脚。季老太太到底是做过官家夫人的,关键时刻稳得住,吩咐大门中开,自己立刻换了一身见客的衣服,带着大儿子和儿媳妇一起往大门迎接,季子墨和水清桦已经等在那里了。 老太太领头,亲自把董氏母女请下马车。董雅静还是和往常一样,一袭青衫,只是绣花繁复些。棠华县主衣饰也非常简单,应是平常出门的衣裳,并不多么隆重。不过不重要,没有人注意她的衣饰,只觉一股迫人的气势压了过来,令人不自觉便躬身行礼,原来这便是皇族之气吗? 董姑娘大家都是见过的,常常出入季家,听说是江夏第一美人,他们也觉得美极了,但站在母亲旁边,被衬得像个没长开的黄毛丫头。 听说棠华县主的父亲惠郡王是天子堂叔,亲缘已经有些远了,一个县主就有如此气魄,还不知那些皇子、王爷甚至天子会如何? 县主是正二品,季老太太如今只是寻常乡间老太。季老太太带领儿孙向县主行了全礼,县主避开,回了半礼。 “是我的不是,贸然上门,给主家添麻烦了。”她开口,声音如飞泉鸣玉般动听。 “县主言重了,县主驾临,是季氏一门的荣幸。”老太太不卑不亢,应对得体。 县主笑了:“老太太不必当我是县主,只当我是雅静的母亲就好。雅静和季三太太交好,得三太太许多照顾,还教授了绣艺。得知季三爷生辰,我前来一是贺寿,二是作为母亲,特来感谢三太太。” 话毕,身后侍女奉上两盘礼物,一份是寿山石雕刻的印章,是送给季子墨的寿礼;一份尽是上好的丝线绫罗,是送给女眷的。东西自然都是好的,但并不特别名贵,是通家之好的路子,而不是上位者的赏赐。 老太太暗叹县主心思玲珑,代表水清桦谦虚了几句,又大赞董大儒学问冠绝天下,感谢董大儒对儿子的教导。二人你来我往,聊得倒也热闹。 水清桦听了县主的话,悄悄拿眼睛看董雅静,董雅静朝她挤挤眼,笑笑。这丫头,知道她在季家的境遇,这是特地搬出母亲来给她撑腰呢,水清桦心里热乎乎的。 谈梅雪心里就不那么舒服了,她知道三弟妹和董姑娘交好,本来还不在意,不就是季子墨的师妹嘛,但县主亲自上门感谢、送礼就不一样了,以后三房在老太太心里的地位肯定要更上一层。她不禁看向丈夫,却发现丈夫双眼发亮,嘴角含笑,看向三弟夫妻的眼神里,尽是与有荣焉。大老爷怎么总和自己不一条心!谈梅雪面色顿时阴沉下来。 县主闲话几句,今天来的目的就算达到了,借口自己留下只会让小辈不自在,先行告辞。老太太再次带领全家把县主送出大门,目送马车离去。 035 争画 县主还未走远,又有客人到了,是陈家的马车。下来的除了陈锦岚、陈彩岚姐妹外,竟然也有一个不速之客,陈二夫人方氏。 老太太得知方氏是陈名医的嫡媳、京中翰林的女儿,脸上罕见地笑出了皱纹。她是书香之家的女儿,最喜欢和读书人家往来。见到方氏,比见到县主更加投缘。小辈来往毕竟只是孩子间的交际,长辈登门才算是重视,以前季家请陈名医看诊还得走唐家的路子,现在陈家二夫人都亲自来了,这是何等的面子? 季家都多少年没有这么热闹了,今日依稀重拾往日的荣光,季老太太高兴得嘴都合不拢,吩咐谈氏去得必居订上好的席面送去三房。谈梅雪心中郁闷,还得乖乖操办。 正在安排,门房小子又跑了过来:“唐家来人了!” 唐家!和季家退亲的唐家?这些年对季家避之不及的唐家? 听到唐家二字,水清桦的脸霎时变得苍白。上辈子临死前的记忆霎时间涌来,身子不由晃了晃。季子墨看见,上前一把扶住她:“清桦,你不舒服吗?” “无事,可能天气太闷热了。”水清桦吐出一口气。有什么好怕的呢,不是早就下定决心要面对的吗? “唐家怎么会来?”水清桦问。 “是我,唐灏最近帮我良多,是他请了陈名医,也是他引荐我拜入董大儒门下。前几日帮你写帖子,我就多写了一张,请了唐灏。”季子墨解释。 合情合理,水清桦自己承蒙唐灏帮忙才看上病,她没理由拒绝。 季老太太心里膈应,唐家退亲之举可以理解,但毕竟是置两家世交于不顾,说句落井下石、势利眼也不为过。她不想见唐家人。 季子轩就不同了,官场沉浮的人,不会感情用事,唐家主动修好,对季家有利无弊。他劝解老太太:“母亲,听说唐家来的没有长辈,您也不用出面,都交给儿子们便好。” 