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耻》 楔子 慢猴儿 究竟发生了什么,李慢侯不知道,但他确实吓了一大跳,本能的攀住绳索快速往上游,根本没功夫注意他抓的绳索,根本就不是打捞船上的钢索…… 虽然说吓了一跳,但是李慢侯并不惊慌,从事这行业好多年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要不是过于大意,想不到在汴河里捞块破石头还能发生意外,他甚至都不会被吓一跳。 李慢侯是一家专业的打捞公司的合伙人,他公司经营的项目比较特别,专门打捞沉船,目的是获取有价值的古物,其实就是一家探宝公司,在国外类似的公司很多,许多做的都很大,在国内倒是不多,因为法律问题国内更多的是文物部门的打捞局在做类似项目。所以李慢侯的公司,极少做国内业务,常做的一般都是在公海上循着古代航路勘探沉船并进行打捞发掘。只有跟国内的政府部门合作的情况下,才偶尔会在近海展开业务。 之所以接这单内河业务,还是因为关系。倒不是说托关系找业务,恰恰相反,是因为关系而推诿不了业务。因为这是他爷爷给他下的死命令,他必须干这一单注定赔钱的买卖。 李慢侯的爷爷是中国中部一座小城市的考古所的退休人员,一辈子清贫,却安贫乐道,还自认为这是良好的品质,给李慢侯起的名字就有“轻公卿,慢王侯”的意思。除了爷爷,李慢侯一家基本上跟文物部门这个清水衙门都有关联,父亲是考古所的古文字专家,母亲是文物修复技术人员,后来调去了当地博物馆。 在这样的家庭中成长起来,李慢侯难免继承了一些家学,他爷爷也下了很大功夫希望将李慢侯朝这个方向培养。从小,李慢侯在寒暑假期间,就常出没在一些考古工地上玩闹,或者被爷爷带着走遍各大博物馆。 如果时间还是如同马车一般缓慢,李慢侯很可能也成为一个安安静静坐在博物馆或者考古所里的安静的人,可惜时代变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文玩古物行业突然就热起来,形成一股全民收藏的热潮。这股热潮也不可避免的吹进了考古所,考古所的二代,像李慢侯父亲那代人,大多还能子承父业继续留在考古所,可到了第三代,但凡有点能力的,无不选择跳出这个清水衙门,在古玩热中淘金去了。 时代的变迁,导致在李慢侯的教育问题上,也让家庭产生了极大的分歧。爷爷依然坚持让李慢侯继续从事考古工作,但母亲却坚决反对,父亲夹在中间,基本不表达意见。 最后的决定权很幸运的落到李慢侯自己手里,而他对考古真的没什么兴趣。跟他的名字相反,李慢侯缺乏祖辈人身上的静气,根本闲不住,名字叫做慢侯,可同学叫的外号却是快猴儿。他从小就淘气,也没什么特定的兴趣,什么都想尝试,有几年甚至迷上了武术,跟考古所一个老头学了好几年少林拳,就是静不下心来好好学习。 幸好他有一个好脑子,在没怎么专心努力的情况下,一路考上了一所普通大学。大学是上了,但未来的前途依然未卜,学校太过普通,完全没什么竞争力,甚至随着社会发展,清贫的考古所都很难进了,母亲对李慢侯的前途充满忧虑。 越是临近大学毕业,母亲的焦虑就越重。最终母亲甚至放下了跟爷爷十几年来的分歧,转而考虑让李慢侯考进考古所,继续留在这个她认为世界上最苦的地方。可这时候,李慢侯却做了一个决定,他要出国留学。 这个决定让家庭震动不小,但是经过一番商量之后,所有长辈难得的没有分歧,决定支持李慢侯出国,唯一的担心是李慢侯根本申请不上国外的大学,甚至是自费都不行。 结果出乎意料,大四的李慢侯,仅仅用了一年时间,不但让自己的各门必修和专业课成绩变得极为优异,而且雅思考了接近满分的成绩,最后得到了一个公费留学名额。当然也有运气的成分存在,因为他接受他申请的学校实在是太牛了,英国剑桥大学。他当初申请的国外大学实在太多了,剑桥录取他,他自己都不敢想象。后来才知道,竟然跟他的家事背景也有关系,因为他全家的背景,让剑桥历史系一个教授选择了他。 这个结果在他的小家庭当然是一个喜讯,甚至他家所在的那一小片区域,他都成了一个榜样。他母亲的脸上十多年来的焦虑神色,也终于消散了,接受别人夸赞的时候,脸上始终神采飞扬的传授教育经验。只是母亲一直不知道,李慢侯突然奋发努力的原因,并不是她认为的不想回考古所,而是只想离开这个地方,去一个越远越好的远方。 逃避的原因,母亲永远也不会知道,因为李慢侯永远都不可能说出来。他永远无法接受,当亲眼看到他自认为纯洁的女友,坐上了富裕同学豪车的景象,之后俩人分手虽然是李慢侯先提出来的,但他永远无法释怀,这件事对他人生价值观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 这种价值观的剧烈扭转,一直伴随了他整个留学时期,那时候他简直就是一个财迷。他是公费留学,母亲靠帮人修复文物积累的那笔用来供他读书的丰厚的私房钱,他是一分都没花过,但却用这笔钱赚了更多的钱。 很长一段时间,他沉迷于各种大大小小的跳蚤市场,淘换了数不清的古玩小件。英国人祖上牛的时候实在是太牛了,打遍世界,也掠夺了世界,因此通过各种合法非法渠道流入英国的古物文玩实在是数不胜数,所以李慢侯还真的淘到了一些好东西,大的漏虽然没捡到,可小漏是有不少的,也成了他后来常常拿出来吹牛的资历,但他不会拿出来吹的是,他上的当比捡的漏更多。 英国佬又不是傻子,他们也是会上网的,他们也是知道中国古物的价值的。不能排除八十年代,中国人刚刚走出国门的时候,英国某些普通人将家里发现没用的中国官窑花瓶摆上跳蚤市场贱卖的可能,但当中国人已经在全世界享有土豪名声的时候,英国还有这样的人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只是这种故事流传的太广,导致李慢侯也轻信了。 所以他一开始竟然被一些看似淳朴的旧物店的英国佬坑了不少回,后来在这个圈子里待久了,才知道事情复杂着呢,许多英国人就是靠坑不懂行的中国人发财的,他们讲一个祖上当过兵去过中国的故事,拿几件做旧的西贝货很容易让半吊子的土豪掏钱。 李慢侯当然不是半吊子,他更懂行一些,自幼耳濡目染的经验,虽然称不上专家,但也不可能被普通的假货骗过去。那些能让他打眼的假货,其实都做的相当有水准,因此大多数这类假货他最后都脱手了。 李慢侯也坑人,但他有自己的原则。他专挑那些并不是真心喜爱,只是附庸风雅的,来英国留学镀金的富家子弟下手。这些富家子弟买了水货,大多不是为了收藏,多是拿来在女孩面前炫耀,吹嘘他们的眼力,吹嘘他们在跳蚤市场低价买了宝贝。 这种事虽然能挣钱,但干的多了也挺没意思。主要是李慢侯说服不了自己,因为他总觉得在国外自己人坑自己人实在是一件最下作的事情。因此他很快也就收手了,他的第一桶金也不是坑人得来的,而是通过正规渠道赚的。 由于发现跳蚤市场水太深,而且捡漏的概率几乎为零,李慢侯很快就放弃了这种发横财的心思。但英国存留的国外古玩确实非常多,这是一个巨大的金矿,挖掘的方式很多。李慢侯开始走正规渠道,开始成为各种拍卖会的常客。 他手里的资金,还无法让他交得起最顶级的拍卖会保证金,因此他经常出入中小型拍卖会,而且主要是中国古玩的拍卖会,偶尔会涉猎亚洲其他地区的古物,但其他类别的他一般不碰。主要是上当上出了经验,不熟的东西根本不敢碰。 是的,拍卖会上也会卖假货,即便最顶级的拍卖行也是如此,不过他们卖的都是极其逼真的假货,是连一流的鉴定师都能骗过的假货。 李慢侯小心翼翼,加上拍卖行毕竟相对正规,因此他基本上没有再上过当。失手也有,不过也是买贵了,而不是买假了。 托国内古玩价格连年上涨的福,多数时候,李慢侯还是有的赚。只是这行竞争激烈,而且很多时候都是自己人跟自己人争。李慢侯甚至出入过许多场全部是中国人组成的英国拍卖会。中国人的积极参与,甚至一度改变了英国拍卖行业的规则。因为多数由中国人参与的拍卖会,中国同行之间会私下串联,竞拍的时候,往往不会出高价,最后英国人甚至开始限制中国古玩拍卖场上的中国人数比例,规定必须有一定比例的其他国家参与者才会进行拍卖。 由于竞争如此激烈,其实差价就很小了,信息化时代,获取信息的成本太低,李慢侯参加过的大多数拍卖会上,都有国内的收藏家,坐飞机专门来参加拍卖的,有些甚至是很小的拍卖会,都有国内的人前来。因此从英国淘宝,然后转给国内藏家,越来越不容易。 不过多少都有的赚,而且运气好的时候,也会发上一笔横财。李慢侯最大的一笔财富,就是这么得来的。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英国一个小地方拍卖行准备拍卖一批物品,其中有一个明代瓷杯吸引了李慢侯。 李慢侯仔仔细细的研究了一番,认定那是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品,但拍卖底价定的极低,低到他简直不敢相信,他也不敢相信那种等级的文物会在一个乡下小城拍卖。但他还是参加了,因为他发现这是一次司法拍卖,物品属于一个破产富豪所有,政府查封之后进行拍卖,用来偿还债务。因此才会出现在这么一个小地方,同时英国司法部门对文物鉴定出现了失误,才给了一个极低的定价,也没有拿到大城市去拍,而是跟地产、珠宝等其他财产一起,进行普通拍卖。 当天运气不好,大雪漫天,幸好李慢侯提前两天就到了地方,否则根本就来不及参加。当天运气真好,因为当开始拍卖的时候,李慢侯发现,连他一起,竟然只有两个竞拍者,其中一个是本地人。 本地人看中了房产,拍卖开始后,他举了一个底价,李慢侯没有抬价,最后以底价成交。当李慢侯举价瓷杯的时候,本地人投桃报李没有争抢,让李慢侯捡了一个大漏。这场拍卖会,最后基本上让两个人以底价瓜分。 最后那只一千英镑拍下的瓷杯,几日后就有买主主动找上门来,以三百万的巨资从李慢侯手里接走。后来李慢侯才知道,看上这只瓷杯的国人极多,当时至少有不下十人专门从国内飞往英国准备抢这件宝贝,可惜一场大雪成全了李慢侯。 发了这笔横财之后,李慢侯慢慢就退出了古玩行业。一来是竞争越来越激烈,越来越无利可图,二来是他开始准备毕业论文。李慢侯学习出现了问题,让教授十分不满,甚至威胁要开除他,让他不得不重视起来。 之所以无心学习,除了醉心于发财,还因为其他一些原因让李慢侯十分不满。他被招来英国,是因为教授希望引入中国人的视角展开他的研究,可笑的是,他研究的是中国历史。李慢侯从中国到英国来读中国历史,尽管对他母亲和整个家庭来说,这都是一件喜事,急于逃离的李慢侯也无所谓,但当认真面对学业的时候,李慢侯在认识中,却总觉得滑稽。仅仅是逻辑上的讽刺感,还不至于让李慢侯产生抵触,因为尽管滑稽和讽刺,但研究中国历史的中心,在国际上公认的就是在英国或者法国。让李慢侯抵触的,是教授自称是站在世界视角上研究中国历史,可李慢侯却强烈的感觉到,教授只是站在西方和白人的视角上看待和解读中国和中国历史。 更让李慢侯感到无法接受的是,教授一次次声称希望引入李慢侯中国人的视角,可一次次根本不接受李慢侯的意见,而且一次次强迫李慢侯接受他所谓的“中国人视角”,这造成了李慢侯和教授之间的深刻矛盾,甚至让他一度打算退学。 几年的沉浮,让李慢侯不再轻狂,也不再执着,权衡之下,他觉得还是要拿到文凭,否则他实在无法想像要如何向母亲交代。他很聪明,几经改动之后,终于拿出了让教授勉强接受的论文,勉强毕业。 毕业之后,李慢侯突然又有些无所适从了。他突然不知道他该干些什么了,去留学的初衷是为了逃避,可几年之后,初衷早都不在介怀,面对新的人生,完全失去了方向。 他学有所成,所学虽是冷门,可从业者也寡,以他的学历,完全可以在一个普通大学里做个普通讲师,发表几篇论文后没准能评上一个职称。但这种人生让他完全提不起兴趣,他学的是历史,在世界一流的大学,跟随世界一流的教授学习的历史,可他的世界观却完全是反历史的,至少是反历史学的。 他学了历史,却缺乏对历史学的敬畏,他一点也不崇敬这门学科。他不认为人类能从自己的历史中学到哪怕任何一点经验教训,人类的历史总是周而复始,所有犯过的错误总是一次又一次改头换面后重复出现。 在他看来,历史学,不过是同一个地方,不同时间生活的相同的或不同的人所留下的一些残迹罢了,如果历史学有那么一丁点价值的话,也不过是某些人可能过去了一千年,过去了两千年依旧值得被铭记罢了,除此之外,毫无价值。 带着这样的价值观,李慢侯回国后很是丧了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出现某国外打捞公司在南海打捞出了中国古沉船的新闻,引起了很大的争议。李慢侯突然生起了一点兴趣,或许是为了给自己丧的人生增加一些趣味,仅仅是一点兴趣,就让他选择砸上全部身家,与人合伙建立了一家国际最高标准的打捞公司。 虽然由于法律和监管的问题,受到管辖和限制很多,但国内类似公司也不多,竞争者非常少,李慢侯雇佣最优秀的人员,租用最顶级的设备,公司发展的非常快,短短几年就成为行业内数一数二的角色。已经成为中国古代航道上,国际打捞公司最大竞争对手。不过一直很少参与内河业务,主要原因甚至不是司法问题,主要是利润丰厚的海洋打捞都做不过来,根本顾不上开发内河业务,这次在汴河上打捞石头这还是头一遭。 这头一遭就不得不做,不容拒绝。因为是爷爷亲自打电话下的命令,开始李慢侯还很意外,因为这几年跟爷爷关系变得十分紧张,老爷子别说主动给李慢侯打电话,李慢侯打过去的电话老爷子都不肯接。原因是李慢侯的公司将南海地区一艘古船上打捞上来的瓷器,在香港和新加坡市场上拍卖掉了,许多藏品落入了外国买家手中。这让老爷子非常不满,老爷子不希望任何一件古物流出去,为此他联系了国内许多博物馆,可惜都给不出让人满意的价格。最后孙子将大多数物品在国际市场上卖了出去,老爷子无法接受这种结果,跟孙子闹起了脾气。 李慢侯也很无奈,跟他爷爷不同,那些打捞上来的古物,对老爷子来说,带有某种神圣性,哪怕一件落入私人手中,在老爷子看来都是亵渎,落入外国人手中,那简直就是卖国,可对李慢侯来说,那些都是商品,是私有产权的商品,他的公司在公海里打捞出来,在某些国家和地区的法律中,他的公司就有完全的处置权。私人感情上,李慢侯当然也希望又国内的公共机构买下这些古物,但价格一定要公道。最后在价格上没有谈拢,他才选择了公开拍卖,作为心理的弥补以及一些商业手段,他也将一些珍品赠与了国内一些相关博物馆,可这并没有得到爷爷的原谅,同时在舆论上也惹出了不小的风波。 这次爷爷低下头给李慢侯打电话,为的是家乡附近汴河河道中发现的一块石头,一块不应该属于汴河的石头。 这当然不是普通的石头,否则也不需要打捞。被发现是因为盗采河沙的一艘小船设备被撞坏,然后深入河底发现是一块巨石。警察打击盗采,侦讯到了这个情况,认为有价值,转给了考古所。 考古所经过具体考察,确定巨石是一块南方的太湖石,年代很久远,根据一些附属物,大致可以判断是唐宋时期掉落河底的。更进一步的考察,让考古所联系到了宋代宋徽宗时期修建皇家园林艮岳,从南方大量采挖太湖石,劳民伤财,就是水浒传中所描述的花石纲。 修建艮岳在历史上被作为宋徽宗荒淫无道的一个重要标志,甚至被认为是北宋王朝走向灭亡的一个标志,如果真是艮岳花石纲,那就是很有研究价值,很可能是这座小城市最近几年最大的考古发现。因此考古所十分重视,积极联系打捞,但是考古他们还有些经验,打捞能力就有所欠缺。找专业的打捞公司,考古所经费困难,向上级部门申请,支援力量又一时抽调不过来。毕竟国家打捞局的任务太多,这种小发现他们一时间还顾不上。 此时消息越传越广,越传越邪乎,而且完全走了样,当地人谣传说发现了了不起的宝贝。甚至已经有些文物贩子在周边出没,他们鼓动周边村民,试图捞取宝物。考古所和当地警局已经跟村民有多次冲突,快要封锁不住现场了。 考古所如热锅上的蚂蚁,这时候想起了李慢侯,找到了李慢侯的爷爷。老爷子这才给孙子下了死命令。 如果是以前,李慢侯肯定不愿意接手这种业务,考古所给不了几个钱,而他动用租赁的世界顶级设备,最优秀的人员来做这种事,肯定是亏本的。但爷爷打了电话,他也希望借此机会跟爷爷和好,同时觉得这也是老爷子给爷俩和好的一个台阶,所以一个屁都没敢放,立刻就答应下来。 本以为就是一个小工程,用不了几天就能完工。一开始也很顺利,托底钢梁安装到位,各种钢索也安装到了各个经过计算的部位,可起重船开动后,却拉不动。 工作人员经过多次检查,没发现任何问题,起重船设备功率正常,钢梁、钢索布置位置也合理,没有任何理由拖不动。多次尝试失败后,李慢侯决定亲自下水查看。 就在他穿戴着潜水设备,仔仔细细查看的时候,突然假山一般的巨石摇晃起来。他不由暗骂,他以为这是一次意外,一次低级错误。人员还在现场的时候,起重船怎么能启动呢?这是违反操作规程的! 憋着一口气,打算游上水面后从重处罚操作人员,可当他终于浮出水面的时候,他自己就先愣了,起重船不见了! 第一节 我不是鲛人 脚下踩水,一手抓着绳索,脖子露出了水面。 水没问题,还是那浑黄的汴河水,但河面上的景象大变。 一艘大船,船上许多根绳子垂下来,一头深入水中,一头在船上,抓在一群人手里。 大船、绳子、人都有问题。 李慢侯手里就抓着一根绳子,绳子的一头在船上,许多船员拉着,李慢侯很确信绳子的那头肯定连着河底的花石纲,这艘船在打捞花石纲,这没问题,有问题的是,这艘船可不是自己租的起重船,这是一艘木船,绳子也不是钢索,而是麻绳,船上的人也不是自己公司的员工,而是一群穿着奇装异服的怪人。 李慢侯透过潜水头盔上的玻璃罩,看着船上的怪人们。这些人全都穿着奇怪的衣服,似乎是古人的衣服,头上扎着头巾,有的挽着发髻。船是一艘木船,同样是看着奇怪又有些似曾相识,李慢侯很容易就判断出来这是一艘仿古船,但不是海船,而是内河船。 刹那间,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涌入李慢侯心里,“拍戏”“角色扮演”“穿越了”…… 这些汹涌而来的杂念来的那么古怪,又合情合理,但也只能李慢侯迷茫了片刻,他很快就冷静下来。 冷静下来后,李慢侯发现,他透过头盔的玻璃面罩看着船,看着船上的船员,那些船员同样趴在船舷上看着他,都忘记了拉绳索,刚才还拉的笔直的麻绳都松弛下来,而船员们冲着他似乎喊着什么,只是听不太清楚。 透过头盔,一切都显得暗淡,仿佛渲染上了一层暗色调。李慢侯一只手摸索着,很快就打开了头盔,天光大亮! 这时候李慢侯终于看清了那些船员,也听见了他们的叫喊,这些船员一个个盯着自己,脸上表情各异,有惊恐的,有害怕的,有崇敬的,有期待的,不一而足。而他们的喊叫,李慢侯一时间听不清楚,十几个人在大喊,口音有些熟悉又陌生,好像自己家乡的方言,但仔细去听又听不清词汇。 终于分辨出来几个简单的词语,听几个人大叫着“水鬼”,也有几个人高喊着“河伯”,李慢侯无法理解这些词汇后面的含义,此时不是他瞎琢磨的时候,他脑子还懵着呢,当务之急是上船,管他什么船呢。 李慢侯朝船上高喊道:“老乡,帮个忙,拉我上去!” 他这一喊,竟然有半数人齐刷刷倒退,又有半数齐刷刷蹲下身子看不见了。 李慢侯莫名其妙,继续求救。 终于有个人张罗起来,扔下了一根绳索,李慢侯没多考虑,将绳索缠上自己的腰,船上发出某种号子声,众人齐心合力将他拉了起来。 脚一踏上甲板,李慢侯继续喘着气,身体轻松了不少,可心却慌乱起来。因为当他在水面上摘下头盔的那一眼,他就认清了很多东西,他看清了这艘“仿古船”是宋代的,认出了船上船员的服饰是宋代的。假如仅仅是仿的,他并不会慌乱,他见得太多这种东西了,甚至作为顾问帮许多地方政府出过建议。但眼前的物品,让他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真实! 极度的真实,船上的各种划痕,甲板上的痕迹,弥漫的木头发潮后微微的腐朽味道,船员身上补丁摞补丁的衣服,“仿”出了绝对的真,“仿”出了生活的味道,让他不自觉想到了《清明上河图》。 眼里看到的,耳朵里听到的,鼻子里闻到的,这些感官刺激无一例外都在提醒他,这些不是“仿”的,不是假的。他也跟一些古装剧有过合作,为他们的道具提供过建议,可即便是最有良心,导演也有情怀,完全按照古代规格制作道具的剧组,也不会完全将道具做到这种生活化到彻底失去美感的程度,即便是最严肃的剧组,底层民众穿的普通衣服,最多做点旧痕迹,没见过补丁摞补丁的。 所以李慢侯心慌了,他不会真的穿了吧?穿到了宋代! 李慢侯并不清楚自己因为心慌而表现出来的表情,但却可以看到周围船员的表情,他很奇怪,他从船员面孔上看到的大多是紧张和慌乱,如同一群不专业的演员,惊慌失措。 他们围着李慢侯,不自觉的围成了半个圈子,神色紧张的看着李慢侯,没一个人出声,仿佛看着什么怪物,他们的身体都很不自然,躬着身,猫着腰,曲着腿仿佛随时准备逃窜。 李慢侯很奇怪,不由发声:“请问,今年是哪年?” 他真心想问这个问题,可结果他一发声,众人的紧张炸了开来,人仰马翻,前面的本能的往后退,中间的匆忙转身,后面的不明所以,挤到了好几个人,接着有的人重新爬起来手忙脚乱的逃离圈外,有的已经爬不起来,跪在地上磕头。 李慢侯的一声发问,如同石子掉入了宁静的深潭,陈旧的甲板上顷刻嘈杂了起来。 连滚带爬的船员口里喊着“水鬼,水鬼”,趴着磕头的船员口里喊着“河伯,河伯”,有的叫着快跑,有的喊着饶命,李慢侯更迷惑了。 但他心里多少有了点眉目,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全套潜水服,现在头盔挂在胸口,露出了脑袋,刚才带着头盔的时候,还真的看不出来是个“人”! 这些宋人,大概是因为这样才害怕吧!他们真的是宋人吗? 想着,李慢侯的犹疑又起来了,他实在是太难接受这件事,哪怕经过网络文学,影视剧的轰炸,以及他们这种行业特别热衷于传播的奇异事件的影响,但当可能发生到自己身上的时候,他依然本能的产生疑虑。 他扶着船舷,站起身子,又惊吓了周边的船员,引起又一次慌乱,他伸手试图让众人平静,可让他们更紧张了,离得远远的盯着李慢侯。李慢侯放弃了,他站起来是打算查看一下四周的环境,他印象中的城市,现在连轮廓都看不到,河道高过周围的地面,随着船的起落,他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但一眼过处,无一例外全都是旷野,偶有几个村落,但都很小,也不见任何高大建筑,大多隐没在树木之间,偶尔露出来的建筑,多是茅屋瓦舍。寻遍四野,李慢侯竟找不到一处现代文明的痕迹。 他的心越来越沉,就在这时候,突然一声大喝,打断了他所有的思绪。 “莫慌!” 声音中气十足,从船首传来,接着围观的众人开始说话,有的喊“蔡伯”,有的喊“大人”。 “管事的来了!” 李慢侯心道,循着声音看去,见众人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道,一个穿着黑衣的长须长者,一个身穿古代甲胄的年轻军人一起走了过来。 长者的黑衣李慢侯当然认识,这是古代下等人穿着的皂衣,大户人家的家丁杂役,官府衙门的胥吏,甚至有的朝代的商人,都只能身着这种麻布衣服,影视剧中大户人家的仆人身穿绫罗绸缎的情景是不可能出现的,即便是宰相家的管家,哪怕手里的权力很大,县令见了都得巴结,可一旦这管家敢穿上绫罗绸缎招摇过市,必然会有官员弹劾宰相,这就是古代的礼制,被认为是社会的基础,皇帝都是非常重视的。 所以李慢侯从黑衣长者的服装,看不出他的身份,有可能是押运花石纲的官府胥吏,也有可能是押运官员的随从。因此李慢侯的眼光,更多的注视穿身甲衣的军人。他一眼就认出,这军人身上穿着的,是一套大名鼎鼎的宋代步人甲,做工考究,每一片甲叶都光滑明亮,没有一点痕迹。军人体格健壮,面如冠玉,有一副好皮囊。 不等他从这身装扮上分析出更多信息,旁边的老者先讲话了。 “汝乃何物?” 老者面相威严,口气却颇为轻柔,但语气中又有一种不容拒绝的味道,给人一种久居上位的感觉。 不过李慢侯反应稍慢了一些,老者讲话的口音他有几分熟悉,有股河南话的味道,但字音他却有些没听明白,反应了片刻才大概知道了对方问的是什么,也明白对方为何会如此发问。 回答道:“我,吾是人!是人,不是何物。” 李慢侯从对方的脸上,也看到了类似的表情,对方似乎也没太听明白自己的发音。 正要进一步解释,旁边的军人已经不耐烦了,一把抽出了身上的腰刀,快步走上来,在李慢侯还没反应过来前,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随着他的动作,一群李慢侯都没注意到的,穿着粗布军装,端着长矛的士兵已经围了过来,将李慢侯围在中间。 “蔡伯。务须多言,拿下便是!” 军人对已经在他身后的老者说道。 老者也点点头,慢慢走了上来,隔着一段距离,绕着李慢侯走了半圈。 边走边皱眉头,口里还自言自语。 “水鬼?” 他叹道,随即摇了摇头。 “河伯?” 又叹道,又摇了摇头。 凝视片刻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吾尝闻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 此时李慢侯心中紧张,脖子上刀口传来的寒意,让他不敢动弹,他很清楚,这些人杀了他也就杀了。同时又十分焦急,因为他认为这些人是误会了,把他当成怪物了! 老者的叹息他也没全听明白,但却听清了“鲛人”二字,慌忙辩解道: “我不是鲛人。我是人,我是二十一世纪的人,不小心来到你们的时代……” 焦急之下语速极快的表达,显然对沟通没什么帮助,不管是老者还是军人,都不可能听明白。倒是又为紧张的气氛中,增添了新的紧张气氛。就连军人脸上也露出了些许不安。 “休得胡言!左右,绑了,押下去!” 军人说完后,两个布衣士兵,带着紧张神色,手里拿着拇指粗的麻绳,小心的走上来,突然套到了李慢侯身上,接着匆忙将李慢侯五花大绑起来。然后才放下心,将他连推带拉,往船头方向带去。 第二节 今夕是何夕 被人绑着,牵着,如同一头牲口一样,带下了甲板,关进了黑暗的船舱,并绑在了一颗舱壁上的铆钉上。这种对待方式,跟奴隶制时代的黑奴和猪仔没什么区别吧,不过李慢侯还没有因此而生出屈辱感,因为有一个合理的解释,那就是这些人误会了。 李慢侯此时还天真的认为,一旦自己解释清楚了原委,他们肯定会放了自己,多半还会给一些优待,毕竟他也算是稀客!从21世纪返回宋代的稀客! 冷静下来后,李慢侯已经基本上接受了自己来到宋代的现实,当然本能的还有些难以适应,总觉得不真实,但他是一个很理性的人,如果不是真的到了另一个时空,他实在是无法解释为什么现代文明的痕迹,突然之间消失的一干二净! 所以他也不反抗,不挣扎。身上依然穿着紧身的潜水服,被五花大绑着,他索性靠在船舱上休息,顺便捋一捋思路。 渐渐兴趣浓厚起来,他到底是怎么来到这个时代的?他不算是迷信的人,但他却对神秘事件坚信不疑,他自幼成长的环境是考古所,这是一个充满各种神秘传说的地方,学习的专业是历史,也充斥着各种神神秘秘的传说,后来从事的探宝行业,更是各种光怪陆离的古怪传说流行,因此他不太相信世上有神仙存在,却相信世上有科学尚不能解释的现象存在,很显然他现在就碰上这样的神秘现象。 李慢侯对此很感兴趣,他现在恨不能立刻去进行探索一番,想解开两个谜团,第一:他怎么来的?没道理好端端一个人就突然从21世纪跨越千年到了宋代,哪怕打个雷呢,那好歹可以用能量扭曲时空来解释一下,他就拉了一下汴河里的石头,就莫名其妙的被宋代人拽了过来。第二:他还能不能回去,如果能他是一定要回去的,这道理很简单,尽管在现代文明社会里,也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烦恼,可还是没人愿意彻底逃离现代文明,幻想诗和远方的知性男女,大多也就进行一次短暂的远游,真把他们一股脑打发去了原始的非洲荒原,一个个八成会哭着喊着求救。 李慢侯相信,一旦跟这些宋代人说明情况,他们肯定会放了自己,毕竟宋朝可是这个时代最文明的国家,据统计,两宋四百年就没杀过文人。 他相信宋朝人会讲道理,至少不会伤害自己,因为实在找不到任何理由这么做,怎么看他都对宋朝人没有什么伤害。 等跟宋朝人表明身份后,他还可以将一些历史经验和教训,提前告诉宋朝人,没准这样他还真的能从历史上吸取一些教训,至少避免一些惨剧。 老实说,李慢侯对宋代的印象还不错,如果他必须回某一个古代王朝,宋代即便不是排第一的,也至少排在前三位。 尽管这个朝代的历史名声不好,甚至在教科书上被教条的描述为积贫积弱,但这贫弱值得商榷,说贫呢,宋代是工业时代之前,人类历史上最富庶的国家,同时代其他国家根本不可比拟不说,即便宋代后的明清两大王朝,其实在人均上也差宋朝很多,因此贫这样的说法,李慢侯是不认可的。要说弱,宋朝的军事工业、军事技术,都是时代巅峰,所谓十八般兵器都是宋朝人鼓捣出来的,出版《武经总要》这样的军事专著,也是古代世界的巅峰之作;之所以给人弱的印象,只是因为宋朝人的对手太强,北方的辽国,西北的契丹,哪个拉出来放到世界上,估计都是横行的角色,跟这样的对手为伍,宋朝没有被灭掉,就已经相当不易了。 要李慢侯说,宋朝至少也是堪比明清那样的,所谓“富强”的王朝。不但富,对财富的运用也更加合理,宋朝给官员的俸禄及其慷慨,堪称古代之冠,尽管没能起到高薪养廉的作用,但宋代的贪腐比值明清还是要好很多的;而且宋朝还建立了人类历史上最早的福利体系之一,宋朝在各个州县都建立了称和剂局、惠民局、施药局等惠民药局,每年拨出转款购买医药免费向穷人发放;还建造了专门照顾流浪人员的安乐庐;出台了扶贫政策,对乡村五等户、城市七等户以下的家庭,如果有婴儿出生,无力赡养,政府给予四千文钱补助。 如果这个时代有什么幸福指数调查,那么世界上拥有宋朝户口的民众,大概是幸福指数最高的。 宋朝的文化也相对开放,尽管没有唐朝那么豪放,民族精神趋于内敛,可相对于后来的明清两朝,还是要开放的多的。宋朝文明的包容性很强,尽管做不到像唐朝那样,世界各族精英都可以在朝廷做官的程度,但同样允许和吸引了世界各地的商人来宋朝贸易,宋朝的海贸规模和范围都比唐朝要大。内部同样如此,城市里取消了唐朝时候兼具军事和商业功能的坊市,城市更加开放、自由,商业活动受到的限制更小,更加活跃和繁荣。 像李慢侯这样的现代人,如果来到宋代,能做的事情显然比其他朝代更多,受到的限制更小,感到的压抑也最低。所以李慢侯也接受,尽管来到宋代不是什么好事,可相对于被流放到其他时代,至少不是一个最坏的结局。 更何况他现在还抱着能回去的侥幸心态,想着只要把问题解释清楚了,他就可以去找找回去的路。离奇的事情他经历了不少,探查的过程往往充满乐趣,最后每每都会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只是他想跟对方沟通,解释,可是左等不到人,右等不到人,等的都开始着急了:为什么没人来跟他对话?为什么没人来问他点什么?为什么没人跟他接触?难道就不好奇他是什么人?来自哪里?为什么来这里?这时候隐隐感觉到船在动,动的有些不正常。 船其实一直在动,水面不是静止的,船当然也不可能是静止的,可动的方向和频率似乎不一样了,船好像开了。 难道他们不打算把花石纲打捞起来吗? 李慢侯的疑问,此时在隔壁舱室里也是一个疑问。 这里点着一盏油灯,让昏暗的舱室中有一块光明的地方,两个人坐在一张木桌前。 其中一人穿着黑衣,灯光打在黑衣上,似乎被吸了进去,让他整个人都显得阴鸷。但他的脸却显得格外的白净,只是脸型瘦长,眼角额头密布皱纹,其他地方也十分松弛,如同一块病死猪肉。 另一个人穿着铁甲,映照着灯光,发出淡淡的寒光,他年轻的面孔上,泛着勃勃生机,显得健康而俊美。只是这样一张俊脸,此时却忧心忡忡,甚至带着焦躁。 “蔡伯。下官有一事不明?” 此时穿着步人甲的军官对皂衣老者疑问着。 蔡伯道:“可是疑我不捞花石纲否?” 军人点点头。 蔡伯道:“朱提辖,你是相国心腹,老朽也不瞒你。这花石纲岂能捞的起来?吾等于江南,征用民夫数以千计,方才打捞上来。如今船工不过三十,纤夫不过数百,如何捞取?” 朱提辖忧心忡忡:“若不捞取,遗失花石纲,你我担待不起啊?” 蔡伯随手挑了一下开花的灯芯,口气中丝毫不带波澜: “提辖谬矣。非是遗失,乃是坠河!” 朱提辖道:“这不都一样?若相国问罪,乃至惊动圣上,可是重罪啊!” 蔡伯叹道:“相国怕是问不了你我的罪了,便是圣上,此时怕也没什么心思!” 朱提辖皱眉:“莫非传闻是真?” 这些日子收到不少风声,北边的金兵南下,朝廷屡吃败仗。更让人担忧的是,相国蔡京被人弹劾遭到罢黜。前者朱提辖倒不是很关心,在他看来,无非再来一次澶渊之盟罢了,大大的大宋这几年也没什么亡国之相,反倒是大有中兴之迹。但是蔡京罢官,对他影响可就大了。 蔡伯冷哼一声:“确实如此。相国遭奸人构陷,又隐退了。” 蔡伯也想不到,他来去江南仅仅一年光景,竟有如此大变。他走的时候,蔡京还如日中天,不想归来之时,竟遭到罢黜。 朱提辖叹道:“好端端一件大功没捞着,相国还有隐退,如之奈何啊!” 现在这个朱提辖竟然还想着功劳,原本搜集到这块花石,妥妥的大功一件,谁想也坠入河中,他不由感到一阵阵不祥,这让蔡伯失去了耐心。 冷喝一声:“功劳休得再提!若想活命,就咬死了,花石是坠河!” 见蔡伯语气严厉,朱提辖也不敢多言,蔡伯可是蔡京的近亲,蔡京这样的人,即便下野了,那也不是他的罪的起的,再说了,蔡京下野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没准过不了多久,就又官复原职了。只是朱提辖十分不解,坠河跟遗失不是一回事吗,上边要是追究,多大的罪责都可能压下来,为什么咬死说是坠河就没事? 蔡伯懒得解释,慢慢起身,朱提辖赶紧扶了他一把。 蔡伯这才恢复了一些沉着,有了一丝耐心对朱提辖解释:“坠河了,还可以再捞上来,捞与不捞,自有上官权衡。坠河非人力,乃有妖物作祟,你可明白?” 这么一说,朱提辖顿时就透亮了。 “妖物所指莫非是那个鲛人?” 蔡伯点点头:“去审一审!” 朱提辖连忙应命,他顺手端起桌上的油灯照路。 做手势让道:“请!” 第三节 要割我舌头 李慢侯在舱室里越来越焦急。如同等待审讯的囚徒,心理素质再强,也难免受到影响。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散注意力,查看四周环境。 船底时不时想起噼啪的声响,李慢侯判断这里应该是最底层,水花在拍打船底。 通过渐渐适应黑暗的眼睛,大概能看到里面一些物品的轮廓。这是一个不大的舱室,里面十分昏暗,大概三米见方,除了他之外,还堆积着一些货物,勉强可以辨认出来的,有一些用麻布裹着的包,还有几个木箱以及一些木桶,很常见的宋代货物包装方式。 李慢侯心想,这既然是一艘运送花石纲的船,那么船中夹带一些南方的稀缺货物也不奇怪,毕竟可没有地方官敢拦花石纲船队,甚至还必须配合运送。李慢侯又想,恐怕这些货物也不是采买来的,更多可能是地方官员送的礼物。 联想到关于花石纲的历史记载,李慢侯越发肯定这些货物可能真的是礼物,而且都是贵重礼物。运到京城去变卖了,绝对是一笔不菲的额外收入,甚至是发横财,暴富。这可不是他乱猜,而是有确定的历史记载的。 帮助宋徽宗在南方开挖奇石异宝的人非常多,其中一个最为有名,名叫朱勔。这是一个苏州人,对奇花异石很有研究。他父子两代人靠着攀附蔡京、童贯,官运亨通。但这个朱勔通过在南方搜集奇花异石,渐渐还赢得了宋徽宗的宠幸,委以重任,乃至蔡京一度还反过来依靠他官复原职。 官员逢迎皇帝,历朝历代都不新鲜,下级逢迎上级,这本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文化,是人性使然,但逢迎的丧心病狂的,历史上并没有几个,因为除非遇上百年难遇的昏君,是没人会纵容下属这么干的。偏偏朱勔碰上的就是宋徽宗这个大艺术家,对园艺的兴趣,远大于治国理政。结果导致朱勔逢迎的程度,在中国历史上可以排到前三去。 他在江南设立专门的官方机构,名叫应奉局。动用官府财政,搜集奇花异石,可凡事一旦沾上了官府和权力,也就没什么公平可言了,所谓给钱,多是样子,跟强抢没什么区别。但凡谁家有奇巧的玩意儿,朱勔必会派人夺取,若是一些古玩字画之类的收藏品还罢了,可如果是一些建筑的基石、房屋的梁木被看重了,可就是毁家的祸事。 即便如此,最多也就是一些能建得起园林,假山的豪富之家遭殃。但问题是,朱勔将这种事情变成了敲诈。但凡听闻谁家有奇宝,就下官贴索要,不给就要问罪。这已经变成了一种勒索和敲诈,而豪富之家反而可以躲过祸事,因为他们可以重贿朱勔,从而摆脱勒索。穷苦之家可就难了,万一有谁说某家院墙里有一块奇石,那可就是拆屋挖墙的祸,而且还得自己雇人拆自己的家,万一没挖出来,弄不好还要问罪。 朱勔如此作恶,莫非官府不管?其实官府也管不起,因为朱勔做这些事情,都是打着皇帝的旗号,非但不会给地方官面子,甚至地方官员都是他敲诈的对象之一。当朱勔搜集到了一批奇花异石之后,就会用船从淮河、汴河运入京城,号称花石纲。所过之处,为了将花石纲运出深山大泽,大肆征发民夫,挖渠修路,不顾寒暑,不管瘴疠,连年不绝,导致大量征夫累死病死,结果中产之家破产,小康之家卖儿卖女之类的事情不断。 花石纲船队所过之处,若是有桥阻挡,那就拆桥,穿城而过,甚至拆城墙,而有没有阻挡,其实全靠朱勔一张嘴。所以地方官如果有良知的话,不想自己治下的百姓遭受破产、毁家的噩运,不想自己治下的城市拆而复建,不想桥梁拆而重造,就会选择重贿朱勔;而没有良知的地方官,反而乐的沆瀣一气,借机给自己也捞足好处,导致百姓更加灾难深重。 朱勔通过这一系列操作,聚敛了海量的财富,在江南搜刮了三十万亩良田,其他财富则不可计数。仅仅朱勔一人就搜刮了这么多,这不可能是他一个人能做的成的,他打着皇帝的旗号作恶,他的手下必然会打着他的旗号效仿,因此实际的损害恐怕更多。 朱勔在江南的所作所为,也确实为他赢得了恶名,宋朝最大的方腊起义,所打的旗号之一,就是诛杀朱勔,可见朱勔在民间已经成为一种广泛的罪恶象征,能够激起民众的公愤;甚至官僚集团也对朱勔深恶痛绝,在宋徽宗退位之后,北宋的学生、官员们纷纷弹劾,将朱勔与蔡京等奸臣并称“六贼”,而后世因水浒传而恶名昭彰的高俅,甚至都没资格位列六贼之一。 想到这些,李慢侯对花石纲的观感突然不好了起来,以前没什么感觉,对他一个现代人来说,所谓花石纲更多的是艺术,是收藏,充满了美与艺术,可对宋代人来说,这些都是血泪。 想到这里,突然听见了嘎吱声响,舱门被推开了,李慢侯连忙循声看去,看到了一点灯光。 来人了! 可算来了! 李慢侯连忙收敛心神,一定要解释清楚。他此时仍然坚信,一旦他说出了实情,让对方了解他也是人,只不过来自于一千年后的人,那么对方不但不会伤害他,而且会帮助他,优待他。 这并不是李慢侯的天真,这是一个人类社会非常常见的现象。厚待远人,这不仅仅是中国的政治传统,不仅仅是中国古代皇帝会非常优待遥远地区来拜访的小国使者,即便是落后文明,其实对待远方旅客的第一反应,往往也是帮助,而不是加害。历史上,当哥伦布第一次踏上美洲大陆的时候,见到他的美洲土著,并不是向他们发动攻击,而是谨慎的接触,接着帮助他们取得了食物和饮水,帮助他们适应美洲的环境,但就在这时候哥伦布却在他们落脚的土地上,插上了西班牙王室的旗帜,宣布这里属于西班牙王国,随之而来的殖民者,最后杀光了这些土著。英国在北美开辟第一块殖民地詹姆斯敦的时候,当一百多个殖民者无法适应气候不断病死,种植的欧洲作物也不适应气候限于饥饿的时候,当地印第安部落也选择了帮助他们,部落酋长甚至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殖民首领,教会殖民者如何在贫瘠的沙地上种植玉米这样的当地作物。同样的,当英国殖民者站稳脚跟后,就开始屠杀驱逐印第安人。 所以道德这东西,落后文明表现出来的,未必比先进文明更低,反倒是先进文明,却更加凶残的将人类的邪恶面展示的淋漓尽致。 推及到普通人,同样如此。中国人有好客的传统,许多民族同样有这样的传统,这基于人类最基本的善念,帮助人有时候是会得到道德上的快乐的,而且也有对于远方的好奇心,外来和尚好念经嘛。鲁迅先生在日本留学的时候,尽管当时的日本已经盛行出现种族主义,但鲁迅先生也承认,他在日本是得到了一些特殊待遇的,他将此理解为物以稀为贵,南方野生的芦荟送到北方就会被安放在温室中当做珍品。鲁迅在日本遇到许多其实报纸上,电影上中国人的日本朋友,在现实中见到他这个中国人反而优待。 基于这些历史事实,以及也算是走南闯北去过许多地方的经验,李慢侯相信宋朝人会优待他。因为他没有威胁,他身上有引起宋朝人好奇的故事,也有能帮助宋朝人的“真经”,宋朝人没理由伤害他啊。 但他也不无担忧,麦哲伦环球到了菲律宾的时候,就被非洲土著杀害了,但主要是因为他卷入了当地土著的战争,他并非死于当地人的盲目攻击,而是死于误会,因此李慢侯必须解释清楚。 他现在最担心的的,是宋朝人将他当成了妖物给烧死,毕竟河伯娶妻这样的故事他还是知道的,迷信的古代人中,也有一些刚烈的官员是不怕鬼神,只信孔子的。 奇怪的是,一直急于跟宋朝人解释自己身份的李慢侯,此时突然看到对方拿着油灯走了进来,却突然语塞了,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直到对方走到他跟前一米距离,停下来后,他才本能的打了个招呼:“你们好!” 接着就反应过来,他们根本听不懂自己的语言,心里真的着急,这种着急是一种无奈的着急,有口说不出的着急,不免带着躁意。 不等李慢侯再次解释,对方就发问了,这一次李慢侯听懂了更多信息,对方是在问自己是不是鲛人,来自哪里? 但李慢侯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他能听懂对方的意思,也多半是靠猜的,真正准确的词汇,十个中听懂的不到三个,但他有一个优势,那就是他是来自后世,语言是有传承历史的,即便是一千年过去了,个别词汇的发音依然会相同至少相近。最重要的是,还有文言文这种贯穿千年而未曾改变的一种书面语言作为纲领,许多语法以文言文为纽带,就算改变也有迹可循。还有一个优势,李慢侯是学历史的,他恰好阅读过许多唐宋时期的白话文献,比如唐代的变文,宋代的评书。 所以李慢侯勉强能听懂一些宋朝人的发音,根据语法也能揣摩出对方的大概意思。 可要李慢侯按照自己阅读过的一些宋代白话读物,立刻将自己的现代语言转化为宋代语言,那又不太可能,就算他是天才,不经过训练就能模仿宋代语法,但字音问题根本没法解决。 因此现在的情况就是,李慢侯勉强能够猜到对方的意思,但却无法回答上来。就好像一个广东人,因为影视的关系,他能听懂一个突然来访的东北人说话的大概意思,可是不太容易立刻让东北人听得懂他们的粤语,哪怕他们尽可能的用他们所谓的“白话”来讲,东北人听起来依然十分困难。 李慢侯看着对方,对方也看着李慢侯,他尽量平息情绪,尽可能的模仿宋代语法,并且用地方方言发音,还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慢讲话,希望对方尽可能多的理解他的意思。 “俺,乃,人,非,妖,物……距,宋,千,载……望,归,去……” 李慢侯一字一顿的将自己是一个现代人,从距离宋朝一千年后的未来而来,希望得到帮助能够回到现代,并且也表示自己能帮助宋代人,一股脑说了出来,语句字数不过几百个,可说完足足用了十几分钟,甚至更长时间,总之李慢侯都觉得自己确实说的太慢了。 只是借着灯光从对方脸上的表情来看,李慢侯颇为失望。 此时又听两个人互相之间嘀咕了几句,他们声音不大不小,也没打算瞒着李慢侯。 李慢侯没有全听明白他们的意思,但却听到那个军人说要割自己的舌头,他连忙摇头,可对方似乎失去了跟他交流的意思,互相说着什么,然后离开了舱室。 朱提辖和蔡伯两人走出船舱,却没有走远,就在门外商议,朱提辖有些不放心。 “蔡伯。当真不用割那鲛人舌头?” 蔡伯道:“若他当真是鲛人,说与不说没人会计较。” 朱提辖点点头,他之所以提议割鲛人舌头,是因为他刚才觉得鲛人一字一字的喃喃,像是人在说话,可他又完全听不懂;又不像是说话,或是野兽的鸣叫。可万一他会说话,这就有风险。 因为他们丢失花石,尽管可以假托鲛人作祟,但他们也有失误。花石纲是一个船队,从江南出发的时候,浩浩荡荡十几艘大船呢。其中除了少数是给皇帝进贡的奇花异石外,多半是给权贵的进贡,小半则是他们这些押运官的私货。给皇帝的大可以浩浩荡荡,但给蔡京、童贯之流权贵的进贡以及他们中饱私囊的部分却是见不得光的,尤其听说蔡京下野的消息后,蔡伯就将船队打散,分批悄悄进京。 最后只剩下三条押送花石的大船,一艘装着花石和奇珍,一艘带着大量贡品,还有一艘装着随行的饮食等物。结果快到东京的时候,河上突然就起了浪,贡品船和花石船撞在了一起,双双沉入河里。死了上百人倒是无所谓,丢失的贡品价值不菲,花石更是不可估量,倒不是花石在朱提辖他们眼中有多珍贵,只是皇帝喜欢,简直痴迷,曾有一些进贡的花石,得到宋徽宗的喜爱,竟被封为侯爵的事情。他们押送的这块花石,可不下于那被封侯的花石,丢了这块花石,在皇帝眼中,无异于刺杀了一个侯爵了,想想朱提辖都觉得自己罪责难逃。 他心里有鬼,所以格外心虚,万一鲛人对别人说不是自己兴风作浪掀翻了花石船,被人追究的话就麻烦了。不过转念一想,鲛人不过是一个妖物,说出来的话,谁会信呢?更何况那妖物看着也不像会说话的样子。 此时蔡伯又叹道:“怕只怕他并非鲛人!” 朱提辖道:“怎会不是鲛人?” 他是认真查看过的,那鲛人全身上下,除了一个脑袋长得像人,其他地方都不似人,一身皮囊黝黑粗糙不说,手脚上还长着蹼,分明就是水中生灵。 朱提辖自认是见多识广的人,所以他尽管初次见到那鲛人也有些心里发憷,但很快就不怕了。在江南瘴疠之地,他见过了太多怪物,甚至杀过水里的龙(鳄鱼),哪一个怪物不是在当地被愚民传的神乎其神,刀剑之下不也是一只只畜生而已,这鲛人大抵也不过如此。所以抓起来后,他就将鲛人看做普通的畜生,不怎么惧怕了。 蔡伯叹道:“怕就怕是个人,着奇装异服罢了!” 因为心里毕竟发憷,他们始终没有查看过鲛人的怪异皮囊,此时一想,那鲛人的头也实在是太像人了,简直就是人头。朱提辖也有些摸不准了,东京城里多的是穿着各种奇装异服演戏的戏子,飞禽走兽什么都能扮。 朱提辖随即道:“那还是割去舌头省事!” 第四节 不敢说话了 蔡伯还是摇了摇头:“若是鲛人,割了舌头,万一死了,反倒麻烦。若非鲛人,不如如此!” 说着蔡伯以手作刀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朱提辖嘴角不由抽了一下,突然感到有些发寒。这个看着斯文的老小子,怎么发起狠来比他这个自小在江南横行霸道惯了的权贵子弟还狠。 朱提辖谨慎的问道:“那下官去验验?” 蔡伯点了点头,目送朱提辖离开。 其实对于那个鲛人是不是鲛人,蔡伯并不是特别在意,对于鲛人的死活,他更不在意。花石船沉后,幸存的这艘船上数十个船工,岸上拉纤的上百纤夫,都亲眼目睹了在打捞花石的时候,从水下冒出了一个怪模怪样的怪物。浑身长着黑色的毛皮,圆球的脑袋上还泛着一股寒光,最后脑袋摘掉了,露出了一个人样的面孔。 这些还是后来蔡伯听船工和召唤纤夫问到的,他有几百双眼睛可以作证,让皇帝知道,失落花石不是他们的过错。有这个活着的鲛人带去东京作证当然好,假如这不是鲛人,只是一个奇装异服的人,那么杀了就是,尸体悄悄处理掉,随便编造一个理由,哪怕说鲛人莫名其妙的消失了,也不怕没人信。 让蔡伯真正在意的是,他的主子蔡京下野,这样即便有足够的理由脱罪,也难免不被人抓住由头疯狂攻讦,毕竟在无法制服鸿鹄的时候,先剪除羽翼的道理,那些当官的一个个不但懂,而且深谙此道。这次攻讦蔡京导致他下野,不也是先从弹劾蔡京的爱子开始的吗。 假如蔡京还是相国,蔡伯根本就不需要这么麻烦,根本就不用考虑罪责的问题。如今的朝廷,早就成了说你有罪你就有罪,说你无罪你就无罪的情形,是非黑白早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跟谁,你是谁的党羽。这些荒谬,从王安石相公开始变法的时候,就已经酿成。 当然那鲛人如果真的是鲛人,这是最好的。这可比任何奇花异石都更稀有,蔡京虽然下野了,但蔡京跟皇帝几十年来的人情还在。没准经过一番运作,皇帝一高兴,就又给他官复原职了。上次蔡京被罢官后,不就是靠着朱勔不断进贡奇花异石哄得龙颜大悦,才再次复任相国的。 想到这里蔡伯突然觉得这鲛人是不是鲛人的问题比自己之前掂量的还要重要一些,不仅仅是一个脱罪的证据,还可能是他,甚至是蔡京翻身的机缘。于是他也转身进了船舱,他要亲眼验证一下,这鲛人的真假。 刚刚进去,就看见朱提辖挥刀砍向了鲛人,蔡伯险些出口阻止。他还以为朱提辖是确认那是一个人,打算杀人灭口了,结果只见朱提辖挥刀乱砍了几下后,又回身朝他走了过来。经过这一番折腾,蔡伯也没了去查看的心思,跟朱提辖随口说了几句,一起离开了。 李慢侯此时被吓了个半死。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完全弄不清楚。 双方目前为止,都还没有什么真正的交流和沟通,先是勉强了解对方似乎要割他舌头,他还不太确信,接着不管青红皂白,上来在他身上摸了几下,然后拔刀就砍他。虽然没砍死,但快吓死了。 当时那个军人进来后,先是蹲下来扒拉他的脖子,似乎在找什么,接着就拔出腰刀,他身上捆着绳子,只有两条腿脚露在外面,对方就用刀在脚上、腿上各砍了两刀,用力很猛,乃至李慢侯感觉他的腿已经失去了知觉,还在腿面上用刀尖狠狠刺了几下。 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这么做,但李慢侯清楚,他的潜水服救了他一命。不只是他,他们公司的潜水设备都跟世界一流公司水平相当,他身上这一套就更先进了,因为这是一套试验装备,是英国一家大公司实验室出品,邀请他们公司做测试的。之前已经在海洋环境中测试过,接着打捞花石纲专门带到内河,打算测试一下内河环境的适用性能。 作为尚未上市的装备,先进性自然不用多说,面料紧贴肌肤,简直像长在身上一样,头盔还自带过滤空气功能,可以将水中的空气过滤出来,循环使用,就连过滤装置的驱动电池都是太阳能充电的,以免遭遇野外断电情况下的危机。在坚固耐用上,就更不用说了,老式的潜水服防护性能都已经很优秀,更何况这一套测试装备。因为潜水活动,尤其是海洋环境下的深潜,难免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危险,比如偶然遭遇海洋生物的攻击,比如碰撞暗礁等等意外,防护性能不足,很容易导致潜水员受伤甚至死亡。 李慢侯这件潜水服,尽管不是用于深海作业的那种硬骨骼抗压式的潜水服,但却是采用特殊纤维制作,生产方声称可以防弹,这点李慢侯毫不怀疑,因为那家公司恰好就有生产防弹衣的业务。 能防子弹,当然也不惧怕冷兵器的攻击,只是此时李慢侯却觉得自己两条腿完全失去了知觉,他很担心在这个时代,得不到及时医治,自己会残废。 蔡伯这边却完全放心了下来,甚至心中暗自窃喜。和朱提辖一起回到他们的舱室,他就细问了一番。原来朱提辖进去后,仔仔细细查看,确信鲛人身上的,不是什么奇装异服,肯定是长在身上的皮。接着朱提辖挥刀砍了几刀,那可是蔡伯亲自看见过的,更不怀疑。 “那畜生定是鲛人无疑了!在下这宝刀,千锤百炼打造,发足了力气砍下去,硬是伤不了他分毫,在下可看过,真是毫发无损啊!” 蔡伯已经了解了自己想要了解的事情,朱提辖反倒来了兴致,喋喋不休个没完。 蔡伯疑惑:“他身上有毛?” 朱提辖讪笑:“没毛,一根都没有,修辞而已!” 蔡伯没什么闲谈的兴致,打发了朱提辖: “既然如此,那提辖就下去将息吧,老朽也乏了。” 朱提辖还想再说说刚才探查的结果呢,那鲛人真是惊了他,他见过的怪物也不少了,扬子江的猪婆龙皮够硬,可也没这么硬啊!他还想跟蔡伯商议一下,回到东京,让这怪物顶完罪后,能不能赏给他,要是用这怪物的皮做一身皮甲,简直刀枪不入! 朱提辖确信,这怪物必死无疑,丢失花石纲这种罪名,他跟蔡伯都担待不起,更何况一头无毛的畜生呢。皇帝有多喜欢奇花异石他是知道的,有多少官员为此掉了乌纱,就因为上书劝谏。现在一头无毛的畜生作祟,导致花石坠河,皇帝能轻饶了他? 想到这里,朱提辖觉得他应该对那只鲛人好点。 此时被当做鲛人的李慢侯心里一团乱麻,太莫名其妙了,他的思路彻底乱了。原本他相信他会被善待,结果转眼就听两个宋朝人说要割他舌头,他还没从中猜到什么原因的时候,对方上来就又砍了他几刀。 两条腿被砍的失去了知觉,好在过了一会儿,就感觉到了麻木和疼痛,算是惊魂未定下一丝小小的安慰。接受过系统野外生存和急救训练的李慢侯判断自己的身体状况,知道那两刀在潜水服的保护下没给他留下外伤,但砍击的力量一定伤了软组织。一时失去知觉主要就是短暂急促的打击,导致神经麻木,外加一直被捆绑着,血液流通不畅也有一定影响。现在感到疼痛和麻木,是一个好现象。 试了一下,发现自己的双腿还是使不上力气,但关节等部位还能动弹,说明骨头至少是没受伤的。 此时突然舱门又打开了,李慢侯心中一惊,他实在是摸不准宋朝人的想法,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给宋朝人留下了什么样的误会,让他们甚至用刀砍他。 他紧张的看着来人,发现不是之前来的老者和军人,而是两个船员,船员紧张兮兮,互相推搡着小心靠近,步子十分缓慢。 这些船员怕他,李慢侯还能理解,以宋代人的认知水平,将他当做妖怪也不足为奇,他本能的就想解释一下,话都到嘴边了,却一阵恐惧袭来,他不知道自己的解释会引起什么样的反馈,他突然有些不敢说话了。 两个船员到了李慢侯一米远处就不敢在上前,而是颤抖着趴伏到地上,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了甲板上。两人接着又开始互相推搡,小声争吵。 李慢侯看到,他们放在地上的,是一个食盒。听他们争吵一番后,其中一个小心的打开食盒,从中不断取出一些碗盆出来,是四个馒头,两碟小菜。另外还有一壶酒。 打开食盒的船员最后拿出酒后,就抱在怀里,开始推搡另一个船员。另一个船员这才拿出一双筷子,小心的将碗、盆推向李慢侯,最后夹起饭菜,趴在地上,伸长手臂,尽可能远离李慢侯,将饭菜送到他嘴边。 看到两个船员如此情景,李慢侯也有些忍俊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可又笑不出来,内心五味杂陈。 饭菜很不丰盛,主食是四个稍微扁平一些的馒头,宋代的馒头叫做炊饼,武大郎做的就是这个买卖;菜是一条咸鱼和一碗酸菜,都算是凉菜。可以理解,古代木船上,生火相对困难。除非遇到村镇或者城市,大概只能吃冷食。 吃几口饭菜,另一个船员就远远的递过酒瓶,喂李慢侯几口酒。酒是浑酒,度数不高,略带一些甜味,李慢侯认为应该是一种米酒。 一顿饭吃的纠结无比,好几次李慢侯都想开口请两个船员帮自己解开绳子,自己来吃。但是他很清楚,就这两个船员惊恐的样子,光是他们自己的意愿,都不敢帮李慢侯松绑。加上李慢侯实在是怕在产生什么误会,所以一直忍着没有说话。 喂完饭,两个船员逃也似的跑了。 目前这种情况,李慢侯已经不敢跟宋朝人继续沟通,他开始考虑用其他方法来解决目前的困境。 不知道是手法好还是过于紧张,捆他的船员把绳子捆的很紧,在无人的时候,李慢侯尝试过很多办法都无法让绳子松动,手根本解放不出来。只要能腾出哪怕一只手,李慢侯就有办法解开绳子。他身上的潜水服,虽然是为浅海和内河设计的紧身服,但在一些地方还是暗藏了几件简单的工具的。其中就有一把小刀,足以割开绳子。 解开绳子只是第一步,然后要逃上甲板,最后跳进河里。他的潜水服的电池,可以让他潜水两个小时,足够他逃出一个安全距离。最困难的还是从舱室到水里这段距离,必须经过甲板,可甲板上的情况李慢侯完全不清楚。不清楚对方有没有派守卫守着舱门,他希望有机会能够上去看一看,可实在想不出任何可能。想不出办法,李慢侯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不断劝解自己要耐心,等待机会。 之后几天,李慢侯一直被绑在船舱里,船上领头的那两个人很少出现,也没有再跟李慢侯有任何交流,李慢侯也真的不敢主动寻求沟通。不过给他送饭的船员们却大胆了起来,没有开始那种恐惧感,可以蹲在李慢侯面前,轻松给他喂食,而且送饭的人越来越多,从一开始的两个变成了三四个,最后甚至成群结队的下来。 船员们显然是来围观的,他们对李慢侯这个鲛人很好奇。 这种情况,让李慢侯既感到安心又有些担忧。安心的是,既然领头的黑衣人和军人可以放任这些船员来围观他,那意味着他们很放松,这对自己逃跑是有利的;担忧的是,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而且开始没有规律,随时都可能有船员闯入船舱中来,这让李慢侯逃跑大计难以推进。 当然也有绝对意义上的好事情,那就是随着这些船员三五成群的来围观李慢侯,李慢侯听着他们在自己身前,一边评头论足,一边互相争执,竟然将宋朝人的语言听懂了个七七八八,于是就能从这些人的闲谈中掌握更多的信息。 从船员们的对话中,李慢侯了解到,原来这些船员都以为他们的花石纲船遇险,是因为李慢侯在水下使坏,而且他们以为李慢侯是一个鲛人! 了解到这些情况后,李慢侯恍然大悟,顿时清楚了为什么那个军人要杀自己,只是还有些迷惑,如果说军人杀自己是泄愤,可之前又为什么提议要割自己舌头。割舌头,杀人两件事让人不由得想到杀人灭口这个成语,可自己有什么口值得灭的,李慢侯根本就不知道任何隐秘。 很多事情,除非当面锣对面鼓的对质,是永远搞不清具体情况的,人心太复杂了,李慢侯也就放弃了继续推演这些线索,他很确信自己很危险,被当成了花石纲遗失的罪魁,一旦去了东京汴梁,生死未卜。知道这些也就够了,因为他必须在到达东京之前,逃离这艘船。 感觉过去了十多天,但真正的时间可能短的多,因为人在这种拘谨的环境中,时间感会变得很慢,真是度日如年。 利用无人的时候,李慢侯找到了办法,利用仅能活动的余地,用舱壁上一些突出部位不断的磨损捆绳,凭手感,他知道手腕上的绳子已经摸的很细,而且也松动了很多,他很快就能解放自己的双手,解开绳子了。可惜的是,一直等不到离开船舱上甲板的机会,船员们在他面前偶尔谈论的信息,也没有任何关于船上布放的情况,这让他很有些担忧。 每天来他这里围观的船员已经变少,看猴戏也不能天天看,看多了也会吐的。可是他们的动作却越来越放肆,一开始仅仅是站在近处围观,谈论“鲛人”跟“人”的区别,渐渐的开始动手动脚,轻轻摸一摸李慢侯的脚,腿,最后发展到揪耳朵,捏鼻子。这让李慢侯不仅仅厌恶,而且感觉到强烈的屈辱感,不得已大吼大叫吓唬他们,一开始还比较有效,现在当李慢侯嘶吼的时候,那些挑逗李慢侯的船工不过是往后退一步,站在近处哈哈大笑,如同在逗弄一只猴儿! 李慢侯已经从让人恐惧的怪物,变成了船员枯燥水上生活中不多的娱乐对象了。 李慢侯觉得自己等不下去了,绳子已经磨的只剩下一丝丝线头,随时能够挣断。 最担心的是遭遇到守卫,李慢侯在脑子里推演过各种突发情况,做了周翔危机预案。他决定今晚就动手,等到夜深人静,船员们熟睡后,拿出自己的小刀,硬冲出去。相信潜水服的防护性能可以让他不受伤害,只要冲进了水里,那就龙游大海,彻底自由了。 吃过午食之后,李慢侯就耐心的等待着。根据这些天的观察,他发现每天船都会停,判断是夜里停船,白日行船。毕竟靠拉纤的内河航运,夜里不具备通航条件。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就在李慢侯一遍遍在脑子里过自己的逃跑计划的时候,突然黑衣长者和铁甲军人走了进来。 李慢侯心里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但他没有说话,静静的看着他们,装作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耐心的等待这两人离开,尽管心中不安,这两人的出现,却更坚定李慢侯今日必须要走的决心。 第五节 遭囚蔡京府 两人互相之间也不说话,也跟不跟李慢侯说话,六只眼睛互相看着,谁都不知道谁在想什么。 这两人这些天李慢侯也见过几次,黑衣长者来的少,看过李慢侯两次,铁甲军人来的稍多,隔三差五就来一次,其中两次还给李慢侯带了肉食,看人伺候着吃完才走。黑衣长者来的时候,仅仅是看看李慢侯,而军人来的时候,李慢侯总感觉特别不舒服。他总觉得军人看自己的眼神很诡异,似乎是在看着一件喜爱的物件,这种眼神他特别熟悉,许多痴迷于收藏的藏家看见心仪的宝贝时候,就是这种表情。这让李慢侯极其迷惑,这个军人想割他舌头,又用刀砍过他,现在却如此炽烈的看着他,到底是什么毛病? 不过像今天这样,两人一起过来,倒是这些天的头一次。 等了许久,也不见二人离开,李慢侯心里着急却不敢表现出来。却等到了一个士兵进来报告,听到消息,李慢侯的心顿时凉透了。 东京到了! 此时的东京,城叫汴梁城,地处开封府,是北宋的首都,当世第一大都市,没有之一! 曾经观赏清明上河图的时候,无数次心向往之的这座繁华古代大都市,此时却如同地狱一样让李慢侯恐惧,因为这里很可能是他的死地。 他已经不止一次听船上的船员讨论过皇帝会怎么处死他,大多数船员认为李慢侯会被火烧死。 一瞬间,李慢侯甚至升起一股立刻挣断绳索,暴起杀人,夺路而逃的念头。可随着进来的士兵越来越多,李慢侯彻底失望了。 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是怎么被士兵驾着走上甲板,然后下船踏上花繁的码头,接着被塞进一辆马车中的。直到马车摇摇晃晃中驶入城内,李慢侯才慢慢恢复了一些思绪。还能坐马车,未必就真的那么坏了? 一丝侥幸,或者安慰。 同时也给了他一股希望,让他渐渐恢复正常。他听说过一些死刑犯,即便以前多么凶狠,在被即将行刑前,往往也会大变样,有的嚎啕痛苦苦苦哀求,大多数人完全失控,任人摆布,仿佛一个行尸走肉一般。李慢侯想到自己刚才大概也是这种精神状态。 马车早就进了城,马车窗外是北宋繁华的街市,此时天色渐暗,不少商铺已经上了灯。如果这个时代有卫星,汴梁城大概勉强可以算是一个不夜城,甚至是唯一的不夜城,因为到了北宋时期,已经废除了唐朝以前的宵禁政策,百姓可以有夜生活了。 如果换一个处境,李慢侯是十分有兴致参观这个时代的汴梁城的,可眼下他是丁点心思都生不起来。但跟他同乘一辆马车,被李慢侯怀疑是看守自己的带甲军官朱提辖却非常的有兴致,进城后车帘就一直没有放下,脑袋就没往车里看过。 有这个朱提辖在,依然被五花大绑的李慢侯就觉得自己没什么机会逃走,这些日子,通过船员之口,李慢侯也了解了一些朱提辖的背景,这是一个江南权贵后代,据说是大官朱勔的侄子,在船员口中,这朱提辖武艺高强,在江南独自杀过龙。江南一带所谓的龙,一般指的是扬子江里的扬子鳄,又叫猪婆龙。 李慢侯权衡过,对比朱提辖孔武高大的身材,被绑着的自己基本没可能从他手里逃走,更何况透过马车的门窗,可以看到前后左右都有手持长矛的士兵护持,早就绝了李慢侯的逃生之路。 另一方面,李慢侯也对逃生后的出路感到迷茫,如果不能得到宋朝人,甚至不能得到宋朝官方的帮助,他别说探查回去的路了,能不能在这个陌生的时代活下去都是一个问号。就算能逃,又该逃到哪里? 加上发现自己是乘坐马车,而不是被塞进囚车,李慢侯感觉他似乎并没有被当做囚徒对待,虽然猜不到对方的用意,但这总算一种好迹象,李慢侯现在不奢求能被这些野蛮的宋朝人优待,只求不被虐杀就是万幸。 但宋朝人会如何对待自己,李慢侯此时完全没有头绪。按照他的逻辑,宋朝人将他当做一个外来人,要么优待,要么排挤,无论如何不至于伤害,但现实已经发生,他实在是不知道原因。他设想过,是不是自己如同麦哲伦那般,无意间卷入了宋朝人之间的内斗,可想来想去他就是一个人,还被当做怪物,怎么会卷入宋朝人的纷争中?如果自己对宋朝人没有妨害,那朱提辖为什么想割他舌头,还要砍杀他呢? 唯一合理的解释,也就是那些船工的传言,宋朝人误以为李慢侯是鲛人,是妖物,并且作祟弄沉了花石船,从而让朱提辖恼怒。李慢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朱提辖有自己的算计,担心李慢侯这个鲛人能说话,从而暴露了他们中饱私囊的行为。 马车在喧闹的城中不知道走了过久,拐进了一个巷子,最终从后门驶入了一个院子。接着是一阵李慢侯无法阻止,也阻止不了的慌乱。最后他被士兵押下马车,粗暴的推搡着,最后扔进了一个小屋子里。 此时李慢侯已经彻底冷静下来,沿途十分仔细,自下了马车,他就十分留心。知道这是一家大户的院子,从后院穿过一个拱门,就是一个园子,园子里远远可以看到一些亭台,种植了许多树木,中间竟然还有一个大池子,他就被关在池子旁的一间屋子。 屋子不大,很简陋,一桌,一床,但至少比船舱中强,能够遮风挡雨,还有能打开,看到外边景色的窗户。看着陈设,绝不是主人的屋子,让人不由得联想到这是看守园子的园丁守夜的值班室,孤零零的对着池水。 李慢侯也不是一个人被扔在这里,还有四个士兵看守,正是一路从船上过来的士兵。等了许久,终于有四个家丁模样的人来,他们换走了四个士兵。他们是生面孔,看到李慢侯的造型后,还颇有些紧张,同时也有些好奇和兴奋。 四人也嘀嘀咕咕,他们的话李慢侯都听懂了,没别的意思,无非是好奇而已。他们不光换走了士兵,而且还给李慢侯带来了一些新的装备,脚镣和手铐,脖子上还套着一个牲畜用的项圈,有铁索将项圈锁在墙上,最后才松开了李慢侯的绳子。 身体轻松,心情却不轻松,绳子是没了,却换成了更麻烦的铁索,这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磨断,更不可能挣脱了,逃跑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一连几日,李慢侯都完全找不到逃生的方法,家丁每日轮流看守,分两班,每班四人,即便夜里也有人看着李慢侯,现在就是给他工具,他都没机会开锁。 这些家丁也跟船上的船员一样,对李慢侯从好奇慢慢到了习惯,但他们比船员要恶劣多了,因为他们竟然开始虐待李慢侯。家丁看守李慢侯,无所事事,整日聚众赌博,但凡输了,瞥见在一旁的李慢侯,有时候就过来拳打脚踢,但他们很聪明,从不打李慢侯的脸,大概是怕被人发现。 这些李慢侯能忍耐,可耻辱感却在积聚,导致他的心态越来越消极。逃跑无望,毫无人格尊严,他本来还装不会说话,现在是根本不想说话了。 从家丁们的闲扯中,李慢侯同样得到了许多信息,比在船上多的多的信息。他知道他现在是在北宋大奸臣蔡京家中,如果是以前,他多半会十分感兴趣,甚至假如这些事情不是真实发生,在脑子里幻想自己被囚禁在蔡京家,他都会感觉非常有意思,可这不是想象,而是真实,结果李慢侯发现,自己的意志远比他想象中要脆弱的多。 他努力调整过自己的心态,但却没有任何用处,在逻辑上找不到任何希望的时候,单凭自我安慰他做不到自我救赎,他的心态在崩溃的边缘徘徊。甚至整夜整夜睡不着觉,食慾也渐渐丧失,不是想绝食,而真的没有一丁点吃饭的慾望。以前听闻某些野生动物,比如野狼被关起来后,会绝世而死,作为人,李慢侯从中感觉到的是野生生灵身上的尊严,现在才明白,哪里是什么尊严,根本就是动物的本能。 李慢侯知道蔡京下野,这段历史他十分清楚。不过这些蔡京家的家丁,却都十分乐观。都坚信要不了多久,他们家相公就又会权倾天下。 另外李慢侯还得到了一些更重要的信息,金兵南下了! 这让他不由想到这个历史事件:靖康之变! 假如是以前,想到能够亲历靖康之变这样的历史时刻,恐怕不管是在如何处境下,都不会认为自己会不感兴趣,不但会感兴趣,恐怕还会为此兴奋。但现在真的是毫无兴趣,靖康之变又如何,金兵打进了开封,自己也未必逃得掉,更大的可能是死掉吧。一想到死,李慢侯发觉自己对死亡似乎都没什么敬畏了,死亡对他而言,变成一种可有可无的事情。 明明知道自己的心理出现了严重问题,李慢侯却无法调整,甚至连调整的念头都没有,如果真能轻易调整,心理疾病也就没那么可怕了。厌食和厌世的李慢侯,每天就躺在床上睡觉,直到被一个赌博累了或者赌输了的赌徒踹醒,赶到角落去蹲着。 “畜生,起来!” 又一次从昏昏沉沉被踹醒,李慢侯没有任何反抗,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头畜生,本能的趴下床,挪到墙角去。 “嘿,这畜生!” 一个家丁用赞叹的口气叫了一声。 李慢侯懒得反抗了,反抗只会换来毒打,何苦呢。 刚刚蹲下,李慢侯就听见锁链叮当作响,他的脖子一紧一松的,抬头看去,两个陌生的家丁竟解下了拴在墙壁上的锁链,一头握在手里,拉了一下。 “走吧,畜生。相公要看你!” 李慢侯立刻反应过来,这两个陌生家丁是奉命来带自己去见蔡京的。 去见蔡京? 能不能跟蔡京沟通? 是否能让蔡京相信自己不是怪物,自己是一个千年后的来人? 这些念头闪烁,脆弱的希望之光稍稍让李慢侯有了一点精神。 他站了起来,两个家丁一个牵着铁索,一个跟在李慢侯身后防备,其他四个看守家丁紧随左右,而且满脸逢迎,似乎这两个新来的家丁地位颇高。 同时他们还攀谈着。 这次李慢侯留了心,从他们的话语中得知,这几日蔡京竟然不在家里,今日刚刚回家,听到李慢侯的事情,来了兴致,想要见上一见。 李慢侯心里微微跳了一下,蔡京对他好奇,接着表明身份,对方会更感兴趣,接着帮助自己? 一路曲折,都是树荫,空气十分新鲜,最后穿过一片如同士兵一样的一排柳树,就上了池岸,明媚的阳光直射下来,李慢侯感觉到一阵刺痛,不由得闭上了眼睛,直到脖子上再次传来拉拽感觉,他才慢慢睁开眼睛,眼前就是水池,很大的水池,却不见任何人影,蔡京在哪里? 他没问,也没人会回答这个问题,拽着他的家丁一直往前走,池岸是砖石堆砌而成,往前有台阶,沿着台阶下到一个直通水面的码头。 站在码头上,正片水池就在眼前,水池的四周都有树木环绕,全都是柳树,只有一些高大的建筑能够透过树木上方看到,因此给人一种被困在一方世界中的感觉。池塘很大,比许多冠以湖的水面还要大,不是圆形,而是呈一个弯曲的肥肠状,好似一个人的胃。 “瞧着,相公们就在那座亭中。你游过去,打个浪给相公们看看。相公们高兴了,有赏!不高兴了,看罚!” 家丁指着胃部最凹陷的那个地方给李慢侯看,那个地方,正好有座掩映在树木中的亭子,真是好地方,三面都看得到水。 “哥哥,稍歇。这畜生可听不懂人眼,让小的跟他说说。” 一个近几日看守李慢侯的家丁谄媚道。 接着狠狠的踢了李慢侯一脚,手里比划着划水的动作,指着方向,指着亭子。 新来的家丁有些不耐烦了:“行了,就解开吧,别让相公们等久了!” “小的明白,明白。” 看守家丁点头哈腰,接着掏出钥匙,将所有脚镣、手铐和项圈都打开,李慢侯自由了。 家丁最后一脚将李慢侯踹进了水中。 入水之后,李慢侯第一时间感觉到了冰凉,已经是冬季,过来的时候,许多树坑里都对着积雪,准确的日期李慢侯也猜得到,靖康之变就发生在十二月,农历十二月这可是腊月,正是隆冬。 但这影响不了什么,李慢侯马上套上了自己的头盔,立刻就感觉不到多少寒气了。潜水服透气性很好,更难得的是兼顾了保温,这正是其价值所在。 戴好头盔后,一收腰腹,头朝下,脚朝上,李慢侯消失在了水面上,久久没有出来。 一共六个家丁,站在堤岸上看了很久,他们开始着急了,他们开始焦躁了,他们开始恐慌了,可李慢侯依然没有出来! 第六节 非人的虐待 堤岸上,一群家丁边跑边喊,话语中尽是一些威胁之语。 直到过了至少半个时辰后,水中央才探出一个黑影,他们这才松了口气。 李慢侯浮上了水面,他没有游泳,而是平躺在水面上,身体随波逐流。 “果然是活水!” 李慢侯确定自己的身体在有方向的漂流,这印证了他的判断,他潜水了将近一个小时,可不是去玩的,带着明确的目的。 古代园林他也参观过不少,大多数都有活水,蔡京家的园子同样如此,只是在水下他没有找到源头,但确信跟城外的水系沟通,那么就又多了一条逃生的路。 之所以浮上水面,而没有一直探查,一方面是怕引起对方警觉,一方面是头盔电池报警了,最重要的是,李慢侯发现自己的体力有些不支,他身体向来很好,小时候活泼好动,长大又常年潜水游泳,身体很健康,结果下水不到一个小时,他就感觉到有些体力透支,明白是这段时间情绪低落,饮食和睡眠都不规律,影响到了健康。 在水面上漂浮了大概一刻钟左右,飘出去了近百米,李慢侯的脑子里已经转了不知道多少圈,逃生的希望和动力再次强烈起来。 只是还需要逃跑吗? 他反动身体,看了看那座亭子,距离他现在就几十米的距离,里面有一群人,大多数都站起来看着水面,显然是在看他,还有一个坐在椅子上。 蔡京一定在哪里! 李慢侯心道,十分忐忑,要不要游过去跟蔡京沟通。 他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那朱提辖因为自己会说话,就要割自己舌头,甚至杀他,他觉得肯定是误会。他推演了所有的逻辑,认为朱提辖之所以动杀机,是因为花石坠河,但这些跟蔡京都没什么关系,蔡京跟李慢侯之间没有任何瓜葛,没有任何利益冲突,也就不存在任何误会的可能。 哪怕被囚禁,哪怕被欺辱,逃跑其实一直都只是李慢侯的第二选择,他始终想的还是跟宋朝人合作,跟宋朝官府,官员合作。没有这些权力机构配合,他自己是不可能去探索回去的路的。 于是经过短暂的思考之后,李慢侯坚定的朝着亭子游去。 “嘿,来了,过来了!” 隔着还有十多米远,就听到亭子中有人大声叫嚷,声音很特别,显得很尖利。 李慢侯透过头盔看到是一个身着腐儒,头戴方巾的白面,无须的老者,此人身材高瘦,正指着自己。 李慢侯的眼光在这人身上只停留了一刹那,立刻就转向了他旁边的一个老人,那老人坐在一张藤椅上,穿着紫色的儒服,头上戴一方黑色方巾,留着半白的长须,正颤巍巍的在两个侍女搀扶下站起来。 “哪呢?哪呢,我瞧瞧。” 老人口齿含糊,此时李慢侯已经快游到岸边了,却听不清他说什么。 “这不就是吗?” 白面老者道。 长须老者眯着眼睛仔细寻找。 “这就是蔡京!” 李慢侯有些失望,蔡京一代奸臣,怎么是这副模样,怎么像是一个糊里糊涂的老头儿,这样的人怕不太好沟通啊! 不管怎么说,已经到这里了,有些话必须当面说清楚,想着,李慢侯继续朝岸边游去,打算爬上岸。 “嘿,要上来!” 白面老者叫了一声。 周围的人立刻涌了上来,亭子里的人,除了白面老者和蔡京之外,还有几个家丁,几个侍女,十几个带甲的卫兵。 此时一个壮硕士兵率先将两个老者挡在身后,拔出腰刀,大声呵斥:“孽畜,休得猖狂,可认得某的宝刀?” 朱提辖! 李慢侯此时才注意到,这个朱提辖竟然也在亭子里。他的心不由一跳,朱提辖在这里,他跟蔡京直接沟通还合适吗? 稍一迟疑,卫兵们已经冲到了岸边,十几只长枪、腰刀对着李慢侯。 李慢侯知道自己的举动可能又引起了误会,他也不继续往岸上爬,就漂在水中,然后慢慢摘下自己的头盔,头盔上有固定挂锁连在胸口上。 露出头后,在中午的日光下,看所有人都十分清楚,即便躲在人后,李慢侯也一眼看清了那个身体发福,伛偻着腰的老者,以及老者身前怒目而视的朱提辖。 稍加犹豫后,李慢侯还是深吸一口气,然后大声喊了出来: “蔡相国,在下有事相商,请允上岸!” 李慢侯完全是用这个时代,这个地方的口音来表达的,尽管还很生疏,但却已经不影响表达。 他这一开口,所有人都楞了。 各人表情不同,李慢侯看到朱提辖的表情惊愕,他肯定没想到李慢侯这个他眼中的鲛人竟然真的会说话!士兵们则是惊惧,他们以为面对的是一头陌生的野兽,结果对方却口吐人言,不惊恐才怪!其他侍女、家丁也大致如此。 不过那白面老者和蔡京却有些不同。 白面老者脸上的惊愕一闪而过后,接着流露出浓厚的兴致。 “嘿!这玩意儿还能讲话?!” 白面老者拍手叫好。 蔡京在一旁问道:“说啥了?” 白面老者道:“他说要上来跟你商议大事。” 说着嘿嘿笑着,显然只是觉得有趣。 不等蔡京回答,朱提辖晃过神了,大喝一声: “孽畜休得胡言乱语!” 白面老者阻止道:“别瞎嚷嚷,让他说话!” 朱提辖躬身回话:“王爷容禀,此畜狡诈多端,极善蛊惑人心。王爷不可听他胡言。” 白面老者冷笑:“我倒想听听,他怎么蛊惑人心的。” 蔡京道:“听王爷的!让他说,让他上来。” 朱提辖忙道:“万万不可!此畜凶顽,在河上弄沉了吾等两艘大舟,王爷和相国千金之躯,万万不能让其靠近。” 蔡京道:“离得远了,我听不清。” 白面老者折中道:“本王以为,就让他在水里说吧。” 李慢侯听不清蔡京他们在嘀咕什么,只见他们嘀咕了一小会,朱提辖突然冲了过来。 站在岸边,拿刀指着李慢侯道: “孽畜,你有何话要说,速速道来。” 李慢侯想想罢了,就在这里说也行。 大声说道:“相国,在下是人,不是鲛人,更不是妖物。请放了在下!” 朱提辖道:“还有何话?” 李慢侯见三言两语不太容易让对方相信,继续道:“我是人,这些是衣服,请允我登岸,我脱了一观便是。” 朱提辖道:“还有何话?” 李慢侯自己也觉得自己这些话没什么说服力,很难让这些将他当成妖怪的人大胆允许他上岸,要么就在水里脱了潜水服,可这隆冬天气,水太凉了!何况就算脱了潜水服,露出全部是人的身体,他们就能相信自己是人了?恐怕不一定吧。只有让他们重视自己,才有可能认真跟自己对话。 怎么才能让对方重视自己呢?必须说出一些关乎他们切身利益的事情! 想到这里,李慢侯大声道:“相国大人。大宋危在旦夕,相国危在旦夕,在下有法挽狂澜于既倒!” 李慢侯说道激动处,不由上前,趴在了岸上。 “一派胡言!” 蔡京说话了。 蔡京一说话,朱提辖马上动作起来。 “孽畜,住嘴!” 说着指挥士兵,拿枪的士兵将长矛刺向李慢侯,当然不是要杀他,而是要震慑他。 “退后!” 一个士兵喊道。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紧张,李慢侯看到冰冷的枪尖几乎刺到了他的脸上,只能往后退回水中。 这时候几个看守家丁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的从水池另一端赶了过来。 朱提辖对他们喝道:“还不快擒回去!” 家丁不敢违拗,不顾冰冷,纷纷跳下水来抓李慢侯。 李慢侯本能的逃开,看他们笨拙的朝自己游来,嘴里大呼小叫,语带威胁。 他带着期望看向亭子,却见蔡京在侍女的搀扶下正在离去,那个白面老者已经不见了踪影。 李慢侯不由失望,直到几个家丁游过来将他抓住,也没有挪动,逃能逃到哪里去呢? 蔡京也很失望,在花厅中继续跟来客坐了一会儿。 “王爷,您瞧着,能献给圣上吗?” 蔡京对白面老者道。 白面老者摇头:“相国莫不是说笑?诓骗陛下,该当何罪啊!” 蔡京知道白面老者误会了,解释道:“王爷放心,方才那畜生确是个鲛人,老朽老眼昏花,今个儿也是头一回瞧。但府里众人瞧过,确认无疑。不然也不敢邀王爷一同来观瞧!” 白面老者点头,刚才那鲛人摘去脑袋上奇怪的帽子,接着露出一个人头,确实让他一瞬间产生这就是一个人的强烈错觉。但想想,蔡京也不敢拿这事哄骗他。毕竟蔡京还想通过他重新得到皇帝的放心,给皇帝弄一个家伙,是嫌死的不够快吗! 接着白面老者还是摇摇头:“还是不成。我看这畜生野性未除,胡言乱语,你我听了倒不打紧。万一触怒了圣上,怕是得不偿失。” 蔡京也点头认同。他眼前的处境十分微妙,这次下野真是栽了一个大跟头。不但一些老对头弹劾他,连他的大儿子蔡攸也上书指正,让他很难翻身。对此蔡京十分沮丧,他知道儿子蔡攸跟他反目,主要原因是蔡家内部矛盾,他专宠幼子,让长子不满。 不过蔡京很清楚,他之所以被罢官,也不是因为这些弹劾,而是皇帝不在宠爱他了,就好像他不宠爱蔡攸一样。其实几年前皇帝就越来越不喜欢他,宣和二年(1120年)的时候,皇帝就让他辞官退休。但他一直不甘于退出官场,通过支持朱勔在江南大肆搜刮奇珍异宝,终于再次获得皇帝的欢心,于宣和六年(1124年),再度掌权为相。 这已经是蔡京第四次掌权了,可惜他老眼昏花不能办事,政事都由小儿子蔡眦处理。结果引起长子蔡攸和其他政敌合谋,才导致这次下野。 下野后,蔡京一直没有闲着,试图东山再起。他做了许多工作,搜刮了许多名贵字画,奇珍异宝进献皇帝,但都还没有得到皇帝的认可。 不过事情已经有了一些转机,还是因为北方的战事,谁也没想到刚刚灭掉辽国的金国人竟然立刻南下进攻大宋,目前战事很不顺利,朝臣恐慌,毫无主意,这是蔡京的机会。因为蔡京正是靠着跟辽国的外交能力起家的,皇帝也派人咨询过他的意见。 蔡京觉得他起复在即,只是还缺少一点契机。这几日就一直忙着跟自己的党羽商谈,回府后才得知手下抓回了一个鲛人。就邀请好友童贯一同参观,目的是希望通过童贯,将鲛人进献给皇帝,换取龙颜大悦,自己再次掌权。 可惜的是,那鲛人胡言乱语,竟说什么大宋危在旦夕,他蔡京危在旦夕,说他不要紧,万一在皇帝面前说了这些话,可大大不妙,要知道皇帝这些天为这些事情烦透了心,再听这些不吉之语,不是给皇帝添堵吗。 想到这里,蔡京道:“老朽定严加管训。还要仰仗王爷多多关照。” 童贯道:“你我何须说这些。你抓来那畜生若果真是鲛人,倒也不难验。传闻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鲛人进献皇上,不知这鲛珠本王能否有幸把玩呢?” 说完告辞离去。 李慢侯已经再次回到了关押自己的小房子,重新套上了脚镣、手铐和项圈,接着还挨了一顿毒打。打是打在身上,疼倒是不疼。但是失望之情,比之前更盛。 连蔡京这样的大官都无法沟通,他还能跟谁去沟通呢,蔡京虽然是奸臣,可不容置疑的是他的文采,有文采的人当然不会是低智商的人,撇开忠奸不论,蔡京绝对是这个时代数一数二的聪明人,他都无法沟通,还有谁能跟自己沟通呢? 希望近在眼前被打碎后的失落如坠深渊。 打碎了希望之后,却未必完全绝望,李慢侯反倒更坚决了。因为沟通的希望虽然破碎,可逃生的希望却出现了转机。 因为今天突然被带出去在水池里游了一圈后,李慢侯想到了一个机会。他认为今天之所以被带出去,原因无非是蔡京这样的权贵,看热闹罢了。他就像一只猴子,给权贵表演。既然有了第一次,未必没有第二次,第三次。多给他几次出去的机会,他一定能发现出去的水道,然后从水路潜水出去,逃离这座牢笼。虽然逃出去后将无法直接得到官方的支持,或许会更辛苦才能找到回去的路,但却是目前状态下最好的选择。 想是想的很好,李慢侯觉得似乎他每一次按照自己的逻辑采取行动后,总会带来他意想不到的后果。在船上长试图跟蔡伯和朱提辖沟通,结果他们想割自己舌头,又想杀他,刚才试图跟蔡京沟通,结果很快又带来了后果。 就在回到屋里一个小时候,突然来了两个年轻的侍女,看守家丁对她们很客气。两个侍女却不假辞色,她们告诉家丁,要取鲛人的眼泪。 她们将一个银瓶交给家丁,家丁过来就对着李慢侯拳打脚踢,大声让他哭。 哪里那么容易哭。 李慢侯很恼火,越恼火,越哭不出来。他一下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传说中鲛人的眼泪可以化作珠子,但他不是鲛人啊,没想到他跟蔡京说了那么多,对方依然坚定的认为他是一个鲛人。 眼见李慢侯一直不哭,家丁粗暴的用手指戳他的眼睛,李慢侯没来得及躲避,眼睛一阵刺痛,大声吼叫了起来。 李慢侯愤怒了,同时也终于流下了眼泪。 被四个家丁死死按住,感觉到一个冰冷的物体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李慢侯一直大声叫嚷,不断挣扎,而且夹杂着骂人的声音,他这次真的愤怒。 之前他被囚禁,被殴打,他也很焦躁,懊恼,委屈,当然也有愤怒,但之前更多的还是郁闷,一种苦于无法沟通的委屈,但这次真的怒了,愤怒的情绪压倒了其他情绪。 好在终于结束了,家丁们放开了他,侍女离开了,李慢侯强压怒火,也渐渐平静下来。 第二日一早,来了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他端详了李慢侯几眼,然后问家丁。 “他会说话?” 家丁摇摇头:“没听他说过话。昨日听说冲老爷说过。” 书生点头,对着李慢侯道:“说‘皇上万岁’!” 李慢侯莫名其妙,他懒的开口。 书生见李慢侯根本不理他,也不恼恨,只对家丁道:“打!” 家丁得令,上来就打,拳打脚踢。 打了一会儿,书生又道:“说,皇上万岁!” 李慢侯还是不开口,书生又喊打,家丁就要上来。 李慢侯这才开口:“行了,行了。我说,皇上万岁!” 书生一愣:“呵呵,真会说话啊!说的恭敬一些。” 李慢侯又慢条斯理道:“皇上万岁。” 书生摇头:“还是不够恭敬。打!” “皇上万岁。” “不够恭敬。给我打!跟我说,皇—上—万—岁~万万岁!” “皇上万岁,万万岁。” “还是不行。再打!换一个,说,海晏河清!” “不说?打!” “海晏河清。” “继续说。” “海晏河清。” …… 李慢侯不知道这个书生是谁,被这个书生逼着说了一早上,什么海晏河清,江山永固,四海升平之类的成语。李慢侯开始不耐烦,但稍微不如意就挨打。后来也只能配合,但还是挨打,因为总有一些词汇他的语气或者口音还是不对,不是故意,而是一时改不过来。 下午突然又来了两个侍女,她们开口又要眼泪,这次李慢侯长了心眼,拼命反抗,坚决不愿意让家丁又戳他的眼睛。几人几乎扭打起来,吓的两个侍女花容失色,尖叫着跑到了门外。 李慢侯身材高大,拼尽全力反抗,即便是四个家丁,一时间也无法制服他,反倒是互相冲撞下,几个家丁被铁链、镣铐砸伤,终于家丁似乎放弃了,放开了李慢侯。不一会儿有人来送饭,三个家丁坐上桌吃饭,一个家丁拎着食盒送到李慢侯这里,一边打开食盒一边感叹,说李慢侯吃的比他们的都好。 一番搏斗,李慢侯此时也是又累又饿,看着家丁打开的食盒,也不自觉被其中一只烧鸡给吸引住了。家丁递过来一个馒头,李慢侯看了他一眼,见他眉目诚恳,于是顺手接过,家丁又递过来一双筷子,李慢侯接过筷子,感觉戴着手套不方便,正考虑要不要把手套脱掉,突然眼睛一辣。 又被袭击了! 只听家丁喊道:“快把盘子拿来,抹了盐了!” 第七节 河伯娶媳妇 眼睛火辣辣的疼,对方用抹了盐的手袭击袭击他的眼睛,好歹毒! 李慢侯疼的大叫,眼睛睁不开,却能听到动静,四个家丁已经扑到了他的身上。这一次李慢侯疯了一样的反抗,而且毫无顾忌,手脚并用,并不是反抗挣扎,而是直接攻击这几个家丁。 以前偶有冲突,无非是李慢侯本能的自保,可是这次他是发怒,是泄愤。他不逃离,而是揪着一个人就打,也看不见,就劈头盖脸的砸下去。 几个家丁咋哇乱叫,却死死缠着李慢侯,突然一声清脆的响声后,他们放开了李慢侯。 李慢侯手脚乱舞,确认自己身边已经没有人,往后退到墙边。 眼泪不停的流,眼睛很痛,什么都看不清楚。 李慢侯突然很想哭,流下的泪已经说不上来属于刺痛的泪还是委屈的泪。 他突然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强,他经历过失败,承受过各种压力,可这还是第一次想哭。以前失败以后,他很快就能重新恢复斗志,可这次他却感到绝望。李慢侯领悟,他不是不能承受压力的人,他是一个不能承受委屈的人。他可以在失败的风险,破产的危机下顶着压力从事高风险的探宝业务,但他无法以平常心对待这种被人当做怪物,完全无法沟通的困境。 过了很久,屋里完全无声,李慢侯一只眼睛已经不再流泪,这只眼睛被袭击的浅一些,只是刮到了眼角,而另一只眼睛被直接刺中眼球,此时依然睁不开。 透过一只眼,李慢侯看到屋内只剩两人,而且远远躲在另一边,似乎也怕了李慢侯。 接着李慢侯听到外面喧哗,接着屋门被猛然打开,一个大汉撞了进来,手里握着腰刀。 朱提辖又来了。 朱提辖进来后,四个士兵也跟着窜进来,屋里顿时变得拥挤起来。 朱提辖的的刀架在了李慢侯的脖子上,李慢侯此时一点都不怕朱提辖的宝刀,内心生出一股强烈的渴望,很想打朱提辖一顿。 还不等李慢侯动手,反倒是朱提辖突然起脚,一脚踹到了他的胸口,将他踹的撞到身后的墙上,一时间呼吸紊乱,咳嗽起来。朱提辖忽又转身,一巴掌打在一个家丁脸上,又一巴掌打翻另一个家丁,接着脚踹一个,踢倒一个。 四个家丁磕头如捣蒜。 朱提辖怒道:“狗一样的东西,敢弄伤相国的宝贝,仔细你们的皮!” 家丁不敢解释,只敢跪着磕头,朱提辖看着也没意思,检查了一下锁链都还完好,瞪了李慢侯一眼,交代家丁好生看着,这才离开。 李慢侯依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大致猜测,是因为自己发怒打伤了家丁,家丁制不住自己,跑去朱提辖哪里求援,朱提辖带人过来发现李慢侯并没有逃跑的迹象,反倒是这些家丁弄伤了李慢侯,所以发怒。 这不过都是猜测,经过这一番折腾,李慢侯彻底虚脱了,朱提辖刚走出屋子,他就一屁股瘫倒在地上,感觉昏昏沉沉竟然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是夜里,屋子里有一群人,一个人摸着李慢侯的手腕。 他们说什么李慢侯听不太清楚,他脑子昏昏沉沉的。他们是谁,李慢侯也看不太清楚,他的左眼彻底睁不开了,右眼使劲也只能睁开一条缝,看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手脚无力,动一动都难,感觉浑身酸痛,而且很热。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大概发了高烧。眼睛呢,恐怕发了炎症,李慢侯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瞎掉,可脑子却转不动。一会儿又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经天亮了,左眼依然睁不开,右眼只能眯一条缝,勉强可以看到点东西。眼前是一个陌生的家丁,他很确信没见过这个家丁,因为这个家丁就在他眼前,盯着他的眼睛看。李慢侯自己则躺在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搬到了床上,依然穿着所有潜水服,包括头盔也挂在胸口,没人帮他取下来。或许这些人都以为这头盔也是鲛人身体的一部分,这些天从没人试图从李慢侯身上拿走头盔。 家丁自然看到了李慢侯的动作,立刻喊了起来:“醒了,醒了!” 其他人立刻就乱了起来,匆忙围了上来,其中还有两个女人,同样是李慢侯没见过的。 其中一个女人,跪在李慢侯跟前,是一个妇人,约莫三十岁年级。 “鲛人大爷,你就吃点东西吧,别为难小的们!” 其他人端着一些精美的餐具,都是金属质地。不知道是提高了李慢侯的待遇,还是怕瓷器被他打碎。 此时身体依然发热,而且比之前感觉更虚弱了。李慢侯一点力气都没有,他也没有任何胃口,倒是有些想喝水。可是他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用力张嘴想说话,可是喉咙发干,话到嘴边只发出呵呵的声音。 侍女十分焦急,根本听不清任何话语,她都贴在李慢侯的嘴边了,依然听不清。 稍微折腾一番,感觉自己又开始发晕。 这一次什么时候昏过去的也不知道,昏昏沉沉的时候,隐约感觉到有人往他身上浇水。 不太清晰的思绪转动中,只产生了“宋朝人真恶毒”这样的恨意。 醒来的时候,耳边传来一阵阵啜泣的声音。 左眼依然睁不开,可是右眼却已经能睁开一半了,身上也不热了,退烧了! 李慢侯舒了一口气,这才注意到隐隐传入耳中的声音,循声看去,一个小姑娘,十四五岁模样,身上穿着红色的布衫,襦裙,抱着腿蜷缩在墙角哭泣。猛一见这么一个一身红妆哭哭啼啼的女孩,李慢侯还惊了一跳。 “我要喝水!” 李慢侯喊了一声,他嗓子干的厉害,不止嗓子,感觉全身都干透了,好像一段枯木。 身上还是乏力,但勉强能动,他看到那姑娘没动弹,以为她没有听见,于是努力滚动身体,侧身看向姑娘。 大口吸着气,终于听不到哭泣声了。 转头看去,小姑娘在发愣,直勾勾盯着李慢侯,李慢侯对她道: “姑娘,可否给在下取些水来?” 姑娘还在发愣。 李慢侯嗓子干的厉害,已经不想浪费口气,努力喊道:“水!” 姑娘蹦了起来,在桌上端起瓷碗走了两步,又回去往碗里倒满了水,再次走过来,走到李慢侯窗前又愣住了。 此时李慢侯才看清她的脸,一个眉眼开阔,五官端正的女孩儿,头发很黑,有些发干,皮肤白皙,没有血色。她站在床边,身材矮小,大概一米五的样子。 李慢侯见她发呆,自己已经努力侧起身子,腾出一只手伸过来。 “把水给我。” 女子却慌张的将碗放在床边,然后仓惶逃到一边去了。 李慢侯一口闷干一碗清水,一股脑栽倒在床上喘着气。 喘匀了气,感觉身体恢复了一些力气,李慢侯这才慢慢坐起来,背靠墙壁,看着女孩。 发现女孩又返回了她原本的位置,却已经不哭了,但依然蜷缩着身体。 李慢侯道:“你不用怕。” 说完叹了口气:“我是不是长得太丑了?” 李慢侯摸着自己的脸,完蛋了,半边脸都肿着,心想是这副容貌吓到了姑娘。 他右眼也肿着,只能睁开一半,左眼肿的更厉害,眼角竟然还留着一些粘液,摸到这粘液后,李慢侯心里一紧,手指伸进嘴里,有些发苦。完蛋了!李慢侯开始害怕他的左眼会瞎掉。 “劳烦再给我倒些水!” 李慢侯对女孩说道。 女孩再次给他端来一碗水,放下水碗就又逃开。 李慢侯再次喝完,坐下慢慢休息,他身上发虚,不敢强行坐起来,继续靠着墙休息。 闲着无事,眯缝着半只眼睛,四处瞅了瞅,发现屋子里跟之前有些大变。 屋子还是那么大,长宽三四米的小屋,靠墙有一张床,中间有一张方桌。 方桌上有两只儿臂粗细的大红烛已经燃了小半,将不大的屋子照的通亮。李慢侯记得,之前屋里好像点的是油灯。自己的床也不一样了,以前是散发着馊味的破被褥,现在全换成新的,而且竟是大红色。李慢侯反应过来不对劲了,看向穿着红衣的小姑娘,更觉得有问题。 小姑娘依然缩在桌子那边的墙角,从他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一个发髻和一角衣袂。 “哎。敢问姑娘芳名?” 想问问姑娘情况,却发现还不知道女孩叫什么。 过了片刻,小姑娘才发出怯生生的回答:“金枝。俺叫金枝。” “金枝?金枝玉叶,好名字。你姓什么?” 李慢侯好似街头搭讪一般发问。 “姓金!” 李慢侯讪笑,问了一句废话。 李慢侯又道:“金姑娘,你坐在地上不冷吗?” 这可是隆冬时节。 女孩没答话。 “衣服都弄脏了。” 李慢侯叹道。 没想到这句话让小姑娘突然站了起来,紧张的左边扯扯右边看看,竟然再次抽泣起来。 李慢侯疑惑:“你哭什么?” 金枝哭着道:“俺把衣裳弄脏了!” 李慢侯实在不理解这女孩的脑回路,安慰道:“脏了洗洗就好了。” 女孩还是哭:“俺就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 李慢侯奇怪,金枝身上的衣服确实是新衣服,不过也算不上什么绫罗绸缎,就是普通的布衣。宋代的棉花还没有普及,只在西北、西南、东南等偏远地方种植,是从印度传过来的,宋人的布是麻织的,也分高低优劣,上好的细麻布可以织的非常美观,还有印花。蔡家的侍女大多都穿纺织精良的细麻布,而且都是素色的。金枝身上的衣服除了颜色外,跟蔡京家普通丫鬟穿的没什么两样,就是多了点印花,看着也不是什么高档货。 看女孩站在桌旁,心疼自己的衣服,李慢侯突然觉得这是一副很美的画卷。 “你坐下吧。跟我说会儿话。” 金枝摇摇头,看着李慢侯,神色中带着惊恐。 李慢侯取笑道:“怎么,怕我吃了你呀?” 结果金枝突然大哭了起来:“呜呜——不要吃俺。俺懂事!俺能干活,俺吃的少。求爷爷不要吃俺!” 李慢侯懵了,这是什么脑回路? 连忙劝了几句,但这丫头就是一个劲的哭,哭的人心烦。 李慢侯大声道:“住嘴!” 哭声戛然而止。 李慢侯这才问道:“你怎么这么傻,我说吃你是玩笑,怎么还当真了?” 真没见过这么傻的姑娘,三岁小孩恐怕都不会信这样的玩笑吧。 金枝却很认真的说道:“他们都这么说。” “他们?谁说的?” 李慢侯有些傻眼,谁骗这么单纯的丫头? 金枝道:“是府里的姐姐妈妈们说的。” 李慢侯笑道:“傻姑娘,他们骗你的。” 李慢侯严重怀疑这女孩智商发育有问题。 金枝却道:“没有骗我,是道君爷爷要用我祭你。” 李慢侯越来越迷糊,感觉好像自己生病期间发生了什么。 疑问道:“道君爷爷是谁?你细细跟我说来。” 接着小丫头从头到尾对李慢侯说了一遍,一个只有书中才有的诡谲故事,缓缓进入李慢侯耳中,而他还是这故事的主角。 原来李慢侯已经生病三天了,期间换了三波家丁,几十人被打了板子。之前那四个弄伤李慢侯眼睛的家丁,甚至被打断了腿逐出了蔡府。 蔡京请了汴梁城不少名医来看过,都一筹莫展。这时候有人出了一个主意,请远近有名的道士来看看。一个道士就出了这么一个馊主意,说鲛人也是水神,自古就有祭祀河神的惯例,经过道士推算,认为需要用符合生辰八字的处女来献祭,才能让鲛人好起来。蔡府的能量很大,只用了一天时间,竟然就让他们在附近的乡下找到了这样的姑娘。 这个姑娘就是金枝。 金枝到了蔡府,一开始没头没脑,任人摆布。后来一些府里的丫鬟、老妈子给她打扮的时候,才叽叽喳喳说是要把她献给河伯爷爷。之前蔡府的人说,是给府里的少爷找小妾的,金枝一直以为她是来给人做小的,结果是献给河伯。 金枝家就住在河边,是一户渔家,自然知道河伯,整个黄河流域的渔村,大都有祭祀河伯的习俗,只不过早不用人祭了。祭祀给河伯后会怎么样,没人知道。金枝好奇问那些丫鬟婆子,那些人也多嘴乱说。 这些人的说法,吓坏了金枝。因为李慢侯被关进蔡府,已经过去了十几天,尽管蔡京有意保密,可是蔡府后花园关了一头怪物的消息还是在蔡府下人中间流传开来。由于封锁,反而让消息传得更加邪乎。 因此有的丫鬟说,根本不是什么河伯,就是一头水鬼,青面獠牙会吃人的。当然也有人说是鲛人,可没几个丫鬟知道鲛人是什么。总之听到金枝耳中的秘密就是,她要么嫁给河伯当媳妇,要么被喂给水鬼或者鲛人之类的怪物吃掉。 听完这些故事后,李慢侯心里真是五味杂陈,既感慨,又可气,既羞耻,又愤愤。 第八节 温暖的阳光 李慢侯没想过,他竟然成了蔡京眼里的宝贝。换位思考一下,他很能理解这种情况,假如一个现代的权贵,碰到一个流落地球的外星人,肯定也会当成宝贝一样,物以稀为贵,还可能会以此取得极大的利益。 在蔡京眼里,李慢侯现在就是这样一个奇货,从水里捞起来的鲛人,而且还会说话。李慢侯联想到蔡京的所为,他甚至能够猜测到蔡京会把他当成奇珍异宝献给皇帝。古代的奸臣不都是这样的吗,清朝电视剧里和珅不也给乾隆进献过瑞兽麒麟吗? 没想过,但能想象,可想象不到蔡京竟然宝贝鲛人到这种程度,可以打断自家四个家丁的腿,或者说想象不到古代下人的地位如此低下,恐怕跟奴隶制时代的奴隶没多大提高。 想到这些情况,李慢侯是又气又恼,他不由得感觉到自己就好像女王怀里的卷毛狗,地位甚至比普通人还高。可他根本不想用这种“高贵”来得到任何好处,想一想都让他觉得羞耻和恶心。 他是人,不是畜生! 至于故事中的其他部分,就让李慢侯感到好笑了,把他当成河伯一样的水神,还要给他娶个媳妇,一股滑稽感油然而生。 不知道沉思了多久,噼啪一声,一个灯花爆裂打断了李慢侯的沉思。 看着怯生生偷看自己的金枝,李慢侯苦笑道:“你别害怕。俺不是河伯,也不是怪物,不会吃人的。” 金枝还是有些害怕,但却没有刚才那么恐惧了,已经有胆子好奇的打量李慢侯的脸。 李慢侯突然感觉有些饿了,想喝碗稀饭。 “俺想喝粥!” 他对金枝道。 金枝楞了一下,马上往门外走去,走出门片刻就又回来了。 大概过了不到一个小时,敲门声响起,金枝跑到门口,端回来一碗热腾腾的米粥。 大米粥,连个咸菜都没有,李慢侯接过来,连筷子都没用,就着碗沿喝起来,喝了小半碗就有些饱了,大病初愈,胃口并不是很好。 这时候才看到金枝一直盯着自己,猴头不时蠕动。 李慢侯好奇:“你没吃饭?” 金枝不说话,李慢侯把碗递给她:“你不嫌的话,就吃点?” 金枝接过碗,立刻坐在桌边,碗都没有放下,呼噜呼噜将一大碗米粥吃了个干净。 看着她吃饭,李慢侯突然感觉到,人还是活着好。 肚里有了米,身体却有了困意,李慢侯慢慢躺下,平躺在床上,打算休息片刻,结果竟很快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清晨。 身体清爽了很多,右眼已经能基本睁开了,眼角还有些干涩,但视力已经完全恢复,随手摸上去,发现右半边脸彻底消肿。可是左半边脸还有些肿胀,尤其是左眼部位,依然胀痛,眼睛完全睁不开,试图用手拉开眼皮,稍微一碰就痛的厉害,眼角流下粘滑的液体,让他担忧无比。 “你的眼睛伤了?” 一个声音把李慢侯拉回现实。 他看到金枝站在床边一米远处,一脸的倦意。 有些同情,他昨夜疏忽了,竟然没想过这个小女孩要睡哪里。 问道:“你一晚上都没睡?” 金枝点点头:“外面的大爷嘱我好生照看你呢。” 外面有人?理所应当! “我想起来,扶我一把。” 李慢侯说道,开始起身,比他想象的要容易,身体恢复的速度超过他的预期,或者他高估了疾病。 金枝并没有伸手,李慢侯自己就起身了,也没有责怪这个还有些害怕他的小女孩,蔡京府里的家丁,尚且需要数日才能习惯跟他亲近,更何况一个乡下来的小女孩。 刚坐在床边,金枝就忙活起来,端过来一面金黄色的铜盆,里面有干净的水和手巾。 摸了摸水还是热的。 “热水哪里来的?” 洗了脸,拧干手巾擦了擦,李慢侯问道。 金枝道:“早上大爷们送来的。” “光送热水了?没送吃的?” 李慢侯感觉自己的身体恢复了正常的饥饿感。 金枝道:“大爷们说了,老爷你醒了就叫他们。” 李慢侯摇摇头:“不用叫他们进来,叫他们送些吃的来就成。” 金枝点点头,迈开腿大踏步走出去。 李慢侯饶有兴趣的看她走路,发现很自然,跟21世纪街头上见到的普通姑娘没什么两样。宋代已经有缠足的习惯,这些天李慢侯偶尔也看见过几个侍女,从她们偶尔露出裙外的鞋子分辨不出她们是否缠足,但她们走路的姿态都不太自然,步子很小,频率固定,要么受过训练,要么就是缠过足。 金枝这个渔村的女孩,显然没缠过足,更没受过大户人家的训练。 如昨晚一般,金枝很快就转身回来,站到旁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李慢侯则用手轻轻摸着左眼,心事重重。 看到金枝的别扭,看了眼桌上的铜镜,这铜镜大概也算是结婚用具吧,以前是没有的。 “把那镜子给我拿过来。” 金枝有事干,反而显得更开心一些。 果然,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跟想象中一样,原本俊俏的脸变得猪头一般。不过下巴尖了许多,这些天恐怕瘦了不少。胡子也有些长了,浓黑的胡茬,加上扭结的头发,让李慢侯发现自己脸上出现了一种自己从未见过的野性。 最后看着肿胀的如同一个鹅蛋般的左眼,李慢侯不由叹了口气。 自己的左眼肯定有严重的炎症,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时代,这是十分危险的,为此掉命都有可能。假如眼睛瞎了,会是什么样子? 李慢侯对比着铜镜中的脸,不由想象以后的样子。 送饭比昨夜快了很多,只等了半个小时左右,敲门声就响起来了,这次不用李慢侯吩咐,金枝自觉地跑去门边,拿进来一个硕大的食盒,需要她两只手拎起来。 拎到了桌上,看向李慢侯。 李慢侯点点头:“打开吧。” 边说着,自己慢慢下地,身体有些踉跄,还是有些发虚。 但站起来适应一下,还是能站得很稳,金枝就愣愣在那里看着,也没来扶一把,不知道是没颜色,还是害怕。 食盒已经打开,七八样吃食摆在桌上。 李慢侯坐在椅子上,金枝还站在一旁。 “坐下一块吃吧!” 金枝摇摇头。 “坐下!” 李慢侯命令道,她这才绕过另一边,拘谨的坐在对面。 主食是馒头,两个盘子里放了八个馒头,菜也很丰盛,有白菜,豆芽,鸡蛋,还有一盘羊肉,一盘丸子,还有一大碗鸡汤。 金枝给李慢侯盛了汤,然后又坐下不动,李慢侯又看到她喉头蠕动的情形。 “吃吧!” 李慢侯道。 金枝这一次没有扭捏。 李慢侯发现她吃饭的时候,就完全没有了之前的拘谨,大口咬着馒头,吃的十分豪放,不由得让别人都跟着胃口大开,只是她筷子只往白菜盘子里去。 李慢侯以为她还是太拘谨。 “吃这个,羊肉!” 李慢侯给金枝夹了一筷子羊肉。羊肉是切成条炒的,带着淡淡的膻味,让李慢侯知道是羊肉,他并不很喜欢羊肉,因为不喜欢那种膻味,哪怕是草原上的羊羔,也总有一丝微微的腥膻。 宋代丢失了西北和北方领土,牛羊稀缺。民间肉食主要是猪肉,每年赶着数十万头猪跟北方的辽国人换羊肉吃。因此羊肉算是进口,价格高昂,一般只有达官贵人家才吃得起。牛肉就更罕见了,宋朝律法中,杀牛是犯法的,即便达官贵人家都极少吃牛。 “鸡蛋。丸子。” 李慢侯又给金枝夹了两筷子。 突然金枝的豪放消失了,她小心的夹起一块羊肉,放到嘴里咬下一小半,将另一大半放回碗里,然后及其认真的咀嚼起来。 那种认真,如同在进行一种神圣的仪式。 “好吃吗?” 李慢侯喝了一口鸡汤,然后问道。 金枝默默点了点头,继续咀嚼着。 李慢侯看她流下了眼泪,不由笑道:“有这么好吃,都吃哭了?” 说着自己也夹了一块羊肉放到嘴里,却险些吐出来。 没有花椒、辣椒的情况下,只靠着盐、少量胡椒,葱姜蒜等物,实在无法想象如何对抗膻味。 强忍着咽下了那口肉,然后对金枝道:“喜欢吃就多吃些。” 说着将将一盘子羊肉,端起来都拨进了金枝的碗里。 金枝突然哭了,哇哇的哭。 李慢侯郁闷了:“放心吃,这不是断头饭,别想多了。我不会吃人!” 金枝边哭边道:“等我吃完了,你吃我我也愿意。俺从来还没吃过肉哪!” 突然,李慢侯沉默了。 就着鸡汤,默默吃起馒头,不时夹点蔬菜,一顿饭楞是没有吃出任何味道。 金枝却彻底放开了,不用李慢侯给她夹菜,筷子频频,很快风卷残云一般,一桌子饭菜都吃干净了,接着打了一个饱嗝,有些害羞的低下头,见李慢侯放下筷子,金枝乖巧的开始收拾。 食盒装着吃干净的碗碟送了出去,回过头来,金枝坐回了桌边,李慢侯则坐在床边。 看着金枝不停的打哈欠。 “来床上睡会吧。” 金枝抬头看着李慢侯,看了半天,默默站起来,爬上床,缩到角落,蜷起身子。 很快发出了微弱的鼾声。 李慢侯小心的将红被给她盖在身上。 就这样听着她的鼾声,心想不知道这女孩多久没睡了。 李慢侯下床在屋里慢慢转着,活动着身体。 累了就在床边坐会儿,金枝的鼾声不大,很平稳,毕竟是孩子,任何环境,只要睡着了,都一样香甜。 一会儿李慢侯竟然也有了一些困倦,他慢慢上床,在金枝脚下,慢慢的半躺下,想打个盹儿。 一个梦都没做,噩梦也没有,好梦也没有。 脸上的冰凉将李慢侯惊醒,猛地起身,吓了眼前的金枝一跳。 她此时手里拿着一个手绢,呆立在床边。 “这是什么?” 李慢侯问道。 “奶!” 说完还一指桌上的一个瓷碗。 “哪里来的?” 李慢侯问道,宋朝人喝牛奶或者羊奶吗?他真不知道。 金枝道:“府里一个奶妈哪里求的,我缠了她半天,给她说了半天故事,才肯给我。” 人奶! 李慢侯一愣。 金枝接着道:“我们村二牛去年眼睛被火星子打了,就是我三婶的奶给他洗好的!” 李慢侯突然想起一个偏方,焊工师傅的眼睛被打后,好像也是用这个办法去处理。 他心想也许人的奶中有某种消炎的成分,毕竟婴儿的抵抗力是非常差的,母乳中带着母亲体内的一些消毒消炎成分也很有道理。 想到这里,李慢侯点点头,示意金枝继续。 他还很积极的配合,自己用力将眼皮稍稍拨开一些。无法全部扒开,眼皮好像长在了一起一样,稍一用力就非常疼痛。不过洗完之后,眼睛就舒服多了,感觉到一股凉意。 李慢侯突然想出去。 自顾自走向房门,推开门,阳光明媚,不由闭眼。 踏出门槛,左右共八个拿着哨棒的家丁紧张后退,将李慢侯围起来。 他们如临大敌,李慢侯神态自若,往左边转去,靠着墙坐了下去。 太阳照在身上,非常温暖。 第一节 鲛人大爷 一个不大的小屋,长宽四五米,正面对着一片水池,这小屋正是看守花园的园丁屋子。 有八个手持哨棒的家丁,远远的站着。 屋前墙角下,一个黑色皮囊,胸前挂着一个球状器皿,脚上长蹼的“怪物”,浑身上下只有一个脑袋像人,正席地坐在墙角晒太阳。 一个家丁站在堤岸上,遥望一番后,匆匆快步走来,径直奔向屋前,距怪物三步外。 躬身作揖:“爷爷,你老歇的如何了?” 怪物伸了一个懒腰,睁开一只眼,看了一眼家丁,家丁顿时后退一步。 这怪物长得确实吓人,左眼如鹅蛋一般,睁开只露出一条缝,有血红色。 “歇好了!” 怪物说气话来到挺和气。 家丁笑道:“那给您老打开?” 怪物点点头,家丁马上上来,掏出钥匙,打开怪物脚上的镣铐,脖子上的项圈。 接着让到一边,任由怪物从他身前走过,径直走到不远处,长着一排柳树的岸边,一个鱼跃跳进了水中。 家丁看到那怪物下水后,松了一口气。看守这怪物可不是什么好活儿,好活儿也轮不到他们哥几个。在这座诺大的的相府里做下人,不是看着那么简单的。前面几个兄弟,就是因为没看好这怪物,结果先是让怪物打了个半死,回过头来还被蔡老相公打断了腿赶出了府。 此后府里没人敢接这活,也就是他们几个最没地位,没背景的家丁被赶来做这种苦差。 名曰看管,哪里敢看,哪里敢管?只敢小心翼翼的伺候着,但求不惹恼这怪物就是了。 小屋的门此时突然开了,走出来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抱着一床红被褥。 家丁赶紧凑过去:“小娘子辛苦,这等杂事,让小的们干就是了。” 家丁说着就想去帮忙。 小娘子羞怯的低头:“不敢劳烦张大爷!” 家丁赶紧回话:“不敢不敢,您喊小的张三就行了。” 小娘子没有答话,低头匆匆跑去了前面,大柳树上有一根晾衣绳,她是出来晒被子的。 张三看着小娘子,心里暗道,这相府里就是怪事多。 前几年听说老相公一个孙媳妇遇了邪祟,每天黄昏,浓妆艳抹,端坐房外,好像等什么人。等一会儿就回房,接着外面的人就听到里面嘀嘀咕咕,好像跟什么人说话,一说就是一夜。然后白天这孙媳妇就一直昏睡,直到黄昏。看到家里人,甚至自己的孩子,都不认识。 老相公请便名医也看不好,无奈请来了宝箓宫的张天师,这才知道是遇到了妖物。最后张天师在房梁上抓住了一只猿猴,老相公请天师杀了妖猴,天师说妖猴在天上有人,杀了会惹祸,只能流放,最后老相公请天师带走了妖猴。 张三他们看管的这个妖物,说是一只鲛人。但听闻是河里抓来的河伯,也有说是龙种,说是水猴子的。 说来也奇,蔡家的管家去岁去南方采办花石纲,回到汴京之时,平地起风,船竟沉了。水工们无论如何都捞不起坠落水中的花石,最后拉上来一头鲛人,就给带了回来。 这鲛人进了蔡府,不久就跟看守的家丁起了冲突,接着就病倒了。蔡老相公也是求便了名医,甚至宫里的太医都来看过,也治不好。和尚、道士也请了几十,做了水陆法事,都不见好。最后还是请来了宝箓宫的张天师,最后给鲛人娶了一个媳妇,不出三天,竟好了。 这些奇事,老相公严禁外传,可府里都传遍了。一些王孙公子也有所耳闻,这几天频频登门,想要一瞧鲛人真容。 “哥哥。鲛人大爷可游走了。” 另一个家丁此时站在河岸上大叫。 张三恼道:“喊什么!小心跟着就是了。” 说完他也跟了过去,看着鲛人已经游到了水池中央,他招呼手下远远的沿岸边跟着。 这水池很大,像一个弯月。鲛人大爷说这是一个胃,在胃打弯处,有一座亭子,三面环水,常有文人豪客,相公的故交好友来这里赏玩,最近就更热闹了。 张三此时就朝着亭子慢跑过去,鲛人大爷肯定会来亭子这里的。 果然远远看着鲛人时而在水面,时而进水下,在池子中央的假山游了一周之后,朝着亭子游来。 亭子里挤满了人,都是一些年轻的公子哥,但这些公子哥可不能得罪,根本得罪不起,就是蔡老相公,小相公都得当大爷一样捧着。这些人中,可有的是凤子龙孙! 张三跑到亭子旁就停下,亭子四周不但有家丁护卫,还有带甲的将军,执刀的武士,可不是他这样的人能上的去的。 亭子在一处高台上,有阶梯可以下到河岸,岸边有一处码头,码头上停着画船。 张三直接下了码头等候。 刚到下面,就听到亭子里一声喝彩。 张三没有回头,反而看向水面,果然看见鲛人翻了个身,打出了一朵大大的浪花。 他也忍不住叫了一声好! 可是鲛人就这样钻进水中,再也不出来了。 张三不由着急,此时亭子上竟也传来一些叹息,张三回头看去,几个公子、侍女趴在亭子的栏杆上看着水面,看了一会不见鲛人出现,失望的退回亭子里。很快亭子里就又响起欢快的声音还有女子的娇笑声,张三艳羡不已,大丈夫就该活成这样。 张三看到公子回亭子里玩乐,还剩一个女子却趴在栏杆上眺望。 这女子穿着银粉色的锦衫,下面是沉香色的襦裙,头上打着高高的发髻,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竟在相府抛头露面。 这个“小姐”许久也见不到鲛人从水下上来,急的直跺脚,突然水上翻开一朵莲花,那鲛人再次出现,而且就在岸边不远。 “小姐”不由惊呼:“王爷快看,出来了!” 亭子里一个华服公子正在喝酒,四周几个蔡府的丫鬟殷勤服侍。 桌子上摆满了美酒佳肴,公子却没动筷子。 听到“小姐”惊呼,公子站起来,返回栏杆观瞧。 见鲛人不但游出水面,而且往亭子下的岸边游来。 “他会上来吗?” 公子问道。 “可不敢上来。这孽畜凶顽的紧!” 旁边一个侍女立刻回答,同时不忘向公子抛一个媚眼。 “他吃什么?” 公子问道。 “饮食起居,一如常人。” 侍女再次答道。 “把那个,那个胡饼拿过来,让我扔下去!” 公子急忙道。 侍女却道:“回王爷。那畜嘴刁的紧,自言不是嗟来之食,扔下去的吃食他是不吃的。” 公子惊奇:“他还会说话?” 侍女道:“进府前尚不会,进府后才学的。” 这时候那个“小姐”装扮的女子插话道:“王爷有所不知。鲛人虽能说话,却不甚雅,颇为粗俗!” 越说被称作王爷的年轻公子就越是好奇。 看着那鲛人都趴到了岸边,却没有上岸,岸上站着的一排军士,如临大敌。 年轻公子倒是很想下去近距离看看传说中的鲛人是什么模样,他倒也不害怕,可是蔡府的家丁护卫都不允许,他虽然是王爷,却也不太敢在蔡府造次,毕竟蔡京当了几十年相国,四起四落,如今虽然下野,可大多数王公贵族都认为蔡京随时都可能重新复用。 看到了桌上的佳肴,“喂食”小动物的那种兴趣又被勾起来。 年轻公子指着桌子道:“挑两样吃食给他送下去。” 一直殷勤的侍女这次却不应承了,低头不语。 “让我去吧!” “小姐”说道。 公子倒是无所谓:“也好。” “小姐”很快挑了几样菜,快步跑下了亭子,公子一直趴在栏杆上看着下面。 公子昨日才从自己妹妹的信中,得知蔡老相公家抓了一头鲛人,有趣的紧,今天特意递了拜帖,来府里看新奇的,可惜却无法近距离接触,颇有些羡慕的看着那个“小姐”。 “小姐”拎着食盒,已经到了岸边,蹲下身子轻声叫道:“李慢侯。你饿不饿?” 她脚下的岸边,趴着一个圆滚滚的,阳光下泛着乌光的大脑壳,身上通体黑色的皮囊,这正是众人口里的鲛人。 只见这鲛人伸出一只“爪子”,在脑后摸索了一下,突然头上的脑壳就掉了下来,挂在胸口,露出了一个与人没什么两样的脑袋,一只眼睛肿的像鹅蛋一样,另一只眼睛却跟人没两样,甚至比一般人更有神采。 “张喜儿!” 鲛人果然会说话,开口说话,跟常人没什么两样。 “你还记得我?真灵性!” 张喜儿颇有些高兴,这个鲛人真有趣,叫他鲛人他很不高兴,非让别人喊他名字,叫他李慢侯这样的怪名字。 李慢侯不由苦笑,记住一个人名就算聪明了?人类在智慧方面太过于双标,一条狗会算简单的算术就被人惊奇无比,可一个孩子背不出乘法表就会被当做笨蛋。李慢侯被夸灵性,却一点也不高兴,因为这意味着别人没将他当人。 李慢侯当然不是鲛人,他就是一个人,身上的黑色皮囊是他的潜水服。可任由他如何解释,却没人相信他就是一个人,他甚至猜想这一切都是蔡京这样的权贵有意而为。毕竟一个普通人的价值,在他们这些人眼中,哪里比得上一个传说中的生物。 “有牛肉啊!” 李慢侯看着张喜儿从食盒里拿出菜肴,竟看到了一叠酱牛肉。 要在宋代吃到酱牛肉可不容易,因为这属于非法,大宋律法中杀牛可是重罪。 蔡京这样的权贵,一般吃的肉食主要是羊肉,猪肉那是给下人吃的。可问题是,李慢侯受不了羊肉的腥膻,草原上的羊羔肉他倒是喜欢,但其他羊肉就有些接受不了。 “还有鲤鱼呢!” 说着张喜儿端出了一盘红烧鱼。 接着递给李慢侯一双筷子,李慢侯接过来,就趴在岸边吃起来,半个身子还在水里。 他一边吃着,就听见张喜儿聒噪起来。 “你前天讲的那个猪八戒如何了?最后娶到嫦娥没有?” 李慢侯只顾着吃,懒得回答。 前天晚上的时候,他就像今天这样,被带到水塘里让一些权贵当猴儿看。当时张喜儿就在。 还是张喜儿给李慢侯送吃的,并好奇的跟他说话,非缠着李慢侯问东问西。李慢侯见张喜儿是第一个第一次见他不害怕,误以为张喜儿没将他当成怪物,就跟她说了会话。可这丫头是个话痨,问起话来没玩没了。 当时李慢侯仰头看见亭子里一个绝美的少妇,头顶上还有一轮明月,忽然有感而发,给张喜儿讲了一个天蓬元帅追嫦娥到广寒宫的故事,一直说到天蓬元帅因此被贬下凡间投胎变成猪八戒的故事。 李慢侯以为故事到这就讲完了,没想到张喜儿还会来追问。 不由叹道:“天蓬元帅都变成猪了,嫦娥能看上他?” 张喜儿道:“可是我家小姐说了,天蓬元帅那么痴情,嫦娥一定会感动的。” 李慢侯不由一愣,他还真没想过,猪八戒的痴情能感动嫦娥? 感慨道:“你家小姐真够傻的!” 张喜儿突然站了起来,怒目圆瞪:“你。你无礼!胆敢这样说我家公,我家小姐!” 李慢侯抬头瞥了一眼她气急败坏的样子,没搭理,继续大口吃着牛肉和鱼,他继续补充营养,恢复身体。 张喜儿见李慢侯不理她,闷哼了一声,质问道:“你讲是不讲?” 李慢侯道:“我为何要讲。” 张喜儿冷哼一声,有些气急,却没办法,蹲下来身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 “喏。我家小姐赏的,你讲了,我就给你!” 李慢侯眼睛一亮,一个头顶荷叶,活灵活现的小童子,白玉雕刻的,巴掌大小,他见过类似的宋代玉器,还没有这个童子大呢,就可以收藏在故宫。 这是无价之宝啊! 当然要讲了,不但要讲,而且要讲的小姐满意。 于是李慢侯斟酌言辞后讲道:“天蓬元帅被贬下凡间后,嫦娥仙子异常懊悔。后亦私下凡间,化名夏雨荷,与天蓬元帅隐居于大明湖畔,厮守终身!” 听完张喜儿一脸犹疑:“大明湖在何处?” 李慢侯漫不经心道:“在江南!金秋桂子,十里荷花,斯美矣!” 李慢侯完全是在胡扯,一心只想将小姑娘手里的玉坠骗到手,于是讲完就伸出手去。 张喜儿半信半疑的将玉坠放到李慢侯手里。 李慢侯立马缩回手,生怕被人拿走一般,放在眼前看了一眼,果然是上好的白玉,宋代人对玉的追求就一个字:白!果然是难得一见的珍品,背面还有两个字“柔福”,心想应该是吉祥语,也不多想,直接扔自己头盔里,落袋为安嘛! 此时一直在一旁小心翼翼伺候的张三看到李慢侯吃饱喝足了,还得了赏,小声问道: “爷爷,咱是不是该回去歇着了?” 这大爷,还是早点回去让人省心。他几个兄弟,现在都散落在水池四周,生怕这大爷一不留神跑出水池闹出什么事来。他闹出事来不要紧,张三他们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万一也给打断腿赶出府去,还不如死了。 李慢侯出奇的好说话,连忙点头:“是该回去了!” 说完立刻爬上岸,在紧张戒备的护卫注视下,大摇大摆沿着岸边往回走去。 脚上有脚蹼,走路很不方便,但也比在水里游回去要省力气的多,他现在不想浪费哪怕一丁点多余的力气,多浪费一丝体力,逃出去的机会就小一分。 张喜儿看着李慢侯的背影,还在回味着猪八戒跟嫦娥隐居大明湖畔这个故事,总觉得自己好像被骗了。 亭子上,贵公子还扶着栏杆看着鲛人。看到这鲛人身材十分高大,走起路来颇为滑稽,他现在确信这果然是一头鲛人! 张三小心的跟在李慢侯身后,一边向各处的兄弟挥手,示意他们赶紧往回走。 第二节 河伯之妻 蔡京家的池子真大,从半腰处走回去,就用了半个小时左右。 所有的家丁都赶了回来,张三捧着项圈到李慢侯身前,谄着脸一副为难状。 “爷爷,您看?” 李慢侯点点头:“套上吧!” 被人当狗一样,套上项圈、锁链,当然很耻辱。如果李慢侯打算一辈子住在蔡京府里,他早就反抗了,但他心里想的是逃走,就愿意暂时配合这些家丁,麻痹他们。 项圈套上了,脚镣也戴上了,铁链拴在门前马桩的铁环上。铁链足足有十米多长,不影响李慢侯在屋里的任何活动,甚至还能走到屋外去晒太阳,但这又能如何,依然跟狗一样。 套上铁链之后,李慢侯才进了屋,屋内此时只有一个女人,这正是李慢侯的新婚媳妇,名叫金枝,是城外一家鱼户的女儿。 自从娶了媳妇后,家丁们就没进过他的屋子,因此每当被关进屋子里时,李慢侯反倒感觉到自由。可家丁们不在屋里日夜看守李慢侯了,这个女人却日夜相伴左右,按常理,这女人不值得信任,但李慢侯却对金枝十分信任,无话不谈。 “老爷回来了!” 推开门的时候,金枝就在门后候着,见李慢侯进屋,盈盈屈膝问候。 “你这跟谁学的啊?” 李慢侯道。 金枝道:“奴家跟府里的小姐学的!” 李慢侯赞道:“就是该多跟府里的少爷、小姐亲近。” 仗着河伯之妻这种神秘身份,金枝在蔡京府里颇有一些神秘感,这种神秘感有时候可以跨越上下尊卑,往上,蔡京家的主子们不会将她当成下人,往下,蔡京家的下人们又不会将她当成主子,因此上下和谐,很利于沟通。 金枝嗯了一声,接着道:“老爷,该洗眼睛了吧?” 李慢侯嗯了一声,然后走到床边躺下,金枝端来一个碗,用手绢蘸着,将冰凉的奶轻轻滴进李慢侯的左眼。 左眼现在好多了,虽然还肿着,但已经能够睁开一条缝,让李慢侯欣慰的是,透过那道缝隙,他看得见光,这说明他眼睛没坏。 这已经是第四天了,除了第一天,是金枝私下去府里奶妈处求的奶,后来都是李慢侯开口让家丁准备的,蔡府不缺奶妈,也就不缺人奶,他们还当这是李慢侯的特殊癖好呢,每天都给准备,一天三顿按时送来。 一边洗着眼睛,一边说着话。 “金枝,今天府里来贵客了,你听说了没有?” 金枝道:“奴家正想说这事呢,听说来了个王爷,叫什么参王!听着像个药名。” 李慢侯也笑了,宋朝还有这么个王爷? 突然他一愣,还真有!不过此莘非彼参,是莘王,不是参王! 莘王赵植,宋徽宗第十二子! 想到这里,李慢侯都顾不上洗眼睛了,一咕噜翻身坐起。 “发财了!得了个大宝贝!” 他马上想起了今天张喜儿给他的那个玉坠儿,难怪他一直觉得张喜儿这个名字熟悉,感情这是历史上留下过姓名的人物。 “什么大宝贝?” 金枝好奇道。 李慢侯给她看那玉坠后面两个字:“瞧瞧,柔福,这是公主,现在叫帝姬了。这是柔福帝姬给的宝贝啊!” 一个莘王让他想很多不相关的线索联系了起来,史书中这个张喜儿是柔福帝姬的侍女,柔福帝姬跟莘王赵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都是是宋徽宗宠爱的懿肃贵妃王氏所生。王贵妃本是宋徽宗生母向太后身边的女官,宋徽宗没继位前,常去太后跟前请安,太后总是派王贵妃和另一个郑姓侍女服侍,久而久之眉目生情,都被太后看在眼里。宋徽宗即位后,向太后将郑氏和王贵妃都赐给宋徽宗,郑氏后来被封为皇后,王贵妃被封为贵妃。宋徽宗一共封过四个贵妃,只有王贵妃头衔前带有懿肃头衔,其他贵妃只是贵妃,因此最为尊贵,可以说是皇后之下第一后妃。 因为宠爱王贵妃,所以王贵妃为皇帝生下了三子四女,长到成年的有两子两女,老大叫赵楷,是宋徽宗第三个儿子,仅比太子小一岁,他其实是二皇子,因为老二夭折了。赵楷被封为郓王,是宋徽宗最宠爱的儿子,因为他的性情跟宋徽宗最像,非常有才华,琴棋书画精通不说,文章写的极好。曾化名参加科举,竟然高中,被送到了宋徽宗面前点状元,宋徽宗看出是儿子所作,才刻意没有点他做状元。但赵楷的状元之才却不假。 这样一个宠妃的女儿,一个最得宠皇子的小妹,柔福帝姬身边自然不缺宝贝。 看着玉坠儿,李慢侯心里感慨,难怪是能被故宫收藏的宝贝,原来是宋朝这个中国古代最富庶的王朝公主的东西啊! 别说传到一千年后,即便是现在,恐怕也能值不少钱。 金枝看着玉坠,疑问道:“老爷。这能换两头牛不?” 李慢侯苦笑道:“两百头牛都不止。” “老天啊!” 金枝吓了一跳。 “那老爷你可收好了,别弄丢了!” 李慢侯却直接递给金枝:“你收着吧。” 金枝不敢接:“老爷我怕。” 李慢侯道:“你进出方便,找个信得过的人,全都换成金银!” 东西是好东西,李慢侯看到第一眼就喜欢,可再喜欢,也不如换成钱来的现实。他逃出蔡京府后,还得靠钱活着呢。之所以要换成金银,因为靖康之变就快到了,到时候整个开封的金银都会被北宋朝廷搜刮殆尽送给金军,那时候金银的价格会长成天价。 想到靖康之变,总让人心里隐隐作痛,而且明知即将发生却无力阻止,更是让人懊丧。 正当一幅幅靖康惨景开始在李慢侯脑中浮现的时候,突然敲门声响起。 金枝跑去开了门,进来一个白面书生。书生年仅二十出头,来汴梁求学,盘缠用尽不得已给人抄写为生,但颇有文采,被蔡京偶然结实聘为西席,为府里的少爷公子们开蒙。 “林先生来了!” 李慢侯打了个招呼。 林先生进屋后,微微颔首。 对李慢侯道:“兄台文章背诵的如何了?” 李慢侯叹道:“记得不多了,劳烦先生再给我念一遍!” 林先生也不客套,张口就道:“圣人弘德,远迈汉唐,直接三皇,比肩五帝。虽内有宋方乱国之宵小,顷刻间灰飞烟灭;外有金虏犯边之夷狄,亦必不战而屈……” 李慢侯接着一副认真的表情开始背诵:“圣人汉唐,三皇五帝,虽有夷狄,灰飞烟灭……” 显然他背的很糟糕,林先生也不气恼,不时纠正。但也背不好,如此过去了一个时辰,林先生告诉李慢侯今天就到这里,然后告辞离去。 自始至终,林先生都一副苦脸,从未变过,把郁郁不得志全写在脸上。不过李慢侯挺喜欢这个书生的,虽然他成天苦着个脸,教李慢侯背文章也漫不经心。但林先生是唯一一个相信李慢侯是人的,他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他既不相信李慢侯是鲛人,也不相信他是河伯、水鬼或者其他怪物,刚见面的时候,他就不怕李慢侯,一直到现在。 林先生教李慢侯背诵的,是一篇吉祥文字,是蔡京写给皇帝的。但要以李慢侯的口讲出来,文章中满篇都是对皇帝的颂扬,还有对皇帝最担忧的,金人南侵事件的预言,告诉皇帝说,女真蛮夷南下,一定会像之前宋江、方腊一样被轻易平定,不战而胜。 李慢侯很清楚,这是蔡京既要拍皇帝的马屁,又要宽慰皇帝的焦虑,等自己背熟了,就要去给皇帝背诵了。见皇帝本来是一件挺让人新奇的事情,可现在李慢侯完全不感兴趣,因此才装作总背不熟,拖延这件事。 好在林先生似乎对此也不认同,做事十分敷衍,倒也没有逼迫李慢侯。 “老爷,该进午膳了!” 林先生走了一会儿,有人送饭来,金枝摆开饭菜,招呼李慢侯。 吃完饭,金枝做起女红,李慢侯在屋子里活动,打起了长拳。 太阳西斜,金枝收回了晾晒的被褥,收拾床铺,之后又给李慢侯洗了一下眼睛,接着两人就睡了。 躺在床上,李慢侯的脑子里一遍一遍过着逃跑计划,将各种能想到的意外都进行预想,但越想越不踏实,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计划逃跑了,可每一次都会发生自己预想不到的意外。 越想越烦恼,以前是想不到的意外,现在却有了近在眼前的苦恼。 他跑了,金枝怎么办? 看着熟睡的娇妻,李慢侯陷入了复杂的思想斗争中。 李慢侯跟金枝成亲才过去三天,加上两人之间巨大的世界观差异,甚至连世界基本的认识都天差地别,沟通起来没半点共鸣,这种情况下,如果要说会产生什么至死不渝的情感,那是骗人的。 可偏偏李慢侯一想到自己一个人逃走,就有种虞兮虞兮奈若何的感觉。 项羽当你给虞姬说这句话的时候,虞姬拔剑自刎,霸王别姬。 李慢侯估计自己给金枝说了这句话,金枝也不会有任何反应,因为她大概率会听不懂。 怜悯! 恻隐! 李慢侯觉得自己之所以不忍心抛下金枝一个人逃走,肯定不是虞姬和霸王那样的痴情,更多可能是怜悯和恻隐之心使然,他逃走了,这个女孩就完了。 李慢侯可是亲身见识过蔡京这样的封建权贵有多恨,有多不把人当人,他跟几个家丁起了冲突,暴怒之下打伤了那些家丁,但平心而论,李慢侯都不想把那些家丁如何了,可蔡京事后打断了四个家丁的腿,赶到街上要饭去了。 可想而知,要是李慢侯一个人跑了,这个蔡京给李慢侯娶的媳妇,李慢侯一直怀疑是蔡京安排来监视自己的金枝会怎么样?恐怕被卖到青楼都是最好的结果。 不觉之间,李慢侯身上背负了道德的重负。 李慢侯听着金枝发出的轻微呼吸声,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渔家女,不识字,不聪明,很愚蠢,很世俗,他确信自己对这个女孩没有任何感觉,别说做夫妻了,就是普通朋友,都做不了,因为双方完全无法沟通,他们是活在两个世界的人。 如果李慢侯一个人逃了,金枝或许会受到惩罚,但那又如何,又不是李慢侯要惩罚她。如果李慢侯顾忌这些而不逃走,那么他们两个人难道一辈子都被囚禁在蔡京家,那还不如死了。 无论怎么想,李慢侯都觉得他一个人逃走是最现实,最理智的选择。 逃走的把握他还是有的,这几天借着去水池里表演的机会,他已经摸清了蔡家水池的情况,这水池不是死水,而是跟城外水系相通的。蔡京府靠近城西,护城河有水渠直接通往蔡家后花园,蔡家的画船甚至能直接从水池里开到城外的护城河。 汴梁城四水环绕,通过汴河往西北可以进入黄河,通过惠民河往西南沟通颖水,注入淮河;古汴河流向泗水,广济河通往梁山泊,流入济水,通过这些运河,东京汴梁城沟通了黄淮泗济水系,通过水路沟通了长江和黄河流域,这也是汴梁被北宋选为首都的原因。 对李慢侯则意味着,只要他逃进了城外的护城河,一定意义上等于进入了一个庞大的水系,不管是江南还是山东,他都可以逃。 唯一麻烦是,水池虽然有活水流入流出,但出入口设置铁栅,儿臂似得铁棍挡着水口,蛮力根本打不开,水口每天都有人看管,尤其是夜里,必设巡夜,主要是为了防贼。李慢侯要想逃出去,必须找机会绕过闸门,这不容易,但也不是绝对做不到,他发现白天的看守甚至比夜里还少,即便夜里,恐怕也不可能时刻有人守着水口吧。 脑子里琢磨着这些事情,慢慢有了困意,睡了过去。 第三节 沙扬娜拉 古人基本没什么夜生活,但这只是对普通人来讲的,对达官贵人来说,任何时代,都有丰富的夜生活,蔡京家显然属于这种权贵,而且是标杆,所以府里夜夜笙歌,并不稀奇。 虽然最近几个月,因为蔡京下野,以及突然爆发了战争,蔡京低调了很多,已经不再大摆宴席,但三五好友,官场朋党的聚会从来都没有断过。 但后花园开始热闹起来,却只是近几天的事情,因为入冬后天气寒冷,那些文人骚客们可受不了这个苦。当然冬天的花园确实也不好看,奇花异果都落了叶,满池子的荷花也早就败光了,连残存的荷叶都让下野的蔡京看着心烦,命人铲走,光秃秃一片,自然没人光顾。 就连蔡家的画船都冷落了好多天,落满了灰,但今日画船却开动了,去城外转了一圈,刚刚入夜就又返回了。 画船停靠在码头上,走下来一个丫头。非要让守夜的张三把鲛人带出来。 张三太为难了,苦苦哀求。他们兄弟看守鲛人这是个苦差,就他们兄弟八人,看的好是本分,看丢了那是要死人的。所以张三这几天来都很仔细,白天所有人都要在,夜里他跟自己的把兄弟李四轮流带人看管。由于这几天这鲛人看着十分温顺,完全没有传言中那么凶暴,所以张三也有些懈怠,加上几天的劳累,就在门外打起了瞌睡。谁想刚刚迷糊,就被一个刁蛮的丫头给踹醒,叫他将鲛人拉出来。 “好姐姐。这天寒地冻的,鲛人大爷可早就睡了!” 丫头不在乎张三的借口:“什么大爷?不就是一头畜生,睡了就打他起来便是了。怎如此聒噪!” 张三继续求饶:“好姐姐,万万使不得。鲛人大爷脾气可不好。发起火来,伤了小人不打紧,若是惊扰了姐姐,那可真就是罪该万死了!” 丫头冷哼:“好好好!我说的不管用了,我就找个管用的来说。” 见丫头跺脚离开,张三大大的舒了一口气,这丫头刁蛮的很,府里人都怕她,因为是宫里来的,所以虽是丫头,反倒比府里的主子脾气还大,对下人是随意打骂,一般的主子她都不给颜色,更何况张三这些最下等的下人了。 刚才左右不过被踢了几脚,不痛不痒的,好在天冷,丫头的手一直拢在袖子里,否则至少得吃几个耳光。 想到自己没吃耳光,张三觉得好像赚了不少便宜,心情不由好了起来。 刚想到这里,却见那丫头在岸边呼唤,张三万分不愿,脚下却飞快的跑了过去。 水里停着一艘画船,映着月色,突然窗帘掀了开来,一个绝美的女子露出了脸。 “难道我在府里说话也不好使了?” 张三惊惧,当即跪在地上磕头。 “帝姬饶命,小人罪干万死,不知帝姬到此!” 女子冷哼一声,扔下了窗帘,似乎多跟张三这种人说一句话,那都是修辞。 张三抬起头,看到窗帘放下了,丫头却还在跟前。 “还愣着?” 丫头冷哼一声。 张三忙爬起来:“是,是!小的遵命。” 爬起来就往小屋跑去。 张三恨死了这丫头,刚才为何不说清楚。如果她刚才说是茂德帝姬要见鲛人,给张三八个胆子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回过头来,张三又不由担心。茂德帝姬的命令他不敢不听,可要出了事,他又担不起。万一鲛人冲撞了茂德帝姬,他肯定吃干系;万一茂德帝姬发怒,打死了鲛人,他同样要吃干系。但凡出现一点不好,最后倒霉的都是他。 带着绝对的不满,张三敲响了小屋的房门。 “爷爷,您可睡了?” 张三很希望鲛人现在睡熟了,怎么都叫不醒。可又担心那样,因为他必须得叫醒。 迷迷糊糊中被吵醒,李慢侯一股无名气升起,不是他气性大,而是刚才噩梦连连,加上起床气多少都会有一些。 没好气的吼了一声:“谁啊!” 张三一个哆嗦:“爷爷。是小人张三啊。府里有贵人要见您。” 接着是一阵熬人的沉默,之后房门打开,张三立刻动手,开锁,卸下脚镣、项圈。 李慢侯没有说话,沉默着朝水池走去,张三跟在他身后,也不敢说话。 心情不好,皎洁的月光看着也不那么美,来到岸上,看到一艘画舫已经开到了水池中。 李慢侯戴好头盔,一跃而下,直接钻进了水里,朝画舫游过去。 游了一会儿,从水里已经可以看到画舫的轮廓,李慢侯才钻出水面。 他径直朝着画舫快速游过去,他憋了一股火,打算给这些达官贵人来个下马威。 既然他们把自己当做野兽,那就让他们好好见识一下野兽的凶性! 冲撞了这些贵人,李慢侯知道自己不会受到多大的惩罚。这些天他已经清楚了,他现在是蔡京的宝贝,如同女王怀里,有资格登上诺亚方舟的卷毛狗一样。之前他绝不愿意用这种特殊来取得利益,因为那会让他觉得自己真的是畜生。但现在,他想给这些达官贵人一个教训,省的他们以后没事总遛他玩。 终于靠近了画舫,李慢侯脚下踩水,半个身子钻出了水面,一只手立刻抓住了船舷,将上半身彻底拉了出来,趴在了甲板上! 一声尖叫,吓了李慢侯一跳,一个丫头站在船头看着他。 他不认识这丫头,他见过的人其实不多。 “叫什么!”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李慢侯颇为意外,本来还想着猛烈的晃动画舫,吓吓船上的人呢。 “张喜儿?” 月下出现了一个身影,竟然是一个熟人,正从画舫的门帘里走出来。 张喜儿嘿了一声,回头喊道:“小姐,鲛人!” 李慢侯此时好奇的朝着画舫里面看去。 所谓画舫,其实也是船,专门用来享乐的船,因此如同一间小屋一样,船头、船尾是船的样子,中间往往建成屋子形状,甚至还有木雕的屋檐、瓦楞。蔡京家的画舫,更加奢华,甚至是二层结构,周围还伫立着栏杆。 李慢侯看到画舫的门帘此时掀开了,露出一个女孩的脸来,女孩的脸是一张让人看一眼就会记住的脸,因为上面写着最纯粹的美好,那就是单纯。 只看了一眼,突然女孩好像被谁拉了进去。 回到画舫中,女孩颇为遗憾。 “好姐姐,我都没看清楚。” 女孩旁边,一个二十岁模样的妇人,虽然还很年轻,脸上也如女孩一样,有着一种从未经历过任何委屈的从容与淡定,但跟女孩不一样的是,妇人的脸上还带着一种经历过忧愁,却又不知忧愁为何物的迷惘。 “好妹妹。看一眼就成了,没什么稀罕。跟人一样!” 妇人安慰女孩道。 女孩根本不接受:“不一样!” 妇人闷哼了一声,带着一丝宠溺:“有何不一样?” 说着撩开门帘,让女孩再看一眼。 确实不一样,一颗圆滚滚的脑袋,在月光下泛着乌光。 妇人稍微楞了一下,她上次见得时候,看到的是鲛人的脸。 女孩十分好奇:“好姐姐。我想近前看看?” 妇人坚决摇头:“此畜野性难驯,是会伤人的。远观一眼便罢,你还得回宫呢!” 女孩摇头:“我不怕。父皇今夜都未准回宫,我可听说了,他跟小蔡相公出宫去了。” 妇人苦笑,她们有一个荒唐的父亲,都这时候了,还想着玩乐。 但她也不好腹诽:“父皇为国事操劳,最近恐是伤了心神了,散散心也好。可你毕竟是女儿家,夜不回宫,终究不妥。” 女孩噘着嘴不说话。 妇人妥协了:“好好好。” 女孩高兴道:“那我去了。” 妇人还是拉着女孩:“且慢。我可不敢让你过去。我让他游上一圈,让你瞧瞧,这样可好?” 说着喊了一声自己的丫头,却见丫头扶着栏杆,双腿直哆嗦。 妇人叹了口气,叫了声张喜儿,张喜儿马上就跑了过去,跟张喜儿交代了一番后,张喜儿又跑去了栏杆处。 张喜儿蹲下来,隔着栏杆说起话来。 “不行!” 李慢侯回答的很干脆,张喜儿让他摘掉头盔,然后绕着船游一圈。 开什么玩笑,他眼睛还发炎呢,在这冷水里游一圈,眼睛不得瞎了。 游泳倒是无所谓,头盔是坚决不能摘的。 “我给你讨赏!” 张喜儿诱惑道。 “赏什么?” 李慢侯问道。 张喜儿道:“你想要得,我家小姐都给得!” 李慢侯道:“那我要黄金一千两。” 张喜儿横道:“黄金没有。” 李慢侯道:“那就不游!” “务须聒噪。黄金千两,明日赏你!” 突然一个清洌洌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李慢侯这才发现画舫中两个女人走了出来,一个年长的妇人在前,年幼的女孩在后,李慢侯不由看的痴了。 他见过美女,见了太多,信息时代的轰炸,让他多少对美女这种生物有些视觉疲劳。但是眼前这个女人,还是让他痴了。 有一种美好,是能够深入人心的。某个偶然在路边看过的背影,会让你不自觉远远追随起来;某个不经意的回眸一笑,会让人念念不忘很多年。 眼前的女子身上就有这样一股魅力,她的容颜是绝美的,这点毋庸置疑。五官精致,凑在一起是那么完美。可美女多了,让李慢侯痴的是,这个女子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特别气质,一缕忧丝仿佛薄纱一样,将她笼罩起来,这是用眼睛看不到的,如同蒙娜丽莎的微笑,感受的到的人不由得痴迷,感受不到的人只觉得神秘。 “你还不去?” 妇人突然愠道,脸上浮起一丝紧张,涨破了那一层忧愁的薄纱,也惊醒了李慢侯。 “我要带着头盔!” 李慢侯道。 “可!” 妇人允许。 李慢侯毫不犹豫,一头扎进水里,快速绕船游动。他感觉胸中似乎有一股火焰在燃烧,让他十分冲动。 “姐姐。他不冷吗?” 见鲛人下水后,女孩才从妇人身后走出来,她好奇,也害怕,还紧张,却又不自觉想要靠近,探索。 看着鲛人在水里游动,冷风刮的人脸生疼,她不由问道。 妇人摇摇头:“他是水里的生灵,自是不怕的。” 妇人总觉得这鲛人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哪里怪。 终于那鲛人游了一圈又回来,再次趴在船沿上,接着摘掉了那水晶琉璃一般的兜鍪,露出了一个人的脑袋,清澈的眼睛看向自己,妇人顿时决出刚才那种奇怪的感觉从哪里来了。 不由脸一红,她被人赞为天下第一美女,仰慕者众多,大宋风气虽不如唐代豪放,却也没有后代那么多规矩,因此光明的追逐着没有,私下里的一些爱慕却不少,有许多文人雅士就给妇人写过诗词。 妇人对这些仰慕者从来不假辞色,可心中难免得意,今天却在一头畜生眼中看到了这种爱慕,可她非但不觉得是种冒犯,反而生出一种打破禁忌的快乐。 这种情绪刚刚升起,妇人就觉得无比羞耻,连忙转过头去,拉着女孩往船舱中走去。 “该回宫了!” 妇人说道。 “张喜儿,打发他走罢!” 隔着门帘招呼张喜儿道。 李慢侯自然知道他看的是谁,前几天见过一次,也是夜里,她在亭子里,自己在水里,也是月光,洒在她的脸上,让自己想起了嫦娥,给张喜儿讲了一个猪八戒月下追嫦娥的故事。 “你快走吧。我们要回了!” 张喜儿对李慢侯说完,立刻跑到船尾,吩咐船工撑船去了。 李慢侯静静待在水里,看着画船慢慢离去,直到听见张三在岸边的呼喊。 张三那些家丁此时都被叫了起来,分散在水池四周。 李慢侯等了一会儿,画船已经走远,看样子应该是要离开水池,送张喜儿主仆回去吧? 李慢侯想着,朝着张三那边游去。 突然他脑子里一股闪电闪过,画船要出蔡府,就要打开水闸,进入外面的蔡河,通过水路可以一直到皇宫去。 李慢侯当然知道张喜儿主仆是宫里的宫女和公主,他刚才见到的妇人身后的女孩,应该就是柔福帝姬赵多富。 想到这里,李慢侯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画船已经到了水闸处,水闸正在开启。 自由的气息! 画船就在旁边,李慢侯就在水里,后方是蔡府的深宅,前方是东京的梦华。 他只需要轻轻一踩水,就是两个世界! 再见了,这肮脏的权贵豪门,再见了,这即将塌陷的盛世。 女真人的马蹄会踏着风雪,带来辽东最严酷的寒风,摧毁这世界最大的文明都市。 宋徽宗、宋钦宗两个皇帝,瑟瑟发抖的大臣,无数的皇妃、宫女,王子王孙,都会被掳去辽东的苦寒之地,度过他们凄苦的余生。 作为享尽了这世界上第一等融化的北宋君臣,皇天贵胄们,他们的结局似乎并不值得同情和怜悯,或许这就是他们过分享受荣华的代价。对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百姓来说,就算告诉他们会被野蛮的女真人掳走做奴隶,让他们选择,或许他们也愿意选择做一天皇子、公主。 如果说其中多少有些值得人同情的,恐怕还是那些可怜的女人,毕竟这一切苦难更多的是那些男人造成的,而她们并没有什么决定权,受难只是因为生的富贵! 其中最可怜的,恐怕正是此时画舫中的两个女子,一个因为美貌被人争夺,折磨而死;一个历经千难万险,徒步逃出生天,跑回宋国却被土匪抢做压寨夫人,被官兵救出后,做了十二年南宋公主后,又死于险恶的后宫斗争。 远方那些看不见,听不着的苦难,李慢侯觉得自己可以不去理会,近前的苦难,他似乎找不到借口不去干涉一下,君子为其生不忍食其肉,古来有之的悲悯,或者还有那一丝丝对美好的不舍,让李慢侯突然浮出了水面,再次攀登上了画舫。 画舫上人不多,船尾有两个撑杆的艄公,船舱里有多少人李慢侯不知道,刚才看见的就是几个女子,他大胆的登上船侧,敲响了窗户。也不在乎有没有人看见他。 听到一声响动,窗户打开了,接着帘子被撩了起来,窗户中出现一个妇人的面孔。 漂亮就是漂亮,近距离看依然漂亮,看得清楚,反而更漂亮。 “你?!” 妇人没想到窗外蹲着的是鲛人。 “是我!来告诉你一件事。” 李慢侯没时间耽搁,画舫正在驶出水闸,他随时会被人看到,或许已经看到了。 “何事?” 鲛人奇怪的举动,让妇人一时间忘记了这是一头凶兽。 “快跑吧,往南边跑。能跑多远跑多远,嗯,跑到杭州就好了。” 北宋灭亡后,最后定都杭州,杭州应该是安全的。 “为何?” 妇人疑惑道。 几句话解释不清楚,李慢侯又不可能在这里,将靖康之变的前前后后都跟她说一遍,再说,说了她们这些天真的权贵也未必肯信。 爱信不信吧,他提醒了,以后心里不内疚就行。 于是最后解释道:“金兵就要来了。大宋要亡国了。若是不信,不要后悔。靖康将终,继之靖康;皇子皇女,为奴为娼!” 担心这妇人不信,李慢侯还故作神秘,用语言的口吻说了一些后面会发生的事情,宋朝人迷信,若是印证了,肯定也就信了,到时候能跑几个跑几个吧。那时候没准李慢侯都回到现代去了,这些事情跟他半毛钱关系都不会有。 此时妇人的深情突然从迷惑变为气恼:“大胆孽畜,如此放肆!” 李慢侯刹那间并没有反应过来妇人为何突然生气,他也不会跟这女人生气,尤其是一个绝美的女人,而且女人从上而下的俯视他,带着一脸愠怒,更有一股难得的风情。 让人不由想起那句诗来: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象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 妇人的一低头可一点都不温柔,也毫无娇羞,倒像是一朵带刺的玫瑰。 李慢侯此时什么都不在乎了,他即将自由,世间一切都与他无关。 笑了一下:“你说我放肆,那我就放肆一下!” 他说完,突然伸手勾住了妇人的脖子,探头吻了上去。 蜻蜓点水,却似火山爆发! 唇分。 李慢侯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做出这种无礼的事情,心中升起一丝愧疚,同时带着即将自由的巨大喜悦,狂放的喊了一声:沙扬娜拉! 接着一跃入水。 海阔凭鱼跃。 他自由了! 第四节 郓王赵楷 年方十五的柔福帝姬捂着嘴巴,在窗边见证了这一幕,她羞的面若桃花,仿佛被人轻薄的是她一样。 已为人妇,但也不过二十岁的茂德帝姬赵福金此时惊魂未定,鲛人已经跳下水不见了,窗帘也因为她本能的退缩而落下了,但她还没从惊慌中缓过来,胸膛不断的起伏着。 “姐姐,你没事吧?” 赵多富反应过来后忙问。 赵福金深吸一口气,压不下浑身的火热。 此时外面各种声音嘈杂,显然蔡府的人已经发现了问题。 水闸处人可不少,有看守闸门的侍卫,有负责闸门启闭的仆人,还有一些巡夜的家丁。 方才那一幕,赵福金不知道有多少被这些下人看了去,让她不但羞恼,而且开始担忧,她是宋朝公主,却更怕人言可畏,今日的事情传了出去,谁知道石井上会出现多少艳俗的传闻,她的名节还要不要了? 这一切都是那放肆的鲛人所为,但奇怪的是,赵福金却觉得她一点都不恨那个鲛人。 见妹妹问话,赵福金才稍稍冷静,挺着依然通红的脸叮嘱道: “嬛嬛。方才的事儿,你一句都不要对外人提起,明不明白?” 赵多富点点头,她看着比姐姐还要慌乱。 赵福金以为年幼的妹妹是被吓到了,继续叮嘱,并且软硬兼施: “若是说出去了,让人知道你今日私自出宫,怕是要惹出麻烦!” 赵多富继续点头。 赵福金觉得妹妹应该知道深浅,也不在继续劝阻。 画舫已经开进了城外,蔡府水门处的呼喊却没有停下,赵福金此时也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心想那鲛人恐怕借机跑了。这些天过去了,蔡府对他不薄,大家都没想过鲛人会跑,放松了警惕。没想到今日竟然借着她的画舫出水门,从水道跑了。 这件事说起来,她有责任,追究起来,她不怕担责,反倒是有些担忧那鲛人被抓回来。 赵福金担忧鲛人会被抓回来,这种情绪她自己都说不出来。或许是同病相怜的同情心,或许是不知如何再见得羞耻心,或者兼而有之。 但有些人的担忧,那就是天塌地陷的恐惧。 张三还在岸边呼喊,刚才看见鲛人钻入水下,他只以为是鲛人的习性使然,一直在岸边等着。可时间过了许久,他反应过来不妙,此时恐慌起来。加上水门那边传来家丁的叫喊,张三险些吓瘫了! 难怪鲛人迟迟不从水里出来,原来是奔水门去了,画舫出水门,鲛人也跟着出去了? 张三不敢相信这种结果,因为这种结果他承担不起。 四散在各处的家丁都开始呼喊,整个后花园都乱作一团,反倒是园丁的屋子所在的角落安静无比。 过了不知道多少时候,突然有一个黑影,从附近的岸边伸出一只手爬上了岸,一步一步朝小屋走去。 屋里的女子还在熟睡,听见门响都未曾醒来,直到床上响动,她才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老爷回来了?” 女子问道。 爬上床的,当然是李慢侯,此时他一张脸阴沉的可怕,他什么话都不想说,捂上被子就要睡觉。 女子又问了一句:“外面怎如此喧哗?” “睡觉!” 李慢侯冷喝一声,吓了女子一跳,再不敢说话。 女子自嫁给李慢侯,也就第一天惊恐无比,很快就发现这个河伯老爷和气的紧,说话柔声细语,斯斯文文,而且对她极好,好吃的都紧着她。虽然不是人,她也不嫌弃,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河伯了就当河娘好了。 可今天河伯老爷的心情似乎不好,发火了。她顿时觉得委屈,而且勾起了所有不满,却又不敢发作,钻进被子,捂着嘴呜呜哭了起来。 李慢侯听见金枝压抑的哭声,他并没有去哄她,他没有心情,他更加委屈。 他现在委屈的想骂人,想打人,最想骂的就是他自己,最想打的也是他自己。他明明已经逃了出去,他都感觉到了自由,可是当看着水门缓缓落下,他躲在水下纠结无比,他现在都不敢相信,他竟然在水门落下的那一瞬间,钻进了水门,又回到了蔡府这个球笼。 他简直就是个蠢货! 这世上没有比他更蠢的人了! 就为了这个女人不受牵连?他就亲手葬送了得来不易的自由。 今日这种机会,以后恐怕都不会再有了。好像两手空空走过柏拉图的麦田,然后终身懊悔没能抓住最好的爱情的情场浪子一样,也许这辈子留在老蔡京府里,或者死于这里。 想着自己付出的惨重代价,罪魁祸首竟然还在一边哭,李慢侯没来由的气恼。 “别哭丧了!” 哭声戛然而止。 可是花园里的嘈杂却一直没有结束,直到李慢侯在懊悔中睡着,外面都隐隐有各种声音响起。 又一次在噩梦中惊醒,一群明火执仗闯入的家丁、护卫,伴随着女子尖利的惊叫。 李慢侯这一次的起床气无比的大,翻身立刻跳到了地上,他真的想打人了。 眼前是一群惊愕的面容,其中不乏一些李慢侯熟悉的面孔。 曾经在河上将他从水中捞起来的朱提辖也蔡伯都在,看守他的几个家丁鼻青脸肿的跟在一旁,还有一些手持棍棒甚至刀枪的家丁和士兵。 蔡家是有士兵的,这可不是一般的待遇,蔡京是宰相的时候,守城的士兵帮他看守府邸说的过去,他已经下野了,府里的士兵却没人调走,才是他地位独特的地方。蔡京虽然不做宰相了,但他头上的虚衔还在,他还是太师,爵位更是高的可怕,乃是鲁国公。最重要的是,他虽然倒台了,可是斗败他的主要是他的儿子蔡攸,蔡攸斗倒他爹蔡京后,升到了枢密使,掌握着北宋的军权,调兵正好归蔡攸管。 蔡攸可以把他爹赶下台,但却不能降低他爹的任何待遇,否则就是不小,父子两可以政见不同,那是公事,可调走蔡府的卫兵,那就有些不讲私情了,是会被认为不孝的。所以蔡府的卫兵过去有多少,现在就还有多少。 卫兵的头领正是朱提辖,而蔡伯则是蔡府的管家。 可以说,朱提辖和蔡伯的实际权力,恐怕比蔡府里绝大多数的主子都大,就好比小区的保安往往比普通业主权力大一样。 此时李慢侯却根本不买他们的账,大声吼道:“干什么?大半夜扰人清梦!是不是看老子好欺负?!” 说着甚至就要上去揍人,这种情形下,揍人是不可能的,被揍的概率极大,就算被揍一顿,李慢侯也觉得很好,他甚至巴不得这些人把他打个半死呢,谁叫他蠢呢! 但没人揍他,众人不但没生气,反而松了一口气一样。 朱提辖闷哼了一声,扬扬手:“都出去!” 张三此时狂笑着,带着一张鼻青脸肿的脸,连爬带滚的扑过来,抱着李慢侯的大腿涕泪横流。 他的兄弟李四这时候抱着门外的项圈、镣铐爬了进来,站在李慢侯身前,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蔡伯捋着胡须,看了一眼躲在被子里的女子,又看了看恼怒的李慢侯,微微摆了摆手。 “不用了!” 说完,蔡伯踱着步子走出了屋子。 所有人都走了,屋里恢复了清静。 只有金枝还缩在被子里呜咽着,她被吓坏了。 李慢侯所有的委屈、羞愤经过这一闹腾似乎释放了,坐在床边拍了拍被子。 “好了,都走了,不用怕了!” 金枝瞧瞧掀开被子看了看,她就没见过这种阵仗,哗啦啦涌入一群人,一个个凶神恶煞一般,举着火把,拿着利刃,仿佛要择人而噬。 看到人真的都不见了,她一下子钻入李慢侯怀里,反而哭的更大声了。 第二天中午,李慢侯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有纪律性的跑去晒太阳,保持头盔的电量了,一直躺在床上睡觉,说心如死灰有些过于沉痛,但他的心确实没有生机,死气沉沉。 那么好的机会,他放过了,他仿佛放弃了所有逃生的希望,现在连动力都丢失干净了。即便立刻又有一个好机会放在眼前,他甚至觉得自己都打不起精神去逃亡。 蔡府里依然有活动,竟然还有人想来看李慢侯,张三叫了两次,李慢侯都没搭理。他今天哪里也不想去,对给那些权贵表演猴戏他天生厌烦。张三也不敢催,就让他一直睡着。 金枝一大早就被李慢侯支走,一直到中午才拿着一个大食盒回来,里面装着几样菜,其中有李慢侯几天前就念叨过的东坡大肘子。 蔡府给李慢侯供应的伙食非常好,顿顿都有肉,大多是鸡鸭鱼肉,以及羊肉。羊肉可是上等肉食,下人们都吃不到的。但李慢侯就是不喜欢,他更喜欢猪肉。所以时常念叨,今天金枝就专门跑去找厨子做这道菜。 一边取出菜肴,一边嘟囔着。 “老爷,你不知道,昨晚啊,听说府里进贼了。” 进贼了? 李慢侯点了点头,看来昨天水门哪里的家丁,把他当贼了。张三等人恐怕又认为他逃走了,结果闹出了笑话。最后惊动了众人,跑来这里求证,结果发现李慢侯正在床上熟睡。 一想到昨天的事情,现在想来也就强吻了茂德帝姬那件事不算蠢事,其他都蠢透了。 最荒唐的事情变得最不荒唐。 李慢侯一点都不想提昨夜的事情:“好了,吃饭!” 金枝见李慢侯依然没有兴致,也不敢乱说,生怕说不好又惹他生气。 此时生气的还有一个人。 在蔡家后花园的亭子里,此时有好几个贵公子。 为首一人面目庄重,有一种不怒自威的风度,而他现在还有些怒,因此更威严。 张三跪在下首连连磕头:“大王恕罪。鲛人大爷昨夜受了惊扰,此时还睡着呢!” “大胆!” 旁边站立的一人此时喝道。 这人身上的穿着十分华贵,袖口还带着龙纹,显然是一个宗室子弟,此时却只能站在一旁。 张三不敢答话,一个劲的磕头,今天这几位爷,他可一个都得罪不起。事实上,这些天能来亭子里的人,他都得罪不起。蔡家抓了一头鲛人的消息,虽然已经开始传开,但也仅限于一些消息灵通的圈子里。但能让蔡京准许来后花园观赏的,普通的权贵都不行。现在都知道,这鲛人迟早是蔡京准备献给皇帝的,要蔡京准许提前来看的人,不但要的罪的起蔡京,也得顾虑一下皇帝的感觉。 因此来的都是大人物,比如童贯那样的权贵,以及今天这几位:王爷! “区区一头畜生,竟还要郓王殿下看他的脸色不成?” 站着的大爷继续喝骂。 此时端坐的大爷摆摆手:“罢了。不过是一头畜生,我等来是给他脸。迟早还不是要关到宝箓宫里,人人都得观瞧。” 宋徽宗崇信道教,给道士张继先修建了上清宝箓宫,里面修建了名为‘鹤庄’、‘鹿砦’、‘文禽’、‘孔雀’等等栅栏,关着数千从各地搜刮来的珍禽异兽。每年冬至到上元节之间,允许百姓到过景龙桥来这里观赏,称之为‘先赏’。 所以鲛人的命运迟早也是如此。 只是旁边坐着另一个年轻公子还是有些遗憾,叹道:“皇兄。来都来了,不看一看,多可惜!” 站着的公子也附和道:“莘王殿下所言极是,去宝箓宫‘先赏’跟在蔡府‘先赏’,可不一样,这才是真先赏啊!” 威严公子道:“康王,你也坐,你我兄弟,坐着说话,不须如此拘谨。” 被称作康王的公子摆手道:“皇兄面前,哪有愚弟的座。” 这威严公子正是郓王,宋徽宗第三子,目前活着的儿子中排第二,仅比太子小一岁。但却比太子还受徽宗的宠爱。 皇帝的儿子,皇帝喜欢的原因,往往不外乎两个,一个是子凭母贵,母亲受宠,儿子自然受宠,历史上不乏因为皇帝宠爱某个后妃而更改储君人选的;另一个原因就纯粹是皇子自身讨喜,跟皇帝相处亲密。 郓王赵楷恰好这两点都符合,他母亲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之一,而且跟皇后自成一党,在宫中过去连先皇后都让着她们,同时赵楷极有文采,他参加科举能考中状元,可为什么去考状元,皇子又不能去做官,而且颇有些胡闹的成分,其实不过是为了讨皇帝欢心,如果被臣子知道了,反而容易引来弹劾,攻击皇子蔑视科举。事情不出意料,当赵楷的文章被考官推送到宋徽宗面前的时候,徽宗窃喜不已,悄悄点了第二名为状元,让赵楷没有成为文官眼中的焦点。 赵楷文采斐然,深得皇帝喜欢,每次大宴群臣,尤其是宴请蔡京这样的宠臣的时候,往往都让赵楷陪侍左右,不是刻意冷落太子,而是这种场合,只有赵楷的文采才能发挥用处。宋徽宗和蔡京这些人都有好文采,兴起了赋诗作对,赵楷往往能够唱和呼应,而太子木讷,往往无法对答,十分扫兴。 自己得宠,年岁也相当,赵楷其实已经拥有了极强的皇位竞争力,所顾虑的,其实只有宋朝所谓的祖制。至于太子,不是赵楷自负,事实上他早就已经压制的太子喘不过气,如今只是在苟延残喘。在皇宫里,太子赵恒过的小心谨慎,不敢有任何声色爱好,各种用具甚至比普通庶出的皇子都不如,不是富庶的北宋宫廷供不起他,而是他有意为之,以免给外界留下任何废除他的理由。 太子之所以当的如此卑微,跟赵楷皇次子当得得意是同一个原因造成。当年宋徽宗还没继位之前,只有一个妻子王氏,王氏生性端庄贤淑,但在浪漫气息浓厚的宋徽宗眼里,没有任何吸引力。所以徽宗早在做皇子的时候,就跟太后宫里的两个女官郑氏和王氏安通款曲。 后来宋徽宗之所以能继位,其实全是向太后极力主张。当时按照任何继位顺序,其实都轮不到宋徽宗。因为死去的皇帝宋哲宗是宋徽宗的兄长,宋哲宗英年早逝没有留下儿子,只能由同辈兄弟继位,可即便要让弟弟继位,宋徽宗也不是排第一的,别的不说,宋哲宗有一个一母同胞的亲哥哥简王赵似,可惜宋哲宗和简王的母亲地位不高,宫中掌权的是向太后,甚至宋哲宗和简王都只能认向太后为嫡母,生母反而不能认。 宋哲宗死后,第一顺位就应该是最亲的胞弟简王,如果不立简王,按照宋哲宗辈皇子年龄,最年长的是申王赵佖,不立嫡就立长,这是原则。即便长幼、嫡庶这些原则都不顾,按照才能,端王的行为举止,当时就不被认可,整日间游手好闲没有正行。 但向太后喜欢端王,也就是后来的宋徽宗,极力主张立端王。声称自己没有儿子,这些皇子都是庶子,这样就抹除了简王身上的嫡传优势,反对庶长子申王,理由是申王有眼疾,这样就抹除了申王的年龄优势。 可是大臣们也无法接受端王继位,因为实在是太荒谬,其中宰相指出端王赵佶“轻佻不可以君天下”。向太后针锋相对,搬出已经死去的宋神宗,说他老公活着的时候曾经说过“端王有福寿,且仁孝,当立”。 假如宋神宗当初真的有这样的遗照,那都轮不到宋哲宗年幼继位,宋徽宗早就该继位。因此向太后分明是在强词夺理,最后谁说了算,其实就看谁的力量大了。 向太后得到了曾布、蔡卞、许将等一些大臣的支持,最后成功将宋徽宗强行推上帝位。向太后为什么如此厚爱宋徽宗,她手下的两个女官郑氏和王氏的耳边风起到了巨大作用。同时向太后看到宋徽宗跟自己手下的婢女勾搭在一起,宋徽宗继位当然对她这个太后也是一件好事,因此大力支持。等到宋徽宗即位后,向太后立刻将郑氏和王氏献给了宋徽宗。宋徽宗对这两个侍女也是宠爱不已,算是投桃报李。 因为在自己的夺权过程中,郑氏和王氏两个狐媚子起到了实实在在的作用,加上这两个出身侍女的女子确实姿色过人,否则也不可能在宋哲宗年纪轻轻,端王怎么看都没什么继位可能的情况下勾搭到一起,因此郑氏和王氏非常得宠。 两人同时出身向太后女官,进入宋徽宗后宫中,就是天然的盟友。他们的后宫对手,就是端王的发妻王皇后。郑氏和王氏两个跟着向太后这个宫斗高手的后妃,宫斗能力超强,王皇后以皇后的地位,都根本斗不过。而她们则各种手段频出,甚至污蔑王皇后行为不端,有亏妇德,并且引起了宋徽宗的注意,派人去调查过。皇后受到这样的屈辱,郁郁而终,年仅二十五岁就死了。 王皇后死后,郑氏被封为皇后,王氏成为加衔的懿肃贵妃。按照套路,这两个宫斗高手是不可能消停的,斗死了皇后,接着就该他们两个新皇后和皇贵妃内斗了。但机缘巧合,她们两人之间没有了宫斗的因素。因为郑皇后唯一的儿子夭折了,虽然郑皇后跟王贵妃一样得宠,接连生了五个子嗣,可都是女儿。 这样的结果就造成,郑皇后继续跟王贵妃结盟在一起,不过斗争的对象,从过去的王皇后,变成了王皇后唯一的儿子,太子赵恒。太子有皇后母亲在的时候,都斗不过这两个宫斗高手,更何况八岁就失去母亲的情况下,更不是对手,因此在宫中的日子一直过的心惊胆战。 郑皇后没有儿子,她又知道自己当年跟王贵妃迫害皇后的罪行,一旦皇后的儿子继位,郑皇后不能不考虑一下自己的身后事。尽管让王贵妃的儿子当皇帝,对自己的好处也有限,可至少不是坏事。后来,王贵妃自己也死了,王贵妃一死,留下的这些儿子简直就把郑皇后当亲妈一样,当然有投靠她的打算,但这也让郑皇后彻底没了后顾之忧,这些从小在她跟前长大的好姐妹的儿子当了皇帝,她个人可以继续稳稳的当太后,继续在后宫横行霸道,就像她过去的主子向太后一样,从她亲族考虑,她的几个女儿也能得到照顾,娘家也能继续飞黄腾达,就像向家一样,宋徽宗连续嫁了两个女儿给向家子弟。 除了这些变故外,王贵妃的长子赵楷也确实争气,才华卓绝,颇有才名,极其讨皇帝欢心,这更加坚定了郑皇后扶持赵楷的决心。 除了郑皇后,赵楷还有一大助力,那就是官僚集团。如今的官僚集团,经过宋徽宗当政几十年后,最得宠的都是蔡京、童贯之辈。这些人只认钱不认人不说,也早就是后宫派系,早在他母亲活着的时候就拉拢过来了。 蔡京之所以受宠,除了蔡京会巴结皇帝之外,跟蔡京天然的派系也有关系。当年扶持宋徽宗上位的官员们,比如蔡卞都是王安石变法时期的王安石党羽,宋神宗死后,宋哲宗短暂的执政时期,他们被打击的很惨,于是宋哲宗一死,他们就投靠太后扶持宋徽宗。宋徽宗继位之后,也扶持他们,打击当年反对王安石的司马光党羽。蔡京是蔡卞的哥哥,蔡卞是王安石的女婿。这天然的关系,让蔡京渐渐成为王安石变法党的首领,在宋徽宗支持下,继续捡起王安石时期的变法政策。如今虽然蔡京下台了,可是他儿子蔡攸却红极一时,蔡京、蔡攸父子之争是家门内斗,无法更改蔡攸的派系,因此不管是蔡京还是蔡攸都会支持赵楷。 皇后大力支持,皇帝十分宠爱,加上自己天赋使然,外有官僚集团配合,赵楷找不到自己取代太子的理由。 如果不是宋徽宗一直身体不错,还看不到改朝换代的痕迹,恐怕整日惶惶不可终日的太子早就死于某种意外了。 由于郓王赵楷身上绝对的优势,除了一些原则性强,刚直不阿的大臣外,其实没人会坚定的支持太子,而这样刚直的大臣,在宋徽宗一朝如凤毛麟角。因此攀附郓王的官僚权贵极多,康王赵构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 说赵构不起眼,不是赵楷瞧不起人,而是真的不起眼。郓王赵楷受宠的原因,有他母亲王贵妃受宠的因素,康王不受宠的原因,也大多跟他母亲不受宠有关。 赵构的母亲出身十分低微,乃是郑皇后宫中的一个婢女。地位倒也不是主因,因为宋朝不是唐朝,后妃的家族势力决定不了什么。问题是康王的母亲韦氏并不受皇帝喜欢,之所以能够成为后妃,主要是靠着姐妹的帮衬。 因为郑皇后得宠,宋徽宗自然就常常往郑皇后宫里跑,一来二去,跟郑皇后宫里的婢女自然就熟,皇后又难免有个不方便的时候,宋徽宗就看中了其中一个姓乔的宫女,乔氏很仗义,每次皇帝宠幸她,她就极力推荐自己的好姐妹韦氏,就这样,宋徽宗才临幸了韦氏,过后就不在意了。封了乔氏贵妃,却只给了韦氏一个低级的昌平郡君身份,连妃嫔都算不上。可是韦氏运气好,竟然一枪中靶怀上了王子,这就是赵构。母凭子贵,也不过让徽宗给封了一个婕妤,之后按照规矩封赏,不久前才封为婉容,也不过是一个嫔而已,连妃都算不上,更不用提贵妃。 这样一个极其普通的妃嫔之子,在赵楷面前当然天然低人一等,要不是韦氏出身郑皇后宫中,在宫里时刻巴结奉承郑皇后,也交代儿子要对赵楷毕恭毕敬,算是郑皇后党羽,而赵楷从小几乎就是郑皇后的半个亲儿子,否则赵楷甚至不会对赵构这种地位的王子多看一眼,在森严的宫禁之中,两人甚至也不太可能有什么交集。赵楷此时绝对想不到,这个不起眼的小嫔之子,在一年后会成为皇帝,而他这个随时能弄死太子的强势皇子,会在一年后成为野蛮人的奴隶。 因此赵楷一直都踏实接受康王赵构的奉承,康王也真心实意的奉承这个他心里认定的未来皇帝。 “康王。皇兄叫你坐,你就坐。难道你没听过长兄如父的道理吗?” 说话的是跟赵楷坐在一起的一个年轻公子,他也是一个皇子,不过跟康王不同,他不需要处处小心的奉承赵楷,因为他跟赵楷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也是王贵妃所生的莘王赵植。 赵构这才小心的坐在赵楷兄弟两旁边,却只坐半个屁股,以示敬意。 赵植继续道:“康王。你给想个办法,把那鲛人给拉出来玩玩。我昨日打算跟他亲近亲近的,可府里的家丁不允。一会儿把那鲛人拉出来,你先上去逗逗!” 虽说昨日是家丁不许,担心上了他这个皇子,但鲛人凶暴的名声也让赵植不得不顾虑,否则他脾气来了,几个家丁哪里真敢拦他。今天既然这个康王在场,就让他先去试试,如果没事情,他在上去也不迟。 赵构心中不悦,却不敢表现出来。宋朝皇帝中,少有胆子大的,除了几个开国皇帝外,其他的皇帝胆量甚至不如常人。逼迫辽国签订澶渊之盟的宋真宗,就算是不多上过战场的皇帝了,可他在被宰相寇准硬逼着也没有亲临前线,名曰亲征,甚至连辽军面都没见过,好多次是被寇准拉着袖子,颤颤巍巍硬着头皮登上城墙,但敌人却根本不在城外,而是在河对岸的澶州北城呢。因为皇帝死活都不敢过河! 赵构后来当了皇帝表现的也不怎么样,尽管有各种马屁文章赞颂他出师金军大营的时候,用勇武慑服金兀术等等金国猛将,但实际如何,没人知道。见于史料的,也不过是金军下江南,才刚进入淮河流域,离长江还早呢,在杭州的赵构就怕的要离开杭州逃到海上去。 显然赵构并不是一个胆子大的,赵植让他先去试试传闻十分凶暴的鲛人,赵构开始有些怕了。早知道这样,他就不在赵楷面前逞能了。 但又不能在赵植面前认怂,硬着头皮道:“如此,就先让会一会这孽畜!” 赵植拍手称快,不近处看一看鲛人,他心里始终如猫爪一样不甘心。 赵植的心性一向自在随意,因为不管怎么看,他都会有一个确定且光明的前途。因此赵植平素除了玩就是玩,他母亲王贵妃死的时候,他才十岁,上面有赵楷这个成年的长兄照看,下面只有两个八岁的妹妹,皇帝又因为爱妃之死,对王贵妃留下的几个孩子颇为宠溺,因此赵植从小就养成了不轻易放弃的性格,想要什么一般就要立马得到。 一听几个王爷铁了心,不但要见鲛人,而且要逗一逗,趴在地上的张三脸都吓白了。 如果这几位爷谁伤了,他死八次都不够,赶忙再次磕头劝阻,头都磕出血了。 赵楷见状,叹了一声。 “罢了。一头畜生而已,本王没了兴致!” 这次赵构就坡下驴:“也好。一头畜生,万一冲撞了皇兄,得不偿失。” 只有赵植十分失望。 赵楷其实本来对这些奇珍异兽也不是很感兴趣,只是赵植缠着他,他才来了点兴致,见一见这些奇珍,若偶有灵感,做出一两副诗篇来,倒也是一件好事。最重要的是,他知道这鲛人是蔡京下了大力气,准备献给皇帝的,一定不凡。按照以往的惯例,到时候皇帝肯定会招呼大臣们赋诗的,如果他能提前准备,到时候能出口成章,不但讨皇帝欢心,也是在大臣面前露脸的机会。 还有一个原因,赵楷始终都需要蔡京的扶持,因此多向蔡京示好,也是他常做的事情。借着观赏异兽,来拜会拜会蔡京,是一个好理由。 蔡京虽然下野了,即便蔡攸真像外面表现的那样,跟他老子蔡京决裂了,赵楷依然更看好蔡京。不仅仅是蔡京起起伏伏,四起四落,谁也不敢保证他不会东山再起,关键是蔡京当朝任宰相长达十七年之久,门生故吏遍天下,如今朝中当权的多是蔡京党羽,赵楷将来要斗倒太子,离不开这些朝臣的支持。 所以弟弟一鼓动,他也就来了。见蔡京是最重要的,看异兽不过是个由头,看不看并不重要。 因此当蔡京家的家丁再三劝阻,他也不想为这种小事,惹来任何不快。 索性摆摆手:“本王也乏了,走罢!” 说完起身,两个皇子,一个松了一口气,一个满心不情愿,都只能跟着离开。 第五节 鲛人谶言 尽管嘴里说不在乎,心里也确实不是很在意,但被一头畜生拒绝,赵楷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作为受宠的皇子,他其实跟弟弟赵植一样,容不得别人的拒绝,他可以不要,别人不能说不给。 结果一回自己的王府,赵楷立刻就将这些不快放到了一边,不是有什么好事,而是有更大的不快。 宫里传来了消息,因为河北的战事,他父皇竟然要退位了! “乱臣贼子!” 赵楷气的大骂。 骂的当然不是他爹,而是大奸臣李纲。 这个李纲,官任太常少卿,是蔡京、蔡攸父子举荐,历来被视作蔡京父子党羽,不过却不以逢迎为长,为人颇为正直,果敢坚毅。 赵楷安插在宫里的眼线传来消息,李纲上了一封奏疏,希望皇帝禅位,让太子继位。 太子继位,把他这个郓王置于何地? 对于早就把皇位看做自己囊中之物的赵楷来说,任何想让太子继位的想法,都跟谋逆无疑,哪怕是太子,都不该有这个想法! 不过赵楷也没有完全丧失理智,他只是愤怒。禅位这种事,听着太匪夷所思,古来都没几个成例,即便有大多也是谋朝篡位,禅让的皇帝没几个有好结果的,哪怕是亲父子也是如此。唐玄宗传位给太子,最后自己孤独终老,这个教训他父皇不会不清楚。 昨日,皇帝才任命太子为开封牧,打算让太子准备开封保卫事宜,怎么这么快就传出要禅位的传言。因此赵楷颇不相信这个消息的真假,结果第二日一早,宫里又传来了消息,这次不是赵楷自己的眼线,而是皇后郑氏派人带来的消息。郑氏告诉他,让他早作打算,因为皇帝基本上决定传位了。 赵楷这才彻底惊慌,皇后传来的消息很详细,事情的原委基本都探听的清清楚楚。 皇帝要传位的原因,不外乎北方金兵太凶残,心里惊慌所致。 赵楷也知道金兵凶残,但他还没有产生惊慌,他收到的消息是,金兵兵分两路,西路已经围了太原,却久攻不下。东路却已经攻破了过去大宋用来防备辽国的河北防线,打下了檀州、蓟州、燕山府而已,这里除了澶州外,蓟州和燕山府不过是辽国故地,辽国被灭后,才被大宋收回,为此还封了了带兵收复失地的童贯这个太监做郡王,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太监王爷,因为曾经立志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宋太祖立过遗照,收复燕云者王。 这道防辽的防线虽然被攻破,后面还有河间府、中山府这些重镇,没收到消息说这些重镇被攻破啊。即便这些重镇破了,后面还有大名府,信德府这些黄河以北府县,可以说此时准备保卫开封都为时过早,怎么就要禅位了? 可在赵楷看来,既然太原、河间、中山三府都能挡住金兵,那说明金兵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他们未必能过河,即便能过河,也未必打的下汴梁,毕竟汴梁比太原要坚固的多,还有二十万禁军。 但事实就是这么离谱,皇帝的胆量比赵楷想象的还小,郑皇后送来消息说,燕山府失陷后,皇帝就惶惶不可终日,整日焦虑中原一马平川无险可守,乃至卧病在床。手执宠臣蔡攸的手大骂金国背信弃义,自觉时局不可收拾。 让位太子的谏言,是李纲通过掌学士院的给事中吴敏上书皇帝的,让皇帝让位的主意,李纲生出已经不是一日了。这些天,李纲怀揣着请皇帝退位的扎子见人就让人看,朝里许多官员都看过,纷纷斥责李纲。所以李纲的意见,一直没有传递到皇帝耳中。 现在吴敏却将这些意见提了出来,吴敏是什么人,赵楷十分清楚,这是蔡京党羽的核心人物之一,曾经高中进士的时候,蔡京还想招他做女婿,可惜吴敏那时候还有些畏惧人言,但之后蔡京依旧看好他,提拔他,一步步位极人臣。吴敏虽然没有做蔡家的女婿,只会在官场上混久了,就懂得做官的道理,一直攀附蔡京,事事都顺从蔡京,蔡京倒台后则事事依附蔡攸,依然是蔡家党羽。 吴敏能上书,必然是得到蔡攸支持的,而蔡攸作为皇帝心腹,必然是揣摩到了皇帝的心思。果然昨日吴敏被蔡攸带着进玉华阁议事,当时宰相白时中、李邦彦,枢密院蔡攸、童贯,执政张邦昌等人都在。 这些人中,童贯是蔡京朋党,几十年的交情,白时中、李邦彦名为宰相,手里其实没什么实权,远比不上掌握军权的枢密使蔡攸,平时也基本上是蔡家的传声筒,张邦昌是老好人一个,没什么主见,因此这次权臣跟皇帝议事,说白了就是蔡攸通过这些大臣,试探皇帝。 结果皇帝果然同意了吴敏的建议,决定效仿唐玄宗传位的故事。 听完郑皇后派来的太监口述的过程后,郓王赵楷一屁股跌坐下来,脸色煞白,太监走的时候,他想松松,硬是双腿无力,久久站不起来。 他不怕皇帝一时兴起传位给太子,相比皇帝传位,蔡攸的举动更让他恐慌。显然蔡攸察觉皇帝有退位意图后,让人试探,并且抢先一步谏言皇帝传位。如果皇帝同意了,那么蔡攸就成了太子继位的功臣,太子不会忘记蔡攸的,如果皇帝不同意,蔡攸也不得罪皇帝。 现在皇帝同意了,蔡攸成了太子的功臣,接下来太子会如何对他? 如果蔡攸这些权臣支持郓王,即便皇帝一时兴起传位太子,有这些大臣扶持,郓王也不至于死的太惨,甚至还能继续得到退位的太上皇支持,压制住新皇帝,假如新皇帝万一跟宋哲宗一样短命的话,他这个皇帝同样有继承皇位的机会。 但现在皇帝退位,是蔡攸等人提出来的,那新皇等级,蔡攸等继续得势,并且站在新皇帝一边,新皇帝要收拾他这个先皇皇子简直不要太容易。 想到这里,赵楷恨不能马上进宫,去父皇面前哭诉,阻止父皇做这糊涂决定。可当他踏入宫前的时候,却被人带兵拦住,告诉他“大事已定,王何所受命而来?” 赵楷已经无法进宫了,宫里的消息倒是还能传出来,皇帝催促太子立刻搬进皇宫,太子赵恒哭着不肯继位,乃至都病了,这让赵楷有了些期待,最好直接病死,那样就该他马上做皇帝了。但这只能是奢望,太子更多是故作姿态而已。 午后皇后又传来消息,皇后告知赵楷,皇帝退位的真实想法是打算跑,一旦金兵打到黄河边,皇帝就准备南下,效仿东晋故事,只求能保住江南半壁江山。赵楷明白,他父皇这是老谋深算,打算在这危机时刻,让太子做一个替死鬼,替他留在京城死社稷! 这个替死鬼他赵楷没机会做,也不想做,相反他也得跑,跟着老皇帝一块跑。 第二日,天还未亮,一夜都没睡好的赵楷接到宫里旨意,要他进宫。 文武百官都进宫了,皇帝下诏立刻传位太子,如此急迫。 皇帝传位太子,自称道君皇帝,然后搬到龙德宫,皇后搬到撷景园。之后调整了大量朝臣任命,李邦彦为龙德宫使,蔡攸、吴敏为副使,老皇帝身边的亲信,依然跟着老皇帝,可以说给自己留下了一整套皇帝班子。 新皇帝则大量任命了自己的人,第二日就下诏任命太子詹事耿南仲为签书枢密院事。接着下诏大赦天下,文武百官升秩一等,赏赐各军,立妃子朱氏为皇后,又下了诏令,三省、枢密院所签署的命令,下级官员不要执行。显然新皇帝留了一手,准备防着老皇帝继续乱下皇命。 新皇登基第三日,北方传来消息,斡离不攻陷信德府,距离黄河又近了一步,新皇下诏京东、淮西、浙募兵勤王。不管结果如何,至少在抗击金军的主动性上,新皇帝比老皇帝要强的多。 而三皇子赵楷则惶惶不可终日,因为他最担心的新皇帝清算的手段终于出现。就在新皇登基第四日,京师太学生上书,历数蔡京、童贯、王黼、梁师成、李彦、朱勔的罪行,称他们为六贼,请求杀掉他们。 这些可都是老皇帝心腹,蔡京党羽啊,现在开始清算这些权臣,接下来是不是就要动他这个亲王了。事情的发展比赵楷想象的还要严重,老皇帝还没死,新皇帝就开始动手,或者这只是一次试探,试探老皇帝会不会干涉。否则也不会让几个学生上书,而是朝臣弹劾了。 打死赵楷也不会相信,区区几个学生,就敢上书弹劾这些重臣。 一直紧张兮兮的探听着消息,新皇帝既没有准许,也没有反对,看来真的只是试探,想通过这些学生,试探一下老皇帝的态度,双方目前都在暗中较劲。 第六日,是二十九日,皇帝再次下诏,尊老皇帝为“敬上道君皇帝尊号为教主道君太上皇帝,皇后为道君太上皇后。” 同时下诏改元,明年为靖康元年! 宣和即将结束,靖康即将开始,赵楷备受煎熬的注视着时局的发展。他心里很确定,改元之后,新皇帝就彻底走上前台,恐怕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了。 第七日,是除夕,这是赵楷过的最煎熬的一个除夕,第二日的新年,仿佛就是他的末日一样。 这一日,郓王府格外的冷清,没有一点辞旧岁的喜庆,府外不知愁的一些百姓家,竟然还有放鞭炮的。哪怕皇帝已经下旨宵禁,依然耐不住一些无知百姓傻乐。 第二日,是靖康元年春正月初一,赵楷一大早进宫跟文武百官们一起给皇帝朝拜祝贺,退殿后大家又纷纷赶到龙德宫,祝贺道君皇帝。 曲终人散,大臣们退去后,赵楷忍不住抱住老皇帝的腿大声哭泣。 老皇帝不知如何安慰,留下一干皇子、公主,摆了一桌家宴。 宴会上,依然忧心忡忡,大感自己前途叵测的赵楷,突然感觉有人在拽他,回头一看,是他的小妹。 “嬛嬛?你有何事?” 看着一脸忧心忡忡的小妹,赵楷悲从中来,果然还是自己胞妹更怜惜自己,别的皇子这些天都唯恐避他不及,那个过去时刻逢迎自己的康王,方才见面竟如同不认识一般。 其实赵楷误会了,妹妹赵多富可不是悄悄过来安慰他的,而是有其他心事。 对他道:“皇兄。十日前,我偷偷去过蔡府。见过那个鲛人,他留了一句谶言。起初没有在意,这几日想来,甚觉惶恐!” 那个鲛人? 这几日赵楷早都把鲛人忘了,小妹提起,他才有想起来。妹妹一说,他都来不及疑惑妹妹为什么偷偷去蔡府,而是疑惑鲛人的谶言。 “什么谶言?” 赵楷问道。 赵多富道:“那鲛人说,‘宣和将终,靖康继之。皇子皇女,为奴为娼’!” “一派——” 赵楷正打算呵斥,什么‘皇子皇女,为奴为娼’,这不是诽谤皇家吗?但突然愣住了,一脸严肃的追问: “嬛嬛。你确定是十日前?” 赵多富十分肯定的点点头。 赵楷异常吃惊,十日前,别说改元了,皇帝有没有生出退位的心思还不一定呢,可是那鲛人竟然预言到下一个年号会是靖康!真神了! 既然他能预言到靖康,那么接下来的预言,谁敢说是假的? 赵楷觉得这件事很要紧,叮嘱妹妹道:“嬛嬛,你莫要声张。稍后你详细说与我听。” 赵多富是偷偷过来的,即便是亲兄妹,这时代也要避讳,点了点头,又悄悄回到公主们的坐席。 家宴结束之后,赵楷一直坐着未动,满屋的皇子,竟然都像看不见他一样,只见皇子们之间相互道别,次第离去,却无一人来跟他打招呼。 而且那些皇子们见到赵楷留在这里,都匆匆而去,不愿意多留。不就偌大的龙德宫大殿中,就剩下兄妹四人,三皇子赵楷,十二皇子赵植,以及顺德帝姬赵缨络,柔福帝姬赵多富四人,就连赵璎珞也应为是跟驸马向子扆一同前来,在驸马的催促下,打过招呼后,就匆匆离开了。 兄妹三人此时竟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一种戚戚之感在兄妹间蔓延。 “嬛嬛。仔细说一说谶言的事儿吧,说完就各自回府,无故不要联系了!” 第六节 皇子问计 几家欢喜几家愁,相比皇室这几天的惊天变动,李慢侯的小日子过的是越来越安逸了。 自从那次拒绝为几个皇子下水表演后,蔡府上下就在也没有人来烦过他,天天好酒好肉伺候着,什么都不用管。但李慢侯可不能什么都不管,他还想着逃走呢。 是的,他又开始计划逃跑。 他每一次试图逃跑,总会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而失败。这次的失败对他打击最大,明明已经逃了出去,却因为不忍看到金枝被牵连而返回,这种行为,站在历史学家的角度,一定被批评为妇人之仁,李慢侯本人又正是一个历史专业的专家,这让他对自己极为失望。 但这一次李慢侯恢复的比以前更快,几乎只过了一天,他的心思就又蠢蠢欲动起来。 究其原因不外乎三点。第一,失败次数多了,心理适应能力提高,更容易从失败情绪中走出来。第二,这次跟以前不同,以前失败,完全弄不清原因,没有方向,让人容易产生一种命运使然的悲观情绪。而这次,一切都是符合逻辑的,是李慢侯自己选择了失败,因此即便失败,也让他有种自己掌握自己命运的强势心态。第三,理性分析,李慢侯的处境虽然没有变的更好,却也没有变的更糟,以前什么样子,现在还什么样子,甚至稍微有些改善,现在蔡府对他更放心了,都不会给他套上锁链和镣铐了。尽管那种简单的镣铐,其实李慢侯早就可以轻易打开,但在心理上,至少给他传递了一个蔡家家丁放松警惕的有利信号。 逃跑计划依然不变,困扰也依然未变。 经过上次的逃跑,李慢侯更加熟悉了蔡府水道,只要出了水门,就能进入穿城而过的汴河。这条河从西北的黄河取水,取水口名曰汴口,从西北方进入开封城,从东南方流出,最后灌入洪泽湖,是一条完全人工开凿的运河。之所以叫汴河,是因为古代确实有一条汴水,那条河现在依然存在,取名叫古汴渠,同样从开封东南流出,往东南流,不过最后是注入泗水而已。 横穿开封的汴河,沟通了开封城内许多水道,甚至直接可以通往皇宫,当然肯定也有类似蔡府的水闸,而且更加严密。 掌握了这些情况后,逃出蔡家对李慢侯来说,已经不是绝不可能的事,即便没有上次借助画船出水闸的机会,硬闯的机会都会很大。毕竟那只是一道铁栅栏而已,很容易绕过,比如找个没人的地方翻墙而过,根本不用经过水门。 难处在于,不管怎么逃,李慢侯都想不出要如何带走金枝。