季老太太轻哼一声,由琴韵琴心搀扶着回自己的院子休息。 唐灏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了自己的长兄,也是唐家现在的当家人,唐潜。当年也是他,力劝父母取消妹妹和季家的婚约。 水清桦心道,怎么现在都流行长辈跟着家中小辈上门做客吗? 再次见到唐潜,季子轩彷佛完全忘了当年的事请,一脸笑意,大步上前,拱手一礼:“多年不见啊唐兄!你风采更胜当年了,快请进!” 唐潜比季子轩年轻几岁,毕竟也是一家之主,沉稳冷静不逊于季子轩。两只老狐狸对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亲亲热热地移步书房叙话了。 季子墨悄悄问唐灏:“你哥怎么来了?” 唐灏哭丧着脸说:“你以为我做的任何事,能逃过我哥的法眼吗?他知道你拜了董大儒为师,还知道你明年要下场,他很看好你呢。” 季子墨笑笑,他早该想到的,唐灏是好孩子,只是他到底是个没有势力的纨绔子弟,无论是请医,还是牵线拜师,动用的都是唐家的资源,没有他长兄的许可是办不到的。唐家这份情,他领,也会想办法回报。但这不意味他能坦然接受唐家之前翻脸不认人,现在又提前烧冷灶的做法。做什么都太急了,让人感觉不舒服。 这一天,唐潜并未在宴上出现,一直和季子轩在书房长谈。 水清桦暗暗摇头,今天她是真的只想办个亲朋小宴啊! 作为女主人,此刻只能挂起微笑,招呼起客人来,有大嫂在场,很多话她都没法说,气氛说不出来的别扭。 唐灏进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女宾席上一个眼熟的身影,那不是上次让他牵马的姑娘吗?子墨哥的小姨子。想到她骄纵的脾气,他摸摸鼻子,自己还是离远一些吧。 谈梅雪陪坐一旁,也很不耐烦,来的都是些什么人:水家,穷门小户;窦家,穷门小户;董家,倒是高门大户,但那个董姑娘一直用鼻孔看她;陈家,门第尚可,嫡出小姐却拜水清桦为师,陈老夫人竟然也同意,这种眼光,以后这家人没什么出息了;唐家,翻脸如翻书的小人。浑然忘了现在唐家人正是她丈夫的座上宾。 坐了一会儿,谈梅雪借口孩子感染了风寒需要照看,扶着丫鬟袅袅娜娜地走了。 她离开,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水清桦环视四周,发现都是自己人,就是多了个唐灏。使了个眼色,让季子墨把唐灏带走,没想到唐灏一下子就看出来了,他大剌剌地坐下,说道,“不管你们密谋什么,我也要参加!” 对上耍无赖的人水清桦也没办法,只能把她要开绣坊,想要邀请大家一起画绣图的想法说了。 董雅静第一个响应:“我画!我可以画各种竹纹。” 陈锦岚也跃跃欲试:“我能在楚地的植物、草药里找灵感吗?” “当然可以!”水清桦惊喜道:“我们要做的就是推陈出新,自成一家,有什么新想法、新花样都可以呈现。” “水娘子,我可以画吗?”一个妇人的声音响起。 是陈二夫人方氏,她期盼地看着水清桦:“算我一个吧!” 虽然很意外,水清桦还是痛快应了。 季子墨也被众人的情绪感染:“我也和你们一起画。” 众人咋舌,季子墨出手,谁还敢画啊? “夫君你自有任务,”水清桦笑道,“你要做判官,大家的绣样汇集到一起,你要筛选出最好的一百幅。有想法特别好但画技稍逊的,你要帮忙润色。” 这对自己一点不难,季子墨满口答应。 只剩下唐灏,刚才口口声声要参与,现在说不出话了。不读书的纨绔子,提笔作画?还是算了吧。 “有了!你们画我!”他兴冲冲地一拍脑门,“不是想反映楚地风貌吗?再过几天,五月十五大端阳,西塞神舟会的神舟下水,我也会去,你们来画!” “哈哈哈!”众人大笑起来,“晚了,季三爷已经画了一幅绝妙的竞渡图了!珠玉在前,我们可不敢动笔!” “有何不可?”