他一走,留下金枝,结果无法想象。这也许是妇人之仁,可他相信,一旦他自己一个人走了,往后的一生,一想到金枝的结局,他都会内疚。他不知道历史上那些从不妇人之仁,敢于抛弃妻子的英雄豪杰会不会内疚,但他知道他肯定会内疚,这就够了。 既然要带着金枝,那就不能硬闯,这些天他一直鼓励金枝跟府里的少爷、小姐们亲近,最大的目的就是希望万一他离开之后,金枝可以有个依靠。逃而复返后,让李慢侯明白,金枝在这府里不可能得到任何庇护。那天朱提辖等人明火执仗,一脸怒气的闯入,显然不是来找李慢侯的,他们以为李曼会逃跑了,却带着人闯进来,显然是来找金枝泄愤的。 不过李慢侯依然支持金枝跟府里的少爷、小姐亲近,因为他可以从金枝嘴里得到一些意想不到的消息,金枝间接成为了他的耳目。 金枝不是专业的间谍,也不是有意去打探消息,就是闲聊,因此收集到的信息有限,针对性也很随意。但这里是相府,即便如此,让李慢侯得到的信息依然比城外的普通百姓多。 至少有一点,蔡家的上下已经处于一种肃杀的气氛中,可城外依然是不是能听到鞭炮的响声。显然蔡家这个贴近权力的家族,已经能感受到大厦将倾的危机,而普通的民众,甚至都不知道金兵打过来了,不知道金兵有多凶残。不是他们傻,不是他们麻木,而是在这个交通落后的时代,十里外发生的事情就很难得知,有能力持续获取远方信息的大宋朝廷,又不可能将军事情报分享给小民,甚至要严密封锁消息,以免引起混乱。 可是李慢侯这个被关在蔡府后花园的囚徒,却能通过各种渠道,得知金兵的大概位置。 金枝给李慢侯传递各种意想到的和意想不到的消息的时候,也给李慢侯带来了一些新的困惑。 自从那也李慢侯放弃逃亡的第二天,金枝就跟蔡京的儿媳妇茂德帝姬建立了联系,她是被茂德帝姬招过去问话的,之后每天几乎都会被叫过去聊聊天。 这个茂德帝姬的行为,让李慢侯十分不解。他对这个女人的认知,主要来源于史书,十分单薄和苍白。只知道茂德帝姬是宋徽宗的第四个女儿,一开始封为延庆公主。后来宋徽宗在蔡京的马屁奉承下,认为给自己女儿公主封号,完全配不上他的伟大,于是效仿西周时期周天子的规格,西周公主叫做王姬,他的女儿就要该做帝姬。在宋徽宗功高盖世的虚荣心下,宋朝公主都改做了帝姬,茂德帝姬也就从延庆公主改为了茂德帝姬。 茂德帝姬是宋徽宗女儿中公认最美的,宋徽宗对她也颇为宠爱,所以将她嫁给了自己最宠爱的权臣蔡京的儿子蔡鞗。茂德帝姬的美貌,不但是在公主中,而且流传到了开封城里。乃至金兵攻陷开封的时候,都听说茂德帝姬美貌无双,指明要宋朝将茂德帝姬贡献出来。尽管宋徽宗以茂德帝姬已经嫁人为由进行争辩,却依然无法阻止,最后茂德帝姬跟自己的丈夫一起被金军掳走,先是被金军主将斡离不(汉名完颜宗望)抢走,仅仅一年,斡离不病死,接着又被金国权臣谷神(汉名完颜兀室或完颜希尹)夺走,一年后被谷神折磨致死。 除了史书中的单薄记载外,李慢侯跟茂德帝姬的交集,也就是见了两面,一次她在亭子里,自己在水里,一次她在画舫上,自己还是在水里。 当然印象最深的,还是那次亲密接触。当时李慢侯在自己即将自由的狂喜下,心情兴奋无以表达,突然有些狂放和孟浪的强吻了茂德帝姬,这个举动到现在李慢侯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知道为何当时会做出这样的行为。 但他不后悔,也不害怕。他愿意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他回来后想过,茂德帝姬可能会派人来打他一顿,他接受。可是帝姬不但没打他,反而在第二日送来了一千两黄金,李慢侯几乎都把这件事给忘了。 一千两黄金,近四十公斤的分量,放在任何时代,都是一笔客观的财富。茂德帝姬能一下子拿出来,除了蔡京家确实有钱之外,还跟她在蔡家特殊的地位有关。尽管是蔡京的儿媳妇,却有皇家公主的身份,因此在蔡府,尽管不掌权,却无人敢惹。另外北宋富庶,民间婚嫁的嫁妆都极其丰厚,甚至需要卖房卖地才能嫁女儿,女儿多的家庭往往破产,皇家依然如此,公主的嫁妆日益丰厚,从开国到蔡京时代,公主嫁妆从10万缗激增到了70万缗。 1缗等于1000钱,而一个地方湘军的军饷,一个月才300钱。70万缗显然是一笔巨款,茂德帝姬在蔡京家里,是实现了财务自由的,因此她自己也能一次拿出1000两黄金,相当于1万2000缗左右。 茂德帝姬不但没有找李慢侯麻烦,还给了赏钱,让李慢侯心里难免多了一些遐想。 但也只是遐想,更大的可能性是,茂德帝姬不想让这件丑事被人知道,当日李慢侯虽然强吻了她,但因为角度问题以及照明条件限制,其实并没有人看清楚,否则水门看守也不至于以为进了贼。 李慢侯做出这种孟浪的事情,对他来讲,可能是一次艳遇,但对一个宋朝女子来说,可是关乎名节的。 这样一想,李慢侯就开始生出一些愧疚,觉得自己欺负了一个女人。 茂德帝姬的行为让李慢侯费解的还有,她每天叫金枝过去聊天,对外说是解闷,可是每次都会告诉金枝一些重要的情报。比如金军打到了哪里,太子哭着被抬上皇帝宝座,这些消息李慢侯都第一时间通过金枝了解到了。 一次或许是偶然,但每天都如此,让李慢侯颇为惊讶。仿佛这个公主知道自己想知道这些消息,知道这些消息对自己有帮助,并且可以帮助自己一样。 李慢侯甚至自私的想过,茂德帝姬是不是故意提供这些消息,好让自己找机会逃出去,从而遮盖住被李慢侯强吻过的丑事。但这种恶意的揣度,让李慢侯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一个有权势的公主,想要封一个人的口太容易了。因此肯定是善意,公主在帮助自己,但是为什么呢? 他又忍不住遐想。 女人的心思永远都猜不到,这是颠簸不破的真理,李慢侯干脆也不想了,知道自己受了人家的恩情就是了。 公主透露出来的莫名善意,让李慢侯产生这样一个想法,如果他实在无法带走金枝,他希望金枝最后能得到公主的庇护,显然茂德帝姬在蔡家是有这个能力的。 这样自己逃走的把握就更大了,李慢侯知道,宋徽宗退位的意图,很大程度上是想跑,想跑的人不止皇帝一个,很多权贵,包括蔡京也跑了,是不是一起跑的,李慢侯记不清楚,但蔡京确定是跑了。 蔡京逃跑的时候,蔡家必然十分混乱,那时候谁还会记得后花园里关着的李慢侯。那是李慢侯带着金枝逃跑的最佳机会,万一蔡京对李慢侯还是念念不忘,导致李慢侯需要冒险强跑的话,金枝就肯定带不走了,那时候只能寄托于茂德帝姬的善念。 午后时候,金枝又从茂德帝姬处回来,带来了丰盛的美食,说是庆祝改元。 李慢侯又得到了一个信息,靖康元年到了! 这些天朝中的乱局,大大影响了权贵们的心情,没人有兴致来观看奇珍了,所以李慢侯吃过饭自己活动了起来,保持一个健康的身体。 他的身体状态基本恢复到了从前,连发炎的眼睛,也在十几天母乳清洗下,退去炎症,彻底消肿了。 活动的差不多后,也到了休息的时间。 昏昏沉沉刚刚睡下,门口响起敲门声。 问了一声,回答的不是看守的张三,而是一个女声。 李慢侯下床走到门边,继续问,这次听清楚了。 “张喜儿?” 是柔福帝姬那个公主身边的丫头。 柔福帝姬李慢侯也接触过,印象不算深刻,尽管公主长得也很漂亮,有一股不染世俗的气质,但也没有惊艳到李慢侯。 “李慢侯。是我。有几句话问你!” 确定是张喜儿的声音。 李慢侯就要开门,却被从外边拉住了。 “你不要开门。就在门里说话。” 张喜儿道。 搞什么鬼? 经历过太多不合逻辑的事情后,李慢侯已经产生了一种神经质的条件反射。 “说什么?” 他谨慎的问道。 “你上次说让我家小姐逃,为什么?” 李慢侯沉默了片刻,在不知道门外有谁的情况下,他该不该乱说话,乱说话会不会引来意想不到的意外? 他得权衡。 放在刚刚进蔡府的时候,他是什么话都敢说的,他曾经意图向蔡京解释清楚他是人,一个千年后的来人的实情,甚至抱着万一自己身份得到宋朝权贵重视,可以改变靖康之变惨剧的解决的幻想。 但每一次都引起意外,完全无法用逻辑来理解的意外,无论怎么解释,都没人相信他是一个人,都认定他是鲛人,或者水鬼,河伯之类的神怪。 久而久之他就放弃了。 上次在画舫上,告诉茂德帝姬和柔福帝姬让他们逃,完全是单纯的善念,当时李慢侯认为自己就要逃走了,也不怕会引起其他意外,抱着能救一个人是一个人的态度。他们相信,逃了,自然更好,他们不信,不逃,那也不关李慢侯的事儿。 现在却突然又被问起那日的事情,李慢侯不免多想了起来。 难道说自己的话引起了重视,通过两个公主的嘴,传到了更高权贵的耳中? 如果是这样,那也是件好事,符合自己的初衷,自己说了,会有什么意外?李慢侯一时间想不到,就算有什么意外,他觉得他也可以接受,只要皇帝能采纳他的意见,可能会救很多人,而他最多挨顿打,往好的方面想,甚至因此立功,得到宋朝官方的帮助,可以找到回家的路也说不定。 这样想着,李慢侯觉得这次险值得冒一次,但还有所保留。 “因为金兵南下了,当然要跑了!” 张喜儿道:“可是东京城高壕深,兵多将广,还有黄河天险依持,怎会挡不住?” 李慢侯道:“兵凶战危,此战必败。信我就走,不信就留。” 李慢侯既不想说的太多,也没工夫跟张喜儿详细陈述一遍靖康之耻的历史。其实也没有陈述的必要,就是一句话,打败了而已。重要的是结果,不是过程。 张喜儿又道:“那皇子皇女,为奴为娼是何意?” 李慢侯道:“当然是皇子公主都被金兵抓到金国去了。” 张喜儿道:“那皇上呢?” 李慢侯道:“两个皇帝也被抓走了!” “两个皇帝?” 突然一个男声惊讶道。 李慢侯心中一凛,果然又有意外,之所以每次意外都搞得他十分狼狈,最后摸不着头脑,最根本的的原因还是自己不了解情况,瞎子摸象一样乱猜,当然会猜不到。有人问他问题,他当然要知道是谁了。 冷声叱问道:“言者何人?” 男人道:“无须多问。问你何事,答就是了。” 李慢侯冷哼道:“心诚则灵。心不诚,我答了,亦未必准。” 这些人既然是因为李慢侯上次的预言而来的,说明他们相信这一套,李慢侯也就继续用这种规则胁迫他们。 果然外面一阵沉默之后,男子表明了身份:“本王乃皇十二子。本王亦会被金兵所掳?” 李慢侯用机械的强调背诵道:“莘王植,天会八年掳至五国城!” 不是李慢侯刻意言简意赅,而是金兵掳走的王子公主太多,大多数就这么几句话,没有交代任何过程和结局。 外面沉默了片刻,又道:“三皇子何如?” 李慢侯想了想,他这些天反复回忆了关于靖康之变的前前后后,倒是真的挖出了一些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信息。 “郓王楷。天会八年六月二十六日殁韩州。年二十七岁。” 郓王赵楷,被金兵俘虏北上,还没到东北苦寒之地,就死在了半路上,这甚至可以算是善终。 赵植可不这么想,声音颤抖道:“三皇兄死了?” 又是一阵沉默。显然外面的皇子和公主侍女的思路很乱,不知道是本来就没什么条理,还是被坏消息吓到了。 最后赵植才问道:“你方才称,二帝亦被俘?” 李慢侯道:“不错。” 赵植叹道:“那大宋亡了?” 李慢侯道:“亡了,也未亡。有皇子南迁,建南朝。” 赵植道:“哪个皇子?” 李慢侯道:“第九子,康王构!” 赵植惊叹:“康王赵构?怎么如此!” 李慢侯觉得自己说的够详细了,他们要相信就会信,不相信,他也确实无法说服对方,换做自己,假如一个月前,有人告诉他说自己会来到宋朝,他也不会相信。 于是李慢侯道:“多说无益。王爷请便!” 他逐客了。 第七节 托孤帝姬 门外渐渐没有了声音。 李慢侯重新上床,抱着小娇妻睡觉,不久,又响起敲门声。 李慢侯颇不耐烦,他讲的已经够清楚了,就是打败了,皇亲国戚文武百官被人俘虏,这么一个古代王朝灭亡注定的事情而已,要信就信,不信拉倒,怎么还没完了? 不耐烦的下床,这次直接就拉开了门,外面也没有力量阻止他。 不是莘王,也没见张喜儿。 来人让李慢侯语塞,近距离跟茂德帝姬照面,他竟然有了羞怯。 不由想起自己做过的荒唐事,退后一步,躬身作揖: “在下见过帝姬!前几日在下一时鲁莽,冲撞了帝姬,还望帝姬赎罪!” “闭嘴!” 茂德帝姬冷冷呵斥。 李慢侯抬头,看到她羞红的脸,气氛十分难堪。 为了打破难堪的气氛,李慢侯转移话题道:“不知帝姬来访,有何要事?” 茂德帝姬道:“你告诉莘王说,大宋要亡国了。二帝会被掳走,皇子皇女都会被掳走,我会如何?” 原来是问自己的未来的。不过她怎么知道自己刚才跟张喜儿和莘王讲的话?莫非刚才她也在门外? 似乎猜到了李慢侯的疑惑,不等李慢侯作答,茂德帝姬直接解释道:“莘王是我安排到此的。” 李慢侯明白了,莘王和张喜儿能到蔡家后花园,要么是蔡京准许的,要么是蔡京府里有权势的主子准许的,他们走的是茂德帝姬的门路。 李慢侯点头道:“帝姬也会被俘。先为金国二皇子完颜宗望所占,完颜宗望死,后为完颜兀室所占。天会六年死于兀室寨中。” 李慢侯看到茂德帝姬神情复杂,面色通红,似羞似怒。不知道是因为听到自己会被异族权贵争夺而感到娇羞,还是因为将死而感到恐惧。 看到茂德帝姬胸口起伏了数下,眼睛闪烁,李慢侯总觉得媚眼流波,想自己释放着特别的风情。 他知道自己自作多情,男人容易这样。 “能化解否?” 茂德帝姬问道。 李慢侯点点头:“逃。往难逃,逃去杭州!” 茂德帝姬疑问:“可是康王将建基杭州?” 真是聪明人,自己提过康王赵构会南迁建立南朝,又多次说让她们逃去杭州,立刻就想到赵构会在杭州建都。 李慢侯点点头,又左右观察,发现看守他的家丁此时都远远的站着,茂德帝姬身边只有一个侍女,也躲在墙角,大气都不敢出。 茂德帝姬真是聪明:“放心。人我都打发走了,没人敢近前。你是否有话要说?” 李慢侯道:“公主真是聪慧过人。” 茂德帝姬道:“为何称我公主?” 李慢侯道:“习惯使然。在下以为称公主更悦耳。” 茂德帝姬闷哼一声:“你有何事嘱我?” 李慢侯小声道:“若有一日,我不在了。” 说到这里,回头看了眼床上还在熟睡的金枝。 话都不用说完全,茂德帝姬就明白了。 “你放心。金枝我会照拂!” 李慢侯躬身:“如此,多谢帝姬了。” 茂德帝姬突然露出微笑:“你可以称我公主。” 说完缓缓转身,伸出一只胳膊,那边小侍女马上跑过来扶着帝姬,两人迈着经过训练的特别的脚步离开。 李慢侯目送他们走远,这才回到床上,心想这下应该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结果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今天是大年初一,已经入夜,虽然因为战争北宋王朝实行了宵禁,但依然偶尔能听到炮竹声。 乐观的人哪个年代都有。宋徽宗的花石纲,都是在战场连连失利之后,在许多大臣的劝谏下才不得不宣布停罢,对于有的人来说,及时行乐比明日的生死可能更重要。 炮竹声勾起了李慢侯的愁绪,对他来说,不是没在外面一个人过过春节,但这一次却是最忧愁的。一想到这个时候,家里人应该欢聚一堂,看着晚会,吃着饺子,他就更难过了。难过的不是他不能参与期间,而是很可能这难得的欢乐,他的家人今年也享受不到。他们可能正在为自己的突然失踪而痛苦,李慢侯能想到自己母亲夜夜以泪洗面的情景。 李慢侯也哭了。 哭着哭着累了,迷迷糊糊中,又醒来。 觉得自己可能又做了蠢事,告诉张喜儿、莘王一些未来即将发生的惨事也就罢了,为什么要向茂德帝姬托付金枝呢,这不是告诉茂德帝姬自己准备逃跑吗,为什么如此轻信于人,难道就因为对方是一个美貌的女人,貌美心狠的女人比想象中更狠,又不是没见过。 心绪不宁中度过了漫长的一夜,靖康元年的大年初二到了。 仿佛心照不宣一样,茂德帝姬继续通过金枝向李慢侯传递消息,昨日也就是初一,金兵攻占了相州,这是临近黄河的一个州,再往南就是位于黄河边的浚州,结果今日金兵就攻陷了浚州。从消息传递的频率来看,金兵所过之处,几乎是没有战斗,就直接攻陷城池。浚州守将河北、河东路制置副使何灌退保滑州,滑州就在黄河南岸,跟北岸的浚州隔河相望,甚至有浮桥相连,何灌的部队就是从浮桥上后撤的。 这个时代的黄河,是北流的,并不是从山东入海,而是一路往北,从天津一带入海。黄河岸距离开封也比后世要远很多,后世的黄河几乎就在开封城外,距离河北的新乡更远,而现在的黄河则几乎贴着新乡,距离开封更远。不过这种远近,对于怯懦者来说没有意义,当金军突破宋辽界河的时候,宋徽宗就嚷嚷着一马平川无险可守这种懦弱话语了。 果然,大年初三,何灌又从滑州逃回东京,这样的人竟然留着不杀。因为他是功臣,宋钦宗继位的功臣,宋徽宗决定禅位当日,阻挡郓王赵楷入宫面圣的就是这个何灌。他本是要取河北前线抗敌的,可一直拖延。他坚决反对将京城的军队调往河北布放,认为金兵不可抵挡,如果将精锐都调取河北,担心无法善后。虽然胆子小,见识倒也有。果然按照他猜测的来了,派往浚州的禁军一触即溃,逃到了南岸的滑州,传闻金军在北岸敲了一夜鼓,然后南岸的部队都逃光了,零头的就是这个何灌。只因为他帮助宋钦宗上位有功,皇帝也只是不肯见他,让他在开封城西北隅继续带兵,对他没有任何责罚。 随着何灌的逃归,开封一片大乱,其实打败仗也没什么。毕竟金兵初兴,兵强马壮,宋兵陈腐,积弊甚深。可是连打都不敢打,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带着开封最能打的部队防御河北浚州的梁方平该杀,防守黄河的何灌也该杀。但还有一个人更该杀,军队打败了,不想着收拢部队,死守开封,带头跑了,这个人正是宋徽宗。 他儿子宋钦宗根本不可能挡得住他,宋徽宗借口东巡,任命亲信蔡攸为他出巡的行宫使,跟他一起仓惶出逃,这影响就太坏了,不管官府怎么封锁消息,怎么安抚民心,开封城的居民也不可能相信。 此时有能力的都想着跑,往南方跑,蔡京显然是有能力的。老皇帝没跑,蔡京自然不敢跑,老皇帝都跑了,他就毫无顾忌了。新皇帝微信不足,也不能拿他怎么样,更何况新皇帝身边,也大都是蔡京提拔的官员,不可能针对他。 蔡府大乱。家丁、仆役乱作一团,有的是按主人的命令收拾家私的,有的是树倒猢狲散趁乱逃跑的,还有趁着混乱偷鸡摸狗的。 看守李慢侯的家丁,此时早跑的没影了,机会比他想象的都好。 但李慢侯看着这如同抄家一样的情景,反而叹息了一声,跑当然是要跑的,此时不跑,就是傻子了。 从容的带着细软,跟金枝一起,大大方方的走后门离开,路上遇到了太多蔡家人丁,没有一个管他。 此时李慢侯穿了一身普通人的衣服,是让金枝这几天偷偷弄来的,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里面装着一百两黄金,他有一千两,剩下的都暂时扔进蔡家水池深处,日后有机会在捞出来,带是带不走的,一千两黄金将近八十公斤,他根本背不动。 有一百两,其实也够他度日了。 但站到街上,他才明白,什么叫大厦将倾,什么叫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整个街面全都乱了,到处是扶老携幼出逃的居民,夹杂着富人家的马车、童仆,拥挤在城门处。守城的士兵关闭城门,不许任何人出入,跟居民在城门处互相对峙。 “老爷,不然我们回去?” 金枝死死拽着李慢侯的衣袖,生怕在人群中挤散了。跟李慢侯不同,金枝对蔡家的观感颇好,好吃好住,府里上下对她都客气,连她喜欢的这个名字都是蔡府给起的,她实在找不到逃走的理由。 “回去?蔡京都跑了,回去干什么?” 李慢侯没好气道。他在生军队的气,这时候挡着老百姓干什么,这些人对守城没有任何帮助,让他们逃出去,没准还能节省守城的粮食。如果说担心金兵趁乱夺门,那担心的也太早了。不知道这命令是哪个狗官下达的,逃跑的皇帝不拦,却要拦着百姓? 不光是李慢侯这样想,其实所有的人都这样想,尤其是挤在最前面的一群学生叫嚷的最凶,出口成章的跟士兵对骂,其他百姓在身后帮腔,让一群学生更加得意。 这应该是附近的太学生,李慢侯心中猜测。他不认识汴梁城的路,所以一路上聪明的跟着逃难的人群,一直走到了这座城门前。正对着城门的,是一条宽阔笔直的南北大街,这是汴梁城的御街,南至南熏门,往北通往内城,直达大内(皇城)。李慢侯方才在路上,看到了不少官府机构,太学、武学、国子监都位于大街两旁。 北宋优待读书人,给予大量的特权,一旦考上一个功名,基本上就是人上人了。每年科举放榜,有大量达官贵人在榜下捉女婿,称之为榜下捉婿,传为美谈。包括蔡京,就在榜下捉过女婿,可惜捉了好几个,比如吴敏,都碍于蔡家的名声不敢接受,可这些读书人,一旦真正迈入官场,却往往开始攀附蔡京这样的权贵。 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凡是讲道理的朝代,读书人就特别跋扈。比如汉朝的太学生,明朝的江南士子,这些借着身上有功名的特权,可以直接跟官员对话,对上拉帮结派威胁官府,对下嚣张跋扈欺压良民,甚至衍生出一种雇秀才打人的文化。北宋也不例外,北宋朝廷号称养士两百年,养没养出可用之才不知道,同样养出了一群跋扈的学生。 之所以如此,主要原因是学生之间天然会形成一种联系,容易煽动起来,因此在讲道理的王朝,学生们往往更容易对外表达自己的意图,展现自己的力量。 前两天,宋钦宗刚刚继位,太学生们就大大漏了一把脸,他们在开封府击打登闻鼓,将蔡京党羽中主要六人评为六贼,要求新皇帝斩杀这些恶贼。他们代表一种民意,这些奸臣也确实名声恶臭。但这些涉世未深的学生,却天真的以为他们掌握了评价别人的真理和权力,可以随意威逼官府按照他们的意愿,这可就大错特错了。他们没有这个权力,他们甚至连黑白都看不清。 不过学生不好惹,尤其是聚集起来的学生,连皇帝都没办法。 果然在南熏门这里,守城的军官也得罪不起这些学生,僵持了一会儿后,城门终于打开了。 学生们欢呼着,带领人群,如流水一样涌出城门。 李慢侯此时也夹杂在人群中逃亡,他也跟其他人的感情一样,终于开门了,快逃啊。人是群体动物,可一旦裹挟进入一个群体,个体的智力有时候会自然而然的倒退,变成没有理性的动物,成为乌合之众。 李慢侯此时就没什么思考能力,本能的跟着人群,获得一种群体安全感。 终于挤出了城门,这时候李慢侯停了下来,往一边退去,他要好好看看汴梁城。 巍峨的城墙,倾斜向上,高达十丈,人站在前面,不自觉产生一种渺小的感觉。 李慢侯心中疑惑,这样的城墙,冷兵器时代是如何能够攻陷的呢?赤手空拳去爬,恐怕都爬不上去。 高大的城墙,给城市带来了安全感,城里的人悠悠的建立起了旷世的繁华,灯火通宵不息。 李慢侯很遗憾,来到了大宋盛世,却没看一眼东京梦华。现在这一切,即将逝去。 再见了东京梦华,你从未属于我,我也从未属于你! 李慢侯突然感觉脸上一丝冰凉,下雪了。 这时候下雪,真是要命! 突然拥挤的人群中,一个妇人跌倒,突然号丧了起来。自己的男人喝骂不已,妇人就是不肯起来,怀里抱着一个婴儿,不停的抱怨。说下雪了,外面荒郊野岭的,没吃没喝,饿不死也得冻死。 李慢侯的身体突然颤抖了一下。 他突然想到了一些资料,这是第一次开封保卫战,金兵并没有进城。第二年还有第二次开封保卫战,这次金军才打进城里,但其实并没有完全占领开封。开封是一个人口一百多万的超级大都市,攻城的金军不超过十万人,他们只是占领了一处城墙,并且被开封城里的老百姓堵在了城墙上。 没错,就是老百姓。 第二次开封保卫战进行到最紧张的时候,在城里的居民的请求下,官府开了武库,给三十万开封居民分发了武器。 如果这三十万人全是男人,那么背后还有更多的家人,几乎可以说第二次开封保卫战的时候,开封城里依然有上百万人,那么现在入流水一般逃离开封的这些居民总不能都是外地人吧? 想到这里,李慢侯拉了一下跟跌倒妇人一样,带着极不情愿表情的金枝。 “走!我们回去。” 金枝哦了一声,什么都没问,继续拉着李慢侯的衣袖,这次是往城里挤去。 总算挤进了城,守城的士兵趴在城头奇怪的叫喊。 “你怎又回来了?城门一关,可就不会再开了!” 李慢侯挥了挥手: “与开封共存亡!” 城上传来笑骂声: “竟是个傻子!” 第八节 御驾亲征 傻子吗? 未必! 李慢侯刚才想明白一个道理,人是社会动物,一个人之所以能在社会上生活下去,不是一个人有多么厉害,而是会合作,可以为别人提供自己擅长的服务,换取别人同样提供他们擅长的服务,于是能活下去,而且活的比一个人更好。 跟那些没头苍蝇一样的难民一起出城,靠什么活? 包袱里的一百两黄金?恐怕不行! 有很多道理,是必须要有智慧才看的明白的,人类的本能跟动物一样,完全凭借本能,没头苍蝇一样逃窜,生死其实就只能看运气了,是一个概率问题。李慢侯都惨成这样了,他可不相信那种小概率的好运气会砸在他头上。 既然第一次开封保卫战金兵没能进城,开封城虽然不是一个最安稳的地方,但却是唯一一个李慢侯能确定的安全之地。那为什么要放弃这个安全之地,而去冒着不知名的危险,去其他地方呢? 因此李慢侯立刻返回了城内。他相信,那些盲目出城的百姓,其中很多会在艰难困苦中自己领悟,于是在开封解围后返回,当第二次开封围城的时候,他们大多数都选择了留在城里,因为他们已经明白了,与其去野外逃难,反倒是开封城是最安全的地方。当逼入绝境的时候,他们选择了拿起武器。 如果史书记载为真,这些开封人最后爆发了极大的勇气跟金兵战斗,只可惜朝廷卖国,背叛了这些百姓,向金兵投降。 历史是个小媳妇,李慢侯是不全信历史记载的,有时候也不一定是史官作假,只是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立场,难保史官不是真正那么认为的,可史官的视线也是有局限性的,不可能完全公正。至少在这件事上,李慢侯绝不相信,几十万未经训练的乌合之众,就能将金兵挡在城墙上不敢进城。 只不过是金兵不想冒险,他们的目的是榨取钱财,通过威胁让大宋朝廷给他们源源不断的送来金银女子是最保险的做法,一旦进城自己抢劫,效率未必更高,而且士兵分散开来进行抢劫,深入一处处街巷,跟这些已经领了武器,并且在王安石保甲法方式组织起来的一群保护自己财产的保甲士兵短兵相接,损失恐怕比在正面战场上跟宋军厮杀还大。 因此金兵不进城,不是打不过百姓,而是继续打不划算。这是经济账,而不是军事仗。 继续沿着御道向北,蔡京是官员,居住在内城。 结果就在进城前,李慢侯看到了一个奇景。 一大群装备精良的禁军开道,后面是六马拉的大车,呼啦啦往南而来。 为首的士兵高喊着,“御驾亲征,百姓退避”。 皇帝要御驾亲征,这倒是奇了!李慢侯记得他看过的史料中,宋钦宗也不是一个勇敢的皇帝。 御驾马车走的很慢,就在城门处被人拦住了。 一个文官模样的大臣拉住了车辕,跟车驾里的人说着什么。 李慢侯远远的看着,不敢近前,看情形,大概是这文官在阻拦皇帝御驾亲征,这是哪个奸臣?皇帝亲征,此时能极大的鼓舞士气。 只是李慢侯有些奇怪,河北、河南防线全都崩溃了,皇帝带这些禁军御驾亲征,似乎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最佳的选择当然是留在城里,凭借坚城抵抗。史料中也没记载宋钦宗御驾亲征打败金兵啊,难道历史改变了? 正暗自猜度着,突然那文臣跑向了前面的众多马步禁军,冲他们高声喊起来: “众将士。你们愿抛下你们的妻儿老小?你们愿逃离开封府?” 这些禁军,已经在开封府落户几代人了。宋代开国之后,实行的是轮番制度,聚天下强兵于开封,守内虚外,目的是防止地方武将做大。但边境也需要人守,因此定期将禁军调往边境轮戍。调兵不调将,史书评价说这造成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恶果,导致宋军战斗力积聚下降。 李慢侯认为这是扯淡,北宋前期实行轮戍制度的时候,虽然打不过辽国,可也没输。打不赢不是宋军不行,而是辽国太强。最重要是宋军缺乏军马,这在冷兵器时代,几乎是一个无解的难题,谁的骑兵强谁就强,这是铁律。至于兵不知将、将不知兵,这根本就是一个伪命题,现代军队哪一个是靠着将军跟士兵的私人感情提升战斗力,那是土匪,是军阀部队。 反倒是后来因为频繁轮戍成本太高,“聪明”的北宋文官们废除了轮戍制度,东京禁军就一直驻守汴梁城,结果在繁华的汴梁市井中日益腐朽。到了六十多年前,王安石变法的时候,东京禁军已经腐朽的完全不能打仗,所以王安石才要变法。 由于早就没有了轮戍,这些东京禁军全都是京城户口,正经的首都人,全家老小全都在汴梁城,他们自然是不情愿扔下家人逃离的。 因此齐声高喊:“不愿!” 逃离? 李慢侯此时一愣,不是御驾亲征吗,怎么成了逃离? 李慢侯明白了,看到老子宋徽宗“东巡”去了,宋钦宗这个儿子也没胆量留在东京汴梁死社稷,也打算效仿,只不过逃跑的借口比老子太高大上,他要“御驾亲征”! 士兵们被文官问的不动了,那文官再次跑到御驾前,跟车里的人,大概率也就是皇帝说着什么。 看到这画面,李慢侯突然想起来了。 “这是李纲!” 依稀记得在某个史料中看到,宋钦宗有过逃跑举动,被李纲阻拦了。李纲告诉宋钦宗,军人都是汴梁人,若是出逃的路上,他们逃跑的话,谁来保卫皇帝?这才打消了皇帝逃跑的意图,被迫留在了首都。 原来是这么个御驾亲征! 李慢侯感觉自己看了场猴戏。 可回味却十分不是滋味。 皇帝如此,让官员怎么办,让军队怎么办? 有这样一种观点,从经济学的角度来讲,绝对君主制是一种非常理想的政治制度,因为他满足了经济学的产权原则,经济学认为,只有产权明确的产业,才会有尽心尽力的负责人,才能可持续的发展。 宋朝皇帝确实是这个封建王朝的最大责任人,可这个责任人只想享受权利,遇到负责任的时候全都想跑,什么玩意! 李慢侯本来还不太相信史书中记载的一些细节,或许细节会失真,但史官当时的感受,传递的情感却不会。这样一个皇帝,确实有可能会出卖百姓。 此时的李慢侯依然站在一个局外人,一个中立者的角度来看待这些事情,他仿佛在翻看史书一样,带着强烈的上帝视角,来这个世界二十多天了,却始终没讲自己看做这个世界的人。 他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因此愤恨过后,立刻拉着金枝就走,他要负责的,最多也就是身边的人。 原路返回了蔡府,蔡府依然慌乱。 突然看到两个人在斗殴,其中一个还是熟人,正是看守过李慢侯的张三,他带着他那帮兄弟,跟另外一伙人扭打在一起,李慢侯二话不说,扔下金枝就冲了上去。 张三这边是八个人,那边只有六个,双方都拿着哨棒,可实际上都打的没有章法,互相撩着,却没几棒子打到对方身上,倒更像是吓唬人。 李慢侯这个生力军从侧面猛冲过去,一脚踹翻一个人,撞到了两个人,接着扭住了一个人,如雄狮入羊群一样,瞬间将对方的带头人擒住了,并且抓到了张三这边。 张三都傻了。 “爷爷,您还在啊?” 李慢侯点头:“怎么回事,怎么打起来了?” 张三冷哼:“这些是街上的痞子,竟敢来抢咱蔡府的财货。” 被李慢侯勒住脖子的痞子喊道:“什么你们蔡府,蔡京老儿都跑了不说,这老贼现在也自身难保了,蔡府早晚抄家!” 此人的话提醒了李曼会,将他放开:“都滚!” 那人身材不高,看了高大的李慢侯两眼,愤愤的一摆手,招呼手下人去其他地方发财去了。 地上散落了一地的物件,大都是一些衣服,没什么真正值钱的东西。 “就为了这些东西?” 李慢侯问道。 张三招呼手下一边捡东西,一边回答。 “爷爷,您是不知道,这些可都是蔡府小姐少爷们用的上好料子,放到平时,可值老了钱的。不是宫里赏赐的,至少也是制造局的官用。” 李慢侯点点头,蔡府也就能捞点衣服之类的,真正值钱,并且能够带走的,都有组织的搬运走了。 但对这些东西,李慢侯却不感兴趣:“都是一些垃圾。张三,想不想发财?” 张三猛点头,他是汴梁城的土著,蔡府招来的低等家丁,没什么背景,蔡京逃跑的时候也没带他,带他他也不会跟着走。 “爷爷,瞧您说的,发财谁不想啊。怎的,您有门路?” 李慢侯道:“当然,不然我说什么。” 李慢侯帮张三,目的并不单纯,说实话,他从小到大还真没跟什么人打过架,刚才不管不顾就冲了上来,没有特别的激励,他是不会那么冲动的。 在城外的时候他就明白,想活下去,度过难关,靠他一个人是不可能的,他需要帮手。恰好碰到了张三这些熟人,只能先拉拢他们。 “厨房你们知道吧?” 李慢侯问。 “我知道。” 跟张三手下一起在地上捡衣物的金枝突然喊道,她确实知道,她去过不少次。 “那就去厨房。” 一群人呼啦啦跑向前院,蔡府很大,蔡家子嗣众多,除了老大蔡攸早早得到皇帝赏识,赏了宅院,其他兄弟都跟蔡京住在一起。 因为人多,蔡府的厨房极大。有一则传闻,某个文人,在街头卖了一个妇人做小妾,妇人说他是蔡京家包子厨的人。有一日文人让小妾给做包子,小妾却说他不会,文人疑惑,问她不是在蔡京家做包子的吗,小妾说,她只是包子厨里切葱丝的。 这个笑话说明蔡京家的厨房非常大,做包子都有专门的厨房不说,而且分工十分明确。尽管故事可能是假的,却是作者对蔡京这样的权贵家庭的认识之上编出来的。 蔡京家的厨房当然没有故事中那么夸张,但确实很大。各方各院都有小厨,但蔡府有一个总厨,蔡京常常办宴会,这是一个很庞大的厨房,光各地厨子就有百人,比后世一个大酒店的厨房还大。因为他不仅每日供应蔡府上下近千人的饮食,还常常要为大批达官贵人制作复杂的宴席。 厨房这里竟然没什么人,别人的眼光大概都盯上那些蔡家遗落下来的衣服布料,或者花瓶瓷器等物了。 “找找,看有没有粮食?” 粮食才是李慢侯最大的目的,等金兵兵临城下,开封断了外援,手里有粮才不会饿死。到时候谁手里有粮,就什么都有,粮食等同于生命。 “放肆!” 一声暴喝,突然从厨内传了出来,一个膀大腰圆,肚子尤其圆得矮胖中年汉子跳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发亮的菜刀。 张三他们吓了一跳,看到刀也害怕,不敢再动,都拿着哨棒,对着矮胖汉子,互相威胁。 “仗着人多吓爷爷?” 矮胖汉子色厉内荏,突然朝后面喊了一声。 又有两个年轻汉子跳了出来,手里同样握着菜刀。 李慢侯并没有上前,而是将包袱放在一旁的厨案上,将自己的头盔掏了出来,动刀了,安全第一,粮他是一定要抢的,即便要动手,也不能退缩。 “别打。别打,郑大官是我!” 金枝躲在后边叫喊起来。 矮胖汉子认出来了:“金小娘子。你怎的在这里?” 打群架这种事,有熟人就很难打起来了。 金枝走过去跟郑大官攀谈起来。 张三此时看到张大官身后一个瘦高汉子,好奇的问:“这位兄弟,高姓大名,看着眼熟啊。” 瘦高汉子道:“我是高桥东,你怎么称呼?。” 张三道:“桥东?哪个桥东?” 高桥东道:“西水门便桥东。” 感情这汉子是用地名起的名字,父母够省事的。 张三道:“嘿,巧了。桥东草席张听过没?” 高桥东点头:“谁不知道啊,好手艺。不过有日子不见了。” 张三叹道:“那是我爹。谷雨前得痨病死了。” “可惜了的。嘿,那你不就黑腚小二吗?” 张三尴尬道:“小时候光腚蒯草,被一条菜花蛇咬了。没钱看,生了黑疮,流了好些年的浓水,早都好了。爷们可不是小二,上头两哥哥,夭了。在下行三,诨名张三。” 张三这边拉起了关系,家里竟然住的不太远,张三不久前才进的蔡府,直接给发到后花园看守李慢侯去了。高桥东却进府两年了,跟矮胖厨子郑仓官学徒。 这边郑仓官先是跟金枝,接着跟李慢侯也聊了起来。郑仓官本是开封一家酒楼的厨子,酒楼烧了一把火后,他就失业了。成天抱着刀在桥头蹲守,谁家有婚丧嫁娶,就来找他。终于有一日,他一个徒弟来找他,说是皇帝给蔡京赐了宅子,厨房缺一个肉案,问他去不去,就这么来了蔡京家,一干就是十多年。 直到昨日,蔡府管家将他们这些杂役叫到一起,人人都发了遣散银子,让他们各奔前程。大家都一哄而散,郑仓官却揪心了一晚上,他放不下在蔡府使的那些刀子。好厨子一把刀,进了蔡府才知道什么是好刀,跟他的命一样。于是今天就叫上两个徒弟,再次回到蔡府,想看看那些刀还在不在,要是在,买也要买下来。谁知道一来就发现,蔡府主子们全跑了,跑的甚急,连守门打更的都没留,他就径自赶往厨房寻找。 “刀子找到了?” 李慢侯好奇道。 郑仓官点头:“天尊保佑,全都在。” 李慢侯又道:“能不能卖我几把?” 郑仓官不乐意:“都是些厨刀,官人要了无用。” 李慢侯道:“却把家伙防身。放心,亏不了你。” 说着从包袱里掏出一锭金子,一锭金是五两,一锭银是十两,标准官银。 郑仓官见到金子也眼馋,又看了看李慢侯人多,叹了口气:“这些刀子可都是千锤百炼,别说俺图你金子,只为交个朋友。” 说完冲他徒弟使了个眼色,两个徒弟立刻将麻袋打开,两麻袋刀具。 李慢侯立刻翻检起来,方形、半圆的菜刀他不感兴趣,不过挑出了十二把尖刀,形制不一,大多是一尺长左右的弯刀,这些是剔骨刀还是解腕刀,李慢侯分辨不出来,不过觉得用来防身勉强何用。 “就这些了。” 李慢侯说道。 郑仓官没多说,反正这些刀是白来的,招呼徒弟拎了其他的刀,一把攥过李慢侯的金子,匆匆跑了。 李慢侯招呼道:“来,一人一把,也算有个像样的家伙事了。” 之后招呼大家继续寻找粮食,还真找到了不少,小米、大米、面粉都有。竟然还有半扇猪肉。最后在一堆白菜间,找到了几辆独轮车,连交通工具都有了。 见有了方便的交通工具,李慢侯脑子又有些心思,这样是不是就可以将他那些金子全都运走了? 第九节 桥东张三 一千两黄金,李慢侯背不走,所以之前藏在了蔡府水池里。 但这笔钱很重要,一两黄金折合十二两白银,一两银相当于一缗钱,一千个北宋制钱,一个低级士兵的月饷才三百个制钱,用后世士兵工资3000块钱来折算,一千两黄金差不多可以算一千两百万巨款。 丢在蔡家水池里自然是不放心的,刚才在后院碰见几个地痞,更让李慢侯担忧。蔡府真的可能被抄家,到时候官府派人封门,派衙役看守,偷偷进出可能容易,但偷运一千两黄金进出,太难了。 还不如现在趁乱带出去。 想到这里,让张三他们继续装粮食,李慢侯往水池那边赶去。 看着水池里的假山,他估计了一下方位,金子并没有在假山下,那太暴露了,万一有人看重假山山石,岂不是把他的金子一锅端了,所以金子埋在假山西北一百多米处,假山不过是个标记。 从水池直接跳进水中,朝标记的地方游去。 突然前面出现一个黑影,体积很大,如果这是在海里,李慢侯多半会担心碰到鲸鱼。 在这水池里,更多的是好奇,小心的朝黑影摸去。 那艘画舫。 蔡京家的画舫不止一个,但茂德帝姬那日乘坐的画舫是最大的,这正是那艘画舫。 今日逃走的时候,李慢侯在水池里没见到那些画舫,还以为都被开走了。毕竟蔡京逃亡,直接走的是水路,他家拖家带口,大批行李,缺不了交通工具。 没想到至少这艘画舫竟然沉到了水塘里,没人会莫名其妙沉一艘大船的,所以敏锐的李慢侯才摸了过来。 进入画舫,里面很大,这本就是一艘大船。里面如同一个厅堂一样,不过此时堆满了各色物件,几乎都是一些箱子。 李慢侯不由心跳,箱子都上锁了,他掏出了潜水服里的合金刀,成功撬开了一个三尺长的木箱一角。 银子! 果然不出李慢侯所料,蔡家沉船是有目的的。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史实,金国南宋时期,北方草原霸主蒙古崛起,不断进攻金国,金国皇帝下令迁都开封,远远避开蒙古人的兵锋。到了开封后,下令发掘蔡京的废弃宅子,竟挖出了两百万缗的财物。 李慢侯心想,这艘沉船里的宝物,恐怕就是后来金国人挖出的两百万缗财物的一部分,没想到蔡京一百年后还能为金国做贡献,但现在这些宝贝,恐怕要归李慢侯了。有了这些财物,可以让他做很多事情,不需要借助官方的力量,也可以去花石纲哪里找一找回家的路。 李慢侯又撬开了几个箱子,有金银,还有一些精美的官窑瓷器,都是些不方便运输的物品。至于金银,可能是蔡京家的银子实在太多运不走,也许是蔡京还打算回来,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沉在了这里。 谁能想到,蔡家从此一蹶不振,蔡京死在了南方再也没回来,回来的蔡家后人,连同那个公主儿媳妇都被金国人抓到了黑龙江,这批财宝就此消失在世间,直到金人迁都这里,才再次重见天日。 一会儿,一个身影爬出岸边,正是李慢侯,不过他两手空空,什么都没带出来。 “爷爷,都装好了!” 此时张三他们也推着车子走到了这边,要走后院,必经水池。 李慢侯爬出水池,重新脱下脚蹼、手套,放进头盔里。 跟他们走到一起。 张三好奇的问:“爷爷。抢这些粮食,要怎么发财?” 北宋开国两百年,开封城也没被围过,开封人还真的没什么经验。 李慢侯也不解释:“如果发不了财,我这袋金子就是你们兄弟的了。” 看到张三眼中不经意流露的贪婪之色,李慢侯知道自己刚才突然放弃带走其他金子的决定是正确的。看过了蔡府留下了巨额财富,他的那些金子就不算什么了,要带走蔡京家这些财物,需要动用太多力量,得重新想办法。 “得。都听爷爷的。” 张三说道,接着推着车子出了蔡府。 一共四辆推车,每辆车上都装满了粮食。足够他们这些人吃几个月,到时候金兵就该撤走了。 还有一辆空车,金枝推着过来,上面什么都没推,纯粹是舍不得车子。 李慢侯拉住金枝,在她身上侍弄了一番,然后将她小心的抱上手推车,自己推着。 出了后门,一直沿着汴河,就能到张三家附近,这些东西,李慢侯都准备送到张三家里去。他需要一个落脚点,让他躲过兵荒马乱的这几个月,然后送金枝回娘家,自己也去找自己的家。 蔡京家在内城,张三家都快到外城城墙了,因此几乎要穿过半个城市,开封外城周长三十公里,长宽五六公里,穿半个城而过,就得三四公里路程。 好在街上此时行人稀少,该跑的都跑的,不肯跑的都心惊胆战的躲在家中,没有必要,没人愿意出门,街上反倒安静了不少。 唯一的麻烦是去外城,要经过内城城门,此时每座城门都有禁军把守,看情形皇帝和大臣们已经暂时达成了一致,政权上层稳定下来,开始有序控制这座城市了。这是好事,失去秩序的情况下,倒霉的只能是底层。 经过城门的时候,几个士兵过来检查。 “都是什么人,此时还敢上街?” 带头的一个小军官问道,脸上充满警惕,戒严的目的之一就是排查奸细,这也是敲竹杠的好机会。 李慢侯和张三早对过口风了。 由张三这个地头蛇出面应付,谄笑着回答:“回军爷话。小的们是给丰和楼送食材的,谁想掌柜的关了张,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这不,白辛苦一趟。” 军官冷哼了一声,让手下检查,打开了一些口袋,确实是粮食,还有一些蔬菜,以及半扇猪肉。 军官则径直走向最后一辆车,车上就坐着一个女子。 “这也是送去丰和楼的?” 军官问。 李慢侯学着张三的谄媚样子:“回军爷话。这是内人,一直在城里舅爷家。这眼看着兵荒马乱的,就顺道带回乡下去。” 军官上前就要摸金枝,李慢侯连忙拦住,军官瞪着眼睛。 “莫非是强抢的民女?” 李慢侯笑道:“哪里的话!” 说着手里已经悄悄塞过去一锭金子。 还低声道:“军爷辛苦,内人怕生,高抬贵手。” 军官掂量了一下手里的金子,又看了看金枝两眼,就是一个女子,坐在车上,看不出什么,摆摆手,放行了。 走出城门,李慢侯才松了一口气。 他的头盔,手套等物都藏在金枝裙子里,刀子则各自带在身上,宋朝不禁百姓带刀,倒也不怕检查,大不了没收了去。可是那袋金子,同样藏在金枝裙子下的金子,却不能给他们拿走。一旦他们见到,恐怕是不可能还给李慢侯的,平时也许可以,今天不会。 战争是军人的节日,他们在这时候最危险,也最有权力。 沿河两边都是河房,大多高两层,还有三层的。放在宋代,这些都是豪宅。 一条汴河,不但横穿汴梁城,而且将黄河和淮河水系连通,有人研究过,汴河虽然是一条平缓的运河,甚至都不能跑大船,可是因为是将南北货物都在这里中转,导致汴河的运量占了整个北宋水运总量的八成,也造就了汴梁城这个世界第一大都市。在汴河两岸,不建豪宅才怪,因为这里的土地价值就这么值钱。 听张三夸口,平时热闹的时候,这两边的河房占满了莺莺脆脆的姑娘,好不热闹。感情这些豪宅,都是高端服务场所。 过了一座桥,这叫金梁桥,北边连着牛行街,是横贯东西的大街,因此这座桥平时人来人往十分热闹,桥两边常年开有桥市,他爹当年就在这里摆摊卖草席。 往西继续走了一段,两座河房之间露出一个巷口,直接拐进巷子,往里不远就是张三的家了。 这种布局,让李慢侯不由想起他在苏杭地区常见的一些沿河小巷,那边叫做里弄。 张三家家门很小,开向小巷,但地皮倒不算小。进了门是一个院子,正对三间瓦房。 “家父就留下了这三间瓦舍。算是有个栖身的窝!” 张三说着,语气中甚至还带着一股骄傲,显然能在开封这座寸土寸金的地方,有这样一座宅子,他有他骄傲的理由。 一路上跟张三聊的多了,对张三家的家世背景也知道了一些,他三代以前是禁军,禁军虽然没有明文,却能父死子继,人情社会的不成文规矩。到他爷爷辈,犯了事,被禁军开了,这才成为普通市民。这几间房是他爷爷和他爹年轻时候盖的,但地皮是祖上传下来的的。 三间瓦房,颇有些年久失修的味道,屋瓦上长满了瓦草,还有一间房的屋瓦有些塌陷。 众人将推车推进院子。 然后张三殷勤的带着李慢侯看房子:“中间这间屋子是小人和兄弟李四住的。原本住西边的,去年屋瓦漏了,也没工夫修,就堆一些杂物。东边这间,原来是家父住的。家父死后,一直空着。爷爷选一间?” 看着中间屋子里张三满屋的肮脏,还有什么可选的,李慢侯就指了指东边,只能住他死去老子的房间了。 其他人搭手已经将粮食装进了杂物间,都有些喘气,一路将这些粮食运来,并不轻松。 他们都站在院子里,也不说话,也不离开,就这么看着。 李慢侯了解原因,递给张三一锭金子:“三哥。看着分分吧。” 张三笑道:“要不了这么些。不过既然是爷爷一番心意,我就代兄弟们收下了。” 接着招呼众人,商议分钱。 金枝已经进了屋子,开始忙活着收拾,李慢侯也进去帮手,金枝却不让。让他在一旁看着就成。 李慢侯还真的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这屋子当真称得上家徒四壁,一张破木床,上面一张草席,除此之外,连一洋家具都没有。 金枝一边干活,一边唠叨,她似乎很享受这种对自己男人唠叨的生活。 金枝不断抱怨,心疼没将他们屋里的被褥带来,说那可是上号的绸子,里面的棉花都是新棉。 李慢侯也觉得有些疏忽,怎么就没想到搬家要带被子呢? 这事儿只能托付张三,张三满口答应,说是小事,不出一刻钟,竟卷来一床锦被。 原来这一片三教九流汇聚,青楼极多。青楼向来是各种消息汇聚之处,就连许多高官,都需要在青楼中交换信息,所以一些当红头牌,本身就是一个联系各种势力的平台,能量极大。金兵兵临黄河的消息,许多消息灵通的青楼比老百姓知道的更早,北宋朝廷的文武官员甚至皇帝在这种情况下第一反应都是逃跑,更何况这些青楼姑娘呢。因此不少青楼几天前就关张了,大多数也在金兵攻陷浚州之后,选择了逃难。 坚持到今天的极少,难怪李慢侯刚才过来的时候,在汴河上没见到几艘画舫呢,此时的汴河,绝对比明代的秦淮河更热闹。 准备周全的青楼,会留下打手看护,但总有跑的匆忙的,张三是这一片的地头蛇,他和容易就摸到一些人去楼空的青楼,卷几床被遗留的被褥。 还算不错,虽然是青楼女子用的被子,看着挺干净,还有一股香味。李慢侯心里也没什么行业歧视,稍微想了一下,觉得这时代梅病还没从美洲传过来,爱病更没从非洲传过来,应该也没什么行业传染病,就放心用了。 大被同眠,即便经历过一天的身心疲惫,依然很容易滋生慾望。 蔡府刚刚安排金枝跟李慢侯成亲的时候,李慢侯只感觉到荒唐,极其厌恶这种安排。 对金枝本人倒是说不上厌恶,也谈不上喜欢,因为除了家常,两人几乎没有任何共同语言。因此很长时间,李慢侯都没碰过金枝。甚至他睡觉从不脱潜水服,他心里有阴影,曾经那些家丁,动不动对他拳打脚踢,没有防护服的保护他早就遍体鳞伤。 可对这种事,金枝却十分介怀,她是宋代女子,李慢侯不碰她,意味着没有洞房,在女人将男人视作天的时代,无法得到自己男人的宠爱,金枝天然有种恐惧感。为此她嘴上说不出来,但小动作没断过。 突破发生在李慢侯逃而复返之后,那种将到手的自由亲自葬送的处境,如同从高峰跳入深涧,心理的失落让李慢侯一度心如死灰,这种时候的人容易自暴自弃,对坚持的原则和信念,非常的不坚定。 当夜睡觉的时候,金枝又不安分,李慢侯的潜水服十分贴身,触感传递十分敏锐。于是一切就那么发生了。 对此李慢侯是有心理负担的,金枝的年级,放在后世还是一个学生。碰他让李慢侯很有负罪感,因此他经历过那种暧昧而又滑稽的过程,什么“我只蹭蹭”“摸摸而已”“我不进去”,不同的是,这不是男孩拿来哄骗女孩的把戏,而是李慢侯在心里对自己说的借口,到了最后当然就不止蹭蹭,摸摸而已,而是彻底被慾望征服。事后,李慢侯继续安慰自己,这是宋代,这时代金枝这么大的女子生孩子都很常见。 事情一旦发生,突破了各种底线之后,底线就变成了下线,再也毫无顾忌。 “好像大了一些。” 相拥而眠,李慢侯的手并不安分。 最开始见到金枝的时候,金枝确实很像一个学生,身材瘦小,有一个描述词“柴火妞”很适合她。不仅身子瘦,头发有些干,皮肤也不算好,主要是因为营养。到了蔡府后,每日荤腥不断,竟让她开始快速变化。正是长身体的年级,皮肤很快就换发了光彩,头发也变得乌黑。某些部位,自然也会改变。 金枝的反应很强烈,叫了一声:“那怎么行!得找块绸子裹起来,我可不想当奶妈。” 宋代人的审美不知道怎么就扭曲了起来,一改唐朝人喜好丰满,偏执的喜欢起了纤细,有个美学家说审美的最高境界是病态审美,是赏病梅,是缠小脚。李慢侯觉得,这哪里是审美的最高境界,这是审美的人病态了。 不过宋代人的病态审美,暂时还只在社会上层出现,清明上河图里的市井妇女服饰,依然带有唐代风气,衣襟较低,而蔡府的妇女,穿着就相当保守了。 金枝也是在蔡府沾染了这些风气,她到了蔡府,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开始暗中模仿其蔡府女人的各种仪态。她没有缠脚,一开始走路姿态比较正常,过了没几天,也走起了莲步。 李慢侯想起一个社会学词汇,叫做威望模仿。人在社会中,总是不自觉的模仿那些威望人物。所以深谙社会心理的现代政权,往往就采取树立模范的方式,来影响广大民众。社会将**当做榜样的时候,全社会就会学做好人好事。当社会将商人、企业家树立成英雄模范的时候,全社会就会流行拜金文化,笑贫不笑娼,普通人热衷于追逐金钱,只要能多赚钱,老实本分的牧民可以给牛奶中掺毒药。 金枝大概就是在这种心理作用下,对蔡府那些女人极力模仿,不至于模仿女人。蔡府对她这个出身渔家的女子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威望存在,她还模仿蔡府的观念。她本名叫做大妹,如同张三一样,是以她在兄弟姊妹中的排行命名的,蔡府给她取了个名字叫金枝,从此她很珍视这个名字,李慢侯叫他大妹的时候,她都会生气。其实蔡府给她起这个名字,跟她父母给她取大妹是一样随意的,金枝的名字并不比蔡府的任何丫头更雅致。但是对金枝来说,金枝就是比大妹要好。 第二天,一大早张三和李四就跑没影了,按他们的话说,是去发财去了。 敌军兵临城下,城里人逃亡一空,对于从小长于市井,偷鸡摸狗长大的张三他们来说,这真是发财的机会。 张三他们走了,李慢侯交代了一下金枝,让她把金子藏好,如果张三他们回来,有歹意的话,不要跟他们争持,把金子给他们就是了。 李慢侯并不完全信任张三这些人,不是因为他多疑,而是他认为人性如此。 汴河两边沿河为街,街上空无一人,联想到此时恐怕有无数个像张三、李四这样的人正在一个个不知名的角落里忙着发财,李慢侯仿佛看到这个城市还藏着一个看不见的世界。 他并没走远,往东走到金梁桥,往西走到便桥。期间远远看见守水西门的士兵,还有一队巡逻的禁军,他就悄悄回身了。金梁桥算是一个大的十字路口,桥两侧聚集着一些人,都神神秘秘,抱着一些不知名的物件低声交易。这里本就是繁盛的民间集市一样的场所,只是此时这些神秘的交易者,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人。恐怕多是张三那样的人,趁乱搞到了一些平时搞不到的东西,在这里偷偷交易。真正的大户人家,大多数都逃离了城市。 李慢侯出来,目的仅仅是为了观察环境。他回城的目的,是为了安全的逃走。 回到张三家的时候,金枝正在做饭,熬着米粥,还煮着一锅猪肉。张三家几乎没有正经的厨房,院墙一角,用茅草搭建了一个草庵,几根木柱撑着草棚,昨天来的时候,李慢侯还以为是猪圈呢。里面支着一个土灶台,并排两口锅,旁边放着一些稻草和柴火。 李慢侯去帮手,金枝依然拒绝,却很乐意李慢侯站在一边听她唠叨。她抱怨张三家的锅灶不利,又抱怨猪肉不好切。天气冷,猪肉冻住了,其实这是好事,否则真的不好保存。 张三一群人踏着饭点跑了回来,看着锅灶直流口水。 这群人有昨日从蔡府一路来的家丁,还多了几个人,相比是张三的狐朋狗友。他们不是空手回来的,怀里抱着成捆的绸缎。 李慢侯以为他们又偷了哪家大户。张三却感慨说,蔡京那样的逃亡官宦之家,现在都被封了,显然他们今天已经去过,这些绸缎,是他们一个朋友撬开了丝绸商的库房,偷拿出来的。 张三他们想吃饭,金枝不肯,硬是饶了他们几捆绸缎才作罢。 吃过饭,这群人又匆匆抱着绸缎出去了,说是要尽快脱手才好。 下午回来的很晚,李四头上还受伤,想必是出去发财,跟谁起了冲突,李慢侯也不感兴趣,没有问。 倒是对一些官府动向特别问了问。李慢侯关心这些,他觉得这些对他有用,此时官方的动态会影响到所有人,事实上还有一点,还有兴趣的成分。他是学历史的,此时历史正在发生,他本能的关注。 张三不可能知道朝堂上的事情,但朝堂上的定案一旦执行,就瞒不过人了。 尤其是大事,消息很容易传播。 今天最大的事情是,宰相换人了。 这样的消息,让李慢侯十分无奈。 他不认可宋庭许多政策,尤其是频繁撤换重要官员的决议。起先是皇帝换人了,这件事不管宋徽宗本人是不是打着想跑的主意,将责任全部卸给儿子,那些朝中大臣就不该同意,死也要按住宋徽宗,此时他必须负责。皇帝换人后,现在宰相也换人了。白时中被罢免,换上了李邦彦。 史料中宋钦宗登基后,政治动作频频,几乎每日都有重要决策出台。许多是必要的,还有许多是不必要的。比如登基第二天,下诏恢复祖制,之所以如此,是宋徽宗数十年来,将祖制破坏的太过分,已经成为最背诟病的地方,任用了大量阿谀奉承的大臣也就算了,关键是用这些大臣,肆意破坏原本平衡的权力结构,童贯作为枢密使执掌军队无可厚非,哪怕他是一个太监,但通过正常程序,成为最高军事长官后,他就可以执掌军队,可是北宋权力是有制衡的,尤其是军权,童贯可以统领军队,但是他不能控制军队,这是很危险的。但因为皇帝宠信,童贯就可以随意胡闹。童贯任命军队将领,从来不按照制度通过中书门下,而是自己直接发中旨任命。本来这些权力,是作为门下省平章京的蔡京的权力,蔡京默认了,就等于将军权完全交给了童贯,没人去制衡他。 这些事情最遭官场诟病,但李慢侯认为这是不必要的。如今敌军兵临城下,恰恰需要将权力集中,尤其是军权,或许此时委任一个绝对权力中心,反而更有效率。 但宋钦宗还是这么做了,先后两次下诏,一次是全部官员任命、提升和恩赏,重新恢复祖制,第二次下诏,让两省、枢密院官制一律遵照元丰时期,恢复了最高权力机构之间的制衡。 在李慢侯看来,这种制衡,放在平时是可以有效防止权臣专权。可在战时,却会带来严重的扯皮,后来直到宋钦宗被抓走之前,北宋朝廷分为主战、主和两派争执不下,始终无法形成一个声音,就跟这种制衡有关。 今天宰相白时中换人,让李慢侯立刻嗅到了这种内斗的味道,他想起昨天见到的事情。李纲昨日当街拦下御驾,劝阻了宋钦宗逃亡,这是靖康之变中宋朝高层所作的,为数不多的正确措施。而强烈建议宋钦宗逃走的,正是宰相白时中。 李纲昨日劝阻皇帝成功,今天白时中就下台了,显然是权力斗争,李纲的主战派取得了暂时的胜利。但是,新上台的李邦彦依然是一个主和派,或者用贬义来讲,叫投降派。制衡依然存在,白时中换李邦彦,其实结果不会改变,李纲派的胜利并不彻底。 第二天,张三他们依然早早出去,李慢侯也一个人出去溜达。今天他走了远了一些,路上遇到的兵丁多了一些,但今天军队连他看都没看一眼,看来事情已经很紧急了。可能金兵已经到了城外,让士兵们连耍威风都顾不得。 街头依然有老百姓,甚至一些商铺都重新开张,只是所有的物价,像李慢侯预想的那样都暴涨了数倍。尤其是关乎老百姓生活的物品,比如粮食,涨价最凶的,竟然是柴火,涨了十倍。 这才刚刚开始,北宋朝廷也还顾及不到,再继续涨下去,官府就要开始干涉了。 第三天,大年初七。张三兄弟早早出去,又很快回来,告诉李慢侯说打起来了。 李慢侯从张三脸上,看到的不是恐慌,反倒是一种好奇,好像在说一件有趣的事情,别人的事情,跟他没有关系一样。唯一有关系的是,张三决定不出去发财了,因为官兵开始在街上抓人,他担心被抓去服劳役。 东京禁军原本有二十万,金兵打下相州后,派了一批去河北浚州驻防,何灌去滑州又带走了两万,宋徽宗跑的时候,童贯、高俅带了几万跟着老皇帝跑了。此时汴梁城里还有十万禁军,至少是名义上有十万,因此暂时缺的不是兵员,但修筑防御工事这样的活儿,禁军是不愿意干的,抓壮丁是必须的。 白天在家里窝了一天,入夜张三兄弟却憋不住了,再次出了门,后半夜才回来。带回来消息说朝廷派尚书驾部员外郎郑望之、亲卫大夫康州防御使高世则出使金军议和。又说没谈成,金兵猛攻宣泽门,李纲亲自带人打了一夜。 能打才能谈,这是颠簸不破的真理。如果金兵轻易就能攻下开封汴梁城,就像他们攻占浚州、滑州那样,傻子才会讲和呢。初次交锋,被李纲挫败,这只是试探,真正的硬仗还在后面呢。 第二天,气氛突然一缓,李慢侯是小心翼翼走到桥头的,他也害怕被抓壮丁。今日桥上的人都更多了一些,交换一些小物件。还有一些工匠模样的人,他们蹲在一边,抱着工具,愁眉苦脸。 相比张三这些地痞出身的市民来说,这些工匠是农业时代城市居民中的重要部分,有一门手艺,平时日子不会过的太差。可到了混乱时期,反而是张三这种人成了生活中的强者,这些工匠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大多数人还是比较轻松的,毕竟战斗才刚开始打响,金兵甚至都没有能力包围开封。因此这些人交易不成,还有兴趣聚在一起吹牛。李慢侯站在一边静静听着。 他们说的是昨夜的战斗,李纲带人杀狠了金兵,一个说书人模样的青年说的兴高采烈。众人大多附和,表示他们也听说了,听说杀了很多蛮子,杀敌数量从几百到几千,最后上升到了数万。 真杀那么多人,就该金兵投降了。 “这位兄台,你难道不信?” 说书人瞧见李慢侯的神情,口气不善的发问。 李慢侯没想跟他们争辩,这些小道消息他是不信的,他之所以愿意听,是认为从中可以剔除一些有用的情报。比如说李纲杀了几万人他不信,但李纲昨夜带人战斗他是信的,杀多少金兵其实不重要,守城战重要的是守住城池,这就是胜利。 李慢侯摇摇头:“未曾亲见,既为谣传。” 说书人不服道:“怎就未曾亲见,朝廷的榜文都出来了,我可是亲眼瞧见的。” 李慢侯有些意外,难怪消息传的这么快,本以为是意想,没想到是官府故意传播的。也对,现在需要胜利安抚人心。 不过就李慢侯看到的开封市民的心理状态,恐怕官府自己的心更需要安抚。恐慌的人,已经逃走了,留下的人,要么是逃不走,要么是不愿意逃。这些人大都有种任命的心态,反倒是那些官员,一个个无比恐慌。 这倒是有研究的价值,李慢侯心想,官员中,掌握权力,做决策的,大都是一些科举出身的文官。科举制度是一项好制度,但教育体系却不完善,几乎都是一种文学和哲学教育,培养出来的文官偏重思辨和辞藻,缺乏理科的严禁,也缺乏军事的硬度。 可以说凡是能在科举中脱颖而出的官员,几乎都拥有文学作者的水平,拥有通过诗歌表达意见的文字功底,但缺乏严谨。受文学影响,这些官员的性情往往具备浪漫主义,富于想象力。丰富的想象力让他们对于尚未发生的灾难,具有极强的具现化能力,所以艺术水平最高的宋徽宗早在金兵还在天津的时候就惶恐不安。 普通老百姓,却完全缺乏想象力,没有任何教育,很多人即便对于即将发生在眼前的困难,也没有感知,这被称之为麻木。 这是几种境界,想象不到困难,是麻木。能想象到困难,消极逃跑,这是怯懦。能想象到困难,积极应对,这才是勇敢。只是具有这种品质的文官太少了,连武将都不多,于是李纲成了朝廷上下的主心骨。 只可惜李纲只是救急的稻草,一旦金军统帅抛出一个和谈的香饵,北宋朝廷那些文官立刻就把李纲这根草弃之一边。 桥市这里一直很安全,也没士兵过来巡逻,更没见抓壮丁的,也许因此这里才是桥市。李慢侯一直在这里待到中午,突然桥另一边有喧哗声,很快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桥市,原来金国人也来议和了,金国使者打着醒目的旗帜,被禁军护送着从南熏门入,走御街,一直到皇宫。 许多人脸上洋溢起了笑容,他们认为胜利了。 这才哪到哪,李慢侯知道,这还早着呢。真正的灾难还在后面,甚至不在今年,明年才是苦日子。 李纲救不了这个王朝,能救的人有,还很多,但他就是不用。 第十节 西军来了 金使来了,金使走了。 宋使去了,宋使回来。 金使又来,金使又走。 初八这天,双方都没有发生战斗。先是金国使者到来,算是对昨日宋庭遣使的回应。 金国派来的使者是吴孝民,这名字一听就知道是汉人,未必是宋国人,可能是辽国人。陪同他来的是宋朝官员郑望之,郑望之是昨日去金营的,回来后郑望之告诉宋徽宗,金国所求无非是金币。 要的不是自己的江山,宋钦宗也好,大臣也罢,其实都松了一口气。 金国要求北宋派大臣前往金营商谈,北宋派出了同知枢密院事李棁,这是枢密院副官,也算是重臣,依然由郑望之陪同。 初九,金军继续进攻,主攻通津门和景阳门,这次金军算是强攻。宋军也拼了命,李纲依然亲自督战,从日出一直打到日落。金军退走,史书记载斩杀数千,自然是有水分的,胜利却不假。此战宋军损失惨重,从滑州逃回来的将领何灌带着亲信部下韩综、雷彦兴以及长子何蓟,死战不退,全部战死。 这个闻风而逃的将领,逃无可逃的时候,也能激励出必死的决心。这让金军看到,轻易胜利的希望并不大。于是派出萧三宝奴、耶律忠等通汉语的辽国降臣,送昨日出使的宋使再次赶来开封。 这次金兵统帅斡离不正式提出要求,要求宋庭赔黄金五百万两,白银五千万两,绢、缎各一万端,牛、马各一万匹,还要求割让太原、河间和中山三镇给金国,一个亲王,一个宰相做人质,亲王作为金兵平安过河的保证,宰相作为交割土地的抵押,另外还要求宋朝皇帝尊金国皇帝为伯父。 其中除了赔款外,其他都容易操作,唯独赔款金额数目巨大。几乎不可能完成,要知道这是北宋,不是明清时期,欧洲人还没发现新大陆,日本的银矿也没有开发,全世界的白银还没有流入中国。黄金五百万两,相当于六千万两白银,金国索取的现金就高达一亿多两,怎么可能筹措得到。 狮子大开口吗?当然是!北宋赔不起吗?真不是! 北宋君臣竟然真的开始考虑如此恐怖的赔偿金额。 北宋实在太富了,这样的数字,让明朝来赔,铁定是赔不起的。清朝也只有在列强银行团这样的现代金融机构支持下,才赔得起。 但北宋试图自己解决问题。 先从皇宫开始,皇帝拿出了所有的金银器,节俭所有开支,宋钦宗都不去正殿进食了,改到偏殿吃一点素食。 同时北宋朝廷开始全城搜刮金银,能搜刮到吗?理论上可以,早在宋真宗年间,当时宰相王旦记载,都城开封资产百万者至多,十万而上比比皆是。可官府又不能强抢,再说,那些豪富不是权贵,就是跟权贵有关系。官府的做法是借,北宋朝廷是有向富人借钱的渠道的。可对于那些惹得起的,就直接强抢了。 李慢侯很快就看到了这一幕,汴河两岸林立的青楼首先遭殃,皇帝下诏籍没倡优家财产。所有青楼都被抄家,幸好没有波及到张三家,因为张三怎么看也不算什么富人。 全城搜刮金银的动静,一直闹了四五天。金银器皿一船一船送到金军大营,金军一直也就没有攻城,但各处城门外都驻扎了小队金军。 此时朝中再次爆发激烈的意见分歧,由于投降派一直占据着要职,中书门下两省主官,门下侍郎是李邦彦,中书侍郎是张邦昌,这两人都是有资历的官员,可有资历未必有能力。 李邦彦完全是靠着攀附一步步爬上去的,自诩“踢尽天下毯”,踢的可不是毽子,而是鞠,足球的前身,宋徽宗酷爱蹴鞠,高俅一个无赖,因为蹴鞠技术好,一步步被宋徽宗提拔做了太尉,掌管东京禁军,李邦彦同样如此,在蹴鞠社中自称李浪子,于是人送雅号浪子宰相。 张邦昌其实没太大劣迹,但也没什么作为,靠的是走童贯、王黼的路子上位的,王黼又是蔡京提拔起来做宰相的,因此张邦昌算起来也是蔡京党羽。这人主张和谈,未必是出于政治理念,纯粹是胆子小,或者叫老好人,在金营的时候,金国人一吓唬,就跪下来伏地痛哭,一点没有宰相的尊严。 权力现在就掌握在浪子宰相和跪哭宰相手里,用这样的人,宋钦宗显然也想和谈。 主战派李纲孤掌难鸣,宋钦宗上台,其实很大的原因,就是他一直鼓动的结果。是他最早开始呼吁让宋徽宗退位,太子继位后,给了他一个亲征营使,而所谓亲征营,本是宋钦宗设立的逃跑营,宋徽宗逃跑的时候,也设有行营使,那是心腹蔡攸,可以说宋钦宗是将李纲当心腹来用的。但李纲劝阻了宋钦宗,导致皇帝没跑成,显然对李纲不会有好印象。 于是金国人给了一个和谈的甜枣,宋钦宗带头,这些文官们立刻就爆发出狂热的劲头,根本不理聒噪主战的李纲,而是一门心思提金国搜刮钱财。 这些文官,一听打仗,谈虎色变。说道搜刮,劲头十足。 十四日,皇帝派张邦昌作为金人要的宰相人质,张邦昌没有拒绝的资格;但亲王一个个都不敢去,让皇帝十分着急,最后康王赵构站出来请缨。宋钦宗立刻册封赵构一直不受宠爱的母亲韦氏为贤妃,这个在宋徽宗时期,用尽办法也得不到宠爱的女人,现在终于是皇妃了。 张邦昌去做人质后,中书侍郎被交给了最能搜刮的官员王孝迪。这个中书侍郎,只用了四五天时间,将宋朝皇宫内外,宗庙,皇家园林,寺庙,金银器全部搜刮一空,史料记载“上自宗庙、宫禁、乘舆、服饰之物尽行刬刷,止得金三十余万两,银一千二百余万两。” 可耻的是,十八日的时候,统制官马忠已经率领奉命从京西招募的士兵赶到开封,并在顺天门外出击金军,打退金兵。这只是一场小仗,马忠打跑小股金兵后,成功将数千临时招募的兵勇带进城内。防御态势,已经开始好转。 但第二日,宋庭依然派遣使者押送金银赶赴金营。主战派李纲依然孤掌难鸣,没人支持他,李纲希望将这些搜刮来的金银,重赏招募勇士,与敌人决战,但没人肯支持他。 这些搜刮干净北宋两百年累计的皇家财富,查抄数以万计的青楼女子家产,得来的三十多万两黄金,一千多万两白银,远远无法满足金国统帅的要求。宋庭只能一个劲哭求,城里已经没有那么多金银。 经过他们的哭求,金国统帅斡离不终于“开恩”,准许用其他东西来折抵。王孝迪这个收割机又开始滚滚开动,之前宗庙等地只是尽行“刬刷”,刬就是铲,将金像上的金箔铲下来,金佛变土佛,金身变泥身。 这次史料记载“宰执等裒聚金银,自乘舆、服御、宗庙供具、六宫官府器皿,皆竭,又送以服御犀、玉腰带、珍珠宝器、珍禽、香茶、锦绮、酒果之类,并以祖宗以来宝藏珠玉等准折,复索之于臣庶之家,金仅及三十万两,银仅及八百万两。” 这回凡是金国人愿意接受的任何用具,统统都搜集起来,其中包括玉器、珍珠,奇珍异宝,香茶,锦缎,甚至可以用来犒军的果酒金国人也要。 这些折现,让李慢侯想起一件事来。宋朝有向富商借债的渠道,宋徽宗即位时,朝廷前两任宰相就欠下富商三千多万贯,有七个豪商拿着欠条在皇宫前讨债。宋徽宗找来蔡京,告诉蔡京朝廷欠钱还不起太丢人了。蔡京表示他有办法,于是他将皇宫里大量陈旧的物品标出高价,招来富商抵债。富商觉得标价高,担心卖不出去,不肯接受。蔡京让他们先试试,于是给了富商一些乳香,当时这些乳香价格高昂,富商拿去一卖,获利数倍。于是纷纷接受了蔡京给他们的那些宫廷旧物,结果除了香药,其他只能卖出十分之一二的价格。富商显然上当了,蔡京将乳香价格标抵,刻意引他们上当。 现在金国也接受大宋朝廷的折价,但金国人能接受标高价吗?显然没那么好说话。这些皇家用具,被以白菜价低价。说白了,北宋朝廷可以欺负一下自己的商人,金国就能欺负北宋朝廷,当做买卖是用刀子做的时候,必然会有这种强买强卖的结局。 即便如此,接受折价,而不是非要金银,这依然是一种让步,至少接受实物折价的话,北宋朝廷更有希望凑够财物。是斡离不发善心了吗?错了,是勤王军不断赶到,金兵觉得攻下开封更难了。 就在王孝迪开始第二次搜刮的次日,静难军节度使、河北河东路制置使种师道督促泾原、秦凤兵马入援京师。这可是北宋最精锐的边军,是常年压着西夏人打的骄兵悍将。 种师道带着北宋的精锐部队,陕西的西军赶到,总算来了会打仗的。宋钦宗立刻任命种师道为同知枢密院事,为京畿、河北、河东宣抚使,统率各地勤王兵和前后军,开始全权负责开封防御。 应该说,此时负责防守的军官是最专业的,负责作战的士兵是最能打的,防御态势已经彻底改善,用不着在用金银拖延时间,假如交付金银真的是拖延的目的的话。可这个时候,北宋朝廷的搜刮行动依然在继续。能借的富户都借了,皇宫都刮成了四壁,青楼全都抄家。此时真的没地方可刮了。 不过王孝迪还有招,他这次更狠辣。要求东京的官吏、军民把金银全都贡献出来。一点都不允许私有。 全城张榜公告,要求军民百姓把金银都交出来,限期不交就杀。为了怕私藏,他有的是招。鼓励告发,奴仆告发主人,将抄到的金银奖赏一半给奴仆。 这招太狠了。 李慢侯将所有金子都拿了出来,把张三兄弟叫过来,包括那几个从蔡家一起出来的家丁,郑仓官还有他两个徒弟,也叫了来。 “是交是分?” 李慢侯问他们。 他总共一百两,二十锭,给过张三一锭,郑仓官一锭,还有十八锭。在场包括李慢侯和金枝,一共十三人。 李慢侯给了他们一个选择,要么上交,要么平分。 这些金子现在是催命的毒药,在鼓励告发文化的情况下,人与人之间已经完全不可信任。至少达不到把命交到别人手里的程度,那就必然只能乖乖上交,要么就一起死扛。 张三咽了口唾沫,金子呀,谁愿意平白上交,现在可是明抢,连欠条都不给。 “分了!” 张三道,看看其他人,全都点头,有人眼睛里都有血色。 “一人拿一锭!” 李慢侯道。 张三立即下手。其他人接二连三的拿走。十八锭很快就只剩下七锭了。 金枝在一旁呜呜大哭。 看其他人拿过之后,一把将包袱包起来,抱在怀里继续哭。 就这样,李慢侯还要往她伤口上撒盐。 “剩下的,全都交了!” 众人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看着李慢侯。 李慢侯道:“把你们手里的金子,现在也都给我。” 所有人都不理解。 李慢侯不跟他们多解释,从身后拿出了一把解腕尖刀。 “金子是你们的金子,现在交给我,我欠你们一人一锭金子,以后一定还给你们。否则——” 说完一刀砍在一旁的猪腿上,猪腿齐根而断。 接着看向张三,手伸了过去。 张三十分委屈,龇着牙,红着眼,终于愤恨的将金子递了过来。 “还有我上次给你的一锭!” 张三几乎要反悔,但看到李慢侯将刀子伸到他面前,只得从怀里将那锭金子交出来。 之后是郑仓官,他同样有两锭金子,他倒是痛快,为了这锭金子,他昨夜一宿睡不着。 一百两金子又回到了金枝手里。 “现在去交吧!” 十几人呼啦啦一起赶到桥头张榜处,两个中书省的官吏,十几个禁军官兵在这里催缴。为了收缴金银,中书省特别设了一个收簇金国犒军金银所,所长就是王孝迪。 来缴纳的只有几个大户,小家小户其实根本没有金银,平时只用铜钱,反倒免了一劫。 “你们这是谁纳金?” 看到二十多人,没一个像大户人家,官吏问道。 张三此时拍拍胸脯上前:“我!桥东张三。” 官吏问:“纳几何?” 张三道:“黄金一百两!” 周围想起惊呼声,即便是大户人家,能拿出一百两黄金的也不多,蔡京家例外,蔡家不是大户,是豪族! 官吏也颇为吃惊,不记得有这么一户豪门,他也没多问,能拿的出一百两黄金的大户,他也惹不起。 一百两黄金,除了让张三出了一次小小的风头外,连个水漂都没打响。 众人再次回到张三家,吃了一顿饱饭后,李慢侯再次重申,他欠众人每人一锭金子,张三和郑仓官两锭,接着说了还钱的方法,那就是用东西抵。 什么东西值钱,又不会被朝廷收走,这些人还都能接受? 粮食! 这段时间以来,城内粮价暴涨,已不止十倍。开封城周边十里之内都缺粮,那些金兵吃什么?都是抢来的。从江南、京西运量也基本不可能,即便能运过来,粮食也必然被军队劫走,不是被金军劫了,就是被禁军劫了。 官府已经开始打击粮价,结果是市面上没人卖粮了,官府开了两次仓,结果根本无济于事,粮食交易已经转入黑市。 张三的兄弟们也买不到粮食,已经好几人过来借过粮了。但李慢侯一次都没借,而是让他们按照黑市价格来买。李慢侯知道,借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所以一听李慢侯打算用粮食抵债,众人都没什么意见,就按黑市的市价。但李慢侯允许他们慢慢要债,最后剩下的,他还愿意还黄金。 众人满意离去。 金枝很不理解李慢侯的做法,其实没人理解,他们不知道,也不相信李慢侯是在救他们的命。 李慢侯想了一晚上,发现除非肯冒风险,否则金子是留不住的。那些人都知道李慢侯手里有金子,他们告发的话,可以得一半,十几个人,李慢侯几乎确定肯定有人去告,甚至都不止一个人。 给他们分了金子后,就安全了吗?依然不会。每个人分到了一锭金子,他们不想要更多吗?一旦心生歹念,就会告发其他人,假如一个人告,最终还是可以得到一半。李慢侯依然相信,平分之后,告发的肯定不止一个人。 于是他分了之后,又将所有人的金子收走,并且挡着大家的面,一起去上交了。这样让所有人都知道,告发没有任何利益,如果不告的话,反而有可能在将来从李慢侯手里拿到。 不管出于何种利益驱动,都不会有人告发。 李慢侯就这样用每人一锭黄金的价格,救了所有人的命。 第十一节 被告发了 李慢侯将道理讲给了金枝和张三、李四听。 不是要他们感激自己的救命之恩,而是受不了埋怨。 金枝一直哭,怎么哄都哄不好,她坚定的认为,都给了每人一锭金子了,就不会有人告发了。张三也颇为不满,因为李慢侯曾经答应过,如果让他发不了财,那袋黄金就是他的,结果倒好,李慢侯用刀逼着,让他第一个把到手的金子交了上去。 这里是张三家,张三不满,李慢侯也很麻烦,于是将道理告诉了他们。 但没人信服。金枝不理他,张三也不给好脸。他们认定没人会告发的。 张三信誓旦旦:“绝无可能。每人都分了金,谁会去告发?告发,谁都没了。我的兄弟就绝不会去,这天底下还是有信义的。” 李慢侯也没法辩驳。这是一个无法自证的问题,他把那些人从囚徒困境中解救了出来,现在该自己无法自辩了。 结果倒好,有人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都没有过夜,当天傍晚,就又人拍门,一队士兵和一个书吏闯了进来。 士兵和书吏不会无缘无故的来,有人给他们带路。 张三都傻了,正是他一个兄弟,一个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 这兄弟进了门就喊,屋里有藏金。 士兵们闯进了李慢侯的卧室,搜搜捡捡什么也没发现。 那兄弟不信,自己带了铁锹,在地上乱挖,一边挖一边呢喃:“一定有的,一定有的!” 士兵和书吏就在一边看着,地面都是干的,根本没有开挖的痕迹。 找遍了屋子没有,兄弟又带着人跑到院子里找,翻检到天黑,汗流浃背的挖了许多坑,一无所获。 士兵倒也没有为难这个告密的兄弟,鼓励告密,就不能惩罚告密者。 只是这兄弟自己把自己弄的起不来了,因为这兄弟累瘫了。天寒地冻,挖坑哪有那么容易。 士兵们也不是一无所获,屋里的粮食他们不感兴趣,市面上缺粮,军队不缺。告密者众多,他们还有其他搜检的工作,忙着呢,没时间管这些变现麻烦的粮食。倒是对吃的还剩一小半的猪肉感兴趣,一个士兵背起来打算带走,结果又放下了,太沉,最后拿了一根猪腿走了,正是李慢侯今天砍下的那只猪腿。 看着躺在地上喘着白气的好兄弟,张三傻了。 李慢侯知道,这一瞬间,他的世界观崩溃了! 是李四最先有了动作,走上前,呼哧,一口浓痰吐在了那个兄弟脸上。李四不但跟张三从小玩到大,一年前更是直接住进了张三家,这两人除了血缘,其他跟亲兄弟没什么区别。 张三终于回过神来,拿出刀子,李四站在一旁看着。 李慢侯倒是赶紧过去:“张三,不要胡来!杀人得偿命,为这种人偿命不值得。” 张三还是不说话,也没有强行推开李慢侯,而是默默的拉起自己的衣角,一刀割下。 然后回房闷头睡觉去了。 李慢侯不知道,这个人以后还会不会有信任别人的能力。 那个兄弟留在院子里,羞愤难当,但一时半会他硬是起不来。 李慢侯和李四就在身边看着他。 这兄弟情难自已,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诉苦。 “俺老娘病了!老娘病了!” 难怪,原来如此,李慢侯心中升起一股恻隐。 但李四上前就踹,李慢侯拦住。这人终于爬了起来,翻身跑了。 李四再次吐了一口痰:“他老娘去年就死了!” 这次李慢侯有些傻眼,不过他早就料到如此,也能接受。 一场闹剧过后,金枝不哭了,张三也不抱怨了。大早出去,抱回一坛酒。 “爷爷。小的给您赔罪了!您算救了我们兄弟一头狗命。日后全听您的!” 倒一碗酒,一口喝干。 张三明白,李慢侯拿走他的金子,真的救了他的命。 李慢侯点点头,他此时很乐意得到别人的信任,因为他需要人手做事。可即便如此,他依然不能完全信任张三,就像他那个拿老娘得病当借口的兄弟,人性从来不可信。 李慢侯也一口喝干:“既然听我的。那我就说事了。粮食越来越贵。我们的粮呢,可以卖了。但不要卖钱。” 张三问:“那卖什么?” 李慢侯道:“值钱的小玩意。地契、房契都行。” 张三眼睛一亮,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道:“卖身契行不行?” 李慢侯一愣,他本想反对,看张三奇怪的神色,旁边李四关心的模样,感觉有点奇怪。 问了一句:“你们要买卖人口?就算我同意,我们也养不起!” 张三摇摇头:“俺兄弟想买两个媳妇。如果不行,合买一个也行!” 这话噎着李慢侯了,口味真重。 赶紧道:“还是一人买一个吧。” 两人十分高兴。等到天黑,抱了一小袋大米,大概三四升的样子,飞快的跑了出去。 李慢侯叹息一声,哀叹不知道哪个穷苦人家的闺女要倒霉了。 很快两人就回来了,一人领了一个娇滴滴的小丫头,十三四岁的模样。身上穿着体面,虽然不是绫罗绸缎,却是质地精良的细麻布,放在平时,她们身上这些行头都不止两袋大米,怎么看都不像是穷人家的姑娘,应该是大户人家的使唤丫头。 一问,果然如此。 附近一家有钱的员外家在打发下人,只要粮食,别的都不要。 李慢侯很理解,穷人家固然已经吃不起饭,可能要卖儿卖女,富家何尝不是如此。富家子弟或许不会饿死,但要养一大群的丫鬟仆役,也十分吃力。更何况最近城里的富户,普遍被洗了地,富家破产的多了。而且告发气氛严峻,下人跟主人之间如同仇敌,留着下人在,许多富人都睡不踏实,索性卖了,一方面节约粮食,一方面换点口粮。 于是这俩兄弟,一人得了一媳妇。此时根本就没有跟李慢侯说话的兴趣,随便讲了讲,拉着媳妇就回房了。两人住一屋子,真没隐私观念。 张三兄弟娶了媳妇,金枝看起来却不太高兴,李慢侯还以为她兔死狐悲,从两个丫头身上联想到自己被卖的惨痛经历,安慰了几句。结果金枝完全是出于某种奇怪的逻辑,她觉得张三、李四这种人,就该娶不上媳妇。 李慢侯完全不理解她的逻辑,也就不去理会了。 第二天金枝就不生气了,因为她多了两个手下,做起了甩手掌柜。两个小丫头很听话,至少暂时很听话,叫干什么干什么,就这样,金枝还时不时打骂,张三李四也完全不在乎自己老婆受委屈,似乎一切都理所应当。 李慢侯坐镇家中,张三李四则在城里的黑市上交易。李慢侯一点都不担心这两人上当,从市井里摸爬滚打起来的两人,尽管不懂数学,可是却能把黑市上的行情摸的清清楚楚,老实说叫李慢侯自己去,弄不好还会吃亏呢。 加上此时根本不是吃亏不吃亏的问题,现在是抄底,买到就是赚到。 昨日李慢侯还惊叹四升大米就能换两个媳妇,听张三嘚瑟,还是处子。可今天,当两人用平均一升小米的价格,换来了四栋临河的房子,李慢侯已经不能用惊叹来形容了。 四栋还都是二层小楼,放在平时,四升小米,连进门的资格都没有,因为这几栋小楼,都是青楼,要进楼,得给门子打茶围。 两人表示,还有十几栋这样的房子要卖,暂时还压不下价格。金兵围城后,第一波倒霉的,就是这些青楼。和平时期,他们上接权贵下连富豪,看似显赫,最有名的青楼女子,甚至连天子都可以接触。可没有硬实力,完全依附于人,当大厦将倾的时候,自然率先倒霉。第一时间被官府抄了家,所有金银器皿,值钱物件全都抄走。只留下了搬不走的房子,因此很多青楼早就破产了。 但其实也不至于如此贱卖房产,只是他们的主人预期出现了问题。金兵围城,能不能守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预估,有的认为肯定守不住,甚至早前都逃出城。现在没逃走的,有的是因为各种原因没走,有的可能当时觉得能守住,有的可能是舍不得家业。现在这些人有的改了主意,觉得城是守不住了,金兵打进来,什么都没了,干脆变卖。当然,为了口昂贵的吃食续命,是最主要的原因。 总之这是各种综合因素,在黑市上博弈后出现的离奇价格。 李慢侯也不着急,有这四栋房产,其实就已经赚大了。后面吃得着,吃不着,他并不在乎。 除了在黑市上卖粮,家里也接待其他客户。主要就是那几个家丁和郑仓官和他的徒弟,李慢侯欠着他们钱,他们在黑市上买也要花钱,在李慢侯这里抵债至少不用现钱,同时也是降低李慢侯将来不还债的风险。但他们都没有将债务一次兑付了粮食,还抱着侥幸,万一金兵退了,粮食就没那么离奇了,到时候李慢侯还能还他们一部分金子。 昨日出卖张三的那个兄弟也来了,结果被张三李四给打了出去,这人还不走,跪在门外磕头认错,说他猪油蒙了心肝,又说他爹病了,不得已为之。涕泪横流,很是博取了李慢侯和家里三个女人的同情。 此人的表现,让其他来兑粮食的人看到了,算是给他们上了一堂课。也让他们知道,李慢侯这里是真的没有金子了,否则士兵们不至于抄不到。此时不管他们心里是否抱着邪念,也全都打消了,不但没了恶念,反而全都正义感爆棚,都对那个叛徒大骂不已,直到将他骂走。 现在这些可以从李慢侯手里兑付粮食的人,跟他在某种意义上,结成了利益同盟。李慢侯也将他们收入家里,没人发一把解腕尖刀,家里的粮食,现在比金子还值钱,得防贼。 之后三天,又收了六栋房子,价格不一,最便宜的还是一升小米,最贵的三升小米。 房价已经企稳,还有所抬升,竟涨到了五升小米,张三骂骂咧咧回来,直言房价太贵。 房价抬升,是因为就是企稳。 王孝迪的搜刮行动一直到二十六日,通过穷刮地皮,强抢民财,再次聚敛了二十万两黄金和四百万两白银,加上其他一些折价,总共算金五十万两、银八百万两。 至此,宋庭已经先后分两批,一共给金军送去了八十万两黄金和两千万两白银,其中现金银是绝大部分,折现只是一小部分。 接着,北宋朝堂的风气陡然一变,主战派变得多了起来。 之前主战派几乎一直是李纲一人孤军奋战,满朝文武都在主和,种师道来了之后,自然是主战派。 种师道带来的西军,不但战斗力强,关键是士气很高,甚至显得有点彪。因为他们来了之后,根本不进城,直接就在城外扎营,而且就扎在金军大营对面。 读这段历史,李慢侯一直认为,靖康之变,能救大宋的,不是李纲,而是种师道。 李纲一介文人,临危受命,所做出的成绩,其实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作为一个军事外行,能挡住金兵,即便是背靠坚城,那也已经超额完成了任务。种师道到来后,立刻被委以重任,给了武将以前不可能得到的同知枢密使职位,下一个得到这个职位的武将,还是之后的岳飞、韩世忠等名将。 种师道将自己从陕西秦州、凤州带来的军队直接布置在城外,利用城内的禁军,重新布置了城内防御,将防御做的井井有条,而不是像之前李纲那样,事事躬亲,登程督战。 但可惜北宋朝廷防备武将的虚伪,在亡国之威的情况下,也不敢放手给将军主导权力。种师道虽然在带领军队,但任何命令,都还是要由朝堂上那些文官来商议决定。 种师道非常有野心,这野心不是权力慾望,而是对城外金兵的野心。跟朝堂上文官一心只想着让金兵退兵不同,种师道想留下这些金兵,死的金兵! 种师道将西军布置在城外,却不主动进攻,因为他看到了金兵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后方不稳。金军攻宋,分两路大军,城外斡离不统领的这只军队,是东路军,兵力六万人;还有一只西路军,被拌在山西太原,兵力同样是六万人。太原军民在独立对抗一只金国大军的情况下,一直坚持了将近一年。太原军队能支持这么久,同样是因为太原有一只西军,王亶率领的三千西军,以这只西军为主力,太原地方湘军和普通百姓联合起来,竟然对抗了金国西路大军两百多天。 值得一提的是,金国进攻之前,是有宣战程序的。宣战的时候,太原最高统帅是童贯,他当时是以宣抚使的身份,在这里跟金国交涉,希望拿钱收买金国打下的辽国城池。是的,此前辽国残余势力还在大同一带抵抗,还没有灭亡,辽国末代皇帝还在挣扎。 结果金兵一抓住辽国末代皇帝,立刻调转兵锋,以宋国背弃盟约,收纳辽国降将张觉为由,要求宋国割让黄河以北,否则就开战。童贯一听,第一反应是跑。太原知府张孝纯希望童贯留下,其实那时候,整个北宋朝廷公认,最懂得军事的,除了西军将门外,就是童贯。而文官和皇帝不信任武将,防备武将,以文御武,压制武将,是开国传下来的的祖制,因此文官希望留下童贯。 但童贯见识过金军的厉害,他确实也懂一些军事,至少比文官懂得多。童贯一路能封为王爷,立下过不少军功,比如对西夏的几场胜利,方腊起义也是童贯带兵平定的。可是在联合金国灭辽的过程中,童贯屡屡战败,宋国连辽国都打不过,让童贯实在没有面对灭了辽国的金兵,于是他以他的责任是宣抚而不是守土为借口,在金兵南下前,仓惶逃离太原。 逃到开封之后,宋徽宗已经让位,金国东路军已经快打到黄河。刚继位的宋钦宗也想重用童贯这个“知兵”并且比武将更值得信任的太监,希望童贯能做东京留守,结果童贯不接受,而是决定跟着宋徽宗一起逃走,他带兵护送宋徽宗,当时有卫士不愿离开家乡,跪请宋徽宗留在开封,童贯下令射杀了几百个卫兵,才得意让宋徽宗逃离东京开封府。 童贯逃离了太原,没想到太原人够硬,在三千西军为骨干的防守下,硬是挡住了金国一路大军。种师道率领的西军,兵力高达十万,另外还有其他地方赶来的勤王军,总兵力高达二十万。这让种师道有信心击败城外的金军。 到了二十七日,朝堂的风向也开始支持李纲和种师道。 此时主和派,或者叫投降派,开始变成了少数。只有宰相李邦彦和铲地机王孝迪等少数官僚依然坚持主和。 风向为什么变了?是朝中的官员突然勇敢了起来,还是他们觉得援兵到了,可以打一打了? 都不是。 如果真的因为援兵到来能让他们升起勇气,十九日马忠带兵击败金兵就该有勇气了,至少二十一日种师道带领西军主力到来,也该能激发他们的勇气。为什么一直到了二十七日,他们才开始有勇气,开始转变态度主战呢? 因为二十六日,第二批搜刮来的金银送到了金军大营后,金军依然不肯退兵。 金军有足够的理由,五百万两黄金才给了八十万两,五千万两白银才给了两千万两,要退兵得把钱交齐了! 但宋朝已经搜刮殆尽。在王孝迪的搜刮下,全城官吏、军民家的金银几乎都搜干净了。朝堂上的这些大官也不例外,他们可能比一般的富户好的多,象征性的缴纳一些金银也就罢了,王孝迪不会傻到真的抄这些同僚的家。 可是金兵依然不满意,接下来就该他们破产了。富人、百姓破产他们不在乎,如果仅仅是富人和百姓破产就能换金兵退兵的话,他们是无所谓的。可现在富人和百姓已经破产,该轮到他们,怎么办? 王孝迪依然在坚持搜刮金银,声称如果不凑够给金兵的钱财,一旦金兵攻城,“则男子杀尽,妇人虏尽,宫室焚尽,金银取尽”,王孝迪已经被称为“四尽中书”了,什么事都干的出来。 此时满朝文武面对的是,要么他们自己也都破产,跟城里百姓一样卖儿卖女,要么选择支持李纲和种师道,跟金兵开战。 于是他们主战了! 第十二节 西军太彪 朝堂风气突然转变,现在绝大多数人大唱赞歌,认为军心可用,这让从小长于深宫,临危受命,完全缺乏政治和军事经验的宋钦宗也转变了态度。 宋钦宗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从小活的战战兢兢,谨小慎微,他不可能成长为一个意志坚定,果断的人,很容易被别人影响。 于是当朝堂上都是主和的声音,他就支持王孝迪挖地三尺搜刮金银。现在突然朝堂上都是主战的声音了,那些文官一个个都能言善辩,主和的时候能找出一百种说服皇帝的理由,主战的时候,也能说出一百种道理。 顿时让宋钦宗觉得,取胜应该很容易。 李纲上奏:“金兵不过六万人,大半都是女真人征服的奚族、契丹人和渤海杂种部队,女真精锐只有三万。大宋则已经聚集了二十万勤王大军,数倍于敌,可以一战。” 这话李纲天天说,但现在终于被大多数文官认可了。 文官们转变了态度,西军将领们则一直没有改变,自从来到东京,西军将领一个个是抢着请战,生怕女真人跑了,没功劳可捞。 这些将领的表态,并不是故作姿态,而是一种急切的立功心态。 不得不说,种师道带来的这些西军,实在是太彪了。 但他们彪,有彪的理由。 因为他们是王安石变法以来,唯一遗留的硕果。 王安石之所以变法,主要是军事上一直被辽国压制,连西夏这样的小国也能欺负大宋,是可忍孰不可忍;经济上,民生凋敝,随着经济发展,民间资本积累,土地兼并严重,大量穷人破产,贫富分化严重。 于是王安石决定变法。虽然失败了,但一些政策遗留了下来。比如保甲法,第二次开封保卫战中,三十万开封市民能武装起来,就是因为保甲编制,让基层市民有一定的组织能力;但更有价值的硕果,是留下了一只能打的西军。 王安石变法之前,北宋军制已经彻底腐化。原本的轮戍制度废弃,禁军成为固定驻扎的部队。东京禁军已经完全不能打,因为几代人住在东京,导致东京禁军已经彻底成为一只富庶市民文化的军队,奸猾有余,悍勇不足。 于是在面对西夏的正面战场上,王安石支持地方招募军队,长期训练。陕西这地方,民风一直都比较彪悍,历来都出强兵,秦兵历来耐苦战。这当然不可能是人种的问题,而是环境造就的。因为这里大多数时期,都是抵抗北方或西北游牧势力的前线。汉代对抗匈奴,唐代对抗吐蕃。 在宋代,则对抗西夏。以前北宋朝廷不信任军队,军队集结在首都,战时派往边境,可这一套到西夏时期,多次被西夏打的全军覆没。王安石变法开始改革,准许当地官府在当地招募军队,一方面当地民风彪悍,另一方面降低军队从首都调动的费用。 这一改革颇有成果,不但抵挡住了西夏的攻势,还在宋徽宗时期,有了反攻能力。童贯带领着招募来的西军,都能够打的西夏割地求和,将过去失陷的领土全部夺了回来。有种说法认为,如果不是金国突然灭了北宋,北宋很可能在不长的时间里,灭掉西夏。 长期对西夏的反攻和主动进攻,锻炼出了一大批善战的将门世家。比如秦凤两州的种师道家族,已经三代为西军将领;还有泾原路的折可适家族,戏剧中杨家将里那个威风凛凛的老太君,就是折家的女儿折赛花;甚至包括麟州的杨家将也是西军将门之一。 西军之所以有战斗力,一方面在于兵强,招募的都是拥有自古传承下来的军事文化的关陇士兵,这些关陇兵,从秦汉时就习惯了当兵吃粮,他们成长的环境,村村寨寨都有寡妇,战死沙场是一种常态,对战争早就习惯甚至麻痹,没什么畏惧心态。杀敌立功,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好的谋生手段。另一方面,西军将领够专业,王安石变法又给放开了他们的手脚,允许这些专业的西军将领直接指挥,而不用让文官插手,或者派遣监军。结果西军在没有耗费太多中央财政的基础上,紧靠关陇地方支持,就发动了两次平夏城之战,一次横山之战,将西夏最后一个险要横山也攻占了。 面对西夏军队的时候,西军已经不但能够处于上风,而且都是主动出击,从正面野战击败对手。 因为对西夏战争的经验,让西军将士既有战斗经验,又有战斗勇气,而且渴望杀敌立功。所以将领纷纷请战。只是统领种师道老成持重,他是主战派,一直反对不断给金营送去搜刮的金银,他希望拖延。拖延不是怯战,而是打算一口将金军主力吃掉。 种师道打算,等他弟弟将种家军最后的主力带来之后,等到春分,黄河水涨,一方面派遣骑兵过河截断金兵退路,等金兵后撤,主力趁金兵过河的时机一举将其歼灭。 此时种师道的信心还是很足的。随着主和派中的大多数转为主战派,种师道的一些建议开始被采纳。开封城的西门和南门开启了,允许老百姓出城砍柴、买菜。 随着防御的稳固,各种物资开始能够进入东京,宋钦宗终于开始在正殿按照皇帝的规格吃饭了。因此宋钦宗的信心也足了起来,只不过他的信心似乎足的过了头。 以前绝大多数文官都告诉他不能打,都告诉他快要灭国了,要尽快、尽多的给金军凑银子,不然就要“则男子杀尽,妇人虏尽,宫室焚尽,金银取尽”了。于是宋钦宗自己也节衣缩食,宫里的金银器皿、玉石玛瑙,连他祖宗祠堂里的用具都让王孝迪拿去送给了金人,一段时间他这个皇帝真是是一贫如洗。 可风向突然改了,文官们绝大多数开始主战了,开始跟他讲城外的援军已经足够多了,京西、江南的物资也开始调运过来了,开战的时机已经具备,金兵不堪一击。 文官们实在是用力过猛,导致宋钦宗这个意志不坚定的皇帝改了主意,文官告诉他金军不可战胜的时候他信了,文官告诉他金军不堪一击的时候,他又信了。 既然不堪一击,那么就应该尽快出击啊。此时种师道的老成持重,在宋钦宗看来,就有些畏首畏尾了。 西军内部,也是意见不一。此时的西军,主要势力一部分归属种师道,另一大势力则是姚古、姚仲平父子带来的熙河兵,种师道还将城外驻扎的西军指挥权交给了姚仲平。仗着手握重兵,姚仲平请战的态度最坚决。种师道希望等到他弟弟种师中带领种家军主力赶到后再决战,但在姚仲平看来,到时候功劳都被种家军抢光了,更是急于求战。 结果宋钦宗绕过种师道,让姚仲平带兵出击,姚仲平于是带着城外西军主力去夜袭金军大营,他的野心也很大,种师道希望春分时全歼金军,姚仲平希望通过一场夜袭,直接抓住金军统帅斡离不,同时救出在金军中做人质的康王赵构,至于其他做人质的官员,不值钱,救不救无所谓。 夜袭失败了! 姚仲平夜袭军队几乎全军覆没,葬送了西军中最精锐的骑兵。 李慢侯很快就知道了这个消息,因为张三最近非常关心西军,对西军又爱又恨。 西军到来后,尤其是种师道下令打开城门,让张三的发财大计大受影响,房价飙升,别说一升小米了,一斗都买不来一栋房了。这让张三恨的牙痒痒,但已经手握十套房的他,很快就开始期望西军尽快击退金军,因为随着老百姓开始可以从城外获得物资,城里的粮食价格有所下降,房价恢复的很快,此时抛售都能大赚一笔。 可惜夜袭失败了。 李慢侯就知道会失败,他一点都不意外。 皇帝太欠缺经验,官员利令智昏,一个个饱读诗书的学者,没有坚定的信念,毫无原则的鼓动缺乏决断力的皇帝,能好才怪。 夜袭之日是二月初一,距离最后一次给金军送去五十万两黄金和八百万两白银财物才过去了四天!大臣们就从坚定主和转向主战,皇帝就从惶惶不安变成信心十足,四天时间,战场形势绝不可能从随时可能灭国转向轻易就能取胜。可惜的是,此时距离种师道认为的开战时机,春分,只剩下八天了!种家军主力即将赶到,黄河正在涨水,金军随时会退。 结果失败了,该怪谁? 李慢侯还知道,这场失败,瞬间又将信心十足的宋钦宗变成了惶惶不安。立刻罢免了主战派李纲,然后派人去金军大营解释,说夜袭是姚仲平擅自开战,推卸责任。金军统帅认为李纲也应该负责,于是宋钦宗将李纲与姚仲平同时罢免。 金军接受了这个处置,第二日,金军继续派人来议和。 宋军夜袭金军大营,宋朝皇帝解释说是臣子擅自所为,罢免了臣子,金军统帅立刻就接受了这种解释,是他们被骗了吗?是他们愚蠢吗?是他们宽以待人吗? 显然不可能。只是因为形势使然,西军的精锐骑兵劫营失败,几乎全军覆没。但西军能打,不单单靠骑兵,步兵也很能打,只是机动性不足罢了。他们防守自己的军营,是完全没有问题的。连野外的军营都能守住,守开封这种坚城,金军还能怎么打?斡离不知道粘罕率领着跟他一样兵力的金国大军,久攻太原不下,因此斡离不围困开封以来,甚至都没真正攻打过城池。一直采取军事威慑,逼迫北宋朝廷给钱,结果这群蠢货一次次送来巨额金银,数目竟高达数千万两白银。按照目前金国的军事制度,足够他们一百年的军费开支。 所以只要北宋朝廷肯继续议和,继续给钱,斡离不才不可能真的去打开封,万一一进攻,让宋庭那些胆小懦弱的文官看到,竟然可以防守的住,金军就将失去对这些人的威慑,到时候钱也没了,城也得不到。 幸好北宋皇帝是宋钦宗这样的懦弱皇帝,朝臣是李邦彦这样的浪子宰相,一场战斗的结果,就将宋钦宗的胆子吓破,李邦彦派主和的声音再次大了起来,因为更多的大臣又改变了态度,转而支持和谈了。 由于主和派成为这次劫营失败最大的受益者,因此历史上一直有这样一种声音,那就是姚仲平劫营之前,李邦彦等人已经向金军透露了消息。战斗过程也确实证明,针对姚仲平劫营,金军早有准备,当姚仲平的骑兵突入金营的时候,连续两座营寨都是空营,等姚仲平兵锋消钝,金军伏兵四起,埋伏了姚仲平部,这才导致了几乎全军覆没的结局,否则在金军毫无准备的偷袭情况下,即便金军的营寨设立合理,夜防制度完善,最多也是挡住偷袭,万万不可能反过来埋伏。 消息肯定是泄露了,是不是李邦彦泄露的不得而知,也无法证明。也许只是金兵自己探查到了情报,毕竟这是一只新兴的武装力量,各种军事素养正处于巅峰,将领作战经验丰富,士兵纪律性很强,比宋军更加优秀。 可是李邦彦等主和派泄露消息的说法流传很广,反应了一种人们普遍的心态,那就是这种事情,李邦彦等人是做得出来的,他们的政治道德和个人道德让他们可以做出这种事情,让他们为了自己的政治利益,可以出卖国家的利益。 西军将领姚仲平这次很彪的冒失举动,彻底改变了开封保卫战的格局。 从皇帝到大臣,再次转向主和,主战派代表李纲遭到弃用。 短短几天,朝臣态度再三颠倒,让种师道很生气,继续据理力争,反对议和,尤其反对割让北方三镇。 双方争执不下,但此时种师道已经孤掌难鸣,他毕竟只是一个武将,没有任何实权。文官内部虽然有主和主战之分,但在排挤武将上,却是团结的很。没有了李纲在背后支持,种师道的意见很难被接受。 于是主和再次开始,初四,派驸马曹晟出使金营。臧瑀、秦桧为割地使一同前往。 此时开封百姓的愤怒被点燃了,面对危险,缺乏想象力的他们或许麻木,面对危险,他们的麻木或许不能用勇敢解释,但他们至少不怯懦。一批太学生鼓动了数万百姓,前往皇宫上书,请求重新启用李纲。 但李纲下台,是金军统帅提的要求,北宋朝廷不敢不听。 李邦彦上朝,聚集在皇宫门前的百姓大骂李邦彦。皇帝派吴敏来传递命令,要求这些百姓散去,结果没人离开,反而开始敲击登闻鼓鸣冤。殿帅王宗濋担心发生暴乱,建议皇帝答应百姓。皇帝试图取巧,先派宦官去告诉百姓,说已经下旨启用李纲,让百姓放心离开,百姓还是不离开,不一会又派太监朱拱之宣布李纲没有按时到,让大家先回去,这次老百姓直接将几十个太监拦住,殴打致死。 皇帝看到不来真的,无法让老百姓满意,这才下旨启用李纲。 这件事没完,百姓散去了,第二日初七,朝廷就开始清算,诛杀杀死太监的带头人,禁止百姓和太学生到朝廷上书。 同日,派遣肃王出使金营,将康王赵构换回,这是金国统帅的要求。史书解释说,是因为康王赵构在金营中临危不惧,跟赵构在一起做人质的张邦昌听到军鼓声,跪地大哭,康王却能不为所动,于是金国人怀疑康王是个假王爷,要求换个人来做人质。 李慢侯对这种史料十分怀疑,赵构后来的表现,不像个有胆量的人,至少他的胆量不足以让金国人怀疑,联系到他后来做了皇帝,文人有拍马屁的动机,这些记载就更不可信了。之所以换人,李慢侯认定,是金国认为康王赵构不够分量,是个不受重视的亲王。只能感慨这大概是命,老天注定要让康王赵构当皇帝,刻意安排的剧本。 这次和谈很顺利,金军出乎意料的好说话,北宋答应割地,请求金军宽限赔款日期,金军统统答应了。 第二日,初九,金军派使臣韩光裔来告辞,金军退军。开封城解除戒严。 此日,正是种师道原本计划中对金军发动攻击的日期。 此时种师道依然坚持出击,认为应该趁金军过河进攻,将金军主力彻底消灭。 但此时满朝上下还没从姚仲平劫营失败的阴影中走出来,金军自己要走,就别招惹了。让这些灾星走的越远越好,走的越快越好,万一进攻失败,他们不走了怎么办? 没人在乎金军为什么在没有得到全部金银的情况下,急匆匆撤军! 第十三节 汴河寻路 金兵退走的原因很多,肯定有种师道判断的后路不稳的情况存在。东路金军南下,从河北过去的宋辽边界,几乎是一条线打过来的,邢州、相州,然后就是几个黄河北岸的州县,占据这些城池,充其量只能守住后路,连控制都谈不上,因为主力在前线,留下的部分守军,连城外都不可能控制,更何况附近州县虎视眈眈,这是地利,稍有不慎后路就会被切断。 还有天时,春分时节,黄河涨水,如果此时不过河,浮桥可能被冲垮。还有一个重要原因,种师道可能都没想到,那就是气候环境问题。李慢侯曾经注意到两次金军南下的时间,发现都是从农历十月开始。第一次还能说是巧合,第二次就一定是预谋的。原因很可能是,生长在苦寒的黑龙江流域的金兵,无法适应黄河流域的夏日,这些人到了大连都觉得是到热带了,更何况到了开封呢。不适应可不仅仅是流流汗的问题,数万人,在野外扎营,那是要得病的,军队一旦得病,那就是疫病,往往比战斗本身更可怕。金兵统帅斡离不匆匆撤军,很快军中已经出现了疫病的苗头。 最后是人和。史料记载,金兵南下是在刚刚灭了辽国之后,就迫不及待的进攻北宋了,理由是北宋收纳了辽国叛将张觉。这确实是一个理由,但这理由并不充分。北宋确实收纳了张觉,在金国抗议后,先是找了一个跟张觉想象的人砍了脑袋送给金国,金国发现后质问,北宋又真的将张觉的人头送给了金国。如果以这种理由,那就不用等北宋送完人头了。反倒是因为砍了降臣的脑袋,导致后来在燕云一带投降宋国,并帮助宋国守城的辽国降将,比如郭药师等人纷纷投降,他们认为金国要张觉北宋就给张觉,金国要他们的脑袋,宋国也会给。张觉事件,让北宋失去了收复的燕云地区汉人的人心。所以金兵才能一路南下,势如破竹。 可现在形势逆转,金国军队此时进入了宋国腹地,这里的人心向背是倾向北宋朝廷的。而且金国急于南下的原因,李慢侯曾经怀疑过,他不认为这是金国急于灭亡北宋的野心。金国不是中原王朝,并没有大一统的观念,否则他们就不会冒险孤军深入直逼开封,而是逐步蚕食,步步为营,更不会打下开封,俘虏了两个北宋皇帝后,反而立张邦昌做傀儡皇帝,而不是直接统治。带着这些怀疑,李慢侯在史料的缝隙里找到了这样不相关的两件事。 在金兵没有攻宋之前,他们一直在大同以北的辽国作战。金国是一个从游猎部落冒起的军事国家,行政、经济都极其落后,他们在辽国西部作战,不可能拥有从东北运输物资到蒙古草原的能力,他们也没有这种传统和习惯,游牧军队作战,从来是就地征粮。但辽国北方草原地区,显然不可能有丰富的粮食产出,游牧的作业模式,让牧民很容易躲避,辽阔的草原,让他们很容易隐藏。因此金国大军想要持续在草原作战,依靠劫掠是十分困难的。因此金国军队的粮草供应,一定十分紧张。 另外金国崛起太猛,短短几年间,就灭掉了辽国的五个都城。金国是游猎部落崛起,辽国却是一个已经跟北宋和平共处了两百年,十分汉化的封建王朝。在长城以南的农耕区,辽国的行政制度,几乎完全效仿北宋制定。金国吞并辽国,是不可能一下子拥有统治这样一个复杂的农牧并重的帝国的经验的,他们开始也低估了统治的难度,费尽力气在辽国推行金国军事部落习惯形成的猛安谋克制。这肯定会出现严重的文化冲突和经济混乱。 其次,金国以小国吞大国。尽管军事上可以做到,但经济上却很难支撑。金国所在的东北地区,别说比北宋了,比过去的辽国,都是野蛮落后地区。因此根本不可能靠本国财政支持灭辽的军事开支,只能让军队自筹。军队自筹的恶果就是,辽国人肯定会反抗。契丹人的反抗是很麻烦的,因为辽国分南北两块,北部是游牧区域,游牧的契丹人在草原上跟金兵纠缠,这些游猎军队,未必玩的过游牧民,即便能打的过,也会陷入麻烦的游击战。 因此灭辽后,金国必然有这样的困境。一方面无法支持骄兵悍将的军饷,继续让他们劫掠,则占领的辽国统治区很难安定,中原王朝统一之后,往往还会减免税负,金国别说减免了,不劫掠自己的军队都要崩溃。 此时面临的选择就是,要么在占领的辽国统治区抢劫,激起永无止境的反抗,要么南下去抢更肥的北宋。所以金军才会刚刚灭辽后急于南下,说他们想立刻吞并北宋不合逻辑,他们连吞并辽国都困难重重。 带着这些怀疑和猜测,李慢侯先后找到两个记载印证了自己的怀疑,在金国人抓住辽国末代皇帝前,两次出使北宋,都是要财物的,一次是要求北宋转交燕云地区的租税,根据童贯跟金国的协议,由于童贯没能攻下这些辽国土地,金兵攻下后,童贯给了巨额贿赂,并且许诺这些地区的租税,以后都交给金国,因此金国前来讨要;第二次,是催要粮食。辽国灭亡前,北宋派出使臣赵良嗣去商谈将金国攻占的辽国土地中,本应该是宋军攻占的交回给宋国。金国向赵良嗣借粮,赵良嗣同意借二十万担。可金国人来要的时候,北宋官员却说赵良嗣口头承诺,他们没有纸面凭据,不能给。 第二次借粮,已经是张觉事件之后。两次索要财物,甚至金国同意童贯花钱买城等举动,反面印证了金国财政困难。所以他们灭辽后立刻攻宋,就不难理解了。 很显然,攻打辽国的时候,金国都不可能运输粮食,攻打北宋,当然也是就地征粮了。就像当年契丹人的打草谷。金军围困开封,周边百姓肯定就是最好的劫掠目标。在金兵占领的黄河两岸州县,必然是重灾区。老百姓没饭吃了,连北宋的反都要造,更何况是这些不但抢粮食让他们没饭吃,很可能还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游猎时代军队。 后来金兵退走后,河北地区高达百万的自发组织起来的义兵,其实就是因此而产生的。 这些义军就是最大的人和。 天时地利人和都具备,种师道认定,出击金军肯定能取胜。即便失去了精锐骑兵,但金军后方河北义兵骚扰着,前方西军主力追逐着,这只孤军深入的金国大军不可能全身而退。 种师道的建议,也有部分文官支持。比如带着勤王军从淮北赶到开封的张叔夜,张叔夜作为一个文官,可以算是少有的有军事经验的,至少他的军事经验比李纲丰富的多,连童贯都未必比得上他,因为当年纵横京东的宋江起义,就是被张叔夜消灭的。张叔夜请求带领骑兵抢先过河,绕到金兵背后,切断金兵退路,配合种师道的西军主力歼灭金军。结果不但没被接受,反而被调到江南做官去了。 种师道见他正确的建议不被接受,强行向皇帝谏言,皇帝此时还在惊惧,坚决不同意。 结果种师道这个武将毕竟脾气直,当面发怒,斥责“他日必为国患”,这句话说的太重了,既可能指的是金兵他日会成为大宋祸患,也可能指的是宋钦宗成为国家祸患,总之宋钦宗听后很生气,将种师道罢免了。夺了他的军权,让他看守太一宫去了。 就在这种情况下,金军从容过河,退往河北。 朝堂斗争就这样以主和派胜利了?没那么简单! 当金兵越来越远,朝堂的风向又开始改变。 金兵在城外的时候,惶恐不安的大臣们激烈主和,金兵开始撤退的时候,担心招惹麻烦的大臣们拒绝追击,可当金兵越来越远,危险越来越远的时候,大臣们似乎想起了勇气,关键是他们突然想起了祖宗。 金兵要钱的时候,他们连皇帝宗庙历代皇帝塑像上的金箔都能刮下来,现在他们想起了祖宗社稷,告诉宋钦宗说,不行啊,不能割让三镇啊,保州、定州归属于中山府,你老赵家的祖坟可就在这里啊(在保定)。 搬出祖宗牌位后,宋钦宗能说半个不字吗?而且他自己也改变主意了,就像当时他坚定主张出击,得不到种师道的赞同,甚至秘密让姚仲平去劫营一样,他改变主意,主要就是受文官团体影响。 他的问题,主要是没有主见。自幼长在勾心斗角的深宫,惶惶不可终日,小心谨慎惯了。突然一日让他当了皇帝,他几乎不可能立刻变成一个有决断力的人。能鼓起勇气主战,其实已经难能可贵,经历挫折后让他很快恢复过来,几乎不可能。 在这一点上,李慢侯多少有些理解宋钦宗,甚至同情他。李慢侯自己在蔡府的经历,不也时而沮丧,时而兴奋。兴奋的时候,可以狂放的去强吻公主,沮丧的时候,甚至连逃跑的斗志都提不起。人就是这样,每一个果敢勇毅的豪杰,都是在一次次失败中磨砺出来的。 所以当危险远去,再次开始高谈阔论,表现自己气节的文官们,很快就再次把宋钦宗带偏了。 金军过河的时候,种师道要求进攻,为了不想错失这难得进攻良机,种师道甚至忍不住顶撞皇帝。但金军过河之后,皇帝恢复了勇气,此时却已经没有机会了。 此时主战派已经开始行动起来,李纲命令部队过河追击,有的大臣扣押金国使臣,暗送消息给西路金军中的辽国降臣耶律余睹,要他反叛,跟太原军民内外夹攻,解除太原之围。 刚刚因为受到斡离不东路军已经跟北宋达成和议,太原被割让给金国的西路统帅粘罕已经停止攻城,结果发现宋朝根本没诚意,于是再次攻击太原。 皇帝此时也被架在了“祖宗之地不可弃,祖陵不能丢”等绝对正义的位置上下不来,除了继续开战,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但皇帝跟种师道闹翻了,不想用种师道,却又没有可用之人。 主战派御史许翰建议皇帝,还是得用种师道。皇帝却说,种师道老了,难用。许翰请求去种师道看守的宫殿见一见种师道,皇帝同意了。 许翰隔着宫殿大门跟种师道对话,请求种师道不要因为他年轻而不给他建议,询问退敌的方法。种师道告诉他,只要分兵结营,控守要地,使敌人粮道不通,坐以持久,敌人可破。说白了,就是已经没办法歼灭他们了,只能困守,让他们自己败退。 种师道通过跟金军交手的经验明白,西军主要是步兵,而且擅长的是山地作战,这是长期跟西夏作战积累的宝贵经验。可是缺乏骑兵战斗的经验,跟金兵在开阔地带进行野战,打也打不过,逃又逃不走。 姚仲平劫营失败,就是一个发生在眼前的战例。除了姚仲平,在太原保卫战中,另一只西军,由西军将门折可求、刘光世带领共计四万人前去救援太原,在太原城外的汾河北岸被金军击败,损失一万多人后溃散。 这些教训都说明,即便是西军,野战也完全不是金兵的对手。所以种师道才提出,要稳扎稳打,控制要地,跟敌人持久消耗。 一听种师道说还能打赢,朝廷立刻就又拉出了种师道,把他派到河北去收拾残局。种师道经过考察发现,河北军队根本不能打,不管是地方湘军,还是临时拼凑的义军,根本就不能用,而且他认定金军退兵只是权宜之计,肯定还会打回来的。种师道建议,调集精兵,在沧州、卫州、孟州、滑州修筑防线,做好防守准备,做长期坚守的打算。 但朝廷主战派们现在兴致极高,充满热情,根本等不及这种疗效慢的作战方式。加上金军撤退真的是有不得已的理由,李纲派去追击的部队,很轻易就收复了相州、邢州等地,当然这些几乎都是被金兵主动放弃的,金兵看到宋军追来,斡离不跑的飞快。 这又给了北宋文臣一个金兵不堪一击的虚幻感觉,不断催促进兵。他们把种师道拉出来收拾残局,又不给他权力,一切决定,都由坐镇后方的朝廷文臣决定。他们派种师道的弟弟种师中带西军最后的精锐前去解救太原,种师中建议从相州、邢州,走上党,从侧后方袭击金兵。秦国时,秦兵在这一带跟赵兵打过长平之战,都是山地,不利于骑兵,因此胡服骑射的赵兵整个战争中几乎没见过骑兵有什么作为。可是朝廷重臣却觉得他们的方案比前线作战的将领更高明,要求种师中按照他们的计划,走井陉进入山西,跟姚古两路齐发,结果两路军没来得及汇合,种师中孤军被金兵包围,最后战死。 种师中战死后,主战派又怕了,主和派又成了主流。他们召回了种师道,希望皇帝派李纲前去河北督战。调回一个沙场宿将,派一个文臣去督战。不提这种做法有多么不合逻辑,结果就很滑稽,李纲拒绝了。李纲表示他不懂军事,其实是根本不想去,局势再次烂了,李纲已经彻底失望,他甚至认为让他去河北,完全是借刀杀人,种师中都战死了,他去还不知道怎么死呢。以李纲的性格,他不是怕死的人,这回是真的失望了。 李纲不去,就给了政敌借口,将他彻底赶出了朝廷,下放到地方任职,远远的打发去了江南。 召回种师道后,种师道认定金兵还会再次南下,而这一次,开封已经没有了西军保护,所有的西军没有按照种师道的建议,在沧州、滑州等要地驻防,构筑防线,而是被朝廷拆散派去河北收复失地,然后一股一股被分割吃掉,不是战死,就是溃散。 于是种师道建议,皇帝迁都,迁到陕西去,去京兆府(西安)躲避锋芒,以免西路金军攻下太原后南下,连西去的道路都切断了,到时候想去都去不了。但文臣反而认为种师道怯懦,坚决拒绝迁都。 接二连三的正确建议不被接受,一次一次错失良机,还被人斥责怯懦,弟弟战死,西军溃散,李纲这个不多的有主见的文官还被罢免,种师道此时的心情别人无法理解,冤屈的程度,恐怕不下于岳飞在大好局势下,接到朝廷十二道金牌命令撤兵的感觉。 他病了,病的合情合理,在这些令人作呕的文人舞弄权力的勾当刺激下,如果还不病,种师道这个七十六岁的老将就不是老人,而是铁人了。 这些滑稽戏李慢侯完全看在眼里,他一点都不想看,他都知道,可亲眼看到,他依然激愤的颤抖,一种无力感袭来。 他一直告诉自己,这些都不关他的事,用自私的理由试图让自己避开这些负担,试图像看史书一样见证历史,但当这些历史跟史书中一样重演时,他真的很难欺骗自己,完全保持一个中立者的视角。他忍不住去关心,忍不住去探听,最后忍不住的失望和愤愤。 之前,他在蔡京府的时候,抱着理想主义的态度,幻想过他的身份能引起北宋高层的注意,然后出谋划策,让他们避免灾祸。可亲身经历之后,他发现,神仙都救不了这群蠢货。 一个国家的灭亡,要么经济崩溃,死于无法承受的巨大灾害所引起的整体崩盘,比如汉末的黄巾起义,唐朝的黄巢起义,元末农民起义等等,都是王朝末期的整体大崩溃。要么是真的适逢其会,有更优秀,更有活力的国家兴起,取而代之。 北宋的灭亡,两者都不是。虽然北宋也是积弊甚深,可还没到崩溃的地步。宋江、方腊农民起义,原因也不是真的活不下去,宋江起义,是因为那几年黄河频繁改道,注入山东,形成了八百里水泊梁山,大量耕地被冲毁,农民破产导致的局部暴乱;方腊是种植园主,家里是经营漆园的,起义是因为官府勒索过度,朱勔在江南闹的天怒人怨,这是吏治腐敗引起的阶层反抗,大面积的农业经济大崩盘条件还不具备,相反经济上始终充满活力。 女真人的建立的金国虽然如初兴的太阳,可还没有优秀到足以取代北宋的地步。金国人还在学着如何管理辽国这种半汉化的政权,学习如何管理农牧业社会,唯一的优势不过是军事优势。可恰巧在这一点上,北宋并不是不堪一击。恰好王安石变法遗留下来一只能战的西军,就好像北宋初年的宋军打不过辽国的契丹铁骑,防守城池却不成问题,西军野战也打不过金兵,可守城则不是问题。 有能战的军队,有优秀的将领,有胜利的良机,可他就是不用,你能有什么办法? 所以李慢侯真的很难受,恨其不争,他甚至认为,把一条狗放到宋钦宗的位置上,什么都不用干,局势都比现在要强。 可偏偏有的人放在不合适的位置,他能起的作用,就是连条狗都不如。这是宋钦宗的错吗?环境没给他成长的机会,可偏偏硬要让他承担责任,这是制度的缺陷! 无论如何,第一次开封保卫战结束了,暂时安全了。 李慢侯也忍受够了这时代的荒谬,他要去寻找他的路了。 第一节 误入桃花源 汴河,是一条流淌着历史的古老运河,因为这条运河,沟通了南北。春秋战国时期,使魏国得以成为天下之中。楚汉争霸时期,使刘邦可以坐镇鸿沟,运筹帷幄。隋炀帝开挖大运河,使唐朝得以将江淮开发为第一等的富庶之地。 汴河起于黄河,从汴口输水,从西北流入开封,自东南流出,迤逦南流,归入淮河。宋朝定都开封,汴河更加繁盛,浅浅一弯汴河水,支撑了北宋一半的运输量。支撑宋朝人打造出了盛世的东京梦华! 靖康元年,距开封三天路程的汴河水道上,一艘最寻常不过的三百料漕船抛锚在这里。漕船的桅杆上,系着一根根吊索,数根麻绳从吊索穿过,从船侧扎进水中,绳索紧绷,十个船员高喊着号子,猛拉绳索,导致漕船一侧的船舷倾斜的厉害,几乎要侧翻一般。 汉子们喘着粗气,大多将绳索缠在腰间,努力固定着身躯,力量已经被用尽了。但谁也不肯放松,仿佛水下有不容放弃的宝物一般。 突然一只黑色的手,黑色的臂膀,伸出了水面,抓住了船舷,接着一个头顶硕大浑圆,泛着乌光,通身黑色的身子也攀了上来。 这个怪物一般的身躯趴在船舷上,可一船人没一个怕他的。 怪物一只手在脑后摸索了一番,浑圆的“头”竟被摘了下来,这才露出了一个真正的人的脑袋,披头散发,面孔却俊俏白皙,与船上粗糙的船员截然不同。 “拉上去!” 刚刚摘下“脑壳”的怪人叫了一声,竟从水下拽起一丛红色的树枝。 “李大官人。这是何物?” 船上一个船员问道。 怪人答:“珊瑚啊!没见过?” 船员摇摇头:“这等物什,我等小民何曾见得?” 说着招呼其他船员,将一片造型奇骏的血色珊瑚小心的托上船去,这等宝贝,如今在开封城极其抢手,带回去就发财了。 “张三。差不多了,让兄弟们都歇了吧。” 怪人说完,伸手再次戴上滑稽的圆脑壳,钻进了水里。 船上的船员们,则依次放开绳索,将腰上的麻绳也慢慢解开,同时互相之间扯着闲篇。 “张三哥哥。李大官人可真不简单,带咱兄弟捞了这许多宝贝,他说他不是神人,我看呐,他就是神人!” 张三也卸下自己腰上的绳索,同时冷面训斥:“李四。你记好了,大官人最厌恶人说他是神人。在胡言乱语,当心大官人着恼!” 李四笑道:“不烦哥哥交待。小弟自然省得。大官人在旁,小弟绝不敢乱说。” 此时船员口中的李大官人,再次潜入了水下,正坐在一块硕大的石头上。 他头上顶着圆壳,身上通身黑色,脚上还长着脚蹼,说他是人,当真没人能信。但他确实是一个人,身上这套行头,只是一套高端的潜水服罢了。 他坐着的这块巨石,是宋徽宗喜好的花石纲,正是这块花石,将他带到了这个世界。 隐藏在头盔下的李大官人此时神色极其沮丧。 已经一个月了,每天除了能从河底打捞上一些跟花石纲同时沉入水里的奇珍异宝,这块石头纹丝不动,小小的漕船,十几个人根本拉不起来不说,也没有任何异像发生,将他送回他本来应该在的那个时空。 河底的宝贝几乎被他全部打捞了起来,李大官人的心情,也从一开始的信心满满,到了彻底绝望,他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现实:他真的回不去了。这样的结局,其实很容易想到,只是他一直不敢去想罢了! 他有一种强烈的被流放的感觉,被流放进了历史的长河中,成了时空的旅人! 水面上响起嘈杂声,将李大官人从沮丧中稍稍拽出,抬头看到船员们向他挥手高呼。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李大官人立刻浮上水面,终于看到,一艘大船已经横在了他们小船的后边。大船是数十个纤夫拉着前行的,船上还站着一些带刀的护卫,显然不是普通船只。 这样的船这几天李大官人也见的多了,大量逃往南方的权贵接连返回开封,就连宋徽宗这个老皇帝都是从这里通过的,只是李大官人他们没见过,因为皇帝回到开封后,李大官人才带人来到这里。 眼前这艘船显然也是一艘官船,李大官人的小船挡了人家的道儿。 摘下头盔,听清了大船上护卫们的呵斥声,果然是让他们让路的,态度蛮横。 李大官人也不想跟这些权贵纠缠,在他眼中,这些人大多是待宰的羔羊,此时急叵叵的回开封汴梁,纯粹是往女真金兵的牢笼里钻,不出一年,都会被女真人抓去辽东当奴隶。 所以李大官人没有多话,立刻在张三等人的帮助下,爬上自己的小船,就打算命令开船离开。 张三却提醒道:“李大官人。这好像是蔡家的船!” 蔡家? 李大官人一愣,他跟蔡京,跟蔡家的渊源太深了。 站在船板上不由看去,果然船上一些旗帜上书写着“蔡”字,可更多的则写着“茂德”二字。 李大官人不由心里一动,不忙着让船开走,而是高声朝官船上喊道: “敢问茂德帝姬可在船上?” 帝姬,是宋朝独有的对公主的称谓,也是宋徽宗时期独有的称谓,之前和之后的宋朝公主依然称作公主。这是好大喜功,实则没什么功绩的宋徽宗为了给脸上贴金,在蔡京的鼓动下,毫不知羞的模仿西周王姬的称呼,将他的公主们改作帝姬。 官船上的护卫很不耐烦,大声嚷道:“休要废话,赶紧让开。误了时辰,你担待不起!” 李大官人继续道:“烦请禀明帝姬,故人在此,能否一见。” 那护卫十分不耐烦,但一听是帝姬的故人,也不敢一味蛮横,带着怒容转身走进了船舱,很快一个侍女模样的女子,跟护卫一起走了出来。 那女子趴在船头看了一眼,突然大声叫喊起来:“怎是你?何故拦在这里?” 不等李大官人回答,那女子再次喊道:“你且稍待。我去禀明帝姬!” 接着女子提着裙子,快步跑了回去,很快就又跑了过来,高声叫道:“你快上来,帝姬有请!” 此时李大官人已经换了一身衣裳,脱去了潜水服,换上了一身普通宋人服饰,听到帝姬有请,在船员们艳羡的神色中让人将船了靠了过去,并抓着官船上抛下的绳索爬了上去。 官船很大,有两层高,雕栏玉砌,如同将宅院搬上了船一样。 李大官人在侍女的指引下一路走着,走进第二层的一间雅致的屋子里,高几低凳,一应陈设也像一个大家闺房一般。 一面圆门,垂着珠帘,帘前是一个小厅,帘后人影晃动。 “可是李先生来了?” 一个雍容,略带散漫,又有一股久居人上的威严声音响起。 “正是在下!” 李慢侯听出这声音正是茂德帝姬本人的声音,立刻回答道。 珠帘漫卷,一个人影袅娜迈出,头顶钗环,凤冠霞帔,迈着莲步,缓缓走来。 果然是帝姬,这张脸李大官人见的不多,但却印象深刻。肤质白皙,没有一点瑕疵,五官精致,单拎出来个个完美,凑在一起,更加和谐,如同一首倾心的曲调。 这是一张让人见过就难以忘怀的面孔,而且正处在她最完美的时间里,二十岁的青春。 “先生请坐!” 茂德帝姬完美的脸上毫无表情,说出的话也稳重端庄,整个人透出一种精挑细琢的艺术品的气质。 但这气质却让李大官人有些不太自然,但也没有客气,一屁股坐在客厅中的圆桌旁。 公主在两个侍女的伺候下,慢慢坐在对面。 这时候对几个侍女道:“尔等先告退,我与先生有些机要相商。” 两个伺候的侍女低着头走了出去,那个引李大官人进来的侍女跟在两个侍女后面走出了船舱,但她没有走远,而是守着舱门,她是公主的贴身侍女,每次公主跟李大官人见面都带着她,不是没有原因的,这份眼力劲就很让人赞许。 旁人走后,公主精致的脸孔突然松懈了下来,一许笑容从嘴角浮上了眉梢。 如同一道春天里的暖风,一股生机盎然的生动立刻冲进了李大官人的心里。 他舒服多了,这才是他熟悉的公主。 “公主怎么回来了?” 没了人,李大官人说话的口气也自然多了,口气中带着一丝不该有的关切。 公主叹道:“今上诏命,道君皇帝且已回京,区区帝姬,安敢不回?” 李大官人叹了口气。今上就是当今皇帝宋钦宗,道君皇帝是退位禅让的宋徽宗。去年冬天,女真人六万大军兵临东京汴梁,宋徽宗匆匆让位,由太子继位,然后仓惶逃出京师。今年春,金兵带着北宋朝廷奉献的两千多万两白银退到了北方,宋钦宗立刻就下令将出逃的权贵和大臣都诏回京师,连老皇帝都不例外,茂德帝姬这样的公主当然也包含其中。 只是李大官人似乎对此颇不认同:“皇帝糊涂,公主怎么跟着犯糊涂。为何不抗命?” 茂德帝姬叹道:“黄门传召,禁军来迎,如何抗命?” 李大官人又叹了口气,皇帝下命令,还真的不好违抗。虽然几个月后这个皇帝也会被女真人抓走做奴隶,可他一天在位,就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别说一个出嫁的公主,就是岳飞那种手握重兵的将领,不也得乖乖奉命嘛! 一想到徽钦二帝、皇子皇孙、后宫妃嫔以及无数的宫女被掳走的惨剧,李大官人就有些于心不忍。 还是建议道:“公主这一回去,怕是就不容易脱身了!” 茂德帝姬叹道:“脱不了身又如何?” 李大官人皱眉:“莫非公主不信在下?” 几个月前,他已经将北宋会灭亡,无数皇室和权贵会被抓走的结局告诉了这个公主。 茂德帝姬摇摇头:“生在皇家,此身早非我有!” 李大官人道:“那还得想法跑。” 茂德帝姬道:“先生可愿帮我?” 李大官人摇了摇头:“一介草民身单力孤,如何帮的了公主。” 茂德帝姬突然笑了:“你可不像个草民,还跟以前一样大胆。草民敢诽谤帝王?光是方才这一会儿,杀头的罪名你就犯了不止一遭。” 李大官人道:“草民口不择言,公主勿怪。” 茂德帝姬继续笑道:“怪你,就不跟你说话了。你若真在乎我的性命,就帮我一帮。” 李大官人道:“哎。我能帮什么?若要逃,你一个公主,定有千百种方法。倒是我,要逃出生天,怕没那么容易。” 这时候门口堵门的侍女转进来,手里端着一个银盘,上面放着一只金壶。 侍女道:“驸马差人送来的。” 李大官人跟公主私会,驸马派人来送酒,目的恐怕不纯,很有警告意味。但也只能用这种方法来提醒,古代驸马的地位真的太低了。 茂德帝姬似乎对丈夫的提醒根本不在意,直接对李大官人道:“既送来了。你就饮一些罢!” 李大官人也不客气,端着酒壶就倒,宋代的酒,至少北宋的酒都是浑酒,度数不高,甚至有些发甜,很难喝醉。 李大官人喝着酒,茂德帝姬继续问:“你方才说起要逃,莫非有了打算?可要我帮你?” 李大官人摇摇头:“不劳烦公主了。我要逃虽然不易,早做打算,却也不难。倒是公主,需得计划周翔。你这回可去了杭州?” 李大官人之前建议茂德帝姬逃到杭州去。 茂德帝姬点了点头:“去过了。” 李大官人道:“可置办了良田美宅?” 茂德帝姬点点头:“都置办好了。一纸诏书,只能回京。” 李大官人突然想起点什么,道:“对了。你家花园水池里的财物,这次走一并带走吧。” 蔡家水池里一大笔财物,历史上蒙古人崛起,金国迁都到汴梁后,才给金宣宗派人挖了出来,挖出的玉璧等财物价值,史载“得二百万贯有奇”。这笔巨资,足以让濒临崩溃的金国能够招募军队进攻南宋。 蔡家人不带走,最后还是便宜了一百年后的女真人,怎么看都不划算。所以李大官人提了这个建议。 结果茂德帝姬极为诧异:“池中有财货?” 李大官人也奇怪:“你竟然不知?” 自己家花园水池里藏着宝物,这个主人竟然不知道。 茂德帝姬叹道:“许是老相国所谋,吾实不知!” 李大官人点了点头,难怪这些财宝没被挖出来,很可能是蔡京秘密埋藏,他的家人都不知道,加上蔡府上下很快就被金兵抓走,这笔财宝也就成了隐秘。 “如此,合该公主得财!恭喜恭喜!” 既然没人知道,那就是茂德帝姬的了,至于蔡家,此时自身难保,蔡京都被流放了。 茂德帝姬叹道:“喜从何来?老相国都带不走,我一个妇道人家,又如何处置的来?” 这话也有道理,蔡京这样的权臣逃亡的时候,都带不走那些宝物,千里迢迢,等茂德帝姬下次逃跑的时候,还真的很难将那么一大批财宝带走。 李大官人一时也想不到办法,闷头喝起酒来。 即便有美人相伴,酒入愁肠,竟勾起了李大官人的愁绪,喝着喝着情绪低落起来。 茂德帝姬见状,不免问道:“先生似有心事?与先生相交不深,尚不知先生哪里人士?” 茂德帝姬跟李大官人见面不过三次而已,一次还是远远相望,后两次一次很冒失,另一次也来不及深谈。 李大官人看了美丽的茂德帝姬一眼,摇头苦笑:“感谢公主还信我是个人。我的家就在这一片。可惜回不去了!” 茂德帝姬疑惑:“可是家人不在了?” 李大官人摇摇头。 茂德帝姬继续问:“可是在乡里犯了事?” 李大官人继续摇头。 茂德帝姬直接问道:“先生若是信得过,何不告与我知?若非谋逆之罪,本宫或可设法为先生周旋一二!” 李大官人摇头长叹,眼睛中竟泛起泪花。 “在下姓李,名慢侯,取轻公卿慢王侯之意。本不是宋人……” 之后李大官人将自己如何因在河上打捞花石纲,如何突兀的出现在大宋,又如何被蔡家当做怪物抓进蔡府等等事情毫不避讳的说了一遍,说完心里畅快多了,他从没想过隐瞒自己另一个时空来人的身份,可半年来根本没人会信,他也无处可说,真正将他当人看的,除了茂德帝姬之外,寥寥无几。 看着李大官人脸上留下的两道泪痕,茂德帝姬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反倒觉得这是一件罕有的妙事。 一边拿出自己的手绢递过来,一边拍手称叹: “我看先生似误入了桃花源!” 李大官人听到这话,楞了一下,反应过来,还真是这么个道理! 第二节 家中有娇妻 将自己的离奇故事说出来后,李慢侯心里舒服多了。 茂德帝姬听完这些故事,久久回味,她一时之间还很难走出这种带有时空色彩的传奇故事带来迷幻感觉。 直到守门的丫头大声禀告:“驸马催问,可否行船了?怕误了时辰。” 茂德帝姬回过神来,应了一句知道了。 接着问李慢侯道:“李先生,要一同回京,或是南下避祸?” 李慢侯道:“尚有一些杂事尚未安顿,需先回城处置。” 茂德帝姬邀请道:“那不如一同回京,也少了许多麻烦?” 李慢侯点点头,跟着公主的官船走,确实能避免很多麻烦,他船上可装了大量宝物,遇到贪婪的官兵会很麻烦。 “如此,就假公主的虎威了!” 他这只狐狸,假一假公主的虎威,没什么心理负担。 茂德帝姬笑道:“先生自便。” 李慢侯拱手:“在下告辞。” 说完就走,转出船舱,下到甲板,像刚才上船一样,走回自己的小船。 此时张三他们已经把船安排好了,留下了两个船工掌舵,其他人都下船拉纤。 李慢侯叮嘱,这次不靠岸了,直接回汴梁,众人一阵欢呼。 他们离开汴梁已经一个月了,众人中大多都有家室,尤其是那些几个月前讨了老婆的,此时更是恨不能插翅膀飞回家去。之前他们在前面不远的河湾地夜里驻泊,吃住都在船上,现在拉起纤绳就走,十分干脆。 这一段河道,有一个急弯,转弯处是一处高坡,坡上一片杨柳。汴河是挖出来的运河,河道并不宽阔,由于不得不在这里转一个弯,因此水流湍急,冲刷出了较深的河道。之前运送花石纲的船队在这里出事故,恐怕跟这个原因不无关系。 运送花石纲的船队,除了运送那块巨大的花石外,还装着各种从江南搜刮来的奇珍异宝。有树高的珊瑚,眼睛大小的珍珠,各色珍玩不计其数,现在装了满满半船,不知道能卖出多少钱。 漕船吃水很深,只有几个纤夫拉着,逆水行船,走的很慢。后面跟着的官船十分高大,根本无法绕过,船上的护卫不住的叫嚷,让前面的小船走的快些。 只叫了很小一会儿工夫,就见一些官船的纤夫突然走向前来,在岸边说了几句话,立刻帮忙拉起纤来。 原来是官船嫌弃李慢侯的小船慢,船上的大人派他们这些人来帮忙拉纤,李慢侯心里知道,这大概是茂德帝姬在帮忙。他对这个公主颇有好感,除了因为自己曾经孟浪,跟公主之间有些暧昧外,这个公主算是他在这个地方遇到的为数不多的,能跟他通畅沟通的人之一。 他其实也有心帮茂德帝姬,但却想不出他一个平民,如何在这等级森严的时代,去帮助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关键是他相信,公主这种权贵,只要有心,根本用不到他帮忙。 有官船的纤夫帮忙,很快小船就过了急弯,又走了半晌,船队停了下来,这里有一个小镇,是往来商船必经之地,因此形成了小而热闹的集镇,主要以给过往客商提供休息为主,真正的大买卖是不会在这里做的。 大船、小船都停在镇上的码头。 过了一个月苦日子的船员们早就憋不住了,张三建议去镇子上大吃一顿,李慢侯没有心情,让其他船员去了。张三坚决留下陪着李慢侯,李慢侯也没有反对,船上的财物众多,他一个人守着也不太放心。 其实已经交代船员回来给自己带吃食,结果不久公主那边竟派人送来食盒。 “喏,帝姬赏赐的!你真有福。” 公主的贴身侍女送来的。 “谢过帝姬!” 李慢侯一边感谢,一边打开食盒。 侍女却不走:“就只谢帝姬?” 李慢侯笑道:“也谢你。黄姑娘!” 侍女哼道:“我可不是姑娘。” 李慢侯已经端出了一盘精致的菜肴,答道:“哦。那就谢你,黄莺儿!” 侍女黄莺儿气呼呼道:“你少装蒜。以前装鲛人,骗的我好惨。现在少要装糊涂!” 李慢侯已经将几样菜肴都拿了出来。 很奇怪:“我何曾骗过你?” 几个月前,蔡京家的人抓了李慢侯,对外声称李慢侯是鲛人,开始李慢侯以为蔡京打算用他来背遗失花石纲的锅,后来直到蔡京打算将他作为异兽献给皇帝,所以蔡府的人都以为李慢侯是鲛人,或者是河伯,都很怕他。但是李慢侯自己从来没骗过人,甚至很反感别人将他当做怪物看的眼神。 黄莺儿不依不饶:“哼。赏钱!” 纠缠这么久,原来不为别的,为的是赏钱。 见黄莺儿伸出白生生的小手,讨要赏钱的样子,李慢侯觉得挺可爱,虽然没有她的主子漂亮,但要生动多了。 可是囊中羞涩,铜钱倒是有一些,又觉得拿不出手。索性走到一边,打开一个箱子,拿出一大一小两颗珠子,大的有大的有龙眼大,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小的有鹰眼大,也不算很差。 黄莺儿满意了:“还算你识相!” 李慢侯哼道:“别美了。小的是给你的,大的给帝姬。” 黄莺儿也哼了一声,却也没反驳,那颗大珠子做赏钱,确实有些太奢侈了一些,就是皇帝赏人,也没这么大方。 “别废话,快些吃,吃完我还得收拾。” 李慢侯不多话,招呼早就流口水的张三一道,大快朵颐起来。蔡府的厨子,一如既往的高水准,吃惯了蔡家的饭菜,在吃其他的,还真没胃口。 酒足饭饱,送黄莺儿离开。李慢侯交代张三守着,自己先躺在一边睡了起来。在河上打捞沉船遗物是一件很辛苦的工作,张三他们都很累了,但李慢侯是最累的。张三他们只是在船上拉绳,李慢侯可是上上下下一个人将那么多东西搬上船的。 一睡就睡了过去,连其他船员何时回来都不知道,一睡就睡到了天亮,连安排晚上轮值都没顾得上。 幸好一夜平安,毕竟跟公主的官船在一起,跟外边隔离出了一片距离,十分安全。 第二日继续启程,同样在中途休息了一晚,第三天下午,终于回到了久违的开封。 进城时,有茂德帝姬的关照,守门兵丁很容易就放行了,如果是李慢侯自己处理,少不得要费很大周章。 船队从东水门进城,沿着汴河一路往西北方向走去。 站在船头,已经看到了东京的繁华。三个月前金兵围城时候的萧条,早就没了影子。一百多万人生活的社会秩序,顽固的回到了过去。城里的商铺酒肆,几乎全都重新开张,街上行人如织,仿佛从未经历过战火一样。 也是,战争来了又走了,没有打进城一步,对这座城也就没什么影响。 这条河上,从东水门一直到西水门,一共有十三座桥。穿过内城又穿出内城,出了内城城门,遇到的第一座桥叫太师府桥,桥正对的正是蔡京家,当地人称蔡相宅。 蔡家官船从这里直入相府,李慢侯在此跟公主短暂告别,然后指挥着自己的漕船,继续沿河往西。过了太师府桥,下一座桥是金梁桥,过桥不久,就到了目的地,一座河房前。 这是一座两层的河房,青砖碧瓦,雕梁画栋,虽然不十分宏伟,却十分精致。这本是一家在附近小有名气的青楼,金兵围城期间,被李慢侯用五斗米换来。这样的房子,城里闹饥荒的时候,李慢侯总共换了十座,如今大都变卖,仅剩一座。 留下这座房子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这座青楼前有一处私家码头,可以停泊小船。过去显然是青楼里姑娘们用来停画舫用的,现在只能停李慢侯的漕船。 交代一番,李慢侯一个健步跳上码头,径直往宅子里去了。 听到声响,早已经有三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女孩儿往外边跑,穿着打扮都算不错。 尤其是为首一人,穿着染色的精美布衣,头上戴着钗环,一路小跑过来,见着李慢侯才停下。 女孩儿的神色古怪,从一脸期待刹那间转做羞怯,努力收起紧张,正要学着大户人家的小姐那样失礼。 “金枝!” 李慢侯却叫了一声,直接跑上去将她抱了起来,吓的女孩花荣变色,满脸胀红。 “官人!官人,快放下奴家,让人瞧了笑话!” 李慢侯大笑着抱着她转了三圈。 别的船员思念小娇妻,李慢侯何尝不是这样。 在一起的时候,觉得金枝特别啰嗦,可真离开一个月了,还真有些想她。 李慢侯在这里,另外两个小女孩有些拘束,乖乖的站在一旁,提裙子施礼,眼睛却不住的往门外看去。 李慢侯笑道:“不要急。就快进来了。” 两个女孩被戳穿了心思,不由也羞红了脸。 话音未落,张三李四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他们在呵斥着其他人小心。这些人正在搬运船上的收获,大大小小的箱子,两个人,甚至三四个人抬着,哼哧哼哧往门里走,房子建的极好,门槛很高,张三李四担心他们绊着,高声提醒。 宅子一共两层,门脸正对着街面,后面有一个院子,库房、厨房都在后边。李慢侯没兴趣看着这些人搬运货物,拉着金枝就回房去了。 踩着咯吱作响的木楼梯,登上了二楼一个开窗可以看到汴河的房间,这是李慢侯特意挑选的屋子,旧主早已不知去向,可以想象也许某个红姑娘曾在这里住过,透过窗户看过往来的画船,招呼过饱腹诗书的公子。可以想象,曾经拗相公王安石曾打窗外走过,苏东坡也曾留下过身影,司马光未必不曾在这里出现过,甚至三人还可能一起喝过花酒。 这是有故事的屋子,也有精致的陈设,只可惜除了搬不走的家具,空空荡荡。 床上自然是有被褥的,可几案上,没有花瓶,墙壁上没有画卷,也未插花,也未焚香,这些迹象似乎在诉说着屋子旧主遭遇的落魄。 没空为屋子旧主的苦难哀伤,李慢侯已经趟进了屋子前厅的一座浴桶里,金枝哼哧哼哧的打来热水。 拉娇妻上来,自然是为了积压已久的渴望,但他还没那么急色。辛劳了一个月,泡个热水澡最是宜人。 水也不需要多热,正是农历五月天,盛夏时节,冷水中稍微加些热水,就冒着热气。 李慢侯泡着澡,金枝帮他收拾着衣服,除了脱下来的水手布衣,还有他宝贝的潜水服。 “那衣服泡一泡,用猪鬃刷一刷,没有污垢就好。” 李慢侯看着她忙碌,一边交代,这种充满生活气息的闲暇,让他很享受。 金枝却不是如此,唠叨的兴致很浓,她也憋了一个月了。 唠叨的内容五花八门,说了许多这一个月的见闻。说起市井繁华来,她眉飞色舞。说起物价飙升来,她怨气十足。甚至还说起,因她们几个女子在家,竟有不少登徒子,以为青楼再业,跑来孟浪的,都被她打了出去。 李慢侯颇有些懊悔,把三个小女孩放在这里,之前看来是有些大意了。 可是之前李慢侯是抱着回家的心态,他担心自己会像莫名其妙来到宋代一样,莫名其妙又回到现代,所以都没想着还能回来,就没带着金枝。 尽管没带金枝走,可是金枝的后路他也有所安排,留下了很多钱,以及其他安排。 想到这里,他顺口问道:“你家里的情况可探听到了?” 这话问过,金枝突然不说话了,李慢侯好奇看去,竟见她悄声抽泣起来。 忙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金枝点了点头,将自己探听到的消息,带着忧心说了出来。 第三节 有屋名翠楼 金枝是黄河边一户渔家女。几个月前,李慢侯被囚禁在蔡京府,因为跟看守家丁发生了冲突,加上不适应囚徒的精神煎熬,一度病倒,生命垂危。下野在家的蔡京,试图利用将李慢侯打造成异兽进献给宋徽宗从而再次得到重用,因此想尽办法给李慢侯治病,皇宫里的御医束手无策,道士作法,和尚念经,全不管用,最后不知哪个神婆献计,效仿古代河伯娶媳妇典故,给李慢侯娶了这么一个媳妇。巧合的是,两人成亲后李慢侯的身体真的渐渐康复。 撇开这离奇的经历,李慢侯对金枝是有感情的,因为从李慢侯的感受出发,金枝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向他传递了善意的人,如果不是金枝,他恐怕早就不会信任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因此某种意义上,金枝确实是李慢侯的救赎者,至少是精神上的救赎者。 所以李慢侯对金枝的感情,更多是建立在一种感恩的基础之上。 感情起于何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了感情就有了羁绊。 李慢侯一心想走,茂德帝姬说的很好,李慢侯来到此时,如同走进了一副清明上河图般的桃花源,可是走入陶渊明桃花源的那个武陵人不也走了出去嘛,能走,李慢侯没有任何理由不走,这种回归的执着,甚至是金枝跟他的感情都羁绊不住的。 但对金枝的带有感恩的情感,让他无法走的那么潇洒,他临走前,为金枝考虑,做了安排,女人第一选择只能靠娘家,这是千古不破的道理,因此走前交代,让金枝想办法找一找娘家人。 但是兵荒马乱的,谈何容易。更何况这个时代,汴梁城到黄河距离不短,至少也有两百多里远。别说金枝一个女子,就是李慢侯这个男人去都不方便。所以只能通过打探,李慢侯走之前已经找到了渠道,那就是跟来汴梁城卖鱼的鱼贩探听消息。只可惜还没打探清楚,李慢侯就感到时间紧迫,叮嘱金枝慢慢打探,他先一步敢去寻找归路了。 李慢侯的归路没能找到,回到开封后,金枝这边却有了娘家的消息。 不太准确的消息,去年那场战争造成的影响蔓延至今,汴梁城周边地区都受到波及,信息往来很不顺畅。即便距离汴梁几十里内尚且不同消息,更何况一二百里外的黄河边呢。 好在作为一个百万人的首都,经济辐射影响极大,江南地区都能辐射到,更不用说一水相连的黄河水域。因此常有商贩往来于黄河与汴梁之间,所以李慢侯认为这是一条最便捷的消息通道。尤其是金兵刚走的时候,汴梁城各种物资紧缺,其他地方受到汴梁城高价的吸引,商人们潮水一般将货物运往汴梁城,几乎什么都能挣到钱。 于是就又不少鱼贩将黄河沿岸的鲜鱼运送过来,只可惜这种贩运是不合时节的,以往黄河鱼贩运到汴梁,大多是在冬天,天寒地冻,鱼贩可以用专门的车辆运鱼,称之为鱼车,每每一斤鱼能卖到上百文钱。可在其他时节,鱼并不容易运输,加上汴梁沟通了许多水道,这些水道平时时节也能供应大量鲜鱼,所以平常时节,鱼贩们经营的,更多是附近的鱼,用浅抱桶装着,以柳叶穿起来,浸在清水中,沿街叫卖,极少有大鱼贩用车从更远的黄河运鱼。 所以打听了几天,发现黄河边来的鱼贩越来越少后,李慢侯才放弃,但让金枝继续坚持探听。 金枝心念娘家,于是每天都去鱼市打听,附近西水门外就是汴梁城三大鱼市之一,非常方便。但越是打听,就越是心焦,自家的消息没探听到,可周边一些情况让她感到不安。 金兵的物资给养全靠抢掠,汴梁周边地区普遍遭受了劫掠,远到黄河边也不例外,甚至黄河北岸地区,都遭受了这种命运。商贩们似乎很乐意传播这种恐慌,金枝听到了太多整村男子被杀,女子被掳的惨剧。 后来终于在鱼市上碰到了一个熟人,一个过去常去他们村里收鱼货的商贩,那商贩给金枝带来了不好的消息。商贩表示,金枝家的村子他去过,也被了兵,死了很多人。但金枝家的消息,商贩表示没注意过。 金枝苦求商贩下次去的时候,专门去她家瞧瞧,到现在还未得到消息。 一想到自己家人可能遭了劫难,金枝哭的极为伤心。 金枝的哭泣,将李慢侯所有的慾望都浇灭了,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不断的安慰娇妻,终于金枝不哭了。 外面张三汇报说财货都安顿好了,问是不是留他那些兄弟吃饭,李慢侯自然答应下来。 金枝突然不哭了,对李慢侯留人吃饭的决定很不赞同,连连抱怨说物价太高,一升面比平时高了两倍,米更是三倍,各类肉食更是暴涨。 这些情况李慢侯想象得到,战争刚刚过去几个月,市面如果立刻恢复如初,即便是现代社会都没这种恢复能力,更何况是北宋时期呢。但是李慢侯不认同金枝说的,不应该把自家那些粮食全都变现。 金兵围城之时,李慢侯囤积了大量粮食。这些粮食也不是他买的,而是宋徽宗出逃那天,全城大乱,蔡京带着家人跟着一起跑了。李慢侯也因为这种混乱,才得以从蔡府逃出。逃出蔡府后,他并没有跟着难民出城,反而选择回到城里,并立刻笼络张三这些蔡家家丁,将蔡京家剩下的存粮全都搬到了张三家。 蔡京有五个儿子,全都是朝廷官员,家眷众多,还有无数的杂役、仆人、家丁伺候,整个蔡府平时生活的人口不下千人,比红楼梦中的贾府都要大的多,光是厨房就有五六个,因此每日消耗的食物粮极大,储备的粮食绝不会比普通的粮铺少。蔡京仓惶出逃,粮食带走了一些,可连大量金玉都无法带走的情况下,蔡京不可能将这些不值钱的粮食全都带走,只带走了少量路上吃的饮食,很大一部分就遗留在了蔡府。 李慢侯当时制止了在蔡府偷抢蔡家留下的绫罗绸缎这类值钱物品的张三等人,许诺让他们发财,成功游说他们将蔡府存粮全都搬进了家里。 后来金兵围城,城里不久开始出现饥荒,粮价飙升到了天价,关键是有价无市,官府打击粮价,粮商惜售,大量粮食只在黑市交易。李慢侯就在那时候,将大量粮食在黑市上进行变现,他不要金银,而是换取了大量当时跌入谷底的房产。 所以李慢侯绝不认为当时在高价变卖粮食,是一件错事。 金枝的道理他不认同,可金枝的道理却让他有些感动。 “张三他们那些腌臜破落户倒不打紧,官人可吃不了那些粗食。那些粮食都卖了,现在就是有钱都买不到。” 蔡京是非常懂享乐的人,尤其喜好美食,作为权贵,他家的食材,许多是用钱都没处买的,比如皇帝吃的贡品,蔡京也能吃到,甚至很多贡品,都是通过蔡京的手,献给皇帝的。 如今的开封,虽然市面开始逐渐恢复,最基础的粮食恢复的更快,但精粮十分短缺,想要买到,不但要钱,还得是权贵才行,或者只能去黑市花天价。 “好了。去准备饭食吧。这些兄弟辛苦了一个月,风餐露宿的,给准备一些肉!” 李慢侯忍不了唠叨,催促道。 金枝一脸委屈和不满,却只能匆匆下去准备。 李慢侯洗完澡,换上干净的衣服,掀开一面纱帘,走进卧室,躺到床上,迷糊了一小会儿就被叫起来。 金枝端来了一晚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四张脸盘大小的胡饼。让人不由想到羊肉泡馍,但其实不是一回事,味道完全不同。 李慢侯咽了口唾沫,不是馋的,而是没了胃口。他真不喜欢羊肉,尤其是这种近乎用清水煮的做法,许多天没吃肉了,如果用爆炒的做法,他也能接受那股膻味,可这种水煮,实在让他难以下口。金枝有句话说的对,李慢侯的嘴巴真的很刁,一个现代人来到宋代,很难不刁。 一碗汤,半碗肉,李慢侯没多想,就着胡饼,吃着羊肉,汤就算了,味道比肉更重,捏着鼻子都受不了那个味道。 金枝在一旁继续唠叨。 李慢侯忍受着唠叨,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金枝刚才还大哭着,忧心家人的安危,竟然这么容易就走出了情绪。多难能否兴邦李慢侯不敢苟同,但多难一定能塑造一个人的性格,苦难会让一个人变得更加坚韧。 想到这里,金枝的唠叨似乎变得不那么刺耳,相比起让她想起家人的遭遇,可能让她唠叨,更好一些。 “妙常怎么了?” 金枝的唠叨五花八门,不但缺乏逻辑性,而且天马行空,可以突然从市面物价转向一个毫无关系的话题上来,突然就说起了这家青楼的原主人。 “真真笨死了!” 提起妙常,金枝一脸嫌弃。 “妙常还笨?” 李慢侯不解。妙常叫做张妙常,听着像个女道士,实际跟道士没半毛钱关系,就是一青楼女子。是此间青楼的主人张翠翠,虽然没有李师师那么出名,但也是行内有数的角色,此间青楼以她为名,叫做翠楼。 北宋的风尘产业十分繁盛,繁盛到让李慢侯这个现代人目瞪口呆的程度。宋代以前,这个行业以官营为主,比如唐代设立的教坊司,官府专门经营这样的产业,从业者来源很多都是犯罪的官员家眷女子,因此文化水平其实比普通百姓更高一些,这也是为什么古代许多文人雅士都喜欢逛青楼的原因,更多寻求的是精神上的共鸣,而不是生理上的需求。 到了宋代,依然有官办的教坊,但私营的风尘产业占据了更重要的地位。这种产业,只要政府不进行坚决打击,往往会疯狂滋长。北宋就出现了这种情况,私营的经营者称之为市妓,不但人数众多,而且分化出了许多专业门类。青楼算是高端产业,另外还有中低端,比如隐藏在各种小巷中的瓦肆勾栏,还有更加低端的,那就是在茶馆、酒楼里陪客的,连个固定的场所都没有。这些茶馆、酒楼中营业的,称之为茶妓、酒妓,可不是什么高档酒楼的公关,就是普通路边茶摊上,也会出现这类女子。 另外分门别类的还有许多,军营中的营~,乃至大户人家里的家~等等。 张翠翠就是其中一员,她出身教坊司,祖上当过官,家眷子女因获罪被罚入教坊司。张翠翠从小就生长在教坊司中,可是她颇有手段,中途竟然挣扎了出来。至于怎么做的,李慢侯不可能知道,那些故事已经随往事吹散。但张翠翠必然有她过人的手段,不但在官办的教坊司中学到了一身本领,还能积攒到一笔丰厚的资材,年纪轻轻给自己赎身,很不容易。 跳出教坊司之后,张翠翠就办起了这家青楼,从官办行业跳入了私营产业。不但将青楼经营的颇有规模,除了自己揽客之外,先后培养起了好几个女儿。北宋的青楼大多都是这样模式,李师师的师师楼也不是李师师自己办的,而是她的养母开办,甚至师师这个名字,都是养母传下来的的。 张妙常就是张翠翠的养女之一,而且是最小的那个,年方十二。本是山东人,那些年黄河变道频繁,山东遭灾严重,把好汉逼上梁山,让穷人卖儿卖女。张妙常就这样被卖到了北宋的青楼中,自小被张翠翠悉心培养,所谓名师出高徒,张妙常年纪不大就已经精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这样的人怎么能说笨? 金枝自有道理:“怎么不笨?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生个火闹了个满屋子烟,险些给我呛死!” 李慢侯无言以对,因为真的很有道理! 李慢侯叹道:“那就别让她干了。她也是可怜人!” 金枝点点头,由于自己也是被父母卖给蔡府的,两人同病相怜,金枝对张妙常一直很不错,也是她出主意留下张妙常的。 去年金兵围城的时候,张妙常才不过十一岁,虽然很聪慧,精通很多门技艺,但这些技艺往往需要在一个高度专业分工的社会中才有用武之地,一旦社会稳定被破坏,她们其实是弱者。 尤其是张妙常才十一岁,离开青楼简直就没有任何生存能力。 当时金兵围城,榨取金钱,当时懦弱无能,不敢反击的北宋朝廷,第一时间就将屠刀伸向了青楼这个弱势行当,皇帝直接下诏,抄没汴梁所有青楼。当那些“勇敢”的禁军闯入翠楼,张翠翠不忍一声心血付之东流,与禁军多说了几句,试图收买禁军军官,结果竟被一刀杀死。 张翠翠死后,树倒猢狲散,翠楼里的狎司、青皮一哄而散,下人、仆役趁机逃亡。而楼里的所有财物,只要是能拿走的,全都被禁军抄走。好在当时官府的目的是搜刮金银,对青楼的地产不感兴趣,房契落在了张妙常手里。 风波过后,看着空无一人的青楼,以及养母未寒的尸骨,张妙常倒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逃之夭夭。但是楼里能拿走的东西,不是被禁军抄走,就是被其他人顺手牵羊,张妙常几乎连一件能变卖的东西都找不到,她要么卖自己,要么卖房子。 当时开封粮价暴涨,金银一空,北宋朝廷几乎将所有金银都搜刮起来送到城外的金营,城里人谁家有金银不但不会富贵,反而可能招货,因此人人需要的粮食,间接还起到了通货的作用,跟铜钱一起,成为市面上流通的货币。 张妙常变卖房契,要么选择制钱,要么选择粮食。当时李慢侯已经开始操作变卖粮食,套取有价值的地产,就这么碰上了在黑市上小心翼翼询价的张妙常。一番讨价还价,见女孩可怜,李慢侯出了一个不该有的高价,用五斗米买来了翠楼的房契。 之后还让张三帮忙,用这五斗米,雇人将张妙常的养母张翠翠收敛,并在金兵撤走后,送出城外安葬。 接收了翠楼的地产,一开始李慢侯也没让张妙常搬出去,因为那段时间的开封城中,带着一股末世的肃杀气息,李慢侯非常低调,一直蜗居在翠楼附近偏僻巷子里的张三家。金兵退兵后,李慢侯变卖地产,买了漕船后,才搬进了翠楼。 这个时候,如何处理张妙常才成了问题。张三、李四兄弟,对漂亮的张妙常心怀不轨,跟李慢侯提了一个建议,逼迫张妙常为奴。这种主意,李慢侯怎么可能接受,告诉张三兄弟俩不要趁人之危,但两人根本不以为意,在他们看来,李慢侯用粮食在饥荒时候套取地产的手段,何尝不是趁人之危,色令智昏的两人还反驳了两句。 不过他们最终还是听从了李慢侯的建议,没有继续动歪心思,也在李慢侯的要求下,开城后,极不情愿的将张翠翠的棺材拖到了城外埋掉。 金枝觉得张妙常可怜,就请求李慢侯准许她留下来,李慢侯在听了张妙常的意思后,就许她留了下来,让她平时帮金枝干些活,抵偿伙食和住宿费用。不是李慢侯缺这点钱,他觉得这样可以让张妙常这个沦落风尘中的不幸女子获得尊严感,也让她建立通过正当的劳动谋生的观念,以免日后重走了她养母的老路。 张妙常是金枝求情留下来的,出于某种施恩者心态,她反而对张妙常颇多照顾,让她帮着做一些简单的女红针黹,粗重杂活是不让她干的。可是今天留下吃饭的人实在太多,金枝没有准备,实在忙不开,因此才让张妙常帮着生火,结果险些点着了厨房。 听李慢侯的话,金枝嘴角一撇:“留那么些人吃饭,你不心疼钱,倒心疼起她来。” 李慢侯笑道:“哪会。我更心疼你。这样,我们怕是还要在开封住些日子,回头雇几个婆子,以后你也歇着!” 作为宋代女子,金枝何曾听到这种情话一般的安慰,不由得酥了,轻轻点头,反倒腼腆起来。 第四节 喜迎横财神 孤男寡女,很快被翻红浪。 金枝走下楼的时候,满脸胀红,大白日里,做这种事情,没来由让她觉得羞耻,浅尝辄止后,就逃了出来。 走下二楼,一楼大堂中空无一人,左右两间厢房里传出羞臊人的声音,金枝再次羞红了脸,呸了一声。 后院有声音响起,她转向后院去。 一个看着十三四岁模样的小女孩,蹦蹦跳跳的在墙跟前抓蝴蝶,手里还拿着几枝花。 五月盛夏,牡丹芍药都开得极好。 “妙常!” 金枝唤了一声。 “姐姐。” 张妙常蹦蹦跳跳的跑了过来。 “又摘花了?” 金枝随口道。 张妙常点头:“花开的正好。姐姐,好看不?” 金枝眨眨眼:“好看有啥用?扔了,跟我上街去!” 一听上街,张妙常高兴了。 “好啊。要买东西吗?买个花瓶罢!” 张妙常恳求道。 金枝不接受:“卖什么花瓶,当不了饭吃!” 张妙常委屈刚刚渐渐浮上脸,突然叫道:“老爷来了!” 金枝看去,果然李慢侯正走下楼梯。 张妙常快步跑向李慢侯,将手里的花递给李慢侯。 “老爷,瞧院里的花,漂亮不?” 李慢侯点头:“漂亮!” 花开得不错,张妙常的脸天真烂漫,也很不错。 “给你!” 张妙常将花递给李慢侯。 李慢侯道:“不用给我了,我要出门去。” 张妙常问道:“那该放到哪里?” 李慢侯道:“找个地方插着吧。” 张妙常又道:“没有花瓶。” 李慢侯说道:“巧了,我正要出门去,回来给你带一个。” 张妙常嗯了一声,笑的很灿烂。 这种年纪的女孩,笑起来真的很美,李慢侯如同对一个小妹妹一样,宠溺的揉了揉她的脑袋。 金枝走上来:“还是我去吧,我跟妙常一起去买来。” 李慢侯不太在乎这些,点了点头:“也好。兴许我一会儿就忘记了。” 说完就要出门,这时候听到两厢传来不和谐的声音,心里明了。 却故意恶作剧一般的高喊:“张三、李四,我出门了。你们仔细些,提防进了贼人!” 说完心里带着一股恶作剧得逞后的爽快,轻快的走出翠楼。 金枝瞧着丈夫高兴,自己也高兴,回头看着一副无辜神态,仿佛不知道两厢发出奇怪声音为何物,正好奇倾听的张妙常,不由来气。 “这两骚狐媚子!不要脸!” 骂完一把拽过张妙常,快步走出翠楼,仿佛担心那些声息污浊了小女孩的耳朵一样。 李慢侯走在汴河岸边,河里的画舫穿梭,他不知道以前这里有多热闹,感觉现在就热闹出了一种蒸腾的气象,根本就不像是几个月前才经历过一场战争的模样。 汴河挂玉带,两岸红袖招,充斥这里的青楼也七七八八的重开门迎,二楼的姑娘们,一个个花枝招展,门前狎司招呼着客人,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 何止商女不知亡国恨,满街的文士才子也让人看着不舒服。主要是装束,有些挑战李慢侯被后世影视作品灌输的视觉,尽管作为历史学术出身,李慢侯知道影视剧里多牵强附会,可久而久之已经成为习惯。如果满街出现的文人才子,一个个羽扇纶巾,他一点都不意外,可现在一个个头上插朵鲜花,让人看着很刺眼。 宋代男子喜欢带花,李慢侯是知道的,亲眼见到有些扎眼。倒是习以为常的,文人手持折扇的风雅姿态,没有见到。北宋已经出现了折扇,但还不盛行,也不普遍。关于折扇的起源,有种说法就认为起源于宋代,但又有认为起源于日本的。因为日本保有历史最久的一件实物,中国也有一些相关记载,比如日本僧侣嘉因北宋初年觐见宋太宗,献日本桧扇等。 一直到明代,中国跟日本之间的贸易清单中,倭扇都是日本能够输出的为数不多的手工艺品之一。但到了清代,中国生产的扇子,从质量和数量上,都已经远远超过日本。广州一带生产的折扇,用玉雕、楠木、象牙等珍贵材料做骨架,远销欧洲诸国。 李慢侯倾向于折扇这种形式的扇子是日本人发明的,他相信证据和逻辑,证据上,日本人有最早的实物,逻辑上,假如折扇起源于中国传入日本,在古代,日本人基本上不可能有能力向中国转而出口折扇,因为中国数量庞大且技艺高超的工匠,不可能让日本人在一项学自中国的技艺上超越自己,反倒是折扇传进中国后,很快中国工匠的技术就超过了日本。 李慢侯也没有那种偏执的民族情绪,凡事都要争第一,而盲目的不肯相信事实。当然,假如有朝一日中国出土了更早的实物,他肯定也支持起源于中国说。他只是追求真相,日本连文字都是中国传入的,跟日本争某一样物品的发明权,其实没什么意思。 李慢侯反倒是对折扇传入中国后的用途颇有一些兴趣,因为折扇在中国,都是一些文人在用,因此有时候被称作文士扇,可折扇在日本其实开始是艺伎表演的道具。在中国,类似艺伎的青楼歌女们,其实也用扇子,用的是中国本土的团扇,低端的以竹丝为骨,高档的用象牙做骨,蒙以丝绸绢帛,绣上精美图案,同样是一种表演的用具。 李慢侯觉得,这种女性用具被文人带偏的现象,大概反应了一种宋代之后文人精神走向内敛和阴柔现象,这种现象在许多其他行为上都有表现。比如开始欣赏纤柔、女子开始以瘦弱为美,缠脚开始普及等等。 在文明熏陶下,精英阶层开始柔化,这并不是一种退化,不止中国,国外亦然。最早的高跟鞋流行是在法国文化最繁盛时期,路易十四皇帝开始穿高跟鞋。有些专家据此认定,高跟鞋是法国皇帝发明的,这其实是谬误。高跟鞋最早出现在波斯,也是男人穿的,不过不是为了好看,而是波斯的骑兵为了踩踏马镫更稳,而专门制作的马靴。传入欧洲后,就被法国人演绎成了用来取宠的玩意,从激烈的阳刚,转入内敛的柔美。 同时期法国女人崇尚勒死人的细腰,许多人甚至因为束腰太紧而无法进食和呼吸乃至憋死,这也是一种病态审美。 心里胡思乱想着,李慢侯很快就过了蔡京府前得金梁桥,接着很快走进了内城。金兵退走后不就,开封就解除了戒严,在城市管理上,北宋比唐朝要宽松很多,尤其是宋徽宗时期更为宽松,也是这种宽松,带来了发达的商业同时,诞生出繁盛的市井文化。 继续沿着汴河走着,两岸商铺大多开业,青楼十家中开了七八家已经让李慢侯惊叹,但酒楼十家中开了十家,恢复的显然更快,食色,果然食在前,色在后。当然跟青楼遭遇打击更大也有关系,毕竟除了青楼外,其他行业包括酒楼,没有一个被官方直接打击。 李慢侯的目的不是逛青楼,也不是逛酒楼,进了内城,走了一刻钟左右,走到了一座桥前,跟其他桥梁不同,这座桥修的格外气派。用料坚固,全是石料打磨铺设,桥面下还用石柱做拱,桥面平直,十分宽阔,并排可走四辆马车。 此桥人称州桥,官名叫做天汉桥,正对大内御街,皇宫和内城官邸要员出城,都从这座桥南下出南熏门,因此才如此气派。 没有上桥,直接转向南边御街,御街可以说是城内少有的,可以跟汴河两岸相比的繁盛街区。街道两旁的商铺同样紧密,而且更大,更豪奢。因为这里经营的,多跟权贵有关。不但买卖人背后往往有朝中权贵支撑,经营的物品,往往也不是面向普通百姓,而是以权贵为客户。这正是李慢侯来这里的原因。 他瞧着一家商铺,门前两根柱子上,各悬挂着两张竖匾,一张上写着“成造金银首饰”,另一张上写着“酒器俱全”字样,这是一家金银器具铺子。 唐宋时期中国最大的产银地其实在南方,江西德兴银矿,浙江衢州银矿规模都很大。李慢侯从水下打捞起来的财物中,就有不少金银器,普通人家是用不着的,因此只能在金银铺这种铺子里出售。 进了铺子,掌柜的热情招呼,询问需求。可铺子货架上空空荡荡,显然皇帝搜刮金银的时候,这个铺子也未能幸免,能重新开张,就已经不容易了。一听李慢侯不是来购货,而是希望出售一批金银器,掌柜的更加高兴。 汴梁城内的金银,几乎全都被搜刮殆尽,被金兵带去了辽东。这种贵金属,是不可能凭空变出来的,因此很长一段时间,开封都会面临金银极度短缺的现状,从外地传入需要一个时间,而且也未必能够填补这个空缺,因为作为首都,达官贵人聚集之地,本来天下金银大半都储藏在汴梁城,汴梁城金银空了,一定程度上意味着全国金银都空了。 但需求却没有消失,甚至因为某种特殊原因,相反短期内需求是大大增加了的。金银这种贵金属,尽管在北宋也已经开始具备货币的意义,但更多的用途还是实物,作为达官贵人乃至宫廷用具的材料。可是因为战争关系,连皇家宗庙里历代皇帝塑身的金箔都刮下来了,达官贵人家也几乎没有了金银。这就是需求! 对于权贵来说,只要权力还在,购买力就不是问题。因为有的是人想方设法满足他们的需求,根本不需要他们花钱。 这段时间,跟民间逐渐顺着自然规律恢复不同,朝局十分动荡。金兵退走后,随着盛夏到来,出身辽东的金兵全都撤到了北方,黄河以北大量州府直接被他们抛弃,随后打着护送金兵出境名义的宋军迅速接收这些城池,回过头来宣城收复。这些假象,迷惑了北宋朝廷上那些极富浪漫主义精神的文官,让他们错以为金兵不过如此,主战的声音声喧尘上,一个比一个主战,生怕错失了良机。 宋钦宗在这种氛围中,也再次变得极为乐观,不断催促进兵的同时,开始重新重用主战派。借着这股氛围,主战派再次掀起了对主和派的政治排挤。主和派的首脑李邦彦都被他们挤出了京城,贬到了地方做官。 李邦彦可是宰相啊,就这么被罢免。在李邦彦之前,张邦昌也是如此,吴敏同样如此,白时中也是如此,短短几个月间,随着宋钦宗自己在主和主战之间摇摆不定,宰相先后被他撤换了四五个,赶得上他爹宋徽宗执政二十年来换的宰相了,毕竟宋徽宗主要就用了蔡京一个人,执政长达十七年。 宰相这样的重臣权位都在快速变化,可见朝局动荡的激烈程度。动荡,意味着空间,朝堂上出现了大量空缺,这些空缺都流着诱人的蜜糖香味,吸引着一干权贵舍身忘命,他们能不动心,能不勾连,能不攀附?这些都需要送礼,金银显然是紧缺物之一,不管是作为直接的贿款还是金银器皿都很合适。 动荡的另一方面是恐慌,主战派自然喜不自胜,现在都在积极进取,可遭受打击的一方却惶惶不安,宰相说罢免就罢免了,自己的位置也是风雨飘摇,为了保住权位,能不积极运作? 留在汴梁城的这些官员,不管主和还是主战,毕竟也算是有苦劳的,还有一部分人,此时就不仅仅是恐慌了,而是恐惧。那批正月随着宋徽宗逃出开封,又在三月随着金兵退走,被宋钦宗一一召回京师的权贵,此时一个个担惊受怕,惶恐不可终日。 这些人中,以蔡京、童贯为首,已经彻底翻不了身。一方面,他们仓皇出逃期间,就已经被定为六贼,无论主和还是主战派,对他们都嗤之以鼻。另一方面,他们还卷进了皇权斗争中。比如童贯,当他从太原逃回开封后,对军事一无所知的宋钦宗恳求他留下来抗敌,但他选择了宋徽宗,护着老皇帝逃跑。现在表面上看,小皇帝不但没有被金兵抓走,而且打退了金兵的进攻,彻底掌握了权力,此时童贯这些人能不惊恐? 不管是图谋进取的新兴势力,还是试图维持的既得势力,或是力求脱罪的逃跑权贵,都有很大的送礼需要。 尤其是蔡京、童贯、王黼、梁师成、李彦、朱勔为代表的六贼势力,他们不但有罪,关键是很有钱。逃出京师之前,他们一个个都长期在宋徽宗时期权倾一方,就连其中攀附蔡京的朱勔,在江南都聚敛了三十万亩良田,各种财富更是不可计数,其他人也不遑多让。 这些人因宋徽宗而富贵,现在也随着宋徽宗而失势,并且绝无翻身的可能。在李纲、吴敏的维护下,蔡京接连被贬,而且始终有御史弹劾,认为处置太过宽宥。可以想象,童贯这样的没有党羽保护的宦官,朱勔这样的佞臣,命运更加堪忧。贬官倒不算什么,他们基本上也不可能继续做官,关键是一旦获罪,他们庞大的家财势必被抄家。家人甚至流放、充军,发卖教坊司为娼。 在这种情况下,这些人是不会吝惜洒下大把银子脱罪的。恰好因为他们在围城前就逃了出去,带走了大量能够带走的钱财,当这些人将幸存的,聚敛几十年得来的巨额财富拿来送礼的时候,金银器皿的价格暴涨也就自然而然了。 这些情况并不是金银铺掌柜告诉李慢侯的,而是李慢侯凭借自己的经验判断出来的,老板恨不得贬低金银的预期价格,好让李慢侯尽快高价处理给他呢。 李慢侯跟掌柜的商定了一番,然后走出了铺子。接连走遍了整条街的金银铺,得到的消息都差不多,价格也了解的差不多,金银价格比围城前暴涨了十倍左右。过去一两黄金折合十二两白银左右,现在一两黄金涨到了三十两白银,过去一两白银兑换一千两百铜钱左右,现在则能换到一万钱左右。 李慢侯之后几乎以扫荡的态势,挨家挨户走遍这些面向权贵的奢侈品店铺,贩卖金珠玉器的珍玩店也是关注的重点,得到的信息比李慢侯想的还好。 送礼送金银本就粗俗,文人士大夫的喜好更加雅致,古器珍玩美玉才是最爱。这些物件儿,同样在战争中饱受毁弃。只要是金兵统帅肯接受的,宋钦宗全都搜刮了送去,皇宫的各种用具都扫荡一空,乃至宋钦宗一度无法在大殿上进食,因为没了相关器皿。宋徽宗奢侈一生搜集起来的那些奇珍异宝,只要金兵肯要,也都从各个园林中搜刮了去。可以想象,这些东西金兵统帅不可能给出什么高价。名义上金兵带走了两千万两白银,八十万两黄金的各种物品,实际价值可能远不止这点。 战争暂时结束了,这些东西都得重置。皇帝得有基本的体面,新兴的各大权贵,也必然要效仿前辈搜刮一番。所以奇珍异宝这段时间,价格比金银更夸张,因为这些物件,比金银其实更具有礼品性质。 同样跟各大古玩铺的掌柜、东家商定了一番后,李慢侯转身往北再次走到汴河上,沿着河岸往东,一路走到了东水门。 东水门是汴河从东南进入开封的必经之地,来来往往无数漕船,从南方运送海量的物资经这里进入开封城,因此这里的交易十分密集,尤其是大宗商品交易在这里最为活跃,催生了一些特殊的行业。 沿着城门墙下,有一排鳞次栉比的屋舍,最靠近城门处,有一间屋子,正面敞开,里边一张几案,一个穿着长衫,头戴官帽的中年端坐几案后面,此时竟然还有官员竟坐于其中? 李慢侯颇有些意外,不过抬头看着敞开的水门也就释然了。北宋城虽然没有被攻破,可是北宋朝廷的举措,可能比金兵亲自搜刮都更加高效,因此这段时间开封城内物价高昂,外地船队玩命的挤进开封,朝廷官员或者有利益掺杂其间,或者为了维持市面稳定,恢复正常生活,加上北方不断传来胜利的消息,以及催问军饷的奏折,朝臣和皇帝才允许城门日夜不闭,一方面可以输入更多的物产平抑物价,另一方面可以收取更多的税收充作军费。 所以这个官员是一个税官,但李慢侯看着官员那漫不经心的神情,很怀疑他真的拥有收税的基本技能。有两个胥吏模样的小吏,不时将一份份文件送到官员面前,官员匆匆扫过,点头盖印,就算是做完了工作。其他诸如货物点算,都是做实际工作的胥吏跟商人接触,这个官员并不插手,倒也应了他的官名:官监税务。 李慢侯不是来交税的,他对税监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不断出入官舍的一群人物。正是他们手持一份份文书,进官舍交给胥吏,再由胥吏递送给税监正官。这群人就是交易行业中重要的一环:牙行! 牙行就是中间人,也叫经纪人,掮客等等,各行各业都有这种人物存在。他们吃的是人脉饭,离了他们外地人初来乍到做生意就寸步难行,这些人中鱼龙混杂,尤其是这种行当,靠关系吃饭,从业者最为奸猾阴险,更不讲道德,一不小心就容易吃亏。李慢侯对这种人天生抱有警惕心理,所以他观察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走向一个看着颇为体面的牙人商铺。 这是一家交引铺。 李慢侯走进去后,跟掌柜的聊了几句,对方拿出一张盐引给他看。 这是一张印刷标准的纸张,上面写着准许运输贩卖食言等官方辞令,纸用的是官府专用的契纸,略微发黄,但韧性很好,很耐磨,地契、房契都用这种纸张。分为两卷,中间留有盖印空白,盖印后,一分两分,前卷榷场官员收走,称作引根,后卷留给商人作为凭证,称为引纸。 交引铺的伙计之所以频繁出入官舍,其实就是处理跟官员的交割问题,这些人,至少他们的东家,都跟榷场官员有极深的勾连。 李慢侯打听了一番,这种盐引,一引准许买盐、贩盐116.5斤,价值6贯,这是官方标价,这些交引商给官府缴纳6贯钱才能领取一张,其中不会有水分。但他们给李慢侯开价5贯,说明价格不是一成不变的。 这印证了李慢侯的猜想,盐引已经不仅仅是一种商业许可,而逐步演变成了一种有价证券! 北宋前期,乃至之前的朝代,盐引的主要作用是官府专卖制度的一种手段。给商人发盐引,商人才能从盐场领取食盐,而盐场被官府绝对控制。知道蔡京执政,这些情况才开始改变。 蔡京大力改革了交引方法,允许商人直接向盐场、盐户采购食盐,官府只发放盐引,于是生产、流通阶段,基本都交给了民间,政府大规模从生产中退出,反而大大增加了食盐产量和销量,盐引从过去一种财政补充,迅速升级为北宋最主要的财政收入。 宋史中记载,蔡京改革盐法后,盐税节节增加,盐税一度高达三千万贯,占了北宋财政收入的一半,后世的明朝,在人口更多的情况下,盐税最多的记录只有二百五十万两银子,盐税大规模流失进了贪腐官员的口袋里。 由于蔡京的改革,以前商人要贩盐、买盐,必须先在开封领取盐引,然后去盐场采购,然后运到指定地方出售。蔡京改革后,商人往往是去了产盐地,在当地交引铺里购买盐引,然后买盐,到了京城后,就地变卖,如果发现京城盐价不划算,会在京城交引铺再买盐引,贩卖到更远的地方贩卖。 由于盐商只跟引商接触,经营方式上灵活了无数倍。盐引分长引和短引,短引只能在路州境内贩运,长引却能跨州过府贩运。因此他们长引换短引,短引换长引,十分频繁。由于盐引是标准格式印刷,只要印章制式统一,其实有很大的操作空间,许多引商跟榷场官员勾结,得意从中频繁调换,这些都不是外地盐商能玩得起的,所以衍生出了大量专业经营盐引等官方凭证的铺子出来。 由于他们能榷场兑换出交引,所以他们往往可以用低于官方的价格出售盐引,标准格式的盐引也变成了一种有价值的信用凭证被更多人接受,许多商人交易中甚至作为货币使用。 李慢侯跟交引铺谈了一会儿,提出他要的数量众多,对方讲价格一路下压到了3贯钱。不过李慢侯还是不满意,因为有价证券的波动,往往比票面价值要偏离的多。 只是初次接触,对方又是各种生意行当中最简化的经营证券的金融商人,所以一时间很难探到对方的底线。走遍了城门这里的全部交引铺子,价格大致相当,超过一万贯的话,价格可以压倒3贯钱左右。 此时天已经很晚了,尽管进出城门的漕船依然频繁,在灯火映照下,热火朝天,可空气中已经带着凉意,街道一望不到头,却没几个行人。 李慢侯告辞了最后一家交引铺,立刻折返回家。 过了上土桥、下土桥,接着来到内城里的相国寺桥旁,突然听到一阵阵琵琶声。 此时天上明月高悬,倒影在河水中被水波震碎,散开一片片宝石样的碎片。水面上空空如也,四周寂静无人,不远处相国寺高大的建筑威严,声音明明就在跟前,却找不到来源,而且琵琶声中似有一股悲凉。 这让李慢侯心里发毛,转到桥旁往下看去,果然桥底藏着一艘小船。 叫了两声,船舱中钻出一个光脚的野丫头,琵琶声也停了下来。 “是你弹得琵琶?” 李慢侯问道。 丫头摇头:“是我家小姐弹得,客官可是要听曲?” 李慢侯这才注意到,藏在相国寺桥下阴影中的这艘小船,竟是一艘画舫。汴河上画舫众多,大多是青楼的画舫,也有一些歌女私营的,甚至有一些只会做皮肉生意的船女。这艘船的主人恐怕就是这样的情况,开不起青楼,姿色又入不了青楼,或者年长被青楼逐出等等。 都是可怜人! 越是了解了北宋街头数量庞大的风尘群体,越是惊叹从业者的数量,也就越是对她们的命运感到同情。同情归同情,李慢侯还知道,在这种险恶环境下,人的道德水准会降低,所以这些行业的从业者也会比其他行业的人更加敏感、谨慎,以及险恶,他们骗人的时候,不会带有丝毫愧疚,这是一群被人伤害着也在不断伤害人的人群。 如今已近深夜,突然出现这么一艘画船,李慢侯还真有点不安,可是方才的琵琶声勾起了他心中某种情愫,让他无法释怀。 “船上就你们两人?” 李慢侯问道。 丫头答道:“是!” 李慢侯又问:“夜已经深了,你们不怕?” “怕又能如何?” 一个幽幽的声音响起,接着画船的门帘掀开,露出一个粉黛很重的妇人。 “是你弹得琵琶?” 李慢侯问道。看到这个大概二十五六岁模样的妇人,李慢侯心里的警惕已经放下。 妇人点头。 “是什么曲?” “后庭花!” 李慢侯沉默了片刻,难怪如泣如诉,这首曲子跟许多亡国之君有牵绊,被认为不祥。 “可是扰了客官?奴家告罪了!” 妇人见李慢侯沉思,屈膝赔礼。 李慢侯摇了摇头:“你还会弹什么?会弹满江红吗?” 妇人点点头:“若客官有兴,就请上船来。” 李慢侯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心想他们也不容易,点了点头,走下岸边,船被光脚丫头撑了过来。 一艘很小的画舫,很破旧,装饰也不精美。 妇人见李慢侯在看,便讲了一个故事,说他本是大户人家的小妾,过去是青楼女子,但家里最近遭了大难,老爷被贬官后病死了,主妇将她敢了出来,无处栖身,就买了这艘画舫跟使唤丫头一起重操旧业。 是一个悲伤的故事,真假就不知道了,李慢侯宁愿当做真的,任由自己的内心生出悲凉出来。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灵,愿意为悲伤消费,就像无数走进悲剧院的男女,花着钱,流着泪。 讲一个悲伤的故事,真假并不重要,因为这也是歌女提供的服务之一。 激烈的曲调很快响起,一扫心中的沉闷,果然还是这种曲子能鼓舞人心。 接着歌女唱了起来: 暮雨初收,长川静、征帆夜落。临岛屿、蓼烟疏淡,苇风萧索。几许渔人横短艇,尽将灯火归村落。遣行客、当此念回程,伤漂泊…… 这是一首柳词,宋朝十分流行,可听着听着,李慢侯又感觉到一股悲伤,他以为是词的原因。 “换一首!” 李慢侯答道。 歌女继续弹琵琶,张口便唱: 江汉西来,高楼下、蒲萄深碧。犹自带岷峨云浪,锦江春色。君是南山遗爱守,我为剑外思归客。对此间风物岂无情,殷勤说…… 这是一首苏词,李慢侯记得很清楚,他通读过所有苏东坡的诗词,他是苏的崇拜者。 听完依旧沉闷,奇了怪哉。 接下来让歌女连换了好几首词,全都听的人悲伤,李慢侯还以为满江红会是一曲壮怀激烈的曲调,也许跟配的词有关,几次都想把岳飞那首满江红搬出来让歌女唱一唱,看能不能还唱出悲伤,最后还是忍住了,这首词就留给岳飞吧,他能让人记住的东西不多,而且越来越少,或许未来有一天,教科书里不在宣扬他的精神,那至少让他的壮怀激烈,留在词中! “客官,到了!” 撑船的丫头突然进来提醒。 李慢侯透过门帘,看到正缓缓驶过的金梁桥。 给了歌女一吊钱,走上桥头,穿过河岸,径直走向对过的翠楼。 一路上李慢侯都弄不清楚,到底是曲子悲伤,还是词悲伤。 拍打宅门,住一楼的张三很快过来开门,走进去,楼梯上金枝都走了一半,担忧写了一脸,西厢门里李四也走了出来,抱拳问好。 “正好都在。说个喜事!” “什么喜事?大官人要纳妾?” 张三八卦道,他跟李四都看重了张妙常,被李慢侯阻止,他们以为这丫头被李慢侯看中了,多次问李慢侯何时纳她。 “狗嘴!” 金枝骂了一句,也走下了大堂。 “我约莫着算了一下。我们从河里捞来的财物,不下十万贯!” 说完李慢侯就笑了起来,一扫方才歌女船上的沉闷心情,果然赚钱让人高兴。 张三跟李四都长大了嘴。 金枝惊叹了一声:“天爷!” 张三反应过来:“哈哈,大官人,咱发大财了!” 李四纠正道:“这哪里是发大财,这是发了横财了,横财神登门了!” 这确实是一笔横财,因为许多县的财政,一年都未必能收十万贯。 李慢侯说道:“发财不算什么,怎么分,我们还得计议仔细了。” 亲兄弟明算账,这是一条铁律,经营公司的李慢侯吃过类似的教训,跟合伙人闹翻过多次,甚至因为经营的事情,跟亲人都闹掰过。所以他格外重视财物透明,他将张三他们看做合伙人,当然是要算清楚的。 第五节 宋代金融战 怎么分? 几人面面相觑,张三率先开言。 “全听大官人的。我们兄弟这条命都是大官人救的,即便全给了大官人,也是该的!” 张三信誓旦旦,李四无动于衷,李慢侯当然也不会当真。 笑道:“是真的才好。我说救过你们,不是要受你们的恩,你们也不用承我的情。” 张三突然哎呀叫了一声。 “大官人!你怎的不信我?莫非我张三是那忘恩负义的小人?我张三若是有那种心思,天打雷轰,不得好死!” 李慢侯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理会他的表演,笑道:“我信,我信!可这账还是得算清楚的。这笔钱,我要拿一半。给你兄弟二人两万,其他人一共三万!至于这房子,就留给妙常吧。” 李慢侯说着话,不容置疑,他认为他有这样的权力,而且分配中他已经做了巨大让步。 现在这些财物,初始积累都是李慢侯的,当时他用一百两黄金做本,才让这些人将聚拢在一起搬运了蔡府的粮食,接着用粮食换房产,变卖房产买船,发掘河底的财物等等。 所有的计划是李慢侯提出的,资金投入是他的,作为一个创业公司,张三这些人只出了人力,能分一半红利,这已经是非常优渥的条件了。 张三李四互相对视一眼,眼中释放出兴奋,他们得两万,一人一万,他们兄弟可都是有万贯家财的富户了! 一万贯,可是不得了的财富。历史上,苏东坡的弟弟苏辙,这可是大文学家,大学士,宰相一般的人物,为了在汴梁买房,一直攒了半辈子钱,最后花9400两白银买了一栋房,结果不久为了嫁女儿筹措嫁妆被迫还给卖了。苏辙这样的大人物,要积攒万贯家财尚且需要数十年时间,何况小家小户,万贯家财是张三这等人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李慢侯却道:“钱分好了,该怎么处置,我本不该多管。但我还是建议你们,把钱都送去江南,如果你们愿意,我帮你们送过去。你们跟我一起下江南吧!” 张三不解道:“为何?” 他生于汴梁,长于汴梁,祖辈都是汴梁人,这时代,开封才是京师,南方都是乡下。 李慢侯回答:“金兵还会打过来的,下一次开封可就守不住了!” 张三根本不信:“绝不可能。老种经略相公不是去了河北,北方失地尽复。小种经略相公很快就会解围太原,金国蛮夷怎能耐我大宋分毫!” 李慢侯不由感叹,连张三这样的市井人物都知道宋军行军方略,金军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仗怎么可能打的赢?开封被围的时候,姚仲平劫营被埋伏,恐怕就是这么走漏了风声,导致西军精锐骑兵损失殆尽。 李慢侯继续劝说:“如果金兵如此不堪,上次也不会打到城外了。” 张三又道:“可是上次没有西军啊?” 李慢侯道:“后来西军不是来了吗,姚仲平帅西军精锐全军覆没,下次金军再来,还有谁能挡?” 张三道:“可是朝廷传来的都是好消息,河北尽复啊!” 前方军队不断奏捷,北宋朝廷四处夸功,把小老百姓唬的一愣一愣,最后连朝中大臣们自己都把自己迷惑了。 李慢侯却很清楚:“那是金兵北撤,他们从开封抢了几千万两资财,哪有心思打仗?” 张三道:“他们抢了这么多,没准就不会来了!” 李慢侯叹道:“正因为抢了这么多,才一定回来啊,来一趟几千万两,这种买卖,你会不做?” 张三沉默了,逻辑上他无法辩驳,他也不懂逻辑,可脸上还是不信,不是因为想不明白道理,而是不愿意相信,人总是倾向于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尤其是张三这样的人。 李慢侯知道,这种人是说服不了的。 叹了口气:“好好想想,你们都有妻子,不想让小娇妻跟着一起遭罪,就跟我去江南。” 尽管知道很难说服他们,李慢侯还是想将他们带去南方,哪怕是骗呢。开封城破,会死多少人,实在是无法想象。 一夜过去,很早就有人敲门。 问:“可是张三家?” 来人是一家金珠铺子的掌柜,是昨日李慢侯邀约来看货的。留的是翠楼的地址,报的是张三的姓名,也没什么其他原因,只因为李慢侯没有开封户口,这房子都是以张三的名义买的,房契也已经更换成张三的名字了,所以翠楼现在就是张三家宅,算上后巷里的老宅,张三现在可是在开封城里有两套房的土豪。 人很快被请进来,带去后院仓房,没有任何吝啬,那些金银器皿、金珠宝玉、珊瑚奇石都让掌柜的尽情观瞧。 除了珊瑚等物外,掌柜的给开了个八万贯的价格。跟李慢侯算的差不多。但他不急,他还要看看其他人的出价。 接二连三有人登门,看来赚钱的吸引力很大,能让富商不睡懒觉。很快翠楼里竟聚集了十几个大腹便便的豪商,他们一个一个互相招呼,有的神色自然,有的颇为意外,看来他们之间并没有沟通过。 李慢侯领他们一个一个前去看货,一个一个谈判,很快手写出了厚厚一叠报价单。所有的货物加起来,最后竟然达到了二十万贯,比李慢侯根据昨天的询价预估的要多一倍,显然昨天的估价是有水分的,主要因为他昨天在这些富商的店铺里没探听出真实的价格。 当然这个二十万贯依然有水分,找这些豪商交易,为的并不是挣到最后一个铜板,其实出售这些奇珍异宝最好的办法,并不是打包批发,而是一件件零卖。不是去珍宝行,而是去相国寺每月开放五次的万姓交易。这个万姓交易才是开封最大的市场,虽然看着像是集市,确实也是集市文化发展而来,但是由于规模奇大,早就由量变到质变,其实已经演变成了博览会性质。 每次万姓交易,小到飞禽猫犬之类,大到珍禽奇兽,无奇不有。吸引着各地的商人、市民,乃至达官贵人。在这里才可以直接面对那些真正的客户,显然直接跟对物价不敏感的达官贵人交易,比跟这些精明的商人交易更容易卖出高价。 但这种零售性质的方式,势必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因此李慢侯宁愿让这些可以一次性吃进的豪商从中赚一道,尽快将财物变现。 二十万贯其实已经达到了李慢侯的心理预期,但他认为还可以压价。眼下送礼市场需求旺盛,完全是卖方市场,他不愁这些人不上钩,他相信即便再提高一些,这些人也有的赚。 但为了让这些人出更高的价格,他必须让他们承担的风险更小一些。这些人的经营也是有偏重的,虽然他们都想要独吞李慢侯那些财物,可他们中有的主营金珠,有的主营美玉,他们的顾客和范围是不同的,在他们不擅长的业务中,他们可以出价二十万贯,那么每人只瓜分自己最精通的业务,李慢侯是不是可以卖出三十万贯? 所以在摸透了价格后,李慢侯将所有豪商集中起来,一起去看货。 看着这些人一个个都志在必得却又强装漫不经心的模样,明明很喜欢金珠的,偏偏很少去看金珠的样子,李慢侯就很想笑。 他不会过多浪费时间,见看的差不多了,对众人道:“列位掌柜。在下不贪,这些财货总计三十万贯。诸位自己商议,一个人买下也好,众人共买也罢,在下先去沏茶,稍待听诸位主意。” 说完李慢侯走出屋子,他知道这些人一定会满足他的要求,这不是他比这些人更精明,主要是他手里奇货可居,占据了优势。交易中,总是更重视的一方多掏钱,比如买房的总是需要承担更多的税收,卖房的则总能轻易转嫁。 小丫头张妙常干活不行,沏茶倒是一把好手,要样式有样式,要姿态有姿态。 这边清闲的沏茶,那边却激烈的争吵。 一开始众人不断嚷嚷,都嚷着说三十万太高,肯定要赔,但却没一个人肯走。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狐狸,谁也蒙不到谁。 接下来互相试探开始了。 甲对乙说,你看看这口银瓶如何?两人手塞进袖子里拉拉手,立刻交换了意见。其中一个更志在必得的道“这个价,应该拿得下!”另一个点点头。 接着两两之间,互相出价,只一会儿,他们中就决出了那样器物归谁,谁看重那样器物也都被别人知道了。价格互相拢到一块,竟远远超出了三十万贯。但他们是同行,不可能让李慢侯赚了便宜,价格就按出价高的来,但超出的,则大家均分,算是给那些放弃的人一种补偿。接着公推出两个人去跟李慢侯谈,由两人出面买下所有物品后,回去再分。 至于喝茶?鬼有心思喝茶,谁知道李慢侯找了多少人来,万一再来一拨人,价格又给抬高了,不管是李慢侯返回,重新开一个天价,还是其他人继续抬价,让他们已经出价压倒其他同行的卖家继续流血都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公推出的两个人急切的催着李慢侯定下契约,约定交割日期后就匆匆离开,三十万贯,这笔钱可不好筹,得抓紧时间。 李慢侯就惬意多了,侧卧在一张软塌上,品着张妙常沏的茗茶。 来了兴致,让小丫头唱几句曲。 可惜这里的乐器都被人拿走了,连最简单的二胡都找不出一柄。 张妙常只能清唱。 李慢侯还刻意点了昨夜船上歌女唱过的几首词,他本以为这些词在张妙常这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儿口中会有不一样的味道,味道确实是不太一样,可李慢侯依然听出了一丝淡淡的忧愁。 难道真的是词的原因?还是这女孩儿其实并不是表面看来的那样天真,烂漫的外表下藏着一个更深沉的灵魂? 李慢侯更愿意相信是后者,他是古玩行的老手,从中悟到过无数故事。每当改朝换代,对应的古董往往艺术风格迥然。万历年间的瓷器跟崇祯时期的瓷器可以截然不同,一个是将亡未亡,一个是大厦将倾。同样的,到了康乾时期,风格就又一次极具转变,开始充满勃勃生机。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却隐藏着深刻的道理。几个时期距离并不算远,制作那些器物的工匠技艺不会有本质区别,甚至有些器物是同一个人在不同时期制作,风格迥异的判若两人。变得不是技巧,而是匠人的心情,经历国破家亡前后的同一个人,心理会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境界。 北宋还没有灭亡,但已经经历一次危机,开封被围前后,是盛世画卷的两面,一副是清明上河图,一副只是清明而已。 所以不是曲子有问题,不是歌词有问题,是这些人有了问题。 昨夜那个歌女遭逢巨变,唱腔难免悲伤,这李慢侯能够理解。没想到张妙常一个去年才十一岁的小姑娘,竟然心里也藏着悲伤,平日里流露出来的天真浪漫,难道全是伪装? 若真是这样,这小丫头不简单呐!她的养母一定把她教的极好,却也极坏! 心里揣度着,看着沏茶的小丫头不由发起呆来。 突然金枝走了进来,见一个悠闲的躺在榻上,一个低头专心的沏着茗茶,这画面让她突然身子一抖。 突然小声传话:“官人,有客到了!” 李慢侯收回心神:“有客?” 他回忆了一下,昨日邀请的富商今天都到了啊,难道是交引铺的人?可是他并没有请交引铺的人来啊,而是告诉他们自己会再联系他们的。印象中好像是留过姓名,报的还是张三名号,只是为了取信,让他们不会觉得李慢侯是一个骗子,毕竟他们这骗子行里的人更烦骗子。 “请上来吧!” 李慢侯说道。 很快金枝带着一个二十岁模样的年轻公子哥进了客厅。 李慢侯一看此人眉宇,立刻就生出一种不安的感觉。按照任何时代的标准,此人都算是俊俏。肤色白皙,五官端正,唯有眼睛有些倒三角。不安是因为对方的眼神十分凌厉,这种眼神是冲劲,也是一种强势,一种贪婪,一种吞噬人的野心。 来人躬身行礼:“在下不请自来,还望恕罪!” 李慢侯还礼:“有失远迎,该我谢罪才是。” 来人大有一种反客为主的姿态:“哈哈,官人快人快语。就不虚套了,我们坐着说话?” 李慢侯做出手势,来人大方坐下。 接着介绍道:“小可姓王。与小王都太尉同出一家,日前添列经纪行中,做些交引买卖。实在是愧对先人啊!” 小王都太尉可是名人,不止在水浒传中有戏份,在宋徽宗时期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这个官位甚至已经专指真宗时期的驸马王诜。此人出身名门,祖上是开国功臣,公侯之家。又才华出众,跟苏东坡、米芾、黄庭坚、秦观等人都是好友。只是行为举止荒诞不经,胡作非为,放在任何时期,这都是一个渣男,败类,可在北宋,这却是一等一的风雅,是极致的风流,为人传颂。 李慢侯看了一眼来人,他身穿绫罗绸缎,一届商人,没有特殊背景,不敢这么张扬,尤其是在吃人脉的经纪行里,果然是个权贵,至少是权贵豪门的亲戚。 李慢侯没兴趣打探他的家室,只道:“原来是王经纪,失礼失礼。不知王经纪登门,有何指教?” 王经纪道:“指教嘛,不敢当。倒有一宗大买卖,想跟兄台合计。” 李慢侯道:“哪样的大买卖?” 王经纪道:“听闻兄台手里有一批重宝?不要误会,在下对此没有兴趣。只是听闻兄台在筹买一批交引,这个在下颇有兴趣!” 李慢侯道:“莫非王经纪手里有引?” 王经纪摇头道:“我手里倒是不多。但我知道谁有。若在下猜的不错,兄台是想换一批引文,去南方购货。其实要赚钱,何须如此费力。转手就有好处,岂不便宜?” 李慢侯装作感兴趣:“怎么个转手法?” 王经纪道:“兄台有所不知。我们行中有人手里压了重货。几月前,金兵围城,盐引、茶引各路引文近乎一钱不值,此人大手笔,砸下重金,囤了一大笔引票。如今看来,确实老辣,合该他发财。” 李慢侯点点头,他是真心赞叹,他是预判到了金兵围城,并且围城时间不短,足以引起饥荒才囤积的粮食,可有人在没有任何历史资料的情况下,靠眼光囤积了大批证券兴致的引票,真是大手笔。 李慢侯继续问:“那又如何要发财?” 王经纪道:“莫非兄台不曾耳闻?朝廷要发新的引钞。传言一起,引票连跌。某人此时还在压货,怕是拦不住的。” 这王经纪果然是朝里有人,河北捷报频频,军饷也是花钱如水,但几个月前才刚刚被金军搜刮了一遍,朝廷根本没钱,没钱到将去年因为金兵围城而陆续赶到开封的勤王军全都遣散,将一批临时招募的西军打发回陕西的地步,军饷从哪里搜刮?只能印钱了! 官府印钱,交子是不敢乱印的,其中必然还要大印引票。从蔡京改革开始,交引这种信用凭证就比较坚挺,毕竟背后有食盐、茶叶等实物担保,加上蔡京手段高明,因此积累了很强的信用。 各路交引巨头,往往依靠手段,囤积抄卖交引,从中谋取巨利,这种手段,跟后世的跨国银行没有区别。只是单靠一两个人垄断交引,显然困难很大。可能是那个趁乱囤积了大批交引的巨头,吃相太难看,才引起了王经纪这种人的眼热,来拉拢李慢侯想要做他一票。 只是如何操作,李慢侯也不太懂:“不知王经纪有何主意?” 王经纪道:“兄台是痛快人。在下不妨直说。钞价一个人是压不住的。如今兄台打算大量吃进,倒是帮了那人一个大忙。若是兄台肯晚个几日,兄台所需交引在下全包了。盐引两贯一引,茶引折半,如何?” 李慢侯明白了,交引行的暗战其实早就开始了,一方继续压货维持价格,另一方在积极打压价格,双方争斗的关键时刻,李慢侯突然跳了出来,所以王经纪才不得不登门拉拢。 李慢侯也没有直接接受,也不拒绝:“容在下考虑三日,三日内绝不会买一张引票!” 王经纪笑着点点头:“兄台快人快语。就此说定了,三日后再来叨扰。” 王经纪一走,李慢侯饶有兴致的问了一直在旁的张妙常一个问题。 “此人如何?” 张妙常眉头一皱:“这是个骗子!” 小丫头见解非凡! 第六节 落户汴梁城 李慢侯确定自己之前真是小瞧了张妙常这个小丫头,去年冬天跟她认识的时候,张妙常还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放到任何时代,谁会相信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心机深沉呢。 尤其是当时见面的时候,张妙常情况凄惨,尚未成年,死了养母,却执拗的卖地葬母,这种情况,让人很难对她升起任何恶感。开春之后,李慢侯搬进了翠楼,跟张妙常住在了一起,平时接触中,一直都感觉到小女孩的天真烂漫,也不太可能往其他方面想。 这两天,不经意间的细节处,让李慢侯才察觉到,这女孩不简单。 人在极端环境下的成长轨迹,正常人往往难以理解,常有那种人在极限下爆发的超生命的奇迹,有地震中托住楼板拯救儿女的父母,有被埋地下几个月获救的矿工,张妙常自幼被卖,成长在青楼这种复杂的环境中,又经历了战祸,养母惨死,如果这样的条件,还无法塑造出一个特殊的性情,那才是不正常的。 尤其是张妙常一语道破那王经纪是一个骗子,这份眼力,让李慢侯叹服,他敢肯定,金枝这个已经十六,算是这时代的成年人都没有这份眼力。李慢侯在复杂的现代世界商业中磨砺过,他自然也能察觉到王经纪的问题,可在信息传播以马车速度来衡量的古代,一般人识别真假的能力,真的不高。 当然,李慢侯并不完全肯定王经纪就是一个骗子,有两种可能,一个就是王经纪说的,他正在跟某个行内巨头进行交引这种票据的商战,似乎是给某个巨头做了一个局,不希望李慢侯突然卷入打乱了他的计划;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并不是给谁设的局,根本就是冲着李慢侯来的,发现李慢侯手里有一笔巨货,给李慢侯做了一个局。后一种可能,才能说明王经纪是一个骗子。 此时金枝突然在外面叫唤张妙常,没来得及继续试探她,张妙常就走了。 李慢侯也没当回事,他对很多事都不太当回事,国破家亡的大事他无能为力,一旦北宋灭亡,泥沙俱下,许多细节也就没有意义了。张妙常是不是一个心机深沉的青楼女孩,跟他没有关系,王经纪是不是一个金融骗子,跟他也没有关系,到时候他已经远走高飞,带着他好容易聚敛的巨资,跑去南方躲避战祸去了。 现在已经是六月上旬,夏日炎炎,等过了夏日,入秋后金兵就会南下,李慢侯的时间不多。没时间浪费到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去。 暂时该做的已经做完,他粗粗算了一下,如果操作得当,保守估计,他能将二十万贯左右的财富带去江南,其中十五万贯来源于那批打捞的花石纲金珠珍玩,还有五万是在围城期间,用粮食换取的地产变卖所得。等到社会安定,南宋继续繁荣起来,这笔钱可以用来做很多事情。 窗外如昨日一样热闹,河上各种船舶,有运输各种物资的漕船,也有贩卖各种小物件的小船,光着腿的水手呼和着,拥挤着,在河道上缓缓穿梭。街道上行人如织,往来买卖的商贩,采购日常的妇人,打闹的孩童,勾画出一幅富有生活气息的画卷。等到了晚上,青楼画舫才会成为主流,富家公子,文人才子,歌女佳人,才会联袂上演另一幅带有文化气息的画卷。 开窗能感受到生活,但却无法驱散暑热,还招蚊子,不开窗更受罪。 没有空调,这日子真难熬,有钱人家过去还能靠着冰窖里的冰对抗酷暑,去年冬天一场战争,权贵不是跑了,就是忙着战争,也无暇去凿冰储备,这一刻,暑热对所有人很平等。 这种日子,挂起蚊帐睡大觉是唯一能对抗酷热的办法,任何苦难,睡着了也就没了。所以吃过午饭,李慢侯就开始午睡,一头睡到了黄昏。 此时已然很热,但已经比正午好多了,李慢侯正考虑着要不要再去市面上走走,东京梦华可是看一日少一日,交引行是不是也再去走走,这边的生意他还没谈妥。 金枝却上楼来,又说来客了。 客还真多,自从漏了富,就有人登门,李慢侯暗道这些财物还是得尽快出手,留在手里始终是个祸患。 来客并不是李慢侯猜想的闻着味的商人,而是蔡驸马府的人。 蔡驸马,自然是茂德帝姬的丈夫,蔡京的第五子蔡鈃。李慢侯跟他没有交集,因此多问了几句,尽管请请帖的人不敢多说什么,李慢侯还是探听出了一些信息。 原来蔡驸马已经收回了被查封的太师府,过去的蔡太师府变成了蔡驸马府。这其中少不了茂德帝姬从中运筹,她的理由也很充分,他丈夫需要住的地方。驸马是一个特殊的身份,是皇权至高无上这种悖论实践下的牺牲品,跟公主私人关系上是夫妻,可实际上很难成为真正的夫妻。 甚至平日里都不能住一起,公主下嫁皇家会赐下府邸,公主住在公主府中,而驸马却不能住在这里,如果公主需要驸马了,会派嬷嬷招来,如同皇帝临幸妃子一般,充满仪式感;其中那些由宫里年长侍女充任的嬷嬷,是这道程序里必不可少的一环,如同伺候皇帝翻牌子的太监,乃至发展到有的时候,驸马甚至公主都要给嬷嬷送孝敬,否则两夫妻就无法行房。 茂德帝姬的公主府其实跟蔡京的太师府是紧挨着的,隔着一堵墙甚至连墙都没有。宋徽宗下嫁公主到蔡京家,是对这个臣子的一种恩宠,也是对茂德帝姬的一种宠溺,因为嫁给蔡家是当时一个公主最好的选择。不过宋徽宗是一个对什么都感兴趣,唯独对国事不感兴趣的君王,具体的细节他是不管的,蔡京几乎替皇帝做了临幸妃子和享乐外的所有具体事务,包括嫁公主这件事,蔡京都亲力亲为,一方面为公主这边安排,一方面为自己儿子安排。公主府其实就是蔡京安排的,当时蔡家花园依水池而建,水池另一边还有一些人家,蔡京将这些人家的地皮买下,建起了公主府。 所以蔡京家娶媳妇,盖公主府,实际上也是对蔡京府的一次扩充。而且因为有了公主身份为旗号,蔡京可以堂而皇之的建造一些超越普通王公规格的建筑,这算是宋徽宗给蔡京的恩赏。因此公主府跟太师府名为两家,实则一户。 但蔡京失势了,蔡京府被查封了,蔡京先是被贬到了南京,紧接着贬到湖南,又贬去海南,可蔡京府还在。蔡家的子弟也在,驸马爷跟公主都回京了,公主继续住在公主府里,驸马爷要住哪里? 过去蔡家没有分家,蔡鈃就住在祖宅,现在他住哪里?住公主府不合规矩,宋钦宗上台后,在大臣们的鼓动下,以及为了稳固自己的权力,几次三番下诏恢复祖宗制度,生怕退位的宋徽宗乱来,影响到他的权力,因此通过恢复祖制,将权力收拢到了两省三司,此时驸马不能住公主府的祖制,就被茂德帝姬利用,恳请皇帝将蔡府归还给驸马做驸马府,皇帝也同意了,将蔡京府赏赐给了蔡鈃,当初这座宅子就是宋徽宗赏赐给蔡京的,现在宋徽宗的儿子又赏赐给了蔡京的儿子,不同的而是宋徽宗给的是私宅,驸马府却是官邸,驸马死了是要收回的。 驸马如此落魄,连家宅都是公主讨要回来的,蔡家又全家获罪,只有他依仗驸马的特殊身份没有受到波及,此时唯恐不够小心,哪里敢生事。 李慢侯立刻认定,这不是驸马请他,而是公主以驸马的名义请他,至于原因,不过是避人耳目而已,毕竟公主跟其他男子公然接触,这也是犯忌讳的。 想到这里,李慢侯毫不迟疑,跟蔡府的家丁前往。 一路坐着马车,堂而皇之的开进了金梁桥对面的蔡太师府,进府的时候,李慢侯特意看了一眼府门,果然换成了蔡驸马府门匾。 驶进驸马府,各处建筑依然瑰丽豪奢,九曲回廊,这是相府的规制,除了皇宫、王府,全大宋最豪华的门第,蔡京又极为有钱,不但善于为国库理财,自己揽起财来也是毫不手软,通过盐引、茶引等交引制度的改革,每年为北宋朝廷收入上千万两银子,蔡京自己贪了多少,没人知道。史书中记载了一些行为,蔡京私印各种引票,蔡家的商船南来北往不用交税,从这些行为看,蔡京聚敛的财富即便比不上清朝的和珅,恐怕也少不了多少,毕竟蔡京的权力比和珅可要大多了,而且执政时间也更长,北宋也更富庶,蔡京既有能力,又有机会,贪多贪少往往只在一念间。 蔡家后花园名为后花园,其实极大,也不在后院,而是从后院一直延伸到前院。这里本来是一处水塘,蔡京用太师府和公主府圈占之后,经过大力开挖和拓宽,已经建成了一个小湖泊,前后水道都能通往城内河流,前门正对汴河,后门沟通蔡河,常年活水不断。 李慢侯乘坐的马车并没有进入蔡府深宅,而是直接绕到了水池堤岸上,沿着堤岸很快被送到了观水亭,亭子下的码头上,此时停着一艘画舫,李慢侯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以前他经常看到的那艘画舫。 不过此时画舫情况很不好,上下两层沾满了污迹,有清理的痕迹,可依然有大量水草缠绕在各个角落。显然这艘画舫是被从水里打捞上来的,李慢侯知道,这是去年冬天被蔡京秘密凿沉,经过一个春夏,水下的水草必然将船都掩盖了。 码头上站着一排披坚执锐的军士,每个都看着高大威猛,身上的铠甲鲜亮,只可惜太过鲜亮,显然没上过战阵。公主府是官邸,不但有俸禄,而且有护卫。这些护卫,隶属皇城兵马司。规矩上,公主对这些护卫并没有统属职权,也没有任用权,派谁来,调谁走,其实都是皇城司说了算,实际上,皇城司一般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跟公主对抗,一般会以公主的意见为主。 这些公主护卫,跟皇城司管辖下的那些宫城护卫是一个性质,来源也基本相似,都是各种权贵子弟充任,混口饭吃,根本打不了仗,公主这里的护卫,甚至是那些比宫城护卫混的更不好的普通权贵子弟,更加没有前途。 “李大官人,请上船来!” 船头一个一直等着的侍女看到李慢侯下了马车,远远喊着。正是茂德帝姬的贴身侍女黄莺儿,黄莺儿在这里,那就说明公主就在船上。 李慢侯下了马车,走下码头,登上画舫,走进船舱,果然公主就在这里。正坐在算是仔细收拾过的船舱中,正坐在窗户旁,这窗户勾起了李慢侯的些许回忆,那个冬日,就在这窗下,他孟浪的强吻了公主,只是事后谁都当没事发生一样,再没有提起。 “见过公主!” 李慢侯远远施礼,也没下跪,就是稍微躬身。 黄莺儿很不满,公主却摆摆手:“免礼。” 黄莺儿没爆发出来,退到了一边。 除了公主坐的桌子,船舱里没什么器物,各处堆放着大大小小的箱子。 李慢侯扫过那些箱子,神情有些疑惑。 “怎么?少了一些是吗?” 茂德帝姬的声音响起。 李慢侯点点头。 茂德帝姬伸手:“坐下说吧。” 李慢侯坐下。 茂德帝姬继续说道:“你以为朝廷会那么容易把太师府还给驸马?” 李慢侯恍然大悟,原来不是因为公主跟皇帝的感情,也不是因为祖制,至少不是完全因为这些原因。他想起前段时间,皇帝下过一次诏书,是颁给全天下人的,包括普通百姓。下诏全国有能用财谷辅助军队的人,让官府把他们的名字上报朝廷,朝廷赏赐恩惠。这已经是公然向所有人求取捐助了,可见财政经费之紧张。此时茂德帝姬将蔡府或者说公主府花园的财宝奉献一部分,皇帝不可能不表示,借机讨要府邸也就顺理成章了。 “这么多财物,公主打算如何处置?” 李慢侯问道。 茂德帝姬摇了摇头:“你可有主张?” 这笔财宝,当初蔡京带着蔡家上下,开着船队浩浩荡荡南下都带不走,公主虽然也不是一般人,假如公主要变现自然容易,可要带着这些财宝逃跑,几乎不可能。 李慢侯点头道:“倒是有一些主意。如此这般。” 李慢侯将自己打算将财宝转为盐引、茶引这些方便携带和隐藏的东西,然后带去江南变现的计划告诉了茂德帝姬。 茂德帝姬神色迷离,一丝声音都没发出,直到李慢侯说完,才不由赞叹起来。 “如此运财之术,当真有如鬼神!” 不怪茂德帝姬赞叹,将大量无法带走的财宝,通过官府印刷的盐引带去南方,接着变现为实物,这样一种跨越广袤空间的财富转移,在现代金融系统出现之前,是十分困难的。北宋虽然出现了早期纸币,比如四川的交子,官府印刷的钱引等。可是流通性是很差的,完全无法跟现代货币相提并论。 流通性差的原因,主要就是缺乏信用。交子的出现,主要是因为四川缺钱,四川作为唐宋时期最为富庶的地区,经济规模很大,但当地缺铜,导致大量使用铁钱,铁钱运输不便,很难满足商业需求,结果在市场需求的自然刺激下,四川商人进行了创新,一些大户联合起来,印刷了私人信用保证的纸钞,名叫交子。这种纸钞的出现,极大的方便了四川的商业,大户们也赚了大钱,可是因为是私人性质,很难保证,结果经常出现无法兑换的情况,这种情况难以避免,毕竟任何商业都可能出现周转不利的情况,无法兑换就出现了官司,出现官司后,政府就介入了。 北宋朝廷发现这种情况,同时也眼红交子的红利,就将交子的发行权收归官方。开始发行官交子,结果官钞的运行还没私人靠谱呢,官府无节制的发钞,很快就导致了纸钞信用的下滑,最后纸钞只能兑换面值四分之一的铜钱。于是在范仲淹时代,推出了钱引,严格限制纸钞的发行,替换了交子。可这些钱引的发行是有严格限制的,规模上不过125万贯,而且流通地域也有严格限制,只流通在于四川、陕西、河东地区,目的仅仅是解决这些地区的钱荒问题。 蔡京时期,再次改革了钱引制度,蔡京印刷的钱引,其实跟正经的以铜钱做储备,流通在川陕河东地区的钱引并不相同。蔡京是用实物作为这些钱引的保证,就是那些盐引、茶引等票据。由于蔡京下令废黜了所有官营手工业工场、盐场、茶场、酒场,这些过去的官营产品,现在的生产、运输、销售环节全都交给了民间,一方面交易量成几何倍增长,另一方面对各种引票的需求也成倍增加,并且这些官营产品大多是江南物产,因此这些盐引、茶引流通全国,至少在江南地区很方便出手。 如果蔡京在这里,肯定也能想到用这种办法来转移财产,只是茂德帝姬这种五指不沾阳春水的皇家公主,肯定想不到这种办法。 李慢侯也没觉得自己利用一下宋朝初步形成的信用系统转移财产有什么了不起的,对公主的惊叹还以为是一种客气的夸奖。 茂德帝姬却是认真的:“既然你有手段,那这些宝货就交由你处置了。” 价值上百万的财物,就这么轻易托付给了李慢侯? 李慢侯心里也不由动容,他也觉得公主对他有种特别的信任,他也暗自猜想这种信任源于两人特殊的经历,带着暧昧和私密的经历。 他也不客气:“公主放心吧。” 茂德帝姬没接话,反而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递给李慢侯。 李慢侯接过来一看,发现是一张户册,填写着简单的籍贯、住址等等。 李慢侯哈哈一笑,因为他看到名字正是他。 “我也算是一个开封人了?” 茂德帝姬竟然帮他落户了。开封啊,京城户口,这可不容易。不过北宋户籍制度并没有那么严格,古代王朝时期,也做不到太严格。户籍登记谬误极多,漏洞很大。政府制定户籍制度,主要也是为了政府利益。比如征兵了,征税了等等。 由于这种特殊利益关系,反倒是乡村户籍比城市户籍管理的更严格,因为牵扯到赋税。最严格时期,反倒是春秋战国时期,因为那时候主要面对是为了征兵,每一个男丁对于国家都是一笔财富,就是一个勇士。管理最严的大概算是秦国,户籍制度在商鞅法制的推动下,下放到了每一个亭,某家生了男丁,亭长第一时间就回去登记。 汉代户籍的严密程度就大不如前了,到了唐代,因为府兵制严格了一段时间,唐玄宗之后随着府兵制度崩溃,也就不再严格了。宋代和以后的朝代,基本上只出于收税和劳役的角度来进行户籍设计,登记的户口一式两份,官府留一份称之为黄册或者鱼鳞册,百姓留一份,称之为白册或者户册。可是政府往往很多年都不更新,加上农民为了逃避赋税,大量人口就被隐匿了起来。何止人口,跟人口对应的土地都在大量隐匿,北宋时期是土地兼并最严重的的时期,跟东汉末年并列,地方上大量出现数十万亩良田的大地主,而政府登记的亩数,反而比开国时期大大缩水,那些隐匿的良田主要都集中在权贵手中。王安石变法之所以失败,就是这些权贵的势力太大导致。 作为城市居民,户籍影响其实没那么大,尤其是普通人家,可是中等以上的人家,就很有必要了,这牵扯到子嗣的学籍,能不能读官学,能不能考科举,都是有户籍做凭证的。 对于李慢侯而言,其实也有很大的影响。他之前就感觉到了,在囤积房产的时候,房契的买卖是需要保人作保,才能过户,他没有户口,一直用的是张三的名义,就是这个原因。 李慢侯也没有太重视,否则他也可以花钱去找人帮忙弄一个户口,这种中间人多的是。但李慢侯是打算跑的,他一直以为自己还能走出北宋这座桃花源,因此一直也没有在户口上动心思,现在发现可能回不去了,有个身份就很有必要了。 于是表达谢意道:“真是谢过公主了!” 茂德帝姬摆摆手:“举手之劳而已。你再看看这个!” 说着又拿出一个册页,比户册径直多了,有红色的硬纸裱着。 李慢侯拿过来,一打开,不由惊叹一声。 “这是官册?!” 李慢侯当官了! 第七节 一船星梦 一个小官。 带御器械,没什么实际职权,就是一种荣誉头衔。 也没什么品级,因为这个带御器械,起初就不是什么官职,起初是皇帝挑选值得信任的亲信佩戴刀剑充作护卫,称作御带,后来逐步发展成一种荣誉头衔,武职往往都附带这个头衔。 到现在更加贬值,不但皇宫里的护卫们大多有这个头衔,地方军队中也有大量带御器械头衔的下级军官甚至老兵。后来这种身份在明清小说中演绎成了御前带刀侍卫的名称,开封府的展昭就是这种身份。 茂德帝姬给李慢侯的这个身份,其实就是公主府的护卫,带御器械是头衔,他其实被公主充作了普通护卫,可以叫李护卫,甚至勉强也算御前护卫,至于品级,扯不上边的。 李慢侯明白公主的意思,这样他就更方便进出公主府了,不过应该不是为了财物,这些是早都准备好的,运财的主意是之后才讲的,至于公主的真实想法,李慢侯不清楚,大概猜测是希望他常常来公主府,心里不由有一些窃喜。 李慢侯将官册收起来,询问茂德帝姬具体怎么处理这些财物,如何搬运,如何变现,茂德帝姬全无主意,甩手让李慢侯自己处理。 两人之后又说了些话,茂德帝姬的谈兴不高,李慢侯借机告辞,天还没黑,就离开了驸马府。 回到家中,美美吃了一顿美餐,东坡肉。 知道李慢侯这几天给家里挣了大钱,金枝终于大气起来,肯花钱了。 “这做饭,就得专业的厨子。瞧瞧,不说味道如何,至少这模样不差了!” 不怪李慢侯赞叹,摆盘非常讲究,完全是他在蔡府时候见到的风格。 金枝撇嘴:“可不是吗。一个月要三贯钱呐!” 厨子是昨天让金枝找的,人李慢侯已经见过,还是熟人。在蔡京府抢粮食的时候,跟这个厨子有过冲突,后来围城期间,李慢侯也算救过这个厨子的命,只是厨子不知道,李慢侯也不会去提。就好像李慢侯也算救过张三、李四的命,可李慢侯不会这么认为,张三、李四恐怕也不会这么想,即便张三张口闭口都说他的命是李慢侯给的,李慢侯也不会当真。 厨子在蔡京家做过很多年厨子,以前在大酒楼里学过徒。蔡京逃走后,作为本地招的厨子,他算是失业了。金兵围城期间,靠着李慢侯给的粮食,活了下来。之后过了一段时间好日子,因为打仗,禁军死了几千人,因此天天办丧事,他带着徒弟包了好多酒席。但之后就又失业了,城里的酒楼看不上他,倒不是蔡京家的厨子水平不高,只是他是一个肉案厨子,在蔡府时候就不是主厨。他的强项是刀工,厨艺还停留在学徒水平,所以在几个酒楼接连碰壁之后,跟徒弟一起天天在桥下挂刀,接一些婚丧酒席的零活为生。 厨艺虽然一般,可肉案上的工夫一流,一头生猪到他手里,从活猪到熟肉,可以一条龙齐活,加上是熟人,金枝去雇厨子的时候,就把他找了来。 李慢侯也算满意,厨艺虽然一般,那是相比大酒楼的水平,比金枝和张三、李四的媳妇那是强多了,毕竟是专业的嘛。 吃过饭,睡一觉,就又是一天。 第二天,李慢侯开始忙碌,计划改变了。公主将那批重宝交给了李慢侯处理,现在他要转移的财产翻了十倍不止,时间更加紧迫,不可有这两天的安逸日子了。 先是去了一趟交引铺,他现在已经打听清楚汴梁城中做交引买卖最大的几家,尤其是其中冯姓和汪姓两个牙人,是其中的翘楚,李慢侯也不知道王经纪口中抬买钞价的是哪一位?所以他都约见了,人没见到,帖子下给了他们铺里的掌柜。 之后李慢侯赶去了公主府,拿出自己的腰牌,护卫们查验清楚后没有任何盘问,显然府里新增了一个护卫,他们都被招呼道了。 这次没见到公主,但见到了公主府令。公主府也是衙门,尽管没什么职权,可依然设有官职,最高官员称作公主府令,还有主管府中武装力量的公主府承,说白了一个是总管,一个是保安头子,却是正经的朝廷命官,当然不是科举出身的文官,而是权贵子弟充任,任命程序很简单,算是权贵子弟的一种特殊资源。 哪怕是朝廷命官,可毕竟是管家,对于李慢侯很客气,肯定也是被打过招呼,知道李慢侯在帮公主处理重要机密事务,他告诉李慢侯被授予便宜行事之权,需要什么,只需要跟他打招呼,不需要跟他商量,他一定配合。 李慢侯要了一辆马车,几个帮手,立刻就去了码头边。这些财产他昨天简单清点过,给了一个预估,大概有三百万贯左右的价值,主要是被金军劫掠过之后,城里严重缺乏这些奇巧之物,皇帝甚至下诏禁止采用金饰物,目的是为了腾出黄金充作军费。但这禁令,反倒加剧了金饰的价格,船里就有大量金银器具。其他金珠美玉的价格最近也很高,六贼中的王黼和梁师成得死讯已经公开,一个死的不明不白,被不知什么人刺死,另一个被皇帝赐死。朱勔被流放到了循州,家产遭到查封,而且下诏将所有由朱勔手里得官的官员全部罢免。 这些蔡京党羽或者说宋徽宗时代的宠臣集团现在惶恐不可终日,拼命的拉关系、走门路试图求的一个好结局,继续当官是不可能的,但不被抄家,不被流放是值得他们花费任何代价的。他们在宋徽宗时代贪腐了数十年,积聚的钱财比朝廷财政都要大的多,与其被朝廷抄家拿走,不如变卖了攀附新的权贵免罪。因此这类带有礼物性质的珍玩非常抢手,价格炒的很高。朝里一些新的权贵,但凡流露出对某种物件的喜好,很快就有人送上门来。 李慢侯很快就装了一马车珍玩,决定将这些东西先带到自家去。 回家之后,将张三、李四兄弟叫道跟前,他必须跟这两人摊牌,他们要走要留,今晚必须给李慢侯一个准信,这决定着李慢侯到底要不要将他们那份钱财变现还是转走。 张三依然犹豫不决,他本能的不相信灾难即将到来。李四看起来有些松动,只是碍着张三的面不好向着李慢侯。 李慢侯索性让两人私下商量,是走是留,天亮前必须告诉他。 夜里,张三跟李四聚在自己房中。 “你相信金人蛮子还会打来?小种经略相公都要杀到太原了!” 两个人私下商量,李四说出希望跟李慢侯走的想法,让张三颇为差异。前线捷报频传,此时谁会相信几个月后金兵会再次打来,而且会打破开封城。朝中那些大臣,连勤王军都遣散了,大批西军都被调回陕西对抗趁火打劫的西夏。 李四道:“小弟也不信开封会破败,大宋会灭亡!” 张三疑惑:“那你还说要走?” 李四道:“若哥哥不走,小弟自然也不会走。可是哥哥,留在开封又能如何?” 张三道:“我们兄弟有万贯家财。什么不能做?” 李四道:“可是哥哥。我觉着,跟着李大官人,能做大事!” 张三突然从李四脸上看到一种极为认真,极为向往的神情,那是一种他们这种下九流人物本不该有的妄念,可是那一瞬间他被打动了。 可是他祖辈长居开封,他是地地道道的汴京子弟,对自己的身份有着十足的优越感,让他去南方乡下地方避难,他难以接受。可又不忍心打碎兄弟的小小野望。 叹了口气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既然如此,我也不留你了。我留下,你走罢!” 李四一愣:“哥哥!” 口气中带着痛心。李四也是汴京出生,却是一个真正的破落户,父亲是一个走街郎中,居无定所,却一直在汴京活动。父亲死后,李四投靠了张三,两人相依为命已经十年有余,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现在张三让他走,他实在是难以接受。 张三道:“无须多言。只求你将来闻达,不要忘了愚兄便是。” 李四叹了口气,突然跪在地上,猛磕起头来。 张三拉都拉不起来:“兄弟,你这是何苦?快快起来!” 李四道:“哥哥应我一件事我才起。” 张三道:“你说。” 李四道:“我从李大官人那分得的钱财,全都留给哥哥,我一分都不要。” 李慢侯当日决定给两人两万贯钱财,他们兄弟没怎么商量就决定一人一半,李四现在要将自己的一万贯全留给张三。 张三连连摇头,但李四就是不起来。 “也罢!我给你攒着,以后若是混不出头,还回来找哥哥。” 说完两人抱头痛哭。 两人的决定很快就告诉了李慢侯。 李慢侯看着突然跪在自己面前的二人,也是急忙搀扶,他们就不起来。 张三一个劲的请求李慢侯要关照他兄弟,李四则说以后就全仰仗李大官人。 好容易将两人拉起,天都快亮了,正好出门。 李慢侯让李四跟着自己,交代张三守紧门户,家中有重宝,向来不是什么好事。 两人一道出门后,张三在家中坐立不安。一想到好兄弟跟救命恩人一起离开,他一人空守着偌大的家业,似乎变得那么无趣。而坐拥万贯家财,是他做梦都会觉得奢侈的事情。 不远走,到了金梁桥下就有一家名楼,称作刘楼。与蔡京这样的权贵对门而居,这种景象也就只有在市民文化十分发达的宋代才会出现,别说权贵家门前做买卖了,有一些酒楼甚至比皇宫都高,在酒楼上能俯瞰皇宫全景,宋朝皇帝也不在意,这种对民众的包容心,是前朝、后朝历代皇家都没有的气度。 门前搭着彩楼欢门,有小二迎客,跟小二言语一番,就被带进酒楼。走进去是一条百余步长的主廊,走廊两侧通南北天井,天井回廊上开了许多小窗子,窗后的一间间小屋子里有浓妆艳抹的女子招呼客人,看中了可以叫来作陪。 李慢侯被带进了内里一间房间,早有四个人在等着他,果然挣钱的人最心急,李慢侯还以为他来的够早呢。 互相招呼起来:“陈员外!刘员外!冯经纪?汪经纪?” 陈、刘二人李慢侯是见过的,去他见看过货,冯姓和汪姓交引商他一直没有见到。这种交引商更依靠门路吃饭,交际会非常繁忙。跟他们沟通,李慢侯采取了完全不同的策略,没想着靠互相之间压价,因为他们这个圈子更小,更容易联合,不像那些珍玩商人,从业者不少,竞争很激烈,更有市场性。而交引这种玩官方凭证的,他们更多的是维系跟官府之间的关系,垄断性很强。 坐下之后,陈员外立刻招呼小二上酒、上菜,还询问李慢侯是不是要招姑娘作陪,李慢侯拒绝了。 直接问他们:“两位员外,钱可准备好了?” 李慢侯给了他们三天时间,就是知道几十万贯这样的大笔金钱往来,一时半会很难筹集,同时也给张三兄弟是否跟他南下一个考虑的时间。 刘员外连忙告罪:“张兄见谅。所需实在过巨,一时之间难以备齐。” 他们认错人了,把李慢侯认作了张三,这难怪,因为没有户口,李慢侯一直打着张三的名义。 这次可以纠正了:“员外谬以。在下李慢侯,非是张三。” “得罪,得罪!” 刘员外连忙告罪,同时神色狐疑。 连名字都不敢告人,这买卖能做吗? 李慢侯看出了他的担忧,掏出自己的户册,让对方查验。 然后才又说道:“既然没有准备好,那你我如何交割?” 陈员外接过话:“李兄勿忧。我们兄弟有家宅十三间,良田四万亩,地契、房契可压给李兄。三月之内,缴清余款!” 他们的要求合情合理,再大的买卖人手里也不可能握着几十万贯的铜钱,先拿货,变现之后再付款,之间用抵押,后世的买卖人不也这么做吗,不过后世有银行担保,此时却没有这样的金融机构。 可是没有银行,不代表没有从事金融业的人,这正是李慢侯将做交引生意的冯经纪和汪经纪一起请来的原因。 于是李慢侯直接对冯、汪二人道:“在下要的不是田宅,也不是钱。卖宝,为的是购一批钱引,想必二位已经知道了。” 冯汪两人点点头,前几天手下掌柜汇报过有人试图买进大笔钱引,主要是盐引和茶引,问过价格,昨天邀约来刘楼商谈,由于对方声称购入钱引极多,两人夜里就一起商量过,今天一早联袂而来。 这些生意人精明着呢,其实他们几人意外的聚在一起,大致都能猜到李慢侯的想法。 冯经纪开口道:“李大官人可是要我二人作保?” 李慢侯道:“做不作保无关痛痒,我只要钱引。你我三方合计,我出货,得引。皆大欢喜!” 这些都是汴梁城里的大商贾,互相之间也是认识的,都知道对方的家底。明白几十万贯对各家来说,其实都能拿得出来,缺的只是现钱。相对来说,交引商这种主要从事交引买卖的商人,现钱更多一些,因为他们需要更快的周转。而珍宝商,手里的财富,更多集中在各种珍玩上,田宅都不是主要财富。 汪经纪问道:“不知道李大官人要多少钱引?” 李慢侯笑道:“那要看二位肯让出多少钱引了。” 冯经纪哈哈笑道:“只要大官人出的起钱,几百上千万贯的钱引还是有的。” 很多,也不多。北宋朝廷每年卖出的钱引高达一两千万贯,流通中和储藏中的钱引数量更大,而且宋金战争严重影响了北宋的正常财政,没钱的朝廷,增发钱引是没有顾忌的。尤其现在当政的,已经不是对经济颇有经验的蔡京,而是一群把蔡京鄙夷的一无是处的文官。他们对金融规律,更加没有敬畏之心,心里只装着儒家经典和大道理。 李慢侯道:“一千万没有,几百万还是有的。” 冯经纪和汪经纪立刻收起了轻慢,几百万贯的大生意,他们二人之力,也不能独吞。看来小看了这个身材高大,看着有一股普通人没有的奇怪气质的对手了。如果他只是一个陌生人,两位大经纪肯定以为对方是吹牛,没准会将他当成骗子。可在做的还有陈、刘两个大珍宝商,他们是看过货的,信用不是来自陌生的李慢侯,而是来自认识的陈刘二豪商。 此时陈刘二人也听出了一些猫腻,心里有了小九九。 惊问道:“李兄还有其他宝货要出?” 李慢侯点头:“这是自然。若是价格合适,没准还要劳烦二位呢。” 两人同声共气:“乐意效劳,乐意效劳。” 当然乐意效劳了,他们是要发财的。 说道这里,李慢侯也不继续试探,价格就是那个价格,现在就差交割了。 只是他对交引的价格还没有好好谈过,之前跟两家的掌柜都谈过,但最多给到三贯钱,这是一半的票面价值,其实已经很优惠了。如果是普通北宋人,或许很难理解这种官府实收六贯的票据,商人三贯出卖为什么能挣钱。可李慢侯却很清楚,钱引已经演变成了一种证券性质的票据,那就受信用票据的基本规律制约。 票面价格只是一种参考,实际价格更多受人们对政权的心理预期影响,钱引只是一张纸而已,之所以能值钱,是蔡京巧妙的将盐茶买卖跟这种票据挂钩,但盐茶买卖只是赋予了票据最开始的信用,算是一种专卖许可证,随后发展出来的信用,其实是政权赋予的,是北宋王朝的存在,让商人们相信持有这种票据,肯定有价值。 可北宋王朝如果灭亡了呢? 这就是一张废纸! 北宋王朝当然会灭亡,就在不久的将来。但李慢侯不可能等到那时候,那时候钱引信用破产,价格暴跌对他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他就失去了利用钱引构筑起的初步金融网络转运财产的渠道。他反而要趁着现在北宋王朝表面上看起来坚挺的时候,将钱引尽快送到南方变现。 但是去年冬天,金兵围城的时候,皇帝大臣们一船一船金银往城外金军大营中送的时候,满朝权贵疯狂搜刮百姓财产的时候,那时候恐怕所有人都觉得这个王朝要灭亡,那时候钱引的价格几乎一钱不值。从哪个不请自来的王经纪口中,李慢侯听说有人在那时候趁机贱价囤积了大笔钱引,李慢侯相信这种说法,很符合逻辑。像是那种高明且赌性重的金融家手笔,这种人什么时候都不会缺,赌赢了就大富大贵,赌输了就倾家荡产。 哪怕不是冯汪两人所为,他们肯定也有渠道从某个囤积者手中低价买过来,毕竟囤积也是有巨大成本的,尤其在北宋王朝还在继续发行新引,并且没有限制的情况下,风险很大,有一个合适的价格,囤积着也乐的出手套现。 于是直接问冯汪二人:“不知二位经纪,打算出价几何?” 两人已经商量过了,并且决定共同进退,他们出价,当然要比掌柜的让出更多。 冯经纪先道:“不知大官人要购多少?若有十万贯,一席两贯钱!” 李慢侯道:“几百万是有的。具体多少,要看你们的价格。我听人说,朝廷又印了一批钱引发卖。我可以要旧引,能否优惠?” 一席盐引官府要六贯,但是有期限的,分为长引和短引,长引是给跨路州准备的,期限一年,短引是为地方境内准备的,期限只有一季度三个月。也正是因为这种原因,朝廷动辄引发钱引才没有彻底破坏钱引的信用,因为过期作废的钱引控制了钱引的数量。不过这也限制了钱引的用途,导致没有继续向货币的方向发展,无法长期储存,就不是货币。 冯汪二人对视一眼,两贯钱是他们商量好的数字,但对方要的数量超过了他们的预期,也不是不能继续让价,但让价多少,却没有商量过,主要还是没想到对方竟然要的这么多。 李慢侯知道他们需要时间商量,顺势道:“二位可以商议一番。如果可以压到一贯,今日就可交割三十万贯钱引。” 提了一个报价后,对陈刘两位珍宝商道:“二位。可否移步,在下还有一批宝货,烦请二位掌眼。” 接着又邀请两个珍宝商再次去他家里看货。 这两位当然乐的赶紧去,最近的行情,晚一天就少赚一天,他们从业几十年来,这样的机会可不多见。即便宋徽宗时候,天下官员拼命给皇帝和蔡京等人送礼,也没有这些天这么玩命的。以前送礼巴结皇帝,是为了换好前程。 比如就有一个江南的官员,发现太湖上有一块奇石,长四百余丈、宽两丈,石材玲珑剔透、宛若天成,最难得是是唐朝名臣白居易曾亲手在石上栽下一棵树苗。历经四百年,树苗长成参天巨木,官员心思奇巧,竟想将巨石连同大树一起献给宋徽宗!据说巨石运抵京城汴梁的时候,总计花费了八千万缗钱,相当于一户中产之家二百年的收入! 如今的行情,可不是为了求官,大量失势权贵是要保命啊,花起钱来完全不计较。宋朝优待文人,从不杀文官,如今的机缘,是开国以来都没有过的。错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两个珍宝商很快就看过了李慢侯从公主府运来的那批珍宝,蔡京家的宝贝,一点不比李慢侯从河里打捞的花石纲差,甚至更好,是蔡京当年从一队队花石纲中挑选出的精品。 两人合计了一下,给估价三十万贯,跟李慢侯的预期差不多。这只是他从公主府中财物中拿来的十分之一,还不是最高的。如此大量出货,自然也会影响价格,如果不趁这股送礼热潮变现,以后恐怕没这个机会了。 时间不多的李慢侯认可了这个价格,看到两个珍宝商大松一口气的样子,李慢侯明白,他们出的价格中肯定有很大的赚头,但也是一个合理的价格,他们此时不太敢在价格上有任何欺诈,生怕误了这桩买卖。 那边两个交引经纪很快就商定好了,同意了价格,约定晚上交割。但他们提了一个额外的要求,这批钱引,必须带去南方,而不能留在本地。显然囤积钱引成本巨大,朝廷不断增发,本地流通太多钱引,导致价格暴跌,他们有些撑不住了。如果带去南方变成盐茶,等于对冲了这些钱引,至少也大量减少了本地钱引的流通,间接帮他们稳定了引价。李慢侯开始确信这二人中某一个,或者两人都参与了囤积钱引的买卖。 晚上还是刘楼,珍宝商准备好了大量田宅地契,交引商准备好了一箱钱引。全都是去年底发的,只剩半年期限,一共三十万张。 三十万张钱引,可是大大一箱子,重量高达五六百斤,但相比那些珍宝就轻得多了,而且不会太惹眼。 钱都没送回翠楼,直接过了桥就送进了公主府,虽然去公主府里借来了马车,光是抬上抬下的,也让李慢侯跟李四两个人大汗淋漓。 将钱引交给公主后,李慢侯交代公主,尽快派人送去南方,找那边的交引上变现,铜钱金银不限,地产则必须是长江以南的,最好是苏杭一带的。 公主一口答应,只是面色上似乎没什么激动之情,反而有一些忧色。李慢侯以为公主这种人对钱不是太敏感,毕竟只要保住命,她们注定一生富贵,也就没有多想。 回家的时候,再次带走了一批珍宝。做完这些,李慢侯已经累极了,泡了个澡就睡了。而李四却激动的睡不着,加上张三颇有心事,两人在一起喝酒聊到半夜。 李慢侯带着李四,一方面是需要一个帮手,另一方面其实是让李四做个见证,以免在钱财上让合伙人多心。 可是对李四来说,这天的买卖谈判,是他这辈子经历过的最惊奇的事情。张口闭口之间就是几十万的金钱,在桌上的时候,满桌的美味他都忘了动筷子,也不敢说话,就一直记下别人的言行。 喝酒的时候,将这些一一描述给了张三听,他说的眉飞色舞,张三则心绪重重。 第二天一早,继续昨日的营生。 今日要交割的更多,有了昨日的交易,三方之间已经建立了很强的信任,价值三十万贯的信任,今天要交割六十万贯。 一切都是商量好的,没有任何意外,可是李慢侯发现几个富商脸上的神色都有些不对,说话间似乎小心了很多,对李慢侯也恭敬了不少,还不太懂宋朝人内心深处的情感的李慢侯以为这是因为他们把自己当成豪富的缘故。 等一切结束,出了酒楼,陈刘两位珍宝商贼兮兮的跟了上来。 “大官人留步。” 就在金梁桥上,他们叫住了李慢侯。 “二位何事?” 李慢侯疑惑,生意做完了,有什么话要说? 陈富商贼兮兮瞥了一眼对面的蔡驸马府:“大官人可是府里来的?” 李慢侯恍然大悟,身份暴露了啊!昨天他进出公主府大摇大摆,也没想着瞒人。看来这几个商人都派人跟过自己,上百万的生意,足以让他们慎重到派人查一查李慢侯的底。发现李慢侯进出驸马府也就不奇怪了。 李慢侯也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他之所以将公主府里的宝货一车车拉到翠楼变现,就是这种事还是不要做的太公开,公主的身份高,可权势并不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见李慢侯不否认,陈富商继续道:“可否带小人去府里看货?” 他们确定李慢侯那批珍宝是从公主府里来的,兴致立刻高了数倍。公主是何人,是蔡京的媳妇啊。珍玩行的都知道,蔡京那老贼帮着老皇帝搜刮了几十年,传言他家的东西,比皇帝家的都好。要是能掌掌眼,即便买不到,那也是享受啊。虽然现在满朝文武都在清算,可六贼中其他人不是被发配,就是被赐死,唯独蔡京虽然是众矢之的,可一次次贬谪,就是没人能抄他的家。蔡京还没死,谁知道留了多少好东西,这些东西谁知道公主手里有多少? 李慢侯哼了一声:“不急。迟早都是你们的!不想惹事,有些话还是藏在肚子里!” 说完立刻走开,上了公主府的马车,当着他们面,大大方方进了茂德帝姬府。 两位珍宝商长出一口气,满脸惋惜。不能去公主府里赏宝,当然可惜。不过一想,最终不是要经过他们的手,就又期待起来。暗下决心,一定要留住这批货。珍宝行热衷于讲故事,因为故事能给珍玩增加价值,要是让人知道这些东西是蔡京府里流出来的,还能卖出更高的价去。那些现在得势的达官贵人,嘴上把蔡京贬的一钱不值,可蔡京用过的玩意,他们可眼热着呢。尤其是古玩字画,只可惜目前从蔡府里流出来的,没有这类玩意。 字画当然不可能有,那些东西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大概在蔡京这个当时第一流书法家眼里,古玩字画同样比金玉珠宝更值钱,所以宁可把这些珍玩藏到水里,也要把字画带走。 跟公主聊了一会,昨日送来的钱引已经送了出去。公主虽然位高权不重,可依然有心腹可用。更何况这是蔡京家的公主,蔡京权倾朝野几十年,门生故吏遍天下。蓄养的死士不知道有多少,蔡京倒了,公主很容易接收过来一些可用之人。 其实公主下江南的时候,已经在杭州安排了一批门客,许多都是蔡京事后收养的。公主自己身边也有可用之人,于是昨天就安排好可靠之人带着钱引去那方交给那些门客了。 公主做这些事情比李慢侯方便得多,李慢侯本来是打算自己带着自己的财富走的,他一个人能带的有限,三十万撑死了。再多路上不安全,真安全就直接带实物走了。 接连为公主变现了六十万财货,公主看起来一点都不高兴,搞得李慢侯也有些沮丧。 “喝一杯吧!” 在李慢侯就打算告辞的当儿。公主邀约道。 李慢侯却之不恭,自然答应。 两人就在画舫上,几个侍女伺候着,有一些摆盘,但两人只喝酒,那些摆盘叫做看盘,就是拿来看的,放的是一些果品,其实也能吃,只是宋人就喜欢摆着看。 月色当空,照在池中,一池清波荡漾,映出繁星点点。 李慢侯心情好了起来。 看到画舫击破水面,水面波光粼粼,星光点点,酒劲微微上头,李慢侯突然想起一首诗,吟道: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好诗!朝廷前日以诗赋取士,先生有此诗可充翰林了!” 公主不由击节赞叹。 这段时间朝局动荡,蔡京党羽,主和派都是清算的对象,如此大批量官员的罢免,空缺需要填补,皇帝下诏采用诗词歌赋求人才这种便捷办法,这主意没准厨子某个文官的建议,而诗词歌赋写的好坏,肯定也是这些文官说了算。 除了用诗词歌赋直接录取人才外,皇帝还下诏让各级官员推荐,在边境任职或者是武勇过人可以率领军队作战的人,每人推举二名,跟诗词歌赋取文官一样,这种推荐取武官,同样有很大的操作空间。 看着颇有点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气魄,只是很可能沦为官吏们又一次卖官鬻爵的狂欢。 李慢侯有些羞怯道:“这可不是在下所作。而是别人的诗句。” 公主道:“我怎未曾听过。” 宋徽宗的儿女都颇有文学方面的天赋,作为女儿,不需要读四书之类的经典,经典中只读诗经,茂德帝姬嫁人之后,就没人能管她了,读了许多诗歌。唐诗宋词基本都读遍了,却真没听过李慢侯这句。 李慢侯道:“是后人所作!” 公主一愣,立刻明白,同时心中立刻升起了一股玄奇瑰丽的奇妙感觉。她知道李慢侯是一千年后的来人,这是一种神奇的背景,公主心里已经深信不疑,可每当他就那么真切的站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却总感觉不真实。理性上她已经接受,感性上却怎么都无法融合,这个人站在这里,就能将她的理性和感性清晰干脆的撕裂开来。 此时听他的诗词,跟他讨论宋朝以后的人做的诗词,吟唱的是宋朝以后的星河,宋朝以后的清梦。再看着天上的星斗,水里的明月,一种时空如水般流通的感觉不由生出,茂德帝姬不由得比起了眼睛。 李慢侯转身看到公主迷离的神色,不由得痴了。脚下不听使唤一样,走了几步,站到了公主身前。 茂德帝姬感觉到了动静,微微睁眼,转身就看到李慢侯站在她眼前,距离如此之近,呼吸相闻,一抹红晕悄然爬上她的脸颊,但她没有退后。 茂德帝姬不算矮,有一米六多的身高,李慢侯虽然也不算特别高大,却将近一米八,两人之间差了一个人头,低头看到公主微红的脸,公主也在看着他,一股暧昧气息升起。 两人凝视着,忘却了星河,忘却了碧波,世间仿佛只有两人。 男人的定力永远不如女人,李慢侯不由咽了一口唾沫,轻声道:“公主。” 茂德帝姬也轻声道:“如何?” 突然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看着公主打着胭脂的红唇,李慢侯问道:“我能亲你吗?” 第八节 怀璧其罪 瞬间,一股火,从脖子上烧起,烧到了眉梢。 茂德帝姬难忍娇羞,一把推开李慢侯,转过身去,无法言语。 李慢侯心凉了半截,连骂自己愚蠢,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 如同冰块丢进了水塘,两人都凉了下来。 暧昧的气氛转向尴尬,李慢侯觉得无法留在这里,连忙告辞。 “在下孟浪了。告罪,告罪。告辞,告辞!” 然后仓惶而逃。 茂德帝姬也羞怯难当,过了许久才转身,人去船空,贴身侍女远远的站在码头上眺望。 走回翠楼的一路,李慢侯不知道骂了自己多少句。问什么问啊,直接亲上去不就了,这种事情还要问? 他对自己的低情商恼恨,感觉自己从没有如此蠢过,都那样了,还要去问。 李慢侯确信他跟茂德帝姬之间是有感觉的,公主的身份,天下第一美女的名声,这一切都带给了李慢侯对公主最初的好奇,之后的交流中,感觉公主跟他能说一些家长里短之外的事情,两人可以讨论一下政局,公主站在统治者家族的视角,往往能带给李慢侯不一样的认识。 可两人之间积累到现在的情愫,被李慢侯的愚蠢顷刻间砸破了。 蒙着纱窗的那种美好一旦刺破,覆水难收。至少李慢侯现在就是这么感觉的。 回到家里,这种情绪都无法平复,见到金枝还有一些做贼一般的心虚,不敢碰她。 第二天一夜没睡好的李慢侯,怀着一种特别的激动和紧张,早早爬起,立刻忙碌起来。 跟他一样一夜没睡的,还有张三。 这几日见李慢侯带着李四忙来忙去,他一个人看着一群妇人,总觉得一股失落。 今天看到李慢侯又叫着李四出门,张三好几次想叫住他们,可等他们走出门去,他也只是追到门边,始终没有喊出声来。 看着两人的背影,他心情非常复杂。 街上游人如织,繁盛日甚一日,突然张三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突然起脚追了上去。 李四跟着李慢侯,面带兴奋,李慢侯却一路无言,神色慌乱。 走到金梁桥边,回首看公主府,心情烦闷,正要转身过桥,突然一声叫唤。 “鲛人!” 好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声音颇熟。 刚刚转头就看到一个身影撞了过来,同时大喝: “妖物受死!” 李慢侯都没反应过来,傻傻呆立当场。 一个人,拎着一把匕首刺向他,同时又一个身影扑过来,将李慢侯扑了一个趔趄。 周围人群密集,惊呼尖叫,躲闪道一旁。 李慢侯滚到一边,被栏杆挡住,身上趴着一个人。 “张三?!” 扑到他的竟然是张三。 李四反应过来大叫:“杀人了!” 当街杀人。 李慢侯已经看清了刺客,果然是一个熟人,曾经蔡京府里的家丁头子朱提辖。 朱提辖也有些慌神,众人围观,刺杀失败,他没有继续,收起匕首,飞快的跑过桥去了。 一切都发生在顷刻间,李慢侯推了推张三,摸到了满手血。 “你没事吧?” 此时所有人都有些懵。 张三倒吸着冷气,在已经走上来的李四搀扶下,从李慢侯身上爬起来。 李慢侯也赶紧起身,帮他检查,肩膀处被扎了一个血口子,看位置是在肌肉上,但愿没伤到骨头。 怎么回事? 谁要杀他? 李慢侯茫然看着四周,陌生的人也茫然的看着他,他此时看谁都像野兽。 “走走走。” 刘楼也不去了,直接带人回家。 请大夫,看伤情。 李四十分担忧,张三自己倒是乐观。 “皮肉伤而已。死不了人!” 李慢侯不敢大意,这是宋朝,还是夏天,感染了是要死人的。 大夫来看过,也说不要紧,没伤着筋骨,叮嘱养上几天。 此后半天,李慢侯都有些神不守舍,到底谁要杀他,这种事他从来没经历过。还是当街杀人,谁跟他这么大恨? 那个朱提辖是个熟人,可他从没得罪过这个人啊,倒是这个朱提辖,曾经三番四次虐待过李慢侯,要说杀人,也是李慢侯要杀他才是,可李慢侯即便被朱提辖拳打脚底过,拔刀砍杀过,也没想过要杀他。 他不觉得朱提辖有杀他的动机,不是朱提辖那会是谁,是谁让他杀自己的? 过了半天,四个富商突然登门,本来约好在刘楼交割,他们没等到李慢侯,干脆直接登门了。 李慢侯看着这四人也充满怀疑,是不是他们要杀自己?为了钱! 可想想不太可能,跟自己把生意做下去才有钱赚,杀自己对他们没任何好处。 那会是谁? 是那个王经纪吗?因为他贸然卷入了钱引生意,耽误了他的财路? 还是说仅仅因为他家里有宝物,谁见钱眼开想要谋财害命,怀璧其罪?但这样也不应该啊?真的为了钱没必要杀人啊,晚上偷偷进来偷便是了。 杀了自己,谁会得益?他死了,财产归谁?金枝,不可能!难道是李四或者张三起了歹意,也没道理,张三救了他,李四跟张三亲兄弟一般,也不应该吧。难道是张妙常,小小年纪心机沉重,她应该没有这个能力吧? 难不成是茂德帝姬?更不可能吧!自己可是在为她转移财产呢,更何况两人关系中有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情愫,让李慢侯对这个公主有种盲目的信任。 实在是想不明白,跟富商沟通了一下,晚点交割,又嘱咐李四看好张三,李慢侯换上了自己的潜水服,这可是能防弹的纤维制成,外面套上一身衣服,他这才敢出门,匆匆赶去公主府求见公主。 将自己遇到刺杀的事情告诉了公主,他觉得这件事不一般,他怎么都想不出有什么人会杀自己,最大的可能就是因为财富动人心让某些藏在暗中的人起了杀意,有可能是公主的仇家迁怒到了李慢侯。 果然这件事让公主也感到不同寻常,他叮嘱李慢侯小心,交代日后进出不要孤身行动,让府里的司承拿来一套盔甲和佩刀给他防身,给他一辆马车,让他以后只坐马车,千万不要露面。 接着公主要调查这件事,有一条明确的线索,刺客李慢侯是认识的,公主也认识,知道那人原来在蔡府当过家丁头子,是蔡京政治盟友朱勔的近亲,蔡京倒了,朱勔更惨,被抄家发配,此人就失去了音信,没想到还留在汴京,还对跟蔡府有关系的李慢侯下了手。 公主一方面从自家查起,蔡家的家丁最多的是蔡家宗族子弟,但蔡京过去权势滔天,也有一些权贵的旁支子弟在蔡家充家丁,这些人有的现在还在公主府里谋职,他们跟朱勔都是权贵子弟,私下可能还有联系;另一方面,一封官司就打到了开封府,李慢侯现在可是有公主府护卫的身份的,即便没有公主咬定是公主府的人,开封府也不会较真,公主府的人被人动了,这件事闹到开封府去,府尹也要头大,不可能不认真查办。 虽然内心惊慌,毕竟没经历过这种事,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城府,不是说出来的,那需要特别的历练和经历才能锻炼出来。倒是李慢侯,虽然惊慌,却依然决定继续变现财货的计划,反倒有种临危不惧的精神气。 继续交易,而且在价格上没有过多计较,第三批货交割了一百万贯。并且要求几个富商加快速度,制约速度的,一个是珍宝商变现的速度的,一个是交引商筹集钱引的速度,牵扯到巨额资金周转,没有银行担保的情况下,很难快速完成。 几家珍宝商已经联合押下了他们的身价,此时也只能继续咬着头皮尽快出货,他们也宁愿少赚一些,李慢侯被刺杀也吓到了他们,他们也本能的觉察这件事可能跟钱货有关,让他们放弃舍不得,只能想办法尽快完结。 两个交引商也没能力一口吃下所有的生意,他们也决定联合其他大小同行,一起做这桩买卖,少赚一点,图个平安。 于是约定,三天内,将全部财货结清,交引商接受珍宝商的田宅地产抵押,以及准许他们欠一笔债务,等出货后结算,他们之间的关系,李慢侯并不关心,他只要能带走的钱引。 公主府这边,茂德帝姬还是不放心,不准李慢侯一车一车宝物运出去,而是弄了一艘小船,让他直接走水门运出去,在河上跟珍宝商交割。验货、评估,准学珍宝商晚上进府来进行。 余下那批货,珍宝商给了一个三百万的总估价,跟公主做买卖,他们也不敢随便压价,算是一个合理的价格,甚至比李慢侯自己预估的要高一些。 几进几出,钱货交割清楚,每一笔账目李慢侯都记得清清楚楚,事后都向公主汇报,这次也不例外。 同样不例外的是,公主将账册随意放在一边,看都不看一眼。 李慢侯正打算像此前一样,勉强公主仔细看看,公主突然说话。 “查到了!” “什么?” 李慢侯还以为说的是账。 茂德帝姬道:“朱提辖的消息。人已经死了,今早被人发现,在东水门栅栏处飘着。” 原来说的是刺杀案,李慢侯一惊:“就这么死了,线索断了?” 茂德帝姬摇头:“更麻烦。还查到自朱家被抄家后,朱提辖一直躲在汴京,被郓王收为食客。” 李慢侯惊疑:“难道是郓王要杀我?” 郓王是谁,李慢侯当然是知道的,可他是谁,郓王怕都不知道,怎么可能郓王要杀他? 茂德帝姬瑶瑶头:“说不清楚。扯到亲王了,开封府不好冒失,开封府尹打算投贴拜会郓王,说一定给我一个交代。” 李慢侯叹了口气,还扯着王爷了。但他无论如何不觉得一个王爷好好会杀自己,八竿子打不着啊。但是线索指向王爷,这件事就没那么简单了。假如不是王爷,那就是有人借机栽赃王爷,同样不是小事。 茂德帝姬叮嘱道:“这件事无论怎样,你都不要追究。也不要多问,郓王身份特殊,我都避之不及!” 李慢侯点点头,他知道这个郓王身份很特殊,是宋徽宗最得宠的儿子,学识、修养都跟宋徽宗相像。宋徽宗宴客的时候,都不要太子作陪,而是要这个儿子在身边,宠爱不一般。反倒是太子,母亲早早死去,而郓王母亲极为得宠,跟继任皇后亲如姐妹,继任皇后又没有儿子,对郓王视如己出。这种情况下,在其他朝代,太子早就废了。还好宋朝的祖制森严,皇帝也不太容易挑战,加上宋徽宗身体还算康健,也就没有到换太子的时候。 结果金兵来了,李纲等大臣主张皇帝让位,正想跑的宋徽宗立刻就将太子扶上了龙椅,退位那天,郓王还想闯宫,结果被带兵大臣阻拦,才没能提前进宫劝阻宋徽宗。 这样一个亲王,宋钦宗当太子那会没少受他的气,唐唐太子,在皇宫里竟然过的还不如一个庶出的亲王,整天战战兢兢,生怕一不小心死的不明不白。现在当了皇帝,怎么可能不好好“照顾”一下这个欺压他的兄弟。 所以,当郓王跟随宋徽宗难逃又被宋钦宗追回之后,几乎处于一种软禁的状态,郓王府不知道有多少皇帝的眼线。 这个刺杀案充满蹊跷,如果是栽赃,最大的可能就是皇帝想借机收拾郓王,那么郓王就凶多吉少了。因为如今宋钦宗权位坚固,连老皇帝宋徽宗现在几乎都像被囚禁了一般,身边的宠臣童贯等人纷纷被刺死或者流放,老皇帝身边几乎都换成了小皇帝的人,根本护不住自己宠爱的儿子。 想到这里,李慢侯更头痛,连皇帝都牵扯进来的话,他更危险。 “汴京是不能留了。公主也要早作打算,尽快脱身。” 李慢侯说道,不管是亲王还是皇帝,这种级别的阴谋把他卷进来,死都死的不明不白。 可是茂德帝姬口气有些犹豫:“难道非走不可?” 李慢侯有些懊恼:“都这时候了,你还不信我?” 很奇怪,张三不相信李慢侯,不肯跟他去南方,李慢侯只是无奈,可茂德帝姬不信他,他竟非常生气。 茂德帝姬道:“金兵真的会南下灭我大宋?” 真的非常生气,可还耐心解释。同样奇怪,张三不肯去南方,李慢侯心里说人各有志,公主不肯去南方,他本能的觉得不该如此。 还要耐心解释,既然不信自己以后来人的身份说的话,那当代人的话总要相信吧。 李慢侯道:“公主总该相信种师道吧?” 茂德帝姬道:“老种经略老成持重,自然可信。” 李慢侯道:“种师道希望迁都京兆府,可知如此老将,也知道大势已去。” 茂德帝姬疑惑:“我未曾听说此事啊!” 李慢侯无可辩驳,此事种师道还没提出这个建议,种师道刚刚因为言语冲撞了皇帝,被贬去看守宮观去了。李慢侯陷入一种逻辑陷阱,他无法用一件尚未发生的事情,证明另一件尚未发生的事情,心里开始着急。 深吸几口气,缕清思路,他决定就现有形势给茂德帝姬做分析,而不是试图用名人去证明了。 “敢问公主。我宋军能否胜过金军?” 茂德帝姬摇头。 李慢侯又问:“再问公主。如今之开封,比之年初之开封,兵强兵弱?兵多兵少?” 茂德帝姬道:“自然是弱一些,也少一些。” 开封围城的时候,汴梁聚集了二十万勤王军,其中十万都是能打的西军。可现在,西军精锐被派到河北收复失地了,西军老弱则被遣回陕西对抗西夏,其他各路勤王军纷纷遣散,开封城内兵力只有七八万禁军,按照惯例,禁军的兵额是要打个折的,能有四五万就算不错了。 军队又少又弱,金军再次打来,根本不可能守得住。 李慢侯道:“若金兵再次袭来,如何能挡?” 茂德帝姬叹道:“可金兵未必会来?” 眼前的局势就是这样,金兵携带数千万两财货,一路北撤,宋军一路护送,一路报捷,尽复失地。 李慢侯道:“为何不来?来一趟可掠数千万两财货,怎能不来?” 茂德帝姬道:“即便想来,未必能来啊?” 是啊,想来也得能来才是,宋军现在重新夺回了大量城池,都部署在河北,金军得突破一道道防线才能打到开封来,打不赢这些不断奏捷的宋军,怎么能打到开封呢。 李慢侯苦笑:“公主真以为金军打不赢河北诸军?倘若西军精锐在,开封固若金汤。西军长于步战,拙于马战,河北之地,一马平川,西军于旷野之上与金军浪战,毫无胜算!” 茂德帝姬皱眉:“莫非李纲也解不了太原之围?” 目前是李纲代替种师道做了河北宣抚使,奉命解太原之围,领兵将领是种师道的弟弟种师中,带走了全部西军精锐。 李慢侯叹道:“前有折家将四万西军解围太原,全军尽覆。后有姚仲平两万精骑劫营,大溃。就在近日,姚古率西军到威胜,听闻粘罕军至,士兵惊溃。种师中带西军主力,与金军战于榆次,战死阵前!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为何却不肯信呢?” 李慢侯说着说着,真的有些痛心疾首了。大好局面一次次败坏,正确的事情,一件都没做过,错误的事情,一再的发生。放着种师道这种老将的意见不听,让一群初出茅庐的文官慷慨激昂的决定战事。种师中这种久经沙场的宿将要求从上党偷袭金军侧翼,后方文官道听途说金军要撤退,非得让种师中从正面进攻,结果战死,西军精锐全军覆没。 这些文官们,孙子兵法一个个背的烂熟,却完全不相信“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这句警语。种师道让趁敌人渡河的时候偷袭,不听,此时皇帝生怕金兵不肯走;种师道让转入防守,不听,此时皇帝又生怕让金军溜走了,仓促追击。 茂德帝姬能感受到李慢侯的情绪,她颇有些动容,她以为这个人千年后来人,对大宋毫无情感呢。 感叹道:“你这番话,如果放到朝堂上去说,也许能说动皇帝。你竟如此深通兵事,可要我荐你?” 茂德帝姬竟要推荐李慢侯。 李慢侯刹那间心动,一个男人,怎么可能不会有带雄兵百万,征战沙场的浪漫情怀。何况是他这种受文科熏陶很重的人。 但他还是摇了摇头:“大势已去。孙子复生,也无力回天!” 皇帝是下诏让文武百官推荐可以带兵的勇武之人,茂德帝姬自然有门路推荐李慢侯,可推荐后又能如何,最多给一个小军官当当,最好的结果是守在开封,最坏的结果是被派去河北收复失地,此时宋军根本就没有跟金军骑兵野战的能力。 除非公主有能力让李慢侯突然坐到宰相的位置,而且是权相,皇帝会对他言听计从,彻底放权让他去指挥。即便那样,李慢侯第一时间也只是会请出种师道主持大局,因为他自己也缺乏军事经验。 但这一切都不可能。皇帝手里明明有种师道这样的老将,明明有西军那样的强兵,结果老将罢免,强兵送死,还能说什么呢。 气氛沉闷了起来。 过了片刻,茂德帝姬解释起来:“非我不信你。奈何驸马不肯走。” 这句话让李慢侯心里发凉,他刹那间察觉到了自己的错误。 这段时间他仿佛一个少年,喜欢上了一个姑娘,这种感觉很美,他也很享受。可这姑娘却是人妇,他怎么能对一个有妇之夫产生这种感情,这是不道德的! 突然间,李慢侯失去了强求公主难逃的精神力量,叹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还是请公主要走。在下即刻准备,十日后启程。公主若有安排,也可以相互照应。” 说完躬身打算告辞。 茂德帝姬却追问:“你说我如果不走,会被抓走。然后会死。” 李慢侯点点头。 茂德帝姬继续问:“我是怎么死的?” 李慢侯道:“正史未载,野史曰——” 李慢侯没说出口。 茂德帝姬却更好奇:“野史如何说?” 李慢侯叹道:“野史说,谷道破裂而亡!” 这种死法极惨。 茂德帝姬愣住了,她想到她会宁折不弯鞭打而死,想到她会宁死不屈绝食而死,也想过是逃跑被追杀致死,想过暗通南国被刑罚而死,唯独没想过是这种死法。为什么会这样死? 作为一个已婚妇女,茂德帝姬稍微迷惑了一下,立刻想到了原因,面色赤红。羞恼与恐惧同时袭上心头,愤怒的看过去,却发现李慢侯已经接连躬身,仓惶逃走了。 他不会是骗自己吧?应该不会吧! 第九节 逃亡计划 回到家中,进门先去看了张三的伤势,张三已经睡着了,老婆宋氏站在旁边。 李慢侯问了一些情况,既没有发烧,也没有其他特殊症状,能吃能喝,还能睡。医生给开了一些汤药,还有草药贴在伤处,嘱咐每天一换。 李慢侯终于放下心。此刻面对张三,他也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一个人会为了另一个人奋不顾身去挡刀?这种事情他相信有,但没想到发生在他身上。这种事情,发生在母子、兄弟这样的亲密关系中,才比较符合逻辑。每每看史书,许多王侯将相,即便没有发达的时候,也有许多人为他们冒死犯险,李慢侯总以为那是史官在牵强附会的给王侯将相增加传奇。比如伍子胥过韶关的时候,有一个女子给了伍子胥一顿饭,伍子胥要求女子不要暴露他的行踪,许诺他发达后会给女子一千两黄金作为报答,女子听后觉得伍子胥侮辱了他,跳河自尽。朱元璋刚刚加入起义军,常遇春等那些比他更早的老资历造反者立刻就站到了他身后。成吉思汗被追杀的时候,有很多人冒着生命危险保护了他。这样的故事数不胜数。 有些人试图用这些王侯将相身上强大的人格魅力来解释,李慢侯从来不认为他身上有什么特别的人格魅力,可以让另一个只认识了半年多的人为他去挡刀。 思绪复杂的胡思乱想着,突然张三似有所感一般睁开了眼睛,看到了李慢侯,咧嘴笑了起来。 “大官人。欠你这条命,我还清了!” 李慢侯呵呵了两声,突然哑口无言。他从来不相信张三真的记挂那所谓的救命之恩,因为那同样是一件无法证明的事情。 宋钦宗继位之后,在金兵围城的危急关头,出了很多险恶的政策,其中最险恶的,就是激励告密。任何朝代,但凡激励告密的,往往会造成严重的后果和道德沦丧。因为这破坏了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而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其实是一笔宝贵的财富。 宋钦宗为了给金兵搜刮金银,下诏要全城百姓无偿上交金银,有藏匿者,仆人告发可以得到一半金额作为奖励。后来金兵退了,宋钦宗大概从中吃到了甜头,依然鼓励告密。禁止百姓在坊市间造谣金兵还会南下的消息,有告发的同样给予奖励。 李慢侯之所以说救过张三的命,就是因为他强迫张三将手里的金子上交,并且将张三上交的黄金记在自己账上,承诺日后会还债。他用背负债务的方式,将所有认识的人手里的黄金都借到自己手里,然后带着他们一起去上交,李慢侯认为他救了这些人的命。他从来没有声张,只是张三和金枝对此十分不满,聒噪不安,李慢侯才解释过一次。但从没指望他们相信这个道理,甚至李慢侯也不相信假如没有上交,就肯定有人会被处死,因为也许没人去告密呢? 可他没想到,张三信了,而且不断嘴上表示自己的命是李慢侯救的,并用这次行动证明了自己,让李慢侯无言以对。 李慢侯慢慢躬身,深深的给张三鞠了一躬,不是为这确实发生的救命之恩,而是对自己的不信任而愧疚,张三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而自己却从未信任过他,犹如伍子胥用千金侮辱那个小姐。 人的品德,比千金更重。来这个时代后,李慢侯见到的人性,更多是恶,因此他对人性的认知,比以前更加悲观。但张三用行为告诉了李慢侯,张三所信奉的那种信义,是真的存在的。 心情沉重的回房,刚进屋就吓了一跳,甚至本能的打算抽刀,这几天经历太多,难免有些神经紧张。 屋里出现了几个陌生人,带着怯懦的表情,怯生生的站在客厅中。 “官人回来了!” 金枝也在这几个人中间,看到李慢侯推门进来,面色喜悦迎上来。 不等李慢侯问就自顾自解释起来:“官人。我娘家人来了。” 金枝是真高兴。 李慢侯这才放松戒备,仔细审视,一个老者,年级四五十岁模样,这是金枝的父亲。一个老妇,年级也四五十岁模样,应该是岳母。两个少年,十三四年级,还有三个女孩儿,金枝没有姐妹,那这就应该是两个少年的妻子,或者其中一个还有小妾? 只听金枝一一介绍,李慢侯一一行礼。两个少年正是他弟弟,而两个女孩也是少年的妻子,可到了最后一个女孩,看着十四五六的模样,金枝却叫了一声姨娘。 感情这是他老爹的小妾。 李慢侯有些傻眼,金家是渔民,还是很穷那种,没有一亩地,完全靠在河边打渔为生。不穷,不至于卖女儿,卖了女儿后,看来蔡京家给了一大笔钱,让两个儿子去了媳妇不说,还让老的纳了一房小妾,这女儿卖的估计很开心。 李慢侯没来由厌烦。让金枝先安顿他们。 金枝表示房间已经给他们收拾好了,就住在隔壁。青楼二楼空房间很多,李慢侯和金枝挑了一间最大的,张妙常住了一间,还有许多空着。 金枝让娘家人见过李慢侯后,就将他们请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脸上的高兴劲头依然没过去,这才有机会慢慢跟李慢侯说起。 果然跟李慢侯猜测的不错,蔡京家当时急于找一个八字合的小姑娘,没有在金钱上跟金家人计较,确实给了一大笔钱。用这笔钱,金太公盖起了青砖大瓦房,买了几十亩河滩地,给儿子娶媳妇,给自己纳小妾,过上了地主家的小日子。 可惜好景不长,金兵南下,他们渔村遭了灾,不但财富被劫掠一空,两个儿子甚至还被抓去修浮桥,好容易才活着回来。消财免灾,人还都在。可是战火过后的日子却没法过了,战争耽误了农耕,为了度过青黄不接的时候,金太公借了当地豪强一笔青苗钱。可这笔钱利滚利还不清,能还清才怪,正是因为这样,王安石才推出青苗法,试图通过官府放贷,接济穷人度过困难,打击乡村疯狂的高利贷。 还不清钱,豪强已经收走了他们的地,房子迟早也要被拿走,接下来就该拿人了。为了躲避豪强,在得知女儿在城里过的不错,金太公心一横,带着儿子来投靠女儿。 真把女儿当提款机了。 李慢侯打心眼里厌恶,可金枝却不在乎,或许对她来说,被卖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而且他运气好,碰到了李慢侯。 金枝高兴就好,李慢侯不想干涉,甚至还多嘴问了句,他家人愿不愿意一起南下。 尽管不太喜欢这家人,但李慢侯还是希望多救几个人。但也只敢跟认识的人讲,甚至对不太亲密的人讲都是要冒风险的,皇帝下诏鼓励告发造谣者,真有人告密,李慢侯肯定会被当做造谣者逮捕,并且处死! 钱款已经交割完毕,且全都转到了南方,留下的不过是一些现钱和方便携带的珍玩,比如一些珍珠和玉器。其中除了少部分会作为路上的盘缠,大多数都会留给张三,作为张三的分红。 想到张三,李慢侯又放心不下他了,张三挡刀的举动,真的刺痛了他,心中带着愧疚,实在不忍此人承受开封城破的风险,下次城破,依然会经历一次朝廷帮着金兵搜刮金银,财产肯定是留不住的,弄不好还有杀身之祸。 但张三不肯走,李慢侯也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劝他,公主那样聪慧的人都难以接受金兵会再次南下的可能,更何况市井出身的张三呢。 只能找机会再劝劝,最关键的是该为南下做准备了。这个时代,跨州过府的旅行非常不容易,没有详细的计划,是不可能走远的。宋徽宗南下的时候,一开始有大量官员随行,但只过了一个月就有大量官员逃亡,就是因为那么一大批人走到哪里都不容易找到吃的。 李慢侯带的人不会太多,他还有一艘漕船,可以装一些粮食应急,路上走运河,在金兵还没有南下前走,路上治安不会太坏。这样一路走到杭州去,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接着就是装扮了,带着漕船,最好假扮成商人,一路照常交税,官府也不会为难。 计划停当,第二天就开始准备。 李慢侯开始频繁进出各种商铺,主要是丝织品,手工艺品的铺子。他打算向江南贩卖丝绸制品,看似很滑稽,李慢侯一开始也这么认为,但他发现这是一个十分正常的生意,至少在北宋是如此。 因为此时的丝绸业中心,还没转移到江南。苏湖熟天下足这句谚语是南宋时期形成的,那时候长三角才得到充分开发,而且还是以粮食生产为主,真正丝绸工业发展起来,那是元朝以后了。此时最大的丝绸制品产地,一个是四川,另一个就是开封。黄河流域此时广泛种植桑蚕,开封的丝织工业不但规模庞大,拥有庞大的官办织造场,而且技术更好。因为这里有最富足的人群,催生出最璀璨的技艺,比如苏绣虽然已经出现,但开封的汴绣更好,被称之为国绣,相当于后世京剧在戏曲中的地位。 所以开封的大量手工艺品,不但通过黄河输送到西北、河北地区,同样往南方输送。 李慢侯走了很多丝绸作坊,绣楼等场所,琳琅满目的手工艺品让他眼花缭乱。 他发现他根本不懂。 他进出绣楼也不方便,许多绣楼是雇佣未出阁的女子为工,也有的只有门面,老板包工包料,将材料送给一户户家庭,由妇人加工后统购统销。大绣楼不允许他一个男子进入,小铺面看着又不上档次。 加上李慢侯今天心情很低落,跑了一天,除了累出一身臭汗外,一无所获。 心情低落是因为昨日跟茂德帝姬的交谈,一段迤逦的情愫破碎虽然伤情,可是最大的刺痛其实是情怀上的打击。 昨日茂德帝姬询问过李慢侯,需不需要她引荐,李慢侯直接拒绝了。拒绝后却久久不能平复,他向茂德帝姬抱怨了很多,抱怨当权重臣的荒唐,抱怨皇帝的昏庸,抱怨他们有人却不能用,毫无理智,昏招频出。他抱怨了很多别人不行,回过头迎来的却是深深的无力,和对自己的鄙视。 他犹如一个不断抱怨社会不公,抱怨制度不行,抱怨文化低劣,抱怨人性险恶的颓废青年一年,其实只有你自己不行。 这种情绪,让李慢侯一整天都很低落,走到街上,繁华的盛景他甚至不忍看,不敢看。不是他没有勇气去欣赏这清明上河图的美丽图卷被撕破的凄美,而是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懦夫,明知道外敌将至,却只想着逃亡。 不知不觉间,来到汴京大半年之后,李慢侯将自己融入了这个社会。他无法在以一个旁观者欣赏美丽图卷的心态来看到这个社会,这片市井中每一个挑担的商贩,每一个撑船的船工,不再是点滴的笔墨,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回到家中,沉默了坐了许久,直到金枝端来饭食,他都没有打起精神。 勉强吃过几口之后,他突然感觉到他好像好几天没见过张妙常了。 “近日,怎不见妙常?” 李慢侯问道。 金枝道:“前几日我让她住去了后院。仓房里有宝,妙常耳聪目明,为人机敏,我怕夜里有贼,让她去看着。” 李慢侯叹道:“那也不能让她去啊。一个女孩儿能防的住贼?你给我把她叫来。” 金枝哦了一声,走出去了,看着心情似乎也不太好。 很快张妙常就进来了,穿的还是她惯常穿的那件道袍,已经略显得紧小了。张妙常是山东女子,跟他见到的汴梁这里的女子有一些不同,五官没有那么紧凑,眉宇相对开阔,但整张面孔很和谐,有一种别样的落落大方。 身材也相对高大,今年才十二,却已经快赶上十六的金枝了,看着有一米五的样子。 “妙常。你这衣服小了。” 李慢侯说道。 张妙常点头:“是了。” 李慢侯道:“明日跟我一起绸缎庄和绣楼逛逛,顺便帮你做件衣裳。还是去布坊买几匹布,给家里的女人都做几身衣服。” 张妙常笑出花儿:“好啊。大官人还有事吗?” 李慢侯摇头:“没事了。” 张妙常屈膝:“那我走了。” 说完极慢的往外走去。 “等等。你的腿怎么了?” 她走的极慢,李慢侯看她一瘸一拐,问起来。 张妙常道:“不是腿,是脚痛。” “受伤了?” 李慢侯问道。 问完他就大概猜到什么情况了。 果然张妙常道:“女人不都得这样吗。” 李慢侯想了想,终于问了一句:“你想不想跟我去江南?” 这句话他问过不少人了,只要他认为可以放心的,他都要问一句。包括金枝,金枝是必须带的,但之前李慢侯并不这样认为。金枝嫁给他,一开始李慢侯是不接受的。最初的逃跑计划中,也不包括金枝。如果金枝不愿意去江南,他会给金枝留下一大笔财产。可当他问过之后,金枝还以为李慢侯不想要她了,哭了半夜,就这样,李慢侯知道金枝是必须带的。 张三、李四是他想带走的,因为这是两个男人。一路逃亡,孤身非常危险。后来这两人都娶了妻,这让李慢侯感觉逃亡的难度更大了。 李妙常从来没在计划中,如果张三愿意走,这座宅子李慢侯打算还给张妙常,但没打算过要带她走。不是狠心,主要是因为去年的时候,张妙常还是一个十一岁的女孩,逃亡路上带一个孩子,让李慢侯觉得会给所有人带来不必要的危险。 今年张妙常长高了不少,通过接触,也发现这个女孩非常聪明,很有分寸感,只要不胡闹,带着她也是可以的,因此慢慢改了主意,正好这时候问了出来。 张妙常一脸欣喜:“当然好啊。我老早就想去江南了!” 真的假的不重要。 李慢侯点点头道:“那就不要缠脚了。” 张妙常皱眉道:“不缠脚,将来可怎么嫁的出去?” 李慢侯哑然:“你自己给自己缠的?” 张妙常点头:“缠的不好。脚很疼。” 李慢侯叹道:“还是放了,等到了江南你想怎样就怎样。缠着脚,走路不方便。” 张妙常满脸委屈,却还是同意了:“听大官人的。” 李慢侯对这小女孩的思维有些无语,没大人管了,自己给自己缠脚,还缠的那么紧,大概今年长个儿了,所以才会疼。 说起缠脚,李慢侯见过的不多,金枝和张三、李四的妻子是没有缠脚的,昨天见过的老丈人家的妇人也都是没有缠脚的,蔡府的女人却有不少缠脚的,北宋应该是刚开始出现缠脚习俗的时代,还只在社会上层出现,底层是不多见的。 青楼是一个特例。这主要是一个上层文化催生出来的文化产业,因此这里的习俗必然要跟随那些达官贵人文人才子的审美,正是雅文化下的文人喜欢小脚,女人才会缠脚。 张妙常刚走,金枝就走了进来,好像她就在门外等着一样,依然是一脸心事。 “怎么了?” 李慢侯问道。 金枝道:“我爹娘不愿去江南。” 一股复杂的情绪升起,金枝娘家人不愿意跟着去江南,瞬间李慢侯有些窃喜,因为这家人女眷老人占了大半,而且人数太多,不便于长途跋涉,可同情也同时升起,眼看着这么一家人,还是小娇妻的亲人沦入金人的铁蹄之下生死难料,他又于心不忍。人总是会出现截然相反两种情绪,一种出于理性,一种出于感性,每当理性与感性起冲突的时候,李慢侯习惯的用一种叫做他称之为“道义”的标准去处理事情,然后就不去管感性理性的冲突,将情感中立化去做决定。 在他的道义标准中,金枝一家是一定要走的。 于是他态度变得坚决:“你再去劝劝。说我们在江南有万亩良田,大宅百间。他们去了有荣华富贵等着!” 金枝又出去了,她家人就住在隔壁,李慢侯隐隐听到争吵的声音,接着金枝就哭着回来了。 她父母,其实主要是金太公不想走,故土难离。金枝按照李慢侯的说法,告诉他们她家在江南有很多财富,可金太公反而让女儿现在就给他一笔钱,让他还了青苗钱,然后把家里的地收回来。最心系的还是那几十亩地,最放不下的是家里的祖坟。 李慢侯安慰了一番,告诉金枝,让她继续劝说,如果将来实在不行,那就给她父母留一笔钱,叮嘱他们小心一些,躲过战火就好。 第二天一早,继续忙碌,这次带上了张妙常。 张妙常的脚还有些疼,但她说已经放了,等去了江南再缠。还在有马车,不影响出门。 一路上张妙常十分好奇一路掀着帘子,马车夫多次叮嘱,马车是公主府的,车夫也是公主府的,显然是有任务在身,知道有人可能会刺杀李慢侯。 李慢侯就自然多了,一路上闭目养神,目不斜视,不是他看够了东京梦华,而是他不忍看。有些人看到美好被打碎,会激动的颤抖,而有些人会心疼,他属于后者。 马车开到大相国寺东门的绣巷才停下,李慢侯跟张妙常下车进了一处绣楼,张妙常进去跟里面的绣姑看货,李慢侯只能在前厅等着,他可以看一些样品,但是不多,而且陈旧。绣品是非常有时尚属性的奢侈品,既有流行性,也有艺术性,做成什么模样,跟作者的个人表达很有关系,即便同样的样板,不同人模仿出来,效果都不一样。 张妙常从小接触这些东西,有一定的鉴赏能力,很快她就从绣房走了出来,告诉李慢侯这些绣娘做的都很好。 李慢侯也不需要什么样子,告诉绣楼的老板绣姑,他会包下他们五天的货,让绣娘们想绣什么绣什么,想怎么绣就怎么绣,价钱就按照市价,他也不求什么优惠,但要求五天后必须拿到货。 接下来接连扫了几家大型绣楼和绣坊,对一些成品也高价收购。许多成品价格昂贵,绣的不是普通的图案,而是复杂的画作。绣着诸如《韩熙载夜宴图》、《写生珍禽图》、《五牛图》、《簪花仕女图》、《虢国夫人游春图》、《六尊者》、《步替图》、《八十七神仙卷》、《崔雀图》、《听琴图》等历代佳作,能绣这些绣品的,不可能是一般绣女,也不是一般绣楼。 北宋皇宫设有文绣院,聚集全国各地选出的杰出绣女三百多人,专为皇帝王妃、达官贵人绣制官服及装饰品,绣品称之为宫绣或官绣,这些绣女年老之后,有的就回了原籍,有的则早在开封嫁人落户,往往会开办绣楼,将宫廷刺绣工艺和技法传入市井。这些大型刺绣,就是她们的专长,往往招募十数人甚至数十人,花费数月才能绣成,每一副刺绣价格高昂,动辄成百上千贯,寻常百姓家是买不起的,目标客户是达官贵人。 李慢侯几乎扫遍了一条街的大型绣楼,也只买到了十副大型绣品,这样的工艺,江南的作坊应该没有能力做出来,是一笔好生意。 接下来去了绸缎庄,定了几匹最高端的丝绸锦缎。 又去了布坊,却买了几匹麻布。拿回家中,让女人们裁剪做衣,这些手艺,她们都懂。以后她们要扮作商人妇,穿绸缎不太合适,麻布才像普通人穿的。 回到家里,金枝告诉李慢侯一个新闻,市井传言郓王府走水,郓王和世子都被烧死了。 李慢侯顿感心头再次蒙上了一层迷雾,感觉跟自己有关系,却不知道能有什么关系! 第十节 公主死了 想到郓王赵楷跟自己的关系,李慢侯一直觉得有些蹊跷,被刺杀后这几天他反复思考,但始终想不到他能有什么地方得罪这个亲王,相反他还牵强的找到了几个他对郓王的善意。 比如他劝过茂德帝姬逃离开封,其实也劝过郓王,不是直接接触,而是他对郓王的弟弟莘王赵植和妹妹柔福帝姬赵多富的侍女说过,当时李慢侯还被蔡京囚禁在蔡府,他纯粹出于一番善意。 但是劝说郓王出逃,应该不至于让郓王要杀自己啊?难道郓王担心事情暴露,被皇帝追究?可是他已经逃了,又被皇帝追了回来,还怎么会怕? 如同迷雾一般,李慢侯想不明白,却越来越觉得可能跟此事有关。 不过一切都无所谓了,假如郓王真的死了,他想不想杀自己,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消息确实吗?” 李慢侯问道。 金枝摇摇头:“市井都在传。听说官府抓了好多造谣的,直接杀头了呐!” 靠杀头杜绝谣言,这力度很大,快赶上造谣传金兵会再次南下的谣言了,但这种谣言,生硬的去打击是杜绝不了的,这些天不是就杀几个造谣说金兵南下的人,但暗地里还是在流传。其实只要让郓王站出来,公开露一面,谣言也就不攻自破,可官府宁可杀人,也不采取这种做法,反而让人觉得蹊跷。 金枝又道:“还有人说,这是皇帝杀人。” 接着又迷惑道:“皇帝为什么要杀自家兄弟?” 这件事离奇就离奇在这里,郓王当年作为皇位最大的竞争者,对身为太子的当今皇帝造成的心理阴影很大,出逃被追回后,郓王几乎跟老皇帝一样,处于一种拘谨状态,从来没露过面。 别说郓王死了,就是老皇帝宋徽宗死了,最大的嫌疑人也是皇帝宋钦宗,因为他是最大的受益人。假如宋徽宗突然暴毙,连李慢侯都会怀疑,可郓王一个落魄皇子,其实已经不构成威胁,拘谨郓王,可能更多是出于报复,这种情况下,杀这样一个王爷,其实没有任何意义。反倒是皇帝杀人的可能性不高。如同很多侦探小说一样,最有嫌疑的人往往不是真正的凶手,因为他们被怀疑的可能性更大,反而不敢真的去动手。 李慢侯没有回答金枝的问题,而是很严厉的警告她:“这种事情千万不要说出去!” 金枝点点头:“我可不敢说,乱说是要杀头的。” 金枝也明白这个道理,那些造谣者不明白吗?偶尔有人传金军南下谣言,李慢侯还能理解,因为只要谣言传出,一些物价就会飙升,就有人会发横财,可传郓王被杀谣言,除了触怒皇帝外,似乎没有任何好处,除非有人肯提供这个好处。 “郓王府哪天走水的?” “昨天晚上!” 李慢侯更惊疑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一大早市井就传遍了?太古怪!更古怪的是,官府效率奇高,竟然抓了好几个人杀头。 郓王和世子被火烧死的消息还在继续传播,李慢侯则继续忙着出逃计划,丝绸、刺绣,还有大量图画。这些图画都是出自寻常画匠,但水平还算可以。北宋是中国绘画的高峰,宋徽宗这个大艺术家治国理政既不感兴趣也没有能力,可在艺术上,登峰造极,也做出了一些贡献,尤其是绘画上,他开办了画院,创办了画学,这是人类史上的首次,将绘画引入科举考试,画家可以像读书人一样考试,考中的也会得到相应的官职,因此民间学习绘画的人很多。大多数人是考不进画院的,因此有的卖画为生,有的则是出于兴趣,看着自己的画作被人买走,哪怕不缺钱也很高兴。 而在皇帝和蔡京这样的艺术家权贵引领下,普通百姓也热衷于用绘画装裱门庭,中等人家中已经普遍在墙上挂画,普通茶铺、酒铺中都会悬挂画作装点门面,提高档次吸引顾客,穷人家买不起,却可以租,市面上出现了专业的出租绘画的铺子,专门做穷人家婚丧嫁娶装点时候的临时租用生意。 同样也有一条街道,专门经营这类物品,叫做高头街,明清时期改称书店街。李慢侯在这里采购了大量精品画作,他是有鉴赏能力的,甚至比自幼接受这种训练的张妙常还要强,因为他做过这样的生意。他曾经碰到过一些顾客,收藏书画还只要宋以前的,认为宋代之后的画根本不叫画。因此李慢侯对宋画更加了解,品评起来不但颇有大家风范,而且有历史积累的不同的鉴赏哲学,说的不少书画铺的掌柜都佩服不已,将自家铺子里的精品纷纷请了出来,供李慢侯品鉴。这门生意就是这样,真正懂行才会被尊重,才能看到真正的珍品。 接连收集了好几天精品字画、绣品,订购了一批丝绸,最后还买了不少印染画布,货才算准备的差不多了。 马车夫天天跟着李慢侯,突然有一天告诉他一个消息,说茂德帝姬生病了。说是感染了风寒,已经卧床不起。 担忧是担忧的,可担忧的很纠结。感情上,李慢侯一听公主生病,就不由心急。可理性却告诉他,他不应该担忧公主生病与否,那是别人家的妻子,他这样的担忧似乎都是不应该和不道德的。 终于忍不住李慢侯还去公主府看了一下,公主府门前马车川流不息,全都是来探视的权贵,其中大多是宋徽宗的女儿们,是一个个公主。皇子们要避嫌,倒是没见过一个。 也跟公主府中的护卫和侍女们打听过,都说公主那夜游湖感染了风寒,第二天就病了。一算日子,李慢侯发现正是他最后一次跟公主见面那天。 风寒,是一个中医词汇,其实包罗了很多种不同疾病,普通的感冒是风寒,病毒感染也是风寒,总之只要感冒流鼻涕都算风寒,因此可轻可重,因风寒而死的都比比皆是。 公主都卧床不起了,显然不是普通感冒。奈何他可以求见公主,跟公主在画舫上约会,可是却不能公然进入公主闺房。没有公主的命令,连驸马都进不去,更何况他一个护卫。 所以只能干着急。 公主生病这件事,竟然也跟郓王府失火一样传进了市井,连金枝买鱼的时候都听到了。同样传的越来越离谱,甚至有人说公主撞了邪,有说公主得了恶疾等等。不过这次,开封府并没有打击谣言,毕竟达官贵人生病这种事,没什么危害,尤其是一个公主,哪怕病死了,也影响不了什么。 李慢侯能做的,也就是站在茂德帝姬闺房前看看,凶恶的嬷嬷和好不容情的护卫甚至不允许他靠近。 而闺房中的茂德帝姬躺在床上,并不知道这一切,她反而觉着男人都是无情之人,无论他是一千年后的还是一千年前的。 来看过她的,主要是一些姐妹,出嫁的和未出嫁的公主。那些兄弟,有心的,遣妻妾前来,疏远的,遣侍婢前来。皇帝则派了御医来看过,派太监来抚慰罢了。皇家的情感,无非就是这样。至于其他人物,一个都没有,不是公主真的就没有一个朋友,而是茂德帝姬如今的身份,让人不敢亲近。她也曾病过,蔡京当宰相的时候,她父亲宋徽宗当皇帝的时候,无数高官显贵派自己妻女前来探望,带着丰厚的礼物,唯恐不能表达他们的关切之意。现在一个个则避之唯恐不及,无非是因为她父亲成了囚笼中的太上皇,她公爹成了贬谪下的佞臣罢了。 茂德帝姬看的很开,却也看不开,不然也不会一病不起。 那日从李慢侯口中得知自己的死法,他羞恼、耻辱之后,是深深的恐惧。夜里噩梦连连,后半夜出了一身冷汗,不及天明,就感到浑身乏力,大夫说是染了风寒,开了汤药,吃下去也不见好。 也许会这样一死了之,或许该这样一死了之,这样想着,茂德帝姬找人叫来驸马,交待起她的后世。 不几天,茂德帝姬真的死了! 得知死讯的第一天,李慢侯也很难受,却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难受,只是有种心爱之物丢失的哀伤。他还能照常工作,这几天一直忙着修理漕船,将船送去城外专门的船厂进行一次彻底的翻修,这艘船将伴随他们近十人南下江南,有任何损伤都是隐患。 李慢侯第一时间去了公主府,公主的灵堂设的很大,祭奠的人很多,他却不知道他能以什么方式去祭拜,问过府里的司承,说是府中臣僚要到最后一起祭拜。 此后数天,李慢侯总是睡不好觉,脑子昏昏沉沉,亲近之人死去,总会对他精神深层有很大触动,但这一次却没有,脑子空白一片。李慢侯开始对自己失望,他觉得他可能是一个生性凉薄之人。或许他对这个公主从来就没有动过感情,以前的种种暧昧,不过是对方特殊身份带来的猎奇。 对此李慢侯只是对自己失望,却立刻接受了对自己的这种反省。因为他本就不怎么相信爱情这种东西,认为不过是年轻时候对激情的一种朦胧的不清晰认识,一个独立的人,怎么可能爱上另一个独立的人,一个人可能连自己都不会爱,和谈爱别人,尤其是当这个别人还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没有任何无法割舍的自然纽带的时候,爱才是奇怪的吧。 李慢侯一直认为他早就将感情看的透彻,经历过背叛的他,早就不相信这种虚无缥缈的事务了。 可为什么越是这么想,对自己就越是失望,或者是对人性的失望。 情绪复杂,让他整天做事都浑浑噩噩,却坚持去做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到了第三天,李慢侯依然觉得自己并不悲伤,还有点不相信公主真的死了,那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因为感冒死了?不亲自看一眼,他无论如何都不会信。 这一天,终于轮到公主府的臣僚去祭拜了,作为护卫之一,李慢侯早早就到了公主府。 按部就班的跟着众人,由公主府令上香,酹酒,其他人跟着叩拜罢了。 木讷的做完这一切,其他人起身的时候,李慢侯也起身,其他人走的时候,他却没走。 直到府令叫他。 “不该瞻仰遗容吗?” 李慢侯不解的问道。 府令道:“公主染了恶疾,不能让人见之。快些走吧!” 李慢侯还是没走,此时府令竟叹了口气自行走了,偌大的灵堂中,竟只剩下李慢侯一个人。 他此时什么都没想,绕过灵位、供桌,走向后面,一张上好的棺木摆放在那里,还跪着几个披麻戴孝的丫头,公主没有子嗣,连个戴孝送终的人都没有。驸马都不在这里,而是在前院招呼客人。 李慢侯眼里全无其他人,沉默的看着棺木,这里躺着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子,她很聪明,地位尊贵,二十岁就死了,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她活着的意义在哪里。原本她应该在两年后死去,然后在史书上留下寥寥数行文字,在野史中增添许多传闻。而现在,史书中只会留下她的姓名,生死日期,甚至连死因都不会写。 她的故事呢?她鲜活的生命,她的哭,她的笑,她的忧伤,她的喜悦,谁会记得? 李慢侯会记得,记得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不,有十年就够了不起了。或许十年后的某一天,他会想起她,然后去她坟上送一束鲜花。 这么想着,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他上前一步,趴在棺木上,哭泣无声。 “公主真的死了吗?” 他不由的发问,他怎么都不信。 “大胆!” 侍女终于阻止他了。 熟悉的声音,是贴身侍女黄莺儿,公主从皇宫里带出来的侍女。 李慢侯看向她,黄莺儿一脸厌弃。 “你跟我来,公主有东西留给你!” 说完,转身就走。 李慢侯连忙跟着过去,公主会给他留下什么,肯定不会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公主没那么俗。李慢侯希望得到什么,一些书信,几句遗言,一张画像。 进入后堂,很快就到了公主闺房,闺房中空空如也,黄莺儿径直朝一面墙走去,墙前面是一张书架,李慢侯看过去,除了书,还有花瓶之类的摆件。 正在追寻公主可能会留给他的遗物,试图寻找到画卷、书信之类的物件的时候,黄莺儿却用力推着书架,不等李慢侯疑惑,书架竟然被推开了,露出一个很窄的门。 密室! 李慢侯一惊。黄莺儿直接走了进去,没打一声招呼,李慢侯犹豫了刹那,也跟着走了进去。 一间很小的密室,或者应该叫做夹层。仅能放置一张小床,而床上正坐着一个人。 不是茂德帝姬还有谁? 身穿公主府护卫甲胄的李慢侯直接楞在了原地,脸上两条泪痕十分清晰。 “你还活着?” 他呆呆的问,他不能相信公主死了,此时又不能相信公主活着。 “我死了啊!” 茂德帝姬说道。 夹层很小,走进去,人就在眼前。 李慢侯伸手就能够到,而他也确实伸出了手,摸到了对方的脸。 黄莺儿站在床位呼和着: “放肆。” “大胆。” 但公主并不在乎,李慢侯轻轻摸着她的面颊,她还傻傻笑着,仿佛做了一件让她十分开心的恶作剧一样。 “活着,活着!” 李慢侯也傻笑着。 第十一节 郓王有鬼 黄莺儿在一旁连骂:“痴了。痴了!” 接着从床位挤过来,床前紧容的下一人,她恶意的将李慢侯一撞。 李慢侯腿磕在了床沿上,朝床上倒去,没有狗血的压倒公主,而是趴在她旁边。公主也躲了开来,在旁边继续笑着。 黄莺儿则走了出去,还关上了书架,房间里光线暗淡了下来,只有一盏蜡烛照亮。 李慢侯转身坐在床边,公主坐在他旁边。 “这是怎么回事?” 李慢侯这时候才想到问原因。 茂德帝姬道:“脱身之计啊!” 李慢侯长叹一声,公主这脱身之计动静闹的也太大了些。 怎么看都不像什么好方法。 心情还是不平静,但失而复得的喜悦却让他忘了任何不快,此时他对公主没有任何不该有的遐想,单纯的觉得公主活着就是一件好事,他就不可遏制的为此而快乐。 “你怎么想到这种脱身之计的?” 李慢侯带着一丝无奈的口气说道。 茂德帝姬道:“郓王教我的!” 李慢侯疑惑:“郓王?郓王府不是走了水,传闻郓王和世子都被火而亡,不知真假?” 茂德帝姬点头:“不错。当日郓王与世子饮酒至深夜,失手打翻烛火,二人酒醉,竟死于火中。府令查之,只得两具焦躯,上有郓王与世子平日携带之玉饰、腰带等物。” 李慢侯更疑惑:“郓王都死了,如何教你?” “就这样教啊!” 茂德帝姬道。 李慢侯立刻明白了,再不明白他也太笨了。 “郓王是假死?” 李慢侯立刻判断,郓王假装被火烧死,跟茂德帝姬假装病死是一个方法。是为了逃走。 他们这些人地位显赫,手里拥有的资源比普通百姓多了太多,可受到的掣肘也更多。一个皇子,一个公主,是不可能轻易离开的。除非隐藏身份,否则不可能正大光明的走出汴梁城。 “许是真的死了!” 茂德帝姬道。 “啊?” 李慢侯颇为意外。 茂德帝姬道:“其胞妹都不知情,或真的走了水也未可知。” 李慢侯点了点头,郓王府起火案确实蹊跷,让皇帝十分尴尬,至今没有公开郓王死讯。因为一旦确认,所有人都会怀疑是皇帝杀了亲兄弟,这影响很坏。 “郓王的胞妹?” “就是柔福啊。” “我知道是柔福帝姬。你跟她有来往?” 茂德帝姬叹道:“何止是有来往?锦书不绝!” 李慢侯点点头:“姐妹情深,倒是难得。” 普通人家这算是应该,皇家就是夸奖了,因为皇家子嗣实在太多,很难产生什么感情。 茂德帝姬哼道:“还不是因为你!” 李慢侯更奇了,怎么又牵扯到他,跟郓王莫名其妙的牵扯上关系,他之近都没弄明白,怎么又跟郓王一母同胞的妹妹有了瓜葛?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跟柔福帝姬至多见过一面。倒是她那个侍女张喜儿见过几次。” 茂德帝姬冷笑:“当真没关系?她来书次次问你。” 李慢侯轻轻点头,觉得自己了解了一些情况。 这个柔福帝姬曾让她的侍女张喜儿来找过李慢侯,问过一些奇闻,李慢侯还给她瞎编了一个猪八戒跟嫦娥隐居大明湖畔的故事,骗了一块白玉童子吊坠。 “应该是好奇我的身份。你告诉她什么了?” 李慢侯问道。 茂德帝姬道:“全都告诉她了。” 李慢侯本能的想到皇帝下诏诛杀造谣那件事,但相信公主的分寸,即便柔福帝姬随口乱说,也未必牵连到自己,反正他马上就要走了,也无所谓。 一想到要走,李慢侯就想问问公主的想法。 茂德帝姬倒是先问了:“你准备的如何了?明日就走?” 李慢侯点点头:“明日就走。公主如何计划?” 茂德帝姬道:“当然是跟你走了。你走水路还是陆路?” 李慢侯道:“走水路。” 茂德帝姬道:“那我在顺成仓桥边侯你。” 跟公主一道走自然更安全些。李慢侯没有拒绝的道理,点头答应。 很快张喜儿又走了回来。 回报茂德帝姬:“柔福帝姬在哭灵,哭的极为伤心哩。” 真是邪门,说柔福帝姬,柔福帝姬就真的来了。 茂德帝姬心有戚戚,叹道:“让她哭会儿吧,她也确实可怜。” 李慢侯不知道茂德帝姬为什么感慨,是因为柔福帝姬刚刚死了亲兄长郓王赵楷,还是想到柔福帝姬几个月后会被金人掳到辽东折磨至死,而她自己却将要逃出生天了? 茂德帝姬又问李慢侯:“你明日一定能走?” 李慢侯点头道:“已经准备停当,随时都能走。”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茂德帝姬先是露出满意的神情,接着又幽怨的瞪着李慢侯。 “你真的打算明日就走?” 李慢侯摇了摇头道:“本打算延后几日的。见了公主,就准备明日走了。” 茂德帝姬冷哼一声,又露出满意的神情。 上次李慢侯告诉她十日后离开,明日正是第十日,听说延后几日,为什么延后?还不是因为自己死了?如果自己都死了,他都不打算改变计划,她就要生气了。 明明知道答案,女人有时候就是想问:“为什么要延后?” 李慢侯道:“为了给你发丧啊?” 说完就有些后悔,没死,发个什么丧。 茂德帝姬又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怒。 李慢侯觉得没什么话要说了,决定离开。 公主叮嘱道:“你记得明日一定要走!” 公主又强调了一遍,让李慢侯觉得有点古怪。 “为何?” 公主颇为俏皮了笑道:“我给我的兄弟姐妹们准备了一份礼物。如果你明天走不了,恐怕会有麻烦。” 李慢侯好奇,怎么他又跟这些皇子公主车上瓜葛了。 李慢侯问道:“什么礼物?” 茂德帝姬道:“一封遗书!” 李慢侯又问:“写的什么?” 茂德帝姬道:“你告诉我的那些话啊。如果他们听了能逃走的话,我就心安了。” 李慢侯上次给公主用形势分析的方法告诉她,开封是守不住的,劝她离开。她将这些话转送给了她的那些兄弟姐妹。 李慢侯对此不抱希望,茂德帝姬跟他这么亲密,都一直很犹豫。其他人中,除了金枝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种死理,李慢侯走哪里她跟哪里,根本不用劝,李慢侯至今也只劝说了李四跟他走,还有张妙常那个女孩大概还太年幼,跟着李慢侯觉得踏实。其他人,但凡有生存能力,根本都不想走,根本不信李慢侯说的,包括金枝的娘家人。 想到这里,李慢侯叹息道:“他们会信吗?” 茂德帝姬道:“也许会信啊。郓王没准就信了。” 李慢侯好奇:“郓王不是死了吗?” 茂德帝姬道:“如果他没死呢?” 如果郓王没死,在李慢侯没有三番四次劝说的情况下,仅仅是通过妹妹的侍女传过去的消息就肯走,那还真的是一个果断之人。 李慢侯叹道:“他如果没死,逃到南方,他就该是皇帝了。” 论皇位继承权,郓王赵楷是能给太子都带来压力的,郓王如果活着,就没康王赵构什么事了,那南宋高宗就该是赵楷了。 茂德帝姬叹道:“他如果是假死,你就麻烦了。” 又跟自己有关系? 李慢侯道:“我能有什么麻烦,他如果信了我的话逃到江南当了皇帝,该谢我!” 茂德帝姬道:“他如果是假死。那上回就是他要杀你!” 李慢侯心里一顿,顿时感觉到一股阴影压了下来。上回朱提辖当街刺杀他,最后的线索指向郓王,开封府也查到了郓王府,但郓王府接着就失了火,郓王和他儿子还都给烧死了。这其中充满诡异,没有阴谋才怪。 李慢侯心惊:“看来郓王真是假死脱身啊?!” 茂德帝姬道:“应该不会。他的胞妹都不知情,胞弟也没有动向。郓王向来照拂弟妹,应该不会独自脱身的。” 李慢侯道:“那可没准。要真这样,还就好了!” 茂德帝姬道:“好什么?他是亲王,都要你的命,若做了皇帝,你非死不可!” 李慢侯笑道:“我躲起来就是了。如果郓王如此果决,他做了皇帝岂不更好。没准开封很快就能收复。至少能跟金人来个隔河而治。” 对于彻底收复河北之地,李慢侯不抱信心,最精锐的西军也不是对手,河北的旷野上,宋军劣势明显,除非能够解决战马问题,否则很难对抗精锐的游牧骑兵。或许得等到蒙古人兴起,才有可能趁势收复河北。即便保有河南,也比南宋的领土大多了。黄河也不会决口,江淮地区依然是一片富庶之地,不会成为水患无常的贫瘠之地。 茂德帝姬笑道:“你倒是洒脱。” 她露出了欣赏的神色。 李慢侯从她的神色中感觉到了精神的交流,这一刻两人都懂对方。郓王不死,那就是借死脱身,那么之前就确定是郓王要杀李慢侯。因为李慢侯曾经说过,那个皇子去了南方,就能当皇帝。所以郓王决定借死脱身,而为了防止秘密泄露出去,保险起见,他就要杀掉李慢侯。刺杀失败之后,他立刻启动了逃生方案,现在已经不知道逃去了哪里,躲在那个偏僻的角落静等时局变化。 将来等他做了皇帝,谁知道会不会还为了保守秘密,继续杀李慢侯。就像秦始皇要杀项少龙一样,反正对于一个皇帝来说,要杀一个人太容易,容易的就像踩死一只蚂蚁,只要这蚂蚁有一丝丝威胁,肯定会踩下去。 可赵楷如果真的是一个如此果断狠辣,关键时刻可以抛弃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并且成功策划出逃,既有决断的魄力,又有执行的能力,这样的人当皇帝,比宋徽宗和宋钦宗怎么看都更靠谱。 皇帝靠谱,对于所有人都好,对李慢侯一个人不好,也就不足挂齿了。大不了隐姓埋名换一个身份,天大地大,皇帝也未必找得到他。 往最坏的地方考虑,即便大宋容不下他,不还可以去金国,可以去西夏吗,战争一旦结束,这两个国家也不过是两个邻国。并且是吞并宋辽,开始向文明转化的邻国,也未必没有生存之地。即便不去这两个国家,还可以出海。这个时代,海外大片没开发的土地,做一个殖民开创者也不错。 茂德帝姬之所以欣赏李慢侯,正是因为李慢侯的这种思想,而这也正是宋朝士大夫的最高思想境界,不以个人的得失为意,心里充满了家国情怀。范仲淹、张载是这样,王安石、司马光是这样。其实就连史书中评为奸佞的一些人同样如此,宋钦宗任命的宰相唐恪就是这样的人物。唐恪在李邦彦被弹劾罢官的时候,得到李邦彦推荐,被宋钦宗任命为宰相,他跟李邦彦政治观点一致,就是所谓的投降派。 金兵第二次围城的时候,唐恪力主接受金国要求,割让河北之地,可当金兵攻下城墙,掳走徽钦二帝,要求立异姓王,要求朝中大臣签名公推张邦昌做皇帝的时候,有的不肯签,比如秦桧,被金兵掳走,有的签了,比如唐恪,但唐恪签完立刻服毒自尽,这种人不惧生死,之所以是投降派,不是怕死,而是他们认为打不赢,认为和谈是为名请命。 这种不计个人得失的士大夫精神,是宋代人最高的精神追求,看到李慢侯竟然也具有这种精神,茂德帝姬发自内心的赞许。 李慢侯叹道:“公主谬赞了。我一点都不洒脱。” 李慢侯这些天的心路历程,简直是一场精神炼狱,每天都受良心的谴责,恨不能拔剑而起,从军厮杀。可却只能逃走,如同一个懦夫。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洒脱。 茂德帝姬道:“谁又能真的洒脱呢?” 她也不是洒脱的人,她自己要走,还要留下一封遗书,劝其他兄弟姐妹都走,因为不这么做,她的良心会不安。 到这里,李慢侯真的没什么谈兴了,还要准备明日出发,他顺势告辞。 第十二节 护身符 回到家中,第一时间去看张三。张三的伤势出现了反复,让李慢侯担忧不已。他还没想到张三会死,毕竟只是普通的皮外伤。但昨夜开始,都已经可以自由活动,甚至跟老婆背着人亲热的张三突然高热不退。 这肯定是感染了,李慢侯亲自看过,他的伤口有了溃脓。 情况还好,退烧了。这说明他的免疫系统消灭了炎症,毕竟张三还很年轻。见到这样的情况,李慢侯也放心了。 在床前,张三还能跟他说笑。 “李大官人。昨天我还想着,如果我死了,还劳烦你照看我妻儿呢!” “晦气!你不好好的吗。再说了,你哪里有儿子。难道?” 说完看向周氏,周氏娇羞的低下头,拍打了一下丈夫。她已经有身孕了,还是昨天请来给张三看病的的大夫,见她脸色有异,替她把脉把出来的。 张三笑了起来,不言而喻。 李慢侯道:“是不是儿子还不知道呢!” 张三自豪道:“肯定是儿子!” 又说了会话,最后张三表示,他也想去江南了。说是想明白了,兄弟们都走了,他一个人留在开封也没什么意思。 这让李慢侯有些郁闷,大笔财产都已经转移到了南方,其他的都给张三留下来了,他现在突然说要走,他的身家可不小。一座没有变卖的二层河房,上万贯的现金。一夜之间,根本不可能出手啊。 但他要走,李慢侯依然欢迎。能带走的都带走,带不走的也只能留下了。相比那些李慢侯转移走的财产,这点财富其实不算什么。少了这些钱,他们到了南方依然过好日子。 带着这些心情,李慢侯回到自己房间,还有心情跟金枝亲热了一番。刚到后半夜,突然拍打房门的声音响起,周氏穿着亵衣,披头散发,连鞋都没穿,站在门外急的说不出话来。 一看这样子,李慢侯瞬间就反应了过来,仓惶奔下楼,直入张三房中。 张三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全身汗透,面目通红,两只眼睛睁的老大,却似乎看不到眼前的人。 “怎么回事?” 李慢侯极为差异,可是后面跑回来的周氏根本说不清楚,一边哭啼一边诉说,只能听一个大概。 后半夜张三突然就这个样子了,点了灯也说黑,说话含含糊糊说不清楚。 将李四也喊了起来,让他去找大夫。 过了半个时辰,张三似乎又转好了,伸手指着李慢侯,嘴里呜咽着。李慢侯凑近他嘴边,听到他不断的说着几个字。 “新衣?信义!” 李慢侯听明白了,立刻点头:“我知道你是讲信义的,你是好兄弟!” 张三微微点了下头,似乎就耗尽了力气,也不在说话,目光转向一边,努力抬手,指着哭啼的周氏的肚子。 李慢侯的眼眶也红了:“兄弟。你不要瞎想,你不会有事的。你好好休息!” 说着将他的手臂塞进被子,可张三很执拗,再次抬手,手臂剧烈的颤抖,依然指向宋氏的肚子。 周氏会意,走上来,将张三的手放在自己肚皮上。 张三摸了一会,收回手笔,看向李慢侯,手指指着老婆的肚皮。 李慢侯道:“你好好休息。大夫马上就来了!” 张三却摇头,目光坚定,但表情十分痛苦。 李慢侯的眼泪流下来了。 他知道张三的意思,点了点头:“好兄弟。你放心吧。不管你怎么样,你妻儿我都会照拂的!” 张三舒了一口气,轻轻闭上眼睛。 李慢侯凑过去,还有鼻息。 焦急的跑到门口,终于看到李四的身影,正拉着一个老大夫往这里跑,他可能比李慢侯更加焦急。 大夫喘着气终于进门了,可惜张三等不到他了,一声嚎哭从房中响起。 李慢侯和大夫一起走进去的时候,张三的脸已经煞白了。大夫把脉后,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说,背起医药箱就走。 一个普通的皮外伤,就能要了一条命…… 天终于亮了! 一共三个男人,五个女人,在一艘货船上,却都不像是商人。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原本李慢侯以为,只有他跟李四两个男人、金枝等三个女人,可是就在昨夜,张三病发去世,请求李慢侯照拂他妻儿,无论从道义还是从感情上,李慢侯都要带着宋氏一起走,哪怕宋氏本人非常反对,几乎是被硬送上船的。 金枝的家人还是不肯走,但在金枝发脾气,威胁她爹金太公,以及许诺留下大量财物的情况下,金太公终于松口,允许二儿子跟着大女儿一起去江南,但大儿子必须留下给他养老送终。 于是要走的男人就成了三个,李慢侯、李四和金枝的小弟金二郎,女人则是五个,金枝、张三的老婆宋氏、李四的老婆周氏,金二郎的老婆马氏,以及张妙常。 其中金二郎和马氏到不算是累赘,金二郎今年虽然才十三岁,可是自幼长在渔家,不但能干活,而且会撑船,算是一个帮手,他老婆马氏同样是渔家女,长得黝黑,身材虽然不高大,看着也挺瘦,但一双小短腿上有鼓鼓的肌肉,她是鱼把头家的女儿。 金枝也能吃苦,这半年多来,在蔡京府也好,在翠楼也好,按她的说法,都是在享福,甚至发福了不少,不过也算不上累赘。但宋氏和周氏就有些麻烦,尽管也会干活,可只能干一些家里的活儿,粗重的根本干不了,因为这二人以前都是大户人家的丫鬟,还是少爷、老爷房里的丫鬟,根本就干不了什么粗活,以前连做饭都不会,女红倒是做的不错,可上了船,完全没用。尤其是周氏,刚刚丧夫,坚持穿着丧夫,失魂落魄,根本不可能有什么行动力。至于十二岁的张妙常,那完全就是拖累,或许只能疲累的时候让她唱个曲解解闷。 出发倒是顺利,各种货物也都准备齐全。路上要用到的干粮、炊具都准备了很多,甚至干净的饮水都装了几个水缸。现金也带了不少,甚至比原先准备的的要多的多。 唯一的变故是,张三突然去世,耽误了一些时间。在处理张三的丧事上,李慢侯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也不停丧,也不发丧。买了一具上好的棺材,匆匆就埋在了张三家的祖坟里。墓碑都没有刻,而是用一块木碑,在上面写上张义之墓四个字。张义是李慢侯给他起的,他用自己的生命证明,信义这种东西,小人物身上也有。张三的死,李慢侯并非不难过,这个小人物带给了李慢侯很大的触动,以前他是从不相信史书中所讲的,为别人挡刀这种事的。因为他相信人的本能是趋利避害,哪怕要保护的是皇帝,第一反应也不是去挡刀而是躲开。可张三帮他挡了刀子,这让他相信了某些东西的存在。 之所以不发丧,是他不想耽搁了。他被刺杀,刺客横死,郓王府失火,这些错综复杂的事情都跟他扯上了关系,让他觉得留在开封更危险。他一点风险都不像冒,以前不想是出于性格,而现在他身上还背负了太多东西,让他不敢冒险。他还要照拂张三的遗孤,还要负责李四、金枝等人的安全。他不能留在城里,计划是今天走,就必须今天走。任何耽误,都有可能引发未知的风险。 由于张三突然病逝,导致遗留下大量无法处理的财产。原本李慢侯将分给他的分红以及李四那份,都换成了现金交给他,多达三万贯。其中有黄金、白银,大部分是铜钱。这些钱不可能都带走,最后大部分留给了金太公,金太公激动坏了,万贯家财啊,他真的很庆幸他没走,最可惜的是让小儿子跟着走了。这老太公命真好,卖女儿一次,买地、盖房子、娶姨太太,这一回卖儿子,直接成了土财主。 几人称作一艘最常见的运河漕船,从翠楼出发,沿着汴河出东水门。出城前一直都很顺利,就是在出水门前,遇到了一点麻烦,城门榷场的官吏来检查,但最终没说什么,随便看了看就放行了。 其实李慢侯已经跟这里的交引铺打过招呼,双方做成了几百万贯的大买卖,李慢侯前几日又请了两个经纪吃了一顿大餐,他们让李慢侯放心,出城绝对不会有麻烦。今天出发前,李慢侯还派人去通知过几个交引商,这些人已经安排过。刚才也在码头上接应,非常顺利。 有惊无险的出了城门,没有遇到一个士兵。北宋的门禁非常松懈,有人从清明上河图中看到城门上连守城的士兵都没有,认为北宋防备太松懈,简直是不设防。这其实没有道理,战争期间的情况已经证明,平时没有军队严防死守,不意味着战时就不设防,恰好这样方便了百姓,这恰恰是北宋官府的进步之处。 李慢侯出城门的时候,看到有士兵,都站在城头,此时河北的战事不顺,朝堂上的风向已经开始转向主和,只可惜敌人的当权者思路没有这么混乱,也不会由着北宋这些被惯坏的士大夫和皇帝任性,不是你想和就和,想战就战,金人的军事计划逻辑清晰,他们有自己的节奏。 要和,上次就该和。送了金国几千万两的巨资,通过政治和外交手段,哪怕许诺大量好处让金军放弃围攻太原,整备军队,做好防御,换取一个宋辽一般的和平也不坏;最坏的情况下,就是真的遵守合约,放弃三镇取信金国,并每年给金军一笔巨款,说是和议余款,金兵为了如数收到剩下的几千万两余款,也不会马上打过来,能拖给几年,做好准备,也许还能取得南北分治的局面。 要战,上次就该战,趁着金兵过河,留下他一半主力,即便金兵想再次南下,也得恢复元气,可以争取几年备战时间;错失良机之后,按照种师道的建议,转入守势,将军队部署在河北要地,也能防止金人南下。 可北宋朝廷选择了最坏的方案,撕毁议和条约,拒绝割让三镇,马上派兵收复失地,也不做守势,好像自己突然拥有了军事优势一样;一点军事准备都不做,不加固防线,还遣散勤王军,催西军精锐跟金人野战,一系列昏招过后,导致第二次金兵南下,既没有精兵,又没有城防,反倒是更有战斗力的金军拥有更大的兵力优势,以二十多万对七万禁军。 战和之间,北宋朝廷不但方寸大乱,而且每次都踩在错误的鼓点上,真让人感慨,放头猪在宋钦宗的皇位上,即便什么都不做,可能都不会更差了。 出城之后,李慢侯就一直在寻找,城门外有官方仓库,仓库叫做顺成仓,仓库前的汴河上有一座桥,桥就叫做顺成仓桥了。 很好找,一个女子就站在桥头。 李慢侯连忙招呼她下来,太大胆了! 女子正是茂德帝姬,不过没有打扮成公主模样,而是做了一番乔装,可她的乔装,让李慢侯很不放心,尽管没穿着公主的绫罗绸缎,穿着下人的衣服,可公主府的丫鬟穿着,也跟普通百姓有很大差别。 船停在桥下,李慢侯走上桥旁迎接。只看到公主和他的侍女黄莺儿。 “就你们俩?” 李慢侯皱眉,他已经预感到了一丝不好。 茂德帝姬点点头:“就我们啊!” 黄莺儿满面愁容:“我们怎么了?” 李慢侯忧心忡忡:“你们不带随从?” 茂德帝姬摇头。 李慢侯又问:“也没有船?” 又摇头。 李慢侯再问:“也没有马?” 再摇头。 李慢侯四问:“没有行礼?” 四摇头。 不等李慢侯继续问,茂德帝姬愠怒道:“你是何意?你不愿带我走?” 李慢侯真头大了。他原本以为公主出逃,肯定计划周详,有死士保护,安全性更高。结果这公主就带着一个贴身丫头跑出来了,李慢侯不但不能跟着公主沾光,反倒要照顾她了。 这下可就不是四个男人带五个女人,而是要带七个了,多的两个,还是两手不沾阳春水的角色。 而且一个公主做事,如此粗糙,让李慢侯不知道是该恼还是该喜。 “不是不愿意带你走。你知道野外跋涉有多危险吗?你是公主啊!竟然不带护卫!” 茂德帝姬也委屈:“你还怪我。我不过一个出嫁的公主,你送来那些钱引,又多又急,我能有多少心腹,全派去了江南,你让我带何人?” 李慢侯举手投降:“事已至此,争吵无义。快上船吧,也换身衣裳。” 茂德帝姬冷哼一声:“你等等。你瞧瞧这是谁?” 说完一指另一侧,就在几步远的另一边,还有两个女子。 李慢侯乍一看没认出来,摇了摇头。 再一看,有几分眼熟,突然叫了出来。 “张喜儿!” 又一指张喜儿旁边的女孩:“那这是?” 茂德帝姬点点头,得意的说道:“你说的没错。” 李慢侯惊恐的问道:“他们也要跟着走?” 茂德帝姬点头:“当然!现在还能让他们回去吗?” 李慢侯扶着额头,他的头真真大了。 情况很明显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张喜儿和她的主子柔福帝姬也被茂德帝姬带来,要跟着一起南逃。 不管怎么发生的,这情况,柔福帝姬肯定知道了内情。此时放她回去,就是她肯,李慢侯都不敢答应,谁知道公主前脚回去,皇帝的追兵会不会后脚追来,不管公主死不死,他李慢侯都死定了,恐怕除了公主,其他人都死定了。 为了一船人的安全,此时就是绑都要把柔福帝姬主仆绑到船上。 还能说什么呢:“上船吧。” 李慢侯真的没力气说话了。 两个公主,两对主仆,互相扶持着下了桥下码头,在金枝接应下踏上了船。 船继续慢慢开动,船头船尾各一个人。船头是金二郎,他要做的,是用“招”保证船头,船尾是马氏,她要做的,是撑船前行,是真正的苦力,工具是“撸”。这样的配合,还是马氏主动要求的,理由是她浑家力气不够大,马氏比金二郎大三岁,抱金砖的年龄差。 没空管这些,李慢侯直接下了船舱,让金枝带公主主仆去换衣服,换上麻布衣服。李慢侯买了不少麻布,每个女人都做了好几套衣服,男人也有。 茂德帝姬还不同意,问为什么要换衣服。 李慢侯解释道:“我们是扮作商人,南下做买卖的。你们穿成这样像什么买卖人,买卖人口还有人信!” 茂德帝姬振振有词:“我扮作商人妇。南下省亲不成?” 主子不想换,黄莺儿也不愿意换。 “我去换!” 怯生生的声音响起,是一直没有开口的柔福帝姬,她今年十六岁了,只是虚岁,由于生月小,她还有一个姐姐,是年初所生,已经嫁人,他母亲王贵妃真的很得宠,姐姐年头出生,很快就又怀孕,年底就生下了她。这一头一尾,造成她姐姐刚刚嫁人,还没轮到她,战争就爆发了。国乱期间,皇家不办婚事,一直延误到现在。 李慢侯看向她,柔福帝姬立刻低下了头,跟金枝进船舱中去了。她的贴身侍女也跟了进去。 李慢侯不由叹了口气。 看着茂德帝姬道:“你为何要带上她?” 刚才在岸上,他不敢多问,只能尽快将人带上船,现在终于才有了问话的时间。 茂德帝姬哼道:“还不是为了你!” “为了我?” 李慢侯不解。 茂德帝姬冷哼:“她可是你的护身符!” 第十三节 陈留不留 李慢侯瞬间反应过来,公主还真是有心了。 李慢侯面对的最大危机,并不是行踪暴露,而是郓王赵楷不是真死,而是假死脱身。 接着赵楷会当皇帝,接着会为了保密诛杀李慢侯。 但柔福帝姬是郓王的胞妹,一母同胞,都是王贵妃所生,这个郓王又一向照顾弟、妹,不管是真有感情也好,只是做给别人看,尤其是宋徽宗看也好,他有这个名声,就不能毫不顾忌。 到时候金兵南下,李慢侯把柔福帝姬推出来,立刻就是护送公主走出险境的功臣,郓王如果登基,无论如何,表面上甚至都必须奖励李慢侯。 只是茂德帝姬原本是打算自己出逃,这是很秘密的事情,却临时带上了一个公主,是要冒很大风险的。 李慢侯又是感激又是担忧:“柔福帝姬一走,要如何保密?” 茂德帝姬道:“我昨夜让人将她和婢女的衣裳,全都扔到了梁门处,皇帝如果追查,肯定往西去,不会想到我们已经出了东水门。” 李慢侯道:“公主昨夜一夜未归,皇帝能不过问?” 茂德帝姬哼道:“你以为皇家能有多少亲情?昨夜我嘱咐柔福,她借口要在蔡驸马府留一夜,给我守灵,将随行的嬷嬷先遣回宫中去了。皇帝昨夜怎会知晓?今日若来问,驸马府自会回答已安排车马送回宫去了,马车是我的马车,会丢弃在梁门内,车夫是我的车夫,会消失的无影无踪。皇帝如果彻查,会查到梁门。或许皇帝今日都未必会管这件事。” 茂德帝姬说的不无道理,柔福帝姬的母亲当年可是联手郑皇后害死宋钦宗母亲的妃子,宫斗中恐怕没少给皇帝留下心理阴影,他能关心王贵妃的女儿才怪。而且最近战事不顺,皇帝的注意力不会放在深宫中一个并不喜欢的妹妹身上。就算发现后彻查,恐怕也不会用心。最后草草收场! 当然这有侥幸存在,李慢侯不得不考虑最坏的结果,他立刻开始思考应急预案,最坏的结果,无非是皇帝派人追上了他的船,到时候怎么办? 想来想去,除了路上小心,时刻关注动向之外,没有别的办法。 总之由于公主这样的行为,让所有人都置身于险境之中,而这一切却都是为了他,让他十分难受。 看着一船舱的女人,三个男人带九个女人,其中六个都没有干粗活的样子,四个还是皇宫里出来的主仆,手上连一丁点死皮都没有,这样的女人那里有半点商人妇的模样。 一想到要带这些人,穿州过县,一路去江南,路上随便一座城市的守军有了怀疑,都很难脱身。都不用皇帝派人来追,发一道诏书,让各地官府留神,说是一个公主失踪了,到时候这船人都跑不了。 唯一的希望就是,皇帝真的一点都不在意这个妹妹,根本懒得追查,才能蒙混过关。 这怎么可能,毕竟是一个公主,莫名其妙的失踪,皇帝怎么可能不追查,哪怕那是他不喜欢的妹妹,他也不可能不管,最后总会有人要为此承担罪责。 一想到这里,李慢侯哀叹起来:“公主府最不济也要落个护送不力的罪责。蔡驸马怎么办?” 李慢侯对蔡鈃突然发自内心的同情起来,作为蔡京的儿子,他这辈子本该衣食无忧,做一个快乐的纨绔子弟,结果娶了公主,既不能纳妾,也不敢花天酒地,日子过得想一个清教徒一般。这个公主还不省事,给他惹出这么大的麻烦来。 说起驸马,茂德帝姬突然也沉闷了起来,充满内疚的说道: “反正他最后都要问罪的。” 李慢侯再次叹息一声:“你把你的安排跟我仔细讲一遍,看看还有什么能补救的。” 接着茂德帝姬将她这几天的计划,原原本本的跟李慢侯讲述了一遍。她是受到郓王府失火启发,觉得装死是她最好的脱身之计。于是跟宫里一个太医串通起来,这太医可以信任,是蔡京早年间安排进皇宫的。不管是作为蔡京在皇宫里的眼线也好,还是纯粹靠着蔡京得到了一个好前程也罢,这太医一直跟蔡家保持着密切的关系,也有一些把柄在蔡家手里握着,不会背叛蔡家。 以前蔡家有谁病了,都是这太医来看,所以这次公主病了,他来看也是常规,没人会怀疑。接着太医就给公主诊断出了恶疾,并禁止人探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们还真的找到了一个得了恶疾而死的女子,面出恶疮,无法辨认,装在茂德帝姬的棺材中。就算真的有人开馆验看,也看不出所以然。 那天下午,柔福帝姬来祭奠茂德帝姬,哭的极为伤心。并不仅仅是为了这个较为亲密的异母姐姐而哭,亲哥哥郓王几日前被烧死,至今连哭都不能哭,朝廷一直不公开承认郓王已死,不给发丧,不办丧事,这更让柔福帝姬伤心。因此借哭姐姐的灵,哀哥哥的丧。 她哭的伤心,也有些触动茂德帝姬,不忍看到她留在城里最后遭难。就让张喜儿将柔福帝姬带去了她藏身的夹层,对她如实相告。本来两人在书信中,茂德帝姬就将她跟李慢侯的故事倾诉过,柔福帝姬也知道大宋国运将终,她们这些皇子皇孙命运凄凉的结局,于是立刻就同意跟着茂德帝姬一起走。 天一亮,茂德帝姬乔装成下人,与柔福帝姬一起乘坐马车走出蔡府,柔福帝姬在驸马府护卫眼前登上马车,之后在车上换下衣服。马车夫是值得信任的,正是那个前些天一直跟着李慢侯的人,公主派到李慢侯身边的车夫都是她的心腹,也算用心了。车夫送公主出城后,会拐回去将马车随便仍在内城西门,也就是梁门内,伪装成是护送柔福帝姬回宫的样子,将柔福帝姬换在马车上的衣服抛洒在附近偏僻处,并做成遭劫痕迹,然后车夫会彻底消失。 至于驸马,原本的计划是,公主死后,驸马安葬公主,然后就向皇帝上告罪书,请求将公主府和驸马府归还朝廷,朝廷收回两座府邸后,也不至于问罪驸马,顶多将他打回原籍为民。可现在不一样了,丢失了另一个公主,自己的老婆还死了,驸马上告罪书,可就不会因为是蔡家人的原因,而必须承担柔福帝姬失踪的罪责,皇帝万一问罪,判个死罪都有可能。毕竟现在蔡京人人喊打,虽然有李纲、吴敏等大臣庇护,可一大群新兴权贵咬死了要置蔡京于死地,弄不死蔡京,蔡京儿子有这么大失职,还不找机会弄死。 李慢侯不知道该悲还是该喜,李慢侯跟蔡鈃素未谋面,以前跟人家老婆暗生情愫就很不应该,但那种男人间的仇怨其实都不算是事了,现在的情况是,蔡鈃很可能会因为李慢侯而面临绝境,而这一切都是他老婆选择的结果。茂德帝姬为了李慢侯能够安全,选择冒险忽悠柔福帝姬跟她一起出逃,然后留下驸马承担未知的后果。 亲手将丈夫推入险境,无论对这个丈夫多么没感情,茂德帝姬也难以心安,此时说起,神情没落,让人看了生怜,不忍苛责。 李慢侯叹道:“你给其他皇子公主以及皇帝的遗书中,怎么说的。” 茂德帝姬道:“大致如你所说。我提了大辽国灭后,辽国皇子皇女的结局,以此提醒诸皇家子弟,要留条退路。给皇帝书中,劝他大势不可守时,虽要顾及江山社稷,也要爱护自身。万一局势有变,恳请他南渡,保存宗庙!” 作为一个皇家公主,在遗书中这样对兄弟姐妹说也合情合理,尤其对皇帝的话,充满关切,也许算是唯一能帮到驸马的地方。万一这个自小没其他兄弟姐妹帮衬的皇帝,动了一丝感情,或许就不会追究驸马的罪责。用李慢侯那番道理,金兵上次抢了几千万两钱财,肯定还回来,再来,宋军又不能战的逻辑如果那些皇家子弟都不肯信的话,他们被抓走也不冤。 遗书里,不算有漏洞,其他计划中原本也没有漏洞,柔福帝姬出逃是唯一的漏洞。 此时除了为驸马祈祷,真的没什么其他办法补救。 看到茂德帝姬的愧疚,李慢侯也不敢苛责她。 “还是换身衣服去吧。” 茂德帝姬这次没有抵触,默默的走进内舱。 外舱这里,就李慢侯和柔福帝姬主仆三人在,此时不知道惹了多大麻烦的柔福帝姬,很无辜的站在一边,完全不知道事情有多么严重。 见到李慢侯看她,有些娇羞,似乎不知该怎么应对,身体非常别扭的扭着。 似乎是无法承受这种气氛,她轻轻屈膝:“见过李大官人。” 李慢侯拱手:“见过帝姬。” 柔福帝姬道:“你也可以叫我公主。” 她连李慢侯私下称茂德帝姬为公主这件事都知道,也不知道两个姐妹在信中到底说了些什么。 李慢侯改口道:“见过公主。” 柔福帝姬问道:“大官人是武陵人吗?” 这可能只是个比喻,让李慢侯知道茂德帝姬果然将他是千年后来的这件事告诉了柔福帝姬,两姐妹的关系当真如此亲密?还是说茂德帝姬认为这件事很值得炫耀。 李慢侯摇头道:“在下不是武陵人士,是陈留人士!” 说起陈留,陈留也快到了。这里距离开封四十里地,漕船走的不快,一小时能走十里。中午之前就能赶到陈留,而李慢侯一点都不想赶,他不知道陈留会不会留下他们。 第十四节 襄邑桑林 李慢侯的家并不在陈留,而是一个此时还没有出现的小城市,地理位置在现在的陈留境内,因此他说自己是陈留人。 陈留算是一个很古老的城市了,出名是因为曹操起家在这个地方,历史则能追溯到更古老的春秋战国时期。 楚汉争霸时期,这里算是一处战略要地,刘邦和项羽反复争夺。因为占领陈留,刘邦往南就可以威胁项羽的首都彭城,而项羽则可以威胁刘邦坐镇的荥阳。主要还是因为有水系沟通南北,因此地利优势其实跟汴梁相似,只可惜随着汴梁的兴盛,陈留不可避免就要衰落。 此时只是一个小县城,虽然位于运河商道上,可距离汴梁不到一天路程,商人的目的地都是汴梁,因此陈留失去了发展起来的可能。 这里距离开封不到四十里,漕船的速度,半个时辰可以走大概十公里的样子,不急着赶路的情况下,一天走个六十里是比较合适的。因此陈留只能作为一个进出开封的商贾临时歇脚的地方。 李慢侯的漕船走的更慢,因为顺流而下,也不急着赶路,甚至有些畏惧前方的关卡,相对后方的追兵,前方的关卡更无法捉摸,追兵至少可见,看见了可以跑,可以躲,可以反抗,但关卡处只能任人宰割。带着这种情绪,李慢侯没有让人拉纤,而是让李四等人,包括李慢侯自己在内,轮换着跟马氏和金二郎摇橹,依靠南流的汴河水,慢慢往前走。 就四个男人可用,现在看来,马氏这个妇人比男人更有用。但她毕竟是妇人,让马氏在一旁教李四,李慢侯自己则在船头,让金二郎教他,掌船更是一个技术活,李慢侯认为他更容易学会。 他学的很快,毕竟以前算有些基础,常年从事水上活动,不但身体素质够硬,也很习惯摇晃中掌握平衡。 划招的要领也不复杂,所谓“招”,跟船尾的“橹”对应,是运河上漕船的操作工具。跟船桨形状相似,但原理不同。橹的端头像大刀,固定在船尾左右滑动,产生向前的动力。招的端头的形状像扫帚,适合拨动,其实主要作用是摇橹时候船身产生的摇摆。 因此用招的目的就是尽量让船保持在航道中。当然也有一些诀窍,比如要看船身,要预判,李慢侯发现跟开车倒是颇有些相似,因此掌握起来得心应手。 远远看到陈留的时候,李慢侯已经能够熟练掌握漕船了,这时候他让船暂时抛锚,自己一个人走下了漕船,沿着岸边朝陈留快步走去。 陈留县是一座典型的古代县城,有方形的城墙,有环绕的护城河。运河的码头就在护城河边,或者说护城河借用了一段运河航道。跟开封一样,码头上有官府设的榷场,有税官,但没看到士兵,连城墙上都不看到士兵的影子,如此松懈的城防似乎不应该出现在战时,对李慢侯来说,却是一个有利的情况。 他悄然混上码头,盯着一艘从南边来的,刚刚停上码头的商船,有官吏商船检查,只有一个人,这不符合现代监察系统的原则,检查的原则一般最少两人,有互相监督之意,比如执法的警察甚至城管等等都是如此。 北边也有一艘船南下,同样如此处理,李慢侯又仔细看了看商船检查的官吏的表情,发现上船前后稍有一些变化,从南边那艘船上下来的时候,略带喜色,从北边那艘船上下来的时候,有些失望,但没有一丝紧张和严肃,显然是一种十分轻松的心态。 这让李慢侯放心,至少说明开封那边还没有发捉拿文书到地方,连最近的陈留都不知道公主走失的情况,其他地方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这才在岸边招手,让金二郎将船开过来。 李慢侯自己则先跑去跟榷场沟通,表明自己的身份,亮出开封户册,一些相关文书。做商人不是说做就做的,得有一些前辈的联保,小商贩管理不严,但这种要长途运输的买卖,是一定要有有实力的富户作保的,这些程序李慢侯也早都弄好了。除了船上女人太多之外,他这艘船真的按照商船标准来做的。 榷场税吏验看了李慢侯的官凭,看了看即将进码头的漕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很快漕船靠上码头,在李慢侯的引领下,税吏踏了上去。 这是一艘普通货船,房舱型的货舱位于甲板上,两舷有排门板进出船舱十分方便,通道口与甲板前后通过甲板两侧通道贯通,加班前后也开着舱门。整个货舱,就像一厢小矮房铺在甲板上。 税吏通过打开的排门进入了舱房,里面是满满当当的货物,只有前后临时隔出卧室一样的两个屋子。 税吏随手翻检着货物,漫不经心的样子,一点都不像认真查验。 “名画?” 看到一箱箱画作后,税吏问了起来。 李慢侯答道:“哪里是什么名画?” 他买了几百幅这样的画作,没有一副是名人画作,全都画的很好,只是作者不出名,或者暂时尚未出名。 税吏又看了那些丝绸等物。 “去杭州?” 李慢侯答道:“是去杭州。” 货物并不出奇,汴梁往江南运送的货物,大多都是这些。南方来的大宗商品主要是盐茶,北方输送的主要是手工艺品。 “呵呵。大买卖啊!” 看到一幅幅大型绣品后,税吏终于动容了,显然常年在运河上检查,他很清楚这些绣品的价值。 李慢侯笑道:“哪里是什么大买卖。给东家扛活的,小人就是一跑腿的。” 说着,李慢侯识相的拉起了税吏的手,从他宽大的袖子里出来的时候,手里的几吊铜钱已经不见。 税吏看了看两边隔起来的舱房,问道:“船上就四个人?” 他刚才在甲板上就看到四个人,说完往前舱走去。 李慢侯连忙阻拦:“还有一些女眷。” “女眷?” 税吏冷笑一声。 “是有夹带吧?” 不顾李慢侯的阻拦,继续往里边走去。 李慢侯暗骂一声,行情他都打听过了,这种普通漕船通行,最多五贯钱这小小吏就不会为难,他刚才已经给了,难道是因为对方看到货物有价值,然后不满足了。 李慢侯追到舱房前:“大人,通融通融。” 又塞了三吊钱过去。 尽管拿了钱,小吏还是推开了舱门,看到里面的女眷,他神色楞了片刻。女人太多了,如果是一艘客船,他倒是不意外,可这是一艘货船,很少见带这么多女眷的。 露出狐疑的神色:“你船上就三个男人,带这么多女眷?” 跑船带女人不奇怪,可这带的太多了,一人分两个都有富余。而且这些妇女也不像普通苦力的女人。而且他匆匆一瞥,就发现其中几个不似普通人。 李慢侯赶紧道:“大人。这些可不是小人们的家眷,实是东家的家眷。要回杭州。” 税吏哼了一声:“我看也不是你们这些贼胚的女人。就你们哪配得上这样的女人!” 说完还不忘狠狠瞧了几眼。 此时茂德帝姬两个公主和侍女都穿上了她们的衣服,因为当她们换上粗布衣服后,怎么看都不像普通女人,反而更加扎眼,还不如让她们换上公主府侍女的丝绸衣裳,冒充富商家的家眷呢。 尽管宋太宗时期就颁布过严格的衣服制度,也只是限制老百姓穿紫色的衣服,几十年前司马光也上书批评过普通百姓也能穿丝制鞋子,但其实根本限制不住。只要有钱,想穿什么样的衣服都没人管,即便穿了紫衣这种三品以上官员才能用的颜色,只要不张扬,其实也没人追究。后来秦桧的儿子还穿过黄色衣服,被人弹劾的时候还振振有词。李慢侯在蔡京府的时候,看到的反倒很规矩,侍女都穿细布衣服,还不染色。他不知道这是蔡京的审美情趣,还是担心下人穿着不规矩,会引来政治上的攻击。 但公主府的侍女就没有限制了,公主的贴身侍女想穿什么绫罗绸缎都可以,只要颜色上素一些,不比公主的衮服还华丽,根本没人管。因此这四个主仆,全都穿着较为素雅的丝制衣裳,说是商人家的家眷,也说得过去。 税吏拿够了好处,大概也不想惹麻烦,有钱有势的富商,也不是什么待宰的羔羊,谁知道他们有什么背景,该收的收,不该管的不管,这日子才能过的下去。 所以他只是在门口看了看,就走了出来。 “东家的女人,怎么坐货船?” 税吏有些疑惑。 李慢侯解释:“还不是为了省钱。” 税吏哼道:“护送如此多女眷,就四个男人,不嫌少了些?” 李慢侯道:“南去顺水。返程时在扬州雇纤夫也不迟!这都是东家交代的。” 税吏道:“你们东家倒是精明人。罢了!” 说完他已经走出船舱,跳上了码头,然后去了榷场报告。 跟主官沟通完后,盖了印章,出了榷场,将文书转给李慢侯,到此程序才算走完。 这一次他露出的喜悦的神色,继续等着下一艘船。 李慢侯毫不迟疑,立刻就走。他不想在有官府机构的任何地方停留。 哪怕仅仅是一个税务机构。这种税务机构叫做榷场,榷务,或者榷关,各地叫法不同。正经的叫法是监当官,这是一个统称,包括监粮、监钱、监仓、监盐、监酒、监门、监茶、监税、监场、监务等等官职,其中主要是监门、监盐、监酒和监商税四个职务,因为这四个职务牵扯到税收。监当官是不直接参与事务的,做事的都是那些小吏,他们被称作拦头。 每一个州县都有监当官,都设有榷场,一些大县甚至有多个榷场,一些富庶的市镇,同样也会社会榷场。 李慢侯这种货船需要交纳的税,属于过税,不管你卖不卖货只要通过就要收税。税率不算高,百分之二。但长途跋涉,从北方到南方,成本也会翻倍。 出发之后,继续忽忽悠悠,继续行了十里,李慢侯让停船。天色稍微暗淡,今天就停泊野外,野外似乎都比城市安全。 几个女人忙碌起来,两个公主积极参与,明显是帮倒忙,惹的金枝频频喝骂。金枝还不知道这是两个公主,否则给他八个胆子,也不敢放肆。 张妙常在一边唱曲,还是清唱,她路上的角色是小丫鬟,所以没有带上乐器。李慢侯现在发现,还不如带上呢,乐器也可以说是货物啊。 听着小曲,看着一群莺莺燕燕的女人吵闹,其实也颇有一些情趣。李慢侯的焦虑,就在这种氛围中渐渐消解,一放松就发困,闭上眼睛,倒在铺上睡了过去。 吃饭时候才被叫起,不该睡这一觉。吃完饭反而睡不着了,索性让其他人都睡去,李慢侯守夜。 很冷清,天色昏暗后,前后都看不到一丝灯光,天然的旷野,纯粹的黑夜。 有风吹过桅杆的声音。漕船上的桅杆都是放倒的,因为根本不可能撑帆,桅杆是用来挂纤绳的。 夜很静,李四他们在船尾打呼的声音都能听见。 “武陵人!” 一声轻呼,船舱里悄悄钻出一个身影。 “公主。” 李慢侯小声招呼,两个公主的身份最好还是保密,李慢侯现在倒不担心被李四等人出卖,当死去的张三替他挡那一刀的时候,已经让李慢侯放下了一切戒备。关键是如果知道船上有两个擅自出逃的公主的情况下,他不相信这些人的心理素质能在遇到官差的时候面色如常,万一让人怀疑,平白招惹麻烦。 “茂德姐姐说我哥哥还活着。” 看来茂德帝姬将郓王可能是假死逃生的情况,告诉了柔福帝姬,对她是一种安慰。只是很奇怪,柔福帝姬为什么要问自己。 李慢侯点点头:“可能活着!” 李慢侯不知道,他最初留在柔福帝姬心里的印象,其实是一个神棍,一个能预测过去未来的神怪。 柔福帝姬叹道:“哥哥也跟我现在一样,逃亡在外吧。” 李慢侯点头:“要是活着,就一定在某处藏身。” 柔福帝姬突然伤心起来,擦拭眼泪。 “公主何故伤悲?” 李慢侯问道。听到郓王可能没死的消息,不是应该高兴吗? 柔福帝姬道:“哥哥逃走,为何不带我?” 李慢侯无言以对,难道他要告诉这个女孩,男人有时候就是这么无情,还会冠以牺牲小我的冠冕堂皇理由吗? “武陵人,你有兄长否?” 柔福帝姬收起眼泪。 李慢侯摇摇头,他是独生子。 “武陵人,你何时走出桃花源?” 李慢侯苦笑:“我可能走不出去了。” 柔福帝姬道:“大宋许不是桃花源。我可能也回不去了。” 李慢侯道:“兴许,还回得去。你能回汴京,我也能回家!” 此刻,说完这句话,李慢侯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感觉,他仿佛说出了一句谶言,当这些公主回到汴梁的时候,他就能找到回家的路,只是两种可能几乎都不存在! 聊到伤情处,谁也没话说了。李慢侯劝柔福帝姬回舱去,借口风凉,她应了声,转身回去了。 李慢侯又守了一会,寻思差不多过了半夜,这才转回船尾,从尾舱里喊出金二郎,让他替换。 第二天,李慢侯扶招,李四继续摇橹,金二郎睡大觉。 随着技术的熟练,加上顺流而下的便利,行船的速度也有所加快。从这里直到前方的襄邑,都不会有榷关,可以放心前行,只需要关心有没有追兵。 日落之前赶到上次休息的那个小镇,安心的休息了一晚,第二天继续前行。 天黑之前,终于到了襄邑附近,但没有进襄邑,而是在襄邑前五里处的转弯处歇脚。前方就是花石纲沉船的那个急弯,弯北案是一片原野,南岸有一个高坡,坡上有一片柳林,一直绵延到堤岸。 吃过饭,李慢侯下了船,这个地方对他有特殊意义,难免让他想起一些难忘的往事。 他沿着堤岸走着,这处弯口的堤岸修的比别处更加坚固,青石铺成的堤岸上留下了一道道痕迹,是纤夫的脚磨出来的。 本想走到急弯处,潜水看看那块花石纲的,不知怎么的竟爬起坡来。 刚趴到半坡,就看到坡下张妙常跟了过来。这小丫头平时存在感不高,因为她总是表现出一副乖巧样子,却非常懂得察言观色,李慢侯的心事被她察觉,就跟了过来。 李慢侯看着张妙常走路艰难的样子,不由皱起眉头,等她爬上坡才问起。 “妙常!你的脚还缠着?” 张妙常点了点头。 扶着她爬上坡顶,让她坐下休息。 “不是让你放了?” 李慢侯严厉道。 张妙常一脸委屈:“放了脚,多难看!” 李慢侯哼道:“缠着才难看。” 不一样的审美之间,毫无道理可讲,青楼长大的张妙常就是觉得大脚难看。这个年纪的女孩谁不爱美?不过她可以忍痛自己给自己缠脚,这份心性却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张妙常叹道:“大官人胡说!” 李慢侯不想跟她争辩,做到她旁边,就去脱她的鞋子。他想看看张妙常的脚伤成什么样子了,李慢侯是见过小脚的,他奶奶那代人里,一些年长的老太太就缠着小脚,小时候偶然一次看到,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不好的印象,有些阴暗。因为他看到有些人的脚,脚趾都折断挤进了脚心,其实根本就是残疾。 张妙常任由李慢侯脱了鞋,才有些娇羞的稍微拧动,但没敢真用力。 李慢侯开始慢慢解开她的缠胶布,一圈一圈缠的很紧密,看起来颇有章法。 缠胶布将脚缠的一直拱起来,如同一个小桥一样,也许士大夫真的可以从中看到美感,但李慢侯看不出来。他却能肯定,这样的脚走路肯定是有问题的,很显然只有脚尖跟脚跟能着地。 终于露出了肌肤,粉嫩中透着红,仿佛泡过水一样。 李慢侯轻轻转着,还好脚趾没断,只是五根指头挤在一起,李慢侯慢慢分开,还能分的开,只是看到张妙常咬着牙的样子,知道骨头生长的已经有些畸变。静静观察了半天,发现她的脚型依然拱着,没有了缠胶布的束缚,也没有自然的恢复天然足弓的形状。轻轻一掰,张妙常终于忍不住嘶叫起来。 “混账!你在做什么?” 冷喝声从身后响起。 转头一看,茂德帝姬不知道何时也爬了上来。 “你们怎么来了?” 李慢侯还疑问。 茂德帝姬没理他,抢身过来,一把将李慢侯推开,挡在张妙常身前。茂德帝姬旁边,还站着比茂德帝姬还凶的侍女黄莺儿。侍女就是狗腿子,主子生气的时候,他们就会龇牙,该上前撕咬的时候,也一定要抢在主子前面。 李慢侯闹了个大红脸,她知道茂德帝姬误会了。 “我没干什么,就看看她的脚。” 李慢侯解释道。 “下流!” 茂德帝姬面色通红,语带怒气,她是真的生气了。 李慢侯恍然大悟,该死的审美差异,这年头中国人的审美,让那些士大夫带的太偏,对于女人而言,脚是比胸还要隐私的器官,甚至可以归类为器性官。 比窦娥还冤。 悄悄将茂德帝姬拉到一边解释起来。 从审美差异,讲到现代人不但不缠脚,女人露出脚只是寻常事情。又讲了缠脚在现代是禁止的,被认为是一种对女人的摧残。 尽管茂德帝姬还是不理解为什么缠脚是一种摧残,但接受了李慢侯的解释,认为真的是差异导致的,李慢侯并没有打算对张妙常这个小女孩做什么。 误会一场,茂德帝姬也有些愧疚,她也不知道怎么了,刚才看到张妙常追着李慢侯上了高坡,她就忍不住跟了过来,远远看到李慢侯在亵玩女孩的脚,顿时怒气冲冠。 “你也缠着脚吧?” 解释清楚后,李慢侯问公主。 茂德帝姬冷哼:“你要干嘛?” 还以为李慢侯也想看她的脚。 李慢侯道:“还是放了吧。对脚不好。” 一般中上人家想女儿嫁个好人家,嫁给门当户对的同样中上人家,就必须遵守这种扭曲的审美,可公主不需要。 茂德帝姬道:“不要你管。” 李慢侯又道:“影响走路。” 茂德帝姬不服:“哪里影响?” 说着示威一般用力跺脚,还转了几圈。 李慢侯也疑惑,怀疑公主缠脚的方法,可能没有青楼女子那么残酷。毕竟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因此也就犯不着把脚朝着残疾的方向去折腾。想到船上另一个公主,那个公主在历史上,不就是从金国徒步几千里走回了南宋,并且走成了一双大脚,就这样依然被承认了公主身份。想来皇家女子的缠脚,不可能造成残疾,否则一双大脚根本无法解释。 正这样想着,那边黄莺儿跟张妙常争执起来。 吸引了两人的注意,看过去,只见张妙常已经脱了另一只鞋,正在一圈一圈将缠胶布扯下来,张喜儿则在一旁着急的阻止。 李慢侯和茂德帝姬也走了过去。 原来张喜儿也在讲那一堆小脚不好看的道理,他是侍女,没有缠足,并以此觉得羞愧。觉得张妙常缠的好好的一双脚,放了太可惜。 茂德帝姬也劝道:“姐儿。这一放可就毁了!” 张妙常露出她那副天真烂漫的笑脸:“不怕。大官人说小脚不好看。” 茂德帝姬转头狠狠瞪了李慢侯一眼,还不解气,又狠狠踩了他一脚,李慢侯吃痛,茂德帝姬却先喊了出来,蹲下身子,捂着自己的脚。 扭着了! 李慢侯连忙蹲下:“扭伤了?” 茂德帝姬冷哼一声。 “我看看!” 李慢侯说着就要去脱她的丝履,被一把打开。 “放肆!” 愠怒的瞪了李慢侯一眼,李慢侯却觉得是撒娇,坚决要脱了鞋去看。 茂德帝姬双手捂住自己的脚,露出乞求的眼神看着李慢侯。 李慢侯心里一软,就要放弃的时候,公主却轻声说:“扶我去里面。” 她看了看前面的柳林。 此时他们其实就已经在柳树林中了,这篇树林,沿着陡坡一直绵延到堤岸上,全都是一人粗的垂柳,也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 李慢侯知道公主在陌生人面前露出脚有些害羞,就扶她起来,慢慢往树林深处走去。 茂德帝姬回头交代黄莺儿看好张妙常。 三排柳树后,突然眼前开阔了一些,不是没了树,而是换了树,竟是一片桑林,桑树枝叶开阔,却都不高,显然是人工栽培,方便剪枝养蚕的。 这种景物的转换,让人心情似乎也有了些转换。 李慢侯收心扶公主坐下,靠着一颗老柳树,正对着桑林。然后慢慢脱下她的鞋子,同样是缠脚,不过裹脚布都很高端,是丝带。没有像张妙常那样缠的脚都拱起来,不过同样缠的很紧密,尤其是足弓处,尤其紧密。 一圈圈将丝带解开,露出一只小脚,说小脚其实也不小,相比张妙常来说大得多,李慢侯判断大概是三五到三六的尺码。 “呀!别看了。” 茂德帝姬娇羞道。 李慢侯不但看,还动起了手。茂德帝姬立刻挣扎起来,却又呼痛。 “别动!” 李慢侯声音严厉,茂德帝姬果真不动了。 接着李慢侯仔仔细细检查,接着从桑林挡不住的月光,握着一只白皙的脚。另一只手拨动一根根脚趾,还算灵活,看来没有缠坏。仔细端详足弓,微微有点弧度,却又很平,像是扁平足,又不像是天生的。果然缠脚还是造成了后果,这双脚整体较小,尤其是很纤细,应该是刻意缠成纤细状的,如同这时代的艺术品,如同宋徽宗的瘦金体,朝着纤细发展起来。但还不太影响走路,只是要做激烈运动显然不可能了。 李慢侯握着足弓,轻轻下弯,发现没有弹性,骨头可能已经定型,无法恢复了! 正心痛着,突然茂德帝姬轻声叫了一声,被弄疼了。 李慢侯赶紧松开,抬头看她,发现她也在看他,一张美目娇羞,满脸通红,似火一般,好似烧了许久,两人凝视,茂德帝姬没有躲开。 “我……” 李慢侯欲言又止。 “休得放——” 茂德帝姬还没说完,嘴巴就被堵住了。 李慢侯这次可没那么蠢了,问什么问,直接怼上去,才是最好的回应。 火热的唇贴在一起,茂德帝姬的唇尤其热,回应也很笨拙。 生涩蠕动着的双唇很快就分开了,可是那一刻却仿佛永恒。 公主依旧通红着脸,低头不说话,李慢侯还握着她的脚,轻轻揉着。 同时问道:“还疼吗?” 茂德帝姬道:“更疼!” 李慢侯叹道:“不要在缠了吧?” 他口气温柔,带着请求之意。 茂德帝姬好似做了很重大的决定一般,发出了很轻的一声:“嗯。” 很轻,又很坚决! 黄莺儿的呼声不断传来,刚才就是这声音打断了两人的永恒。 黄莺儿等不及找过来的时候,两人依然没起来,李慢侯正在一圈一圈的解开另一只脚的丝带。全部解下来后,依然没有放手,轻轻揉了起来。 黄莺儿大叫:“大胆狂徒,敢轻薄帝——” “住嘴!” 茂德帝姬训斥侍女,黄莺儿连忙收嘴,险些暴露了公主的身份。 李慢侯揉捏了一番,然后轻轻给公主套上袜子,穿上鞋子。 “走两步试试。” 希望按摩能帮助肌肉放松,陡然放开的脚,可能很难马上适应。 茂德帝姬扶着李慢侯的胳膊慢慢站起来,轻轻迈开腿,嘶一声,吸了一口凉气。 几人都没注意的旁边,张妙常扶着一棵柳树,神情微动,先是流露出一丝委屈,紧接着又闪过一丝坚强,很快所有表情就一闪而逝,再次恢复成了天真烂漫。 李慢侯扶着茂德帝姬:“我搀着你走罢。” 茂德帝姬点点头,在搀扶下慢慢往树林外走,天色已经太晚了。 走到张妙常身边,李慢侯看她扶着树,心想也是一样的处境。 回头对黄莺儿道:“帮忙照看一下妙常。” 黄莺儿闷哼一声,扶着张妙常开始走,眼睛却一直瞪着李慢侯的背影。 嘴里还嘀嘀咕咕,骂骂咧咧:“真不要脸!” 第十五节 警报解除 昨夜的暧昧,仿佛一扫李慢侯这段时间心中的阴霾,精神抖擞了起来。 茂德帝姬同样如此。她这两天也很沉闷,她跟李慢侯一样,心里都是带着愧疚前行的。 李慢侯不但精神抖擞,而且很开心,很纯粹的开心。 他成功劝说一个宋代女人放了足,但这并不能够完全解释他的开心,因为张妙常同样放了足,可李慢侯仿佛忘了一般。关键是茂德帝姬之所以放足,在李慢侯的感受中,有“为了我”这一种成分在内,这是开心的源泉。 快乐之时,心情畅快,面对危险都变得乐观起来。 一大早就开船,不到一个时辰,船就开进了襄邑的码头,跟陈留相似,襄邑也有榷关,也有拦头,同样的方式,得到了放行。 这些拦头,非常圆滑。都是一些本地人充任,需要联保,也需要考试,需要一些收税的专业知识,因此往往代代相传,许多平民连同他们的家人,全都从事这种业务。慢慢也就形成了规矩,知道什么该管,什么不该管。李慢侯给了钱,他们就不会为难。甚至哪怕李慢侯真的是逃犯,只要钱给的足,他们都能睁只眼闭只眼。更何况李慢侯的装扮虽然有些怪异,却也说的过去。一家吝啬的富商,让伙计将家眷送回老家,仅此而已。 从容过了襄邑,心情更加轻松。 船过桑林时,转了个急弯,开始向东,水流变慢。又行了二十里,又遇一个急弯,河道向北偏折,水流几乎不动。摇橹不但更加费力,而且船速变得极慢。 李慢侯见状,对一旁继续指导他的金二郎说:“二郎你来换我,我下去拉纤。” 哪怕是顺流,许多地方依然需要拉纤,尤其是赶路的货船,其实基本上一直雇佣纤夫。不急的货船,往往分段雇夫。运河两岸也就聚集起了大量以此谋生的纤夫,有的纤夫愿意走更远的地方,有的纤夫则只接短线的活儿。有的是以此为生,有的是贴补家用。很复杂,也很方便。只要有钱,各个码头都能雇到纤夫,甚至有专门为纤夫招揽生意的牙人。 金二郎急忙摆手:“老爷,还是让我去拉纤吧!” 金二郎算起来是李慢侯的小舅子,但这小舅子很拘谨,一直称李慢侯为老爷,仿佛他是一个下人一样。他姐姐倒也不纠正,李慢侯一直要求他叫哥就行,只是着急之下,就又改了回去。可能在金二郎眼中,在江南拥有万亩良田,百间大屋的人,只能是大老爷。 李慢侯笑道:“你不行。你去,你媳妇该着急了。” 马氏很有意思,李慢侯有时候觉得,这个大三岁的女人简直把丈夫当儿子养。 将船招塞到金二郎手中,李慢侯就往船尾走。 这时候听到前舱里几个女人说话,他顺便凑了过去,茂德帝姬跟柔福帝姬正在聊天,说的还是缠脚的事情。 柔福帝姬对姐姐放了足,非常诧异,觉得不可思议。这应该是挑战她世界观的一件事,仿佛一个精致的女人某天突然表示永远也不化妆一般。 “你也该放了脚。” 李慢侯插话道。 柔福帝姬满脸恐惧:“我才不要!” 李慢侯也不坚持,爱放不放,擦身就走去船尾了。 船尾这里,李四摇橹已经颇为像样,只是一旁的马氏依然不断纠正他。李四很沉默,一声不吭。他一路上都很少说话,张三的死压在李慢侯心中,同样压在李四心中。张三草草下葬,他老婆周氏耿耿于怀,李四何尝不介怀?这些人中,李四跟张三的感情,甚至可能比周氏跟张三的夫妻之情更加强烈,两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 马氏不知道这些缘由,一个劲的挑李四的毛病,因为李四一个大男人摇橹,还比不上她一个妇人。摇橹是一个巧劲,不是一时半会能练出来的。 李慢侯叫他一起去拉纤,李四嗯了一声,提线木偶一样,跟李慢侯一起拉出纤绳,绑在倾斜的桅杆上。 很快下了船,背起纤绳,喊着号子,用力牵拉。马氏摇橹,二郎扶招,配合拉纤,将船始终保持在河道中。 呼和的号子声吸引了船上的女人,一个个钻出船舱观看。 一直在船舱里跟张妙常讨教女红的金枝也看到了,看见李慢侯竟然也背着纤绳,而他弟弟扶招,立刻黑了脸,叱骂起弟弟来。 “你姐夫身娇肉贵,手上连个褶儿都没有,你怎能让他去拉纤。你在这里清闲?” 金二郎也委屈:“是姐夫自己要去的!” 金枝气的跺脚,伸手就要打:“还说不得你了!娶了媳妇,翅膀就硬了?” 却始终没打下去,又冷哼一声,站在船头高呼:“官人,你快些回来。当心累着了。” 正在说话的茂德帝姬姐妹,突然停止了攀谈,茂德帝姬的神色凝重了下来。舱里头,小丫头张妙常低头做着女红,眼睛不时的偷瞟茂德帝姬姐妹。 张喜儿和黄莺儿两个侍女聊得来,翻箱倒柜的试衣服,这些粗布衣服,她们还没穿过,很有新鲜感,一边比划一边笑,还不住的撺掇另一个穿上,另一个则死活不穿。 两岸是绵延的桑田,这一路上,桑田都极多。近乎从开封到江淮,一路上从没在人眼中消失过。黄河、淮河流域的桑林,不知道养了多少白蚕,抽丝剥茧,卖到开封,织成丝绸,压得江南的桑蚕一直发展不起来。 桑林多了,各种鸟儿,虫儿也就多了起来。各种声响时而闯入河上,跟缓慢流淌的水声交织在一起,让拉纤的人惬意起来,拉纤也不显得那么辛苦。 李四在前,李慢侯在后。不是李慢侯不愿意在最前边,只是他个头高,他拉最前边,后面的人会更辛苦。 李慢侯力气大,也肯卖力气,逼得李四只能紧咬牙关跟着卖力,但他始终一声不吭,号子声都是李慢侯一个人在喊。 李慢侯不由想到他在三峡看到的拉纤景象,真正的纤夫早就消失了,那是旅游表演。尽管是表演,却做的十分逼真。一群群精干的四川汉子,身材不算高大,浑身黢黑,在山下的石滩上,背着纤绳,全身上下竟不着寸缕,光着屁股。 可给人的感觉,一点都不丑陋,那虬结的肌肉,整齐的川江号子,充满了力与美的张力,这才是真正的美学,健康、有力才是正确的美学观,不是缠脚,不是病态,病态美学,只见病,哪有美? 这样拉了十里地左右,终于结束了。前面一处岔口,汇入了一条河流,那是滩水,是一条自然河流。滩水汇入了运河河道,或者说运河汇入了滩水河道,两条河接着会共用很长一段,然后滩水分流向东,汴河继续朝南。 中国的运河网就是这样形成的,追随自然,借用自然河道。不仅仅是运河,长城、都江堰,甚至整座的城池,都讲究随形就势。中国古人不崇尚战天斗地的精神,更加追求融入自然,效法自然,于是万里长城隐没在关山险要处,运河与自然河道交织为一。 由于有了滩水的水流,运河再次变得有生机了,可以不用拉纤也能较快的行船,李慢侯这才停止了拉纤,跟李四二人摊在滩涂上喘着粗气,真是累坏了。全身酸胀,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感。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发出酸痛,可每一处肌肤也在吐着气息。 李慢侯自认不是缺乏锻炼的人,由于从事海上探宝行业,他经常下海,常年锻炼身体,一套从小练到大的长拳从来没有放下过,可跟真正的劳动比起来,还是太轻松,仿佛跑了一趟马拉松的强度。 李慢侯不认为顺流拉纤会是一件比马拉松更耗体力的工作,一路上见过不少纤夫,他们都十分轻松。只能说身体肌肉类型可能不同,一个是现代运动,游泳的肌肉,一个是拉纤的肌肉,结构不一样,下水游泳的话,燃烧同等热量,李慢侯绝不会这么累。或者也有技巧的原因,就好像马氏的力量不可能比得上李四,但却比李四摇橹更加轻松,更加高效一样。 这是专业的效率! 进入滩水水道后,距离下一个目的地应天府还有一百多里,连夜赶路也到不了目的地,中间必须要歇一晚上。中途也没有县城,没有榷关,但却有几个小镇可以歇脚。 于是天黑前就在当地人称百里集的一个小镇落脚,当地人说这里离应天府正好一百里。百里集不大,就一条街,七八家商铺,客栈都只有一间。不过无所谓,李慢侯也不打算住。 夜里同样轮换守夜,李慢侯守夜的时候,隐隐感觉有人窥伺,码头上却没找到人影,让他不免又开始焦虑起来。 好在一夜无事,可心里压力陡增。 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赶到应天府。北宋应天府,叫做南京。宋辽时期,中国地面上,别的不多,就是京城多。宋辽这对老冤家,互相奈何不了对方,强盛的时候一起强盛,衰弱的时候又一起衰弱,勾心斗角两百年间,拼的就是谁的京城多。到底辽国压了一头,辽国有五个京师,北宋只有四个。 开封府是东京,城是汴梁城,河南府是西京,城是洛阳城,大名府是北京,城是大名城,还有一个就是这个应天府南京,城是宋城,位于后世的商丘境内。跟东西两京相比,似乎宋城有些提不上档次,最牛的资历也不过是春秋战国时期宋国的都城,但在北宋,宋城是有绝对资历位列四京之一的,因为这里是赵匡胤起家的地方。赵匡胤建立的国家之所以叫“宋”,就是从这里来的,当年赵匡胤做宋州节度使,宋州的治所就在宋城。 为了赶路,起的很早,滩水刚刚汇入运河,水流较快,可李慢侯依然决定拉纤。尽管昨天拉纤之后,身上酸痛了一夜,可他态度坚决,今天天黑前一定要赶到应天府。 一共拉了两阵,一阵两个时辰左右,直到两人完全拉不动为止。这四个时辰,足足让他们跑了八十多里,除去中间吃饭休息时间,至少还能在行船一两个时辰才会天黑。 终于在太阳西斜之前,他们看到了南京府。 一座雄城,城池宽广,但不算大。比起陈留,襄邑当然庞大的多,但比起开封、洛阳,恐怕不是一个档次,但有都城的规制,城墙很高,至于防守的效率,开封都马马虎虎,这里肯定也不咋样。 在城外泊船,并不引人注目,因为等待进港的船不止一艘。 毕竟是都城,南来北往必经之地,本地也有相当的商业规模,因此城外码头上还是颇为热闹的。 宋城也有水门,城内有河道直通运河。不过不同于开封,运河从宋城城南流过,并没有穿城而过。除了开封,大多数城市的运河都很少穿城而过的,大概是开封太大了,避不开。开封有四条河穿城而过,可这座城是屡次增修过的,内城是最早的城池,当时就只有一条河从南部流过,就是汴河,后来随着人口增多,聚集在城外,又增加了外城,才将金水河、五丈河、蔡河囊括进来。水门对于防御是一种漏洞,因此建城的时候都是尽量避免的。 宋城没有开封的烦恼,因此运河绕城而过。 下了船,李慢侯交代船上众人小心,一个人悄悄走向宋城。 跟在陈留哪里不同,李慢侯不是探查的,而是找人的。 码头上一个个穿着不同的人聚在一起争吵,货船的船主、伙计,带着头巾的书生。李慢侯一个个凑上去听一听,听见大多是为了一些商业纠纷在争吵。 “客官,可是要过关?” 一个书生叫住了李慢侯,扔下两个跟他纠缠不清的商人,走了过来。 这就是李慢侯要找的人,可以便捷帮人过关的牙子。 凡是商业繁盛之地,各行各业都有牙子,他们跟榷关里的拦头、监官人头熟,甚至都是一伙人,互相分利。 就像在陈留遇见的税吏,李慢侯给他那么多钱,他一个人是吃不下的,能那小头就不错了,大头是当官的拿的。而在宋城这样的大商埠中,拦头已经不是底层,他们的工作很多都已经被这些没有官方身份的牙子承担,也成了坐地分肥的一份子,有的大拦头,甚至比小地方的税官还过的潇洒。 李慢侯立刻跟牙子攀谈起来,牙子问过了货物,看了货单。 李慢侯提了要求,第一是要尽快过关,因为路上已经误了时辰,是去江南送亲去的,不能耽误;第二是不要惊扰了女眷,船上的女眷是东家要娶的小妾。 牙子态度很好,只是开价很狠,最低五贯钱就能过关,但得等待明天早上去,最快至少要三十贯,可以让李慢侯立刻过关。 李慢侯转身就走,装作去找其他牙子的样子,立刻被这牙子叫住,让价到二十贯,表示不能再少了,再少他就不做了。 李慢侯这才答应下来,两人都露出自己吃亏的模样,煞是滑稽。 讨价还价不是为了省钱,而是为了更像一回事,真为了过关,拿出大把金银,反倒会惹来麻烦。 讲好价,跟着牙子走入榷场,连货都不用验看,交了钱直接就盖了印,这时候李慢侯才给了牙子牙钱,接过了官凭,现在他可以立刻开船,算是过了宋城。最是无惊无险。这就是宋朝,只要有钱,就可以通行无阻。合不合法,没人在乎。 连夜绕城而过,并且行船到半夜,直到所有人都累得实在不行,才停了下来。 前方河滩宽阔,水流平缓,是一个三角洲,两条河叉分开两边,一条向东,一条向南。 李慢侯没走过汴河,他只知道顺着汴河就能到长江,过了长江继续走运河一路能通到杭州,运河是天然的路标,但是这种小分叉,他就不知道通向哪里了。 天亮之时,李慢侯打算往东走,他知道那是岔路,不是主道,可心里有鬼,他总觉得走大路不安全。其实如果皇帝真的要抓他们,他们不可能跑这么远,道理李慢侯都懂,但他就是这样一个不洒脱的人。 此时,一路上没有表达过意见的茂德帝姬突然反对,她要求继续走运河。 理由两人都说不出来,李慢侯不想制造恐慌气息,昨夜他察觉的窥伺未必就是威胁,也许只是一个踩点的盗贼,甚至只是他的心理作用,他太紧张了,导致草木皆兵;茂德帝姬的理由也说不出来,只说走运河更便捷。 两人都没有合理的理由,却都十分坚持己见,甚至为此产生了激烈的争执。 逼急了,李慢侯才终于说出他昨夜的觉察,以及对此的担忧。 公主没有解释,而是拿出她的缠脚带,让李慢侯绑在桅杆上! 丝带绑上去后,很快河岸上出现了一个樵夫模样的人,大声呼喊,要上船。 船就在河边,但这里没有码头,这是一片三叉河道,开阔平缓,船与河岸之间,隔着一个斜坡般的河滩。见船过不来,樵夫直接跳入滩涂,踩着没过膝盖的黄泥下水,又在没过膝盖的河水中跋涉了十步左右,才上了船。 此人出现之时,李慢侯就明白,这是茂德帝姬安排的人。所以将其他人支走,只留下他和茂德帝姬在船头,这人上来指挥,冲着茂德帝姬就磕头。 这是一个二十岁模样的男人,长得还带有几分秀气,更像读书人,而不像樵夫。 “东京情况如何?” 当着李慢侯的面,茂德帝姬问起来。 “未有大变。开封府大搜城西,梁门内外乞丐、流民皆被拷打。但没有发文悬赏,显是密查!” 在战事不利,流言纷纷的情况下,皇帝看来选择了捂盖子,没有将公主失劫的事件公开,以免引起更大的慌乱。但对于怀疑对象,那些事发地的乞丐和流民全都抓了起来。 “南京情况如何?” 茂德帝姬又问。 “一切照常。应天府未有异动!” 昨夜经过的应天府宋城没有什么特殊情况发生。 “驸马那边如何?” 茂德帝姬三问。 “驸马上书认罪。皇帝没有问罪。只遣黄门协力治丧!” “知道了!” 茂德帝姬点点头,樵夫察言观色,又磕了头,然后跳下水,回去了岸边,接着消失不见。 “放心了吧?” 茂德帝姬这时问李慢侯道。 李慢侯点了点头。他清楚了,这个被自己以为办事粗糙的公主,其实早就安排了一切。在东京留下了眼线,随时沟通消息,在途中,至少在南京这样的通都大邑也留有眼线,随时观察情况。而且一路上,都有人暗中跟随,随时示警甚至救援。并且有相见的信号,比如在桅杆上悬挂标记,至于为什么是缠脚带,李慢侯就不知道了,或许只要是丝带就行,比如一张手绢,当然缠脚带也可以。 “放心了!” 明白这些之后,李慢侯是真的放心了。但他却高兴不起来,当公主说她是一个人逃亡的时候,李慢侯哪怕头大,可心里却有说不出的高兴,哪怕压力大,也无怨无悔。因为他觉得这个女人将自己的安危全都托付给了自己,这种信任让他心甘情愿的担起这份本不该承担的压力,而且甘之如饴。 但现在他觉得,他就是一个傻子。一路上将一船人的性命安危全都担在自己肩上,时刻精神紧张,少有风吹草动就草木皆兵,可这一切完全没有意义。 李慢侯的失落和生气,被茂德帝姬看在眼里,她很理解李慢侯的心情,脸上露出愧疚。 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她求饶道:“我不是有意瞒着你的。我只是,只是……” 她说不出理由,其实是一时任性,当她看到李慢侯为她的粗陋计划而懊恼,之后一路上紧张备至的安排行船计划,小心翼翼的通关过卡,她看到这个男人为她做这些,她就觉得快乐,所以不想打破这些。 李慢侯为公主的不信任而伤心、失落,但却很冷静的认识到,这么做才是正确的。这是乱世,很快就要人不如狗,就算皇帝很快都会变得命不由人,王孙公子生死难料,谁敢保证自己一定能在这个乱世活下去。公主这样的小心,是正确的事情。 就像每一次那样,当理智和感性认知起了冲突,李慢侯就开始求助于道义,这让他平静下来。 可以神情的严肃的面对茂德帝姬。 “公主。你做得对!” 茂德帝姬以为他在说气话,她也恼了:“你一个七尺男儿,跟我一个妇人计较?” 她眉头深蹙,感觉到委屈,她又不是有意的。 但却看到李慢侯极其严肃,口气严厉的说道:“公主!你一定要记住,你自己的命才是第一位的。以后天下大乱,你最该做的,就是保住自己的性命。但凡威胁到你性命的,一定不要坐以待毙,有人要杀你,你要先杀他,至少要逃走。不要轻信任何人,在性命面前,没有人值得信任。只要利益够大,任何都可能出卖你。” 李慢侯的严肃感染了公主,她也冷静下来,自幼长在勾心斗角的深宫,嫁人嫁入了心机深重的蔡家,她没别人想象的那么单纯。要说单纯,或许李慢侯比这时代的人更单纯,因为他活着的世界远没有这个时代险恶。 茂德帝姬也严肃的问了一句:“那你呢?” 李慢侯道:“在生死面前,不要相信我。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要拿刀杀你,你一定要先拿起刀杀了我。” 李慢侯的直率,让茂德帝姬突然感觉心里一痛,嘴角抽动,忍不住眼泪流了下来。 这一次看到女人哭,李慢侯没有任何安慰,反而十分冷静甚至残酷的冷喝: “记住了!这就是离乱人的生存法则。这辈子都不要忘记!” 说完他就走去了后舱。 第十六节 南渡 漕船沿着运河继续前行。 经过跟公主一番争吵又严肃认真的对话之后,李慢侯的心情恢复了平静,深层的平静。一层蒙在他理智上,让他面对茂德帝姬很难绝对理性思考的薄纱被掀开了,他对公主的朦胧感觉,之前一直仿佛浮在天上,在白云上,在天阙间,现在则落到了人间,变得真实,变得平静。 警报解除之后,李慢侯不用那么累了,他的神经想绷也绷不起来,随口让其他人开船,他就在船舱里睡觉。 又一天行船,船开进了一个镇子,叫酂阳镇。镇子的气魄,让李慢侯一开始还以为到了哪座大城。 但这镇子没有城墙,也不受城墙限制,运河两岸都是鳞次栉比的商铺,一个镇子,竟然有两座跨运河大桥沟通两岸,两座大桥相隔三百米。桥两岸是最繁华的中心区,灯火通明,大有彻夜不息的架势。桥上行人如织,让人恍然觉得回到了汴京。 在所有人都疲劳至极的情况下,天黑前,船停到了一眼望不到头的码头上,过关文书已经办好,可是所有人都不愿意走了。 这一次,李慢侯没有强迫众人。船停在码头上,岸上就有一些各行各业的牙子过来招揽生意,有给酒楼拉生意的,有给客栈拉生意的,还有兜售当地物产的,帮纤夫揽活的。 船上的人心动了起来,一路上清锅冷灶的,除了在几个小镇停泊的时候,能过吃到一些像样的饭食,大多时候只能吃携带的干粮。 所以他们想让岸上招揽生意的酒楼送来吃食,李慢侯没有拒绝。 酒足饭饱,看着满目的繁华,吵闹的街市。或许是触动这些汴梁人的心绪,竟都想去镇上逛逛。 李慢侯无底线的让步,又同意了。 只是交代他们小心,所有人必须一致行动,不能走散。不要跟当地人冲突,退一步开阔天空。 李慢侯自己不去,没心情,而且累。卸下负担后,疲惫仿佛从骨头缝里不断的涌出来。这些天又是小心谨慎的去查看情况,去找牙子通关,又是咬牙拉纤,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都有些用力过猛了。只有一个人陪他留了下来,张妙常说她脚痛,走不了路。 “脚怎么样了?” 众人都走了之后,李慢侯关心起来。 张妙常道:“疼。不过不要紧,还受的住!” 看她言不由衷的口气,李慢侯叫她过来。 “脱鞋给我看看!” 张妙常听话的脱了鞋袜,露出白生生的小脚。 跟上次看见的相比,大小没什么变化,形状变化大多了。原本如拱桥一般弯着的脚已经伸展开来,足弓已经伸展成自然的弓形,很漂亮。十根指头,掰动还是痛的龇牙咧嘴,但已经可以活动,不像以前如同木头一样。 “再走一些时候就好了。” 李慢侯说道。 张妙常点了点头。 所有人都走了,岸上的嘈杂被挡在了船舱之外,这个小船仿佛另一方世界。 张妙常随口跟李慢侯攀谈起来。 “大官人。那两个姐姐是不是贵人?” 李慢侯知道张妙常问的是谁,是两个公主。 李慢侯道:“不该知道的别问!” 张妙常嗯了一声,乖巧的不说话了。她第一眼就看出那两个女人不一样,只是最开始没多想,她毕竟年幼,见过的大人物虽多,可上流女人却没见过几个。所以她第一眼就认出两个公主是主子,两个侍女是下人,但第一反应,觉得两个公主是青楼里的当红姑娘。她能见到的最上流的女人,不过如此。 不但张妙常对两个公主好奇,其他女人也好奇。金枝好奇,宋氏好奇,周氏好奇,马氏都很好奇呢。一路走来,大家都隐隐感觉到那两个女人的不同。两个公主,主仆四人,渐渐分成了一派,其他女人渐渐分成了一派。而且金枝为首,渐渐对两个公主有了意见,并不友好。 张妙常是最早认识到这两个女人不是一般的贵人,可她依然选择了跟金枝站在一边,金枝毕竟是李家的主母,这层身份是牢不可破的。即便早前,她也曾被这么排挤过,在翠楼的时候,开始她跟李慢侯夫妇住在二楼,但那次给大官人唱曲之后,突然被金枝安排住到了后院,张妙常没有抵抗,很顺从,而且一直都没有抱怨。 上船之后,自从那两个贵女出现,金枝突然变了。对张妙常不在那么排挤,反倒对两个新人更加防备。张妙常心里其实不反感两个贵女,反而对她们有些感激,如果不是她们,张妙常依然是一个被主母排挤的对象。长在青楼,从小到大都被灌输一个道理,最好的结局,无非是被哪家贵公子看重,赎身做小,做小要有做小的自觉,千万不能跟主母为敌,否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因此哪怕心里感激两个贵女,张妙常还是义无反顾的站在金枝一边,助纣为虐,像当初金枝排挤她一样,帮着排挤两个贵女。幸好这两个贵女有丫头伺候,她们不善于争吵,可两个丫头却颇为泼辣,这才没有太过吃亏。加上谁都得顾忌李慢侯的态度,因此这些女人手段大多都是暗中施为,没有过于出格,一路上才平平安安走到了现在。 李慢侯都不知道那些人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总之他半夜醒来后,所有人都回到了船上。 第二天,所有人都睡起了懒觉,李慢侯起的已经够晚,太阳的金光已经在码头上铺开,谋生的人们已经忙碌了很久。 只有张妙常起来了,给李慢侯打了水,要伺候他洗脸。 洗过脸后,其他人依然没起,也许这几天太累了,也许昨天逛累了。李慢侯也不想扰人清梦,看着熙熙攘攘的码头,昨日的烦忧已经褪色,他也来了一些兴致。 交代张妙常后,他一个人走上了码头,他也想逛一逛。 这哪里是什么小镇,分明是一座小城,小是对宋朝说的,放在整个世界,这座镇子甚至可以和此时的巴黎相比,伦敦、柏林此时简直就是渔村,甚至渔村都没有。 镇子不但横跨运河两岸,沿河绵延几里地,而且不止有沿河的长度,还有深度,除了沿河的街道外,还有好几条街巷。不过没有面河的街道那么繁华,是一些住宅和作坊。住着平民和工匠。 这里有榷场,却没有官衙,这是一座纯粹由庶民组成的街区。没有官方的规划,街道显得并不整齐,可人声鼎沸,充满了烟火气息。 自由,散漫的氛围,让李慢侯感到难得的放松。他饶有兴致的游览着街道,看着形态不同,高低不一的商铺,民宅,甚至祠堂。还看到了一座高塔,扎根在底层的佛教,自然的出现在这里。 出于家学渊源和学术背景,李慢侯天然的站在历史的角度审视和欣赏这些建筑。他突然有些惋惜,这些情景,很快就会随着战火而消失。黄河决口,江淮泛滥,运河断流,这些繁华的庶民的集市终将消失。一千年后的考古学家,只能通过挖掘古迹管中窥豹,哪里能像他现在这样,直面这种鲜活的历史气息,感受这宋代城镇生命力的正面冲击。 思绪到了这里,李慢侯突然觉得自己可以做点什么,四处留心了一下,很快看到了一家文房店铺,进去了买了笔墨纸砚,兜着走到了运河桥上。 他画起来,他的画,肯定没有张择端的好,没有张择端那么轻重合宜,但力求真实,每一笔都是细节。 他画街道,石就是石,砖就是砖,绝不用一笔曲折带过。他画民宅,屋脊、房檐,结构清晰,比例精确。这不是他的学术,这是家学,是从小被老爷子逼着一笔笔练出来的。如果说缺陷,则是毛笔用的不够顺手,哪怕用镇纸和砚台做工具,一些线条画的还是不够精准。 李慢侯将纸铺在桥上,时而趴下来描画,时而站起来观察。这些举动吸引了不少人的关注,很多人围过来,看了又走。终于有懂行的过来询问,问他是不是官府派来的匠人,他们以为李慢侯是在描营造样式。可却不觉得李慢侯是在画画。 李慢侯不但画,而且还写。带有专业学术的注疏,时间、地点等基本信息完备,以后的考古学家如果看到了,基本上可以按照这些画册和记述一比一还原这座城市。 一张张纸画完了,送回船上,买了纸继续画。所有人都好奇的欣赏,两个公主还能提出意见,他们好奇的问,为什么李慢侯的画中,没有一个人物? 李慢侯察觉到有什么疏忽,于是又画了一些人物,却不在画中,而是单画出来,精确的临摹人的身高、体态、穿着,五官、发饰都一一呈现,有大人,有小孩,有僧人,有书生,有货郎,有纤夫。甚至连货郎的挑担都画的很细致。 画起来就忘了时间,一天过去了,第二天继续画。一晃过了五天,竟将一座小镇完全画到了图上,画纸积累了一整箱。 不能再等了,继续上路,翻开自己的画作,李慢侯突然有了一些新的感悟。他这些画作,放在现代当然是画。可是在这个时代,并不是画作。船里就有许多可以让他对比和参考的画作,他的画,人是人,建筑是建筑,船是船,桥是桥,摊开来,拼起来,是一座小镇。而画家的画,人在街上,街在城中,城在水边,水在山下,浓墨涂抹,轻笔勾勒,尽管不够精确,看着却是人间。 这可能就是东西方对艺术的不同理解和实践,一个偏重意境,一个偏重真实。 没有高低之分,都是不可或缺。 下一站是永城,比酂阳更加繁荣,人口数万,比开封自然不如,比宋城也显局促,但却有北方大城所没有的气息,烟火气更胜,生机勃勃。李慢侯自然也不会错过继续作画,也放开了让船上的女人出去游乐。 又是多日,才继续行船。 如此反复,人人喜悦,仿佛这不是逃亡,而是旅游。 李慢侯乐的如此,天下将变,恐怕以后再也找不回这种轻松的心态。哪怕他知道未来是怎样,可当真的发生之后,他的心境一定跟现在不一样。他肯定再也画不出现在这么轻松的画作,如同一个画匠经历离合前后,笔锋大变一样。 宋金战争的战火一直没有波及到江淮,这里依然是千年中最好的时代,也是这最好时代的尾声,晚钟已经敲响,只是还未落日罢了。 其他人能乐一日是一日,李慢侯是能画一日少一日。 但他的画也渐渐变了,没有酂阳镇和永城画的那么细,而是轻重结合。普通没有特点的民房被他一笔带过,重点描绘那些精致的大宅、高楼和塔寺。 就这样,经过了柳子镇、蕲泽镇、宿州,然后是静安镇、灵璧、虹县,再然后是通海镇、青阳镇,之后到了临淮,再到了泗州。 运河在泗州汇入了淮河干流,也在这里折向东北,经龟山镇、洪泽镇抵达淮阴,之后曲折到北神镇,继续往东是淮河入海干流,往南则折向楚州。过楚州之后,经上游镇到宝应,接着是高邮,邵伯镇,然后是扬州近郊的湾头镇,最后抵达繁华的扬州。 从东京出发,只用了四天时间就到了南京,可从南京出发后,走走停停,经过十多个集镇和城市,竟然用掉了将近两个月时间,到达扬州的时候,竟已经到了九月底。 茂德帝姬在扬州这座通都大邑同样安排着人手,传来了几个消息。皇帝依然压着公主失踪的案子,也没有惩罚蔡驸马。但河北战事更加不利,一些官员被惩处。西军将领姚古佣兵不前,被贬官。 九月初三,金军攻陷太原,安抚使张孝纯被俘虏,副都总管王禀、通判方笈战死。 太原失陷,朝堂上的风向再次一边倒的朝向主和,李纲再次失势,推荐提拔李纲的吴敏被贬为崇信军节度副使。 蔡京余党继续被清洗,蔡京长子,权臣蔡攸被流放到万安军,做过大学士和尚书令的蔡袺被刺死,朱勔都被赐死,童贯的脑袋被砍下在京城示众。 最让人失望的是,李纲贬为扬州知州,直接被排挤出了京城。金军尚未南下,主和派已经将主战的旗帜排挤出京城,一旦重新开战,连个主战之人都没有,犹如杀了岳飞去议和,但秦桧议和成功才敢杀岳飞,这些人的手段,真的是差了秦桧太多。 现在皇帝又再次一边倒的站在了主和派一边,派遣王云出使金军,试图用太原、中山、河间三府赋税索回三镇,这正是当年童贯的方法,用赋税换取土地。可惜太迟了,太原没有失陷,或许还能谈。太原丢失,河间、中山被围,此时金国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主动。 这些离李慢侯已经越来越远,这些坏消息没有影响他描绘扬州的繁荣。他知道,这是扬州最后的繁荣。从唐代开始形成的益一杨二的繁盛局面,将在黄河夺淮入海之后,彻底消失。扬州的繁荣,不仅仅是淮盐撑起来的,淮河流域稳定的水系带来的农业产量,又基于经济作物形成的发达手工业,都将不复存在,明清的扬州依然富庶,却只富了大批垄断性的官商。在经济基础上,再也无法跟江南的南京、苏杭相比肩。 十月初,李慢侯一行才离开扬州,辗转数日后,驶入瓜洲渡,抵达长江边。 面前就是滚滚长江,望不到对岸,过江就安全了,过了江就是另一个世界。 在江南李慢侯可以活的富裕,可以活的稳定,可他能活的心安吗? 站在长江边,遥望北方。 他想起无数南迁的旅人,他们一生都在遥望中原,看到的只有满眼风尘恶。 他想起了岳飞,想起了陆游,想起了辛弃疾,他们一生都在为北伐而呼喊。 李慢侯不知道自己做不做得了岳飞、陆游、辛弃疾,但他知道他做不了秦桧,做不了赵构,他能苟且,却无法苟安,他可以被迫苟且的活着,却无法获得内心的安宁。 可是宋朝就是这样苟且的朝代啊,宋人就是这样苟且的民族啊,在这苟且的时代,鼓起一腔孤勇,非得像岳飞那样去做个英雄,李慢侯知道代价是什么,他承受的起吗?为这苟且的民族,压上一生心力,李慢侯不知道结果是什么,他值得付出吗? 没有答案!一低头,一闭眼,他过江了。 第十七节 南浔财主 靖康元年,十月中旬,太湖南岸一处叫做浔溪的村子里,来了一群外地人。 浔溪村人不敢怠慢,因为这群人家,是新搬来的新地主。 宋朝土地买卖十分频繁,因为这个朝代对土地兼并的态度十分宽容,宽容到了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由于土地矛盾向来是一个大矛盾,历朝历代都将抑制兼并视作王朝长治久安的良方,从汉代到唐代,都采取过各种抑制兼并的错失,而这些朝代,每一次大混乱,都是引失地农民起义而引发。 早在汉武帝时期,就出现了“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的景象。汉代的兼并,性质更类似春秋战国时期的贵族兼并,不过老贵族消灭了,汉朝的新权贵们,刘姓子孙和开国功臣权贵们在地方上肆意夺田,形成了类似春秋战国士大夫的那种地方豪门,史书称之为门阀。门阀随着汉武帝出击匈奴,迁富户充实关中等耗尽资材的行为,被打击了很多。但土地兼并依然继续,试图改变这种情况的理想主义学者王莽被推举为皇帝,改革失败,最后引发了绿林、赤眉起义,汉朝灭亡。东汉继续了这个过程,最后被黄巾起义击倒。 吸收两汉教训的唐朝,实行均田制,在唐初执行了很长时期,奠定了贞观之治、开元之治等盛世。 