唐灏站起来,瞪大双眼看着众人,“你们刺绣,虽然以画为基础,但终究不是画画,如果什么都比着季三郎的大作来,那你们谁也没资格动手!” 一片静默。 良久,水清桦站起来,朝着唐灏深深施礼:“唐公子一语惊醒梦中人,是我们把事情想窄了。” 036 天才 宴散后,兰心和蕙心收拾残局,水清桦一直呆坐在原地沉思。季子墨拍拍她的肩:“想什么这么入神?” 水清桦如梦初醒:“在想唐公子的话,我这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直都没想清楚,这个新绣坊,面向的是谁,需要的到底是什么。” 她整理了一下思路,继续说:“《奔马图》绣屏的成功,冲昏了我的头脑。我以为只要画稿好,配上我的技艺,一定能所向披靡。但我没想过,《奔马图》绣屏我绣了整整一年,如果按这个路子走,就算有十个绣娘,一年也最多绣出十幅,这样的绣坊是开不起来的。” 其实第一次和王掌柜谈,王掌柜就提过这个问题:《奔马图》绣屏成功了,以后就可以成功吗?只是当时的她并没有理解王掌柜的意思。 “我和丝忆坊约定,要开一条适合楚地人口味的中档绣品路线,什么是中档绣品?用料中等,工艺中等,价格中等。只是风格上,用楚地的审美,融合苏绣的技艺。”水清桦语速很慢,她一边思考,一边梳理着语言:“画画只是几笔的事情,轮到刺绣却是千针万针,这就决定了,我采用的画稿不能追求精美宏大,只能以线条简单明快、有生活气息的小品画为基础。” 季子墨点点头,“我也逛过一次绣坊,我感觉绣画和绣品很不一样。绣画属于工艺品,用来摆设赏鉴,技艺一定要达到极致。绣品就不同了,都是用在手绢、帐幔、桌围、嫁衣这些物件上的,属于锦上添花。” 水清桦的眼睛亮了亮:“你说得对!无论是绣画还是普通绣品,我都不会放弃。前者打磨技艺,只出精品,走高端路线,后者放在绣坊里走量。就像,同样是竞渡图,你画的用来做绣画,而锦岚画的用来做绣品。” 把一向以来都没有想明白的事情想通了,水清桦不禁喜上眉梢。看到她如此开心,季子墨自然也是高兴的,只是又有点泛酸:“娘子,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 “什么?” “今天是你夫君的生辰。你的心里只有绣坊,还念着唐灏,这不太合适吧。”季子墨的性子不允许他说出这样的话,但嘴巴就像不受控制一样,还是蹦了出来。 水清桦忍不住笑出声来,看着季子墨哀怨的眼神,点了一下他的肩膀:“当然没忘,晌午是亲朋小宴,晚饭就是我们一家子自己庆祝了。” 季子墨正待搂住水清桦,兰心走了过来,道老太太传话过来,晚上阖府一起用晚饭,为季子墨贺寿。 夫妻无奈地对望一眼,随即又一起笑了起来。 华灯初上,季家的膳厅内灯火通明,一家人围坐在餐桌旁,为季子墨庆祝生辰。 这是满月宴后一家人再一次聚在一起,今天谈梅雪和三个儿子都安分了许多,眼神都不多瞟,只乖乖埋头吃饭,不知道是被季子轩给教训了,还是被今天三房的贵客给镇住了。不管哪种,水清桦都很高兴,现在她的大半心神都被绣坊的事占据,另一半用来照看孩子,完全没有心思和谈梅雪在鸡毛蒜皮的破事里斗。如果今生谈氏安安分分做她的大太太,水清桦会和她井水不犯河水,如果她非要不停作妖,那水清桦也不会再退让半步。 季老太太今天格外高兴,心爱的儿子过生辰,就连一向扶不起来的儿媳妇都出息了,结交了这么多有档次的人家。 宴罢回到三房,趁着孩子们都还没睡意,水清桦吩咐兰心蕙心张罗了一桌果子点心,一家人围桌而坐,就连季薇都由乳母抱着入席了。 长女季菲手里拿着一个小小香囊,脸上带着一丝紧张和期待走到爹爹面前,双手送上:“爹爹,这是女儿用了一个月时间,亲手为您绣制的香囊,祝您生辰快乐。” 季子墨接过一看,香囊绣着鸭戏莲蓬,鸭子突出在缎面上,不像是绣上去,倒像是长在上面,仔细看,那鸭子的羽翎尾翼,每一色里都有深浅叠加过渡,鸭子的眼睛也熠熠而有生气。季子墨的眼神中流露出惊喜和感动:“菲儿,你还不到七岁,绣这香囊一定下了不少功夫,绣得太好了,爹爹一定会好好珍藏。”