可是到了宋代,却一改这些政策,对土地兼并视而不见,甚至抱着纵容的态度。早在宋朝开国之初,宋太祖就下诏:“所在长吏,告谕百姓,有能广植桑枣、开垦荒田者,并只纳旧租,永不通检”,不通检就是不检地,不重新分配,这道诏书彻底废弃了唐朝时期的均田制度,不再以人口为基础分配土地,而是以能力来分配土地,让“有能广植桑枣、开垦荒田”的那些人放心大胆的开发土地。最初的目的,可能仅仅是为了在王朝初兴的时候,鼓励百姓开发抛荒的土地。但因为这诏书,就变成了祖制,祖宗制度是不能改的,因此宋朝等于宣告放弃了对私有土地的重新分配权力。 于是兼并不可遏制的出现了,而且比前代更加凶狠。土地兼并,不外乎两种方式,所谓“富者有资可以买田,贵者有力可以占田”。汉代的兼并,带有贵族性质,主要是豪强吞并土地,而宋朝有发达的商业经济,因此买卖和吞并兼而有之,造成旷古烁今的土地兼并程度。有学者根据宋代留下的田亩纳税记录,做过研究统计,认为宋朝一成的地主,占有超过三分之二的土地,有三到四成的农民没有任何土地。 这还不算大规模的隐田,宋代富户许多将自家田产诡托于真假官户、寺观、贫民下户和逃亡户,或诡(假装)分子户(分家),少则几户,多见几十户、上百户,因为官户、寺庙都不用纳税,户口分上中下共五等,等级越低税额越小,每家丁口越少等级越低,因此富户通过分户,买通官吏尽可能降低自己的户口等级,让自己变成“贫下中农”。结果是许多土地实际上是集中的,却名义上分散在一个个假户口上,实际上在地主们手里,名义上却记在官员、有功名的读书人和寺庙名下。由于永不检地的祖制制度,一直到王安石喊出了“祖宗不足法”这种在古代社会的狂悖之言后,才开始推行心法,其中一项内容叫“方田均税法”,目的是将那些隐田统计出来,征收赋税,弥补财政。王安石先后在开封、京东、河北、河东和陕西等五路重新丈量了耕地,丈量前官府黄册上的土地只有1.22亿亩,清丈后的耕地面积是2.48亿亩,增加了1.26亿亩,隐匿的土地竟然比在册的还多。 可惜王安石的检地运动,打击了整个士大夫阶层,于是变法失败了。只在北方小规模的进行了丈量,还没来得及清点南方土地,新法就被废止。而南方的土地兼并,甚至比北方更严重,因为这里是中央皇权投射不到的地方,更加自由,兼并就更加肆无忌惮。方腊之所以造反,就是官吏豪强不断榨取,导致这个漆园种植园主忍受不了而造反。 太湖流域更是兼并的重灾区,这里的土地灌溉条件得天独厚,又很肥沃,还有一个人为的因素,那就是宋徽宗的昏聩。他重用的奸臣朱勔以苏州为中心,作威作福,以给宋徽宗寻找花石纲为名,对各级百姓穷尽搜刮之能,敲诈勒索无所不用其极。看重谁家的物件,马上派官吏去盖上黄布,派官吏看守,名曰黄封。老百姓不但要恭恭敬敬的看护这些黄封,每天还要给黄封磕头,并且承担这些黄封运到开封的运费,这根本不是普通人家能承担的起的,即便大户都吃不消,所以中等人家悉数破产。 很显然这种黄封手段,很容易变成敲诈勒索的名目。不想破产的中产之家,甚至一些富户,都需要给朱勔党羽进贡。通过这种方法,朱勔在苏州当官二十年后,被抄家竟抄到了三十万亩土地。这是官府抄家记录在册的,官府没抄出来的有多少?有没有抄家的官吏贪墨的土地?有没有朱勔通过分家、诡寄等方式隐藏的土地,没人知道。这还是朱勔一家兼并的土地,朱勔的党羽无可计数,朱勔搜刮花石纲,龙颜大悦,十分受宠,乃至一时间,东南地区的官员都需要他才能加官进爵,史称“东南部刺史、郡守多出其门”,朱勔府邸一度被称之为东南小朝廷。 刺史、郡守这样的大官都是朱勔门下,而那些中小官吏,更是不计其数。朱勔倒台,就是这一两年间,又恰逢金兵入寇,朝廷其实根本不可能赖得及收拾遍布东南的朱勔党羽,有大量的漏网之鱼。这些党羽,大量集中在太湖一带,因此这一带的土地,大多数都被这些恶吏兼并。 宋朝的土地兼并如此之严重,可令人诧异的是,反倒是北宋直到灭亡,也没爆发大规模的,席卷全国的农民起义,宋江起义主要因为黄河泛滥这样的天灾,方腊起义也主要是中央政府目光投射不到的江南,官府盘剥太过于贪婪所致,而且就是方腊这样的种植园主的起义,也在短时间内被镇压下去。但宋朝的小规模农民起义数量之多,远超历朝历代,两宋共300余年,农民起义就有433次,一年一次半。 可没有任何一次农民起义威胁到京城,大多数都是在当地就被轻易剿灭了。而失地的农民,大量涌入城市,造就了无数繁荣的城市,所以宋朝的社会动荡却不危机,充满了活力。 这至少说明,宋朝在对待土地的态度上,有可取之处,也有自成一体的认识,甚至有其独特的土地哲学。南宋官员和学者王明清对这种政策解释说,“不抑兼并,富室连我阡陌,为国守财尔。缓急盗贼发,边境扰动,兼并之财,乐于输纳,皆我之物。” 他认为土地集中在富户手中,田连阡陌,不过是为国守财。放在现代社会,依然有人将贫富分化描述成藏富于民,积极呼吁政府采取低税收政策,尤其要给最有钱的企业家、富人减税。但这种哲学有一个很现实的逻辑,那就是当“盗贼发,边境扰动”的时候,富人会“乐于输纳”,乐于未必,但逼不得已的情况下,是一定愿意出钱的。这些土地所有者,扎根在社会最基层,他们有护卫家丁,他们肯定不愿意看到盗匪叛乱,他们有时间,也有机会,还有力量将农民起义掐灭在萌芽状态,这可能才是宋朝土地兼并最为严重,农民起义声浪却最小的原因。 由于皇帝从诏书、圣旨的高度确立了土地私有的规矩,连王安石变法如此声势浩大的改革都没能触动这个基础,于是土地的价值更加得到认可,有钱人自然对土地资产十分看好,买地的情况十分普遍。 官府对于土地买卖的放任,也是历朝历代之冠,因此宋朝的土地流转情况极为频繁,乃至形成所谓“贫富无定势,田宅无定主,有钱则买,无钱则卖”的这种对于土地特有的价值认识,土地变成了一种流通性良好的保值资产。 也有一些诗词描述这种土地流转频繁的现象,宋代官员朱继芳在描述自家宅门的《朱门》一诗中写道:曲池毕竟有平时,冷眼看他炙手儿。十数年间三易主,焉知来者复为谁。感慨家宅十年三易主。辛弃疾则在《最高楼》中写道“千年田换八百主”,罗椅在《田蛙歌》中写道“古田千年八百主,如今一年一换家”。 一年换一家有些夸张,但浔溪村的人这几年间,至少看过自家种的田换了两三回了。 浔溪自南向北流入一条运河,这条运河的名字,当地人自己都搞不太清楚,有的说是苕溪,河道也确实跟苕溪属于一条河道,但苕溪在西边两百里地的湖州跟其他几条河流交汇,然后往北输入太湖,同时也有运河往东沿着太湖南岸,一直通到了东边南下嘉兴、北上平江(苏州)的运河。 也有一些老人将北边这条运河称作吴兴塘,乃是南北朝时期的吴兴太守沈攸之所建,可溉二千余顷良田,一顷一百亩,周围二十多万土地都受此水塘之利。吴兴塘两岸,修建了密密麻麻的水渠,通过一个个水口送向一片片水田中。 这二十余万亩水田,没人说得清有多少地主。因为土地变动实在太过频繁,早就形成了固定的流程。有许多牙子从事土地买卖介绍生意,中间人负责核对地契准确无误,同时找保人作保,然后三方交割,甚至都不需要过户,官府也不会过问。 由于有大量诡寄情况,浔溪村的人甚至都说不清楚他们的地主是谁,每年收获季节,就有庄头来催收。那些庄头,往往都是本地一些保长、甲长充任,土地买卖中,这些人一般也作为保人,他们才知道真正的地主是谁。而往往土地都过了好几手,佃户都不知道自己种的谁家的地,同样土地过了好几手,这些庄头都不会换。 南溪村的村民只是感觉到,这几年他们交的租子多了不少,不过交租的方式简单多了。爷爷辈的时候,他们租种的土地向好几个庄头交租,父辈的时候,渐渐一村只向一个庄头交租了,到了他们这一辈,周边认识的大多数村庄,都由一个庄头承包了。 以前也没人在乎,不过这次村民们很在乎,因为地主搬到了他们村,不但是他们土地的主人,而且是他们的邻居。 大多数村民都觉得这是好事,原因很简单,士大夫天下的土地,大多都是士大夫所有,许多新兴地主往往都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科举制度的胜利者。这些读书人家,如果没有当官,在地方上也有一些威望,会成为官府和百姓之间的纽带,向下,他们直接跟百姓接触,向上,他们可以向官府提供建议,他们是一个渠道阶层。 因此有这么一家大户人家搬到浔溪村,意味着浔溪村的村民有了跟官府沟通的渠道,这至少会让他们免受这些年来为祸乡里的刁钻恶吏的欺负,即便有欺负,大概也不会那么狠。 另外这家人非常大方,早在一个多月前,就派了一个管家来,在村南平了上百亩土地,开始建起宅院。所用劳力,大多雇佣浔溪村村民,给钱十分痛快。 砖木结构的房子,建起来很快,只要钱给够,劳力和材料供足,一个月时间,足以建起一座大宅院。尽管还不完善,但居住已经不是问题。 现在就是这样的情况,宅院只修好了十几座大瓦房,盖好了院墙,这家人就搬了进来。 村民们翘首以盼,想知道财主家是不是还会继续盖房子,毕竟大户人家,总得有厢房供下人居住,另外城里一些大户,喜好修建花园,甚至要雇人去太湖里挖石头,这家财主会不会也有这种爱好。这可是他们这些村民的拿手本事,许多人都知道一些外地人不可能知道的好石头,以前被朱勔的那些手下强压着去湖里捞石头,他们都是做做样子,财主给钱的话,他们可不会吝啬卖石头给财主家。 村民们没有失望。财主家不但继续大兴土木,而且主人家来了后,还有了新的主意。他们竟然雇人修建浔溪的堤岸,浔溪是一条自然河流,从南向北汇入运河,浔溪村就在这个河叉处。过了运河,一路往北二十里就到了太湖岸边,运河上有许多水口通向太湖,为无数个灌溉渠道供水,也是泄洪的渠道,旱的时候,通过这些渠道往运河引水,涝的时候,则通过这些渠道向太湖泄水。 运河也能行船,可往西是湖州,往东能通平江和嘉兴,浔溪这里经常可以看到过往的商船,但少有在这里停靠的,只有一些小商贩会向村子贩运东西。新来的财主说,要沿着河岸建码头,到时候这里就会有大量的商船停靠,到时候村里人都能靠着码头发财。 村民才不管这些呢,反正地是地主家的地,钱也是地主家的钱,能落到好处就落,要是财主家想用这法子骗大家白干活,那是不行的。 除了修码头外,地主家其他活儿也没少。厢房也在建,地面也在铺,可却没有盖花园,看来这家地主不太一样,可能也不是特别富贵,舍不得花那个糟钱。 除了秋收耽误了几天之外,财主家的活儿一天都没少。村民们还帮着盖了大片舱房,全都沿着河边修建,跟码头比邻。而村民们今年的租子,没有像往年那样,被用船拉到湖州发卖,而是全都储在了这些粮仓里。 不但有浔溪村的租子,收租那几天,附近凡是村民们认识的村子,都被庄头催着划着大大小小的船,把租子送到了浔溪村码头。 浔溪村的村民这才相信,感情搬到他们村的地主,确实是一个大地主,而且不是一般的大地主,那得是至少几万亩,甚至几十万亩土地的大地主。毕竟光是附近的吴兴塘两岸,就有二十万亩良田。 这些良田,由于灌溉条件优良,每年旱涝保收,基本上不会有佃户种田颗粒无收然后借青苗款破产的,因此哪怕是租子比别的地方高的多,都依然不缺租户。毕竟这年头,人是越来越多,地可越来越少了。以前还偶有外地人流落到这里做佃户,这些年来,除了在这一带生活的土著外,外地人想来租地,甚至要挨打。 以前为了争佃,浔溪村的村民也没少跟外地人打架,甚至跟本地其他一些村子打架。每一次换地主,他们都习惯了要做好打架的准备,最后的结果往往是架也打了,地也租了,租子也涨了。可不打架,弄不好地主就要退佃,涨的租子就要更多。 这次浔溪村也准备好了,但大地主却告诉他们村的族长,不会退佃,也不涨租,继续让他们种地,以前交多少租,以后也交多少。只是把沿河的地都收走了,甚至几家靠河的村民民房都买了过去,除了给他们钱以外,另建新房的钱和地都是地主家白给。 原本靠河的民房也不是好房子,又潮又湿,是几个外姓佃户不知道什么时候流落此处搭建的窝棚,老村民的家都在离河较远的高处。所以,这几个外姓人也没有意见,村民们更不会为外姓人说话,因此他们这次没有打架,反而家家忙着给地主家干活,连打鱼都顾不上。 那大地主也有意思,除了一开始给了图样,雇了匠头来监督,秋收之后就不见了踪影,村里有人说看到地主大早上骑着驴往东去了,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地主不在了,但地主家的活儿一天都没停。全都是主母主持,一开始村民觉得是妇道人家,还有些小瞧他,有些无赖偷奸耍滑,直接就给赶走了,无赖不服,鼓动村里人来闹事,那妇人更是狠辣,他家的打手竟动了刀子,这才唬住了一众无赖,从此再也没人敢惹事。 只见地主家的宅院越来越大,沿河两岸建起了上百间高楼,码头更是延伸出了几里地。也没见有商船过来,依然是以前那些来卖杂货的小贩会来。倒是方便了村民下地,走在青石铺筑的码头上,可比踩在田埂上舒服多了,脚上至少不会粘泥。 尽管没有大船,可小贩们觉着方便,来的越来越多了,让村民们买日用品越来越方便。附近一些村子,也因为浔溪村码头上常有小贩出没,渐渐的有了急事就找到这里来买货。有的小贩聪明,见状每次来就停靠在方便的浔溪村码头上,卖半天货,然后挑着担到周边村子转一圈。小贩卖货一开始没有章法,但众人觉得不便,总问他下次什么时候来,于是约定几号来,大家方便了,小贩们也看到了商机,开始每月固定来两次。那一日周边村子的村民都会赶过来买货,其他商贩看到了,竟也赶在这一天过来,不到两三个月,竟然形成了集市。 这下村民们果然可以在码头上赚到一点小钱了。一开始是一些小贩卖不完的货,跟关系好的村民商量好,放在这村民家中代销,给村民分一些钱。后来有的村民竟也学着做起了买卖,跟大大小小商贩商量分销。 有做的好的,竟然也不去给地主家干活了,也不去打鱼,甚至连种地都让老婆带着孩子去,自己就整天在家忙活着做买卖,赚的竟然一点都不少。 村里出现了一批这样的人,其中不少都是过去的无赖汉,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换生意经,即便是无赖,竟然也讲究了起来,见人就带着笑脸。 往来浔溪村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杂,带来了商机,带来了生气,也带来了一些好的、坏的消息。 最让人忧心的,是这天下似乎又要变天了。 北方传来的消息说,苦寒之地的蛮夷寇边,打到了汴梁。以前汴京似乎远在天边,极少有哪里的消息传来,可最近却频频出现汴京危及的消息。 再坏的消息,也只能让浔溪村的人偶尔忧心一下,该过的日子还得过。该热闹的时候还得热闹,这年年前,浔溪村极为热闹。码头上人山人海,各地商贩准备了前所未有的丰富商货,周边三十里范围内筹备年节的百姓都赶来凑热闹。 浔溪村的几个赚了钱的无赖,竟商量着要办一场庙会凑人气,但被族长给骂了,他们跑去揍过他们的地主家,竟然讨到了赏钱,有模有样的办了一场庙会。浔溪村的村民今年家家都赚了不少钱,也乐的凑热闹,买了不少东西,过了一个肥年。 接着期待年后的日子。 年后依然有坏消息传来,官府也注意到了这里,湖州派来了一个差役上地主家拜见,临走的时候笑容满面,想是榨取了不少好处。 天大的坏消息,也挡不住农民的春种,因此浔溪村的村民年后就开始忙碌起来。 地主家没有新鲜事,有个妇人,时常站在门前望着东方。 尤其是年前的时候,她天天看,冒着风雪也不例外,好几个冒着风雪从东边回来的村民都见着妇人匆匆跑过来,把他们吓了一跳,久而久之村民们都传言说地主家有个疯婆子。 过了年,这疯婆子依然常常在门前眺望,春种的时候村民们能看见她,夏收的时候村民们还是能看见到,等到秋播她还在这里。 村民们渐渐已经习惯了这疯婆子,也没人怕她,除了偶尔她会拦住东边来的人问有没有见过她家官人,大多也是拦的过路客商,并不会伤人,渐渐的本地村民甚至时常来做生意的商贩都不愿意搭理她了。 夏收之后,突然有天大的消息传来,汴京失陷了,小皇帝和老皇帝都被金兵抓走了。 新皇帝在南京应天府继位。 这样的大事,很是让村民们惶恐了一些日子,但之后发现,小日子还是照常,除了地主家似乎惹上了麻烦,官差隔三差五的上门外,别的村民该过的日子还是照过,该给地主家干活还照干。 隐隐有些消息说,官差从地主家里拿走了好几万贯家财,当真是大地主,就是有钱。 地主家的房子,已经不止百间,沿着浔溪两岸,以及北边运河,修建了十里河堤,河堤上减了千间河房,都是两层甚至三层的房子。 这些房子住是住不过来的,于是地主家开始出租,最早的租客是一家丝商。这一带的村子不少都种桑养蚕,浔溪村也一样,尽管主要还是种植水稻,但桑蚕是重要的补贴,遇到好年景,比种地赚的更多,只是没有种地保险,所以大家不敢把身家都压在种桑上去。 家家种桑养蚕,每到桑蚕吐丝结茧的时候,就有一些商贩来收蚕茧。浔溪村形成集市之后,就成了远近蚕茧的集散地。可是蚕茧是不耐运输的,时间一长蚕宝宝就会咬坏茧壳儿,变成蚕蛾钻出来,蚕茧必须得就近加工。那个丝商租下了两层河房,后院还架起了火盆,雇了一帮妇人帮忙抽丝剥茧,制成生丝再运走。 去年这家丝商赚了不少钱,今年又来了几个丝商,也在这里租房缫丝,他们的工钱也多了一些,让村里的妇人一个个都放下了其他营生,专门开始做起了蚕妇。 丝商在这里缫丝,也让周边的茧价比往年高了一些,往年都是二道贩子收茧卖到湖州等地去剥茧,缫丝之后又运往杭州或者平江织绸。来回经过两趟运河,现在好了,这些丝商扎根在浔溪村,反倒是湖州那边紧邻的村镇将茧往浔溪村运来,在这里抽丝剥茧后,将生丝直接往东送到苏杭去,省了一趟运费,也更加便利。 茧价高企,让周边的村子都蠢蠢欲动,想种更多的桑树,养更多的蚕。又怕风云变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了,种桑可不是马上就能养蚕的,至少得等个一二年才能产下足够的桑叶,因此只有少数富人种下了更多的桑树,绝大多数人都在观望,万一明年茧价跌了呢,天下都变了,还有什么事能保证。 夏收、秋耕又是一年年关。 今年地主家依然没有涨租,一些破落户往年积欠的青苗钱都没有催讨,倒是村里今年出了新鲜事,河滩那群外姓人中,有一家竟主动去地主家还了钱。据说他们家过去就是为了躲青苗款,从其他地方逃来的逃户,在村里向来被人看不起。 但自从换了地主后,买了他家河滩上的窝棚,还给了一笔钱。拿那笔钱,破落户没有盖大房子,依然搭了窝棚,混吃等死。后来在码头上做了牙子,给人拉生意赚了笔钱后,竟然变成了买卖人。今年竟把利滚利的青苗钱给还了! 经过一年多的接触,村民们都知道地主家是一户善人,地主家的情况也知道了一些。主人是在外地做官的老爷,主母姓赵,尚有一妹妹尚未出阁,寄居家中。家里有丫鬟五六人,家丁七八个。 那个疯婆子,是一个远方表亲,可怜年纪轻轻死了丈夫,也寄居在这里,主家心善,也不撵她,反而一日三餐供应不绰,只是疯婆子以为丈夫没死,日日等着丈夫。 年前,下起了漫天大雪,可怜疯婆子天天在村头守着。真担心她会冻死! 破落户曹万这天大早起来,就看到疯婆子匆匆出了地主家的大门,往西走上河堤,心想又是去村口等她那死鬼丈夫了。 曹万站在河堤通向地主家的巷口驻足看了一眼,见河堤上远远有几个身影出现,心想这几个过客怕是又要被疯婆子骚扰,好奇看了起来。 只见疯婆子守在村口,等着那几个身影撞破层层风雪,突然大叫一声“相公”,飞也似的奔了过去,地上打滑,狠狠摔在了地上,她也不在乎,爬起来继续飞奔。 曹万呵呵笑了起来,这几个过客甚是倒霉,估计要被疯婆子给吓死。 可让他惊掉了下巴的是,两个不修边幅的旅人,破衣烂衫,头发蓬起,胡须虬结,若不是身后各背着一个硕大的书篓,曹万还以为是两个乞儿。 但这两个乞儿看到飞奔过来的疯婆子,不但没有被吓到,那个高大的不像话的乞儿竟张开了臂膀,一把将疯婆子抱了起来。 曹万恍然大悟,感觉自己胯下一热,两股颤颤,一股热流顺着裤管流了下去,一转身腿脚无力,跌倒了地上,却手脚并用,连滚带爬的往村里逃去。 边逃边喊:“有鬼啊!” 第十八节 鬼丈夫 疯婆子等回了她家的鬼丈夫的消息,瞬间传遍了整个浔溪村。 众人开始只当个笑话,接着很快地主家里传出了吵嚷声,看热闹的村民开始聚在了地主家门前。 有胆大的还趁乱钻进了地主家。 这地主家的院子很怪,圈了上百亩地,建了很高的院墙,但实用的房子却不多。 大院之内还有一重围墙,围起了一个小庭院,小庭院的墙同样很高,而且极厚,参与盖房的浔溪村村民都知道,那院墙厚达一丈。墙外还挖出深深的壕沟,跟外面的浔溪相通,环绕庭院一周。 进了他家大门,看见的是一条石径,直通庭院前门。石径两侧,是密植的竹林,竹林夹在外墙和庭院之间,如同一个个卫兵一般,要前往庭院,必须穿过竹林,石径又是必经之路,可以说守住石径,就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穿过石径,门前宽阔的水沟之上是一座石桥,过了石桥才能进门,石桥又是一处险要。 过了石桥,进了大门,里面是一个小院。 东西厢各十间厢房,正屋只有三间房,围起了一个大院子。 院子中只有一口井。 此时三个乞儿站在院子里,其中一个最高大的,正冲着正房大喊。 “赵轻卿,你给老子说清楚。我怎么就死了!” 正房房门紧闭,没人回应,十几个家丁将三个乞儿围在中间,手里握着刀子。 趁着没有家丁护院,不少村民溜进来,看到这热闹景致,不由心中嘀咕,这是要打起来了? 乞儿依然在叫嚣:“我跟你说。这事没完!你今天要不给我一个交代,我去官府告你去我!” 乞儿越骂越起劲:“你出不出来?别以为你姓赵我就怕了你!” 骂着跳起脚来骂:“赵轻卿。你听见了没有,你给我马上出来。不然我烧你屋子!” 乞儿骂着,他旁边那个村民都认识的疯婆子一个劲的抽泣。 村民们都暗骂这乞儿夫妻不识好歹,疯婆子吃住都在人家,竟敢如此叫嚣。 突然村民意识到,疯婆子的丈夫不是死了吗?又响起曹万说的鬼来,众人心中一惊,就有不少人逃了出去,也有胆大的,蠢笨的,继续看热闹。 众人不知道的是,此时在正屋内,一个女人笑的都要抽过去了。 “姐姐,他这样骂你,你还笑?” 一个妙龄女子坐在绣桌前,对笑的前仰后合,不断擦眼泪的妇人说道。 房子里还有好几个妇人,三四个都趴在窗口朝外偷看,脸上的焦急之色恨不能马上出去的样子,不是回头看看妇人,眼中带着乞求。 妙龄女子道:“要我说,你现在出去,看他能把你怎么样?” 说完妙龄女子自己也笑了。 妇人任俊,收起笑声:“你以为他真想让我出去?” 女子道:“他不是在叫阵吗?” 妇人道:“我看他都怕死了,生怕我现在出去,他下不来台。没见句句不离不怕我。” 女子道:“那他还敢骂你?” 妇人冷笑一声:“男人嘛。给妻子出气呢。” 接着对其他已经快忍不住要闯出去的妇人道:“你们都听好了,谁都不准出去!” 女子又问:“既是给金枝出气,怎么一句也没提?” 妇人又道:“他敢说一句,我早出去了!” 女子娇嗔:“你们俩倒心有灵犀,更像是一对儿。” 妇人正色:“我有夫,他有妻,不许乱嚼舌根子!” 女子吐舌头:“知道了。” 趴着门缝窥探的几个妇人急了,转头乞求:“夫人。李大官人找火要烧房子哩。让奴家等出去劝他一劝罢。” 正在叫骂的乞儿停了下来。 “怎么了,金枝?” 从刚才开始就痛哭不止,怎么劝都劝不住的发妻拉了拉他的袖子。 “官人。算了吧。” 看着自己的丈夫一边叫骂,一边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声言要找火,要烧了屋子,金枝反而退缩了。 金枝就是疯婆子,疯婆子就是金枝。 乞儿就是他的官人,她的官人,当然是李慢侯,李慢侯就是乞儿。 另外一个乞儿,自然是李四,此时也跟着劝说。 “大官人,消消气。许是误会呢!” 当然是误会了,李慢侯比谁都清楚,金枝说茂德帝姬造谣他死了。这事儿听着就不靠谱,公主犯得着造这种谣言? 但金枝见面后,抑制不住的委屈,是个人都能看出去。这种委屈,未必能说出来,至少金枝是说不出去来的。 李慢侯知道,自己的小妻子在这里受了说不出的委屈,却受不了这种气,才拿造谣来说事儿。李慢侯也正好拿造谣来撒气,撒的不是他自己的气,而是金枝的委屈。他相信公主能够理解他的苦衷,不会这时候给他难堪。但他也有些怕,万一公主来了脾气,硬刚起来,他就下不来台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公主的房门此时竟然打开了。 这下真的下不了台了,硬着头皮也得上。 李慢侯哼了一声:“开了门正好,看我收拾她!” 说完脚下生风,快步跑向门前,两个妇人从他身旁跑过,他也走进了房门。 两个公主怔怔的看着他。 李慢侯就站在门口,身上还背着没来得及放下的书篓。 一脸沧桑,身形精瘦,破衣烂衫,隔着三步远都能闻到他身上的那股臭气。 突然坐在绣桌后的茂德帝姬两股泪水忍不住滑落下来。 再次见面,心有百感,看她流泪,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这时候金枝也追了过来。 李慢侯立刻有了说辞:“瞧瞧。都给我骂哭了!” 金枝看了一眼茂德帝姬,又怕又恨,看到她哭,委屈早消了八分。 李慢侯见状,将她推出门:“你先回去,我饿了,给我弄点吃的。让我再教训教训她,给她长点教训!” “罢了,官人。许是真的误会了。我带你回去先洗一洗,在吃口热乎饭。你都瘦成这样了!” 说着哭了起来。 她只顾着诉苦了,一直都没来得及关心自己丈夫,其实早就想让他别骂了。 李慢侯将她推着,一直推到院子里,交代她做饭,烧水。 金枝面带迟疑的去了,还交代李慢侯不要孟浪。 李慢侯再次转身走进公主屋内,顺手关上门。 公主已经起身,走到了绣桌前,妹妹柔福帝姬在一旁不知道该走该留。 接着就看到了一幕她想过,但一直不敢相信的画面,她姐姐茂德帝姬几步就奔到了李大官人面前,直接钻进了他的怀里。 “姐姐,我在这呢!” 茂德帝姬似没有听见一般。 李慢侯也在用力推她:“公主。我身上太脏了!” 从怀里出来,茂德帝姬一边哭,一边伸手摸李慢侯杂草一样的头发,摸他油汤里滚过似的胡子,闻他冲进鼻子里的臭气。 她突然大哭起来:“你受苦了!” 她当然不会因为李慢侯受苦而这么难过,能让她情感崩溃,只因这受苦的原因。 李慢侯安抚住她:“不算白受!” 茂德帝姬站在他身前,脸上带着痛苦之色,带着又想知道答案,又不敢知道答案的复杂心情,问了一个问题: “你都准备好了?” 李慢侯点点头,接着拧动身体,将身上的书篓摘了下来,两步上前,放到绣桌上。 “都在这里了!” 什么都在这里? 茂德帝姬不敢看,柔福帝姬好奇的打开书篓,拿出一捆捆包扎好的宣纸,以及几册翻烂的书,《孙子兵法》、《司马法》、《吴子》、《六韬》、《三略》、《尉缭子》、《唐李问对》、《孙膑兵法》、《将苑》、《何博士备论》等,竟然都是兵书。 又打开那宣纸,竟是一页页的山川地理图,还有一些3、7、5、6之类的古怪符号记在旁边。 看了几页,柔福帝姬也看不明白,在看她姐姐。 她姐姐眼泪长流,问道:“做文官可好?” 李大官人却摇头:“须得是武将!” 姐姐又问:“做武将定能救国?” 李大官人摇头:“国家积弊深重,唯有放手一搏!” 听这意思,李大官人是想让姐姐举荐他去做武将? 柔福帝姬好奇的说道:“你要投笔从戎,才画了这些?” 李慢侯笑道:“公主说的对。这些都是备考。” 柔福正好奇要问他是否要考画院,却见李慢侯竟恭恭敬敬朝着她躬身作揖。 “恳请公主举荐在下!” 柔福帝姬满脑子疑问不待问,敲门声响起。 金枝在喊:“官人。煮了碗汤面,你先打个尖儿。” 茂德帝姬则一边擦眼泪,一边神情庄重起来,沉声道: “打什么尖,今个儿,开家宴!” 不等金枝第二次敲门,李慢侯就打开了门栓,金枝透过缝隙,看到茂德帝姬脸上纵横的泪水,心里颇为不忍,也不知道自家官人把这夫人如何了? 她确实受了委屈。今天之前,把这夫人恨死了。至于受了什么委屈,无外乎被排挤了。 以前在船上的时候,是她排挤这个夫人,可到了这里。突然转了角色,夫人手里多了一些帮手,不但两个丫鬟都听她的,家里上上下下的家丁、仆役都是夫人的人。 加上这夫人手段高明,一开始翠楼里就熟识的周氏和宋氏还能帮她,可渐渐的,张三的浑家周氏,李四的浑家宋氏,全都站在了夫人一边,就连她亲亲的弟媳马氏,竟然都唯这夫人马首是瞻,除了一个小心翼翼的张妙常,府里上上下下每一个肯跟她说话的。 结果她犯了脾气,自己一个人住,一个人做饭吃,跟其他人也不再来往,日子越过越孤单,越孤单越想念丈夫,于是日盼夜盼,做梦都想着丈夫第二天准回来,好容易盼回来了,一年多的委屈顷刻间爆发,哭了一路,硬是忍不住收声说句话,丈夫问原因,他说夫人说他死了,所以她才难过。 其实金枝知道,这并不是府里的人造谣,而是府外的那些村民瞎嚼舌。但实在气不过,又说不出,只好用这理由搪塞,让丈夫替她出口气。 跟金枝一道出来,走回金枝的屋子。 “你就住这里?” 最外面的一角,金枝占了一个厢房。 房子不大,但这家的房子都不错,一水的青砖大瓦房,茂德帝姬不差钱,以她带到江南的财富,别说这种精心打造的宅院,苏州园林都造的起。 李慢侯当年帮茂德帝姬转移了不下四百万贯财产,大多换成了盐引和茶引,交由茂德帝姬的心腹带到江南变现,接着购买各种资产,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地产。 光是土地,整个江南就不下八十万亩,全都在苏杭等地。显然三四百万贯的资本,不可能买到这么庞大的地产。实在是赶了一个巧,原来不止汴京的蔡京党羽在玩命的变卖家产攀附权贵,江南这里也一样。 相比汴京,苏杭一带的朱勔党羽更加集中,而且更加惊恐。有资格做蔡京党羽的,大多都是正经科举出身的文官。蔡京这个人人品虽然不怎么样,但还有一股文士风骨,那就是喜欢提拔有才学的人。吴敏就是这样被提拔的,而且蔡京还颇有心胸,当年吴敏高中后,蔡京喜欢这个年轻人的才学,就想将女儿嫁给吴敏,结果吴敏年轻气盛,嫌弃蔡京名声不好,蔡京竟然也不在意,继续在官场上帮助这个年轻人。 当蔡京力荐吴敏进中书省的时候,中书省官员反对,认为不合祖制,希望吴敏从更小的官职做起,但蔡京直接跑去了宋徽宗哪里,要来了皇帝的御笔,请了圣旨越级提拔了吴敏。吴敏后来又提拔了李纲,并且跟李纲一起尽可能保护蔡京。 有吴敏和李纲保护,蔡京都还屡次被贬。朱勔是一个没什么跟脚的佞臣,全靠给皇帝搜刮奇珍异宝得到宠爱,父辈也只是蔡京门下一个小官而已。朱勔的所谓党羽,也大多数是这种人,尤其多的是一些打手,一些在地方上做脏事的人,要不择手段的搜刮百姓,太干净的人是做不了的。 结果朱勔一倒,那些因为朱勔而在东南地区做官的,立刻就被罢官。其他党羽则惶惶不可终日,想方设法变卖家产,托人送到汴京巴结新贵。这些党羽,很多都没多少文化,文人雅士的东西他们不是很喜欢,眼里只认银钱和土地,因此搜刮了大量地产,大都来路不正,朱勔一个人搜刮了三十万亩,他的党羽搜刮的,不止他的十倍。这些人送光了银钱后,也就只能变卖地产了。 但这时候他们发现,想变卖都找不到买家。原因很简单,他们急于卖地筹钱,是因为地即便不卖,万一朝廷问罪,也是保不住的,因此卖起来没那么心疼。但买家也怕朝廷问罪,一旦他们被问罪,买来的地转眼间就被官府抄走了,岂不白白丢了钱。朱勔党羽在江南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跟朱勔一样,大都是本地人,别人也都认识他们,尤其是那些做土地买卖的牙子,谁不知道他们的底细。因此本地人大都不敢接手这些烫手的山芋,可是公主府敢接。 结果这些党羽但凡敢贱卖的,公主府的人就敢接手。当然麻烦不是没有,先后买下了八十万亩良田,近半都被官府查封了。不过他们不怕,等公主身份公开,当地官府只能乖乖再把这些地产交出来。他们这些权贵兼并土地,就是这么的霸道。 之所以选择落户在太湖南岸的浔溪村,正是因为在这里买下了大量地产,之前分属于好几个朱勔党羽,都不算太大的官。而且这里的土地连成了一片,显然不可能是通过买卖慢慢攒下的,而是通过手段,逼迫原主出卖的。谁叫这里靠近太湖,谁叫太湖里出花石呢,太方便朱勔党羽敲诈勒索当地人了,谁家里但凡有点石头,都敢说成太湖石,用黄布封了,让主人送去开封献给皇帝,主人还不得乖乖的就范,说让卖房子就卖房子,说让卖地就卖地,就这样,散碎了上千年的太湖一带土地,在朱勔掌权的二十年时间里,高度集中了起来。 原本李慢侯通过钱引转移财产,只求能够保住本,谁想公主府的人够狠辣,竟狠狠的赚了一笔。 然后选择太湖这里安家,因为浔溪村这里,此时还只是一个不发达的乡下,从北方来的商船南下都经过东边的运河,根本不会到这里来。也就是西方湖州生产的生丝,会经过浔溪村北的运河运输。而湖州的生丝,虽然在江南已经颇有名气,可规模依然算不上大,因为丝绸生产中心在黄淮和四川,还没到江南呢。 因此浔溪村这个地方,犹如一个大路旁边的村庄,交通也方便,却非常安静,非常适合隐藏。另外还直通太湖,一旦有情况,坐船往太湖里一扎,谁都找不到。 当李慢侯到来后,院子已经盖的差不多了,他确认了一下地理位置后,颇有些兴奋。因为他发现,这里赫然就是南宋时期发达起来的南浔。到了明清时期,湖州生丝规模扩大后,南浔的富商甲天下,号称一个湖州城比不了半个南浔镇,百万两巨资的富商,在这里就不下十个。 于是李慢侯建议,反正公主手里还有大量的现金,不如就全部投在这里,兴建码头,商铺等地产,坐等地价升值。 而李慢侯自己,则出门游历去了,靖康元年的冬天出门,靖康二年的年前才回来。 整整一年,踏遍江南! 第十九节 画江山 金枝做的那碗面,李慢侯呼噜呼噜大口吃完了,吃的极为香甜。 至于茂德帝姬要开家宴,管她呢! 一碗面下肚,金枝来叫洗澡,洗澡水已经烧好。 李慢侯走进她的卧室,旁边有隔间,里面一个大木桶,张妙常正哼哧哼哧的往桶里添水。 “妙常好像长高了很多啊!” 才一年多不见,算起来不过十三岁的张妙常,竟然长的快跟金枝一般高,有一米五的样子,金枝也长了一些,不过不太明显,可能身高也就这样了,很难达到一米六。 张妙常见李慢侯问,轻轻屈膝:“大官人万福。” 李慢侯见她穿着细布衣服,很合身,显然是新作的,知道公主也没有委屈她。 “你的脚好了吧?” 李慢侯问道。 金枝打断他:“快些沐浴吧。别等水凉了!” 说着就给张妙常递眼色,同时帮李慢侯脱衣服,张妙常立刻轻轻一屈膝,跑了出去。 泡了一个热水澡之后,浑身舒坦。 梳头,剃须后,才再次有了人样。 外面响起邦邦响声,管家敲响了云板,叫道:“请李大官人入席!” 家宴开始了! 金枝换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她也是要去的。这一年多来,她平日负气不肯跟赵家姐妹低头,更看不上宋氏、周氏那些阿谀奉承之辈,但今天她可以站出来了。不是因为身上有像样的衣服,是因为他丈夫回来了,只要他丈夫在,她就觉得在谁面前,她都不会低一头。 为什么对赵氏姐妹来气,还不是因为在她们跟前,总显得她自己像一只土鹌鹑,而对方越看越像金凤凰。那种与生俱来的贵气,是从小熏陶出来的。也正是那股贵气,让丫鬟出身的宋使和周氏很快就投奔了赵家姐妹,连自己的弟媳马氏都觉得赵家姐妹值得投靠,而渐渐的抛弃了她。 一张大圆桌,却分主次。坐北朝南,最北边的位置最尊贵,赵家的大姐坐在这里,她右手边坐着她的小妹。可恶的是,她竟然将自己丈夫安排到她的左手边,好在金枝靠着自己丈夫,才没有发火。 后面依次是张妙常、马氏、金二郎、宋氏、周氏、李四,接着空了两个位置后,又转到了赵小妹这里。空着的那两个位置,是赵家姐妹的贴身侍女黄莺儿和张喜儿,她们没有坐,而是站着。 外面的管家再次敲响云板:“上菜!” 这管家中气十足,李慢侯也认识他,竟然就是那个在汴梁城天天赶着马车的老车夫。 这老车夫是公主的死士。有绝对不会背叛公主的理由,哪怕死也不会出卖公主。 这人本是山东人,那些年山东常发大水,女孩儿可能就像张妙常那样被卖到青楼里,男的要么跟宋江那样的豪强造反,要么就只能逃难。老车夫选择了逃难,一路逃到汴京城,路上饿死了老婆孩子,自己也快没有了人样,一度跌倒在城门外,爬不起来。 是蔡京救了他。 蔡京当时是宰相,在城外摆了许多粥棚,靠着一碗碗热粥,他侥幸活了下来。 后来蔡府招杂役,他觉得蔡京是好人,就报名去了。杂役不一定是奴仆,也有零用钱,做苦力的杂役,尤其是在宋代这个市民文化和商业经济很发达的时代,给人当杂役不丢人。 机缘巧合,干活卖力的车夫被蔡京看重了,蔡京有识人之能,他一眼就看到当时还很年轻的车夫是一个忠心的人,于是开始培养他。这样的人,蔡京手里有很多,蔡京可能都不在意,但车夫却记在心里。他在山东的时候,给人赶过马车,蔡京就安排他当了车夫。 一干就是十年,蔡京看他任劳任怨,给他娶了一个媳妇,之后几年,生下了两男两女。 蔡京倒台后,他依然记着蔡家的恩情,蔡京难逃的时候,他一路跟随。 可是蔡京混迹官场大半生,知道自己真的倒了,就将车夫打发到了公主身边伺候。 公主之所以会信任车夫,不是公主给车夫也施恩了,而是公主捏着车夫不能背叛的筹码。车夫两个儿子从小在驸马身边当小厮,公主第一次逃到杭州之后,将这两个小厮的家小都留在了杭州。 所以不止老车夫是公主的死士,他两个儿子也一样。 两个儿子现在一个依然留在杭州,另一个则在镇江,随时传递着重要消息,并等待公主的下一步命令。 公主身边当然还有其他一些心腹,但老车夫算是最忠心耿耿的,大半辈子都在蔡家。 地主家的伙食也不错,荤素应有尽有,厨子也不错,虽然不是名厨,却是远近最好的乡村厨师,被招进了赵家做专职。 一道道菜川流不息的传上来,如同流水席一般。 茂德帝姬让大家不要拘谨,随便吃喝,家宴就跟在家一样,只是为了给李大官人和李四接风。 在坐的都不是文人,也不会行酒令,就这么吃喝着。 茂德帝姬突然向李慢侯举杯:“李大官人,奴家敬你一杯!” 李慢侯举杯:“赵夫人,该在下敬你才是。” 两人碰杯之后,茂德帝姬瞥了一眼金枝,冲李慢侯道:“怎么是赵夫人了?刚才谁直呼奴家名讳来着?” 李慢侯尴尬的笑了一声,反驳道:“谁让你说我死了!” 金枝尴尬不已,这才是真正的谣言,还是她造的。 茂德帝姬没有点破,哼道:“你成年累月不回家,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金枝见不得别人说她男人,差点就要站起来骂街了,李慢侯眼疾手快,提前将她按在了凳子上。 这一切茂德帝姬都看在眼里。李慢侯对金枝的态度,让她感到有些古怪,说不上生气,反倒有些同情。她觉得金枝这样的女人,配不上李慢侯。 金枝被按下后,不服气,她也举起了酒杯:“官人,奴家也敬你一杯。你路上辛苦。” 茂德帝姬微微摇头,真是上不得台面的女人,如果此时站起来,表示代替她官人回敬自己一杯酒,才更有杀气不是。 金枝这边跟茂德帝姬通过李慢侯暗里交锋。 李四那边对金二郎和两个妇人早就吹嘘了起来,而且说道兴奋处,声音越来越大,说的精彩,金枝都不由自主的被吸引了过去。 李四说的正是这一路上的见闻。 李四这一路,就像西游路上的猪八戒,不止一次打退堂鼓,遇到困难就建议打道回府。 可现在成功回来了,就成了吹嘘的资本。 他们离开浔溪之后,牵着三头驴,沿着运河往北到了平江府(苏州),进了吴县城,上了虎丘山,看过寒山寺。之后往东,东达大海。去过华亭县,走过上海务,接着沿着长江西行,去过常熟、江阴军、镇江府,到了健康府,进了江宁城,爬过紫金山。接着一路南返,经太湖西岸到了长兴县,湖州府,继续往南走到了杭州、海宁,看过了钱塘潮。 又去了明州(宁波),见过了大海船。往南去了台州、温州,向西钻进了大山,一路在处州、金华的山里跋涉了三个月有余,出了山才知道,这大宋竟然都变了天,真是山中不知岁月。 李四口若悬河的说着,如同汴梁城酒馆的说书人。这一路上他也渐渐从张三之死中缓过了精神,再次恢复了一些汴梁市井子弟的习气。 “你们道李大官人为什么带着我搜山检海的在江南兜这一大圈?” 卖了个关子后李四继续吹嘘。 说李慢侯带着他,专看一个个坚城险要处,去了就爬山登高,描图画景。量过城高,测过水深,探过山涧,跨过海门。无一处不做画,无一处不描图。 “你们道,李大官人是画的这山?画的是这海?” 李四故作高深的哼了一声。 接着陈声道:“这画的是我大宋的江山啊!” 说完还故作豪迈的闷了一口黄酒。 众人深深沉浸在故事里,包括柔福帝姬和两个侍女都听入迷了,纷纷催促继续讲。 可李四哪里讲的清楚,他只看到李慢侯过一处处险要带着一些自制的简单工具,不断测量描绘,却不知道李慢侯早就在心里预演过一幕幕女真骑兵深陷江南水乡的战事。 很快李四继续讲起来,并且情节开始惊险起来。 说他们在镇江数战船的时候,险些被几个水师兵拿箭射到。说他们在明州访海船的时候,竟碰到了官兵抓海盗。路上遇过贼,见过僧,看到过落魄的书生和豪富的商贾,见过发卖的官妇和处刑的朱勔余党。 最险的是在杭州,那里的西军好不讲理。搜到大官人画的图画,不识货竟硬说大官人是探子,将我等绑到了知府处。那知府审过画稿,问明详情,得知我等是汴梁人,大官人是要考画院的学子,来江南采风,只因北方战乱不得已旅居江南,便将我等放了。 其实在杭州李慢侯也有些意外,这里竟然驻扎着一只西军部队,人数只有三千人;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传说中的西军,发现了很多问题。西军士兵素养不错,一个个身材高大,孔武有力,典型的西北汉子。操着一口陕西话,经常高吼秦腔,仿佛将杭州当成了京兆府(长安)。但这些西军士兵的军纪不怎么样,在当地就多有滋扰平民的事情发生,吃饭不给钱,打人等事经常发生。但还服管,地方官抓了打板子,他们哪怕被打的走不了路,也是哈哈一笑,在其他士兵的搀扶下就走了。 寻常操练,倒也中规中矩,不像东京的禁军,操练起来完全是做样子。这意味着这只军队很清楚,保持操练对他们自己好。而且西军士兵个人武艺普遍不错,时有喝醉的士兵,站在街头就甩开膀子练上几个把式,惹来围观者声声喝彩。 最重要的是他们的警觉性比当地部队要强的多,李慢侯背着书篓走遍了江南,接触过各种士兵,遇到过无数搜查,其他士兵看到李慢侯画的那些画,不管说画的好的,还是说画的差的,却从来没人当真过,很容易就过关了,而且大多数士兵对能写会画的李慢侯带有一种客气,这是这个时代对读书人的尊敬。 可当西军士兵看到那些山水、河流和城池画作之后,却第一时间往军事上联系,尽管他们也不识字,可却将李慢侯绑了见知府。这应该是经验,是常年作战积累的军事敏感。 后来李慢侯在杭州逗留了十几日,就是为了了解和接触这只部队,这才知道,这只部队是当年童贯平定方腊叛乱之后留下驻守的精锐。这些士兵大多数都真刀真枪打过仗,遇到的最强敌是西夏人。 此时的西夏,虽然已经衰弱,跟李元昊时期的西夏不能同日而语,但差距并不是太大。因为西夏很好的保持了军制,军事技术上也始终保持水准。西夏几乎是全民皆兵的,李元昊时候,在一百来万人口的基础上,征兆了三十万大军,并将五十万宋军压着打,最大的依仗就是西夏独有的军制。男丁十四以上,七十以下都要当兵,可以说一个男人,几乎一生都属于军伍。不单单是男子,西夏甚至组建着可以上阵杀敌的女兵部队“麻魁”军。 西夏的女人可不是宋国的女人,也不是辽国的女人能相比的,尽管辽国的女人地位也比较高,但西夏的女人在很大程度上跟男人是平起平坐的。甚至西夏接连出现数代女主统军打仗的情况,十代君王中,有三个都是太后当权。西夏能力抗北宋、大辽两百年而屹立不倒,不是没有原因的。 即便到了所谓衰落时期,西夏尽起全国之兵,依然能佣兵七十万。可是这样的西夏,最终还是被西军成功压制,连最大的险要之地,也是出西夏精锐步兵步跋子的横山都被西军攻占。 只可惜女真人突然崛起,不然西军要不了几年,就能彻底平西夏了。说起这些,西军官兵都很懊恼。尤其让他们丧气的是,他们数代人逐步打下来的西夏城池,在他们这些西军主力调走之后,不到一年间,竟然一一又被西夏夺了回去。 这些西军士兵,生活在跟西夏人纠缠了两百年的西北边地,已经习惯了战争,养成了一种独有的文化。见惯了死亡,有句戏文描写杨家将的,叫“哪一阵不伤我杨家将,那一阵不死我父子兵”,西军就是这样。他们生长在一个个军事化性质的村堡中,一家三代代代当兵的情况异常普遍,家家有人死于战场,家家都有寡妇。 这些人从小练习武艺,不是街头那种花架子,而是他们祖父辈从军中学来,并且上阵杀敌验证过的真功夫,不好看,简洁干净,就几个架势,无非是劈砍刺杀,讲求的主要是速度和力量,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这样的人组成的军队,即使面对女真铁骑,他们依然积极请战,并且热衷于进攻。不是他们真的彪,不是他们不知道害怕,而是他们习惯了正面对敌,习惯了野战冲杀。最重要的是,他们的世界观中早就将杀敌立功当成一种天然的谋生手段,敌人对他们来说,等同于收获,见到敌军,如同农夫见到了发黄的麦穗,忍不住就想用镰刀去收割。至于牺牲,至于丧命,这不就是理所当然要付出的代价吗? 这就是西军的文化,一种已经在高强度军事化社会中逐渐形成,或者说恢复了的文化。一统天下的秦兵是这种文化,纵横西域的汉军是这种文化,唐朝的府兵也是这种文化,这种文化去的时间并不长久,所以才能在王安石稍微放松限制后,立刻就恢复起来。 因为这种文化的关系,让李慢侯在他们身上看到了在江南其他地方老百姓身上,完全看不到的一种气质。那些承平太久的百姓,他们将和平当做了天然,而西军将战争当做天然,两种人在面对战争的时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心态,一种避之唯恐不及,一种习以为然,不以为奇。 所以王安石变法后,西军恢复军事文化,再次变成强军,开始被北宋朝廷用于救急,哪里危机就把西军派到哪里,都不需要那些久经沙场的西军宿将,随手招募一些临时军队,用完就撤,往往都能收到奇效。诛杀宋江的是西军,击败方腊的也是西军。 跟这些人接触了一阵子,李慢侯试图从他们身上发现一些强军秘诀,很可惜,他发现无法复制。 整个大宋朝,就在西北培养出了军事文化,尽管现代管理经验中,强调训练的重要性,而忽视地域文化的差异,但那主要是担忧舆论抨击说地域或人种歧视。不同文化中的族群组成的军队,必然是有不同气质的,这一点哪怕是抗日战争的战场上都能表现出来。那时候的西北军依然强悍无比,哪怕当汉奸最多的是这只部队,可拿着大刀敢冲机关枪的也是这只部队。就像现在这只西军,可以悍不畏死,军纪也不好。 李四正说道这里,但在他嘴里,李慢侯跟西军士兵的交流,仅限于赤膊跟西军壮汉在酒铺相扑,跟西军军官比拳。把李慢侯描绘成了一个三拳打死镇关西的鲁提辖形象。 之后话锋一转:“都说西军凶悍,你们猜怎么着,这世上还有更蛮横的人呐!” 李四终于说到了金华山里的那些山民。 因为发现西军无法复制,所以离了杭州后,李慢侯就带着李四钻进了金华一带的大山里。他在山里跋涉了三个多月,走访了许多山民村落,他在寻找戚继光时代的带有悍勇气质的浙东山民,丢失西北无可避免的情况下,他希望为南宋王朝找到另一个合适的兵员地。 不出意外,戚继光时代看到的打起架来悍不畏死的山民,李慢侯他们也看到了。贫瘠的的浙东山区,要谋生是十分困难的,而且生活在山里,跟山野朝夕接触,也养成了天然的野性。为了争水源,争田地,村村之间不知道械斗了多少代人。 不但悍勇,而且淳朴。很乐意跟山外的人交朋友,他们把李慢侯他们当成了商人,当听说不是进山贩货和卖货之后,立马就翻脸了。 这让李慢侯认识到,这些人很排外,族群意识很强。还很穷,不穷不至于为了一口田、一泉水跟邻居死命相搏,要知道山外平原沃野上的民众,讲究的可是退一步海阔天空,讲的是远亲不如近邻,而山民却以邻为壑,因为他们的邻居,就是跟他们争食的敌人。 山里的消息十分闭塞,夏天就已经发生的金军攻破开封的消息,秋天才传进山里,由来收山货和卖杂货的小贩带进来的,李慢侯听到消息后,连忙返回浔溪,年前才赶回来。路上之所以耽搁了这么久,主要是路上遇到了土匪。 李四说道这里,感慨道:“险些不能活着回来,多亏李大官人智谋,叫我等扔了辎重。恁娘!毛驴给他们抢了!” 第二十节 此事要躬行 一顿家宴吃成了故事会。 李慢侯他们这一趟旅行,确实充满了风险,三言两语都说不清楚。 出发之前,他也想过会遇到各种风险,盗贼、小偷都不算什么,最担心的是遇到土匪,还好江南一片祥和,哪怕北方已经风云激变,这里的社会基础还没有败坏,否则也不会有南宋的一百五十二年江山。 真正败坏的时候,虽然是在金兵打过长江之后。在之前,社会秩序也遭受到了冲击,不然金兵没那么容易过江。出现匪患是这种秩序崩坏的象征之一,李慢侯遇到了,很糟糕,但也很幸运人,让他得以最直观的去感受这种败坏的开始。 雪一直下,吃完饭众人走出门的时候,大雪如同幕帘,遮挡着眼前的世界。 金枝在帮李慢侯收紧衣襟,黄酒喝起来没事,可容易发热。 李四早已醉意朦胧,在宋氏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回屋去了。 金枝见此景,脸色一红,暗骂一声。 张三的寡妇周氏,怀里抱着一个两岁的男孩,神色复杂,不知是不是在这团圆氛围中,想到了自己的亡人。 “走罢!” 李慢侯深吸一口冷气,踏入雪中。 温暖的被窝中,金枝窝在李慢侯的怀里,紧紧的抱着这个朝思暮想的人。 这副高大的身躯,一会儿让她心疼的流泪,一会儿又让她快乐的发疯,现在平静下来,感受到硌人的骨架棱角,金枝又开始心疼的哭了。刚才给他洗澡的时候,身上的骨架好像要凸出来一样,让金枝一边擦一边哭。这会儿又勾起了伤心。 “官人。怎么就走了那么久啊?” 一想到丈夫离家一年才归,金枝的委屈就抑制不住,她不敢想象没了男人的女人有多可怜。 李慢侯抚摸着她光滑的背,叹道:“为了做一件大事!” 金枝疑问:“不是说去做买卖吗?” 李慢侯离家的真正原因她一直不知道,这个院子里,就只有一个人知道。其他人都以为李慢侯是出门做买卖去了。 李慢侯笑道:“也算是买卖,天底下最大的买卖!” “那是什么买卖?绫罗绸缎?” 对金枝来说,做绫罗绸缎的丝绸商就是顶天的大买卖人了。 李慢侯摇头:“比这大的多。” “难不成是买卖田宅?” “比这更大!” 金枝猜不出。 李慢侯也不打哑谜了,问她:“我去做官可好?” 金枝忽的坐了起来,不顾冬夜的寒冷,光着身子竖在空气中。 她惊问道:“官人你发烧了?” 李慢侯疑问:“你不愿意我去?” 他很担忧,回家之后,之所以一直安抚金枝,因为他要去做天大的功业,他不能让任何事情分心,理不清的家事,是最容易让人分心和头疼,却又最没有意义的事情。至于茂德帝姬哪里,李慢侯相信更容易理解他。 金枝道:“当然不是啊。当官可是好事啊。但你怎么能当官呢?你又不是读书人!” 宋朝的官制很严,堪称历代之最,不是科举出身很难做文官,蔡京权倾天下二十年,却依然拥有数不尽的政敌,就是因为科举这道关,让他无法将庞大的官僚机构都换成他自己的人。相比而言,武将的要求相对宽松,但需要强大的人脉力量,童贯、高俅两人先后高居太尉之职,靠的就是军功,童贯是实打实的军功,高俅则是宋徽宗送去军队镀金的,在西军将领刘仲武军中混了份军功,才得以成为高官。 李慢侯道:“当然是有法子的。朝廷下诏,让文武百官举荐人才,我认得几个官员,可以让他们举荐。” 金枝道:“那是好事啊!” “那你愿意让我去了?” 李慢侯还担心金枝会反对,或者要死要活跟着,他就该头疼了。 金枝道:“当然要去啊。等你等了官,我就是诰命夫人了!” 金枝脸上露出向往的神情。 李慢侯放下心来,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愁绪,那是多愁善感的大家闺秀的无病之吟,金枝这样的渔家女子没这么多心思,她要简单的多,好事,那就该去做,就这么简单。 这样真好! 这样活着,真让人羡慕。 拉金枝进被窝,她浑身冰冷,帮她暖和身子,身子暖和了,心不安分了,又一番缠绵。 大早起来,金枝还没醒,李慢侯悄悄穿衣,洗漱,打开房门,一股风雪迎面杀来,刺骨的凉。 闪身出门,赶紧关了房门。 院子里一片静谧,簌簌的落雪声十分清晰。 一行脚印出现在厢房和正屋之间,东屋的房门很快被扣响。 “黄莺儿。你主子起来没有?” 李慢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里面传来不耐烦的声音:“大早上的,嚷嚷什么!” 本来昨天李慢侯都有些急迫的想跟茂德帝姬好好商量一番的,但最后她喝酒喝多了,才散了家宴,耽误了。 虽然不耐烦,很快黄莺儿还是披着一件鹅黄色的儒袄打开了门缝,没好气道:“主子让你去后亭等着。” 求人办事,果然是门子最难缠,李慢侯没多话,转身就回去了。 金枝竟然已经起来,站在门口看着李慢侯从那边回来,一句话也没问,手里拿着一柄浮尘只顾帮他掸身上的雪。 “把我的纸笔都拿出来,要用。” 进了屋,李慢侯说道。 金枝匆匆去准备了。 李慢侯则点起油灯,靠了靠墨饼,用暖瓶装了些热水。全都装进一个食盒里,接过金枝拿过来的纸笔,一并装了。批了件蓑衣,再次出门。 出了大门,沿着外墙和竹林之间的小径,绕到东墙下,又沿着东墙和竹林之间的小径,往屋后走。小院四周都密植竹林,竹子已经高过院墙。有种说法,竹子在地底下四年生长三厘米,之后每天可以长三十厘米,这种心灵鸡汤真不靠谱,竹子是草,长的极快,哪有那么大的耐心,人参才那么长。 院墙四周密植竹林,目的是出于防贼。小院四周都是这样的竹林,只有一条小径通过,而且并非笔直。李慢侯走到一半,就被面前一道如墙的竹林挡住,左拐,右拐,走出了一个几字才再次走上一条直径。 这是他设计的,显然带有一定的军事意义,不过意义不会太大。恐怕只有心里安慰,真的发大兵来打,这样的院子是防不住军队的。 到了后院,人甚至恍然不知道到了后院,因为所有的视线,全都被竹林遮挡。竹林跟小院之间有一丈宽的水渠,更多的其实是防火作用。穿过竹林中迷宫一样的小径,视野开阔之后,眼前已经出现一座小亭子。 亭子不大,但是很高,超过五丈。全是用盖房时候挖起来的泥土堆积起来的,亭子盖在土堆上,是整个地主大院的高点,可以俯瞰周边的一切,远到北边的运河都尽收眼底。这依然是有军事目的的,事态紧急的时候,可以当成瞭望塔来用。 亭子在整个大院的正后方,亭子后面三丈远的地方,就是外墙。前是秘密的竹林,竹林那边是小院,环绕小院的水渠,从竹林中笔直的传出,从亭子下穿过外墙,跟外墙外的一条天然河叉相通,这条河叉又自东向西平行于大运河,东西都有水口跟运河相通。河叉北边,就是浔溪村,这条河叉就是浔溪跟运河交织的一部分,有人说这条河叉也是浔溪,有人说这条河叉是运河,当地人都说不清楚。 进出外墙内外水口两侧,都密植着竹林,而且除了院墙之后,水渠就开始碗沿,从北面的浔溪村里,其实根本看不到这条水渠,在竹林的遮掩下,这条逃生用的水渠成了暗渠。暗渠的另一端,直通两个公主居住的正屋后院,她们的正屋其实都有小门进出后院。 亭子两侧,有两株梅树,此时梅花正开,傲雪绽放。 李慢侯饶有兴致的嗅了一口,清淡的香气,夹杂在冷空气中,似乎分辨不出来。 “李大官人好兴致!” 声音从身后响起,真没看到公主什么时候过来的,说明这座竹林防线很成功。 李慢侯回头,茂德帝姬身穿一件粉色的儒袄,外面披着一件红色的裘袍。黄莺儿穿着鹅黄色儒袄,披着一件蓑衣,手上还打着纸伞,给公主当着落雪。 “见过公主!” 李慢侯拱手。 茂德帝姬笑道:“我又是公主了?” 她还在取笑昨日李慢侯站在院子里高叫他名字的事儿,她并不觉得冒犯,因为李慢侯一直就是一个特别的人。 李慢侯笑道:“名字就是个称谓。其实赵轻卿更好听!” 赵轻卿是茂德帝姬的假名,她来到这里后伪造的身份。可惜一直也没用上,汴梁的户籍管理都不严格,更何况穷乡僻壤的江南。 茂德帝姬笑道:“那你就这样叫吧。” 李慢侯点了点头,这个名字很好,他能感受到其中的含义,轻公卿慢王侯,跟他正是一对。 跟公主的情愫很奇怪,有时候炽热,大多数却清冽,两人都能很理智的对待这个问题,反倒是李慢侯有些不太适应,他经常会为此而愧疚,对金枝感到愧疚,对公主也感到愧疚,总是提醒他他不是一个道德的人。 一年的苦旅,让他坦然多了,因为心里装下了更大的信念。 两人一左一右走上亭子,这亭子就叫梅亭,因两株梅树。 在亭中的石桌边坐定,公主坐下铺了垫子,怀里抱着暖炉,只是身上的儒袄让她显得有些臃肿,人似乎也很憔悴。 “你还好吧?” 李慢侯问道。 公主摇头:“你知道我不好。” 李慢侯叹道:“这不怪你!” 公主眼睛有些发红:“要是我那时候语气严厉一些,态度坚决一些,不至于如此。” 历史没有变化,金军第二次南下,跟李慢侯想的一样,无力回天。东路金军势如破竹,上次南下绕开的许多城市这次主动投降,西路金军攻破太原后一起南下,粘罕和斡离不两个统帅像上次一样进行竞赛,这一次依然是斡离不先渡过黄河,兵临开封城下,粘罕却占领了北宋西京洛阳,切断了西军出陕西援救的通道。而上次,斡离不请求粘罕切断西军退路,粘罕却一直纠缠在太原,让种师道可以率领十万西军抵达开封。可惜敌军两路统帅的矛盾,宋军利用不起来。 两路西军合围开封,兵力还得到了加强,西路总兵力依然是六万,可东路的斡离不军,增加到了八万,十四万金军围困下的开封,却只有七八万禁军,西军主力全都断送在河北的平原之上,第一次围城期间,江南各地组建的勤王军,被遣散。只有一个人抗旨,那是张叔夜,他没有遵照命令遣散招募的士兵,而是留在身边,一直训练了一年。之后跟他两个儿子一起带领这三万组建不久的军队,在开封第二次围城,皇帝再次下诏天下勤王的时候,成功突围进入开封,他是第二次围城期间,唯一成功突破金军包围,开进开封的官员。 其实张叔夜是难得拥有军事经验的文官,宋江起义就是他剿灭的。可惜北宋朝廷对有军事经验的种师道这样的将领不能重用,对张叔夜这样的文官也不能重用。 金军围困开封,救援无望的情况下,再次开始议和,跟上次一样,北宋朝廷又开始榨干开封的财富奉送给金军。先是要了一千万匹绢,北宋朝廷搜刮足数,运了二十多天。接着要了一万匹马,搜刮全城只有七千匹。要城里的武器,也给了,府藏的甲仗、军器运了好几天,军队手里的武器,很多部队直接遗弃给平民。 金人的胃口是永无止尽的,连武装都解除的情况下,也只能予取予求。金军最看重的金银,先是搜刮了金十六万两、银六百万两送去,不满足。接着又搜刮了金七万五千八百余两、银一百十四万五千余两,有整有零,城里的金银真的是枯竭了。 此时最耻辱的事情出现了,金军要求用人来抵债,而且是宋朝宗室权贵的女眷,定价以帝姬、王妃一人准金一千锭(五千两),宗姬一人准金五百锭,族姬一人准金二百锭,宗妇一人准银五百锭,族妇一人准银二百锭,贵戚女一人准银一百锭,将开封城内的权贵女子一网打尽。 其实城下之盟,这些人早就是金军的囊中之物,却岸上一个买卖之名,无非是想羞辱赵宋皇室罢了,而赵宋皇室接受了这份羞辱,乖乖的将自家的女子、妃子全部奉上。 可惜的是,最后金军直接将两个皇帝一起掳走,这也不算最坏的结果,假如任何一个皇帝留下了,他们有何面目面对被清扫一空的开封? 不止是皇家女子,百姓女子依然遭到劫掠,而且是宋朝官府帮忙抢掠的,金军开口,他们动手,第一批讨要少女一千五百,开封府在城里到处抓女子,最后金军竟借口其中八百不是处女而退回。 最后被折价的各种女子一共高达一万一千多人,其中皇室、官员女眷只有三千多,大多数是平民女子。 这还没完,金军押解着皇帝、主战派的官员,不肯屈从的主和派官员北撤,依然让开封府帮忙搜刮,留下军队分批押解。北宋都城积累了两百年的各种宝贵财富,卤簿、冠服、礼器、法物、大乐、教坊乐器、祭器、八宝、九鼎、圭璧、浑天仪、铜人、刻漏、古器、景灵宫供器,太清楼、秘阁三馆书、天下州府图全被带走,府库蓄积,为之一空。物质财富尚在其次,关键是他们掳走了大量人口,官吏、内人、内侍、技艺、工匠、娼优全都被押走。 史料记载,金军掳掠宋国男、妇不下二十万。女人大多分给了军队,分给军官的,还算幸运,伺候的好,能够苟活,分给下级军官和士兵的,野史说十人九娼。有一个铁匠,花八金买了一个妇人,结果竟然是亲王女孙、相国侄妇、进士夫人。 最惨的自然是平民,金国掳掠这些百姓,全都是奴隶。除了自己奴役之外,还会出卖。其中一些卖给朝鲜半岛的高丽国,一些卖给西夏人,用人跟西夏换马,价格低廉,四个人换一匹马!耻辱如此,谁该负责? 这些消息已经随着南下逃难的人群扩散到了整个国家,赵宋朝廷遭受如此重大羞辱,导致威严扫地,正是皇室威望不足,才导致历史上赵构难逃之后,江南叛乱频繁。 现在茂德帝姬将其中一部分责任归到自己身上,觉得她当时做得不够,她明明知道这一切都会发生,却因为各种顾虑,不敢将事情全部说出来,而是委婉的用辽国的惨剧来警醒皇帝和那些王爷、公主,结果最后竟没有一个人走。现在那些人遭受了苦难,茂德帝姬深感自责。 李慢侯叹道:“你可能没听过,有一个词叫幸存者愧疚……” 李慢侯告诉她一个道理,当一个人的同类,不管是亲人也好,族人也罢,只要别人都发生了不幸,而自己没有发生,这个人一定会自责和愧疚,不管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他都会将责任归结到自己身上。 可这并不能化解茂德帝姬身上的愧疚,因为李慢侯自己也是这样,他明白这个道理,可当他过江的时候,身上的愧疚让他几乎无法踏上过江的船,最后他立了一个誓愿,等他安顿好这些人之后,他要为这个国家做些事情,然后愧疚才淡了下来。 茂德帝姬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时间会让你变好的。如果太愧疚,就为他们做些事情。” 李慢侯安慰道,这是他的经验。 茂德帝姬道:“我一妇道人家,能做什么事情?” 李慢侯道:“你有很多钱。就可以做很多事。救很多人!” 茂德帝姬道:“我听你的。你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你现在要,我都给你!” 李慢侯叹道:“这个国家的问题,不是钱的问题。而是怎么用钱的问题。” 开玩笑,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钱从来不是问题,可问题是有多少钱用到了该用的地方。 茂德帝姬又问:“给朝廷可好?” 李慢侯沉默了,茂德帝姬此时极其愧疚,她的兄弟姐妹全都被金军押走,而她坐享几百万贯的财富,这让她怎么能不愧疚。将这些钱全都献给朝廷,她会有一种尽力的的安慰感。 这对茂德帝姬其实是最好的,反正他一个公主,注定衣食无忧,不需要这么多财富。 但李慢侯还是摇摇头:“你听我的吧。此时把钱给朝廷,并不是最有效的方式。” 这个朝廷从来不会花钱,宋徽宗把钱砸在奢侈上,宋钦宗把钱拱手送给金兵,至于现在这个皇帝,目前看着还可以,但也很难说能用好钱。 茂德帝姬又问:“你打算怎么用?” 李慢侯道:“募兵,抗敌,北伐,恢复!” 这是必须经历的四步,敌强我弱,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抵抗,岳飞用了十年,李慢侯觉得他不太可能比岳飞做的更好,他能做的,就是在北伐力量充足的时候,比岳飞这些人更坚定的打过去。 茂德帝姬被这种大抱负鼓舞了一些,问道:“能抵抗的住吗?” 李慢侯摇头:“事在人为。我跟你一样,不这样做,心难安。但只要坚定信念,是一定能功成的,许要十年,乃至二十年。” 茂德帝姬用力点了点头:“我信你。你要募兵几何?” 李慢侯道:“兵不在多,先募三千。” 茂德帝姬皱眉:“只有三千?如何北伐?” 李慢侯道:“北伐靠的不是兵多。如今河北地面,义兵百万,又能如何?” 茂德帝姬道:“那你何时北伐?” 李慢侯道:“我不知道。三年为期,若三年都无法北伐。则我并非合适之人。” 茂德帝姬道:“莫非你不通兵法?可你读了那么多兵书!” 是的,李慢侯几乎将市面上能卖到的兵书都通读了,而且细读,精读,书都翻烂了。拿着兵书,一路走一路领悟。中国古代的兵书,跟文官读的儒家经典一样,充满了大道理,可很少有告诉你如何技术性的排兵布阵,如何标准化的训练士兵,他只告诉那些看似充满哲理却不知道怎么操作的思辨哲理。这些兵书,全都是军事哲学,而是不是军队操典。 李慢侯试图对照实地,领悟一些经验。他游历了南京、苏州、杭州、宁波等一座座有可能爆发战争的要地,测绘了当地的水深城高。每到一地,对照地形,他都在脑子里拼命想象敌人进攻的方式,应对的办法。可他完全无法将想象具象化,他无法领悟当一千具装骑兵冲击过来后,步兵队形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上万、上十万的场面,他就更无法具象出可用的经验。 李慢侯颇为失望的叹息道:“纸上得来终觉浅,方知此事要躬行啊!” 他是受过现代系统教育的人,拥有极强的逻辑性思维能力,可是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并没有,那些读过几本兵书的文官,立刻就觉得自己是军事天才,遥控前线将军作战,认为天经地义,想当然认为没什么知识的军人,根本不会作战。 李慢侯却知道,有时候经验、直觉,可能比理论更加重要。否则金军那些大字不识的将领,根本不会打仗。 茂德帝姬道:“你练兵三年才去北伐?莫非皇兄还能抵挡三年?” 茂德帝姬说的皇兄,正是金兵退走后登基称帝的新皇帝。 历史在这里改变了,康王赵构没有登基,而是换成了郓王赵楷。 郓王果然没死,而且成功上位。 这让李慢侯十分欣慰,郓王在位,也许情况就不会太坏。至少不会比赵构这个逃跑皇帝更坏! 李慢侯道:“如果皇帝处理得当,何止抵挡三年!金兵将止步于黄河,也未可知。” 李慢侯对新帝赵楷目前的处理相当满意。 茂德帝姬点了点头,她也对新皇帝的表现充满期待。 第二十一节 历史改变 今年春,金军一方面逼迫北宋朝廷在开封帮他们搜刮财富,另一方面将两个皇帝都骗到了军营中,这让开封府不得不竭尽所能的搜刮百姓。 官员们以为只要他们满足了金军的要求,金军就能放回他们的皇帝,一步一步将开封搬空。其实何止开封城,整个国家都被胁迫了,南方紧急进攻了大量绢帛,可是金军却认为这些南方产的绢质量不好,退回去,开封府又送过去,请求人家收下。 即便如此委曲求全,最后依然没换回他们的皇帝,金人力主要立一个异性做皇帝。 这件事在金国内部也产生了极大的纷争,粘罕和斡离不两个统帅,同时也是政治上的两个对手各持己见,先后两次抢先打到开封城下,立下最大战功的斡离不力主立赵氏为王,可粘罕力主立异姓王,认为这样的话,中原更容易乱,方便他们以后混一。 其实此时,在灭亡宋朝的态度上,金国人是有清醒认识的,并不求马上灭宋,在吞并辽国的过程中,他们已经遭遇了极大的麻烦,缺乏统治经验。不管是立异姓王也好,立赵氏也好,都没想过要直接吞并宋国。 最终粘罕的态度被金国朝廷采纳了,长远看,他们当然是想要吞并宋国的。 可这件事在宋朝官员中,也引起了争议,可以说绝大多数官员都不愿意接受异姓王,传统思想也好,个人情感也罢,他们更希望徽钦二宗能回来,如果不能放回来,另立一个赵氏为皇帝也能接受,但很难接受换一个天子。 此时留在开封的官员,主要是主和派,主战派的官员早在太原失陷之后,就一个个被贬到了外地,李纲先贬扬州,接着贬到了更远江西建昌军,然后又贬到四川的夔州,一再贬谪李纲,是主和派和皇帝为了向金人示好,告诉他们宋朝没有对抗大金的意图。直到金军度过夏天南下之后,皇帝才又想起李纲,派人诏他回京,只可惜直到汴梁失陷,李纲也没能赶回去,这让他度过了一场劫难。 李纲没能回去,可作为主战派的象征,金军直接索要包括李纲在内的一帮官员,其中有李纲、吴敏、徐处仁、陈遘、刘韐、折可求等人,都是主战派官员和将领,甚至是一些继续在河北地方抗金的州府官员,这些人的家眷最后都被北宋朝廷交给了金军,让人欣慰的是这些人依然抵抗,哪怕金军压着皇帝去劝降,依然有一些官员决心抵抗,这才是真正的士大夫精神。 留在开封的主和派,此时已经真正堕落成了投降派,金军最后将他们全部拘禁起来,要求他们立异姓王。此时这些人中依然分化出了不同意见,大多数官员妥协了,用权宜之计来安慰自己的有,用形势所迫安慰自己的也有,但有几个人坚决不同意。其中三人采取了积极行动,御史马伸联合吴给,向秦桧建议,让他游说金人,秦桧在和谈期间,频繁出入金营,跟金军统帅熟悉。 秦桧立刻答应,三人联名上书金军统帅,要求立一个赵氏皇帝。结果这三人直接被金军扣押,威胁他们,但三人坚持己见,后来都被压到了金国。 最后朝臣商议出了一个结果,那就是推立张邦昌。这个结果得到了金军统帅的认可,张邦昌此时并不在这群朝臣中,因为他是第一次围城就被派到金营中的人质,随同金军第一次撤军被压到了北方,朝臣们推举张邦昌,其实也是没人愿意做这个千古恶人,只有张邦昌不在,那就让他顶锅了。 金军认可张邦昌,是因为第一次围城的时候,张邦昌跟康王赵构在金营做人质,姚仲平突然来劫营,张邦昌以为他要死了,作为人质,他的朝廷突然翻脸,和谈都成了,却来偷袭,他死定了。于是伏地大哭,而康王不为所动,这让金军北撤的时候,放回了康王,换了另一个王爷做人质,但张邦昌没有换。 张邦昌被推举为皇帝后,才被金兵从北方招回来,这倒霉蛋半路上才知道他要做皇帝了。 按照规矩登基之后,张邦昌立刻派人去金国要人,希望能放回三个人,孙傅、张叔夜及秦桧,这三人被金军俘虏押送北上,原因各自不同。 张叔夜是因为能打仗,有威胁,孙博是自己要求去的,秦桧是因为不接受立异姓王,被金军扣押的,因此三人此时都带着英雄的悲壮光环。 这三人被押解途中的表现,也是截然不同。张叔夜向金国人展示了什么叫做士大夫的气节,一路北上,一路绝食,没到金国就死了;孙博自愿到金国,乃是因为围城期间,他是少傅,辅佐太子。两个皇帝被金军骗取金营之后,金军讨要太子等其他皇家子弟,孙博希望能保住太子,他杀了几个像宦官的人,告诉金军说,这些宦官想要把太子藏起来,被太子杀了,试图以此证明太子的忠心。但金军坚持,孙博说他是太子的老师,他要跟太子一起去,希望当着金军统帅的面说服他。他没能说服,也被押走了。在金国孙博坚持不给金国出力,死于第二年。 秦桧则截然不同,被抓到了北方后,他依然在谋求和谈。同样作为俘虏的宋徽宗通过秦桧施展了一些和谈方案,秦桧最后赢得了金人的信任,允许他带着家人一起返回宋国,最后得到赵构的重用。 这三人被押走后,张邦昌根本不想做皇帝,他是迫于无奈,他的同僚坑他,金国非要指派他,当了皇帝后,不敢做龙椅,声称等待赵氏子弟回来继位。请出了一个宋哲宗时期就被废的皇妃孟氏,称孟太后,让孟太后垂帘。 此时所有人都知道宋朝还有一个王子,那就是康王赵构。他在金军南下之前,奉命前去和谈,在相州就被知州宗泽留下,接着一直在河北,身边聚拢了一批河北官员和将领,宋钦宗也任命他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试图让他救援开封。 金军退走之后,张邦昌就试图联系上赵构,让他回开封登基。但赵构此时逃到了山东,远离河北。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人携带郓王赵楷的书信找到了几个朝臣,朝臣则请见了张邦昌。 当他们得知郓王没死,而是逃出了城外之后,也不追究原因,郓王当然更好。地位比康王更高,是宋徽宗最宠爱的皇子。早在当皇子的时候,就聚拢了大批势力,大家都以为他会当皇帝。要不是祖制限制,他早就代替宋钦宗做太子了。 唯一顾虑的是,康王赵构已经聚拢了大量河北一带的文武官员,康王的态度成了最重要的态度。 于是一方面张邦昌派人去南京迎接郓王,另一方面派人去山东向康王通报消息。 本来这两个亲王谁做皇帝都还不一定呢,赵构这时候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当他得知郓王还活着,并且藏匿在南京应天府后,抛下那些依附他的河北文武官员,带着几个心腹飞奔向南京向郓王赵楷效忠。 至此皇位之争没有悬念,郓王在南京登基称帝,年号竟然还选择了建炎这两个字,大概是选择年号的那些官员还是那些官员,谁做皇帝都只能做这个建炎皇帝。 郓王登基后,似乎对支持他的康王投桃报李,依然任命他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让他带领河北军队和文武官员镇守开封。 同时召回大量过去被贬的主战派官员,新皇登基,再次展现出一副主战风头。 赵楷这些政治举措,在江南的李慢侯知道后,也比较认可。他只担心靖康之乱中的那种极端化情况出现,主战的时候很极端,前一天还往金军大营运送大量财物,第二天皇帝就派人去攻击,生怕敌人逃走一样;攻击失败州,金军撤退又不敢追击,等人逃走了,却又不断催促军队追击。这种时而害怕到极点,时而自信到极点的态度,反应的是主和派和主战派态度的极端化,也是皇帝态度的极端化,让人感觉皇帝仿佛疯了。 赵楷用主战派来防守,用主和派去和谈,这本就是正常的举措。 “能战方能和……” 李慢侯一边跟茂德帝姬商量措辞,一边写上自己的建议。 对目前的朝局,恶意猜度。赵构不愿意争皇位,可能出于对皇位危险性的恐惧,两个皇帝被当做俘虏带走,还指名道姓要抓他,他怎敢这时候当皇帝刺激金军,金军每年都南下,谁敢说明年来他不会被带走;可他选择支持郓王后,郓王一登基,就把他派到开封,顶在第一线,很难说没有借刀杀人的想法。 赵楷还下诏免除河北地区赋税。其实那些赋税也根本收不上来,金军两次纵横河北,黄河以北地区的生产遭到破坏,大量老百姓吃不上饭,以前只能造反,现在却有了更好的旗帜,那就是义军。上百万各种义军,说是义军,跟土匪也没区别,到处劫掠,抢劫金军不多,抢劫老百姓更多,他们只是为了活下去。 接着要求江南各地将赋税递解到南京去,将南京应天府当做抗金后方,这也没问题,哪里有运河连接开封和江南,又是都城,很合适作为后方。 但是李慢侯担心宋城这个所谓的南京根本守不住,开封都守不住更何况这里。开封到南京,地形上属于河南平原,金军过了黄河,能兵临开封城下,其实也可以兵临宋城城下,不过一两天就能开过来。 “迁扬州似更稳妥。允康王战之不利,退守南京!” 李慢侯的建议是,将指挥中心后撤,将黄河作为第一道防线,黄河守不住的可能性更大,允许康王带兵退守南京。皇帝坐镇扬州,将淮河作为第二道防线。水网密布的淮河流域,更有希望抵挡住金军骑兵。 这些设计都很容易说,估计朝臣们也讨论了不止十套方案,关键还是在于执行。 所谓百万义军,其实完全靠不住。基本的粮食都供应不上,武器装备更是没有保障。 “择精明强干之将,北上河南,联络义兵,骚扰金军后方,阻断粮道给养。择有序之正兵退守黄河,留老成之官整顿淮河防务。” 在李慢侯的计划中,那些义兵的作用,最大只能起到骚扰作用。让他们在敌后游击,可能是对他们最好的结果。北宋不能用这些人,迟早他们会被金国诏安。现在最重要的,是将正规军组织起来,让他们能够有效抵抗敌军。 这很难,历史上,赵构一直没有整顿军队,一个劲的逃跑被批评为最大失误。可是当北方的军队没有军饷,不断哗变的情况下,其实很难完成整顿。但也不是完全不能,宗泽在开封留守期间,做的就很好,甚至还储备起了大量军粮。 将有秩序的军队往南收缩,一方面是利用地利打击敌人,另一方面也更便于征调江南的物资维持给养。 “差不多了。说再多也是纸上谈兵,最终是要有人去做事的。” 李慢侯放下笔,对自己这些建议并不抱希望。能纸上谈兵的人太多了,能脚踏实地做事的人太少了,这是宋朝最大的问题所在。 茂德帝姬道:“计划周详,皇兄若用此策,当能守住半壁江山!” 李慢侯叹道:“公主你也是纸上谈兵之辈啊。事情就坏在这了。” 茂德帝姬不服:“明明就是周详,怎的就是纸上谈兵了?” 李慢侯道:“你说皇帝用我这些谏言,能守住半壁江山,如果守不住,皇帝要不要问罪于你,或者问罪于我?” 茂德帝姬摇摇头:“你这人全无道理。你秉公谏言,我实心称赞,为何要问罪!” 李慢侯道:“这就是问题所在。大宋的道理,早就没道理了。若我是幕僚,你是重臣,我出谋,你决断。胜了,功劳在你,败了罪责在兵将。做决断之人,毫无罪责,岂有此理!你记得好水川,记得任福否?” 茂德帝姬点点头。 好水川战役,是李元昊时期,发动的对宋朝最大的胜利之一。李元昊在这里设伏,宋朝文官韩琦派大将任福领兵出击,告诉任福说,要任福按照他的策略,如果有一步不遵照,哪怕大胜了,回来也要问他的罪。 战斗的结果是,任福派三万大军,被李元昊亲帅十万精兵全歼,任福和他的儿子一起战死沙场。战后罪责全都是任福没有按照韩琦计划出兵,任福父子战死,却成了替罪羊,韩琦坐镇后方,高谈阔论却只是贬官,过不了几年就又官复原职。 做方案和计划的人不用负责,就倾向于冒险。后世的金融危机,往往就是一些大银行不顾风险的去投资那些风险大收益高的项目,原因就是职业经理人不需要为失败负责,但盈利丰厚的话,他们却能获得高额奖金。宋朝的文官也是如此,所以才表现出极端情绪,当种师中要求绕山地攻击金军侧后方的时候,朝廷文官听信金兵撤退的消息,担心功劳跑了,强令从正面出击,结果在平原上西军精锐被金军骑兵歼灭,种师中战死沙场。 李慢侯道:“决断之人,不须承担任何罪责,或者大罪小罚。那些要赌上身家性命,去前线厮杀的兵将,却没有任何发言权,这是最大的问题。有一个词汇叫做权责一致,我们现在就是上位者有权,却不用担责,自然可以肆无忌惮的任性做决定。” 茂德帝姬摇头:“你这说法过于危言耸听。若有老城某国之臣,自然会有公断。” 李慢侯苦笑:“把军国大事寄托于老成之臣的德行,也很危险。金兵南下,开封城里的臣子,哪一个不是有德行之人。李纲主战,有德行否?” 茂德帝姬点点头:“若不是上皇不听李纲之言,岂能落到如今的地步。” 李慢侯又道:“唐恪主和,就毫无德行?” 茂德帝姬摇摇头:“唐恪签名公推张邦昌后服毒自杀,似有愧疚之心。德行无亏。” 李慢侯道:“瞧瞧。朝廷的事情就是让这些德行高尚的人一步步搞到现在的。” 茂德帝姬还是不认同:“你说的也未全对。你先考虑一下,该如何让柔福引荐你吧。” 如何引荐? 赵楷假死脱身,他亲妹妹则是假扮失踪,被茂德帝姬带出来的。救援公主这个功劳,李慢侯认领了。有功劳,也未必会被任用。即便救公主的功劳不能忽视,赵楷被迫封赏,也未必会按照李慢侯的设想来。 要让赵楷给李慢侯一个他想要的职位,李慢侯当然有办法: “让公主去骂他!” “骂?” 茂德帝姬一惊: “柔福怎能辱骂圣上?” 第二十二节 只能抗旨 赵楷是一个对兄弟姐妹很好的兄长。 这一点是公认的,他母亲很受宋徽宗宠爱,但可惜死得早,死的时候,只有赵楷一个人成年,柔福帝姬、莘王赵植还有一个顺德帝姬都很年幼,宋徽宗很疼这几个子女,赵楷也很疼这几个兄妹,不管是做给皇帝看的也好,真有长者之风也罢,名声出去了,赵楷就不得不为这个名声所迫。 让亲妹妹去骂哥哥,因为哥哥假死脱身,竟没想过这些兄弟姐妹。 现在另外两个弟妹,莘王赵楷和顺德帝姬赵璎珞全都被金兵掳走了,就这一个妹妹逃出生天,也是为数不多的公主,即便康王赵构后来在江南都不得不善待逃回来的柔福帝姬,更何况赵楷这个亲哥哥呢。 妹妹的一番委屈责备,如果能勾起赵楷的愧疚之情,当然会百分百满足妹妹的要求,更何况这个妹妹的要求并不大,只是给李慢侯封一个小官而已,还是武将,兵荒马乱时候的武将,并不是什么好前程。 听完李慢侯的分析,茂德帝姬也觉得有道理,精神是这么个精神,但写就只能让柔福去写了。 妹妹对哥哥的措辞,是李慢侯无法提意见的,他本身的古文功底不错,但跟这时代的人相比还差一些,尤其是宋徽宗的子女,在文辞方面都十分有天赋,他就更比不了了。 两人分开后,茂德帝姬去找柔福帝姬商议,很快就以柔福帝姬的名义,写了一封家信性质的文书,其中夹带李慢侯的谏言,谏言的作用充其量起到证明他了解一些军事常识,至于皇帝会不会采纳,是不是有更好的方案,就不得而知了。 接下来的问题,就成了如何将这封信送到皇帝手中,这是家信,不是奏章,不用公开,所以柔福帝姬信里可以直言责备兄长,臣子斥责皇帝是犯上,妹妹责备兄长则是诉苦。但家信比奏章更难送到皇帝手里,因为皇帝并不仅仅是兄长,更是皇帝。 这就无法走官方程序,也走不通。目前的状态是,柔福帝姬是临时起意逃走的,身上连个证明自己身份的信物都没有,茂德帝姬是筹划已久,带着全部的公主印信以及当时册封她的金册出逃的,她证明自己身份容易,可柔福帝姬很难。 最后决定,由茂德帝姬也写一封信,加上她的印信,由她证明妹妹的身份。并将她们为何出逃,如何出逃的情况简单给皇帝交代一下。赵楷自己都是假死脱身,在这个问题上,应该不会纠缠,只能大事化小。 所有书信写好之后,交由心腹直接送去南京,如果没有遭到官方阻拦的情况,就不要惊动官方。如果被拦阻,就出事茂德帝姬的书信,其实也没什么大问题。 让心腹去送达,更快速,更直接,也更隐秘,少惹许多麻烦。 “带上这个吧!” 最后李慢侯拿出了一个玉坠,当初柔福帝姬在蔡府水池里赏他的白玉童子坠,因为他给她讲了一个猪八戒和嫦娥私奔的荒唐故事。 玉坠也许赵楷认识,因为这是柔福公主之物,玉佩后面刻的柔福二字。 做完这些之后,就只能等消息了。 这段时间,李慢侯正好养养身体,这一路上吃了太多苦,宋朝时的旅行,可不是什么诗和远方,旅人是很苦的,出门本身就是一种风险,客死旅途不是什么新鲜事。尤其是为了探查浙东、南一带的山民风气,钻山的那些日子,基本上只能风餐露宿,营养状态很差,可以说是瘦骨嶙峋。 反倒是李四,虽然也吃了很多苦,看着更像壮实。李慢侯不由怀疑,是不是自己这副现代人的身躯,受到了太多的优待,太过娇贵了! 幸亏没生病,还有养回来的机会。 有李慢侯在身边,金枝也大气了起来,不在跟家里的其他人搞对抗,不在自己做饭,而是大大方方让厨子来做,她给赏钱。 同时李慢侯没忘记继续学习,兵书战策尽可能多记一些,结合一路来收集的资料,尽可能模拟战争场面。拿出自己画的那些图来对比研究,军事领悟不多,地图倒是背的烂熟。不仅仅是江南一带的地形特征,他从宋城往南就开始描画市井,虽然大多数是城市的写真,可其中的桥梁、城墙、水网、远山,都具有极高的军事价值。 也许他没有军事天赋,但有记忆的天赋,江淮、江南地区的半壁江山,竟然就这样装进了他的脑子。 学习、养生,锻炼身体,每日加强武术训练,在杭州跟一些西军官兵对抗过,虽然他从小练的这些武术,更多只有锻炼功效,但从西军哪里学到了一些实战技巧,借用府中家丁的武器加紧练习。 李四主动跟李慢侯一起练起来,他虽是一个市井子弟,但却一门心思想做大事,为了做大事这种朴素的愿望,他愿意做出努力。 消息传递比李慢侯想象的要快,公主的心腹北上镇江,骑马走陆路只用了一天,第二日过江,第三天就到了宋城。通过一些蔡京的故旧,联系上了宫里的黄门,将私信传递到了新皇帝赵楷面前。 果然赵楷对此十分重视,他一个亲弟弟,一个亲妹妹都被金兵抓走,北宋两百多年间凡是重要的宗室其实都被抓走了,留在南方有分量的宗室,只有他本人,还有就是康王赵构,现在突然出现两个公主,他不能不重视。 立刻派加急文书传到江南,让地方官确认,并令妥善护送公主返京。 一来一回,仅仅第七日,就有地方官员登门。 湖州知州胡交修及通判张焘联袂而来,这两人并不是主角,真正的主角是一个黄门,也就是太监。名字叫做冯益,曾经是赵楷、赵多富母亲王贵妃宫里的太监,自幼看着柔福帝姬长大的人。赵楷派他来任妹妹是最合适的人选,一来肯定能认出真假,二来冯益是他母亲宫里的人,是值得信任的心腹,有些隐秘不会宣扬。 果然冯益将地方官仍在门外,自己一个人进去跟公主言语了几声,很快就传出了哭声,太监和公主同时都哭了。 在门外众人见状,知道这公主假不了。 李慢侯等一群人,都只能在外面等着,甚至被冯益带来的一些宫卫挡在远处。 两个地方官,不知道是不是得到了什么交代,进门之后,跟所有人都不接触。 也许他们清楚,有的事情,知道太多并没有好处。公主逃亡这件事过于诡异,为什么别的公主没逃,就这两个公主逃了。 知州胡交修通判张焘两人都是新任不久的官员,之前都是京官,来湖州任职,是被贬过来的。胡交修被贬,是因为在拥立张邦昌的文书上签了字,被赵楷秋后算账,可是当时所有官员被金军囚禁,谁敢不签字,只有秦桧等少数几人没有签字,然后被带去辽东了。 张焘被贬则是因为受李纲牵连,他本是中书省下官员,李纲大权在握的时候,调他去身边做幕僚,李纲被贬后,身边十几个人受到牵连被贬,他是因为主战而被罢官。现在李纲已经被赵楷调去南京复职,他也得到昭雪,调到湖州做通判。 两人刚刚赴任,都很小心谨慎,皇帝让大太监冯益全权负责,冯益交代不让他们插手,他们当然不敢,也不愿意插手。 很快冯益就走出来了,依然没跟几个官员商量,而是转去了茂德帝姬屋内,他有两个公主要辨认呢,他分得清主次,柔福帝姬是皇帝的亲妹妹,当然要先认,可其实茂德帝姬更好认,因为她送去的信笺上,有完整的印信,再说了,茂德帝姬是年长出嫁的公主,又是第一美人儿,见过她的人极多,也不好冒充。 确认了柔福帝姬是真的,茂德帝姬自然不会假,进去后,随便看了看册封金册,然后就跪在地上磕头,连连痛哭,直说让公主受委屈了。 冯益口称公主,随后告诉茂德帝姬说,皇帝已经恢复了旧例,帝姬名号不在用了,恢复公主称号。因为有官员建议,说帝姬这两个字是蔡京当年奉承宋徽宗给改的,很不吉利,帝姬,帝饥,现在好了,宋徽宗被当做俘虏抓去辽东了,果然饥了。赵楷立刻就改了过来。 跟两个公主相认之后,冯益招呼两个官员进来拜见公主,验证的程序就算结束。 这时候门外却传来了吵闹声,有人要闯公主府。 今天冯益他们到来的阵仗很大,官员出行必然要清街,衙差们打着肃静等招牌,冯益是作为钦差来的,真正更大,带来的人足足上千,湖州几乎将能派来的公差都派来了。如果公主是真的,那这些依仗就是给公主准备的,如果是假的,那这阵仗就是用来抓假公主的,事情扯到了公主这种身份,就小不了。 公主府已经被封了起来,此时还有什么人敢硬闯? 不久就有一个人跑了进来,是个文官打扮。 到了院中,也不进屋,远远就叩拜起来。 “下官知平江府孙觌叩见柔福、茂德公主!” 平江府就是苏州,宋徽宗给升级成府的,大概是因为搜刮了足够多的奇花异石给他。 浔溪村往东不远就是平江府地界,可依然属于湖州,平江府的知府跑来湖州给公主请安,倒是很积极。 “孙知府请起,请进来说话。” 公主的侍女黄莺儿来传话。 孙觌立刻屁颠屁颠的跑了进去,他们说什么听不清楚,但语气却越来越高,声音越来越杂,似乎争吵了起来。 “官人,谁是公主?” 李慢侯跟金枝躲在自己房门后,他们这些家里人全都被要求各自留在房内。 “赵家姐妹啊!” 李慢侯回答。 “啊?!” 金枝刚才听到外面有人大声叩拜,下意识的问道。 李慢侯随口回答,现在可以公开了。 “赵大姐赵轻卿本名赵福金,是茂德帝姬。赵小姐赵嬛嬛本名赵福金,是柔福帝姬。” 李慢侯此时还不知道帝姬又改公主的事情。 “官人,你没说胡话?” “真话!” “你没骗我?” “真的!” 金枝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她这一年多来,竟然是跟两个公主暗中交锋,这几天还做梦想着自己当了诰命,就能把这两个官家女子比下去,谁想对方竟然是公主。 她倒不是为自己以后没机会压过公主一头而失望,纯粹是吓的。一个渔家女,竟然在跟两个公主暗中较劲了一年多,这得是多大的罪过啊。 突然她又爬了起来,拉住李慢侯的手:“官人,我不会害了你的前程?” 李慢侯奇怪道:“那两个公主就是我的前程。你怎么会害我?” 金枝怕的都要哭了:“可是奴家,可是我……” 道理说不出来,总不能说自己心里暗自跟两个公主比肩吧?总不能说自己暗自吃过公主的飞醋吧? 想到这里,金枝再次担忧起来,看向李慢侯的神色都有些害怕。 “官人。你真的跟公主有私?” 她一直怀疑自家官人跟赵家大姐有私情,她不止一次看过两人独自在一起,南逃的路上钻过小树林,在家里密会了不止一次。她一直隐忍着装作不知道,因为她不敢把这件事挑明了。 她就是个小女子,能过上如今的日子,她想都不敢想。她不敢想,万一跟李慢侯闹起来会有什么后果。在所有的关系中,她都自觉将自己放在弱势的一方,受委屈的一方。从不敢做一些她认为可能被认为胡闹的事情,比如在发现丈夫跟别人有私情的时候,学会装作不知情。 可现在发现丈夫的私情是一个公主,早就积压在内心的惶恐彻底爆发了出来。如果跟丈夫有私情的是一个普通女子,她可以不满,但要是一个公主呢?她这个正妻弄不好,才会被淘汰。这样巨大的身份落差,让她有些崩溃了。 “你胡说什么?” 李慢侯笑道。口气是那么的不坚定,其实他也很心虚,要说没有,他跟公主之间,是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的,要说有,他也就是亲吻过公主而已,在宋代,这可能已经算是相当荒唐的举动,但应该也算不上绝对的有私情吧。 金枝突然哭起来:“官人。你不要骗我。” 李慢侯继续安慰:“我骗你干什么。外面好像没声音了?” 李慢侯岔开话题,再次在门缝处偷看,一群官员都走出了公主的屋子,走到了院子里,互相之间拱手,都黑着一张脸。 那个太监将所有人送出院子,包括哪些衙差,然后自己走回了公主的屋子。 很快黄莺儿走了过来,朝李慢侯的屋子走来,不等她走到跟前,李慢侯就打开了房门。 “李大官人。公主有请!” 黄莺儿今天说话都客气了很多。 “请稍待!” 李慢侯发现金枝仅仅抱着他的胳膊,身体都在发抖,不知道为了什么。 但他必须得去,朝旁边的屋子喊道:“妙常。过来!” 张妙常大概也在门后躲着,一听见叫声,瞬间就开门走了出来。 “你来陪陪你姐姐!” 妙常很乖巧的过来扶住金枝,跟李慢侯一起将她扶到床边。 “你没事吧?我一会就回来!” 李慢侯摸了摸她的额头,没有发烧,但神情古怪,有些失神。 “你姐姐不知怎么了。你看好她,有事就叫我。” 说完轻轻拨开金枝的手,赶紧走出去。 刚出门就听见屋内哇哇大哭的声音。李慢侯满脑门疑惑,这是怎么了?受了委屈?因为以前没告诉她赵家姐妹是公主的事情?这么多的气性! 李慢侯嘀咕着走进了公主屋内。 两个公主都坐在绣桌旁,一个太监站在一边,正说着什么。 黄莺儿走在前,回禀道:“公主。公公,李大官人来了。” 太监呵呵笑着,上下打量着李慢侯。 “果然是孔武有力。难怪能护送公主周全。也辛苦你了!” 李慢侯拱手:“大人谬赞。” 太监朝一边拱手:“好了。不扯闲篇。圣上有口谕。” 说完看着李慢侯,李慢侯也看着他。 太监愣了片刻,道:“还等什么呢?” 茂德帝姬在一旁道:“还不快接旨!” 李慢侯这才反应过来,不太习惯的跪下,趴在地上。 太监这才道:“圣上口谕。护卫李慢侯护卫有功,授武功大夫,湖州防御使,权公主护军统制。择日护送公主回京。钦此。” 武功大夫是一个武职官阶,宋朝武官官阶一共五十三阶,武功大夫是第二十七阶,算是一个中级武官。湖州防御使是一个官职,但这不是什么有权力的官职,可以说有官无职,在唐代算是一个有实权的地方武官,在金国和辽国也是掌管民政、治安的官职。可在对武将权力极力限制的宋朝,各州都有防御使,但不职掌、无定员,不驻本州,一个州可以有无数个防御使,也不用到该州上任,地方上也没有官衙,称之为寄禄官,设计出来就是为了给官员多一份俸禄的。宋朝设计了复杂的官阶、官衔、寄禄制度,大多数都是多一份俸禄,没实际权力。 只有这个公主护军统制,听起来像官职,可李慢侯却找不到对应的官位,似乎是临时设计出来的,听名字能理解为他现在是公主府的护卫头子了。目的是让他护送公主回京,也就是去南京应天府。应该是临时职务,也没什么固定权力。 这跟他想要的完全不一样,李慢侯本想能在地方上当一个武将,获得招兵的名义,然后去浙西招募戚继光曾招募的那些山民,训练上一段时间,接着去申请北伐呢。 现在看来,他得跟着公主一起回南京,去了后个人肯定是有好处的,当个闲官,领份俸禄,完全不是他想要的。 但他已经等不及了,皇帝不能给他他想要的,那就只能抗旨了! 第二十三节 公主护军 在李慢侯的失望中,冯益的声音响起: “李大人。谢恩吧。” 李慢侯这才抬头:“臣谢恩。” 冯益这种太监,最懂得察言观色,看到李慢侯的神情,立刻就能猜到七八分。 笑道:“李大人。奴婢给您道喜了!本差此次前来,只为圣上关切公主安危。待护持公主回京,陛下定会另行嘉赏,勋爵、散官都是少不了的。” 冯益的意思是,他这次来的匆忙,说是关心公主安危,其实就是来辨真假的。等公主回京后,还会给李慢侯授勋加官。散官也是有俸禄的,勋爵就更难得了,必须立功才有。最低的勋官武骑尉也是一个七品官,从七品。口谕中封的武功大夫已经是第二十七阶武官,才不过正七品,防御使是从五品。 显然冯益以为李慢侯觉得封赏少不满意,他再懂得察言观色,也绝对想不到,眼前的人根本就不在乎职位高低、俸禄丰欠,一心只想要兵权。要是他知道了,恐怕会感到害怕,在宋朝皇帝最害怕一心谋兵权的人。 “借冯大人吉言!” 李慢侯调整心态,感谢道。 冯益见完事了,接着转身朝两个公主躬身:“二位公主。要是无事,奴婢先告退了。” 茂德帝姬点点头,冯益拱手离去。 “怎么回事?” 冯益一走,李慢侯立刻问道。 茂德帝姬一番解释,李慢侯才明白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原来是那个平江知府来抢功了。公主驻跸在湖州地界,理应归湖州地方官安排,浔溪村地处乡下,两个官员和冯益一开始都希望公主能尽快搬到湖州城去。可是平江知府不请自来,硬生生插手,要公主搬到平江去。理由十分牵强,说湖州偏僻不及平江丰饶,担心公主在湖州受了委屈,又说公主回京,必经平江,请公主移驾平江,也免得以后劳顿。 湖州两个官员虽然过去一个主和一个主战,政见不一,可是在这件事情却很一致,自己刚刚就任不久,地界上凭空冒出两个真公主,一个还是皇帝的亲妹妹,这天降的功劳,怎么能让人抢走,没这种道理。真给临府的官员抢走了,这日后他们在官场上还怎么混? 双方争执很大,平江知府道理很歪,但态度很坚定。湖州官员据理力争,寸步不让。冯益居中也调和不了,最后请公主来裁定,两个公主表示,先住在这里,等回京的事情安排妥当后,直接从浔溪起驾,哪里都不去了。 还有这种事? 很让人无语,但这是天赐的功劳,没有任何的风险,平平安安把公主送走,就是大功一件,这样的机会不争取,那才是傻子。 对此茂德帝姬神情自然,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可能在蔡京府里见到太多这种事情。柔福帝姬则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大概是身份终于落定,马上就可以去见亲兄长了,一时间情绪复杂。 这时候李慢侯只能跟茂德帝姬商议:“公主。兵一定要募的!” 茂德帝姬道:“不能回京后再论?” 公主觉得李慢侯过于着急。 李慢侯叹道:“事不宜迟,一天都等不了。等回了京,未必还能回来。” 这是李慢侯最担心的事情,一旦离开江南,以后还能以什么名义回来? 茂德帝姬道:“可名不正言不顺,该以何名目募兵?” 李慢侯已经有了主意,不然也不会立刻跟公主商议。 “就以公主护军的名义。” 皇帝给了他一个公主护军统制的临时职务,他就顺势用这个名义去募兵,先把兵招到,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只要手里有人,其他操作都好进行。毕竟有皇帝亲妹妹这层关系,大不了再去砸钱,走门路,总能弄一个合适的身份。 茂德帝姬又解释了一番,这公主护军只能算仪仗,现在湖州、平江两个地方争着筹备这件事,李慢侯挤进来,不太合适。 “有劳公主跟冯大人商量商量。只要公主态度坚决,不怕冯大人不答应。” 李慢侯态度坚决。 茂德帝姬无奈,看向妹妹柔福。 柔福帝姬表示:“全听姐姐吩咐。” 李慢侯又道:“公主正好借机把江南查封的产业都讨回来。” 杭州、平江、湖州一带都有公主府购买的产业,大都被当地官府没收,可是地契还在公主手里握着,现在可以收回了。 跟两个公主商议了一些细节之后,李慢侯才回到自己房中,金枝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正跟张妙常说着话,张妙常说着什么,她一个劲的点头。 见李慢侯回来,也不搭理他,立刻拉起金枝就往外走。 “急吼吼的干什么去?” 李慢侯疑惑。 “给公主请罪去!” 金枝说着就跟张妙常跑了出去。 李慢侯站在门口看了一眼,见她们两跪在公主屋前,正在磕头请安,嘴里说着什么,听不太清楚。 有他们做样子,很快其他人也都跑去跪了一排,金二郎两口子,张三的遗孀、李四两口子,都是如此,公主府的那些家丁、杂役也被感染跑过来给公主请安、道喜。 公主让侍女传话,叫众人各自起身,还发了一些赏赐。金枝回来后,安心多了,嘴里不断的说公主大人大量,不会跟她一般见识,至于见识什么,李慢侯始终不知道。 家里的事情暂时平静,可外面却很不平静。湖州府之前就派来了近千的官差,将这一片都封了起来。平江知府不请自来,也带来了大批官差,两拨人马的存在,给浔溪村造成了很大的困扰。此时他们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官兵封了地主大院,还以为地主家出了事情。 官差之间最麻烦,公主家在浔溪两岸建造了大量河房,有足够给他们居住的空间。可是这两拨人是来抢功的,什么都要抢。湖州的官差在公主府前守卫,平江府的官差也要守卫,两拨人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险些打了起来。 冯益也没走,几个地方官他都支走了,可他自己不能走。每天要来请安不说,调和两地的官差也是他的任务,让这些莽汉惊扰了公主,可就不美了。这本是一件美事,他因为认识公主,就能得到这件美差,一路护送公主回京,无惊无险大功一件,要是让这些地方上的粗坯搅的公主心情不好了,在皇帝面前嘀咕两句,他可兜不起。 看到这种情况,冯益先是面见了公主,接着给该地最高级别的地方官,浙东安抚使翟汝文写信,说明了情况,让翟汝文出面斡旋。同时公主也说起她们的产业被地方查封,一并告诉了翟汝文,让他处理。 对李慢侯最重要的事情,柔福帝姬也按照大家商量的办法做了。见了冯益的面,就哭个不停。这可把冯益吓了个半死,柔福帝姬要是不高兴了,他有没有功劳都不重要了,责罚是跑不了的。 冯益连忙告罪,可公主一句话不说,就是哭。 这时候茂德帝姬将他叫道一旁解释起来,说她们这一路南行,吃了很多苦头。经过许多风险,要不是府里死士用命,都未必能到得了江南。这些情况冯益是相信的,如今兵荒马乱的,他一直在北方,看到的都是这样的景象,心想公主下江南,路上遇到一些土匪、乱军之类的,也不奇怪。 茂德帝姬又解释说,路上还遭遇了许多官差,惊扰过銮驾。公主年幼,给吓着了。今天又见门外来了许多官差,吵吵嚷嚷,不免想起以前的际遇,心里又惊又怕。冯益赶紧安慰,说这些都是来保护公主的,让公主放宽心。 可公主还是哭,冯益没了主意,茂德帝姬只能提了一个折中的建议。平江府、湖州的官差都遣走,由公主府出面,招一些老实本分的农夫充作护军。冯益觉得这样不妥,但茂德帝姬发问,说要是这些地方上不懂事的官差,路上再招惹了柔福公主,谁能负责,况且公主见着这些人就不高兴。 冯益被这一系列表演给难住了,最后只能同意公主府临时招一批人,可在哪里招,招多少,公主没提,冯益也没关心。被忽悠着,签署公主写的一份募集护军的信件,让地方官配合。 得了这封公函,李慢侯马不停蹄出门,借了几匹马,带着李四,直奔杭州。 士兵可以从山区招募,可是手里没有可用的军官,李慢侯早就看重杭州那群西军,能要到几个是几个。 杭州知州叫叶梦得,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宋朝文官,科举出身,作文的水平很高,后世留下了很多能入选宋词选集的佳作,文采风流。可是做官和做人的名声就不值一提了,有宋朝文官普遍的贪腐,不贪腐不行啊,开销太大,常常逛青楼,还纳了一个青楼女子做妾,给小妾写了不少诗词,经常在家里宴请同僚、好友,这都是开销,光靠俸禄维持不住。 同样这样贪腐的官员,往往也不会跟其他权势人物硬顶,懂得做顺水人情。立刻叫过城里西军的一个指挥田均,让他挑选一些得力将校,充作公主护军。田均满脸不乐意,很快就找来了一批西军士兵。 李慢侯上次来的时候,跟这些西军接触过,还请其中不少小军官喝过酒。发现其中没有一个军官,全都是普通士兵,而且都是些年轻力弱的士兵,他很不满意。 他不满意,叶梦得就不满意。当庭斥责田均,毫不留情,要不是李慢侯劝,他都把田均拉出去打板子了。文官对待武官,如同对待奴婢。 田均被迫将所有手下都叫来,依然只是士兵。留在杭州的西军,只有一个指挥,一个指挥的标准兵额是五百,可是吃空饷是惯例,因此不满员,真实数量不超过三百。因此不会有太多军官,每一个军官,都是田均手下的重要资源,他必然舍不得。西军军事文化浓厚,自然也就有将部署看做资本的习惯。 李慢侯知道田均有意将军官藏了起来,也不愿多纠缠。立刻对在场的两百多人,一个个进行面试,专门挑选那些跟西夏人打过仗的。这只军队是童贯镇压方腊起义时组建的胜捷军,当时兵力高达四五万人,方腊起义平等之后,大部分调去跟金国联合夹攻辽国去了,杭州只有几个指挥的兵力留守,以免叛乱死灰复燃,田均是其中一个指挥。因此这些士兵其实都是打过起义军的,其中打过西夏人的,都是以前就从过军,跟过种师道这样的西军将门在西北打过仗的。 一共挑出了三十个人。看到李慢侯挑出的人,田均脸上松了一口气。叶梦得眼中露出一闪而过的嘲讽,但只要李慢侯满意,叶梦得就满意。于是三人尽皆欢喜。 这三十人,全都是四五十岁年级,最大的五十出头,最小的也过了四十。一个个头发多少都有些白发,是田均和叶梦得眼中的老弱,没想到公主府的统制如此没有眼力,竟然会挑这些人充护军。不过他们也都怀疑,这可能是新的吃空饷的法子,可以从这些老兵身上克扣军饷。 面试进行了一整天,到了晚上才结束,叶梦得热情宴请李慢侯。席上解释了一些误会,原来翟汝文已经给他发文,让他调查杭州官府查封公主府产业一事。席上还坐着一个富商,是杭州城里一家绸缎庄的掌柜,真正的身份,则是茂德帝姬安排在杭州的心腹,帮公主打理着巨额财产。 李慢侯没见过这个人,但是见过他父亲和弟弟,此人正是老车夫的长子,姓侯,名东。 席上叶梦得跟李慢侯和侯东解释说当时查封的时候,并不知是公主产业,以为是逆产,才有此误会,满口答应,马上奉还。叶梦得一点都不纠缠这些产业的性质,说到底,抄底这些朱勔党羽低价贱卖的财产,本身就有些不地道,可这也是权贵兼并的一种方式,就看惹不惹得起地方官了。 散席后,侯东跟李慢侯来到侯家。侯东对李慢侯百般感激。晚上还想让他一个小妾来陪李慢侯,李慢侯不能接受,婉拒了。侯家是蔡京心腹,现在转到公主门下,而公主也放心,正因为侯家的富贵,一个下人的儿子,不但在杭州城里拥有大宅,还能纳妾,这样的富贵,还不忠心,那就没有人性了。 侯东感谢李慢侯将公主一路护送南下,对他父兄也是颇多照顾。这其实都是客套话,主要是因为李慢侯现在是公主身边的红人,公主南下的功劳几乎都算到了李慢侯头上,李慢侯加官封赏,傻子都看得出来,公主最看重李慢侯。以后大家还要在公主府里做事,李慢侯最不济也会是公主府的司承,甚至会是公主府令,到时候都要在李慢侯手下做事,这时候不巴结,到时候就晚了。 不但是李慢侯,李慢侯手下心腹李四也得到了照顾,酒足饭饱后,派了家妓伺候,李慢侯回来的时候,他们早已睡下。 第二日,从叶梦得处领了公文,在军营里点齐了三十老兵,借了一百多匹骡马和十几艘官船,立刻出发,沿着富春江朔流而上,两天后就赶到了婺州(金华),向婺州知州出示了柔福公主和太监冯益的书信,以及叶梦得锦上添花主动写的公函,婺州知州也很配合,派了官差跟随一起去义乌和东阳。 义乌、东阳两县官员虽然很奇怪,公主招护军为什么会跑到婺州来,还跑到他们这山区县中。李慢侯解释说因为山民淳朴,两县县令都很诧异,连忙表示山民可不淳朴,最是穷山恶水出刁民,他们两县常为此苦恼,因为抗捐抗税的都是这些山民。 站在不同的角度看问题,果然得出的结论不一样。李慢侯还是坚持,两县县令也只能配合,派出差役跟着两人前往山区招募山民。 时间紧迫,他没时间一一甄别士兵,想到了这样一个主意。他去东阳,让李四去义乌,让两人都招募大量山民,十日为限,能招多少招多少,军饷从优。标准很低,甚至比一般宋军都低。北宋招募士兵有一些奇怪的标准,宋太宗时期,看身高,喜欢挑选身高马大的百姓当兵,宋仁宗时期,甚至按照身高发军饷。这种理念跟地主雇长工一样,身材高大的,力气就大,干活就多,出力大的多拿钱。 李慢侯的标准不一样,他看年龄,二十岁以下,十六岁以上,身高正常即可。同时招募的时候申明,他们是去打仗的,跟北方的蛮夷打仗,这样让应征的士兵都有心理准备,那些不想或者不敢打仗的山民就不会来投军。 没有甄别不代表不甄别,缺乏甄别的时间和标准,他用了这样的方式。招募的东阳山民,集中起来后,让他们徒步赶往义乌县城,义乌招募的山民则让他们徒步赶往东阳,先到的山民,按一定比例选取,裁掉了发路费让他们回去。 十日之后,李慢侯招了近四千人,而李四招了六千多人。竟然有近万人愿意打仗,让李慢侯没想到。他根据自己目前的管理能力和条件,决定先裁一半,从东阳到义乌,从义乌到东阳,只有最先赶到的一半人被留下。然后让这些人全都赶去东阳县集合,休息两日后,一起出发。率先赶到金华城的一半人留下,李慢侯又在被裁的一半人中选了一些身材较为高大的两百多人,将招募兵力扩充到三千人。 先后经过两次对半比例的严酷的淘汰后,留下的这些人几乎个个体格强健。让李慢侯奇怪的是,其中少有身材高大魁梧的,跟他在山里游历时候见到的情况相悖。心想这种选拔方式,可能只能选出善于跋山涉水的健将,身材高大的负担也重,未必就善于奔跑。 木已成舟,重新筛选已经来不及了。将三千人百人为一都,交由一个西军老兵统带。这些老兵,大多都是打了一辈子仗,也只会打仗的匹夫。从少年时就开始当兵,打完仗就回乡,有仗打了,就又被招募。运气好的,打出来了,当了小官,本事差的,就一直蹉跎成了老兵,成了军中的弱者,受年轻人欺负,被指派做杂役。现在突然时运来了,从杂役摇身一变,领了一都兵马,而且李慢侯还承诺会给他们都头身份,转眼间他们就跟打虎的武松混一个水平了,一个个掩饰不住笑脸,带着爆发横财的兴奋。 对李慢侯说的话,他们也言听计从,甚至很多人用力过猛。李慢侯让他们带着山民立刻出发,路上教新兵们一些行军队列之类的技巧,有的老兵过于敬业,军中本流行体罚,他们挥舞着军棍,痛打一个个排列不齐的士兵。 这些新兵都是山民,李慢侯为了让他们能更好的凝聚,还可以将一乡一村,临近的士兵分在一个都里,希望能形成曾国藩湘军那种子弟兵的氛围。于是一个都里,几乎只有军官是外人,而军官拿着军棍打人,山民尚未驯服,语言又不通,难免就团结起来冲突,第一天就有三个老兵被人合伙给揍了。 李慢侯立刻将三个都的士兵全部裁撤,发了路费让他们回家。在维护军官威严方面,李慢侯毫不手软,很快大部分士兵就老实了。只是可惜李慢侯的部队,一仗没打,减员三百。不过新兵们老实了起来,李慢侯来的时候,带着官船、骡马,拉了大量铜钱,当兵前,每个士兵都发了安家费。定下月饷标准是一贯钱,并告诉他们,出战一次就发双饷,每月如果出战三次以上,发三倍军饷。若超过十天,则额外发一年军饷。 北宋低级士兵月饷只有三百钱,一贯钱就已经让这些山民眼热,随便算算,只要打仗,他们会拿到想都想不到的钱数,一个个异常憧憬。本来他们就习惯了械斗的人生,从小打到大,打死人不害怕,穷死人才是受罪。两相比较,那些好容易通过层层考验,眼看着要过上富足日子的士兵被裁,对其他人的震慑力是巨大的。 一方面是丰厚军饷在前面吊着,一方面是军官棍棒在旁边敲打,加上古代军队队列要求其实很低。没有现代那么繁琐,就要求走路横平竖直就可以,至于先迈左脚还是右脚,没人会管。因此很快他们就走的有了模样,只是气质上还是有些懒散,外加一些野性。看着不像军队,倒像拦路抢劫的好汉。路上就吓到了不少人,经过严州的时候,治所建德县城甚至闭了城门,驻军登城严阵以待。 李慢侯好说歹说,出示了所有文书,县令也死活不开门。却愿意白给一些粮食。 就这样浩浩荡荡,一路返回杭州。 到杭州又多留了几天,李慢侯刻意给那群老兵放了假,让他们去跟老弟兄叙旧。 他心里憋着坏,就是要让这些老兵去勾搭一下西军士兵,这些军里的老弱都能混成都头,李慢侯不相信其他军官不心动,要知道他们的老长官田均也就是一个指挥,一个指挥下辖五个都头,都头已经是他们中第二高的官职了,剩下那些分队长,小队长怎么可能不眼红。 修整了一番,还托叶梦得帮忙制作了正规的军装、武器,一一分发下去后才重新上路。 武器是旧的,新做来不及,军装却是新的,让山民们十分高兴,当兵有钱拿,还有新衣服穿,哪能不高兴。李慢侯可是记得,第一次见金枝的时候,她还为把衣服弄脏而哭,说自己就没穿过那么好的衣裳,而那所谓的好衣裳不过是一身细麻布制成的而已。 武器装备,都是按照西军标准装备的,经典的山地步兵。唯一欠缺的,是铠甲。宋军中装备的铠甲极为精良,只可惜披甲率不高,不是北宋装备不起,而是士兵扛不起。一身步人甲六十斤,能披的动这样重甲的,几万宋军中才能跳出一二百人。因此披甲兵,都是西军精锐。而留在杭州的这只西军,算不上精锐,本就是临时招募起来的边地百姓,用来准备跟辽国开战,临时来打农民起义军,精锐不到哪里去。 因此这不是重装步兵,而是轻装山地步兵。 李慢侯也不计较,他也是学习摸索阶段,本身就不会带兵。甚至还以身作则的跟士兵一起接受训练,每日也不骑马,也不乘船,徒步跟士兵走在一起。跟老兵学习,向老兵请教。问出了许多西军战斗的战例,练兵的技巧,也跟这些西军老兵学到了许多战场上杀人的阴损招数。 他挑出的这些老兵,最少的也有十年的从军经验,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家伙,时运不济,没混出头,大本事没有,当兵却成精了。只是沾染了西军士兵的普遍恶习,比如酗酒,赌博等等。也因为这些原因,一个个普遍四十多岁,竟然有一大半没有取到老婆。以前年轻的时候,发了军饷,不是喝酒、赌博输光,就是逛窑子花光,日子过的倒是潇洒,可是后半生依然只能靠当兵谋生,前景凄凉。 幸亏遇到了李慢侯,时来运转。 李慢侯不知道一群西军**,加上一群山地刁民,能摩擦出什么样的火花,但目前看着士气高昂,军列日渐整齐,还练上了刀枪,似乎很能打的样子。 等走到湖州的时候,已经没人怀疑这是一只精兵了。回到浔溪村之后,早都等急眼了的冯益很奇怪李慢侯从哪里拉来了这样一只精兵,不过他不关心这些,刚见面就催促上路,他实在是愁死了。 第二十四节 北归 冯益这些天哭了好几次,他是真哭。 他一个太监,以前伺候王贵妃的时候,很是得意了些日子,可王贵妃死后,就开始受欺负了,成了宫里的杂役。好容易熬到王贵妃的儿子当了皇帝,大量太监、宫女被金兵抓走,他侥幸逃脱,果然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一跃而成太监总管,是皇帝的心腹,似乎朝着童贯那样的传奇太监方向发展。 这次突然传出公主活着的消息,皇帝派他来确认,并让他将公主带回去,这样天上掉下来的功劳,更让他觉得他得到了天眷,谁知道没几天,画风就转了。 公主要招护军,他见着那些本地差役不像样,被公主哭的糊里糊涂就答应了,心想不是什么大事。结果出门招护军的公主护军统制一去不返,他都以为这家伙逃跑了,一想不太可能,远大前程就在面前逃跑个什么劲,而且家眷也留在公主府里,让他一度怀疑这家伙死了。 不管什么结果,催促公主上路,公主就是不走。倒也不跟他争执李慢侯是不是死了,开始公主借口天寒地冻,不想上路,可是春暖花开,公主还是不走,两个公主轮番生病。 公主走不走,迟点走,早点走,冯益倒也不急。可皇帝急了,派人来斥责他,说他连这点事都办不好。皇帝生气,这可把冯益吓坏了。他的地位不就仗着跟王贵妃那点香火情吗,这点香火情哪里禁得住皇帝的怒气,皇帝要是觉得他不能办事,当然会找能办事的人,他这大总管的职务,就做到头了。 但公主不走,他能有什么办法,把皇帝亲妹妹绑了?给他十个胆也不敢! 就这么一直拖着,拖过了正月,拖到了二月,眼看到三月,快到夏天了。 冯益本就善于察言观色,他算是看明白了,公主就是在等他的心腹,至于为什么,冯益猜测可能是两个公主在路上真的吃了苦头,谁都不信,就信自家的家丁头子。这也是人之常情,可就是苦了他冯大总管。 可算把这护军统领盼回来了,这一走就是两个月,拉回来一只士气高昂的部队,也不知道是跑哪里招兵去了,反正回来就好,真死在外面,公主又不走,皇帝又责骂,冯益估计自己得上吊。 走,自然要走。 可怎么走,走的快,走得慢,李慢侯还是能控制的。 李慢侯怀疑,他这只部队,拉去北方真的可能直接给扔到战场上。因为这一年多来,战火不断,朝廷四处拉人头。 赵楷的皇帝做的还像模像样,他之前躲起来,导致身边没有任何可用之人。终于成功拉来了一些故旧,才算稳定了局面。将抗金闻名天下的李纲调到了南京,封应天知府,让李纲全权负责南京防务。 将赵构赶到开封抗雷,别说,赵构和手下那群从河北退回来的军队,逼急了还挺像样。其实主要是宗泽厉害,李纲跟宗泽会面之后,极力推荐让宗泽负责开封防务。赵楷也听说宗泽在开封被赵构排挤,他于是就任命宗泽为开封知府,分赵构这个兵马大元帅的权。 宗泽手里一直有一只他在磁州时候就招募的军队,多次跟金军作战,开封被围的时候,将军队带到开封勤王,可惜也打不过,一直跟着赵构留在大名府一带。宗泽本人还非常善于拉队伍,此时河北、山东各地到处都是义兵,连年金军劫掠,导致生产凋敝,吃不上饭的老百姓高达数百万,不是往南逃,就是当义兵,因此义兵数量数不胜数。这些人号称义兵,其实未必真的义气,金兵他们也打,宋兵他们也打,但更多的是打老百姓,不抢劫活不下去。 渐渐的义兵相互兼并,形成一些大团伙。有号称佣兵七十万的河东巨寇王善,兵多了,野心也大了,带兵来到黄河北岸,试图占了开封。宗泽单骑赴会,见了面就是一通哭:“朝廷当危难之时,使有如公一二辈,岂复有敌患乎。今日乃汝立功之秋,不可失也。”一个老头哭了一顿,就把巨寇感动了,立刻表示要效命。 还有号称佣兵三十万的,诨号没角牛的巨寇杨进,还有聚众数万的王再兴、李贵、王大郎等颇有梁山好汉味道的豪强,在京西、淮南、河南、河北一带纵横劫掠,先后都被宗泽招降。 这些义兵,其实朝中文官都不看好。说他们名曰义兵,实则土匪,危害地方,希望派兵浇灭。宗泽坚决维护,说这许多义兵之所以沦落到当土匪的地步。实在是朝廷的过失,朝廷危急的时候,就下诏天下勤王,许多义兵甚至是从两广、福建赶过来的。可他们刚到,朝廷就遣散义兵,这些人回也回不去,留也留不下,除了落草为寇,还能有什么选择。朝廷用人的时候,百姓纷纷呼应组建义兵,朝廷不用人了,就要剿灭,以后谁还敢为朝廷卖力。 宗泽不但诏安义兵、土匪,连敌将都招纳。女真人兴起太过迅速,女真人本身并不多,军队中充斥着大量其他族的军队,其中就有很多辽国降将。宗泽擒住在黄河上进攻的辽国将领王策,立刻游说说,大宋与辽国本是兄弟,都被女真欺凌,你辽国已经灭国,你应当为国雪耻。王策立刻投降,还带兵去跟金兵干仗,打赢了几场小仗。 就这样,宗泽团结了五花八门的武装力量,都拉到开封周边,号称百万大军。 宗泽不但会拉队伍,还会管人。 宗泽在磁州当知州的时候,拉起了很多兵马,南下勤王的时候,带走了两千精锐。将其余部队交由磁州兵马钤辖李侃,但李侃与将领赵世隆发生冲突,赵世隆杀了李侃,拥兵自重。后来金军打来,赵世隆抵挡不住,弃城逃跑。听到老领导宗泽在开封高就,就跟他弟弟赵世兴带着一路聚敛的三万军队来归附。本以为手里有三万人马,老领导不会怪他杀上级的罪过,老领导连那些真正打家劫舍的义兵都能放过,怎么不能接纳他们这些旧部? 结果赵世隆一到,宗泽就问他,河北陷落,难道大宋的国法和上下尊卑也陷落了?当场让左右斩了赵世隆。赵世隆的弟弟和部下立刻就拔出刀剑,一场火并近在眼前。宗泽告诉赵世兴,你兄弟被国法杀了,你如果能奋发立功,也算是给你哥哥雪耻,赵世兴接受了。金兵不久来打滑州,这座金军两次南下都不战而下的河边要地再次危急,宗泽让赵世兴带兵去救援,赵世兴带着雪耻的哀兵心态,竟然趁其不备,击败了金军。滑州竟然奇迹般的保住了。 金军其实如前两年一样,夏天回北方避暑,秋天就南下劫掠,目的同样是开封。连续两次进攻开封,连城都没打下来,却带回去了几千万财富,傻子才会不来。但这次遇到宗泽,东路军进攻滑州失败后,直接带兵去了山东。因为两次从滑州过河,周边能抢的都抢了,留在滑州根本没饭吃,于是跑去一直没顾得上抢的山东。西路军则像上次一样,攻下了洛阳,并在洛阳跟开封对峙。派来使者和谈,可能希望像以前一样,从宋朝官府手里榨取钱财。 但宗泽直接将使者扣押,打算杀掉,要不是赵构听到消息解救,金国使者的脑袋就要挂上城墙。宗泽就这样,将一路金军从滑州逼退,让他们得不到一毛钱,只能跑去山东劫掠。逼另一路金军在洛阳对峙,一直撑了整整一年,到了夏天,金兵再次北撤避暑。此时宗泽竟然筹划起北伐来。他手下聚集起来的那些河北巨寇,都愿意渡河北伐。但皇帝不允许,哪怕皇帝此时是赵楷。 赵楷之所以不同意北伐,一方面是宗泽很难让赵楷相信,他手下那群义兵能在河北平原上打败金军,西军精锐去了都是送死,更何况这些人;另一方面是赵楷实在是不喜欢宗泽这个人。 历史上有名的奸臣跟有名的忠臣,身上都有十分强烈的个人性格。奸臣如秦桧,他走到哪里都能拉拢到一批同盟,秦桧哪怕被抓到金国做了俘虏,他都能得到金国权贵的欣赏,赏赐大量钱财,让他还可以用这笔钱拉拢更多的人,回国后立刻就能让很多朝臣为他担保他不是金国汉奸。而很多忠臣,却拥有一种能把所有人都得罪的特殊本领。 宗泽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在磁州留下康王赵构,按说是对赵构有恩的,可是很快他就把赵构得罪了,被赵构身边的汪伯彦等人排挤,赵构的兵马大元帅升帐议事都不叫宗泽了。因为此时宗泽不断催促赵构过河勤王,跟开封城外的金军决战。明知道赵构怕死,才放弃出使金国的使命,留在磁州,此时偏偏让赵构去挑战金兵,而且还是赵构无法反驳的大义,赵构能喜欢他才怪。 等宗泽在开封站稳脚跟后,此时皇帝是赵楷,他不断给赵楷上书,希望赵楷还都开封,支持北伐,劫回二圣(徽钦二宗),这样的难题,历史上赵构面对的时候,很难办。现在赵楷面对,也很难办,迎回两个先皇,让现任皇帝怎么办?偏偏皇帝还没法回绝。这让赵楷怎么能喜欢宗泽呢? 这些忠臣之所以会得罪很多人,又能聚拢很多人。主要是他们身上有一种特质,那就是坚定的信念,他们认为对的事情,就一定要去做,根本不顾及现实不现实。因此宗泽可以团结大量的下属,因为他够坚决,能给迷惑的人带来方向,他还坚持原则,能够在混乱中恢复秩序。可在正常的官场中,他们这些人往往爬不到高位。 宗泽之所以一直到金兵南下,都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出任磁州知州之前,其实已经退休了,默默无名。金兵南下,河北地区的官职根本没人去,他被人举荐去了磁州。然后招募军队,抵抗金军,一步步爬起来。 此时他已经快七十了,之前的官场生涯,就一直在地方上默默无闻。主要就是因为他的原则,他考科举的时候,正是王安石变法被清算的时候,可他考试的时候,写了万言为王安石变法正名,为被贬的王安石女婿蔡却鸣不平。此时的官场大势是清算王安石变法,他偏要反着来,赌上自己的前程,只是因为他认为王安石变法是对的。 结果考试的结果是同进士出身,也就是没考上,给个安慰称号。从此就只能在地方上当小官,一直是州县官吏,直到退休。 好容易碰到国难,才通过能力爬上来,结果又一次把所有上司和同僚得罪了。 他一年内连发二十四道奏章要求皇帝回到东京,可是金军就在洛阳对峙,这让皇帝怎么敢回开封。他要求北伐,夺回两个先皇,这让皇帝如何能同意。加上其他官员都认为北伐不可能成功,赵楷也就名正言顺的一直拒绝。 结果这倔老头还把自己给气病了,在抵抗了金军一年之后,老头背上长疽,一病不起,临死前高呼“渡河!渡河!渡河!” 一个国家的兴起,一个国家的沦亡,有时候是有很大的运气成分的。宋真宗时期,辽兵大举南下,当时跟靖康一样,朝臣分化为主战主和两派,辽军还在燕云,江南籍官员王钦若劝宋真宗南迁道金陵,四川籍官员陈尧叟则劝迁到成都。宰相寇准力主皇帝亲征,最后硬是逼着皇帝去了前线。结果稳定了军心,更运气的是,辽军在战场上一直压着宋军打,可他们的主帅查看宋军城池,竟然在几里外,被宋军床弩射出的弩箭一箭毙命,辽军士气大降,这才有了澶渊之盟。 如果没有寇准这样的能下压朝臣上逼皇帝的强臣,没有某个无名小兵,几里外射出的那支命运之箭,很难说同样胆小懦弱的宋真宗不会将北方江山拱手送给辽国。 但到了靖康之时,朝里恰恰没有一个可以团结重臣的权臣,蔡京原本是唯一人选,可蔡京已经年老昏聩,自己都不能亲自处理政事,奸臣也好,忠臣也罢,没有一个能统一人心的核心。如果靖康之变发生在几十年前,当范仲淹、王安石、司马光这批人都活着,结果最多也就是另一个澶渊之盟。 可到了靖康,不知道是宋朝的运气实在太差,还是金国的运气实在太好,宋国始终没有一个主心骨。文臣中,蔡京这样的权臣老了,武将中,种师道这样的老将老了,宗泽老了,而且都是很快就死在这两年间,让北宋朝廷好容易等到一个能力挽狂澜的人物,马上就又失去,仿佛老天爷在故意耍弄她一样。 宗泽死后,引起了一阵恐慌。 但宗泽这一年多的筹备是有价值的,他准备了大量物资准备北伐,北伐虽然没进行,可物资还在,开封的局面并没有恶化。 另外宗泽死的时候,还是夏天,金军主力还没有南下,宋朝有的是时间进行调整。宗泽死了,还可以派李纲去。这些文臣其实最大的作用,并非他们的军事才能,而是他们的坚定信念,李纲很合适。 但赵楷却将开封防务,交给了康王赵构,让康王继续镇守开封,让李纲继续防御宋城。 就在这种情况下,李慢侯护送公主的銮驾,缓慢的开到了扬州。 李慢侯是正月出发去浙东招兵的,路上花了不到十天,但招兵就用了二十天,回来的路上又用了十多天时间。回到浔溪村的时候,已经是三月了,休整几日后就继续出发。可是这一路上实在太慢,走两天停一天。 之所以如此,主要是为了做足准备。李慢侯考虑到,他这些新兵,很可能一到应天府,就会被派去打仗,至少有这种可能,他不能冒险,让这些士兵白白送命。 他问过西军老兵,这些人能不能打仗了,好几个老兵告诉他能打个屁。说这些新兵,上了战场,如果命不好恰好遇上一场大战,能有一半活下来的就不错了。大多数人可能浑身打颤,连拿刀的力气都没有。 对于这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成功者”的判断,李慢侯是相信的。所以他需要时间,将部队战斗力进一步提高。 训练不是最有效的办法,但训练是最安全的方法。因此一路上,走走停停,很缓慢。 经常扎下营地,然后在西军老兵的带领下,演练军阵,厮杀技巧。同时沿路上也搜刮了一些地方的库房,当地官府只要有的,没有不舍得的。不但让士兵们大口吃肉,还搜刮了几千套铁甲。 这些山民,身体素质都很不错,本就是常年翻山越岭,进山采药、打猎的生活习惯,体魄相对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普通农民要好很多,他们又是高淘汰率下的胜利者,因此身体素质是优秀中的优秀,以前身体瘦弱披不动重甲,在经过几个月的暴饮暴食和玩命训练之后,大多数人已经可以穿的动铠甲。 宗泽死讯传来的时候,李慢侯正带着这些人在扬州大营训练。 今日的训练内容是称重。 第二十五节 练兵 称重,字面意思,就是让一个个士兵站到称上称量,一个月才进行一次,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李慢侯给每个士兵都建立了档案,包括身高、体重等等数据,身高已经定型,可体重是会产生动态数据的,有动态数据就需要管理,这让李慢侯找到了一些管理的方向。 这一路上,士兵的伙食极好。他们可不是普通士兵,他们是公主护军,护卫公主銮驾,地方政府必须供应。像平江府的孙觌这样的官员,那是想方设法巴结。即便是正直的官员,也会按照规矩提供补给。 李慢侯通过公主,要求提供大量肉食,不需要太高级的牛羊肉,鸡鸭鱼肉都行,鱼是最廉价的,有的地方穷,官员围一批渔民,逼他们捞一天鱼也就有了。鸡肉比较少,但许多地方的百姓都喜欢在水泽处养鸭子,鸭子都快吃吐了,猪肉也没少吃。 在没有官府,露宿的时候,李慢侯自掏腰包也给两千多人供应肉食。这些人每天大口吃肉,一开始日子过得痛快极了,体重是一个劲的往上窜,哪怕每天都训练,依然挡不住。 好处就是,仅仅过了一个月,李慢侯就发现,已经有一百多人可以披上重甲正常行军。两个月不到,几乎人人都能身披重甲。 可是体重还是在增加。于是李慢侯才下定决心给士兵们建立体重档案,标准很难定,不排除有的人就是体重容易增加,有的人即便体重增加,也不影响他们行军打仗。可体重跟身体素质对于大多数人,肯定是成正比的。 因此李慢侯就取所有人的平均值,每天照常训练。月底对照平均值,以都为单位,体重维持标准的算合格,体重在个位数浮动的,提出警告,体重下降和超标一成以上的,都予以惩罚,惩罚的方式很简单,就是扣军饷,超标多少扣多少,扣出的军饷,李慢侯也不贪,而是平均奖赏给维持最好的。 宋军的军饷发放,考虑的十分周详。由于大批士兵习惯并不好,经常会将军饷挥霍一空,文官们制定出发一半的办法,一半发到士兵手上,正面激励他们,一半发到他们家属手上,让家属可以糊口。 另外宋朝财政体系复杂,除了有现金收入外,还有大量实物收入,实物市价经常波动,聪明的文官通过定价,除了发现金之外,还给士兵发实物,从中有人能得到大笔收益。比如禁军的军饷,除了三百至一千文不等的月俸钱,还包括一石七斗至二石月粮,春冬衣的绢、棉、布。 李慢侯发军饷的思路要险恶的多,食物、军装和武器,都是免费发的。军饷发放就一个方式,发钱,也不通过地方政府给他们家属一半,全都直接发到士兵手里,让他们亲眼看着每个月他们都能拿到足够的钱,用这些摆在面前的金钱,硬生生刺激他们。至于他们会不会花掉,会不会输掉,会不会嫖掉,李慢侯根本不在乎。他就是要用金钱,最大程度的激励这些贫穷的士兵。 当然,目前大多数人都攒了起来,因为军中严禁赌博,他们也没其他花钱的地方。 每个月都能拿到足额军饷的士兵,士气自然而然就高,训练起来也比较听话,李慢侯抓的又紧。其实自从他建立了以体重数据为标准的训练指标后,都不需要亲自监督,那些已经由公主奏准,得到都统制官职的都头们,自己都十分严格。士兵也普遍比较认真,因为他们也不想因为体重超标被扣军饷。 结果一边是吃饭的时候大鱼大肉,感觉跟过年一样,吃完就懊悔又吃多了,玩命加紧训练,等开饭的时候,又忍不住多吃几口东坡肉。为了引诱士兵多吃多练,李慢侯还险恶的给伙头兵定制了对赌性质的制度,每个月跟上个月相比,如果士兵吃的多了,他们有奖,吃的少了,他们受罚。 李慢侯可谓绞尽脑汁,把各种现代化管理中折磨人的方法,都用到了这两千多人身上。折磨的他们慾仙慾死又慾罢不能。 对他们的遭遇,其他军队是既羡慕又同情。公主銮驾队伍里,可不仅仅只有这两千多人,平江府的孙觌硬是派来了以前平江厢军充作护军,并完全承担平江厢军的费用,他的这种阿谀奉承的行为,让湖州不得不跟进,毕竟公主是在湖州境内,他们硬着头皮也出了一千人,导致这只銮驾护军兵力将近五千人,加上一些护送的官员,仆役等人,不下六千,这出行的阵仗,别说公主了,给皇帝都不过。 护驾的官员中,地位最高的自然是大太监冯益。可身份最高的,却是秀州(嘉兴)知州赵叔近,因为赵叔近不是普通人,而是一个宗室。他不是宋太祖赵匡胤,也不是宋太宗赵光义的后人,而是赵匡胤和赵光义的弟弟魏王赵廷美的后人。虽然是宗室,却是考中了进士后做了文官,在秀州任知州。他父亲是荣良公赵克类,算是继承爵位的嫡系国公之子,并不是落魄宗室,因此自幼富贵,没缺过钱,为官不太贪,官声不错,尤其是中下层民众很拥戴。 他来护驾,一方面是因为秀州跟湖州也是临州,离得近。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平江知府和湖州官员在护驾的问题上互不相让,官司打到浙东安抚使翟汝文那里也没有结果,翟汝文就和稀泥,让两州都派人护驾,可两地官员不许参与,而让赵叔近这个宗室伴架,人家都是赵家人,这理由够硬,于是,折中的情况就成了湖州、平江出人、出钱,秀州出代表,这份功劳三家来分。 上路之后,冯益不在催促,爱快快,爱慢慢,可是赵叔近隔三差五就对銮驾速度表达不满,他是地方官,地方上一大摊子事情,最近各地都不太安稳,主要是为了供应前线,南方抽调的物资太多了,导致民间压力很大,出现了许多抗捐抗税事件,许多老百姓都跑去做了水匪。 但只要起驾了,冯益的责任就小了。隔个几天,给皇帝上书汇报一下行程就可以。其实皇帝也并不是急着见妹妹,皇帝的头大着呢。要防备赵构这个手握重兵,又有一大堆河北官员依附的王爷,还要应付宗泽这样的死硬派,每天朝堂上都吵得不可开交,即便赵楷比他哥哥宋钦宗更有主见,他是一个从小就被他那心机深沉的母妃王贵妃教育要当皇帝的人,早就认为自己是天生的皇帝命,因此性格要比那个自幼死了母后,在皇宫里被郑贵妃和他母妃修理的很惨的宋钦宗强势很多。饶是如此,他也有些架不住臣僚的争吵,争吵不可怕,可怕的是在争吵中很难做出正确的决断。争吵的双方,分化为主战主和两派,不可避免的都走向了极端,此时没有一个极其有主见的皇帝或者大臣做决断的话,是非常危险的,朝堂很可能又演变成宋钦宗时候,一天急于投降,一天急于进攻的非理智状态。 因此皇帝知道公主在路上后,也不再催促,更不斥责冯益。 而公主銮驾缓慢也是有充足理由的,六千多人前行,能不准备周详?几乎天天都有人生病,公主不是以担心发生疫情为由停留,就是两个公主轮番不舒服,只要李慢侯觉得该休息了,两个公主总有各种借口拖延。 拖延的结果就是,军队的战斗力在纸面数据上是越来越好,两千七百重甲步兵,披着重甲能够急行军,这都要赶上战国时期的魏武卒了。而且经常进行实战对抗,分成两派互相冲击对方,除了手里的刀子换成同等重量的木刀之外,一切尽量按照战争条件进行。 唯一可惜的是,一路上竟然没遇到过不开眼的山贼土寇,让李慢侯试试这只军队到底能不能真的打仗。 直到宗泽病死的消息传来后,李慢侯觉得应该尽快赶到都城,他知道宗泽死后,金兵很快就突破各条防线,赵构一路难逃,他不知道赵楷会不会也这样。 但李慢侯决定加快行进速度后,赵叔近却不急了,原因是北方传来了坏消息。宗泽七月刚死,八月宗泽手下巨寇李成就叛乱了! 宗泽收拢了太多巨寇,这些人中不乏有野心之辈,想趁着乱世做一个枭雄。李成就是其中之一,他不是其中兵力最多的,但却是其中最有心计的。别的义兵首领,无非是裹挟一些手下,占山为王,投了宗泽,为的也是宗泽供应的粮饷。李成不一样,他除了聚拢部众外,还聚集了一批文人谋士。谋主叫做陶子思,是一个相面的道士,他投靠李成之后,给李成相面,说李成有割据之相,从此李成就做起了割据为王的美梦,十分重用陶子思。 宗泽活着的时候,靠着过人的威望,以及极强的原则性,很能镇得住这些巨寇。李成多次对宗泽表示,愿意带兵北伐,可宗泽始终无法说服皇帝。现在宗泽死了,李成立刻就反了,他不是去北伐,去占领残破的河北,而是直接南下,一路抢掠。攻占了宿州、虹县,距离扬州还有段距离,但切断了运河,让赵叔近不敢继续北上。 李慢侯考虑了一下,他也不敢带着这么庞大的銮驾北上,他提出了一个方案。赵叔近陪公主銮驾留在扬州,他带兵北上,为銮驾开路。 名义是开路,其实是李慢侯早想锻炼一下士兵,这种土寇正好拿来磨刀。 又跟赵叔近争论了一番,公主如同往昔一样,站在李慢侯一边。加上扬州城高池深,也有大批军队驻扎,赵叔近这才同意让李慢侯领着精兵北上。 第二十六节 送别 “李大官人。你为国出征,本宫敬你一樽!” 李慢侯要出征,两个公主给他送行,开了一宴。 李慢侯道:“公主太生分了。叫我名字就可以了。朋友之间称呼,不用太过正式。” 这段时间,李慢侯能够从容练兵,全靠两个公主无条件的配合他。这种信任,基于他们一起南逃,一起北归,以及他们对李慢侯身上神秘感的信仰。 但这些都靠不住,局势日渐险恶,人心也将随之险恶,李慢侯希望他们能永远保持信任关系。可是他们之间的关系,让李慢侯都觉得十分怪异,时而感觉非常亲密,有种心心相通之感,亲密到可以互相亲吻。时而又觉得十分疏远,疏远到对彼此十分陌生的地步。李慢侯知道,横亘在他们之间有许多条障碍,有不伦的道德谴责,两人都是有家之人,很难敞开心怀接受另一人;有巨大的身份差异、文化差别存在,一个是皇室公主,一个是市井平民,一个是内敛含蓄的古人,一个是开放包容的现代人,这种差异正是陌生感的缘由。 唯一联系两人关系的,或许只因两人都是心思敏锐之人,李慢侯受到的是严格的文科教育,家学渊源都跟艺术品相关,公主自幼沉浸在宋徽宗时代的艺术鼎盛氛围下,这让两人对事物的观察、对外界变化的感知,都十分敏锐,时而有相惜之感。 可这些都不牢靠,不能上升为亲密无间的恋人关系,至少应该确定平等互信的朋友关系。李慢侯这一走,不在他们身边,更需要她们的信任。 延庆公主道:“慢侯?听着真怪,你可有表字?” 延庆公主就是茂德帝姬,他已经改回了以前的公主封号。 李慢侯摇摇头:“取表字是书生进学后才起的,我又没考过科举,也没长者赐名。” 延庆公主道:“我帮你取一个如何?” 李慢侯道:“说来听听。不好听我可不要。” 延庆公主道:“叫思卿如何?” 李慢侯小心脏扑扑跳了两下,延庆公主给自己起了一个假名赵轻卿,给李慢侯一个字号思卿什么意思,这相当于公然挑逗啊。尽管这名字听着像女人,不过他认了。 “好!” 李慢侯痛快接受,接着举杯。 “谢公主赐名。” 延庆公主道:“你怎么还叫我公主?” 原本公主这个称谓,是李慢侯专称呼她的,别人都称她帝姬,那时候听着新鲜。后来柔福帝姬也来了,李慢侯依然称她公主。这让延庆公主感觉挺没意思,果然只是他的习惯。 李慢侯点点头:“那叫你轻卿?” 肉麻的有些不习惯,但咬牙也得坚持,一转头看见柔福帝姬也在看着他。柔福帝姬也恢复原来的封号,还是柔福。 她眨眼看了看李慢侯,以为李慢侯在争取她的意见:“你叫我嬛嬛吧。别当着人面叫,小心有人弹劾你!” 当面叫她嬛嬛的,目前只能有一个人,那就是皇帝。 李慢侯当然懂这个道理:“好的。嬛嬛。” 这个名字叫起来更肉麻。 不过比她们的大名好多了,延庆公主大名赵福金,还算不难听,柔福公主原名赵多富,这么土的名字,真的很难想象是公主的名字。很难想象这样的名字,是出于宋徽宗这种顶尖艺术家的手笔。只能说,这是习俗。普通百姓起名,毫不在乎,张三李四遍天下。皇家女子起名,反倒尽量俗气一些,大概是因为生到皇家,就粘了太多的贵气,尽量土气一些。就好像普通人起名狗子一样,求个吉利。因此宋徽宗的女儿名字都没什么雅气,都是赵福金、赵多富,赵金珠,赵圆珠等等,少有像赵瑚儿、赵仙郎、赵璎珞这种不算土的名字。反倒是士大夫家起名字,非常好听,比如李清照,王弗。 此时三人站在一艘画舫上,扬州最有名的水自然是瘦西湖。可惜这瘦西湖只是唐朝时的护城河,唐末、五代的乱世,多次摧毁了扬州,一直没有恢复到唐朝的鼎盛时期。唐朝时候的扬州,是二十四桥明月夜,而宋朝的扬州,这二十四桥仍在,却已经不在城内,而在城墙之外。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这是唐朝人的扬州。“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住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这才是宋朝人的扬州,而且是南宋的扬州。 李慢侯突然想起清代的扬州来:“画舫乘春破晓烟,满城丝管拂榆钱。千家有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雨过隋堤原不湿,风吹红袖欲登仙。词人久已伤头白,酒暖香温倍悄然。” 看着瘦西湖上略显萧索的画舫,李慢侯不由得感慨。他并不是惋惜宋代的扬州连清代人的扬州都比不上。其实从古至今,扬州的气质都很独特,是一座十分生活化的城市。不以手工业见长,商业气息浓厚,市民文化盛行。可惜这种气质,在宋朝的城市里比比皆是,让扬州无法成为独一份。李慢侯是从淮河流域一路画着画走下江南的,他很了解哪些城市,每一座城市都不大,也不小,恰大好处。都不输扬州。这意味着宋朝的淮河流域城市,发展非常平衡。扬州只是其中普通的一座,也是独特的一座,独特在她有其他城市不曾有的底蕴,李慢侯相信,假以时日扬州依然会发展起来。他惋惜的是,这个机会可能会失去,一旦金兵南下,“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扬州再也经不起一次空城了。 “好诗!” 赵轻卿赞美道。 接着又问:“又是谁做的?” 李慢侯反问“就不能是我做的?” 赵轻卿道:“你做不出来!” 郑板桥的诗他当然做不出来。 “有盛唐味道,却略显惆怅,又像宋人的词。” 赵嬛嬛评价道。清朝人的气魄中,少了唐朝的豪迈。这是时代的气质,跟诗人水平的高低无关。 “是八百年后的诗句。” 李慢侯说道。 赵家姐妹轻轻吟诵,一想到这首诗跨越八百年光阴,就让她们感觉这首诗中平添了一些奇绝色彩。 不该聊到诗词,不该想到诗词。让李慢侯变得有些忧愁起来,他今天的心情,本来是激昂的。一想到即将出征,就又兴奋又紧张。南宋江淮遭到战火摧残的诗句,让他觉得有些气馁。 还好尚未发生,而他手里有兵。 “我决不许这灾难发生!” 他立下誓愿道。 两个公主颇有些动容:“祝思卿兄马到功成!” 一句思卿,立刻将李慢侯的豪情打了个粉碎。 无心继续,连忙告辞。 他有军务,不能多留。 两个公主也无心赏景,瘦西湖萧条多了,战火已经烧到了北方,达官贵人收起了兴致,湖上只有一些歌女唱诵着悲情,江北一带已经感受到了北风的凛冽。 她们的心事也很多,两人都有家人被擒,他们的父兄都是皇帝,一个丢了丈夫,一个少了兄姊。不知道为什么,以前在家的时候,赵轻卿颇为厌弃自己的丈夫,那个唯唯诺诺,在蔡京面前,在她面前都小心翼翼的男人。赵嬛嬛也开始想起比她大了不到一岁的姐姐赵璎珞来,母亲死的时候,她们两人一个六岁,一个七岁,一起玩到大,突然姐姐嫁人了,姐姐又被擒了。她还有个哥哥,现在当了皇帝,可是对于哥哥,她却再也没有以前的信赖,哥哥假死脱身的时候,已经忘了她。 李慢侯回到营中,问过出征事宜。船只、给养,全都准备好了。就差出征。 第二日一早,即刻拔营。 沿着运河北上,人马皆上船。马不多,只有二十多匹,不是养不起马,也不是买不到马,而是没有骑马的人。只有三个西军老兵会骑马,由他们训练教授,就只练出了二十多个骑兵。只能用作侦查,无法正面厮杀。李慢侯希望此次出兵,能够招募一些骑兵,北方会骑马的人更多。岳飞手下的骑兵军官,全都是这时候从河北招募的,十年后,得到好马的情况下,他们可以跟金军铁浮屠对冲。 拉纤的人很多,都是从扬州招募的纤夫,大概他们也听到了北方的战火消息,价格比平时涨了一倍。 由于人多,给的钱足,要求他们每日至少行进一百里。这是一个很难完成的任务,因为现代军队急行军也没有这么快。李慢侯只是在试验,因此愿意花费高价测试一下极限机动能力。第一日他们艰难的完成了任务,连夜赶到了高邮,大多数纤夫累得顾不上吃饭就睡了。 第二日就没能够抵达宝应,野外露营一夜,第三日过高邮,直接到了楚州。第四日到了泗州,第五日到了通海镇,这里距离虹县只有十里。 坐船还是太慢,要是骑兵奔袭,这段距离只需要一日。优秀步兵突击,至少需要三日。可是坐船,逆流而上,就得五天时间。可李慢侯依然坚持坐船,他要这些士兵休息好,到了战场立刻就能战斗! 但是很失望,李慢侯觉得自己已经想的够周全了,唯一没想到的是敌人没了。 李成的叛军,早在十天前就被刘光世的部队打退。 在这里见到刘光世的部下,他们说李成趁着大军不备,纵兵劫掠宿州、虹县后,遇到官兵就跑了,刘光世派前锋王德追到了上蔡击败李成部,李成又跑去了息县,追到息县,李成又跑去山东淄州,刘光世军兵马困顿,缺乏粮草这才撤回。但是平乱中,抓住了李成的谋士陶子思,已经处斩了。 听到这些情报,李慢侯十分震撼,李成一个区区草寇,竟然能够忽悠千里,转战湖北、河南、山东三地。详细询问,得知李成手中拥有大量骑兵,也没多少好马,充其量是些河北马,连陕西马都没有。还拥有许多骡子。就这样已经拥有极强的机动能力,刘光世的骑兵都追不上,更何况乘船的李慢侯部队。刘光世军校建议李慢侯,早点回扬州去。李成走了,北边还有一个叛将,也许很快就会打过来。 这个叛将叫丁进,也是宗泽手下,也是宗泽死后就叛乱。宗泽不但稳定了局面,也埋了很大的雷。也不能完全怪宗泽,要是皇帝早点同意派这些人去河北,他们也就没有机会南下了。可惜皇帝指望这些人在黄河防线抵挡金军,谁想到这些人会倒戈呢。宗泽一死,纷纷倒戈,让李慢侯不由得怀疑,事情并不简单,怎么可能跟约好的一样。难道是宗泽一死,继任的官员克扣他们的军饷,让这些人铤而走险? 李成寇掠淮北,丁进主要活动在淮西,镇压丁进的是刘正彦,这也是西军将领,他父亲叫做刘法,是赫赫有名的西军熙和军统帅,当世公认西军第一将,种师道家族只能排第二。 丁进跟李成一样,也是一个土匪性质很强的叛将,他本是宋军弓手。逃回乡里,在开封苏村一带,啸聚数万人马。他的兵都要在脸上刺字,却不是什么忠义之类的,而是点六个点,或者刺入伙二字,自号丁一箭,简直就是梁山好汉的翻版。 宗泽招降他之后,让他做开封四壁外巡,防守开封外城,而且常常出击骚扰金军,当然没打什么胜仗,但至少起到了骚扰作用。宗泽一死,他就南下寇掠,此时正在寇掠淮西。 淮西远离运河,去淮西平乱,后勤很难保障。可是已经出兵,一仗不打就回去,李慢侯又不甘心。何止他不甘心,所有士兵都不甘心,几个西军军官鼓噪着要去淮西。李慢侯觉得军心可用,大手一挥,壮志豪情,出兵! 船用不上了,陆路出击,两千多人的补给是大问题。重步兵徒步行军,速度还比不上坐船。这样从一个县城到另一个县城,往往得两三天,要背辎重,再披甲的话,不太现实。反复权衡,跟军官商量,认为土寇也没什么铠甲,就全军卸甲,人人背负三日口粮,向淮西进发。 听说丁进叛军在下蔡出现过,李慢侯带兵从虹县出发,折向西南,沿途通过村镇进行补给,计划用十天时间,赶到寿州治所下蔡。 所有人都很兴奋,西军老兵不怕打仗,浙东山民从小打架打惯了,都兴致勃勃。李慢侯也极为兴奋,这是他第一次领兵作战。 不由想到岳飞此时还是个小将,手里只有七八百骑兵,韩世忠也不过如此。没准将来他会跟这些英雄并肩,中兴四将可能要变成中兴五将了。 南宋五虎上将! 不,只要能够北伐收复开封,就不算南宋,犹如唐朝安史之乱后收复长安,并没有改朝换代,那应该是大宋五虎上将:李慢侯! 意气风发,突然一股冷风吹来,李慢侯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突然他大喝一声:“停步!撤兵!” 第二十七节 筹钱 李慢侯的冷汗是惊出来的,此时刚刚入夜,前方还没看到村镇,多半要野外露宿。 此时两淮地区还没有彻底大乱,李成南下劫掠一番被赶去了山东,丁进活动只局限于淮西。 朝中全都是主战派,这是机缘巧合,也是赵楷的选择。 赵楷登基之初,官场上有三股势力,一股是康王赵构集团,以赵构在河北活动期间,黄潜善、汪伯彦等依附于他的河北地方官员集团构成;第二股势力,是开封陷落后,留守开封的那些文官,多是投降派,主战派都被金军掳到北方去了;另外一股则是主战派,是金兵南下之前,宋钦宗为了求和,将李纲等人贬谪到南方,让他们幸运的躲过了劫难。 赵楷登基之后,河北官员他不信任,就跟赵构一起塞到开封;留守开封的那些投降派,他同样不信任,这些人坑了皇帝坑同僚,张邦昌被他们驾到皇帝宝座上上不上下不来的,赵楷还怕这些人坑他呢;他只能用李纲这些人,李纲被调回来之后,李纲又极力主张要问张邦昌的罪责,最后张邦昌被流放、然后赐死,成为宋朝唯一杀的一个正经科举出身的文官。 张邦昌被杀后,那些曾经在推举文书上签字推举张邦昌的官员,一个不少的被贬谪,比如贬到平江府的孙觌,金军南下,宋钦宗的投降文书就是他写的,还有湖州知州胡交修就是因为受张邦昌牵连被贬的。 投降派被清洗一空,河北官员赵楷又不信任,只能重用李纲这样的人物,所以朝政开始由主战派主导。李纲坐镇南京,集结了大量宋军于宋城、楚州、宿州等地,力保淮汴两河。谁能想到流寇会绕过城池寇掠后方呢。于是立刻调集刘正彦、刘光世等军镇压,流寇翻不起什么浪花。 李慢侯一直认为,只要能坚守重要城池,就不会太坏。他相信宋军拼死抵抗,死守不成问题。太原可以守两百多天,河间府、中山府金军攻打多次也都没能攻下,金军骑兵攻城的能力值得怀疑。 在大局不坏的情况下,李慢侯在做什么? 在求战! 因为信誓旦旦的出来,不打一仗觉得丢人,什么时候打仗要靠丢不丢人来衡量了? 他还为了便于行军,让重步兵卸甲。 放弃了一切长处,去追赶没有任何方向的流寇。 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朝廷手里有足够的骑兵能讨伐这些流寇,李慢侯却将重步兵变成轻步兵去追击,纯粹为了打仗而打仗。 看着手下一个个斗志昂扬的样子,确实很能鼓舞人心,可这时李慢侯突然怕了。 所有人都可以轻言战事,就他这个主将不行,他得为这些人负责。 面对战争,他必须尊重战争,他必须随时做好准备,让自己的军队在最有力的的情况下作战,这是孙子说的。孙子还说,如果不利,就诱敌放弃有利。他现在都没被敌人利诱,仅仅因为自己想打仗,就放弃一切优势,让这些新兵在最不利的情况下去作战。 他这个主将太失职了! 他读了那么多的兵书,临到用时,一条原则都想不起来,这次算是他第一次对战场的领悟,还是在没有遇到敌人的情况下。 撤军,连夜赶路,天亮之前返回了虹县。坐上了来时的漕船,直接返回扬州。 李慢侯是公主护军,这是他的职责所在。先护送公主回京再说,回到京城,如果能想办法弄一批战马最好,如果不能,有些骡子也能大大加强机动性,至少不需要步兵放弃披甲,换取背负辎重的便利。 一路上士气十分低落,这些人兴致勃勃出战,敌人的影子都没看到,就打道回府。 李慢侯心情也不怎么好,很沉闷。但却很踏实,他觉得这种心态,或许比情绪激昂更加有利。战争胜利固然是综合因素的结果,可每一次大胜大败背后,大多是因为对手或者自己犯了巨大的错误,双方都不犯错的情况下,战争很难演变成一边倒的局面。 回到扬州的时候,已经是八月下旬,赵叔近他们还在这里。并且告诉李慢侯不用走了,皇帝下了诏命,让两个公主驻跸扬州,原因没有说,李慢侯猜测这可能是皇帝的退路。秋天快到了,按照三次金兵南下的规律,一到秋天,他们的主力就会南下。黄河防线没有一次成功挡住金兵的脚步,上次有宗泽在,可以在开封跟近在咫尺的洛阳金军对峙,这一次没有了宗泽,皇帝要做最坏的打算。一旦黄河不守,金兵下一步肯定直驱宋城,这个南京能不能守得住,其实大家都没什么信心,开封都守不住何况宋城? 皇帝如果后撤,扬州是下一个目的地。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参考了李慢侯当初的谏言,赵楷就是这么部署的。 李慢侯也不着急,经过上次的无敌之战的领悟,他时刻提醒自己,一定不要冒进。 一边继续让士气低落的士兵组织训练,一边开始在扬州搜集骡马。 战马很紧缺,整个宋朝都缺马,缺了两百年了,但骡子不是太缺。 骡子的产地主要就是黄河、山东等地,紧邻两淮,卖骡子的渠道还是畅通的。 可即便是骡子,此时也长成了天价。以往时候,一匹马的价格从七贯钱到一百贯不等,一百贯可以买到好马,现在马已经有价无市,骡子都涨到了战马价格。带两个懂马的西军都头走遍了扬州马市,骡子价格最低十贯,但真正能负重的好骡子,此时至少都在三十贯。 让李四带人去镇江、泰州、通州一带,镇江竟然还能买到一些马。也不是什么好马,宋朝的好马都要从西北购买。宋朝本国产的马其实也不算少,王安石变法,推行马政,设立了许多马户来养马,马户苦不堪言,但也养出了数量众多的马匹,生产出了秦马、河北本群马、京东马(开封以东马场)、淮马、川马、广马、江东马等等,可是这些马都不怎么好。最好的是陕西产的马,身材高大,但比不上西夏马耐跋涉。 宋军最好的战马,一般是跟西北吐蕃人买的吐蕃马,偶尔能买到一些西夏马,最好的是女真马。现在这些渠道都断了,跟西夏重新开战,西夏马来源断绝,女真人更不可能卖马,甚至此时由于战争消耗,女真人都要在草原和西夏买马。 在通州能买到一些江东马,在镇江则能买到一些川马。这些马可能无法冲击,但背负货物长途跋涉,还凑合。 李慢侯让李四不要舍不得花钱,能买下来的都买下来。即便川马、江东马的价格,都从以前的十贯以下,飙涨到了三十贯以上。 这笔钱从哪里出? 李慢侯自然是有钱的,但不可能都带着。他从浔溪出发的时候,就带了五万贯铜钱,用于发军饷。几个月下来,已经发下去了近三万贯,偶尔花钱改善伙食,也花去了一万贯,现钱还有一万多贯。 这几个月,一直通过公主催促官府发饷,但只给了一批绢帛,充作军饷,还不足够,名曰一万贯,其实市价只能卖四千贯左右。 找公主借,由于出兵无果,李慢侯有些抬不起头,但这都不是问题,问题是公主身边也没有现钱。公主行辕的供给是地方官府给的,都是些实物,没有金钱。 李慢侯找不到钱,李四那边还在催促。局势紧张,马贩子一方面对马价飙涨很满意,一方面也十分忧心,生怕马被官府抢了,很多马贩子其实也想趁着马价飙涨尽快套现。李四表示,价钱谈到二十贯买一匹淮马、江东马和骡子;还传来一个让李慢侯颇为心动的消息,说有一个马贩子,声称手里有三千匹川马,要现钱,也可以用绢帛折价。 川马可不是后世所谓的山地马,而是四川一带跟西南的青藏地区的吐蕃人、羌人买的高原马。战马除了要求体力好之外,还得有耐力,因此不能依靠圈养,必须要有大片的牧场供马奔驰,才能锻炼出耐力。这些川马尽管身材不够高大,可是生长在草原,耐力不错,是可以充作军马的。北宋有秦马可用的情况下,是看不上这样的马的,但现在什么马都缺乏,川马也就抢手起来。 因此李慢侯不可能不心动,而且对方可以接受绢帛,他手里恰好也有官府发的一些,宋朝缺铜钱,绢帛等价值较高的纺织品,也在市面上充当货币作用。 李慢侯立刻发去消息,让李四将那些马都要了,钱他来想办法,约定一个月内凑齐。 钱成了压在李慢侯心头一块病,公主那里有一批上好的丝绸等物,也是官府给的。从南京送来的汴绸,金兵退走后,在宗泽治理下,汴梁手工业稍微恢复了一些,可产量大大减少,因此这批汴绸能值三万贯。 李慢侯拿着去扬州绸缎庄询价,绸商是一个平江(苏州)商人,对货物很满意。这时代的江南手工业水平,还比不上北方,开封府送给金国的江南绢帛抵偿赔款都被人家退回。苏州绸商很想要这批汴绸,可是他也没有足够的现钱,他希望能用他店里的江南绢帛交换,给一个优惠的折价。 由于黄淮地区的手工业受到破坏,江南的丝织品价格也在涨,也比较抢手。 绸商的话,让李慢侯突然有了一个主意。 “曹掌柜想不想做一笔大买卖?” 李慢侯对这个姓曹的丝绸商说道。 “什么样的大买卖?” 曹掌柜也很感兴趣,能拿来上好汴绸的人,说要做大买卖,那就是大买卖,因为汴绸现在已经在市面上很难买到了。在没有棉布的时代,丝绸是中上人家的必需品,产量很大,销量也很大,所以才能替代货币作用。黄淮地区战乱,整个国家丝织品产量急剧下降,江南丝绸量价齐涨,才在短短十几年内,发展成为丝织业中心。 “曹掌柜是平江人?” 李慢侯问道。 曹掌柜点点头:“祖籍吴县。” 李慢侯道:“我在湖州浔溪有一些产业。不知道曹掌柜听过浔溪没有?” 浔溪虽然靠近平江府,但此时只是一个小村子,远没有发展成南浔镇那么出名。 曹掌柜果然皱起眉头,突然来了精神:“是不是公主集?” 李慢侯懵了:“什么公主集?” 曹掌柜解释起来,他也是听人说的,有两个公主躲避战乱去了浔溪,哪里现在是一个大集市,湖州的生丝现在很多都在那里集散,他是丝绸商这些消息是会在他们行内流传的。因为出了公主,现在往来哪里的商人,都管那个地方叫公主集了。 曹掌柜一解释,李慢侯马上就确定哪里就是浔溪村,只是改名了,被人改名的。恐怕以后不会有南浔这个地名了。 李慢侯笑了起来:“巧了。在下正是公主护军统制,护送公主一路返京至扬州。目前驻跸于此。想买一批战马,奈何短了现钱。这些绸缎,正是宫中赏赐,公主命我来市绸换马。” 曹掌柜一听李慢侯还是个官,立刻出来鞠躬作揖,神色也变得谨慎起来。这正是李慢侯担心的,官府做买卖,北宋虽然比前代更讲道理,可依然不可能让商人完全信任。一旦他们警惕,就不可能拿出全部本钱跟你做买卖。 李慢侯立刻道:“不过你放心,亏不了你。你供我一批绸缎绢帛,我去换马。你可以派人去公主集取钱。我也可以派人跟你去。” 曹掌柜沉默了,他在权衡这笔买卖的风险,如果是普通商人,这就是一笔好买卖。可对方是官员,还是最不讲道理的武官。又是权贵,公主府他哪里惹得起。万一对方赖账,或者拖欠几个月,他就得破产了。 曹掌柜道:“须得有保人。” 没有保人,这笔买卖他宁可不做。 李慢侯点头:“可以。” 两人又商议了一番,曹掌柜提出要扬州的大财主作保,然后他供货,李慢侯还至少要付他一半现钱周转。 三千匹马,价值十万贯,李慢侯得凑够五万贯钱。还得找保人,时间很紧张。 他没有耽误,保人的事情,请公主出面,由扬州地方官找扬州本地大地主作保,这并不难。难得是现钱,那批丝绸可以折价三万贯,李慢侯还有一万贯的缺口。另外现金不多了,军饷也支应不及,李成、丁进那些土寇之所以寇掠,开封府发不出军饷是很大的原因。 能找到现钱的地方,其实最直接的就是他的军队,先后发下去了三万贯现钱,大多数都在士兵手里捏着。他们在扬州城里花去了不少,但大多数人还是攒着钱。 找士兵借钱,这更让李慢侯谨慎,发钱给他们,如同一个契约,再收上来,这些人难免抵触,因此不可能强收,只能商谈。 他先跟军官沟通,军官也认为这种从士兵手里收钱的举动,很容易激起兵变。 李慢侯需要他们手里的钱,还不能让他们有怨言,还需要让他们一直相信当兵是能继续吃到军饷的。 又跟几个士兵中提拔起来的分队长、小队长商谈,他们也不太乐意。 “本官并非无钱。钱在家中而已。派人去取来不及,可否你们将钱借给我。” 小军官们表示他们的军饷可以借,但不能替兄弟们做主,而且劝李慢侯不要动他们兄弟的卖命钱。这些小军官,跟那些士兵,有很重的乡土情谊,以前在家乡的时候,可能他们之间还动过手,但出了山,渐渐的他们就成了一个新的集体。李慢侯又尽量将一乡一村的士兵安排在一个建制中,试图打造凝聚力更强的子弟兵。 看到军官脸上的不情愿,知道拿他们的钱他们也不满。 不由感叹:“要是当初发一半就好了。” 想到这里,突然拉住正准备走的几个军官。 “这样!你们把钱借与我,我派人把钱送到你们家里,可行?” 几个军官顿时神色一动,李慢侯知道有戏。 接着热闹了起来,大家七嘴八舌的说起来。他们不少人其实也一直想往家里寄钱,但回不去。 军官们的态度,让李慢侯放心了,让他们回去跟自己的同族士兵商量,愿意的,就借钱给他,然后他派人送钱到他们家里,不愿意的也不强求。 这种自愿行为,应该不会造成士兵对他这个主将的失信。 几个军官很快就又回来了,他们说很多士兵愿意借钱,但有一个担忧,那就是他们不相信李慢侯能把钱给他们送到家里,问李慢侯拿什么作保? 李慢侯知道这些人的性格,十分排外,以前对村外的人都不信任,现在对他不信任也正常,这就是文官眼里最刁的刁民,因为他们不信任官府。 不管李慢侯怎么保证,这些人大概都不会相信,他们不识字,写信也不认,除非让他们亲眼看到有人把钱交到他们家人手中,否则真的很难取信他们。 “这样。我让你们亲自送钱回去,这样总该信我了吧?当然不能每个人都回去,每个村最多一个人,你们自己定,你们信谁,就托谁捎钱回去。一个乡最少两个人,也好有个监督,以免私吞。” 军官们都说这主意好,他们又匆匆去商议去了。 李慢侯没等来他们的消息,公主府派来人请。公主已经正式驻跸扬州,当地给安排了住处,一户本地富商提供了自家宅子,李慢侯则住在城外的军营。 来到公主府,两个公主正在跟一个官员吃饭,这官员正是赵叔近。 公主是给赵叔近送行的。 李慢侯开始还疑惑为什么叫上自己,原来南京送来了一些属于李慢侯的东西,官服、印玺、册表等等。正是当时冯益封给李慢侯的东西,只是当时是口谕,现在正是程序终于走完了,还真慢,都过了大半年了。 即便如此,还是有些草率,没派黄门来宣召,直接就发到了公主府。让人觉得南京此时的政局恐怕不太理想。 另外一个原因,则是赵叔近想求李慢侯办点事。 “借兵?” 李慢侯不由警觉,他好容易拉起这只部队,一仗没打,赵叔近还要借兵。 赵叔近叹道:“杭州兵变,杭州已被叛军控制。安抚使翟大人催促多次。圣上刚刚准允本官回秀州复职。” 秀州南边就是杭州,杭州发生了兵变,赵叔近不管是出于秀州的值守也好,作为临州,接应杭州也罢,此时不在其位,都是很危险的。要是杭州兵变蔓延到秀州,谁都难辞其咎。 因此治所在绍兴的浙东安抚使翟汝文一边发文让赵叔近尽快南下复任,一边给南京也上奏,赵叔近也向皇帝上书,皇帝也担心江南糜烂,不敢继续让赵叔近在扬州伴架,准许他尽快南下。 “什么时候的事儿?” 李慢侯问道。 “半月前。” 赵叔近叹道。 李慢侯又道:“那就是八月多的事儿。为何兵变?主谋是谁?” 杭州的西军李慢侯还是认识一些人的,跟西军将领田均有过接触,他手下的都头现在都是从那只西军中选出来的,可那只军队只有两百人,应该不至于发动兵变,控制整个杭州城吧。 赵叔近道:“具体事由尚不明朗。杭州全城已为叛军所占,大小官员尽皆罹难。唯有杭州司录范正己适在城外,侥幸存身。回报说,杭州决胜、归远、龙骑等指挥,及第三将军兵卒陈通、林永作乱,闭城杀人,知州叶梦得、通判曾伦、转运官吴仿、将官白均等均已遭杀害。” 听到陈通,李慢侯明白,西军也参与了叛乱。决胜军、归远军和龙骑军他不熟悉,所谓第三将军指的是田均,李慢侯手下军官都是从田均部下挑选的。 李慢侯问道:“怎没有田均的消息,是否也参与了叛乱?” 赵叔近摇摇头:“未见消息。” 李慢侯请教:“不知赵大人以为,此时该如何处置?” 赵叔近叹道:“无非是剿抚二字,正值天下板荡,只能诏安。” 那些当兵的杀人放火,然后诏安,这当然不公平,这是权术,不是法治。但李慢侯干涉不了,既然要诏安,那些西军他倒是想拉拢过来。正好他要派一些士兵回乡,途径杭州,也不算削弱他的兵力。 于是主动道:“既如此。下官就借一都兵与大人。正好军中有一些杭州叛军故旧,或许能助大人诏安臂力。” 一都兵,三百人,少了一些,赵叔近眉头皱了起来。他觉得李慢侯手里的兵都是精兵,都是身披重甲的强兵,虽然少,也只能接受。因为这只军队的职责是护卫公主,他总不能说杭州比公主重要?哪怕他心里真的这么认为,也不能说。 所以勉强点了点头。 一切照常进行,第二天下午,李四从镇江回来了,带回来一个川西商人。叫做吴兴,祖籍自贡,贩马到镇江,遇到了去买马的李四。跟李四谈了一个大概,不太放心,决定亲自来扬州跟李慢侯谈。 到了扬州,他就后悔了,这时候才发现,李慢侯是公主府的人。他是马贩,接触军人倒是经常,可接触皇家还是第一次。 李慢侯问了一下情况,很奇怪他手里会有这么多马,李慢侯也担心受骗。吴兴说,马不是他一个人的,而是一群马贩子的。他们从川西贩马过来,本是给官府的马。送了一批去建康府,但建康府没给钱,给了一批绢帛,根本就不足值。于是他们不敢继续交割,分批将剩下的马发往沿江各地发卖,就遇上了李四。 由于马是建康府定的,建康府又是为淮西军队采买的。不知道是官府财政困难,还是有官员贪腐,拿绢帛充钱也就算了,关键是他们给绢帛定价太高,按照市价,用上品的价格给下品的绢帛。引起了吴兴等马贩的不满,决定暗中放弃这笔生意,又担心官府追究,急于出货,变现逃回四川。 这些情况吴兴本来是不可能说的,但李慢侯把他给灌醉了,这个四川人酒量不行。 只要马没问题,李慢侯不在乎是哪里的马,建康府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第二日一早,带着吴兴,拉上绸缎商曹雪岩,在扬州一家酒楼谈生意。 由于昨日被李慢侯不断灌酒灌醉后漏了怯,吴兴非常痛快,价格还是三十贯,哪怕最近马价又有上涨,他只求尽快套现。曹雪岩提供丝绸绢帛,按照扬州的市价,大家都有的赚。 曹雪岩这边,则由当地富商作保,他派一个伙计去浔溪提现。 正巧李慢侯要派人南下,就告诉了曹雪岩,跟着军队和官员,会少很多麻烦,最近兵荒马乱的大家都有些慌乱。曹雪岩一听也不派伙计了,他决定自己回去,顺便探亲。 李慢侯立刻向曹雪岩介绍自己的心腹李四。 “这是在下的兄弟,李忠。你就跟随他南下,有事找他照应。” 李忠就是李四,李慢侯现在已经给军队里所有人都起了官名,因为他偶然发现,一个名字,是可以提高自尊心的。李四起名李忠,是因为张三死的时候,李慢侯给起名张义,李四跟张三是兄弟,一忠一义,也是对他的期待。 派到杭州去的还有一个西军老兵,名叫牛仲,外号丑牛,这个名字倒不是他起的。但是李慢侯给所有士兵起名,都跟这个牛仲有关。 第二十八节 挖墙脚 这个牛仲,原本叫做牛二,跟张三李四这样的名字一样,家里按兄弟长幼叫的,这名字是生出来的。 李慢侯原本以为这就是时代的风俗,穷人没习惯起名字,没文化起好名字,那就随便叫了,反正起也起不出好名来。 牛二是陕西凤州一个普通的子弟,跟西军许多士兵一样,他爷爷那辈起,就开始当兵跟西夏人打仗。他爷爷叫牛英,跟他现在一样,当过都头。是他家三代人里,唯一有名字的人。其他人小时候叫牛大、牛二,中年叫牛大叔,牛二叔,老了叫牛太爷,牛二爷。一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 爷爷之所以起名字,是因为当了军官,文贵武贱,这管着三百人的武官,比不上乡里一个穷秀才身份高贵。但有了名字,就能刻在墓碑上。 牛二一直是牛二,直到李慢侯要给他正式写表,登记造册,让有司制作军牌等身份物件的时候,他才告诉李慢侯,说他叫牛仲。牛仲,牛二,一个意思,都是老二。可是他对这个名字很重视。 牛仲说,这个名字是他年轻参军的时候,一个姓秦的秀才给他起的。然后牛仲给李慢侯讲了许多这个秦小相公有趣的故事,他一直说了很多很多,似乎他的人生中没什么可说的,但却记得一个史书中不会留下任何记录的一个陌生人的故事,因为那个人给了他一个名字。 穷人其实不是不想要名字,只是他们认为正式的名字是官名,不当官都不好意思起。是那个秦相公,在牛仲还没当官的时候,超前给他预支了一个名字,这个名字牛仲一辈子都没好意思提起,当他当了都头,他执拗的要用这个名字,他自豪的敢用这个名字。为了这个名字,他记了那个小秀才一辈子,他也在军队中挣扎了一辈子,先后三次从军,一无所获。 李慢侯从牛仲身上感触到的情绪,也许并不是牛仲的真情,但这种感触本身,让李慢侯自己感动。他决定给所有人预支一笔财富,给他们预支一个官名,让他们为此而奋斗。果然,没人向李慢侯表达过感激,但每个人行为中似乎都对他有了一些尊重。因为他尊重他们,愿意给他们一个名字。 有名字的牛仲,打过无数次仗,但却没有斩获,也没有受伤,不管是打赢的仗,还是打输的仗,他一直没有受伤,这是他的运气,也是他的不幸,这让他们连一丁点功劳都没有捞着。所以今年已经五十,是军官中第二年长的,却依然只是小兵,而且地位越来越低,在西军中遭受别人的欺负。 直到遇到李慢侯,他当了都头。当了都头之后,他非常努力,在路上就因为训练严格,导致跟手下发生了冲突,他的士兵都被遣散了,在他以为他这辈子跟当官无缘的时候,李慢侯并没有取消他的都头官职,他懂得骑马、养马,李慢侯让他负责建立骑兵。 李慢侯这次又派他和另外两个骑兵军官陪伴秀州知州赵叔近南下,听说杭州他们那帮兄弟发生了哗变,占了杭州城,可能要平乱,或者要诏安,让他们几个老兵多出力气。 跟牛仲一起南下的,还有一批各个都挑出的士兵,他们是被一个个同乡推举出来,回乡送军饷去的。一起南下,转道浔溪领了钱送回家乡,然后再回来。他们可以在家乡留十天,算是放假,然后必须返回来,否则军法从事。 牛仲不觉得这次出征有什么特殊的,最多是要跟老弟兄打仗有些不情愿,但真的要打,他也下得去手。他并不知道他们这趟南行,会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带着他们南下的宗室官员赵叔近不知道,甚至连始作俑者李慢侯都没有意识到。 随行的有官员赵叔近,公主护军的士兵,还有一个商人曹雪岩。 从瓜州过江,从镇江南下,先到了平江,继续南下,转向浔溪。李慢侯写了信,由李四带回,让家里准备金钱,钱有一部分,如果不足够,变卖产业也好,抵押借款也罢,要尽快筹措起来。 公主集比张三走的时候更热闹了,码头上的河房租出去了至少一半,大多数都是丝商租下,前店做生丝买卖,后院煮茧缫丝,桑蚕季之外,还做一些其他买***如买卖丝绸。还有一些其他商铺,柴米油盐都有,已经是一个很热闹的小镇,跟江北一些大镇相比还不如,比以前的浔溪村却繁盛了不知多少。 江南的丝绸,苏湖一带是最好的,苏州也就是现在的平江丝绸行业做的更大,但湖州的丝质其实一点不差,主要是没有苏州的商业发达,因此还没有发展起来。作为行内人,曹雪岩却知道,其实湖州这一带的土地,比开发更早的苏州更肥沃,大家都靠的是太湖一湖之水,苏州地区一直是中心,开发的早,土地自然肥力下降,而桑树生长是很耗地力的,肥沃土地上的桑树养出的蚕才能织出上等的丝绸,很多苏州有名的绸缎庄,其实都在用湖州的生丝。 曹雪岩家的买卖,不是翘楚,但也不小,长江南北都有商铺,家里还有作坊。行业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很快就看重了公主集这块地方,湖州的丝要到苏州,走这里最便捷。另外这一带本身也有生丝产出,只是还没有做大,潜力很大。在江北做生意,曹雪岩知道,江北和汴京的产业算是完了,江南丝绸业势必会兴盛起来。 他有了一个念头,他那笔货款可以不要,买下公主集的河房,日后肯定赚钱。自家也可以在这里开铺子,收购生丝。 但公主别院的人竟然不同意,他也不敢惹。公主走了,可留下的院子却挂起了当地官员亲笔的匾额。据说这家的主人已经换人,可有那匾额护着,他这样的商人就不敢动。 别院的女主人说,这里的河房只租不售,让曹雪岩好生可惜,果然不止他看好这里。他立刻租下了紧邻的三间河房,决定也开办一家日渐兴隆的生丝行。 别院没有足够的现金,可是她们有很多粮食,积攒了两年都没卖的粮食,具体多少她们没说,看他们的粮仓,曹雪岩估算不会少于三十万石。粮食如今也很紧俏,价格涨了不少,有粮就不怕没钱。 曹雪岩甚至接受用粮食来付账,他拉到平江很容易变现,拉到江北甚至能大赚一笔。 就这样,账只用了一天就平了,曹雪岩得到了十六万石大米,每石不过三百多钱,每斗三十多,比寻常年经高了不少。可跟扬州一比,就差的远了,曹雪岩回来的时候,扬州米价每斗高达一百文,这在寻常年间是不可想象的。淮南地区一直都是大宋米价最平的地方,往年小地方米价不会过二十文,扬州这样的大城市五十文也很罕见,哪怕遇到灾年,都很少高于八十文。可现在却高达百文,实在是遇到了比灾荒还可怕的战乱。 不仅仅是米价低,关键是米价太平,淮河流域水网密布,几乎每个城市都能通运河,局部有灾害的情况下,物价上涨都有限。所以往往在淮南做米粮生意,是很难赚到钱的,只有一些很大的粮行薄利多销,中小商人一般不做这种生意。 现在扬州的米价已经高到让曹雪岩这个丝绸商都心动的地步。 曹雪岩拿到了钱,很快就往平江赶,他给李慢侯提供了十万贯的丝绸绢帛,那可不都是他的货,他是联合了好几个在扬州做丝绸生意的苏杭商人一起供货的,这些钱他得尽快还给他们,他可是从中抽头的,平账晚了,影响他的信誉。另外他也好多天没回过家了,他想儿女,小妾大概也想他。 牛仲拿到了钱,在赵叔近的催促下,立刻南下。浔溪这里之所以能诞生南浔镇,就是因为交通便利,往东几里就是运河三岔口,往北通平江,往南通秀州,再往南是杭州,可以说这里就位于苏杭的交通要道旁,西边又是生丝产业中心,不兴盛才怪。 牛仲带着钱,带着近四百部下。对于李慢侯派这么多人来,赵叔近很满意,之前李慢侯说借他一个都的兵力,赵叔近以为能有一百就不错了,因为武将习惯性吃空饷,结果李慢侯竟给了四百人,这放在其他部队中,说成四个都都不夸张。因此赵叔近觉得自己误会了李慢侯,心中还多少有点愧疚。 李慢侯乐意让自己的手下跟着赵叔近赶路,这样做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一应供给,赵叔近都包了。赵叔近是官员,有职责在身,能从沿途官府中借出米粮,他带的这些兵是他借来的,都算是出公差,走公账。 赵叔近借到了精兵,士兵们省了粮草,商人获得了安全,这一趟各自欢喜。 到了自己的管辖区秀州后,赵叔近就更有底气了,得知这些披甲精兵以前每天要吃肉,这些天跟着他都没见过荤腥,他立刻在秀州给这些人准备了大鱼大肉,还指望他们平乱,怎能不养肥一些。 回到秀州后,跟绍兴的翟汝文联络,大家商议该如何办。翟汝文虽然是浙东最高官员,但也没有主意。反倒是赵叔近提议应该诏安,翟汝文索性将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赵叔近负责。 赵叔近两天后就带着这些士兵南下杭州,之后他单骑入城,劝降了杭州城的叛军。还救出了知州叶梦得,原来叶梦得只是被囚禁,没有被杀,当然许多其他官员都遇害了,除了杭州主将白均之外,遇害的都是些文官。 这次叛乱是一次文武矛盾爆发的结果,其中主将白均和转运通判是激起叛乱的首犯,主将勾结粮官克扣军饷,这是常见现象。而最不服的,就是最穷又最凶的西军,西军指挥田均跟其他部队指挥一商量,用哗变威胁白均,结果白均根本不怕,反而告了一状,告到了叶梦得处,叶梦得是一个清高的文人,过去打军官板子从不犹豫,这次得知田均煽动哗变,他竟直接将田均斩了。 这引起了全城军队的愤怒,西军率先闹事,西军都头陈通、林永闯入府衙,扣押了官员,其他军队也跟着一起参与进来。如果杀了指挥田均,其实就算要叛乱,也轮不到陈通这样的小官,杭州城里的指挥一大把,哪里轮得到他一个小校。 木已成舟,士兵们将积压已久的怨恨释放了出来,关闭了杭州城门,杀了大批文官,也杀了一些百姓,杀文官是出于积怨,杀百姓纯粹是为了劫掠,主要抢的就是一批富商。 为首的,是陈通为首的两百个西军,赵叔近承诺免他们的罪,翟汝文等官员也同意,于是他立刻上奏,为两百个西军求情,至于其他军队连问罪都没有。 所有人都认为,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赵叔近带去的四百重步兵,在几个西军老兵的带领下,开进城跟城里的西军吃了一顿酒席,然后就解散了。军官继续留在杭州城,帮着赵叔近善后,士兵们则回浙东乡下送军饷。 三个西军老兵,过去在杭州是混的最不好的,年老体衰,他们大都跟水浒传中林冲见到的那个看管粮草的老兵一样,混口饭吃,做点杂役,上阵冲锋已经不行,没想到,他们被一个没见识的公主府提辖挑走后,现在一个个竟然都成了都头,跟陈通、林永一样的官职。 而且手里真的有三百人统领,这比他们死了的指挥田均还阔气。 老兵跟这些老弟兄在一起,没完没了的夸赞公主护军的待遇,其实不单李慢侯要求他们这么做,他们自己更想显摆,以前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太卑微了,如今阔气了,恨不能让故旧都知道。 老兵落魄了一辈子,好容易翻了身,当然要吹吹牛了,别说吹牛了,说出实情,这些西军士兵都不太信,怎么可能天天吃肉?怎么可能人人披甲?可他们亲眼见到了,那些披甲步兵一个个身材不高,却很壮实,脸上都有油光,看着就富贵,肯定是天天吃肉养的。一想也能接受,公主护军吗,跟公主混的,能差得了?他们当初怎么就鬼迷心窍,听了田均那死鬼的蛊惑,人家来挑人的时候,一个个躲的远远地。 当夜就有许多西军士兵心动,连军官都动摇。牛仲很乐意接纳这些来投靠的士兵,一口答应会引荐他们去公主府做护军,两百西军,竟有一百个要走,包括一个都头。牛仲很高兴,因为他把所有会骑马的士兵都蛊惑走了,这些以后可都是他的兵。他这个都头,以后手里就有点像样的兵马了,不像现在,不到三十个骑兵,三个都头分领。 由于刚刚叛乱被平,城里军队人心惶惶,也不知道朝廷会不会赦免他们。他们犯下这样的事儿,其实心里是很怕的。不怕不至于杀人放火,尤其是因怒杀了那些文官,那可是要出大事的,宋朝文官可金贵的很。反倒是赵叔近这个宗室,相对和蔼。 因此那些想跟牛仲走的官兵,希望牛仲带着他们尽快走,一走就是溃散了,没人追究的起来,西军军纪不太好,这种事他们门儿清。牛仲也怕夜长梦多,一旦官府反应过来,他就拉不走人了,于是趁着他们的人还控制着城门,连夜悄悄就走了。 第二十九节 公主护骑 牛仲回到扬州的时候,发现他的两个老对手,田平、田夏兄弟已经将队伍拉了起来。 这俩兄弟过去做过马卒,也打过不少仗,说是运气不好没立下战功,可牛仲觉得,这两兄弟八成是太滑头,肯定是没好好卖死力,不然马兵怎么可能捞不到战功?不像他牛仲,会骑马只是因为家里养过马,骑术一直都不如田家兄弟。 李慢侯对牛仲不辞而别,瞒着赵叔近带来了一百来个西军官兵的行为很认可,不瞒着,可能就带不出来。另外两个跟着牛仲一起去的军官去了东阳和义乌,他们还要将放假的士兵都带回来。 尤其让李慢侯高兴的是,牛仲带回来的士兵中,有五十多个会骑马的骑兵,他们就是参与叛乱的杭州龙骑指挥的兵。宋军打仗不行,名字倒是威风。杭州这里的军队,属于西军的就有决胜、万全、归远、龙骑四个指挥,由一个叫白均的西军将领统领。田均属于第三序列的归远军指挥,就是因为他被杀,引起他手下两个都头陈通、林永带头哗变,其他部队跟着闹事,控制了杭州城,杀了许多官民。 此时带头人之一的林永也来了,这让李慢侯有些头大,留下他吧,他怕罩不住,万一这家伙以后再带头闹事,可怎么办。军队发不下饷就闹事,恐怕以后有的闹了。李慢侯现在都有些经济危机了,官府供应不及时,他承诺的军饷又高,靠自家的财力支撑,要跟国家的敌人开战,这几乎不可能? 他要抗击侵略,就需要更多部队,招募更多部队,他是养不起的。 多一百来个士兵倒是无所谓。 跟林永沟通了一番,言谈中很容易判断出,这就是一个粗人。不是粗人,不可能为了长官被杀发动叛乱,脑子昏了一些,却很讲义气。于是李慢侯决定留下此人,因为他发现,西军被欠军饷是常态,叛乱主要还是因为他们的老大被文官不分青红皂白的杀了。 但林永带来的兄弟都要打散。李慢侯很聪明,林永的官职不变,还是一个都头,而且让他带一个完全的都。但是他带来的西军士兵,则全部打散,分到其他军队中充任小军官。这样林永也能接受,他那些老兄弟也都升官了。 另外那些会骑马的士兵,就没办法打散了,全部交由牛仲带着,总共四十多人,却让李慢侯的手里终于拥有了一只像样的骑兵部队。 可惜目前还是没有用武之地,李成叛乱算是被镇压了,李成逃到了山东腹地,主力部署在两淮的宋军打不到他,他也威胁不了两淮。淮西的丁进也被刘正彦带领的几千西军骑兵追的到处跑,不是打不过,只是追不上。 整个两淮依然比较平静,除了越来越多的毛贼之外,没有大的动荡。 这些小毛贼,大多数都是从河北流落的义兵甚至一些迫于无奈的难民。 对付这些难民,是用不到强军的,李慢侯也不觉得自己的部队现在算强军,所以得知西北部楚州一带有流寇活跃后,他主动请缨去平乱。他不是要杀那些迫于无奈打家劫舍的难民队伍,他只是希望制止打家劫舍这种行为,不但是救助良民,也是救助这些难民,因为李曼会收编他们,将他们整编成抗敌的队伍,岳飞、韩世忠都是这么做的。 李慢侯觉得,此时李纲将主力都部署在要地,根本无法全面防卫,打流寇不需要强军,却需要机动力量,恰好他现在有骑兵,又不是强军,正好适合这样的任务。 可是请战的奏章送上去过了一个月才批下来,也不知道楚州的流寇还在不在? 得到命令后,立刻出击。 一共带了三百人,骡马八百,此次不乘船,全靠畜力。这样成本会更高,但机动力会更强。李慢侯需要学习流寇似的机动战法,要是形势发生最坏的转变,李纲也挡不住南下的金军,李慢侯要做好在江淮水网密集地区这种最有利地形下,跟金军作战的准备,面对金国大军,他想不出比游击战更好的策略。 三百人虽然有骡马八百,却并不都是骑兵。骑兵太难训练,让一个没骑过马的士兵,学会骑马,并且能快速移动,没一年工夫下不来,让一个士兵学会在马上作战,李慢侯不知道要多久,因为他目前还没训练出来。 他手下能骑着马快速跑起来的,就只有一百出头,其中四十多个还是牛仲从杭州忽悠来的西军龙骑,能骑马打仗的也就这四十来个人。 马都是川马,那三千匹川马,在一个月内,先后落入了李慢侯的手里。可惜病死了两百多匹,还有三百多匹不合格的,也没宰了吃肉,而是留作驮马。也没让马贩赔钱,反倒跟马贩吴兴说,如果日后还来贩马,可以再来扬州找他。李慢侯觉得,能保留一条贩马的渠道,比损失一些金钱更划算,只要川马的贩卖渠道不断,不止他能收益,其他军队也能收益,也许就能间接帮到韩世忠、岳飞等人。 为什么还有骡子,主要是因为川马能做战马,但不是好战马。驮着重甲兵跑不起来,倒是那些大青骡子,可以驮着重甲兵短程猛冲一下。因此挑了五十多匹大骡子,供这些西军骑兵使用。 那些步兵怎么办?牵着马跑。李慢侯发现,教会浙东山民骑马太难,可是他们非常善于奔跑,轻装赶路很长时间不需要休息。因此决定让他们牵着马快速奔袭,马驮着他们的重甲和干粮,每人双马,一次极限奔袭可以超过百里。但奔袭一百里后,人马俱疲,根本无法战斗,甚至马会被累死,人反而比马更有耐力。 扬州到楚州超过三百里,李慢侯计划用五天时间完成这段路程。现代军队,急行军一天可以行进一百多里(五六十公里),这时代的部队,即便李慢侯重金打造的山民部队也没那种耐力。可三成的水平,还是应该具备的。更何况不需要他们负重,辎重、铠甲都是马驮,他们轻装突进,至少也要有六十里的耐力,这只不过是现代军队正常行军的速度而已。李慢侯很重视部队的机动性,因为他要面对的是女真骑兵,他翻遍史书,发现要机动,还得是骑兵。三国时期,夏侯渊带兵可以三日五百,六日一千,曹操带领精骑可以一日一夜行三百馀里,这些都是急行军情况下的记录,李慢侯认为至少也得达到三国时期的水平,否则很难跟巅峰时期的女真军队作战。因此这次出兵,其实也是一次实战训练。 于是在古老的运河岸边,就出现了这样一幕,一群群轻装士兵,每人牵着至少两匹马、骡,快步行军。上千年的运河运作,遗留下了很好的道路。许多州县附近,都有青石板砌筑的道路,供纤夫拉纤使用。即便没有这种硬化路面的,各地官府也多次修整过,加上纤夫常年不断的踩踏,路基十分坚固。这给行军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从扬州到楚州这段路程,又几乎是笔直的沿着运河而上,这种情况下,其实不计代价的雇佣纤夫,反而更快,因为让纤夫轮换,可以日夜不息,速度达到一百里以上。就是不够灵活,无法脱离运河行动。 第一天赶到邵伯镇,第二天到了高邮,沿途驻扎的时候,都必须跟当地官府沟通,向他们寻求物资援助,同时也打听消息。物资总能要到一些,但绝对不够。在邵伯镇完全自理,在高邮军得到了一点大米。第三日野营,第四日到了宝应,可即便李慢侯手里有朝廷调动剿匪的命令,宝应县也不肯供应给养。能不能得到地方官府支持,全屏运气和地方官心情,以及自己的人脉,如果李慢侯是文官,基本上就一定能要到。可他不是,他只是一个武官,哪怕打着公主护军的旗号,文官依然看不起你,这是李慢侯已经多次感受到的职务歧视。 第五天赶到楚州,山阳县县令倒是很客气,给了很多粮食。因为李慢侯是来帮助楚州剿匪的,楚州治所就在山阳县城,可以说就是帮山阳县解决地方上的匪乱。楚州通判贾敦诗还为他接风过,之后他暂时归此人节制,这算是他的临时上司。 贾敦诗告诉李慢侯,流寇三天前出现过一次,试图劫掠北神镇,被他派兵出击赶跑了,这两天没有动向。李慢侯请求主动追击,上次他不敢追丁进,全军上下耻辱,这次有了战马,没有任何避战的道理。 贾敦诗也同意,反正不是他拼命,打的好,他还能请功,打的不好也不会受罚。 修整了一日,第三天大早出发。 从北神镇渡过淮河,向北追踪。让牛仲带兵压后行军,李慢侯与林永骑马探路。亲自探路的目的,主要是跟林永学点本事。这林永是西军都头,有带一百人的经验,打过不少仗,打过西夏人,镇压过方腊起义。 林永信心很足,他告诉李慢侯,打方腊这样的起义军,跟现在一样,找到他们比打败他们难。他很擅长追踪,很快就在河北一个村庄里找到了消息,有樵夫说昨日出门打柴,见过一群匪人。 林永说,这些土寇,一定会绕开大道,但一定会靠近村庄。 继续往北搜寻,野外扎营,清早追击。晌午,在金城镇以北五里外追上了一伙人马。 相距五六百米,看到乌压压一群人,聚拢在一个土丘上,如果是平时,李慢侯甚至不会以为这是一群土匪,只会以为是路人,他们推着大量独轮车,男女都有,而且大多是女人,少数是男人,也没见拿着武器。可是林永笃定,这些都是土寇。 李慢侯问他该不该杀过去,要怎么杀。他对屠戮妇孺,实在是不忍心。 林永反而建议撤兵,理由是没看到青壮,怀疑这些老幼只是诱饵。他建议立刻撤退,汇合主力,调查清楚在做计议。他从这些老幼的数量判断出,土匪青壮人数不会少于五百。 李慢侯从善如流。立刻调转马头,向金城镇方向撤退。结果反而在这里撞上了土匪青壮,倒不是他们在打埋伏,只是巧了,狭路相逢,给撞上了。 远远看到这群人,人数众多,加上阵型散乱,看着气势惊人。林永却大笑说是草寇,根本不懂排兵布阵,竟然建议换骡冲阵。 李慢侯十分犹豫,这群人呼啦啦一大片,看着排开了一里地。有的骑马,有的骑驴,更多的骑着骡子,不过他们的骡子跟李慢侯挑选的大青骡子还不一样,高矮胖瘦都有,显然他们并不挑拣。即便这些人是乌合之众,但人多势众,四十几个人去冲阵,不是找死? 李慢侯正要反对,林永却下命令:“娃娃们。换马。杀贼了!” 四十几个骑兵齐齐下马,爬上骡子。他们身披重甲,操纵着骡子缓缓向前骑行,队形越来越紧密,几乎腿挨着腿,肩并着肩。接着拍打骡马,慢慢加速,最后突然高叫着,嗷嗷冲向敌群中,手里挥舞着长矛、大刀之类的长武器,全都伸向前方。 李慢侯脸色酱紫,他被忽略了!他是主将,可这些西军,在林永用陕西话吆喝了一声,竟然都抛下他这个主将杀敌去了。 远远的一片麦田边,李慢侯一个人骑在一匹川马上,陪他的只有他的那头骡子,剩下四十几匹川马四散开来,各自跑到旁边的水田里啃食青苗。 发愣的空儿,林永已经带人杀进了敌群之中,如羊入虎口,直接凿穿敌阵,而那呼啦啦一片的匪军直接被打蒙了,四散溃败,林永他们则阵型散开,挥舞大刀、长枪,来回冲杀,许多人倒在地上。 战斗进行了半个小时左右,一片土匪,跑的跑,死的死,林永他们则看着逃跑的敌人,并没有去追击,而是打骡慢慢回到李慢侯这里。 李慢侯有些发愣,这就是打仗? 林永看到李慢侯铁青的脸色,一步跃下骡子,跑过来跪在马前。 “卑职未及请示,擅自出战,可是机不可失,请大人见谅。” 李慢侯很生气,他想到了很多条阵斩大将的故事,刚才在他们杀完匪徒回来的时间,李慢侯想着一定要处罚林永。擅自出战,不可饶恕。而且这么彪,这跟姚仲平偷袭金军大营有什么区别? 这种抗命的作风不能纵容,可是当机不可失那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李慢侯的一切怒气就消了。 姚仲平劫营失败,该负责的是皇帝,皇帝是策划人,姚仲平只不过是执行人。姚仲平失败当然可惜,可是在几十万宋军中,也就只有这个人敢带着部队去主动出击,这种精神恐怕才是宋军最缺失的。 李慢侯之所以恼怒,是因为对方未经请示,没把他放在眼里。看起来毫无纪律性,可是在这场战斗中,林永他们才是压上全部身家性命的那一方,是更专业的那一方,他们会为他们的行为负责,而不是李慢侯。 这让他想到不久前他给两个公主讲的故事,好水川之战中,韩琦和任福的故事。韩琦是一个文官,在后方制定策略,要求任福完全执行,任福带着儿子一起战死,最后归罪于他没有完全执行后方文官的方案。即便如此,任福为他的行为付出了代价,韩琦却只是贬官。文人编写的史书中,将任福贬低的一钱不值,而将韩琦的遭遇,看成是被愚蠢的任福牵连。可是任福死了啊,他为自己的决策付出了性命代价,假如他按照韩琦的指示作战,难道李元昊这样的天才对手就找不到机会伏击?恐怕李元昊更容易找到一个文官僵化指挥的空档! 就在刚才那场战斗中,林永他们是任福一方,而李慢侯险些做了韩琦和为韩琦开脱的史官。 想到这里,他的脸色阴转晴,笑了起来。 “不怪你。怪我没跟上你们,你们跑的太快了。” 李慢侯立刻转变了立场,他的意思是,刚才他也该冲上去,是的,刚才是他错了。 林永笑道:“大人。卑职请求换马追击!” “还要追击?” 李慢侯惊疑,看着散落各处的毛驴、骡子,一地的财物,和落马而逃的土匪,这时候不应该打扫战场吗? 林永道:“骡子劲大,就是不耐冲突。刚才要有好马,那些匪人逃不掉的。现在换马追击还来得及!” “那就追!” 李慢侯道。 林永立刻吆喝士兵换马,这次都不用保持队形,找到了大概方向,全都追了上去。李慢侯跟在最后,不是他害怕,而是他马术不行,跟不上这些人,没法跟他们保持一致。就吊在最后,拔出宝刀,伏在马上,紧紧跟随。 很快就跑到了刚才战斗的地方,此时这里依然有一些被冲散,没逃走的土匪。有的是刚才的战斗中受伤逃不了,有的是坠马或者坠驴后两条腿逃不开,结果再次遭遇噩运。 如秋风扫落叶,骑兵扫过之后,没有一个活人,李慢侯好容易捡了一个漏,一个瘫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五十岁模样的老人,他的刀却没有挥下去。这怎么看都像一个本分的农民,身上穿着粗布麻衣,旁边一条惊了的毛驴,尥着蹶子。 李慢侯没杀他,刀子从他头顶上方划过,继续追着林永他们去了。 正在李慢侯心思复杂,为自己刚才没杀那个老者而矛盾,他是来剿匪的,看到了土匪,却不忍下手,这样对吗?可那是一个农民,杀了他,就对吗?这时候后面传来喊杀声,李慢侯马上回头,正看见那个老头被人一刀砍了脑袋。 杀他的人,是一个重甲步兵,牛仲带着五十多个骑马步兵赶来了。这人不会骑马冲杀,他们是骑马赶路,然后下马杀人的。 农民的死终结了李慢侯的思考,收了缰绳,牛仲已经到了他身边。 李慢侯立刻命令:“追上去。策应林永他们。” 牛仲领命,带着这些骑马步兵追了上去。 此时的情景很明显了,甚至李慢侯已经看到身后一群牵着马飞奔的步兵,他们身上都穿着铠甲,在之前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 李慢侯很快就等到了他们。 “大人。刚才在金城镇碰到了这伙人,我们打了一阵。他们跑了,一直追过来。” 李慢侯这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遭遇这些土匪,这些土匪可能是打算劫掠金城镇。结果先遭遇了牛仲带领的大队,没占到便宜,打算趁着速度逃跑,偏偏遇到了除外探路的李慢侯一行,在这里被冲散了。 李慢侯现在可以跟着这些牵马步兵放心追击了。 等到追上去的时候,林永、牛仲带的人已经远远跟那些土匪对峙上了。 正是在刚才看到妇孺的那片土坡前。 第三十节 收编义兵 林永、牛仲带人压在土坡下,土匪带人守在土坡上,用手推车等作为屏障。 “老单,快些,神臂弩准备好!” 老单叫单穿,名字李慢侯起的,是一个弓手,手下练了一都弩兵。 弩没有弓射速高,射程倒是差不多,甚至更远。可是弩兵更好训练,一个弓兵,不是从小练习,很难成为一个好弓手,弩兵要求就低多了,因此没有选择,李慢侯只能训练弩兵作为远程攻击手段。 老单听到招呼,同样没请示李慢侯,就吆喝自己的手下,取弩上弦,列阵出击,赶到牛仲身后压阵。 这些西军眼里都没有上级? 他们自己就互相配合上了? 是看不起他这个主将? 李慢侯的不快本能的冲上心头。 但又发现一些不一样的美感,这些西军老兵指挥的部队,互相之间配合默契,仿佛已经打过很多仗一样,有些阵型都没在平时练过,而是因地制宜,临时组建的。平时训练,几千人排兵布阵,气势很大,李慢侯以为那就是真正战场的队形,今天看来,未必如此。可能大型会战用的上,这种小型战斗,遭遇战,或许根本无法套用任何理论。这些西军老兵,肯定也不懂什么理论,他们这些互相配合的经验,都是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也未必都是他们自己摸索出来的,而是他们的前辈摸索出来,一代代传下来的。 这就是军事文化,很有传承,就像瑞士雇佣兵,在欧洲最乱的时代,瑞士人步兵方阵排的最好,几百年都如此,就是因为一代代传承的优势。 李慢侯此刻对自己从西军里挖来这些老兵,发自内心的满意,觉得自己做了一笔最划算的买卖。仅仅通过养几十个西军老兵,就将这些不知道多少人付出生命试验出来的经验,嫁接到了自己的部队中。 其他老兵也各自指挥自己的手下,裂开阵势,分成两个侧翼,把土坡围了起来。 这时候李慢侯已经走到了最中间,牛仲、林永的骑兵都在这,他们现在已经退了下来,在他们前边,是一排盾兵,盾兵后面,是一排弩兵。 “林都头,现在怎么打?” 李慢侯问道。 林永道:“大人想打成什么样?是要杀敌立功,还是剿灭土匪?” 李慢侯道:“不都一样吗?” 林永摇头:“要是想杀敌立功,慢慢攻上去就是了,这些最多跑一半,女人都能留下。要是打算彻底剿灭他们,就得招降。不可能杀光的。” 李慢侯继续请教:“要是攻上去,我军是否有死伤?” 林永道:“他们已经结成阵势,强攻肯定是要死人。不过也死不了几个,我们有厚甲,那些乌合之众杀不死几个人。” 这已经是单纯的讨教经验,李慢侯并不喜欢杀人,杀人只是手段,止暴才是目的。 刚才那个农民在自己眼前被杀,他已经想明白了,那人并不值得同情,做了土匪,谁知道他手里沾了多少血。他们已经成为失去秩序的流民,如同人体内的癌细胞,不加制止,会扩散的到处都是,最终人会死亡。流民的滚动灭亡一个国家的例子实在太多。 但他们变成流民,并不是他们自己的意愿,如果能在家乡好好的种地,谁会当土匪。止暴就如同治疗,将癌细胞重新转变成正常细胞,只要这个过程能实现,没必要多杀人。至于这个过程中谁会被杀,谁会重新恢复秩序变成良民,那只能靠运气了。 “大人,拿主意吧!” 林永催促道,颇有些按捺不住,不过现在已经不存在什么战机不战机的,他此时知道请令,让李慢侯颇为欣慰,如果再擅自行动,就太说不过去。李慢侯自己都无法给他们辩解,非得处罚几个人不可,不然就真的没有军纪可言。 “招安!” 李慢侯道。 林永颇有些失望,大声喊道:“对面的听着。来个说话的!” 牛仲则是满面春光,今天第一次跟这些人交手的,其实是他压后的步兵,打这些人不难,可对方冲近后,看到护军阵型严整后,就一溜烟跑了,牛仲带人怎么都追不上。这些人骑驴的水平可不低,他是正经的骑兵都头,可却一直没有合用的骑手,那几十个西军马兵被李慢侯借走,看来是不会还了,眼前这些人如果招安,肯定是他的人。 对面沉默了片刻,走出了一个人,走到半坡就停下来,拱手叫喊:“某乃义兵,没角牛麾下花马刘是也。” 李慢侯从盾兵的肩膀上看过去,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壮汉,打扮的花里胡哨,穿着麻布裤子,上面却套着绸衫,头上带着低级军官的头盔。 林永继续喊着:“花马刘,你的花马呢?” 林永说话痞气十足,逗得众士兵笑起来。 花马刘也笑起来:“死了,在这里呢!” 说完拍拍肚皮。 林永道:“你要战要降?” 花马刘道:“某要走!” 林永道:“你走的了吗?” 花马刘挥手,他身后几个同伴推出几辆推车,上面鼓鼓囊囊对着几只麻袋。 “兄弟抬手。放某一条生路,日后定当厚报!” 这是花钱买路,也不知道用这种办法他躲过多少次追捕。 林永道:“厚报就算了。你的东西都是爷爷的,你的人头也是。想留着喝酒,还是让爷爷拿去请功?” 花马刘发狠道:“想要某的头,你就来试试。” 林永看向李慢侯:“提辖。打吧,谈不拢了。步队压上去,他们准跑。放马队抄后路,能拦下大半!” 这时候李慢侯走上前,让盾兵让出一条路,径自走到阵前。 “好汉。哪里人?” 他听着人口音偏向山东。 “京东人!” “打哪来的?” “说不清楚!” “往哪去呀?” “往京东去。” 李慢侯套了一下近乎,然后通牒:“杀掠百姓,你犯了死罪。跑到哪里都是死。我给你个活路,跟我走,给你个出身。不然,明年的今天,就让你儿子给你上坟吧。” 花马刘笑道:“某还没儿子。明年兴许就有了。” 说完回身看了一眼,身后的土匪竟然爆发出笑声,也不知道他们笑什么,这心态倒是不错。 李慢侯也笑:“那你就更不能死了。跟我走吧!” 花马刘冷哼:“想杀爷爷,你就试试吧。” 果然是一个说不服的顽贼。 李慢侯叹道:“我数到十,若是不降。那就厮杀吧!” 然后转身,对着单穿小声道:“我数到十,射死这贼头。” 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他是懂得。 一! 二! 三! 冲着距离自己两百米外的花马刘喊起来,这个距离,射死他的概率不高,但已经在神臂弩的射程范围内,如果齐发的话,总有一支箭会要了他的命。 四! 五! 六! 气氛开始窒息,双方似乎都在做准备,花马刘频频看向后方,但李慢侯没走,他也不好回去,否则弱了气势。 身后的牛仲等军官都喊李慢侯回去,担心对方会放冷箭,尽管没发现对方有会射箭的,可万一有呢。 七! 八! 九! 李慢侯一直站在阵前,盯着花马刘,如同熬鹰一样。 “好了,别数了。降了,降了!” 花马刘丧气的喊道。 接着一个妇人从他身后的推车后走了出来,将花马刘拉了回去,看那妇人的样子,似乎大着肚子。 李慢侯大概明白了什么。 喊道:“既然降了,就扔了兵刃,走过来。” 对方阵中又沉默了片刻,妇人拉着花马刘率先走出来,将一杆长枪扔到了他们阵前。慢慢走下来,接着一个个扶老携幼,其实主要是带着妇人走了出来,来到李慢侯他们阵前,如同放弃了反抗的羔羊一样丧气。 林永在后阵不经请示,已经带着马队飞奔上了突破,占据了有利位置。花马刘他们神色开始紧张起来。 李慢侯请花马刘过来说话,也让自己的士兵收起武器,双方依然保持一定的距离。 还是那妇人拉着花马刘过来,花马刘一脸不情愿。 “奴家张氏,给官爷请罪了!” 妇人走到李慢侯身前跪了下来,还不断拉花马刘的手,花马刘也不情愿的跪下。 李慢侯走过去扶起两人。 简单的问起话来。 花马刘却是是一个草寇,本是山东东平府一户富商家的伙计,常年跟着东家往来于开封东平之间,做的是牲口买卖,因此不但会骑马,而且会养马,赶车这些本事。 运气不好,赶上开封围城,东家死在了开封。金兵退走后,他带着十几个伙计,一起往东平逃去。结果路上遇到了土匪,不但劫了他们的盘缠,还把他们也给掳了。后来土匪发现他们这些人会照顾牲口,就留下养骡马。久而久之也混成了小头目,跟着一起打家劫舍。 混了一年之久,他们的匪帮被杨进吞并了,花马刘不但没有受影响,反而水涨船高,成了一个马队头目。带着一群喽啰,负责探路,搬运营生。接着杨进又被宗泽收编,跟着杨进一起成了官军。可没有进开封,而是留在开封郊外,时不时出击骚扰一些金兵打粮的游兵。 这样的正经日子只过了一年,宗泽那个老头就自己把自己气死了,宗泽在的时候,兢兢业业恢复开封经济,不但搞活了经济,还积攒下大笔钱粮准备北伐,宗泽一死,继任的杜充立刻断了给城外这些义兵的供给,义兵不是叛了就是散了。 花马刘就是那个时候趁乱散了的,带着他的心腹喽啰,到处打家劫舍过活。时而河南,时而河北,抢了不少财物,包括这个娇滴滴的娘子。 这小娘子是有主意的,是大名府一家小地主家的小姐,读过书,能识字。被劫后,竟然任命,跟着花马刘到处劫掠,还帮他出主意,就是在小娘子的劝诫下,花马刘才过了河。小娘子说河北迟早不守,不如去河南过活。 过了河后,沿着梁山泊西侧,避开大路一直南下,打算劫够了财,返回东平过日子。没想到在回程中,被李慢侯他们给追上了。 花马刘不打算投降,他跟官兵混过,哪怕是跟着宗泽,日子也过的紧巴。远不如现在逍遥自在,也不是没跟官兵打过,今天这伙官兵看着不一样,愣头愣脑,猛打猛冲,给他一下打蒙了。就想破财免灾,花钱买条路。以往,他只要摆开死扛的架势,在扔点钱财,没有官兵跟他们玩真的,可今天这伙人非要招降他们。他老婆竟然也劝他从了。 “既然降了。往后就跟着我。保你有个好出身。” 李慢侯听完这些故事,心里感慨,招降这样的人真的对吗?可不招降他们,全都杀了,就对吗? 很多事情他都想不明白,这是一个没有道理的乱世,既然宗泽能收拢他们,意味着收拢他们至少在某种意义上,是对的。 为了保证这些人不会降而复叛,打散他们的队伍是必须的,但不是眼下,先将他们带回去再说,等回了军营,就不怕他们造次了。 接着跟花马刘两口子交代,让他们约束部下,跟他们一起回扬州。同时告诉了他们,自己是驻跸扬州的公主护军统制,以后他们就是公主护军的一员了。没想到报出十分后,花马刘大叹一声,说要是早知道是跟着公主,他早就降了。 赶到楚州的时候,众人对着淮河纷纷惊叹,李慢侯却心里一惊。 淮河水变浑了! 他马上想起历史上的一件大事,东京留守杜充掘黄河,黄河夺淮入海,从此不复北流,淮河流域从过去最稳定的一个水系,变成了最反复无常的一个水系,两淮不复为富庶之所。 李慢侯皱起了眉头,这件事很难评判,杜充掘黄河,淹死了二十万人,却没挡住金兵南下的脚步。杜充非但没有因此受罚,反而以此立功,被认为迟滞金军,被赵构封为宰相。 李慢侯不想评价,是因为掘开黄河,确实让杜充成功的再次守住开封近一年,开封守得住,运河就安全了。而皇帝在运河沿岸的南京,不管是现在的赵楷也好,历史上的赵构也罢,这间接的意味着杜充掘黄河保护了他们。 李慢侯更担忧的是,杜充掘开黄河的原因背后,意味着金兵再一次南下了! 第三十一节 麻烦登门 抛开这些不和谐的杂音,李慢侯的心情总体还不错,打了胜仗,哪怕胜利的过程有些荒唐,可是他觉得自己收获了很多。 第一次亲身参与冷兵器作战,让他领悟了很多,也领悟到他知道的还太少。他很好奇,林永这样的西军小军官,都能在战场上一打眼看出那种叫做“战机”的东西,而他根本看不到。如果是他,面对着慌乱的敌人,可能需要进行仔细的分析,而这个过程中,战机就已经失去了,况且这种分析,很可能得不出正确的结果。 他不知道林永这种经验丰富的军官,他们脑子里是一套什么样的思维框架,看到战场的情况,马上就能反映出该打还是该逃。但这肯定是一次次战斗中,积累下来的经验。这些经验经过他们大脑的整合,就成为他们解读战场的一套思维。 这样的逻辑原理,很难被科学验证,因此颇为玄学,被称之为战场嗅觉或者直觉。许多没有文化的将领,往往就是靠这种直觉打仗的,而他们打的反而比那些各种兵法精通的文人好的多,刘项原来不读书。 李慢侯脑子里也装了大量知识理论,这些理论现在反而干扰着他,他到现在,都无法理清到底是纪律重要,还是战机重要,到底应该以结果为要,还是以过程为要,如果以结果为要,那么只要打了胜仗,就可以纵容部下的擅自行动,如果以过程为要,那就必须严格约束纪律,事事必须请示,但那样就又失去了战机?可是理论又告诉他,纪律性是胜利的基础,没有纪律的部队,是打不了仗的。 纠缠在这些思辨似的战争哲学中,让李慢侯越想越头大,反观这些打赢了仗的士兵,他们什么都不想,高高兴兴,盘算着这次出战他们可以多领多少军饷。 这本是一件高兴的事情,却又压在李慢侯头上,因为他的资金链终于断了。为了买马,他将原本还能支撑几个月的军饷都搭了进去,官府供应的饷银往往只能折现三分之一,他每次都发饷要亏空一大半。打仗打亏空,这是李慢侯早就能想到的事。他也没指望过缴获,今天花马刘那些赃物,清点后发现,没多少值钱的,看花马刘的穿着就知道,他们并没有抢到什么好东西,毕竟只是小股匪帮,只能抢劫一些村镇,能有多少好处。绝大多数都是粮食,少数金银,总计都不到一千两,跟几千人的军饷比起来,微不足道。 这次回去,还得发双饷,他真的发不出来了。继续跟士兵商议赊欠,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接受,即便勉强接受,恐怕士气也会大受影响,即便不会溃散,恐怕也没多大的劲头战斗,一旦失信是很可怕的。为此李慢侯不惜再次低头去求两个公主,这次打了胜仗,多少让他不会那么难堪。 个人的委屈都是小事,这点上李慢侯比较豁达。 回到楚州,跟地方官产生了一些争执,楚州通判认为,李慢侯俘虏的这些义兵是土寇,应该交给他处置。而李慢侯坚持认为这些是流民,应该妥善安置。他没提出他想收编这些义兵的想法,军官私自扩大部队,在宋朝是犯忌讳的。两人争执不下,文贵武贱,文官根本不在乎李慢侯的态度,李慢侯索性搬出公主,表示他要把人带回去听公主定夺。 不欢而散,文官倒也不想惹公主,任由李慢侯带着这些惊惶未定的义兵返回扬州。 回到扬州,先处理收编事宜。花马刘是头目,而且确实骑术不错,不是骑马练出来的,是骑驴练出来的,过去是养驴的。但骑马也没什么大问题,比军中大多数人都好。这些义兵,在河北地界上奔驰了两三年,骑术都具备了骑兵作战的能力,当然不是什么精锐骑兵,能骑在马上打仗而已。 人数也不少,男人两百出头,女人却超过三百。还有几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也跟着他们骑马奔驰。不能动的老弱倒是没有,李慢侯看到女人堆里的老弱,其实只是伤病员,虽然有白头的,可依然能骑马抢劫,那么就能打仗,至少可以帮忙喂马、训练新兵。 总之这里所有男丁都是有用的,可以弥补李慢侯部队中骑兵不足的短板。至于女人,无一例外,全都是他们寇掠各地掠来的。对于这些女人,李慢侯跟她们商议,如果想回家的,会送他们回去。愿意继续跟着土匪的,让他们结为合法夫妻,给他们安置在扬州城。 大多数女子选择任命,既然被抢了,只能当土匪的老婆。安顿方案确定了,然后是整编方式。花马刘作为头目,李慢侯给他一个都头身份。允许他继续带领一支骑兵,兵额五十,将他们的马骡毛驴换上川马,机动性大增。其余一百人,则打散编制在牛仲和田氏兄弟手下。并将其中最早跟着花马刘的那些伙计,全都编到了马夫中,让他们照看军中牲口,这些人以前都跟着东家做驴、骡等牲口贩卖买卖,不但懂得照顾牲口,竟然还有一对父子是兽医。 妇人全部安顿到城中,以后她们就是良民了,不用在打家劫舍,也不用担惊受怕,由他们的男人挣军饷养活她们。 眼看着发军饷的日子临近,李慢侯多次跟官府交涉,可眼下扬州的财政也很紧张,官府能发下上个月的军饷,其实已经是看在公主的面子上,扬州城里其他军队,甚至拖欠了三四个月。 这条路暂时走不通,李慢侯已经开始决定,继续跟士兵们商量,尤其是那些浙兵,再次用上次的办法,派人送军饷回家。而那批回家送饷的士兵还没有回来,怎么能让他们相信上次送到了呢? 正愁这件事呢,新的麻烦又来了。 李四回来了,除了将那批回乡的士兵带回来之外,还带来了浔溪村的几个家人。 “谁让你带他们来的?” 李慢侯完全没有准备,看着站在他眼前的张妙常和金二郎,本就发愁的他,终于怒了。 李四道:“是金娘子让带来的,小的拗不过。” 金枝让她弟弟跟张妙常来扬州,这是为什么? 看向金二郎:“你姐姐让你来干嘛?” 金二郎道:“姐姐让我跟姐夫学本事,谋个出身!” 李四笑起来:“金娘子说我都能当官,二郎也行。” 做姐姐的希望弟弟出息,虽然低估了战争的危险,也能理解。 “你呢?你来干什么?” 可是张妙常来干什么,李慢侯就想不到了。 张妙常委屈道:“姐姐说,大官人一个人在外,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让我来伺候着。” 李慢侯头大:“我出来是打仗,要什么人伺候?” 刚说完,就见李四在一旁暧昧的笑,他顿时明白了。 摆摆手道:“军营里不能有女人,这是我定的军法。你们俩明日就走!没得商量。” “大人。公主有请!” 李忠此时进帐,向李慢侯报告。 李慢侯之前也打算跟公主商量,钱的事情还没解决呢。公主既然来请,正好去走一趟。 公主府比一个月前气派了不少,这一年多来,知州许份一直在加固城防,扬州城一片大兴土木的盛况,而太监冯益则一直在扩建公主府,这只是借口。李慢侯知道内情,皇帝是在营建行宫,只是暂时打着公主府的名义,并将半条街占了。 两个公主气色看起来不错,应该是有好事。李慢侯刚回扬州的时候,跟她们见过一面,说了一下收编土匪的事情,她们一直很上心,也可能是好玩。毕竟和平时期的公主,是过问不了任何政务的。而现在却能做一些事情,一点都不无聊,甚至还帮忙安置了一些家眷,花马刘的老婆现在就在公主府中当差,成了一个女官。 “天下要太平了!” 延庆公主赵轻卿先说到。 柔福公主赵嬛嬛点头。 李慢侯奇怪:“有什么消息?” 赵轻卿道:“今日收到圣谕,行宫要停建。我们准备回京。” 李慢侯问道:“是议和成了?” 赵楷这一年多一直留在南京,不管宗泽怎么催促就是不回开封。但也没闲着,李纲当政雷厉风行,三道防线都有所安排。分别与沿江、沿淮、沿河设安抚使、马步军都总管,派文臣镇守,武官为副职。沿江帅府设在江宁府、沿淮帅府就在扬州,而沿河帅府则设在徐州,另外还有康王赵构留守开封,节制河北兵马,总计四道防线,南京宋城安如泰山。 由于李纲在没有任何掣肘的状态下,执政了一年多,三道纵深防线都得到加固,没有引起太大的混乱,李成、丁进这种流寇,很快就被击退。 但皇帝赵楷却一边用李纲主持防守大局,一面继续跟金国谈判,希望能够和谈成功。 李慢侯当然是支持和谈的,敌强我弱的情况下,强行开战损失只会更大。宋朝现在急需要休养生息,李纲加固防线的措施,虽然稳定了局势,可是江南的赋税也大幅度提高,各地都有些不稳。 赵轻卿道:“议和基本定了。金国甚至愿意放回二圣。” 金国竟然愿意放回徽钦二宗?这说明确实有诚意,比历史上的和谈更有诚意。但历史上的和谈,是在韩世忠、岳飞、吴阶等人军事胜利的基础上谈成的,现在金国愿意和谈,也不是没有可能,恐怕付出的代价会更大。 “金国有什么条件?” 李慢侯问道。 赵轻卿叹道:“河北之地。还有金银玉帛罢了。” 割地赔款,数额李慢侯都懒得问,肯定是一个天文数字,知道了更心塞。 他也叹道:“能和比什么都好。你们什么时候回京?是回南京还是东京?我听说杜充掘了黄河!” 其实不是听说,而是史书上说的。 赵轻卿道:“自然是回南京,东京如今凋敝。靖康二年金兵围城,发遍京城外坟垄,取棺材做马槽,臭闻百里,城内大疫,死者近半。更有饥荒,街头但有坐病之人,俄顷被人剥皮,杂猪牛马肉卖之。” 回忆起汴京之围的惨状,两个公主心有戚戚,而那时候她们因为听从李慢侯的建议,正躲在江南浔溪别院赏雪。 赵轻卿接着道:“杜充掘河我早就知道了,九月三日掘李固渡,如今开封以北直到河,一片泽国。金国能议和,也跟掘河有关。黄河决口,金军不能南下东京,是以金军大帅才允和的!” 李慢侯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了:“你是说和谈是跟金军统帅谈的?” 赵轻卿道:“历来不都如此。金都北去万里,往来不便。金军统帅粘罕可以便宜行事。” 李慢侯后脊梁发寒,问道:“如果这是计谋呢?” 他知道历史上的粘罕,是坚定的主战派,主和派是挞懒(完颜昌),此人跟秦桧一样,是金国的主和派,不同的是他被金国人杀了,罪名就是卖国,而秦桧成为宰相。 粘罕为统帅,就因为过不了黄河,进攻不了东京开封府,然后就同意和谈了? 当然有缓兵之计的成分,金军几年来,年年南下,年年能榨取几千万两金银,比他们国库收入丰厚多了,如果李纲愿意给个几千万两银子花钱消灾,那也未必不能和谈。 李慢侯不想知道赔多少钱也得问了:“粘罕要多少金银玉帛?” 赵轻卿道:“依辽国旧例。” 李慢侯惊道:“这怎么可能?” 北宋给辽国每年的岁币是银十万两,绢十万匹,金国人能满足? 赵轻卿道:“怎么不可能。金国还要大宋称臣呢!” 称臣? 李慢侯问道:“皇帝同意了?” 赵嬛嬛这次回答:“称臣虽然耻辱一些,可为了天下,皇兄已经允诺。只有李纲不允,与朝臣誓言死谏。” 李慢侯眉头更皱了,这根本不是称臣不称臣的问题,如果能用这样的条件换和平,别说称臣了,让皇帝称孙子都行。主要能用和平时期恢复过来,再打回去,什么问题都没有。 粘罕只用了这一招,就让宋朝朝堂动荡,懦弱的皇帝和执拗的大臣对立,这越发看着像是计策。 “皇帝让你们何时回京?” 李慢侯又问道。 赵轻卿道:“日程尚未定下,冯公公正在筹备。你也该准备好!” 李慢侯带的军队,是公主护军,是临时的依仗兵,得跟着公主一起走。 李慢侯道:“怕是有诈。恳请缓行。” 赵轻卿道:“我知道你的主张,回京后不会夺了你的兵权。我周旋一下,给你另外安排便是。” 李慢侯手里的军队已经练成,能不能打且不说,看着挺唬人。这只军队,送谁哪里都抢着要,公主很容易帮李慢侯安排一个前程。 李慢侯苦笑:“我可不是为自己。总之听我的,暂且缓一缓,已经是深秋,到了冬天自然见分晓。” 金兵如果要南下,那肯定是秋冬季节,每年都是如此,如果到了冬天都不南下,那就是真的有议和打算。世事难料,李慢侯是知道金国这段时期,并没有做好吞并宋朝的准备。或许愿意诈一笔钱,缓和一下,毕竟他们也要恢复,不是财政上紧张,而是安抚地方。吞并辽国一直消化不良,一开始推行金国自己的部族似的的猛安谋克制,可是出现的问题太多,不得已已经开始采用汉制,在辽国统制的汉地保留旧制。军队也开始改变,从部族军向国家军队转变,开始大量使用汉人军队,称之为签军。 赵轻卿道:“那倒也不急。没说马上走,和谈也没确定。叫你来就是通知你一下,顺便问问,是不是该发军饷了?” 李慢侯还真想说这事呢,公主主动提起,也省的他尴尬,点了点头。 赵轻卿道:“我这里有笔钱,你拿去支应罢。” 还没张口,就有钱了,李慢侯反倒更不好意思。 赵嬛嬛哼道:“我们姐妹知道,你贴了不少钱。你能毁家纾难,我们怎么不能?别忘了这天下姓什么!” 李慢侯笑道:“明白,天下姓赵,那我就不客气了,姓赵的拿钱,也是应该的。” 三人都笑起来,李慢侯发自内心有些感动。 钱有了,大问题就解决了,剩下的都是小问题。 “对了。你们哪来的钱?” 李慢侯问道。他知道离开浔溪村的时候,跟李慢侯清算,当地地产、田产都留给了李慢侯,两个公主的资产都在苏杭这样的大城里。 赵轻卿道:“发卖了一些田产。一会让侯东告诉你。” “侯东来扬州了?” 李慢侯疑惑。侯东是公主的心腹,他在杭州的时候见过,帮公主打理哪里的产业。 赵轻卿点点头:“嗯。杭州的产业都清算了,已经运来了大半。还是用你的主意,用盐引来兑换,没亏太多。” 李慢侯暗自点头,没说太多,公主的产业真变卖了,上千万贯都是有的。那本就是一场权贵豪夺,两次难逃,第一次至少也有上百万贯的家产转去了杭州,第二次则是李慢侯帮忙转去的超过三百万贯资产,又恰巧遇上东南朱勔党羽贱卖家产,简直是抢钱。四百万翻两三倍,简直是太良心了。 现在为了支持自己领兵,竟然全都发卖,他如何不感动。 赵轻卿又道:“对了。给你浑家也留了一份,我听说上次买马,你家卖了粮食。我给她留了三十万贯,算是我送你的马。” 李慢侯叹道:“这倒是不用。钱财理不清,给她留那么多钱,未必是好事。还有你是公主啊,你送我马,也不送点好的!那批川马,跑茶马古道可以,驮人跑不起来!” 那些马不知道跑了几千年茶马古道,反正秦朝时候四川跟印度都能通过身毒道沟通,用马交易丝绸。不知道是不是因此专门驯养成了川马这种习性,牵着十分温顺,骑着使不上力气。 赵嬛嬛哼道:“想讨好处,跟我说啊!多了没有,几百匹还是有的。” 柔福公主很自信,因为她这一年来,跟兄长通信不断,她发现,她皇兄并没有变,只是身不由己而已,也就原谅了赵楷当年抛下她们这些胞弟胞妹,独自逃生的事儿。 李慢侯连忙道:“那就劳烦嬛嬛了。” 要是有匹真正的好马,他就可以组建真正的重骑兵了,起码可以让那些士兵不用骑着骡子打仗。 赵嬛嬛道:“可不能光我给你办事。你给我写的故事,可拖了很久!” 李慢侯忙道:“等马到了。肯定写完。” 说完连忙拱手告辞。 柔福公主赵嬛嬛说的故事,是猪八戒的故事。都怪当年李慢侯眼红人家的童子坠,硬编了一个猪八戒跟嫦娥私奔的凄美爱情故事。结果公主听上瘾了,在江南的时候,硬缠着李慢侯给他写出来。 李慢侯无法,只能继续编。说猪八戒跟嫦娥隐居在大明湖畔之后,被天上的千里眼、顺风耳找到,天帝派太白金星下诏,让猪八戒戴罪立功,只要他扶保唐僧完成取经大业,就消了他的罪业,准许他跟嫦娥婚配。于是猪八戒被送到了一个叫做高老庄的地方,等取经的唐僧经过。等了一年又一年,猪八戒看上了高老庄的高小姐,引起了猪八戒的第一难。 是的,李慢侯将西游记改变成了猪八戒的爱情故事,九九八十一难是他们爱情的考验,目前刚写到高老庄。 以前觉得写故事没什么难的,真的动了笔才发现,哪怕是改编名著,要理顺其中的起承转合,真的很难。加上后来一直没时间,这才拖延了下来。而柔福公主就成了一个苦等更新的书迷,找着机会就催促。 “姐姐。你说那猪八戒讨厌不讨厌。心里明明有嫦娥,还要娶高小姐。” 说起催更,赵嬛嬛就不满意。 她说的情节,是李慢侯写给他的第二回目《猪元帅情陷高老庄,孙大圣辣手摧姻缘》,不但她看的烂熟,其实赵轻卿也看过了。 赵轻卿道:“不过是传奇罢了。当不得真!” 小说在宋朝还没出现,类似的是唐传奇。 赵轻卿嘴里这么说,神色却变得迷离起来。猪八戒心里装着嫦娥,却在高老庄求取高小姐。第一次看高老庄的时候,她们还住在太湖。搬到扬州后,赵轻卿却有了一些新的感触。她不时会想起太湖边那座庄园,不由自主的将那座庄园想象成高老庄。那座庄园里,现在就有一个等待归人的高小姐。可是那个猪元帅却跟她在一起。她赵轻卿到底是猪元帅心里的嫦娥,还是高小姐啊? 心绪一旦拨动,就会忘了时光,突然看到李慢侯已经要出房门,赵轻卿才想到还有正事没说。 刚想叫住,叹了口气:“哎。忘了说李纲的事情。” 赵嬛嬛也道:“那叫他回来?” 赵轻卿道:“算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第三十二节 扩军备战 进公主府的时候,孑然一身,背着一身即将到期的债务,出公主府的时候,并行二人,手里了花不完的财富。 跟李慢侯一起走出公主府的,正是从杭州赶过来的侯东。 刚才李慢侯跟公主说话的时候,侯东一直侯在门外,在杭州,他是大财主,前呼后拥,在这里,他是家奴,谨小慎微。 事情是这样的,陈通等西军在杭州叛乱的时候,侯东家里也遭受了牵连。作为杭州城里有名的财主,受到了重点光顾,不但家里的浮财被搜刮一空,他的那些女人都被抢走了好几个,至今没有找回来。好在有家丁拼命,让他逃了一条小命。 家里那些财产,名义上大多都是公主的,因此侯东立刻就给公主写信,说明损失。结果公主回信,让他将杭州的财产发卖,折算成现钱送到扬州来。 杭州虽然经历了短暂的叛乱,可毕竟是通都大邑,地产有所贬值,但幅度不大,依然是一笔十分庞大的财富。侯东是不乐意将那些资产变卖的,因此来信说明理由,结果公主还没回复,他爹就动怒了。叱骂侯东不知身份,把自己当主子了。公主要卖自然有公主的道理,哪里轮得到他说话。 侯东这才明白,赶紧变卖财产,损失了不少。 “递解到杭州的,有现金银钱值一百万贯,丝绸绢帛值八十万贯。尚余大量盐茶钱引,估值五百万贯。” 扬州正是淮盐的集散地,因此这里的盐引流通量巨大,一点不比汴京小。现在汴京彻底破败,扬州其实已经顶替汴京成了盐引交易中心。 “尽快出清。换成现金银钱,或者丝绸绢帛。” 金银铜钱丝绸等都能当做货币,当然还是铜钱最好,可是铜钱流通量是有限的,一下子筹集那么多铜钱,扬州的金融都要崩溃,侯东深谙此道,立刻劝说。 “不可。急于出清,要亏死的。” 李慢侯想了想也对,马上要打仗了,钱有什么用。 “你给我囤粮食、布匹,还要一些铁料。只要市面上价平,有多少要多少。” 侯东点了点头:“这样可以。” 他也看好粮食市场。因为他掌握的信息也比普通人多,甚至比绝大多数商人都多。他知道和谈快要成了,和谈一成,扬州这里的粮食肯定涨价。因为运河会通,河北的粮价历来比其他地方高,西北则更高。一旦粮道一通,他囤的这笔粮食,肯定能大赚一笔。 李慢侯没时间跟侯东详谈:“这样,你把账册整理好了送给我。我得回军营了。” 李慢侯十分忙碌,以内到目前为止,他军队的所有文书账目都需要他亲自处理,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地位,令人发指的高。他在扬州这种大城市,竟然招不到一个书生帮忙处理。出战那几天,军中积累了大量文牍需要他处理。 想到这里,看着侯东的眼神突然热切起来:“不然你去我军中效力吧?就这样了!回头我跟公主说一声。” 不等侯东拒绝,已经扬长而去,留下一副苦脸的侯东。参军?这不是正道啊! 回到军营,远远就听到军营里喧哗,李慢侯吓了一跳,莫非遇到了传说中的哗变? 赶紧进营,发现是一群士兵在唱歌、跳舞。 为何如此高兴。 原来是得知他们的军饷真的一分不少的送到家里,很高兴。 李慢侯松了一口气,看来这群浙兵很接受这种方式,那么以后就可以多用用。正好公主给金枝留了一笔钱,家里人丁少,藏太多钱不好。 “大人。啥时候还招兵啊?” 一个小队长凑上来,他是上次被选出来送钱回家的士兵之一。回村后,将他积攒的十贯钱送给家里,惊动了一村人。 浙东南这片山区是非常穷的,因为交通不便,流通的钱很少,本来北宋就缺钱,钱还都往大地方跑,小地方就更缺钱了,因而钱的价值也就更高,十贯钱在山区可了不得,可以让他家盖一座大房子。出门一年,回家就盖大宅子,这种财富刺激效应,太强烈了。于是许多乡邻就来讨教发财之道,他们知道是当兵挣的钱还不太相信,一些读过书的书生,甚至怀疑他出去做了匪徒,嗤之以鼻。 更多的人则是向往,哪怕真的做匪徒呢,一年给十贯钱他们也愿意做。大批娶不上媳妇的后生就鼓噪,让小队长也带他们去当兵。小队长却没有这个权力,今天刚回来,一直想问李慢侯呢,这时候才刚碰上,就迫不及待的替村民问出了这个问题。 李慢侯心里一动,如果是昨天,他肯定一口回绝了。哪有那么多钱养兵,可是今天吗,那就不一样了,去一趟公主府发了大财,财大气粗,又想到金兵有可能南下,手里的兵当然越多越好,这些义乌、东阳山民,这段时间让李慢侯很满意,能吃苦还听话,关键还很凶,这几种性格要凑到一块可不容易,果然不亏是戚继光都看重的好兵。这样的兵,当然越多越好。 于是立刻道:“马上就招。” 小队长又问:“招多少兵?” 李慢侯道:“越多越好。” 小队长问:“去哪招啊?” 李慢侯故意逗他:“哪都能招啊。天下动荡,流民到处都是,往北边走个两三百里,给口吃的,有的是人当兵。俗话说,竖起招兵旗,不怕吃粮人啊!” 小队长马上急了:“那去我们那招吧。军饷还可以少一些,给三百个钱就够了!” 三百钱,是东京最低级禁军的标准,李慢侯其实也发现,他给浙东山民的军饷太高了。钱在东京汴梁的含金量又远远比不上浙江,所以三百钱就能满足这些浙兵的心理预期。 李慢侯现在也精了,遭遇一次经济危机之后,他就明白,大手大脚是不行的。后世那种烧钱的商业模式,根本不适合这个时代。他必须量入为出,时刻保证手里有充足的现金流。 当然,他也不会降低现在这批士兵的待遇,可之后的士兵吗,就可以稍稍降低一些,显示区别的同时,也是一种激励和刺激。 由于这次打算招尽可能多的士兵,因此不能像上次那样,用高淘汰率来选拔精兵了。 “也好。那我计议一下,找些人去招兵。你还跟着去吧!” 小队长高兴了答应了一声,转身就跑去跟其他人嘀咕了,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同伴,让他们知道乡亲们又多了一条发财的路。 招兵方式很简单,又让上次回乡的那些人跑一趟,李慢侯暂时也不需要用一些军事学中的巧计,比如谁招多少兵就当多大得官,因为他发现军饷足够让山民们踊跃当兵,不需要动用其他方式刺激,那些小招数,等将来招不到人的时候再用。 这次带他们回去的,还是李忠,李忠一直想做大事,加上现在衣食无忧,境界大概真的提高了,做事很认真。虽然还没展现出哪方面的天赋,但一直很努力,从跟着李慢侯离开汴京开始,就一直很努力。 虽然还没能成为李慢侯的得力助手,可已经练出了一副好身板,也有不俗的武艺。骑马也骑的有模有样,训练中可以拿刀劈杀木桩,只是还缺乏实战。李慢侯也有意锻炼他,整编花马刘部众的事情就交给了他。 整编花马刘的事情很快就进行完了,得知自己是跟着公主混的,这家伙高兴坏了。他可不是普通的农民,真正纯粹的农民,其实很难拉起队伍。花马刘是走南闯北的商人伙计,尽管未必有多大能耐,但见多识广。常年进出汴梁城,他可是知道公主府的护卫都是些什么货色,那都是一群混吃等死的权贵子弟。他的身份突然从一个土匪头子,变成了京城里的大官人了,怎么可能有怨言。 这让李慢侯多了个心眼,知道以后要诏安土匪,先报自己的自号,那两个公主的剩余价值看来还有很多。 公主既然给了那么多钱,就有许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可以做,李慢侯打算筑城。 他的军营驻扎在城北一片废弃的岗子上。这片岗子,叫做蜀冈,其实是一片城市遗址。是唐朝时期的子城,也是唐朝早期扬州城。安史之乱后,北方人口大量南迁,官府就在子城南方修建了规模更大的罗城。唐末、五代时期,扬州再次毁于战火,宋代是在五代后周的基础上加以修补,城市规模比唐代大大收缩,唐代子城完全被废弃。 可是唐朝人建城军事目的是第一,所以唐代早期的子城遗址,其实是一块战略要地,是整个扬州附近的高点。站在岗子上,可以俯瞰整个扬州城。这都不需要什么高深的军事学修养,几个西军老兵第一眼就选中了这里作为军营,恰好这里位于城外,跟主城墙隔着一条护城河,又早被废弃了,扬州知州痛快的安排李慢侯将军营扎在这里,并且帮忙赶走了一群岗子下,城墙边的流浪汉。 由于这里的军事价值,李慢侯一直舍不得放弃这里,可是不放弃这里的话,一旦战争打响,他的部队就没有城墙保护,现在好了,有钱了,可以两全,那就是重建唐子城! 这事还真是有钱就行。作为一座城市,高等文明的聚落,扬州城里各种分工的职业都能找到。巧的是,李慢侯需要的这批人现在正好闲了下来。扬州作为李纲计划中的沿淮帅府驻地,已经让当地官府修整加固了一年多,以前的残缺已经修缮。大量泥瓦匠闲了下来,李慢侯立刻让侯东帮忙找一批刚刚通过扬州城练过手的工匠。 “对,整个包起来!” 李慢侯带着一批头发花白的老工匠在岗子上看地形,他要求将岗子全包起来,或者说在唐子城的遗址上,重新将城墙竖起来,以前的老城墙早就没了,城砖都被扒干净了,不知道是居民盖了房子,还是地方官拿去修了城墙。 “城墙不要这么平。你给我加一些凸出,对对,就是马面!” 双方在地上画起了草图,李慢侯将棱堡的概念直接甩了出来,没想到这些工匠竟然也知道。其实五代时期就出现了,现在的城墙就有这样的设计,只不过只在城门两侧建造,用于屯兵的马棚。而李慢侯要求正面城墙上都要设计马面,这样城墙就没有死角,可以不用站在城头往下射箭,而且可以站在凸出马面上朝侧面射击,这大大提高了安全性,自己安全性的提高,就意味着敌人的安全性下降。只是造价会高很多,但他现在不差钱。 “护城河要通。挖出来的土不用烧砖,就垫在岗子上,夯实了。砖去别处买!” 工匠建议挖开早就已经废弃的护城河,用河泥烧砖的建议李慢侯否决了,他有一个小心思。他知道这座城池一直下面埋着东西,尽量留给后人吧。李慢侯不知道的是,这下面埋着的,可不仅仅是唐代的遗址,早在春秋战国时期,这里就因为邗沟而修建了城池,供吴王夫差屯粮和北上争霸中原之用。 也许这座岗子之所以成为高点,就是一代代人重修城池的时候反复加高的。现在李慢侯同样继续加高地基,多少也能增加一点有利地形。 “城里肯定得有营房。给我修一批粮仓,放到南边,靠着城门两侧。” 如果筑城的话,肯定就跟南边的旧城成犄角之势,金军不可能进攻南门,因为他不可能将自己置于两城之间的危险地带。两座城之间还有护城河,还可以方便运输,反正金兵不善于水战,不可能冲击水道。真冲击水道更好,两道城墙夹攻,来多少死多少。 而护城河几乎可以利用瘦西湖,因为瘦西湖本来就是唐朝的护城河,十分宽阔,上面甚至能摆开战船。金兵要跨越这样的护城河,然后蚁附攻城,很难想象他们能攻下这座城市。但历史上偏偏这座城市里皇帝赵构仓惶而逃,引发官员、百姓跟着逃,导致金兵几乎是直接冲进城,接着屠城后放火少了这座历史名城,史称维扬之变。 “只要不缺钱,一个月城墙就能筑起来。里边的屋舍的话,至少要两个月才能完工。” 工匠解释着工期。 李慢侯点头:“放心。钱管够。回头你开个工料单我看看。城墙一定要修的坚固,晚一点都不怕!” 李慢侯不认为金兵两个月内能打过来,北方还有那么多城市呢,李纲的防线不可能起不到一点作用。甚至筑城本身,就是一种备案,用到的可能性不大,也希望用不到。 第三十三节 筑城之争 动静闹得太大了,惊动了官府。 沿淮镇抚使兼扬州知州许份找上门来,他不反对筑城,一点都不反对,而且大力支持,公主认为扬州的城防不稳,愿意拿出私财来修城,他鼓励还来不及呢。 许份表示,既然公主有意修城,两道城一起,应该互相呼应,他建议增加一条甬道或者夹城,将两座城连接起来,一旦发生战争,可以互相援助。 李慢侯不同意,他筑的城位于最高的蜀冈上,往东南有一片坡地,比扬州城地势高,当地人称笔架山,有一些树木生长,有这片地并不是坏事,一旦要出击,这里是最适合的集结位置。一旦用夹城将这片坡地圈起来,大军要出城就复杂了。 两座城本身都被瘦西湖水道围起来,筑城就已经很安全,还要继续修筑夹城,完全没有必要,反而限制自身机动。没能说服李慢侯,许份跑去忽悠公主,公主被说服了,又找李慢侯,李慢侯一番说辞,公主又被说服,公主太容易被说服,但是跟以往一样,最后都会支持李慢侯。 这只是很正常的公务冲突,李慢侯没有当回事,可他没想到,许份上书竟然弹劾他。 文人的小气劲让他有些傻眼。 也让他很愤怒,这不是小气,这是歧视。因为他很确信,如果是另一个文官,哪怕是许份的手下跟他有冲突,他都不可能上书弹劾,他反而会息事宁人,以显示他的宽宏大量,可一个武官竟然敢拒绝他,否定他的建议,他就认为这是羞辱。 而他的弹劾还真给李慢侯惹了不少麻烦,执掌相印的李纲特意发来公函,要求扬州一应兵马,都归帅府节制。 李纲的意思是明确权柄,担心公主府的存在,影响到沿淮帅府的职权。 但这也没有影响到李慢侯的建城方案,因为这是公主府掏钱建的城池,建城并不是什么军事行动。 当然许份跟李慢侯之间,不在可能有什么合作,很快也没什么冲突了,因为李慢侯不久之后就离开了扬州,北方局势越来越恶化。 最近的形势极其古怪。匪患突然大规模爆发,到处都有小股匪徒滋扰地方。包括江南地区也不例外,这让李慢侯很忧心。显然李纲实行的高度刚性的备战政策,已经让半壁江山有些难以承受。 各地发来的物资源源不断流入江北,尽管官府名义上并没有提高税负,只是对大量富人进行了临时性摊派,就像南宋文人说的那样,各地豪强乐于输纳。可是地主豪强的这些输纳,不是平白的,官府从他们手里拿走了大量积存的财富,他们是不会降低生活质量的,他们会向下转移压力,地主们开始普遍加租。加租的结果无非两种,一种是佃户咬牙接受了,第二种是承受不来退佃了,退佃后的佃农就脱离了土地,一旦短时间内找不到其他替代谋生方式,就会成为流民。 这种内生性的流民形成,是非常可怕的,意味着社会的承受力已经到达边缘,随时可能崩溃,大规模农民起义往往就是在这种氛围中萌芽的。不过这种形式的流民,比较分散,凝聚成流民群体需要时间,社会有消化的机会。即便偶尔有佃户联合抗租,也容易被镇压,都不用官府出面,大多数地主自己就能镇压了。这就是所谓的镇压在萌芽状态。 真正引起江北大规模匪患的,其实是杜充掘河的后果。掘河后,开封以北大范围泛滥。直接淹死了二十万人,受灾的人口更是超过百万以上,开封西北部数个县受到波及。 这种黄河泛滥,并没有史书上记录的那么简单,说黄河立刻改道南流,没那么容易。淮河可没有随时为黄河准备着河道,黄河泛滥后,首先是大范围的黄泛区。黄河水流量不大,可是含沙量特别大,覆盖范围很大,实际上并不是整个地区被淹,河水聚集在低洼地带,大范围形成泥泞覆盖,尽管这阻止了金军骑兵,可是大片农田颗粒无收,本就已经连续遭受金军劫掠的河南地带百姓,瞬间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 河北是金国占领区,无数巨寇横行,流民只能向南。官府根本没有救济上百万难民的组织能力,流民为了活命,要么自发的组成匪帮,要么只能加入其它匪帮,如洪流一样开始冲击南方的正常生产秩序,崩盘的多米诺骨牌被推倒了。 与此同时,康王赵构这段时间捷报频传,黄河决口之后,康王上书说金兵进攻开封的可能性已经不复存在,他恳请带兵进入山东平乱。李成等巨寇逃到山东之后,一直没有安生,依然继续打家劫舍,山东地面上很乱,李纲朝廷完全没有多余的部队去镇压,康王现在有了余力,没有道理不同意。 康王赵构历史上是一个逃跑皇帝,可实际上他手里是有一只强大军队的。他在河北的时候,各州县的精锐军队都向他汇聚,除了宗泽被排挤出去之外,其他部队一直跟着他。这其中还有大批从陕西出来勤王的西军。 河北最精锐的军队都在康王手里,而这些军队的指挥官中,也不乏猛人。中兴四将中的刘光世、韩世忠、张俊此时都在康王麾下。南宋四大名将他手下占了三个,大量曾经在河北作战的一线部队都在他手下,有兵有将,打击李成这种流寇,其实不算难事。 随着一封封捷报,以及在开封镇守的两年时间,已经让康王勇武之名传遍天下。这种诡异的风向,让李慢侯都有些开始怀疑历史走向。赵构这个逃跑皇帝勇武之名响彻天下,粘罕这样的死硬主战派同意给宋朝一个宽松的和平协议,这些都跟李慢侯的认知出现了偏差。 他虽然怀疑这些都是粘罕制造出来的迷雾,他甩出一个宽松的条款提现他的宽大,却又抛出一个称臣的要求,让李纲集团跟皇帝走向对抗。 但赵构这边,李慢侯就真的看不明白了。难道说是因为跟宗泽一起在开封镇守期间,赵构亲眼看到宗泽一边努力修复盐税法,恢复开封经济,甚至重新积攒了大量物资的奇迹,同时还能维持数十万义兵,看到这些义兵也能跟金兵你来我往交战,让赵构改变了性格? 这是有可能的,毕竟赵构此时还只是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少年,性格可塑性很强,正是世界观形成时期。跟在宗泽这种人身边,哪怕两人政治理念冲突,也有可能受到感染。 赵构剿匪当然是好的,唯一的坏处是,他在山东的军事打击,将大量流寇比如了淮南,进一步造成淮南地区的混乱。 于是李慢侯开始频频被要求剿匪,都不需要请战。扬州以东的泰州、通州,西北的兴华,北边的承州,西边的真州,都相继有匪患报告。而这里的军队既无力镇压,也缺乏机动性追击流寇,从楚州开始各州县开始向扬州求援,希望公主护军能配合他们镇压叛匪。 李慢侯于是开始四面出击,跟各地的军队相互协作,其实更多的是独自出击,因为大部分军队,都只管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根本不积极去剿匪,匪徒一旦流出了他们的辖区,很少有人去追击的。 李慢侯自己,带着两百精锐骑兵,与林永一起行动,他依然需要向林永学习。而他手里其他部队,李慢侯下了一个很大胆的命令。只要接到报警,允许各只军队自行出击。他从纪律第一,还是随机应变第一的军事学思辨中挣扎了出来,其实就是一个放权与集权的政治问题,所谓一抓就死,一放就乱。索性给基层军官最大的自由裁量权,让他们充分发挥能动性,期待最后能博弈出一个最优的平衡。 战斗大多数都是碾压状态,流民的数量增多,可组织性下降,绝大多数都远远不如花马刘的水平。最大的困难是如何安置,如果能安置,其实匪患都算不上是匪患。往往是击败一股流民,交由当地官府安置,转头这股流民就又开始作乱,因为当地官府没有安置好。 这让李慢侯疲于应付,而且还有许多仗没法打,不是打不赢,而是打不了。黄河泛滥之后,尽管还没形成夺淮入海的局面。水流已经开始经过黄泛区,找到了合适的渠道,侵入了一些淮河流域的河道。黄河从决口处,一支继续沿着旧河道北流到天津入海,一支往东渗透进了梁山泊,接着经由梁山泊往东由济水出海,还有一支直接泄入古汴河,汇入了泗水,通过淮河出海,这只正是夺淮入海的南流黄河。 不过在北流没有中断前,南流黄河尚未造成巨大的灾难。除了黄泛区外,只是在淮河流域制造出了一批湖泊,因为淮河自身的水量无法通过淮河河道通畅的入海,就向低洼处开始堆积,甚至通过大运河流入长江。而原本的运河,其实是从长江引入水源的,此时河流流向直接逆转了。 流通不畅的淮河,在扬州以北的高邮军积压,形成了一连串湖泊。许多百姓落草在湖泊中,成为水匪。这让李慢侯的马队完全无计可施。不管是招降的花马刘这样的流寇也好,还是林永这样的西军军官也罢,都不擅长水战。 李慢侯带兵在高邮湖已经折腾了大半个月,始终抓不到登岸劫掠的水匪的踪迹,这一日突然遇到了一个书生,其实是文官,作书生打扮,他要进湖诏安水匪。 李慢侯亲自带兵护送着书生进了高邮湖,等了三天,书生出来了,大功告成! 这书生原本是汴京的太学生,考中进士后,当了太常簿。当金军围城的时候,他就在城内。亲自见证了金人的野蛮和凶残,当金兵在城外杀人如割麻,臭味传百里的时候,他并没有被吓到。 当姚仲平劫营的时候,他也没有一味的主战,反而弹劾了李纲专权。当金兵撤围,赵楷宋城继位,召回李纲,他在朝中没有容身之地,自请留守开封,一直跟随赵构。 但他跟赵构身边的那群逃跑分子不同,他是主战的。他是四川人,可他却认为中原才是天下根本,不能放弃。他认为关陕关乎天下安危,当跟他一样在赵构身边南逃的官员一个个偏安临安的时候,他自请去川陕跟金军主力作战。 这书生叫张浚,今年三十二岁。 张浚诏安的水匪叫薛庆,而张浚之所以到高邮,是因为他追随的康王赵构,已经追击巨寇李成南下到了楚州。 赵构到底是南下了! 第三十四节 维扬之变 自从碰到张俊,得知赵构已经抵达楚州之后,李慢侯心中就对之前那片蒙在他眼前的迷雾做这样的解读:一个懦夫设计严密的逃跑计划! 什么去剿灭流寇,根本就是打着剿匪的名义逃跑。他甚至怀疑掘开黄河,制造流民,都是这计策的一部分。但他还是不敢这样想,因为太可怕了,人性真的可以如此可怕吗?他只能相信,掘河的目的,真的是为了阻止金兵南下。 一条清晰的逻辑线在李慢侯脑海中形成。金兵秋天南下,最先得知消息的杜充在滑州李固渡掘开黄河,黄河泛滥阻挡了金兵进攻开封的途径。同时赵构上报说金兵已经被阻挡,万无一失,申请去淄州一带剿匪。可是金兵恰好也去了那一带,结果赵构打着追击流寇的旗号不断南逃。金兵则在他身后不断的追击。 这应该是两条线,只不过巧合的交织在了一起。赵构一直想南逃,可皇帝现在不是他,赵楷强硬的将他按在开封,迫使他不得不想出了这样的脱身之计。 赵楷一直将赵构按在开封,之前李慢侯也有些不理解。赵构是皇子,手握重兵,皇帝竟然不担心?可是往深处一想,李慢侯突然发现,这样的结果,其实是无可避免的。赵构身边聚集了大量河北的文武官员,这不是赵构主动招揽的结果,只是因为开封陷落,徽钦二宗被俘的时候,只有赵构这唯一的皇子是公开露面的,赵楷当时是躲了起来的。这造成赵楷争位的时候,手里的力量实际上远不如赵构。只是赵构根本不想当这个皇帝,就好像宋徽宗退位前宋钦宗哭哭啼啼不肯继位一样,承平时期,皇位当然好,可兵临城下,皇位就是最危险的毒药。结果是赵构主动跑到南京恭奉赵楷登基,之后他就被派去了开封。 为什么一定要将赵构放到开封,赵楷也是迫于无奈。赵构手里有大批文武跟随,这些人他无法信任。要么裁撤,要么收编。裁撤是不可能的,这些官员文官多是科举出身,官员任免没有合理的理由,皇帝也不能太过分;武将大多是西军军官,是原本就来这里勤王的,是来救援开封的,也没有罪过,加上西军将领手里的兵很难处理,只能由他们自己带领。 最重要的是,赵楷在南京,开封就是前线最大的屏障,赵构害怕不敢争皇位,赵楷何尝不害怕。开封府刚刚陷落,金兵杀人如麻,臭闻百里,挖开城外坟地,用棺材做马槽的这些野蛮习性,让他也深深惧怕,所以一直不肯回开封。他需要一个人去开封镇守,最合适的人选,正是他的九弟康王赵构。 当年作为最得宠的皇子,赵构作为最不得宠的王子,赵构就一直对赵楷恭恭敬敬,如同仆人一般,赵楷也对赵构有天然的看不起,看不起就放心。另外,开封府的宗泽不断上书让他回京开封,留在应天府的李纲其实也是这种主张,赵楷自己不愿意回去,如果不派个身份足够的人去,很难给天下一个交代。于是派一个亲王坐镇开封,替他化解了许多批评。至少李纲是能接受的。 另外,开封府一直有宗泽在,宗泽手里也有一支军队,赵构坐镇开封,并没有大权独揽,甚至宗泽被任命为开封留守之后,实际权力还在赵构之上,赵构更多的充当了一个象征。就更让赵楷放心了,因此哪怕赵构像宗泽上书回京一样,多次上书想要辞去兵马大元帅职务,赵楷也不同意,偏让他留在开封。只是赵楷实在没想到,宗泽那个倔老头年近古稀,拼命的工作,一边恢复开封秩序,一边还要让他回京,又累又气,竟然只坚持了一年就病死了。 宗泽死后,杜充是最合适的人选。因为杜充本就是宗泽的副手,是一个在能被康王和宗泽同时信任的能人。杜充是一个奸臣,身上还真的具备奸臣的素质,人际关系能力极强。他跟赵构身边的汪伯彦、黄潜善这些人一样,都是科举出身的文官,都是地方官,追随赵构之前,他是沧州知州,汪伯彦是相州知州,黄潜善是河间府镇抚使。跟汪黄是南方人不同,杜充是北方相州人,也没有参与排挤宗泽,反而跟宗泽保持了亲密关系,让宗泽很信任他。 于是宗泽活着的时候,宗泽是东京开封府府尹京东路兵马都总管,杜充则被宗泽推荐做北京大名府府尹河北路兵马都总管,成为宗泽事实上的副手,宗泽活着,要求北伐,他也附和,宗泽一死,他立刻改弦更张,配合起了赵构。 李慢侯想到这些人,不由一股悲凉充斥胸腹,一口气憋闷的厉害。 张浚邀请李慢侯跟他一起去楚州觐见康王,李慢侯询问康王接下来要去哪里,是不是要南下扬州。张浚说,康王正在这一带剿匪,如果剿匪功成,或许会直接去南京宋城。 也就是说,赵构留在楚州,此时还在犹豫。到底是去南京应天府(归德)向皇帝复命,还是继续南逃。也是在观察时局,如果金兵只是在山东活动,没有南下,并且跟朝廷达成了议和,他大可以原路返回继续去开封府坐镇,如果金兵南下,他肯定要自谋生路了。 又向张浚打听了一下山东金军的情况,得知山东的抵抗异常激烈。张浚描述的时候充满了年轻文人的豪情和悲壮。 先是潍州,去年冬的时候,潍州知州韩浩,这个范仲淹时代的名臣韩琦的孙子,带着全家老小坚持抵抗,城破之后进行巷战,最后全家一百多口战死。城中文武官员,全部战死。 接着是青州,辖县临淄知县陆有常和益都知县张侃率领军民抗击金军,全部战死,两个县城沦陷。 还有千乘县丞丁兴宗战死沙场,却击退了金军四太子金兀术。 青州、潍州两战,八位文官战死。 他们的死很有价值,导致金军即便占领了城市,也没法控制地方,最后放火焚烧城市,撤兵而走。 不但文武官员用命,连贵族都很生猛。金军进攻德州的时候,德州兵马都监赵叔皎,宋太祖赵匡胤的弟弟魏王赵廷美的四世孙,带兵坚守城池,一共坚持了五十多天,粮草断绝,德州失陷,城墙被攻破,赵叔皎率领残兵与金军巷战,力尽被俘,拒绝投降并大骂金军,最后被杀死。 相州通判赵不试,是宋太宗赵光义的六世孙,知州汪伯彦带着相州精兵跑去追随赵构。赵不试留守相州,不断催促朝廷派兵。宗泽想派兵北上,赵构不同意,赵楷也不支持。宗泽死后,一些主战派跟杜充不合,一个叫薛广的统制北上相州归附赵不试。秋天金兵南下,四千铁骑进攻相州,薛广出城力战而死。赵不试继续守城,守城三个月后,城里饿殍遍地,赵不试对守军说,他是宗室,要为朝廷死节,问别人的态度,其他人沉默不言。赵不试于是登上城池,跟城外金军商议,赵不试表示守城是他一个人的主意,跟别人无关,希望金军不要屠城,金军答应了,赵不试带着家人全部投井,而且让手下封住井口,不让金兵得到他的尸体。进城后金兵果然没有屠城,这样的宗室,敌人也会尊重。 这些战死的,誓死不降的,固然让人敬重,哪怕失败逃跑的,此时也逃的颇有尊严。 金军打死相州守将薛广后,留下偏师围城,主力南下河北在濮州与从潍州、青州退回的金军汇合。在濮州他们遭遇了顽强抵抗,知州杨粹中和守将姚端,一个守城,一个出击,传言姚端夜袭金兀术大营,打的金兀术光脚逃跑,传言必然夸大,可是姚端在金军主力的围攻下,坚守了三十三天,最后突围逃出,其实并不丢人。金军因为濮州攻坚伤亡太大,将濮州屠城。 攻下濮州之后,金军继续进攻濮州所属的开德府府城濮阳,这里的官员叫王棣,是名臣王安石的孙子。金军依然久攻不下,制造谣言说王棣已经投降,结果王棣被城里居民围堵,逃避中被人群践踏而死。之后金军用屠城证明了王棣并没有投降的事实。 就在濮州、濮阳相继陷落,并被金军屠城之后,手握重兵却拒绝救援的杜充挖开黄河,让金军无法去进攻开封,接着赵构上书说金军已被黄河水淹,无法南下,赶赴山东平乱,同时收复金军攻破的城池,结果却一路南下。 那些等待手握重兵的赵构、杜充救援的北方州县,非但没能等到这二人的救援,反而为赵构南逃争取了时间,为杜充立功创造了理由。 理清这些逻辑线后,李慢侯已经无法理智的处理跟权贵的人际关系,他拒绝去楚州觐见赵构,表示军务紧急,他要回扬州护卫公主的安危。 保护公主,才是他的职责,这个理由说的过去。但他心里却知道,此时投靠康王赵构,或许能为他带来更大的利益。因为随着康王赵构南逃,李纲、宗泽打造的黄河防线已经漏洞百出,留在南京应天府的皇帝赵楷不再安全,赵构再一次将自己置于一个唯一皇子的地位。 回到扬州之后,李慢侯立刻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请公主立刻上书,请求皇帝立刻南下扬州、 第二件,派出骑兵紧急联络在周边剿匪的部队立刻到扬州集结。 他要防备金军紧追着赵构南下,最终长途奔袭扬州的局面,他要阻止维扬之变这样的屠城危机。 第三十五节 林永买甲 赵家人胆子都不大,尤其是赵光义的子孙,女儿胆子也不可能大。两个公主被李慢侯的分析吓的花容失色,连忙按照李慢侯的说法给皇帝上书,请求赵楷立刻南下杭州避祸,以免被金军长途奔袭截断了退路。 可是他们的信刚刚发出去,皇帝还没传来消息,康王赵构就南下扬州,带来了庞大的军队,兵力高达十万,有刘光世、张俊、王渊这样的将领带领,一下子将扬州挤的水泄不通。 “涨了,涨了,又涨了!” 李慢侯在军中异常忙碌,他的参军却笑容满面。 李慢侯月初外出剿匪之前,就从公主府将侯东借了过来,让他帮忙处理军中的文牍。其实主要是一些账目往来,官府供应的军饷和粮草,这些都是要有公文记录的。 同时还给他一个艰巨的任务,那就是督造筑城。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唐子城的外墙,已经按照李慢侯的要求立了起来。他雇佣了三千民夫,挖废弃的护城河泥土铺垫地基,夯实之后,上面铺上青砖作为地面。城墙同样如此,黄土夯筑,外面包砖,并不是完全的砖墙,那样造价太高,其实效果差不多。 城里一些建筑也在施工,兵马营房,粮草仓库等等。 这些工作侯东完成的还不错,可他更感兴趣的,反而是李慢侯以前随口让他做的一些杂事,就是囤积各种物资。 尤其是粮食布匹,这些物资的价格一直再涨,但涨的并不快,甚至有可能都是因为侯东大量囤积引起的轻微上涨。可是当康王带着十几万各种人物进城之后,物价开始暴涨,尤其是粮食和布匹涨的最凶。 赵构带来的是些什么人啊?河北各地的文官武将,数量高达数千。全部是他大元帅府的各种属官,他的军队中,也充斥着各种武官,这些帅营统制、都统制各个手握重兵,一路护送赵构南逃,手脚都不干净,一边是吃空饷严重,帅营兵号称十万,真正能打的没有几个,劫掠却很行,兵匪一家,他们一路打着剿匪的旗号,对他们来说,从土匪手里和老百姓手里抢到的东西是一样的,没人分得清两根金条哪根是高尚的,哪根是龌龊的。 总之,包括赵构在内这些人是携带了大量财物南下的,没人知道他们那些钱财的来源,却让这些跟随赵构的权贵和军官可以在扬州城里花天酒地,日夜置酒高会。 扬州本就是一个不大的城市,宋代的扬州是唐代以来最落魄的时代,人口本来就是十万上下,当然也是一座不小的城市,可对于宋朝来说,十万人的城市比比皆是,完全衬不起扬州的名气。 而且扬州本来就是一个消费型城市,连接江南和开封,手工业一直受到压制,北边比不过开封,南边比不过苏杭,南来北往的商品在这里交汇,堆起了繁荣的商业产业。现在这座人口陡然翻了一倍,市面前所未有的热闹起来。市场繁荣是好事,物价上涨,对这座消费型城市来说也不是坏事,但暴涨就是问题。陡然暴涨,造成的结果只能是下层百姓突然吃不起饭了。 因此伴随繁荣的,是治安的急剧恶化。 这些都不用李慢侯操心,这是扬州知州要面对的困难。而许份手里是有军队的,这得力于李纲的支持。不知道是出于经验的总结,还是仅仅是文人对于军事的陌生,李纲命令沿江、沿淮、沿河三大帅府都招募士兵加强城防。因此许份这一年多来,招募了大量本地士兵,人数高达两万,但是训练十分稀松。毕竟训练士兵,那是要成本的,训练强度越高,吃的也就越多,武器装备的损坏也就越多,扬州手工业不行,很多还得从外地采购,成本更高。 士兵们训练也不积极,吃不饱饭,军饷经常拖欠,哪里有精神训练? 在李慢侯看来,这样的部队是不能打仗的,但在许份手里,用来维持治安绰绰有余。 李慢侯要负责的,主要是公主府的安全。公主府可不是一座小府邸,而是假托公主府名义修建的皇帝行宫。这样的行宫三条后防线上都有,沿河帅府驻地徐州有,沿淮帅府驻地扬州有,沿江帅府驻地建康府也有,甚至位于江南的建康知府财力丰厚,修建的行宫更豪奢。 赵构来到扬州之后,死活不肯住进公主府,赵构其实很清楚,知道这里是行宫,他住进去了,万一皇帝来了,是要惹麻烦的,文官弹劾之下,他很难脱身。如今的赵构,行止非常谨慎。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当王爷的时候,他母亲不受宠,他就没地位,加上他母亲心机重,自幼教导他一些手段,让他为人处世十分低调谨慎,而且善于察言观色。 这一年多来,赵构一直处于一种惶恐状态,一方面他敏锐的感觉到皇帝对他的不信任,源自他手里的军队以及依附他的大量文臣武将。他多次上书请求撤去他的河北兵马大元帅之职,但皇帝都没有同意。势力对于野心家来说,是夺权的武器,但对于苟且者来说,就是要命的杀机。 赵构唯有更加小心谨慎,不给皇帝制造任何借口。他很担心,迟早有一天他会被皇帝处死,因为假如他是皇帝,他是容不下这样一个有名望,有势力的亲王的,别说亲王,普通宗室都不行。 所以看到所谓的公主府,不管是院墙、楼阁,还是陛阶等设计,完全是按照皇帝行宫的标准后,赵构打死都不敢住进公主府。反而带人开进了李慢侯正在修筑的唐子城,唐子城建在扬州城西北的高点,这里有军事价值,也有观赏价值,所以名臣欧阳修在扬州当知州的时候,曾经在蜀冈上修建了一座非常有名的堂楼,叫做平山堂。欧阳修的名气,扬州的名气,瞬间带动了这座山堂,成为扬州最有名的风景胜地,文人雅士必到之处。 几乎任何一个文官经过扬州,都要来平山堂游玩一番,仿佛朝圣一样,而且还要作诗。欧阳修、苏东坡,这些文人雅士都在这里留下过取名平山堂的词,而他们的名声,进一步让他们的一代代追逐着模仿。 平山堂并不是建在荒郊野地里,而是修建在一座寺庙中,这座寺庙叫做大明寺,同样是一个佛家圣地,赵构就选择了住在大明寺。 不仅赵构搬到了大明寺,那些跟着赵构而来的文官,大多也住进了这里,而且他们兴致极高,每天聚在一起,不是在平山堂里吟诗作对缅怀前人,就是听大明寺里的高僧说法,辩论禅机,过起了雅气逼人的雅士日子,山中无岁月,仿佛忘了山外的世界。 赵构带来的骄兵悍将,则一个个挤在拥挤又繁华的扬州城里,这些人中,最核心的都是一批西军,西军军纪向来不好,他们能打仗,仗的是悍勇。只要军官不怕死,带着他们可以跟任何强军死战,但只要跑起来,他们比谁跑的都快。 除了跑得快,打架闹事更是行家里手,他们将一整座扬州城都闹得是鸡飞狗跳。天天跟人打架斗殴,跟老百姓争执,吃饭不给钱,当街打伤人。扬州地方官几乎天天都受到百姓状告军士的状子,愁的头都要白了,却无可奈何,一来惹不起这些兵将,二来得罪不起亲王。 这时候许份才发觉李慢侯带的兵是那么可爱。他也主动找上李慢侯,主要是找上公主,希望由公主出面,说服康王将帅府军队全部开进新筑的子城安顿。 可是李慢侯反对,唐子城才刚刚筑起城墙,里面的房屋还在修建,他的士兵都在外面临时扎营,把这样一群大爷圈进城里,太影响施工,而且他们也未必肯。 蜀冈上,原本就只有大明寺、铁佛寺之类的寺庙是像样的建筑,这里就是一座位于城外的有佛寺的山岗。康王占了大明寺,文官都搬了进去,还有一些王府的武直,也就是亲卫,以及他们的家属,康王也反对让那些普通士兵进入。 最后许份也只能不了了之。 尽管混乱,毕竟人口是刺激经济的最大动力,扬州的热闹日甚一日。暴涨的物价,吸引江南各地的商人调运大量物资来这里出售,这让侯东心痒不已。 “大人。该出手了!” 侯东囤积物资是一把好手,他本以为李慢侯要他囤积物资的目的是大赚一笔,可没想到李慢侯面对日渐飙升的物价,一点都不心动,一点都不允许出卖。 “不行!” 李慢侯的态度依然坚定。 “不能卖。能不能换啊?” 帅帐中,林永兴高采烈的发问。 “你要换什么?” 李慢侯问道。 今天林永跟侯东一起过来,他就觉得有问题。 林永奸笑道:“有一批马甲,看的人眼馋!” 几天前,李慢侯得了一批好马,一共三百匹,都是高大雄俊的西夏马。西夏人占了河西走廊,在河西走廊的祁连山草场上,训育出了上好的西夏战马。这里几百年前,曾经是汉武帝的马场,用来培养汗血宝马的。西夏人占了这里,也培育出了大量好马。西夏马的优秀,连女真人都要向西夏人买马,价格是四个汉人奴隶换一匹马。 女真人大量采购西夏马,原因只有一个,西夏马跟女真马是唯一能够驮重甲冲锋的优秀战马,而那些廉价的北方草原马,是没有这么大力气的。 李慢侯收到的这三百匹马,正是优良的,祁连山马场的西夏马。得来很不容易,和平时期,西夏人都不肯将这些马卖给宋朝,让宋朝只能向周边的吐蕃人买马。更何况现在西夏跟宋国正在开战,他们更不可能卖了。 理论上是这样,可他们就是卖了,是出于对迅速崛起的女真人的恐惧,愿意暗中帮助宋朝一把,还只是商人的利益驱使,只要有钱,没有什么是买不到的,哪怕是西夏马,同样如此。西夏人不管卖给谁,宋朝出得起钱,都能转买过来。 宗泽努力恢复了一年多的开封市场,让宋朝跟西北的贸易也顺利进行了一年,李纲不惜工本的采购下,买了大量战马。本来西北的茶马贸易就很繁盛,平常年间每年交易两万匹以上的战马,现在是战争时期,战马需求更旺盛,除了大量吐蕃马之外,也夹杂买到了一批西夏马。 但大多数都用于装备南京的禁军,李慢侯能得到这匹马,主要还是通过公主。柔福公主给他哥哥撒个娇,嫌弃自己的仪仗里都没有像样的好马,全都是灰头土脸的川马,出去让人笑话。他哥哥立刻就送来了三百匹高大的西夏马,给公主充作依仗。让李慢侯很是感慨,到底是因为心疼妹妹,还是赵楷在用这种方式,将这些马转送到扬州,好方便他自己以后使用呢? 具体原因无法查证,但有了这匹马后,反倒有了新的麻烦。 西夏人之所以驯养这种大型战马,而不是像蒙古人培养蒙古马,主要原因是西夏人其实也拥有超强的重骑兵。西夏的重骑兵比女真人的更早,叫做铁鹞子,人马都披重甲,直接用于冲阵,而不是齐射游击,也游动不起来。女真人的具装骑兵铁浮屠,只是一个后辈,是不是跟西夏人学的,无法证实。但很有可能有渊源,因为辽国的重骑铁林军直接就是向西夏人采购马甲,女真人基本上是从辽国学到的重骑兵技术,否则无法想象刚刚从森林里的部落猎人转变来的女真军队,自己独自发明具装骑兵这种装备出来。 林永非常眼馋,西夏人的主力骑兵就是铁鹞子,而西军是跟西夏人打仗打出来的强军,最后能压着西夏打,主要也是因为解决了机动性问题,西军也组建了同样精锐的骑兵部队,其中也有重甲骑兵,岳飞后来的崔嵬军,其实就是西军重骑兵发展来的,可是人马都十分难得,岳飞攒了十年,也不过武装起来五百崔嵬军,然后用这只骑兵,才有了跟金军正面决战的实力。 林永出身西军,虽然是一个小军官,但各门武艺精通,也会马战。虽然没当过重骑兵,可是很羡慕西军中那些重骑的威风,看到这些西夏马之后,就很不要脸的占下来。他是目前最会打仗的军官,李慢侯将这些战马给他也最合理。但马有了,马甲却没有。 人马都披甲,重量超过两百斤,西夏马驮着也吃力。西夏人是采用冷锻技术锻制马甲,在保证硬度的情况下,可以将重量降低三分之二。这种冷锻技术,宋朝的工匠当然也是掌握了的。可惜都集中在官府手里,要么是陕西的一些工匠能做,要么就是东京的工匠能做,而东京的工匠,全都被金军抓到北方,现在给他们的铁浮屠打制装甲。找遍了扬州城,都找不到能制作全身马甲的铁匠,这让林永十分沮丧。 直到康王带着十万大军南下,他终于找到了渠道,他出自西军,康王手下的大将,全都是西军将领,其中的精锐都是来自西军,王渊、刘光世等人手里都有一只几千人的骑兵。 而这些人手里,精锐有重骑兵,最关键的是,他们肯卖! “才十八副?” 其实李慢侯何尝不想装备重骑兵,听完林永的说法后,已经不是换不换的问题,而是能换到的太少的问题。 “已经不少了!” 林永感叹道。 这种马甲打制困难,西军同时也缺大马,加上养活这种重骑兵费用太高,其实西军中的重骑兵数量也很稀少,掌握在一个个将门手里的重骑兵,加起来也就几千人,都是他们手里的招牌,谁手里有重骑,谁就能做大将。 李慢侯立刻道:“你马上去谈。尽量多换一些。让侯东跟你一起去谈,有多少要多少。” 林永乐开了花,以前姚古、种师道那种大佬才能玩的重骑,他林永现在也能玩了。 想到这里,拉着侯东就走,却突然被李慢侯叫住了,他以为这长官也心疼钱反悔了。 都要跪下了,求道:“提辖爷爷啊。不能等了,再等被别人买走了。” 李慢侯却道:“不急。那些西军都卖什么?” 林永道:“只要有钱,什么都卖。尤其是小兵,就差卖人了。” 李慢侯点点头。康王南下,他手下那些文官武将自然不差钱,可是一路南逃,原本军饷供应就紧张的他们,离开了根据地开封,军饷来源彻底没了保障,否则西军士兵不至于为了吃饭,整天在城里闹事。 但这些西军手里还是有不少好家伙的,他们代代当兵,很多人拿着自备的百炼宝刀,还有神臂弩这种制作工艺要求极高的武器,都是扬州甚至整个江南的工匠制作不出来的,李慢侯攒了一年多,也就弄来了不到一千具神臂弩,而且除了最开始直接从杭州等地的西军中弄来的家伙外,自己打造的都不太好,射程差了很多。神臂弩的来源,也是从西夏引进的,一个西夏工匠被宋朝收买,带来了完整的工艺。 西夏人用牦牛角为原料做神臂弩,西军最好的神臂弩也是从吐蕃买牦牛角制作,但内地制作的神臂弩,大多使用黄牛角和水牛角,威力差了不少。加上加工技术和工艺下降,如今一张上好的神臂弩越来越难得。 最好的神臂弩可以射三百多步,完全可以跟游牧骑兵的硬弓对射,甚至能压制对手。可一般的神臂弩,只有一百多步射程,已经比不上优秀的游牧骑兵。 能想到的只有这些,还有许多李慢侯想不到的,林永买马甲启发了他。 “把牛仲、田氏兄弟都叫过来。一起商量一下,到底还需要什么。只要能买到,或者换到的好东西,你们要什么,找侯参军报个数,让他去想办法!你们自己也可以私下联系,最后带人来跟侯东谈!” 林永飞快的将牛仲等十几个西军军官叫来,大家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最后列出了长长的清单,能不能弄到先不说,转身都支应出去勾搭刘光世等人手下的兵丁去了。 第三十六节 慈不掌兵 除了让自己的手下去勾搭西军之外,李慢侯自己这几天其实也在跟西军将领来往。 很正常的来往,吃吃喝喝,但却有目的性。 大多时候是李慢侯以地主的名义做东,极少数对方回请。 王渊、辛道宗、刘光世、杨沂中、张俊、苗傅等等,这些青史留名的,没留名的将领,李慢侯都请遍了。 目的公私兼顾,私的一方面,面对一群传奇的将领,好奇心是难免的,更何况李慢侯的历史好奇心格外重;公的一方面,日后他也是要抗金的,跟这样一群同僚搞好关系,关键时刻那个人帮他一把,就值回这些酒钱了。 即便没有未来的收益,其实李慢侯已经收回了成本。他请王渊、刘光世这些大将纷纷都去他军营里看过,看他的军队演练,军容等等,希望这些人能提出意见。这些家伙果然眼光独到,其他人见了李慢侯的军队,一般也是夸赞,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这几个家伙,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眼睛发直,直言是上好的好兵,能打硬仗。李慢侯请他们提意见,他们提了不少改进意见。 比如他们认为这些士兵其实不适合当骑兵,非常适合当步兵。能披甲当然好,不能披甲的,也可以作为突进兵来用。只是这些人身材不高,力气也不够大,适合长武器,不适合当刀盾兵,否则上了战场容易吃亏。 他们的建议,李慢侯全部听取,并记在本子上,受益匪浅。 就算没有这些好处,单纯跟这群粗坯一起喝酒聊天,也是非常有意思的。李慢侯尤其喜欢跟他们喝酒,一旦喝醉,这群人立刻口无遮拦起来,什么话都敢说。 他们中的核心是王渊,不但因为康王赵构最器重王渊,也是因为王渊确实有本事。 跟西夏人打过仗就不用说了,随便拉一批老兵,哪个没打过西夏人。关键这家伙有一套当官的哲学。 李慢侯亲耳听到,他说打仗,胜败不重要,重要的是跟着谁打。他说跟着宗泽那样的人打仗,没什么好处。跟着童贯这样的人打仗,才有好处,打赢了能当大官。至于为什么,他没说,算是他最高的当官技巧。 李慢侯琢磨他的话,很有道理。童贯权势大,稍微有点功劳,就能吹到天上去,花钱买了几个燕云州县,立刻就封王。老大吃肉,下面才有汤喝。宗泽这种人,整天嚷嚷着北伐北伐,得罪了所有上司,即便打赢了,恐怕也会被人压着功劳,宗泽都吃不到肉,宗泽很可能还不会去给自己争功,底下人就更没希望。 李慢侯从他们口中,听到了一种站在军人方面的呼声,让他引以为戒,他发现,他也有宗泽这种清高文人的毛病,那就是他并不是太在乎个人的荣辱。他招募军队,目的不是为了当官,只是为了做他认为对的事情,只是不想对世界袖手旁观,不想以后被愧疚折磨。可是他李慢侯可以心安理得的面对自己的内心,跟着他的那些人呢?东阳、义乌的兵是为了拿军饷,林永、牛仲这些人是为了升官发财,自己不能给他们这些东西,怎么能让他们卖命? 想到这里,李慢侯明白,有些功劳,还是得争一争的,难怪岳飞跟着宗泽打了那么多的仗,一直是一个小官。而宗泽自己,赢得了青史留名,可一直没人为他实现抱负,以前李慢侯可没从这个角度来考虑过问题,也跟其他史学家一样,将原因推到皇帝缺乏勇气身上,却忽视了即便皇帝同意让宗泽北伐,宗泽能否驱使的动手下那些军队。宗泽一死,杜充就更没希望了。 李慢侯主动结交这些人,他发现,这些人也乐意结交他。一开始不太明白,以为是自己是公主身边的人,加上看着是大款,跟他在一块有吃有喝,还能逛青楼。后来发现,这些人根本就是羡慕李慢侯。 西军的正式名称,是西北禁军。在宋朝的军队中,有一条歧视链,厢军看不起乡兵,禁军看不起厢军,东京禁军看不起地方禁军,而皇城护军又看不起普通的东京禁军,李慢侯其实就属于皇城司的护兵统制,是鄙视链的高端。这些西军将领拉拢李慢侯,也是有目的的。他们是军官,自己的前途无忧,可谁家没有一大堆的儿女和亲戚安置,把自己儿子塞进西军去打仗,子承父业是有数的,优秀的子弟可以打出来,但大多数是混不到什么好前程的。 许多没什么天赋的子弟,送到东京禁军很合适,没多大前途,但是待遇好,风险小,领军饷多,打仗少。 另外,虽然李慢侯向他们请教了许多带兵问题,其实他们也对李慢侯的本领感兴趣。 一日酒会上,刘光世问了一个问题:“你的兵咋那么听话?” 这几天西军的问题让这些将领也头大不已,自己的手下天天闹事,地方官和王爷天天训斥,他们也头大。这些人胆量有没有另说,打仗的眼光是很准的,知道军队乱成这个德行,是不可能打赢的。但没有军饷,让他们怎么服众,靠着威望,一次两次还行,太多了,没准他们一开口,就被那些**给打了,这事太常见。 其实这个问题李慢侯也很奇怪,以前他以为军队就该这样,他把他能想到的军事律条都写了出来,对每个士兵都宣读过,而且制定了非常详细的奖惩条款,这些条款很细,但处罚程度其实并不大,目前还没有一条关于杀头的军规。 后来跟其他部队接触多了,对比之后,李慢侯才认识到他练的这些兵,在纪律上,已经绝对合格。他反而好奇起来,他做对了那些事?他善于总结,还真给他总结出了一些心得。 王渊替李慢侯回答道:“你有钱,你的兵也听话!” 李慢侯却摇摇头:“不光是钱的问题。我跟你们说,我带兵两年了,没打过一个兵。” 这次连王渊也好奇了:“那你怎么管人?” 李慢侯得意的笑道:“你要让士兵听话,打其实不是最好的办法。罚钱才是好办法。练兵的时候,打一打是有用的。管兵的时候,罚钱才是最有用的。” 李慢侯带兵时间长了发现,体罚虽然是利用身体的痛感,用痛楚让人害怕。可是那些兵油子并不害怕,他早在杭州的时候就见过,西军士兵打伤人,叶梦得派衙役打完他们板子,这些人笑呵呵的就走了。偶尔的当众体罚,可能会让人觉得耻辱,但长期体罚,慢慢就习以为然。 “你们知道为什么罚钱最管用?我算看明白了,这奖惩之法啊,奖就一定要奖到人眼红心动,罚也一定要罚到人急眼心疼。锥子扎人,扎到软肉上最疼。罚人就一定要往那心尖尖上罚,他最在乎什么,你就罚什么!” 李慢侯的兵跟西军一样,都是为了钱打仗的,这年头大概也没有为了理想当兵的人。所以这个道理是通用的,两个大兵头也认真听了起来。 李慢侯继续吹嘘:“光是这罚钱啊,也有讲究。扣军饷不行,得让他们从口袋里掏出来才最难受。” 体罚、关禁闭这些招式李慢侯都用过,用处肯定都有,但都不够长效,而且每个月总有犯法的。罚钱是验证过的最佳手段,效果奇佳,非常长效。因此他渐渐的就把罚钱玩出了花儿,而且还领悟到了这些整人的哲学。 刚开始罚钱的时候是从军饷中扣,给他们记账。然后呢,发军饷的时候扣掉,于是每个月犯军规的人数下降了很多,可总是有三五十个屡教不改。李慢侯又开始在发饷的时候,当众宣读那些因违犯军规被罚款的士兵名字,这下每月违反军规的人数下降到了二三十个。最后他开始不扣钱了,直接从这些人口袋里掏钱。 李慢侯罚钱,不是为了钱,他也不愿意用这些罚来的钱充军费。他担心一旦军官可以从处罚中谋利,会将处罚当做一门生意。 李慢侯罚钱的时候,是让犯规最少的一个都的士兵一起去监督,钱拿出来后,这个都的士兵一起出去美餐一顿。罚当然要重罚,因此最低的处罚标准,就是够一个都,一百人吃一顿饭。当然这仅仅是饭钱,大概能花去一百钱左右,最近高了不少,三五百都不止了。表现最好的士兵都,当然不可能只出去吃白饭,他们出去吃饭,是作为一张奖赏,钱自然是走公费,如今不走公费普通士兵也吃不起肉,肉价昂贵,以前一只鸭子二三十文钱,现在涨到了天上,有一首诗“时见空中飞八百,每闻岸上叫三千”,天上飞的野鸭子要八百文钱,岸上叫买的鹅每只敢要三千钱。 可如果没有罚来的饭钱,就没有公费的这些酒肉。因此每当一个都被评为最优的时候,第二个月他们必然瞪着眼睛,去盯其他都也包括他们都那些犯错的士兵,一旦发现,必然拉上当值的军法官,围着犯错的士兵,高兴的喊“哦哦,吃大户喽,吃大户喽”。 最低处罚都要一百文,对于很多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多铜钱的山民来说,是非常心疼的。李慢侯亲眼见过一个士兵被从口袋里掏走钱之后大哭的样子。一开始他还于心不忍,偷偷给过伤心士兵补偿,现在他也可以跟着其他士兵去喊“吃大户喽”。 采用这种最直观的的方法之后,犯法的士兵急剧变少。甚至现在轮休放假的士兵,出去喝顿酒,最后都习惯跟酒店掌柜对上一句“两清了?”得到肯定的答复才敢走,因为出现过士兵吃饭忘了给钱,然后被商家追到军营挨罚的惨剧。偶尔吃顿饭,奢侈一下,花不了多少钱,可一旦被商家告了,且坐实的话,挨罚是一百文起步,标准是十倍罚金,吃一顿二三十文钱的卤肉饭,回头被罚个两三百,得心疼死。 李慢侯得意的将他这些心得告诉刘光世和王渊两大军头,他们都听呆了,一个罚钱,还能玩出这些花儿,朝廷也经常罚当官的俸禄,根本起不到作用,他们也没少挨过罚,可实际上他们根本不在乎,北宋朝廷丰厚的俸禄,也比不上他们暗中捞到的好处多。反倒是罚款真能起到作用的小兵,朝廷抱着体恤的态度,很少罚款,都是打板子。 “妙。妙!吾等读兵书,尝闻慈不掌兵。皆以为掌兵需狠,今日方知,还要毒啊!” 王渊半是赞叹,半是取笑道。 显然李慢侯这种利用人性弱点刺痛士兵的方法,让他们感觉出了一种聪明人的阴险毒辣气息。 刘光世倒是真的对李慢侯的管理思维感兴趣起来,问道:“你不责打,定也不会杀头。若是兵士犯了死罪,该当如何?” 不管怎么说,罚款相比于军中的刑罚来说,还是轻的,柔和的。但沙场凶险,有的是钱财刺激不到人的时候。那些死罪,又该如何。 这种事情李慢侯也没遇到过,他的士兵目前能犯的军规,无非是他制定出来的一些**恶习,比如互相斗殴了,比如欺负百姓了,吃饭不给钱之类的小事。至于战场抗命,这些情况,目前还没机会遇到,或者遇到了,李慢侯没注意到,就像林永他们擅自出击,其实认真追究,是可以杀头的。可李慢侯反而思辨了很久,觉得该给他们一定的灵活性。 刘光世跟他认真的讨论,他当然也认真的思考后回答: “眼前还没遇到严重的情况。且自有宋刑统来罚。我的军规主要是用来管人。” 宋刑统,是包公时代北宋的文官们编制出来的一部律法,其中包罗万象,连军法都包括在内。这部律法的水平很高,被认为是中国古代的巅峰之作,明清律法大量引用,没有特别超越的地方。 刘光世摇摇头:“你用邢统罚的兵,你的兵不会爱你。” 李慢侯疑惑:“这是为何?” 刘光世说道:“你爱你的兵,你的兵才会爱你。你爱你的兵,你就得护你的兵。哪怕你的兵杀了人,你也要护着他。你今天护着你的兵,他日你的兵也会护着你。” 李慢侯突然明白了,这是军阀的逻辑。哪怕自己的士兵杀了人,也要出面保护,久而久之军队就成为一个小团体,以军官为核心,除了自己的军官,谁都不认。 西军能战斗,肯定跟这种小团体思想有关,战场上只要军官玩命,一群粗坯跟着拼命,当然能打胜仗。北宋西军因此形成了大量将门,比如秦凤路的种家军,熙河路的姚家军,麟州的折家军等等。兵为将有的情况虽然远不如唐朝的藩镇,可这些主要集中在陕西的秦州、凤州、熙州、河州、泾州、渭州、麟州、府州、延州、庆州等十几个延边军州中的将门们,互相之间姻亲连接,现在有西夏这个共同敌人,他日要是西夏被他们灭了,谁敢保证他们不会形成藩镇尾大不掉?靠忠心,靠的住吗?折家将不就投降了金国! 而且李慢侯现在就发现,西军军官们虽然内部有冲突,但他们会抱团。他们会三三两两或者独自请李慢侯,但从来不会叫上苗傅,因为苗傅是山西上党人,不是西军将门出身。 尽管心里不太认同这种包庇士兵的做法,但李慢侯还是挺感谢刘光世的,这应该算是他们将门里比较核心的经验了。 于是他也跟刘光世他们分享了一些他通过体重之类的大数字来规范训练的方法,让两人再次刮目相看,这些方法也未必是最好的方法,只是很新鲜,而且道理上说得通,又经过李慢侯的实证,已经是非常有价值的军事经验了。 能得到两个西军大军头的认可,李慢侯还是很得意的,不由越说越多,也越喝越多,竟然喝醉了酒。 军中严禁饮酒,除非轮到休假,否则喝醉是要处罚的,而现在可没轮到李慢侯放假,他相当于当值期间酗酒。 这是要重罚的! 可是看到那些跑来吆喝着吃他这个大户的士兵,从他身上拿走了规定的罚金,脸上却没有从其他普通士兵身上拿钱那么高兴,李慢侯明白,罚钱的军规,对于他这样的军官来说,没有力度,士兵们心里并不服气。 第三十七节 权不律己 宿醉后的头痛还没有消失,当看到吃罚酒的士兵们刚刚回来,就把他们叫了过来。 直接问他们吃了自己的罚酒,高兴不高兴,李慢侯向来和气,也不打人,也不骂人,士兵们有事说事,也不避讳。士兵们摇了摇头,问他们为什么,他们说不痛快,不过瘾。 问清楚原因,知道这是一群孙子,他们就喜欢看别人伤心,尤其当他们表现好的时候,惩罚别人似乎比奖励他们更让他们高兴,同样的,当他们表现不好的时候,别人也在用这种态度对待他们,兴高采烈的吃他们的大户,喝他们的罚酒。 李慢侯觉得自己这些制度,这些利用人性险恶的缺陷,助长了人性的险恶,可是似乎所有的规矩,往往就是越险恶,越好使。越是鼓励善的规矩,反而会流于形式,没有意义。 李慢侯问这些人,怎么才能感到过瘾,他们自己也说不上来。总之就是觉得,李慢侯这样的大官,又很有钱,罚点钱根本没意思。就好比朝廷罚官员的俸禄,打**的板子,这两个群体全都不太在乎,因为罚有钱人的钱,打皮厚人的腚,全都是避重就轻,要过瘾,就该是罚**的钱,打文官的腚。 不过一想到当众拔下裤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挨板子,李慢侯自己都觉得难以接受,怎么能制定这样的规矩呢,太丢人了。 不止他这么想,他又叫来了一群官员商量这个问题,问他们,违反军规之后,是罚钱好还是打板子好。所有官员都说罚钱好,要是以前,李慢侯也一定认为罚钱好,因为罚钱已经证明了可以约束那些士兵,至于约束军官,似乎效力不够。而李慢侯制定政策的时候,似乎也没考虑过约束军官欺压士兵的问题,而军队中,军官欺压士兵,以权压人的情况,甚至是无可避免的,却从未有条款试图纠正过这些。 说白了,任何地方都有等级压迫,而优势等级永远是压迫制度的受益者,而永远是压迫制度的保护者,因为权力不愿意约束自己,更何况是审判自己了。 好在现在他的班子还在草创,大量的矛盾尚未积压,并且没有形成恶的恶性循环,形成恶的文化,纠正起来代价很低,也比较容易。 李慢侯甚至可以想象这样一种画面,当一个士兵因为某个原因,得罪了某个军官,这个军官可以用各种办法整治这个士兵,包括当众殴打他,士兵可以还手,但士兵的代价更大,因为斗殴是不管原因全部处罚的,军官很容易扔出几百个铜钱给自己出口气,而士兵却承担不起这种成本,长此以往得罪了军官的士兵,将惶恐不可终日,更长久之后,将没有士兵敢于跟军官进行任何争辩,哪怕他们占据了绝对的道理。 维护军官的权威自然重要,可如果这种维护变成一种变相的压迫,并且明知道可能会出现这样的恶果,而用维护权位这样的大幌子为借口,而不去尝试改变,这就是他这个主官的失职。 想到这里,哪怕他也跟这些军官一样,感觉到要当众打板子,非常有失尊严,宁愿罚款也不想挨板子,李慢侯依然决定制定能够既约束军官,又约束士兵的军规,因为这是更完善的军规。 接着他将每个都的军官都叫来,并从每个都随意抽取了两个士兵,大家一起开个大会。 大会上李慢侯说了自己的这些想法,果然士兵们纷纷点头,他们确实认为处罚机制对他们不公平,尽管以他们的思维能力,说不出道理来,军官们很容易将他们辩的哑口无言,因为军官们同样也接受罚款的规矩约束,每一次也都罚钱了,这种规矩似乎是一视同仁的,是公平的。士兵们找不到辩驳的理由,因为他们提不出更好的方案,可是心里却是不服的,就是感觉这种规矩下,罚军官的款不过瘾,吃了他们的罚酒也不痛快,因为吃他们的罚酒,却没看到他们哭,这罚酒就没意思。 其实李慢侯还想过另外的方式,那就是不按固定的钱数,而按照比例,就好像收税,富人交的更多,甚至可以采用累进制,级别越高的官员,罚钱的比例都可以更高。可这依然让他不由自主的想到了朝廷的罚俸制度,一罚就是一年、半年,可依然无法约束官员,因为官员们会有其他收入渠道。甚至能当官,有的人家里本就有钱,根本不在乎,有钱人家更容易培养出考中进士的孩子。 所以:“以后违反了军规,该打板子也得打板子。” 军规是要所有人都服从的,李慢侯一向愿意跟别人商量。 可是众军官依然吵吵嚷嚷,说打板子不合适,打了也没意思。幸好不是文官在这里,否则他们该抛出一套刑不上大夫的理论了,这些军官主要是西军出身,一群粗坯不懂那么多大道理。 李慢侯咳嗽两声,决定给他们讲一个故事。 “金国你们都知道吧。金国的皇帝叫完颜吴乞买,他是金国开国太祖的弟弟。金太祖叫完颜阿骨打,因为金国太穷,阿骨打起兵伐辽的时候,定了一条规矩。国库里的公帑只有打仗的时候能用,如果有人违反,不论是谁,都要打二十大棍。阿骨打死后,传位给吴乞买,吴乞买酒瘾发了,实在没钱,就偷偷拿了公帑买酒喝。事后被发现了,粘罕当朝指出,群臣将皇帝扶下龙椅,打了二十棍子,吴乞买说大臣做的对。” 这个故事听完,所有人都傻了,还有皇帝偷国库的钱买酒,事后被打板子的故事? 吴乞买正是现在的金国皇帝,粘罕是金国的大臣,两国正在开战,这些对方国家的重要人物,在北宋早就传开了,而且各种评书演义中,被黑的很惨。 “金国连皇帝都要遵守法度。所以金军才令行禁止,才所向披靡。我们打个板子,又有什么伤脸面的?” 李慢侯说道。 幸亏这不是一群文人,否则就又该嚷嚷了,什么蛮夷不值得学,什么刑不上大夫,什么不懂尊卑,什么不为尊者讳等等。 而这些粗坯,听到还有这事,震惊的不行,他们没跟金军交战过,可是最近城里来了一大批跟金军打过仗的军队,而跟金军打仗,是目前很热门的话题,所以李慢侯这些士兵和军官,也都听过了金军的凶残,同时听到从他们同僚口中第一视觉描绘的金军形象,金军确实军纪森严,冲锋陷阵十分坚决。 渐渐的开始有士兵和军官发言,主要是质疑这故事的真假,士兵不相信大臣敢打皇帝,皇帝不是天子吗,怎么还能被人打?军官主要不信皇帝没钱喝酒,还要偷国库。士兵也很疑惑,天下不都是皇帝的吗,皇帝用国库的银子不是应该的吗? 总之他们各种疑惑,李慢侯保证这故事是真的。还跟他们讲了国库跟私财的区别,即便是大宋天子也不能动国库的公帑,只是大宋天子动了公帑没人敢打而已。 其实这个故事李慢侯听着也很感慨,完颜吴乞买是金国第二任皇帝,他可以接受偷公帑被打板子的规矩,这说明了金国此时从上到下都很有纪律性,最高层的皇帝都还没开始破坏规则,尽管这只是阿骨打在部落时代定下的规则,但执行的力度,就已经超过了中原王朝的开国之君,这个国家和民族,从一个渔猎部落陡然崛起,不是没有原因的。 军官和士兵们都服气了,李慢侯这才说道:“那我们现在议一议,该打多少?” 他问道:“喝酒打多少?” “最少八十板子。” “那不打死了,打十板子就够了。” “我看该八十。五十不能少了。” “十下就够了。最多三十,不能太多。” 突然李慢侯发现量刑问题上,又出现了军官和士兵截然不同的分歧。 这次反倒是军官要求严惩,士兵希望轻罚。道理也很简单,打板子当然大家都怕,可士兵怕的是板子的痛,军官呢,哪怕是这些过去也不要脸的军官,现在又当官,又有钱,也开始要脸了。文官打他们板子,他们或许可以哈哈一笑,但在小兵们面前,他们就拉不下脸。 一个怕的是疼,一个怕的是耻,一种形式,两种处罚,态度自然也就不同。 也不用投票了,在场士兵人数是军官的两倍,投票肯定军官输。 李慢侯拍板道:“打板子不是为了伤人。重打三十板子,就起不来床。打十下吧,但必须重打,我会亲自监督的!” 林永鼓噪起来:“大人。你昨日喝酒了,该怎么罚?” 李慢侯昨日喝酒,就是今天这件事的起因,但他拒绝接受。 “昨天还没这条规矩呢。你们睁大眼睛了,以后我在当值喝酒,找军法官来找我。” 李慢侯军中没有长期军法官,因为没几个识字的,也很难保证军法官的公正,这群粗胚不可能有法律精神,所以当值军法官,就是上个月纪律最优秀的都的都头。 林永虽然嘘起来,但脸上也没有不服气,能打李慢侯的板子当然开心,不打也无所谓。至于说以后盯着他,未必真有人有这闲心。 李慢侯也是这么想的,他上次是无心,以后肯定不会在当值期间喝酒了,这点自律他还是有的。 带着这样的想法,第二天他受邀去了公主府,得了一个好消息,结果又喝高了。 第三十八节 加官进爵 好消息是李慢侯加官进爵了。 此前她身上的官职是湖州防御使,这是他要求的南方的武官,公主按照这种要求讨要,结果给了这样一个寄禄官,纯属糊弄人;还有武功大夫这样的官阶。这次给他加了一个骑都尉的勋,还有一个游骑将军的散官。 这些都是有官无职,他的本职,依然是护军统制这样一个非正式的职务。加这些官衔最大的意义只是增加俸禄罢了。 这不是李慢侯高兴的原因,他高兴是因为他前段时间剿匪,几乎全军出击,立了许多功劳,报功的文书递上去,迟迟没有下文,这次总算都批下来了,他手下突然多了十几个各种郎君,主要是保义郎、承节郎、承信郎这三郎,是五十三阶武职的倒数后三名。 所以他高兴,是因为手下得到了封赏,他们的付出得到了回报。他高兴,是因为上次跟王渊和刘光世喝酒,受到他们的启发,知道打仗得到嘉奖,对一般武将来说,才是最有意义的事情,才是他们的最大追求,连王渊、刘光世这样的大将都不例外,或许只有岳飞这种已经将精神追求上升到信念的武将例外。所以岳飞才选择跟着宗泽,不断的出击,却一直只是小官,跟他同时起步,且境遇相似的韩世忠却跟随了赵构。 带回如此高兴的消息,却还要挨板子,找谁说理去。 校场上,一张刑凳前,李慢侯黑着脸,脱掉了衣服,然后捂着自己的裆部,慢慢趴在长条凳上。 “打啊。愣着干什么?” 转头向将执行的都头喊道。 都头没想到是玩真的,就随口提了一句,结果李慢侯明确表示,法无例外。 “没吃饭啊?用点力,挠痒痒一样!” 都头刚试探的打了一下,李慢侯就骂起来,都头也来了脾气,狠狠的打了起来。 李慢侯这次一句都不敢说了。 皮开肉绽,胳膊粗的军棍打人,不是闹着玩的,打完他已经感觉不到屁股的存在了。 让人扶起来,哆哆嗦嗦穿好裤子,又让人扶着回自己的帐房,老实趴着。接着将一个个军官叫进来,将朝廷给他们的官册给他们。 这群人呼啦啦跪倒了一片,也不知道是被李慢侯严于律己,把自己跟他们一视同仁的行为感动到了,还是因为终于当官了,磕头谢恩之后,被心情不好的李慢侯赶了出去。 下午公主府的张喜儿来了,李慢侯对她也没好气,直言没时间写故事,他以为是公主来催稿了。结果张喜儿骂她不识好人心,她是替公主来送金疮药的。 很快李慢侯就为自己的任性付出了代价,天下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果然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啊,张喜儿给他上药比打棍子还疼。 擦完药后他才反应过来,公主怎么知道他被打板子了? 莫非一直盯着他的动向,既然一直盯着他,自然该知道他修改军规的事情,为什么要灌醉他? 突然他觉得,这都是阴谋! 张喜儿还带来一些好消息,或者是坏消息,皇帝确定要驾幸扬州了。这不算什么好消息,皇帝离开南京,势必造成恐慌。可相比皇帝被包围,造成的损失更小。另外赵楷到了扬州,根据他这两年的表现,怎么也比赵构要强的多,不至于仓皇逃跑,引起彻底的崩溃要强。有秩序的撤退,肯定也比临时的逃跑,更容易收拾局面。 好消息背后总有不如意的成因,李慢侯已经习惯了往坏的方面想,是这段历史给他的阴影太深刻了。上次想着赵构会来扬州,结果很快就来了。这个赵构简直是风向标,恐怕他已经提前察觉到了危险,现在皇帝也要来扬州,恐怕背后有什么不好的消息,难道金军打过来了? 可惜张喜儿什么都不知道。 这让李慢侯焦虑不安,周围的匪患持续恶化,李慢侯却收紧了兵力,现在出去剿匪的,已经换成了赵构的部队,主要是王渊在负责这些,王渊是帅营都统制,节制所有兵马。他的人打土匪还是有一套的,而且也比较积极,因为打土匪能有一些缴获。 强忍着痛楚,傍晚就让人准备了车子,将他送到了公主府,他需要跟公主聊聊。他收不到的消息,公主府往往能更先收到。 结果两个公主也说不出来原因,只说皇帝发来谕旨,让他们做好接驾的准备。最近还发运了一批御用之物,都已经派人在公主府安置好了,就差皇帝前来了。 “最近可有什么大事?” 李慢侯问道。 两个公主摇了摇头,赵嬛嬛说道:“大事倒是有一件,听闻衍圣公要来扬州。” 衍圣公就是孔子嫡系传人,宋朝封为衍圣公,是天下仅次于王爵,甚至比一般王爵待遇还好的贵族。 衍圣公要南下,这意味着曲阜受到了威胁,甚至可以说孔家人认定曲阜守不住了。 地图在李慢侯脑子里转了一遍,他虽然背不下详细完整的山东地图,也没有这么详细的地图给他背,但他去楚州以北剿过匪,大致知道曲阜位于徐州北部,如果金兵占了哪里,说明徐州危险了,一旦金兵打到徐州,就有能力切断皇帝南下杭州的通道。 “糟糕了!你们快上书皇帝,就说金兵可能偷袭徐州。让皇帝尽快来扬州,别准备了,轻装快马赶紧来吧。” 两个公主也害怕了:“不至于吧。这几日收到的消息,金兵尚在济水以北。各州县都在卖死抗击,金军寸步南下啊!” 公主收到的消息,一方面来自南京宫廷,一方面来自扬州官府,这代表着目前的两股政治力量,李纲代表的官僚集团和赵楷代表的皇权集团。但还有另外一股势力,可能比这两方消息更准确,那就是康王赵构集团。尤其是来自北方的消息,很多都是先由康王转给朝廷方面的,赵构为了留在南方剿匪,极力贬低金兵的威胁,极力夸大匪乱的祸害,一边不断说金兵不会南下,一边拼命说匪乱祸乱两淮。 这一定程度上麻痹了当前的朝廷,加上李纲跟皇帝目前的关系有些紧张,双方在议和问题上僵持不下,导致对抗金的态度很难统一。 李纲跟皇帝之间的矛盾,可以说是粘罕刻意制造的,但康王赵构显然间接帮助了粘罕。 李慢侯叹道:“恐怕金兵早就南下了。康王身边有高人啊!” 几天前,康王一行突然就奔赴扬州,见过两个公主后,就搬去了大明寺,这几天一直都很低调,深居简出,也不惹事,也不问事。 赵构当时在楚州的时候,李慢侯就奇怪,现在看来,恐怕是躲避金兵南下。留在楚州是在等待局势明朗,突然南下扬州,肯定是得到了准确的消息。金兵在山东清河以北地区,确实遭到了极其顽强的抵抗,数十位文武官员战死,多座城池抵抗了几十天。包括现在,其实在遥远的宋辽边境附近的中山府依然在据城死守,比太原坚守的时间还长,如果从宋金战争开始算起,已经在两国边境地带坚守了两年多了。 金军从去年冬天开始,就在大名府周边一带作战,每座城池似乎都能坚守很长时间,接着金军屠城泄愤。十月初,金军刚刚攻占了濮州等地,即便要南下,挡在他们面前的城池还有很多,如果走梁山泊以东,要经过东平府、袭庆府、藤县,然后才能到徐州和淮阳军,徐州是李纲打造的沿河帅府,储备了海量物资,而赵构南下之后,将韩世忠放在了淮阳军,这意味着只要金军从梁山泊以东绕道迂回,赵构肯定能立刻得到示警。如果金军走梁山泊以西的话,道路非常不好走,因为黄河泛滥,泄入梁山泊,这里是一片泽国。 李慢侯确信金军应该是进入东平府了,尽管还很远,赵构胆子太小,他需要防备金军长途奔袭,毕竟金军可是有放着河间府、中山府不打,直接南下开封府的旧例的,还不止一次而是两次,并抓走了两个皇帝。 “金军应该是刚刚进入东平府,惊扰了孔府,衍圣公才要南下避祸。至于朝廷为什么没有消息传来,可能是担心引起谗言!” 孔子的后代都要南逃了,这政治影响太坏,赵家人保护不住孔子陵墓,跟保护不了赵家祖坟性质都相当了。 真实的消息李纲率领的官僚集团高层肯定知道,赵构肯定也知道,唯独没有告诉皇帝赵楷,而是秘密行动,公主府只收到了一些风声。李慢侯也许只是瞎猜,或许官僚集团和皇帝的关系也没那么糟糕。此时让皇帝南下,是很有必要的。只是李纲不认可,所以向皇帝善意的隐瞒了衍圣公南下逃难的消息,以免吓跑了皇帝,引起整体崩溃。 具体情况谁也不知道,消息严重不对称,这还是有公主一直跟皇宫保持联系的情况下,他都无从判断,可想而知当金兵真的突袭两淮,到时候民间该有多么慌乱。 公主表示立刻会给皇帝写家信通报情况。 正事处理完了,李慢侯得处理点私事了。 “有件事想问问你们。你们为什么要灌我酒?” 两个公主相视一眼,哈哈笑了起来,果然是故意的。 第三十九节 众志成城 尽管屁股很疼,可看到两个公主的花容,李慢侯也欣慰的笑了。 延庆公主赵轻卿疑问道:“你笑什么?” 李慢侯道:“你们很久没这么笑过了。这样的笑脸以后会越来越少,我觉得我这顿板子挨得值了。” 柔福公主赵嬛嬛叹气道:“我们俩打赌,说你根本不可能打自己的。你咋这么傻呢?” 李慢侯摇头苦笑。 公主知道他军营的事情,他一点都不意外,就像他也知道公主府的很多事情一样,只要想问,他们之间没有什么秘密需要保密的。公主家的心腹侯东就是护军的参军,李慢侯的文牍工作都是他做,他掌握的秘密,没准比李慢侯知道的还多。 不过这顿板子挨的确实很值,他并不是非要挨顿板子去证明他立下的军规的,这种权术手段他想来不喜欢用。规矩定下了,认真执行下去,就能得到尊重,不认真执行,不管权术用的多少,迟早也会失去信用,就好像商鞅徙木立信,如果不是后来的秦法确实认真执行,打仗立功确实能翻身,秦人不可能那么卖力的打仗。 但是两个公主的胡闹,让李慢侯收到了一些意外收获,那就是他确信他的士兵们对他信服了。 当他脱了裤子趴在校场中央挨板子的时候,几千士兵围观,从第一板子到最后一板子,士兵们始终保持沉默,李慢侯环顾了他们的神色,从他们脸上,李慢侯看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神色。 那还是在开封的时候,当时他拿刀逼着张三把金锭上交给了官府,官府当时在为金军搜刮金银,张贴告示宣布,百姓家藏金银必须上交,私藏者要杀头,而且鼓励告发,告发者可以奖励一半,张三不相信他的兄弟会告发他,坚持不肯交,被逼着上交后,跟李慢侯吵得很凶。结果当天傍晚,他一个好兄弟,就带着官府衙役跑上门来搜黄金,结果没搜到。可张三当时就是这样神色沉默。 李慢侯知道,这是一种世界观被打破的表情,校场上的军官和士兵,大概无法想象,李慢侯这样的大官,竟然真的会因为违反他自己制定的军规,而让手下当众打他的屁股,那一刻这些士兵和军官的某种根深蒂固的观念被敲碎了,不仅仅是彻底信服了李慢侯的军规,而且对于李慢侯本人,心悦诚服了,那一刻,他们接受李慢侯是一个自己人,因为他们知道,李慢侯跟他们一样,会受到同样的规矩的制约。 招募、训练、带领这只军队一年多后,李慢侯才终于有了跟他们融为一体的感觉,第一次感受到了他的部队中,终于诞生了她特有的气质。 现在的公主护军,已经不止两千多人了,人数已经达到了五千人。 两千七百依然是来自浙南山区的山民,其他两千出头,则全部都是骑兵,全部都是剿匪后收编的类似花马刘这样的土匪。其中少数花马刘这样的头目当了都头,大多数收编的土匪只是小兵,中下级军官则是一群骑术日益娴熟的义务、东阳兵。 这只两千人的骑兵,由牛仲指挥。另外还有三百精骑,分别由田氏兄弟这两个专业的西军骑兵出身的都头,以及一心扑在打造重甲骑兵铁鹞子的林永指挥,他们的马是皇帝赵楷给公主送来的依仗马,高大雄俊的三百匹西夏马。 这三百骑兵,军官全部是西军龙骑军士兵担任,骑卒是全部从土匪中挑选骑术最好的青壮。李慢侯为这三百精骑花费了大量心血,将他们当做突击力量培养,不但自己向跟西夏人打老了仗的王渊等西军统帅请教了很多西夏重骑兵的打法,甚至请王渊手下正经的骑兵军官一直帮忙训练。他们主要联系的就是夹枪冲锋,除此之外其他作战技巧一应不练,为的就是战场焦灼的那一刻,让他们爆发出打破僵局的力量。 而牛仲指挥的轻骑训练的就比较杂了,既要联系马上劈杀,也要联系夹枪冲锋,还要联系使用神臂弓设计,他们被当做多用途兵种使用,关键时候甚至需要他们下马步战。他们这样的样样精通又样样稀松的打法,效果还不错,尤其是在剿匪中,起到了巨大作用,骑兵能扩编到两千多人,就是他们能够用各种方式围堵住逃窜的流寇。 为了最快形成战斗力,李慢侯军队训练的强度一直很高,每天都练。九天是一个周期,三天是一个小周期。两天轻训,做一些步伐训练,劈砍训练,三天搞一次两两对抗,不是两人,而是以都为单位,两个百人队互相排列阵型实战对抗。又三天会进行一次多兵种对抗,骑兵跟步兵对抗。再三天,则是一次混编大对抗。第十天,会放一天假。 第十天的大假,是不允许出营的,目的不是为了让士兵们游玩,纯粹是休息身体,高强度的训练,对身体的消耗是很大的,尤其是实战,哪怕使用的是木刀、木枪,依然经常会出现受伤的情况,甚至出现了伤残,可李慢侯认为这是有价值的,依然坚持这么训练。 真正的放假,是按照编号,每天会有八分之一的士兵轮休,除了大对抗那天,每天都有士兵放假,可每天军队的编制都是完好的,即便有突发事件,也不会影响战斗力。为此李慢侯给每个士兵都遍了编号,根据编号排列固定的休息日。 训练严格,装备精良,兵将一心,理论上讲,这只军队已经具备足够强的战斗力了。 可李慢侯还是有些心虚,如果是打土匪,他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担忧,可面对即将到来的金军,他心里还是有些打鼓,因为他严重缺乏跟正规军交手的经验,哪怕是疲弱的宋军,他都没打过,却立刻要跟强悍的金军交战,如同让一个小学生突然去参加高考一样,这小学生也许是个天才,但真的不合适去,因为没到他该去的时候。 李慢侯能做的,就是不断从城里的河北军队中采访经验,不单单是西军,也有一些在河北跟金军打过游击的州县部队,他都很乐意听取他们的经验,并在之后的训练中,尽量模仿金军的战斗方式,让士兵们能在对抗练习中,习惯这些对手。 可是实战经验,是不可能从训练中获得的,那种战场上对稍纵即逝的战机的把握,一定是通过一次次惊险的厮杀后,才能得到的,没有任何取巧之处。有时候李慢侯真的很想挖一下西军的墙角,就好像当初从杭州挖来一批西军老兵当军官,直接将他们的经验复制过来。 可惜他发现,王渊等人把军队看的很严,真动手挖他们的手下,肯定是能挖过来的,但弄不好会跟他们火并。王渊可是说过,当多大的官不重要,带多少人才重要。普通河北兵王渊倒是不在乎,可那些**、溃兵,李慢侯又不想要,他缺的不是人,而是经验,需要那些跟金军打过仗的精锐,尤其缺乏带兵跟金军打过仗的军官,但这些人,在王渊等人手里,也都是宝贝疙瘩,一个都不能少。 因此王渊他们可以接受李慢侯悄悄把他们士兵手里的家伙买走,却不能接受把他们的人挖走,李慢侯能做的,只能是不断向这些人请教,甚至让他们帮忙训练,却无法留下他们。 很遗憾,却无能为力。 北方的局面继续恶化,土匪横行已经不能算坏消息,金军南下的消息才是真的坏消息。尤其是一座座城池被屠的消息,终于开始在民间传播。同时开始出现大量州县投降的状况,先后在大名府、濮州、濮阳、德州等地遭遇顽强抵抗,金军进行了大规模屠杀之后,终于在济南府这座大城,迎来了济南知府刘豫的投降,兵不血刃的解决了济南这座大城后,金军可以放心大胆南下了,而南边的东平府,虽然没有不战而降,可是武将孔彦舟直接带着军队跑了,文官权邦彦认为自己手里无兵,紧接着也弃城而逃,金军接受了东平府。 济南、东平没有耽误金军任何时间,让他们在消息都来不及外传的情况下,就出人意料的开进了袭庆府。 这大概就是赵构为什么突然南下楚州的原因。 这大概也是皇帝赵楷下定决心南下扬州的原因。 金军在袭庆府遭遇了抵抗,但主力集结的金军没有花太多工夫,几天之内就攻陷了袭庆府,知府吕由诚城破后被俘,坚决不降,连同他四个儿子在内的四十多人全部被金军杀害。 这大概就是衍圣公南下避难,以及赵构突然从楚州逃到扬州的原因。 赵构总是先别人一步,他等不到上一座城池失陷才跑,而是金兵追到上上一座城池他就跑。皇帝反而慢了一拍,袭庆府失陷后,金兵的动作比想象中更快,赵构来到扬州的第十天,突然北方徐州传来了消息,金兵开到徐州城下了。 皇帝南逃扬州的道路被彻底切断! 第四十节 黑云压城 局势急转直下。 第一时间,李慢侯去了公主府,果然两个公主也很慌乱。 但他没有安抚,他不是来安抚公主的,他来是为了一个重要的目的。 上次从他们这里得知,皇帝准备来扬州,他需要知道,皇帝的行程到哪里了。 皇帝的行程,这是高度的机密。包括皇帝要来扬州的消息,目前扬州这里,知道的人不超过一只手,连地方官都不知道。 李慢侯从公主这里知道皇帝要来扬州的消息,是在三天前,如果皇帝那时候已经启程,现在就在半路上,这是最危险的情况,意味着皇帝失去了城墙的保护。 现在李慢侯已经不考虑赵楷来不来扬州,对局势的影响了,赵楷成功退到扬州,对国家来说,当然比赵构当皇帝要好一些,至少赵楷不会一味的逃跑,他身边都是李纲这样的主战派,不会那么怯懦。可现在道路被切断了,一个比赵楷来不来扬州更可怕的可能摆在面前,那就是赵楷被金军俘虏。 已经失陷了两个皇帝,假如第三个皇帝也被抓,这对国家的民心士气的打击,李慢侯无法想象,可能比赵构不断逃跑还要严重的多。 公主告诉李慢侯,他们也不知道皇帝是否启程。 没有皇帝的消息,也未必就是坏消息,这至少说明皇帝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最坏的结果是,金兵侦查到了皇帝的行程,突然出现在徐州,其实就是冲着皇帝来的。 离开公主府,李慢侯第一次主动去大明寺求见赵构。 他相信赵构这里拥有最准确,最快速的消息,比皇帝,比官府更快速和更精确的消息,不是康王的势力更大,只是因为康王的军队就布置在金军南下的道路上。 康王身边是有厉害的人的,那些部署都很到位,每一步都将康王放置在一个最安全的位置,李慢侯不相信这是一个生在深宫长在妇人之手的亲王能够布置出来的。 或者是王渊这样的武将,或者是某个文官,或者是两者互相商量出来的。无论如何,在整条金军金军道路上都安排了军队的康王,肯定掌握着金军最准确的情报。 但康王没有见他,依然闭门谢客。 李慢侯转而找到王渊,王渊倒是没有吝惜跟他分享情报。 王渊也没想到金军会突然奔袭徐州,不过他让李慢侯不用担忧,出现在徐州的金军,只是一只偏师,他们发现的数量,其实只有几百人,金军主力目前还在邹县,邹县前方还有藤县。金军主力即便过了这两个地方,进逼到徐州也不用太惊慌,他手下的韩世忠就布置在徐州侧后方的淮阳军,一旦金军攻打徐州,韩世忠部肯定能给金军带来重大威胁。他还夸赞了韩世忠的勇武,又说他最近多次加强了韩世忠的兵力,部署万无一失。 李慢侯当然知道韩世忠的勇武,所谓的中兴四将中,真正打过硬仗的,其实也就是韩世忠和岳飞。 李慢侯又建议王渊,如果康王要渡江,尽快安排康王过江。理由是为了康王的安全,可实际上赵构此时留在这里,已经成了一颗炸弹,随时可能把金军引过来。 康王赵构南逃虽然耻辱,但李慢侯却并不认为他南逃本身是错误的选择,南逃没有错,打不过金军南逃是唯一保住半壁江山的希望,但逃跑的姿势错了,不该仓惶而逃,如果赵构能有序的撤退,对他,对国家都是一件好事。 李慢侯提出请康王尽快过江,让王渊颇为奇怪,因为目前的舆论风气,根本就不支持王爷南渡,朝中尽是李纲这样的人,他们连皇帝南下都坚决阻止,连皇帝都要死社稷,一个亲王此时敢南渡,那是会被骂死的。而李慢侯是公主府的人,公主是柔福公主,是皇帝的亲妹妹,他以为李慢侯是不希望康王南渡的,却没想到李慢侯主动提了出来,王渊第一反应甚至是不相信。 言语中试探了几番后,才发现李慢侯是真心想让康王走,倒不是他有多爱康王,仅仅是他觉得康王在扬州是一个累赘。王渊这才公开他的态度,表示他会劝谏康王南渡的。但目前的情况不安全,江南开始乱了。 先是溃兵赵万作乱,裹挟上万乱兵流民,有军有贼,称为军贼,占领长江对面的镇江。这种溃兵作乱,往往只是吃不上饭,发不出饷,因此骨干是一群下级士兵,指挥能力比流寇要强,却容易诏安。王渊派人去诏安他们,并打着康王旗号,表示要调他们过江护卫康王。然后将这些人一船一船运到扬州,下船一批人,王渊就杀一批人,最后剩余两百多骑兵一起在扬州街头斩首。这些西军杀起人来毫不手软,除了王渊还有韩世忠。宗泽死后,他收拢的巨寇丁进叛乱,纵掠淮西。韩世忠军中正好曾经收编过一百多丁进的手下,韩世忠毫不手软,将这些人绑起来要杀掉,杀到一个叫王权的人的时候,手下武官劝阻,王权成为韩世忠部将。 镇江上次被军贼赵万攻占,王渊收复之后。淮西军贼张遇近几日又攻占了镇江,这个张遇李慢侯也打过,因为此人的活动范围很广,从扬州以西,一直到湖北附近都有他的踪迹。扬州和扬州西部的真州,是张遇活动的主要地区之一,李慢侯的手下跟他打过几仗,谈不上胜负,主要是追不上。倒不是这人有什么骑兵,而是他会逃,手里有许多船,追他他就跑,而且往水里跑,水军恰好是目前李慢侯最大的弱点,江南地区河道纵横,张遇又在长江沿岸活动,动辄进入长江,让人望江兴叹。 张遇的势力发展很快,人数高达两万人,已经拥有了攻占城池的能力。一路席卷到淮西最西的黄州,知州赵令城虽然不会打仗,也觉得自己守不住,但胆量不小。张遇邀赵令城去他山寨里相见,赵令城就去了。张遇请他喝酒,赵令城说他知道喝了必死,请张遇不要屠城,说完就要喝酒。张遇将酒打翻在地,说酒里确实有毒,不过只是试试知州的胆量。最后张遇不但没杀他,也没攻城。 张遇离开黄州之后,从长江上游沿江而下,打算攻占建康(南京),没有成功后,继续到了镇江,结果镇江就这样被攻占了。 镇江两次失陷,主要原因只有一个,守臣弃守。宋朝的文官啊,见到金兵会逃,见到溃兵会逃,见到流寇也会逃。上次张万攻城,守臣是一个宗室,叫赵子崧,溃兵七八百,赵子崧派湘军拦截失败,聚集乡兵守城,乡兵溃散,赵子崧就弃城而逃,之后赵子崧被贬。张遇沿江而下,攻池州,守臣滕祐弃城遁走,攻镇江,新任知府钱伯言也逃跑了。 王渊说的这些情况,李慢侯也担忧不已。他的家可就在江南呢,之前江南虽然也有一些混乱,总体局面还算稳定。却已经到了崩溃边缘,去浔溪争夺过护送公主功劳的那个平江知府孙觌,不久前被罢免了,罪名是饶命。其实是他追索平江府历年积欠的赋税,导致了当地土豪们的反抗,被御史弹劾丢了官。可是官府不搜刮物资,又怎么能进行战争呢?而搜刮物资,已经开始激起民变,需要罢免地方官平息民愤的程度了。 这还不算坏,真正快速败坏,还是二十天前赵构南下扬州之后发生的。赵构前脚南下,身后跟着横行北方的巨寇,最后才是金军的铁蹄。这是一个多米诺骨牌效应,但却又比较诡异。因为赵构并非是被挤压南下的,他是主动先所有人一步逃跑,比追他的敌人还早一步。可赵构南逃,又给南方带来了压力,将崩溃之势迅速推到南方。 镇江之乱,事实上就是赵构的军队引发的。他留在扬州之后,不久手下帅营统制辛道宗就带兵过江了。名义是去杭州一带平乱,平的就是陈通之乱。这件事本来已经平了,可是问题没那么简单。 陈通最大的麻烦是他杀了文官,而最大的失误是胆子还不够大,没敢把文官都杀干净,知州叶梦得一直扣着没杀,赵叔近劝降他们之后,叶梦得就给放了。之后赵叔近上书朝廷,请求赦免陈通等人的罪行,结果朝中文官们坚决不允。而叶梦得直接跑到了扬州,一边向朝廷请求,一边以地方官的名义,请求赵构派兵平乱。 辛道宗就这样被派到了江南,如果没有叶梦得,李慢侯会怀疑这是赵构安排好的退路,他现在已经打算逃往杭州了。但有叶梦得在扬州这里活动,整个官场都一边倒的认定陈通那些人可恶,一定要镇压。李慢侯周旋了一些时候,但李纲很快就同意让赵构派兵南下,李慢侯无法阻止。 辛道宗过江,彻底将北方的混乱传染到了江南。他从扬州过江到了镇江,镇江是江南物资北运的基地之一,因此不缺钱财,知府赵子崧给了辛道宗大笔钱粮,可是辛道宗吃空饷吃习惯了,一个钱都没给士兵发。在士兵们怨言四起的情况下,一直到秀州(嘉兴),才给士兵没人发了五百钱。这些被欠了几个月军饷的士兵愤怒了,当即就有六百人溃散,局面一片混乱,辛道宗干脆奔还镇江。 辛道宗的部队中,除了少量心腹是西军之外,还有许多收编的河北义兵。其中一个叫高胜的,曾在太行山做过大盗,诨名高托天。辛道宗一跑,溃兵拥戴这个高托天做他们的首领,然后发病攻打秀州,秀州知州是赵叔近,他一边守城,一边安抚这些溃兵,每人给了四缣罗绮,这些人就跑向北方了。 高胜带着这些人去了平江,守城的奉直大夫赵研将高胜骗进城,然后剁碎了,城下的士兵吓到了,他们推举高胜的徒弟赵万带领他们。之后离开平江,北上攻下了常州,又跑去无锡。李纲就是无锡豪族,李纲家筹集了一些钱财给这些溃兵,于是他们就又走了。 这些人大都是河北义兵,他们的目的是想回家,或者只是求活,不管是高胜还是赵万,都没想着当皇帝这种远大理想。他们一路往北,裹挟了一些活不下去的流民,最后占领了镇江。 所以南方的混乱,从一开始就是赵构带去的,算是河北溃败的延续。 赵万这些溃兵被镇压了,更强悍的张遇却占领了镇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面对这些困局,李慢侯真的没有办法,他手里没有权力,无法干涉。他手里有兵,现在却不敢乱动,日日加紧训练,已经不练野战了,天天演练守城,江南也好,淮南也罢,只要金军不来,守住重要城池,大局就不会坏,他手里有限的力量,需要用到最重要的地方。 西军败坏的军纪,已经让李慢侯对这些西军失去兴趣,此时即便王渊这些人允许他挖墙脚,他都不敢挖了。万一这些人在他守城的时候,给他拖后腿,他哭都没地方哭去。手里目前已经有了五千众志成城的官兵,只要经历过实战,经验迟早都会有的。 最危险的还是两淮,去年李成就曾寇掠过这里,被刘光世击退。现在再次混乱,金兵攻打东平府,守将孔彦舟不敢抵挡,一路南下,裹挟了数万大军,在亳州一带打家劫舍。这让皇帝从淮西南下也变得不安全,丁进依然没有被剿灭,刘正彦带着三千骑兵一直追击,丁进跟他反复兜圈子,在寿春一带徘徊。黄州、江州、池州这些沿江州县,都有张遇活动。扬州以北还有一个刘忠,头戴毡帽,骑兵众多,到处打家劫舍。 唯一还算平静的,就剩下扬州和真正,已经淮东的通州、泰州等地。因为赵构十万大军坐镇扬州,还是有些用处的,刘光世等人打流寇没有问题。 最让人担心的还是徐州,金兵出现在徐州的消息日渐增多,而且普通百姓也知道了,市面恐慌,却无处可逃,因为江对面的镇江都被流寇占了,让他们往哪里逃。 官方得到的信息更多,更加准确。李慢侯已经确定,徐州已经被围。金军主力攻占了袭庆府之后,在没遇到阻碍,沿途州县纷纷投降。山东的屠杀已经让军心、民心彻底丧尽了。他们知道,守城不会有援军,而且守不住,最后被屠城,趋利避害,投降是最好的选择。 结果就是金军兵不血刃的快速南下,先派兵奔袭徐州,起先是五百人,很快就增加到了一万人,又完颜宗弼等名将率领。 皇帝那边的消息总算收到了,果然皇帝南迁的打算,被李纲等人拦阻。李慢侯在开封是亲眼见过李纲拦御驾的,这次李纲地位更高,要拦下一个威望大跌的皇帝,更加容易。李纲的阻拦,让皇帝的御驾没来得及出发,就接到了金兵到达徐州的消息,这时候皇帝自己都不敢跑了。 赵家人都十分的看重自己的性命。赵构狂逃最明显,而且受不了任何危险。李慢侯请他尽早过江,却因为张遇在镇江,而迟迟不敢动身。李慢侯护送公主到了扬州,李成当时寇掠宿州、虹县,皇帝立刻就让公主先留在扬州,接着越来越乱,干脆不让公主启程了,直接在扬州建行宫,为皇帝南迁打掩护。 王渊几天后就平定了张遇,这张遇也好死不死的,在黄州劫掠日子过的好好的,哪里避开了抗金前线,远离宋军主力,他却非得南下,又是打江宁又是打镇江的,结果惹了王渊这一群煞星。 或许是太看不起官兵了,在镇江劫掠了足够的物资之后,张遇竟然渡江到了真州。他在水里,别人拿他没办法,上了岸一下子就被堵住了。他攻破了真州,放火烧城后逃窜,被逼到了杨子桥一带,迫于无奈接受诏安。 王渊带兵从镇江返回,进入张遇的大营,告诉张遇,我回来晚了,不然你的脑袋就不属于你了。 张遇接受诏安之后,王渊这次没有杀人,只是将张遇的部下打散,将张遇调走,把他的部下全部发到韩世忠手里,韩世忠镇守淮阳,直面徐州,此时压力很大。 不过有韩世忠在北边,李慢侯还是很放心的,这意味着扬州不需要面对金军主力,最多是一只偏师。李慢侯甚至计划,一旦韩世忠跟金军主力焦灼,他可以冒险支援,没准可以击溃金军主力,那就是比黄天荡提早两年的奇迹了。 李慢侯不是自信的人,他是一个积极的悲观主义者,他做事情总是往坏处想,却用道理逼迫自己去积极做事情。这让他很难升起自己去创造奇迹的心态,韩世忠在历史上的名头,让他觉得配合韩世忠可以创造奇迹。 王渊收复镇江之后,李慢侯再次重提渡江,但这次王渊却不同意了。江南的混乱,让他觉得不安,他告诉赵构,他镇守镇江,确实能保镇江一地安危,可镇江之外呢?康王留在镇江好还是留在扬州好?当然是扬州好,镇江两次失陷,已经残破不堪,扬州虽然混乱,却保持正常。 王渊请求南下平乱,他认为镇江根本不安全,长江未必那么保险,但去了杭州就不一样了,哪里有重江之险,即便金兵过了长江,还有钱塘江呢。 王渊南下了。 赵构不肯走,李慢侯直接去找公主,他希望公主趁着现在局势暂时稳定,赶紧渡江。 两个公主竟然也不肯走,主要是柔福公主不肯走,他哥哥是皇帝,现在生死未卜,她哥哥之前让她在扬州接驾,她不想弃兄南逃。她被哥哥抛弃了一次,却不愿抛弃哥哥。柔福公主不肯走,延庆公主也就不肯走。 所有事情都不顺,让李慢侯心情极坏。他不断推演可能发生的情况,最好的情况,徐州知州王复挡住了金军,韩世忠救援及时,金军撤退,这种可能性不太高,王复一个文官,恐怕很难真正取得军事胜利,韩世忠手里的兵力不足两万,恐怕也无力回天,关键是此时韩世忠这样的名将,手里也没有能跟金军野战的精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孙武再生也没用;最差的是,金军快速攻陷徐州,接着击退韩世忠,主力兵临扬州城,这种可能性也不太高,但却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一旦金兵南下,赵构肯定要逃跑,他一跑军心立马就散了,因为目前主力都在他手上。十万大军南逃,无数平民逃窜,到时候李慢侯要怎么守这座城? 最让李慢侯生气的是,赵构不跑,也不做事。整天躲在大明寺跟自己的妃子厮混,一群文人整天跟和尚一起讨论禅法,日子过得清闲逍遥,他们真是活在桃花源里的人啊。 不仅仅李慢侯生气,其实这些人的做法,已经引起了公愤,不仅老百姓不满。军队也不满,军队不满,主要是士兵发不出军饷,而这些文官却天天吟诗作对,浪漫的紧。 这些行为其实也没什么大的过错,只是不合时宜。可他们能做什么?作为李纲的反对派们,他们手里无权,只是帅府属官。但现在的局面,赵构这个兵马大元帅也无所作为。这当然让人恼恨,可转念一想,赵构此时又能做什么? 手里没钱,十万人要发军饷,根本就约束不了这些士兵。甚至行军途中,韩世忠的部下当众将赵构的一个下属推进了水里淹死,赵构却无能为力,只能看着那个叫做孙琦的军官带着人溃逃。 要让士兵稳定下来,需要一个稳定的社会秩序,可稳定的社会秩序却又被破坏了,士兵又加剧了社会秩序的混乱,恶性循环一旦开始,很难立刻制止。 李慢侯发现自己能做的,其实也不多。赵构不敢有秩序的过江,公主不愿抛弃兄长过江,城里拥挤着十万数不服节制的各路兵马,周边每天还有大量难民因为流寇而往扬州逃难,扬州城里拥挤了快三十万人了。 李慢侯手里有大量财富,应付他五千人马绰绰有余,可也顾及不上赵构那十万大军,甚至都不敢接济他们,担心一旦露富,会被他们给抢了。 现在能拢住这些乱兵的,其实只能是他们的将领,靠将领跟士兵的私人轻易,勉强稳定住他们,保持最起码的秩序。在城里打个人,吃个霸王餐现在都不叫事了,只要不杀人,那就算没失去控制。 李慢侯频繁接触各路军头,他试图说服这些人约束部众,也试图说服他们一旦金军南下他们能留下来守城,有几个能约束住士兵的将领帮忙守城,成功的希望会更大,李慢侯以公主府的名义,向他们承诺,只要他们能留下来守城,会供应他们的基本物资。 许多将领都表示应该如此,却只想立刻从李慢侯手里要到钱财,真心的有几个,李慢侯自己也不确定。 渡江的难民川流不息,每天都有百姓前往镇江,但过江的能力是有限的,江口是有水闸的,只能容许漕船通过,漕船数量也不多,经过反复拉锯,百姓手里的船只,不是被张遇这样的军贼夺走,就是被官兵征用,能用于渡平民过江的船比以往少了太多,而手里有船的,又没人组织他们帮忙运输。 所以尽管每天都有人南下,扬州城里的人依然不见少,反而继续增多。 物价早就飙升超过十倍,官府开仓也无济于事,逃难而来的难民,此时别说承担生活费用了,连饭都吃不起,卖儿卖女开始频繁起来。 李慢侯手下的士兵也加入了万恶的人口买卖中,李慢侯对此非但没有杜绝,反而鼓励他们。那些可怜的女孩,与其被人贩子买走,当瘦马养起来,不如让自己的士兵买来当老婆。这些穷苦的山民绝大多数都没娶过媳妇,甚至有人这辈子都不可能娶到媳妇,现在娶一个扬州媳妇也不错。对那些被迫卖儿卖女的家庭来说,这也是最好的结果,他们的女儿有了归宿,他们能得到一笔救命钱,度过绝境。 李慢侯不但允许他们买人,甚至鼓励他们多买,一个不多,两个刚好,三个也行,只要他们愿意养活,现在于公于私都有百利而无一害。 唯一的麻烦是,士兵带了家属之后,管理起来不太方便。于是李慢侯将这些女孩,全都安置进了公主府,除非轮到放假,不允许夫妻见面,这才没有影响到军营的日常运作。 唐子城继续加固。城墙和各种防御设施已经修建完备,大大小小的房子都盖了起来。难民的到来,其实也为李慢侯筑城提供了很大便利。 最开始他只能雇到三千左右的民夫干活,后来到了五千人,赵构到来后,人数立刻到了一万,目前已经有三万人在这里工作。都是逃难进城的周边难民,最远的甚至有从黄河沿岸一路套过来的。招募难民工作,此时甚至是一种慈善,以极低的价格雇佣他们,却让他们感激涕零。李慢侯还要甄选那些有家人的青壮,认为这样能帮到更多的人。 雇佣三万人做工,让李慢侯也吃不消,侯东囤积的那批物资是有限的。压力最大的是粮食,侯东屯下的粮食,只有三十多万石而已,足以支撑李慢侯的士兵吃五年,但多了几万人做工,就最多能撑一年了。李慢侯可以用极地的价格雇佣青壮,主要就是因为他提供伙食,每天发米,发的米够两个人吃饱,这样至少可以让一家人不用饿死。 建炎二年,十二月初,康王赵构抵达扬州刚满一个月,徐州失陷的消息就传了过来。徐州这样一座坚城,竟然只坚持了二十天! 徐州是李纲重点打造的三大帅府之一,这里是河防的后方,囤积了大量物资不说,还让文官招募了大量士卒,假如没有吃空饷的话,这里应该有三万士兵,却只能坚持二十天! 徐州失陷的消息,给扬州上空,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云。现在这团阴云连李慢侯都被压的吃力了,在李纲朝廷的计划中,徐州的重要性还要超过扬州,这里是沿河帅府所在,是黄河防线的大后方,同时也是保护南京侧翼,让皇帝可以安全从宋城撤退的重要保障,李纲用了两年时间营建这里,耗费了江南不知道多少资源,却只坚持了二十天。 换做扬州又能坚持多久? 第四十一节 维扬惊变 扬州跟徐州的情况相似,许份在这里也是修城,招兵,囤积物资,可是远远比不了徐州。许份手里的物资不如王复多,手里的兵马也不如王复多,只有两万人,在李慢侯看来,那些人只能维持治安,扬州的城墙也没有徐州高大,两相对比,很难让人得出乐观的结论。 李慢侯每天都站在城头眺望北方,金军随时可能打过来,他不但经常亲自来看,而且派遣士兵日夜值守,还散出去了上百游骑,一有消息,能第一时间知道。 突然他看到远方一匹快马奔驰而过,却没有进入唐子城,不是他的人马,那人直奔大明寺去了。接着就看到大明寺门洞开,呼啦啦一群人拥挤出来,匆匆下山。 康王收到什么消息,终于要逃了? 李慢侯看到了乔装改扮的康王,身边拥着一群侍从,不少都是太监。 “走,下去看看!” 李慢侯知道考验来了,赵构这一走,谁知道引起多大的恐慌。 自从金兵奔袭徐州,土寇四起,纵掠淮西,扬州已经很少收到南京应天府的消息。留在扬州的康王,一时间成为当地官员的主心骨,都希望他出来主持大局,但赵构死活不出,官员们转而求助于帅府令黄潜善,黄潜善成天倒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可是整日听禅机,除了大言不惭,什么主意都没有。 李慢侯带着十几个骑兵,很快就赶到了大明寺下,大明寺在唐子城最高处,李慢侯修建了唐子城后,周围修建的街道跟古寺的阶梯相通,当他打马赶到的时候,赵构一行人已经走下了不太高的阶梯。 一个太监看到李慢侯,不由大喜。 “是李提辖啊。你来的正好,快护送大王走吧!” “康公公!” 此人李慢侯认识,是赵构身边的大太监康履,是赵构身边的心腹。李慢侯跟这些人接触过,双方没什么深交,可也没有什么仇怨。不过他们倒是对李慢侯印象不错,一方面是李慢侯不像城内的一些文官,坚决反对赵构南渡,另一方面是因为李慢侯的军队,大概是目前城里唯一有纪律的部队了。赵构和一些官员躲在唐子城中,唐子城的治安极好,就是因为这里被李慢侯的军队守着,除了一些劳工外,不让任何其他人等进入。所以这里虽然是一片工地,却秩序井然,带给了他们难得的安全感。这些从河北一路逃到这里的人来说,安全感实在是太珍贵了。 李慢侯跳下马,走到近前,看到赵构被一些扈从护在中间,还乔装打扮过。 李慢侯遥对赵构拱手辑拜。 他来不是跟赵构啰嗦的,他是来问情况的,怎么突然就要走。 “不知道大王可有什么消息,这么急着走?” 赵构示意了一下康履,康履马上拉住李慢侯。 “提辖不要声张。金兵打过来了。已经破了天长。” 天长军位于扬州西北,距离跟高邮军差不多,天长跟高邮之间隔着一片水泽湖泊,不同的是高邮位于运河边,而天长军不靠近运河。这对金兵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显然金兵是从徐州南下、经过泗州然后直接走陆路奔袭过来的。 “这个我知道。可那只是一只偏师,诸位务须惊慌。刘统制未准已经退敌了。” 局势十分败坏,败坏的原因是官员越来越不尽责了。徐州失守的准确情报,已经随着一些逃出来的军民打探清楚,徐州知州兼沿河兵马都统制是尽责的。而且这个人有自知之明,他不懂军事,也不瞎指挥,他提供的是精神支柱,大力提拔当地的一个武将。也不是什么正经武将,只是一个徐州本地人,自幼练武,被招募从军后,在周边剿匪中立下了不少功劳。就被王复重用,派他督战。这才让徐州坚持了二十天,可依然抵挡不住认真攻城的金兵,城破后王复战死。 王复没有投降,但之后金军一只偏师突然奔袭泗州,文官带着主要兵马逃出了城,县丞带着二百来人,忽悠了一整天,金兵攻城后才发现,城里根本没有大军,而攻城的金军自己也怕,因为他们只有五百人,是来探路的。 没人想得到金军竟然绕过徐州以南的五六个州县,突然奔袭了泗州,也不顾韩世忠在侧后方的威胁,消息传到扬州,赵构就紧张了。赵构显然相信,金军莫名其妙奔袭泗州,就是冲着他来的。所以一方面派人加紧打探消息,一方面叫回了南下平乱的王渊。还逼迫极不情愿的刘光世带兵北上抗敌。 李慢侯其实也这么认为,但他侦查到的情况,这确实是一只偏师啊,甚至说偏师都有些高抬对手,根本就是一只侦察兵。有刘光世这种大将带主力北上抗击,应该没什么大问题。李慢侯真正担心的,一直是金军主力。他没有信心,甚至十分肯定,一旦金军主力围攻,扬州不可能守得住。 说话间,康王的武直已经解下了寺庙下马棚里的马匹,牵到了康王跟前,都是好马啊! 康王骑上马。 李慢侯叹道:“大王要走?” 赵构点了点头:“统制与我一起走吧!” 李慢侯摇摇头:“下官还不能走。” 赵构叹道:“也对。你得守着公主。” 李慢侯道:“公主走我也不能走。” 赵构疑惑:“这是为何?” 他无法理解,李慢侯是公主护军统制,公主没走,他当然不能走,可公主要走,他怎么也不走。 对这个人,李慢侯从心里鄙视,甚至懒得解释。 “金人不破,誓不过江!” 李慢侯随口一说,只是暗中嘲讽赵构的怯懦,却无意中给自己立下了一个大旗。 赵构神色古怪的看了李慢侯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只见他甩了一下鞭子,立刻骑马走了。他的武直在前面开路,其他人都仅仅跟随。上百人呼啦啦朝着城外奔去,看起来他并非史书中描述的那么狼狈,匹马过江只是老百姓的愿望,权贵始终是权贵,即使逃亡,依然有人鞍前马后伺候。 李慢侯没探听出什么靠谱的消息,他径直出城,直奔东南方的宋大城,两座城池之间,挖通了护城河,也开了一道正对的城门,李慢侯直奔入大城。守城士兵跟他早就熟悉,没人阻拦。 还好赵构没从大城的闹市走过,没有惊扰到普通百姓,要是这些平民乱了,根本无法弹压。 李慢侯直奔公主府,公主府位于城南,一条运河自西向东穿城而过,又有一条运河,从南往北到东西运河止,形成一个丁字形运河水系。运河以南半条街都被强买下来,作为公主府。丁字形运河成为公主府的北部和西部的护城河,只不过东部和南部直面大街,暂时没有开挖的计划。即便占了半条街,可跟开封的皇宫相比,依然十分寒酸。但是这是以行宫的标准打造的,既然是宫殿,就不存在什么逾制的问题,院墙盖的又高又厚,完全不属于城墙。 公主府的警卫力量也很充足,除了李慢侯在这里安排着一千步人甲兵之外,其实皇帝也派来了五百宫卫,这些宫卫已经不是汴京时候的膏粱子弟,那些膏粱出身权贵,大都被金军俘虏北上了。这些当然也不是平民,而是新一代的膏粱,各级官员子弟充斥其间。有一些是沿循旧例,征募开国功臣的后代充任,有一些是奖励烈士,将一些战死各地的官员家的子弟充任,还有一些是来自南京一些官员家的子弟。 通过这些人,李慢侯有时候能感觉到赵楷的可怜,他被李纲那些大臣拦住了。就派了这些人来,这些人中有大量文官家的旁支子弟,那些顽劣子弟,考不中科举,做不了文官的膏粱。把这些人派来,可能就希望文官们能考虑南下;至于开国功臣之后和烈士之后,主要是这些人的忠诚度高,一个是与国同休的贵族之后,一个是战死沙场的烈士家属,都证明过忠心。 因此这些名为保护公主,实则是赵构自己的宫卫的家伙,对局势一点用都没有。他们的装备倒是十分奢华,不但人人身上都穿着精工打造的甲胄,他们还都是骑兵,战马虽然不是上好的西夏马,但也是秦马,主要是好看,高大雄壮,力气也大,最大的缺点是容易得病,显然这些马跟西夏马都是一个品种,只是没有优良马场来培育,身体不太健康。 这群宫卫的首领叫做曹破辽,开国功臣曹彬的旁系子弟,曹家不但世代贵族,而且一直跟皇室联姻,权力不大,地位很高。但可惜因为这样的关系,全家都被金兵俘虏到了北方。曹破辽家,是一个远枝旁系,家里有祖上传下来的几百亩田,小日子也过得去。他这样的旁系太多了,宗主念旧也能照拂一二,宗主不念旧就是两家人。曹破辽运气不错,从小生了一副好皮囊,读书一般,但是拳脚功夫不错,长大后被送到曹家当了家丁。 曹家遭难的时候,他躲过一劫,赵楷继位之后,南下投奔。而且一算,他竟然是曹彬后代中最近的几个血脉了,甚至有了继承爵位的可能。最后竞争失败,却被赏了一个宫卫,也算有了一份旱涝保收的收入。 从他名字就知道,他的长辈显然都生活在宋辽对峙的时代,谁能想到短短十来年,女真崛起,将宋辽两个对手都给灭了,估计他们下一代该起名曹破金。 “曹府承。把你的人马点起来。” 曹破辽是以公主府承的身份被派过来的,公主府里名义上所有的武装力量都归他管,只是名义上,李慢侯手里的部队,是公主护军,属于临时编制,是公主回京的护驾仪仗。 “李统制。外面乱起来了?” 曹破辽神色严肃,李慢侯最近频频敲打他们,让他们做好准备。 “我去见公主。兴许得走了。” 李慢侯没空跟他扯淡,径直走向公主院中。 公主府作为行宫扩建之后,形成了四重院落。两个公主占了最东边的一个院子,这其实才是真正的公主府,另外三重大院,应该是皇帝南下后的行宫,只是跟公主府连在了一起。 一路见人就招呼,是李慢侯的兵,让他们去向李忠报道,是曹破辽的手下,让他们去一进院找曹破辽集合。 很快就进了公主院,见到了公主。 “最后的机会。你们走不走?” 李慢侯口气急切,赵构就是个风向标,他逃了,意味着扬州肯定不安全了。 “我不走。我等皇兄!” 柔福公主依然态度坚决。 “赵轻卿,你走不走?” 李慢侯大声喊道,他看到延庆公主似乎在犹豫。 延庆公主道:“走去哪里?” 李慢侯道:“康王正在出逃,跟康王一起走。” 延庆公主道:“你不护着我们走?” 李慢侯无奈道:“我走了,谁帮你们挡住金兵?” 这句话还可以换种说法,老子是来打仗的,你们公主的死活跟江南几千万百姓的安危相比,屁都不算。如果是李纲、宗泽或许会这么说,李慢侯没那么刚烈。同样的意思,表达的让别人更愿意听,这是门学问,他搞古董的时候练出来的。 果然两个公主露出感动的神情。 延庆公主微笑起来:“那我也不走了。” 李慢侯沉默的盯着他,心里闪过许多杂念,不乏一些阴暗的念头。公主走当然最好,他能踏踏实实守城,心无牵挂。不走其实也好,她们毕竟姓赵,宋朝公主没有唐朝那么活跃,但她们的身份多少应该会有点号召力吧。最危险的时候,站出来激励一下士气,或许能收到奇效。 “人各有志。爱走不走!” 心里想着利用公主,让李慢侯感到自己很恶心,气骂了一句。 屋外李忠的声音响起,他立刻走了出去。 “把人分配下去,守住各门。有胆敢擅闯着,不分军民,格杀勿论!” 秩序一旦崩溃,来自内部的冲击,才是最危险的。秩序一旦崩溃,就再也没有军民,所有人都是野兽。 李忠道:“大人。是不是金兵打来了?” 李慢侯拍拍他的肩膀:“快了。怕不怕?” 李忠笑道:“不怕!” 确实看不出害怕的神色,反而一脸的向往,这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哪怕他长得不甚高大,甚至有些猥琐。 曹破辽这时候也跑了进来:“提辖。乱了,乱了!城里大乱了!” 一问才知道,赵构被人认出来了,有人大喊“大王跑了”,老百姓彻底慌了,这几天本来就有人不断南逃,大部分人不是不想走,而是走不了,没盘缠,扶老携幼的,怎么跑?现在就不管不顾了,有人开了头,其他人仓惶出逃。此情此景,如同军队炸营一般。 真正跑不了的,是那些有产业的人中等人家,跑舍不得,不跑又害怕。大富大贵之人,老早就逃了,留下管家、护院看家。 “不要慌。带你们的人守好门。一会儿就没事了。” 李慢侯也算有经验的人了,经历过一次汴京之围,此情此景又触动了他的情绪,转身走进了公主闺房。 “城里乱了。你们两个好好想想,当真不走?真的被围在城里,不是闹着玩的!” 这次李慢侯说的十分平静,他抛下了所有杂念,公主即便留在城里有用武之地,他也不愿意他们留下,困守孤城是最大的绝境,能少点人承受这种苦难,就少一点人吧。 “公主不好了。快走吧!” 一个略显肥胖的身影,连爬带滚的跑了进来,正是李慢侯军中的参军侯东,脚上一只鞋子都不见了,身上的衣服也乌漆墨黑,不知道经历了什么。 “侯东?你不在军中待着,乱跑什么?” 此时城中非常混乱,各路牛鬼蛇神都会钻出来,街面上如同战场。 “大人你还不知道呢,刘光世派去的人都跑了。街上乱兵乱杀人,太守都个打死了。好多地方都起火了!” “什么跟什么啊?刘光世在街上杀人?你慢慢说!” 侯东说的又快又乱,口齿还不太清楚,让李慢侯越听越糊涂。让他重新说了一边,才听明白。原来就在他刚刚离开子城那会儿,外出打探消息的花马刘回来了。跟泗州的情况一样,天长军的统制官俱重和成喜,带着一万人马,不战自退。前去救援他们的刘光世军队几万人马,还没到天长就跑光了。至于刘光世,根本就没出城,赵构让他出兵,他多次推脱,推脱不过了,把一群杂牌派了出去,结果都当了逃兵。 被赵构从河北带来的大量军队,已经养成了畏金兵如虎的习惯。但他们只是逃了,街上杀人的士兵,跟他们没有关系。街上杀人的,是不知道谁的部下,李慢侯猜测,恐怕又是西军先闹起来。街上士兵杀人抢劫开始后,知州试图阻止,带着他的乡兵去镇压,结果乡兵被人一冲,当街就崩溃了,知州死在了乱兵中,也不知道被谁杀的。 “我们的人呢?” 李慢侯连忙问道。 如果这股混乱影响到了自己的军队,那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侯东喘着气道:“我们的人没乱,都在子城守着呢。现在也有乱兵想冲子城,子城城门都关了,我是缒城出来报信的。咱快跑吧!” 李慢侯骂道:“你是我的参军,你怎么能跑?” 侯东委屈道:“我就当不了参军,不然让我弟弟当吧,他比我强百倍!” 李慢侯问道:“你弟弟在哪里?” 侯东道:“一直在镇江啊!” 看他怂的样子,李慢侯恨不得打他,突然想到他弟弟,而且还在镇江,不由看向公主,这条后路还留着呢? 第四十二节 卖女救城 李慢侯知道,赵轻卿这个徽宗宠女,蔡京儿媳,并不像看起来那么不食人间烟火气。 这女人很细致,上次南逃路上李慢侯就明白了,不会再小看她。 都过了这么久,他都没见过赵轻卿安排的那个死士,那个一路上暗中护送他们去江南的死士。 李慢侯在江南踏勘的时候,这个死士就一直在镇江,守着这个窗口传递南北的消息,直到他来了扬州,这个人也没有露面。 茂德帝姬、延庆公主、赵福金这个女人,一直留着这个死士,守着镇江这个窗口,显然她始终没有切断自己南渡的通道,留了一手。 “你瞧我作甚?” 赵轻卿问道。 李慢侯道:“既然你有安排,不如就走罢。” 赵轻卿冷哼道:“你小瞧我。你不走,我也不走。” 李慢侯叹道:“你知道我的,我准备了那么久。等的就是这一天!” 赵轻卿愁容浮起,嘴唇蠕动了片刻,起了哭腔:“你们这些臭男人!” 刚说完,李慢侯就亲了上去,所有人都呆了。 府里有传言说公主跟护军统制有私情,可没人见过,李慢侯平时看着挺正派,此时震惊了众人。 李慢侯亲完,态度坚决:“快收拾一下。外面安静了,我送你们出城。” 老管家这些天也没看到,想必也是公主安排去了某处接应。 这回赵轻卿没有反驳,羞红了脸,跑进了珠帘后的卧室。 其他人突然惊醒,当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各忙各的去了。公主的两个贴身侍女在房内,其他人在外面,都自觉的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李慢侯心里哀伤,这算是吻别吗? 正想着,赵轻卿突然跑了出来,一把抱住李慢侯,身体剧烈的颤抖。 “你怎么了?” 李慢侯问道。 “我害怕!” 赵轻卿回答,头深埋在李慢侯胸口。 “害怕什么?” “你会死!” 刚才她口齿轻颤,被亲吻打断没讲出来的,大概就是这个担心。 李慢侯推开他,笑了起来:“傻啊。谁死了,我都不会死!” 赵轻卿点了点头,又跑进屋内,指挥侄女收拾贴身物件去了。 可很快就又跑了出来:“你真的不会死吧?” 李慢侯跟他解释起来:“如果在沙漠上,我肯定死了。这里是扬州啊,到处都是水道,你知道我能潜水的嘛!有水的地方,就是我的大道。” 赵轻卿这才放下心,继续去收拾了。 街面上的声音混乱了半日,到了下午终于平静下来,这些日子的恐慌,通过这种方式,暂时释放掉了。 李慢侯这才命令打开门,带着一百士兵上了大街,刚才好几次他都想冲出来,但却不知道该做什么。 或许他应该上街镇压乱兵,或者他该组织乱民,努力恢复秩序,但又觉得,在那种情况下,他出去杀人,跟那些乱兵杀人,能区分出来吗?真的能镇压下去吗? 等到街道上安静了,他才走出来,果然是一片狼藉。街道两侧门户紧闭,有的敞开着,看样子是被人砸开的,有的门扇都丢到了外边,街道上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角角落落里横躺侧卧的一具具尸体。 李慢侯带兵直接赶去官衙,这里同样大门紧闭,说明里面有人,此时需要这些官员们站出来,主要的文官反而无所谓,倒是那些本地土生土长的胥吏,此时可能会有些用处,他们人头熟,能把秩序重新恢复起来。 敲打门栓,里面发问,回答了是公主府的护军统制,才打开了门。 许份果然死了,身体就停在衙门后堂,衙门里的官员跑光了,主事的是一个文官,还有几个吏员,另外还有一个武将。 “李提辖?” “你是?” 面熟,有点没认出来。 “你我昨日刚见过啊!” 武将有些郁闷。 李慢侯这才想了起来,昨天进唐子城拜见赵构的一个武将,从泗州溃逃回来的。正是这个人带来的泗州陷落的第一手资料,惊吓到了赵构,派人去打探消息,得知金军已经占了天长军,然后立马跑了。 “是姚统制吧?” 李慢侯想起来这人似乎姓姚。这两天事多,但他记性也没那么差,主要是这人脸上现在乌漆墨黑的,身上沾满了血色,让他有些没认出来。 “是我啊。我今天找了你半日。不是说好了吗,一起守城的!” 李慢侯猛点头:“啊。对对,一起守城。只是姚统制这脸色,一时没认出来,见谅,见谅啊!” 甩出一个借口,李慢侯心里惊讶。 忽悠其他军官一起守城,这话他对见过的每个军官都说,抱着有枣没枣打三杆子的想法,其实没指望太多,没想到还真有死脑筋的,还是昨天才刚进城的一个武将。 姚统制这时候才想起洗脸来,匆匆跑出去了。 李慢侯又跟另一个文官聊了起来。 这人叫做晏孝广,是晏殊的曾孙,晏殊除了是一个大词人之外,还当过宰相,也算是名臣之后,可惜科举没考上,找关系推荐,当了扬州尉,这是一个负责抓捕盗贼的官员,显然是武职,可怜晏殊的后人需要人推荐才能当官,还当了武职,那就说明真的是胸无点墨的家伙。可是身材看着却很高大,据说也会武艺。不过李慢侯没见过他的水平。心想也高不到哪里去。另外两人是旧相识了,因为这个晏州尉,正是负责带领扬州乡兵的头子,有过接触。 “李统制有何打算?” 晏孝广问道。 李慢侯反问: “晏大人有何打算?” 晏孝广道:“当然是为国守土了!” 历史上这个人是带着弱兵护送赵构,被金兵追上后,力战而死的。现在赵构不是皇帝,他也没有护驾的职责,况且赵构早跑了,他想护驾也不知道去哪护去。这倒是李慢侯不经意间改变的历史,改变了太多。 听着气势,李慢侯颇为感慨,全城官员都跑了,这么一个小官,却要守土。 有意试探:“守得住吗?金兵凶残,不可力敌啊!” 这道理是官员们的共识,也是他们逃跑的强力借口,不是不想打,实在打不过,所以才要保住有用之身,给别人一个理由,也给自己的心一个解释。 晏孝广道:“有死而已!” 李慢侯又叹又气,感叹的是有气节,气恼的是只有气节。 你倒是拿出主意啊,动不动就死。 李慢侯道:“要死你死,我还要活。” 晏孝广拉住李慢侯的铠甲:“李统制。我看你的人马未乱,你不守扬州,扬州必破啊!” 李慢侯估计刺激他:“守扬州有什么好处,我得护着公主避祸去。” 晏孝广道:“公主。女子也!扬州。国土也!孰轻孰重乎?” 李慢侯喜欢抬杠:“公主,吾主也!扬州,异乡也!安有弃故主,而守异乡之理?” 晏孝广被气的哑口无言,却没有办法,在他眼里,武将做到李慢侯这份上,也值得人敬重了,如此艰危的时局,不舍旧主,难能可贵,但国土与女子相比,这些粗鄙武夫,就真的分不清轻重了。 晏孝广急的转圈,突然叫道:“好好好。我给你好处,我给你十间大宅。” 李慢侯摇头。 晏孝广又道:“我给你万亩良田!” 万亩良田,这家伙没少贪啊。李慢侯可是知道,这家伙在扬州做州尉都做了十二年了,竟然都没爬上去,但是守着扬州这个食盐集散地,又是抓捕盗贼,缉私的职务,捞钱是非常容易的。 李慢侯倒想听听他能为国家拿出多少来。 “我三个小妾都给你!” 李慢侯脸色稍变,狠人儿啊,女人都可以拿出来送人,不过真有人能干得出来,张邦昌被立为皇帝后,汴京城里还出现了一群人歃血为盟,各自杀了自己的妻子,约定一起去皇宫找张邦昌算账的,结果被镇压了。中山府被金军围攻了三年,城里人大量饿死,人吃人,依然坚守。有些人在国家危亡时期,真的舍得出一切。 李慢侯其实已经不想逗晏孝广了。 但晏孝广以为李慢侯还不满足:“吾有一女。美冠淮扬,你守城,我送你了!” 李曼会咽了口唾沫,实在有些绷不住了,女儿都宋人了,这也太很了。 晏孝广大概是能拿出来的都拿出来了,直接叫道:“贞姑,出来!” 一个女孩儿施施然走出来,果然很美,五官精致,肌肤白皙,身段窈窕,温婉可人,扬州女儿的气息扑面而来。 晏贞姑的美名,李慢侯也听说过,扬州就是这么个城市,非常市民,闲言碎语太多,他在扬州也住了几个月了,当然听过晏孝广家有一个美人儿的传说。 这时候那姓姚的将军走了进来,已经洗干净了。 李慢侯也不用跟晏孝广在这里扯淡了。 冲着对他屈膝的美人儿抱抱拳:“见过晏小姐。” 转身对晏孝广道:“你算是地头蛇了,抓紧时间把街面收拾一下,我跟姚统制有军务要商量,先回子城去!” 刚才跟晏孝广打听情况的时候,李慢侯才知道,城里乱起之后,这个姚统制就到处找他,带了几十个亲信被卷入了城里的乱兵厮杀中,将晏孝广给救了出来,然后抢回了知州的尸体退回州衙。 大概还介绍了一下姚统制的情况,这人名叫姚端,竟然是从濮州逃出来的,李慢侯并不知道他在濮州坚守了三十多天才冲出重围的,只知道濮州失陷,被屠城了。两人骑着马一路向北,询问其了濮州守城的情况,想了解一下金兵的攻城方式。 发现也没什么特别的,无非是蚁附攻城,只是金军攻城非常坚决,军纪森严,无令不得收兵。在濮州跟他交手的,是粘罕、金兀术这样的猛将,是金军主力。 姚端说他是杀出重围,一路逃到泗州,前天发现有金军小股人马南下,他出城御敌,抓了几个俘虏,探听清楚他们是冲着扬州来的。泗州知州闫瑾将消息汇报了康王,然后康王派人侦查,发现都打到天长军了,接着收到天长军失陷的消息,就迫不及待的跑了。 至于那个闫瑾,算是给赵构立了大功,提前给赵构预警了。可惜他被杀了。 “某杀的!” 姚端满脸好汉做事好汉当的表情。 “杀的好!” 李慢侯拍手。 闫瑾虽然发出了预警,可是随即就带着一万多军队躲到了一旁的洪泽镇,随时准备看情况往洪泽湖里跑,姚端希望带兵守城,两人起了冲突,一怒之下刺死了知州,然后就跑来了扬州。 说着话就到了子城,城门紧闭,城下有一群人,城上也有一群人,双方正在互骂。城上骂的最起劲的,正是负责守城的西军兵油子林永。而城下什么人都有,男女老幼,灰头土脸。 远远看见李慢侯,林永大声招呼。 “开城吧!” 李慢侯道。 林永道:“有细作该如何?” 李慢侯道:“不打紧。我总不是细作吧?” 眼前这情况很明确了,这些人想逃进子城,而不是逃到其他地方去,说明子城里有他们舍不下的东西,这些人肯定大多是子城里干活的苦工的家属。 城门打开了,林永带着一群士兵,冲了出来,将聚集在城门前的难民赶开,先将李慢侯一行人护送了进去。 刚刚进城,进入建好没多久的营房,就闯进来一群文官。 “李统制。快送我们出城吧!” 竟然是平山堂里那群“雅士”,汪伯彦、黄潜善他们。 这群人也是苦了,一直强撑着装雅士,今日其他官员来找他们拿主意的时候,黄潜善还故作镇静,表示“已有措置,不必惊慌”,可官员们说康王已经走了,这下子黄潜善终于没心情做雅士了,想紧跟着出城,却发现城门紧闭,公主护军封锁了子城,任他怎么说都不肯开门。可他们是帅府属官啊,大元帅赵构跑了,他们得赶紧去追啊。 “李统制,康王南巡去了,快送我们去吧。” “李统制,耽误不得啊。” “李统制……” 一群文官叽叽喳喳,吵得李慢侯脑仁疼,他们这些人很讲究。称呼很一致,以统制称呼李慢侯,其他人就随意多了。西军喜欢叫提辖,公主府里的人喜欢叫大人,还有叫爷爷的,手下的人五花八门,习惯也就不同,同样的官职叫法都不同。 送,当然是要送的,留这些人在城里,李慢侯可没工夫伺候,除了吃白饭,也想不到这些人还能有什么用,让他们给自己做文牍工作,他们不可能愿意,谱儿大着呢。 还不能得罪,就是这群人,别看现在被赵构给抛弃了,只要他们追上去,那一个个都是从龙的功臣,如果南京宋城的皇帝没逃出来,赵构铁定是下一个皇帝啊,得罪皇帝身边这群人物,没好处不说,他们随便使个绊子就够李慢侯受的了。 正要安排,突然林永派来一个士兵汇报,说金贼进城了。 所有人大惊失色,李慢侯也有些懵,来的这么快? 第四十三节 关门抓贼 李慢侯连忙登城,站上望楼,扬州城的情形一览无余。 此时城内依然混乱,杀人和被杀的已经没有了,但多处地方起火,有人在扑救,不知道是百姓自发的,还是官府组织的,如果是后者,说明官府已经开始恢复职能。 顺着林永的指点,李慢侯发现了在东边的城门处,有一些动静,一些看着有组织的人马登上了城楼,还有一些人留在城门内外,他们都是骑着马的。 林永表示,这些人刚才也出现在子城周围,徘徊了许久才走。 这估计就是金军的探马了,没想到胆子这么大,竟然直接进城了。在子城徘徊,估计他们也弄不清楚这座城池跟南方的城池,那个是扬州吧?最后弄清楚了,就直奔扬州去了。 想到这里,李慢侯不由哀叹,衰落到了这种程度,区区探马,就已经敢公然攻占城池,还是扬州这样的大城。 “姚统制,你有什么主意?” 姚端也跟着上了望楼,也看到了这些情况。 沉思了一下到:“这必定是金贼探马,看人数,不过区区五百。且是轻骑,给我一千精骑,看我如何破贼。” 姚端气魄不小。 李慢侯却有其他的心思,他倒是没看出来对方兵力多少,影影乎乎的,没法数,姚端估计是猜的,他应该有经验,不管是五百还是一千,李慢侯觉得自己都能对付。目前有些担心那些金兵会闯公主府。 他们应该已经摸清了扬州的情况,既然徘徊了一阵子,肯定看到城里的烟火,看到了刚才的混乱,不想卷入混乱,等到现在进城。 “提辖。那群贼分明是夺了城门,等后队啊。此时不把他们打出去,扬州就完蛋了!” 李慢侯恍然大悟,关心则乱,他眼睛更多的是盯着公主府,却忽视了这群金兵控制城门后就一直没有行动的迹象意味着什么。 “谁去出战?” “我去!” “让某来!” 林永和姚端争执着。两人的脸色互相有些瞧不起,林永是西军军官,西军从来这样,姚端自认是猛将,看不起比他低级的军头。 “林永你去。叫上牛仲,三千骑兵都带走,我要你绕道城东。堵住这群金兵,一个都不能放跑了!” 林永得令立刻去了。 姚端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李慢侯跟他不熟,不知道他的水平如何,不可能放心将部队交给他,这是打仗,不是三国演义,随便就借兵给人。 但姚端的经验很重要,刚才聊了聊,很多都是李慢侯未曾听说过的,有空了,值得继续请教。 “姚统制。你与我一同出战,领步兵入西城,沿街索战,绞杀这群金兵!” 林永是去堵后路的,真正要抓贼,还得靠步兵。 姚端这下高兴了,明白他才是主角。 正说着,城下鼓噪一片,又是那群文官,竟然也爬上了城头,大多数人面带惊恐之色。 这次是黄潜善带头,跟李慢侯对话,要求尽快派兵护送他们出城,金兵都打进城东了,在不走可就真的来不及了。 李慢侯指着城东对黄潜善道:“黄大人你看。金兵都是骑兵,现在出城,一个都跑不了的。带我等击退了金军,诸位大人从容启程不迟。大人意下如何?” 看到金兵黄潜善没有主意,叹了口气:“全听李统制绸缪!” 李慢侯立刻下楼。留下一千人守城,剩下一千人全都带了出去。 公主府哪里还有一千兵力,足以兑付五百金兵了,如果在城市里,四比一的兵力优势还打不退他们,那就真的是没法守了,因为大街上,再多的部队都展不开。 唐子城和宋大城之间,相距两公里左右,两座城池都有护城河,护城河之间又挖开了一道运河,运河两岸都有宽大的便道,不管是行船还是跑马都很便捷。 李慢侯的步兵大多数也学会了骑马,骑的不好,行军却没问题,现在他们是正经的骑马步兵,而不是牵马步兵了。因此这段路程很快就走完了,迅速开进了东门,城里又开始混乱了,这是第二波,点燃的火种是那股金军。早上的混乱,是康王弃城的消息引起的恐慌,这次真看到了敌人,不可能不混乱。 奇怪的是,经过早上的混乱,此时反倒平静一些。东南西北四城的百姓都往城外逃窜,但也有人紧闭门户做起了鸵鸟,街上还看到一些拿着香花的人成群结队往城门赶去,看到李慢侯的军队才停下了脚步。 李慢侯看见队伍中还有一些他认识的人。 “曹掌柜,兵荒马乱的这是去哪里?” 李慢侯看着跟他做过几次买卖的丝绸商曹雪岩问道。 对方神情尴尬,前言不搭后语,什么也没说出来,就开始叫其他人都散了。 李慢侯没空耽搁,骑在马上很快就远离了那些人。 跟他并马而行的姚端冷哼一声:“李统制该杀了那些人。” 李慢侯惊疑:“好端端的为何要杀人?” 姚端哼道:“这些人准备去归降!” 一群群人都端着香花,挺有仪式感的。姚端大概见过相似的场面,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李慢侯叹道:“罢了。一群商贾,只想活命而已。” 前队突然停下了,李慢侯挺直身子,看到十几排士兵正在各自的队长指挥下下马布阵,而在他们的前面,出现了几个异族人的身影。 他们骑着马,立在大街上,相隔三百步。衣服十分驳杂,一点都不像军人,三个人穿着羊皮袄,一个人穿着麻织衣服,里面鼓鼓囊囊,应该是装着羊毛之类的御寒物,唯一相同的是,四个人都带着白毡帽。 他们大概是上街侦查情况的,双方在大街上遭遇,都有些不适应。 金军反应更快,刹那间张弓搭箭,射了一箭之后,迅速调转马头,呼啸着走了,用听不懂的异族语言呼喊着,很快就看到从垂直的十字路两侧各钻出了三五个骑兵,一起往东门跑去。 他们骑马的姿势,有一种特别的美感,行云流水,仿佛长在马背上一样,一边骑马,一边频频回头观察。 女真人的马术这么好? 这是李慢侯第一次跟金军打照面,有跟他想象中相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的地方。 军队继续前行,不过这次士兵们不骑马了,而是牵着马。宋代扬州城并不大,东西相距不过四里左右,南北五里左右,街道横平竖直。此时他们已经到了城中心十字位置,北边就是公主府的院墙,南边是一排排房屋。 军队缓慢前行,没过交叉路口都安排一个队留下防守,从东门到西门控制每一条街口。又前行了半里地,距离西门已经不足一里,可以看见金兵的布置,所有人都弃马步行,马匹交给后队的马夫队接手。 阵型一直未乱,但人的心越揪越紧,一股压抑的气氛在队伍中弥漫开来。 李慢侯位于阵中,他前面有整整三个都的士兵。但在大街上展不开,一个都一百人,第一排执刀盾,一共八人,第二排枪兵,配合刀兵,在左右刺出,一共十六人,其余七十多人都是弩兵。一个都的士兵,就将街面占据,弩兵甚至摆出了五排,因为神臂弓需要一定的操作空间。 “这样展不开,窝了兵力!” 姚端提出意见。 李慢侯又不傻,他怎么会看不到。前几个月,剿匪都剿出精了,小规模战斗,李慢侯现在十分精通。大型野战、会战他是没见过,可打这种小仗,他十分擅长。 又往前前行了三百多步,遇到下一个街口,李慢侯开始让军队朝两个街道散开。他们将沿着街道迂回包抄过去,最后三面夹攻占据城门的金兵。 距离城门还有五百步左右的位置,突然对方射箭了。这种最早的箭是用来标定位置的,警告对方该停步了。 金军射出五百步的距离,李慢侯一点都不意外,因为他们站在高高的城楼上,一个貌似军官的金军趴在箭楼的望口往下看,还有人开始喊话。 “尔等宋兵,快快投降。若有抵抗,大兵一到,全城俱屠!” 口音很不纯,有点河北口音,跟扬州城里那些河北士兵很像,但又有些不同,而且很别扭,咬字不太真。 “谁嗓门大?” 李慢侯问道。 姚端答道:“李统制可要喊话,让某来,要说什么?” 李慢侯道:“随便。拖住他们就行。算时间林都头那边该就位了。” 姚端反驳:“喊什么话,该一鼓作气冲上阵前,对方无甲,此战必胜啊!” 李慢侯道:“白白增加伤亡,不值当。” 姚端冷哼:“治军不勇,何敢言胜?” 李慢侯却很自信:“你看着吧。” 他打流寇打出花了,别的不敢说,这种迂回包抄歼灭小股敌人的战术,非常娴熟。手下也早都习惯了这一套,知道什么样的情况下,谁该担当主角。 现在金兵占据了城门,大概一百人摆开在城门洞前,而城楼上不知道藏了多少金兵,即便冲上去,也没有用,因为出了城门是一个瓮城,硬冲没用,自然就不用冲了。 很快不用拖延时间,两侧的部队也围了上来,从三个方向对城门口形成了包围。 僵持了一刻钟左右,自己这边没动,金军竟然也不动,李慢侯有些沉不住气了。 林永那边的情况他不知道,但他相信林永会有最合适的战术,他担心的是,金兵如此沉得住气,是不是说明他们的援军离的并不远,万一金军大军杀到,埋伏在城门外的林永骑兵反而成了人家两面夹击的对象。 于是他立刻命令两侧士兵前进三十步,他们靠着城墙下马道。这一举动,立刻引起了金兵的反应,箭楼上的金兵走出了箭楼,从城墙两侧散开,从城墙上射击马道上的士兵。士兵开始进行防守,蹲下身体,他们身上有重甲,并不太惧怕弓箭的攒射。同时盾兵调整方向,面向城墙,弩兵尝试还击,可是居下临高没有威力。 这样攻击太吃亏,李慢侯立刻下令后撤,退到金兵射程之外。他们也没有沿着城墙追杀过去,看来真的只是想守住城门等待援兵。 这样耽误不起的。 李慢侯心道。 看了看两侧城墙,李慢侯知道必须要从城墙上发动攻势,好在金兵人少,目的只是一座城门,根本没有控制其他城墙以及登城梯口,李慢侯可以调兵从任何位置登城。 援兵就在身后不远的公主府中。 “姚统制,你可敢出战?” 这是废话,姚端请战好几次了,甚至想带他从河北带回来的那几十个骑兵冲一冲。 李慢侯跟他悄声说了几句,招呼手下军官单穿指挥,叮嘱他只要压制住对方,不需要硬冲。 然后跟姚端一起赶去公主府。 府门紧闭,李慢侯叫开大门,李四就在门后。 “李忠。你带三都人爬上城墙,想办法从南边进攻城楼。分三都人交给姚统制,让姚统制从北边夹攻。” 这边正说话呢,突然外面传来了欢呼声,赶紧跑出去观看,发现金军正在快速往外撤,撤出去后,还堵死了城门洞。 “哎。迟了!” 李慢侯叹道,知道这是林永那边得手了。 也不两面夹攻了,带着所有人就直接增员城门口。金兵已经彻底放弃了这里,能听到外面的喊杀声,这边只能拼命扒开堵塞城门的一些家具、砖石之类的杂物。 终于清出一条路,进入瓮城,看到金兵已经全部退出了瓮城,连个守后路的都没有。 这次放心让姚端跟李四一起去追击,李慢侯则带着一批人登上城楼,确定里面一个金兵都没有了。 趴在城楼上往外看去,可以看到激战发生在城外护城河的吊桥上。双方正在争夺这里,许多金兵已经落水。却依然奋不顾身努力朝对岸游去,这是他们的后路,可以不占领城门,打不能被堵在里边,所以当发现城外宋军有进攻吊桥的意图,金兵不惜放弃城门。 林永突然后撤了,李慢侯知道这家伙要耍诈了。眼光所及之处,只有不到一千骑兵,排成一个弧形,冲着吊桥。现在退开了至少一箭地的距离。 金军士兵迅速占领了吊桥,其他人立刻上马过河,但刚刚过去一半,林永就又压上来,金兵催促的争渡,林永的游骑向两边散开,露出一排二十匹并行的铁骑,真正的铁骑,西军重骑! 从城楼上能听出金兵的惊叫声,几百个游骑挤在吊桥这种狭小的空间内,面对重骑兵冲击,那就是死啊。 宋辽金夏时期,正是中国铠甲文化的巅峰,四国先后都组建了精良的具装骑兵,人马全部披甲。宋军的重骑叫做静塞军,赵广义时代组建,满员三千人,一人五马,兵员全部来自塞北,能开的硬弓,全身披甲,剽悍异常。与辽军交锋,未尝败绩,可惜人数太少,起不到决定性作用。 西夏人的铁鹞子同样是重甲骑兵,而且比宋军更早,铁鹞子数量也是三千人。在跟宋军作战吃亏之后,辽国也组建了他们的重甲骑兵,名叫铁林军,马甲是西夏进贡,而且还装备了宋军的强弩。金国最晚,称之为铁浮屠,却比三个前辈都更出名,因为兵力更多,超过一万。 金军中铁浮屠是主力,这些金兵自然知道重骑的威力,此时突然看到宋兵竟然有重骑,而且向他们冲了过来,他们此时终于后悔太过轻敌了。这不能怪他们,要怪就怪宋军太弱。之前他们已经连续攻陷了四五个州县,全都没有遇到抵抗。昨日攻下的天长军是一座空城,前天攻陷的泗州同样是一座空城。今天他们五百人来探路,看到扬州这座据说有很多财宝和女人的城市混乱不堪,他们在远方亲眼看到大量军队逃跑,这才回身占了城门。如果不是因为这座城太大,他们还没有探清城里的情况,早就开抢了。 谁知道突然冒出这股宋军,心想应该是城北四里外那座山城里的士兵,他们有些懊悔过于大意,没有探清那座山城的情况,就贸然进了扬州。但宋军的城池之间,一项都不会互相救援,这是已经验证过的铁律,那座山城的宋兵是吃错了药了吗,怎么不按规矩办? 带着这些疑惑,金兵军官拼命呼喊前队加快速度,在桥上被铁浮屠冲了,死不瞑目啊! 此时姚端和李四带领的军队都登上了瓮城,开始向城外金军射击,这些不批甲的金军,虽然保证了快速机动,但防护力却弱了,神臂弩居高临下射击,完全压制了他们的骑弓。 前边是冲击的铁浮屠,后边是攒射的神臂弩,金军的斗志几乎崩溃。后队开始等不及前队,纷纷跃入河水中,如今已经是十二月,农历十二月的天气,让马儿出气都带着白雾。 哪怕扬州靠着长江比较暖和,河面上都飘着一层薄薄的浮冰,这些金兵也是慌不择路了。可惜如此争渡,终于在铁浮屠冲到桥前,全部过了河,他们也确实足够优秀,迅速上马摆开松散队形,应付铁浮屠的冲杀。 可惜铁浮屠只是佯攻,慢慢冲到距离桥头不远处,就拉住了缰绳,开始后撤,金军轻骑也不敢追,射了几箭完全没用,箭头插在几个士兵和战马身上,完全不影响他们行动,从容退到一箭地之外。 而金军此时已经骑虎难下,撇开死的,四百多金兵,分散排列在护城河前两公里的宽度内,后面是河,前面则是围着他们的宋军,宋军虽然大多也是轻骑,但是人人披甲,这让他们心凉了半截。 这是死地啊,且不说无法冲破这些宋军的阵列,即便冲过去了,远处的瘦西湖正在向他们招手,那是唐朝时候的护城河,距离现在的城墙一里地,绕着扬州城围了半圈,只在东边有几道缺口,可以说这里是双重护城河。 金兵张弓搭箭,却不敢动,宋军却开始前压。城墙上的弩兵也开始散开,沿着城墙从背后不断射箭,腹背受敌的情况下,金兵爆发了最后的悍勇之气,突然放下弓箭,抽出弯刀,嗷嗷叫着向对手冲击,发起了背水一战,真正的背水一战。 李慢侯亲眼目睹了一场冷兵器时代的捉对厮杀,厮杀的结果没有意外,金军完败。但他们的武艺确实出色,在这种绝境下,竟然还是给他们冲出去了大半。 林永反倒不着急,先将城下的金军清理干净后,才开始了对其他金军的追杀。骑兵立刻分成三个集群,林永自己带着重骑,得意洋洋的从金军冲出来的城门走来,牛仲、田氏兄弟则带着三千轻骑,开始沿着护城河追逐打散的金军骑兵。 林永上城楼的时候,浑身冒着白气。 “怎么卸甲了?” 李慢侯呵斥道。 林永不以为意:“闷死了!” 李慢侯皱眉道:“小心得了风寒。” 林永道:“怕的什么。心里痛快,得不了病!” 李慢侯又道:“你这么清闲,不怕金贼跑光了?” 林永嘿嘿笑道:“让他们跑,看他们能跑到天上去不成。所有桥都封了,都埋下了伏兵,我巴不得他们跑呢。” 李慢侯笑道:“跟我想的一样。” 扬州三面瘦西湖,东边是运河,堵住桥梁,这些人绕城跑八圈也跑不出去。跑一座桥,中一回埋伏,都不需要布置太多伏兵,二三十人足够。张遇就是这么被堵在杨子桥的,跑不能跑,战不能战,最后两万人全部投降。 林永突然带着一种美中不足的口气叹道:“哎,这下田氏兄弟发财了啊。可惜没老子什么事。” “发什么财了?” 李慢侯疑惑。 林永指着城楼下:“那么大的财,你都没看到,真是有钱人!” 李慢侯恍然大悟:“你是说那些马啊?看着不怎么样啊。” 翁城里圈了一群灰头土脸的马匹,既让李慢侯感叹,又让李慢侯疑惑。看瓮城的马匹数量,恐怕在一千匹左右,算上被骑着出城的那些马,这意味着金军是一人三马,真是奢侈。但看着跟那批川马差不多,金军应该不缺战马啊,怎么会装备这种马。 林永鄙夷道:“这些是契丹马!跟河北马同种,可比河北马好使多了。” 第四十四节 猛安谋克 李慢侯这才明白,感情这些是草原马啊,契丹人驯养的战马,跟以后的蒙古马是一支。个头不够大,但是耐力强,适合长途奔袭,而且好养活。宋国马政,在河北养的就是这种马,在陕西养的则是西夏马,但都不可避免的没有别人的马好,河北马的差距还不算太大,秦马比西夏马就差了一大截。 这么看来,李慢侯也觉得自己发了一笔大财,他买那批川马前前后后花了不下十万贯。还被田氏兄弟嫌弃成驮马,这批蒙古马应该满足他们的胃口了。如今马价比那会儿更疯狂,一头骡子都敢要一百贯,这匹马就按骡子价钱也值出十万贯去了。 骑兵现在一分为三,牛仲和田氏兄弟各领一千人,但时间一长,都知道田氏兄弟的水平比牛仲强多了,他们是正经的西军骑卒,虽然没当过军官,可骑兵的本事是实打实的。而牛仲会骑马,完全是因为在家里养过牲口,在军中就没碰过战马。这些天剿匪的时候,也是田氏兄弟立功最多,李慢侯这一套迂回包抄的招数,都是跟田氏兄弟学的,还只学到了一个皮毛。 论起使用轻骑,林永都自叹不如。只是仗着他以前就是军官,在军中经常骑马,强行要走了重骑,反正重骑能玩的战术不多,靠的就是硬核气质,更符合他林大提辖的风格。 可真论起战术来,轻骑其实才是西军骑兵的精髓,西军跟西夏人鏖战了几代人,转折点就出现在骑兵上。以前总是被西夏人压着打,很大的原因就是西夏人骑兵更强,不提西夏的重骑铁鹞子,他们的轻骑也优于宋军。但在二十年前的平夏城之战中,西军继续发挥他们的步兵守城优势,在好水川这个伤心地筑城,西夏人发三十万大军强攻,双方相持了十几日,西夏无法攻克,转折点出现在宋军派出折可适、郭成的轻骑夜袭西夏,彻底击败了西夏人。 这是第一次宋军骑兵的表现好于对手,也是最后一次西夏人对宋朝的大规模进攻,之后北宋就转入了战略反攻,一步步蚕食西夏,先后又打了第二次平夏城之战和横山之战,横山之战攻破了西夏最后一道天险横山,西夏人自李元昊时代起,第一次心服口服,示弱求和。 其中横山之战,是打的最成功的,指挥官是童贯。当然打仗的是种师道那些人,童贯很可能只是挂了一个名头。但自童贯之后,宋朝的那些大臣,其中包括名臣李纲,全都指挥不了西军军阀。李纲督战,三路北伐,救援太原的时候,三路西军互不配合,导致失败,这是李纲的说辞,总之打了败仗,罪责都是武将的。这也是为什么王渊那些人不愿意跟着宗泽留在开封,而是追随康王赵构南下,那些看不起武将,从内心深处认为武将不会打仗的文官,其实从来不懂西军。反倒是童贯这个太监,知道如何节制这些骄兵悍将,让他们乖乖卖命。先打赢了西夏,又南下平了方腊,一路积功封了王爵。 只可惜宋徽宗好大喜功,横山之战后,立刻决定履行跟女真人的海上之盟,调童贯去出征辽国,仓促同意了西夏人的求和。否则不管辽国,可能宋徽宗这个昏君,可以做到比他的祖先更出色的武功,平了西夏这个心腹之患。 李慢侯和林永预料的结果很快就摆在了面前,三百多垂头丧气的金兵瘫坐在地上,缴了械,面无表情。 他们此时肯定还不服气,恐怕他们打仗这么久,都没这么窝囊过。但这只是第一次,不是他们不够好,只是他们太自大,没有遇到哪怕及格的对手。别说他们了,在一年之内,他们的统帅金兀术都要承受这样的屈辱,被韩世忠用八千人堵在黄天荡里四十多天出不来,他们这些轻骑只是被堵在护城河内,根本不算什么。 这些人全都是在身后有敌人追击,前边有敌人埋伏的情况下,以各种不同的方式被俘的,一开始主要是受伤被俘,接着有三三两两跑不动被追上然后放弃的,最后是连续绕城跑不出去绝望之下集体投降的。 “有没有会说汉话的?” 李慢侯冲着他们大声问道。 刚才在城头,可是有人向他喊过话的,说明这些人里有人懂汉语,如果没死的话,就能交流,就能审出一些情报。 没人回答,他们都面无表情,尽管败了,却没有丢失他们的骄傲。没错,他们有骄傲。宋国人跟北方的强临,总是这样莫名其妙的有着各自的傲慢。宋人觉得自己是华夏,对方是蛮夷;辽人或金人认为他们是勇士,宋人是懦夫。两种不同的文化形态,两种不同的价值观念,让他们各自都充满骄傲,却说不出这骄傲到底来自哪里。 “没有?那就没用了!全部杀了!” 李慢侯大喊一声,突然炸开了锅,他的士兵就要动手,而金兵群中同时喊出了好几个声音。 “有有。” “别动手。” “我会说。” 至少有三个会说汉话。 李慢侯让士兵将三个人拖出来,然后分开关押在三个马棚里。 将其他人统统绑起来,关押在马棚和空仓库这样的地方,扬州城里有牢房,审完了就关进去。 “问你什么你答什么。我还会问其他二人,如果谁的回答跟别人不一样,那就杀头!” 李慢侯没有客套,直接说出规矩,一个经典的囚徒困境摆在了这三个人面前,并且让他们冷静了一个时辰后,才去审他们,想必他们已经做好了决定,知道如实招供,是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而且他们也没做过被俘后的应对预案,没有对过口供,不说实话是骗不过去的。 “你们的后援有多少?” “一万!” “统帅是谁?” “耶律马五。” “重骑,轻骑一共多少?” “重骑一千,余皆轻骑。” “没有步卒?” “没有!” 金军还没发展到使用步兵的程度,目前机动性极强。 “只有一万人?” “还有其他各路。在徐州分兵,拨离速、马五和乌林答泰欲南下擒康王。左副元帅粘罕大帅攻淮阳军。四太子兀术领兵奔袭宋南京去了。” 作为一股侦察兵,知道的这么详细,要么金兵过于骄傲,已经不屑于保密,要么这就不是一般人。 李慢侯按照他的思维怀疑起来:“你叫什么?” “萧犊犊。” “这是汉名?” “是的老爷,在下是契丹后族。” “你是契丹人?” “小人是契丹人,不敢跟大宋为敌,全是女真人所迫。” “萧犊子,别跟老子扯犊子。老实交代,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营里都这么说啊,谋克老爷说了,四太子兀术要跟马五比赛,看他先抓到宋国亲王。还是四太子先抓到皇帝。” 耶律马五是契丹降将,属于投降早的那批人,因此在女真人推行猛安谋克制的时候,成为契丹猛安,属于契丹人里混的最好的那一批。可以统领契丹族军队,跟女真人一起南下发财,这已经不是耶律马五第一次南侵了。 “耶律马五军中,都是你这样的契丹人?” “不是,很多女真人。女真欺凌我等契丹人,谋克老爷多是女真人。” 女真人将自己的部落兵制推行到辽国土地上,显然不可能让契丹人成为统治者,塞了许多女真人去做首领。 接着李慢侯又问了不少问题,萧犊犊都老实回答。他是契丹人,在辽国上京,过去是富人,家里有庞大的马群,经常南下辽国汉地买卖牲口,因此会说汉话。女真兴起后,他被编入了一个谋克,家财基本上都丢失了,现在又有了三个老婆和几十匹马,不习惯的是,女真人不让他们游牧,给划了草场。 从萧犊犊身上,李慢侯详细了解了女真人的猛安谋克制以及在北方推行的情况。果然遇到了很多问题,女真人是游猎部落,兴起过快,以前连城市都没有。部落聚居区最多也就是建山寨,宋徽宗派使者渡海去结盟的时候,写过详细的游记,发现他们的山寨连墙都不筑,用木栅栏围起来。一个首领占据一个山寨,里面居住的都是他们的手下,不分军民,全民皆兵,但有奴隶。这些奴隶打仗的时候也可以跟随主人参战,立功也可以受赏。其实跟明朝时候女真人的八旗包衣制度有些类似。 一个个山寨的圆形,其实就是一个个血缘形成的部族,很原始,但凝聚力强。只是女真人游猎,自然可以建山寨,划猎场,契丹人却是游牧的,划了牧场后,很不适应,不符合他们逐水草而居的生活习惯,冬天不能去南方的草场窝冬,夏天不能去北方的草场避暑,人到影响不大,跟汉人杂居了两百多年,他们早就学会了盖房子,可是牲口受不了,大量死亡和生病。上京一带的契丹人,很多都跑到更北方的草原地区了。哪里住的是一些依附于契丹人的草原部落,其中就包括蒙古人。 猛安谋克制在契丹汉地,也就是幽云十六州的推行,肯定也有很大的问题。汉人种地,如何划分?如果也是搞山寨制度,那么一个猛安圈起来的人口就太多了,如果按照人口,种地能养活的士兵又太少。 所以在推行了多年之后,在南下灭宋前,女真人自己就放弃了强行推行这种制度。原封不动的继承了州县制,保留了大量辽国地方官。他们在快速学习如何统制农耕民族,可依然保持了浓厚的游猎习性,攻城略地放火屠城,之后又全军离开,不占领城池。结果山东很多地方,他们前脚一走,当地人就又占了城池,朝廷派去一个官员就又恢复了统治,如此反复已经三年多,女真人也很头大。 分别审完三个人后,确定萧犊犊说的基本是真的,三人的口供中,除了信息不对等外,确定的信息都是一致的。 将他们的情况一一记录后。 公主府突然来人了,两个公主还是一起来的,他们要看看女真蛮子长什么样。 李慢侯很乐意带他们去看看这些胜利的果实。 先带他们去看了四个女真人,跟后世的八旗人不一样,他们脑后梳了两根鞭子,一左一右,一样的是头顶也是光的。这四个女真人就是萧犊犊口中的女真谋克老爷,不过仔细分辨还是有区别的,只有一个是正经女真人,其他三个一个是奚族人,一个是渤海人。 这次他们是耶律马五的前锋,相当于侦察兵。其实并不是弱旅,侦察兵往往要应付各种以外情况,反而是精锐。只是为了追求速度,他们主要以轻骑兵为主,重骑跑不起来。加上宋军的表现,让他们懒得披甲。 他们这次一共来了五百零五人,正好五个谋克,死了一个,那个也是奚族人。奚族跟契丹其实是同族,但由于契丹兴起,打压奚族,许多奚族人融入了契丹和汉人,有一些被安置在辽南地区的奚族一直保持着自己的文化,跟过去渤海国的渤海人一起,算是辽东地区的先进民族,女真人也有一些被辽国征服后,安置在辽南,吸收了更先进的文化,称为熟女真,这三族在辽南杂居,彼此融合。 完颜阿骨打统一起来的女真,是游猎于黑龙江地区的生女真,十分原始落后,同时异常凶悍,最大的缺点是人口稀少,号称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经常不满万,不可敌是后来吹出来的。兴起之后,完颜阿骨打吞并了辽南,将当地的熟女真,奚族和渤海人一起纳入猛安谋克制下。 尽管都是一种制度,可是在女真内部,还是有歧视链的,生女真瞧不起熟女真,熟女真瞧不起奚族和渤海人,而奚族和渤海人则瞧不起契丹人和汉人。所以对于萧犊犊来说,住在他们草场中心的奚族谋克,跟其他女真人没什么两样。就好像汉八旗在北京受歧视,在南方却都是老爷。 又带了公主去看其他契丹人的穿着,此时还没有剃发易服这样的政策,契丹人保持着他们的服饰文化,契丹人的头顶也是秃的,也有两根辫子垂在两侧,一根吊在脑后,另外有的有环发、有的没有。 两个公主对契丹人兴趣不大,宋辽交往了两百年,互相之间早就没有神秘感了,她们过去在汴梁也见过契丹人,各种画作中更是很常见;但女真人不一样,一直只听说,从来没见过。只可惜看过之后,有些失望,没有想象中那么凶神恶煞。跟契丹人也没太大区别。 两个公主来,不仅仅是来看热闹的,而是商量过后,觉得她们可以慰劳一下将士。派人送来了大量财物,让李慢侯酌情赏下去。 第四十五节 晏氏贞姑 这俩公主,大概是这世界上最大的富婆,公主府里囤积了超乎想象的财物。那些财物的源头,其实都来源于北宋最繁盛的宋徽宗时期,又是宋徽宗时代执政时间最长的权臣聚敛,现在基本上都用来支持李慢侯这只军队,说起来他是在用最盛世时的财富,支撑最衰退时的军队,也颇有一些时空错乱的味道。 “统制大人,恭喜恭喜啊!” 李慢侯走出关押女真人的房间,就看到公主带来的那一大批财物,以及安排送财物来的那个胖子。 “侯参军,同喜同喜,功劳也有你的一份啊。” 李慢侯笑道,这个胖子是很有意思的人,他痴迷于赚钱,但李慢侯发现他并不黑心,他的钱笔笔都有账,主要是公主赏赐的,以及做生意赚到的,没有一笔黑钱。这人胆子小,可是围城的时候,却敢冒着被乱兵砍死的风险来给公主报信,而没有独自逃走。 最牛的是,此人对赚钱有非常敏锐的嗅觉,过去就帮助蔡京做一些理财生意,现在帮公主做同样的事情,极少亏损。大概是蔡京活着的时候,有机会学到动用几十上百万贯巨资做生意的经验,这样的经验,是这个时代的人极少能够有的。 所以李慢侯认定这个人太有价值了,很值得他拉拢。 果然一听自己也有功,马上就笑开了花。 “大胜了。生俘三百,斩杀两百,破敌至少也上万了。” “有那么多?” 李慢侯有些吃惊,他读史书,当然知道什么是春秋笔法,知道古代军官报功都极尽夸张之能,只是不知道这个比例是多少。 他现在也懂得了抢功的道理,李纲不抢功,西军就不给他卖命,童贯爱抢功,西军就愿意给他卖命,其中的道理,非常简单。 侯东笑道:“只少不多,这样报功,那算有良心了。还有一级不斩,报功上万的。” 李慢侯点点头:“正好,既然你这么有良心,这报公文书就你来写了。” 侯东这一次难得的没有找理由诉苦:“乐意效劳,乐意效劳。只是不知道这捷报要奏给谁啊?” 他没注意到一个公主刚刚走到身后,突然神色一变,默默转身走了。 公主的皇兄赵楷,至今生死不明,刚刚收到的消息是金国最能打仗的四太子金兀术去了南京。 自从皇帝跟江南失去联系之后,已经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攀附赵构,甚至劝进让他继位的进表都不知道收了多少。 又跟侯东商量了一下如何发赏等事,这家伙也提出了不少好建议,就将此事也交给他做了。 之后李慢侯追到了公主府,却发现柔福公主将自己关在房中,谁也不见。 李慢侯知道他伤心了,也没劝她,交代她姐姐照顾,同时跟延庆公主商量了一下安排他们南渡的事情。 最后让公主以姐姐的名字,给赵构写一封家信,将这场仗的详情如实告诉赵构。报功奏章上的牛可以随便吹,但高层不知道真相,一旦误判的代价太大了。万一赵构以为安全了,再返回扬州,才是最麻烦的事情。他的难逃,引起了一场城内的混乱,死了不知道多少人,折返回来,这些人就白死了。 然后,李慢侯立刻返回军营。这才第一场仗,谁知道日后还有多少厮杀。所有人都很高兴,都很放松,唯独他此时需要的是警觉。当所有人都警觉的时候,他才能放松。 先安排城防,林永他们嚷嚷的庆功酒是要喝的,但得做好万全的准备。花马刘的探马再次被放了出去,将警戒线一直布置到天长军,时刻盯着这里的金军动向。同时向北方的高邮军通报情报,告诉他们已经有一只金军奔袭扬州,让他们保持警惕。 今夜的扬州很安静,每家每户依然紧闭门户,街上几乎看不到普通行人,往昔的繁华似乎就此逝去,但一点都不平静,衙役沿街敲锣,提醒百姓防火防盗。所有城门紧闭,城墙、城楼上出现了士兵。 街道上已经干净了,因乱兵而死的百姓尸体被拖到城外漏泽园掩埋,这种漏泽园是蔡京设立的专门用于收脏无家可归者的公共坟地。流放途中死去的蔡京,也被收埋在漏泽园中,算是这个奸臣为自己攒的福报。 军营中,马兵们都在吃庆功酒,步兵则没有这个待遇,都在值守。李慢侯的理由是,这次战功都是马兵获得,所以步兵没有资格吃这个酒。不是舍不得,激将法而已。骄兵悍将,得培养出不服输的劲头。另外就是,金兵南下的危机并没有解除,他们随时都可能打过来。此时更应该打起精神来,哪怕李慢侯的警戒线撒的很远,可依然难保万无一失。 马兵都去吃肉喝酒了,此时的城防自然大大的削弱,可他们战斗了一天,其实已经没有战斗力了,精神却极其亢奋,不让他们宣泄一下,也是要出问题的。 最后一个原因则是,城里的兵力此时大大加强,防守压力答大大的缓解了。 李慢侯在这座双城的最高点平山堂中,跟几个官员饮宴,为首的当然是黄潜善。酒宴也是这些文官操办的,名义是给李慢侯庆功,他们没想到李慢侯竟然能全歼来犯之敌,他们这群河北官员,大多都跟金兵接触过,接触的主要是小股部队,可即便小股部队,也十分的难缠,歼灭在他们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哪怕只有几百个金兵,他们往往也选择死守待援,决不允许出城邀战。看似胆小,实则是吃亏吃太多的原因,追他们,追不上,追上了,可能中伏,在各种小伎俩上,这些文官真玩不过打老了仗的金兵。 尽管是为李慢侯庆功,可李慢侯发现,很快就有人抢了他的风头。扬州州尉晏孝广口若悬河的描述着战场的凶险,以及当时的危局。他口才很好,文官们听得如痴如醉,尤其是当听到晏孝广不惜毁家纾难,卖女救城的情节,纷纷叫好,连赞他的忠义。 李慢侯则俯视着整个扬州城,他看到了很多漏洞,很多侥幸。有些奇怪,金兵为什么要抢占东门?在李慢侯看来,那就是一处死地。保障湖(瘦西湖)从西北到西南,覆盖了整个西郊,西北角还跟北护城河贯通,只有南方有一个缺口,宽度大概两千步。南门的东侧,是一条从南自北而来的运河,西侧正对这处缺口,如果他们占了南门,堵住他们其实很难。 可他们偏偏选择了东门,这处两道城河包裹的地方,目的是什么呢?目光往西北角收缩过来,正是他修复的唐子城,也许金兵的目的,其实是为了防备子城的兵马救援扬州城吧,他们当时担心的不是城内,所以以为瘦西湖加护城河两道防线,其实是在保护他们的。只可惜他们却没想到,宋军竟然也有能力出动几千骑兵包抄他们的后路,也许没想到的不是宋军的能力,而是宋军的胆量。 也就是说,金军的做法是合理的,只是错估了形势! 又看遍了四面城门,城门紧闭,战斗结束之后,李慢侯就下令关闭了四门。城门关的很及时,因为不久之后,就有一千金军骑兵从附近经过。他们人多马更多,每匹马上都装满了鼓鼓囊囊的财物,甚至还有驮着女人的。竟然都是从南边过来的,李慢侯审过俘虏后知道,他们南下的目的是抓康王,结果到了扬州发现扬州人都往难逃,很容易问出康王刚刚逃走,于是分兵两路,一路继续南下,一路负责盯着扬州。结果这只本来只是被派来戒备的部队,不但没把挡住扬州可能南下救兵的任务当回事,反而大胆的直接夺了一座城门,希望立下夺城第一功。结果最后功劳没捞着,把自己还给搭进去了。 每座城楼都有人驻防,驻防的兵是扬州的乡兵,没有正规编制,官府早前招募编练的,这样的部队,目前沿江、沿淮各个州县都有。可惜大多没什么用,既打不过溃兵,也打不过流寇,就像镇江的乡兵,两次不战而溃,两次导致镇江失陷。扬州的乡兵也一样,城里乱起之后,他们就溃散了。 但散而未逃,而是都藏了起来。因为他们的家眷大多在城里。这些人都是附近的乡民,被招募当兵之后,周边土匪肆虐,他们没有出城剿匪,却一个个将家眷尽量接到了安全的城里。他们的军饷很低,养不活一大家子,许多乡兵的家眷在城里打工,租住最破的房子,甚至有的临时搭建窝棚。混乱开始后,大多数士兵第一时间选择回自己家,他们有家眷需要保护。 混乱过后,作为乡兵统帅,扬州尉晏孝广收拢溃兵,发现竟然还有一万多人,原本乡兵总共两万人,去除各种空额,也就一万多,因此逃走的乡兵并不多。晏孝广立刻将这些人安置到各个城头驻防,恢复扬州防御,同时在城里张贴安民告示,派衙役不断巡逻,防贼的同时安抚民心。 李慢侯发现,晏孝广这个人还是有些能力的,不仅仅是会死,更会活。可以理解,生活在扬州这座城市,又做了十二年州尉这种官,职责类似于公安局长加城管局长,他接触的人肯定是五花八门,天南海北都有,见识未必高深,但一定很广博。又做了十二年治安工作,太懂得如何安民,恢复秩序了。 “李统制?来喝酒啊!” 晏孝广八面玲珑,谁都能关照到,不知不觉间,就接过了酒局的主动权。 李慢侯拱手道:“见谅。军中不能饮酒,我已经有些喝高了。金兵随时南下,不可不防啊!” 拿金兵吓唬这些人很好用,果然就没人劝酒了。 但晏孝广不依不饶,硬要劝酒。其他一些文官也开始漂了,发出威胁,不喝酒就作诗。李慢侯只能喝酒,这群孙子,现在可得罪不起。未来权力会很大,而且心眼很小。做事的能力不行,坏事的本事很大。 不知不觉就有些上头,知道坏事了。军营是不敢回了,直接去了公主府。回军营被看到了,万一有人嚷嚷打他板子怎么办。之前那十军棍,让他三天都没下地,记忆深刻。 醒来已经是夜班,摸到身边一人,惊出了一身冷汗,一咕噜爬起来。 他以为他把公主给睡了! “你是谁?” 李慢侯惊问。 “奴家是贞姑。” 头大了,这是晏孝广的女儿晏贞姑! “你怎么爬到我床上了?” 李慢侯问道。 “家父把奴家卖与你了!” 这什么情况,那老家伙玩真的啊? 这难道不是笑话吗? 玩大了! 李慢侯心道。摸索着下床,点灯。锦被里躺着一个露出香肩的女子。 忙问:“我没做什么吧?” 问完就知道白问了,肯定没做什么,但什么都做了。罪的一塌糊涂,能干什么事?但一个女人钻进了被窝,这事就没有转圜了,这女人已经是你的了。 李慢侯明白,现在他不认也不行了。 “你爹真是缺心眼啊!” 李慢侯不由发牢骚。 晏贞姑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 李慢侯郁闷道,说你爹你还哭了?那么不靠谱的爹,不该说嘛! “可是奴家伺候的不周?” 晏贞姑边哭边说。 李慢侯叹道:“好了。给我打点水,洗把脸,静一静。” 让她做事,最能安抚女人,这是李慢侯的经验,金枝哭的时候他就这么对付,他以为只要让女人忙起来,就什么事都没了,事都是闲出来的。 晏贞姑穿衣服下床出门大水,李慢侯趁着这时间仔细捋了捋,昨天在平山堂吃酒席。 那些文官对自己非常客气,后来说定早上送他们出城,去伴驾。最后那群文官没人敬了李慢侯一杯,就是那一轮彻底喝倒了。最后一丝理智让他叫人送他回公主府,没道理啊,他吃庆功酒理所应当的,他昨天是指挥官啊。也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就来了公主府,惹出了这么一出。 不过又一想,即便去了军营,晏孝广就不会把女儿送过去了?可能那老头也喝高了,这笔糊涂亲他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啊,喝顿酒,一觉醒来多了一个老丈人,跟谁说理去。 莫名其妙的李慢侯就有些心烦,为什么是公主府啊,公主什么都知道了! 他心理跟做了贼一样,还是做贼后被抓的那种感觉,羞耻加愧疚。为什么愧疚,是因为他始终认为他跟公主是有感情的,很纯洁,也许很淡然,但是真挚的。只是两人的身份,让他们不能打破禁忌。李慢侯一边为这种感情觉得不道德,一边又会坚定的相信感情无罪,现代人特有的逻辑错乱。 他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开始忐忑不安,不知道如何跟公主解释,明明不需要解释,他却总觉得他应该解释,解释就是掩饰,又觉得不解释她也能理解自己,不打算解释,却又不安。 纠结。 洗过脸冷静了一番,看着晏贞姑,是很漂亮,十五岁的年级,还没长开,却已经有了惊人的容颜,让人心动,像扬州的明月,干净,又有种说不出的朦胧,这是扬州女儿的含蓄。 没心情睡觉了,交代晏贞姑不要多想,自己出去了。 公主府里一片寂静,偶尔看到守夜的士兵,交谈几句,一切正常。 带着两个卫兵,很快登上了城楼,一群乡兵竟然都在睡大觉,自己悄然登城,他们都没发现。 这样的兵,能打仗? 看来要跟晏孝广商量一下,这些兵得好好练练。骂醒士兵,他们一个个吓坏了,吓的不知道该干什么,假如是敌人,此时他们已经放弃了抵抗。 离开大城,返回子城,同样视察一下,不等靠近城门楼子就被士兵喝止询问口令。这不是他们天生警觉,而是罚钱发出来的结果。 转了一圈,发现没什么特殊的情况,立刻进了营房。摊开笔墨,开始写笔记,打了一场胜仗,总需要总结一下心得体会,每个将领都要有总结,战后大家一起讨论交流,有没有效果不知道,但每次讨论会上,都会有争执,每个人从不同视角来看待问题,几十个人至少几十个视角,拾遗补缺,总结不出什么奇思妙计,但往往能找到许多漏洞。 写完之后,天已经亮了,军营开始复苏,人吼马嘶,如同一架精密的机器转动了起来。 迎面撞到一个书生。 “李统制。还您的笔记!” 这是军营里的文书,没什么官职,临时招募办理文案的。 以前很难找到读书人,自从各路土匪肆虐周边之后,往扬州逃难了十数万人,这才招募到了一大批书生,尽管都没有功名,也够用了。 这个书生偶尔看过李慢侯的笔记,很感兴趣,恳请借给他看看,李慢侯当然不会吝啬,他写那些笔记,一方面是总结实际经验,一方面就是为了传播,主要是希望有机会给一些文官看看,他们满肚子大道理,实际经验严重欠缺,又没人愿意亲临战场亲冒矢石,李慢侯将这些笔记心得让他们看看,也许能更贴合实际一些。 “都看完了?” 密密麻麻几百页笔记,书生这么快就看完了,不会是看不进去吧。书生都看不进去,文官能看进去吗? 书生摇摇头:“还没细看。抄录了一遍。” 有人读书喜欢用抄的,有的朝代是因为书生穷,宋朝绝不是,宋朝印刷业发达,书本很便宜,抄书是一些人的读书习惯。 这时候看到林永匆匆跑过来,这家伙昨夜宿醉,竟然起这么早。 “提辖。花马刘还没回来!” “什么?” 李慢侯知道出事了。 花马刘是昨日战后撒出去的探马,探马是轮换的,昨夜他就应该回来。 第四十六节 蛮夷攻心 没有按期回营,只有两种可能,一个是逃跑了,一个是被抓了。 第二个可能性很大,因为花马刘的老婆在城里,在公主府当女官,还颇有能耐,从开始的低级女官,已经得到了公主的新任,负责起了府里的女仆管训工作,挺着大肚子,却让所有女仆畏惧。 花马刘就这一个老婆,他五大三粗的,竟然很惧内,而且老婆快生了,他怎么可能逃? 被抓就很可怕了,金军骑兵的水平大家是知道的,比李慢侯手里的骑兵强了不知多少,一旦被咬上,很难逃掉。花马刘带领的探马,都是拣选过的好手,这些人骑术并不高明,但都是机灵鬼,是熟悉周边地形的惯匪。 花马刘被抓,当然可惜,但也能接受,打仗哪有不牺牲的。打了这么些天仗,死的人不下百人,剿匪倒是没死过人,都是病死的,训练中也已经死过人了,这都是牺牲。现在花马刘被金军俘虏,死的还更光荣一些。 让人担心的是花马刘被抓的后果,是不是金兵已经南下,才在扬州方向投入了兵力?导致探马全部被抓。如果不投入大兵力,花马刘带出去一个都,不可能全部没回来啊。 李慢侯立刻召集几个骑兵军官开会,商讨方案,轮班探马肯定是要撒出去的,哪怕他们还是会被抓,也得撒出去,没有情报,如同瞎子,太过被动。 正商量着,突然外面鼓噪起来,很快花马刘粗俗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恁娘,差球一点就交代了!” 李慢侯等人赶紧出营,看到花马刘的探马们已经回来了,而花马刘身上插着三支羽箭,却笑容满面的牵着一匹马。 一匹白花马! 就为了一匹马! 一边让军医给花马刘处理伤口,这种非贯穿的箭伤,很危险。没有抗生素,容易感染,这是会死人的,军中至少有一半死亡是受伤感染造成的。 一边问起情由。原来花马刘他们昨日黄昏出城后,在北方十里附近,遭遇了一小股四下劫掠的女真骑兵,其中一人骑着这匹花马,一匹女真大马。花马刘人多,追击、围堵、包抄死活不放那股金军。 对方射术精湛,一开始也没打算逃跑,而是勾引着他们,边跑边回身射箭,花马刘身上三支箭就是这么得来的。 最后远远看到金军大股骑兵也没追上,但是马抢了过来,金军一人三马,一匹骑累了,换一匹。对方换马,甚至都不减速,直接从一匹马上爬到另一匹马上,这工夫,花马刘他们自愧不如。 花马刘还得到了又有的情报,他们回程的时候,发现金军分兵了,至少分出两路。南下天长的本就是一只偏师,还一分为三,一股往西,一股往南,可能是迂回包抄扬州,也可能是奔袭淮西去了。 奔袭天长的是一只偏师,由三个将领指挥,耶律马五、完颜拨离速和乌林答泰欲,除了马五是契丹人,另外两人都是女真人。兵分三路,应该是三个将领各领本部,分头行动了。只是很难猜他们的战略目的,大战略上,肯定是要打皇帝,偏师的话,劫掠应该是主要任务和目的。 不等李慢侯弄清楚金军分兵的动向,城外就再次出现了金军,城内再次紧张不安。 大量金军,大量游骑,在扬州大城和子城四周呼啸。 城门紧闭,一群老百姓被关在了门外,扶老携幼,哭天喊地。 这些人是今天一早出城的。今天一早,城里出现了两个特殊的景观。 一个是许多老百姓跑到子城围观俘虏的金兵,这有助于打消普通百姓对金人的恐惧心理,李慢侯是默许的,甚至将近三百俘虏用脚镣相互串起来,圈在校场上,让老百姓随意参观。大批百姓聚集在校场上,一边指指点点,一边骂骂咧咧,有的还朝金军俘虏身上吐唾沫,举止越来越大胆,直到老百姓开始用石头砸金军的时候,李慢侯才下令将俘虏带进牢房。 另一个特殊的景观就是城里百姓继续逃亡,昨日就逃走了很多人,造成了一场大乱,死了好几百人,烧毁了一大片房屋。今天早上,城门打开之后,城里剩下的人继续跑。昨天他们没跑,或者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今天开始跑,也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但有一点,这些人都不是意志坚定的人。 李慢侯同样没有阻挡老百姓逃跑。因为强留他们,他们会不满,乃至再次引起混乱,而留下他们,城里的粮食消耗只出不进,对于坚守不利。也就悉听尊便,各凭本事,生死由天去了。反正留下他们,李慢侯也不能肯定是对他们好,还是对他们不好。 结果今日又有好几万人逃难,可是走到路上就碰到了金兵,许多士兵就折返回来,却发现城外有金兵游骑,而城门紧闭。 城上不断缒下吊索,将一个个百姓拉上城,可是速度很慢,金军游骑时不时还挑衅一般朝城墙冲过来,引起一阵阵惊慌,城上的士兵对这些金兵无能为力,大多数士兵都是乡兵,他们并不具备战斗能力。 金兵游骑的突然出现,不但将不少百姓堵在了扬州,也将公主堵在了扬州。 李慢侯本来今天打算送他们走的,可是无法确定路上是否安全,金军分兵最大的可能,就是冲着瓜州去的,他们的探马昨天不可能只派出一支,赵构引起那么大的恐慌,很可能已经被金兵知道,但可惜赵构此时早就跑到江南去了,这些金兵在李慢侯看起来非常迅速,可对赵构来说还是太慢,想抓他,没那么容易。 “看的人眼花,数清楚了没有?” 李慢侯站在望楼上,看到一队队金兵骑兵,炫耀着他们的骑术,辗转腾挪的在护城河之外奔驰,队形千变万化,让人一时间都摸不清他们的具体数量。 “这都不用数,千把来号人。” 林永说道。 李慢侯点点头,跟他预计的差不多。俗话说,人一过万,无边无沿,其实几百上千人散开来,也是乌压压一片,尤其是当他们还活动着,并且夹杂着大量马匹,搅起阵阵烟尘的时候,很难准确数清数量。 “这群孙子想干嘛?” 林永有些好奇。 李慢侯也好奇,千把金军游骑,攻城也攻不了,自己这边出城也出不去,打他们,追不上他们,只能看他们表演了。 “管他们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爱干嘛干嘛。” 李慢侯这么说着,也很无奈,他的骑兵派出去,真玩不过这些人。如果没有合适的地利依靠,别说堵住他们了,三千骑兵派出去,追出三十里,恐怕就该被他们反过来追了。 技不如人是一件很郁闷的事,有时候你只能忍着。 “古怪。平白浪费马力,不会有诈吧?” 林永还是好奇。 “有诈更不能管他们了,他们总不可能诈到城里来?安心训练士卒吧。” 李慢侯说完,走下城楼。 训练士兵的工作已经全面展开,早上跟晏孝广商量了一下,晏孝广完全赞成由李慢侯派出军官帮他训练士兵。训练造成的额外开支,扬州一力承担。扬州作为沿淮帅府所在地,官仓里还是囤积了不少物资的,光是粮食,就有四十万石,这还是之前多次放粮的结果。现在扬州城内,留下的人口已经不到十万,足够吃很久了。另外还有私人的屯粮,包括粮商和大户人家的储粮,还不清楚有多少,不过应该不是一个小数目。毕竟扬州之前挤进来不下于四十万人,光是赵构带来的文武官员和军队就又十万之数,从北方和周边逃难来的百姓不下十万,原本就有超过十万的本地人,以及李慢侯和扬州官府手里的士兵,四十万只是一个保守数目。 因为有四十万人,导致粮价翻了数倍,最高的时候,在往常十倍的粮价水平持续了很长时间,这吸引周边的商人疯狂往这里运粮,希望发横财。短时间内运进来不知道多少粮食,结果因为金兵突然千里奔袭,赵构突然逃跑,扬州人大部分南逃,全都积压在了城里。 城里人口陡然下降,立刻就变得冷清,但也容易管理多了。现在留在城里的人口,主要有三部分。一部分是扬州乡兵和他们的家属,士兵一万两千人,家属不到两万,总计三万上下;一部分是修建子城的工匠和他们的家属,工匠最多的时候有三万人,家属不知道多少,昨日的混乱,并没有让工匠逃走,因为林永第一时间就下令关了城门,后来打败金军后,才有许多工匠连夜出逃,现在依然有将近两万,他们的家属三万左右,一共五万人;还有一部分就是一直没有逃走,或者没能逃走的百姓,人数只有两万左右,其中有商人和本地市民,其中有好几千是老人,也不知道是他们的儿女扔下他们逃了,还是他们不想跟儿女逃走。 金军游骑在城外晃荡到了中午,突然一溜烟撤走了,李慢侯登城看过,确实撤的干净。 可是很快,从南边就又开进了一些队伍。小股的金兵,押送着大队的百姓。他们将百姓用绳子串起来,一个跟着一个,从扬州城外大胆的走过。押送的金兵人数只有百余人,可是百姓却看不到边,至少都在万人。这些人很可能就是今早逃出去的百姓,没来得及逃到瓜州过江就被抓了回来。金军压着百姓,从南门外转到东边,沿着瘦西湖岸边一路往北,最后从子城东边,一路远去。 怎么办? 要不要保百姓? 李慢侯心里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这么明显的诱敌之计,他怎么能上当! 一队金兵过去,一会儿又来一队金兵,同样是压着百姓往北。 如此往复走过三波之后,突然李慢侯看到大城北门打开一条缝,一人一马沿着城外直通子城的运河便道飞驰过来。 晏孝广竟然跑过来了。 “晏州尉?!” 李慢侯皱眉。 “你怎么弃城了?!” 作为扬州目前最大,也是唯一的地方官,晏孝广一跑,还要不要扬州了? 晏孝广被从城墙下吊上来,苦着脸:“不是弃城,是求援!” 李慢侯遥望扬州城,奇怪道:“金兵又没有攻城,求什么援?” 晏孝广道:“金贼可恶,押着扬州百姓绕城而过,城上士卒见亲人多哭泣,竟有要开城门夺亲人的。” 李慢侯皱起眉头,他都闪过出城的念头,更何况这些扬州的士卒,绝大多数都是扬州周边甚至是扬州城里的居民,被金人押走的百姓中,多多少少都有他们的亲人、朋友,许多士兵看到至亲被鞭打着如同驱使牛羊一样,怎么可能保持理智。 都说女真人是蛮夷,李慢侯还以为这只是低级的诱敌之计,现在看来高明着呢,这是攻心计啊。 第四十七节 公主南渡 李慢侯道:“晏州尉是想让我派兵出城?” 晏孝广点头:“李统制用兵如神,若能出击,定能击败金贼,救下百姓!”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因为打了一场漂亮仗,就被寄托打更漂亮的仗。过分拔高的预期,是会害死人的。 李慢侯面色冰冷道:“我为什么要救他们?” 晏孝广满脸吃惊,仿佛不敢相信这话是李慢侯说出来的。 反问道:“他们是百姓啊?” 李慢侯道:“百姓就一定要救吗?救他们有什么好处?你给我?” 晏孝广一脸胀红,是的,上次他承诺给李慢侯好处,让李慢侯留下来守城,女儿都送了出去,还能送什么,可这救百姓也要讨好处吗? 他这辈子从未这样生气过,指着李慢侯:“你,你,你!竖子不足与谋!” 说完让士兵把他放下去,士兵看着李慢侯,李慢侯点点头,这才将他放了下去。骑着他的马又飞奔回去了。 “林永!” “在。” “你去大城。看着那蠢货,他要是敢开城,绑了杀了都由你。公主府一千铁甲,听你调遣。” “得令。” 林永也下了城,让人开了一个门缝,拿着李慢侯的手令就去大城了。 还好来的及时,那州尉果然准备开城,正在给他简拔出的一千勇士敬酒。 林永调动了公主府的一千甲兵,甚至连那五百样子货的宫卫都调动了,摆出一副火并的模样。 接着跟晏孝广吵了起来,最后取了一个折中的方案,不开城门,将士兵从城上吊下去。 只要不开城门,晏孝广爱怎么折腾,林永才不管呢。 李慢侯在子城这边看着,城墙上一阵动作,接着就看到一批乡兵跑了出去,冲过了护城河,冲向了一群被少量金军看押的扬州百姓。接着就看到他们被呼啸而来的金军围起来,一百来个金兵逗他们玩,这群乡兵鼓起血勇之气,散乱的冲向金兵游骑,对方却躲开了,只是不断的骑射。终于有几十个乡兵被射倒之后,鼓起来的勇气彻底泄了,疯狂的往回逃,金军这时候却围上堵住去路,将他们逼在瘦西湖边,也不射箭,也不冲杀。 只是在他们旁边呼啸着,吓唬他们,等了很久,也不见有人来救这些人,金兵这才放开了射箭,并让开一条路,乡兵们慌不择路飞奔逃亡,金兵不紧不慢的追在他们屁股后面,疯狂砍杀,从背后将他们一个个砍倒。 李慢侯知道,这千把号人的人命,会算到他头上。因为晏孝广是绝不会认下这笔账,他只会偏执的认为,是李慢侯见死不救,才导致这一千人白白送死,如果李慢侯派人去了,不但不会送死,而且能成功救出那些百姓。而晏孝广的身份,会让他的话得到很多人的认可,这笔账李慢侯不想任也会被强行算到他头上。 世道败坏就是从这种不讲道理开始的。最终就会能者无功,庸者无罪,弱者有理了。一旦你的能力被认可,就会无限被拔高,恨不能让你飞到天上去,岂不知道能者能力也有限,能者也会累。你做的好是应该的,因为你会嘛,稍有闪失,立刻把你推倒深渊,你连着也做不好?早知道还不如让我去呢! 看着城外那些百姓,李慢侯当然也会揪心,可是城外有很多百姓,城内就没人了吗?出城后,导致城破,这个责任谁来背?可是真的救不了吗,或许出击真的能救回一些人呢。或许出击金兵没有伏兵呢,就像现在这样,一百来个游骑而已,李慢侯三千骑兵出击,他们肯定跑了。但万一没跑呢,万一他们有埋伏呢。万一他们缠住自己,然后援兵围过来呢。 李慢侯知道,这才刚开始,他要承担的内心煎熬会日复一日,他会面临一个个艰难的选择,会背负上一个个莫须有的责难。 不过他一点都不后悔,因为这是他选的。 金兵从扬州以南掳了五六万人,押运了一天才离开扬州范围。李慢侯撒开探马,确认金兵已经撤回了天长军。天长军这只金军偏师,不可能孤军深入,因为旁边就是高邮,不打下高邮,他们最多这样快速出击,快速撤回,绝不敢孤注一掷贸然跑到扬州来围城。 李慢侯终于可以护送公主和那些官员南下了。 只有一个公主,柔福公主依然决定不走,她还在等她哥哥,陷入了某种执拗中,除非自己打开心结,别人是劝不了的。 两千骑兵护送,一百多号被赵构抛下的官员和家人,一个公主身边的随从护卫,人数接近三千。所有人都骑马,不会骑马的安排骑术好的骑兵帮忙牵着,快速向瓜州移动。游骑散开很远,随时警戒可能奔袭的金军骑兵。 一路上李慢侯跟延庆公主都没怎么说话,李慢侯心事重重,公主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其实他已经不想跟公主解释什么了,哪怕他跟晏贞姑的故事已经传遍了全城。亲眼见过金兵劫掠成千上万人的场面之后,心里突然多了一些比个人情绪更加沉重的东西,很多事情觉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杨子桥,这里算是扬州和瓜州的中间位置,这里本是一个古渡口,沧海桑田,自然造化,让江岸南移了二十里,到了瓜州的位置。不过杨子桥依然是一个重要的地方,因为一条运河从这里分出,往西通往真州(仪征),这是一条运河交汇之处,重要的物资集散中心。 继续往南,又一个小时,才到了瓜洲渡。瓜州一片狼藉,到处散落着遗弃的衣服,残破的车辆,燃烧着的房屋,啃噬尸体的野狗,以及一些拾荒者。 找人问了一下才知道,原来昨日这里刚刚遭到金军劫掠,杀了很多人,抓了很多人,还放了一把火。 拾荒者还说,昨日这里聚集了十几万人,都是等着过江的百姓。现在天寒水浅,只能用小船从闸口把人送进长江。老者还说,前天,康王打这里过,康王也坐的是这样的小船。为了抢船,康王的兵也杀了不少人,康王的兵争渡自己还杀了一阵。 看来史书上也不全是乱盖,赵构过江虽然不是匹马过江也不是泥马渡康王,但记载说赵构连从开封带来的祖宗牌位都丢了,这却是不敢乱写的,应该是十分狼狈的。 打听来的消息,让李慢侯将这两天的事情串了起来,金兵从徐州奔袭而来,目的是抓康王赵构,在先后兵不血刃占了泗州和天长军之后,立刻派一千五百轻骑南下奔袭扬州,发现康王南逃之后,留下五百阻挡扬州军队,一千人继续奔袭瓜州,结果依然没能抓住赵构,被赵构抢先一步逃过对岸。这一千人出现在瓜州,造成宋军混乱,赵构的军队见到金军赶来,不但不思抵抗,反而为了争渡屠戮百姓甚至自相残杀。宋军杀完后,金军再次大开杀戒,抢了许多财物,包括赵构没来得及带走的大量财物,连祖宗牌位都丢了,显然康王从河北南下的那批财物绝大多数都没能带走。饱掠的金军,第二日来了更多的部队,这一次不但再次掠夺了大笔财富,还将聚集在瓜州的大量百姓直接掳走,最后一把火烧了瓜州。 渡口依然有渡船往来,正面对面的镇江并没有乱,还能有组织的渡人。只要看到这边有人,就会派小船过来。公主是第一个上船的,她站上小船后,才第一次开口跟李慢侯说话,她问了一个问题。 “在你的传奇里。我是嫦娥还是高小姐?” 怎么又提到传奇,李慢侯知道是说他给柔福公主改编的故事,早就停笔了,赵嬛嬛最近都没心情催更了,赵轻卿却还惦记着。 “你当然是嫦娥了,你这么漂亮,你不是嫦娥谁是嫦娥?” 一路神情低落的赵轻卿终于笑了一下,然后再不说话,让艄公开船。 目送公主和一众文武官员,一个个先后渡过江去,最后李慢侯也派了几个人渡过长江。 一群义乌、东阳军官回去招兵买马,都过去了三个多月,竟然一直没回来,也没消息。他得派人去找一找,该不会出什么事儿?找到,并带回扬州。他需要值得信赖的人手,尤其是现在他跟晏孝广闹翻。晏孝广手里的人马,不在让他训练,可以想象,一旦金军再次攻城,晏孝广肯定也不会让他这批人听李慢侯指挥。 单凭现有的五千马步兵,防守扬州这样的城市,有些困难。因此他需要尽快增强兵力,人倒是到处都有,但可以放心,适合当兵而不是容易溃散的兵员,却不是哪都有的。接连见到宋军溃散的李慢侯,已经对河北兵甚至西军,彻底失去信心了。 站在瓜州古渡口,遥望长江,感慨万千。这样重要的渡口,竟然都无人防守。李慢侯手里如果有富余的兵力,一定死守这里。而江对岸的渡口水寨,京口瓜洲一水间。李慢侯不仅仅是来看风景的,他顺便观察地形,上回从开封南渡,已经经过过一次这里,那一次就画了许多瓜州的景色,许多现在已经看不到了,以后也不会看到,盛世的瓜州,永远留在了李慢侯的画中。 这一次画的,没有写实的城市风景屋宇楼阁,也没有千帆竟过的繁盛,没有“泗水流汴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的悠远诗情,只有冰冷的地形地势,水位深浅,看了岸边的水痕线,又跟当地人请教了一番,知道这里春季涨水,大船也能驶进来。 很快折返,到了杨子桥又停了下来,依然是绘制精确的地图。李慢侯是特意学过专业制图,因为他的探宝活动,需要对大航海时代的海图进行深入研究。可以借助自制的工具,绘制出相当精确的地形图。 杨子桥这个地方太重要了,如果有兵,这里也必须驻守。如果他手里兵力充足,他会在这里驻兵三千,甚至瓜州都不用守,敌人攻打这里,守不住的情况下,再退往瓜州。 杨子桥在唐朝时候,还是长江渡口,叫扬子津,扬州是当时仅次于西安洛阳的大城市,扬子津作为南来北往扬州的必经之地,也十分繁华,留下了许多文化遗产。许多大诗人在这里作诗,杨万里一个人就做过两首《过杨子桥》。 那时候的瓜州,还只是长江中的一片沙洲。到了中唐之后,河道淤积导致瓜州跟河岸连接起来,扬子津也就变成了杨子桥,成为一个集镇。因为漕运、航运都要经过这里,集镇依然比较繁荣。只可惜现在已经残破,被洗劫一空后,还放火焚烧,留下满目疮痍。 回城的路上,李慢侯一直在思考守瓜州、杨子桥的问题,却总是无法找到合理的答案。因为这次面对的对手,跟手里的本钱两相对比,实在是难以求全。金军现在是全骑兵的高机动游牧式军队,不依赖补给,靠劫掠维持。即便守住要地,即便守在扬州,他们也敢大胆的绕过扬州攻掠瓜州,守要道这种步兵时代的战争思路,有些不合时宜。 没有一只足以跟金军匹敌的骑兵,似乎永远都解不开这个死结。 第四十八节 康王监国 回到扬州,继续练兵。 晏孝广跟他女儿都不往来了,晏贞姑以回家省亲的名义,去看他爹的情绪,结果连面都没见着,回来的时候,带了一大批地契、房契,甚至还有一家叫做明月的酒楼。这是嫁妆?还是债务? 那个从北方逃回来的统制姚端跟晏孝广走到了一起,他在李慢侯这里始终得不到重用,于是跟晏孝广走进,加上他确实有带兵的能力,晏孝广委托他帮忙带兵。 现在的扬州,就形成这两股对立的政治力量。晏孝广为首的一批扬州官吏,掌握着扬州的民政,姚端负责训练、带领扬州乡兵。李慢侯则牢牢掌控着子城,双方有股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不过头顶上有一个公主府镇着,晏孝广想撕破脸也撕不了。 局势还在败坏着,金兵南下之后,周边地区更加混乱。土匪更加猖獗,以前他们也就在乡村打家劫舍,现在已经发展到了攻城略地,金兵横行无忌,过后不留,这些土匪就跟上去吃金兵的残羹剩饭。 十二月中旬,金兵打爆了韩世忠部,韩世忠不但打败了,而且逃走了,不但逃走了,而且逃的很没尊严。他负责镇守重镇淮阳,在金兵的进攻下,却像个草寇一样逃跑了,金军紧追不舍,他仓惶而逃,似乎有点康王附体的味道,先从淮阳逃到宿迁,又从宿迁往东逃到沐阳,在沐阳又被击溃,接着放弃了军队,带着少数心腹仓惶逃到海上,他的后队统制官李彦先收拢溃兵,往北退到海州,反倒比韩世忠这个主将更加沉着。 李慢侯收到韩世忠的消息后,一开始简直不敢相信,但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韩世忠也是典型的西军,只要自己的心腹人马还在,扔掉一部分杂牌军根本不在乎。 韩世忠在淮阳被击溃之后,局势就出现了崩坏状态。大多数地方官开始展现出良禽择木而栖的秉性来,金军南下楚州,知州朱琳降。金兵过高邮军,守臣赵士瑗弃城走。这个赵士瑗颇不是东西,他的官儿是抢来的,这几年官场动荡,人员任免频繁,朝廷任命苏辙之子苏迟来做高邮军知军州事,赵士瑗说他是转运司举留的,竟然派人阻拦,不允许苏迟入境,朝廷竟然无可奈何,只能默认了这件事,将苏迟打发到江西做官去了,对赵士瑗的惩罚不过是降低品秩二等,继续让他当高邮知州。 赵士瑗有这么大胆子,只因他在高邮早就根深蒂固,依仗高邮位于运河沿线,聚敛、搜刮,勾结朋党,朝廷威望下降,让他有恃无恐。但金兵一来,他就跑了。他一跑,其他官员也好不到哪里去,判官齐志行出城投降、迎接金军,金军入城,大肆劫掠一番而去。韩世忠溃逃之后,手下一个小校李在,聚拢了一批人,探知金军退走,跑来杀了投降的高邮官员,扣了他们帮金军搜刮好还没运走的几船财物,控制了高邮,搞起了割据。被张浚诏安的水匪薛庆,则在高邮西部的湖泊中建立水寨,人马越聚越多,也多次拦截金军押运船只。 地方官不敢抗金就算了,连土匪、乱军他们也不敢抗。泰州知州曾班,金军不久前小股部队抵达,立刻投降,金军饱掠一番后离开。溃兵宋进纠集了一帮人打来,他也逃。 年前,扬州以北各州县,就剩下扬州还没有被金军劫掠。 李慢侯知道,这一天越来越近,金军不可能放过扬州这个富庶州县。 南边传来的消息,也不让人省心,赵构在镇江几乎没有停留,立刻就直奔杭州去了。 带着一群高官、太监,以及军纪败坏的残兵败将,一路骚扰地方,如蝗虫过境,再次给濒临崩溃的江南带来了一波叛乱。 经过江南辗转还传过来一些消息,金兵果然已经包围南京宋城,而且在盗寇肆虐的淮西一带攻城拔寨,最西打到了颍昌府,守臣孙默被杀。 除此之外,很难有准确的消息传来,留言倒是很多,有的说皇帝已经被抓到北方去了,有的说皇帝已经被杀死了,还有的说皇帝在重臣的保护下已经逃到陕西去了。李慢侯不太相信这些流言,他此时只能相信官方传递过来的情报。 而官方的情报,实在是太少了。 李慢侯努力从无数纷乱的情报中,寻找到那些可以确定的信息。 扬州肯定会被攻击的,这甚至不是一个哲学问题,而是一个技术问题。毫无疑问,扬州最富,金军最想打,毫无疑问,金军肯定相信他们能打下来,那为什么不来打?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李慢侯猜测,只是现在金军还无法抽出足够的精力,他们还有更有价值的目标,那就是皇帝所在的南京应天府(归德),这个逻辑很好的安慰了执拗的留在扬州的公主赵嬛嬛,同时也更坚定了她的执拗。 李慢侯还积极的跟各路抗金力量沟通,不是他有什么大计划,他只是在努力自救。他跟北方的李在、薛庆沟通,跟东部泰州的宋进沟通,不求能跟这三地守望相助,事实上根本做不到,在金军拥有绝对机动优势的情况下,任何有对别人救援的善意,都会变成危险,只要出城就有可能被歼灭。金军都不需要多少精锐部队,他只需要一些游骑,一旦发现宋军,追上去,缠住,基本上这只军队就完蛋了。 所以李慢侯跟各路势力只是相互约定,各守信地不要互相攻击,跨境劫掠这种事情,只能增加无谓的内耗。周边这些势力派人来看过扬州俘虏的几百金兵之后,也明白扬州不好惹,都接受这种条件。泰州的宋进是溃兵,趁乱占了泰州,说不好听是占山为王的草寇,说好听最多也只是一个军阀。北边高邮城的李在情况类似,都是韩世忠的小卒,趁乱而起。守在高邮湖水寨的薛庆甚至是纯粹意义上的土匪,原本是渔民,手下多是这样的人物。 李慢侯在自救,其他人也都在自救。人类在绝境下强大的能动性,让扬州已经开始出现商业贸易,非正常形态下的极端贸易,非必需品很难出手,必需品又十分昂贵,信用完全破产,能被接受的只有实物或者硬通货,铜钱或者金银,粮食或者绢帛。 但粮食的价格,却出乎意料的低廉,或者说铜钱价格太高,市面上的粮食,不到千钱一石。之所以这样,主要是朝廷在真州设了东南茶盐公事司,增发了大量钞引,彻底破坏了这种票据的信用,李纲发行了大量当三大钱,一个铜钱顶三个,旧铜钱更加坚挺,金银更不用说,此时但凡想逃亡的富人,金银是最便于携带的,比铜钱更坚挺。 粮食价格低廉的令人发指,要知道就在一个月前,扬州的粮价还高达十贯钱,贬低了十倍对于粮食这种刚需物资来说,简直不可想象。却又合情合理,因为同样的事情,还发生在了汴京。李慢侯当时就在开封,当金军围城的时候,粮食翻了十倍都不止,为了一斗粮食,穷人卖儿卖女,富人卖屋卖房的都有。可金兵刚刚撤走,粮价迅速跌到了正常水平。官员叶梦得笔记中寻思过原因“淮南、京畿去年种粟麦甚广,冬春之间,金人驱虏强壮过河,夏田成熟,收多食少,谷价甚平,小麦一斗一百三十文省,大麦一斗八十文省,粟一斗七十文省。” 叶梦得认为是因为金军将青壮都给抓走了,种植的农作物太多,夏天老百姓收获之后,收的多,吃的少,所以“谷价甚平”,现在的扬州有点类似的原因。但还有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粮食带不走,金兵劫掠都不抢粮食,只图金银和绢帛,加上扬州之前囤积的大量官私粮食,导致粮食多的吃不完。 这让许多粮食血亏,苏州商人曹雪岩多次试图将粮食卖给李慢侯,都因为价格没有谈拢而作罢。 但这两天,李慢侯松口了,曹雪岩十分积极,立刻在明月楼宴请李大统制的钱粮官侯东参军。 “侯大人,您抬抬手,在加一些罢!” 跟侯东做生意,能占便宜才怪。 曹雪岩深知这一点,可是能多一点,他死也死的好看一些。 “你就知足吧。曹兄,你知道我家大人囤了多少粮食吗?够全城人吃半年都富余。要不是大人开口,你那些粮食我一粒都不敢收啊。” 侯东颇有耐心的讲价。 曹雪岩何尝不知道这些,但是一千钱一石还是太少了,他囤这些米的本钱都不止这些。要怪就怪他太贪了,上次从浔溪运来的大米,让他狠狠发了一笔。他本是丝绸商人,连丝绸生意暂时都放下了,一心扑在囤积大米上。赶上难民不断涌入,尤其是当赵构带着十万大军南下,粮价更是飞上了天。可谁能想到,金兵来的那么快? 结果三十万石大米,生生砸在了手里,要不是这些几乎将他身家都压在上面的粮食,之前他也跟着其他同行跑了。不敢跑,留在城里,所以当金军打来的时候,他跟几个难兄难弟的同行一商量,索性去迎接金军算了,如果对方不屠城,生意还能继续做。路上碰到李慢侯带兵反击,之后还怕了很长时间,闭门谢客不敢见人,担心官府来拿他。 金军南下之后,城里的粮食市场几乎就破产了。绝大部分人,现在吃的是官府的米粮,留下的人中,有的是大户人家看家的下人,也不缺米。没有粮食市场,粮食当然卖不出去。尤其是不可能快速卖出去,而抛售的人又多,不止他曹雪岩一个人看到扬州的米价啊。 金军的奔袭能力,在宋朝之前是没人能想象的到的,直到蒙古人出现之前,金人是全世界机动性最强的军队,契丹人从没给过宋人这样震撼的经验,谁能想到金军主力还在徐州,就能千里奔袭扬州呢? 金军已经多次出现在扬州城外,不止李慢侯时刻准备着防御金军南下,城里的商人都在逃跑。曹雪岩爱钱,但不能不要命,他也决定要跑。这批粮食是他唯一的牵绊,不处理了这批粮食,他跑不动,他总不能回家喝西北风去。 能一次性吃下他粮食的,此时也就只有官府和公主府了,但官府拿不出钱,给钞引打死曹雪岩都不敢要了。因此也就只能找公主府,幸好之前跟李大人做过生意,对方也比较好说话,在他再三恳求的情况下,对方终于松口决定接手他手里的粮食。只是派了侯东这个奸人来谈,让曹雪岩的心都在流血。 也只能咬牙认了,血亏总比一把火给乱兵或者金兵烧了的强。 “也罢!但我要现钱,只要金银。” 曹雪岩提出了一个自认合理的要求。 结果侯东冷笑一声,拱手就要走:“您好自为之罢。如今哪里还有金银?你自个儿找去吧。” “慢走,慢走!那你老人家说个法子,我咱能将钱带回去。兵荒马乱的,我自己都不一定能活着回去,一堆铜钱我都带不走,丝绸我更不能要了。” 他是做丝绸买卖的,还有一库底子的丝绸没有出手呢。 侯东想了想道:“这样。你是平江人,公主府呢,恰好在平江还有一些产业没有出手。你要信得过,我给你写一封书信,你会平江去府里拿钱如何?” 尽管两个公主让侯东变现资产,可是那笔资产太过庞大,侯东又是一个不肯血亏的人,加上已经将杭州亏本出清了,苏州一带的资产就慢了一些,几十万亩良田、数千家屋舍,变卖起来不太容易。至今有价值数百万贯的资产,依然在平江府的账面上。 曹雪岩想了想,这是最好的方法,他带着金银上路,都不安全。要知道他那三十万石粮食即便贱卖,也是一大笔钱,流民、溃兵、金贼,都能要了他的命。只是自己这么回去,真的能拿到钱吗?公主不认账了,他找谁说理去?那些权贵,他哪里惹得起? 于是他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要求:“那得公主作保。盖公主印玺。” 侯东脸上露出愠色,哼了一声:“你是什么东西?公主印玺是随便盖的?” 曹雪岩也知道自己的要求太不合规矩,可那些货是他的身家性命啊,此时那还管得着那些。 继续哭求:“小人不是怕吗?” 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来,里面装着的是一些难弄的黄金。 侯东冷哼一声:“别跟我来这套。你想害我?你去找李大人说说,公主那边都听李大人的。” 侯东不是不贪财,但他很有分寸,在对公主这件事上,他从不乱来。 两人谈的不欢而散,曹雪岩再次跑去求李慢侯,李慢侯竟一口答应了。 在普通人看来,公主盖官玺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但李慢侯没有这个意识。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可是曹雪岩并没有马上离开,此时城里像他这样找退路的,不止他一个。扬州城是通都大邑,人口虽然不多,富商大贾却不少。盐商、丝商、米粮商人多如牛毛。有的未必是本人在此,但也留下了管家、掌柜的料理后事,这些人消息灵通,立刻就找上了曹雪岩,求他帮忙疏通,也想走公主府的关系,赶紧把资产送走。北边几乎所有城池都被金军掠夺了,在不走,那些东西也保不住。 曹雪岩当然是无利不起早,他是收好处的,索性多留了三天。将城里大商人的产业,都通过公主府这条线转移到了苏州,尤其是一些苏州商人,对他感激涕零,让他已经成为事实上的扬州苏商领袖。 李慢侯这边,都是让侯东去谈的,他觉得侯东做了一笔好买卖。可是侯东却认为这完全是血亏,账面上的数字而已。哪里有把安全的江南富庶之地的产业,跟即将面临战火洗礼的危亡之地的产业互换的道理,哪怕换出了一个极其惊人的比例,那也是血亏啊。如果让他细水长流,慢慢收那些要逃跑贱卖家产的富人产业,他能赚的更多,但他也绝对不会去做这笔买卖。因为所有商人都不会这么做,跟整个市场对赌的事情,从来没什么好结果。 侯东觉得,李慢侯完全是在豪赌,拿他的命在赌,赌他能守住扬州城,最可恨的是,还赌上了柔福公主的命,把公主都置于这个险地,侯东尽管不是柔福公主的人,可他也看不起李慢侯这样的赌徒,这是大奸人啊! 好在刚到正月,扬州城里终于来了做主的人,康王从杭州派来黄门宣召,让李慢侯护送公主南下杭州。 侯东当然非常欣喜,他早就不想在这里待了,好几次他甚至想逃跑,都跟几个商人说好了,跟他们一起上路,最后都没有下定决心,不知道过了江,该怎么跟延庆公主交代,怎么跟他爹交代。 康王之所以来传召,是因为康王监国了! 不是擅权,而是从南京发出了明诏,让康王监国,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同时诏天下兵马勤王。 第四十九节 扬州攻防 从杭州赶来传召的,是康王赵构身边的内侍邝询,他是赵构身边少有的身手敏捷,能骑马奔驰的太监。之前赵构出逃,也是他亲自去天长军探听到金军占了这里的消息,回来后才让康王嗅到了危险的味道,赶在金军奔袭之前,他先奔逃了。 邝询本是一个普通的内侍,跟在大太监康履身边,因为立下此次功劳,也成了赵构的心腹。 此时邝询重返扬州,能让现在的他冒险的,只能是很重要的事情,比如迎接公主南渡。 南京几月不通消息,终于发出了诏书,公主也非常高兴,这说明她哥哥赵楷还活着。不像传言中那样,被俘了,或者被杀了。 “邝大人。诏书可验证了?” 李慢侯有些不太相信那两封诏书。 邝询道:“这还能有假?死士冒死送出来的。” 南京果然是被围死了。 李慢侯又问:“这两封诏书哪封在前?哪封在后?” 邝询道:“还有什么前后?能送出来,都是天眷。是一起送出来的。经陕西辗转到四川,发到江南的。沿途州府都已奉诏!” 公主道:“朝廷何不向陕西突围?” 既然能把诏书经过陕西转到江南,这说明这条路是通的。 邝询苦笑道:“公主想简单了。洛阳、郑州都在金贼手中,金贼已进兵关中,京兆府已经失陷。唯有秦凤等军州尚在,还能侥幸通四川!” 秦凤路是西军大本营,大量西军仍然在坚持,本乡本土,也没有其他地方的西军那么轻易溃散,西军将领甚至集结起了十万西军,只可惜出不了潼关。这次是金军第五次南下了,他们依然兵分两路,在江淮的这一路,甚至不是主力,进潼关攻打关中的,才是主力,兵力高达八万,而完颜宗翰统领的南下部队,其实才六万人。 公主又道:“那淮西呢?何不从淮西突围?” 邝询道:“淮西自去岁以降,就兵荒马乱,巨寇横行。金贼也早已占了颍昌诸城。早就无法突围,只能死守。” 其实金军奔袭徐州之后,从宋城后撤的路就断了,但当时还能逃亡,皇帝带一帮护送,骑马快逃还是有机会的。可惜赵楷没这种本事,他文采风流不输于他爹宋徽宗,可在武功方面,甚至比不上逃跑冠军赵构,就赵构这样的,就已经是皇子中以勇武见长的人,连金军都不相信他是一个皇子。 “公主。你得想开一些,事情已经不可为了。跟邝大人南下吧!” 李慢侯劝道。 柔福公主却摇头:“我奉命再次接驾,皇兄没来,我不能走!邝大人你自己回去吧,向我给康王复命,就说柔福奉诏留守扬州!” 邝询有些傻眼,一个公主,竟然不走,这没有道理啊。去了杭州,荣华富贵,留在扬州,兵凶战危,一个正常人此时都该走吧? 他没想过这趟差还能出现意外,本来他已经是皇帝身边的红人,这趟差使是可以推给别人的,没有推诿,就是觉得这是一个立功的好机会,上次给皇帝探路,已经得了好处,这次接回公主,他应该就可以封爵了。他虽然是个太监,可邝氏是一个大族,一大家子人呢。封了爵位,也能给他的亲族带来荣耀,毕竟当太监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如果不是当初走投无路,他也不会这样选择。 李慢侯道:“邝大人,你先暂且歇息。让我劝一劝公主!” 邝询急道:“李统制。你可得快一些,最晚明日一早必须得走啊。康王还等着奴婢回去复命呢。康王是下了死令,迎不回公主,奴才不好交代啊。” 作为皇帝的亲妹妹,柔福公主此时是有象征意义的,康王监国,其实所有人已经明白,皇帝情况不妙,康王已经半只脚踏上了王位。可是皇帝是让康王勤王的,如果能救回皇帝的亲妹妹,会让赵构多少得到一些合法性,甚至可以对外宣称是带兵勤王救出来的公主,反正长江一封,江南那些泥腿子知道什么啊。 邝询刚刚出去,公主炽热的眼神已经盯着李慢侯了。 李慢侯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不由苦笑了起来。 “公主,没用的。天下勤王,连皇帝都不抱希望。” 柔福公主道:“可是明明天下州郡都奉诏了啊?” 李慢侯道:“漫说奉诏的官员会不会去勤王,真有去的,也救不了南京。” 柔福公主又道:“那我皇兄为何还要发诏?” 李慢侯摇头道:“恐怕是形势已经十分危急。这诏书发的十分荒唐,朝廷大员怕是已经出现了分歧。” 这一两年来,李纲一直主政,南京朝廷是一个比徽钦二宗更强硬的朝廷班底,全都是李纲认为忠直的大臣,他们刚性十足,连张邦昌这个倒霉蛋都不肯放过,直接赐死。完全是一批极端的主战派,皇帝用这些人,也不能说错了,因为他无人可用。他是孤身逃出开封的,假死脱身,让他没有任何依附,不像赵构,在河北聚集了大量文武官员,班子拉出来,都可以立刻重组朝廷。 皇帝别无选择,结果逃也逃不了,战也战不过。事实上,真的逃,他可能也没有赵构的天赋。 柔福公主突然哭了起来,哭声中十分绝望,支撑她留在扬州的,无非就是她哥哥,她自幼丧母,长兄如父,加上赵楷确实很疼爱弟妹,几个弟妹都很尊敬他,如今最坏的局面终于要来,公主最后一丝希望也没有了。 “公主。你想开一些。南京即便失陷,皇帝也不一定有事。或许现在他们投降,是最好的选择。即便金军破城而入,也不会杀一个皇帝。” 这是安慰的话,但却是绝望中的稻草。 “皇兄还能活?” 柔福抬起头看向李慢侯,期待着一个想要的答案。只是她不敢想象,去年以来,金兵屠城的消息不断传播,但凡抵抗的城池,全城上下一个不留,金军有意散播这种消息,制造恐慌。南京显然在坚守,万一他们破城后,杀皇帝泄愤怎么办。 李慢侯道:“投降当然不会屠城。即便屠城,也不会杀皇帝。你哥哥当了皇帝,他的身份就是保命符。只要他活着,将来迟早还能赎出来,你放心吧。” 纯粹是安慰。 柔福的哭声却停了:“还能赎回来吗?那父皇也能吗?” 她还想着宋徽宗。 李慢侯道:“即便不能。金国皇帝也会封个王侯之位善待。道君皇帝和先皇帝不是已经封昏德公和重昏侯了吗?” 宋徽宗和宋钦宗封公侯的消息,是年前传来的,肯定也有金国有意散播的原因,一方面是给宋朝官员一个希望,告诉他们不坚持才有好结果,另一方面就是侮辱性的,两个封号充满了侮辱味道。 也许赵楷会得到一个再昏伯也说不定,赵构如果被抓了,就是四昏子! “公主就南渡去投康王。耽误不得了。” 看公主沉思起来,大概已经接受了现实,李慢侯立刻劝道。 公主却问道:“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李慢侯道:“我得留在扬州。这里有十万军民!” 十几万人绊住了他的腿,整个江北更是有几百万人,李慢侯可以走,去了杭州大富大贵不在话下,可内心永远都不会安宁。可笑的是,几百万人绊不住皇帝的腿,却绊住了他一个世外之人。 公主又道:“你不去勤王吗?” 李慢侯皱眉,怎么还想着勤王的事情,西军都勤不了王,他带着这几千南方兵马,去送死吗? 李慢侯道:“我能守住扬州,就算侥幸了。” 如果金军此时南下强攻扬州,李慢侯没有任何侥幸的心理,韩世忠都扛不住金军主力的雷霆一击被打的弃军逃跑,他凭什么能认为自己比韩世忠这样的名将更厉害? 公主点了点头,算是认可这句话。 只是还不死心:“皇兄真的逃不出来了吗?” 李慢侯摇了摇头:“辽国灭国,两个皇帝驰骋草原,尚且逃不掉。” 辽国跟宋国命运极其相似,一对难兄难弟,兴盛的时候一起兴盛,灭亡的时候一起灭亡,而且还都是被抓了两个皇帝,而且还都有皇室逃跑,辽国耶律大石跑到西域建立了西辽,宋朝赵构跑到江南建立了南宋,之后西辽和南宋又一起被蒙古人灭国。 公主再无侥幸心理,也再无停留的理由,面带绝望。 李慢侯立刻吩咐:“张喜儿。让邢娘子帮你收拾一下,立刻就走!晚一刻都可能坏事。” 李慢侯可等不了明日,他可没有邝询乐观。金军主力已经不在徐州,徐州以南也没有驻兵,可却在天长一直留着一只兵马,人数千人左右,李慢侯相信,除了金军有打扬州的计划外,没有任何理由在天长军驻守。 坏事总是一语成谶,李慢侯话音刚落,邝询就苦着脸跑了进来。 “金兵来了!” 他真的是揽了一趟苦差。 李慢侯不敢耽误,立刻出府登城,邝询跟着上来,倒是难得有这胆色。 一百多个游骑远远的在扬州西北立足。 “可能只是游骑,不需担心!” 李慢侯道,这些天时有一些金军游骑出没,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邝询却道:“金军在此,可怎敢出城啊?” 李慢侯道:“夜里我们骑马,半日就能往返。” 上次送公主和文武百官走的时候,李慢侯就用的这种办法,他有三千骑兵,公主轻车简从,可以快速奔驰。 邝询却反对:“公主千金之躯,怎能轻易犯险!” 李慢侯道:“此时不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邝询也很犹豫,沉思了片刻,还是摇头。 “在等等罢。失陷公主,你我担待不起!即便惊了公主,那也是死罪啊。” 死罪有些过分,这都什么时候了,别说惊了公主,赵构身边那些将领的士兵甚至都敢直斥御驾,赵构逃跑,之所以一个军官都不带,只带着一些内侍和武直,就是已经彻底对军队失去了信任。普通小军官冒犯赵构这个皇子都没事,更何况一个公主。 “等等也好。或许只是一群斥兵,待会就走了。” 即便要走,也不能在这些金兵在外游荡的时候走,一百来个金兵游骑没有威胁,他们没有能力消灭大股部队,但他们有能力缠住李慢侯的部队,哪怕两三千骑兵撒出去,这一百多个金兵也能仗着骑术游斗,而李慢侯却只能结阵对抗,否则容易溃散。一旦被缠上,没人敢保证金军大队不会杀来,因此上次李慢侯才拒绝出战救助百姓。 结果等了一夜,这伙金兵竟然都没退走,而是在周边放马。李慢侯立刻就觉得不好了,这些人是准备好来攻打扬州了吗?怎么来的这么巧,就在公主准备走的时候来? 不可能这么巧合!李慢侯感叹,这些金兵很可能是被邝询引来的。邝询来的时候,可不是一个人,他还带来了一批武直,赵构身边的护卫,倒是没有带仪仗,因为公主府里有,一百多康王武直,可能被金军斥候早就发现了,所以又派来一批人侦查。 这很确定的印证了李慢侯的猜测,那就是金军确实对扬州不死心,不抢一把扬州,他们是不会撤军的。 第二日,已经不用考虑走和留的问题了,因为更多的金军出现了。 漫山遍野的金军骑兵,绕城呼啸而过,这下谁都别想走了。 第五十节 互相掣肘 建炎三年,正月十五,整个宋朝长江以北,都没什么喜庆的样子,包括宋朝的都城南京应天府。 应天府宋城的皇宫里,皇帝带着文武百官,此时正跪在一个身穿貂裘,头戴标志性的风雪帽(大毡帽)斜倚在龙椅上的异族壮汉身前。 这壮汉身材魁梧,虽然看着有六十,其实只有五十岁,脸上带着久经风霜的冷峻,以及野兽一般的杀气,让人不寒而栗。 周围是一群刀上还在滴血的兵将,一个个喜气洋洋,对跪在地上的满朝文武一点都不感兴趣,纷纷抬头四处打量大殿里的装饰,柱子上的金龙让人眼馋,不知道是不是真金? 大殿外不断传来呼和声,求救声,惨叫声,更是让大殿上的文武君臣身子颤抖。 一个内侍跪在一旁,声音颤抖着正在念诵一篇文章。 龙椅上的壮汉沉着脸耐心听完,然后随便摆摆手,他根本没听懂,因为他完全听不懂汉话,他是女真贵族,起于寒微。他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是部落里的勇士,跟随完颜部落南征北战,用了十几年时间,将散居在几千里原始山林里的女真部落统一了起来,到了他三十多岁的时候,已经从完颜家族的仆从成为了一个统兵数万的统帅,随着阿骨打等一批老排统帅的逝去,他已经是能左右女真人走向的强权人物。 他就是粘罕,金国左副元帅。 攻下南京,他一点成就感都没有,开封都进去了,南京算什么?已经有太多太多都城被他踏在脚下,辽国有五京,宋朝有四京,南京是他们最后一个都城了。宋人的反抗应该结束了吧? 但是对这个理应如此的事情,粘罕却一点把握都没有。他这一生失败的时候很少,战场上的胜利,已经无法给他带来多少成就感。他位居高位,自然而然的开始有了新的追求。但战场之外,他却一次次碰壁。不是在跟女真人有深仇大恨的契丹人身上,反而是在这些懦弱的宋人身上,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宋人比契丹人的抵抗还要持久,不顽强,就是瞎抵抗。在他看来是没有任何希望的抵抗。 这让粘罕很生气,他父亲是金国的国相,是完颜阿骨打的从弟,以智谋帮助阿骨打统一女真部,然后起兵灭辽,处理复杂的国事无人能敌。可是他却一而再再而三的碰壁。 打仗他当然没问题,可谓攻无不克。以前还有一个竞争对手斡离不,南下伐宋,两人各统一军,两次他都输给了斡离不,两次都是斡离不率先攻到开封城下。战场之外,他总算赢了斡离不。斡离不主张立赵氏为宋朝皇帝,仆从大金国,粘罕主张立外姓为帝。他说服了皇帝,但接下来宋人却让他颜面扫地。 他当时统领西路大军攻下太原后南下攻占洛阳,一路上宋国官员投降无数,他自信满满的认为这些官员会为金国所用,可是他的军队一撤,宋国人就纷纷反叛,各州县又回归了宋国。粘罕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重复攻占这些城池,一气之下干脆把洛阳、襄阳、颍昌、汝、郑、均、房、唐、邓、陈、蔡等地的居民全部迁到了河北。 但是江南却又重复这样的故事。现在他们的皇帝,又一次被自己抓了,宋人能老老实实服从金国立下的异姓皇帝吗?立异姓是一定的,这是他粘罕和斡离不的战争,斡离不很不幸已经死了,他粘罕的对手却还在,那就是坚持立异姓这件事上,他不能输。输给已经死掉的斡离不。 可是江南的官员纷纷投降,他一走,州县就又回去了。他留下的官员不是被杀,就是逃亡,没有一个肯为大金国认真办事的。不用这些官员又不行,因为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女真人就是用这种办法,才成功吞下了辽国的万里江山。可到了宋国,为什么就不好用了呢? 打仗的时候,他很喜欢那些没有勇气的官员,可现在他又无比头疼这些没有勇气的懦夫。留下他们,几个贼寇都能吓走他们。但他们捞钱真的是一把好手,一些州县,只要没有被夺走,那些官员就能大量给他们送来财物,比他们抢劫的效率还高。 说道抢劫,这大概是唯一能让他有点成就感的事情了,这次又发了一笔。去年算是没过好年,在河北跟宗泽纠缠真的是亏了。白白浪费了时间,在河北真的是什么都没捞到。因为那里残破了,没有地方官的城市,就算打下来也没什么油水。江南就不一样了,徐州城的官员虽然给他惹了一些麻烦,让他废了一番手脚才攻下来,但徐州的财物让人满意。南京就更不用说了,打下这里,他发现这里的粮食够他的军队吃一年。唯一遗憾的是,没抢到多少金银。 摆摆手骄兵悍将们将一众宋朝官员和皇帝押了下去,他们早就等不及要开抢了。这里是皇宫,粘罕得把这里交给他的爱将们,看到他们脸上的兴奋,粘罕就知道大金国是战无不胜的,大金国能战无不胜,就是因为这些勇士们对战争充满了渴望,因为他们能从战争中得到前所未有的财富和快乐。 “元帅。我们该去江南了吧!” 一个悍将走了进来,是粘罕喜欢的后辈,其实也不能算后辈,按照宋人的讲究,跟他是平辈,只是年级更小,正是地位尊贵的金国四太子完颜兀术,是阿骨打最小的儿子。 “兀术啊。先别急着去江南,我听说长江不好过。不要冒失。” 粘罕很喜欢这个兀术,不仅仅因为他是自己最崇敬的勇士阿骨打的儿子,而是这个兀术跟他很像,当然跟阿骨打也很像,兀术也是年纪轻轻就悍勇异常,伐辽的时候,兀术已经十几岁,却已经能像他们这些老将一样,冲锋陷阵,毫不怯懦,他知道兀术身上,流淌着的是完颜家族的血脉,跟他的祖先一样豪勇。 “元帅,区区一条长江,有什么难的。没有什么河是我女真人的战马过不去的!” 粘罕点点头,是啊,他们的战马踏过了辽河的冰面,踏过了黄河的浮桥,长江怎么可能过不去,最多多抢点船,架更长的浮桥罢了。那些汉人文官就喜欢夸大其词,什么天险?这世界上就没有能阻挡女真勇士的天险! “兀术。小心一些,你先去打扬州吧。那里有一些麻烦,折了几个契丹谋克。怕是又遇到徐州那样的宋官了!” 粘罕叮嘱一番,徐州给他带来了一点麻烦,那个叫做王复的官员,战斗到了最后一刻,但徐州的坚城挡不住女真人的猛攻,这世界上的城池就没有能挡得住的,至少现在没有。 “元帅。你放心吧。我马上就走,十天就能把扬州放到你手里了!” 兀术信誓旦旦。扬州根本没在他眼里,他这次立了大功,独自领兵奔袭南京,成功将宋朝皇帝堵在了城里,没有让他逃走。只是很可惜,他不是统帅。他没能赶在粘罕带主力来之前攻下南京,让他十分愤怒。南京已经屠了,文武百官他一个都没放过,甚至他连宋朝皇帝都想杀了,可是粘罕不允许。说要留着这些人献给他们大金国的皇帝。 兀术的眼睛放在江南,不是他对江南有什么向往,金秋桂子十里荷花在他眼里,没有任何诗意,他感受不到任何诗意,他能理解的世界,是让人血脉喷张的红色,是征服与屠戮的美感。他急着去江南,是因为那里有一个宋国皇子,最后一个宋国亲王,他不能让他跑了。 兀术得到了允许,带着他的先锋,第一时间就离开了正在燃烧的南京,沿着逐渐淤塞的运河,朝南疾驰而去。 身在扬州的李慢侯,并不知道金国最凶残的部队正在朝他赶来,他现在正在为扬州权力的制衡而头大。 邝询带着赵构的命令来扬州,迎公主南渡是第一要务,同时也对扬州官府进行了新的任命,从其他地方派人来是不可能的,没人愿意来。文官们多么精明,谁会亲赴险地呢。尽管任命了大量江北官员,可大多数都在安全的镇江府和江宁府,遥控指挥,连长江都不肯过。 真正愿意犯险的那些人,现在已经死的差不多了。济南府之前是这样,本来是让张悦去的,张悦迟迟不去,又让邓绍密去,也不去,最后让刘豫去了,刘豫希望换成江南的官,朝廷不允许,结果金兵一来,刘豫就投降了。那些肯去的,其实都是经过筛选的,比如袭庆府知府吕由诚,他上任之前,金兵攻陷了开封,张邦昌做了皇帝,山东到处都是乱匪,他是微服辗转跋涉到了袭庆府,然后收拢人马,加固城墙,最后跟南下金兵苦战,城破而死。这样的人,都是经过筛选的,因此山东一带的抵抗才相对激烈,可突破了这些筛选出的勇敢官员的防线之后,金兵到了两淮就几乎遇不到抵抗。 而现在两淮的情况跟一年前的山东相似了,而且更加危险,所以根本没有文官愿意来接受烂摊子,反倒是一个个弃城而逃的更多。赵构别说监国了,他就是一个皇帝,也差遣不动那些文官。 于是只能任用本地官员,赵构以监国的名义,任命扬州唯一留下的官员晏孝广权知扬州府,从濮州逃来的姚端权扬州通判,加权的意思是临时负责,可其实等于正式任命了,等赵构身上的监国变成临国,这些人也就转正了。 晏孝广和姚端,一个知州,一个通判,基本就搭起了扬州高层官员班底,但这两个职务是互相掣肘的。不得不说,宋朝皇帝的脑子就是好使,整个行政系统充满了制衡,在基层的州县都是如此。 历朝历代,包括后来的明清两朝,地方官的职位不高权力不小,都属于土皇帝。唯独在宋朝,地方官的权力受到很大的制约。每个州都设有通判,级别不高,但是州一级发出文件,必须通判签署,才能生效,让这个职位几乎就是用来限制知州的。 这样自然安稳,能有效防止地方官专权,可同时效率也大大降低,尤其是当地方官员之间发生冲突之后,大大影响地方官府的运转。 而这两人随着任命下来,很快就发生了矛盾。主要是姚端这个人不好相处,之前晏孝广跟李慢侯闹翻,请姚端帮忙训练军队,但姚端却将军队当成了他的本钱,现在成了通判后,更是耀武扬威,天天找晏孝广要钱要物,却不允许晏孝广插手任何军务。两人矛盾很快激化,晏孝广让姚端不要在管军务,姚端却认为晏孝广根本不会带兵,两人之间也翻脸了。纷纷开始抓权,晏孝广是地头蛇,扬州乡兵都是他招的,但姚端确实会带兵,竟然也拉拢到了一批心腹,结果扬州一万两千守军,分裂成两部分,有两千人被姚端拉走了。晏孝广得到了更多官兵支持,认为姚端的行为跟叛乱无意,声称要剿灭他们。 李慢侯也头疼,这俩人都不是好相处的人,尤其是姚端,是个刺头。晏孝广则是一个小心眼。可是李慢侯无权无职,他是公主府的护军统制,既不是什么正经官职,更不是地方官,也无法调和两人的矛盾,这两人又都跟他有过冲突。 如果是平时也就罢了,城外的金兵已经越来越多,攻城就在眼前,这两个不顾大局的家伙万一在城里火并,那就闹笑话了。 无奈之下,他请出了公主,此时必须拿公主来压两人了。 第五十一节 公主垂帘 公主府内,一个面无须发的太监坐在上首,李慢侯跟他并肩而坐,晏孝广和姚端两人坐在两侧,互相黑着脸。 而在众人背后,一张珠帘后面,有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正是柔福公主。 “尔等都是地方官员,为国守土。如今大敌当前,该放下私怨,一心为公。” 公主的话很官方。 邝询作为赵构的使者,此时也是有发言权的:“公主所言在理。二位大人,不要争了。御敌才是大事啊!” 他是一个倒霉蛋,奔着功劳来的,却被金兵堵在了城里,尽管还没攻城,可谁都知道,那是在等援兵。 走也不能走,城里还内斗,这怎么看都要完。 李慢侯说话了:“大敌当前。事权必须统一!” 他才不管赵宋王朝行政制度的设计呢,此时要的是效率,不是制衡。现在玩制衡,太奢侈了一些。 晏孝广接过话头:“哼。当然应该统一,本官知一州军州事,自当奉公秉政。却有人专擅军务,义同谋反。下官恳请公主、钦使,令下官拿了这狂徒!” 姚端冷笑:“下官谋反?滑天下之大稽,下官坚守濮州,三十三天,子女妻儿皆丧于虏丑之手,国仇家恨,下官会谋反?倒是你晏大人,忝为一州之守,只知侵吞公帑,以权谋私!” 这两人的矛盾就两个,一个是兵,一个是财。两人都想独揽,自然产生矛盾。 会已经开了半天,两人互不相让,一个指另一个谋反,一个指另一个谋私。都嚷嚷着要弹劾对方。 “都别吵了!一切听公主做主吧。” 李慢侯道。 他已经跟公主商量好了,这种情况不能下去,必须得把两人分开。但他们手里的兵却不能动,晏孝广手下的人,都是扬州本地人,只听他的。姚端拉走的那一部分,主要是扬州偏远地方的乡兵,是受排挤和歧视最严重的的一部分人,所以才能被姚端拉走。可现在已经被姚端手下的心腹统领,变成了私兵一样的性质,只听姚端的,其他谁的都不听。 公主按照李慢侯的建议,做出决定:“既然不能调和。那就各自为政吧,待日后再由监国裁断。可若开战,你二人都需受李统制节制。” 李慢侯得管着两人,一旦开战,他需要大权独揽。 这两人都不服,立刻就站了起来,宋朝的公主不是唐朝的公主,没那么强势,也没那么有威信,镇不住他们。 “坐下!” 李慢侯大喊一声,门外立刻冲进来一队甲兵。 “今日不把事情谈好了。就别怪我动刀子了!” 李慢侯身上也是有杀气的,他一个和平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文化人,在这个残酷的时代,也双手沾满了鲜血。 姚端怒目,晏孝广手指李慢侯。 邝询连忙调停:“三位大人,都别争了。金兵可都在城外呢。” 姚端不服:“怕什么。某杀出城去,顷刻间灭了这些宵小!” 晏孝广冷笑不已,他已经见识过了,金兵确实厉害。 “怎么,你不信?” 晏孝广冷哼:“你大可去试试,你若真能如此。本官日后唯你马首是瞻。” 这就激将了! 姚端哼道:“你给我等着。” 说完就要离开。 邝询立刻就要劝他,李慢侯却拉了邝询一把,邝询非常聪明的没有动作。 没人劝,姚端冷哼一声,走出了公主府。 李慢侯则马上跟了出去,他立刻回子城。姚端带着两千老弱残兵出城,无异于找死。但这两千人也不能白死了。 姚端要出城打仗,这个胆子他绝对有,这个本事,他绝对没有。 果然他出城不久,就被金兵缠住了,接着呼啦啦近千金兵袭来。 姚端结阵自保,用盾牌被动的抵挡着金军的弓箭,表现的中规中矩。 就在这时候,两千轻骑,从子城出城,直扑瘦西湖东边的战场。还有几十个骑兵直接往北方驰去。 这是李慢侯第一次派骑兵主动出战,很容易就冲开了金兵的包围圈,他们也没有死围,见到宋军骑兵,入水一样就退往两翼,让两只宋军汇合。 田氏兄弟带领的骑兵,并没有直接进入步兵阵中,而是继续追着金兵骑兵跑。但他们十分被动,只有不到三百人可以骑着马射箭,其他多数人只能拿着硬弩,发射过一次之后,只能抽刀追击,可他们既追不上金兵,反而还要承受金兵不断回身射出的骑弓轻箭,许多人身上已经插上了箭头,一些战马受伤,将骑兵摔在地上。 田氏兄弟立刻拉住缰绳,后队有序后撤,但金兵又追了上来。十分被动,可田氏兄弟是狡猾之辈,金人追来,他们就冲,金人退走,他们就撤。如此来来回回,纠缠了半日,直到中午时候,打北边来了十几骑金军,冲到金军阵中后,他们全部呼啦啦跑了。 短短一个上午的纠缠,让李慢侯损失了两百匹战马,骑兵损失要小一些,却也死了八十多个人。被他们击杀的金兵,只有十来个,这笔买卖肯定是亏了。跟田氏兄弟的风格很不对付,这两人出身西军骑卒,骑术非常精湛,甚至不输城外的女真人。但过去没有立过任何军功,就是因为太奸猾了,从不跟人正面交战。现在是迫于无奈,谁让他们现在身份见长,成了军官呢。 见到金军撤走,他们也没有追,而是掩护姚端的步兵先回了城。 可他们却没有回程,而是取了备马,一人双马再次出击了。姚端看着他们的举动,摸不着头脑,耷拉着头来见李慢侯。 “还有什么话说?” 李慢侯问道。 姚端依然不服:“某手下无马队。是有此败!” 李慢侯哼道:“有了马队,你也必败无疑。” 姚端不说话了。他又不是没跟金军交过手,战场上的勾当,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打不过就是打不过,嘴硬只会让人看不起。 “行了。带你的人去子城守着。以后我支你钱粮!” 姚端跟晏孝广的矛盾,最主要就是晏孝广卡他的钱粮,晏孝广则狠他撬他的人马,矛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而是发展了一阵子了。 姚端是会打仗的,这一点李慢侯从不怀疑,但水平也就那样,算不上什么大将,中规中矩。他手下两千人也不是什么精锐,却也能做到野战中结阵御敌,其实已经很不错了。宋军屡战屡败,很大的原因不是自身真的腐朽到了一触即溃的地步,主要的原因还是敌人已经强到即便结阵他们也能一击击破,刚才他们遇到的只是金军游骑,倘若遇到主力的铁浮屠,他们都坚持不到李慢侯去救。 “李统制。你的人是去追击了?” 姚端对李慢侯派兵追击很是不解。 “不止是追击!” 姚端皱眉:“李统制。万万不可,金贼皆精骑,追之不及。快收兵吧。” 他刚才是被逼上了梁山,不得不出城搦战,真打他知道打不赢。 李慢侯十分自信:“放心吧。这次万无一失。” 李慢侯憋闷了这么久,他不可能不反击,为此筹划了不知道多久,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否则他才不会冒险呢,他又不是勇士。 话虽这么说,但一直站在城头观望,直到看见北方的军队远远回归之后,才真正放下忐忑的心情。 姚端都傻眼了。却不能不信,因为田氏兄弟他们出城的时候,虽然一人双马,可现在却一人至少三马甚至四马,而且似乎兵数不大对劲。 “李统制?这是收降了?” 李慢侯摇摇头:“收什么降?金兵肯降,我还不肯收呢。这都是我的兵!” 去的时候两千,回来的时候却足足四千都不止。 “那这是?” 看着渐渐走进的军马,姚端想象不到了。 李慢侯也不卖关子:“天长军打下来了!” 姚端十分震撼,深吸一口气,拱手辑拜:“请受某一拜!” 出城打退金军不算什么,出击还能攻下城池,这就不一样了。姚端自认他没这个本事,就算他有马队也一样。 李慢侯扶起他:“姚统制。跟我去迎一迎。” 两人即刻下楼,大军已经快到门前,田氏兄弟一马当先,脸上堆满收获的喜悦,他们兄弟又发财了。 至此姚端还是一脸迷茫,到底发生了什么? 直到吃庆功酒的时候,他才知道真相。 单穿慷慨激昂,稍微喝了点酒,唱戏一样将作战的经过吹嘘了出来。 其实这场战斗,李慢侯已经谋划了十几天。金兵突然来到城外是一场意外,却给了李慢侯一个绝佳的机会。 经过多日的摸查,他已经掌握了绝对可信的情报,留在天长军的金军只有一千人左右,而他们最近的援兵,还远在徐州。徐州往南的宿州、泗州甚至已经被流动在这里的巨寇李成占据。可以说这是一只留在江南腹地的孤军,如果连这样的敌人都吃不掉,这仗就不用打了。 不过要吃下一千金军这样的想法,恐怕也只有李慢侯能想出来了,换做任何一个官员,无论文武都不会去想这种事。 确信金军短时间内不可能有援兵,可他们却依然坚持在天长军,李慢侯更加确定,金军就是冲着扬州的。恐怕他们也知道扬州这里有一个公主,至于消息从哪里得到,无法判断,他们抓走了大量扬州百姓,问出相关情报并不难。 天长军是一个丘陵地带,西部是绵延的低矮丘陵,从丘陵中发源出一条河,叫白塔河,往东注入高邮一带的湖泊。天长军往东就是高邮那片湖泊,很多湖泊都是最近形成的,以前只是一些河叉,之所以如此,主要是杜充掘河后,黄河改道,逼入淮河,淮水无法出海,积聚在两淮流域,形成了大片这样的湖泊。 因此天长军其实是一个架在丘陵和湖泊之间的隘口,金军连泗州都肯放弃,却要留住天长军,目的很明确了,就是留一条进攻扬州的通道。而被流寇占据的宿州、泗州等地,金军很自信,认为他们大军一到没人挡得住。而天长军不一样,这里湖汊纵横,附近的水匪非常难缠,劫了他们许多财物。如果让贼寇占了天长军,他们的大军南下只能绕道了,因为他们的骑兵在这些湖叉地带很难立足。 这里是重要通道,所以金军要留守,所以李慢侯想要拔出。因为这关乎扬州的安危,可是要打天长军,附近的高邮就不能绕过。现在高邮已经是薛庆的了,溃兵李在已经被他赶到北边的宝应。 李慢侯跟薛庆联合,他做了大量让步,表示打下天长军,财物都归薛庆,李慢侯只要战马。之前已经商量好了,谁知道金军大步竟然跑到了扬州城下,留在城里的金兵人数只有百余人。这简直是送上门的买卖,昨夜李慢侯的步兵就派出去了。两千精锐步兵,骑着马骡,从扬州以东绕道高邮,然后薛庆会配合用船将他们秘密送到高邮湖泊西岸,偷袭天长军。李慢侯的人负责攻城,薛庆的水军负责在白塔河上截断金军浮桥,阻挡他们北逃。 两千对一百,怎么看都万无一失,可这样竟然都给金军突围出去了,在单穿口中是一场大胜,在李慢侯看来,却十分郁闷。计划已经周详到了将附近的地形都算进去了,这样还能让他们跑掉,真的是太失败了。 战斗开始之后,单穿带兵猛攻城墙,金军守军一看,立马派出斥候求援。但他们没坚持多久,他们的援兵到达扬州的时候,他们早就弃城跑了。薛庆没能拦住这一百人逃过浮桥,但立刻就烧了浮桥,并堵在天长军以北的白塔河上。金军援军回到天长军的时候,身后是田氏兄弟两千骑兵追着他们,面前是天长军的坚城,傻子才会攻城呢。左边是丘陵,右边是湖泊,他们也没有退路,直接绕城而过,打算过河,河上却是拦河收费的薛庆水匪。 怎么看都是死路一条,可他们临死回身一战,硬是冲破田氏兄弟的大军,突围而出,接着绕道西南往六合方向去了。 单穿说的天花乱坠,已经开始描述天长军里的财富,数不尽的金银财宝,数千女子,满仓满谷的粮草,可惜都归了薛庆。这些金银、女子和粮草,都是这段时间天长军这些金军打家劫舍的收获,李慢侯更加确信他们是在为进攻扬州做准备,否则他们不会对太多粮草感兴趣。 这场庆功酒,李慢侯没有允许马兵参加,原因是认定他们打输了。他们的任务不是从扬州赶走金军,而是在天长军堵住、歼灭金军。而他们将金军放走了,这让李慢侯很生气。 更生气的是田氏兄弟的态度,这两兄弟,当初取名的时候,他们一个叫自己田平,一个叫自己田夏,合起来是平夏,平西夏的意思,作为西军出身,这名字听着很霸气,但两人一点霸气都没有,习惯了偷奸耍滑,剿匪的时候,偷鸡摸狗打闷棍各种阴招层出不穷,比土匪还狡猾,李慢侯以前还觉得他们聪明,现在看来,这样的作风根本就打不了硬仗。 不让他们喝庆功酒,他们也无所谓,反而一副发了大财的模样。他们确实放跑了金军,可他们留住了金军的战马。一千金军,一人三马,给他们留下了将近两千匹备马,足以弥补这些天的损失。 李慢侯对他们也是无可奈何,他们不属于违反军纪,他们只是作风不好。但这又是典型的西军文化,连韩世忠都是如此,还能指望其他小军官如何呢? 这样的军官,带着一群土匪出身的士兵,能打恶仗才怪了。要不是有那些战马吸引,李慢侯严重怀疑,田氏兄弟都不会老实的追去天长军,可能半路就找机会开溜了。 此战让李慢侯吸取了教训,靠狡诈的西军军官不行,还得靠刁蛮的浙东山民!虽然他们骑术不行,但是足够听话。 以他们为主的步兵,这次攻城战就打的很坚决。四面围城,就靠梯子,硬是冲上城墙,打跑了一百个金兵。他们的损失也很大,战死了八十多人,可是没有一个临阵退却的。 骑兵是不能少的,看来得重组一支新的骑兵,就由会骑马的浙兵组成。他们骑术可以差一些,但能打恶仗。 “老牛。你给我看看那批马里面有没有好马?” 别人还在喝酒,李慢侯已经把牛仲拉了出来。 “都是好马!” 牛仲说道。 这些人是契丹谋克,虽然大多数是契丹马,可契丹马也是好马啊。 李慢侯道:“看看里面有没有能驮重甲的西夏马?” 牛仲道:“西夏马没有。倒是有一些女真马,也是好马,能驮重甲。” 李慢侯点头:“都给我挑出来。” 又叫来了一个步兵军官。 “孙谋,你给我挑三百骑马好的步兵!” 这个孙谋是少有的,山民士兵中爬起来的军官。李慢侯发现,即便他的部队,西军军官也在排外,中层几乎都是那些早期的老兵,他们在西军中混的不行,却把西军中不好的习气都学会了。 孙谋是义乌人,跟其他山民一样,看着老实,听话,最初因为训练认真,进步很快,被提拔为十将,管着十个人,俗称队长。一次剿匪中,军队跑散了,他拢住了三十个散兵游勇抓回来一百多个土匪,立功升到了都头。 第五十二节 援兵到来 “这怎么行?那群浙兵,哪会骑马?” 意料之中的阻力来自林永。 因为李慢侯要从他手里拿走一百匹西夏马。牛仲从两千匹战马中,最终只挑出了一百多匹女真马,还不是最好的女真马,勉强能批重甲,但肯定跑不起来,不如那批西夏马。 李慢侯决定组建浙东骑兵,这些人不善骑马是最大的劣势,让他们骑马去游斗,实在是无法想象。但重骑兵战术简单,精髓就一个字,冲,要的是不怕死的精神,而不是马上能翻跟头的技术。所以浙兵还是能适应的。 可好马都归林永管,他已经练出了一百个重骑兵。真正的重甲只有十几副,这种重甲,打造困难。西夏人都是父传子、子传孙一代代往下传的。除了这十几副之外,其他的都是仿造的劣质品,扬州工匠出品。根本做不到全甲,否则战马驮不动。因此在局部一些位置做了牺牲,只保留了肩前和臀后位置的马甲,中间位置是不批甲的,算是半重甲。能冲,可一旦陷入搏杀,就没什么优势了。 “谁说不会骑马。能骑就行了。” 李慢侯回答。 林永还是不依:“那也不能拿走我的马!” 李慢侯冷哼一声:“谁说是你的马?你花钱买了?” 那些马是公主从她的皇帝哥哥那里要的,理论上属于公主所有,是公主的仪仗马。 林永不服:“在我手里,就是我的!” 李慢侯不跟他辩驳这个问题:“拖出去,砍了!” “你凭什么杀我?我犯了那条军规?” 李慢侯哼道:“自相窃盗者,不计物多少,并斩!” 林永马上反驳:“你少蒙我。军法我比你熟,非出军阵,自从常法。” 李慢侯并没有了解过常法该怎么判,问道:“常法,该如何?” 林永得意的道:“该叛流刑!” 流放?也够严的! 制定了严格细致的法律,不执行,也没什么用。 李慢侯道:“该流几年?” 林永哼道:“你少唬我。这些马给浙兵用,当真可惜,我舍不得!” 李慢侯道:“给能打仗的兵用,一点都不可惜。又不是你的,你有什么舍不得的?” 两人这种看似没有尊卑的对话,其实是常态,李慢侯没什么架子,手下什么话都敢说,他觉得这种氛围很好,如果手下都不敢说真话了,那才可怕。用军法互相威胁,也是常态,真被抓住把柄了,李慢侯也得挨板子。前几天他又挨了一次,不是因为喝酒,而是被人发现他的刀生锈了。宋朝军法中,士兵不预先修理武器,临阵无法使用的,是要杀头的。 李慢侯大量参考大宋军法制定了一些寻常军规,而他的军规中,武器生锈如果不及时处理,是要处罚的,罚钱和杖责,钱他罚的起,板子真的有点打不起了,挨了三十军棍,他以为他要残疾了。歇了十天才好。主要是太忙,第一次发现被人提醒,他忘记送军器库修理。结果几天后又被发现,就挨了板子。 林永正要再纠缠,外边值守士兵来报,城外发现大量不明军队。 两人不敢再扯淡,匆匆出营,一群步兵,带着大量漕船,从南方而来,这应该是援兵,立刻派骑兵前去探查,果然是援兵,而且是李慢侯的兵,他从东阳、义乌招的那些兵终于赶来了。 “情况呢,就是这样。” 在营房中,李慢侯仔细听完军官们是如何将这些人从浙东带来的,路上充满了惊险。 他们的话,只能信一半。 意外肯定有,惊险应该不至于,他们这次招了一万两千三百多人,这么庞大的军队,没人会招惹的,就算官兵都不会招惹,反而会害怕。 他们说的风险,主要是被卷入了战乱中。他们到杭州之时,王渊正在这里平乱。平的是陈通之乱。陈通自从被赵叔近诏安之后,其实就不算叛军了,但是他杀了杭州所有文官,导致把自己逼上了死路。之后他依然掌握着杭州城,赵叔近回了秀州,上了奏折为他脱罪,但朝廷一直没有做出决定。王渊南下平乱,冒充赵叔近,陈通来迎接,直接就被斩杀,接着王渊接手了杭州,正碰上一大群士兵从南方而来,被王渊给截住了,他们跟王渊说明缘由,说他们是被招募的保护公主的护军,王渊依然不肯放行。 最后不得不给王渊送了一份大礼,王渊才允许他们通过杭州,结果在秀州又遇上叛乱。这次赵叔近摊上事了,他给陈通等人说情,但原来的杭州知州叶梦得却反咬一口,说赵叔近勾结叛军,王渊也作证说陈通跟赵叔近勾结。赵构罢免了赵叔近,将他拘捕在大牢中,派朱芾接任秀州知州,结果这个朱芾又是搜刮,又是克扣军饷,又一次引起了叛乱。军卒徐明将朱芾抓了,放出赵叔近主持大局。赵叔近逼上梁山,只能一边稳定局势,一边给赵构上书说明情况,结果没等来结果,等到了王渊大军,赵叔近还试图向王渊说明,结果王渊直接就把他给杀了。 “就是你害了赵叔近?” 那个叫徐明的军卒,现在就在李慢侯军中。 他是陈通部下,陈通被杀后,大量西军溃卒跑到秀州投靠赵叔近,结果赵叔近竟然被下了大牢,朱芾搞的天怒人怨,他们感恩赵叔近,就把朱芾抓了,放了赵叔近。 徐明仿佛没听明白一样:“提辖。不是我害了赵大人,是王渊杀了他。我们想救赵大人的。” 李慢侯摇了摇头:“就是你害了他。你如果不放他,他死不了!” 赵叔近是一个宗室,在当地还颇有官声,诏安陈通之后,已经权两浙提刑,当地最高官员翟汝文又上书告老,如果按照正常程序,浙东安抚使就该赵叔近接任。 一个宗室,很有官声,而且还有叛军支持,甚至支持到了发起叛乱救他的程度。这如何让赵构放心?赵构虽然是亲王,可是从河北逃到江南,威望很难压服江南官员。之前镇江府的赵子崧就上书讨伐过所有河北籍官员,以王时雍为首,包括徐秉哲、吴幵、莫俦、范琼、胡思、王绍、王及之、颜博文、余大均等跟随赵构逃到江南的官员,这些官员过去都是主和派,金军攻破开封的时候,就是在他们的主持下,两个皇帝,几乎所有皇子、公主和宗室都被交给了金军。赵子崧作为一个宗室,对此有敌意是合理的,但依然被赵构惩处,因为赵构无法依赖赵子崧这样的宗室掌握权力,却要依靠身边的文官帮他掌握权力。 赵叔近的情况类似,而且更加危险。赵构虽然已经领了监国之职,可一日没有登基,一日就不安全。此时除了大量上书让他登基的奏章之外,还有一些声音,说是应该大封宗室,让赵姓的宗室子弟镇守各地,才能更方便抗击金军。比如陕西的同州知州唐重就持这种看法,上疏说“今急务有三,大患有五。急务大率以车驾西幸为先;其次则建籓镇,封宗子,守我土地……” 假如真的要封宗室,赵叔近很明显具备这个实力。坐镇江南,有官声,有人望,甚至还有军心,赵构要去杭州,把这样的人放在隔壁的秀州,他能放心? 所以,一个宗室,仅凭勾结叛军这样的罪名,就直接下了大狱,接着不经审讯,就被王渊直接杀害,谁给王渊的胆子? 徐明道:“大人,我听说王渊跟赵大人有私仇。当地都传开了,说王渊在汴京的时候,跟青楼女周氏有旧情。赵大人高中进士,将周氏赎身纳妾,带到江南做官。王渊泄恨私杀赵大人。那小妾现在都赏给了韩世忠。” 怎么还扯到韩世忠了? 李慢侯问道:“既然对周氏有意,又为何赏人?既然无意,又为何杀人?” 王渊杀害赵叔近,竟然演绎出了这样的香艳绯闻,百姓爱听,但不合逻辑。假如真的是因为私仇杀人,因为这个姓周的青楼女子,那么周氏就不可能送给韩世忠,要么留着,要么杀了。因为因私仇而杀一个宗室,王渊没有这个胆子,如果对周氏有情,都到了要冒险杀宗室的程度,肯定不会送人,如果没有余情,只有旧恨,杀了赵叔近后,肯定也要杀周氏灭口。但王渊既没有杀周氏,还把周氏送人了,原因就只有一个,王渊杀赵叔近有恃无恐,如果没有得到赵构的允许,他不会如此肆无忌惮。 “罢了。事已至此,不要再提!” 李慢侯知道这是一场高层的权力之争,卷进去没好处。 徐明这些人是个麻烦,但在他军中,也没人会追究。赵构要杀的是对他有威胁的人物,一个军卒他记不住的。倒是这个徐明,看着老实,听着仗义。赵叔近诏安过他们,他竟然会为了赵叔近再次叛乱。这也是典型的西军性格,讲义气,重私情,却轻公法。好像商鞅变法那会,秦人就是这种风气,勇于私斗而怯于公战,与如今的西军没有区别。 商鞅的做法是,重赏加严惩,让秦人变成了一只勇于公战而怯于私斗的虎狼之师。这说明桀骜不驯的陕西人,只要有严格的军规约束,是能够驯服为强兵的。 “你是步卒吧。就留我这里做个都头,先帮我训练士卒!以后立功,自有封赏。” 李慢侯道。 徐明可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犯事之后,也知道大难临头,就逃到被堵在城南的浙东新兵军中,还带了一百西军叛军。这些都是陈通部下,陈通死后,都逃到了赵叔近麾下,以徐明为首。 浙兵军官知道李慢侯喜欢招募西军,军中军官都是西军老兵,所以顺水推舟,接纳了这些西军乱兵。最后一万多浙东山民和一百多西军壮卒,一起返回了扬州。 负责招兵的军官们不知道,现在李慢侯已经越来越恼火西军的**习性,已经决定限制西军权力了。他军中那些西军军官的春天即将结束,除非他们能够很快证明自己,否则李慢侯这里已经没有他们继续混日子的空间。 徐明等人没有被直接任命为军官,而是让他们帮忙训练新招的一万多浙东山民,就是这样的原因。 新来的一万两千浙兵,连武器都没配齐,可已经进入紧张的训练中。他们在路上,进行了一些简单的行军训练,显然是其中四百多被派回去的浙兵乡村头目在模仿上次李慢侯的做法,上次李慢侯是为了尽快形成战斗力,在路上拖拖拉拉,他们这次因为战乱耽误的时候,就进行各种训练。但差距还很大,全部交由徐明带来的一百多人进行强训。 经过这段时间的总结,李慢侯已经将西军的训练方式,编制出了操典。训练多久,该达到什么样的标准,他都进行了量化,由一个个书生负责考量和统计,非常正规,李慢侯只需要对数据进行整理分析,就能了解具体的进度。这些书生十分仔细认真,因为不认真的代价太大。 他们来为大头兵做事,一个个都觉得羞耻,可是更羞耻的是,被脱了屁股当众打板子,在那些大头兵的讽刺和嘲笑下,光着屁股挨打,想一想真想死。第一个挨板子的书生,是因为夜半值勤的时候心软,看到几个士兵偷懒睡觉,发现之后,叫醒士兵,士兵恳求他们不要记录,他警告了几句,然后放过了。结果第二天他就被轮值的都头告到了李慢侯这里,立刻就被执行了军规。从此极少有书生敢不按照李慢侯编制的军营守则做事,检查起来兢兢业业,因为他们知道,任何疏忽都绝对无法逃避,因为不管什么时候,哪怕过去了一年,只要发现,就要追究,没有任何侥幸。 他们跟李慢侯一样,宁愿罚钱不想挨打,甚至比李慢侯更怕,因为他们没有李慢侯有钱,又比李慢侯更要脸,而且他们的身体更禁不住打,李慢侯需要十天恢复的伤,他们至少得半个多月。 另外书生值勤的时候,并不是一个人,派他们监督,并不是李慢侯跟其他人一样,以为只有读书人才能管理人,主要是李慢侯习惯进行数字化管理,普通士兵不识字。开了扫盲班效果也不好,索性就让书生帮助值勤,查岗的时候,是一个轮值军官和一个书生一起,间接起到了互相监督的作用。 除此之外,接下来的几天里,李慢侯对军队进行了大规模的人事调整。 他的手下中,除了林永、牛仲、单穿和田氏兄弟等少数人是指挥使外,其他军官最高的也就是都头,一个都只设一个都头。按照正规编制,一个指挥下辖五百人,五个都,可以设有指挥使和副指挥使各一人,都头三人、副都头五人,十将、将虞候、承局和押官各十人。 李慢侯将所有官员名额用满,毫无疑问都是这段时间里表现出色的浙兵军官,而西军军官,则一个都没有提拔。这算是一种权术,却并没有引起争议。因为他手下的西军老兵,以前只有三十个,已经升到了都头,因此这批新晋的中低层军官,只能从浙兵里选拔。 于是现在每个都的都头依然还是西军老卒,可副都头全部都是浙兵,以后即便徐明带来的那一百多西军壮卒都成长起来,也很难形成西军帮派。李慢侯也不想把西军全部清除,他也需要制衡,万一浙兵中也开始形成西军这种帮派又该如何?要知道他们本就是乡族兵,又直接受西军老兵训练,早就沾染了一些不良习气,长此以往,难免也会堕落。 因此继续保留西军,算是对他们的一种压制,那一帮人做大了,都不好。 在这样的调整之下,一大批浙兵军官,开始可以跟西军平起平坐。 爬的最高的,是孙谋。他现在是铁骑副指挥使,负责带领一支全部由浙兵组成的重骑,人数两百,有两百匹批半重甲的西夏马和女真马,以及六百骡子,骡子负责负重和机动,西夏马和女真马临战披甲进行冲击。另外一个副指挥使,则交给了林永麾下一个叫焦猛的西军军官,也是带两百半甲重骑。 林永则高升了,李慢侯借柔福公主的名义,升他为公主护军副统制,作为他的副手,明升暗降,不在直接指挥重骑,而是跟在李慢侯身边。但林永带走了他那宝贝的十八骑重骑,作为最强大的冲击兵力,关键时候用于绝杀。 牛仲为第二副统制,统领骑兵,制衡田氏兄弟这两个其实更出色也更滑头的骑兵指挥。单穿为第三副统制,统领步兵。他是弓手出身,但宋军的远程兵种比例超高,高达八成以上,应该是跟游牧民族对手作战而形成的编制,很合理。 另外对整个扬州的城防,也进行调整。 自从派兵攻下天长军之后,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姚端对李慢侯恭服了起来,他依然带领两千扬州乡兵,却被调到子城,每天的训练、给养都按照李慢侯的标准,他不恭服其实也不行,总不能再回去求晏孝广。 晏孝广对李慢侯的态度也在慢慢转变,毕竟他可是李慢侯的便宜老丈人,再大的气,也经不住女儿的软磨硬泡,而且他还有一个儿子,叫做晏湲。晏孝广来扬州做官之后,把长子晏湲带到身边,留下次子守家。晏湲被李慢侯招进军中做参军,算是他的一种手段,他需要地方官的配合,一直在努力修复关系。 晏湲在李慢侯军中,相当于在公主府做事,这是一份很适合官宦子弟的差事。所以晏孝广并没有反对,一儿一女形成的利益纽带,会潜移默化影响人的立场。他慢慢产生“好像李慢侯真的会打仗”,“似乎人品也没那么差”,“可能真的只是误会”等念头。 这样的潜移默化,让晏孝广会自己找台阶,于是那天李慢侯攻克天长军,庆功酒宴上,他再次成了焦点,吆五喝六的跟李慢侯的主要军官一一把酒言欢,也跟李慢侯象征性的进行了互动,关系没有以前那么水火不容。 另外李慢侯还特意通过晏湲,让晏孝广知道,攻克天长军之后,李慢侯写的报捷和请功奏折中,也给晏孝广记了一笔,说他知扬州任上,筹谋军资兢兢业业等等,这种文臣特有的功劳,李慢侯要了无用,却有可能让晏孝广继续升官。由于没有功名,让他只能当武职,却因为国破家亡这样的变故,让他得以转为文官,一旦跨过功名这道关口,宰相晏殊之后这样的光环,会给他带来很大的便利,他的前途无可限量。 于是这几天晏孝广已经多次请女儿回家吃家宴。也私下对女儿说过,李慢侯打仗有些主意这样的话。其实只差一个契机,两人就能捐弃前嫌,重归于好。只是晏孝广的心结太重,一千条人命带来的心理负担,不是那么容易消除,只要他一天不能从心里接受那一千人不是李慢侯,而是他自己瞎指挥害死的,他就无法真正从心里认同李慢侯。 天长军小胜,算是正月里难得的喜庆,可是这喜庆气还没结束,浓重的阴云就再次压了下来,城外第二天就出现了金兵,再次阻断公主南渡的行程。 一开始,李慢侯还以为这些是天长军的败军,人数只有五百来人的样子,可是他们的兵力越积越多,第二天就增加到了两千,接着每天都有兵力增加,让李慢侯知道,金军大军南下了! 第五十一节 一打扬州(1) “太张狂了!来人放箭!” 晏孝广站在大城城墙上,看着城外纵马疾驰,将几个不知道哪里掳来的书生绑在马后拖拽的画面,他十分的愤怒。 五十多个士兵,分为两班,哼哧哼哧的转动一个绞盘,将一张弩上弦,接着将一支胳膊粗细的弩箭上好,接着搬动斧柄一样的木制机括,一张弩箭呼啸着就射了出去,可惜没射到任何人马,却吓了金军一跳,没想到宋军的弩箭射这么远! 这是床弩,俗称八牛弩,其实金军是见识过的,但大多数金兵其实没见过。在宋金战争中,宋军从没有发挥出这种武器的威力。而事实上,这种武器并不适合守城,最初设计出来,其实是作为攻城用的。 八牛弩,三张弓臂,用绞盘上弦,需要五十多个人操作,装填一支箭需要半个时辰,但发射出去的弩箭,可以射到三里之外。这样的距离,这样粗苯的装置,意味着这种武器没有什么准头,不是用来针对人的,而是用来射城墙的。胳膊粗细的弩箭可以扎进城砖中,无数弩箭扎在城墙上,可以让士兵攀爬登城。 事实上,用这种武器用的最好的,是后来的蒙古人,蒙古人用八牛弩发射火箭,给波斯人、阿拉伯人和欧洲人都留下了深深的心理阴影。但宋军反而用的不太好,因为他们极少野战。最出名的战绩,是用八牛弩射死了辽国统帅萧挞凛,而且萧挞凛还是头部中箭,抢救都没有机会。这样的狗屎运,只能让人感慨,也吓坏了辽国高层,他们还以为宋军掌握了什么无法想象的武器,可以在几里外杀他们的大将,这仗没法打了,于是宋辽很快达成了澶渊之盟,迎来了一百年的和平。 但金军的运气,一直比宋军好得多,宋军好容易出几个能打的,很快就病死,种师道如此,宗泽也是如此。后来出了个岳飞,还被冤杀了。 所以这只拼人品的弩箭,连金军的一根毛都没碰到,从所有人头上掠过,扎进了瘦西湖中。 “老岳丈,无须动怒!弩箭舍得点用吧,那天见了金国大将,不妨碰碰运气。就这一架宝贝,可别弄坏了。” 自从金军围城,李慢侯彻底拉下脸,前前后后的喊起了岳丈。 晏孝广也默认了这样的称呼,哪怕他女儿至今没有办喜事,李慢侯也没明确给她名分。哪怕李慢侯有妻室,给个小妾也成。晏孝广卖女救城,在他大肆传播之下,早就成了一种雅事,因此女儿给人做妾,一点都不丢人。至少在扬州,一点不丢人,因为扬州人已经开始管他女儿叫扬州夫人,认为这座城都是晏贞姑救下来的,不然凭什么北边的高邮、天长,东边的泰州都被金军劫掠了,扬州却能幸免于难。 不但是扬州夫人,按照惯例,将来即便死了,扬州人还得给他女儿立庙,这是要成神的幸事。 “李统制。这金贼为何至今也不攻城?” 李慢侯喊他岳父他不反驳,可他却不能喊他贤胥,他晏家是名门望族,宰相之家,家规森严。李慢侯一日不给他女儿办喜事,他一天都不能公开承认他女婿的身份。 “应该还有后援!” 李慢侯道。 城外金军已经聚集了三四千之多,却整天在四郊打家劫舍,一直没有攻城,不知道在等什么。 四千金军,就已经将扬州城四面合围。不知道他们还会来多少人马。要是只有三四千金军,李慢侯有绝对的信心守住。可万一对方的兵力增加到一万以上,他就没多少信心了。如果增加到三万,几乎可以肯定守不住。 为此李慢侯已经将手下的五千精兵全都调到了大城,配合一万扬州乡兵守城。而防御工事更加完善的子城,则由姚端率领的两千乡兵,以及一万多正在加紧训练的浙兵防守。子城建在蜀冈上,是一座山城,最初是隋炀帝建造的宫殿,易守难攻,姚端有防守金兵的经验,防守起来比大城还容易。 大城这边,虽然有李慢侯带来的五千马步兵,可城市太大,而且是宋朝人主要按照商业逻辑修建的,城墙很长,漏洞不少,守起来难度很大。 为了能够成功守城,李慢侯不但低声下气的认了便宜岳父,也将一万扬州乡兵接手,日夜进行强训,不断灌输军纪、军法,派了大量军官指挥他们,希望守城的时候,能够起到一些作用。 正月二十,接连一周的增兵,终于让城外的金兵数量到达了一万,他们开始了第一次攻城。 金军经过仔细选择,他们理智的选择攻击大城。毕竟山城那地形看着就不好打,而且城头士兵看着也多,同样的一万多兵力,放在子城显得密密麻麻,放在大城则显得稀稀拉拉。 金军第一次攻击的是南门,这同样是一个理智的选择。西门外是两道护城河,还是廋西湖这种能停泊大船的护城河。东门外是大运河,同样是河宽水深。只有南门,往东是运河,往西到瘦西湖有一段空缺,是一条普通的护城河。 而北城,则跟岗子上的山城子城守望相助,距离只有四里,金军不能不防他们进攻的时候,山城上冲下来一支骑兵给他们致命一击。 但李慢侯却从未想过用骑兵出城野战,否则他不会将骑兵都调到大城,弥补大城防御力量的薄弱。 战斗打响之后,金军的攻击十分的简单粗暴,一队身披重甲的女真士兵,弃马步战,抬着飞梯快速奔来,飞梯就是普通的梯子,横跨过护城河后,在上面铺上木板。冒着城上的弩箭毫不在意,他们踩着这样的桥,大步就过了河,途中人人身上被射的如同刺猬,却一个伤亡都没有。 李慢侯亲眼目睹着,感叹确实很专业。一定是受过严格训练,让他不由想起消防兵。 接着大概一百人过了护城河,不顾后队还在过河,立刻就架起飞梯攻城,一个个面目狰狞,身材魁梧的女真人,嘴里叼着刀子,手脚快速的攀爬,一点时间都不浪费。城上弩箭如雨,终于有女真兵掉落飞梯。可是依然无法阻止他们快速攀爬,李慢侯不由感慨,这时间才刚刚过去了一刻钟而已,难怪那么多城池被他们攻陷。 这样的场景,并没有超出李慢侯的预料,他把那三百来个俘虏审了无数次,方方面面的情报他都仔细了解,其中重点就是金军的战斗方式。而攻城方式是重点中的重点,那些契丹俘虏说,金军异常悍勇,身披重甲,刀斧难伤,一旦一人登城,则城必陷。一些陷落的北方城市的难民,包括亲身经历了濮州防守的姚端和他那些士兵,李慢侯也一一请教过,契丹人的说法不错,一旦金军登城,就很难守住了,因为金军跟过去的契丹人不同,他们不但精于马战,同样精于步战。 宋朝人评价契丹军队,认为他们骑射无双,但步战不善,往往只要契丹人的骑兵跟宋朝步兵短兵相接,身披步人甲的宋朝步兵大多数时候是能压制契丹人的,因此辽国开始大量征用幽云十六州的汉人当兵,作为步兵掩护契丹骑兵。可女真人不同,他们下马步战依然战斗力强悍,打的宋军无可奈何。 这大概是出于生活习惯使然。契丹人的骑兵主要生活在草原,游牧、狩猎是他们的生活方式,于是天生就是轻骑兵,而女真人生长于山林,游猎为生,不但要骑马打猎,更多时候是步行入深山猎捕野兽,围猎那些大型野兽,往往需要团队合作,因此他们的谋克制度,同时是一种生活制度。所以他们天生既是骑兵,也是步兵,而且小规模团队合作,远比任何训练出来的军队都更精熟,因为那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 通过各种情报,加上李慢侯在尔虞我诈见长的古玩行中养成的小心翼翼的性格,他早就做好了周全的准备。因此此时面对极其专业的金兵,他一点都不紧张。他早都紧张够了,这几年时常紧张、焦虑、不安,直到此时终于直面金兵,他反而有一种释然,不但不紧张,反而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心情。 这种心情,让他很平静的站在城楼上,看着他的部队作战,都不认为他有必要去现场指挥。他坚信这一点,专业的事情,让专业的人去做。 相信专业的力量! 只见女真军队冒着弩箭,快速登城,城下的女真兵则不断射箭进行压制,可效果比宋军弩箭射他们还差,十几米高差的仰射,能有威力才怪,充其量起到一些骚扰作用,除非某些倒霉蛋被射中了眼睛这种部位,女真人的弓箭甚至都无法扎入他们的铁甲。 弩箭给女真人的登城士兵制造的伤害也极其微小,终于让他们爬了十米,这时候城垛口处,伸出了一根特殊的武器,看着像长矛,可尖端却不是直的,而是横着的,这种武器叫做叉杆,长两丈,尖端有张开的横刃,如同叉子而得名。 叉杆顺着梯子,从上而下劈杀,立刻就将第一个登城的女真兵给叉了下去,重重的摔在地上,很快不动,不死也摔晕了。可即便迎着叉杆,女真兵依然继续攀登。他们已经架起了三架飞梯,距离百步距离。这是他们习惯的距离,行军中队伍之间都保持这种距离,女真人习惯在这样的距离内呼应。有两个登城点,他们就能控制百步范围内的城墙。 可每一处登城点,都是如此,两侧弩箭与骑弓互相压制。登城步兵与守城叉杆,相互抗衡。金军异常悍勇,接连被插下去三四个人之后,终于有一个武艺高强的,单手扶梯,一只手抓住了迎来的叉杆,叉杆砍在他的肩头,却没劈开他的重甲,反而让他将叉杆抓住了,用力将叉杆拉了下去,但紧接着又一柄叉杆就将他挑落飞梯。 一刻钟过去了,双方互有损伤,金军处于绝对劣势,已经损失了至少十几个人,而宋军这边只有两人被弓箭伤到面部,一个只是擦伤,一个箭头穿透了半边脸颊,铁定毁容了。 叉杆拍打的最佳距离,就是那么一米左右,撑过了这段距离后,金军迎来了新的打击。宋军守城的专用枪,一种枪头两尺长,枪杆两丈五尺,枪杆尾端带着六寸拐把的奇怪武器。 拐枪从两侧伸过来,这次不是直接插金军的头部、肩部,直接攒刺他们的两肋,这是直接杀伤性武器,对于有厚甲的金兵来说,伤害相对有限,因此只是跟叉杆配合的辅助武器。 如果拐枪从两侧也没有杀死他们,他们继续攀登一米,接近城头的位置,还有一种武器在等着他们。一种枪刃长一尺五寸,刃后部两边各有两个倒钩,枪杆长六尺,靠近顶端的二尺装有成排的铁刺。会有士兵从最靠近的两个城垛口伸出来,用抓枪去勾他们,不管是被倒钩勾住,还是被铁刺挂住,两个士兵用力,再健壮的女真士兵,站在梯子上也不可能稳当,迟早摔下城头。 还是有悍勇的金兵,很有可能是他们的谋克之类的军官,总之绝对是个勇士,硬是冲过了这一道道攻击,一手爬到了城墙上,所有的目光都盯在了这个勇士身上,仿佛都在问他能登上城墙吗? 勇士用一声惨叫回答了众人的疑问,他的一只手彻底与他永别了,因为最后一个欢迎他的守城武器,是一个叫做矬子斧也叫刈手斧的武器,也是守城专用武器,专门有两个士兵,埋伏在城墙墙根,等的就是这一下,莫伸手伸手必被砍,他们有两边持拐枪、抓枪的士兵预警,两只眼睛就盯着垛口,整场攻防中,等的就是那一霎那,那一霎那砍手的快感,值得他们耐心等待。 一个勇士掉了下去,可后面还有一串糖葫芦一般的勇士,他们都是经过筛选的,筛选他们的不是他们的猛安谋克,而是头顶的叉杆、两侧的拐枪和抓枪,最后被一斧子砍掉手掌。如果有成龙那样的身手,来回换手躲避斧子,也没机会了,因为最开始打击他们的叉杆,已经再次做好了准备,叉在了他们飞梯的上端,一群士兵吆喝着,飞梯上趴着一群金军,却只能离城墙越来越远,此时成龙的伸手都帮不到他们了,他们需要的是郭靖郭大侠的身手,必须飞上城头。 一张,两张,三张飞梯先后被推开,然后带着上面的金军士兵,狠狠的倒向后方,爬的最高的士兵也摔的最重,竟然摔到了护城河那边去,不用想都知道死定了,恐怕都成了包在铁甲中的一团碎骨肉。 三个登城点先后被摧毁,城上的士兵欢呼起来,跟李慢侯一起在箭楼观战的晏孝广瞪大了双眼,这就赢了? “好看吗?老岳丈!” 李慢侯嬉笑道。 晏孝广嗯了一声,狠狠点头:“简直如行云流水一般!” 是的,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是有美感的! 第五十二节 一打扬州(2) 李慢侯承认,那些常年在深山中合作围猎的女真人,是有天然的军事优势,他们几乎都不需要进行训练,就是十分优秀的冷兵器战士。 可是,专业协作,难道汉人就没有吗?农民种地,儿子牵牛,老子扶犁,孙子在后面撒种,日上三竿,奶奶和买卖做好的饭菜,小闺女已经送到了地头,这不是协作吗?匠人做工,师父砌砖,徒弟抹灰,还有小工搅拌砂石,有人用推车运送泥土,这不是协作吗? 女真人的协作,让他们可以享用到一顿顿丰盛的山珍野味。汉人的协作,成果是一条条大路,一道道运河,一间间屋舍,一座座城池。 鱼与熊掌诚然美味,可是美轮美奂的园林,雕梁画栋的宫殿,难道不更高级一些吗? 是的,谁都不缺协作,都不缺合作的能力,只是缺乏将合作直接转化为战斗力的过程,这个过程叫做专业训练。 如果说野战是女真人的强处,在这个时代,近乎无敌,李慢侯承认。但守城却是汉人的优势,从古至今,也没有对手。 汉人研究了几千年的城市攻防战,李慢侯就不相信,一群起家之前,连城市都没见过,连城墙都不会建造的原始部落武士,就真的那么会攻城?到底是他们攻的好,还是汉人守的差? 如果说,金军是这个时代,攻城拔寨最犀利的军队,那么西军就是这个时代,守城固垒最擅长的军队,都没有之一! 汉人本就擅长守城,积累了几千年的智慧,在宋代达到了冷兵器时代城市攻防的巅峰。而宋朝人也使命一般的,在他最兴盛的时期,编制了一本《武经总要》将攻守武器进行了一个汇编,罗列了数百种攻守武器,其中专门用于守城的武器就不下百种。这个汇编,具有宿命般的味道,似乎是在为汉人的冷兵器做一个总结,因为宋人之后,大家就不玩冷兵器了,搞起了火药。 这一百多种守城武器,纷乱复杂,其中有很多都是哗众取宠,在文人的笔下威力无穷,但实用性不高。真正实用的,永远都是那些看着简单,用起来更简单的工具。就像叉杆,用了上千年了,还是没有淘汰,就是因为好用。 宋军的武器制造水平,有《武经总要》这种东西推广和规范,一直在水准之上。各种守城工具极多,李慢侯经过自己的试验验证,选取其中最简单易用,效果最好的几样,进行搭配组合,梯次布置打击密度,他认为金军几乎不可能通过简单工具登城。 而作为执行李慢侯这些策略的,则是西军的老兵。他们作为基层军官,经历过最多的战斗,其实还是守城战。各种守城武器都用的得心应手,各种守城的方式,都已经了然于胸。在西军军官的统领下,他们动辄要跟凶悍亡命的西夏人进行十几天,几十天,甚至成年累月的城市攻防,此时正是西军守城经验最丰富的时代。如果他们都守不住,那金军就真的无敌了。如果说还有一群人,能守住金军的进攻,那也一定是他们。 文人笔下,致胜的关键,永远都是那些天马行空的精妙计策,可李慢侯认为,最重要的可能是基层军官展现出来的专业化指挥,是他们将任何奇思妙计转化为现实,文人总试图出奇制胜,用一个奇计决定一场重要战争的结果,但却一直忽视那刺出关键一刀的执刀人。 李慢侯用这些西军军官,带领浙东士兵,苦练了数月的守城战。金军是消防队一般的专业攻城部队,西军也是消防队一般的专业守城部队,专业对专业,谁也占不到便宜。 论协作,军官是职业式的西军军官,士兵是宗族式的乡土士兵,他们之前非常熟悉,相互协作,可能没有女真人那么密切,那么寻常。但也有一定的基础,又专业化的训练了好几个月,才能做到现在这种程度。 让晏孝广叹为观止,李慢侯则颇有些遗憾。双方一攻一守,专业水平上,旗鼓相当。可是攻守之间,是有天然的优劣的。汉人花费巨大的资源,在国土范围内筑造了无数城池,就是为了获得这种优势。这优势是不能避免的,金兵必须爬梯攻城,这是比任何天然高差都更加陡峭的坡度,垂直!金兵在山林里打猎,攀爬崖壁,可能让他们拥有比契丹人更熟练的攀登技巧,奠定了他们擅长攻城的技术优势,但攀登依然不可能如履平地,这就给了宋军击杀他们带来了巨大优势。 情况也已经证明,面对蚁附攻城的金军,守军打出了一个漂亮的交换比,至今每个登城处都至少击杀了二三十名金军,而伤亡依然是最初慌乱中的那两个倒霉蛋。宋军也披甲,自下而上的弓箭根本伤不了,而宋军只需要探出头,而且是垂直向下,金兵射箭是有一个角度的,其实根本就打不到他们的脸面,最开始的士兵受伤,只是呆傻的去观望,结果迎来了一波箭雨,西军军官很有经验,这种错误只是士兵的失误,跟他们无关。 李慢侯遗憾的是,过早将飞梯推到,就这么绞杀下去,能打出更高的交换比。 但他并没有干涉,因为他知道,经验丰富的西军军官,始终掌握着节奏,一定是他们认为该结束一波攻守了,才推到飞梯。 而让他们结束的原因,肯定不是伤亡,那么只能是疲惫。 李慢侯立刻对晏孝广道:“老岳丈。劳烦你准备一些吃食,我军将士该修整了!” “贤胥放心。包在老夫身上,保准让这些将士们吃好!” 晏孝广终于认可李慢侯是他女婿的身份。 金军攻城是三个点,宋军防守也是三个点,士兵并不多,就三个都。城墙狭窄,太多士兵反而不利,这些都是经年累月训练过的精兵,他们专业的防守需要一定的腾挪空间。 很快三百人就奉命下楼,不一会儿就吃上了扬州名厨准备的美食,今日,整个扬州城的餐饮业都属于守城协作的一环! 一波小胜结束之后,金兵也停止了进攻,他们的指挥官此时应该也很诧异,恐怕在整个宋国境内,还没遇到过这么难缠的对手。因为整个宋朝,都没有天天大鱼大肉,天天高强度专业训练的军队。这是一只衰落时代养不起的部队,是李慢侯用蔡京在盛世搜刮的钱财养起来的衰时的军队! 用盛世之财,养衰时之兵,全天下,独这一份! “统制。公主让我来给你送饭了!” 男人干活,女人做饭,这是传统。 李慢侯打仗,公主府也惦记着他。 可李慢侯突然怒了:“谁让你来的?” 他怒,不是因为他不饿,不是因为公主关心他,而是他警觉到城防有漏洞。 如今,全城戒严,每一个街口,至少留两个士兵死守,严禁百姓走动,不是担心混乱,而是要保证必要时候军需可以畅通无阻的送到城上,任何人都不得跨街区走动,张喜儿是怎么来到城墙上的? “公主让奴婢来的啊!” 张喜儿委屈道。 “留下食盒。去把晏孝广给我叫来!” 负责镇守街区的,当然不可能是李慢侯的士兵,他那些士兵多金贵。真正能做到协作守城的,其实就两千人,是两百个步兵都,骑兵更多的是练习野战,最后也进行过守城的强化训练,关键时候他们也得上。 但扬州乡兵就难堪大用,晏孝广的任性,让他们的训练时断时续,李慢侯训练过一段时间,姚端训练过一段时间,最后两人都跟晏孝广闹了矛盾,训练水平很差。如果今天是他们守城,且不说有没有坚守的勇气,即便死战不退,金军也早就登上了城头。 晏孝广很快就上了城楼。 “老岳丈。我管你借几个人!” “贤胥尽管开口。” “你把扬州掌刑的刀笔吏给我调来。今天国法可能要杀人!” 宋朝的国法,当然就是《宋刑统》,这部律法,包罗万象,连军法都包含在内。现在已经临战,军法已经被推倒了最高惩处等级,许多违规,都要杀头! 晏孝广眉头一皱,心里发寒,叹了口气,他知道这都是难以避免。 而且听了李慢侯的解释,知道可能多半要杀他的兵。他一边将刀笔吏调给李慢侯,一边在城内到处奔走,告诉各个乡兵,国法森严,不敢触犯。以前有的那些毛病,今日一定要收一收。 直到下午,金兵的第二波攻势才再次展开。他们也就伤亡了不到百人,还远没有到该放弃的时候。 可攻击的方式基本没变,也没法改变,他们是长途奔袭,粮草都要劫掠,太专业化的攻城器具,他们当然拥有,可大型器械,对交通依赖很大,金军高速机动,还做不到随军携带专业工匠的程度。之前也就是在围攻开封的时候,他们使用了大量攻城器械,因为那时候可以通过黄河运输。但现在他们长途奔袭而来,运河沿线的城市都没怎么控制,就只能打造飞梯这种简单工具,连云梯都造不出来。 工具没法改变,可人是可以调整的。 因此第二波攻势,不但人数大幅度增加,而且调上了更精锐的部队。 李慢侯看着金军,他们纵马飞奔到护城河旁,然后将一袋袋泥土扔进河里,接着快速逃开。上千人如此反复,牺牲了几百匹战马之后,填平了三段可以通过的平地,这意味着他们这波进攻,依然只有三处。他们不需要多点开花,这反倒让李慢侯放下心来,其实他怕的不是金军的重点强攻,怕的反而是对方全面进攻,因为兵力对比上,自己不占优势。哪怕己方人多,可真正能用的,就那五千人。 只是金兵不知道这一点,他们从来都是以少胜多,习惯了重点进攻,突然改一种方式,不是他们最擅长的。 三处金军进攻,三处宋军守城,一如之前。 但是城下压制的金军数量更多,而且射手射出的弓箭威力更大。 换人了? 李慢侯发现,金兵换上了契丹射手。不是契丹射手更优秀,而是契丹人的弓威力更大,射程更远。之前李慢侯就发现过这个问题,契丹弓是一种复合弓,很硬,他的士兵很少有人能拉的开。而女真弓则轻了很多,相当多士兵都能使用,也许用的没有女真人那么好,但是可以驾驭。 之所以出现这种区别,并非女真人的臂力不如契丹人,恰恰相反,原始森林中的女真人普遍比已经半只脚踏入定居的契丹人身体素质更加强悍,那是自然选择出来的优胜者,弱者的基因早就淘汰掉了。 可偏偏女真人的弓更软,但箭头更大,更重,也更长。李慢侯分析过其中的逻辑,他认为还是跟生活习性有关。武器虽然可以为战争专门研发,但战争永远不是常态,生活才是。打猎远比战争更普遍和重要,因此两个不同的民族,他们的弓箭制作和改良方向也就有所区别。 女真人的弓更软,宋朝人记载说女真弓“弓力止七斗,箭极长,刀剑亦不取其快利”,这已经是强弓了,其实普通女真弓的弓力一般是五斗,甚至连宋军的弓都比这要硬。不但弓力软,而且弓臂长,箭头大,箭杆长,显然追求的是一击必杀的精准,容易操控,就容易瞄准,就更有机会射中猎物,很符合山林中的环境特点,因为一旦射出一支箭,很少有机会射第二支,因为猎物窜入密林中后,就几乎很难抓住,女真人再擅长山林中奔走,也比不上野兽。 契丹人就不一样,他们骑马打猎,在草原上奔驰,一支箭射偏了,有的是机会。因此他们追求的是射的远,要射远,弓就要够硬,他们也不追求杀伤力,只要射中猎物,猎物就跑不过他们的战马,可以惬意的追逐。 因此女真人跟契丹人两种不同的弓箭,其实对应的是草原和森林的不同生活环境,是草原弓和森林弓的区别。历史上,清朝的弓也是如此,比蒙古弓要轻,八旗兵擅长的,也不是骑射,更习惯下马步射,才更能发挥出精准的优势。 如果说女真人时代,没有蒙古复合弓的技术,清朝人依然没有选择蒙古式的硬弓,只能说这种弓真的不适合东北地区的环境。 由于投入了更多的弓手,不但在城墙下攒射,甚至很多站在护城河另一边对着城头漫射,大大加强了火力密度。但这丝毫不影响城上的军队,除了外围士兵跟契丹兵对射之外,登城点附近的弩兵,依然主要将火力对准登城的女真人。 人人披甲的好处,就是不用太担心弓箭。当然,这也需要严格的训练和纪律约束,否则在不断被乱箭击中的情况下,很难保持冷静。 战斗了不到半个时辰,三架登城飞梯,再次被推下城墙,守城士兵再一次到达了体力极限。可是金军并没有放弃,他们也试图控制节奏,不能让宋军带着他们走。于是他们继续投入兵力,再次搭起飞梯。 李慢侯知道,金军之所以能战斗,不但因为他们天生的生活习性,他们同样是经过最严格训练的冷兵器强军。 宋朝名将,多次击败过金军的大将吴阶曾经评价过,说金兵“胜不追,败不乱,整军在后,更进迭却,坚忍持久,令酷而下必死,每战非累日不决,盖自昔用兵所未尝见。” 胜不追,败不乱,这就是纪律,成吉思汗曾经就因为部队打赢之后乐于抢劫别人遗弃的军资,而制定了严格的军规,才铸就了蒙古军队的强大根基;游牧民族的士兵可怕,更可怕的是用严酷军纪约束下的游牧军队。成吉思汗的蒙古骑兵,完颜阿骨打的女真骑兵,就是这样的部队。 而且他们不但军机森严,懂得令行禁止,而且非常坚韧。可以做到“令酷而下必死,每战非累日不决”,这是吴阶跟西夏军作战没有遇到过的情况。也是李慢侯担心的,因为这些自幼以肉食为主成长起来的女真人,耐力确实比吃素食长大的士兵强了很多,可以“累日不决”,而他那些素食为主的山民士兵,纪律自然是有的,可身体机能确实不如人,这是现实条件。 如果敌人持续的这样攻击,不给他的部队任何休息的时间,这是对李慢侯一个考验! 看到这种情况,李慢侯马上下达了一个命令:“牛仲、田平、田夏,带骑兵登城,策应步兵!” 第五十三节 一打扬州(3) 让骑兵登城,不是让他们像步兵那样守城,只是让他们在两翼掩护,跟契丹人对射,换下那些步兵弩兵,目的是为了节省他精锐步兵的宝贵体力。 李慢侯两百个都的士兵,每个登城点附近,布置三个都,一战两备,这样他可以做到七班倒。他的士兵披甲战斗半个时辰就是极限,七班倒可以持续战斗四个小时,到时候足够第一批士兵歇够了。 金军可以累日不决的战斗,他用合适的轮换,也可以做到。 “提辖。让某上去试试!” 林永跃跃欲试。 “你一边歇着去!” 林永要出战,自然是要带重甲骑兵的,这是战略性力量,不到关键时候他不会动用的,金兵不也没动他们的铁浮屠军吗? “你看看。金军帐外那些牙兵了?” 李慢侯指着一里之外的金军大帐说道。 林永点点头。 “你有没有办法突一突他们的大帐?” 李慢侯问道。 林永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那不是找死吗?你当听说书呢,动不动就突牙帐!那些牙兵可都是金贼的铁浮屠,某虽然没碰过,也听过。” 李慢侯道:“你都知道不行,还说什么废话。金贼大帅还没动他的牙兵,我能派你去出战?” 林永笑了起来:“也对。杀鸡焉用牛刀!” 铁浮屠啊铁浮屠,尽管只能隔着一里地看见他们,凭经验判断,那些人的身高大概都在一米八左右,这样的身高,放在这个时代,真的是鹤立鸡群,身材又极为魁梧,披着覆盖全身的扎甲,如铁塔一般,所以也叫铁塔军。史书中描述金兀术,总少不了这些铁浮屠作为背景,“兀术被白袍,乘甲马,以牙兵三千督战,兵皆重铠甲,号曰铁浮图!” 要是金兵把这些铁浮屠派来攻城该有多好,李慢侯心想,可惜这是不可能的。铁浮屠虽强悍,但不适合攻城。全身甲太重,能披的动的人极少,李慢侯军中,目前能批的动全身铁甲的人,不足十个,身披全身甲,还能酣战整日的,一个都没有。第一个击败铁浮屠的宋朝将领,是西军大将吴阶,他在和尚原、仙人关大破金兵,因为那是山地,是西军的主场。 既然西军可以借助山地地利,击败铁浮屠,没有道理不能借助城墙之利,击败他们。 李慢侯继续观战,金军果然发起连续攻势,但居高临下守城的军队,占据了绝对优势,掌握着攻防的节奏,一旦疲惫,守军立刻轮换,让轮番攻击的金军不断死伤。也许知道这样打下去没有意义,金军发动了十轮进攻之后,立刻终止了这种无意义的自杀行为,他们可以累日不决的战斗,但他们绝不愿意累日不决的送死。 刚到申时(下午三点),金兵就后撤了。 李慢侯问随军幕僚:“存远。可数清楚了?” 这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书生,从虹县逃到扬州的,叫王存远,对李慢侯的笔记非常感兴趣,也是李慢侯身边最得力的助手。 “记清楚了。于城头坠地者,凡一百有三。于中途坠地者,两百七十四人。” 李慢侯点点头。这是他让王存远一个个记录的数据,靠近城头一丈以内的金兵,坠落地面一共一百零三人,李慢侯认为这些人肯定死了,十米以上,身披重甲坠落,不死也残废;从十米往下坠落的,就不好说生死了,有可能生,也有可能死。可惜金兵将所有尸体都抢了回去,边战边抢,一方面不想同僚尸体落入敌手,另外也不愿意让这些尸体影响他们攻城。这让李慢侯的战绩记录,只能靠其他方式来确定。 记录这些战绩,并非为了请功,主要是为了进行统计,他的部队连续战斗了三个时辰,歼灭敌军一百零三,打死打伤两百七十四,在没有比这些数字更能反映战斗力的。 等了半个时辰,确认金兵没有再次进攻的意图后,李慢侯立刻返回公主府。他需要休息,李慢侯担心金兵晚上会夜袭。如果真的发生夜战,他能亲自指挥自然最好。 却没有立刻睡觉,让厨师熬了碗稀粥,刚刚喝完,立刻准备将一天的战斗过程,记录下来。这是第一手资料,是最好的素材。 “贞姑,给我磨墨!” 李慢侯坐到桌边,开始摆开宣纸,准备书写。 一双玉手,很快就帮忙碾磨起了墨块,在清水的稀释下,墨块变成了墨水。 李慢侯认真的记录起来,写到紧要处,还会停笔思考一下。终于将金兵如何跨过护城河,过河用了多长时间,如何登城,架飞梯用了多长时间,第一个爬上城头的金兵用了多长时间等等。 为了计时,他还专门让人钟楼里搬来了最精确的滴漏,这种滴漏是中国最精确的计时工具,以滴水为依据,三滴大概是一秒。管理钟楼的官吏,就是根据这种工具,来确定时间的。李慢侯仔细计算过,金军搭梯子过护城河,总共滴了两千滴水,用时不到十二分钟,速度惊人。最快摸到城头被剁手的那个人,用了五千滴水,不到半个小时。 写完这些之后,李慢侯才决定好好休息一下,一转身竟然发现公主在身边,刚才给他磨墨的竟然是公主。 “怎么是你?贞姑呢?” 李慢侯道。 柔福公主道:“贞姑端着盘子出去了。金虏很凶残吗?” 李慢侯道:“很厉害!” 公主道:“你辛苦了。” 李慢侯道:“辛苦倒谈不上,只要能守住扬州,再辛苦也值得!” 公主又道:“能守得住吗?” 李慢侯叹道:“不好说啊。金军自兴兵以来,还没有一座城池挡得住他们。从概率上来讲,守住的可能很小。城破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只要他们肯不惜代价,守是守不住的!” 公主哦了一声。 李慢侯安问道:“公主勿忧。他们应该不会孤注一掷进攻扬州的,只是为了抢劫。犯不上在这里玩命。守到开春就好了,他们肯定会退兵。到时候我马上送你过江!” 公主又问:“可万一开春他们不退兵呢?” 李慢侯道:“从概率上来讲,不退兵的可能很小,过去四年来,他们夏天都会返回北方避暑,入秋后南下。在开封尚且如此,扬州比开封更加酷热,金兵受不住的!” 公主问道:“你总说概率,是什么啊?” 李慢侯道:“就是几率,可能的意思。” 公主道:“那你为什么一定要守扬州?” 李慢侯道:“因为我在扬州,就要守在扬州。” 确实也没想过一定要守扬州,只是当时护送公主到了这里,假如当时去了宋城,他肯定也是守宋城。 公主却不明白:“那如果不是扬州,换一个地方,你还会守吗?” 李慢侯点头:“一定会守。” 公主继续问:“那为什么不守江南?” 这个问题问到李慢侯了,为什么非得是扬州,就不能是江南某地?可以过江啊,选一个地方守着! 李慢侯摇摇头:“不能动摇,心一旦动摇了,可能哪里都守不住。确实也不一定非得是扬州,也可以是其他地方。不过因为是扬州,所以可能会更加坚决一些。” 公主不明白:“这是为何?” 李慢侯道:“因为更值得!” 一定得选个地方的话,无疑扬州不是最值得的,但却是最值得守的地方之一。假如换一个地方,换成泰州,或者虹县,李慢侯即便会守,也不会太坚决,甚至可能提前后撤。 公主问道:“是为了扬州百姓,还是为了扬州封土,亦或是为了我?” 李慢侯道:“都有。为了你,还有扬州的明月!”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啊。扬州的明月,代表了扬州过去的那些故事,那些人和那些事,那些美好。 公主笑道:“我比百姓和封土还重要?” 李慢侯摇头:“都很重要,你是最轻的那个!” 一个公主怎么能跟百姓和国土相比,皇帝都比不了! 公主冷哼一声,转身走了出去,走出门后,却噗嗤笑了,跟李慢侯聊天,总给人一种特殊的感觉。 出了门才发现,她忘了来干嘛来了,又不好意思再进去,只能让张喜儿来讨要了。 李慢侯刚刚睡下,张喜儿就来敲门,说是公主找他借笔记? 公主借他的笔记?很奇怪。公主对军事也感兴趣了,还是只是求一个安慰,想了解一下什么是战争? 赵家人假如真的对军事感兴趣,那就真的是这个国家的幸运。没有理由不借,正好自己刚刚写了一些战场纪实,让公主看一看,别对战争抱有什么浪漫的幻想。就让张喜儿将他刚才写的拿走,叮嘱不要给他遗失了。 一睡就睡到了半夜,起来后,责备晏贞姑为什么没叫他,完全是迁怒,也没让人家叫他啊。 李慢侯赶紧爬起来,就扑上了城墙。金军大营没有任何动静,扬州今日的明月很亮,金营沉浸在月色下,一览无余。看来他们不打算夜袭,一般较强的一方的都不太喜欢夜袭,因为夜袭存在赌运气的成分,强者占据优势,不太愿意赌博,堂堂正正对战,才是最稳妥的选择。 但是不夜袭,他们还能有什么招数? 林永还没睡,李慢侯叮嘱过,自己不在,他必须在,只要金兵不攻城,就不要叫他。 林永也在琢磨,他有这样一个担心:“提辖。万一虏丑要攻子城,该当何如?” 李慢侯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最冒险的是将精锐全都带到了大城,子城交给了姚端和李忠,带着一群新兵,十分不保险。 李慢侯回答:“姚统制守过城,子城更加坚固,易守难攻,应该无碍。” 林永问道:“万一失陷了又该如何?” 没有什么是万无一失的,尤其是对变幻莫测的战场来说,子城虽然坚固,虽然修建了大量马面,防守没有任何死角,但金军强攻这里,或许真的比攻击大城更容易。 李慢侯叹道:“如果失陷了,也就失陷了!” 这就是他将精锐带到大城的原因,相比大城,子城是可以失陷的。 第五十四节 一打扬州(4) 子城确实是制高点,确实更容易防守,可又如何。相比子城,大城更不能失去。这里防守很难,可这里有十万百姓的家,公主府也在这里。 这又不是火器时代,占领一个四里外的制高点,对金军来说,没有任何军事价值,这也是为什么宋朝人选择在更低、更平的位置坚城,而不选择那块高地。因为平缓的位置,经济价值更高,高地虽然安全,可很影响经济建设。 李慢侯也曾考虑过将公主安置在子城,那样自己大军屯守孤城,更容易坚守。但公主一动,扬州这边人心就散了,大城里的百姓不可能还能踏实守下去。如果将老百姓的家眷也都送去子城,恐怕他们的士兵又会抵制,容易引起内乱。 十万人的事情,不是那么容易处理的。如果一定要放弃一座城,李慢侯宁可放弃子城,也不能放弃大城这边。 林永叹道:“那不是白花了那么多钱修筑子城?” “白花?” 李慢侯笑了一声,故作神秘,没有回答。 修建子城,前前后后烧了不下三十万贯,主体完工花费了三个月,收尾工作现在都还没结束,恐怕以后很长一段时间,这里都会是一个大工地,因为子城的面积并不算小,达不到大城的一半,但超过三分之一,至少可以容纳三四万人口。 守在扬州这种地方,一块拥有三四万人口的土地,花费三十万贯并不贵。 当然,这些钱没有白花的基础是扬州能守住,如果守不住,钱就白砸了。 第二天考验就来了,大概是金军统帅一晚上也没想好要如何攻陷扬州,索性派兵去子城试试运气,他们第二天一早就开始进攻子城。 两城相隔近四里,尽管一览无余,可实际上看不太清楚,能看到金兵正在攻城,可如何攻城就看不清楚。林永看到的情况更多,但李慢侯不认为林永比他视力好,可能是林永经验更丰富一些。 程序依然是搭飞梯攻城,不时能看到金兵掉落,子城高度更高,掉下去伤亡更大。 哪怕姚端手里没有精兵,但依然防守的很稳健。 子城的城墙上,遍布马面。这种马面跟传统的马面还不一样,传统的马面是凸出墙外的方形结构。正面其实也是可以被攻击的,但李慢侯是改进后的马面,正面被他设计成了尖角,没有搭梯子的平面,这样金军只能从两侧进攻,这就意外着要承受城墙正面,马面两面的三面夹击。 防守大城的时候,两侧的士兵要用拐枪,抓枪攻击金兵,需要半边身子都探出城墙,身后要两个人按住他们的腰腿防止他们掉下去。而在子城,士兵没有这种担忧,他们大大方方的从垛口伸出武器攻击,根本不用担心敌人的弓箭,而且更容易发力。 理论上来讲,冷兵器基本无法攻陷这主要的棱堡,除非对方用火药炸开城墙,否则只能放弃。可金军没用到火药,姚端却用上了,子城打的十分热闹,动静非常大,各种爆炸声不断,各色烟雾缭绕。 热闹归热闹,声势归声势,可这种能用的招都拿出来招呼,效率却不高。 李慢侯又不是不知道火药这玩意,却在守城的时候一直没用,不是没有原因的。他认真做过实验,发现这时代的黑火药和宋军的火药武器,杀伤力其实没有想想找你哥那么大。 否则金军也不太可能攻陷那么多城池了,火药不是什么新鲜玩意,或许在刚出现的时候,确实能吓到游牧民族,尤其是能惊吓到他们的战马,可女真人起兵已经十多年,用了十年就灭掉了宋辽两大帝国,早就摸清火药武器的脾气,知道这些武器就是看着吓人。连金军的战马都不怕,更别说人。 本来就看不太清楚,烟雾一起,李慢侯就更看不清楚。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用处,这些火药武器威力不甚大,但是都很阴损,会让敌人非常难受。比如《武经总要》中记载的加毒药的火器,“毒药烟球球重五斤,贯之以麻绳一条,长一丈二尺,若其气熏人,则口鼻血出”,这种武器,火药中夹杂着胡椒以及一些毒草粉末,发出的烟雾熏不死人,却让人非常难受,涕泪横流。用一丈二尺长的麻绳贯穿,可以扔出去,也可以从城墙上垂下,吊在城墙上放烟,这就是李慢侯看到的烟雾之一。 还有一种更恶心的,古老传统守城武器中,有一种叫做金汁的邪恶玩意,名字听着好听,其实是粪水,用锅煮沸,从城墙上倒下去,被淋到的人皮开肉绽,而且根本无法愈合,因为粪水里有太多的细菌,进入伤口势必感染,这也算是一种生物武器。刚刚迈进火器时代的宋军,也用火药改进了这种武器,名叫粪炮罐。《武经总要》说“粪炮罐,可以透铁甲中,则成疮溃烂”,可是李慢侯试过,对于金军的铁甲效果并不好,也许是以前的契丹人铁甲,或者西夏人铁甲能够穿透。 还有一种“金火罐,有团队者,以金炮打之,人马中则解散。放宜急,勿使凝结。凡炮,拽三声放,此可一声放之”。这是一种更特殊的武器,将融化状态的金属,装入罐中,用投石机发射出去,威力自然是很恐怖,但就是太费钱,而且操作起来很困难。 还有“蒺藜火球,以三枝六首铁刃,以火药团之,中贯麻绳,长一丈二尺”,这是一种近似手榴弹的武器,可以用麻绳甩出去,也可以垂在城墙上控制爆炸的位置。爆炸之后,铁刃乱飞。 理论上这些武器都很好用,就是操作起来太繁琐,而且对自身的威胁也很大。因为城墙上既要堆放火药,又要有火源,一个不甚,先炸自己。在守城的时候,可想而知有多混乱,需要多么训练有素的军队,才能有条不紊的操作这些复杂的武器,反正李慢侯目前不太敢用这些火药武器。 但姚端就敢用。 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变态的武器发挥了作用,金军的进攻仅维持了三波之后,就放弃了,撤回了出发地,看样子是不打算再去子城受罪了。 子城不打,大城也不打,难道就这么放弃了? 反正李慢侯不太相信,当天夜里,李慢侯还提防着金兵夜袭,被人叫起来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金兵夜袭了。但却是一个来自北方的斥候,高邮军的薛庆派来的人,告诉李慢侯他放弃了天长军。 这个情况李慢侯已经知道,薛庆不放弃天长军,金军也不可能打到扬州。金军走陆路奔袭,最近的距离就是从徐州直下泗州,再下天长军,薛庆之前在李慢侯帮助下占领了天长军后,已经是坐拥两州的大军阀,但金军南下,天长军立刻就被他放弃了。 薛庆派人来的主要目的,不是说明他放弃天长军的理由,而是告诉李慢侯,高邮也遭到了攻击。对李慢侯说,如果扬州不能救援高邮,他可能也会放弃高邮。这个问题就严重了,金军奔袭天长军,李慢侯不怕。但是又攻打高邮,就说明金军兵力雄厚,一边从高邮群湖西边陆路奔袭,一边还能绕道运河以东进攻高邮。 由于黄河夺淮,淮水南流,大量积聚在淮南地区,形成了大量新的湖泊,高邮以西形成的湖泊叫做新开湖,往南蜿蜒蔓延到邵伯镇,日后邵伯镇附近的湖泊也叫邵伯湖,新开湖往北,还有白马湖,金湖等湖泊,一直到达宝应,这是一片三四百里的群湖地带,不熟八百里水泊梁山。 薛庆能在这里做大,跟这里的湖泊成群分不开关系。因为薛庆本是渔民,聚众而成水匪,金军恰好不擅长水战,攻城略地所向披靡,唯独在水面上一筹莫展,之前薛庆多次出击夺取金军的粮船,他们也毫无办法。 现在金军要打高邮,直接穿过群湖是不可能的,只能绕道。这一绕就得从泗州沿着运河北岸,先折向东北一百里攻下淮阴,在沿着洪泽湖进攻一百里攻下楚州,然后往南一百里攻下宝应,再行进一百多里才能到高邮,不但凭空多走四百里路,而且还要多攻下三座城池。 如此费事,不可能没有目的。抢劫?这些州府都被他们掠过一次,没多大油水。只有扬州才有油水,所以只能是冲着扬州来的。打扬州却攻高邮,只能是为了控制运河。金军骑马,控制运河必然是需要运河来运输一些无法走陆路的东西。 道理很清楚,金军试图通过运河运输大型攻城器械,不管是他们自己打造的也好,从南京、徐州缴获的也罢,都需要走运河才能送到。 李慢侯对斥候道:“你回去告诉薛头领,我这里也自身难保。高邮也不是容易坚守的城池,如果他要弃城,粮草一定要带走,带不走的宁愿烧掉也不要留给金军。你们烧了多少,回头我给你们补多少!” 这一带又是金军入寇,又是盗匪横行,还有溃军作乱,早就抢无可抢,即便金兵能控制运河,没有粮食,他们也坚持不了多久。 斥候说道:“大人放心。我们的粮食早就转入了水寨,绝不会给金贼留一颗粮食。” 这倒是个老实人,如果换个聪明点的,大可应承下来,等金兵退了,来李慢侯这里报一个空账。 斥候之后去给公主磕了头,然后趁夜就走了。李慢侯跟这些军阀联系,都用的是公主府的名号,也只能用这个名号。非常好使,让这些人都有了自己是跟公主混的错觉,毕竟做流寇水匪,不管怎么说,总有些心虚。 之后的几天,金军始终没有攻城,而是四处劫掠。为大军囤聚粮草,但收获越来越少。李慢侯等人在城里则不断折腾,摸不清金军动向,各种猜测。甚至怀疑金军在挖地道,每天爬在地听(埋在地下的翁)上听,也听不出个所以然。 扬州这一带,水网密集,地下水浅,想挖地道很难,抽水就是个无解的难题,而且万一不小心挖到那条小河,很容易把自己淹死。除非金军有非常专业的工程人员,否则短期内是不可能挖通地道的,如果他们不做长期进攻的打算,是不会有这种计划的。 白白担心了几天,直到二月二日,才看到从高邮方向过来的金军援兵。他们在子城以北扎营,接着就有大大小小的船只驶入,果然运来了大型器械。云梯、炮车(投石机)都有,都没有进城,直接就送到了城东的大运河附近,竟然立刻就要攻城,看来硬仗不可避免了。 第五十五节 一打扬州(5) 李慢侯更关心金兵援军的数量,根据营帐的面积,判断大概有两万人左右。加上在城南扎营,奔袭而来的那一万人,总兵力高达三万,这无疑是金军主力南下。 第一次攻打开封,他们也不过用了六万人,第二次十几万人,一个扬州就投入三万人,这是志在必得! 李慢侯最担心的,还是子城。相比哪里可以丢失,但能不丢失当然最好。可现在金兵主力在城北扎营,很可能会选择先进攻子城。那些新兵能坚持的住? 果然金军的主攻方向放在了子城,这是正规战法,三万大军不太敢放一个城池在他们身后,然后去南方进攻大城,尤其是当他们看到这座城里的军队有顽强的斗志,还有一支敢跟他们野战的骑兵之后,就更不敢将他放在身后了。 所以他们决定先拔除子城这颗钉子,再去享用扬州大城这块肥肉。 金军的炮车率先开火,主要发射碎石,目的在于压制,或者说是吓唬,让士兵不敢登城。同时金军在快速填河,步兵登城自然可以架设飞梯,可云梯这种大型器械,则一定要有路才能走的。 云梯下部有轮子,顶部有抓钩,有绞车,前方有护盾,一旦被云梯搭在城上,就不可能像飞梯那样推倒。 当金军云梯开始行动的时候,姚端开始了反击。反击效果并不理想,但声势很大。他也用投石机还击,论起用投石机,金军可没有宋军有经验。只是投石机跟云梯都是古老的攻防器械,能够并存,说明互相之间威胁不了对方,投石的炮车根本砸不毁云梯。哪怕姚端发射的是火药罐,也只是响动大,炸不开云梯的护盾。 双方你来我往,打的都很热闹,金军的炮车已经停火,因为他们的云梯靠近了,炮车毫无准头,再打就要误伤自己人。此时姚端的炮车专美于前,向行动的三架云梯发射了大量石块、火药、甚至油罐。 油是菜油,没有那么容易点燃,可一旦点燃,烧起来就没完了,因为云梯是木制器械,不烧成灰很难熄火。功夫不负有心人,不知道发射了多少火药和油罐之后,一架云梯被点燃了,城墙上的欢呼声,四里之外的大城都能听见。 可金军又推出一架云梯,让这些浪费了不知道多少火药,多少菜油的胜果,立刻变得没有意义。金军中有大量云梯,他们攻下了开封,守城军有的武器,他们都有,甚至更好。 金军的云梯终于到了护城河,姚端的反击依然热闹,依然没有效果。李慢侯站在大城北城楼,对此无能为力,他心里已经知道,子城陷落无可避免。开始想着一旦金军进攻大城,他该如何防守。 没有取巧的办法,依然是死守,跟对方攀登的士兵短兵相接。云梯相比飞梯,无非是降低了敌人的攀爬难度。云梯上抓钩抓住城墙,是很难砍断的。精锐的金军可以从云梯上飞奔过来,死守攻城点是唯一的办法。 云梯是战国时期就出现过的武器,传说是鲁班发明的,墨子还带人跟鲁班进行过攻防演练,是有一套应对云梯的办法的。 也有相应的器具,老实说也只是理论上有用,拼的还是士兵的精锐程度,否则云梯早就遭到淘汰了,而士兵精锐程度上,子城的守军根本不可能比得上金军。 所以李慢侯已经将那些新兵从他账本上购销了,心里十分沉重,这些都是他从浙东招来的山民,就这样轻易牺牲了。以后这点招兵的路也断了,因为东阳、义乌人口数量不多,因为穷所以士兵才凶,因为穷,所以也养不活多少人。明朝时候,屡次在这两地招兵,后来都产生了人力枯竭的情况,当地官员上奏,朝廷不得不停止了在这里募兵的行为。这批人几乎是哪里能应募的极限了,即便还有,一下子死一万,傻子还会来当兵? 一想到这些好兵种子,没有机会成长起来,就这么白白牺牲掉,怎能让李慢侯不心痛。 但心痛归心痛,大敌当前,玉石俱焚,没有人是无辜的,大城这里更重要。 就在他这样想着,眼睁睁看着金军十分协调的,将三座云梯同时靠近城墙,却没有靠上去。而是隔了两三丈的距离,纷纷停下来。他们有意拿捏节奏,力求同时发动攻击,让敌人无法集中防御。三座云梯停下之后,看到挂在后方的上城梯(副梯)在绞车的拉动下,开始慢慢翻转,一旦翻转过去,正好可以平整的盖在城墙上,从云梯后攀爬上去的士兵,只需要平行走过去,就能登城,避免了一边爬飞梯,一边被动接受攻击的处境。他们暂时获得了一个跟敌人正面交锋的机会,而这样的机会,对于金兵来说,意味着城池被他们拿下。 李慢侯就这样看着登城梯翻过去直接盖在了城墙上,抓钩牢牢抓住了城墙内壁,绕过了他修建的马面棱角。一群群金军士兵迫不及待的跳上城头,李慢侯甚至可以想象他们呼啸的声音中,充满兴奋和疯狂,杀人和被杀,对他们来说,都能带来快感。不出所料,金军踏上城墙后,守城士兵一哄而散。 具体情况看不太清楚,只能看一个大概,李慢侯也不确定是不是所有士兵都放弃抵抗,还是个别士兵临阵脱逃,结果其实都一样,金军一旦成功占据城墙,守军就抵挡不住了。甚至李慢侯还希望他那些士兵现在赶紧跑,趁着敌人没有控制全城,能跑出去多少是多少。 “走吧。该准备我们的事了!” 李慢侯看不下去了。 “别急。提辖,起火了!” 林永突然说道。 李慢侯看去,城墙上冒起了浓烟,接着火焰沿着城墙卷起,火势不小。 “不可能是金军放的?” 李慢侯嘀咕道。 林永道:“当然不是他们。姚统制那厮用了火攻,够狠的,看着火势,鬼知道堆了多少柴草。” 李慢侯也想到是这个情况,因为起火的地方,刚好位于两个攻击点位置,紧接着很快就蔓延到了中间的攻城点,三个攻城点都被大火覆盖。 那踏上城墙的金兵? 李慢侯哈哈笑了起来:“打的好!” 他还真没想到用这种方式,云梯虽然能保证敌军登上城墙,可无法保证城墙上的军队如何防守。缓慢的云梯,不太容易调整位置,金军也没有这个意识。所以他们的云梯就直直朝着城墙去了,登城位置早就被姚端确定,他不利用这点才怪。 金军一个云梯之间间隔一百步左右,姚端只需要在两百步宽度的城墙上,堆满柴草,淋上菜油、火药引火,顷刻间就能造成一场火灾。子城别的不多,干柴草多的是,因为过去为了养马,收集起来的。 用几吨马料,换几百金兵的性命,这笔买卖做得! 火势起的很猛,而且烧了很久,这段城墙被烟火彻底遮挡,不断冒着烟火的城头,如同一头凶兽。姚端那孙子,不知道堆了多少柴火。看样子绝不仅仅是干草,他恐怕连上好的木材都堆上去了,而这样的木材子城也很多,因为之前这里就是一个大工地,盖房子的木头,堆了不知道有多少。 大火烧了有半个时辰左右,那些心急跳上城墙的金军士兵,直接被火化了不说,连三座云梯都被引燃,炒成了灰。 李慢侯又看了片刻,发现金军大营没有了动静,前线军队开始缓缓后撤,显然他们也能想象登城的勇士的遭遇,一时半会很难从打击中缓过来,死几百个士兵对他们打击不会有多大,可是这样的死法,却让人胆寒,山林里成长起来的女真人,恐怕比汉人更怕火。 位于几里外的运河旁的金军大营开始拔营,竟然直接放弃了攻打子城。 子城地势较高,但还没高到无法攻打的地步。这里是因为隋炀帝建宫殿而堆起来的,其实并没有多高,也就比扬州城高个几十米,周边的护城河能跟扬州水系沟通,就说明这里的低点位置是位于同一个平面。 但是隋炀帝建造宫殿,主要是在西北,大明寺是蜀冈西峰,城墙将这里圈起来,往南到观音山是蜀冈的东峰,观音山也不是山,而是当年隋炀帝行宫建筑群中的迷楼,迷楼早就毁了,后来人在地基上修建了一座摘星楼。护城河就是从大明寺、观音山下缘围绕向东,最后汇入东边几里外的运河。 整个子城的地势也是如此,从西北向东南缓缓下降,进攻西北是不可能的,也就东南位置,能够允许金军用云梯这种器具进攻。而现在这一段被姚端放火烧成了焦黑,让金军直接放弃了进攻。 “朝我们过来了!” 金军不是放弃,竟然选择往南。他们拔营不是北上回到出发地,竟然将大量的攻城器械,通过大运河直接往南,经过大城东门,往南边送去。 “能不能冲一下!” 李慢侯问林永。 林永摇摇头:“护送兵力不少。冒死冲出去不一定能烧了云梯,人大半是回不来了。” 李慢侯点点头,不值得冒这样的风险,子城成功防守住,给了他很大的鼓励,子城都能守住,他精心训练的精锐步兵没道理守不住大城。 大城这边,甚至也可以参考一下子城的经验。子城只有东南面比较容易被攻打,大城这里同样如此,虽然四面都很平,可东面是大运河,宽阔难过,金军大营从另一边打过来,填运河就能累死他们,西边有瘦西湖和护城河两重水道防护,更不利于金兵,就西南一角有个缺口,只有护城河防护,无法借助运河之水。金军从这里攻击,大不了也可以放火。 不过一切都得等明天,攻打子城用了大半天时间,金军一日的攻势已经结束。 第五十六节 金兵北撤 二月二这一夜,扬州很不平静,全城都在搜集柴草、菜油,在城墙下堆积如山。 对抗云梯的器械也已经送到了城上,这是一种跟云梯类似的器械,也是底部底部装有车轮,可以移动,有很高的高度,不同的是,上面不是登城梯,而是夜叉擂。 所谓滚木礌石,这就是滚木礌石的一种进化版。又叫留客柱,用直径一尺,长一丈多的湿榆木,周围密钉逆须钉制成,有绳索跟绞车相连,砸向敌人后,还可以用绞车搅动,反复辗轧敌人。 李慢侯打算用这种武器,将夜叉擂投到敌人的云梯上,就算砸不毁云梯,也能砸死不少人,操作的好,在他们的云梯后方反复辗轧,金兵至少不能通过云梯轻松登城。一旦他们的勇士武艺惊人,真的攻上城头,夜叉擂车架下填满的火药就该派上用场了。黑火药威力不足,就用数量来堆,几车黑火药,足以将一群金兵送上天。火药爆炸之后,在派步兵结阵冲杀,惊魂未定的金军如果还能守住阵脚,那就是天神下凡。 放火烧城是最后一步,实在抵挡不住的情况下,将他们的登城点附近一起引燃,士兵撤到别处。 可是这种办法姚端已经用过一次,李慢侯跟他手下的军官反复辩论,都认为金军不会那么傻,还会固定的来攻城,尤其是不会将登城点设计的太近。可能会分散开来,甚至四面围打。 商讨了半夜,将所有可能的情况都进行了预设,进行针对性的部署后,立刻让所有人去休息。 第二日一早,李慢侯立刻行动起来,但城外的金军大营一阵寂静,没有任何动静,似乎都在睡觉一般。 一整天都是如此,连个人影都看不到,让人奇怪。 到了夜里,李慢侯同意林永派人去摸摸营,果然已经是一座空营,金军竟然连夜撤走,留下蔓延数里的空营。 第三天,撒出探马,高邮那边传来消息说,薛庆手下的一个头目张荣,昨日拦截了从运河上运输的金军船队,发现是一大批粮草,将其全部焚烧后撤离。 李慢侯不确定这是不是金军撤退的主要原因,但应该是原因之一。继续侦查,还发现徐州一带一直有徐州乡军到处袭扰金军,徐州曾经防守了二十天,徐州知州虽然城破战死,但他手下的统兵官赵立逃出生天,一直在城外聚拢溃兵,不断骚扰敌军。 像张荣、赵立这样的人,一定不会少,活跃在金军后方,让他们的粮草补给很难供应及时,而整个两淮都已经被金军劫掠过一次,很难从周边抢劫到足够的粮草,小股部队还能生存,三万人几乎不可能继续依靠劫掠维持。 另外已经农历二月多,扬州周边地区河湖涨水,张荣这样的水匪活动范围越来越大,而金军骑兵受到的限制越来越多,夏天又即将到来,他们拔营回归北方,也可能是计划中的事情,临走前派兵来扬州看看,能打下来就抢最后一块肥肉,抢不下来,立马就走,毫不拖泥带水,可能已经有太多金兵迫不及待的要回北方享受他们这一年多来的收获了吧! 确定金兵北撤之后,李慢侯彻底松了一口气。 他太需要一段稳定的时间好好训练一下军队,敌人一直没有给他这个时间,现在终于退走了,他将有一整个夏天,来从容的部署防御,等下一次金军打来的时候,李慢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捉襟见肘。 统筹大城和子城的防御,是一件必须要做,而且也时机成熟的事情。 通过一场防御战,至少以李慢侯为中心,可以将晏孝广和姚端两个官员拧在一起。报功文书中,李慢侯给两人都记下了大笔功劳。他其实也希望晏孝广能够继续往上爬,作为文官身份,成为地方大员,两人之间毕竟有姻亲,晏孝广如果能在扬州一带主政,他的军事行动会方便很多,也可以借晏孝广之手,推行一些他的施政思路。 如果说上次五百金军轻骑入寇,晏孝广暴得大名,借助卖女救城这样一个荒诞但却传播性很强的故事,让他的名字被许多人知晓;那这一次,姚端则一战成名。他在濮州时,虽然也带领军民坚守了三十多天,可传播性并不强,认可度也很低,因为只有他自己描述,以及他手下的士兵证实,官方都不能采信,更愿意相信他是一个溃逃到淮南来的将领,这样的人在淮南太寻常,西军里一大批,人家溃散的更有资历,很多是从河北溃逃来的。 这一战,姚端为自己正名,火烧金兵,而且有铁证,三百烧的都变了形的金军铁甲,以及里面裹着的焦炭一样的金军,就是他的战功。李慢侯杀的金兵更多,但却一具尸体都没有留下,报功捷报送上去,甚至都不会被认可。但姚端的战功是跑不了的,而且他还因为火攻这样的妙计,也获得了类似晏孝广那样的传播性推广。 金兵北撤不久,扬州城里就开始流传这样的歌谣: “二月二,龙抬头,姚端统制杀虏丑,一把火,上天穹,虏丑百万皆溃走!” 一时间,在不明真相的百姓心里,姚统制跟扬州夫人,是两个救了扬州的英雄人物,他们的名声比李慢侯要大的多。 李慢侯为了拉拢他们,一边继续向晏孝广示好,请了扬州有名的媒婆,决定按照最高规格的纳妾礼节,来办他跟晏贞姑的婚事,甚至对晏孝广表示,向在杭州登基的赵构上奏,允许晏贞姑以平妻的身份嫁给李慢侯。这大大弥补了晏孝广的心结,因为他毕竟是名门之后,晏殊后人,宰相之家的女儿给人做妾,说出去总是不好听的,哪怕老百姓把女儿当做扬州夫人,注定要上史书和方志,为万世奉祀,但对晏家总是一个污点。 李慢侯愿意以平妻身份娶她女儿,这让晏孝广最大的心结解开了,同时经过这次攻守,扬州成为江北唯一抵挡住金兵进攻的城池,他这个知州的身份水涨船高,加官进爵,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简直是双喜临门啊。 也就彻底将扬州乡兵交给了李慢侯,让他负责统领和训练,晏孝广开始专心民政去了。 李慢侯对扬州乡兵,其实一直都不怎么看好,大多数是农民,还拖家带口的,身体素质很差,精神意志也不强,没有一点强兵的样子。但他总结了这次金兵南下,各地防守情况,他发现,乡族兵只要有意志坚定的官员统领,往往能发挥出让人意想不到的战斗力。 可以理解,本乡兵守本乡土,家人就在背后,精神上很难产生逃跑的想法。在愿意死战的官员带领下,他们会十分坚韧,如果加以训练,守城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大不了进行更频繁的轮换,以及付出更高的伤亡。 李慢侯的精兵,则可以尝试一下向野战军队发展,被动死守,总有失陷的一天。 因此李慢侯才不惜出卖自己的尊严,来跟晏孝广和解,反正晏贞姑已经是他的人,不要她反而是逼这贞烈的女子去死,晏殊家的门第观念,是不可能容许这个女儿活着的。 历史上,晏贞姑在她父兄战死,金兵即将俘虏她的时候拔剑自刎,死前呵斥说“我乃大宋丞相晏殊后代,岂肯贻羞家国!” 一边团结同僚,一边强训士卒,不仅仅是扬州乡兵要训练,他招来那批山地兵更要进行强训。这群人还没经过正规训练,就碰上了金军攻城,反倒是先经历了战争洗礼,才补习训练课程。姚端对他们评价很高,说是金兵攻来的时候,这些人在他们本乡头目的带领下,一点都不混乱,能够从容接战。姚端几次三番试图从李慢侯手里要走这只军队,哪怕拨给他一两千也行,都被李慢侯拒绝。 李慢侯是一心要将这只部队,练成一支可以跟金兵野战的精锐步兵,交给姚端,那就浪费了。 不过姚端也没有因此跟李慢侯翻脸,因为在报功奏折中,李慢侯假借公主的名义,替姚端请封,希望朝廷能让他坐镇真州。真州紧邻扬州西部,下辖六合、扬子两个县,也是重要的长江渡口,商贸繁荣,江对面就是江宁府,也就是后世的南京市,真州在后世也是南京的一部分,是一块好地方,因此姚端一直期待朝廷的任命下来,马上去真州拉起他的班底。 李慢侯第三件重要的事情,是剿匪。匪患始终都没有平定,金军南下前这一带就很不安宁,金军肆虐之后,社会秩序更加混乱,不清理匪患,下一次金军南下的时候,防守环境会更恶劣。 第四件重要事情,则是亲自走访周边邻居,继续跟周边势力搞好关系。同时也满足一下他自己的虚荣,他要跟一个个真正的英雄把酒言欢。 于是金兵撤走后不久,李慢侯就带兵北上,先去了高邮,跟薛庆、张荣会面。 第五十七节 英雄就位 在扬州逗留这两年来,李慢侯接触的外部豪杰,已经从开始的花马刘、刘忠、张遇这样的无名草寇,逐渐进化到了一些可以在史书中列传的小人物,如薛庆、晏孝广等,大浪淘沙随着金军南下,也终于有一些可以被称作英雄,在史书中大书特书的人物,进入了李慢侯的耳中。 高邮的薛庆名气不大,史书上留下的字迹不多,可作为薛庆的部下,张荣却大名鼎鼎。 说是部下也不准确,薛庆草寇出身,本是老实的渔民,活不下去,迫于无奈才揭竿而起,带着大量渔民在高邮西边的群湖中做起了拦路抢劫的买卖。而张荣,同样如此,不同的是,薛庆是本地水匪,而张荣却是梁山泊的好汉。 张荣跟李成、张遇这样的巨寇一样,都不是淮南土著,而是北方豪杰,金军南下,逼迫大量土寇南下,有的还算硬气,敢跟金兵叫板,有目的性的抢劫金兵的粮草、财物,有的胆小狠辣,专挑老百姓下手,见了金军则避开锋芒,绝不招惹。张荣属于前者,老百姓他抢,金军他也抢。李成属于后者,只抢老百姓,不敢抢金军。 张荣之所以能载入史册,是因为他打了一场叫做缩头湖的大战,算是南宋初期,难得的对金军的野战胜迹,跟韩世忠的黄天荡,岳飞的牛头山意义一样,不在于杀了多少金兵,而是打破了金兵不可战胜的神话,激励,或者说给赵构集团增加了信心,让他们对坚守有了希望。 由于张荣和薛庆都是水匪的原因,张荣南下窜入高邮群湖之后,就跟薛庆建立了梁山好汉那样的关系,结为兄弟,不分上下。在占了高邮之后,薛庆甚至将水寨全都让给了张荣,张荣带领的梁山泊水匪,成了高邮群湖上新的霸主。春天之后,南到邵伯镇,北到宝应县,水上往来都被张荣控制。 李慢侯跟两人谈了一整天,以后的合作,不能在局限于以前那种互不侵犯,互通消息的程度,需要进行更深入的合作,下次一定要进行协同作战。而且还有一些政务上的纠纷,他需要替晏孝广来沟通一下。 金兵北撤之后,像以往一样,各路势力发起了所谓的反攻,收复了大量失地,其中就包括天长军。这里第一时间就被张荣的水军控制,但天长军却是归扬州管的。扬州下辖两个属地,一个是江都县,一个就是天长军。 可现在江北已经沦为大小军阀的地盘,要让张荣让出天长军,他不可能乐意。但是晏孝广作为扬州知州,自己的属地被水匪盘踞,他也不能接受,加上李慢侯也认为天长军控制在张荣手里,其实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一番谈判之后,李慢侯以让公主保举薛庆为高邮军知军,并任命张荣为天长军武卫都虞候,负责统领水军,两人本是水匪,公主金口玉言保举他们做朝廷命官,还有什么不好。另外李慢侯也用一些大道理对他们进行说服,比如金军肯定还会南下,而天长军不适合水军防守。并且承诺扬州会支应张荣粮草,这比他们打家劫舍可要保险多了,两人这才同意。 离开高邮之后,李慢侯本想去盐城,他之前收到消息,被金兵主力打爆之后,韩世忠弃了军队出海,最后在盐城登岸,开始收拢溃卒,加强纪律,进行训练。但到了高邮之后,才得知韩世忠已经南下,被招去杭州。 听说杭州出现了叛乱,李慢侯明白,历史上的苗刘兵变发生了。 他无心操心赵构的问题,反正这次兵变没要了赵构的命,乱插手出了意外,更加麻烦。 去不了盐城,李慢侯去了楚州,这里同样被“收复”,楚州通判贾敦诗带着一群官吏重新接管了楚州,之前金军打来的时候,他们全都逃跑躲了起来,金军一走,他们立刻就收复失地,也很难去责难他们,这样的人太多了。 对这样的人,李慢侯也没空拉拢,表面上的应付了一下,他们看中李慢侯代表的公主身份,也是客客气气,有心结交,双方吃了一顿盛宴之后,李慢侯从楚州进入淮河,此时的淮河已经黄了,流的已经是黄河水,只有河道还是淮河就河道。先去涟水军,接着往北去了海州,他来这里是拜访李彦先的,此人是韩世忠后队统军,韩世忠弃军逃走后,他留下收拢了溃兵,然后跑去了海州,此人出身于韩世忠军中,应该也是久经沙场的宿将,而且沉着冷静的作风,甚至把韩世忠都比了下去。 一番了解之后,也确实是这样。韩世忠是典型的西军将领,但跟王渊、刘光世这些名门不同,韩世忠是从小兵爬起来的。 韩世忠出生于延安的农民家庭,自幼喜欢练武,少年时期就有过人的力气,这些都是西军士兵的成长轨迹,是陕西对抗西夏两百年来恢复的尚武之风和军事文化。韩世忠十七八岁就去当兵了,也是西军士兵十分普通的经历。让他出名的是一场战斗,有一个西夏的小城,宋军久攻不克,双方都杀红眼了,韩世忠也是如此,孤身一人悄悄爬进城去,孤身杀了西夏守城将领,将头领带了出来,然后这座城就被攻下了。这件过于夸张的故事也许不是真的,但这很符合西军的特质,那就是杀红了眼后,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韩世忠逐渐成为小军官,宋金战争开始后,韩世忠带着几十个骑兵,一直在燕山一带跟金军交战,此时他已经是都头一级的军官了,马兵中对应的官职是军使。韩军使就这样一直在河北一带作战,跟岳飞的经历一样,都是小股部队的军官,都带着骑兵在敌后反复出击,积累了大量的作战经验,但一直都是小官。 直到韩世忠投靠了赵构,准确的说是投靠了王渊,跟随赵构一起南下。并得到王渊的重用,王渊剿灭张遇水匪之后,将其部众两万人都交给了韩世忠带领,留在淮阳军阻挡金兵,此时韩世忠才能算得上是一个大将。而岳飞此时已然只是一个小官,跟着杜充留守在开封,就像王渊说的,打多少仗不重要,打输打赢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跟谁打的。 毕竟是韩世忠部将,从李彦先这里,李慢侯知道了更详细的情报。果然是苗刘之乱,韩世忠应张浚的召唤,带兵去常熟跟张浚汇合,决定参与平乱。他带去的军队,核心是跟着他在燕山冲杀了几年的几百个精锐骑兵,另外还有一批张遇手下的水匪。人数总计三千人。 离开海州,经过沐阳,直奔徐州。已经得到消息,徐州也被赵立收复。徐州是之前金兵南下的大本营,也是李纲筹划的沿河帅司驻地,积累了大量战略物资,金军撤退之际,赵立甚至抢劫了他们最后的几艘船只,夺回了不少物资。 经过半年的努力,赵立也在徐州周边,拉起了三万人的队伍。其中的骨干是跟他一起参加了徐州保卫战的军队,其他都是周边地区的农民,接连遭受土寇、金军劫掠,不当乡兵他们连饭都没得吃。 李慢侯参观了赵立的军营,训练很认真,士气很旺盛,但看着不是很正规。赵立这个人也不是正印军官,就是地方武职,通过剿匪一步步升迁,被徐州大帅王复认可,让他负责监军,代替王复指挥了徐州保卫战,虽然失败,但可以理解,毕竟用徐州乡兵坚持了二十天时间,换做晏孝广带领的扬州乡兵,坚持不了三天。 赵立个人武艺很好,为人也很霸气,他对李慢侯的公主护军统制身份并不是很感兴趣,但是对李曼会两次在城下击退金军的战斗很感兴趣,仔仔细细听李慢侯说了一遍过程,不时拍手叫好。李慢侯临走则给他留下了一本自己的扬州征战实录,详细叙述了扬州保卫战的全部过程,希望赵立能从中找到一些参考。 又给赵立的军队提出一些意见,并将自己练兵的心得记录《扬州练兵纪实》也给他留了一份。 李慢侯对赵立寄予厚望,因为这是一个真正的英雄。两宋五大保卫战中的楚州保卫战就是他打出来的,跟坚守九个月的太原保卫战,坚守了一年半的陕州保卫战,坚守了两年零四个月的中山保卫战,以及十四个月的河间保卫战齐名,他坚守楚州十三个月,并且他手中没有精锐的西军,全是徐州一带的乡兵。 五大保卫战,中山、河间保卫战胜在精神,因为他们位于宋金战争前线,金军攻不下这两座重镇,绕过他们南下,连开封都失陷了,皇帝都被俘虏了,他们都没有放弃,甚至皇帝去劝降,他们也没有放弃抵抗,可两座重镇都没怎么面对金军主力的围攻。只有太原保卫战是独抗了一路金军,陕州保卫战更是力抗金军从陕西、河南两路夹攻,为张浚在陕西集结二十万西军争取了时间。楚州保卫战同样如此,当时完颜挞懒从北南下劫营完颜兀术,完颜兀术从江南劫掠财富北归,楚州卡在必经之地上,两路夹攻之下,坚守了十三个月,实在难得。 假如金兀术还能像历史上那样,搜山检海去江南抓赵构,他如果能突破韩世忠的阻截,再次北返之后,李慢侯会将他挡在扬州,而赵立能将完颜挞懒挡在楚州的话,所有人都不需要面对全部金军的进攻,极有可能将金兀术留在淮南! 韩世忠现在已经去了江南,赵立已经在徐州站稳脚跟,李慢侯在扬州的情况也已经稳定下来,这两个英雄已经走上了他们的历史道路,李慢侯想看看,金兀术是否还敢来,来了还能否逃出生天! 第五十八节 气象蒸腾 李慢侯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二月初出发,三月底才回来。 已经是夏日,草长莺飞,才到天长军,李慢侯竟然看到接天连地的茂密稻田,以及稻田里互相配合着劳作的农人。 无数农人骑着秧马,在农田里来回驰骋。秧马肯定不是马,而是一种木制农具,外形下面是小船,上面有坐背,人可以坐在坐在坐背上。插秧时候,用右手将船头上放置的秧苗插入田中,然后以双脚蹬地,秧马向后挪动,比弯腰插秧省力,在长江中下游十分流行;拔秧时候,用双手将秧苗拔起,捆缚成匝,放在船仓中,大大提高了效率。 一些旱田上,也在用踏犁进行翻耕,四五个人合力,可顶一头牛的效率。 这些情况,让李慢侯颇为惊讶,坐船去高邮那边看了一下,情况差不多。 连忙赶回扬州,情景也让他震撼,人的能动性真是太强了,尤其是灾难后的人,那种韧性让人感动。 扬州城里竟然再次出现繁荣的商业,当然不能跟巅峰时期相比,但已经颇有气象,各行各业基本都开业了,南来北往的漕船再次出现在运河上。跟他走时萧条的扬州,已经截然不同。 李慢侯立刻找到晏孝广,一路上大家都在传晏孝广大人的美名,可在李慢侯眼里,晏孝广应该没有这么强的能力,让李慢侯自己做,他也不可能在短短两个月内,让扬州地区恢复到现在这种程度。 跟晏孝广请教之后,他确实没有这种本事,可架不住公主府里有能人。这一切,都是侯东的手笔。 侯东的目的,不是为了老百姓,他纯粹是为了不亏钱。 李慢侯当初让他将苏杭的产业兑换到了扬州,几乎要了他的命。扬州怎么能跟苏杭比?以前都没得比,更何况久经战乱后。现在长江一江之隔,两岸的资产价格都完全不一样,就因为有长江,富人对江南资产的预期就高了数倍,对江北的则弃之如敝履。 金兵退走情况刚刚确定,当时侯东就给李慢侯提出了一个请求,让公主留下来! 李慢侯自然不答应,可是侯东坚决请公主留下来,只需要留一两个月,哪怕半个月。问他原因,他说自己没时间解释,金兵的空营当时都还没处理,侯东就带着两个人骑马跑到江南去了。 之后不久李慢侯北上,一直不知道侯东打的什么主意,现在才清楚。 侯东这家伙,确实是一个能人。由于金兵包围扬州的消息早就在江南传开,他又派人去散了一波扬州城破的消息。接着暗中大肆收购江北地产,有的是人抛售地产。扬州这最后一座堡垒都破了,江北的土地再没有指望。 侯东散布的谣言当然很快就不攻自破,从扬州来到江南的人带来了新的消息,金兵退了。可这时候,大量长江以北,尤其是扬州周边的土地,都已经被那些逃到江南的大地主变卖,小地主都没有能力逃出来,不是死了就是藏了起来,反倒躲过了被侯东这种人巧取豪夺的命运。 利用消息赚钱,这是侯东为蔡京打理财产的时候学到的本事,蔡京作为宰相,当然能知道朝廷动向,利用这些没有公开的消息,大赚特赚,早就是他的本能。他用极低的价格,兼并了数以百万亩的江北良田,北至高邮、天长,南到真州、通州,都被他弄到了大量地产。 这时候那些大地主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不乏试图通过官府关系收回资产的,可凭关系,侯东向来不怕,以前跟着蔡京,现在攀附公主,谁的关系能比他硬?最终这些地主也只能自认倒霉,可是侯东却没有赶尽杀绝,而是跟他们商量,他们的土地还让他们种,给他们一个很好的分配比例,让这些地主实际上成了二地主,类似庄头那样的角色,帮着侯东种地。 侯东当然没有这么好心,只是他需要尽快抢种庄稼,金兵退走之时,是二月初,抓紧时间,到秋天金军再次南下前,他能收一茬庄稼。 这些可都是李慢侯那群人玩命换来的机会,侯东本能的想把战争的胜果转化为财富。不然就太浪费,而浪费,会让他心痛。 大量逃到江南的地主,就在这种情况下,纷纷回到江北。他们本就是土地经营者,现在侯东分配给他们的土地情况更好,因为以前各家是散乱的土地,不是巧取豪夺,其实很难形成大片相连的地产,孔府这种大地主,他们的土地都是分散在好几个州县的。 但现在侯东的地产,几乎都连成了一片,非常方便规模化经营。即便这样,其实恢复起来也很困难,因为很多土地的主人已经不在,或者死了,或者逃了,注定有大量土地抛荒,侯东还有其他办法,他有官府撑腰,将无人耕种的土地全都分包下去,原主哪怕找上门来,他也不怕,给对方一点甜头就好,这茬庄稼他收定了。 于是大地主出头,紧急雇佣各地逃亡的流民,迅速恢复耕种。尤其在可以借助官府力量的高邮、天长、扬州等地,农作恢复的很好,几乎跟以前没什么区别。几百万亩土地,一季的收成,足以让侯东收回本钱。 但这还不是他最大的目的,即便收回了本钱,他认为还是亏。当时他交换了太多扬州的地产,几乎半座扬州城都成了公主府的资产,这笔买卖肯定亏钱,都是用苏杭一带的财产换的,如果不能把扬州经济恢复起来,得亏出血来。 侯东最大的目的,其实就是把人弄回来,只有人回来了,扬州的土地才能有价值,半座扬州城才能让他赚钱。 蛊惑地主和农民回来种地容易,但让扬州市民回来很难,很多已经永远回不来了,不是死了,就是被金军抓走了。但周边的农民回来了,扬州就有了生意,商人就能回来,商人回来了,扬州的买卖就活了。 所以侯东第一步就是力邀那些从杭州撤走的大商人,那些人当时将手里的资产全都抛售给了侯东,现在侯东承诺极低的租金,请他们回去经营,大商人可以带动小商人,就这样短短两个月,扬州城的大行业已经恢复,虽然没有以前的分工那么细致,但生活用品百货等日常用品已经基本恢复,在扬州城生活,已经进入了良性循环。 忽悠这些人回来,可不仅仅是提供优惠的租金那么简单,商人逐利,商人也最懂得风险的概念,如果不能让他们放心,他们是不可能重新在扬州投入资本的。侯东让他们放心的方式,就是大胆的扣下公主。他不断的蛊惑那些大商人,看看,公主都在扬州,你还怕什么,你的命能比公主金贵? 他还借来了姚端烧死的那些金兵的焦尸,连铁甲一起,悬挂在扬州城墙上,不断宣扬公主护军的威风,表示金贼来一个死一个,来两个死一双。既看到了被扬州军杀死的几百个金兵焦尸,又有柔福公主这面大旗,才让商人们放心下来,纷纷重新开张,也想抢一波扬州商业恢复的红利,毕竟此时市面上物资紧俏,价格都很好,只要能从江南各地把货运过来,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只是兵荒马乱,许多商人倒是想来投资,可又不放心路上的治安。此时侯东还提供融资服务,反正他已经做过了一次。允许商人们用苏杭等地的资产抵押,到扬州他会给他们等价的现金和物资。 于是苏杭、江宁一带的商人,很多开始重返扬州,也许他们本来也回来,但绝不会来的这么快,扬州的市面本来也会恢复,但绝恢复不到这么快。 得知真相之后,李慢侯就想找侯东谈谈,对方倒先找上门来,提出两个请求。 一个请求是,借李慢侯手里那批俘虏,那三百契丹人和女真人。 这不是问题,这些人现在已经很乖,因为李慢侯把这群草原和森林里的大汉玩的很惨。但他们身上的价值还没有榨干,侯东认为很有利用价值。 “你要他们干什么?” 李慢侯疑惑道。 “给老百姓壮壮胆!” 侯东笑道。 “不是有公主在吗?” 李慢侯也意识到侯东让他留下公主,却不告诉他原因,其实是在利用公主,不告诉原因是因为不敢明着说出来,这是拿公主在卖钱啊,你知我知就好,让第三个人知道,侯东八个脑袋也不够砍,因此他是什么话都不肯说的。 侯东道:“公主在,是能让一些大商贾放心,可小商人们胆小,本小利薄,更不敢轻易开张。得让他们看看,虏丑也就那么回事,一点都不可怕。” 李慢侯道:“行。你要怎么用?” 侯东道:“把他们押到江南去,让江宁府、平江府的商人们看看。” 杭州不敢去,去了这些人肯定只能交给赵构的朝廷,而这些人目前李慢侯还有用,还舍不得立马放走,因此才借口路上不安全,没有按照赵构的命令将这批人送去杭州给他献俘。 至于会不会得罪赵构,李慢侯不在乎,他知道赵构是个忍者,什么样的气他都能受。 李慢侯道:“你打算用多久?” 侯东道:“一个月就够了。” 李慢侯道:“好!就以一个月为期,等你回来了,顺便跟着公主一起去杭州。” 侯东一惊:“大人让我走了?” 李慢侯点点头,他可舍不得放这家伙走,只是派他去趟差而已,还是要回来的。 第五十九节 苗刘兵变 建炎三年四月。 长江南北是两重天地,看着应该乱糟糟一片,久经战火洗礼的江北,却一副蒸蒸日上的模样,刚刚荣升为这个国家的临时都城,看着应该走向辉煌的杭州,却一片愁云惨淡的场景。 苗傅和刘正彦两个军官,趁着新任皇帝赵构为宋神宗大办忌日的日子,他们发动了兵变。 这就是史上鼎鼎大名的苗刘兵变,不管是以前读史,还是亲身经历,李慢侯都感觉这件事非常的离奇。 苗傅发动兵变,李慢侯倒还不算意外,因为他不是西军将领,一直受到排挤。可是刘正彦发动兵变,实在是让他感到不可思议。因为刘正彦不但没有受到排挤,刘家本就是西军核心将门之一。 可历史的走向,有时会就是如此不合逻辑,因为人并非理性的动物,人的行为往往很难预测。 苗傅竟成功忽悠刘正彦跟他一起发动兵变。 史书上的记载是,苗傅因为皇帝专宠王渊、刘光世等西军将领,所以心生怨恨,加上王渊等人在杭州搜刮了大量财富,惹得天怒人怨,给了他们发动兵变的胆量,认为事后可以不被追究,在文武百官都给宋神宗上香的时候,他们带着兵,由内应负责守卫宫门的中军统制吴湛配合,带兵进入了祭殿,苗傅高喊“苗傅不负国,只为天下除害”,将文武百官都包围了起来。 最让人不可思议的,就是刘正彦竟然会积极合作。因为刘正彦身为西军将门刘法后人,在西军中很有前途,刘法是赫赫有名的西军大将,生前被评为西军第一,比种师道家族更加显赫。西军也一直将刘正彦视作自己人,刘正彦本身就是王渊向赵构推荐的。王渊还将自己的三千精骑借给刘正彦,让他带兵去剿灭乱匪丁进。刘家这样的西军将门,都有家族式的心腹,因此有一个精干的指挥团队,刘正彦终于成功将丁进剿灭。举荐刘正彦的王渊,又深受恩宠,怎么看刘正彦的前途都大好。 在这种情况,很难想象他会叛乱,还是打着剿灭王渊等人的旗号。史书上解释说,刘正彦是因为王渊受宠,他认为自己剿灭丁进立功最大,却没有得到合理的封赏,心怀怨恨。同时王渊还在调走他的人马,他不愿意交出来,所以发动了叛变。 这说法是合理的,西军把兵马当成本钱,不想自己手里的兵被调走,合情合理。说刘正彦是小人,没错,王渊提拔了他,借给他精兵,他立功了,却不愿把兵马归还给王渊,兵在刘正彦手里是本钱,在王渊手里同样是本钱,能把本钱借出去,这已经是最亲近的人才可能做出来的事情,刘正彦却恩将仇报,想要贪人家的本钱,最后发动了兵变。 可仅仅说刘正彦是小人,却不足以解释这件事。这个人不但是小人,而且非常愚蠢,目光短浅。本钱这种事,其实并不难。只要有一定的资本,练出一支自己的精锐军队,对别人也许很难,但对刘正彦来讲,很容易。因为他是西军核心将门,身边跟着一群刘家将,只有要资本,招募一批士兵,他们有能力练出精兵来。而王渊正是他的资本,王渊受宠,甚至可以说任何西军将领受宠,刘正彦都不会遭到排挤,可他偏偏反了他的资本。 苗傅同样也不是一个目光长远的人,只看到西军王渊等人受宠,而他遭受了冷落。却摸不准皇帝的心思。宋朝皇帝,有哪一个是信任军官的?赵构宠信王渊,只是因为赵构没有别的力量可以依靠,需要借助王渊的力量站稳脚跟。一旦赵构站稳脚跟,肯定是会搞平衡。到时候苗傅这个几乎是唯一一个非西军的高级军官,必然会被赵构用作制衡西军的砝码,从长远看,他的前途也很远大。这也是为什么,赵构一直将苗傅提拔到高级军官的原因。 两个嫉妒心强,没有远见的家伙,就这样贸然发动了一场兵变,引起了极坏的结果。有人说,岳飞被杀,就是因为经历过苗刘兵变之后,赵构从此对武将身怀戒心,这有些夸大,事实上没有苗刘兵变,赵构也不会相信武将,这是赵家人的本性,是赵匡胤给子孙留下的最错误的政治智慧。 不过这件事已经发生,跟李慢侯也没什么关系。其实要说有关系,也有一些。赵构仓惶逃到杭州,把给宋神宗这个已经隔了好几代的皇帝忌辰当做一件大事来办,让文武百官都来进香,其实是有很大的象征意义,宋神宗身上最大的象征就是他支持王安石变法,而蔡京之辈,又被看做是王安石党羽,之后的李纲、宗泽等主战派,都是蔡京提拔的,也都支持变法。 赵构仓惶逃到江南,已经引起了官僚集团中对他怯懦的不满,用祭拜宋神宗,间接的表达他对王安石派的支持,就是这次法事的意义。而且后来赵构召回流放的蔡京家人,也是同样的道理。 可惜的是,一场兵变,让赵构的政治作秀,彻底变成了一场闹剧。 之前还他还诏命李慢侯将几百个女真俘虏献俘,也是作为他主战的一种政治宣言,可惜李慢侯没有配合他。 出现了兵变,赵构当然没什么作秀的念头,现在他最大的诉求,只是保住性命。 在这段时间,除了王渊等西军将领,康履当太监团体,最受宠的文官,大概是叶梦得这个家伙,他激起了杭州的陈通叛乱,非但没有受到任何处分,反而步步高升,更是在赵构逃到杭州后,成了宰相。最大的原因,其实就是因为他之前是杭州知州,在杭州拥有其他官员无法比拟的人脉。有他支持,赵构才坐得稳。 现在的杭州知州则是康允之,之前丁进叛匪围攻寿春的时候,他据城死守,等到了刘正彦援军,最终逼降了丁进。可以说他因为能打,被任命为杭州知州。刘正彦因为跟他有过合作,本来甚至能跟康允之这样的文臣结成同盟,只可惜刘正彦太蠢。刘正彦蠢,康允之却不蠢,利用跟刘正彦熟悉的优势,在叛军跟皇帝之间周旋,请皇帝登上城楼直接向叛军训话,这样才能终止叛乱。 赵构战战兢兢的爬上了杭州城墙,问苗傅和刘正彦他们想要什么,这两蠢货,此时还真的以为他们会得到赦免。苗傅告诉赵构说,他们起兵是因为王渊勾结宦官,惹的天怒人怨。 苗傅说皇帝不该重用宦官,汪伯彦、黄潜善昏庸误国,却能身居高位,王渊不能抗敌,却因结交康履这样的宦官,现在都做了枢密使这样的权臣,他苗傅立功不少,却只在偏远的地方担任团练,告诉赵构说,他们已经杀了王渊,并捕杀了在外的宦官,要求赵构杀了康履、蓝圭、曾择等太监。 赵构忽悠苗傅,说太监误国,罪不至死,论罪该流放。并承认自己没看到苗傅等人的功绩这个错误,表示要升他们的官。苗傅借口说,要当大官,他只要勾结宦官就行了,何必带兵来清君侧。事实上他要是真的有勾结宦官的手段和心机,还真的不会沦落到铤而走险发动兵变的地步。 就这样,赵构被迫只能杀了那些宦官。而王渊早在兵变刚开始,就被刘正彦亲手杀了。王渊到死都想不到他一手提拔的刘正彦会杀他。就像赵构也没想到,苗傅这个在西军排挤下的外系军官,被他一直维护却会反他一样。 蠢人有时候做事情,真的能气死聪明人。 赵构按照苗刘二人的要求,杀死了宦官之后,苗刘二人这时候怕了,担心赵构秋后算账,他们继续要求赵构让步,他们要求赵构退位,传给太子。赵构有一个儿子,现在才三岁。赵构最后也只能退位,做了太上皇。 一直在妥协,一直在拖延,直到韩世忠、张浚等人赶来,诛杀了刘正彦,苗傅逃跑,这场闹剧才结束。当韩世忠带着大军,冲到赵构面前的那一刻,被叛军围困了一个月的赵构是什么样的心情,没人知道,但以后每当想到这一刻,他可能都会对韩世忠抱有极大的感激,这让秦桧想要构陷韩世忠的时候,赵构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 苗刘兵变最大的好处,恐怕就是给了韩世忠一个机会。韩世忠被粘罕打爆,弃军而逃,如果没有救驾这样的大功,恐怕已经无法翻身。加上扶持韩世忠的王渊被杀,韩世忠如果不是第一个赶到救驾,他的前途基本上就到头了。 苗傅和刘正彦这两个蠢货,在得知韩世忠来救驾的时候,两人吓坏了,他们都知道韩世忠能打,也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于是抓了在杭州的韩世忠小妾梁红玉,试图威胁韩世忠,结果文臣朱胜非忽悠他们,说只要让梁红玉去劝降,韩世忠一定同意,这两蠢货就真的把韩世忠的家人放了,结果梁红玉到了韩世忠军中,领着兵一起打过来。 就在苗刘兵变的这一个月里,长江两岸却异常热闹,从扬州来的虏丑大战公主护军的戏码,吸引了远近观众。 许多人甚至不惜乘船远赴数百里,来亲眼看一看扬州的军队如何跟野蛮的金军搏杀! 第六十节 斗兽表演 紫金山下,一处广阔的坡地被巨大的围栏圈了起来,围栏外聚集了一层又一层的人群。 他们血脉喷张,声嘶力竭的大喊大叫,疯狂之状,不啻于战场上的亡命搏杀。 川西商人吴兴也站在圈外,目不转睛的看着圈内的搏杀,他是花了高价买门票进来的,可不舍得错过任何一点精彩,但他比身旁几个江宁富家子就冷静多了。 圈内搏杀的两群人,都穿着全身铁甲,连脸上都有铁链,只有眼睛位置露了出来。 搏杀的一方,是三百个高壮大汉,正是让人丧胆的金人铁浮屠。另一拨人,人数一千,正是从扬州来的公主护军。 两拨人各自结阵,小心翼翼的接近,然后硬生生的冲撞到了一起。铁浮屠们的武器,五花八门,有用斧头的,有用狼牙棒的,还有用大砍刀的,扬州护军的武器则较为齐整,主要就是长枪和刀盾。 铁浮屠拼命冲阵,可一直冲不散护军的阵列,被长枪一个个攒刺倒在地上。终于有壮汉闯进了护军阵中,高声嘶叫,疯狂冲杀。但护军进退有据,在丢下了一地尸体后,再次结成了阵势。而且将一小队一小队铁浮屠分割包围,僵持再次出现。铁浮屠们,一小队一小队,配合密切,猛打猛冲,扬州护军结阵迎战,攒刺反击。 双方依旧是互有死伤,可护军明显占便宜,因为他们人数更多,铁浮屠则死一个少一个,人数越来越少,挣扎在护军阵列中的铁浮屠一团团被拔除,当最后一个铁浮屠不甘的倒地之后,吴兴听见他旁边一个二十来岁的纨绔大声叫骂了起来。 “以多打少,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一对一!” 吴兴很奇怪,明明宋军打赢了,怎么身边这纨绔如此生气。 另外一个纨绔则满脸堆笑,对生气的纨绔道:“赵兄,输了多少?” 生气的纨绔冷哼一声:“没多少,一千匹绢而已。本公子还输得起!” 笑脸纨绔点头道:“也对,区区一千匹绢,伤不了赵兄一根毛。那又何必如此置气?” 怒脸纨绔不服道:“哼。本公子是气恼他们以多欺少,不是英雄!” 刚说完,一个矫健的胖子经过,听闻二人对话,笑道:“这位英雄莫非不服?也罢,英雄若是有兴,大可上场一搏!” 怒脸纨绔道:“让我与这些粗坯搏杀?” 矫健胖子道:“公子也可请帮手。你可以请一百人,我出三十人,你以为如何?” 怒脸纨绔来了兴趣,沉思了片刻:“我若赢了,该当如何?” 矫健胖子道:“彩头让你来定。” 怒脸纨绔拍掌道:“好。痛快。我若赢了,你得输我一万缗钱,我若输了,给你五千匹绢。” 官府和买的价格大致如此,一匹绢两千钱,市价也相差仿佛,矫健胖子点了点头,应下了这个赌约。 吴兴好奇的见证了这个赌约,接着就看向场中,场子里,那些打赢了的扬州护军,一个个已经站不起来,坐在地上气喘吁吁,那些“死”了的人,不管是护军也好,铁浮屠也罢,都躺在地上喘着粗气,一点都没有起身的意思。 这时,矫健胖子突然敲了一声响锣,那些人才极不情愿的爬起来,互相搀扶着走入一个用巨大幕布围起来的角落。 密密麻麻的观众们,一个一个鱼贯而出,有的神采飞扬的互相讨论着精彩处,有的春风得意的哼着小曲,有的则一脸不服的大声叫骂。 吴兴已经明白了,这护军搏杀铁浮屠的戏码,竟然还有人开出盘口,也不知道赔率是多少,他也是一个好赌之人,早知道还能买输赢,他就不会花钱来干看了,太不过瘾。 吴兴走的很晚,看见一个个本地人挑着酒担,各种吃食,鱼贯而入,都送进了幕布里。 这时候那个矫健胖子看见了吴兴,走了过来。 “客官。我们要封场了,您要想看,请明日再来。我们在江宁会留三天!” 吴兴留在最后,自然是有原因的,他借机问道: “敢问兄台。公主护军可是李统制带的护军?” 矫健胖子道:“护军统制是姓李。兄台识得统制大人?” 吴兴笑道:“去年曾贩马至扬州,卖了一批马与李统制。” 矫健胖子露出笑脸:“原来兄台是马商。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吴兴道:“免尊,姓吴。兄台如何称呼?” 矫健胖子道:“原来是吴兄。小姓侯,单名一个东字。” 矫健胖子正是侯东。 吴兴道:“原来是侯兄。不知侯兄所居何职,竟能调动如此猛士来此搏杀?” 生意人就是生意人,往往能看到事情背后的故事。 侯东道:“在下忝为护军统制参军。” 吴兴道:“原来是参军大人,幸会幸会。不知护军如今可还缺马?” 侯东摇头:“此事在下不知。不过扬州如今是辐辏云集,百货汇聚之地,吴兄若是卖马,扬州可是个好去处!” 吴兴点点头:“多谢参军大人点拨,在下过几日去瞧一瞧。可听说了扬州被了兵?” 扬州如果遭受战火洗礼,那就不可能马上兴盛起来,吴兴可不傻。 侯东笑道:“吴兄有所不知。我扬州的公主护军天下无敌,金虏前番入寇,攻城者凡三,皆败于我护军之手,死伤枕藉,永不敢犯我州境!吴兄方才所瞧见之铁浮屠,皆是战阵之上生擒。” 吴兴点了点头,这些情况他听说过。他昨日贩马来江宁,就见街头都在盛传紫金山马场有铁浮屠大战公主护军的大戏,许多铺子都在兜售戏票。说是公主护军跟战场上生擒的虏丑现场搏杀,一路从扬州演过来,好不热闹。他好热闹,就花了一贯钱跑来观瞧,果然是一场大戏。 刚才看到那些虏丑凶悍,气势确实摄人,那些护军看着不甚精壮,竟也异常骁勇,扬州大胜虏丑的消息川西也有听闻,看来是真的。 说来也巧,吴兴转头又碰见了刚才在戏场见到的那两个纨绔,两人都在饭馆吃饭。 一个说道:“赵兄,可有成算?” 另一个说:“放心,万无一失!” 一个说道:“那我可跟赌了?” 另一个说:“你今日也瞧见了。那扬州护军并无甚出彩出,无非仗着人多取胜。单对单万不是虏丑的对手。我可认得禁军的教头,让他挑一些善使枪棒的好汉,又是以多打少,怎会有失?” 一个点点头:“赵兄所言在理。若赢了钱,在下请赵兄去秦淮河喝酒。” 另一个笑道:“干酒还是湿酒?” 一个心领神会:“当然是湿的!” 两人露出淫容,呵呵笑了起来。 听到秦淮河,吴兴也有些按捺不住兴致,从唐朝起,秦淮河就颇负盛名。秦淮河是李白诗里的“六代更霸王,遗迹见都城。至今秦淮间,礼乐秀群英”,是杜牧诗里的“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秦淮河是江南一等一的风月胜地。 第二日,吴兴再次去了紫金山下,这里的场地极大,原本是官府设的马场,只是连年战火,这里已经没什么马了。被扬州护军租用作为演武场地,表演大戏,城里大大小小的商铺都在推销戏票,因此全城皆知,来看热闹的人极多,竟不下万人。 江宁府乃是江南东路之首府。