说完不自禁地把菲儿揽到身边。菲儿依偎在父亲怀里说:“菲儿不辛苦,都是娘亲手把手教导菲儿绣的!” 季子墨感动地看向水清桦,水清桦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她觉得自己需要正式给季子墨一个交代:“夫君,我把给你准备的生辰礼卖了,我……” 季子墨打断了她:“无妨,这事怪我。你好好保养身体,长命百岁,就是给我最好的生辰礼。” 水清桦一笑,看向一直埋头苦吃的季蕊:“蕊儿,你给爹爹送什么生辰礼啊?” 蕊儿抬起吃得满脸食物碎渣的漂亮小脸,递给季子墨半块咬过的枣泥糕,奶声奶气地说:“蕊儿把最喜欢的糕糕送给爹爹,祝爹爹永远都有糕糕吃!” 季子墨也不嫌弃,把枣泥糕放入口中,甜而不腻,满口留香:“糕糕真好吃,爹爹也很喜欢。” 季薇在乳娘怀里咿咿呀呀叫个不停,季子墨感到惊异,莫非薇儿也想为爹爹贺寿? 他把薇儿从乳娘怀里接过来,现在薇儿头已经可以竖起来了,她努力地把脸凑近父亲。季子墨见状忙把脸送过去。吧唧一声,轻柔的触碰,留下一脸口水,随即婴儿张开嘴巴笑了起来。 季子墨人石化了,心却融化了,三个月的婴儿竟然如此灵慧!“多智近妖,这是不世出的天才啊!”季子墨心中一闪念。 还有什么比生出一个天才更令一个父亲骄傲的呢,季子墨放声大笑:“我的薇儿是天才!哈哈哈!” 037 登高 致远山庄,幽篁里。 董雅静的针在绣布上轻盈地舞动,《百花寿图》已经绣出了一个雏形。自从学会了自然绣技法,她对其中一些花朵大胆改用旋针,果然绣出的花朵更加逼真艳丽。 就在她全神贯注于绣作时,房门轻轻被推开,棠华县主缓步走了进来。她的目光落在女儿的绣品上,赞赏地点了点头。 “雅静,你的绣艺越发精妙了,外祖母会非常欣慰。”棠华县主轻声说道。 董雅静抬起头,看到母亲,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真的吗,娘,都是水姐姐教我的。” “你和她倒是投缘,她对你倾囊相授,你对她也不错,还搬动了你娘给她撑腰。”县主嗔怪地看了女儿一眼。 “我只是觉得,像水姐姐这么好的人,长得又美,又有才华,居然也不得婆婆欢心,还被妯娌欺负,为她不平罢了。”董雅静手上不停。 “那你呢?”棠华县主问得云淡风轻,眼睛却紧张地看着女儿。 董雅静停住了手中的针,眼睛看着绣布,不自然地说:“娘指的是什么?” “你水姐姐有你给她撑腰,那你呢,如果你未来的婆婆和妯娌给你气受,谁又能为你撑腰?”县主的神色变得严厉起来。 董雅静垂下头,稍顷,抬起眼睛正视着县主:“可是,除了婆婆和妯娌,也许这世上也没其他人能给我气受呢? “你决定了?”县主追问。 “没有。”董雅静的脸上闪过迟疑,“我不敢决定,我知道这不是我自己的事情,董家、外祖家,都会被捆上一条船,稍有不慎便是满盘倾覆。毕竟,虞家……” “那件事已经过去七八年了,看来是翻篇了,不然他如何能出京城?翻云覆雨,不过上位者一念之间罢了。”县主轻轻抚上她的肩头,目光温柔:“娘只是没想到,你会做这样的选择,娘以为你这辈子想过闲云野鹤的生活。” 董雅静粲然一笑,脸像花儿一样盛放:“我以前是这么想的,可是身为女子,在哪里能真正得到自由呢。就像师兄师嫂,他们郎才女貌,看似神仙眷侣,可师嫂想做点事仍然阻力重重。也许只有走到最高处,才能最大限度挣脱束缚。” 县主激赏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脸上尽是宗室女的傲气:“说得好。你是爹娘唯一的孩子,又有这样的美貌和才华,一个皇子妃的位子,有什么是你要不起的?再说,我们蛰伏在江夏已经够久了,该回京城了。” 董雅静惊讶地看着母亲:“娘?” 县主肯定地对她点点头:“只是你要想清楚,如果你是为了权势,那么你只管往那高处去,娘和外租父一家尽力成全你。如果你心中有情爱,那你趁早死了心。