江南东路又是江南最富庶之地,无论是人口,物产,还是在科举,都名列全国前三之列,与淮南东路,两浙路相当,自然而然这江宁府也就是江南一等一的富庶之地。而且还有金陵王气护佑,当年宋真宗第六子赵祯来此做过知府,后竟登基为帝,是为仁宗,江宁人皆言都是靠着金陵的王气。 江宁又占着长江万里水道的锁钥,富商巨贾极多,爱看热闹的不少。吴兴感叹,这公主护军演一场大戏,竟能赚到一万贯钱,他们应该不缺钱买马! 很快大戏就要开演了,今日对决的,并非护军与虏丑,吴兴已经知道,买票的时候,客栈小二极力推荐,而主持大戏的侯东又重新介绍了一番,他敲着锣,绕场叫阵。 “诸位看客。今日我们改了样儿,皆因贵地好汉不服。不是小可吹嘘,我扬州护军,枪挑长江三千里,刀劈江北十六州,所向无敌。今日就与贵地好汉较量一二,刀枪无眼,生死勿论!” 说完侯东又敲了一声响锣:“诸位,瞧好了!” 说完,三声紧密的锣响,两队人马分别从幕布两边鱼贯而出。 一边是三十人,穿的还是宋军常见的步人甲,甲面上,还罩着木板。另一边则是一百人,同样是步人甲加木板,身材明显比那三十人更加高大,士气很高。 双方的武器,也都是宋军制式武器,不过形制相通,材质却不同。无论刀枪,都没有锋刃,竟然是木制,不过木刀上都缠着铁条,外面裹着黑布,长枪枪头浑圆,别说开刃,连尖儿都没有。 吴兴知道规矩,这是演武,并非死斗。有规矩,铁甲外的木板裂开则算阵没,需躺地假死。若是不照规矩,倒也无碍,昨日他就见过几个杀红眼的虏丑忘了规矩,最后被护军猛击兜鍪给打晕了。 战斗还没开打,本地的枪棒禁军一个个耍着枪花儿,引来声声叫好,扬州护军则老老实实,站在一旁看着像一群农夫。 三声响锣过后,双方互相结阵,这时候那群老实的农夫,行动立刻就迅捷起来,而枪棒禁军们则有些慌乱,可不等他们结好阵势,扬州护军竟冲杀了过来。一下子就打散了禁军的阵列,冲杀进去后,三三两两配合,竟将禁军一个个击倒在地。 仅仅两刻钟,一个个高大威猛的禁军竟然都倒在了地上,有的捂着胸腹打滚嚎叫,有的甚至已经躺地不动,看着都不像假死,倒像真死一样。 谁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观众还期待着看一出大戏,本地军队迎战外地军队,他们是有立场的,可没想到自己人这么不禁打,乡土情结加上过早结束的战斗,让观众们马上就不满意了,高声叫着要退钱。 侯东也没想过是这样,也觉得这样就赚走观众一贯钱,有些不厚道。立刻敲响了铜锣,观众们才冷静下来。 侯东道:“贵地英雄似有不备。也罢,让各位好汉歇歇力气,再打一场。” 观众们平息了愤怒,静静等待,那些禁军枪棒高手,一个个被扶起来,然后告诉他们歇一歇,再打一场,他们倒也愿意,脸上带着愤愤不平的神情,显然刚才被打蒙了,他们还不服气。 等了一刻钟,枪棒高手们歇好了,这次他们动作很快,不等敲锣就开始结阵,锣声响起后,他们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对手也迅速列阵,并慢慢贴上来,短兵相接,可结果没变,双方互相试探了几个回合后,扬州护军抓住了一个空档,再次突进了枪棒高手们的阵列,将他们一下子打散,明明人多,倒像是被别人分割围打,枪棒高手们挤作一团,一直施展不开手脚,比第一次输的还难看。 观众们再次鼓噪起来,侯东再一次救场,但他明白,继续打下去也没什么新结果,看枪棒高手们的样子,已经怕了。他们很多人都没准备守规矩,可开打之后,却老实了起来,因为裹着铁条的木刀也好,圆头长枪也罢,虽然很难伤人,但打在身上是很疼的,哪怕穿着铁甲,可钝力透过铁甲,击到胸腔,立刻就让人喘不过气,打在腹部,更是疼的肠子仿佛都拧了起来,于是一个个都乖乖的躺倒,打死都不想起来了。 侯东再次敲锣,这次不让枪棒高手们出战,而是鼓励观众们。 “各位看客,各位好汉。有不服者,可下场挑战。一对一,胜者得一百贯赏钱!” 侯东向江宁人发起了挑战。 很快就有人怒气冲冲的叫道:“我来!” “赵兄,你疯了!” “疯了?死了才好!老子这回可是栽了大跟头了,今天不死在这里,回头我爹也得活剥了我的皮!” 对话的,正是昨天那对纨绔。 “赵兄,可是输狠了?” “别提了。身家全压上去了,这些禁军真是孬种,一个个还自夸好汉,亏老子许了他们那么多赏金。” “赵兄。那也犯不着玩命,你输了多少,我借给你。” “冯兄,你不也输了钱?” “哪里,哪里。区区小赢了一笔。” “你赢了?你没押我?” “没有。怎敢押你,我跟你对赌来着,果然赢了!” “恁娘!” 说完,姓赵的纨绔就跳进了场中,高声叫着谁敢来战他。 侯东同情的看了他一眼,请他选一身甲穿着,赵纨绔拒绝,又请他挑一个对手,赵纨绔挑了一个看着最瘦弱的,结果一开打,就被人揍的跟孙子一样。可赵纨绔被打倒在地,却不服气,爬起来撕扯不休,鼻青脸肿还不服输,最后被人一拳打在眉头晕了过去,这才结束。 之后侯东再次叫阵,终于又有几个不服气的本地人跳进场,无一例外都被揍的很惨。 第二天,原本还应该演一天大戏的紫金山马场,那些扬州护军和虏丑竟然都不见了,得罪了本地人,侯东连夜就撤离了江宁,顺流而下,下一场将直接去江口的通州。 第六十一节 是危是机 长江口的通州,后世改作南通,宋代是一处富庶之地。 沿海有丰利场、石港场、金沙场三大盐场,又有沿河直通扬州,过去是江北通往苏杭最重要的渡口,因此尽享货通南北之便,又有食盐之利,背靠两淮丰饶之地,地位比对岸的上海要高的多。 即便江北接连遭遇战祸,可通州一带却一直没有被波及到,因此江北大片州县凋敝,人烟稀少,土地荒芜,可通州却比以往更加繁盛,人口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吸引了大量流民,这些流民被盐场东家雇佣,一个个煮海熬盐,通州的盐产竟比寻常年景还要多。 作为通州面向江东的基地,静海县人口辐辏,百货云集,十分热闹。城外昨天摆开了十里长集,来自扬州的客商,在这里大肆贩卖扬州物产,吸引了城内外大量百姓和商贾。 “瞧一瞧,看一看。扬州的女儿柔,美酒烈,尝一尝啊,最烈的扬州酒!” 一群受雇的牙子,在高声叫卖扬州美酒,有人好奇的尝过,无不咧嘴吸气,真的是太辣了,果然是烈酒,没听说扬州产烈酒啊。 这种酒透明清冽,入口却火辣异常,这些天已经成了通州最畅销的物产,很多客商从苏杭赶来进货,却有价无市,货源紧俏。 十里长集上,除了展示、售卖各种扬州物产之外,还有人用幕布、围栏圈起了一大片野地,通州全城的商铺都在兜售戏票,扬州的护军要在这里跟虏丑搏杀。金军入寇江淮,通州人却没见过虏丑长什么样,好奇者众多,不乏有人花钱想一睹为快。 受场地限制,为了让尽可能多的观众入场,搏杀的规模小了很多,一百虏丑对阵三百扬州护军,护军险胜,最后只剩十人,而虏丑全被击倒。 接着主持人开始叫阵通州好汉,不过这次不再用扬州护军挑战,而是让通州人跟虏丑过招。还真有膀大腰圆,精通武艺的好汉迎战。先是一对一,接着二对一,三对一,全都不是对手。最后让五十通州好汉,对十个虏丑,竟然也被打的大败。 在通州只演了两天,护军一行就过江了,直接去了平江府,在这里竟然连演十天。周边的秀州、湖州甚至更南的杭州都有人来看热闹,最后连朝廷都惊动了,侯东才赶紧转移去了江阴,接着是常州,镇江府,最后过江返回了扬州。 一个月时间,走过了瓜州、真州、通州、江阴、常州、平江府、江宁府、镇江府等长江两岸眼下最繁华的的城市,小的地方留一天,大的地方留三天,最大的平江府留了十天,造成的影响远超这些城市,连杭州都惊动了,新上任的太师苗傅派人来讨要这些俘虏,被侯东连夜带着就跑了。 由于计划周详,分工有序,一场尚未演完,就已经派人去下一个地方暖场,跟当地大小商铺合作分利,每卖出去一张票,商铺可以分一半。对这些商铺来说,这是没本钱的买卖,不需要投资,却分享厚利,何乐而不为。 侯东的目的,却不是为了赚钱,让这些商铺参与分利,目的是为了让尽可能多的中小商人知道扬州的情况,让那些原本在扬州经营的商人回扬州,让外地的商人有兴趣去扬州。 如此费尽周章,麻烦是很多的,地方官府是最难应对的,都要提前打点,还要用公主的名义疏通,尽管如此,依然有不认账的,尤其是江南州府,之所以在平江停留了十天,就是因为江东一带,就只有平江府愿意让他们去,其他的湖州、昆山、秀州都不让去,杭州他又不敢去,就连无锡、常州,也是以回程的名义,把人带到了,对方不得已才允许过境,否则两千公主护军和三百金兵俘虏,这些地方也不敢让他们滞留,这才得以在哪里活动。 效果是惊人的,侯东回到扬州之前,就已经有各地商人尝试来扬州经营了。他走之前,扬州依然是一个主要以军队人口为主的城市,五千公主护军加上他们困难时候娶的家眷,超过了一万人,一万乡兵加家眷超过两万人,还有两万工匠加上家眷超过四万人,扬州市面上的人口,不过三万出头,可是当他回到扬州的时候,除了这些军队和家眷外,市面人口已经超过了五万,大量寓居外地的扬州人得知消息,重返扬州是一方面,外地人口迁入,是另一方面。 在侯东回来之后,迁入的速度还在加快,不但有江南迁入扬州的人口,北方迁入的同样不少。建炎南渡,南渡的不止是皇帝,无数平民才能将北方的文化带入江南,刺激江南文化大发展。 在金军、巨寇和乱兵夹缝中生存实在太难,金兵退走,大量躲在各处的难民出来求活,往南是唯一的生路,因为北方比两淮的生存环境更加残酷。去年秋,金兵率先在河北、山东一带肆虐,南下后,哪里的流寇一直横行,今年春,金兵北撤,途径山东、河北,又是一番肆虐。 如今河北、山东一带,已经婉如炼狱。春天,平常年景都是穷人的苦日子,春荒不是那么好过的,借青苗款度日,早就是常态,否则王安石不会搞出一个青苗法;但现在连借青苗款都没处借去,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于是入春后,山东大饥,人相食,啸聚蜂起,巨寇宫仪、王江,每车载干尸以为粮。巨寇需要用干尸做粮食,老百姓早就人吃人了,这样的情况下,成群结队沿着梁山泊南下,是唯一的活路。 南下的流民中,同样有各种各样的头领,互相抱团取暖,抱团相斗,劫掠地方,新的巨寇不断形成。因此金兵退走之后,淮南地面上,一直就没有平静下来,流寇互相裹挟,让徐州一带的生产一直无法恢复。 赵立带着徐州乡兵不断跟流寇作战,他恨透了这些从山东来的流寇,他们为什么不在他们家乡饿死,而要祸害别人的家乡。 沿河都收复了,从扬州往北的漕运已经畅通,但残破的开封、宋城是不需要去了,徐州已经是尽头。扬州大量粮食在徐州发卖,可流民们身无长物,青壮大都投了贼寇,老弱们只能卖儿卖女。唯一的例外是,扬州官府在招募大量工匠,不计较年纪老迈,木匠、瓦匠、铁匠他们都招。 来自北方的手艺人,来自南方的商人,都向扬州迁移,很快就擦出了火花,扬州的物产立刻就多了起来,以前扬州是一个消费为主的城市,如今开始朝着手工业城市迈进,成为消费和生产并重的繁华之都。 扬州城已经渐渐容纳不下日益增多的人口,流民们开始在城外搭建窝棚,沿着运河两岸,护城河内外,搭建起了密密麻麻的窝棚,给城防带来了巨大的隐患。扬州治安也再一次急剧恶化,盗贼多如牛毛,给官府管理也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但人口的持续迁入,带来的是扬州的持续繁荣,市面上的物价始终保持高位,生活压力很大,资产增值更快,已经基本恢复了承平年代的价格,总算让侯东赚了一笔。他可不是为自己赚钱,他的家财只有一小部分,大部分都是公主的产业。一想到公主,侯东又不由担心起来,他担心的是延庆公主。 人都以为过了江就安全了,金兵永远打不过长江,长江天险,不但是赵构的心理防线,从河北开始,就不断被身边的文官劝说要南下过江,也是老百姓的心理防线,有史以来从没有骑马的北方游牧政权成功攻占江南。东晋时期,谢安用一场淝水之战为天下人心中筑造起了一条永不陷落的心理防线。 延庆公主早就过了江,可谁能想到,江南竟然会内乱。侯东是在巡演的路上得知苗刘兵变的消息的,一直到平江府,才弄清确定的消息,皇帝竟然退位了。苗傅做了太师,御营都统制,刘正彦是副都统制。可是刚刚回到扬州,却听闻这二人竟然又被任命为淮西制置使,淮西制置副使了。紧接着又听到张浚明联名刘光世、张俊、韩世忠明发的天下勤王檄文,声讨苗刘叛乱,要各州兵马清剿。 苏杭一带全都乱了,还好他侯东跑的快,不然可能就被苗傅捉住,卷入这种兵变中,公主都护不住他,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可是公主呢?侯东却失去了联系,让他极为担忧。 之前公主在镇江停留了一段时间,王渊平定杭州陈通之后,康王南下杭州,公主最后才起驾,也没有直接去杭州,而是去浔溪村逗留了一段时间。侯东去平江府巡演,得知苗刘兵变的消息后,专程去了一趟浔溪,想把公主重新迎回扬州,结果别院留守说公主已经走了,被登基后的皇帝迎往杭州了。 莫非公主也卷入了兵变? 公主当然也卷了进去,巨大的危机,对被动卷入的人来说就是灾难,但对早有准备的人来说,就是机缘。苗刘兵变这么大的事情,李慢侯怎么可能不知道,李慢侯知道的事情,就等于公主也知道。 以延庆公主的心机,怎么可能不早作准备,更何况她背后还有一个李慢侯! 第六十二节 杀人诛心 侯东回到扬州之后,一直没见到护军骑兵,一问之下才知道,那群骑兵派去护送延庆公主南迁杭州。 有那群杀人不眨眼的粗坯保护公主,侯东就彻底放心了,尽管那批人只有三千,却是弓马娴熟,人人能打敢杀的悍勇之辈,侯东是见识过江南各地的驻军的,在江宁府还跟当地的禁军交过手,三十打一百砍瓜切菜一般,苗刘手下的人,对公主护军来说,一样也是土鸡瓦狗,一旦交手,只有被杀的份儿。 侯东判断的没错,那些苗刘部下,确实正在被残杀,这真的是一群乌合之众,尤其是苗傅部下,刘正彦手下还有三千精兵,却是王渊调给他的。 这群乌合之众,当时包围皇宫。把皇帝父子和一群文武圈在里面,这并不是什么高俊的宫殿,只是在杭州官衙的基础上,稍加改造,建起宫城和城楼的建筑,号称皇宫,也就比普通的县衙大一点,更何况他们还有皇帝中军做内应,要攻占十分容易。 可他们没有进攻,只是包围在外,向皇帝提出要诛杀太监,流放汪伯彦、黄潜善等奸臣的要求。当时被围在里面的文武官员乱作一团,康允之请皇帝登城楼退贼,皇帝答应了苗傅等人的要求,将康履等太监用吊篮吊下城头交给他们,亲眼看见这些心腹被乱刀砍死,可苗傅他们依然不退兵,斥责赵构得位不正,尚有两位皇帝活着,他不当做皇帝。提出要皇帝效仿宋徽宗禅位给太子,还要下诏遣使跟金国议和。这时多数文官都没主意,有的沉默不语,有的破罐破摔。 大臣甚至不敢正面告诉皇帝叛军要他退位的要求,皇帝知道后,又拿不出主意,问急了,浙西安抚司主管机宜文字时希孟说,现在就两个选择,一个是皇帝带文武百官死社稷,另一个是从三军之言。杭州通判章谊怒斥,你这是什么话,三军之言怎么能听,却又拿不出办法来。 赵构对朱胜非说,我该退位了。朱胜非是此时难得有能力的人,前前后后奔走,冒着危险,多次被吊出宫城,到叛军军营商讨。将皇帝决定退位的消息告诉叛军,朱胜非借着跟叛军商讨的机会,也向他们提出四条要求,一是要善待赵构,给予丰厚供奉,二是以后要听从皇后和幼帝的号令,三是要他们完事后立刻回军营,不能再乱提要求,四是要他们约束士兵,不能骚扰百姓。 之后,当着叛军的面,赵构在御楼上举行退位仪式,三岁的太子坐上龙椅,年轻的皇后垂帘听政。太监宣读皇帝退位诏书,新君登基诏书,以及给苗傅、刘正彦加官进爵的诏书,然后叛军就真的散去,他们乱糟糟的冲进闹市,大声喧哗“天下太平了”。 这群乌合之众刚刚散去,延庆公主就带着护军冲进了杭州,砍瓜切菜一样杀了数十人,其他叛军全部溃败出城。 此时张浚等人还在秀州(嘉兴),张俊部将假借韩世忠名号(韩世忠勇名在外),作为前锋奔赴杭州。 第一个出现在赵构面前的重要人物,正是赵构的异母姐姐,以前的茂德帝姬,现在的延庆公主赵福金,她一身冠冕,气场十足,在上千甲士的簇拥下,进入简陋的皇宫,见到狼狈的皇帝,盈盈下拜,这一刻她一点都不像宋朝的公主,倒像个唐朝的公主,太平公主在世,也不过如此! 赵构亲自扶起她,并在她耳边轻语,说宫内的中军统制吴湛也是苗刘叛军的人,公主随即将此话传给林永,当吴湛笑意盈盈的前来拜见公主时,林永手起刀落,一颗大好头颅滚在地上,脸上的笑容仍在,鲜血喷涌而出,粘在了公主华服和赵构的龙袍之上。 公主虽然第一个出场,却也没有抢韩世忠的功劳,韩世忠很快就策马入城,他的前锋已经打垮了叛军的阻拦。接着公主让林永带四百重骑护驾,守住宫门,其余两千多轻骑,全都随韩世忠平叛,由李忠率领,由韩世忠节制。 苗刘二人此时的部队,也就只剩下刘正彦手里还有几千精兵,驻防在临安县。却根本打不过平叛大军,这些士兵是李慢侯严格训练出来的精锐,将领是百战名将韩世忠,苗刘两个蠢货打得过才怪。 乱后,公主因功第一,皇帝立刻封她为吴国长公主。宋朝给公主的封号,不过是一些吉名,很少加封邑。不像太平公主封号是镇国太平公主,延庆公主有护驾之功,难得的将吴国旧地做了她的封号。另外皇帝还给她三县食邑,将杭州周边三个县的赋税都赏给她。 公主很聪明,她知道能得到这么多封赏,一半是因为她救驾有功,赵构是胆小之人,惊吓过度,短期内就感激过盛,日后难免后悔;另一半则是因为她手里三千精兵就在宫中,那些铁甲身上的气场,赵构能感受到,他本来就是敏感的人,又在金营做过人质,知道那些气场是长期杀戮才能养出来的血腥气息。这些人在皇宫里,赵构不敢亏待公主。 明白这些道理,公主再三请辞,赵构始终不允。最后公主讨要了长江口的上海务作为她的封邑,哪里的一应税负以后都用来供养她。公主的封号也保留下来,成为宋朝唯一一个加国号的公主,地位比一般的亲王还要尊贵。 很快公主又借口江北匪乱严重,柔福公主滞留扬州身边缺乏护持之人,杭州已经安定,乱兵已被剿灭,请求将三千铁骑遣回江北。这下子赵构更加放心! 侯东收到公主非但没有卷入叛乱,反而在平乱的消息后,更加踏实了,公主在杀人,而不是被人杀,这就是好事。 侯东这才将目光收回了扬州,公主那边在杀人,他发现李慢侯也没闲着,他在诛心! 其实他早就发现了这个情况,一直都很同情,同情的对象是那些本不该被同情的虏丑,那群金兵俘虏。 侯东一直很费解,如此凶残蛮横的蛮夷,是怎么被李慢侯治的服服帖帖,老老实实帮着李慢侯练兵。 其实道理很简单,针对别人的心理弱点下手,一个贫穷的士兵,当你罚走他半月军饷,他真的会控制不住情绪当众哇哇大哭。一个骄傲的勇士,当你讥讽他的勇气,他也一定会跟你玩命。 女真人兴起于森林,文化上确实简单,可文化都是根植于生活和生存状态的,在艰苦的生存环境下,养成了坚韧的性格,不服输的精神,和崇尚勇武的文化,没有这些特质的人,除了被人看不起,也根本活不下去。 这些都是根植于骨髓的特质,无法改变,就容易被人利用。李慢侯恰好是此中的高手,尽管他一直觉得自己正派,可王渊和刘光世,却觉得李慢侯重新定义了慈不掌兵这个概念,他善于玩弄人心! 面对俘虏的三百金军俘虏,李慢侯想过很多种处置措施。最简单的,是向皇帝献俘换一笔功劳,但功劳对他来说,用处不是很大,他的官可能已经到头,除非脱离公主府,否则只能是一个护军统制,因此能换的只有品级,散官等加俸禄的头衔;换不来权力的话,对李慢侯来说没有吸引力。 更简单的是直接杀掉,当着扬州百姓的面集体处决,这能大快人心,赢得民众拥戴,因为扬州几乎家家都有亲戚朋友被金军俘虏北上,这样的情况还不仅仅局限于扬州,随便去一个城市都是如此,因此公开处决俘虏能顺人心。但这也只能换取老百姓一时的痛快,他们的拥护对李慢侯来说,也没有半点价值。 这批俘虏身上最大的价值,其实不是他们的尸体,而是他们的知识,是他们的经验,是他们的战斗力。俘虏的战斗力当然不可能被李慢侯直接使用,哪怕是其中的契丹人,他们的家人都在北方草原,他们不可能真心给李慢侯卖命。宗泽能收复契丹将领,李慢侯觉得不保险,他连尝试都不愿意尝试。让这些俘虏传授他们的战斗经验,契丹人倒有希望,可是三个女真谋克是绝对不会配合。但他们的经验,尤其是女真人的战斗经验,对李慢侯又至关重要,毕竟现在女真人依然是金军的绝对主力,契丹人只能作为辅助兵力,发挥不了太大作用。 李慢侯不但自己需要了解女真人的战斗方式,战斗技巧和战斗经验,他的军队也需要了解和学会这些。 而这些女真人文化简单,思维模式也很直线,很快就被李慢侯发现了弱点。加以针对性的利用,同时还有耶律犊子这样的契丹叛徒从内部配合,三个女真谋克很快就上套。 耶律犊子以前是贩马的商人,自家有庞大的马场,骑术精湛才被选中作为轻骑,但商人的本性中,往往都有妥协和退让,这是商业文化的特点,没有这些性格特点,就无法从事商业。 因此耶律犊子很懂得通过妥协换取利益,很清楚配合李慢侯才能得到好处,哪怕只是暂时的好处,他也愿意做。 于是李慢侯通过耶律犊子,向女真人传话,说我大宋向来崇敬勇士,问他们是不是真的勇士,女真人暴躁的回答,他们当然是勇士。又对女真人说,大宋勇士要向他们挑战,问他们敢不敢应战。他们当然敢,结果李慢侯让军中武艺好的军官和士兵轮番向三个女真人挑战,还真的没一个打得过的。会武艺的士兵不少,尤其是新来的那批西军,从小就是练武长大,但真正的搏杀武艺还真的不太靠谱,决定性的因素往往只有力量和速度,这两点,恰恰是从小打猎长大的女真人的长处。 输不怕,李慢侯需要的不是胜利,他要的是观察女真人的战斗技巧和方式,很快他就摸清了一些路数,学是学不会的,都是实战中的招数。觉得单挑没什么用处之后,李慢侯又对女真人表示,他们这些人只会野蛮私斗,我大宋好汉都是结阵杀敌,战阵的巧妙,他们这些野蛮人是不可能通晓的,问他们敢不敢群斗。 这几个女真人轻敌冒进,被堵在运河之内,一直都非常憋屈,甚至都想自杀,此时又被人耻笑他们不会打仗,只会好勇斗狠,更是气的半死。李慢侯问他们敢不敢跟大宋勇士冲阵厮杀,他们想都没想,就接受了挑战。 于是这就有了公主护军跟铁浮屠的长期对决,早在侯东将他们当成招牌各地巡演之前,这些人在子城校场里已经厮杀了不知道多少回。 一开始女真人基于要证明他们女真勇士会打仗的执念,带着小股契丹人跟宋军交战,数量相等的较量他们是稳赢的。李慢侯表面恼怒的承认他们有点本事,并赏赐了大量肉食,肉食稀缺,自己的士兵都做不到顿顿吃肉,这些女真人能吃饱大米都算李慢侯没虐待他们,可一个个都瘦了不少,见到肉尊严也不要了,当然可能他们也没这种玩意,不食嗟来之食在他们看来可能很莫名其妙。 有肉吃,有酒喝,还证明了自己,女真人的心态好多了。这时候李慢侯又通过耶律犊子翻译,向他们下新的战书。说女真人少,大宋人多,就算女真人一对一能打赢,最后女真人还是会被大宋灭绝的,问他们敢不敢接受一对二,一对三以上的挑战。 这些女真人想都没想就同意了,甚至憋着一股劲要证明即便他们人口少,也是他们灭宋人,宋人永远都不可能灭了他们。一对二比例的战斗他们还是稳赢,一对三依然如此,最后到了一对五的时候,战绩才稳定下来。 每一次赢下来,女真人都能得到大量肉食美酒的奖励,同时得到赞扬的一些美言。让他们觉得真的是为女真人族群赢得了荣耀,也让他们感受到大宋对勇士的“尊重”。 靠欺骗显然是不可能长期骗下去的,多笨的人,时间久了也能琢磨出一些味道来,更何况这些女真人也未必就像他们看起来那么蠢。所以胜利后的美酒佳肴是必须的,如同养猪,培养的是一种生理反应,敲敲猪食盆,猪都会流口水的时候,驯养就成功了。 让这几个女真人从生理上建立胜利和酒肉的联系,并不难。难的是心理建设,不过生理是会影响心理的,当每一次胜利后才有酒肉,失败了只能喝稀粥,还遭受各种鄙视的话语刺激后,他们不但维持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跟护军的认真搏杀。 久而久之他们肯定也会反应过来,这样的行为间接帮助宋军提高了战斗力,可那又如何呢,已经做了,只能继续自己骗自己,加上有耶律犊子这种越来越多的契丹叛徒在他们内部煽动,一旦三个女真人表示不想打了,他们就联合起来谩骂女真人懦弱,不敢接受大宋勇士的挑战。三个女真人这时候不但不能拒绝战斗,反而要表现的比契丹人更好战,更有荣誉感,甚至还需要给自己强大的心理暗示:他们不是在帮宋军训练,他们只是在维护女真勇士的名誉。 俘虏小圈子,无法跟外界沟通,针对性的驯养,已然让他们形成特殊的俘虏文化:倔强又悲哀的通过演练中击败宋军,来证明他们的勇气。 另外李慢侯也很照顾他们生意,一开始每天都至少让他们打三场,通过这种高频率的光顾,让他们连冷静下来仔细思考的时间都没有,每天就是打赢了吃肉、喝酒。但渐渐的,他们发现他们开始输了。 一开始一对五他们能够五五开,可是慢慢的他们开始稳输,他们表示不服,认为宋军太多了,于是比例下降道了一对四,他们又有了一点优势,可很快就又必输无疑,当侯东借他们去表演的时候,其实一比三他们已经占据劣势,但还值得拼一拼,有可能赢。 为了维持他们的尊严(他们倔强的认为是为了尊严而战而不是酒肉),三个女真人的能动性都被调动了起来,每次失败后回去还会拉着那些契丹手下商讨对策,总结经验,力求下次打回来。李慢侯甚至开放了一块场地给他们,允许他们进行针对性的训练。 李慢侯不怕这些女真人和契丹人逃跑吗?当然怕了! 这么一小股金军撒出去,弄不好就能攻下一座县城,是会惹来大麻烦的。 但他纵容这些人跑,这同样是一种训练。刚开始,他会有意的不给少数俘虏带脚镣,让他们觉得有逃跑的机会,于是马上就有人跑。如果跑出去了,那么李慢侯就会惩罚值守的官兵,如果没跑出去被抓回来,俘虏就会被严惩,找几个扬州狱卒伺候他们,保准他们慾仙慾死。这种阴险的手段,完全是跟匈奴人赫连勃勃学的,赫连勃勃筑统万城,让一些工匠拿铁钎子插夯筑的城墙,插进去了,就杀筑城的工匠,插不进去,就杀拿铁钎的工匠。结果统万城修建的是又坚固又耐用,历经几百年风沙,土城上依然不长草。 李慢侯没那么狠,却也折磨的士兵的警惕性变的极高,因为他们永远不知道俘虏什么时候会跑,俘虏们也被折磨的神经兮兮,他们永远不知道宋军的疏忽是不是想折磨他们的阴谋。 所以后来哪怕不给俘虏戴脚镣,他们依然没有一个人敢跑。在他们眼里,汉人别的本事没有,折磨人的门道简直层出不穷,让人又痛苦,又羞耻。久而久之,他们在高压下甚至自己形成逃跑耻辱的文化,既然做俘虏,那就要有做俘虏的自觉,逃跑不是好汉所为。 不过也不全是高压,正向的鼓励也有,李慢侯向他们郑重承诺,一旦宋金和议之后,就会放了他们。还会向他们的长官作证,他们在宋军中从没有做过为本国蒙羞的事情,而且会将他们的勇武精神告诉他们的统帅。 他们信不信无所谓,反正很听话。让李慢侯手下的实战能力进步飞快,从江南巡演回来之后,已经开始了二对一比例的较量,也并没有落下风,只是情况很特别。当十对二十进行较量的时候,女真人稳胜。五十对一百的时候,基本五五开。三百往上走,则护军的胜率更高。这意味着,在小单位配合中,金军依然占据优势,哪怕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女真人。而是三个女真谋克带着七个勇士。李慢侯也弄不明白,是因为小团队中个人勇武会被放大,还是他们的配合更加精妙。 不过只要二对一能打平,李慢侯就已经很满意了。 唯一让他们有些郁闷的是,经历过大半年的高频率搏杀之后,他手下的精锐步兵,甚至都跟俘虏们打出了感情,他们打完之后,甚至还会互相致意,赢家还会送酒肉给输家。只是还无法交流,因为李慢侯严禁耶律犊子等人教其他契丹人和女真人汉话,切断他们跟外界的信息交流,才更容易控制,这就是洗脑的原理。 当林永带着轻重骑兵从杭州返回之后,李慢侯觉得,是时候练一练骑兵了。也让骑兵们跟游牧骑兵实战一番,毕竟将来最有可能野战的是他们,而不是步兵。 侯东听说李慢侯打算让马兵跟俘虏对战后,他根本不关心其中可能的风险,他只想到其中的利益,他是一百个支持的。 因为最近扬州的护军大战虏丑的大戏已经有些没有吸引力了,以前刚开始的时候,子城大校场周边总能堆满观众,四面城墙上都占满了观众。子城是一个非常军事化的城池,大校场占了一半面积,别说步兵对战,骑兵冲杀的战术都能表现出来。而且非常方便圈占,因为都是李慢侯的场地。 因此每一个看客都需要掏钱,赚钱不重要,重要的是影响力。北到徐州,东到通州,西到亳州一带,都有人慕名来观看,他们回去后会将此事传播的更广,吸引更多人来扬州。掏钱买票,就能让大批纯粹看热闹的本地人让出空间,让更愿意为此付费的外地人看到大戏,从而将扬州的故事传播出去。 只要所有人都相信扬州是一座安全的城市,那么就有更多的人会来扬州安居和经营,扬州的地产才更有价值,侯东才能不仅不赔钱,还会大赚一笔。 于是在小心做好应对预案之后,骑兵对战的大戏,在扬州大校场开始了。 让李慢侯没想到的是,一对三的搏杀中,他的骑兵竟然辗轧了女真骑兵! 第六十三节 当街拦驾 为了安全,第一次对战女真骑兵只出动了一百人,正好一个谋克,是他们最基层的战术单位,当然更少他们也能够作战。宋史中就记录了这样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说是开封城破之后,十七个女真人北归,遭遇两千宋军拦截,竟然杀了一半宋军。 这件事有时间,有地点,连人物都有,可信度很高,加上宋史一般倾向于吹捧宋军,因为采纳的多是宋人的史料,因此也不存在贬低宋军的可能。 当时女真人俘虏了徽钦二宗北归,磁州守将李侃并不知情,他接到的命令还是皇帝让他们这些敌后州县拦截袭扰金兵,看到十几个女真人,李侃以为落单的小股部队,带着自己两千人马就杀了过去。女真人解释说,已经议和了,李侃以为对方是害怕自己人多而说谎,就要开打。结果没想到这十七个女真骑兵不但没逃,反而正面冲了上来。他们七骑在前冲锋,左右两翼各五人张弓搭箭猛射,各种火力同时打击一点,竟然击穿了宋军大军,结果两千人溃败,自相践踏,死伤过半。 还有金史中记载的各种金军的牛掰记录,更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说完颜阿骨打带八百人起兵,辽国派来两千五百人,结果被杀的剩下两个回去报信。辽军又派来两万人,此时阿骨打两千五百人,又把辽军杀的只剩几个。接着辽国派来十万人,阿骨打已经有了三千七百人,再次将这十万人杀的所剩无几。最后阿骨打用一两万人对辽国七十万大军,又一次将辽军杀败。 金史的记录有些夸大,事实上不太可能,因为阿骨打决定起兵之前,就已经拥有了可以组建上万军队的能力,加上筹谋已久,不可能不全力以赴,贸然用八百人就起兵了,如此粗糙,不可能建立一个强大的国家。 李慢侯被这些传奇影响,他以为一百女真、契丹骑兵,对抗三百宋骑,没有任何意外,结果女真契丹骑兵竟然完败。 原来半年多没有摸过战马的游牧民,突然骑上陌生的战马,竟然也控制不住。而李慢侯的手下,长年累月战斗,已经堪称弓马娴熟,人马合一,不过真正的水平,还得等这些女真人重新恢复了游牧技巧之后,才能衡量出来。 侯东却非常满意,如果宋军败了,对他的宣传是不利的。结果宋军竟然大胜,城墙上那些跟虏丑有国仇家恨的外地人发出了巨大的欢呼声。一个个坐在一人高的坚固木栅栏前,花了高价的有钱人脸上,也开始出现了蔑视和鄙夷的神情。 只有这些人发自内心不在惧怕女真人,才会一直留下来。这是侯东急于要做的事,因为他最大的招牌,留在扬州的柔福公主赵多富即将要去杭州了。 平定苗刘兵变之后,赵构又派来了一个黄门,来迎接公主南渡。他一个皇帝都逃到杭州了,一个公主竟然留在江北,这实在是太打脸。上次来接公主的邝询,金兵北撤之后,催促公主启程,被李慢侯说服公主拒绝之后,一个人跑回杭州,正好碰到苗刘兵变,也不在杭州待了,带着邝氏族人直接南迁去了广东,成为广东邝姓的始祖。 没有人有任何理由能够阻挡一个公主南下,除非公主自己不愿意,即便公主不愿意,没有合理的解释,也不行,因为赵构现在是皇帝,皇帝已经不是她亲哥哥,她不能像以前那么任性了。 一旦公主一走,侯东担心他努力营造出来的扬州安全的氛围会瞬间破碎,商贾一拥而散,百姓仓惶南逃,扬州的田宅再次变得一钱不值。 但李慢侯同意公主南下,还让侯东一起去,本来他在这里,或许还能说服那些大商人留下来,连他都走了,还怎么让人信服? 心里虽然有怨气,可皇帝做的决定,他怎么敢违抗。也只能跟着准备,公主南渡,不是那么容易的。赵构似乎也打算做些文章,派来了十分庞大的仪仗,光是马匹就足足三千,还是很难得的吐蕃马,从目前仍然能够用茶叶换马的陕西西部换来的。随着战争进行,茶马贸易的规模持续扩大,每年都有数万匹战马从吐蕃进入大宋,大半都被西军截留,但依然有上万匹战马会送到杭州,供赵构扩大御营骑兵。 这次来接驾的,正是精锐的御营骑兵,不但骑术精湛,身上的气息也说明,他都是打过仗的。派这样的仪仗来,恐怕不仅仅是为了公主的体面,或者也能震慑一下沿途州县,包括扬州的军队。 跟着这样的仪仗前行,侯东怎么也没想到竟然还会遇到拦阻,而且就在扬州。 五月中旬,正是盛夏,就在扬州东门,一群头发斑白的老头,跪在城门口,堵住了公主銮驾的去路。 御营统制杨沂中立刻拔出刀,护军统制李慢侯立刻驱马上前劝住他,接着打马走向门口,下马搀扶一个个老人,并劝说他们回家,可搀起一个,又落下一个。不久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年女老幼都有,前后左右也都有。 李慢侯察觉到空气中有一股不寻常的气氛,让人窒息,他突然也拔刀。回身守在了公主车驾前,他手下的精锐骑兵也护过来,人人都亮出了武器。 公主掀开车帘:“李统制,怎么了?” 李慢侯沉声道:“不对劲。有人拦驾!” 公主疑惑:“何人拦驾?为何拦驾?可是有冤屈?” 一般拦截权贵的车架,大多是有冲天的冤屈无处申诉,才会冒死拦驾的。 李慢侯摇摇头:“你感受不到吗,这座城不想让你走!” 令人窒息的气氛,就是从这里来的。老百姓当然不想让权贵走,哪怕这权贵平时是踩在他们身上作威作福的。但在最危险的时候,他们更愿意这些权贵跟他们在一起,而不是为他们的逃跑欢呼。 就像马克思说的那样,奴隶制的出现,哪怕对奴隶来说,也有巨大的进步意义。因为奴隶制之前,被俘虏的战俘只会被杀掉,被殉葬,而现在他们可以被当做奴隶奴役了,他们有了价值,也就有了生存的空间。 同样的道理,权贵社会,哪怕对那些平民来说,也有进步意义。尽管在权贵制定的规则之下,平民备受欺压,尽管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但那些规则也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他们,哪怕只是间接保护。但现在权贵要抛弃他们,意味着连那点间接的保护也不再有。 所以这些最弱势的群体,这些最割舍不下扬州城,哪怕在扬州面临屠城的时候,也没有离开,也离不开的老人,最先选择站出来拦阻权贵离开。而其他人也纷纷做出同样的举动,尽管在护军各种展示武力下,他们也亲眼看到虏丑不是那么可怕,但那只是在有公主护军的保护之下才不那么可怕,公主走了,护军能留下吗? 李慢侯声嘶力竭的警告围上来的人群,告诉他们自己会留下来守城,但老百姓一边苦苦哀求,一边就是不肯退去。更远处还有人群聚来,李慢侯这次真的怕了。 他当然也同情这些老百姓,理解他们心里的恐惧,但这是一群无组织的民众,毫无秩序可言,人在群体中容易盲从,理性会被压缩到极点,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做出什么样的行为来都不奇怪。 万一出现意外,他的刀下少不了会多一些本不必要的亡魂,他怎能不怕? “杨统制,走不了了。回銮吧!” 李慢侯对前方同样在戒备的杨沂中喊道。 又看向公主,公主点点头:“其实我也不想走!” 公主走还是留,李慢侯从没有征询过她的意见,因为这是她自己做不了主的。她的意见一点都不重要。只有需要她不走的时候,李慢侯才会去请她留下。 公主必须走。于公于私都有利,于公,她是公主,留在一个危险的地方,万一出了事,很多人都要受牵连,万一被金军抓走,至少对扬州周边地区的打击会很大,因为已经越来越多人知道扬州有一个公主,并且两次在金兵临城的时候都没有逃,她已经成了江北抵抗的象征之一,这象征要是被抓走了,问题很大;于私,她是公主,再没有地位,那也是公主,她留在皇帝身边,李慢侯就多了一条直接面向皇帝的渠道,关键时刻,可以直接向赵构表达他的态度。 对老百姓来说,公主留在他们身边,最有安全感。 杨沂中只能同意,李慢侯大喊一声:“公主起驾回銮,无关人等退避!” 这时候老百姓终于放心,开始让开道路,有的跪在路旁,有的低头后退,让公主的车驾可以掉头。 回到公主府后,总觉得这件事不简单,不希望公主离开的人很多,比如侯东。可李慢侯不相信侯东敢做这种事,一些富商大贾也不希望公主离开,很多商人跟侯东是利益相关的,他们在扬州能赚钱的基础,就是别人认为扬州是安全的,愿意留在扬州,哪怕扬州本身并不安全,那也不重要。 到底是谁做的? 李慢侯不太相信,一群老头老太太,没人组织的情况下,能够自发的行动起来,阻拦公主的车驾,也不相信消息能那么快传遍全城,大街小巷的人群都拥挤过来。怎么看都像有预谋的组织! 扬州知州晏孝广很快就来请罪,扬州地面上发生的任何事故,他都要负责。 这件事会是这个知州做的吗?老百姓不愿意公主走,当官的却巴不得走吧,公主留在扬州,知州就不是最大号的,做事情难免缩手缩脚,而且一旦公主出现三长两短,知州跟着吃挂落,公主没事他也没什么功劳,他应该是最希望公主早日离开的人。 李慢侯现在看谁都像幕后黑手,要求晏孝广严查,公主却表示算了,不要追究。 也可能真的就是几个老人的自发行为,结果引起了群体性情绪爆发,至于消息,从来没有隐瞒过,因为赵构派来了庞大的仪仗队,目的就是要声势浩大的将公主迎到江南,好为他岌岌可危的虚弱皇权增添一点根基,毕竟柔福公主不是一个普通的公主,而是建炎皇帝的亲妹妹。 被堵回公主府后,杨沂中十分恼火,这是一件唾手可得的功劳,在没有比这更轻松又易取的大功。李慢侯当初将两个公主从汴京保护南下到湖州,赵楷登基后,给了他一个武功大夫的官职,这是一个相当高的武官品阶。刘正彦剿灭丁进叛乱,也就封了这个官。岳飞打赢了牛头山大捷,同样封的这个官。 杨沂中是张俊的部下,这次救驾的功劳他当然不能跟张俊争,难得皇帝恩宠,赏了迎接公主这样一个美差,却没想到被老百姓给拦截了,他怎能不恼火。 杨沂中不知道,他以后注定官运亨通。因为王渊过去是西军统领,一家独大,唯有一个刘光世能稍微抗衡,但王渊是有真本事的,刘光世基本上是一个空架子,手底下大大小小一堆军阀,都借着他的名头,可实际上没人肯真给他卖命。王渊不一样,王渊既有真本事,又有硬实力,赵构既要依靠,又得防备。 现在王渊死了,又轮到刘光世一家独大,刘光世有自己的核心力量,王德和丽琼这两个很能打的将领,都是刘光世的部将,他们算是刘党。张俊和韩世忠以前是王渊提拔的,韩世忠是以勇猛善战闻名,可实力不足,被金军打爆后,收拢溃兵也只聚集了八千人,但王德、丽琼手下都有上万的兵力。关键是韩世忠资历浅,在被王渊提拔之前,一直都只是小军官。 张俊手下兵力众多,却不够精锐,而且资历高,因此很适合接过王渊的旗帜,用来制衡刘光世。作为张俊的手下,皇帝肯定会培养杨沂中,让他成为韩世忠那样,足以对抗王德、丽琼这样的猛将的武官。也是分张俊的权势。只是此时杨沂中猜不到赵构的心思,到手的功劳跑了,他很沮丧。 更让杨沂中沮丧的是,很快公主就打定主意,决意不走了。并给皇帝写了奏疏,让杨沂中带回去。他这趟白走了,不但无功,弄不好还有过。但杨沂中能怎么办,公主不走,他又不能强抢,不但不能强抢,皇帝还交代,公主出行,一定不能失了礼数。 这意思就是要张扬,就是要大张旗鼓,让江南百姓都看看,他赵构又救了一个宋室的公主,三个皇帝陷落敌手,不是他赵构的责任,但能解救出一个个公主,却是他赵构的功劳。一个强势的皇帝,当然不需要耍弄这些小手段,可赵构一点都不强势,他如今威望丧尽,仓惶南逃早就引起大量官员的不满。 赵构连吴越当地的土著都要尽心拉拢,之前让在杭州做过知州的叶梦得做宰相是这样的考量,之后改杭州为临安府也是这样的考量,因为临安是吴越王的老家,公开表示这是感念吴越国王钱鏐纳土归宋,才用钱缪的祖籍地临安县的名字来命名杭州。钱缪投降宋朝,这已经是赵匡胤开国时期的事情了,尽管还有一些吴越子弟怀念此事,但有多少是真心的?赵构连这样微弱的声音都要考虑在内,他自然不可能不在公主身上做文章。 这些考量,杨沂中是不懂的,他只知道他办砸了一件美差,为此懊恼不已。 再三恳求公主重新考虑不果后,他只能自行上路,一路上都不开心,甚至有些忧虑。 好在皇帝仁厚,并没有责难他,反倒安慰他一番,让他深感皇恩浩荡。 第六十四节 坚壁清野 李慢侯很快也就没心思操心这些事了,他这几年一直都很忙。 他的时间和精力其实是远远不够用的,因为大到战略方针,小到技术改进他都能做,什么都能做,就是没时间。 这些天扬州出了一种烈酒,其实就是出自他的手笔。这时代尚未出现蒸馏技术,酒的度数很难做的很高,因此才有李白斗酒诗百篇的说法,真给他喝一斗二锅头,早酒精中毒了。 李慢侯搞出蒸馏技术,目的当然不是为了卖酒,连往这里想的念头都没生出来,他纯粹是为了医疗。上次金军攻城,大城的士兵一个没死,那个脸上中了一箭的倒霉蛋,最后也仅仅是破了相。可子城的新兵死了一百多个,其中只有三十多个是当场战死,大多数都死于之后的伤口感染。为李慢侯挡过刀子的张三,其实也是死于感染。 这让李慢侯开始重视医疗问题,青霉素他没本事弄出来,他确实听过青霉素的故事,也知道是从青霉菌里提炼出来的,但青霉菌长什么样子?他模仿中学课本上的故事,专门弄了一堆发霉的馒头,采集上面的霉菌榨汁,然后涂抹到受伤的小狗身上,结果小狗伤口溃烂死了。 青霉素搞不出来,但酒精还是可以的,李慢侯不但知道原理,他年轻时还参观过一些博物馆展览的元代蒸馏器。说白了就是蒸锅上加一个盖子,酒精蒸汽碰到金属盖子冷却,酒精比水更容易蒸发出来,因此酒精就这样从酒糟中提炼出来了。反复多次蒸馏,就可以得到高纯度酒精,通过这种方式,可以提纯到九十度以上。加上蒸馏水,可以勾兑出75度的医用酒精出来,尽管不可能比现代医用酒精度数更科学,但已经能起到很好的灭菌作用了。 李慢侯还制定了详细的战地救护手册,他曾经学习过严格的野外急救课程,基本上就是将那一套移植了过来。用纯净水清洗伤口,然后用酒精消毒,接着用干净的纱布包裹起来,这样处理尽管不可能完全杜绝感染,但能极大降低感染率。 李慢侯本意是为了降低军队伤亡,谁想到扬州人很快就开始制作高度酒出售。李慢侯没禁止,有大量酿酒作坊帮忙生产酒精,比官办效率更高,成本更低。只是他向那些使用他蒸馏器技术的酒坊讨要专利费,不是他小气,而是他希望带动专利谋利的文化,那样就会有更多人开始研究新技术,并乐于传播出去,而不是现在,有些技术持有者,非但不会传播技术,还千方百计要保密,不但是巨大的社会成本,而且不利于技术的推广和进步。 这种情况引起了巨大的争议,河北、山东人吃人,扬州这里用粮食酿酒,本地官府的文官就无法接受。朝中更是早就有官员要求皇帝下令全国禁酒,只是没有下文,此时此刻,南宋朝廷根本就执行不了严格的政策,因为缺乏强大的执行力,因此许多重大决策,要么流于形式,要么根本就不施行。 金兵退走之后,其实南宋官员都认为,金兵肯定会在入秋后再次南下,关于如何应对的问题,很多官员都有特殊的想法。 知濠州连南夫上了这样一个奏章:“请令诸路州县于近城十里内,开凿陂湖以备灌溉,使春夏秋三时尝有水泽,则良民有丰年之望,敌骑有还泞之苦;方冬水涸,即令耕犁硗确,则敌骑又有历塊之患。其自来不系种稻地分,即乞令依仿雄州,开凿塘泺,亦有菱芡莲藕鱼虾之利,可以及民。仍免一年租赋,以为人工之费。” 连南夫希望朝廷批准天下州县,在县城十里内开挖水塘为湖泊,一方面便于灌溉,一方面可以让敌人骑兵陷入泥泞之中。还提出用一年租赋为工费,鼓励百姓施工。 这种天马行空的想法是好的,但他没计算过一个县城有多大,周边十里又有多大,开挖这样的水塘,根本不是普通州县能承担的。最重要的是,一年的租赋也不足以激励老百姓投资这种工程,更何况普通百姓根本就没有能力投资,大多数人一年不干其他活儿都得饿死,而拥有投资能力的富人,做很多项目都比开挖水塘更有收益,这种事只能官府来做,但官府又没钱,还想诓来百姓来投资,注定失败,所以朝廷连商议都没商议,不了了之。 李慢侯当然没看过连南夫这种奏折,可是这种想当然的想法,很多人都会有,包括一些扬州官员。包括亳州在内的绝大多数州县,并不具备在自己县城周围开挖十里池塘的条件,但扬州是有一定条件的。 所以这项工程,李慢侯支持。当然,没有夸张到覆压十里,只是尽量扩大扬州周边水面做到可以容许战船折冲,这样李慢侯就可以在扬州水面上摆开一只水军,南船北马,跟北人拼骑兵很长一段时间都很难成功,玩船的话,金人也很难胜过宋人。 第一步是将瘦西湖往东延伸,跟大运河接通,形成环绕扬州大城和子城的巨大环状护城河。第二步将唐朝时的东水门一带疏通扩大,唐朝时候东水门进城水道,此时是收缩后的扬州城北护城河,直接跟大运河贯通。这里往北,就是子城的南护城河,两条护城河之间,相隔两里地,子城南护城河利用了唐朝时候的护城河一部分,十分宽大,与运河宽度相当。李慢侯雇人将这两里地的洼地继续深挖,最后将运河堤坝推到,形成了一个三里见方的湖泊。 这座湖泊不算深,但水面不算小,大战船摆不开,但普通的漕船却能来去自如。经过精心计算,即便枯水时候,这里依然不会变小。这样金军想走运河而过,就必须穿过这片人工湖。相当于部署一只水军,就能切断金军北上的通道。这就让金兵必须要打破扬州城,否则不可能北返,当然抛弃劫掠来的大量财富,轻骑北归还是可以的,但他们肯放弃吗?如果真的愿意放弃,金兀术就不会在黄天荡里被韩世忠堵一个多月。 工程如期完工,这片人工湖南边是大城北护城河,北边是子城的南护城河,西边到大城北水门,东边就是大运河,如同大运河在这里长出一个瘤子,李慢侯干脆给湖泊取名留湖。就让这块毒瘤,留下任何想经过此处的敌寇! 除了修建留湖这个巨大的工程之外,在实际控制的地区内,李慢侯执行着坚壁清野的防御政策。坚壁清野可不是烧了屋子,粮草,留给敌人一片旷野的意思,就是字面意思,修建坚固的墙壁,清洗广袤的原野。 坚壁,从天长军往南,一直到瓜洲渡,这个扬州地方境内,修建大量小而坚固的堡垒。天长军以西是丘陵地带,沿着白塔河,有两座城镇,石梁镇和白塔镇,全部都修建起坚固的城墙,天长军以北的铜城镇也是如此,天长军军城也不例外,不但加固军城,而且利用靠近高邮群湖的优势,以白塔河为源头,修建了密集的水网,一边用于灌溉水田,一边迟滞金军骑兵。 金军骑兵一旦失去机动优势,李慢侯有信心用自己的精锐步兵在这里跟金军进行一场大规模野战,胜则切断金军屡次经天长军南下的渠道,败则退往高邮群湖,让金军望尘莫及,进可攻,退可守。 扬州境内更是如此,西北方的大仪镇,东北的湾头镇,南方的杨子桥都彻底堡垒化,城墙加厚,加高,加马面,除了面积小之外,跟大城市没什么区别。在扬州以北的邵伯镇,长江边的瓜洲渡,除了加厚城墙外,还各自驻扎了一个水营,部署水军,日夜操练。 邵伯镇这里,因淮河南流,汇聚起了一个小湖泊,冬季收缩之后,依然有一片水面,而露出的浅滩上则是一些泥泞和苇草,骑兵在这里没有用武之地。在这里驻扎水营,主要是防止金军攻破了北方城池后,作为扬州的北部屏障。瓜州自不用说,这里就是阻挡金军北返的第一道防线,一旦金兀术突破了韩世忠的封锁,李慢侯将在这里挡住他们。 坚壁之外,还有清野。夏收之后,粮食将被集中到各个难以攻克的堡垒。天长军的粮仓集中在湖区,湖区里水寨林立,尽管并不适合长期储存粮食,但却能让金军绝对得不到这些粮食,一些水寨建在露出湖面的沙洲上,周边是连绵的水泊和曲折的芦苇荡,贸然进入,别说攻下这里,连路都找不到。就算有一些当地人带路,如果不是长期生活在其中,同样也会转晕,因为许多湖叉都是这两年才形成的。 粮食集中起来后,残留田地里的秸秆,如果收集不起来,就一把火烧掉。让金兵战马连草料都没有,要喂马,只能吃他们从远方带来的粮草,在本地一根稻草都不愿意留给他们。 完成这么庞大的工作量,当然需要巨大的投入。扬州官方直接雇佣的劳动力数量,高达十万人。但更多的工作量,其实是按照传统,在乡村由地主乡绅组织施工,地主出粮,百姓出工。扬州官府只是对几座城池进行加固,以及投入巨大人力开挖留湖。 总计投入了一百万石粮食,其中一半是李慢侯去年储存下来,没吃完的陈粮,这些当然不是白给扬州官府的,李慢侯肯,侯东还不乐意呢。这些是公主府的私财,是借给扬州官府的,至于他们什么时候还,还在协商,晏孝广看样子是有做老赖的打算。 要忙的事情太多,乃至李慢侯都很少亲自监督士兵训练,他将训练编成了手册,交给武官训练,文书监督,而他自己则负责验收,几乎将练兵当成了工程项目来做。 一直到八月,李慢侯才腾出手,开始在扬州周边展开大规模的剿匪行动。 第六十五节 攘外安内 整整一个夏天,匪乱一直都没有平息。 旧匪压下去了,新匪又浮出水面。 徐泗一带,李慢侯顾不过来,他只能尽量让淮河以南地区稳定一些。 徐泗之间,山东的大盗、流民不断南下,不断填补着各种巨寇势力,根本剿灭不了。 目前最大的巨寇依然是宗泽当年招抚的李成,他的身份依然像过去一样,半官半匪。名义上接受朝廷的任命,可实际上根本不服调令,我行我素,对我有利的就打着朝廷的旗号,对我不利的,甚至敢跟朝廷官员自相攻伐。 赵构朝廷的选择,是对这些巨寇诏安,派了文官安抚他们,试图将这些人作为金兵南下的第一道防线,倒也有些效果,毕竟巨寇都是流民,他们心里有一杆秤,知道是金兵反复劫掠导致他们沦落到现在的处境,人人跟金人有不共戴天之仇。 那个以人肉做军粮的山东巨寇宫仪,就跟朝廷派遣的官员京东经略安抚制置使刘洪道合作,宫仪被任命为武功大夫、忠州刺史、济南知府等官职,在山东盘石河一带跟金兵交锋。都被逼到吃人肉的地步,宫仪手下是有一批敢玩命的好汉的,比如其中一个头目叫做李逵的就很能打。 双方交战多次,金兵发出感慨,说宫仪手下的马兵,五个打金兵一个都打不过,但步兵交锋则能绝胜金军,宫仪非常得意。显然这是金兵的策略,李慢侯很清楚金兵的战斗力,马步战斗很强悍,宫仪的手下能玩命,金兵此时也是刚刚走出山林十年,也是一批不怕死的蛮子,真打起来,其实宫仪的好汉是打不过的,尤其是这群深山老林里出来的蛮子,还有远超山东好汉的纪律。 有些得意的宫仪,越来越敢跟金军打硬仗,甚至决战,而不在选择背后游击。结果双方爆发了一场决战。金兵从北面攻击宫仪驻守的密州,然后马军佯装败退,宫仪不怕对方的步兵,大举追击,结果金兵骑兵立刻兵分两翼,迂回直攻中军,宫仪大败。与文官刘洪道一起败逃九仙山,金兵追击,刘洪道带着二千残兵逃到海州。宫仪手下的好汉李逵带着密州城投降。 刘洪道经海州,辗转来到楚州,竟被在这里活动的土寇郭仲威打败。土寇攻打官军,这不是第一次,已经没有什么稀奇。最为嚣张的还是徐泗之间的巨寇李成,他早就开始对官兵驻守的城池肆意攻伐。六月,朝廷派遣徽猷阁待制洪晧作为使者,联络淮南地区势力,李成被任命为宿、泗州都大捉杀使,洪皓来的时候,李成正拉着从山东袭庆府败退来的防御使耿坚围攻楚州。理由是楚州通判贾敦诗投降过金兵。 洪皓发现耿坚被李成忽悠,耿坚是袭庆府城破之后,聚拢了一批乡兵南下找食的,是正经官员,被洪皓点醒后,这才劝阻李成。 像李成这样,敢于公然进攻官兵把守城池的巨寇极多。李成盘踞宿州、泗州,常在淮东、淮西劫掠;郭仲威则在楚州到通州、泰州一带劫掠。 还有一些乱兵,比如刘光世手下一个叫靳赛的军官,当日赵构在扬州,听说金兵攻占了泗州,让刘光世派兵御敌,结果这些兵都没到地方,就自行溃散了。靳赛就是其中一个带兵溃散的军官,聚拢了一些溃兵,甚至打算攻占扬州,被李慢侯派兵击退后,开始在通州、泰州一带劫掠,正在准备攻占通州的时候,收到了刘光世平定苗刘之乱,升官进爵的消息,刘光世派人来招他,他立刻放弃攻打通州的计划,重新去投奔刘光世。 像靳赛这种,对扬州图谋的流寇数不胜数。就像当初金兵对扬州虎视眈眈一样,周边皆残破,唯有扬州富庶,如一盏明灯一样,在淮南的残酷炼狱中,吸引着一个又一个好汉。而且这里还有一个公主,能抢了做压寨夫人,这辈子都值了。 虽然来一个死一个,来一双死一双,可小股土匪依然前仆后继的前来劫掠,这倒给扬州新军提供了一个练兵的机会。整整一个夏天,李慢侯命李忠带领一万浙东新兵,四处剿匪。这一万多人,既经过了严格训练,又有了实战经验,很快就成长起来。 只是他们的实战经验,没什么含金量,对付流寇容易,对付金兵很难。现在大部分人还停留在牵马步兵的水平,连骑马行军都不行,但一人配一匹川马,一头骡子,足以追的土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纷纷投降。 对于投降的土匪,李慢侯已经没有以前那么耐心了。将其中的大小头领全部斩杀,普通喽啰,会骑马的,充探马军,有家室的,安排务农,无家室的,雇佣做工,一时间,剿匪竟成了扬州地区迁入人口的第三种形式,先后安置了十万流寇在扬州各地。 同时这些小股流寇,无头苍蝇一样从各个方向渗透扬州地区,也让李慢侯大大提升了应对这种机动性入侵的经验,原本用来防备金兵的一些设施,成了防御流寇的工具,西边的白塔镇、东边的宜陵镇,北边的铜城镇都驻守了轻骑,作为预警。并且日常撒开探马,已经建立了可以不让任何流寇进入扬州境内搞破坏的预警机制。这种机制,肯定也能用来预警金兵南下。 做这些事情,占用了李慢侯很大的精力,让他没办法亲临第一线直接指挥剿匪,只能坐镇扬州,指挥四面八方的战斗。 一直到八月,已经没有小股流寇敢贸然闯入扬州范围,大股流寇往往很精明,否则他们的首领也不可能发展壮大,他们很少直接跟扬州冲突,知道扬州不好惹,有一支可以跟金兵死战的强军。只有那些从遥远地方逃来,对本地情况一无所知的小股流寇,才会不顾一切的冲向任何富庶地区。 这些巨寇不来惹李慢侯,李慢侯却对他们不放心,因为金兵南下的消息已经再次传来。 六月,金军再次金军河北,开始攻打已经不知道被他们攻下过几次的河北、山东州县,磁州被围攻之下,城里粮价暴涨,闹起饥荒。军卒杨再兴等人作乱,杀了守臣赵子节,推将官苏珪为首领。苏珪要他们答应三件事,第一件说要带军民突围去东京,众人都说不行,第二件说要大家死战,众人说不行,第三件说开门投降,众人沉默应对。苏珪于是带众人投降。金兵解围,送米面入城,粮价跌了数十倍。 杨再兴竟然会投降?让李慢侯非常感慨。最上层是赵构这样没有威望的皇帝,最下层连杨再兴这样的猛人都失去了勇气,持续败坏的局面,并没有因为他的到来,而稍有改善。 六七月间,一直传来金军在河北、山东攻城略地的消息。周边又都是一些靠不住的巨寇盘踞,李慢侯觉得这些都是不安定因素。这些人因为扬州军队的积极反击不敢入境,一旦金兵南下,扬州军队被牵制在重要城池,他们一定会肆无忌惮的进入扬州劫掠。 于是李慢侯决定进行一次大规模的出击,狠狠扫荡一下周边的巨寇,让他们距离扬州远一些。 第一个目标是在楚州活动的郭仲威,此人聚众数万,纵横于楚州到通州一带,还吞并了原本占据泰州的宋进团伙,李慢侯的目标就是泰州。夺下这里,将扬州东门关闭。军事行动非常顺利,马步兵三千人,一个奔袭就拿下了泰州,郭仲威的手下连打都没打,仓促南逃。 很快郭仲威就带着大批人马南下,李慢侯还以为他是来报复的,结果这家伙也是打都没打,就逃到南边去了,没有派兵追击,但遣探马追踪,发现他们竟然从通州渡江,跑去平江府。 平江府要乱了,李慢侯立刻让李忠带三百轻骑跟着过江,不久送回消息说,两浙宣抚使周望招降了郭仲威,让郭仲威在常熟等地屯田。李慢侯没让李忠回营,让他回浔溪看家。 郭仲威也是一个山东巨寇,今年金兵退走后,才从山东流窜过来,攻破淮阳军等城池,此人现在突然跑到了江南,如同候鸟一样,让李慢侯知道江淮将大乱。 郭仲威跑了,但他活动范围很大,而且本就是流寇集团,大头目带小头目,没什么纪律可言,时散时聚,因此大量郭仲威余党在淮南出没,没有了大头目约束后,行事更加肆无忌惮,杀戮更加随心所欲。 李慢侯不得不加紧剿匪,很是收复了一批马兵、水兵,择其精壮充军,老弱相应安置。 狠狠忙碌了一个多月,总算是熬过了最艰难的秋收,李慢侯很担心金兵六七月就南下,那样扬州地区抢种的粮食很可能都不能入库。终于熬到了九月,无论是水稻、旱稻,还是大豆、小麦,全都收割完毕,终于松了一口气。 一次大丰收,侯东在江南豪夺的三百多万亩土地上,收获了五百万石粮食。另外还有一些无主土地,数量高达一百多万亩,也收获了两百万石的粮食,这一季收获,就已经赚回了买地的投入,以后要是还有,那都是净赚的。 这些粮食,虽然会有一半分给那些大小地主,但粮食却可以控制在手中,必要时候充作军粮,可以支持长期坚守。因此李慢侯将其中能够直接带走的粮食,全都集中在扬州城,现在扬州城已经有三十多万人口,每天消耗的粮食,都是一个天文数字。金兵一旦围城,就要靠这些存粮支撑。 手里有粮,心里不慌,李慢侯积攒的粮食,不但足够城里人吃用一年,还有富余酿酒,以及支援友军。 李慢侯的友军不少,以前就结交拉拢到的薛庆、张荣,基本上已经算是投靠他了,当然这两人认为他们投靠的是柔福公主。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李慢侯过于狡诈,他连女真契丹俘虏都能玩的转,更何况薛庆、张荣这两个渔民出身的匪头。 由于交往了一年时间,这两人不但早就对李慢侯代表的公主极为信服,薛庆甚至配合侯东在高邮搜刮民田,抢种抢收了一茬庄稼。如果说在扬州侯东还有些顾忌晏孝广为代表的一群本地官吏,在高邮完全可以说是肆无忌惮,这里本就被金兵攻掠过一次,接着又被李在溃兵控制过一段时间,薛庆赶跑了李在,一直都很混乱,本地大半的地主阶层都失去了踪影,小半逃出生天的地主,大多数都把土地卖了,因此在高邮,侯东几乎控制了八成的土地。 薛庆的配合是有好处的,他是水匪出身,无利不起早。他得到了足够多的好处,高邮的土地产出一百万石粮食,薛庆分到了其中的三十万石,这让他一下子暴富,联想到以前打家劫舍却要忍饥挨饿的日子,都想哭。觉得果然还是跟着公主有富贵! 张荣要简单的多,他没有控制土地,公主府承担了他所有的开销,让他收拢渔民,聚众三万,得到了理想的官职,丰厚的俸禄,衣食无忧。跟着他的渔民们,也有了一个可靠的前途。他们一边可以从公主府领到一定的俸禄,还在河湖之间种植菱角等水生作物,甚至在湖区水浅处开辟水田,形成一处处水边聚落。 幸福都是对比出来的,他们种田、种水衣食无忧,但对比一下接连从山东迁来的流民,幸福感都要爆棚。在金兵、流寇挤压下的流民,一直往南,很多都被张荣吸纳了,尤其是来自梁山泊周边的难民,都成了张荣新的部属。 除了这两个算是铁杆盟友之外,赵构派到北方的各路宣抚使、招抚使,也都拉拢到了一些巨寇,其中一些就有可能成为盟友。从河北赵州一路南下的巨寇辅逵,辅逵八月进攻淮河沿岸的涟水军,攻破南寨,大掠之,杀涟水军使、朝请大夫郝璘,丞、修职郎吴深。 目前宋朝官府最尴尬的地方就在于,打不过金兵也就算了,却连巨寇都打不过。正经的官兵守卫正经的城池,以前防不住金兵,现在连流寇都防不住。当然这个辅逵确实能打,他是从河北一路杀过来的,大浪淘沙,能活到现在的,都是一些悍勇之辈。之前郭仲威仓惶南逃,就是被辅逵集团压迫所致。至于还有没有其他的原因,李慢侯不得而知。 很快辅逵就被淮南招抚使王侄诏安,诏安这些杀人屠城的流寇,现在的官府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因为赵构朝廷的威望已经下降到流寇都未必肯降服他们。之前的靳赛,在扬州以北收拢溃兵之后,被任命为淮东马步副总管,允许他屯扬州,结果因劫掠,被李慢侯当成土匪剿了,逃到泰州、通州一带,当时王侄以招抚使身份北上兴化,跟靳赛相遇,结果竟被靳赛打的大败,王侄随身携带的制书、金鼓、印文等官方凭证都被靳赛缴获。 所以辅逵肯受诏安,王侄没有不乐意的道理,怕的是人家不受诏安,霸占涟水军割地自雄。由于辅逵受了诏安,而且颇为能打,又在淮河沿岸驻扎,一旦金军南下,他如果愿意抗敌,也是李慢侯的同盟,到时候支持他粮草是很有必要的。 涟水军东北的海州有李彦先,西北的徐州有赵立,这都是比较靠谱的正经官兵,更是没有不接济的道理。 就在河北金军再次清洗地方,淮北巨寇忙着争抢地盘,淮南李慢侯忙着备战备荒,攘外安内的时候,江南的赵构小朝廷也没有闲着,他们忙的事情很多,忙到暂时都确定不了一个年号,依然沿用建炎这个旧年号李慢侯无所谓,但是得知他们决定弃守两淮,还是让李慢侯有些失望。 第六十六节 弃守两淮 朝廷忙,很大程度上是瞎忙,因为各种政策朝令夕改,官员变动十分频繁,宰相就不断更换,黄潜善、汪伯彦倒台了,叶梦得上台了,叶梦得倒台了,吕颐浩上台了,宰臣频繁变动,往往任职只有数月甚至一月。 宰相频繁变动,背后的原因是官僚集团内部斗争的剧烈。这种官僚集团两极化的现象,已经是一种常态,不止是从宋钦宗被围开封开始的,甚至可以推及到王安石变法时期,从那时候这个国家的思想就分成了改革和守旧两大派系,斗争持续恶化,越来越不理性,王安石和司马光集团最初还可以看做是理念之争,到了最后已经完全沦落到了权力之争。反倒是宋徽宗和蔡京这对昏君加奸臣的组合,让执政团队稳定了二十年,北宋也迎来了兴盛顶峰的宣和时代。 赵构面对的也是这种情况,他威望不足,能力也不够,完全无法平衡派系争端。 时局动荡,大浪淘沙,反倒慢慢为赵构选择出了一批能干之人。 一场苗刘兵变,让张浚、吕颐浩等人冒了出来,朱胜非其实也颇有能力,但因为他跟苗刘谈判的结果,是以赵构退位为代价,哪怕只是策略,也给了反对者口实,兵变平息后,挺身而出转折周全的朱胜非被排挤出了朝堂。 但平定兵变的一批人,则以救驾之功迅速崛起。 武将中的韩世忠、张俊终于冒出了头,不在以王渊部下的身份示人。韩世忠功劳最大,封了武胜军节度使、御前右军都统制、检校少保等官职,连他的老婆梁红玉,都封为护国夫人。 文官中的张浚论功第一,甚至功劳最大的就是他,是他带头组织刘光世、韩世忠、张俊这些人去救驾。加上文贵武贱,他立刻就成了赵构最信任的人。 张浚也对得起这份信任,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刚直的人,只做他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不会因为对方的身份或名望而退缩,在李纲名声日隆的时候,他就敢批评李纲。这种人往往只为做事,名利甚至性命都可以放到一边。 李慢侯认识张浚,当日张浚孤身入高邮湖诏安薛庆,李慢侯在周边剿匪,那个身影让他印象深刻,甚至有些怕。联想到此人在历史上的记载,李慢侯觉得很难评价。这就是那样一种人,为了做事,无所顾忌,只要他认为是对的,可以不择手段。而他自己对事物的评价,外人很难猜度,因此也就永远不知道此人会有什么行为。 李慢侯从这种人身上看到的,是一种极其危险的气息,因为他无所顾忌。而且也没什么在乎的东西,跟商人交往,你知道他肯定是图利的,有利可图的事情,他就会做。跟农民交往,你知道他是求稳的,小富即安的事情,他就会做。可张浚这种人,你知道他会做什么? 不止李慢侯,很多人都根本预料不到张浚的行为。苗刘兵变的时候,他们假借皇帝的名义,罢免张浚的官职,张浚紧接着就宣布起兵平叛,而当时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发生了兵变,还以为苗傅和刘正彦高升了。张浚通过一些蛛丝马迹认为事情不对劲,立刻就敢动刀兵,如果不是他,刘光世这些人甚至都不敢行动。 平叛之后,张浚也立刻掌握了大权,奉命继续镇压苗刘余党。那些苗刘部将,当然受到打击,但张浚还借此机会,狠狠杀了一些观望的人物。其中一个叫做范琼! 此人不是西军将领,而是东京禁军出身,是开封汴梁人。单从行为上来看,此人不是什么好人,但时局动荡,所有的将领,包括韩世忠在内,看着都不像什么好人。这个范琼,也是很早就跟随赵构,他不是西军,因此跟苗傅一样遭受排挤。赵构南逃的时候,他被派去救援被金军围困的东平府,显然这是送死的活儿,他因为不受西军集团待见,才被安排这种苦差。 一路上磨磨蹭蹭,还没到东平府,东平府的守将孔彦舟就逃跑了,他看到情况,也不去东平府了,跟着一起跑。一路跑到了淮西,到处打家劫舍,因为与寿春知府冲突,甚至让部下杀了寿春知府邓绍密,论打仗不如西军,论跋扈则不遑多让。 最后范琼裹挟着大量被他招降的流寇,南渡到了江西,驻扎在南昌。因为同样的遭遇,他跟苗圃的关系是比较好的,都是被西军王渊等人排挤的对象。张浚起兵勤王,给身在南昌的范琼一连发了五封信函约他进兵,范琼都没有理会。 平叛后,张浚大权在握,决定除掉这个跋扈的武将。派御史陈戬去宣召,让范琼到杭州面圣,范琼先不接诏书,而是带兵把陈戬围起来,当着他的面抓了一个人剥皮,陈戬一点都不怕,还威胁说,你不知道苗刘是什么下场吗? 范琼不敢造反,但也不认为赵构敢杀他。他接了诏书,却不是一个人来杭州的,而是带着他的军队赶到杭州。见到赵构之后,非常嚣张。他告诉赵构说,从祖宗开始,御前禁军就没用过河北、河东和陕西人做统领,他觉得自己很适合做御营统制,还说他招到了淮南、京东一带十九万盗贼,都只听他号令。 这货威胁赵构,让赵构愤怒了。他妄图取代韩世忠、刘光世、张俊等西军,也得罪了杭州城里的西军集团。 文臣张浚更是一心要杀他,当即将他绑到了大理寺,一开始他不认罪,狱卒伺候之下,认了,又不想死,狱卒拿刀刺他,他频频躲闪告饶。 就这么一个东西,但杀他是很冒险的,他是带兵来的,军队就在城外。换一个文官,很可能不会动他,但张浚会。杀了范琼之后,派人出城告诉范琼的军队,皇帝只杀范琼一人,你们以后都是皇帝御营兵,这些部下都器械投降了。张浚八字军统领王彦带这只军队。 张浚这个人史书评价很复杂,有人认为他是能臣,有人认为他是庸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这个人有勇气是没人会怀疑的。 这在眼下的文官中极其罕见,赵构不重用这样的人,也实在没人可用了。但张浚一向不主张偏安杭州,逃避杭州是王渊的意见,王渊已经死了,现在张浚的态度就变得重要起来。张浚是四川人,却一直坚信陕西才是王霸基业,弃陕西就没有中原。主张皇帝迁都四川,遥控陕西,出潼关,复中原。 这是符合赵构的意愿的,中原王朝的皇帝,灭国之后,退守江南半壁是第一选择,守半壁已经是好的了,比如东晋;再没有斗志一些,坐守四川,安享一声富贵,也是能接受的。赵构就是一个愿意偏安的人。尽管张浚的主张,更像是效仿汉高祖,从汉中出击,一统天下的路径,但更多的四川政权都是偏安的,赵构想的是蜀道难,比长江天险更有安全感。 吕颐浩是山东人,他支持张浚,一边压制了官僚集团的声音,一边说服了皇帝的态度。决定西迁!张浚则主动申请去川陕为皇帝西迁做准备,他要为皇帝在四川聚集足够的钱财,还要在陕西拉起足以御敌的西军。让皇帝先西迁到鄂州、岳州一带,等他准备充足,在迁入四川。 于是张浚到了四川,想尽办法敛财。张浚自己没有搜刮的能力,他任用主管川陕茶马盐牧等事的转运使赵开,此人说四川财赋被征调过多,四川人已经很穷了,只有一些边贸榷场还比较富余,建议扩大榷场范围。于是他们在四川进行了茶烟酒等专卖的大幅度改革,以前四川的酒是专卖的,只有官府能酿酒,商人买引采购。现在让普通老百姓也可以买酒,允许老百姓借用官府的酒糟自酿米酒,但要求每一斛酒要交给官府三千钱,只要有钱,想酿多少酒都不限制。结果原本四川一年酒课收入只有一百四十万缗,直接增加到六百九十多万缗。张浚还滥发钱引,直接以铜钱作保的钱引,实际上没什么保证,以前四川每年印一百多万贯,张浚印了两千多万贯。 后来人统计,张浚用一年时间,搜刮了四川人五年的财富。然后用这些钱,在陕西拉起了二十万西军。从这些手段来看,张浚并非没有能力,欠缺的其实只是军事指挥能力,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他能像童贯那样放权,其实西军也能打胜仗,问题是他跟很多文官一样,总以为自己别武将更聪明,更懂兵法,因此肯定也就更会打仗。 张浚聚敛财富,扩大西军,这些是为皇帝西迁,并且从陕西出关收复中原做准备的,但他没想到的是,等他到了四川,皇帝的态度就变了。 原因很简单,他一走,皇帝身边的其他声音就多了起来。最先发难的,是一批江浙地区官员,他们认为,皇帝一走,江浙就会动荡,整个江南就会失去。他们一再引用寇准故事,认为当年就是这样,因为张浚是四川人才想让皇帝迁都四川,这是私心。连吕颐浩也受到了影响,开始不再支持张浚西迁四川的计划。 皇帝此时已经出发了,从杭州出发,到了平江,然后到了常州,即将到达江宁。 可反对的声音依然很强烈,大敌当前,文官集团观念如此混乱,赵构不是勇士,却是聪明人,这让他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他是一个对危险非常敏感的人,这么乱,这是亡国啊! 在江宁府建康城里,赵构跟大臣们进行了最激烈的一次商讨。赵构说,如果他停留在建康,以后不再转移,这里西通荆湖,东连吴越,山川险阻,能不能安守?要求三省文官,三衙武将都提出建议。 但依然很难有统一意见,江浙官员依然极力建议留在江浙。 张浚到了汉中,分析大好形势,上书说“汉中实天下形势之地,号令中原,必基于此。谨于兴元积粟理财以待巡幸,愿陛下早为西行之谋,前控六路之师,后据西川之粟,左通荆、襄之财,右出秦、陇之马,天下大计,斯可定矣。” 张浚希望皇帝先西行鄂州、岳州。 但江南文官说“鄂、岳道远,馈饷难继,又虑上驾一动,则江北群盗乘虚过江,东南非我有矣。” 他们警告说,一旦皇帝去了鄂州、岳州,那么长江以北的盗贼就会趁虚而入,占据整个江南。 武将中,张俊、辛企宗支持迁到鄂岳地区,但他们不是为了西迁四川,他们反而建议皇帝从岳鄂南下长沙。 韩世忠坚决反对“国家已失河北、山东,若又弃江、淮,更有何地!” 文臣武将态度针锋相对,让赵构急的一整天都吃不下饭,到了晚上,诏吕颐浩商谈。 赵构说,张俊、辛企宗不敢打仗,所以想要退避湖南。赵构又说,金人的强处,在于骑兵犀利,浙西一带水乡河渠纵横,不利于骑兵奔驰,还是不该走,一旦西迁,人心摇动,哪怕到了四川、两广恐怕都跟到了敌国一样危险。 吕颐浩此时也已经被江南官僚说服,就建议皇帝重返杭州,为防止江宁一带人心摇晃,他请旨守在常州一带抗敌;赵构却表示,他身边不能没有吕颐浩这样的宰相。另一个宰相周望也请旨留守平江一带,说现在北方的李彦仙(不是海州李彦先)、翟兴等人,聚拢溃兵群盗都能在洛阳、陕州一带跟金兵交锋,他们是宰相,如果连江南都不能死守,有什么脸面见李彦仙这些人。最后文官张守建议,皇帝南下杭州,留开封南来的杜充留守江宁,让他招抚江北群盗,不允许江北群盗过江。 就这样,皇帝决定还是按照以前王渊的主张,重返杭州,留杜充守江宁改江宁府为建康府,设建康府路,负责整个长江防线,至于江北的淮河流域,则被彻底放弃了。 其实赵构这几年一直就这样,他自己不坚定,没有主张,文臣态度不一,今年二月才从扬州渡江,到杭州都三月多了,传来建炎皇帝赵楷在南京被俘的消息,仓促登基后没几天,就发生了苗刘兵变,兵变刚刚平息,就又准备西迁,到了江宁却又被江浙官员拦阻,甚至连一个月安生日子都没过过。 无论是赵构还是官僚集团,对江北已经完全不抱希望,韩世忠要求守江淮的声音,根本没人理会。可无论是皇帝还是官僚,都无法对扬州完全疏忽。因为那里还有一个公主,文官不敢说不顾公主,皇帝也没法说不要妹妹,哪怕不是亲的。 但公主銮驾被扬州百姓拦阻,杨沂中回去复命后,赵构自己也马上西迁,一直就没顾得上处理这件事,九月终于重返杭州之后,他才开始重新提起公主的事情。 第六十七节 倒霉统制 关于扬州的故事,赵构是有些耳闻的,听说那里跟金兵打了几场恶仗,一开始赵构是不相信的,这样的战报太多,许多州县侥幸没被金兵攻下,将领就发来捷报,多大的牛都敢吹,什么大破金兵,什么金兵大溃,都是文人词令,当不得真。 可扬州有些不同,知州晏孝广也用这些词令夸张的报过战功,但公主却给他发来私信,告诉他战争的真实经过,打死打伤多少金兵之类的数据也很详实。 但这些详实的数据,也让赵构很怀疑。公主当然不会图功劳,也不会骗他,公主信里也说,希望朝廷能够掌握实情,切实决策。可这些公主上报的数据,就一定是真的吗?赵构怀疑公主被她手下的人给骗了。 因为这些杀敌、俘敌的数字尽管精确,但扬州一直不肯献俘,赵构当然不会相信他们的功劳。后来又传来一些奇怪的事情,这些扬州护军竟然带着俘虏,到各地巡演护军大战虏丑的戏码。这回赵构更不相信,俘虏三百金兵也不是没有可能,但还能让金兵俘虏配合他们演戏,这就不太可能了,赵构是在金营里待过的,那些金兵有多跋扈他是了解的。 直到上次他派杨沂中去扬州接驾,杨沂中回来后证实了这些情况,他才不得不信,原来公主的护军真的打败了金兵,而且俘虏了三百来人,并且成功驯服这些金兵帮他们练兵! 赵构很好奇这些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之前忙着政务,现在则可以好好问问详情。 他招来杨沂中问对。 “护军统领名李慢侯……” 杨沂中又将他上次所见所闻说了一遍,当时由于公主不肯走,杨沂中在城里停了几天,全解无果后才离开,因此跟这些公主护军有不少来往,而且他也好奇金兵是怎么跟公主护军对战,接连看过好几场步骑对抗。 “如此说来。这李慢侯乃是领兵奇才?” 赵构不由心动,他身边太缺能打的人,张俊、辛企宗这样的货色确实让他放心,可没有安全感,眼下金兵就要南下,朝廷整天讨论的就是如何进行秋防,除了一个韩世忠,赵构实在想不到还有谁能打。 但杨沂中却不这么认为,公主护军被李慢侯打造的实在是过于复杂,其中的管理思想很多让宋朝人无法理解。 杨沂中道:“臣尝闻,护军统制李慢侯屡次被军棍责打。恐其也是受制于人!” 赵构惊疑,一个军队统制,被下属打军棍,这比他还惨,哪怕苗刘发动了兵变,也不敢打他。一个动辄被下属打军棍的军官,显然不可能对军队有什么控制力。 “公主护军怎如此跋扈?” 赵构叹道。 杨沂中叹道:“臣也不解。臣在扬州,听闻公主护军大将乃是西军将林永。此人在苗刘叛时,曾来杭州救驾,陛下也是见过的。” 赵构点头:“这李慢侯朕也知道,乃是公主府旧臣。这林永出自西军?” 杨沂中道:“陛下容禀。此林永既与陈通乱杭州者。后溃逃扬州,投奔公主府。护军中将官,多出林永所领西军旧部。” 赵构皱起眉头:“这么说来,护军乃林永所领?” 杨沂中点头:“臣在扬州,常见林永领骑卒与虏丑冲杀演练,悍勇之气,竟不输虏丑!” 这么一说,赵构也有一些深刻的记忆浮现,不由想起苗刘兵变之日,他惊魂未定之时,吴国长公主正是带着那个林永来救驾,那厮高大魁梧,进殿之时,浑身染血。后来当场斩杀叛军内应,中军统制吴湛,手起刀落,一颗大好头颅滚在地上,血喷了赵构的龙袍一身,他当时脸色煞白,那林永却面不改色,真是一个悍勇亡命之徒! 至此,赵构已经构想出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公主护军统制委曲求全,假着公主身份,艰难节制这些骄兵悍将,自己动不动还被人打板子,真是一个能够忍辱负重的忠仆,难怪能保着两个公主一路逃出汴京。赵构突然有些羡慕公主府有这样的好奴仆,他怎么就没有,一想到他过去只是一个卑微的亲王,柔福公主却是皇帝的心尖儿,是郓王的胞妹,这都是命! 虽然跟公主之间没什么真感情,但一想到这样的人留在公主身边,赵构还是不放心。 “这狂徒如此跋扈难制,长留公主身旁,恐生祸端!” 赵构现在是皇帝,万一金兵南下,这狂徒劫持公主投降金兵,他是要被骂的,他被骂都骂害怕了。 杨沂中道:“不若遣这林永别处安置。” 把林永调开是最好的办法。 赵构点点头:“若迁其他出,出公主府,又恐其生叛心!” 赵构觉得,林永这样的人,之所以愿意留在公主身边,还跟金军恶战,无非是为了荣华富贵,如果将他调走,弄不好激起叛变。给他更大的荣华富贵,调到杭州来,赵构又不放心。这种人能打顶头上司,能发动兵变,更何况此人是有前科的,跟陈通在杭州已经乱过一回,又把他调回杭州,万一杭州还有他什么余党,那就真是给自己惹麻烦。 杭州容不下林永,让他留在公主身边不放心,公主肯定要接回杭州,把林永放在江北,恐怕大半会反。江北的兵将,没有不劫掠的。 想到这里,赵构又有了一些其他的疑惑。 “那林永带的护军,可曾滋扰地方?” “这倒不曾!” 杨沂中的回答让赵构颇为意外。 “这是为何?” 他简直无法想象现在还有不骚扰百姓的军队,哪怕是以治军严禁的韩世忠的部队,都经常跟驻地百姓起冲突。 杨沂中道:“臣听闻公主护军军俸殷厚。虽月饷只有一缗,却常有馈赏,普通士卒可得三五缗之多。军中衣食,皆不自购,每日还必有肉食!肉价腾贵,一卒年费不下三百贯钱。是以军纪井然,不扰地方。” 赵构点点头,果然不是什么好军队,逼得长官天天提供肉食,真是苦了公主。 叹道:“柔福公主何来如此多资材供养这些士卒?” 杨沂中也奇怪,他有自己的想法:“柔福公主,乃建炎皇帝胞妹。建炎皇帝在南京时,常有馈赠。公主府中,多有御用之物。怕是军费自此出!” 都是命啊!人家是皇帝的亲妹妹,赵楷那个人又是出了名的疼弟妹,给些赏赐也不奇怪。不过赵构更聪明,他想到的更多。他去过扬州,知道扬州的所谓公主府,其实是赵楷给自己南逃准备的行宫。那么里面藏了多少宝贝,还真不好说。 南京城破,赵楷到底往扬州送了多少财物,这笔账已经算不清楚。要算,只能去金国找赵楷这个倒霉皇帝对账。 一想到这里,赵构就不敢想了,他可不想见那群被抓走的皇帝,太不吉利。他当皇帝,到现在一个年号定不下来,就是图个吉利。建炎这个倒霉年号肯定是不能用,有人说就是因为“炎”这个字,江北才到处流寇横行,杀人放火。之前他刚刚登基,诏书都没发出去,苗刘就兵变,逼他退位,还弄了一个明授的年号,这年号当然也不能用。文官拟了许多年号,他都觉得不合适。 收回心思,公主身边的悍将必须解决,这是一个大问题。 公主必须来杭州,林永这些人却一定不能让他们跟着来,得找一个合适的名分。 不过这些事情跟杨沂中商量不合适,得跟文官商量,不是他真的只相信文官,而是现在文官要求恢复祖制,他一个皇帝做事,不能像他爹宋徽宗那样,拟一个中旨就能执行下去。现在得中书省草诏,大事还得三省共议,牵扯到公主,还要宗正令商讨。他主动提出,直接拟旨,也不是推行不下去,但肯定有一批忠直的御史站出来拿祖制压他,还美其名曰死谏,整个文官集团都会支持他们,欠缺威望的赵构,一点都不愿意跟文官集团对抗,分化瓦解才是他的手段。 正要让杨沂中退走的时候,突然一个黄门匆匆跑进来。 “陛下,祸事了!” 赵构惊道:“什么祸事?” 这几年祸事太多,每一次他都害怕,也正是这种不管经历多少危机,都能保持恐惧之心的敏感,让他躲过一次又一次危机。 黄门道:“金人破寿春了!” 赵构惊起。 “快快。请张俊、刘光世入对!” 叫两个殿前武将,他得准备跑路了。 第六十八节 金人来了 寿春府在哪里? 赵构连想都没想,他逃跑都逃跑出经验了,根据他的经验,一旦金兵开始入寇,接下来就是接二连三的坏消息,如同放鞭炮一样,是连珠炮。 寿春府他只知道在淮南,这就够了,因为他知道,接下来金兵会以让人惊讶的速度,很快就会出现在他面前。 他要出逃,也不能太仓促,得需要人保护,路上多不安全。 金兵攻占寿春的噩耗,迅速传播开来,赵构知道了,位于江北的扬州自然也知道了,比赵构知道的还要早,毕竟道路不通,官府架构紊乱,此时消息传递的速度是很慢的,扬州位于江北,距离寿春更近,更容易得到消息。 早在金兵攻下寿春之前,李慢侯就得到他们南下的消息。金兵不可能凭空来到寿春,而是先攻下了南京(归德)北边的单州,南京接着陷落。接着金兵没有沿着汴河朝扬州开来,反而往西南去了。 如果金军沿汴河前进,将会直接跟在宿、泗一带的巨寇李成相遇。但金兵反而没有进入宿州,而是直接南下,奔袭寿春!随即李成竟然从泗州出击,攻入了泗州南方的滁州。 很显然,金兵没有进入宿州、泗州,是因为李成叛变,投降了金国。而这家伙之前还是宋朝任命的淮南都总管,刚刚领了十万缗的军饷。曾经对诏安他的使者说,要带兵纳命建康,现在直接南下滁州,过江还真就是建康城。 金兵南下的消息是间接传来的,但李成进入滁州的情报,却是李慢侯的探马亲自探听到的,扬州护军的警戒线最西端是白塔镇,这里其实位于滁州境内,环滁皆山也,不是什么高大山川,而是一些低矮丘陵地带,白塔镇就位于滁州东北的丘陵中。滁州之所以允许公主护军控制这里,主要是因为担心李成入寇,当时没想过李成叛变,纯粹是担心李成劫掠,而扬州的公主护军在周边剿匪都剿出了名气。 滁州知州向子伋也向扬州发出了求援,李慢侯派遣骑兵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晚了。滁州虽然险峻,但没有精兵强将守卫,险要反而成了麻烦。滁州最险要的地方是琅琊山,这里有官兵驻守的山寨,李成偷袭山寨得手之后,已经占据了地形上的优势。向子伋派人拉拢李成,甚至去犒劳李成的军队,但李成已经叛变,他这次不是为了劫掠,而是为了攻城。滁州军队很疲弱,李成围城之后,大量逃往。李成派兵填平了鸭嘴山跟滁州城之间的坳处,结果山顶跟城池一样平,李成军队开进滁州,杀了向子伋一家,掳了全城精壮从军。 李慢侯的骑兵被阻挡在山外,攻破李成阻击之后,滁州已经失陷,只能退兵。 失陷就失陷了,李慢侯也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他知道他顾不过来。他只能顾及扬州,立刻启动了坚壁清野计划。 先是最弱势的老人和儿童,在各地保长、族长的带领下,赶往最近堡垒化的城池。没有保长、族长的族群,地主将负责组织他们。由于王安石推行的保甲法,宋王朝的组织和动员能力大大提高。主要是在乡村,将动员能力直达底层。规定乡村住户,每十家组一保,五保为一大保,十大保为一都保。以住户中最富有者担任保长、大保长、都保长。家有两丁以上的,出一人为保丁。农闲时集合保丁,进行军训,夜间轮差巡查,维持治安。 批评王安石的历史学家,说保甲法是为了防止农民反抗,支持王安石的历史学家说王安石是为了增强宋朝的军事实力。其实主要应该是为了强军,同时节省军事开支,因为宋国当时的局面就是不断被西夏小国暴打,而士大夫精神又正处在“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学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最为浓烈的时期。所以让汉人能够像游牧民族那样,用极低的成本维持军事力量,是王安石最大的目的。 在制度设计上,是没有问题的。闲时训练,忙时耕作,还固定到巡检司上番,进行训练检查。武艺好的,还能免除一部分税赋。看着都很好,激励手段有,执行规则有,检查制度有,可就是失败了,没有失败在设计层面,主要失败在执行层面。 最后不但是司马光、苏轼这样的名臣反对,连老百姓都不接受。主要原因是王安石过于不择手段,将一大批地主豪强推上舞台,水浒传中的晁盖、史进等庄头,就是保甲制度下的都保长。这些好汉,对老百姓来说可未必是真好汉,他们获取了权力后,通过差遣壮丁上下番,组织他们训练,剥削壮丁的劳动力,事实上都是给他们干活去了。这种改革,间接的破坏了传统的乡绅治乡模式,将一大堆土豪劣绅推上舞台,本来就没什么文化的乡村社会,社会道德水平急剧下降。这就是为什么司马光、苏东坡这种人会反对的原因。 保甲法虽然废除,但无形中形成的组织能力没有消失,因为按照习俗大地主、宗族族长们继续保持了部分保长权力,虽然不在负责训练壮丁,可还能动员农民。在国家大崩溃的环境下,涌现了一波又一波的巨寇,就是这样来的。 扬州乡村现在就是这种情形,大量地主、族长,依然有保长的身份,他们接到命令,立刻将自己辖下的农民组织起来,将儿童和老人,按照要求,送到一个个堡垒,在从这些堡垒送到更安全的水寨和坚城中。男女青壮则继续留在村里,因为还有许多庄稼需要抢收。 去年抢种了麦子的排水便利的好田,有的又抢种了一季稻子,眼下正在秋收。可更多的是杂粮,因为去年金兵南下,大量土地抛荒,抢种一季水稻之后,根本不够一个生长期。李慢侯跟侯东发生了如何利用土地的争论,侯东认为应该放弃耕种,夏收后全部载上桑树,明年既可以养蚕,又可以养羊。李慢侯却觉得,既然羊可以吃桑叶,战马也可以,这等于给金兵种牧草。坚持种粮食,时间来不及种水稻,可以种杂粮,大豆、黄豆都可以,也可以种蔬菜。哪怕到时候来不及收获,毁掉也不可惜。 最终还是以李慢侯的意见为准,因为他官大嘛,官大一级压死人。最主要的原因是,李慢侯在训练出强兵之后,开始有些膨胀,觉得自己可以在金兵南下的时候,拖延一些抢收庄稼的时间。没想到金兵南下比想象中晚了很多,十月底才南下,都快入冬了。因此秋收已经接近收尾,只有一些种的过晚的地方,还在等一两个秋老虎才能入仓。 所以收到消息后,先将最难以转移的老人、儿童先转移到安全区,青壮留下收割庄稼,然后跟粮食一起转移到安全的地方。高邮、天长军的老弱,全都集中在群湖中的水寨里,扬州的老弱都集中在扬州城里。居住条件当然不会太好,只能挤在一个个窝棚里。但精神气比以前逃难时候好多了,因为这次他们不需要卖儿卖女就能有口吃的。那是他们自己种出来的粮食,官府统一管理,发了粮票,他们可以拿着粮票去官府支取他们自己的口粮。 当然担忧还是有一些的,万一官府吞了他们的粮食怎么办?万一不认这些纸票怎么办?但跟这些担忧相比,被金兵驱使和掳掠的恐惧压倒了一切。 迁移老弱用了十天时间,让三万水军极其忙碌,他们需要驾着大大小小的船只,将一个个迁移点的居民都运走,之后还要用更长的时间,将抢收的粮食和青壮运到同样的地方。 可是他们缺乏经验,光是老弱,按照计划只需要十天,他们足足用了二十天,一直到十一月中旬才将老弱送到安全区。接下来的青壮稍微快了一些,可也用了十五天,才连人带粮食都送到了安全区。 好在敌人一直没来,金兵一直在淮西一带活动,奔袭寿春之后,攻下黄州,接着渡江南下。看来是急于过江,根本顾不到残破的淮东,以及难啃的扬州。寿州、黄州、庐州、无为军相继陷落,多是官员投降,甚至连紧邻扬州的滁州都被流寇攻陷,但金兵一直没有进入扬州。 一直到十一月底,扬州一带坚壁清野基本完成,金兵才攻到了真州,真州知州向子忞弃城,逃到沙洲上,携带大量财物,结果全被韩世忠夺走。 扬州人发现,这一次金贼似乎不是南来,而是沿江而下。 李慢侯却知道,不是金兵改道,而是他们按照历次传统,依旧分兵三路。扬州归属东路金军攻掠,统帅是完颜挞懒,汉名完颜昌,从山东南下,遭遇了激烈的抵抗,在山东有吃人肉抗战的山东好汉,到了淮南有死守危城的英雄赵立。 吕颐浩给完颜昌的评价是“有谋而怯战”在山东用计打败吃人好汉宫仪、李逵等人的就是这个人。沿江而来的,是完颜兀术,吕颐浩给他的评价是“乏谋而粗勇”,但就是这个粗勇的金兀术,给吕颐浩等文人带去了更加直接的冲击。 十二月八日,完颜兀术攻陷江宁府建康城。建康这样一座坚城,有史以来似乎从未被正面攻破过,却每一次都没有人肯用命守护它。 这一次,放弃建康城的,是赵构十分信任的杜充! 第六十九节 扬州会战 杜充是带给赵构巨大世界观冲击的一个人,上一次给他这种冲击的,还是苗刘兵变。 听到杜充向金兵投降的消息的时候,赵构已经逃到了绍兴,随时可以乘坐海船入海。 赵构无法理解杜充投降的动机,因为怎么看他都不认为杜充会投降,哪怕全天下人都投降了,杜充应该也不该投降,因为杜充已经位居人臣,他赵构能给杜充的,任何人都不可能给他。 当时朝臣商议决定让杜充像留守开封那样留守建康,也希望他能像守开封一样,守住建康的时候。杜充却装病不接受任职,赵构清楚杜充是嫌弃留守官职小了,直接提拔他为尚书右仆射同平章事,这是宋朝双相制度下的右相。都官拜宰相了,赵构想不出杜充有什么理由会投降。如果杜充是一个小人,那么也就罢了,可杜充的名声很好,向来被认为是一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直臣。他在河北当知州的时候,当时很多辽国流亡来的百姓,他担心其中混有金国的奸细,就将这些辽国人全都杀了。这不是忠直,这只是阴狠。后来守开封,别的文官都说,帅才应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杜充却说应该亲冒矢石。这不是勇武,这只是虚伪。 在杜充天才的表演下,他此时的名声很好,坚守开封孤城近一年,被所有人寄予厚望,虽然也逃到了江南,可是他带来了一整只能打的部队。南渡的权贵中,只有他跟赵构将军队成建制的带了过来。赵构带来的是韩世忠等西军,而杜充的班底是宗泽当年留下的磁州兵,岳飞就是他麾下将领陈萃下的小将。 杜充的兵是有实力的,杜充本人有没有能力,很难评价,但他并不愿意为宋王朝付出他的忠心。当金兵屯兵江北,金兀术多次尝试过江,却始终被郭伟阻挡在芜湖、太平州一带,急于过江的时候,他投降了。金兀术许诺,将像对张邦昌那样,扶他为王。 金兀术兵不血刃进入江宁府,留守建康的户部尚书李棁与显谟阁直学士、沿江都制置使陈邦光出迎十里,在十里亭迎接金兀术。建康文官全部出门迎拜,只有一个无权无势的通判杨邦乂不从,在他的衣服上写着“宁作赵氏鬼,不为它邦臣”去见金兀术,也不下拜,金兀术用高官诱他,杨邦乂直接撞台阶而死。 赵构的小朝廷就是这种状态,谈起大道理的时候,一个个慷慨激昂,写起策论来,一个个都是满篇雄文,可真的大难临头的时候,一群人中偶尔会有那么一个为国而死,大多数人都选择苟且。 江宁的失陷,比真州失陷给扬州带来的打击更大,面对金兵入寇,江南一直被扬州人视作后路,现在金兵过江了,这条天险竟然如此不堪一击,扬州人的心理防线率先崩溃。 李慢侯却一点都不紧张,扬州的兵力已经集结到了该到的位置,比他计划中慢了一些,庆幸敌人给了他机会,如果早一个月奔袭扬州,扬州不可能这么从容。 他手里的兵力十分雄厚,水军有三万多人,全都是经过裁汰的精壮,李慢侯派人帮忙进行严格训练,他们大都是梁山泊到两淮一带的渔民,可以在船上如履平地一般的战斗,这是他们最大的优势。 另外一万两千浙东步兵也练出来了,他们先是剿匪,后来也开始轮番跟女真契丹俘虏团对抗,败多胜少,但也积累了丰富的战斗经验。精锐步兵依然只有两千,但却已经练到了二对一辗轧女真契丹俘虏的程度,这意味着这两千人可以在野战中打垮一个整建制的女真猛安。 骑兵扩充的极快,大量河北山东南下的巨寇,给李慢侯带来了大量优秀的骑手,这些北地人,马术很好,虽然比不上游牧民族,但纵马奔驰的本领,已经具备。于是李慢侯将骑兵扩充到了一万人。这一万人中,有五千都是由花马刘带领的游骑,不负责正面战斗,负责探马和追击,他们个个都是多面手,既能短兵相接,也能夹枪冲锋,却又样样稀松,因此只是用来探听消息,追击敌人,打不了恶仗。 精锐骑兵只有四千人,只稍稍扩充了一千,挑选的是骑兵中骑术最好,战斗力最强的那些尖子,而且装备水平也进一步提升,在耶律犊子等契丹人的帮助下,李慢侯对骑兵装备进行了大幅度的改进,四千人其实都是人马俱甲的甲骑,但人批重甲,马只能批轻甲,这类似于金兵的拐子马,意思是侧翼迂回的骑兵。重甲则扩充到了一千人,有两百人马皆重甲的全重骑兵,其他都是人批重甲,马批半重甲的重骑。 骑兵的扩充,最大的障碍主要还是战马稀缺。大量轻骑骑的是川马,对付流寇能占到便宜,可跟女真正规骑兵碰撞,根本跑不过契丹马,更不用说西夏马和女真马了。一千重骑之所以大半只能半甲,已经不是制造工艺的问题,在吸收了大量北方工匠的基础上,扬州已经可以打造出符合要求的铁浮屠马甲了,但能驮动全身马甲的西夏马却稀缺,从各种渠道弄来的优良吐蕃马也只能批半甲,腿部是完全没有铠甲保护的。这样的骑兵,冲击力差了铁浮屠一大截。那些能驮动全身重甲的西夏马,只剩下两百匹,因此在解决了马甲制造工艺后,也只能武装起两百铁浮屠来。 五千精锐骑兵数量不多,但李慢侯却很有信心让他们去跟金兵野战,因为他们都经过了艰苦的训练,从一开始的三对一,已经可以二对一压制女真契丹俘虏,现在在一对一比例的对抗中,也不再是完全落于下风,尤其是重骑对冲的时候,往往凭借的是运气和勇气,而不是技巧。 为了这只军队,李慢侯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侯东搜刮的财富,在这一年来,几乎全被他耗尽了,消耗的财富超过一千万贯,这根本就不是如今的扬州能够支撑的起的财富。其中又有七百万贯砸到了骑兵身上,光是为他们凑够战马,就付出了巨大成本,现在哪怕是一匹川马,都已经涨到了一百贯以上,连大青骡子一百贯一下都买不到。为了不影响机动性,李慢侯咬着牙凑够了五万匹牲口,其中川马就有两万匹,吐蕃马有一万匹,由于无法从朝廷得到支持,几乎都是通过市场购进,成本比茶马交易更加昂贵,光是战马就耗用了四百万贯财物。 平时的开支同样是一个天文数字,以目前的粮价,支撑这些牲口的口粮,恐怕都不会比他们的采购成本低多少。 幸好抢收了两季庄稼,老天爷赏饭,去年虽然春种晚了一些,但天气很好,扬州一带不缺水,晴天多了一些后,庄稼涨势都很好,东到通州、泰州,北到高邮、天长军的土地,为李慢侯积聚起了巨量粮草。粮草十分充足,各种储粮超过一千万石,足以支撑控制下的百万人口饱食半年,节省一些,可吃一年。 兵精粮足,李慢侯认为没有打不赢的道理。 而且在部署上他也比半年前大胆多了,以前是绝对的机动劣势,派兵出去,不管是骑兵还是步兵,一旦派出去,就有很大概率回不来。现在李慢侯却打算将骑兵用于野战,守城全靠步兵。 两千精锐步兵,全都派往杨子桥,哪里有加高、加厚、加马面的棱堡,有足够食用一年的粮草和备用兵器,给他们的命令是,坚守这里,如果实在守不住,允许他们撤往瓜州,守住瓜州,就能有江南的援助,军事上的援助指望不上,但物资上是有很大希望,与其让他们北上进入扬州,跟扬州一起困守孤城,不如让他们守着瓜州窗口。 敢将精锐步兵部署在外,是因为守城的兵马已经焕然一新。扬州本地乡兵的战斗意志不差,本乡本土,背后就是亲人孩子,他们没有逃跑的任何动机,差的其实是战斗技巧,而这恰恰是可以训练的。大半年的强训,足以让他们在守城的时候,变得井然有序,不需要有多么高超的武艺,宋军大量的守城工具,一旦可以合理使用起来,对攻城的敌人来说,就是地狱。 李慢侯对西军的偏见,让他不放心将浙东步兵交给西军军官统领,于是将徐明带来的一百多西军精壮士兵,都安插在了一万扬州乡兵中充作都头。西军士兵,无疑是能打仗的,只能打仗,也能惹事。李慢侯不希望他们的兵油子习气,带坏了淳朴的山民,因此那些山民部队全都是本地军官,将大量战斗经验丰富,从战斗中脱颖而出的浙东军官塞在这只浙东新兵中,进行了数月的高强度训练和日复一日的剿匪实战,他们的战斗技巧已经烂熟。 一万扬州乡兵守扬州大城,一万两千浙东步兵守扬州子城,还有一万张荣水军守城外水寨。一万骑兵策应,尽管没有必要的情况下,李慢侯不会派他们去野战,但必要的情况下,他们将往来两城之间进行支援,不用担心打开城门就被敌人消灭。 十二月底,扬州遭到了金兵的第一次进攻,小股金军从真州突袭杨子桥,当然不可能攻破。这里有两千精锐步兵防御,金军也没有耐心去打造工程器械,架飞梯攻城,对这些精兵来说,完全是送人头的买卖。 战报发来的时候,李慢侯甚至都不在意,只杀了十来个登城的金兵,甚至都算不上什么战斗。反倒是北方的消息,让李慢侯真正意识到,战争开始了! 金军主力南下,包围了楚州,消息传来之后,李慢侯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大战。开始要求前方探马务必将所有详细情报搜集回来,因为从真州过来的金兵,只是完颜兀术南下江南后留下的后队,而从山东南下楚州的,却是完颜挞懒带领的东路主力。 虽然打的是楚州,但李慢侯认为,这是一场围绕扬州的大会战。 第七十节 拖后腿的 楚州交战的消息传来之后,李慢侯招所有高级军官在扬州开会,可以畅所欲言。 李慢侯率先说道:“贼兵已经围攻楚州。楚州城不算坚厚,但兵力不少,我们这边应该给以援手。” 楚州不是什么大城,比不上徐州,也比不上扬州。可是哪里有一个叫赵立的人,这人本驻守徐州,是杜充将他临时调到楚州,杜充这个人没做过多少好事,但有两件事,算是无法否认的好事,一个是将岳飞从河北带到江南,另一个就是将赵立派到楚州。 杜充这个汉奸做了一些正确的事,但赵构身边那些良臣们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做蠢事。 第一件蠢事,就是当金兵南下之后,赵构小朝廷再次发出天下勤王的诏命,这不是扯淡吗。军事行动,不经过精确的计划,如同下象棋一样,所有棋子孤注一掷的保护老帅,能起到什么作用?或许在城邦国家时代,发出这种诏命,让天下人像蜜蜂保护蜂王那样,群起聚集到蜂王身边,能有一些帮助。但宋朝已经不是什么小城邦国家,而是一个庞大的大帝国,这样的孤注一掷,带来的效果不多,恶果却很严重。河北京东肆虐了这么多年的盗匪,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当初宋钦宗让天下勤王,各地义兵齐聚河北,却没有供给,只能落草为寇。 现在赵构又一次下达这种诏命,简直就是添乱。 但却总有人响应,天长军水军统制张荣说道:“与其去救楚州,不若南下勤王!” 李慢侯颇有些意外,如果晏孝广说这话,他一点都不奇怪,但张荣这个梁山泊来的水匪头子说这种话,似乎没什么立场。 李慢侯道:“南下勤王没什么用处。江南缺的不是兵力,是能把这些兵力有效组织起来的官员。” 高邮知州薛庆说道:“没错。李统制说的对,咱们就守在咱们这,抗击金兵就是勤王。围魏救赵吗!” 薛庆已经是知州,因为高邮军被升级为承州。 淮南这里,文官不愿意来,因此开始任命大量的土匪流寇和武将为地方官,赵立、李成、李彦先、薛庆都是知州级官员。在这些人之上,还有坐镇江宁的杜充,杜充官职为安抚制置使,这相当于岳飞巅峰时期统领荆襄六郡时候的权力,名义上统领长江防线。 杜充的权力十分广泛,包括任命官员,这种临时任命称之为借补,还需要朝廷追认才算数,但一般情况下朝廷都会承认,尤其是现在这种时期,更不会无中生有。 杜充正是以借补的名义,将赵立调到楚州的。赵立当时在徐州,城孤粮乏,江南发出勤王诏,他带着三万军队和家属南下。此时东路金军从山东经沐阳一带,杀到了楚州,杜充听到消息,正好得知赵立正在南下,就命令他去楚州,任命他为知州,统管楚州军政。 赵立立刻让人护送家眷返回徐州,自己带着麾下精锐直扑楚州,此时手下有退缩之意,认为楚州已经被金军主力重重包围,根本救不了,有退意的还是赵立的一个族叔,他立刻斩了自己的叔叔,接着带军队发起猛攻,硬生生冲破了金军包围,杀入楚州,但也只有几千人成功突入。 赵立身边这些军队,五花八门,其中有原来徐州的禁军,赵立历年带兵打仗培养出来的亲兵,更多的则是徐州的乡兵。这些乡兵是非常排外的乡族兵,后来赵立战死,他们谁都不认,只认原来招募他们的徐州知州王复,王复早就战死了,但儿子还活着,朝廷被迫让王复的儿子去统领这只军队,称之为武卫军。这样的乡族兵,非常排外,如同私兵,同时也很团结。只要领头人足够凶猛,他们打起仗来也会很坚韧。 恰好赵立就是这样一个猛人,硬生生冲破金兵包围冲进楚州的时候,他脸上中箭,箭头贯穿脸颊,金军的箭头很长,还有倒刺,已经刺入了他的颌骨,一时间无法说话,他就用手指挥,打退了金军的多次猛攻。 得到这些情报后,李慢侯才明白,为什么赵立能在楚州坚持那么久,因为他手里有一只用手势就可以指挥的军队,这必须是跟主将长期相处,互相配合极其纯熟才能形成的默契。 “林统制,你说说。该不该救?” 李慢侯对林永说道。 林永现在也是统制,这简直是朝廷拖李慢侯的后腿,鬼知道他们怎么想的,竟然要求将公主护军一分为二,让林永别出一军,称左护军,林永为统制。李慢侯领一军,为右护军。 林永是什么货色,李慢侯清清楚楚,肯定上钩啊,已经多次跟李慢侯闹分家了。 林永猛摇头:“救不了!金贼如今学精了,袭扰都不好使。” 是的,这一次金军南下有了一些不同,他们终于开始征召步兵。 金国朝廷大起燕、云、河朔民兵,由万户尼楚赫、布尔喝苏、托卜嘉、王伯隆等统领女真、渤海、汉军,完颜兀术为统帅。完颜挞懒这边,则是收编山东义兵,刘豫配合他征召了大量山东一带的青壮,九月间在梁山泊打造了大量战船,这些消息被朝廷的间谍侦察到,认为金军会从海路南侵。 李慢侯严重怀疑这个结论,也不知道朝廷那些文官的脑洞是怎么开的,会认为完颜挞懒在梁山泊里打造战船是冲着大海去的,是准备从海路直扑杭州。这分明是为南侵做准备啊,上次吃过江南水网密集的亏,金军才决定建立水军,哪里是冲大海,那群骑兵恐怕想都不愿意想下海。 完颜挞懒带着山东步兵和大量战船南下,在淮河两岸建立了大量水寨,将楚州围了个水泄不通。这些称之为签军的步兵,主要作用是运输补给,战争胜负都不会责罚他们,但他们却能帮助金军建立营寨,完善防御,以及提供稳定的给养,让金军可以全心战斗。不需要四散劫掠,这就给袭扰制造了难度。 李慢侯也不认为可以袭扰金军,他觉得水军应该有用武之地。 “张统制。你的水军还是要想办法出击一下,梁山泊的水军,也许能招降也不一定!” 张荣本身就是梁山泊里的水匪头目,金军从梁山泊里招募的这些水军,没准就有跟张荣认识的。 张荣点点头:“下官可以试试招降。” 张荣说的很勉强,似乎对支援楚州很不感兴趣。 之后众人都表达了一些意见,散会后,薛庆留在了最后。 “李统制。你不知道,张统制跟楚州的赵立有仇!” “什么仇怨?” 李慢侯觉得,多大的仇,也不该在国事上计较啊。 薛庆解释了一番,李慢侯才知道,仇真的很大。张荣是一路从梁山泊南下的,主要走的是泗水,必经徐州。赵立在徐州时候,剿匪剿的非常狠,张荣被他打了很多次,许多至亲竟然都死于赵立之手。 所以张荣宁可去勤王,也不想救赵立。 得知其中原委之后,李慢侯发现自己可能劝不了,换做自己也不可能解开心结,让张荣一个水匪理解国家大义,太难了。 送张荣北返的时候,李慢侯没有从恩怨入手,而是跟他谈了很多山东的事情。问了许多金军肆虐山东,屠戮百姓的情况。他试图让张荣记起金兵的仇恨,如果不是金兵入寇,他就不需要南下,他的许多亲人也就不会死。 最后鼓励他:“试一试诏安一些水兵。多杀一些金兵,能抓活的最好。” 张荣没有说话,带着满脸复杂,离开了扬州。 张荣如果不配合,李慢侯一点办法也没有,张荣跟他的关系,并不是上下级的关系,而是同僚,张荣一直认为他投靠的是柔福公主,他军队的给养也是以公主府的名义给发的。其中三万精卒是李慢侯帮助训练过的,也是他的兵额。事实上张荣的手下多达十万人,尽管李慢侯只提供三万人的军饷,但他吸纳部署从不挑食,只要是渔民,他都愿意收编。甚至一些渔家女都发了武器,关键时候能杀敌。 送走这些将领,李慢侯回到州衙,一副巨大的地图占了整整一面墙壁,是扬州和周边区域的地图,最难也只到镇江,最北到淮河,正是李慢侯认为自己能控制的区域,他要在这里跟金兵打一场大会战。 楚州一定要救,但他并不着急,他知道历史上赵立守了很久,目前才刚刚开始,还不用着急。张荣这些人,也不归他节制,能打更好,不打也不会出问题。这次开会,就是建议他们主动出击,想办法给金兵制造困难。发挥他们的能动性,有多少战果算多少。 至于李慢侯自己的兵力,一时之间还真找不到用武之地,韩世忠已经到了镇江,有八千水兵,带来了几艘海船,李慢侯已经跟他联系上,两人始终没有见过面,颇为遗憾,他在扬州的时候,韩世忠被安排在淮阳军,现在是两人离得最近的时候,等打完这场仗,他一定要去拜会一下韩世忠。 金兀术已经过江,现在不知道打到了哪里,不过应该很快,他急着过江,急着南下,目的就是为了抓住赵构。这一次金兀术作为独立领兵的一路统帅,他太急于证明自己。 等金兀术北返,韩世忠将给他一次深刻的教训,可那应该是几个月之后的事。韩世忠这几个月都不会有战斗,李慢侯恐怕也得闲很长时间。 北边有赵立当着东路金军主力,真州虽然有金兵驻扎,但只是一只偏师,算是金兀术给自己留的退路,李慢侯好几次想出击一下真州,最后都忍住了。因为这不符合他将金兵引入扬州境内决战的计划,他筹划了大半年,消耗了无数物资,驱使了几十万劳动力,将扬州地区打造成了一处死地,贸然放弃周详的计划,临时变动,他不想冒这个险。 暂时没有战事,他只能加紧练兵,步兵加紧演练守城,骑兵继续跟俘虏对战。督促工匠继续制造兵甲器械,生产各种军事物资。做好一切准备,给金兀术致命一击! 第七十一节 搜山检海 已经被筹谋算计了大半年的金兀术此时浑然未决,他正憋着一股劲要抓住赵构,这股劲让他创造了一次军事史上的奇迹,金兀术自己叫做搜山检海抓赵构。 他带兵闯入江南,翻过山脉,跨过大海,穷追赵构,听起来似乎有这样一个画面,一支雄壮的骑兵,冒着江南的风雪,苦苦追逐一个仓惶而逃的汉人皇帝,这皇帝苦苦哀求,骑兵紧追不舍。 可事实上根本没有那么紧张。金兀术确实创造了一个军事奇迹,有史以来第一次,游牧骑兵纵横江南水乡,而且闯入了大海,将汉人皇帝追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逃到了海上。赵构也确实很狼狈,但更多的并非因为金兀术的追击,而是他手下官僚集团的低效。 金兀术的速度极快,十一月十八日进攻建康(后世南京),二十七日就进入建康城。在建康做了一些安排后,沿着溧水金军,溧水、建平两县之前就已攻破,十二月七日攻陷广德军。速度之快,让广德军都没有收到任何消息,知军周烈见到金军游骑,还以为是溃军,派人去招抚,承诺劳军,根本不知道这是金军。金兀术佯装同意,当周烈带人带着大量财物来劳军的时候,金兀术才亮出身份,让周烈投降,周烈傻眼了,纵马狂逃,被乱箭射死,广德军就这样莫名其妙的丢失。 过了广德军,就进入浙东地界。十二月八日,到安吉县,知县曾绰带着乡兵防守隘口,看到金兵射来的箭头,才惊叹道“金人也”,手下的乡兵一哄而散,装备他们的粗劣武器,一批纸甲竹枪丢了一地,金兵连抢的心情都没有,全部堆起来烧掉。 过了安吉县,十二月十一进攻临安府,知府康允之弃城而逃,钱塘县令战死,二十六日破城。二十四日,进攻越州(绍兴),安抚使李邺投降。正月二日,金兵与张俊部在明州(宁波)激战,正月七日,张俊与刘洪道击退金军前锋,金军骑兵深陷水稻田中,退兵请援兵。张俊没有追击,当夜就放弃明州,退往台州。正月十六日,金军攻占明州,接着发兵相继攻陷周边的余姚等地。 而被金兀术死追不放的赵构呢? 如果说金兀术的追击是一场军事奇迹,赵构的逃跑甚至还要技高一筹。 金兀术十一月十八日攻下建康,十月十七日,赵构已经逃离杭州来到越州(绍兴),当夜才收到杜充战败的消息,也就是说赵构早在还没确定金兀术会不会过江的情况下,就已经跑了。在越州等了二十天,十一月二十六日离开越州去了钱清镇,三十一日又返回了越州,赵构不但可以等金兀术,甚至还能挑拣驻地。十二月二日赵构都已经逃到明州境内,而五天后金兀术才攻陷广德军。 明州就是宁波,是这个时代,仅次于泉州的大海港。赵构早在春天的时候,就已经让提领海船官员张公裕筹集海船,张公裕上奏说已经得到了上千艘船,赵构命令扣下这批船,不许任何官员借用。可当赵构到达明州后才发现,只有两百艘海船。为了筹集这些海船,赵构甚至编出金军要通过海路进攻杭州的借口。 管海船官员的欺上瞒下,给赵构带来了远比金兀术更大的麻烦。因为赵构从容出逃,带来的人实在太多,两百艘大海船根本装不下。皇帝出逃是带着大量官员、卫兵和宗室的,也带着他们的家属,皇族肯定是要上船的,文武百官也不能落下一个,能委屈的只有那些低级军卒了,于是宰相吕颐浩下了一个命令,每个士兵只能带一个家属上船,这下子那些赵构的亲军不满意了。 赵构的亲军叫做武直,是保护他的护军,从他当王爷时候就带在身边,带着家属一路跟他逃到了杭州。这些人过去都是权贵子弟,家属一大堆,他们怒斥吕颐浩,说只能带一个家属,那么是带父母还是带妻儿,老婆和老妈同时掉在水里该救谁的这个送命题,此时摆在了这些武直面前。 他们作为赵构亲卫,自认为是赵构心腹,不满宰相的命令,纷纷冲到赵构面前,赵构一边安抚他们,告诉他们一定会让他们带上家属,回头赵构就亲自披甲,带着军队杀到了武直军营,这些护卫,哪里打过仗,结果被杀散,然后赵构干脆解散了自己的武直,此后再也没有重建。 当夜,就有一个军卒摸到赵构房中,试图行刺他。 明州是海港,是可以出海直达日本的,赵构留在这里,觉得地方不好,于是转移到了定海,而此时金兀术还在杭州呢。所以赵构完全没有太仓促,逃的很从容。 十二月十九,赵构从定海渡海,去了舟山岛上的昌国县,而此时金兀术还没打下杭州,他要追的那个人,已经跑到了大海另一面,已经开始等待他退兵了。 往海上逃,是赵构和大臣早就计划好的。吕颐浩说“金人以骑兵取胜……若车驾乘海舟以避敌,既登海舟之后,敌骑必不能袭我;浙江地热,敌亦不能久留。俟其退去,复还二浙,彼入我出,彼出我入,此正兵家之奇也。” 这货也是好脸皮,把逃亡说的如此清新脱俗,上升到了兵家奇谋的高度。道理是不差,他们坚信金军骑兵追不到海上,他们坚信敌人不可能在浙江留到夏天。结果他们春天就准备好了夏天逃亡的细节,但却没有好好筹谋一下防守,任由地方守军戴着纸甲竹枪这种吓唬老百姓的武器来防守要塞。 吕颐浩和赵构都相信金人不敢下海,但这一次金兀术让他们大惊失色,因为金兀术真的下海了。兀术在定海搜集到了几艘海船,竟然派兵登船跨海去追赵构。但赵构却已经飘荡在海上了,而且都等了金兀术快一个月了。 海上的生活并不好过,尤其是冬天的海上,潮湿阴冷,担惊受怕。海上不通消息,不知陆地上的情况,如同被流放一般。就这样漂了一个多月,才踏上温州的土地,得知金兵已经退走了。 赵构胜利了,从春天就筹谋的逃跑计划,让他成功的保住了性命,获得了一次耻辱的胜利。兀术失败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但战略目标抓赵构却没有实现,收获了一次奇迹般的失败。 金兀术自始至终连赵构的毛都没摸到,一直跟赵构差着一个月的行程,派到海里的战船,遇到宋军海军一点办法都没有,根本打不过。金兀术心里清楚,他这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只是不甘心,连续失败了几次之后,决定收兵。 来时,急着赶路,走陆路,快速奔袭杭州;去时,已经劫掠了江南最富庶的两座城市,临时都城杭州和最大海港明州,掳掠的财物太多,只能走水路。于是沿着运河,浩浩荡荡,顺路继续劫掠,运河沿岸的秀州(嘉兴)、平江(苏州)、无锡、常州,最后到镇江。 信誓旦旦要在平江死守的宰相周望,连探马都不怕,消息全靠传闻,等金兵开到平江府城下的时候,周望惊慌失措。 正月二十一日,在海里漂了一个多月的赵构从温州上岸。二月十三日,金兵从杭州临安府退兵。二月二十三日,金军游骑出现在了平江城东,被周望诏安后安排在这一带屯田的统制郭仲威,闻风而退。周望弃城直奔太湖,苏州市民请他留下,周望不同意,市民们大骂,周望在骂声中离开苏州城。平江知府汤东野,听说周望都跑了,立刻携家带口逃离苏州城,临走将自己的知府大印交给郭仲威。第二天,郭仲威与将官鲁珏在城里放火,夜里郭仲威也跑了。 金兵进入了苏州,金兀术住进知府衙门,然后纵兵将苏州城里的金箔子女全都掠走,接着一把火烧了这座古城,大火烧了五日,烟气百里之外都能看见。 三月一日,金兵撤离平江。三月十日,金兀术进兵到常州,知州周杞弃城,逃去宜兴县,金兀术又一次接收城池,又是一番劫掠。 三月十五日,金兀术进兵到了镇江。在这里,他碰上了屯兵焦山的韩世忠。 英雄终于登场。 之前张俊守明州,皇帝让他回行在,张俊放弃明州,绕道台州,寻找皇帝。皇帝让韩世忠带舟师勤王,韩世忠说他的舟师在通惠镇(青浦),更便于入长江截断兀术归路,请求反击,赵构同意了。 金兀术到镇江,韩世忠已经屯兵焦山,传闻韩世忠在金山设伏,伏击了金兀术。金兀术是宿将,懂得勘察地形,韩世忠也是宿将,知道优秀将领都有这个习惯,所以他一边将自己的舰队驻在江边,然后在山顶龙王庙藏伏兵,金兀术果然爬山勘察,结果庙里杀出伏兵,岸边登陆水兵,险些擒了金兀术,可惜金兀术悍勇,虽然只有五骑,竟然突出重围,不过被韩世忠抓了他身边的汉军将领李选。 金兀术与韩世忠的初次交锋,就败逃而回,让他极为气恼,渡江以来,还没受过这种窝囊气。于是派人约战,双方大战于焦山与金山之间的水面上,梁红玉击鼓,韩世忠军大胜!兀术从江南搜刮的小船,根本不是韩世忠大海船的对手,海船张帆纵横驰骋,撞都撞翻这些小船,韩世忠打造了许多钩爪,勾住小船,用力翻动,一艘艘小船就浪翻水中。 战败之后,传闻金兀术约见韩世忠,韩世忠带了两个人单刀赴会,金兀术招降他,韩世忠大怒,引弓射箭而走。 金兀术水战失败,从镇江无法渡江,沿江走内河往建康去,结果大量装运财物的小船误入黄天荡,韩世忠紧追而至,用大船封锁江面,金兀术就被这样堵在了黄天荡里。 韩世忠将战况向杭州汇报。 宰相吕颐浩非常高兴,建议皇帝此时可以打出亲征旗号,以为先声。赵鼎反对,反问万一韩世忠的奏报不实,金兵并没有穷蹙,干戈一击的话,又该怎么办? 就这样,当韩世忠将金兀术堵在黄天荡中的时候,竟然没有一个人来支援他,而赵构小朝廷手里拥兵数万的大将就有张俊、刘光世等数人,即便陆战不利,还有大批海船可用,多给韩世忠派来一些水兵,也不至于有后来的失败。 唯有江北一双眼睛,始终盯着江面上的动静,可惜他想看的风景来了,他却看不到了。 李慢侯一直在等着金兀术北返,要联合韩世忠将金兀术堵在江南,但金兀术正在回来,李慢侯却被堵住,二月初,金兵突然包围了扬州。 第七十二节 拦江之战(1) 扬州的战事,并没有按照李慢侯预料的步伐进行,十二月中旬赵立就已经在楚州死守。李慢侯以为金兵被拖在哪里不可能南下,大概在正月十五以后,金兵就已经大规模南下。 一开始他们包围楚州,连续猛攻了四十天,然后就放弃强攻。退守楚州以南寿河上,在一个叫孙村浦的地方建立的大寨。楚州以北还守着北神镇,切断了楚州的主要通道。 不过防守水寨,显然不是金军骑兵的长处,于是他们的骑兵以几百人的小股部队出击,“掠取寻粮采薪者”,导致楚州老百姓无法出城;同时金军四处出击,开始了对周边城池的劫掠,往南袭扰到了宝应、高邮一带,往东打到了海盐。 此时是一月底,李慢侯立刻回击。派出了四千精骑,开始跟金兵玩起劫掠与反劫掠的游戏。目的不是打击金军,而是演练实战,机会难得。为了获取实战经验,李慢侯不惜让他的骑兵跟俘虏在城内对战,虽然用的不是真刀真枪,只是重量相等的木刀、木枪,但骑兵之间的搏杀,是不可避免有伤亡的,人死了十几个,战马消耗了几百匹。他那些精心伺候的西夏马,从近三百下降到两百匹,就是在对冲中折断了马腿而死的。 此时金军化整为零,数量甚至都低于李慢侯手里掌握的三百俘虏,此时不出击实战,怎么都说不过去。于是他的骑兵也开始四面出击,东到大海,北到宝应,到处都有他的骑兵。 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行为刺激到了金军,他们开始了大举反击,二月初竟派出了上万骑兵绕过宝应、高邮,从运河以东迂回到了扬州。这是一次四百里的奔袭,算不上什么军事奇迹。反倒很对李慢侯的胃口,老实说等金军他都等的有些不耐烦。 一万骑兵,沿途奔袭四百里,显然他们像上次一样碰壁了。上次也许不止完颜挞懒,但他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金兵统帅就那么几个人,超过一万骑兵的军事行动,基本上都是金兀术这一级的统帅指挥,因为一万是一个大单位,汉名叫做万户。一般作战,万户就到头了,要管理数个万户,必然是大统帅级的人物。耶律马五这样的契丹万户,充其量就只能带一万人。 这一万骑兵,也像上次那样尝试攻城后,草草收场,开始在四周游击,显然目的只是防止扬州骑兵出击,影响他们劫掠。 这次让他们失望了,一万骑兵,不足以堵住如今的扬州,四面都有宽阔的水面,不但保护了城池的安全,还扩大了城市外缘,李慢侯派出五千精骑在城外列阵搦战,而轻骑悄然出击,依然四散游斗。 论起骑术,花马刘收编的这些山东流寇肯定比不上女真契丹骑兵,但对周边环境的熟悉程度,就远超女真、契丹骑兵。 之前没有派出他们,主要是他们的马不行,都是些川马,跑不过契丹马、女真马,加上他们又不披甲,即使碰上小股金军骑兵也很危险。现在不一样了,金军派来一万铁骑,为了围困扬州,都是一些精锐的拐子马,人批重甲,马批轻甲。拐子马的铁甲跟铁浮屠不一样,铁浮屠的铁甲,是全身甲,人自不用说,马甲从马腹垂下一直到战马小腿。拐子马的马甲,是轻甲,而且腹部以下完全没有防护,所以才有小说中岳家军下砍马腿的故事情节。 城外的铁浮屠一个都没有,这些披甲骑兵不适合封堵城门这种活儿,但全都是拐子马,这些拐子马也都是女真人,契丹人只能作为金军的仆从军,一般都是轻骑,即便披甲,也都是皮甲、布面甲之类的轻甲。用什么,主要看他们自己,因为金兵是不发军饷的,收入全靠劫掠,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对劫掠如此重视,甚至必须使用战略来保证劫掠的正常进行。 现在精锐被拖在扬州,花马刘的轻骑就可以出击,对上一些契丹轻骑部队,他们打不过还逃得了。结果不仅打的了,很快花马刘的人就接二连三的送回来一些俘虏,大多数是契丹人,都是四散劫掠时,被花马刘按照打流寇的法子打了埋伏,什么挖陷阱打闷棍这些黑手,他们十分精通。 花马刘还带回来一个楚州斥候,是来求援的。楚州的情况很不好,赵立带进楚州的部队,只有四千人,其中超过一半还是胜兵,所谓胜兵是指能充当士兵作战的人,就是一些徐州乡兵。楚州城内只有两千楚州兵。斥候说徐州兵残暴,经常欺负楚州兵,还好赵立比较公正,经常弹压,但显然双方无法紧密配合。除了这几千正规军,还有周边几个县的民兵五千,都是当地土豪组织起来的农民。 赵立为了拉拢当地土豪,任命最大的土豪朱存中为楚州下辖的山阳县知县,山阳县城就是楚州城,治所所在。任命武艺高强的土豪朱钺为楚州都监,任用了好几个当地的士人,比如老书生孔师锡,顾伯起、朱岂两个进士被任命为通判等官职,让他们管理粮草。 尽管团结起了这些人,可是军队依然很少。赵立却摆出一副强势姿态,经常带兵出战。他是两宋之间,第一个开始跟金军进行正面野战的将领。这次金军南下,征发了大量签军,在梁山泊打造战船,也打造了很多攻城器械。 用投石机砸开了楚州城墙,赵立砍槐树做成鹿角堵塞,然后在缺口后方修建起一座月城(瓮城),金军冲开鹿角,大量涌入瓮城,结果赵立在翁城里早就堆满了柴草,煮开了金汁,柴草、粪水其上,杀了一百多金军。 之后金军不在进攻,开始围城。 楚州现在什么都缺,缺兵,缺粮。尤其是粮草,楚州城里不止有军队,还有大量的难民,从山东一带南下的难民聚集了十万人,去年楚州也遭到劫掠,之后匪乱比扬州地区更严重,因此粮食生产不多,只有盐城、宝应两县今年种下了麦稻,有一些收获,楚州作为州城,通过赋税收集了一些,但只能供应军粮半年。老百姓根本得不到粮食,如果时间一长,肯定会生内乱。 李慢侯带着使者去看了看囤积在子城的巨大粮仓,告诉斥候,扬州的粮食可以吃一年。又让他看看城外四面扎营的金军大帐,告诉他现在援兵派不出去。 告诉赵立有粮食,让他有希望,告诉他没有援兵,是让他坚定死守的决心。他可不想动摇赵立的决心,现在赵立憋着一股劲,哪怕他是一个英雄,这股劲一旦泄了,就不可收拾。杨再兴都投降,韩世忠都弃军逃跑,谁能怀疑这些人的勇气? 斥候带着李慢侯鼓励赵立坚守的信离开。 二月中旬,只围了扬州十来天,发现没什么效果的金兵竟然撤走了。 大原因肯定是春天来了,他们习惯性的返回北方避暑。现在金军避暑已经不在返回辽东。每年避暑歇马的地方都在南移,“金人往年休士马於燕山,次年移河北,又次年移京东”,也许明年就该留在淮南。 小原因就多了,李慢侯派出的骑兵骚扰是一部分。更大的原因,则是春水来了,张荣的水军四处出击,金兵骑兵可以奔袭,但劫掠到的东西太多,却必须走水路,正合适张荣这个水匪头子拦路抢劫,夺取了他们许多财物。 水涨之后,张荣的活动范围,北边直达宝应县以北的白马湖,往东直达盐城西部的射阳湖,往南更不用说,可以到扬州北边的邵伯湖,纵横几百里。而且李慢侯派出的骑兵也没有撤回,反而为张荣水兵提供情报,让他们更容易在一些涨水后的河叉堵住金军。 楚州久攻不下,劫掠难以为继,作战目标都达不成,加上夏天即将到来,不利于金军作战,所以就北撤了。 北撤之后,扬州各地的青壮再次回到家乡,这次不用抢种,秋收之后,种子已经播下,旱地种麦,水田种稻,他们只需要回乡整理一下即可。老弱依然留在安全区,经过几个月的避难,他们已经习惯了避难生活,得到了安全感。 一开始自然会有一些麻烦,许多老百姓不信任官府,拿着官府发给他们的粮票,统统换成了粮食,存在自家的窝棚里。但很快城里就出现偷盗等情况,很多人失去了所有口粮。最主要的还是慢慢他们发现,只要出粮票,官府就如数给付粮食。粮票分三种,以升、斗、斛为单位,十升一斗,十斗一斛,就是官府收粮标准的量具,一斛也是就是一石,重量大概一百二十斤左右。有些百姓发现,这些量具甚至比他们向地主借粮时候,地主家用的量具更有良心,但比地主收租时候用的量具要小一些,借粮和收租是两种量具,所谓大斗进,小斗出,是地主剥削的一种方式。 信任一旦建立,信用票据的便捷就迅速被接受,很多百姓出于安全和方便,又把粮食交还给官府官仓。甚至买卖其他生活物资都不需要卖粮,直接用粮票都能交易。粮票渐渐成为扬州等地除了流通的铜钱之外最大的流通货币,比标准很难统一的丝织品接受度还高。 北方金军撤走之后,唯一的威胁主要来自南部。让青壮回乡照料庄稼,李慢侯同时开始调整部署。向杨子桥方向增强兵力,除了两千精锐步兵继续守在那里,又增派了一千骑兵。 瓜州的水军并没有增强,依然只留下了一万水军,配合镇江的韩世忠部封锁江面。李慢侯一直跟韩世忠保持书信联系,送了韩世忠五万斛军粮,两人之间建立起较为信任的关系,约定配合作战。 李慢侯还约韩世忠在瓜州会面。 三月一日。 十余精骑自扬州南来,一叶孤舟自镇江北渡,于瓜州渡口水寨相会。 韩世忠竟然带了一个女人! 梁红玉。 第七十三节 拦江之战(2) 韩世忠带梁红玉一点都不奇怪,不带才奇怪。 宋军的许多传统,让李慢侯是很难理解的,比如打仗带家属这件事。 原来除了守城之军,外来募兵是允许带家眷的,不然也很难让士兵长期坚守外地。 尤其是西军士兵,更是如此。李慢侯手下那些西军,都有家属随军,过去他们驻守杭州的时候,就带着家眷,一开始李慢侯还以为是在杭州娶的老婆,一问才知道,大多数都是从陕西带来的。 如果说驻防带家眷也就罢了,作战时候也带家眷,就让人难以接受了。可宋朝官府不但不出台政策限制,反而是纵容的。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作战的时候,有家眷在身后,士兵更能死战。可这很影响作战机动,因此李慢侯不接受。 “见过韩少保,见过梁夫人!” 梁红玉长的很漂亮,穿着一身劲装,很有时尚感,身段婀娜,凹凸有致,腰悬佩剑,英气逼人。 这是一个传奇女性,本是官宦人家小姐,抄家后罚入教坊司,充京口军中营伎,韩世忠南渡,才将她赎身纳妾。本以为讨了个玉观音,谁想讨了个铁菩萨,梁红玉是将门女子,能挽强弓,剑术极好,最擅长的就是舞剑。 “不想李统制是如此高俊之人!” 韩世忠见到李慢侯后,颇有些惊讶,梁红玉低头轻笑。 李慢侯有些摸不着头脑,自己长的高大有什么问题?韩世忠也很高大啊,就比自己稍微矮一点,却很魁梧,肩宽比自己宽不少。 李慢侯尴尬道:“是有些高大,不过是花架子,比不得韩少保。” 承认不如韩世忠不丢人,韩世忠武艺高强,万军中杀出来的真本事,这点李慢侯完全没有比拼之心。 结果他这么一说,梁红玉笑的脸更红了。 韩世忠瞪了小老婆一眼,梁红玉还回瞪了他一眼,显然并不怕他。梁红玉不是一般的小妾,现在也是有官身的,她是护国夫人,而且不是因为韩世忠带给她的,而是她自己挣的,在平定苗刘兵变的时候,她一夜纵马奔驰百里,将消息送到了韩世忠军中。她的夫人可不是名誉头衔,是有朝廷俸禄的。 “少保可有把握堵住兀术?” 韩世忠现在吞并焦山寺,金兀术正从常州撤军。 李慢侯庆幸他没有错过大戏,如果完颜挞懒的部队在扬州城下在停留一个月,他可能就要错过黄天荡大战了。 韩世忠点点头:“万无一失!” 他很有信心,李慢侯对他更有信心。 说道:“如此甚好。金人自北南来,纵横万里,打穿了整个国家,如果让他就这么回去了,我堂堂中华真无人了!” “说的好!” 韩世忠击掌道,却又露出那种古怪的神色来。 李慢侯又道:“韩少保阻金兵于南岸,我守运河于北岸,即便金兵过江,也让他匹马不得北返!” 梁红玉又笑了,笑的是很好看,但怎么像是取笑? 李慢侯没有理会,叮嘱韩世忠道:“少保须要留意,艨艟虽大,却调转不变,万一没有江风,金人用火攻,烧了船帆,可就麻烦了,一定要防火!” 最怕的就是韩世忠再次败在火攻上。 韩世忠很大意:“金人不善水战,于船上,站立都不稳,无须担忧!” 李慢侯严肃道:“少保不可大意!” 韩世忠点头道:“多谢统制提醒,本官自会安排。” 韩世忠是宿将,应该不会大意,尤其是在战场上,自己提醒了,他应该就会做准备。 然后又道:“韩少保只需将金人挡在江南数月,夏日一到,不须动用兵戈,疫病都能要了他们的命!” 江南温热的气候下,谁知道有多少病菌,宋朝人习惯了,从山林里来的金兵可不习惯,而且越是悍勇的女真兵,就越是不习惯江南的气候。到时候疾病加深,战马疲惫,李慢侯甚至敢试试冲击他们的铁浮屠精锐。 韩世忠道:“某自会阻其北归。不知统制麾下兵马,可愿助某一臂之力?” 韩世忠之所以愿意跟李慢侯见面,还是因为他手下兵力不足,他很希望张俊、刘光世的部队能从南方夹攻,可是朝廷里那些文官不愿意,只让刘光世和张俊远远跟着金兵,让这些金兵带着掠夺江南富庶之地的财富,安全回去,他们跟在后面接收城池,有可能互相吹捧收复失地。这让韩世忠很无奈,可他兵力确实有限,是收拢的溃兵,大部分都是水匪张遇的部下,张遇已经在沐阳战死,这些人虽然是流寇出身,但以前纵横千里长江,很擅长水战。否则韩世忠也不可能突然之间拥有水战能力,他毕竟是骑兵出身。 李慢侯道:“当然愿与少保合力!瓜州一万水军,杨子桥三千精兵,都可归少保调度!” 韩世忠的指挥能力,李慢侯是放心的,他手下的战斗能力,他也是放心的,将部队交给韩世忠指挥,很可能比他自己亲自指挥更能发挥出战斗力来。 但韩世忠还是不放心:“不知统制说话可算数?这一万三千兵马,可是统制部曲?” 李慢侯更加疑惑了,韩世忠怎么会怀疑他说话不算话。 有些恼火:“少保这是什么话!我说调与你就调与你,都是为国效力,莫非少保疑我?” 韩世忠连连摆手:“岂敢岂敢。统制去岁带大军阻金兵与维扬,此事大江南北尽知。统制麾下兵精马壮,可与金人悍卒死斗,大江南北亦尽知。只是骄兵悍将,统制能否如臂指使,关乎胜败!” 扬州护军在江南巡演闹的动静太大,确实已经传遍了长江南北,韩世忠听说过不足为奇,没想到这还打响了扬州军队的名气,倒是意料之外的收获。 李慢侯认真说道:“少保放心,在下麾下,尽能如臂指使,军令之下,有进无退。少保之令亦然,少保可当亲兵精卒来用!” 李慢侯很有信心,他这些跟女真契丹俘虏演练了快一年的精锐部队,绝不会比韩世忠这些西军将领的亲兵差劲。 韩世忠笑道:“如此甚好!想来传闻有误,李统制如此好汉,怎会受制于部属!” 韩世忠是看着梁红玉说的,梁红玉也点点头。 李慢侯疑惑,今天跟这两人会面,他一直都抱着对英雄崇敬的心,甚至还有些忐忑,可这二人似乎一直对他不太尊敬,言语中多有轻视口气,他本着合作第一的态度忍了,现在又说什么受制于部属,看来是有误会啊。 李慢侯问道:“二位可是听到过什么谣言?” 梁红玉点头:“听闻统制常备军中悍卒杖责,想来不是真的!” 李慢侯点头:“这确实是真的!” 韩世忠和梁红玉同时啊了一声,原来传闻是真的,而且当事人还如此镇定的承认了。这种事就算是真的,不是也该隐瞒,传出去不嫌丢人啊? 李曼会解释道:“我军中军纪严格,即便是我,触犯军纪也不能例外,都需要责罚。” 韩世忠点头:“原来如此。可传言,统制麾下多有西军将官,桀骜不驯,跋扈难制,且有叛乱先例,多是他们责打统制。皆言,统制大局为重,隐忍求全。” 原来是这样,名声不好的西军败坏了李慢侯的名声,让外人以为他根本控制不住手下军队,而且是陈通、徐明这两个有叛乱前科的西军叛将,更让人怀疑李慢侯根本约束不了。也可以理解,毕竟公主护军这种部队,一听就不能打。惯例都是一些权贵子弟膏粱之徒充任,连赵构的武直都是些最不能打的家伙,一个公主的护卫能打什么仗?别说韩世忠这么想了,所有人都这么想。 李慢侯十分尴尬,原原本本跟韩世忠解释了一遍,他是如何拉起这只部队,如何招募西军军官,如何训练他们,最后还拿出一些自己亲自画的江防图交给韩世忠和梁红玉,这下他们才相信李慢侯确实是会带兵打仗的。 这下轮到韩世忠夫妇尴尬了,把一个能打仗的猛将当成了小受,当成了西军叛将推出来的傀儡,连忙起来赔罪,梁红玉还特意为李慢侯舞剑一曲。 李慢侯确实能控制部队,这对他们更加有利,如果不是陆战兵力不足,他能眼睁睁看着金兀术就沿着江边运河,把几千艘财物运往镇江?早就派骑兵去抢了,他连地方官的财物都敢抢,更何况是敌人的。现在岳飞就像豺狼一样,跟着金兀术,不断的劫掠他的后队物资,不是发这一笔横财,岳飞不可能突然爆发。 相比岳飞,韩世忠更贪财! 赔完罪后,韩世忠堆满了笑。 “统制啊。某有个不情之请。” “少保请讲。” “能否借某三千精骑?” 李慢侯马上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 他想到韩世忠想干什么了,还没到时候呢,他也不敢说出黄天荡来,担心影响了韩世忠的心思,此时还没人知道金兀术会误入黄天荡呢,哪里是淤积的运河岔路,如果仔细一些,是有新路的。若是韩世忠早早派人盯着哪里,金兀术发现了,没准就闯不进去了。 金兀术误闯黄天荡,韩世忠堵他个四十天,就到四月了,接着多挡上一两个月,到了酷热的炎夏,让那些身披重甲的铁浮屠来战,怕是中暑都能让他们倒下一片! 韩世忠很失望,但也能理解,现在谁不是这样,西军尤其如此,手里的兵就是本钱啊。借出去没准要不回来,王渊借给刘正彦三千精卒,最后刘正彦不想还,还把王渊杀了。现在谁还敢借兵给别人,李慢侯愿意让瓜州一带一万多人归他节制,哪怕不是什么精锐,也仁至义尽了。 因此这次会谈,韩世忠还是觉得很值得的,临行前,约定抓住兀术请他喝庆功酒! 第七十四节 拦江之战(3) 南路的问题李慢侯很放心,有韩世忠在这里指挥,没什么可不放心的。但北边的问题就比较严重,由于张荣跟赵立的私仇,让互相配合似乎很难形成。 金兵虽然主力北撤,但楚州缺粮的问题却没有结束。张荣拦截输往楚州的粮食,不让江南和扬州的粮食进入楚州,导致楚州的大米高达两百文钱一升,这已经是饥荒状态下的粮价了。临近的高邮价格非常平,只稍稍比往年高一点,去年秋收后就没超过五十文,这还是因为战争的影响,战争之前,全国都少有超过十文一升的时候,四五文钱的年景都有。 楚州的粮荒,完全是人为的,从去年金兵寇掠之后,生产就被破坏了。从楚州逃来的难民描述说,“围城之初,有野麦、野豆可以为粮,后皆不生。物有凫茈、芦根,男女无贵贱,斫掘之,后为水所没,城中绝粮食。至草木有屑榆皮而食者,亲戚互相食啖……” 一开始还可以挖野麦、野豆,大概也不是野的,而是当地老百姓种的麦豆,金兵来了,百姓跑了,城里人出来收割,后来就没有了,因为没人种了。开始挖草根,春季水涨,芦苇荡淹没了。现在只能开始吃树皮! 这种情况下,赵立已经在玩命的突围,突围的方向选择了北方。因为南路不通,他也跟金兵一样,过不了张荣水匪这一关。往北方突围,能得到海州李彦先的接济。跟张荣的情况相反,李彦先跟赵立关系非常好,两人刺臂为字,结为异性兄弟。围城期间,李彦先多次救援都无法突破。 金兵在周边的寿河上,修筑了大量水寨,寿河是一条不大的河流,要害处在于距离楚州很近,楚州的护城河甚至都借用了寿河河道。金兵在楚州周边河道上,修建了大量水寨,阻断了一切进出通道。完颜挞懒的主营就在寿河,北边大营在淮河以北六十里的孙村浦,每日以铁骑往来,一旦赵立出击,就往来救援。 楚州目前唯一能对外沟通的,只有通过盐城的运河,李慢侯要往盐城送粮,还得绕道海路,基本不现实,他现在都有心杀张荣了! 不过他没杀,而是请张荣来扬州,让公主问了他很多战事。张荣也很老实,吹嘘自己的战绩也很得意。 一连好几天,公主都在向他询问战事,张荣回答的很耐心。 等到张荣回到自己水寨的时候,才知道楚州已经得到了粮食,李慢侯通过兴化、射阳湖向楚州运送了十万石军粮,同时近十万难民绕道兴化迁往扬州。如果不弄走张荣,这条路是用不了的,因为射阳湖同样是张荣的控制区。他现在西到高邮群湖,东到射阳湖,北到洪泽湖,南到兴化缩头湖一带,都有张荣的水寨。在李慢侯的支持下,他比历史上发育的还猛。 目前金兵主力撤走,赵立拔除了金兵不少营寨,否则连这样一条绕道而行的安全道路都没有。李慢侯将百姓迁出,会大大降低楚州的防守压力。这些百姓大多都是来自山东的难民,至于楚州本地的难民,跟扬州的情况类似,去年就跑的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在当地土豪组织下的乡兵,他们是必须留守的。 除了送去军粮,还送去了一千套铁甲,以及一张专门给赵立打造的青铜面具。历史上这人是被石炮打中面部而死,死前叹息他不能继续杀贼,李慢侯猜测他是被金军投石机的石块打中,因此一张面具也许就能救他的命。 由于违背张荣的情感,帮助了赵立,张荣跟李慢侯之间出现了很大的裂痕。但依然保持合作,因为他的军饷还要靠李慢侯来发。当然他坚持认为是公主给他发的军饷。 天气逐渐转热,战事逐渐平息,金兵早就不在出击。除了继续包围楚州之外,连劫掠活动都结束了。 审讯了之前抓到了一些俘虏,他们交代,金军统帅挞懒已经回到了山东潍州,在哪里歇马。 本以为金兵至少这个夏天会消停一下,最快六七月才会南下,三月中旬,突然又大举南下。 同时韩世忠传来消息,说金兵被他堵进了黄天荡,哪里是一处废弃的河口,对方插翅难逃。 北方赵立传来消息,金兵大量战船进入淮河,被李彦先部夺取两百多艘战船。 杨子桥方向传来消息,金兵三次攻打,都无果而终。 瓜洲渡水军传来消息,金军在真州聚集船只。 李慢侯综合了这些消息后分析认为,金军这次突然夏天南下,是为了接应金兀术。 金兀术掠夺的财富太多,堵在黄天荡里的金军号称十万大军,不可能都是金兵,有一部分是签发的辽国签军,大部分是从江南抓捕的青壮。真正的金军,不会超过三万,因为金兀术是南下奔袭抓赵构的,不可能带太多军队。但是战马极多,为了保证机动性,一人五马。 四月初,两万骑兵来到扬州城外,僵持了一天,其中一万继续南下,另一万围而不攻。 李慢侯清楚,决战马上就要来了。 麻烦的是,这次依然可以坚壁,但清野则做不到,接到赵立的预警之后,扬州境内的青壮再次从乡下退回安全区,如果金兵留在扬州整个夏天,粮食就要被他们收走。好在夏天水位依然很高,张荣的水军可以阻挡金兵步兵南下,他们不可能调十几万签军来抢收扬州的庄稼,最多这一两万骑兵吃喝,大部分应该可以留下。 李慢侯甩开杂念,这时候想什么收庄稼,想着逮住金兀术才是正经。 匆匆掠过的金军,甚至碰都没碰杨子桥这处堡垒,让扬州跟瓜洲渡口之间的消息依然保持畅通。金军在真州聚集了三万骑兵,搜集了大量船只,日夜训练水军。 看来韩世忠八千水军带给金兵的压力很大。 李慢侯也不闲着,面对围困扬州的一万金军,他不断出击,可这次对方却不接战,你来我走,你走我来,铁了心要缠住扬州军队。李慢侯一边跟这只骑兵在城边玩,一边撒开大量轻骑,四处袭击他们劫掠的部队,一万人,奔袭而来,带不了多少辎重。 缠缠闹闹,看着激烈,但是伤亡都不大。 熬到四月下旬,李慢侯反倒有些着急,因为田地里的稻子开始泛黄,再有一二十天就到了夏收季节。眼睁睁看着这些粮食收不回来,李慢侯还能忍,那些亲手种下粮食的农民就有些心疼。很多地主都通过侯东,询问能否抢收稻子。 这个问题李慢侯回答不了,得另一个人来回答。 四月底,李慢侯亲赴张荣水寨。 “张统制。有一场大仗,你想不想打?” 必须张荣出山了,这家伙现在日子过得舒坦。 “多大的仗?” 张荣坐在交椅上,漫不经心道。 两人的矛盾摆在那里,张荣不是一个宽宏大量的人。 李慢侯道:“天大的仗!金贼统帅完颜兀术带兵一路南下,攻破了健康、杭州、秀州、吴江、无锡、常州、镇江,一路又回到了健康。劫掠了好几千艘财货,怕不有两三千万贯。这笔富贵你想不想取?” 李慢侯知道只能用财物来打动这个梁山好汉了,利用公主的名头已经不太能调的动他,本来答应了韩世忠让他节制瓜州那一万水军,可张荣反悔,李慢侯硬是调不动。吃的他的军饷,却不听他的号令,这种状态让李慢侯很难受,但他目前只能忍着。 张荣有了点兴趣:“好大一笔富贵。但不是被韩少保堵在建康了吗,韩少保嘴边的肉,我去抢怕不仗义吧!” 来了兴趣就好。 李慢侯笑道:“这不光是富贵,也是国事。完颜兀术追到杭州,把皇帝都追到了海上。抢光了杭州皇宫的宝贝,最后一把火烧了杭州。要是抓住兀术,那笔钱就不算什么。韩少保不会在意!” 张荣吸了一口气,慢慢站了起来。 “抓兀术?” 张荣一字一顿,来了很大兴趣。 李慢侯继续鼓动:“没错。兀术是金国四太子,要是抓了兀术。没准能从金国换回三圣,到时候就是泼天的富贵!” 所谓三圣,是徽钦二宗和赵楷,尽管赵构心里肯定是不愿意这三个先皇帝回来,但官面上他还必须咬定要迎回三圣,收复两京。 张荣狐疑道:“我们能抓得了兀术?” 金兀术的名头很响,尤其是对山东来的张荣来说,金兀术金国第一猛将的名头,早就在北方传开。 李慢侯笑道:“要是兀术到了地上,当然抓不住。可现在兀术被堵在江南,他要过江,就要上船。现在江南有兀术精骑三万,江北有精骑三万,北方的挞懒也派了一万去助兀术。一旦过了江,可就虎入深山,在没这么好的买卖了。就算抓不住兀术,劫了他千万贯财货,也够你十辈子吃用不尽!” 张荣道:“那要是我抓了兀术呢?” 李慢侯道:“怕是你要封侯了。加官太尉不在话下。” 张荣大叫一声:“好!那我要兀术,财货给韩少保。” 李慢侯没想到这个梁山好汉此时突然不爱财,不过无所谓,不管是金兀术抢的那笔财货,还是金兀术本身,都值得付出生命去搏一把。 李慢侯又道:“不知张统领打算出兵多少?” 张荣伸出一根指头。 “一万?” 一万可抓不住金兀术。 “十万!” 张荣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 李慢侯皱眉:“长江可不比湖泊,风高浪大,得派精兵前往。妇孺可不行!” 李慢侯知道张荣手下的妇孺也能打仗。 张荣摇摇头:“十万精兵。够擒住兀术了吧?” 很显然,这段时间张荣又扩充了不少好汉。金兵压迫之下,北人持续不断南下,这几个月逃入扬州境内的各地难民就不下三十万,让扬州的粮价始终降不下来,治安也一直有隐忧。 李慢侯笑道:“恭喜张统领,看来又招了一批好汉啊。” 张荣摇头:“却不是某招的,是金贼送来的!” 不等问,张荣继续道:“金贼发梁山泊数万水军,借我父老故旧,杀了监军,一并投我来了。” 李慢侯不由皱眉:“会不会有诈?” 这段时间确实有大量被金兵征召的北方士兵主动倒戈的,李慢侯都不太放心,甚至不敢将他们编入军中。毕竟这些人的家眷可还在北方呢。 张荣道:“李统制放心。某小心着呢。某收的,都是一些家人子女被金贼掳走的苦主。” 张荣这么说,李慢侯就放心了,张荣这种人,他见过的地狱比李慢侯多的多。一路南下,在金兵、巨寇和官兵的夹缝中活到现在,没有心眼,早就死了,甚至尸体都被人吃掉了。 李慢侯道:“那就请张统领安排出兵。” 扬州的局面一直平淡,但韩世忠哪里已经跟金兀术打了许多次,还抓了不少金军俘虏,其中送给了李慢侯十几个女真人,他知道李慢侯在用女真人练兵。 张荣却不着急。 “李统制诱我出兵,不知道统制能得多少好处?” 跟张荣讲国家大义,他相信才怪。 李慢侯也不骗他:“不瞒你。我的好处多着呢,夏收要到了。几百万石的粮草等着我去收,这也是几千万贯的富贵,不敢不取。另外,得了好处,韩少保那里少不了我一份大礼。” 张荣一拍椅子:“好。我也送你一份大礼。不过李统制得护送我的大军去瓜州。” 张荣可不傻,从高邮到瓜州,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金军骑兵埋伏,出了邵伯镇南下,金军骑兵的弓失就能截断两岸。没有李慢侯的骑兵护送,他的水师去不了长江。 李慢侯笑道:“此小事尓。统领尽管放心。” 两人击掌为誓,张荣即刻调动水军南下。 梁山好汉,盖世名将,都聚齐了,就不信留不下金兀术! 第七十五节 拦江之战(4) 调动十万水军,是一个巨大的系统工程,这可不仅仅是行军的问题。 从高邮到瓜州,形成两百多里,沿途有上万金军骑兵,如果有必要,金军还能增员,但这是最佳的机会,可以在最有利的位置上跟金兀术交锋,值得拼尽全力。 李慢侯出动全部骑兵,沿着运河分批护送,张荣水军战船的质量不错,梁山泊有的是造船的手艺人,不然金军也不会在哪里打造战船。但这些船普遍不大,形制跟漕船类似。一艘船十七八人操纵,没有大型器具,就是一个载人的工具,作战靠的是短兵相接,远射用弩。 一个批次一百搜战船,至少需要五天才能到达,这还是以最快的速度,还赶上了现在淮河涨水,淮水流入长江,顺流而下。李慢侯将四千精骑,分为四批,每批一千骑,沿着运河前行,不跟金军正面交锋,背靠运河,河上有水兵劫营,船骑配合,主要目的是防止金军骑兵沿河设卡。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四月二十四日,隔着两百里都能看到西方冲天的烟气,还是火攻,韩世忠还是败了! 江面上无风,他的战船移动不畅,金军小船却十分灵便,用火箭射中了船帆。李慢侯提醒过韩世忠,可他依然没有做好防火工作。当然这也很难,火攻作为水战不二的法宝,许多水战都是靠火攻决胜的,就是因为很难防。韩世忠的战舰是海船,海船总不能不张帆,帆布又不可能防火。 这都是命! 狼狈的韩世忠跟梁红玉一起乘坐小船逃到镇江,被李慢侯请到瓜州水寨,韩世忠满脸羞愧。梁红玉一脸愤怒,已经不跟韩世忠说话了,还上书参了韩世忠一本。梁红玉的国夫人不是虚名,她可以直接给皇帝上书言事。 张荣已经带兵直奔建康,李慢侯看到火光,心里都已经放弃,但几千艘财货还有封侯、太尉的官衔,让张荣想玩命。 “韩少保。还能收拾吗?” 李慢侯询问韩世忠。 他本来的打算是,以韩世忠的大海船为依托,张荣的小船为机动,将金兀术继续堵在南岸。没有韩世忠的大海船,张荣这些小船,在长江里非常不便,否则拥有数千艘小船的金兀术不至于被韩世忠逼的如此被动。 脸上带着焦黑的韩世忠摇摇头,十分沮丧。梁红玉也很狼狈,瞪着韩世忠。 “十万水兵还挡不住兀术?” 李慢侯带着一丝希望问道。 韩世忠摇摇头:“没用。两岸皆被金人把持,渡口太多。宣化镇、长芦镇、瓜步镇,不需要一两日,金人就能全部渡江。” 这也是李慢侯最担心的,没有韩世忠的战舰,两岸渡口全都被金军控制,张荣水军连一个可以依靠的锚点都没有,靠人力逆流而上两百多里,然后跟金军激战,太难! 金军为了控制这些渡口,连进攻运河沿线的兵力都抽调了过去,一力要先护兀术渡江,打通运河的事情,都可以先放一放。 午后,太阳落山前,张荣军十余艘战舰归来,抓了三百俘虏。都是一些河北签军,愿意投降。张荣传来消息,说他锚于江湾,与金军大战四合,斩敌无算。 张荣带去的军队,数量不少,虽然是长途奔袭过去,可金军也好不到哪里去,跟韩世忠军队打了半天,双方都很疲惫。 听到张荣的消息,不仅李慢侯,韩世忠都恢复了一些斗志。 “李统制。可愿借我小船百艘,待某收拢散兵,在杀回去!” 这当然好,李慢侯满口答应。 冷静下来,李慢侯觉得自己该转入辅助角色,他能掌控的资源,要开始全力为张荣水军服务。 张荣够猛,他带去建康的部队,只有瓜州水寨的一万水军,他从高邮带来的水军极少,却能连续逆水行舟两百里,击败金军,这几乎是一个军事奇迹。 “韩少保。我军战船都是小船。有桅无帆,水兵也不懂操帆。你军中可有操帆好手?” 张荣的战船是漕船形制,有一根可以放倒的桅杆,主要不是用来挂帆,而是用来绑纤绳的。不管是梁山泊还是运河,也都没有张帆的机会,因此这些渔民都不会用帆。但漕船是可以挂帆的,否则也就不需要设计成可以临时立起来,随时放下去的结构,因为江南的漕船要过长江,拉不了纤绳,需要短暂的悬挂风帆。张荣的手下都是梁山泊渔民,以前别说长江,黄河都没几个人去过,因此根本不会使帆。但韩世忠带到镇江的是从浙江沿海招募的渔民,他们出海用的都是帆船。 韩世忠点头道:“有。有上千人都是操帆好手,我这里还有工匠,可以帮你赶制一批船帆!” 李慢侯道:“这样最好。事不宜迟,少保先回去准备。我这里有船来,即刻调去你处!” 入夜前,张荣再次派来三十艘船回来,这次不是带着俘虏,而是一批韩世忠部落水的士兵。 李慢侯又拦截了一批从高邮过来的战船,让水手划过江去镇江韩世忠水寨大营。 要韩世忠连夜赶制船帆,天亮前这批小船要能赶去张荣处支援。 李慢侯不由感叹,张荣确实玩命,不但逆流而上两百多里,并且四次击败金军水师,竟然还抢了一处锚地,也算是老天照顾,江宁府江面上,有一处江心洲,沙洲上无人定居,长满了苇草,倒是跟梁山泊的地形有些相像,张荣一到就占了这里,搭建水寨,做长久准备。 金军也拼了命,李慢侯这边连夜抽调战船南下,他们开始拼命阻截,一夜连战十余场,李慢侯损失一百多骑,金兵损失大致相当,代价很高,但很值得,一夜间从邵伯镇南下十四波战船,一千四百艘,两万多水军。 韩世忠的工匠,天亮之前赶制出了三十艘帆船,很粗糙,加固了漕船的桅杆,挂上用竹木和麻布缝制的船帆,效果如何还不知道。 韩世忠有心雪耻,迫不及待的带兵赶去建康城。 这是一个少有的能在打败后,迅速恢复勇气的英雄。在淮阳军被金军击溃,自己逃到海上,能够很快恢复斗志,登陆海盐收拢溃兵,才有了后来的救驾之功,才有了如今的黄天荡大战。 正午,韩世忠派回信使,说幸不辱命,再次堵住兀术。口气又开始大起来,说要兀术匹马不得过江。 那些帆船看来用着合适,李慢侯立刻从韩世忠这里借了十个工匠,派人送他们去扬州,扬州的工匠极多,让张荣后续的战船,在扬州进行临时改造,然后在送到瓜州。扬州可是一个造船业中心,造船业是扬州少有的能拿得出手的手工业,其他只有白纻布和铜镜。 第二天经过一天苦战,韩世忠他们算是站稳脚跟,韩世忠八千旧部,能收拢起来的只有三千。 李慢侯则从扬州运来了一大批酒精,金军不是会玩火攻吗,看谁玩得好。上次金军攻城的时候,李慢侯就苦恼过缺乏引火之物,灯油并不好使,柴火很难堆积,医用酒精一出,什么都解决了。 果然酒精让张荣和韩世忠在水战中占尽优势,短兵相接,扔出一罐酒精,一支火箭过去,金兵只能跳江。 大量俘虏送回来,有不少女真人,都是金军中的小头目,负责指挥监督汉军、签军的。金军水军主要是辽国签军,是燕云十六州的汉人,即便这些辽国汉人也不可靠。因为金军南下攻辽期间,俘虏了大量奴隶,许多燕云汉人的家眷都被俘虏到了辽东。 就在这次南下期间,金国皇帝两次下诏,一次是准许以前不是在战阵上俘虏的奴隶家属给他们赎身,第二次干脆官府帮助赎身。这一定程度上,就是为了安抚这些士兵的心,但仇恨是安抚不下去的。亡国之仇,丧亲之痛,活着的亲属可以赎身,死了的却不能复生。 因此战场上甚至出现签军士兵阵前绑了女真军官倒戈的情况,不少金军战船都作为俘虏送到瓜州。 这次金军能打败韩世忠,还在战船上做了一些改进,在船舱里填土,上面铺盖板,两舷安船桨,这是临时改造出来的桨船,金军是没有这种技能的,据说是完颜兀术重金悬赏,建康城里一个姓王的福建人提供的办法。船舱填土会压低重心,变得更稳定,装船桨提高了机动性。 李慢侯也有样学样,让军队加装船桨,但并没有填土,因为那样会让船身加重,不利于快速机动,金军需要填土,是因为他们水性不好,船不稳连站都站不住,张荣的水匪和韩世忠的水军没有这种顾虑,都是习惯颠簸的渔民,因此加帆又加桨,只要够灵活,船身摇晃大,他们不在乎。 战局持续扩大,双方似乎都有拼命的架势,韩世忠是为了一雪前耻,此时是跟金兀术杠上了。金军则是急于逃生,都到五月了,天气炎热已经有许多人感染疟疾,金兀术真的是着急了。现在不仅仅是能不能带走那些财物的问题,而是能不能把人活着带回去的问题。 金兀术被堵在江南,江北接应的金军也不敢撤走,要把守一处处渡口,兵力捉襟见肘,无力分兵他处。北边传来情报,完颜挞懒已经坐不住,从山东潍州南下到淮北宿迁,驻扎在骆马湖,拼命督战,希望尽快攻克楚州,大军可以南下扬州。 在江南,韩世忠驻扎在江心洲水寨,不断招兵买马,许多沿江活动的义兵投靠他,很多长江沿岸的渔民加入,增强了韩世忠水军实力,这些渔民战斗不行,驾船却是行家。 上游芜湖一带的宋军也加入进来,这是邵青部水军。邵青本是郭仲威手下,郭仲威渡江南逃之后,邵青在洪泽湖一带活动,被杜充诏安去了建康。金兀术曾打算从马家渡过江,邵青带一艘船拦截,掌船的艄公叫做张青,也是一个梁山好汉,身中十七箭而不退。杜充投降后,邵青和张青坚持抵抗,聚众在芜湖一带活动。 还有宋军知州郭伟部水军也来汇合,郭伟是太平州知州,金兀术曾想从这里过江,两次败于郭伟之手,最后才在马家渡找到机会,投降的杜充为金兀术打开了南下通途。 建康周边的宋军也在抵抗,并且开始向韩世忠部汇聚。这些大部分都是杜充投降后坚持抵抗的部队,其中最大的两只是岳飞部和刘经部。杜充从开封带回来的几万军队,是有战斗力的,是宗泽在河北聚集的精锐。杜充投降后,军心大乱,有的跟着投降,有的则溃散在周边打家劫舍。岳飞就是这时候从一个小将脱颖而出,以前作为陈萃部下,带兵最多不超过两千,经常只有八九百,但他是骑兵将领,擅长机动作战,在河北的时候,就经常带兵出击,不是剿匪就是偷袭金军。 这次杜充投降,陈萃战死,无形中解放了岳飞。他带着自己的部下,没有去打家劫舍,反而开始约束部队,追着金兀术,也不跟兀术主力对决,就在侧后伺机而动,时不时上去咬上一口,靠着缴获,兵力越聚越多。 金兀术南下杭州之后,岳飞部在宜兴一带剿匪,日下一寨,打的当地水匪闻风丧胆,岳飞还在这里娶到了他的第二任妻子,第一任妻子嫌弃岳飞穷困,对岳飞母亲不孝,两人早就离婚了,如今音讯全无。岳飞不好色,他一生就取了两个妻子。 在宜兴剿匪之后,侦查到金兀术北返,岳飞继续在侧面偷袭,一路追到建康,并在牛头山屯兵。 韩世忠和岳飞此时已经尽显名将之风,已经从一个猛打猛冲的将领,积累到了破茧成蝶的经验。他们都精准的判断出,金兀术北返一定会走运河,所以韩世忠水军提前部署在长江口,而岳飞之所以在太湖一带剿匪,恐怕也是同样的心思,都想拦截兀术部。 李慢侯如果不是知道历史,他判断不出来金军的动向。 以前岳飞跟韩世忠互不统属,韩世忠投靠王渊,跟随赵构,而岳飞却一直跟着宗泽,后来跟着杜充。杜充南下的时候,岳飞还劝说,一旦现在放弃开封,将来想收回来,没有几十万人不可能。 现在陆地有岳飞,江面韩世忠,还有张荣十万水匪助战,后方有李慢侯筹集巨额物资支撑,江南岸是金兀术的十万大军,江北还有三万铁骑,可以说这次金兀术带到江南的主力全在这里,在外的只有一部分分兵南下湖南、江西劫掠的偏师。双方总兵力超过二十万,全都聚集在狭小的长江两岸渡口。 谁也没想到,战局会发展到如此巨大的程度,最初只是因为李慢侯想抢收这一季粮食! 现在夏粮终于熟了! 第七十六节 拦江之战(5) 五月十日,瓜州大营。 韩世忠再次应邀来跟李慢侯商谈,除了依然带着梁红玉外,身旁还跟着一个膀大腰圆,一脸坚毅之色的汉子。 李慢侯看了这汉子半天,又看了韩世忠一眼,突然忍不住仰天狂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打死他也想不到这辈子竟然有一天可以和活着的岳飞和韩世忠坐在一间屋子里。 他这一笑,可把其他三人吓到了,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疯了! 接着李慢侯突然仓啷一声拔出刀,又让几人吓了一跳,幸好都是猛将,连一步都没退,梁红玉更是机敏,反而上前一步,一手轻巧的抓住刀背,一手握住李慢侯的手腕。 “误会了,梁娘子!” 梁红玉这才放开手,却一脸戒备的看着李慢侯。 李慢侯翻过刀身,双手捧着递给韩世忠。 “少保。你看我这刀如何?” 韩世忠接过去,轻弹刀身,发出清脆的响声。 “好刀!” 自然是好刀,百炼的钢刀,公主府、皇宫里的护卫们打仗不怎么样,装备一个赛一个的华丽,李慢侯这把刀,是原来的茂德帝姬,现在的吴国长公主给的,又是华丽中的华丽,不仅刀身好,装饰都很精美。 李慢侯叹道:“可惜尚未见过血!” 李慢侯虽然带兵剿过匪,守过城,可到现在他也没亲手杀过人。杀那些活不下去的流民他下不去手,杀金兵没轮到他,所以这把刀到现在都没开过张,甚至因为疏忽,还生锈过一次,被打了三十军棍。 “交给某了!” 韩世忠说道。 李慢侯却有些反悔。 问道:“你二人谁的武艺好?” 两人都是从小习武,都是从小兵做起,应募当兵之后,都因为武艺好,做了小队长,之后亲冒矢石,刀山血海的走到了现在,是真正从小兵到元帅的奋斗历程。 岳飞道:“某自幼习武,挽三百斤强弓,八石劲弩不在话下。十八岁时已一县无敌!” 韩世忠冷哼一声:“较量一番便知。” 韩世忠这人毛病很多,但有一点,那就是不服输,他外号泼皮韩五,有种混不吝的性格。 “哎哎哎!” 李慢侯赶紧制止,没想到一把刀,还让两个英雄赤膊相斗起来。 但武人不会认怂,韩世忠叫了阵,岳飞没说话,却脱起了铠甲。 等他脱完,韩世忠就扑了上去。 玩的竟然是相扑! 李慢侯想拉架,却看到梁红玉在一旁击掌叫好,摇了摇头,算了。 岳飞赢了,他力气大,韩世忠这几年混的不错,跟着赵构以后,就没有,也不用像以前那么玩命。但岳飞却始终如一,一直在积极进攻。或许曾经两人分不出高下,但现在的韩世忠,老婆都娶了四房,多壮的身子骨也经不起这样的消蚀,最关键的是,岳飞更年轻。岳飞今年二十七,而韩世忠已经四十岁。 “哎。拳怕少壮!” 韩世忠爬起来,面不改色,泼皮嘛。从梁红玉手里拿过刀,递给岳飞。 “给你了!好好用。” 岳飞微微颔首:“两位放心,某定斩一大将头颅来祭刀!” 李慢侯纳闷,这听着怎么想是把刀送出去了?他本意是希望他的刀替他会会兀术,但看二人模样,是以为自己送刀呢。 算了,为了一把刀不值得。反正他对武器没有概念,送给岳飞,对一把好刀来说,才是最好的归宿。 刀只是一个插曲,韩世忠和岳飞用兴趣较量一番,说明他们现在心情也不错。把一个金军统帅困住,这是宋金战争开战以来最大的战机。杭州的小朝廷靠不住,吕颐浩提过要赵构下诏亲征壮声势,其实只是挽回一点仓惶而逃的颜面,即便这样,大臣赵鼎也反对,一定要求等金兵主力过了长江之后在宣布亲征。刘光世根本不想打仗,不仅是没用勇气,而是不想损失兵力。张俊就更滑头了,而且赵构更信任张俊,不愿意让张俊的部队离开自己。所以这场大战,他们是注定得不到支援。 这也是李慢侯请岳飞和韩世忠来的原因。筹划这种规模的大型会战,哪怕他已经反复计划一年多,但总出现一些他意想不到的情况,让他明白他的经验很不足,他需要听听这两个名将的建议。 于是将自己打算在扬州地区拦截金兀术主力,趁着对方经过半年战斗,人疲马瘦,甚至疫病缠身的时候,在扬州给予他们沉重打击,甚至是歼灭的计划,跟两个名将说了一遍。 韩世忠听着频频点头,岳飞却轻轻摇头。 李慢侯询问他们的意见。 韩世忠说:“打就完了。” 岳飞说:“拦不住的。兀术大军被拖在建康,只因其不愿放弃辎重。若轻兵奔驰,我军少骑兵,万难拦截。” 李慢侯道:“我有四千精骑。五千轻骑。还有一千铁浮屠。” 说完,瞬间冷场了。 一万骑兵!还有一千铁浮屠,让人难以置信。 他们两人手里,从没有过这么多军队,韩世忠倒是带过上万人的军队,可没有这么多骑兵。刘光世是现在军队最多的,但也只有两万部曲,也就是亲兵,但也没有一万骑兵。岳飞之前带兵规模最大的时候,只有两千,也就是最近才将军队扩充到四千。 “李统制没说笑?” 韩世忠问道。 李慢侯道:“这能有假!” 岳飞叹道:“还是不行。兀术牙兵至少三千,精骑不少于五万。” 李慢侯皱眉道:“我还有一万四千步兵,皆能骑马,身披重甲。两千精兵,可与金人正面步战。” 岳飞动容:“可否借与某?” 岳飞急了,否则不会提这种无礼要求。这段时间,他收集溃兵,收编土匪,甚至招募一些投诚的金军签军,但兵力依然不足。在牛头山扎营,借助牛头山和周边山地的有利地形,可兵力太少,金军多次进攻已经很吃力。他手下可没有小说里能枪挑滑车的猛将,都是一群凡人。作为距离金军最近的一支抵抗军,被重点关照,他已经有些撑不住。 李慢侯想都没想:“当然可以!” 任何一个现代人,突然被拉到岳飞面前,不可能不生出那种特殊的崇敬情感。岳飞别说借兵,让李慢侯去他帐下做一个小卒,李慢侯都不会觉得是委屈自己。这个粗壮的男人,生活其实很枯燥,但却把自己活成了一种精神,融入了每个人的心中。 韩世忠突然闷声一声,露出不悦之色。 他上次找李慢侯借三千精兵,李慢侯可是一口回绝的。跟岳飞类似,韩世忠借兵,也是因为真的有短板。他跟岳飞一样,目前打的都不是他们最擅长的仗,两人都擅长骑兵作战。岳飞被逼的上了山,韩世忠被逼的下了海。其实调换一下,没准会更好,至少韩世忠作为西军,山地战是老本行。 岳飞在河北一带都是带骑兵游斗,可是现在他也不敢借骑兵,养不起,也没条件养。他现在还是黑户,脱离杜充之后,他已经无名无分,只能说是乱军,没有任何归属,也就得不到任何供给。之所以去宜兴剿匪,除了能收编土匪外,主要是宜兴官府愿意提供粮草,条件是帮忙剿匪。于是岳飞就从金兵后队所在的广德军转移到宜兴,并在哪里娶了妻,定居于宜兴。但现在他驻守牛头山、韩府山一带,威胁着秦淮河水道,在两山筑垒固守,手里只有三百骑兵,但给他更多骑兵,他也养不活。山地也驰骋不开。 韩世忠则不一样,他是西军大将,有救驾之功,朝廷对他的支持,远超岳飞。他养得起骑兵,只是一时间弄不到战马,更找不到骑术精湛的士兵。所以之前才想找李慢侯借骑兵,却不想李慢侯一口回绝,现在却一口答应岳飞,他本能的有些不悦。 李慢侯见状,叹道:“少保。你的战船还是从我这里借的!” 韩世忠一想也是,不但借,他可没想着还。而且还想要更多,就呵呵笑了起来。 “某谢过李统制。不过还是有些不足,如今大江南北义兵多有来投者,需得更多战船方可力战!” 金兵南下前,攻破了许多江北州县,劫掠、放火甚至屠城,制造了太多罪孽,逃出生天的江北百姓,有人带领的情况下,不乏立志报仇的。韩世忠竖起招兵旗,报名者踊跃。 李慢侯知道这都是为了大局,点了点头。 “少保放心。已经日夜督造战船,比现在的更好,更大!” 韩世忠再不提过往,拉着李慢侯:“嘿嘿。喝酒,喝酒!” 几人喝着酒,互相交换一些军事经验,李慢侯能提供的主要是一些管理方面的知识,韩世忠和岳飞两人,在技术层面的经验很丰富,共识很多,分歧也很多。 互相分享着各自战斗的经验,岳飞和韩世忠的经验很类似,主要都是在河北地区以小股部队出击,最后说道剿匪,三人才有一些共同经验。 说起剿匪,岳飞突然想起在太湖剿匪的一些事情。 “李统制。某在太湖剿匪之时,听闻太湖里有两个公主不知真假?” 李慢侯是公主府护军统制,这传闻李慢侯最有发言权。 李慢侯点点头:“没错。我曾与两位公主在太湖边住过。说太湖里有两个公主,应该是从这里来的!” 岳飞摇摇头:“统制说的是公主集。这地方我知道。我说的是公主,有人说在太湖里见过公主。” 第七十七节 拦江之战(6) 李慢侯摇头:“应该是以讹传讹。柔福公主如今就在扬州。战事结束,二位可以去拜见一下公主。延庆公主已经获封吴国长公主,如今在杭州。太湖里怎么可能有公主!” 岳飞说道:“该是如此。也有人说两公主指的是太湖里的两座山。某还以为,道君皇帝公主还有逃出汴京的。” 李慢侯无奈笑道:“你说的是东山和西山,不知怎么就变成东公主山和西公主山了。” 名人效应总是如此,好好一个南浔镇,硬生生变成了公主集。此时的太湖东山和西山还不太出名,否则不会用东西这样的泛称来命名,许多不知名的山都叫东山西山南山北山之类的方位名字,只因山北或山南山东山西有人,而其他地方无人而已。 胥母山牵强附会的传说,能扯到战国时的伍子胥,可年代太久远,文化中心又不在此,因此并不出名。直到南宋东西二山其实才开始有了名气,主要还是因为这里环境安全,大批官员携带家人移居到了这里,建起了有名的陆港古村。南宋又在杭州建都,太湖周边发展成了繁华胜地,有无数文人墨客为这里泼墨挥毫,名气才大了起来。 这些避难的文官的迁入,也为这里带来了繁盛的读书文化,发展到明清时期,终于酝酿出了巨大的人文力量,据统计东山明清两代出了两个状元、一个探花、四十四名进士和一百四十九名知县以上的官员,成为有名的进士之乡。进入现代,这里的学风依然很盛,一个村子,竟出了多名院士,一百多教授。如果孟母晚生几千年,搬家一定会选择这里。 而在南宋之前,这里连渔村都没有,太湖周边还没有完全开发完,谁会往湖里跑! 岳飞之前跟着金军的踪迹,主要在金军占领的溧阳、建平和广德军一带活动,这里都紧邻宜兴,金兀术却无暇顾及。宜兴不但是岳飞剿匪和扩军的地方,也是他抗金活动的基地,不过距离浔溪村还有段距离,几乎正好位于太湖两岸。 李慢侯建议道:“岳统制若有时间,可以去公主集看看。若是缺了军费,也可以去公主别院借粮。我给你手书一封,提十万石军粮不是问题!” 岳飞叹了口气:“说起公主集,我倒是想起来,听说那里被烧了。” 李慢侯举着酒杯的手僵住了:“烧了?谁干的?” 岳飞道“听说给金兵一把火烧了,也有说是溃兵烧的。” “烧了?” 李慢侯停下了酒杯。 叹息道:“烧就烧了。没什么可惜的。皇帝家不也给烧了!” 岳飞怒道:“真真奇耻大辱!” 李慢侯看了他一眼,眉目中流露不出的怒火,怒发冲冠就从这来的吧。但似乎他跟李慢侯的感觉不太一样,李慢侯是怒赵构之不争,岳飞是恨国运之不幸。 “公主别院,是李统制家吧?” 始终在一旁给三个男人斟酒的梁红玉关切道。 上次跟韩世忠两口子聊起过这些事情,告诉过他们实情,公主别院只是挂着公主招牌,住的都是李慢侯的家人。 李慢侯也有一些忧色。 叹道:“国破家亡,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天下残破之家多了!” 梁红玉叹道:“不知统制家人还安好?” 关于这点,李慢侯却比较自信:“房子可以烧了,人是可以跑的。谢夫人挂念,家人已经平安!” 关于安全,李慢侯一直很重视,虽然浔溪村这个具体的位置,是公主的人选择的,但是太湖这个大位置却是李慢侯指定的。因为他以前去过太湖玩过,知道这里一些特殊历史。 两宋代际之间,江南整体是比较稳定的,而太湖则最为安定,除了因为金兀术搜山检海,打破了周边的州县,包括苏州、杭州都残破了,太湖周边也出现了大量溃兵作乱,可太湖里却相对安定,没有出现严重匪患,那些溃兵根本下不了水,能下水的周边渔民,并没有正面遭受金兵冲击。这就是为什么,大量南迁的官员,将家安到了太湖边的东山、西山,因为这里是乱世之中一片难得的桃花源。 李慢侯还有详细的应对机制,一旦出现危险,全家一起往太湖里一钻,湖水汤汤,谁也威胁不了他们。他还派了李忠,带着三百铁甲,就算太湖里真有水匪,别说动他们,得先怕被剿了! 岳飞这时候说道:“某下次去宜兴,抽空去看一看。” 说完看着李慢侯,也不说话,就是神色有些不自在。 李慢侯明白意思,岳飞到底比韩世忠要耿直一些,找别人要东西,还是有些拉不下脸。他的处境比韩世忠更差,顶头上司陈萃战死,上司的上司杜充投降,他一个低级军官,好容易拢住一批乱兵,无钱无饷,全靠剿匪支撑,还要严格军纪,“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对这样一支军队来说,实在是太残酷的自律行为。 李慢侯站起来:“岳统制稍待。” 去书房里写了一封书信,回来交给岳飞。 “某的家信。岳统制若见到我家小,请带我转交。” 岳飞接过信道:“李统制放心。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岳飞心里明白,信里的内容,肯定是关于军饷的。真要送信,李慢侯这么有权势的官,自己送个信不需要托人。 说完他也站起来:“军务在身,不敢耽搁。还望李统制言而有信,尽快发兵!” 李慢侯愣了愣:“发什么兵?” 他们刚才谈了大量军事计划,约定互相之间的配合,李慢侯的主要任务依然没变,就是在扬州地区拦截金兵,他的步骑在当前都派不上用场。 岳飞瞪着眼睛:“莫非统制要食言?不肯借兵与某?” 李慢侯啊了一声,这也太直了吧,说借兵给他,他就当真了? 刚才李慢侯是下意识的一说,他有一万多步兵,都借给岳飞,他还打不打仗了? 借肯定是要借的,这不是碍于情面,也不是出于崇敬,而是岳飞哪里确实很难,而且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但不能全都借给岳飞,想必岳飞也不可能全都要,他养不起。 李慢侯问道:“不知道岳统制要借多少兵?” 岳飞道:“兵贵精不贵多,若能有三千精兵,可就能派上大用场!” 岳飞手下其实已经有不少军队,但真正能死战的强兵不多,杜充带来好几万军队,岳飞收拢好几千人,但大多数不堪大用,他一直在认真训练,但受限于物资,进展很慢。岳家军能打仗,除了官兵用命之外,也是用真金白银堆出来的。 李慢侯点头:“好。就借你三千甲兵。三日内发兵,还请岳统制届时到江边接应一下。” 岳飞道:“这是自然!” 现在岳飞控制着牛头山一带的山地,金兵虽然有好几万,但这些军队攻城拔寨容易,控制地方还不够。大多数只能窝在建康城里,金陵一带乡村不可能派兵驻守,山区更不可能。否则不会让岳飞就在秦淮河南边的牛头山一带活动。正因为控制不了广袤的乡村,岳飞才可以通过周边乡民,得到一些补给,不断在金兵四周活动,瞅准机会就上去猛咬一口。但岳飞可以通过无数乡间小路在敌后活动,李慢侯派去的兵人生地不熟,可找不到路。 现在岳飞屯兵牛头山一带,筑垒坚守,韩世忠、张荣在江心洲搭建水寨,控制江面,一水一陆,牵制着金兀术大量兵力,岳飞手里的兵力如果更足一些,会把金兀术拖得更久。金兀术一日不过江,金兵驻扎江北的军队就不敢撤走,也会被死死拖在江北。扬州地区就能获得足够的时间抢收庄稼了。 还真是,就为了一茬庄稼,李慢侯竟然搞出了这么大的阵仗,把岳飞、韩世忠都卷了进来,形成了一个北到楚州,南到建康,千里见方的一个庞大战场。 岳飞拱手作别。 韩世忠却没走。 笑了笑道:“李统制,骑兵的事情,是不是可以考虑考虑?” 岳飞需要步兵,韩世忠一直对骑兵念念不忘。 但这两人的出发点完全不同,岳飞现在是需要兵力,而韩世忠则完全是见了好处,心痒痒。 李慢侯叹道:“韩少保。你现在打的是水仗,你借骑兵干什么?” 韩世忠道:“这不早晚用得上。” 李慢侯苦笑:“等你上岸了,再说借兵的事情。” 韩世忠笑道:“一言为定!” 李慢侯看到韩世忠的样子,突然有些担忧起来,也不知道这家伙在憋什么坏。 “到时再说。” 李慢侯还真不敢答应下来。 韩世忠道:“统制快言快语,就这么说定了。” 说完马上给梁红玉使个眼色,梁红玉马上屈膝,韩世忠抱拳。 “军务紧急。统制等某的好消息!” 第七十八节 拦江之战(7) 送走韩世忠夫妇,李慢侯也没弄清楚,韩世忠是不是对他的话有什么误会,或者是故意这么理解的,总觉有些不太放心。 韩世忠也出身西军,这些西军,真的是让人头疼。能打仗,也能惹事,关键是没人知道他们会惹出什么事来。 暂时放下这些杂念,将军队尽快给岳飞调过去。他手下两千精锐步兵中,抽调一千,从杨子桥调到瓜州,乘船送到江心洲水寨,然后让岳飞接应去牛头山。又从扬州子城抽调两千步兵,同样送过去。子城有一万两千多浙东新兵,说是新兵,也已经训练了一整年,经历过两次战斗,出城剿过无数流寇,跟女真契丹俘虏展开了几个月的对抗演练,已经算得上百战精兵。 只是还缺乏跟真正的强敌短兵相接的经验,让他们去岳飞手里锻炼一下,回头会更加精锐。至于岳飞会不会吞了他们,李慢侯倒是不担心,如果是韩世忠他还会有些担忧,岳飞的话,人品应该有保证。另外岳飞应该养不起他的兵,这些山民都是冲着钱来的,没有钱谁也留不住他们,自己一封手书,肯定就招回来了,岳飞多大的个人魅力,也留不住一群为钱杀人的雇佣兵。 调兵之外,则是海量的物资,如水一样从扬州发往建康,几万人的战斗,每天消耗的物资都不是小数目。吃饭,每天就得消耗三四千石粮食。还有武器供应,战具修理,伤病救治,需要极强的调度能力。一场战争,其实就相当于一个大型项目工程。 正面冲锋陷阵,李慢侯或许不行,但做这些事情,他可在行的很。 在他的指挥调度下,一船船物资,每天川流不息的送往江心洲,又有数以百计的伤病员送回来,有大量物资每天从扬州生产出来,运送过来。 扬州这座未被摧毁的城市,此时成了这场战争最大的动力源,整座城市如同机器一般,轰隆隆转动,为战场注入源源不断的动力。 这种情况,金兵很快就意识到了。于是他们开始发起对扬州更加严密的封锁。但已经掌握了如何护送,如何步骑船配合作战的扬州军队,在运河沿线的活动,越来越积极大胆,越来越肆无忌惮,一万金军骑兵已经不构成任何影响。 金军自己也清楚这一点,可却无法从真州抽调兵力来支援扬州。真州的兵力构成,有一万金兀术过江前留下的军队,有一部分是完颜挞懒的东路军从山东派来援助的,由移剌古负责指挥,还有一部分则是完颜兀术分兵攻掠江西、湖南后返回的部队,由乌林答泰欲指挥。 这批接应兀术的部队不能动,因此能继续对扬州制造威胁的,只有来自山东,完颜挞懒的部队。 挞懒这个人很有意思,在女真人这种军事文化体系中,他竟然不是以勇武出名,而是以智谋出名。爱玩智谋的人,往往治军不勇,不喜欢打硬仗,所以当挞懒军被挡在楚州之后,并没有一直强攻,而是选择围困。要是换成兀术,恐怕更愿意强攻,楚州可能早就撑不住。 可现在江南的局势,却让挞懒不得不收起避实击虚这样的战术,他需要尽快打通通往江南的交通线。此时可不仅仅是兀术被挡在了江南,此次过江的大军不止兀术一支,还有另外两路从黄州过江的,一路南下攻掠湖南,一路南下攻掠江西,这都是有设计的,湘江和赣江可以帮助他们将劫掠的财富运进长江,但他们可以从黄州过江,却很难从黄州将大量财物运到北方,最终依然要走运河。 这两路掳掠湖南、江西的军队,相比兀术这路,遭遇的抵抗更少,更微弱,劫掠到的财富也没有兀术多,但也颇为可观,尤其是这两路军归属粘罕,粘罕如今位高权重,连金国皇帝的板子都敢打,而且和兀术、挞懒不是一路,万一给粘罕抓住把柄,告他一个退缩不前的罪名,他可吃不起。挞懒此时还不能跟粘罕对抗,哪怕皇帝有意扶持他跟兀术等人对抗粘罕,他也不想冲的太猛,成众矢之的。 加上挞懒作战的风格,让他之前领兵一直没打过什么硬仗,直到这次在山东才遭遇了顽强抵抗,但他依然主要靠计谋破敌,让其他大将一直对他颇有微词,认为他是一个懦夫,挞懒却觉得他只是爱惜羽毛。猛安谋克制,来源于部落制度,基本上谁的手下就一直跟着谁,挞懒可不想他手下的谋克大量减员。 可这回被逼急了,不但要冒着炎夏跟宋人作战,而且不得不强攻。 张荣驻守江心洲十天之后,李慢侯就不断收到楚州方向金军增兵的消息,他一直有些担心这些金兵会南下扬州。但对方却开始重新围困楚州,重新恢复许多被赵立攻破的水寨,并且开始调运大量攻城器械,显然要强攻。 在杭州的依然是一万金军轻甲,这些拐子马已经奈何不了扬州城,唯一的作用,只是增加扬州往江南输送物资的成本而已,李慢侯不得不派兵护送。对李慢侯而言,这只骑兵盯住扬州城,扬州城也盯住了他们,这让李慢侯开始逐步动员抢收庄稼。 五月十日以后,各地庄稼先后成熟,李慢侯开始从最边缘的地方收起。先是西北方向的天长军,哪里以前是金兵南下的捷径,如今却成为畏途,沿着白塔河水寨林立,又开挖了太多条水渠,让金兵从这里南下变得不再可能。 接着是扬州西北的大仪镇方向,最后才是运河以东的高邮和扬州地区。一边收一边运,趁着水位高,行船便利,尽快将粮食储运到安全的地方。这一次负责运输的,主要是张荣手下的那些妇孺。但是李慢侯给每艘船上,都派去了一个队的士兵,万一遇到金兵,不至于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船队都是成批出发,条件好的地方,甚至可以得到骑兵支援,水陆配合,金军想要打劫这样的船队并不容易。 不知道是不是挞懒这个智将察觉到了情况,判断扬州兵力空虚,在主力攻打楚州尚且攻不破的情况下,竟然让久守扬州的这只金兵用原始手段猛攻扬州城,一连攻了三天,伤亡三百多人后才放弃。 扬州确实空虚,但只是相对的,为了抢收庄稼,李慢侯撒出去了五千步兵,可扬州的兵力依然有一万八千人,姚端两千多亲兵,加五千多浙兵守子城绰绰有余。大城有一万出头的扬州乡兵防守,还有林永带着一千重骑支援,都轮不到重骑动手,攻城的金兵就被打退。 发生这些攻守的时候,李慢侯甚至不在扬州,而是一直坐镇瓜州负责调度。目前为止,建康的水战是重点,重要性暂时比北方的楚州保卫战和扬州的粮食抢收战更重要。 五月二十,扬州、天长军抢收的庄稼基本收完,存入一处处堡垒处,分批次向安全区转移。但高邮的抢收遇到了困难,金军不断从楚州南下袭扰,甚至派出签军抢收高邮的稻麦,这让高邮入仓的粮食只有一半左右。 薛庆也是好样的,以前小看了他,以为是个水匪头子,却敢多次出击进攻金军。而且他不仅能打水战,还能在地面上跟金军搏杀,多次受伤。 扬州遇到的骚扰不大,东南的泰州、通州,几乎没有受到影响,连以前肆虐的流寇都消失了,这一次通泰迎来大丰收。在这里,侯东也兼并了大量土地,而且这几年一直没有停止过巧取豪夺。尤其是今年,金兵再次南下,郭仲威等流寇在这里肆虐,抛售土地的地主这几年就没有停过,侯东现在已经把财产跟军事胜败挂钩,既然已经赌上了一切,那就干脆赌到底,只要有人抛售他就吃进,这让他在通泰地区控制的土地已经超过百万亩,也将江北控制的土地总面积扩大到了四百万亩。 另外由于吃到了这种兼并的红利,侯东开始将目光看向了更危险的地区,目前依然在战火肆虐的楚州、真州两地。尤其是楚州,逃亡到江南的地主为数不少,因为之前的楚州,是一个比扬州更繁华的地区,楚州城人口是扬州的两倍多,接近三十万人。这里巨富极多,谁不是田连阡陌。 越是战乱的地方,资产就越不值钱,被金兵入侵的土地更不值钱。最初有些逃亡地主还抱着侥幸心理,希望官兵能收复失地,现在大多数都绝望了,皇帝不断逃跑,让他们看不到任何希望,尤其是杭州都被人烧了,还收复个毛线失地,这些愿意南逃的地主,基本抱着侥幸;还有另一种侥幸,那就是抱着谁当皇帝都得他们来交税,等着分出结果,然后给赢家当顺民。抱着这种侥幸心理的地主,一般没有逃走,而是在当地躲了起来,可是一波又一波从山东南下的难民让他们意识到,金国不是一个正经国家,跟中原王朝不一样,他们把杀人当成种地,把劫掠当成丰收,而且每年都会固定南下收割人命和财富,从靖康开始金兵已经南下第五次,这样的频率,足以让大多数人绝望。 于是不再抱着侥幸心理的地主,持续不断的抛售手里的土地,只要有人要,稍微给点就认了。人离乡贱,那些逃到江南的地主日子越来越过不下去,而没有逃走的,比他们还惨。不久之前,为了让楚州防守压力降低一些,李慢侯说动赵立,趁着金兵北上避暑,将大量老百姓疏散到了南方,许多都来到了扬州,其中有一大批中小地主。他们亲眼见识到了难民的凄惨,听过了山东河北人吃人的故事,又亲身感受到了战争的残酷,甚至许多人的家人都死于金兵之手,一想到以后每年这些恶魔都会来杀一次,他们就不想再回去了,能在扬州或者江南苟延残喘,就是他们下半生的幸运,宁为太平犬不做离乱人。于是趁着他们的地契在扬州有人收,很多人都开始贱卖,卖的比以前扬州人卖地还要廉价。 兼并逃到扬州来的楚州地主的土地,侯东越来越肆无忌惮,因为他发现,他可以空手套白狼。因为扬州目前流通量最大的货币,已经是粮票,而粮票是他印的。因此他可以不付出真金白银就把土地拿过来,而这些土地到了他手里,只要金兵撤走后,他抢种一季庄稼,收获的粮食竟然就够兑付那些粮票。 吞并楚州地主土地后,侯东还跟这些地主保持联系,因为他知道,他还需要这些地主帮他组织农民种地,离开这些地头蛇,他在楚州两眼一抹黑,想快速恢复生产很困难。 整个五月就这么过去,当最后一袋粮食平稳进入扬州的仓库后,粮食抢收战正式结束,而金兀术还被堵在建康。要怎么对付这头兀术,却让李慢侯开始犯难。 第七十九节 拦江之战(8) 金兀术的日子肯定不好过,被困在建康城里,东边的镇江被韩世忠收复,西边的太平州一直没有打下来,他过江的时候,就没想过后路会被堵,几乎就是以健康为缺口,直接往杭州奔去,也只有这种莽撞,才会将他陷入目前的境地,但也只有这种莽撞,才能让他取得传奇的军事胜利,要知道蒙古人都不敢做这样的奔袭。 兵凶战危,得失就在一瞬间,比如火攻韩世忠,那一瞬间几乎决定了胜局,谁能想到被一群疯狂的梁山泊好汉来了个黄雀在后,跟韩世忠激战了半日,韩世忠舰队的残兵败将还没清理干净,突然这群好汉从瓜州杀了过来,让金兀术都来不及渡江。 接着这群人又抢占了江心洲,长江淤泥淤积起来的沙洲,露出水面不高,非常平缓,靠近水面的地方,是大量的滩涂和芦苇荡,韩世忠的大船根本进不去,可梁山泊来的这些水匪的小船却能轻松靠岸,并很快搭建起了新的水寨,调来了更多的战舰和兵力。 讨厌的还有那些活动在牛头山一带的宋军溃兵。他们在周围山区不断活动,许多老百姓都投靠了他们。他们以山地为基地,从各种金兀术不知道的地方钻出来,到处劫掠他们从各地搜刮物资的小股部队。 金兀术的粮草开始紧张,以前他从来没考虑过这种问题。随便打下一两个州县,他们的官仓存粮就够自己维持一段时间。粮食从来都不是他抢掠的重要目标,他宝贵的船只,更多是用来抢劫各种财物,尤其是绫罗绸缎,既能做衣服,也能当钱花。可现在,粮食问题却成了一个紧迫的问题。建康城本来也不缺粮食,但架不住十万人的消耗,一两日也就罢了,一两个月也消耗不完,可被堵在建康,已经过去两个月,却完全看不到脱险的机会。 夏天的蚊虫很讨厌,那些可恶的蚊子,怎么打都打不光,就像宋人一样,怎么杀都杀不完。最讨厌的还是炎热,为什么这么热?热的他的铁浮屠军昨日好容易冲上了一段壁垒,酣战了一个时辰,竟然倒下了几十个,以为被打死了,抬回来才发现是热晕了。还有几百人头晕发热中暑了。还有疫病,四月时候就开始有人拉稀拉个不停,到现在一个月过去,竟然有十几个人拉稀拉死,军营中还有上千人开始出现同样的症状。 他的部队号称十万人,实数确实也有这么多,搜刮了三千艘船的财物,抓来拉纤的壮丁就好几万。他带来的女真契丹骑兵有三万人,燕云签军有两万人,现在状态最好的,反倒是那些从江南抓来的壮丁。其次是燕云的汉人签军,最差的就是他的骑兵,女真人比契丹人还怕热。 相比这些困难,最可怕的是士气低落。说起来,一个个军官士兵恨得牙痒痒,可敌人就是抓不到。 再这么下去,他的部队就要被拖垮了,都不用敌人来打,生病、炎热,就能要了他们的命。 必须尽快打破僵局! 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统帅,金兀术很有紧迫感。 水战不考虑,跟岳飞争夺山地壁垒也失败,却成功将那些人堵在山上,一时间不能下山找麻烦,现在唯一能打破僵局的,也许就是对方的水寨。 金兀术已经多次登山观察过地形,韩世忠的水寨扎在靠秦淮河口的夹角,非常嚣张,堵住了从秦淮河进出的船只。 兀术心里冷笑,这些蛮子,如此张狂,就把水营扎在他的大门口,难道他们真的认为,大金勇士打不了水战,拿他们没柰何?他们难道不知道马也是会游泳的? 瘦西湖的明月很美,秦淮河的明月也很美。但是当兀术站在月色下,却一点也感受不到美,他忐忑的看着趁夜色潜伏在江边苇草丛里的女真勇士,卸了重甲,抱着抱着浮木开始泅渡。金兀术不是不知道沙洲上处处都是浅滩,不利于他的骑兵驰骋,但这是他最好的选择。水战他已经放弃,那些汉军根本不行,女真勇士上了船,站都站不稳,可恶的宋人还弄来大量神奇的烈酒,一点就燃,派女真勇士上船,完全是送死。 但即便是送死,他手下大量女真猛安谋克也开始请战,因为他们更加受不了江南炎热的天气,心烦意乱,被人堵着门打,又让他们的精神无比羞耻,宁愿死了。 于是当兀术提出,浮水攻占江心洲,拔除宋人水寨的计划,得到了所有将领支持。可兀术却开始担忧,并非他怯懦,而是他看到所有人都无一例外的支持出战的时候,本能的感觉到不安。战场上形成的强烈直觉,也让他不愿意去碰江心洲。 可是理智却告诉他,除此以外,别无他法。拔除江心洲,让宋人没有立足之地,或许还能重整战船,再战一场。 终于他的勇士游过了夹江,这并不难。女真勇士曾经渡过了混同江(黑龙江),渡过了黄河,虽然被长江挡住,但一道长江的分流,江心洲一侧的夹江还挡不住他们。短短两里的距离,别说抱着浮木了,空身都能游过去。事实上兀术手里有不少水性极高的女真渔猎部落士兵,其中不少别说游过夹江了,兀术一直派人游过长江跟江对岸保持联系。否则在封锁之下,江对面的人怎么知道兀术大军的处境。 一个谋克的勇士成功踏上了江心洲的滩涂,没有直接寻找敌人接战,他们位于江心洲的中部,距离宋人水寨还有好几里,反倒是背后的牛头山更近一些。