娘生在宗室,看得再清楚不过,皇族的男子,只会把权力和身家性命放在首位,这是流淌在他们血脉里的东西。” 董雅静笑了:“谢氏的血脉吗?巧了,我也有一半血脉姓谢。”稚气未脱的脸庞上,那双清澈的眸子闪烁着和年龄不相符的坚定和成熟,“我知道,他心里有我,但首先看中的,是父亲在士林的声望和外祖在宗室里的号召力。我心里有他,同时也看中他能带给我的尊荣和自由。很公平。” 县主看着她,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女儿。“雅静,你真的长大了。娘还是要提醒你,通往高处的道路布满荆棘,记住你最初想要的是什么,才能走到最后。” 董雅静看着母亲的眼睛,重重点了点头。 同一时间,季家书房里,季子轩一身家居青色长袍,手持一卷书正闲闲看着。 季子墨眉头微蹙,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解:“大哥,唐家主突然登门,所为何事?” 季子轩轻轻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穿透烛光,定在季子墨的脸上:“子墨,你对唐家观感如何?” 季子墨思索了一下,说出三个字:“墙头草。” 季子轩笑了,语气中带着几分玩味:“你知道墙头草最大的能力是什么吗?” 季子墨恍然大悟:“辨别风向!”他随即明白过来:“唐潜此行并非为我而来。” 季子轩朗声大笑:“烧你这个冷灶吗?你可连个举人都没考到呢!”他站起身,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但说为你而来也不算错,只是不是为了你本人,而是为了你背后的恩师。” 季子墨心中一惊,董大儒答应了三皇子的求亲?他蓦地想起水清桦给他讲过的梦,董雅静几年后做了太子妃。不知为什么,直觉告诉他,那不是梦,而是即将发生的事实。 “大哥,我既做了董大儒的关门弟子,便无论无何和他脱不开关系。如果他做了三皇子的岳丈,我自然也会跟着上这条船。”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他知道大哥最反感站队。 “不急!关门弟子又如何,你连个功名都没有,又没有入朝,没人在意你上不上船。想站队,先证明自己的价值,否则连站队的资格都没有。”季子轩的眼神中流露出深沉与锐利。 季子墨愕然,今夜的大哥太不一样了,那个轻袍缓带的田舍翁似乎消失,转而变身为多年前那个春风得意、叱咤官场的青年官员,只是比之那时又多了一层沉稳和锋利,犹如宝剑出鞘,溢出森寒之色。 他记得,就在不久之前,就在这间书房,大哥还力阻他拜入董大儒门下,劝他当风流名士,现在却默认他上三皇子的船! 虽然是大哥一手带大,但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真正看懂过大哥。 季子轩看到他的神色便知道他在想什么:“此一时,彼一时。之前,你想考功名,黄知府那关就过不去。” 季子墨知道大哥说的是实话。乡试在州府进行,黄知府作为一州主官,想要为难一个考生实在太容易了。 “但是大哥,三皇子来的那天,马在闹市突然发疯,这件事可不简单。” “是啊,不到最后一刻,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他日你若入朝,面对朝堂风云,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要学会万事都想在前面,做好多手准备,把每一步都踩实了!” 季子墨肃然应诺。 “我曾想把你护在羽翼下面,让你一生逍遥,谁知你不愿意。罢了,重拾季家祖上荣光,是季家每一个男子的责任,我们兄弟三人谁也逃不过。你既入了师门,便一条心去求取最高的功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