不过兀术今天出兵,是打着请教牛头山匪寇的名义,以此为幌子,将牛头山各处隘口围了个水泄不通,尤其是牛头山面向长江一侧,保证不让一个宋军出山。 女真勇士抱着浮木登岸之后,迅速立起简单的营寨,接着几条小船拖着一条这几天紧急打制出来的铁链,悄悄的靠向营寨,终于一条拦江铁索被固定好,更多的小船从周围的苇草丛中划出来,以铁索为纽带,相互固定,一条浮桥架起来了。 他们就是这么将大军带过混同江,带过黄河,是靠浮桥,不是靠船。 浮桥搭建好之后,兀术松了很大一口气,换作以往,这条浮桥搭建好,他会看做是已经夺下了对面的土地,但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他心里总有一丝丝不安无法消解。 尽管还带着一丝不安,可他的军队依然在从容的调度,人马开始过江。 这时候突然有人提醒,兀术回头一看,牛头山上燃起了大火,在黑暗中那么的显眼。 兀术不由骂了一句:“混账!” 接着抛下了所有杂念,命令加紧过桥。 不止完颜兀术有直觉,岳飞同样也有直觉,他今天也觉得不太对劲。尽管金军经常性的会派兵来围剿他,今天的行动看着也没什么区别,都是声势浩大的出击,无可奈何的归去。可岳飞依然觉得不安。他是一个比兀术更加谨慎的将领,他每夜都会亲自巡营,今天也不例外。他知道山下各处隘口都囤积着金兵的兵营,也没想着派兵摸营,现在摸营已经越来越不好用。 不安将岳飞的视线带到了江上,江边影影绰绰总有些不对劲,让他仔细观察了很久。 牛头山居高临下,江面上的情景一览无余,但距离还是太远,超过十里的范围,又是在夜里,根本不可能看清具体情况,直到对方的浮桥成型,岳飞才恍然大悟,命令士兵燃起狼烟。 岳飞有直觉,韩世忠也有直觉,他今夜也有些不安,太安静了。 看到牛头山上的狼烟,韩世忠直到他的不安来自哪里,没有任何情报的情况下,他立刻就判断出金兵踏上了江心洲。 对于这片绵长十几里,却不足三里宽的狭长沙洲,韩世忠有些担心。他不是正经的水军将领,军事生涯主要是打陆战,马步战都擅长。把水寨扎在江心洲的夹尖,韩世忠早就提醒过张荣,认为金军有登陆江心洲从后方攻击的威胁。 可是张荣却不在意,认为江心洲里河叉、水泽遍地,金军如果用船攻来,陷在泥泞里,无异于一个个活棺材,张荣说“我舍舟而陆,杀棺材中人耳”。 这句话提醒了韩世忠,他不懂水战,否则也不会让完颜兀术给他来一个火攻,少了那么多大海船。 现在他收拢溃兵,重聚了三千部曲,还有大量来投靠的长江渔民。也遇到了跟李慢侯同样的苦恼,那就是张荣这个梁山好汉很难合作。张荣吃定了兀术,一心要抓住兀术,不但作战用命,对韩世忠也是防备异常,生怕被抢了功劳。因此张荣建好水寨之后,一直以他不精通陆战为由,让韩世忠负责防守水寨,水战出击则都是张荣的人马,韩世忠的部将很难下水,因为船都被张荣控制。 韩世忠带着这些手下,一边积极训练他们,一边不断向李慢侯要物资,将这些兵勉强武装了起来。 可是这些仓促武装起来的军队,一时半会根本形不成战斗力,为此他不惜得罪岳飞,将李慢侯援助岳飞的三千步兵中,最精锐的一千截留了下来。没想到岳飞依然给他报了信。 提前接到预警之后,韩世忠立刻调兵遣将,将四千人分开埋伏在一处处他早就观察好的地点设伏。只要金军敢来,来一个他杀一个! 果然,天亮前就有小股金军穿过一片片芦苇荡,朝着水寨悄悄潜来,一头扎进了韩世忠给他们扎下的口袋,经过一个时辰的苦战,三百金军全军覆没。 第八十节 拦江之战(9) 由于被张荣排挤,这一个来月,韩世忠大多数时间无所事事。 除了练兵之外,就是在江心洲侦查地形,他找到了太多金兵必经,又容易设伏的地点。 一个筹谋已久,脑子里早就过了无数遍,如何埋伏,如何御敌,如何将敌人或逼或诱到一些对他们更加不利的水泽泥泞处;一个以短击长,弃马步战,身披重甲,对复杂地形一无所知,贸然闯入茂盛的芦苇、杂草丛生的沙洲,凭着感觉去摸人家的水寨。 这样的战果一点都不意外,韩世忠甚至没有打了胜仗该有的兴奋。 设伏成功,三百个不知道是探路还是偷袭的金兵,身披重甲,跟他的手下在泥潭中苦战了一个时辰。敌人在泥潭中,筹谋已久的韩世忠的部下却不是,而是用一些树枝加木板在水泽地上铺出了一些容易立足的阵地,站在这些阵地上,跟泥泞中的金兵对射,占尽便宜。而金军多次冲击他们,试图夺取阵地,都被打退。最终经过一个时辰的鏖战,耗尽了体力,试图逃跑的时候,却发现后路早就被断了。 最后当场打死了一百多,剩下一百多力竭被俘。 打赢了一场小仗后,韩世忠觉得很不过瘾,他憋了一个月的劲,巴不得金军来偷袭,他做了那么多准备,如果只是坑了这三百金兵,那就太浪费了。于是他不但没有携胜回营,反而亲自带兵摸了上去。 一直摸到了金军登陆处,发现他们防备森严,在江边建立了滩头水寨,派了重兵守卫,并不急于出营。同时加紧时间加固浮桥,无数小船接着晨光,从秦淮河入江,沿着江岸,向江心洲滩涂聚集。 金兀术将这些小船,用铁索、铁链固定,用装着石头的篮子锚定,上面铺上原木,木板,形成一个宽阔的三百步见方的突出营寨。不断加固浮桥两侧,两百步就扎一个这样的营寨,驻守马步兵,甚至安放了许多石炮。营寨之外,又连着一条横贯两岸的铁索,这样张荣的小船很难靠近。 韩世忠看到这种情况,知道金兵登岸已经无法阻挡,必须着手准备江心洲水寨防卫,希望这次张荣能尊重他的建议,否则肯定要吃大亏。 李慢侯收到金兵登陆江心洲的消息,是在第二日下午,快船送到瓜州的。他惊讶不已,确实没想到兀术可以用这种方式登陆,果然敌人永远不会按照你的设想行动,你把他堵在了江南,他不会傻傻的等待,更不会用自己最不擅长的方式跟你进行水战,而是会想尽办法将不利变为有利,用他们最擅长的方式跟你作战。女真人不识字,却深谙孙子兵法的道理。 不过李慢侯也没有特别担忧,因为韩世忠送来消息的时候,让他放心,依然信誓旦旦保证,不让金人匹马过江,但提了一个要求,再借给他三千精兵,而且还要一千铁骑。还威胁说,如果没有这些精兵,他不可能守住。 如果这话是岳飞说的,李慢侯二话不说就发兵过去了。但他现在又不是小白,他也是有军事常识的。借步兵他能接受,骑兵有个毛用,在泥滩、沼泽里冲锋吗? 在认真考虑了一天之后,李慢侯给韩世忠打了一个折扣,发了两千步兵。根据目前扬州的情况,很长时间应该没有实际威胁。步骑船水陆一体的配合越来越纯熟,骑兵护船,步兵乘船,遇到金兵之后,骑兵背水列阵,步兵依船为堡,迅速就能形成一个攻不破的军阵,让金兵无可奈何。始终保持着扬州到瓜州的水路畅通,金兵试图切断过运河,而且是用他们最不熟悉的土木作业方式,可运河挖是挖不垮的,他们试图在两岸扎水寨拦截,但大量战船立刻聚集过来,将水寨烧毁。在运河水位下降到不足以摆开战船之前,他们没有希望用这种方式拦河。 其实最便捷的方式,就是攻下沿河的某处城池,杨子桥也好,邵伯镇也好,都足以切断运河交通。但可惜他们不但没有打下扬州的兵力,连对付这样的小镇,暂时也抽不出兵力。 当然也不全是兵力问题,兵力再紧张,从无所事事的留在北岸的三万骑兵中抽一万出来也不难,问题是金兵无法耐着三伏天的高温,猛攻有重兵把守的据点。 虽然只发了两千步兵,韩世忠发来消息抱怨,说本来能把金兵营寨摧毁,因为没有重骑和精兵,暂时只能防守水寨。不在乎他的抱怨,能守住就行。要的就是挡住兀术大军,已经拖到了盛夏,现在金兵马瘦人疲,等到秋天,情况会更糟。江南的秋老虎不输于夏天,秋热过后,秋雨连绵,梅雨季节对金兵来说又是一重考验。等他们全都承受了,哪怕到了冬天,阴冷并不会让他们感到舒适,那是另一种寒冷。最关键的是,不管是夏天的酷热,秋天的阴雨,冬天的湿气,都容易诱发疾病,到了冬天,恐怕就是金兵疾病最严重的时候。那时候兀术要是还没想到办法过江,或许可以尝试一下转入反攻,渡江围剿兀术。 传来的消息越来越详细,李慢侯也派人亲自去查看,认为防守稳固,没有韩世忠说的那么艰难。张荣的战船虽然奈何不了拦江的兀术浮桥,可是水寨的防御是十分有力。张荣从山东一路南下,面对着金军、官兵的双面围剿,还有其他巨寇的吞并能一直平安无事,发展壮大。他扎水寨的本领,应该说立了头功。 虽然在江心洲夹尖立寨,但他挖通了一条护寨的水渠,又将沙洲上一些水泽贯通,他的小船甚至能在芦苇水泊里打伏击,金兵别说直接攻击水寨,找一条通往水寨的道路,一时半会都做不到。而且张荣兵力雄厚,他手下三万经过李慢侯训练的水兵全部放在寨中死守,在江面上巡游邀斗的,已经换上了一些没经过步战训练的梁山好汉。还有韩世忠带着的一万多军队帮助,水寨现在万无一失。 但金兵也不急于进攻,在距离第一浮桥的东侧三百步位置,又修建了第二条浮桥,同样是用铁索,水寨保护,两条浮桥中间,还在修建第三条浮桥,看来这第三条浮桥,才是金兵的主路。 与此同时,金兵还在沙洲上修路。遍布芦苇荡的水泽不容易通过,他们就填土造路,用干草填补,上面堆土,铺上木板,一路将道路朝着水寨方向修去。这让李慢侯不由想起了金军在陕西和西军主力进行的富平决战,西军二十万大军就驻扎在一个沼泽环绕的地区,金兵也是通过这种方式,修通了道路,冲垮了西军阵营。 这些女真人,生活在复杂的东北山林地区,遇到的地形环境比汉人更复杂,因此他们才能武装起擅长各种战斗方式的军队,打水战,他们有渔猎部落,打骑战,他们有游牧部落,攻城战,他们有山林部落,东北此时的自然环境还很原始,也有大量沼泽地带,他们对于梁山泊这样的地形,也并不是一点都不了解。 李慢侯知道,一旦这些道路贯通,就是兀术发起总攻的时刻。 韩世忠会怎么应对呢? 十天之后的六月中旬,李慢侯知道了答案,三十多艘海船,鼓着风帆,借着千里江风,浩浩荡荡向上游开去,韩世忠的艨艟舰队来了! 看着三十艘艨艟驶入水寨,韩世忠站在寨墙上仰天长啸,他可不是因为壮怀激烈,完全是因为憋闷坏了。被张荣这个水寇打压了快两个月,让他无比郁闷,却又无可奈何。想当初他韩五把兀术十万大军堵在黄天荡里的时候,多么的意气风发,转眼间落魄到要看水匪的脸色。 这下好了,这些从浙江过来的大海船彻底给他涨了志气,这些大海船现在才来,实在是急坏他了。 但是没办法,朝里当权的那些人,实在是让人无语。之前赵构命人从福建调来了上千艘海船,还不允许权贵借用,从春天开始就扣在明州港口,虽然后来发现,还是有人借用了大部分船,管船的提举官,用这些船跑私活去了,根本没想到金兵能过江,还来的那么快,在港口上就只有两百艘大船,根本装不下赵构带去的文武百官、宗室子弟和他们的家眷。 金兵后队在明州一直停留了七十天,撤兵之后,赵构登陆,如今已经返回杭州,这些海船就没用了。韩世忠在建康战败之后,气的梁红玉上奏折弹劾他,韩世忠也是一边请罪,一边请求朝廷再给他拨一批海船。他心想,即便朝廷没能从附近重新征集海船,那两百艘海船分他几十艘,也足够他再次将金兀术堵死在江南。可朝廷就是不肯,那些海船,赵构派了心腹去看管。总算从福建又调来一些海船,才抽了一小部分给韩世忠送来。 其实韩世忠知道,朝里一些官员甚至不希望他继续把兀术堵在江南,宁可纵兀术北去,只要兀术肯走就行。兀术留在江南,有些人就惶恐不安。吕颐浩建议皇帝御驾亲征,其实只是壮声势,但赵鼎就是不同意,屡次要求,必须在确认兀术主力过江之后,皇帝才能在杭州宣布御驾亲征。像赵鼎这样,宁愿兀术带着从江南劫掠的财富过江的官员,不在少数。很可能皇帝也是这种想法。 因此韩世忠的要求一直没有被满足。不过韩世忠是很聪明的人,他拿江北的三万金军吓唬朝廷,不断发消息说金军在江北打造战船,似乎要大举过江,这才让那些文官既不愿意给韩世忠大战船,让他继续把兀术堵在江南,又不敢不给韩世忠大战船,让江北的金军从容渡江。 得到三十艘大海船之后,韩世忠马不停蹄的将他手下部曲加沿岸投奔的渔民,总计三千人派上战船,开始抓紧操练水战之术。 另一边,三十艘大艨艟浩浩荡荡来到江心洲,让兀术备受打击。这些艨艟给他留下的阴影太大,抓赵构追到海边,发现赵构早就跑到海上,他还在海边强到了十几艘大船,派兵上船追入海里,但遇到宋军海军,基本上没有任何战斗力,不得不宣布搜山检海已毕,挥军折返。到了长江边,又被韩世忠用这些海船给堵住,在黄天荡里停了四十多天才出来。现在这些艨艟又来了,让兀术没来由的恼火。 下令抓紧时间攻打江心洲水寨,让这些艨艟即便留在长江边上,也没有立足之地。没有这座水寨,韩世忠的舰队,就只能像之前那样,驻泊在江中,一旦遇到无风天气,就是一座座无法移动的活靶子,可以用小船扑上去火攻。 水寨成了最大的障碍,张荣建造的水寨,尾巴在沙洲上,头却伸进了江水中,停靠着数以千计的小船,也勉强可以让这些艨艟停泊,主要是这些水寨可以在无风的时候,成为这些艨艟的庇护所。 兀术军令之下,数以万计的壮丁、签军被派到江心洲上劳作,修路的速度大大加快,五日之后,终于有一条宽阔的大道通到江心洲水寨前方。无数金军骑兵,踏着木板上垫土的道路,在江心洲水寨前方三里处扎营。日日派出数百精骑在水寨前搦战,同时劳工还在加宽水寨前方的空地,将一处处泥泞填平,开拓出一个可以让金军铁骑驰骋的空间。 金兵强攻水寨的战斗即将打响! 第八十一节 拦江之战(10) 一场秋雨迟滞即将到来的大战,七月初开始,下起了连绵的大雨,一下就是八天。 尽管下着大雨,双方都没闲着。金兵加紧往大营中输送攻城器械,赶制各种攻城武器。张荣则在水寨外墙上涂抹湿泥,水寨的墙壁都是粗壮的原木,一旦遭到火攻,后果不堪设想。之前的做法就是涂抹江泥,不单单是泥浆,里面还夹带着大量水草。 这算是张荣扎水寨的传统技术,他在洪泽湖、高邮湖一带的水寨,就是这样建成的。文人描述为“积茭敷泥为城”,容易建造,虽不耐用,但还坚固,容易修补。 双方都做着决战前的最后努力,终于到了七月九日,天气放晴。金兵等了一日,立刻发起了猛攻。石炮猛烈轰击,掩护签军填壕,一日填平了三段城壕。第二日,架起云梯,开始强攻。 张荣的部下虽然也接受过李慢侯的训练,但毕竟久疏战阵,实战经验主要是水战,遭到金军纵横南北的强力攻击,一时间抵挡不住,出现了溃退迹象。关键时刻,韩世忠带着三千精锐步兵反击,才将金兵打下了水寨,并且用酒精烧毁了三架云梯。 这一波反击并不是韩世忠计划里的,他计划中的反击还没开始。他一直在等待,一直在确认。天气一直很好,烈阳高照,金兵连续进攻了三日,都没有攻下水寨,三天中,有两次登上寨墙,靠着士兵玩命才将他们打下去。 到了第四日,金兵消停了一天,他们送来了一封信,是金兀术邀请韩世忠阵前会面的帖子。韩世忠答应了,约在第五日中午见面。 这一日金兵十几骑护卫着一个锦袍大将,正是兀术,兀术指挥打仗不喜欢穿铠甲。而且不避矢石,用这种方式彰显他的勇武,可保卫他的亲卫,却是一个个人马俱甲的铁浮屠。 韩世忠也带着十几个亲军,两人骑马慢慢走到两军中间,相聚三百步距离停下。 韩世忠是不认识兀术的,传闻中他与兀术会面以及伏击兀术,都不属实。他屯兵焦山,遮断江流,金山在水中,是“江心一朵美芙蓉”,兀术怎么敢过江到金山岛?金山岛到了清末才跟陆地相连。与兀术会面不可能,阵前大将,私自与敌帅会面,而且是在许多文武官员望风而降的时候,传出去的话,根本解释不清。 韩世忠现在依然不认识兀术,但是有人认识。前几日俘虏的那些女真兵,他们认识,此时几个女真兵被抓到了寨墙上,让他们看着兀术,还有从扬州送来的翻译,也是见过兀术的契丹人。 阵前一个汉人模样的翻译在兀术身边,帮兀术喊话,告诉韩世忠,只要肯投降,可以依照张邦昌例,扶他为王,统领江南。 韩世忠则一面跟翻译虚与委蛇,一面不断回身看向寨墙,只见那个契丹人挥了挥手,韩世忠在马上拱手: “容某思虑几日,三日后答复四太子!” 说完打马就回,还没到寨门前,就看到寨子里生气了浓烟。 兀术还在跟翻译交流韩世忠的回答,突然看到浓烟,立马就知道中计了。大呼一声,十几个铁浮屠立刻护着他返回大营。 回到大营中后,兀术还没想到对方怎么设计自己,隐隐听到金鼓之声,立刻明白,坏事了。 来不及做任何准备,骑上战马,快速往江边奔逃,可惜已经晚了。 他苦心打造的三条浮桥,随着江水,如同巨龙一般扭动,可是此时却是火龙,几十艘大海船冲入浮桥中,冲断了第一道浮桥后,直冲中央最宽大的浮桥,船上的水兵不断的将烈酒砸向浮桥,接着一把火引燃了,已经被秋阳暴晒了五日的浮桥。 兀术没有任何犹豫,直接东,避开自西向东而来的韩世忠舰队,可惜行到半路,却看到五艘艨艟已经冲了过来,撞在浮桥上的铁索上,夹在了两个方形水寨之间,可他们依然在居高临下的扔下烈酒。最后一把火将一段浮桥点燃,兀术站在江边,眼睁睁看着浮桥被烧断,他知道中了最险恶的诡计! 几百步外的鼓声越来越近,那是顺流而下,撞破两道浮桥的舰队正在向最西边的浮桥杀来,上次在金山,兀术就是在这种鼓声中战败的,后来听说击鼓的是韩世忠的夫人梁红玉。金山那里是“树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江心洲这里,却是两岸无树影,鼓声断江桥! 败了,而且败的很惨,兀术终于知道这些天来,一直让他不安的原因。原来能过江,也未必能打赢。 他的前方大营,还立在江心洲水寨前,后营摆在江心洲岸边,都聚集了上万兵马。却依然无法阻挡韩世忠截江,长江啊长江,就真的那么难渡? 兀术此时已经没有疑问,他放弃了。静静的等着韩世忠的艨艟冲断三道浮桥后,顺流而下出了夹江,夹江江面上到处漂浮着浮木,一些散乱的小船顺水飘荡。顾不上整理后队,兀术下了一个命令后,他的亲卫下江牵来一艘小船,载着兀术,快速向对面划去。 兀术刚刚过江,对面的兵将还在努力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想办法过江,大多数人试图捞起江中小船或者浮木游过来,少数人甚至什么都顾不上,脱掉铠甲直接就跳进江水。 就在这时候,江面上突然飘来大队的战船,而成功逃回来的金兵,十不足一,数万金兵被困在江心洲上! 韩世忠和张荣站在水寨上,同时大笑不已。 “恭贺少保。大计成矣!” 张荣抱拳祝贺。 韩世忠笑道:“同喜同喜。以后这江面,就任由统领纵横了!” 无数落水的金兵,在张荣水军的攻击下沉入江底,无数侥幸找到了小船的金兵,在一个个驾着战船围剿的水上健儿的绞杀下,彻底失去了过江的希望。 兀术并没有放弃这些人,展开了最大的努力去救他们,派出了假设浮桥后为数不多的战船出战,但很狼狈,完全不是张荣水军的对手。兀术明白,登上江心洲的那些金兵,除了自救之外,已经没有别的获救希望。 此后数日,张荣和韩世忠的战船不断在夹江中巡航。韩世忠甚至分出十艘艨艟,锚定在江心作为水城,方便张荣的小船挂靠。如今才到七月,还是长江洪水期,水位高,流速大,夹江这里收紧了江面,水流更快,对于那些小船来说,堪称激流。韩世忠的战船,从西顺流冲来,借助江流,才一鼓作气,连冲三道浮桥。如果没有这样的大船锚定,小船在这里很难长期停留。 有了艨艟,张荣的战舰就可以在夹江中持续作战,日夜不息的进行巡逻,将兀术彻底堵死在江心洲。 此时韩世忠以为兀术还在江心洲,他想方设法确认兀术身份,最大的目标就是兀术。 所以他不但继续截断江流,而且将兀术被他困住的消息传播四方,壮声势是其一,主要是想向惊恐不安的朝廷再讨要一些援助。另外安一安儒生们的心,免得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的对他拦截兀术表示担忧。 李慢侯收到韩世忠将兀术困在江心洲的情报后,大喜过望,他看到那些艨艟从江面西去的时候,就知道韩世忠会玩这一出,但他没想到韩世忠能把兀术堵在江心洲,因为他不认为兀术有必要去江心洲直接指挥攻击水寨的行动。 牛头山上的岳飞收到消息后,同样受到鼓舞,开始更加频繁的偷袭金军。活动范围持续扩大,已经不局限于牛头山一带,往南到广德军,往东到宜兴,往西到太平州一带,都是他的游击区。 赵构收到消息之后,终于下定决心,下诏亲征,刘光世、张俊的部队,开始北进! 建康的金兵如同困兽,爆发出了最后的疯狂,大军持续出击,非常狠辣。反复从建康到广德军一带出击,见人就杀。见到打游击的宋军,更是疯狂,不惜伤亡的冲锋,一时间各路敌后军队不得不收缩进了他们的基地,暂时避敌锋芒。 江心洲上残余的金军,也发起了疯狂的进攻,石炮不断轰击寨墙,飞梯、云梯不管不顾的冲击城墙。竟然真的给他们夺取了寨墙,最后迎接他们的,是冲天的火光,实在守不住的韩世忠和张荣不惜自己烧了寨墙,但并没有完全放弃水寨。因为火光过后,在不远的江边滩涂上,依托三艘座沉的艨艟巨舰,他们重新搭起了一座水寨,而金兵的兵锋终于消钝,再也无力来争夺这第二座水寨了。 同时对岸的金军水军,也不要命的驾着各种小船,反复突击宋军的水上防线,甚至试图故技重施,顺流而下放火船,打算烧了夹江中的韩世忠艨艟。但这一次艨艟周围,有大量灵活的小船保护,张荣的手下轻易就将这些火船拦截,用叉子抵住推到两旁。 金兵水军的疯狂进攻,不是完全没有结果,还是有许多被困江心洲的金兵,趁着混乱泅渡过江,主要是在夜里。 惨烈的拉锯持续到七月中旬,突然建康城里燃起大火,一支数千人的金军骑兵,出了南门纵马奔驰而去。在牛头山上的岳飞见状,当即下山,摧毁了一些金兵部署在牛头山下的空营后,岳飞明白大事不妙,兀术竟然放弃江心洲上的金军逃了! 建康已经是一座空城,燃烧的除了城里的房屋之外,主要是金军从江南劫掠的绢帛等带不走的财物,能带走的金银,都被他们放在马背上带走了。城中金兵大营中,则是满地的死尸,多数都是从江南各地抓来的青壮,其中有苦力也有大量工匠。甚至还有一批明显北方服饰的男丁,岳飞认出是燕云的汉军。 金兵竟然连自己人都屠戮,岳飞判断是因为这些燕云汉兵不会骑马,无法快速移动,被抛弃了,担心走漏消息,所以将他们连同江南青壮一同杀了。同样被杀的,还有一批建康城里投降的文官,他们也因为不会骑马而惨遭杀害。 岳飞带兵加紧救火,终于成功抢出大量尚未烧起来的财物,此时韩世忠、张荣部,也闻讯登岸,进驻建康城,很快,围绕这批财物,三方开始争执起来! 第八十二节 坐地分赃(1) 不争执起来才怪! 有一种说法,许多抹黑岳飞的学者,将岳飞在建康打游击这段经历,描述为劫掠。 只是劫掠的对象不是老百姓,而是金军。他们找出一些证据,证明岳飞的不忠。其中包括,岳飞在宜兴安家,那段时间正是赵构被金兵追的躲到海上,可岳飞却在娶新媳妇。 说岳飞在杜充抗敌的时候,带兵逃跑,导致了上司陈萃的阵亡,让杜充不得不投降。之后岳飞活动在敌后,打击金军的目的是为了抢劫财物和扩编自己的部队,任由金兵将赵构赶走,纵火焚烧杭州、平江等城池而不顾。 这些抹黑岳飞的言论是真实存在的,有些学者就是比秦桧还要无耻,秦桧甚至都无法用这些行为作为罪证,只能说莫须有,而他们却信誓旦旦帮秦桧找出了无数条岳飞该杀的证据来,仿佛岳飞是杭州失陷,皇帝逃跑的罪魁祸首。 但是,赵构逃跑,杭州失陷,这些可都是在赵构身边拥有十万大军的情况下发生的,而岳飞当时不过是一个中下级军官,统兵从未超过万人。在杜充投降,守军崩溃的情况下,他能拢住溃兵,不断骚扰金军后方,这已经难能可贵,要是所有宋军都是这样的不忠之臣,金兵早就被劫掠光了。 岳飞在做低级军官的时候不忠,总要有一个动机,如果是为了荣华富贵,那么他跟着杜充一起投降是最好的选择,他的家乡河南汤阴已经是沦陷区,他的家人生死不明,他投降了金军,而且是带着军队,最次也能保住职位,何苦苦心在敌后活动?除非他有更大的野心,在统兵不足一万的时候,就想着有朝一日能发动政变,谋夺皇位。为此不惜抛弃敌占区的家人,然后开始打劫金军,收拢溃兵,扩编军队。但这符合逻辑吗? 最说的过去的,可能就是岳飞在宜兴娶了第二任妻子李娃,时机似乎不太合适,正是皇帝受难的时候,他却张灯结彩娶媳妇。可岳飞并非好色之人,一生就娶了两任妻子,一个嫌他穷离异,一个就是李娃。为什么在兵荒马乱的时候,岳飞亟不可待的要娶一个老婆呢? 当时岳飞带着残兵败将,一路在追在金兵身后打游击,他的上司杜充投降,此时谁给他发军饷?是宜兴县令看到周边都是溃兵,唯有岳飞带领的军队保持军纪,秋毫无犯。于是主动联系岳飞,表示宜兴的粮食,足够一万人吃十年,请求岳飞来宜兴平乱。 可是宜兴官方凭什么相信岳飞,凭什么不惜代价的给岳飞这只跟随杜充的人提供粮草,这时候岳飞选择把家安在宜兴,难道不应该吗?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岳飞此时确实为军粮所困,金兵没败的时候,就不断抢劫金军,此时金军退走,他缴获了数不清的金军财物,怎么可能交给别人? 韩世忠也是如此。黑韩世忠的史料,也将韩世忠在黄天荡堵截金兀术的行动,视作是韩世忠为了劫财。理由是,当杜充守建康的时候,韩世忠坐镇镇江,那时候他不阻挡金兵度过长江,临阵脱逃跑到浙江。可当皇帝逃到海上,招韩世忠去护驾的时候,韩世忠却说要拦截金兵退路。 韩世忠的行为看着确实有劫财的迹象,但却毫无逻辑,因为只求富贵的话,在皇帝危难的时候,韩世忠带着他的八千水兵去救驾,是最安全,最容易获取的功劳,张俊就这样去了,放弃明州,南下台州迎接皇帝,所以之后张俊一生没什么大的战功,却始终平步青云,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韩世忠为了拦截金兀术,他手下心腹大将孙世询、严永吉战死于金军火攻,活活烧死。这些大将,是韩世忠当年在河北反复出击偷袭金军小股部队的时候,就跟着韩世忠的心腹。在平叛苗刘兵变的时候,孙世询是韩世忠的先锋,阵前擒住了刘正彦。不惜牺牲先锋大将的性命,却被人说成是为了拦路抢劫。 宋军都是如此拦路抢劫的好汉的话,金兵别说过长江,恐怕得日日惊惶不安的担心被大宋好汉们抢劫。 但韩世忠确实有劫掠的恶习,他比岳飞贪财的多。秦桧要杀大将的时候,第一个目标并不是岳飞,而是韩世忠。秦桧跟岳飞并没什么私仇,杀大将的目的,无非是打击主战派,是一种立威,赵构支持秦桧杀大将的目的,也是为了树立皇权的威信,挽救南逃后岌岌可危的赵氏皇权,在没有比杀一个身经百战的大将,更能震慑军阀的事了。但韩世忠不但主动交出兵权,而且跑去赵构身边痛哭,自愿献上自己的百万贯家财,让赵构不忍心,才没让秦桧继续寻找罪证杀韩世忠。最后秦桧只能选择罪证很难找的岳飞下手,才有了莫须有的典故。 韩世忠不但贪财,而且很大胆。他手下的军队军纪也不行,抢劫老百姓的事情,并不罕见。甚至韩世忠不久前连地方官都敢抢,从真州逃到沙洲上的地方官向子忞携带大量财物,就被韩世忠席卷一空。 因此韩世忠见到金军劫掠了江南的建康、杭州、苏州三座最富庶城市留下的财物后,不可能不动心。 张荣就更不用说,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梁山好汉,打家劫舍是他的本行,他的罪证都不值得找,因为他真的抢劫老百姓,抢劫官府,杀人越货,无恶不作。他拿着李慢侯给的军饷,都敢拦截李慢侯送给赵立的粮船,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这三人现在凑一块,眼前堆放着如山一般的财物,没有发生火并,就已经是隐忍了! 收到消息的李慢侯很快出发前往建康城,带上了理财专家侯东,他必须赶在三波人马真的火并之前,处理了这批财富。这笔财富不分清楚,三拨人别说继续合作抵抗金兵,打起来一点都不意外。 来到建康之后,发现金兵劫掠的财富真的太多,已经烧了很大一部分,可依然有上百间仓库堆满了财物。 从岳飞这里了解的情况是,他进城后,秦淮河上数百艘船正在燃烧。所有船都连在一起,让他救都没法救。金兵掠夺的财物,之前都装在三千多艘漕船上。后来因为水战不利,大量漕船不是被改造成了战船,就是去搭建浮桥,导致大量财物不得不从漕船上搬入仓库。 金兵后队放火的时候不仔细,或者说急于出逃,基层士兵执行不到位,也得利于之前连续下了七八天大雨,金军对这些财物保管不善,许多仓库中都进了水,丝绸绢帛被打湿,因此没有烧着。这些都给岳飞救火带来了便利,最后将其中近一半物资抢救了出来。 转了一圈之后,让侯东和他带着的一批牙子,给这些货物估价,竟然还超过一千万贯!这还是打了个折的,因为大量绢帛不是湿了,就是被烟火污染,不然估价还会更高。 另外岳飞还缴获了一批军马,超过一万匹,全都是瘦骨嶙峋,甚至都站不起来的战马,以及满地的马尸和马骨。显然临走之前,金兵屠杀了大量瘦弱甚至生病的战马,充作军粮。倒不是他们缺粮,可能是为了赶制肉食干粮,他们需要长途奔袭逃命,带不了太多粮食,而且也不喜好吃素。剩下的这些军马,不知道是游牧民族实在下不了手全部杀死,还是因为来不及的缘故,总之也是一笔财富。 但是军马几家都不愿意估价,所以也就没有价值,以目前的马价,也是上千万贯财富,当然同样要打一个折扣,很低的折扣,因为无法判断这些马能否调养过来。 估价结束,三方都还认可这个价格。因为这些物资,大多数要交给侯东去变现,哪怕绢帛本身也具有货币功能,可不容易带走,不然金兵也不可能留下。 “现在先谈谈功劳。” 几家坐到一起,李慢侯先发言。 “这次呢,夺城之功,岳统制得了。阻截之功呢,韩少保当然是头功,可张统领出力不小,韩少保该上奏折给他请功。至于我,居中协调,就算不是首功,你们各家的功劳,我也该均沾。都没意见吧?” 没意见才怪,马上就争起来了。 韩世忠认为,夺城的功劳应该有他的一份,岳飞是占了一个大便宜,不是他将兀术的几万人马堵在江心洲,兀术不会逃跑,建康城谁知道什么时候能收复。张荣说韩世忠放屁,堵住兀术,他才应该是首功,同样夺城功劳他也该分一大份,要不是他逆流三百里来玩命,兀术早跑了,他韩世忠还得落一个纵敌的罪名。岳飞倒是不争功,却坚定的表示,建康现在就在他手里。 抢功劳吗,就该这样。但明显岳飞争不过这些人,有些耻于开口。 李慢侯给侯东示意,将价格这种事,他在行的很。 侯东立马道:“诸位大人。可否容小人说几句公道话。” 众人暂时停止争议。 侯东对张荣道:“张统领,如果不是我家大人请你入江,你能赶上这么大的功劳?如果不是我家大人派骑兵冒死护卫你的水兵南下,你能进的了长江?” 张荣闷哼一声不说话。 侯东又对韩世忠道:“韩少保。你别忘了,你可借了我家大人三千精兵呢,没有这些精兵,你能守住水寨。怕是早就被兀术夺了水寨,烧了你的艨艟,渡江去了!” “还有岳统制。话不多说,你也借了我家大人的兵。大家心里要有杆秤,这笔功劳大到了天上,谁都有份。” 众人这才看向李慢侯。 李慢侯道:“这夺城之功呢,还是该给岳统制。不过韩少保和张统领该立次功,岳统制捷报中应该名言。截江之功呢,韩少保还是头功。不是韩少保把兀术堵在黄天荡,挫了兀术锐气,张统领也不可能打的那么顺手。但张统领定得次功,且有挽救危局之功,韩少保也该言明。我也会写一封详细的捷报,由公主呈报皇帝。我的功劳就在这里了。” 基本定调之后,各自去写捷报,张荣比较吃亏,因为他没有渠道。韩世忠最占便宜,因为他深受赵构信任,岳飞不上不下,目前身份还是比较尴尬,但还能通过宜兴县上报奏折,并非完全没有渠道。 李慢侯则开始给他们分钱财,还是让侯东来分。 “先说好。这分钱的事儿,我家大人那一份可不能少。还有你们各家欠我家大人的账,也一并扣了。韩少保借粮十万石,借甲两千领,没错吧。岳统制借粮两万石,借甲一千领,也没错吧。至于张统领,自备粮草,就不算了,但我家大人借了三千铁甲,值三十万贯。怎么分呢?财货是岳统制截下的,岳统制当然该分大头。但如果没有韩少保和张统领在江面上激战,怕是这些财物都留在船上,最后一把火都烧了,岳统制也缴获不了分毫。” 李慢侯摆了摆手,故作姿态:“我那份就不要了。战马得给我分一份。” 侯东继续道:“好。既然这样,那岳统制呢,分一半。剩下的韩少保和张统领均分。” 岳飞稍微皱了皱眉头,缴获的东西,一半都不可能分出去,他只拿一半,但一想,这场仗如果不是其他人参与,他也缴获不了这么多,尽管不太情愿,还是点了点头。 韩世忠则很满意,缴获当然靠打仗,但也靠运气,这个天大的运气砸在了岳飞头上,能从他手里扣四分之一出来,那是天大的收获。只有张荣不太满意,他寻思他出兵最多,前前后后投入战船无数,人马十万,分的东西竟然只是跟韩世忠一样多,这不公平。 李慢侯见状道:“诸位。那些战马就均分了吧。反正太多你们谁家都养不起。另外,张统领你的马用不着的话,就卖给我。一匹给你一百贯,你不吃亏。” 张荣确实用不着战马,那批病马卖这个价,不亏。又是一笔收入,他想了想也就没有反对分钱的方法。 韩世忠是白拿,当然认可,岳飞确实想把马都留下,但他养不起。 暂时就这么分,侯东开始跟张荣商量,尽快把这批货物送出去。一旦收复建康的消息传出去,谁知道会有多少野狼来抢功。 巧取豪夺出经验的侯东,还打算留在建康城里,看能不能收一批当地人变卖的田宅,如果能找到旧主的话,但希望不太大,建康相当于屠城了,以前的居民没跑的,基本上都死光了。 建康城里除了这些财物之外,李慢侯还决定用一下那些被屠杀的尸体,这些尸体,可能比活人还有用。 第八十三节 坐地分赃(2) 江心洲上的战斗还在继续,但金兵疯狂的进攻已经组织不起来,因为他们内部乱了。 当建康城上火光冲天之后,他们的斗志就被彻底击垮。 江心洲上,目前还不知道有多少金兵,保守估计也在两三万人以上。当然大部分不是女真人,而是江南的壮丁和燕云的签军,他们不是战斗员身份,是以苦役身份登上江心洲,结果被困在这里的。 随着建康城上的烟火,以及岳飞升起的岳字旗,孤立无援的金军开始崩溃。率先大规模逃亡的,当然是江南的青壮。早在修路铺桥的时候,就又江南青壮逃亡,只是零零散散,现在则是成规模的逃跑,跑到水寨附近扣城,然后被带进水寨,用船送他们去建康城甄别。 其次是燕云地区的汉人,他们也是早就开始逃亡,但规模远不如江南青壮多。这些人心里装的,是辽国的心,辽国灭亡,他们跟女真人有亡国之恨,越是其中读书多的,这种亡国情感就越强烈,所以之前有大量燕云汉人主动投靠岳飞,还是小规模成建制的投降,由小军官带领下投降。 现在在江心洲上,这种情况越发普遍,而且规模很大。 最后才是契丹人。他们跟女真人同样有灭国之恨,燕云汉人虽然人数众多,但在辽国只是二等民族,他们契丹人才是国族。不过契丹人是在建康烽火燃起之后,才开始大规模投降,只是心理崩溃了而已。两百多年的承平,不但让宋人变得越发柔顺,也抚平了契丹人身上的棱角,他们的精神意志,远不如从山林里走出来不到二十年的女真人。 由于是阵前倒戈,他们几乎都是成建制的,骑着马来到江心洲水寨前,然后扔了武器,牵着马叫城。他们同样也被送到了建康城甄别。 在城西一角,一片巨大的营地中,遍地死尸。投降的契丹人一个个被带到这里来,李慢侯身边三百铁甲护卫,还有耶律犊子做翻译,大声对这些契丹人做起了宣传工作。 耶律犊子一句一句翻译,连表情模拟的都很到位,因为这些话他已经说过无数遍。 “看一看。这些都是你们辽人,女真人自己逃走,却把你们辽人都杀了。对女真来说,你们辽人都是亡国奴!” 李慢侯声嘶力竭的声讨着,不少契丹人已经泪流满面,国破家亡的情感,一般人是体会不了的。 直到三十多年以后,那些完全没有成长在灭国时期的契丹官员,在陪同女真权贵巡边的时候,依然有人趁机逃走,去西域投靠耶律大石建立的西辽。汉人中也有辛弃疾这样的人,家族明明已经在金国做官了,却夜夜挑灯看剑,心怀故国。 融合一个民族是多么困难,对女真人这种文化落后的民族来说,尤为困难。 随着这批契丹人的投降,江心洲上的情况也大致摸清楚,被困的大多数都是女真人,夺取江心洲这样的重要任务,兀术还是更信任女真军队,他们拥有不少粮草,足够他们维持很久。女真人人数大概是一万人,正好是一个女真猛安。契丹人只有三千人,但燕云汉人很多,有一万七千人,跟契丹人混编在一起,女真人指望这些燕云签军在打破水寨之后,可以冲进去进行步战。江南青壮也有一万左右,主要是些工匠,之前一直帮忙搭建浮桥,以及跟燕云签军一起押运粮草。 兀术派到江心洲上的人,就是这四万人,前营一万,后营三万,之前混战中逃了不知道多少。 契丹人首脑是两个人,他们拉出了八百契丹骑兵,趁着军营中混乱,夺路而出。营中还有两千多契丹骑兵,一部分是辅助的轻骑,少数是补充女真兵力的拐子马甲骑。契丹人说,拐子马不但是汉人称呼契丹和女真轻甲骑兵的称呼,也是他们的自称,而他们这样自称,又是对汉人骑兵的翻译,是因为宋军骑兵将左右翼叫做左右拐,渐渐的他们的侧翼骑兵就叫做拐子马。几国混战,这也算互相交融的结果。 两个契丹首脑,一个姓耶律,一个姓萧,一个是契丹国族,一个是契丹后族,而且是女真骑兵中的中级军官,是两个契丹谋克。 究其原因,正是因为国仇家恨。女真人灭辽之后,哪怕赏了他们一个小官,可难以融合文化差异,难以抚平的亡国之痛,都让他们难以忘记对女真人的仇恨。尽管被女真人用猛安谋克制约束起来,一找到机会,他们依然逃跑。 对于他们的说辞,李慢侯半信半疑,不过他也不在乎,这批契丹人他一定要收服,让他们来这里看女真人对辽人的屠杀,尽管大部分都是燕云汉人,可契丹人与燕云汉人,两百多年融合,服饰相互借鉴,他们一眼就能认出这些是辽人,况且其中也有相当一部分契丹人。李慢侯说女真人逃跑,杀光了契丹人,也是不对的。被杀的这些契丹人,主要是一些伤员,走不了的契丹人。但这同样也是一种歧视,因为女真伤员就没见到一个。 李慢侯看到一些契丹人被自己鼓动的满脸泪痕,知道他们是心向故国的,就有机会说服他们,因为李慢侯有一个杀手锏! “你们不要气馁。你们大辽还没有亡!” 一个契丹军官站了出来,不等耶律犊子翻译,冲着李慢侯喊道: “这位宋国大人,你说的是真的?” 这个军官竟然会说汉话,说的还很不错,应该是一个长期出入燕云的契丹人。 李慢侯答道:“当然是真的。契丹确实还没亡国,你们还不知道。你们的皇族,一个叫耶律大石的人,先在可敦城与十八部契丹人首领会盟,被推举做了辽国皇帝。现在已经在西域征服了大片土地,拥兵百万,也许不久就会东征,收复辽国旧土。” 契丹军官当即思索起来,这消息女真人可不会告诉他们。 在他还在回忆耶律大石是谁,可敦城在哪里的时候,耶律犊子将李慢侯的话翻译出来,接着振臂高呼起来。 “大辽未亡。大辽不亡!” 随着耶律犊子的呼喊,那些还没琢磨明白大辽到底是亡了,还是没亡的契丹人终于有人跟着用契丹话呼喊起来,越喊越激动。 旁边跟着李慢侯的岳飞都傻眼了,这是什么情况? “李统制。你用恩义感化他们了?” 不怪岳飞疑惑,他从刚才李慢侯的发言中,没听到半分恩义的内容,全都是在激发仇恨的。 “岳统制。恩义哪里能干华人啊?得靠洗脑!” “什么是洗脑?” 岳飞差异。 之后几天他就知道了。 因为耶律犊子带着十来个从扬州来的契丹人,天天带这些人在营地里喊口号,基本上都是大辽国还没灭亡,大辽国还在西域之类的话,内容简单,反复灌输。 可还是有不少人不吃这套的,两个首领就不太相信。联袂求见李慢侯,打算求证一下。 “我也是听几个贩卖的吐蕃人说的。听说大石借道西州回鹘之地,西征西域诸国,西域如今依然在契丹人手中。” 这倒不是李慢侯乱讲,算算时间耶律大石差不多到西域了。 姓萧的军官对耶律小声说道:“我萧氏一族,本属回鹘。借道回鹘,似乎可信。” 两人用契丹话说的,李慢侯听不懂,也不想听懂,他不需要给他们一个准信,他们自己会脑补一切,自己编的太圆满了,反而惹人怀疑。事实上他也编不圆乎,西辽历史,本来就小众,存世的文献不多。 “我们能不能见一见那个吐蕃人?” 耶律问道。 李慢侯摇摇头:“早都走了。如今天下大乱,我大宋也通达不了西域,跟吐蕃之间,也时断时续。也许是谣言,大辽恐怕已经亡国了。毕竟你们辽人,可没有我们宋人讲忠义。我们宋人一个皇子逃出来,立马就能在江南建国。你们大概不知道,我们的赵构大皇帝,现在已经重整旗鼓,下诏亲征了!” 威武霸气的赵构大王现在正坐镇杭州亲征,而顶在最前的刘光世和张俊部,被之前金军逃跑前的殊死一击吓破了胆,兀术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刘光世和张俊的大军如今硬是没开过来。反倒是岳飞部南下先后收复了溧水、广德和建平,在安吉跟张俊部会师,这才让朝廷相信,金兵真的逃了。 两个契丹人冷哼一声:“谁说我契丹没有英雄?我耶律氏只要有一个人在,契丹就没有亡国。” 李慢侯叹道:“你也姓耶律。不还给女真人卖命吗?” 耶律涨红了脸:“庶子。你胆敢羞辱我!我是迫于无奈。” 李慢侯满不在乎:“行了,有能耐朝女真人使去。在我这里耍什么亡国奴的威风!你要真是耶律氏的子孙,就不要丢你祖宗阿保机的脸。重整旗鼓,跟我一起杀女真人去!” 耶律瞪着李慢侯,咬牙切齿道:“给我兵马,我去杀贼!” 李慢侯摆摆手:“不急,不急。谁知道你领了兵马,是去杀女真,还是来杀我。你们契丹人都不可信。” 宋辽两国,和平了两百年,却互不信任,互相鄙夷。公主府里不就有一个叫曹破辽的军官。 耶律冷哼:“你如何才肯信我?” 李慢侯道:“先改个名字吧。你们叫这种名字,回头被女真人听了去,你们家人就该倒霉了。” 耶律哼道:“我父母、兄弟都被女真人杀了,我哪里还有家人!” 家人死光了?还有这好事,国仇家恨啊! 他确认道:“你没有老婆孩子?” 耶律满不在乎:“我为天下,何惜女子!” 汉人的好东西没学会,这种变态的牺牲精神倒是学到了。 李慢侯劝道:“还是改一改的好。你们这些契丹人都改名字,就当是重活一回,跟以前一刀两断,再也不给女真人当狗,好好做一个契丹勇士吧” 姓萧的点点头。 耶律立刻道:“好。我以后就叫耶律破金,不灭金贼,死不旋踵!” 姓萧的也道:“那我就叫萧灭女真!” 什么消灭女真?太不雅了。 李慢侯忽悠:“你觉得萧峰这个名字怎么样,是不是威武霸气?” 萧灭女真态度坚决:“我就叫萧灭女真,绝不更名!” 好吧,契丹人的起名习惯跟汉人不同,耶律大石的皇后还叫萧塔不烟呢,也是四个字,不过听着挺有诗意的,比这萧灭女真强了不知多少倍,看来这两个契丹贵族,恐怕学识也就是半吊子。 不过不重要,李慢侯要的是这两人带着契丹人跟女真人打一仗,打赢打输都不要紧。 这两人从金营中带出八百人倒戈,李慢侯在扬州还有三百契丹俘虏,那些俘虏洗脑洗的更彻底,加起来就有一千人了,用这一千契丹骑兵跟女真人打一仗,意义重大。 正在跟两个契丹军官讨论,突然外面传来了喧哗声,很快卫兵进来报告。 “统制。沙洲那边起火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去探探!” 很快传回消息,一万多燕云汉军投诚了,他们跟带领他们的女真军官发生了冲突,几个下级汉军杀了军官,整个军营瞬间哗变,一千多个成建制的女真人骑马离开了军营,剩下的都被汉军杀了,然后他们点火烧了营寨,在岸边呼喊投降,正在被张荣的水军接收。 情理之中,意料之中的事情,契丹人都投诚了,这些汉军恐怕早就在酝酿起义了。只是烧了水营却是多此一举,万一不被接受,前营的女真人挥军杀过来他们连营垒都没有,太吃亏了。就算投诚,留着营寨也是一种投名状不是。要么是傻,要么就是另有内因。 很快李慢侯就知道了,原来发动起义的并不是所有汉军,他们内部也没有一致意见,于是个别起义的汉军就打算胁迫其他人,将水营连同营寨李堆积的粮草一起烧了,让其他人都没有退路,只能跟他们一起投诚。 原来是为了裹挟别人,这领头的倒是有魄力。 李慢侯很快就见到了带头起义的军官,一问名字,对方立马跪下了。 “起来,你是义士,可不是俘虏。怎么还跪下了。” 义士说道:“小人的贱名有冒犯之处。” 李慢侯道:“一个名字能冒犯到哪里去?” 义士神情苦涩:“小人叫张灭宋!” 嚯!辽国的忠良啊,不过这名字现在喊出去,不被打死才怪。 跟张灭宋沟通了一番,原来对方家里原本是契丹士族,官宦人家,祖父、父亲都在战争中殉国。契丹灭国之后,他被编入女真谋克,这次被签军,征发来江南打仗。他因为识字,负责管理粮草。家里基本上也是有妻儿,但也豁出去了。 李慢侯跟他商量道:“张灭宋,你改个名吧,我大宋差不多都被灭了,你这么继续咒下去,真灭了怎么办。” 张灭宋干笑两声:“全凭大人做主。” 李慢侯想了想道:“张忠宋,张爱宋,张望宋,你挑一个。” 张灭宋道:“就叫张望宋吧。” 他到底是辽国的官宦子弟,望宋比较中性一些,可以解释为盼望,也可以解释为遥望。 李慢侯点点头:“张望宋。你挑一些信得过的汉军,跟本官去打女真,你可愿意?” 张望宋满口答应,咬牙切齿表示他跟女真人有国仇家恨,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 不管真假,李慢侯都只能信,他也需要这些汉军跟女真人打一仗。 但他不能把俘虏都带走,因为这些俘虏用来献俘,可以让皇帝脸上增光,也就可以让武将官路亨通,不管是岳飞还是韩世忠俘虏了敌人,大多都会选择献俘。现在这些人是张荣俘虏的,他也更倾向于献俘。李慢侯也不可能把一万多燕云汉军都吸纳到自己军中,没这个必要,有一两千足够了。 三天时间,侯东就已经将建康城的财物运走。岳飞后来又发了一笔财,被金兵占领了这么久,突然撤走,不可能没有遗漏。建康行宫里就遗漏了一间储藏室,里面很多古玩字画之类的东西,现在不值钱,以后稳定就值钱了。岳飞还将那些烧沉在秦淮河里的漕船都捞了起来,上面的财物竟然有不少完整的。原来这几百艘船里,装了大量从杭州一带搜刮的大型瓷器、玉器、珊瑚等名贵却又不方便战马拖运的财物。烧也没有烧毁太多,这笔财物,侯东估价五百万贯,但没有能力一次性付现,跟岳飞商议,慢慢帮他出货,折算军费三年内转给他,岳飞也同意。 这次分赃,岳飞赚了太多,他都有些后悔将那些战马分了,因为他发现,他有可能养得起了。 有了这笔军费,岳飞就可以加快训练军队,岳家军的成型也会早一些时候,对这个国家来说,都有重要意义。 到了第五天,李慢侯就不敢逗留,因为失去了兀术这个钉子,江北的三万精骑,全都可以用来攻掠扬州,而他们也确实去了。这让李慢侯意识到,扬州大会战中的拦江战役阶段已经结束,接下来该是扬州保卫战,他必须赶回去坐镇指挥。 而且扬州那边出现了许多意想不到的状况,他必须在大战之前全部解决。 第八十四节 藩镇割据 这段时间,李慢侯将全部精力投入拦江战役中,扬州这边积累了许多矛盾来不及处理。 最大的矛盾,还是小朝廷给他带来的,他们派来一个扬州地区最高军官,真扬镇抚使,还是跟李慢侯起过摩擦的流寇,曾经寇掠楚州到通州一带的郭仲威。 真是朝里有人好做官,这个郭仲威犯下的罪行,杀他十回都够。可是他投靠了一个好主子,曾身居宰相高位的周望。金军南下,周望信誓旦旦要为皇帝镇守江东,结果兀术大军一到,他就跑去躲到了太湖。接着平江知府也跑了,还把大印交给郭仲威,之后郭仲威放了一把火后也跑了,但算起来他是最后一个逃跑的官员。所以事后追究的时候,他不但没有被问罪,反而高升到了真州、扬州最高官员。 伴随郭仲威到扬州担任镇抚使的背景是,朝廷决策机构出台了重要政策,那就是将江北军阀化,或者说彻底放弃江北,任命一个个军阀来阻挡金兵南下。出现这种政策的原因,一方面是文官不想也不敢到金兵南下,土寇横行的江北任职,另一方面是所有文官都认为,江北已经不可能守了,会像河北、河南和山东一样,成为女真人的猎场,每年一次南下打猎,朝廷继续维持这里,没有任何好处,还不如将这里给了那些地方势力,让他们拼命去阻挡金兵,为朝廷抵挡灾祸。 持这种态度的官员代表是御史中丞范宗尹,历史上后来他政治斗争中失败,弃守江北也成为他的一条罪状。 报这种态度的不止范宗尹一个人,皇帝赵构也是这种想法,他还先下诏说“周建侯邦,四国有籓垣之助;唐分籓镇,北边无强敌之虞。永惟凉渺之资,履此艰难之运,远巡南国,久隔中原,盖因豪杰之徒,各奠方隅之守。是用考古之制,权时之宜,断自荆、淮,接于畿甸,岂独植籓篱于江表,盖将崇屏翰于京都。欲隆镇抚之名,为辍按廉之使。有民有社,得专制于境中;足食足兵,听专征于阃外。若转移其财用,与废置夫官僚,理或应闻,事无待报。惟龙光之所被,既并享于终身;苟功烈之克彰,当永传于后裔。尚赖连衡之力,共输夹辅之忠。” 诏词是直学士院綦崈礼起草的,是皇帝先起了开藩镇的头儿,让群臣商讨。 赵构总结经验,从西周谈起,西周分封诸侯,周边有诸侯拱卫,所以夷狄始终威胁不到周天子。唐朝的藩镇就是前朝的事情,唐朝建的藩镇,一个个可是压着北方草原民族暴打的,比如安史之乱的安禄山,就经常派人去草原上欺负契丹人,还将契丹人的头领骗来一起杀掉。无事就惹事,但确实很强。 赵构决口不提西周封诸侯,导致天子大权旁落,名存实亡的结局。也不提唐朝藩镇割据,引发安史之乱,将盛唐腰斩的憾事。此时赵构已经顾不上了,完颜兀术带大军将他追的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甚至让他失去了男人的能力,再也无法生育,他是真的无所顾忌了。相比下次金军南下在来追他,藩镇割据并不是不能接受。 于是希望将荆湖南北路、淮南东西路,京畿东西四路,统统设成藩镇,朝廷就偏安东南一隅,让这些藩镇保护朝廷,他得一个偏安的结局,能成为东晋,也算圆满。 诏书一下,范宗尹率先表示赞同,“从官集议分镇事宜,请以京畿、淮南、湖北、京东、西地方,并分为镇。除茶盐之利,国计所系,合归朝廷置官提举外,它监司并罢;上供财赋,权免三年,馀令帅臣移用。管内州县官许辟置,知、通令帅臣具名奏差,朝廷审量除授,遇军兴,听从便宜。其师臣不因朝廷召擢,更不除代。如能捍御外寇,显立大功,当议特许世袭。” 范宗尹一步到位,不但同意设立藩镇,还提出特许世袭的建议。 这份诏书能被同意的大背景还有,吕颐浩倒台了。吕颐浩跟周望一起担任左右相,不像周望弃城而逃,吕颐浩一直跟着赵构,帮助赵构逃亡。只是之后跟赵鼎产生了冲突,权力相互倾轧,最终赵鼎战胜了吕颐浩。显然赵鼎那种必须确认金军北逃后,才让皇帝下诏亲征的态度,非常符合赵构的想法。于是在斗争中,吕颐浩最终失败。说赵鼎老成持重也好,说他比吕颐浩更没有胆气也罢,总之他掌握了权力,势必比吕颐浩更加柔弱。 这些都造成小朝廷决定放弃江北。 但小朝廷并不傻,将江北封给一个个朝廷不放心,又无可奈何的武将,主要是一些诏安的流寇,其中就包括这个郭仲威。 郭仲威的军队在平江府溃散之后,流落在太湖一带劫掠,将郭仲威封到扬州去,一方面是将他调走,另一方面也跟扬州至今仍然遭受金兵劫掠有关。尽管李慢侯将扬州打造的固若金汤,也通过公主私信过皇帝,可皇帝未必肯信,大臣们就更不敢信,天下衰退,他们无法相信凭借扬州一隅就能够抗击女真大军。甚至派郭仲威到扬州,还希望郭仲威的兵力能够用来帮助扬州防御,也算是一番好意。 跟郭仲威一起册封的藩镇,还有薛庆、赵立、李彦先等人,甚至连投降女真人,这次配合女真人攻城略地的李成都册封了,李成也顺势在江州接受诏安,就任淮西的舒州、蕲州镇抚使。另外还有在洛阳地区抗金的地方土豪翟兴为河南镇抚使,在陕州抗金的李彦仙为陕州镇抚使,总之长江以北基本上全部藩镇化。 可是小朝廷连设立藩镇这件事都做不好,弄的乌烟瘴气,烽烟四起。他们册封了大量巨寇,但巨寇未必真有实力,李成这种实力派当然有资格镇守一方,可有些巨寇,单纯只是人多,甚至人数都有很大水分,根本不能打。可当地明明还有更强的实力派,小朝廷不加甄别乱封一气,结果藩镇割据还没抗金,自己内部就打了起来。比如巨寇刘位被封为滁、濠镇抚使,带兵进入滁州,但滁州被土豪张文孝占据,张文孝跟刘位一番争斗,竟然杀了刘位。 除了派郭仲威任真、扬镇抚使外,还将扬州的天长军划出,划入高邮,升高邮军为承州,辖高邮、天长两军,军的地位比县高;形成郭仲威坐镇真州、扬州,薛庆坐镇高邮、天长军的布局,都位于运河两岸,战略地位很重要。高邮、天长以北,则是赵立管辖的楚州、泗州、涟水军镇抚使地盘,东北方是李彦先的海州、淮阳军镇抚使辖区。 薛庆高升,李慢侯认了,他辛苦了半天,结果扬州让郭仲威这个流寇摘了果子,这无论如何是无法接受的,李慢侯甚至做好火并郭仲威的打算。只是之前一直为了拦江战役大局,不敢轻举妄动,任由郭仲威率部进入扬州。现在他腾出手了,如果郭仲威听话,他不是不能容他,别说郭仲威这个受诏安的巨寇,就是张荣这种听调不听宣的梁山好汉,李慢侯也容得下。 回到扬州之后,郭仲威非常低调,主动来拜见李慢侯。李慢侯说在扬州挡住了女真人,说在江面上杀了多少女真人,小朝廷的文官打死都不敢相信,可是郭仲威信,他吃过李慢侯的亏,知道这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狠人。 郭仲威还不断表示,不是他想来夺李大当家的地盘,实在是朝廷有命,不敢不从。还表示愿意恭奉李慢侯为大当家,他甘愿做第二把交椅,二人歃血为盟,结为异性兄弟,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这很梁山! 但李慢侯没同意,好意宽慰了一番郭仲威,告诉他既然是朝廷诏命,他当然服从,但眼下该以大局为重,精诚团结,先对付女真人再说。还有谁也不用听谁的,扬州城里有公主坐镇,大家都该听公主的。拿公主镇住郭仲威,这是李慢侯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郭仲威当即表示肯定愿意听公主的,他算是吃到了背靠大树好乘凉的红利,跟着周望,他立马加官进爵,现在周望倒台,有个现成的公主投靠,还不上去抱大腿,于是动不动就去给公主磕头请安,好生殷勤。 郭仲威的部队,李慢侯安置到子城,哪里有强兵镇着,天天让郭仲威的人看着自己的兵跟女真俘虏打来打去,让他们掂量掂量自己的轻重。另外子城主要是军人,郭仲威手下拖家带口数万人口,能不能打倒在其次,军纪太差,放他们在扬州大城中,还不知道会惹出多大的乱子。 安抚郭仲威部的同时,最紧要的就是抵御开始强攻扬州地区的女真大军,扬州城外的女真军队已经增加到两万人马,还有一万人马正在猛攻杨子桥。不在顾虑江南的兀术后,真州的三万女真骑兵彻底放开了手脚。除了留下一万,防备和州、无为军的刘霖部,防备滁州、亳州的张文孝部外,两万大军都投入了扬州地区,显然这次拦江战役,让他们看到扬州事实上成为长江两岸抗金军队的总后勤基地的地位,不击垮扬州这种规模的全力运转支持战争的城市,他们未来的攻掠会非常辛苦。 另外挞懒主力对楚州的进攻,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楚州已经快撑不住。多次向朝廷求援,朝廷催促刘光世出兵,刘光世推诿不前,甚至让文官弹劾的被罢免了官职,只保留了太尉名号,导致刘光世的部队现在开始被称作太尉军。 韩世忠在黄天荡、建康水战中损失惨重,手下大将阵亡颇多,收编了一些长江渔民后,也只有万把人的兵力,已经没什么战斗力,所以赵构允许他修整。但在收复建康等城池的作战中,立下巨大战功的岳飞成了朝廷看重的新兴力量,于是任命岳飞为通、泰镇抚使,让他带兵移驻泰州,就近支援楚州的赵立。 可是岳飞竟然拒绝这个任命。 第八十五节 却月大阵 岳飞避战通泰,这是岳飞不忠的最大铁证,这也是事实。 避战的过程,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岳飞接到诏命后,带兵到江阴之后就停留不前,上书陈述自己的困难,连长江都不敢过,根本就没去泰州赴任。另一种说法是,岳飞去了泰州,然后金兵袭来,他撤出了泰州。 避战的结果是,岳飞被撤职了,不久后又复任,接着就去湖南剿匪,收编了大量农民武装,部队大大扩充。 极力丑化岳飞的学者认为,仅凭这一点岳飞就该杀,身为军人,不服从命令,甚至攻击岳飞的人品,说岳飞在给朝廷的解释中,甚至表达要把他母亲妻子作为人质,请求皇帝给他安排一个江南的官职。 极力美化岳飞的学者则说,岳飞去了泰州,但不可否认岳飞没有守泰州,他们解释说,这是因为岳飞不愿意让泰州老百姓被战火波及,所以主动撤出泰州,临走的时候,带走了十万泰州百姓。 其实极力丑化不需要,极力美化也没必要,岳飞是一个人,一个生在乱世的武将,比平常时期的人更加复杂,但岳飞也十分简单。 无可争辩,岳飞确实避战了,有人说着是怯战,这就太小瞧岳飞了。岳飞真怕金兵,不至于在河北时期,不断的带小股部队出击,大可守着开封,跟杜充大鱼大肉的过活。既然岳飞不怯懦,又为什么避战呢?这其实是最理性的选择。 岳飞懂不懂军事?没人会否认,他很懂。岳家军此时能不能打败金兵?有点常识的就该知道,此时岳家军尚未成形,是由一批收拢了不到三个月的溃兵和流寇,甚至还有一批投降的燕云辽人组成的杂牌军,岳家军巅峰时期的牛皋还在河北抗金,杨再兴干脆已经投降了金国,岳家军中除了岳飞,此时还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大将,岳飞本人也只是一个刚刚从低级武将武经大夫升上来的将领,军事能力也还没有达到炉火纯青的大将级别。 客观上,岳飞此时没有力量跟金兵对抗,而他又很懂军事,明白自己打不过金军,通州和泰州又是一马平川的地形,不像牛头山还可以据险死守,在通泰地区,一旦被金军包围,岳飞将成为下一个赵立。作为一个优秀的将领,岳飞不肯将自己置身于险境,这是他专业的表现。如果一定要说错误,只能说此时岳飞身上,有保存实力的军阀作风。 由于岳飞撤离泰州,没有能够救援赵立,因此就有人给他按上坐视友军遇险不救的罪名,甚至还有人统计过,说岳飞的军事生涯中,从来没有成功对任何友军进行过救援。这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事实,但同样有客官的原因,那就是宋军自始至终跟北方敌人相比都欠缺机动性,没有机动性,就很难救援别人,这种技术层面的缺陷,不是靠军事才能能够弥补的。 岳飞是没能救赵立,是岳飞不想救吗?朝廷下了诏命后,岳飞曾向刘光世求援,请求接他两千精骑和一批粮草,口气十分谦卑,可刘光世并没有借给他。结果岳飞弃城而逃,先逃到渡口最后过江,囤江阴沙洲。岳飞不救赵立,主要还是无力救援,缺精兵,尤其缺精骑。负责指挥诸将的刘光世,自己都不愿意去,派了王德、丽琼领兵去,只是在后方写写奏章,绝不上前线一步。此时不仅仅是岳飞,没有一个人去救赵立。 李慢侯是比较能理解岳飞的,岳飞不是神,尽管当他面对岳飞的时候,他难免有些特殊的情绪,但他坚信岳飞是人,是人就有缺点。岳飞很懂打仗,也很懂得避敌锋芒,否则他早就在河北战死了。甚至在河北就是靠着一次次避战,而活着逃到江南的。避战,不是怯战,这是两个概念。 即便有了李慢侯这个变量,如今岳飞的情况依然不好。他手下的兵,依然是一万多乌合之众,李慢侯带来的,不过是改善了的财政,让岳飞不至于向别人借粮。有粮有兵,就能打仗吗?岳飞还缺时间,李慢侯敢守扬州,是因为他在扬州苦心经营了两年,修建了大量堡垒要塞,最关键的是练出了两万多能守城,能野战的军队。而他砸下的财富,是以千万贯计算的。这不是此时其他武将能拿出来的资源,没有人有李慢侯的条件,可以用盛世的财富,锻造破败的军队。 现在岳飞有钱了,他更需要时间了,所以对朝廷不合理的诏命,更加抵触。 岳飞很复杂,岳飞也很简单。简单的地方在于他很执着,不合理的地方,他会抗命。 岳飞还是到了泰州,继续训练士卒,可是金兵没有给他时间。眼看着秋天到了,挞懒不断从山东调集军队,一副生吞活剥淮东的架势。兀术从建康南下,挞懒就一副要破楚州,从通泰南下的架势,吓坏了赵构小朝廷。 楚州则是楔在这条南下道路上最大的一颗钉子,楚州之后是高邮,高邮之后才是扬州。 即便如此,挞懒在围困楚州的同时,同时派兵围攻高邮、扬州,这一次不仅仅是围而不攻,而是发起了强大攻势。 这看着不像一个好谋而无勇的将领指挥的战斗,漫天遍地,不分主次,以力破巧,更像是兀术的路数,而不是挞懒的。但却给李慢侯带来了更大的麻烦,因为他分不清金兵的重点攻击目标,反而要分兵驻防。而且金军这样席卷而来,各地之间立刻就断了联系,让以来信息互相协作的各方势力之间,暂时很难配合起来。 杨子桥正在被一万大军猛攻,这里部署着三千军队,其中一千是最精锐的步兵,两千是浙东步兵,对付一万骑兵攻城,他们暂时应付起来并不吃力。李慢侯则从瓜州返回,有五百步兵,三百骑兵护卫。还有三十艘战船随行。 刚过杨子桥,就被敌骑盯住,他们坠在船后,很快来了一大股骑兵,人数千人左右。 船队不紧不慢,三十艘战船分为两部,一前一后靠岸,船上的步兵登岸列阵,骑兵则在步兵两翼。船队继续运动,分列在步骑方阵两翼。 敌骑停在五百步外,此时他们要进攻的话,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正面冲击背水列阵的步骑,因为不可能去冲击水里的战船啊。踌躇了片刻,他们果然冲了过来,五百步、四百步,三百步,速度一直很慢,压着马速,同时阵列很整齐。 金军冲阵的骑兵都排成紧密的队形,这一点跟契丹人和后来的蒙古人不一样。这让宋朝文人误以为金军骑兵是用锁链连接在一起的,甚至进了官方史料。这些记录的文人应该是没有亲临过前线,没有亲眼见过金军骑兵冲锋的模样,否则不可能这么没有常识。 这是一千金军的拐子马,人马都披着轻甲,距离两百步,弓箭和劲弩还没有杀伤力,他们匆忙射出一波箭雨后,立刻收弓,换枪,夹枪冲锋,一队从正面压过来,另一队拼命打马从一个侧向冲击过来,并不是垂直冲锋。 可是他们刚刚换了武器,马速都没来得及提起来,突然宋军还了一波更加密集的箭雨,真正有杀伤力的箭雨,将许多骑兵连人带马都射翻了。 打击这支侧翼冲杀骑兵的,并不是步兵的硬弩,也不是骑兵的骑弓,而是来自战船上的床弩,李慢侯的这些战船,都是从标准的漕船逐步改造过来的,大型漕船一般也就运载两千石粮食的载重,但一般只能利用四分之一的运载量,普通民船追求效益,一般很少制造超过千石的大船,都是五百石的小船。护送李慢侯这三十艘就是这种五百石漕船,船虽不大,但每艘船也能搭载几十个士兵外加一批军事装备和粮草。 十五艘战船,一旦锚定,就是十五座小型城堡,每艘船上都装有十架可以活动的床弩,不是守城的三弓床弩,就是单弓床弩。比契丹人的硬弓强多了,更不用说女真人的软弓,三个人上弦,可以射出拇指粗的弩箭,射程可达五百步。但真正能产生杀伤作用的距离,最多三百步,比两百步就没什么威力的骑弓还是强得多。 不过这波箭雨,并没有使用哪种拇指粗的弩箭,那些是用来对付重骑的。用的是普通弩箭,因为可以一次装填多只,弓弦上装一个铁兜,叫做箭兜也叫箭斗,铁斗,城墙上的八牛弩一次可以装六十只普通弩箭,普通床弩也可以装十只。 宋军床弩最软的是十五石弓力,而以勇力自豪的岳飞,也不过声称自己能开八石硬弩。每张床弩相当于两个岳飞,一只战船上十架床弩,相当于二十个岳飞在射箭,而且射的还是雨箭。十五艘战船一次齐射,一千五百支强力弩箭近距离射出出,人马皆死。 可目的主要也不是为了杀伤,而是制造混乱,突然遭受一波猛烈打击之后,刚刚冲起来的骑兵顿时出现混乱,而对面的宋军骑兵已经趁势夹枪冲击了过来,从金军骑兵被弩箭攒射后松散的阵型中穿过,然后在他们后方收马列阵,准备下一波冲锋。这种战术,其实是跟女真人学的。以前的契丹人不这么玩,契丹人玩的是骑射,策马奔驰,迂回而过,边跑边射,女真人则老实多了,就是冲阵,再冲阵,一直冲到大家都冲不动,然后短兵相接。 一波冲杀过后,五百女真骑兵被打蒙了,被船上的床弩攒射,就让他们当先的几十个骑兵坠马,敌人一百多人冲了过来,硬生生冲过了他们的中阵,造成了一片混乱,还没来得及整队,第二波箭雨却从船上射了过来。 为首的女真人吆喝一声,他们的骑兵分散后撤。连前面结阵的步兵碰都没敢碰。 正面掩杀过来的女真骑兵也不好过,他们的侧翼遭受战船床弩的打击后也出现了混乱,但因为要掩护步兵,宋军骑兵并没有趁势冲锋,但他们的步兵却还击了,弩箭齐射,倒是没有杀死几个披甲金军,可是却让他们不敢正面冲锋。见到他们的侧翼骑兵被打崩之后,一直压着马速的正面也选择了撤退,留下一队骑兵压阵,大部从宋军阵前绕走。 “王统领,打的不错!” 李慢侯一直站在船上观战。 步骑船配合作战,是在骑兵护送水兵南下,以及轻骑打击金兵劫掠的各种军事行动中逐步摸索出来的。 而护送他的这支水军统领,就是推动这种协作战术的积极分子,他是张荣手下头目,在张荣的水寨中做第七把交椅,是瓜州水寨统领。 难得的是读过书,自称是耕读传家,实际上家族里连个秀才都没出过,读书连论语都背不熟,也不知道是怎么传家的。但这种文化水平,在宋朝下层人群中,已经是精英分子了,在张荣的水匪群体中,那就堪称智多星级别的。 “谢大人夸奖。卑职不甚惶恐。” 王统领笑脸恭维。 李慢侯道:“若是虏骑退走之时,在有一波打击,他们就没那么容易脱身了。” 金军骑兵退走的时候,是有掩护的,没有给阵前的己方骑兵制造冲击他们侧翼的机会,但如果有一波箭雨冲过去,机会就有了。 王统领道:“大人说的是。奈何船小,床子弩上弦太慢。增加弩数,则船上摆不开。留弩不发,却又力道不足。” 这是一个矛盾,一艘船十只弩,既是安装的极限,再多会影响船上的士兵上下船。保持弩箭上弦不发,梯次射击的话,一次的打击火力又不足以冲垮金军骑兵。 目前这种三十艘战船的配置,是各种实验后的结果,专门用来护航。一般情况下,是三十艘战船配七十艘粮船,所以战船始终都是一首一尾,中间是粮船。现在没有粮船,则留出了大片空档。 李慢侯点点头:“你说的对。不过还得继续试,船不行就改船,弩不行就改弩。你这却月阵大有可为!” 王统领摆开的这阵势,他自称叫做却月阵,说是南北朝时刘裕曾经用过,大破胡骑。南北朝时期,那是五胡乱华的时代,偏安江南的南朝政权,跟现在一样的处境,但刘裕等人还时常北伐,打败过多个胡人国家。刘裕使用的也是步骑船这样的配置,沿河进兵。至于王统领他们现在摸索出来的战术,是不是却月阵,李慢侯无所谓,能打就行。摸索出这一套步骑船配合的战术,跟金兵厮杀了不知道多少回,付出了超过千人的生命才得到的经验,十分珍贵。 王统领哈腰躬身:“卑职听大人吩咐。” 敌骑退走后,继续出发,当夜才返回扬州。 扬州子城和大城,早已四门紧闭,白天也不开城门,但会开两座水门,子城的南水门和大城的北水门,用来沟通两城。 第八十六节 坐守维扬 回到公主府的时候,公主竟然不在府里,此时已经入夜,一个公主,夜不归宿,太不像话! 一问才知道,公主出门募款去了。 身为公主,生活其实是非常单调的,受到的限制和约束比普通人大的多,大家闺秀尚且不允许抛头露面,更何况一个公主。 但李慢侯可不在乎这些,他一直就在忽悠公主应该多出门,这对于安定扬州人心,是有巨大作用的。当扬州老百姓不时能够看到公主的身影,他们就知道这座城市很安全。他们不相信官府,那些官员随时可能抛弃他们,但他们相信官府不可能抛弃公主。 除了抛头露面,李慢侯当然更希望公主能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可一个公主能做的事情真的很有限。李慢侯试图说服她带头去照看伤员,这能极大的鼓舞军心,但公主嫌脏,又怕血。又忽悠她玩夫人政治,没事拉一些贵妇,消耗一下她们家里的财富,用于公共事务,比剁手败家强的多。 之前公主一直不肯出头,没想到李慢侯离开期间,她尝试了一下,一做就做上瘾了。 募捐不是为了军费,李慢侯是一个非常谨慎的人,又有非常严肃的对待资金链的态度,如果他知道他的资金链可能断裂,连军费都无法保证,他绝不会有信心死守扬州,早跑了,绝对比岳飞跑的快。 公主募捐是为了救济城里的难民。扬州城里现在聚集了数不清的北方难民,光是从楚州有秩序的疏散到这里的,就有十万人。其中哪些有谋生能力的,带着财富的,允许他们居住在大城,跟这里的正常百姓居住在一起。哪些没有谋生能力的,则安置在子城,这里是一座军城,更不怕混乱。 军队会经常雇佣难民做工,但子城的建造基本完成,只剩一下扫尾工作,根本养不活太多人。尤其是一些孤寡,妇孺,本身也没有多少工作能力。因此更多需要慈善救济,官府将他们安置在两个避难营中,一个是西北方的大明寺,一个是东南方的铁佛寺。寺里的僧人每天都架起粥锅,每天两顿施舍稀粥。粮食来源,一半是寺庙的存粮,一半是官府拨付。 宋代的寺庙都是很有钱的,因为寺庙不交税,自然就有庞大的地产,有些是寺庙这种非私立组织一代一代积攒下来的,更大一部分则是老百姓诡寄的,他们将自家的土地寄在寺庙名下避税,给寺庙分润一部分逃避的粮税,其实都是在挖国家的墙角,但已经成为传统,不但寺庙从中分享利润,任何有权有势的人都能从免税特权中分润这些利益。 朝廷限制不了寺庙这种权利,因为没有皇帝敢向佛爷征税,真有胆量的皇帝,会直接灭佛,比如柴荣那种,拆了寺庙,吞了庙产,让僧人当兵,立刻兵也有了,钱也有了。可柴荣的命不好,北宋是从柴荣手里窃取江山的,因此也不想惹佛祖生气,不敢学柴荣灭佛。可是任由寺庙无限制扩张下去也不是办法,朝廷的办法是限制僧人数量,只有有度牒的和尚,才是僧人,没有度牒那就是假僧。 因为每年增发的度牒是有数量的,而僧人又需要持证上岗,寺庙非常有钱,僧人就是一种非常好的职业,因此有钱人走门路都想把孩子送进去当和尚。久而久之,这种带有许可证性质的度牒,也就有了含金量。一度成为朝廷赏赐官员的工具。尤其是宋徽宗时代,滥发的度牒极多,导致僧人数量急速扩大。 为什么僧人是好职业,因为北宋世俗化太严重,僧人受到的限制很小,花和尚太多,当了僧人,依然可以吃肉喝酒找女人,什么清规戒律一律无视。太多这种买度牒当和尚的富家子弟,根本不会念经,反而把佛寺弄的乌烟瘴气。甚至有和尚在庙里杀猪卖肉,大相国寺的和尚惠明在自己住的禅院里,烤猪肉贩卖,结果老百姓把他住的禅院叫烧猪院。大相国寺可是在开封,天子脚下,还是皇家寺院都是如此,地方上的寺庙就更加无所顾忌了。 扬州的大明寺,是有名的禅宗寺庙,还克制一些,僧人吃肉喝酒的不少,但杀猪卖肉还是不敢。可铁佛寺那些胖头和尚就百无禁忌,甚至铁佛寺现在都是军营最大的肉食供应商。 两座寺院每天两千多胖和尚熬粥,超过五万难民来吃,且不说辛苦不辛苦,这每天吃掉的大米就如小山一般,两座寺庙早就顶不住了。于是就呼吁善男信女做善法,募捐善款。公主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才开始参与募捐的。 他每日办各种茶话会,邀请城里富商大贾家的小姐、夫人,玩着就把事办了,每天能募捐几百石甚至上千石粮票。 城外有两万金军骑兵,可扬州依然不宵禁,每夜灯火通明,一些新开的酒楼十分高大,站在顶层可以看见城外的金军大营,许多文人雅士上不了城墙,也不敢上城墙,每天就在这里看着,作诗作词的嘲讽胡虏。 跟前两年不同,这次金兵南下,不分寒暑,导致许多富商大贾被堵在了城里,又因为公主也在这里,所以也没人害怕。 金军也不攻城,似乎是怕了扬州的公主护军,所以他们胆子很大,天天作诗讽刺,也不怕金军秋后算账。 而且,即便是在围城的情况下,扬州竟然也有不小的生意可做。各种军事装备,都是能赚大钱的。李慢侯虽然打造了规模庞大的军事工业,可没规定普通工匠不能制作武器装备,包括许多以前限制的武器,现在也没人管了。铁匠铺只要交税,没人在乎他打造什么玩意。因此一些手艺精湛的民间工匠,开始大量制作步人甲这种工艺成熟的宋军铠甲。其中有不少甚至就是李慢侯在子城的工匠私下制作的,他们每日上番给公家干活,下番后还能接到大量私活,收入水平比以前还高。 这些武器、铁甲的买家,都不是官方军队,主要是张荣这种水匪,被官府诏安后,能得到虚头巴脑的官职,头领可以领到丰厚的俸禄,可小头目和喽啰兵连基本的粮草都供不上。所以一些流寇接受了诏安后,依然改不掉打家劫舍的作风,因为他们需要生存。打家劫舍是有成本的,最起码得有一把刀子吧,这就是扬州私人军火兴盛的源头。 张荣、薛庆目前都是扬州私营军火业的大买主,他们采购量巨大,而且手里有粮,在通行粮票的扬州,什么都买得到。 扬州就是这样,在兵荒马乱中,畸形的繁荣起来。现在大城常驻人口超过四十万。住房非常紧张,不但正经房子租金高昂,一些本地人在一些空地上搭建的窝棚都不愁租客。现在除了军队控制的,需要运兵的大道,几乎所有街道都存在严重的侵街情况,许多街道都很难通行马车,成为纯粹的步行街。 治安是晏孝广负责的,他也精于此道,做了十几年的州尉,他纵容到这种程度,谁知道从中捞了多少好处,但安全应该是有保证的,不然他也不敢这么做,他一家老小都在扬州,早就把扬州当成第二故乡。 晏孝广发了多少财李慢侯不知道,只知道他将自己的家财几乎都给了李慢侯后,现在又在扬州建起了第一高的酒楼,还打着他女儿的旗号,叫扬州夫人楼,却一毛钱干股都舍不得给女儿。 柔福公主的茶话会基本上都在扬州夫人楼里举办,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几乎都是晏贞姑给张罗的,公主哪里懂这些,哪里有跟三教九流接触的经验。可晏孝广有,他女儿也不差,只要肯出钱,不管什么样的出身,都敢往公主身边带,还能得到一些公主随意处置的物品。用过的发簪,首饰盒,赏出去,这些妇人拿回家中,就会摆在显眼的地方,给来拜访的亲朋显摆。 这已经不是募捐,相当于慈善拍卖。 公主到了深夜才回到家中,一身酒气。 “这怎么还喝酒了?” 喝完酒不说,带着一身酒气,听说李慢侯回来了,直闯李慢侯的屋子,哪里有半分公主的教养。 “你知道我今天赚了多少粮食?” 公主很兴奋,东倒西歪的走着,张喜儿扶不住她。 李慢侯赶紧伸手:“快坐下,小心摔着了。” 张喜儿立刻将李慢侯的手打开,还瞪了他一眼,扶公主坐下。 “我赚了一万石大米!” 公主叫着,身子又歪到一边。 李慢侯哇了一声:“你今天卖了什么?不会把自己卖了吧?” 那些有钱人可不是傻子,他们精明着呢。这可是乱世,能活下来的都不是善茬,要么是梁山好汉那种狠人,要么就是聪明人,也不排除既聪明又狠的,单纯靠运气活下来的,那得是逆天的运气,真有那种人,简直就是锦鲤,他们随便行动,都不会吃亏。 公主的筹钱对象,是不但活下来而且发了大财的一群人,能让公主占了便宜? 柔福公主喝的太高了,说话都不连贯,而且没逻辑。 “我怎么能,卖我?就喝,喝了一,一瓶酒,一小,小瓶。” 说着比划了一下,大概是巴掌大的瓶子。 如果是酒楼常用的那种小瓶,也就二三两,喝二三两酒,换一万石粮食,谁这么大方?一万石粮食可不是个小数目,哪怕扬州的存粮充足,一石陈粮也得两三贯钱,新粮就没下过五贯以下。 “你还干什么了?” 李慢侯问道。 “写字。” 公主说道。 宋徽宗的儿女中,书法普遍都不错,大概都是为了邀宠,苦练过的。不提赵楷这个佼佼者,连赵构这种不得宠的皇子,都有一手不错的字。 但公主的墨宝也值不了一万石粮食,她爹宋徽宗和蔡京那种高手的字,还有可能。以狂傲著称的大书法家米芾曾经跟蔡京聊天,蔡京问当今天下,谁的书法最好,米芾回答说是蔡京和他弟弟蔡卞,蔡京又问其次是谁呢,米芾回答“当然是我”,米芾不存在攀附蔡京的动机,他是一个狂人,蔡京的字也确实是公认一流的,不然宋徽宗不会那么宠他。宋徽宗的字在市面上没法流通,但蔡京的字还是可以被买卖的。 有一个故事,说蔡京当值,天气十分炎热,有两个小吏伺候的十分殷勤,不断给他扇扇子,蔡京一高兴,就在扇子上提了几句杜甫的诗。结果几天之后,再见到两个小吏,两人非常阔绰,一问才知道,他们把蔡京题字的扇子卖了,有一个亲王出了两万钱买下。这个亲王叫端王,正是后来当了皇帝的宋徽宗。 蔡京的字才值两万钱,合二十贯,公主随意写的字怎么可能值两三万贯? “你写的什么?” 李慢侯担忧的问道,别写了什么大不逆的话来,给人算计了。 公主道:“公主,醉!” 公主醉?李慢侯放下心来,就三个字,同时也恼了,果然被人卖了! 公主越发得意,猛的站起来,却站不稳,一下子跌到李慢侯怀里。 仰着一张通红的脸,喷着酒气道:“我厉不厉害?” “厉害,厉害,你最厉害了!” 一边扶着她将她交给张喜儿,一边有口无心的附和着。 醉成这德行,还了得! 必须给那**商一个教训,占公主便宜不是不可以,可是卖了公主就过分了,真要卖,那也只能李慢侯卖,公主是他的政治资源。 跟张喜儿一起,将公主搀扶出去,叮嘱好生看着。 刚才公主在李慢侯的书房里耍酒疯,张喜儿在旁边伺候着,还有一个人站在角落。 李慢侯朝她吼了一嗓子:“晏贞姑。怎么回事?” 晏贞姑一脸无辜:“奴家不知情啊。” 李慢侯冷哼道:“少装了,看样子,你爹也参与了?” 难怪,谁有这个胆子,原来是晏孝广跟自己女儿合伙坑公主啊。 “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晏贞姑知道瞒不过去,她家官人太聪明了。 只能一五一十说起来:“是一个楚州来的土豪,姓张,人称张百万……” 第八十七节 私人佣兵 一个叫张岛的土豪,带着一大家子人逃难到了扬州,倒是不愁吃喝,可是家也败了。 在楚州的时候,张岛家可是巨富,守着楚州这个人口三十万的大城市,东有盐城的盐,南有江南的粮,往东北通过沂水、沐水联通山东,往西北通汴河、泗水,地理位置比扬州还优越,因此人口是扬州的两倍,巨富极多。 历史上这个张岛在楚州城破后,被一个死士保护,躲在射阳湖中,颠沛流离,绍兴议和后才返回楚州,白手起家,竟然又聚集起了百万家财。不过他现在要幸运的多,提前在李慢侯的疏散下,有军队保护楚州难民成规模的逃到了扬州。 由于金兵在江南肆虐,张岛干脆也不过江了,就在有公主坐镇的扬州待了下来。这种人是不甘寂寞的,尤其是当他像其他楚州土豪一样,在扬州将家里的不动产都贱卖之后,很快就开始后悔。 他们以为楚州肯定是完蛋了,以后就像山东那样,沦为金军每年一次的屠宰场,每年除了夏天,其他时候都是修罗地狱,根本不想回去。但变卖家产之后,他反应过来,既然楚州成了地狱,那里的地产为什么还有人收。 卖地的人大多都是富豪,不乏百万身家的大富豪,他们当然明白这种操作意味着什么,这是在搞兼并。这种事他们也没少做过,通过灾年,放高利贷,兼并小农的土地。只是如今的角色变了,他们变成了被兼并的对象。张百万并不觉得这种兼并有道德上的亏欠,都是对赌而已。农民赌他们借了高利贷后能还清,地主赌他们还不清,就算还清了,也不吃亏。现在扬州的寡头就在跟他们这些楚州的难民对赌,赌的是楚州能收复,而张百万自己反而不看好楚州。 尽管如此,张百万还是进行了认真的调查,他能身价百万就是因为有脑子,他可不是狠人,只是一个聪明人而已。兼并他土地的人是谁,他不知道,但是牙子知道,他重贿牙子,得知竟然跟公主府有关系。接着顺藤摸瓜,被他查出了一大批利益链上的巨鳄。最后他甚至结识了侯东,跟侯东一见如故,互相欣赏。当然也摸清了侯东已经兼并了大量江北土地,并且通过两年的收种,收回了成本。侯东跟张百万结交,其实是抱着以后去楚州经营的时候,利用这些地头蛇做事,就拉拢张百万。 张百万接受了这种拉拢,还帮着侯东又搜刮了一批楚州难民手里的地产,比侯东自己坐起来还要便捷,成本更低。但张百万自己手里却连一张楚州的地契都没有留,因为他不想冒险。侯东能做这种生意,是因为侯东本钱大,输了也不怕,他张百万本小利薄,不想趟这趟浑水。 帮侯东搜刮地皮,张百万还小赚了一笔牙钱,但是这远远满足不了他的胃口。他曾经身价百万,如今百不余一,很不甘心。扬州虽然混乱,但却畸形的繁荣,张百万觉得这里到处都是机会。但大风口早就被捷足先登者盘踞了,留给他们这些后来者的机会不多,只有一些汤汤水水。 考察了很久,张百万觉得扬州的酒生意大有可为。只要有钱,就能买到酒引,就能随便酿酒。尤其是他发现,扬州的酒坊出现了一种新的技术,叫做蒸酒,蒸出来的酒清冽甘醇,不但卖相好,而且味道醇,远近周边甚至江南,都在大量采购扬州酒。张百万知道,这种生意大有可为,问题是,看到商机的人太多了,扬州现在酒坊遍地,小小的扬州城里,酿酒的作坊不下百间,只要酿出来了,根本不愁卖。 张百万觉得,这就是机会。这些酒坊都太小了,没几家成气候的。他手笔很大,决定强势介入这笔生意。于是他将自己剩下的几万贯身家,绝大部分都砸了进去。挖了城里酒坊最好的学徒,买了酒引。囤积了大量陈粮,然后开始酿酒。他不急于赚钱,他的酒量大质优,很快就将大量小酒坊的酒从扬州市场上挤了出去。那些小酒坊还没意识到,因为他们的酒,依然不愁卖,开始专供外地。 张百万几乎以成本价,垄断了扬州各大酒楼的市场,也跟这些酒楼建立了良好的关系。这时候才开始出手,谋取利益。扬州酒最大的问题是没有知名度,最早的几家打出了名声,高价赚外地人的红利。可是酒这种商品,一旦在本地都无法立足,迟早也要被外地人抛弃。 张百万家的酒,在各大酒楼已经出名了,便宜,好喝,有口碑。但还欠缺一些内涵,他太了解哪些文人了,楚州这种人以前就很多,不差钱,喜好风雅。他得给他的酒,灌输一些风雅趣事。扬州这座城市,从来不缺这种东西,每天都有故事,但每天都有遗忘。他想让人们记住,就得有一个可以让人记住的大故事。扬州最大的故事,不就是公主的故事吗。 一个可怜的公主,流落扬州,想逃跑还被扬州人拦下了,当然故事中公主很伟大,是主动留下来的,但张百万根本不相信,皇帝都跑了,公主会留下? 他想让自家的酒跟公主联系在一起,而不是让人们只知道“张百万家的”俗称,恰好扬州最大的酒楼,扬州夫人楼的后台跟公主有关系,他很快就攀附上了晏孝广,攀附的方式很简单,就是送钱。不知道送了多少钱,才说动晏孝广配合他,替他引荐公主。 于是就有了公主跟张百万家的宠妾会面,宠妾请公主饮酒,说喝完一瓶酒,就募捐一万石粮食的事情。当然宠妾是很会说话的,不会这么直接,而是不断劝酒,还拉了一堆妇人作陪,没人先承诺募捐,然后敬酒,公主不好不喝,就这样一杯一杯喝光了一小瓶酒。最后还问公主醉了没有,公主说没醉,就请公主写字,写了三个字“公主醉”。 听完晏贞姑的话,李慢侯不由感叹,不止侯东一个人在将他的军事胜利转化为财富啊。张百万这种人,同样在享受他军事胜利创造出来的繁荣环境,同样是将战争胜利,变成他们的财富。 利用公主创造故事虽然不对,但也不是什么大事。如果李慢侯猜的不错的话,接下来扬州市面上就该出现一种叫做“公主醉”的高档酒了。故事有了,传播效果也有,如果酒的质量不出现问题,应该会红火一阵子。 “有时间让我见见这个张百万,不能让他白白占了便宜!” 李慢侯冷哼一声,也没想好怎么收拾这个张百万。 第二天一早,晏孝广就登门拜访,一见面就一脸惊慌,如果不是认识他久了,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了呢。 “哎呀,贤胥,你可算回来了。你在不回来,要出大事的!” 李慢侯叹道:“能出什么大事?” 晏孝广道:“贤胥,你可不敢大意。这次虏丑可不简单,我觉着古怪。” 晏孝广是有眼光的,这一点李慢侯很清楚,他的感觉一向很准。 “怎么个古怪法?” 李慢侯问道。 晏孝广道:“贤胥。你不知道,最近逃到扬州的流民齐整了很多。” 李慢侯疑惑:“你是说里面混有奸细?” 在女真人、流寇、溃兵这些势力横行的地区,即便有难民可以完整的逃亡,也不会太多,很多人路上妻离子散,各种悲欢离合,一家两家齐整也就算了,大量家庭短时间内都齐整的情况,那肯定是有鬼的。 晏孝广摇头:“盘查的很仔细,都是普通人。我担心是虏丑有意为之!” “有意?” 李慢侯神色凝重起来,兀术逃跑之后,金兵在扬州周边的活动就开始频繁起来,此时普通人大量通过金兵封锁线进入扬州,如果不是混入了奸细,那只能说是金兵有意驱赶难民,就是让他们进入扬州,目的很简单,那就是让大量人口消耗扬州的粮食。 晏孝广道:“我不放心,就派人专门去查了。果然有古怪。一个纲首回报说,见过虏丑从泰州驱赶流民,如驱使牛羊,在后呼喝鞭打,沿着运河一直赶到了扬州界内。” 李慢侯冷哼一声:“又是这些纲首。怕又见死不救了吧?” 晏孝广道:“嗨。图财吗,眼下不都这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扬州地区就出现了这样一种特殊的组织,专门负责为别人在水上押送货物为生,为首者叫做纲首。从业者主要是一批漕卒、纤夫、水手。 纲本来是一种押送单位,最初是唐代出现的,为了漕运南方粮食,唐代官员开始有组织的设计了漕运制度,将一艘船编为一纲,差使富人押船,称之为纲吏,之所以要富人,是因为一旦漕粮失陷,富人需要包赔,只能是富人,穷人赔不起,好处是这些纲吏可以免除一些赋税。 这套制度发展到宋朝,规模空前巨大,而且更加民间。宋代的纲运已经不在局限于漕粮,茶叶、丝绸、瓷器都通过纲运形势运输,规模空前。光是粮食,唐朝时候从外地漕运到长安的粮食不过一百来万石,到了宋代,光是江南每年就能漕运六百万石,还有两湖地区,两淮地区都是产量中心,因此漕运超过了千万石,是唐朝时的十倍以上。 同时唐朝时候的组织形式,也越发跟不上时代了,宋代的纲运开始扩大,将唐朝时的三小纲并为一大纲,一纲的数量变成了三十艘。 可是这种长距离的押送,危险性很大,尤其是此时的湖南等地并不是腹地,一定程度上属于边疆,有大量山民、夷人活动,经常越境劫运,还有梁山泊这样的好汉抢劫,所以大型纲运船上,往往有军事力量存在,同时宋朝官府比唐代要人性化一些,不愿意大规模动用民役饶命,军人地位又比较低下,所以文人建议由军人押运。后来慢慢还将其视作一种对军人的仁慈,因为军队冗员极多,军官吃空饷,喝兵血肆无忌惮,底层士兵生活困难,通过押运纲船,士兵可以得到一份工钱。 到了宋太宗手里,更是直接遣军官押纲,取代了过去的富户作为纲吏,包赔损失。以免民户镇不住押送的军人,被他们偷窃纲货,最后富户大量破产。从唐代到宋代,纲运逐步从民间转向了军队手里。 但这只军队是不负责打仗的,他们称之为漕卒、舟卒、纲卒、运卒、运兵、挽舟卒等名字。由于宋朝皇帝很乐意养兵,早在宋太祖时代,就将扩军看做是一种政治智慧,每每发生灾荒之后,就招大量流民当兵,以免流民变乱。这些军队基本上不可能打仗,却代代相传,滋生了庞大的地方厢军群体,漕卒也是这样的群体。为了解决这些冗兵的生计,又不断鼓励官府纲运只雇佣漕卒,渐渐官府纲运中,漕卒比例越来越高,最高的时候高达七成以上。 不过宋代经济发展更快,乃至渐渐的漕卒不够用了,大量民间雇工又登上了漕船。到了仁宗时期,发展到每艘漕船上,往往只有一两个漕卒,其他都是民夫的情况。 同时这种纲运形式,也被民间借用和改进。一些商人也组建船队,雇佣民夫纲运。官府不但不限制,还大肆鼓励。在宋朝以前,是没人愿意长途贩卖粮食的,商场有箴言,叫“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将粮食运输千里贩卖,在宋代以前是不可能盈利的,因此唐代的漕运粮食都是政府管理。宋代随着城市人口的增长,商品粮贸易成为一项大买卖,政府又比较鼓励民间,采取减税等方式支持,苏轼更是提出“法不税五谷”概念。 到了宋徽宗时代,军人在漕运中的比例又一次增加,因为蔡京改革漕运法,执行直运政策,漕粮从产地到京城,中间不能停运,必须直达京城,这是担心一些纲吏、漕卒夹带,甚至有的纲吏根本不在产地贩粮,而是装着其他货物,官府漕船没人征税,他们将货物运到京城,就地采购粮食交差,能赚一大笔钱。 直运的行为,让许多来百姓不在愿意做这种工作,因为沿着运河的老百姓,许多都是临时性的纤夫,季节性的雇工。而直运,从产地直达京城,往往要在产地雇佣工人,经年累月的背井离乡,于是只有那些不会种地,祖祖辈辈从事漕运的漕卒群体才愿意接受这种工作。 宋徽宗时期,巨大的运量,也催生了大量漕卒群体。他们居住在各地的运河沿线,以漕运为生,别的什么都不会干。而金兵南侵,破坏了他们的生存环境,大量漕卒失业,这些人只会做漕运,加上稍微有一些军事经验,常年跟土匪打交道,于是当扬州开始出现需要保护下的押运生意时,这些人成了最好的雇员,大量投入了武装押运这个行当。 但最早的押运纲队,并不是本地人,而是从浙江一带过来的,纲首这个名字也是他们带过来的。因为纲首并不是纲运名词,而是海贸名词。 北宋海贸借鉴了漕运经验,为了降低风险,往往成群结队出海,不局限于十艘,三两艘也称作纲,而负责押运的保镖头子,就被称作纲首。在江浙已经形成了一条完整的工作链,船上水员分为船首、火长、碇手、水手等的严密分工,当然也包括纲首。相对于这些分工,一个船主雇佣一个纲首,或者几艘船合伙雇佣一个纲首。这些纲首手下聚集起了固定的不怕死的武夫,他们出海后,跟海盗战斗,或者他们也变身海盗,抢劫其他船队的财物。总之十分悍勇。 最早的一批纲首就是从这里来的,他们从杭州押送货物到危险的扬州,结果听说杭州被攻陷了,就只能流落扬州。他们只会敢水上押送这种活,因此慢慢开始在扬州接活,普通镖局怕金军游骑,他们不怕。当然早期一批纲首队伍死的很惨,海上的好汉在陆地上,真的打不过那群游牧骑兵。但他们学的很快,开始雇佣骑兵。不是他们不怕死,而是佣金太高,值得玩命。 早期往往是受雇于一些富豪权贵,帮着他们逃难,只要从扬州护送一个富豪过了江,能赚到几千贯钱,有的是亡命徒愿意干。但这种生意一直很少,只有少数人在做,而且也大多假托镖局之名。 直到李慢侯第一次打退金兵之后,扬州成功避免了战火,不但没有被摧毁,还随着难民的涌入,成为清末租界那样的畸形繁荣之地,城外战火连天,租界内灯红酒绿。扬州几乎成为周边唯一的安全区,甚至慢慢被认为比江南还安全,连建康、镇江的一些富人都开始往扬州避难。金兵过江之后,长江天险就不再是人们心里的安全防线,他们只能选择相信公主避难的扬州,相信扬州的城墙和扬州的军队。 在跟金军的封锁与反封锁较量中,李慢侯找到了对抗的方式,这些纲队也找到了。甚至直接学习军队的做法,采用步骑船协同的方式,武装护送纲船。不过他们这些民间纲队,规模都很小,一纲往往就二三十艘船,甚至更小。 李慢侯怀疑他从瓜州返回的时候,被以前金兵袭击,恐怕就是这些金兵把他当成了民间纲队,想抢劫财物呢。这些纲队可肥的流油,敢在金军肆虐的战区武装押运的货物,不可能不值钱。此时贩粮肯定是赔的,但通州的食盐,江南的丝绸,四川的战马,还是很值得押运的,押运一趟少则千贯,多则万贯的收益,很是让一大批亡命徒心动。 而扬州此时就不缺亡命徒,来自北方,吃着人肉套过来的山东好汉,穷的就剩一条命,什么不敢干?繁荣的内河船运曾经滋生的数十万以船为业的艄公、水手、纤夫等群体,现在统统失业,他们能不接受雇佣?还有大量的漕卒。现在都涌入了这个纲运生意中来。 扬州越来越繁荣,来自北方的大量工匠涌入,制造出了大量手工艺品,这些北方工艺品随着金军控制黄河流域后,几乎无法进入江南市场,而扬州产品填补了空白,缺口很大。还有扬州蒸酒这样的新产品,都通过纲运的形势,武装贩运到江南。 大量运输需求,以及一大群掌握了纲运技巧的纲首,无数穷的只剩下命的亡命徒,这些人结合在一起,形成了越来越多的武装纲队。而且纲首已经不在只是浙江沿海的武装首领,大量本地亡命徒加入了这个行列,成为主要成员,反倒是那些海盗性质的纲首们,不是在最开始被灭了,就是返回杭州去了。 李慢侯对这些武装纲队势力,本来是抱有良好观感的,因为他们毕竟是一群敢于在金兵出没的地区,从事运输活动的勇士,为扬州带来了大量物资,不但能维持,而且能拓展扬州的物流。 但这些纲队太难控制了,不知道是不是那些浙江海盗们带来的风气,他们既是武装押运的保镖,同时也是武装抢劫的强盗。这给本来就非常脆弱的治安环境,带来了更大的压力。扬州周边,不但有金兵出没,有流寇横行,有溃兵作乱,现在还增加了这些纲队,乱的不能再乱了。 可打击他们也不行,毕竟他们可以为扬州带来大量商品,扬州不可能没有外来物资就自己能够维持,扬州大量手工匠让扬州获得了两百年难得一遇的手工业发展良机,可同时手工业需要的原材料,都需要外来供给,没有这些纲队,是不可能有繁荣的手工业的,甚至军工生产都要受影响,因为硬弩生产最重要的原材料,水牛角,就需要从江南进口。 最让李慢侯恼怒的,是这些纲队还在挖他的墙角。最先取得对抗金兵的方法的,当然是军队。掌握最多战斗经验的,当然是士兵。于是这些能够取得巨大红利的纲队,就开始拿丰厚的金钱引诱李慢侯的精兵,不管是骑兵还是步兵,他们都挖。现在在扬州,甚至开始出现某一个纲队中,拥有跟女真契丹俘虏实战演练过的护军精兵,纲运费用都要高不少的情况,更加造成了纲队挖角军队的情况。 对于这种情况,李慢侯还无计可施,只能一次次提高军费,现在他手下的精锐步兵,军费已经涨到了五贯,浙东步兵也得三贯,可那些纲队,敢开出十贯的军费。李慢侯的部队,又大多数是为了钱当兵的浙东山民,哪里有什么爱国心,哪里经受得起这样的引诱。一开始要求复员,李慢侯不同意,很快他们就开始开小差。 现在他手下的精兵跑了一百多,那些新兵跑了都快上千了,还有十几个骑兵也跑了。堵不如疏的道理,李慢侯是明白的。于是一边继续加军饷,一边出台复员机制,士兵可以走,但得留下他们的武器和战马,这些可都是重资产,流失了太可惜,即便抓回来杀头,那也是损失。 至于纲队组织,动他们,也只是一个念头。现在最大的一批纲队,都是上千人的规模,总人数没有统计过,但两三万是有的。剿灭纲队,可比剿匪还困难。 而且李慢侯也反思过,这些纲队的出现,跟扬州畸形繁荣的情况是一样的,他要付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不是他成功保住了扬州,让扬州成为一个规模巨大的安全区,让江北出现了一个规模很大的市场,这些纲队就没机会出现。 因为如果扬州像其他城市那样,迅速被金兵攻破,劫掠,焚烧,成为白地,根本不可能吸引到这些纲队,更无法支持他们成长到如今的规模。 同时这也是一个好现象,就连民间都拥有可以对抗金兵小股部队的力量了,金兵还有什么可怕的? 第八十八节 仁不仁义 一旦老百姓都不怕金兵,那金兵就真完了。之所以他们能所向披靡,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过人的武力被人的想象力无限放大,尤其是宋朝的文官,一个个没有接受过逻辑学训练,满脑子文科式的浪漫,想象力都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所以面对金兵,往往是闻风而逃,望风而降。 当他们不再惧怕,金兵反倒要怕,双拳难敌四手,现在经过反复实战的李慢侯精锐,以二比一的数量对上金兵,已经可以打出压制性的胜利,骑兵还差一些,但这种差距也在快速缩小。 想到这些,李慢侯有些怀疑金兵驱赶其他地区的难民进入扬州,目的可能不仅仅是打算消耗扬州的粮食,弄不好还希望这些吓破胆的外地难民,能将金兵的残忍带到扬州来,让扬州人怕他们,毕竟扬州从未被攻破,可能不知道他们有多么“可怕”。 当然这只是猜测,李慢侯不太相信完颜挞懒的智谋水平高到算计人心的地步,毕竟是山林里出来的野蛮人吗。 “老岳父,该准备戒严了。” 李慢侯叹道。抛去攻心计这种诡异的路子,完颜挞懒最合乎逻辑的,就是围城。驱散难民进城消耗粮食,伴随的肯定是长期围困这种套路,不然没意义,还不如把这些人抓去当奴隶呢。 “要宵禁吗?” 晏孝广问道。 李慢侯摇摇头。 他从不认为宵禁这种政策有什么用,把老百姓关进家里,除了限制夜生活之外,不会对治安产生任何好处。 “不用。但必须在每个街头晚上都派兵值守。我担心城里发生变乱。” 现在扬州物价高涨,粮食这种必需品比以前寻常年经高了五倍不止,工资水平虽然也在增长,但普通工匠也就涨了两三倍,这意味着底层百姓的生活水平是大幅度下降的,而社会高层的利润却大大提高,财富和资本聚集的速度比平时快了无数倍,积压的民怨肯定也是无数倍。由于大多数人刚刚经历了恐怖的命运,目前生活预期非常低,能活着就很满足,可不排除会出现某些人鼓动之下的骚动。尽管只是可能,也不能不防,毕竟湖南的钟相已经提出了“等贵贱,均贫富”的口号。 钟相这种人的出现,很难预防,只跟概率有关。因为他是天生的野心家,如果说方腊起义还有一些合理性,毕竟方腊家虽然不穷,但经常被貪官污吏欺压,一气之下造反还说得过去。可钟相家,可是巨富。有种说法,他是靠着宣扬摩尼教(明教)敛财,大量农民向他献上财产,让他积累了巨万家资。成为当地土豪,金兵南侵,朝廷下诏天下勤王,他还拉起三百义兵,让儿子带着去勤王,半道被官府拦了回去。 这样的人你根本没法防,他本就处心积虑的宣扬思想,明摆着冲着造反去的,根本就不是为了钱,也不是因为穷而造反,这就是天生的造反派。假如哪天扬州官府发现,楚州人杨百万在自家搞秘密活动,祭拜弥勒佛,宣扬白莲教,李慢侯会很吃惊,但却不能否认这种可能性,这就是宗教和野心家的威力,让你防不胜防,他什么时候会出现,完全没有规律,只有概率。 钟相忽悠人的方法,无非是抨击不公平的社会,宣称“法分贵贱贫富,非善法也。我行法,当等贵贱,均贫富”,简单直接且没有操作性可言的思想,但很能戳中百姓的心,别说普通老百姓愿意相信,古希腊多少伟大的哲学家都希望能进行这种乌托邦试验。 现在的扬州,就是一个极其不等贵贱,不均贫富的地方,是一个商品经济畸形发展的孤岛,一旦有人鼓动,难保不会出现类似的动乱,当李慢侯在城墙上跟金兵搏杀,城里突然四处起火,他不敢想象那种画面。 金兵一直没有强攻扬州,而是在不断加固他们五里外的大营,三里之内金兵已经不敢活动,因为三弓床弩的射程覆盖了这个区域,而李慢侯将酒精弄出来后,大营位于三里内,就很危险了,抛射一批酒瓶子,然后射过去一批火箭就能燃起熊熊烈火,扑都扑不灭。 李慢侯在学习何摸索对付金兵的战术,金兵同样在学习和摸索他的战术,这种学习能力是一支新兴军队非常明显的特质,跟文化没有关系,纯粹是组织和执行力的体现。就好像火药武器在宋军手里名不见经传,蒙古人学过去后,把西方人打的以为地狱火涌出人间。而操作那些火药武器的,其实是同一批人,是一批南宋的降兵,当他们用同样的武器对付蒙古人的时候没发挥多大效果,可在蒙古人的组织下,去打其他人,包括其他宋人的时候,却起到了很大作用,这就是执行力带来的高效。 李慢侯现在跟金兵比拼的,其实就是这种执行力,归根结底最后拼的都是组织能力。谁能更高效的将资源转化为战斗力,谁就能赢得战争。 游牧民族的效率优势,主要体现在成本上,他们的生活习惯,可以让他们用非常低廉的成本组织军队。农耕民族要培养成足够出色的专业军人,需要长期的专业训练。可以说,几乎每一个成年游猎民族男丁,就是一个出色的战士,精通射箭、搏杀技术,而一个农耕民族的成年男丁,就只是一个男丁,只会种地和干活。 因此经济上往往就决定,更贫穷的游牧民族,反而更容易聚集起数量更大的精锐。 农耕民族难道在战争中就毫无优势可言吗?当然不是,农耕民族的优势是复杂的协作,只是这种优势,在技术发展到一定水平之前,往往体现不出来。当火药武器成熟之后,全世界的游牧民族都陷入衰落时期,就是这个原因。 现在宋人站在火药时代的门口,已经扣开了大门,半只脚踏了进去,引领全世界的农耕民族正在走向火器时代,可却倒在同样引领全世界的游牧民族走向巅峰的女真人和后来的蒙古人之手,只能感慨既生瑜何生亮!一直引领农耕文明的中国人,却总要面对最强势的游民民族,秦汉对抗匈奴,大唐对抗突厥,到了宋朝面对的是契丹、女真、蒙古这一批一个比一个凶悍,任何一个,一旦走出东亚,都能称王称霸的强悍民族。 但是协作优势,在腐败的行政系统管理下,很难发挥出效率。李慢侯的管理水平,自然是要比一大群只读圣贤书的书生要高的多。蔡京为了推行新法,发现政府缺乏精细化管理的能力,在全国推广算学,其实已经站到了数字化管理的门口,一旦持续个几十年,也许宋代的官吏水平,可以达到近代化水平,跟商业化的威尼斯等一些城市水平相当,可惜蔡京一个人的执政时代还太短暂,二十年还不足以破茧成蝶。 而且蔡京也只是因为需要对商业进行复杂的票据化,是为了征税,才培养算学人才的,还没有脱出圣贤书的框架,没有理论性的管理思想指导,蔡京这种有天赋的人一旦退出,后辈很难持续推进。 李慢侯虽然有理论,有经验,可他没有权力,也没有时间。目前的精细化管理,也只是在他的军队中形成规范,还没有时间让他摸索如何推广到整个行政系统中。要赢得时间,他必须打赢这场战争。 李慢侯的对手,金人虽然不知道李慢侯在干什么,但他们可以直观的感觉到。兀术被困于建康,扬州这座城市,滚滚开动,提供了绝大多数战争物资,否则在整个江南残破,官僚系统濒临崩溃的情况下,即便有韩世忠、岳飞这样的猛将,没有物资支撑,兀术也早就逃跑了。 所以当兀术逃跑,金兵抽出兵力后,立刻开始了对扬州的迫近。驱赶难民进入扬州,只是第一步,时间持续到了七月底,从通州、泰州这两个岳飞的防区里驱赶了近十万难民,从北方地区,则驱赶了三十万难民,让扬州的人口数量持续增加,从最初的四十万,猛增了一倍,达到了八十万。 “贤胥。关城吧,实在是纳不了了!” 八月,晏孝广实在是担忧到不行,苦苦劝说,让李慢侯闭城,拒绝接纳难民。 “我的老岳丈啊,你难道不明白,胡虏这是在攻心啊。一旦我们不接纳百姓,就失去了民心!” 李慢侯就是在扯淡,他才不在乎什么民心。他只是觉得人是最宝贵的财富,如果没有人,那就什么都没有。之所以还在接收难民,是因为他认为还养得起。 之所以扯民心,是因为读圣贤书的这些人就好这个调调,他们听得懂。哪怕民心所向这种道理,根本不符合逻辑。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个王朝,是用民心建立起来的。都是通过暴力和杀戮建立起来的,民心只是拿来当做牌坊的装裱物,可这个牌坊说出来,却又谁都得认,连皇帝都得说得民心者得天下。 “我何尝不明白。可是人再多下去,城里都要挤不下了。这两天都开始有人命案了。在这么下去,离造反就不远了。” 一个十万人规模的城市,突然塞进去了八十万人,可想而知造成的混乱。 “老岳丈。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啊。你想想,板荡之际,百万军民投附,这是多大的功德。三国之刘玄德不外如是。将来朝廷论功,这是多大的政绩?就算不为官运,这也是大大的功德啊!佛爷那边,也得给你添寿。” 李慢侯继续忽悠。 晏孝广道:“老夫何尝不知这些道理。可人再多下去,如何管的过来。” 李慢侯道:“编户齐民,行保甲法。三户五户联保,老岳丈自己端详去。我这边可以借一批书吏给你。” 晏孝广道:“也只能如此了。此事我马上去议一议。不过守城都靠你了!这胡虏可是越来越多。” 晏孝广指着城外不断扩大金军大营担忧的说道,因为他们的大营不但在扩大,而且还在到处砍伐树木,打造攻城器械,这显然是打算认真攻城。 李慢侯说道:“老岳丈无需担心。小胥最近又编练了两万乡兵,兵精粮足。什么女真人、契丹人,小胥在江南杀的刀子都卷刃了。身上的血腥气,现在都没散尽。” 李慢侯不擅长吹牛,却被这个时代的人带坏了,不吹牛不过瘾。他连半个人都没杀过,他的宝刀确实卷刃了,但那是岳飞砍的。 正说着,旁边有人冷哼一声。 晏孝广恨恨的瞪了那人一眼,小声嘀咕:“契丹狗,一丧家之犬嚣张什么!” 旁边的人是耶律破金,他带来的八百契丹降兵,如今已经扩大到了两千人了。跟萧灭女真两人各领一千,称大辽复国左右军,李慢侯忽悠他们要为复国而战。除了最初那八百人之外,剩下的人中,一部分是李慢侯早期俘虏的三百人,这些人的脑子被洗的已经很彻底了,他们进入契丹人军中,继续洗别人的脑。还有近千人,则是不断从江心洲哪里俘虏过来的。 耶律破金和萧灭女真带着八百契丹精骑叛逃指挥,金营中还有两千多契丹人,可女真人有上万。困在一个孤岛上,守卫辎重的后队还叛乱了,打走了其中的女真人,烧了辎重,导致前营坐吃山空,只持续了十日就粮草殆尽。而由于契丹人的叛逃行为,让女真人对剩下的那两千多契丹人很不信任。 孤岛环境,坐吃山空,互不信任,最终酿成了一场惨烈的内斗,女真人本来打算在粮食吃尽之前,屠了那两千多契丹人,甚至以他们为口粮,坚持到救兵到来,可这些契丹人又不傻,他们一直被排挤,抱团取暖,发现女真人有屠杀他们的苗头之前,他们抢先行动,一场厮杀之后,契丹人剩下了不到一千,而被他们在内乱中杀死的女真人高达三千以上,大多数都是夜里突然被袭击所杀,真的到了阵地上,契丹人还真打不过女真人。 残存的击败契丹人投降了水寨的张荣。 张荣坏透了,自从金营的辎重被烧之后,他就稳守水寨,再也不出战。打算饿死这些困守江心洲的女真人,对方打来的时候,他高挂免战牌不说。还远远的将水寨迁到了江水中,在江心洲的水下滩涂上,打下木桩,建起了规模不大的水寨,派了一千人看守,主力跑回高邮修整去。 一想到这个冬天,在天寒地冻的沙洲上,有几千女真人无衣无粮,就让人同情。 无暇同情一群强盗,李慢侯更关心契丹人,现在他跟契丹人可是好兄弟,好朋友。 对一脸悲愤的耶律破金道:“破金啊。瞧瞧,我们大宋就是这么仁义。我这位老岳丈,是大宋宰相晏殊公之后,那更是仁义中的仁义,绝不抛弃一个子民。你们大辽有这样的好官吗?” 几句话奉承的晏孝广面带春光,拱拱手什么话都不想说了,回去关爱那些落难的子民去了。 耶律破金哼道:“我大辽当然也仁义。可恨被这些金贼灭国了,我恨不能——大人,请准许我出城杀贼!” 说着耶律破金就忍不住了,他这段时间被李慢侯各种冷嘲热讽外加刺激鼓动,现在满脑子复国,杀敌这样的崇高理想,精神亢奋的快冒烟了,可是李慢侯一直压着他出城厮杀的劲头。 “破金,不要着急。金兵还没打过来,等他们攻城的时候,就到了你出战的日子。你可得抓紧啊,我看你那些兄弟,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么忠义。可不要一出城,他们都逃到了那边,给金人当奴才去了!” 李慢侯道。 耶律破金点点头:“大人提醒的是。外臣先告退,得抓紧时间!” 第八十九节 二打扬州(1) 金兵这次让李慢侯见识到了他们潜伏在山林里打猎时的耐心,他们从七月多开始围城,一直到八月底,才第一次试探性攻城,被击退之后,就又开始围而不攻。 面对扬州,他们付出了比面对任何一座宋朝城市更大的耐心,甚至也比辽国任何城市更大的耐心。 对李慢侯而言,他们的这种耐心是一种表扬,是对扬州军队的认可;但也让李慢侯感到害怕,这种耐心意味着金人尚未失去他们的坚韧,他们还是一群可以在原始森林里猎捕猛兽的猛人。 直接的攻城很少,但间接的打击却一直在进行,扬州城里已经聚集了一百二十万人。其中大城中安置了八十万,李慢侯被迫开放了子城,安顿了大城实在装不下的四十万人。 所有人都被编入保甲,每一户扬州人家里,都至少塞进去了五户外地人,扬州人作为保长,负责监管这些外地人。为了让这些外地人不至于走投无路造反,官府彻底放开了粮仓,开始提供最基本的粮食,每户每日可以分到一点让他们一家人饿不死的米面,为了让他们服从保长的命令,这些米面是直接发到保长手里的。为了让扬州本地人起到监督作用,可以纵容他们利用这点权力。但也出台了大量法条,不准保长对外地人欺男霸女,不准掠人为奴,不准殴打致重伤。 其实就是有限的纵容本地人,他们可以让外地人帮他家干活,甚至可以打这些外地人,但不能殴打到重伤,也不能趁机霸占人家的妻女,不能逼别人卖身为奴等等。这样,让本地人有积极性管束外地人,也不至于让外地人忍受不了压迫铤而走险。 这些条款都不是拍脑门想出来的,而是官府不断经过摸索而退出的,是真的出现了本地人依仗掌握救济粮分配的权力逼人小女儿给自己做小妾,霸占别人娇妻引发惨案的案件后,官府不断补充出台的规则。 经过不断的摸索,民间互相的博弈,扬州的治安始终处在一种乱而不蹦的动态平衡中,看着很危险,却很有韧性。 挤进来的百万人口,尽管很多都是累赘,但人的能动性是惊人的,寄居在别人家中的外地人,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很多人开始融入扬州的畸形繁华中,为这份繁华贡献着力量,商人做起了小买卖,手艺人开起了小作坊,河北的、山东的、江南的、沿海的手艺在这里互相交融,互相借鉴,诞生出了许多从未出现过的产品。高强度的社会压力,一边是让人高强度的压迫着自己,释放出极限状态下的创造力,技术进步反而比承平时期更加快速。 比如就有一个通州的烟花匠人解决了李慢侯一直弄不明白的爆炸威力问题,宋军那些阴损的火药武器,总让李慢侯觉得威力不足,威力不足的原因,一方面是火药纯度不够,配方比例不够合理,最主要的,其实是因为容器密封性不足。 一小堆火药,点燃之后只会冒烟,可封闭在纸壳中,就能发生爆炸,甚至炸断手指。 很简单的鞭炮原理,李慢侯当然知道,可他就是做不出来。扬州的工匠也一直没解决,有一些史料记载,抗日战争时期,一些地方制造的土地雷,爆炸之后只能把日军震的跌一跤,起不到杀伤作用,那可是20世纪的技术了。手艺这东西,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取巧不得,不是一个想法就能大步向前推动的。 技术被一个通州人解决之后,他向军队推销他的新式武器,取名掌心雷,自称是他家传秘技,从汉代就传下来了。 明显胡扯,汉代火药还没发明呢。 他所谓的掌心雷,其实就是一种手榴弹,最初做工十分粗糙。就是纸筒裹着火药,不过在两头装了两颗鸡蛋大小的石头,爆炸开来石头竟然能穿透铁甲,这威力就达到李慢侯的要求了。 而且很安全,引线是普通鞭炮用的那种药捻子,但是捻子烧完之后不会马上爆炸,而是冒出白烟,这是装在炮筒里的一种引燃粉末,成分看着有磨细的木渣还有一些其他东西,大概燃烧十秒左右,然后就引燃里面的火药,发出猛烈的爆炸。 粉末成分通州人不肯卖,于是李慢侯干脆支持他开了一家火药作坊,大规模生产他所谓的掌心雷。后来才知道,这所谓的掌心雷,其实是他家以前在通州为一些猎人制作的,可以用来炸猎物,也可以用来炸鱼,只要冒了白烟,扔进水里都能爆炸。让李慢侯明白,那种保密粉末,可能不需要空气就能自燃。 威力安全都达到要求,军队自燃愿意列装,军队列装了,那些纲首们就愿意采购,一下子就让通州人发了大财。 像这种例子,在目前的扬州比比皆是,绝大多数人无比困难,巨大的压迫力让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改变命运,不仅仅是为军队服务,更多的是在庞大的民用市场里搞创新,不过李慢侯知道的就很少了。 通州人之所以产生卖武器给军队的念头,一方面是被逼急了,铤而走险,试图忽悠军队使用他家的掌心雷,另一方面也是听闻别人有类似的成功经验,他听说一个通州老乡向军队提供了一种车船样式,得到了一笔巨额赏金,于是有了这样的想法。 李慢侯在得到多个民间智慧增强军队战斗力的情况之后,干脆在城里悬赏,凡是有奇思妙想能帮助军队提高战力的,都给予巨额赏金,这样的情况就开始普遍起来,许多人有各种乱七八糟的主意,连样品都没有,就敢去军队碰运气。而他们的想法,有专门的书吏记录下来,进行一番尝试探讨,有实现可能的,找工匠试制,还真的出现了一些好用的武器,但像掌心雷这种,有巨大意义的不多。 扬州百万人的智慧,每一天都在创造力量,而城外的金军,却一直没有大动作,但耐心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力量,他们的耐心不久就收到了回报,立冬之后,水位逐渐下降,金兵终于动手了。 依然不是直接攻城,而是切断了运河。当运河水位下降到战船无法从容动作后,金军在扬州以南最狭窄的运河处,建立了两座对立的大营,用铁索将大营连接起来,封锁了水面。 同样的办法,他们也用到了北方,在邵伯镇以南的位置,建立了四座勾连的大营,将扬州跟北方高邮的联系也切断了。在东面,他们直接攻占了泰州下辖的宜陵镇,在西边是他们一直占领下的真州,西北方的天长军一带,则是他们骑兵纵横的平原。 九月中旬以后,扬州彻底跟外界断绝了联系,最悍勇的纲首也不愿意去突击女真人的封锁线了。 九月底,女真人开始在留湖东岸筑城。 留湖是李慢侯雇工挖出来的人工湖,目的就是留住女真人,留湖南北宽两里,东西长三里,东边跟运河河岸挖通,当时的设计,是让战船能开抵这里,让金军无法通过步骑掩护,沿着运河河岸将从江南掠夺的物资运走。 没想到在长江就将那批物资拦住了,留湖也失去了最初设计的意义。因为这里不具备保护城池的作用,这里南边是大城,北边是子城,但却没有跟子城连接在一起,子城偏东北,水位下降之后,子城水门跟留湖已经有了一里多的距离,从子城水门出来的船,已经无法直接进入留湖中,而是需要通过一里左右的运河进入留湖,然后转向大城护城河,往西折返几百步才能进入大城中。 原本子城和大城沟通的运河,反而因为修建留湖而废弃掉了,如今只剩下了西岸作为留湖湖岸,原本的河道早就淤平,除非重新开挖,否则不可能恢复。 虽然留湖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可留湖的军事价值还存在,李慢侯在留湖驻扎着一支水军,立着一座水寨,让金军无法靠近大城东北方和子城东南方这一片区域,否则就会面临步骑船的协同夹击,在野战中已经证明,金军骑兵不是这种协同混合军队的对手。 可现在他们开始在东岸筑城了,一旦成功筑起跟城墙平齐的城池,那么就能从上面向城里发射石炮,湖面上的水军也将在他们的打击范围之内。这逼迫李慢侯不得不采取行动,破坏金军的筑城行动。 打死李慢侯也想不到,最先跟金军进行的,会是一场筑城与反筑城的战斗。 这第一场战斗,他决定交给那群契丹人,这是第一场战斗,也是他们交的投名状。 如果表现不好,将再也得不到李慢侯的信任。如果表现的好,以后李慢侯会更加放心大胆的让他们出战。 于是他叫来了耶律破金、萧灭女真和耶律犊子三个契丹军官。 “步骑船配合你们也练过了。铁甲、骑枪、战马也给你们发了。你们契丹人到底是不是勇士,就看你们自己的了。我会在城上看着你们!” 李慢侯进行最后的激将,看到至少在耶律破金和萧灭女真脸上,是纯粹的兴奋,李慢侯相信这一战他们一定会好好打。 第九十节 二打扬州(2) 两千个契丹人,每天都被关在军营这个狭小的空间中。 每天起床第一件事,是他们的军官大声问他们,“你们忘了亡国的耻辱吗”,“你们忘记了国人被杀戮吗”,“你们忘记了皇帝被抓走吗”,最后问他们,“你们忘了自己是契丹人吗”。所有人都要用力的高喊,“我没有忘记亡国的耻辱”,“我没有忘记族人被杀戮”,“我没有忘记皇帝被抓走”,最后回答,“我没有忘记我是一个契丹人!” 日复一日,他们经历这样的拷问,任何一个人,稍有犹豫,遭遇都是其他人的大声痛斥和责骂,甚至是殴打。 这样的日子,他们过了将近一百天,从七月开始,一直到九月。 接着他们开始训练,耶律破金带领的士兵,没挥下一刀,都大喊一声“破金”,萧灭女真的士兵,每刺出一枪都高喊一声“灭女真”,如此也反复了将近一百天时间。 每天训练完之后,耶律破金和萧灭女真会对他们每一个士兵大喊“大辽未亡”,士兵大声回答“大辽不亡”,最后他们一起高喊“复国”,这样的呼喊可以持续半个时辰之久,直到被值夜的宋军制止。 这样的对人性的高强度捶打,李慢侯甚至不舍得用到自己士兵身上,觉得这是一种惨无人道的灵魂虐待,但把方法教给了这两个契丹军官之后,他们却毫无顾忌的用到了他们同胞的身上,至于效果吗,还看不到。 但很快李慢侯就看到了,这就是一群狂战士。 他们接受过步骑船的配合,可将他们放到城外之后,李慢侯派出了一千精锐步兵,由水军将领王统领亲自掌船,调动了一百艘船分左右两翼,配合他们布置出了一个却月阵,让他们列阵逼向女真人正在修建的土城。 可是这群狂战士,很快就抛弃了步兵和船队,直接冲进了在工地外列阵的女真骑兵。 他们用契丹话大喊着“破金”“灭女真”这样的口号,直接跟女真人厮杀到了一起。战况本来对他们是不利的,因为女真人严阵以待,排列的是密集的墙阵,而契丹人的队形本来就偏向草原民族,比较散漫,他们冲过来,女真人对冲,直接就把他们冲散了。可当两只骑兵都失去速度之后,每一个契丹人都没有任何组织的盲目杀向最近的女真人,甚至飞身扑到他们身上,将女真人扑下马,在地上毫无技巧的撕扯。 女真人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他们派来掩护筑城的兵力,高达三千骑兵,可没想到却被突然冲过来的两千契丹骑兵给缠住了。接下来上千宋人重步兵赶到战场,开始了对失去速度和机动能力,连阵型都组织不起来的女真骑兵的单方面屠杀。步兵们结阵冲杀,对骑兵是一场噩梦。 完全没想到的一场大胜就这样出现了。 城墙上观战的士兵发出了震天的欢呼。 不但有乡兵们的欢呼,还有上万燕云汉军的欢呼。这些燕云汉军也是投诚的,李慢侯甚至都没打散他们的编制,继续让带领他们投降的张灭宋统领他们。他们看到他们原来的国人契丹人,将女真人正面击败,他们发自内心的赶到高兴。 城墙上还站着两万李慢侯新招募不久的乡兵,都是已经在扬州落户,抢收过两茬庄稼的扬州旧人和新人,他们都有家有室,在之前抢收庄稼的时候,有组织的收割,有组织的疏散,之后李慢侯告诉他们,因为金兵不走,他们以后再也不能去种地,不能回村里居住,只能在城里坐吃山空,只有打跑了金兵,他们才能回到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好日子。欢迎他们当兵,大家一起打金兵。 口号有多少作用不知道,总之在承诺每个月三贯钱的军饷后,很容易就招到了两万符合要求的士兵,一个个身体素质普遍健壮,年龄十八到二十四岁之间,刚刚训练了三个月。 这些人的战斗技巧,战斗意志并不出色,但他们的妻儿老小就在身后,他们没有逃跑的动机。虽然精神意志比不上那些从小经历艰苦生活,磨炼出来的山民的精神意志坚韧,但他们扬州同心同德,他们是子弟兵。 李慢侯专门训练他们守城的技巧,也不指望他们可以一往无前的冲锋陷阵,但只要他们能守在城墙上不后退,扬州城就不会被攻破。现在让他们亲眼见见金兵并非不可战胜,可没想到他们第一眼看到的金兵,竟然如此的不堪一击。 三千金兵逃走的不足两千,而契丹人损失更加惨重,两千契丹骑兵,就剩下了不到一千人,再一次印证了,女真人能够在十年内同时灭掉辽国和宋国,是有真本事,硬功夫的,不是靠着一口气短期内就能抹平的力量差距。 但这些契丹人此时全然不顾惜牺牲,他们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在没机会参加战斗的水兵登岸后,一起冲进了女真人的工地,赶走了一支看守工人的轻骑,将一批青壮俘虏到了船上。 这批俘虏主要是女真人抓来的青壮,其中还有一些来自山东的工匠,人数三千人。他们带来了一个消息,北边的高邮几天前就被女真人攻陷了,镇抚使薛庆生死不明。他们还说,挞懒组建了庞大的水军,已经在高邮群湖中跟张荣开战了。 唯一庆幸的是,楚州还在坚守,像一颗钉子一样,继续将女真人拖在楚州,让他们不敢全力南下。 城外攻城的部队,跟李慢侯凭经验判断的一致,主力是三万骑兵,其中两万女真,一万契丹。契丹统帅是耶律马五,女真统帅则是移剌古和乌林答泰欲两个猛安,以及上千河北和山东工匠。他们还交代,此次出兵,还有大量燕云签军和山东签军,不过山东签军现在都在楚州作战,主要是防守水寨围困楚州,以及水军趁着水浅追剿水匪。至于燕云签军,大多数都被兀术带去江南,至今没有回来。 恐怕是回不来了,不是在李慢侯军中,就是被金军屠杀,或者被岳飞擒获送去杭州献俘了,赵构也没杀这些燕云汉人,而是安顿起来,不敢像李慢侯这样给他们武器,只是当做一种旗帜优待起来,以示怀柔远人,起到一些政治象征。 三万骑兵,这应该是东路金军的主力了,而东路金军的主帅挞懒,据交代,目前仍然坐镇宿迁指挥作战。中路军的统帅兀术,完全没有消息,李慢侯猜测,大败后的兀术,应该是从黄州北上了,此时可能已经回到辽东修整,江南一场大败,可能会让兀术以后翻不了身,毕竟金军中的派系斗争可是很惨烈的,一点都不比宋朝的朝堂上轻松。 李慢侯不知道的是,就在激战正在进行的时候,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兀术,已经绕道到了挞懒大营,并且跟挞懒对战局达成了高度一致。 “不打下扬州。我绝不回军!” 兀术态度十分坚决。 挞懒面带忧色:“不打下扬州,可以回军,但再也回不来了。” 兀术哼道:“这话什么意思?” 挞懒叹道:“如果你是带着满船的财物回来的,那么无论你赢了还是输了,明年依然有的是勇士愿意跟你下江南。可你不但丢弃了财物,连人马都丢了一半,明年还有谁愿意跟你来?” 兀术冷哼:“都是一群懦夫,我不信女真勇士会怕了江南的宋人!” 挞懒说道:“怕是没人会怕。但大家舍下妻儿,跟你下江南图的不就是宋人的财货。不但抢不到,连命还有可能搭上,以后谁还敢跟你走?” 兀术道:“大军签发,哪个寨子敢不从?” 女真人平时按照猛安谋克分居在一个个寨子里,相当于军户。 挞懒道:“国论右勃极烈不从,你又能如何?” 兀术闷哼一声不说话,国论右勃极烈是粘罕,这是一种类似于满清早期八王议政的权力构成,从阿骨打开始,设四个议政的勃极烈,这四个勃极烈跟八旗旗主地位和权力类似。在斡离不死后,粘罕就是金国最大的权臣,功劳最大,威望最高,掌控的猛安也最多,连皇帝都敢打板子,还有什么不敢干。 女真的猛安谋克制发源于部落制度,将一个个部落纳入了猛安谋克制中,结果也造成许多强大统帅,更像一个个强大的部落首领,拥有极大的权力,在地方管民政,在军中管军事,军政一体。粘罕不同意签发他的丁口,皇帝都调不动,更何况兀术呢。 挞懒又道:“所以我支持你攻打扬州!” 兀术道:“打下之后呢?” 挞懒道:“当然是撤兵了。” 兀术道:“难道不乘胜在去江南?现在可是冬天!” 冬天是劫掠的日子,是发财的日子,是丰收的日子。最关键的是,这正是兀术从淮西迂回过来的目的,他还有一万多人被困在江心洲上,他不可能放弃那些人。按照他逃跑前的考虑,江心洲上留下的那些物资,足以让那些人坚持三个月以上。让他可以大胆的迂回一圈,最后从北岸在渡长江,将他们解救出来。扬州是其中的关键,只要打下扬州,长江两岸,将在也没有一个可以支撑宋军在建康持久作战的基地。哪怕是打水战,兀术也不用怕。 挞懒道:“我支持你打扬州,你支持我议和。” 兀术皱眉:“议和?宋人凭什么跟我们议和!” 挞懒道:“就凭你过不了长江。” 兀术道:“打下扬州后,我偏要过江。” 挞懒道:“你要送死随便你。我的兵要北撤。我赌你过了江,每座城都像扬州一样,你一座座打下去,我倒想看看打到杭州,你还剩几个勇士。” 兀术不信:“宋人可没那么勇敢。” 挞懒摇头:“要是你从长江回来了,他们当然没那么勇敢。可你败了,给了他们勇气。” 金兀术如果击败韩世忠后,成功逃回来的话,他不算失败,依然是带着百战百胜的战绩回来的。黄天荡被困虽然耻辱,可韩世忠毕竟是大败,损失了所有战船和大部分士兵,几乎全军覆没,这就已经对赵构小朝廷鼓舞很大。可现在兀术是一场惨败,一万女真人现在还被堵在江心洲上,等于是等死的羔羊。以后他南下,肯定不会有那种望风而降的情况发生了。 兀术道:“都怪可恶的扬州人。我听说那里有个公主,就是公主派去的人把我堵在了建康。后来人困马乏,还中了诡计,才折损了那么多勇士!” 挞懒道:“等打下扬州,擒了公主,宋人就还是怕你。也许你下江南还有些机会!” 兀术道:“好。那就打扬州,这回我要屠城,不管他们降不降!” 挞懒道:“随你吧。你修整几日,再去扬州吧。该开始攻城了!” 兀术道:“我等不了了。明天就走,打下扬州,还还得去一趟建康,我的人马还留在长江里。” 完颜兀术第二日就赶到了扬州城下,这是他第二次看见这座城市了,跟上次看的有些不一样,多了一座湖。 上次他匆匆攻打过这座城池,也是没打下来,但一点都没有气馁,因为他没有尽全力,见不好打,他很快就北上了,打算好好休整一日,然后下江南抓赵构,那时候的扬州,完全没被他放在眼里,谁能想到,一年过去了,扬州竟然变得这么难对付。 这次兀术有信心一定能攻下这座城,这种信心来自于女真兴起之后,百战百胜的战绩,没有任何一座城能挡住女真人的攻打。而且挞懒已经为他做好了准备工作,打造了足够多的攻城器械,还望城里塞了一百万人,这座城恐怕早就闹起了饥荒。 只是跟乌林答泰欲沟通之后,发现他们昨日刚刚败了一场,还是被一群契丹人打败的。契丹人竟然反了?乌林答泰欲等人,没人愿意承认他们是被宋兵打败的,因为之前宋兵的表现,如果说是被宋兵打败的,还是被宋兵步兵打败的,太羞耻。 兀术心中立刻升起对契丹人的恶感,这时候耶律马五求见,进来就跪倒在兀术脚下。 “四太子。卑职恳请出战!” 刚知道他们被契丹人打败了一场,马五这个契丹人就过来请战,让兀术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却扶起马五,安抚他道:“都监这是何故,快快起来说话。” 第九十一节 二打扬州(3) 如果是挞懒在这里,一定马上反应过来宋军派契丹人出战,打的是一场攻心战。 女真人吞并辽宋两国,是小族临大国,不但跟河北的汉人相比他们是小族,就是跟燕云的汉人,甚至跟契丹人相比,他们也是小族。现在契丹人投降了,还能掉过头打他们,那么以后还敢不敢用契丹人打仗? 这是一个政治问题。 就跟挞懒将汉人往扬州赶是一个道理,如果扬州不纳,这些逃到扬州城下的汉人哭哭啼啼,肯定会影响守军的军心。如果扬州接纳了他们,则城里必然面对粮草无法供给的矛盾,而且这些吓破胆的老百姓,会将金兵的暴虐传到扬州城里,让扬州人不敢再反抗,因为反抗的结果就是屠城。 兀术虽然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但他也知道,现在女真人离不开契丹人。女真人以前只是契丹人统治下的一个小民族,辽东土地虽广,可能养活的人口有限,尤其是女真人主要以生活在森林里的生女真为主,后来吞并的渤海人、奚族人,都算不上真正的女真。即便把这些猛安谋克制下的渤海人、奚族人都算成女真人,人口也不足百万,可契丹人数是远远超过百万的。 契丹人也许不是历史上最悍勇的游牧民族,但却是最成功的游牧民族。因为他成功的建立了一个农牧二元政权,既稳定的统治了几百万汉人,还成功的保持了契丹人的风俗。又跟宋朝保持了上百年的和平,通过汉人创造的财富,大大增加了草原上可以承载的人口数量,让契丹人成为一个数量超过百万的庞大的游牧民族。除了契丹人,历史上任何一个草原民族的数量,都很少能超过百万这个临界值。 女真人不但人口少,而且从建国开始,就持续不断的征战,极大的消耗着人口潜力,而且建国也才经过了一代人,下一代还没成长起来,单靠女真士兵,已经越来越无法控制越来越庞大的疆土。 因此女真人开始越来越多的征兆契丹士兵,如果契丹人变得不可靠,甚至开始反叛,那将会是一个大麻烦。 扶起马五之后,马五依然态度激动:“四太子。让我出战吧。” 马五这是表决心了,契丹人出现在战场上,并且痛击了女真人,让他这个契丹人中投降女真人并得到重用的旗帜,变得十分尴尬,他必须用行动向女真人证明自己,证明契丹人是可信的,否则结果他可怕了。 兀术终于点点头:“待我军攻城,都监你将第一个登城!” 耶律马五一副荣耀的神情流露出来:“感谢四太子,马五必定死战到底!” 兀术说道:“我不要你死。我要你给我打下扬州,我许你的人马先入城。” 先入城意味着先发财,这才是真正的实惠。 马五带着感激的表情离开,乌林答泰欲却有些担忧。 “四太子。让契丹人攻城,这行不行啊?” 契丹人是游牧民族,本就不擅长步战,辽国的步兵甚至要靠汉人,让契丹人攻城,完全无法跟女真人相比。 兀术道:“行不行也得让他们上,这是被逼的啊!” 不管心里信不信,兀术在行动上都必须看着像信任契丹人的样子,否则契丹人心散了,就难办了。 乌林答泰欲又道:“四太子,我们何日攻城?” 兀术道:“今日我来了,就明日攻城!” 兀术是一天都等不及了,从建康狼狈逃走,他的耻辱让他已经要爆炸了。 乌林答泰欲却犹豫起来:“禀告四太子,城中的粮草,似乎还未耗尽。” 兀术冷哼:“等他们耗尽了,我军吃什么?” 粮草越来越不好抢了,尤其是在扬州周边,那些汉人把粮食都藏的很好,大军供给,现在甚至得从遥远的山东运输。 乌林答泰欲不再说话,乌林答氏虽然也是女真大姓,很早就跟了完颜氏,双方也多有联姻,可毕竟不是皇族,不是完颜,随着猛安谋克制的建立,其他部落的自由越来越少,已经渐渐成了依附完颜氏的仆从,再也不是纯正的女真部落了。 兀术是完颜阿骨打的四子,乌林答泰欲不想跟他有任何冲突。 第二日,让人久等的大规模攻城战终于开始。女真人已经不在尝试飞梯这种粗陋的工具,一上来就是云梯。他们打造了许多云梯,运河水下降之后,他们还从北方运来了更多的云梯,这让兀术觉得不可能攻不下扬州城。 选择的目标,依然是扬州大城,因为单从观感来看,大城都更容易攻陷,而且看着油水也更足一些,城内无数高过城墙的高楼,在城外一览无余。看着仿佛比都城临安府杭州城里的高楼都多。 大城东北方是不能打的,哪里有一片湖水,哪怕水位下降了,但依然是好大一片水面,经历过黄天荡、江心洲两场水战,兀术无比讨厌有水的地方,所以他将攻击方向,选择在了南门,那座他曾经攻打过的地方。 还是同样的招数,填城壕,推云梯,慢慢接近城墙。 后方的投石机不断抛射石弹,压制城墙上的守军,一上来就是猛攻,不留余力。 城墙上的投石机开始还击,目标是对方的投石机,你来我往,以投石机的准头,很难击中目标,反倒是金军的投石机,大多还能砸中城墙,甚至越过城墙砸到城里的民居,砸死了不少平民,人口实在是太密集了。 但当城墙上的投石机开始抛射新式武器后,局面开始扭转,成捆的掌心雷被放在投石机的兜囊里,点燃捻子后抛射出去。 许多落地后还在冒白烟,接着就猛烈的爆炸开来,大量碎石以极快的速度散射开来,砸在投石机上可以砸出一个很深的凹坑,甚至打的木屑乱飞。石块和乱飞的木屑打在操纵投石机的士兵身上,带出了一蓬蓬血花,一个个士兵躺在地上哀嚎起来,或者直接不动。 数量远比女真人更多的投石机很快就压制了对方的投石机,没有纵容女真人继续肆无忌惮的轰击城墙。可是对推着云梯的女真军队就没什么好办法了,八牛弩也可以发射掌心雷,但准头太差,无法阻止一架架云梯靠近。而且掌心雷这种黑火药手榴弹,威力还是不足,即便在云梯旁爆炸,也炸不毁一架云梯,对云梯后方隐藏的士兵也没什么杀伤力。反不如用来炮击操作投石机的金军步兵来的有效。 李慢侯不知道,他认为威力不足的火药武器,对阵后观战的兀术造成了多大的震撼。兀术虽然没有站在投石车阵中,而是在后方有一段距离的一处山坡上,但爆炸的威力,他看的清清楚楚。 兀术不是没见过火药武器,不管是辽国还是宋国,都有大量这种华而不实的武器。兀术以前一直以为这些火药武器,就是发烟和冒火的玩意儿,没想到这东西爆炸起来这么凶。 虽然他站的远,其实也没脱离危险。因为那些捆扎在一起的掌心雷其实很不牢靠,有一根掌心雷被炸散,飞到兀术附近几百步的空中爆炸,爆炸的石弹,直接击中了兀术身边的一个牙兵,身穿重甲的铁浮屠竟然就那么死了,肚子被开了一个大洞。 几百步,弓箭射都射不到的地方,竟然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死了! 兀术看向扬州城,顿时对这座城池生出了一股强烈的陌生感,仿佛这不是一个宋国城池一样,散发着一股让他感到恐惧的气息。 “一定要攻下这里。屠城。带走那种武器的秘密。杀光宋人工匠,不能让宋人继续拥有这种武器!” 兀术心里蹦出无数杂念,很杂乱,却都很强烈,很坚决。 兀术的目光很快就投降正面战场,十架云梯同时前进,已经到了护城河上,护城河上填平了十处。该死的宋人,他们竟然将瘦西湖跟护城河挖通了,大大拓宽了护城河,导致填平这些位置,就花了兀术整整一个上午,还被对方射死了几十个士兵。 十架云梯,每架相隔三百步左右,覆盖了几乎整片城墙。这是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宋人竟然在城墙上堆柴火,烧了登城处的士兵。兀术不相信宋人可以将正面城墙上都堆满柴火,他们的守军不可能不留立足之地。所以他全面开花,全面攻打,让他放火都找不到方向。 每架云梯后,有一百个契丹士兵,一个女真谋克带领。一次投入一千军队,总有一两个能成功登城的。对此兀术深信不疑,因为从他带兵开始,他还没遇到过需要投入十架云梯同时攻城的战斗。听说攻打辽五京的一些战斗中曾经出现过,但他没有亲眼见到。他统兵作战之时,主要还是进攻宋人的城池。除了河间、中山那些死硬的城市很难打下之外,容易打的城市都太容易,绝大多数都用不到云梯,飞梯就拿下了。 城墙上的宋军已经开始跟云梯塔楼上的契丹人对射了,像以往一样,宋人的硬弩,对上契丹人的硬弓,平分秋色。但伤不了多少人,许多人身上插满了箭羽,像刺猬一样,依然能酣战,因为双方都穿着铁甲。 终于兀术等待已久的那个时刻到了,云梯到达了位置,登城梯开始向城墙上转去,一旦登城梯翻过云梯,落在城墙上,契丹人就能爬上城墙了。兀术不指望这些契丹人能帮忙抢到一段城墙,兀术早就准备好了第二梯队,一千女真勇士,全是来自善于翻山越岭的山林部落勇士,只要云梯搭好,这些勇士就能如履平地一样踏上城墙,宋人的抵抗大概就会结束。 可是这时候兀术突然看到宋军开始往云梯上扔罐子,那种装酒的酒坛子,酒坛子撞到云提上纷纷碎裂。 兀术的心猛的一沉,他知道宋军要干什么了。 果然一只只火把甩下来,云梯上燃气了大火,许多躲在云梯后的契丹人身上,也燃起了扑不灭的火焰,哪怕他们穿着铁甲,依然无法阻挡火焰燃烧。 而宋军还在不断的朝城下扔酒坛子,酒坛子扔到了燃烧的云梯上,甚至直接带着火药爆炸开来,酒罐子的爆炸威力并不大,声势却不小,带着飞箭的火苗到处乱窜。让云梯后的契丹人无处躲藏,一个个身上都燃烧了起来。 其实酒精燃烧的火焰温度是不太高的,但是也不是人能承受的了,于是大量扑不灭身上火焰的契丹人,慌不择路的往旁边的水面奔去,扑腾扑腾跳进了水里。 面对火攻,兀术沉默了,在建康的水面上,他无数的战船就是这样被烧毁的。面对敌人拥有优良引火物的情况下,兀术判断继续用云梯攻城,几乎就是白白送死。他不愿意服输,这种精神帮他取得了许多难以想象的胜利,可也让他牺牲了太多不用牺牲的性命。 如果不是在长江上,他被烧的心灰意冷,今日的战斗他不会这么轻易结束。 就在兀术想退又不甘心,想攻又没办法的时候,他的牙兵提醒他宋军迂回过来了。 一支舰队在骑兵的掩护下,从瘦西湖那边开了过来。 兀术恨恨的下令:“退兵!” 再不退,城下那一千契丹人一个都回不来了。 听见退兵的号角声,大批攻城的契丹人如蒙大赦,运气好的,大踏步从燃烧的云梯旁离开,大量泡在水里的契丹人快速往对岸爬去,此时的水虽然不深,可是他们都穿着铁甲,有的人义无反顾的跳进水里,运气不好的直接都淹死了,尸体都看不见,直接沉到了水底。 一些跳进浅水的,发现他们一时间爬不上案,护城河的泥泞和水草绊住了他们的腿。 金军大部在缓缓后撤,城墙上一大批人不断朝城下高喊着契丹话,告诉他们大辽还没有灭亡,耶律大石在可敦城继位了,大辽的气质还在草原上飘扬,这些话让那些逃跑的契丹人心里产生了一些波澜,让逃不掉的契丹人心里生出了一丝希望。 最终在他们的同胞高喊,让他们放下武器投降的时候,看着远去的女真人的背影,许多人选择了放弃,不在挣扎。 第九十二节 二打扬州(4) 一千契丹人进攻,只回来了六百,剩下的不是死了,就是降了。 尤其是那些阵前投降的,让马五连请战都请不起了。 他现在感觉所有人看他都像一个叛徒,包括金营中那些契丹同袍,如同一个失去了马鬃的战马一样,马五觉得自己丢掉了所有的精气神。 女真将领们并没有找他麻烦,既没有安抚他,也没有问罪他,仿佛战败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过作为高级将领,女真人开会还是叫上了他,但女真人自己现在都很低沉。 兀术也好,乌林答泰欲也好,移剌古也好,一个个都是猛安之上的忒母,就是万夫长,耶律马五也是这种职务,可以统辖一万人。包括马五,他们都是大老了仗的人,知道今天那种打法,谁去都没用,契丹人去了是那样,女真人去了也是那样,连城墙都没摸到,就被人放火烧了云梯,在猛的勇士也抵不过水火。 飞梯、云梯、投石机,通通不能用,这些东西本就是汉人发明的,谁能比汉人玩的好?除去这些手段,契丹人也好,女真人也好,能压倒汉人的,也就剩下弓箭和骑射了,但汉人躲在城里,骑射也不能飞上去啊。 有一些中级军官提出挖地洞,移剌古第一个就否决了,他是挞懒手下将领,参与过楚州围城,他们挖地洞钻进了城里,却直接钻进了赵立的陷阱,原来汉人有手段甄别城外是不是在挖洞,是一种叫做地听的工具,就是将瓮子埋在半地下,附耳去听。 有人提出发战书,约他们出战,但谁都不相信宋军愿意出城野战。 还有说用火攻的,烧了城门,冲进城里。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是好办法,但问题是他们放火的热情高,就是这手艺不行啊,玩火目前还真玩不过宋人。一批人冲到城下放火,到时候谁烧谁还真不好说。 还有人提出他们也能造火药,立刻就被兀术喝止了,看来挞懒说的对,一群勇悍好战的勇士,竟然开始商讨取巧的办法,这次再败回去的话,也许就真的带不出来了。 金军的严密封锁,给李慢侯带来麻烦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些利好。 麻烦当然主要是物资无法进出,坐吃山空。利好则是,人都出不去后,他手下那群浙东步兵不但不再想着复员,而是开始请战起来。 请战的好处很多,依城而战,伤亡很小,今天契丹人的攻势,死了三个人,是被石弹打中脑袋死的,这得多衰的运气才能撞到。现在那真人的投石机都已经毁了,就更不用怕了。而出战,就可以领双倍军饷,一旦战斗超过三天,还可以领三倍军饷。现在最普通的浙东步兵,都有五贯钱的军饷,三倍可就是十五贯,这种好事他们的父辈一辈子都没碰上过。战时军饷,这是好处之一。 好处之二,是身价会涨,跟女真人硬碰硬打过仗的,被纲首团伙挖角的价码都不一样。那些所谓的精锐,不就是因为跟女真人真刀真枪打过吗,凭什么就比他们高一倍。谁都知道,开春之后,女真人肯定会退走,倒时候纲运生意就又起来了,拿高额的纲金可比领军饷吸引人多了。而且别看一个个纲队对商人说的多危险,实际上他们面对的主要是流寇和叛军,见到女真人的机会都很少,夸张危险程度,不过是为了维持高昂的纲费而已。 可偏偏李大统制不让他们出战,把他们仍在高高的子城上,女真人见鬼才会来打这里。结果那些扬州乡兵,甚至刚招来才几个月的都能在大城哪里观战,观战也算出战,也会发双饷的,凭什么? 对这些悍勇的山民,李慢侯只是安抚,不需要刺激他们也有旺盛的战斗精神。李慢侯慢慢发现,战斗精神,战斗意志这种东西,有时候并不是鼓动起来的,鼓动起来的勇气,来得快,去的也快。 唯有生活在山林里的女真人,生活在山区的浙东人,这些艰苦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族群,坚韧是埋在骨子里的,是本性。一打起仗来,除非像那群洗脑几个月,精神高度亢奋,亢奋到失去理智状态下的契丹人,大多数人一旦开始厮杀,本能往往会压倒理智,很多时候都是凭借本能在战斗,那时候他们早就忘了生死,于是有逃跑本能的会逃跑,有死扛本能的会死扛。没人能在刀子见红的情况下,还理性的分析一下自己该不该跑? 所以对有些群体来说,激将根本没有用处,他们跟女真人一样,打仗不是为了荣誉,赴死不是因为羞愧,只是为了银子,假如女真人给的钱多,假如宋朝官府对他们没有威慑,他们恐怕都愿意调转枪口杀扬州人。 李慢侯对浙东兵说,金军已经攻城,现在就算开战了,打不打,都算他们双饷,一旦短兵相接,那就是三饷,告诉他们仗有的打,让大家不要急。有了双饷,很容易就安抚住了这些人。 哎,这么一群人,真不知道戚继光是怎么带的。论军纪,李慢侯的军纪也很严格,执行端一直很严禁,连他违反军规都会挨板子,没人会去挑战军规、军法,军纪自然而生;论训练,李慢侯觉得他训练的也足够正规了,都编写了详细到数字的操典,各项训练都有合格标准,恐怕比戚继光练的更科学;难道是他的人格魅力比不上戚继光,所以带不动这些人? 李慢侯也承认,有些人身上是有光芒,有强烈的人格魅力的。是可以影响到整只团队的精神的。比如宗泽身边就能吸引到陈萃、岳飞这些人,而王渊、刘光世就跟黄潜善、汪伯彦团结在一起。李慢侯不认为自己有那种让别人爬冰卧雪,也愿意无条件跟随的人格魅力,可能因此才无法让这些浙兵,变成一只骄傲的军队吧。当然,前提是他没有误解,历史没有误解戚继光的浙兵,谁敢说戚继光的浙兵不是一只雇佣兵,毕竟他们的军饷可比同时期的明军高的多。 历史的迷雾影响了李慢侯的逻辑,让他以为自己没找到正确带领浙兵的方法。 暂时也不是考虑这些事情的时候,大敌当前,维稳当先。 浙兵不用激励,契丹人似乎也激励的过头了,生怕他们不能打一仗,结果把他们快弄疯了。可是现在已经不是李慢侯要他们疯狂,而是他们自己要自己疯狂。刚才攻城,打死了一百多,投降了两百多。这两百多人被耶律破金和萧灭女真要了过去,重新开启了疯狂的洗脑程序。 跟这些有亡国之耻,丧家之痛,投敌之羞,夹在一个极端背景下,人性备受折磨的契丹人不同,那些女真人要难洗脑的多。 现在李慢侯手里,已经有了几百个女真人,来源十分复杂。有些是春夏之时,张荣带着水兵到处反劫掠时候,俘虏的四处打劫的小股女真。有的是在长江水战中,落水被擒的女真人。还有一些甚至是被某些格外强悍的纲首团队俘虏的女真人。 这些女真人思维已经形成,而且是优势思维,强势的民族精神,哪怕李慢侯想尽办法,也无法让他们配合。早期三个女真谋克能被洗脑,那是因为封闭在一个几百人的契丹人中,少数很容易被多数同化,独立思考这种能力,不是没什么文化的女真人具备的。可是当他们自己形成小团体之后,就很难被外界干扰。甚至原来那三个都被洗的彻底的女真人,也重新回归了女真的群体意识,把他们塞进女真人中,非但没能带动其他女真人,反而他们自己被带动了。 这几百个女真人,非但不愿意配合跟宋军对战,面对契丹人辱骂他们,他们反而能露出一副理所应当的鄙夷神情,是啊,你们契丹人的国家都被女真人灭了,你们骂他们是懦夫,完全没有说服力啊。 无法驯化,不愿配合,这样的女真人该怎么处理?李慢侯也很犯难,对他来说,给皇帝献俘,是最没有效率的处理方式,除了给皇帝脸上贴金之外,没什么用处。赵构这种皇帝,脸上贴再多金,也激发不出勇气,就更没用处了。出于仁道,放了他们,李慢侯还没那么的妇人之仁,放了他们,让他们回去后拿起武器再打过来?在来杀人放火劫掠? 晏孝广提出了一个让他心动的主意,那就是交换,用这些女真人,来交换那些被女真人抓走的扬州人。 这看似是一个最好的处理方式,废物利用,还能救人。但经过一番深思之后,他发现跟很多看起来很美好的方法一样,这样做的后果李慢侯完全无法承受。让女真人知道,他们的命可以用汉人的命交换的话,他们下次南下的时候会怎么做?当然是尽可能抓奴隶,会有更多的人,因为李慢侯交换扬州奴隶的善举,而变成新的奴隶。 所以不能放,不能换,不能用,不能献,就只能杀了! 现在杀还不是时候,把他们放在城墙上,当着城外的女真人砍下脑袋,非常解气,可激怒城外女真人的后果,可能是他们会向四周的老百姓进行报复,屠更多的城,杀更多的人,在拼残忍这方面,文明人永远不要试图挑战野蛮人。 李慢侯连杀女真人都各种顾虑,可是耶律破金和萧灭女真杀起自己人来,却毫无顾忌。新俘虏的两百多契丹人,其中有几十个死活不肯接受他们的洗脑,他们决定杀掉。李慢侯听说后,立刻劝阻了两人。 女真人不能放,契丹人还是可以的。 让这些契丹人知道,战场上投降不但可以保命,还会被全须全羽的释放,本来就不乐意为女真人而战的契丹人,以后他们的战斗意志几乎不可能鼓起来。 用这些道理,成功让耶律破金和萧灭女真释放了三十几个俘虏,并让他们带回去大辽还没有灭亡,已经在耶律打死的带领下,在西域重整旗鼓,准备东征了。 让这些俘虏回去告诉其他契丹人,有一些契丹人还没有忘记灭国的耻辱,还没有忘记做亡国奴的耻辱,还没有忘记他们是契丹人! 安宁了三天,城外的金兵再次行动起来,这次他们的行动让李慢侯有些疑惑。 “他们这是要修城?” 李慢侯指着一群在城南,距离城墙一百步左右。 迈开一步叫做跬,再迈出一步才是步,一步大概是一米三左右,一百步距离在一百二三十米的样子。 李慢侯看着金兵夹着护城河,沿着与城墙平行的方向,在堆积土石。不由有些疑惑,怀疑他们可能是试图在城外建城,像留湖边那样,为他们筑起一个可以用来压制城墙地利优势的城堡。 “嘿。行家啊,还知道筑长围!” 林永笑着赞叹道。 第九十三节 二打扬州(5) 长围这个名词一出,李慢侯立马就想起是什么东西了,他读了不知道多少兵书,自然知道长围是什么东西,可还没见过,也没用过。 长围其实就是一圈土墙,主要作用是封锁城池跟外界的联络,所谓“锁城者,于城外矢石不到之地,别筑长围,环绕其城,长围之外,分命将卒,四面立营,屯田固守,断其出入之路,分兵略定属邑,收其税粮以赡军中。” 不但用土城彻底围死城墙,还会派兵迫降附属城邑,让这些属地供应粮草,军队可以长期围困。 “这东西好用吗?西夏人用过没有?” 李慢侯问道,林永跟西夏人打过各种仗,以守城战居多,西夏人动辄包围宋军要塞,经年累月攻打,林永既然见过了长围,应该就是从西夏人身上学到的。 林永叹道:“没啥鸟用。他们不筑长围,我们也被封死了。从周边搜军粮,西夏人都搜不到,这些女真虏丑更不可能搜到了,人都被他们杀绝了。” 相比老对手契丹人、西夏人,面对女真人,宋人真的是被他们身上的野蛮给吓到了。第一次见识到人竟然可以这么凶残,可以完全以杀戮为乐,而不仅仅是威慑的手段。 李慢侯看着城下修筑成为的女真士兵,心里思索着对策。尽管林永说长围没用,李慢侯也不打算让他们从容修筑,这是战争,凡是敌人想做的,就一定有目的,就一定要破坏,哪怕你不知道对方有什么目的,哪怕你判断他们的做法没有用。 要破坏他们修筑长围,手段却不多。对弩箭来说,距离太远,没什么杀伤力。一百步距离,对普通人来说还有威胁,可对于穿着铁甲的女真人,几乎没什么作用,连钉在甲片上都做不到,更不用说穿透了。可是对投石机、床子弩来说,距离又太近,而且这些重型武器准头不行,不适合做精准打击。 女真人选择的这个距离很专业啊,让人防守起来很难受。尽管李慢侯也不知道女真人打算怎么利用这种长围,这个距离,站在后面或者上面放箭,没什么用处,从上面搭梯子攻城又太远。除了确实能更严密的包围扬州之外,实在是想不出能做什么来。 但李慢侯依然决定出击破坏,破坏对方的目标,哪怕仅仅是延缓,都是一次小小胜利,因为李慢侯目前还不认为有全歼甚至重创金军这样的机会,这次扬州会战,都是按照防御战进行设计的。守住,就是胜利。守住唯一的原因,是能够击退他们,目前唯一的可行性是,春季涨水之后,步骑船协同,将他们从运河区域赶走。在水网密集地区,对他们进行绞杀。 步骑船协作,少任何一个环节,目前野战中宋军都不占优势。 也就是说,争取时间,就是胜利。 直接杀出去当然是最蠢的做法,现在护城河水浅,战船调转不便,要出战,只能是步骑。浙东步兵和契丹骑兵倒是态度积极,但损失一定会很重大,为了杀敌当然值得牺牲,可为了拖延一点点时间,就去消耗生命,就不值得了。 李慢侯的做法是,白天看了女真人整整筑了一天长围,晚上派浙东步兵联合契丹骑兵出城厮杀,混战做一片,喊杀声不断,却看不清情况,因为谁也没点灯,也没放火,连炮仗都没放。 最后成功推到了一段长围后,才回到城里。 “怎么样,顺利吗?” 夜袭需要的是精兵,让李慢侯舍得派出精锐玩命的作战,不可能只是为了破坏几段用处不明的土墙。一回来,他就把耶律破金喊了过来。 耶律破金点头:“成了。一百个勇士都送进去了,我亲眼看着他们混进了金营。” 史料中描述岳飞牛头山战役,总提岳飞派兵摸入金军大营的战例,李慢侯总觉得不太靠谱,女真人不是不懂打仗,怎么可能让人摸营呢?可李慢侯现在却发现,自己真的有条件派人混入女真大营中。 原因很简单,他手里有为数不少的,洗脑很彻底的契丹人。这些人的语言、服装,甚至战马都给金营中的契丹士兵一模一样,他们混入金军大营,谁会怀疑他们是叛徒呢。当然他们不可能长时间隐藏身份,没那么神奇。用不了一天他们就会被发现,但凡是夜里值守森严的营垒,都是不可能被摸进去的。契丹人混进去后,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营帐在哪里,营中乱走是要命的事情。 所以他们的机会只有今夜,天一亮,就是他们的末日。 李慢侯直接站在城墙上观望,一直等了半个时辰左右,突然金营中就乱了起来。 果然他们动手了!没有任何犹豫,直接选择动手,这是最理智的选择,耽误任何时间,都只会增加暴露的风险。 喊杀声持续了一夜,天亮的时候,两千多契丹人逃到了城门外,请求开城。 耶律破金非常兴奋,他派出去了一百个人,带回来两千多人,复辽的力量又增加了。 萧灭女真同样兴奋,恨不能立刻下去开城。 “慢着!” 李慢侯一开始也以为是契丹人引起了金营中其他契丹人的投降,这是很有可能的。只有一百多个契丹人进入契丹人营地,哪怕说不服其他契丹人,只要他们没有被其他契丹人当场拿下,等他们成建制的开始在营中攻击女真人,女真人一定会怀疑契丹人反了,两拨人互相杀作一团,少数契丹人等于裹挟了所有契丹士兵,他们除了跟他们一起逃到扬州,没有别的选择。 但事情真的会如此顺利吗? “有诈!” “有诈?” 耶律破金露出吃惊的神情。 李慢侯道:“你不要声张。萧统领,你向他们答话,说马上下去给他们开城。别引起他们怀疑。” 城下的契丹人已经大声催促起来,因为远处的金兵已经出营,朝这边逼近。 一切看着都很合理,简直是完美的逻辑线,可直觉中,李慢侯就是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这大概就是武将的直觉吧,违反理智,却又正确。 一波契丹人叛逃,恢复秩序的女真人来追击,这有问题吗? 当然没问题,太没问题了,这就是问题。 李慢侯昨夜可以派人摸进金军营地,谁敢说他们不会来个反其道为之,立刻也用契丹人伪装投降之人。 耶律破金也看明白了,城下两千多契丹人,全都装备齐整,虽然有狼狈的痕迹,可没有一个熟人,他派去了一百人,不可能一个都回不来。 城下的契丹骑兵没等多久,城门就洞开了,两千多契丹人一窝蜂冲入城中,但只是进了一个瓮子,他们进的是瓮城。契丹人也知道这些,因此他们依然不动声色,在瓮城中叫喊,要求开城门,放他们进城。 他们身后,那些迎接他们的,由萧灭女真带领的几十个契丹士兵,已经重新关闭城门,守在门口。 契丹军立马知道中计,或者说他们的将计就计被识破了,马上就想回身夺路,哪怕占不了城门,占据一座瓮城也不错,身后跟进的女真人会支援他们。 可当他们刚刚调转马头,带头的契丹军官还在喝问萧灭女真什么意思的时候,四面城墙上突然站起了一大片宋军,各种旗帜打了起来,冲着城下呼喊着汉话。 被包围了! 此时还要退吗?或者该进,直接冲城门,近在咫尺的城门后,可就是扬州城内。 不等他们考虑好,城门自己打开了,反倒是让契丹人吓了一跳,下意识的退了几步。 一群步兵从城门洞开出来,顶在最前边的,是一辆三弓床弩,号称八牛弩! 这玩意弄死过契丹人的统帅,契丹人太熟悉不过,知道威力巨大,只是没有准头,现在他们挤在城门洞这里,面对上弦装箭的八牛弩,相当正在凝视死神。 契丹人非但没敢硬闯城洞,反而退避开来,给八牛弩让开了射界。 八牛弩整个被推了出来,跟在身后的宋军步兵钻出了城门洞,阵型一直未乱。而在他们身后的,则是一批契丹骑兵,为首者正是耶律破金。 “我的兄弟们,欢迎你们弃暗投明。扔了兵刃,来我们这边吧!” 耶律破金展开双臂,他越来越有神棍气质,脸上既威严又和善。 两拨人都没动,都在戒备。城外传来了厮杀声,但很快城上的士兵就响起了欢呼声。 契丹人知道,尾随他们攻城的女真人又被打败了。 突然契丹人队伍中,一个小兵装扮的士兵走了出来,骑在马上,调转马头,凝视其他契丹士兵,接着将他的武器举起来,手轻轻松开,一把弯刀掉在了地上。 “将士们。投降吧!” 说完他眼睛一闭,从马上栽了下去。 坠马的是失去了一切信念的马五,耶律马五。 他带着两千八百契丹骑兵是来夺城门的,当他离开金军大营的时候,是抱着必死之心来的,他是主动请战,赌上了一切,包括他的性命,发誓要夺下一座城门。 但当发现被埋伏后,他的信念垮塌了,那种必死之心一下子消散一空,死的勇气他有,活的勇气却消失了。 契丹人的投降,尤其是他帐下的契丹人,阵前投降的情形,让他长久以来说服自己的信念产生了破裂,他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对女真人的忠诚是荣耀的,一边他告诉自己大辽已经亡国了,他投降女真人只是迫于无奈,是为了家人,一边他告诉自己,女真人待他不薄,对他有知遇之恩,女真人信任他,他必须回报以信任,另一边还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你就是一个叛徒,一个卖国贼,一个认贼作父的人,你不是一个勇士,你是一个懦夫,还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大辽还没有亡国,大石在可敦城正在秣马厉兵,大石如果回来,你该如何自处。 马五这几天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精神斗争,他这一生从未如此复杂过,最后一百多契丹同袍偷营,压垮了他的精神。那一百多契丹人,昨夜跟随掩护筑长围的女真和契丹军队被宋军击退,混在乱军中一起逃回了金营,还跟着其他契丹士兵摸进了契丹人的营区。他们鼓动其他契丹人跟他们一起反叛,跟他们一起参加扬州契丹人组建的契丹复国军。由于之前一批契丹士兵被俘后自称杀了看守逃了回来,带回来了耶律大石的消息,也介绍了扬州契丹复国军的情况。现在被这些摸营的契丹人一蛊惑,不少契丹人开始动摇。直到马五收到消息,带兵赶来的时候,这些摸营契丹兵才选择了反击。 他们冲出契丹营区,见到女真人就杀,见到营房就点,他们悍不畏死,但含着契丹勇士杀女真的旗号。 有一些契丹人被他们的精神鼓舞,冲了出来,跟他们站在了一起。女真人和契丹人在大营中乱杀了一夜,最后那批摸营契丹兵还趁乱带着上千人突出了大营,被女真人追赶着逃向了南方。 耶律马五一直弹压,稳住了不到三千契丹士兵,这些人既没有参与乱杀,也没有被女真人误杀,幸存下来。 耶律马五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在面对兀术,他跟兀术一起作战的时间很长,虽然他一直告诉自己,兀术对他如同自己人一般,可事实上他很清楚,兀术从来没有信任过他,他跟着兀术一起下江南,一起渡长江,但当兀术南下追赵构的时候,却不带他,而是让他守在建康。马五用女真兵更精锐的理由来说服自己,女真兵确实精锐,可以一人五马日夜不休,吃睡都在马上。可是这些契丹人也做得到啊,而且做的更好,契丹人才更是马背上的民族。长途跋涉,追击残敌这种事情,明明是契丹人更擅长啊! 正确的理由马五也听到了,他手下不止一次抱怨,说抓赵构这种有油水的好事,永远轮不到契丹人! 悲愤、屈辱、自我安慰、自我反省,各种复杂的情绪对冲过后,在一场契丹人内斗的无法分清对错的事件发生之后,耶律马五站了出来,向兀术请战,表示他要带着剩余的这批契丹士兵去诈降。 兀术大营了,这让马五很感动,兀术果然是信任他的,这份信任值得他用死来回报。 于是他出发了,于是他中伏了,于是他心死了,于是他晕倒了。 李慢侯对耶律马五很关心,这人虽然不是投降女真的契丹人中地位最高的,地位最高的应该是耶律余睹,但马五也是地位最高的契丹降将之一,而且是旗帜性人物,耶律余睹地位虽高,可很少统兵,而马五却带着军队跟着兀术纵横南北,他是真正为女真人立过军功的,这样的人都叛逃了,让女真人还如何信任其他契丹人?女真人对于契丹人,是有世仇的,契丹人强势的时候,没少欺负女真人,女真人反辽,最大的口号就是报仇。 现在仇报了,可仇人还在,出于政治目的,女真上层开始安抚拉拢契丹人,但下层女真人怎么可能理解,代代相传的仇恨,衍生出来的隔阂,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 李慢侯相信,经过马五这件事之后,战场上的契丹人大概会越来越少。 唯一可惜的是,耶律马五不肯投降。 耶律破金和萧灭女真轮番劝他,不断向他保证耶律大石已经登基,大辽没有亡国,但马五只求速死,根本不跟他们辩驳消息的真假,他似乎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马五反正不反正不重要。那些契丹兵肯不肯反正?” 李慢侯叹道。 萧灭女真汇报道:“大多愿意反正,八十多个军官担忧家人,不愿反正。” 耶律破金询问道:“这回是放了还是杀了?” 李慢侯下意识道:“当然是放了。” 随即反应过来,形势不一样了。 “且慢,让我再想想。” 第九十四节 二打扬州(6) 上次释放契丹人,目的是为了告诉其他契丹人,投降是不会死的。但是金营中,现在都没有契丹人了。那批逃出去的契丹人,在摸营契丹死士的带领下,花了三天时间,绕道滁州西北的丘陵,最后从天长军方向逃回了扬州,人数总计一千两百多人。 金营中没有契丹人,释放这些契丹人回去,没有短期效益。长期当然是最好的,可是现在正是契丹人大规模叛逃,女真人对契丹人最不信任的时候。放他们现在回去,他们会有什么后果? 第一个后果,被愤怒的女真人砍死,这再好不过了。这要传出去了,以后恐怕女真人真的很难再跟契丹人合作了;第二个后果,女真统帅没有为难这批契丹军官,反而对他们宽慰有加。 李慢侯相信肯定会是第二个,女真人现在离不开契丹人,女真统帅不缺政治智慧,那么李慢侯放这些契丹人回去,相当于给了他们一个做政治秀的机会。如果不放契丹人回去,外界则会传言整营的契丹人都叛逃了,这会让日后女真人军队中即便有契丹人,也不敢放心大胆的使用,甚至还要分心去防备他们,隔阂被无限扩大,甚至都不需要摸营,都有可能发生互斗。 那么要杀了这些契丹人吗?如果他当时不组织耶律破金和萧灭女真自己处死这些人,杀了也就杀了,可一旦杀人的命令从自己口中发出,那耶律破金和萧灭女真这些契丹人迟早想起来,都会多少对他有些怨念。人类就是这种自私的动物,自己人怎么对待自己人都行,可外人骂了他们一句,就可能演变成仇恨,这就是立场。 “过几天再说吧。可以安排可靠之人带着他们,在扬州看一看。吃几顿好的,也许就又愿意弃暗投明了也说不定。” 于是之后几天,耶律破金和萧灭女真,派人带着几十个契丹军官,在城里四处游览,他们想去哪里都可以,只要普通百姓能去的地方,他都可以去。 由于城里有为宋军作战的契丹兵,他们这些契丹装扮的俘虏也没引起太大的敌意,他们可以进馆子,甚至吃到辽国特色的菜肴,可以高坐在酒楼上,甚至可以窥探到城外金营的景象。 城里并不太乱,市面上甚至还能买到粮食,大小粮铺都在开张,只是粮价很高。可排队卖粮的扬州人却丝毫不乱,似乎一点都不担忧。 这些契丹人并不知道,扬州人过这种日子,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光是今年,就分散后又集中,重复了两次。 唯一让契丹人能在城内感受到战争的地方,是一处处街角位置,全都有士兵把守。 几个契丹军官,在其他继续做他们思想工作的契丹降兵带领下,坐在一家酒楼上喝酒,突然楼下传来敲锣开道的声音,一辆华丽的马车从街上张扬的行驶。 前面十几个穿着华丽铠甲的高大骑兵,打着仪仗开道,最前面是两个衙役,敲着净街的铜锣,喊着“肃静”“回避”等号令。 契丹人听不懂汉话,但有一些词听着熟悉,就问带他们的契丹人。 那些契丹人都是听得懂汉话的,否则不可能让他们陪同契丹俘虏在满是汉人的城市里游荡,不然引起误会连解释能力都没有。 “好像在说公主宴请马五大帅。” 一群契丹人面面相觑,难以置信:“宋国公主为何要宴请马五将军?” 自从那日马五从马上坠下之后,他们就再也没见过马五了。 陪同他们的契丹人也说不清楚。 回到俘虏营之后,一群契丹人聚集起来聊起了他们的见闻,原来听到甚至见到马五消息的人还不止一波人,许多人都见过或听过一些消息。 有的说亲眼见到马五进了公主府,穿的非常华贵,像以前上京的契丹大王;有的听别人说马五带着手下投降宋军,让宋国公主非常高兴,封了马五做大大的官;有的还说,马五以后可能会带领契丹复国军跟大宋一起打女真人,最后复国当皇帝呢;还有的说,马五当不了皇帝,因为大石派人联系大宋了,马五要去做大石帐下的北院大王。 各种消息真真假假,契丹人也闹不清楚,问他们认识的复国军的契丹人,这些人都表示不清楚,也听说过一些传闻,不知道真假。没人强烈灌输给他们信息,他们通过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去看,去听,反而更加相信。 他们没有来得及多听,多看,几天后就被释放了。回到金营的时候,心情十分忐忑,探马不知道女真人会如何对待他们。但女真统帅兀术却热情的宴请了他们,非常大度的表示,胜败乃兵家常事,他们去夺城门,本就是九死一生的难事,没成功依然是勇士。 当女真人在酒宴上讲述他们见到的情景的时候,兀术很感兴趣,问的很详细。越听神色越凝重。城里的情形,怎么看着都不像是缺粮。挞懒赶紧去了一百万人,竟然都吃不空扬州的粮仓?他们到底储备了多少粮食啊! 当契丹人说到马五带手下投降,被宋国公主封赏的事情后,兀术当即否定。 “此乃宋贼的奸计,不足为信!” 兀术这么说,未必这么信。马五主动请战,带着两千多契丹人进了宋人的城池,然后没有一点响动,逃回来几十个契丹人,说当日马五让他们放下武器,这怎么看都像是马五早就设计好的。可兀术不能承认,他只能承认这是宋国人的诡计,是用来挑拨女真和契丹两个同志加兄弟民族关系的。 其他契丹人纷纷应是,他们那里敢说兀术的不对。 尤其是兀术的神色变得阴冷的时候。兀术没法继续装不在乎,他就不是一个善于隐藏自己的智者,他是一个勇士。他无法做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几天前,营里还有一万契丹骑兵,眨眼间就剩下了这八十来个人,还是被宋人放回来的,别说马五可不可信了,这些放回来的契丹人可不可信,兀术都不确定。他手下早就有一批女真大将叫嚣着,要把这些契丹人全都杀了。 那一夜,契丹人跟女真人杀做一片,虽然参与叛乱的几千契丹人几乎被杀光了,可女真人也死了好几千。对方有备而来,女真人却是仓促应对,在军营中,大多数士兵都没有披甲,在这种情况下投入混战,伤亡率极高。当天夜里一万女真勇士就死了两千多,之后几天,先后又有几百个伤病在哀嚎中死去,死于契丹人刀下的女真人不少于三千。以前两族之间的旧仇还没有被忘却,就在眼前又增添了新恨,如何在将女真和契丹糅合在一起,这是考验女真统治集团政治智慧的大考验。 女真人的长围还在修筑,而且越来越顺利。宋军多次破坏,最终无法阻止,打下基础之后,长围就变成了一个简易的防御工事,宋人军队很难夺占。于是长围越来越长,围墙越来越高。 已经平行于城墙,筑起了一道黄色和褐色相间的土墙,那是当地常见的两种土壤。 土墙两端,已经有新的建筑开始施工,依然主要是夯土,但宽度高达百步,一座方形的平台正在生长。两端先建,然后这些土台还会在长围后面出现很多。工期可能很长,但万无一失。只要长围建成,哪怕到了明年春天,只需要留下一小部分兵力,就能继续包围扬州。 这就是挞懒的计策,他用来对付楚州的方法。 虽然不能正面攻城拔寨,让兀术感到很不痛快,可他也承认,这是最稳妥,最省心的办法。 挞懒已经来了好几天,入冬后挞懒就南下了。带来了大量兵力,如果没有挞懒带来的援兵,上次契丹叛乱过后,兀术就已经失去了继续围城的力量。 挞懒一直在北大营,两人见面不多,因为兀术跟挞懒实在没有共同语言。兀术要强攻,挞懒也不争,就让兀术强攻,但挞懒还是按照自己的方式来进行。并在兀术失败之后,给兀术上了筑长围的策略。兀术接受了,总感觉自己输了挞懒一筹。 从扬州回来的那批契丹人被挞懒要走了,兀术一点都没留念。兀术营中已经没有一个契丹人,可挞懒哪里还有成建制的契丹军队。就让挞懒带走这些契丹人,省的他看了心烦。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挞懒审了这些契丹人之后,竟然全都杀了,说这些人是宋人奸细。接着派人来告知兀术,怀疑城内粮食已经不多。建议兀术小心防备宋军临死的反扑,挞懒认为,最后关头宋军一定会突围,让兀术千万不能放跑一个宋军。 兀术实在无法理解挞懒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那些契丹人他也询问过,按照契丹人的说法,他们在城里几乎是自由活动的,他们看到城里没有任何饥荒的征兆,怎么可能没有粮草。 兀术从城外也能看到城里的酒楼每夜灯火通明,里面的人肯定在大鱼大肉,怎么可能会缺粮? 但他还是派人去通知挞懒,让他放心,绝不会放跑一个宋兵,因为这对兀术来说,也是耻辱。 似乎是在印证挞懒的猜测,宋军竟然真的发动了大规模反击。他们反击的方向很怪,既不是朝北,也不是朝南,而是向东,在他们挖出来的那个讨厌的湖边,他们攻占了之前挞懒派人筑城失败后留下的遗迹。 第九十五节 二打扬州(7) 留湖东岸,也是运河东岸,距离岸边三十步的距离外,有一处夯土台,正是之前金兵在这里筑城失败后留下的残迹。 战船已经无法靠岸,只能在距离岸边八十步左右的位置锚定,分布在土台两侧,并不是平行于岸边,而是以土台为中心,摆开了一个弧形,弧形的焦点正是土台的前方,一旦金兵从这里袭来,将遭受战船上的床弩的交叉火力设计。 弧形两翼,各自摆开了一百艘战船,战船后方还有第二批次,同样是一百艘。总计四百艘战船,火力空前强大。 土台已经被占领,两翼各布置了一千骑兵,前方则是两千步兵,以土台为依托,形成了一个却月大阵。 金军也许猜不到宋军在干什么,但出于李慢侯那种不能让敌人得逞的简单思路,他们也派兵来争夺了。 双方发生了一场激战,三千金军骑兵败退。这没有任何意外,几百艘战船掩护,步骑都精锐的情况下,金军能全身而退已经展现了他们过人的军事素养。 几百艘战船,为什么不靠在岸边,而是距离岸边八十步,就是为了机动。当金军从北边南下,左翼的战船立刻调整方位,将正面冲向金军沿河墙进的骑兵,土台位置的步骑也相应调整阵列。金军见无机可趁,对峙了小半日,发起了三波小规模进攻后退走。 双方试探性攻守期间,土台上一直十分繁忙。两千多青壮在这里进行着高强度工作,一刻不息的夯实基础,他们每班一个时辰,反复轮换,保证每班都能以最快的速度工作。他们也在筑城,却不是长围,而是真正的城堡。 一座不大,但正规的城堡。可以屯粮,可以屯兵,可以出击,可以退守的城堡。 各种船只从大城、子城不断的进出留湖,将一船船物资输送到土台这里。战船两翼之间,就是一条通道。还停留着大量平底船,许多民工在这里挖河泥,要在枯水期,也能挖出一片直接抵达岸边的深水泊区出来。 金军在筑长围,宋军在建城堡,双方似乎在进行一场土木作业的竞赛,区别在于,金军的速度很慢,而明军的城堡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生长。因为金军缺人,扬州周边地区的青壮大多被他们赶紧了城里,他们后来抓到的一些青壮,则很不靠谱,多次在两军交战的过程中,趁乱逃跑。他们能用的工人,已经全部换成从燕云地区签发的汉军,因为连河北、山东的签军都很容易逃跑,大大影响他们的各种速度。 这些经验可不是金军在扬州这里摸索到的,而是在楚州就出现了这种情况,在北方的陕州也是如此。几座同时死守的城池,让金军很头疼。让他们明白了,宋人不可靠,河北、山东签军不可靠。他们在扬州这里收获的经验是,契丹人也不太可靠了。 十一月,金军筑长围已经一个月,长围的高度依然没有高过城墙,只到了城墙三分之一处就停了下来,而宋军筑城只用了半个多月时间,却已经筑起了四面城墙,顺带疏通一段三百步宽度的深水泊位。 “大人,城筑好了,给起个名吧!” 一个老工匠,还是汴京逃过来的手艺人说道。 “既然在留湖边,那就叫留城吧!” 李慢侯边视察城墙质量,边说道。 老工匠道:“中。就叫留城。” 这人从汴京逃出,连子女都没能带出来,却带出来两个徒弟。因为杜充六月放弃开封,七月金军就攻占了这里,金军进城的时候,老匠人带着两个徒弟,正在给一个大户人家盖善堂,收到消息往家跑的时候,街道上到处都是逃跑的行人,在看到金兵杀人的情况之后,老匠人跟两个徒弟家也不敢回,跟着逃难的人群就跑出了城,一路辗转流浪,九月才来到扬州,还是被金军有意识的赶进扬州的。 老匠人是开封营造行的匠头,所谓营造,就是设计加施工,放在后世,他其实就是土木工程师,盖房子从样式到施工,他全行。 这样的人才不算稀缺人才,但他的手艺和经验是稀缺的,尤其是曾经京城的手艺人,在扬州也不难找到活儿。于是短短一个月时间,他就接到了不少工程,但同时,他是一个军作工匠。军作就是李慢侯设立的规模庞大的军工作坊,从生产武器到建造城池,兼容包并,什么样的匠人都能找到。因为每当有难民进城前,军队都会甄别,有手艺的先找到军队里,然后允许他们慢慢在城里找到谋生渠道。 “大人。咱筑这城是为啥啊?” 老匠人虽然负责了营造工程,却始终不明白在河边建造这样一座城的目的。 李慢侯道:“当然是为了杀敌啊。” 只能是为了杀敌,眼下军队所有的动作,都是为了杀敌,哪怕没有任何用处。 老实说,修建这样一座城,用处确实不太大。比金军的长围还不如,金军之前在这里抢筑城堡,目的是为了控制运河。但宋军并不需要控制运河,整一个扬州城就坐在运河边上,哪里需要在东岸修建一座小城来加强控制呢。 别说老匠人不明白了,李慢侯的部下都不太理解。 “大人这如何杀敌啊?” 一个书生模样的幕僚问道。 李慢侯道:“王存远。这些天让你办的事情都办好了?” 书生叫王存远,很喜欢兵法,不但通读过各种兵书,连李慢侯的笔记都通读过,军队招募的书生越来越多,他是最早的一批。 王存远道:“都办好了。” 李慢侯道:“那今晚就开始运粮。看看留城怎么杀敌!” 王存远还是无法将筑城跟杀敌联系到一起,这十几天来,李慢侯让他做的事情也十分奇怪,先是让他将全城屠宰行的师傅都聚集在一起,要求所有牲口,哪怕是一只鸡,也要定点宰杀,位置就放在西水门,杀了牲口的血水,从这里流向城外,冬天水流停滞,城西护城河里的血水往往经日不散。 这是很奢侈的行为,因为对汉人来说,动物的血也是食物。可目前城里的粮食,依然没到告罄的程度。接连两年的丰收,扬州周边大半粮食都储存在了扬州两座城中。本来是冲着四十万人吃一年的储备准备的,虽然金军往扬州驱赶了一百万人,但这些存粮依然足够支撑半年。以目前的消耗速度,至少能坚持到来年三月,那时候金兵早就被击退了。 对目前的扬州人来说,吃饭问题中最大的困难并不是买不到粮食,而是买不到柴火。粮食价格在围城之后虽然节节高升,担在官府的平抑之下,只是从过去的五贯钱每石增长到了七贯钱而已。但柴火却真的是疯狂上涨,涨了一百倍不止。本来还是一些不值钱的玩意,如今富人家里烧火,都要心里滴血。高昂的柴价,甚至已经能够吸引一些亡命徒,敢走出没有金兵的西城,越过瘦西湖去对岸打柴草的程度了。 于是越来越多的老百姓开始吃起了冷餐,直接干嚼稻米都不是普通人家的寒酸,而是所有人的无奈。 兀术一副汉军的装扮,站在一樽已经修筑到了快三分之二城墙的土台上,这方土台宽度合适,都有一百二十步左右,在上面可以摆开一些军队,最重要的可以放上一些投石机。这是挞懒的建议,用投石机从高台上发射火弹,在扬州城里制造火灾,引起混乱和恐慌。但是这种明摆着的阴谋,宋人一眼就能识破,难道会没有防备。最好的防备,就是阻止兀术继续修建高台。兀术随时防备着宋军出城偷袭,防备不意味着害怕,相反,他十分渴望宋军出城一战。 可是那些宋人真是懦夫,他们竟不敢出来争夺。好几次,兀术都忍不住想要继续攻城,可挞懒是坚决反对的,认为那样只会白白折损女真勇士的性命。兀术十分恼火,可是他如今威信下降,江心洲大败,已经让女真高层对他有所不满,幸好皇帝如今很支持他,否则粘罕可能都将他的统帅位置罢免了。粘罕太强势了,兀术已经有些怀念斡离不了,斡离不也是他完颜家的人,是阿骨打的儿子,是他的二哥。没有了能在军功上压制粘罕的二哥,在重军功的女真人里,粘罕的威望甚至超过了皇帝。 兀术从最靠近瘦西湖高台上,看到不远处弥漫着淡淡的血色。 “看来扬州城里确实粮尽了!” 血从扬州城里流出,确实让兀术联想到了对方在杀马的可能,至少他的部队如果粮草耗尽,最先选择的是杀马。 但这不过是兀术的猜测,其实早在城外出现血水之前,兀术已经多次猜测扬州城里缺粮了。因为他多次站在高台上观望,发现城里的炊烟越来越少,这意味着很多人家已经无法开灶。 第九十六节 二打扬州(8) 可是扬州城里那些高楼,却依旧张灯结彩,灯火彻夜不息。之前让兀术疑惑,现在他认同了挞懒的判断,那些高楼只不过是宋人的掩饰,他们故意做出一副不缺粮食的假象。原来那些被放回来的契丹人,真的是一批细作,可恶的契丹人,竟然心甘情愿给宋人卖命。 对于契丹人会跑回来为宋人的诡计做死间这件事,兀术比马五带着契丹人投降,更加难以接受。 “报!” 高台下的士兵报告,看到兀术一身乔装的穿着,又不敢说话了。 兀术看到信使,立刻赶下高台,是挞懒的手下。 “什么?宋军从北城运粮了!” 挞懒派人传信,说是发现宋人从北方的山城往大城里运送粮草,一船一船的运,还派军队押送。 扬州城果然没有粮食了,北山城兀术已经了解过,那是一座军城,囤积大量粮草非常合理。南城是一座民城,粮食吃光了,都要用军粮救济了,说明城里恐怕已经乱了起来,不然宋军怎么可能会把军粮拿出来? “左监军请四太子商议军事。” 说完之后,信使代表挞懒邀请兀术商谈。 兀术急道:“还商量什么。赶紧拦下来啊!” 信使道:“左监军正是要跟四太子商议如何拦下宋人的粮船的。他们派了大军押送,又离城太近,非得精锐不可!” 兀术道:“左监军还有什么主意?” 宋军依河运输,有马步军协同,这种招数他们以前没遇到过,确实很棘手。 信使道:“左监军说了,一定要拦下来。不管多少粮食,一旦送到城里,宋人的心态就稳定下来了。如果他们能当着他们的面,烧了他们的粮船,立马就会崩溃。” 兀术道:“这我岂会不知。我是问你,左监军有什么主意对付他们的船马阵!” 兀术对宋人的船算是恨透了,吃的亏太多,也太大了。 信使道:“左监军说,可能得要死一些勇士了。” 兀术道:“只能如此。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我带铁浮屠去!” 边说,边带着信使入营,立刻点兵点将,带着他最精锐的三千牙兵,也就是那群铁浮屠出营去了。 铁浮屠这种兵种,装备成本极高。但成本都不算什么,有条件能装备的,一定要装备。以前大宋国那么富裕,才装备起三千静塞军,西夏国那么凶顽,同样只装备起三千铁鹞子,大辽国那么雄壮,同样只装备起三千铁林军。这三个国家,宋国是缺人缺马,西夏人主要是缺人,辽国既缺人,也缺马,还缺甲。 唯有女真人,解决了人、马、战甲的所有问题。人的方面,女真人最悍勇,部落里每个男丁拉出来,都是一等一的勇士;马的方面,西夏人的马好,能驮重甲,女真人的马也好,同样能驮重甲;战甲方面,女真人灭辽、灭宋,俘虏了大量工匠,早就解决了战甲问题。因此女真人建立的重甲铁浮屠最多,超过一万人。 这一万人,都是从十多万女真勇士中精挑细选出最勇武的好汉,不但要求能批重甲,还要有耐力,要披着重甲持久酣战。 铁浮屠是女真人决胜性的力量,正是靠着铁浮屠的冲锋,才冲垮了数量庞大的契丹骑兵,每每到了最艰危的时候,金军都会想到动用铁浮屠。 只是铁浮屠太过精贵,金兀术也是因为要负责追击宋国皇帝,成为这次南下的三路大军的主力,才有权力指挥三千铁浮屠,现在终于到了宋人支撑不住的时候,只差最后一刀,是该动用铁浮屠了。 当兀术赶到挞懒军前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地死尸,有女真人的也有宋人的。 “冲了几波了?” 兀术问很少亲临第一线的挞懒道。 挞懒神色凝重:“冲了三波!” 兀术惊讶:“宋人竟然不垮?” 此时两人站在留湖北岸,几百步外,就是两军厮杀的战场。那是从山城(子城)南缘流过来的护城河,也是运河。从城墙东南角继续往东延伸了两百步的距离,就进入了留湖。运河南边是一个缓坡,看得出来那是湖水收缩之后的湖底慢坡。 原本护城河是跟留湖连接在一起的,可惜湖水收缩,露出了这一段两百步的河道,宋军粮船无法直接进入湖中,必须经过这两百步的运河。此时运河的水位也不高,水面狭窄,战船调转不利,他们的船马阵发挥不出最大的威力,被挞懒抓住了机会,将他们拖在了运河中间部位。 一般情况下,战斗不利之后,宋军都会选择后撤。可今天他们竟然死守不退,死死护住运河里一字排开的三十几艘粮船。 挞懒不由感慨:“什么时候宋人这么不要命了?” 兀术看着南北两面的城墙,上面占满了士兵: “这些兵的家人恐怕也在等着这些粮救命呢。” 这些粮食至少是南城士兵的希望,没了这些粮食,弄不好他们就哗变了,杀了长官,出城投降。 杨再兴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投降的。兀术不认识此时还是无名之辈的杨再兴,但他遇到了很多这样的例子,尤其是在河北那些残破的州县作战的时候,这种情况很寻常,因为残破,所以存粮本就不多,稍微围困几天,很多城市就自己崩溃了。显然现在扬州也处在了这种状态下,也许明天早上,他就可以在扬州那些高大的酒楼上,欣赏到他的士兵在城里杀人放火的美丽画面了。 “宋人增兵了!” 挞懒皱起眉头。 此时宋军排开的是一个长达五百多步的大阵,左翼的战船锚定在运河进入留湖的水口,右翼还拖在城墙的墙角位置。岸边则有三千骑兵,分为两翼,正是那些无耻投降了的契丹人,他们打的很凶。兀术认为这些契丹骑兵,应该是目前宋军能拿得出手的最强骑兵。骑兵中央则是一个一千人左右的步兵大阵,原先是什么样子兀术没有见到,现在都已经被压缩成了三排,有些地方挤成了两排,死死守在两百多步宽的狭窄运河岸边,已经退到了运河边缘,好像只需要轻轻稍微推一把,就会掉进河里。 “这根本就摆不开啊?宋人要干什么?” 不怪兀术奇怪,宋人的阵型被压的很扁,左翼的契丹骑兵已经被挤压到了沿着城墙向北去的护城河边,右翼已经被压到了水口往东的留湖湖岸缓坡上,都在垂死挣扎。一小批女真勇士已经刺穿了右翼骑兵和步兵之间的联系,在水口位置跟宋军反复争夺,只差一步就能踏上宋军战船。 目前这种情况,其实双方都纠缠在了一起,也让城墙上的宋军投鼠忌器,不敢使用一些可恶的火药武器,不然就会杀伤自己人。 兀术很快就知道宋人要干什么了,他们从山城东门瓮城钻出来,瓮城的城门是朝两侧开的,因此东门瓮城有南北两个门,他们出了南门,直接冲了过来。他们正面面对的,正是正在挤压契丹骑兵的女真骑兵的侧翼。 “宋人的铁浮屠?” 兀术眉头一皱,他听说宋军有铁浮屠,只是没见过,只是从一些俘虏的扬州人嘴里听说过的,吹嘘的很厉害,说是公主的护卫军。但兀术曾经在城墙上见识过一些公主的护卫军,人长的很高大,铠甲也很漂亮,可上面连一丁点刀兵痕迹都没有,因此兀术一直认为,宋军的铁浮屠只是样子货,跟斡离不从汴京俘虏北上的那些皇宫护卫一个德行。 但这次兀术想错了,宋人的铁浮屠生猛的扎进了女真骑兵侧翼,配合夹击的契丹骑兵,竟然将悍勇的女真骑兵打崩溃了。 虽然碍于狭小的地形限制,女真骑兵的数量只有不到两千,却面对一千五百契丹骑兵和一千宋人铁浮屠的夹攻,溃败也可以理解,但兀术不能接受。 女真人何曾退过,如果是太祖在的时候,两千女真骑兵敢冲十万契丹骑兵的大阵! 宋军铁浮屠和契丹左翼骑兵夹击打爆了女真骑兵之后,顺势反卷过来,在正面到湖畔一线作战的女真骑兵也只能仓促退兵,战场很快清空了。 这是一个狭窄战场,西边是城墙东南部,南边是运河和留湖河岸,往东是一片开阔地,直到大运河边上,城墙、湖岸和大运河,形成了一个凹字场地。越往外越开阔,越往里越收缩,最后收缩到两百步宽度的一段护城河到湖水的底边位置。 兀术眼睛很毒,立刻就盯住了那边位置,那一片是步兵在防守,人数大概两千人,身披重甲,是宋人精锐的重步兵。但兀术并不认为他们排开的盾、枪阵有多么厉害。 “我领合扎冲宋军步阵!” 兀术道。 挞懒道:“这最好不过了。我的甲兵冲了了四波,兵锋已钝。我派四千披甲阿里喜护你左右!” 所谓铁浮屠,拐子马,都是宋人对女真骑兵的描述。女真人自己将具装重甲骑兵,称之为合扎猛安、叉千户,合扎和叉都是发音,意思是“近”的意思,所以音译过来也叫牙兵,牙帐旁的亲兵。 第九十七节 二打扬州(9) 拐子马则是两翼迂回包抄的军队,因为女真人都披甲,所以称作甲兵,甲兵属于女真人的正兵,一个甲兵还可以带一两个随从参战,一般是大哥带弟弟,或者父亲带儿子,这属于部落时代的传统遗留,这些随从称作阿里喜,以前是不批甲的,因为批不起,现在女真人都发财了,因此给随从也批了甲,披甲的叫披甲阿里喜。 这些披甲阿里喜同样是骑兵,不同的是战斗经验没有他们的父兄辈丰富,算是新兵。不过用来护住两翼,是足够了。 兀术点点头:“你安排吧!” 说完兀术走回自己的后阵中,指挥铁浮屠列阵去了。 三人并膝,三骑之间留四匹马宽度作为回旋之地。铁浮屠可是反复冲阵的,耐力很强,女真人骄傲的吹嘘“不能打一百余个回合,何以谓马军?” 这是鄙夷女真人的对手的,不管是宋军还是契丹人的骑兵,都不具备酣战一百个回合的体力和耐力。 由于三人并膝,导致很多只远观过金兵阵列的宋朝文人描述中,认为女真人是三人用铁索连在一起。因为他们无法想象骑兵可以那么齐整,可惜这不科学,女真人齐整,只是因为骑术好,外加训练严格而已。 兀术列好阵势,那边披甲阿里喜也已经在他左右列阵,一声令下,三军齐发。 这种狭小的地形,更适合铁浮屠发挥。可以将铁浮屠列密阵,墙式冲锋的威力发挥到最大。 两百多步的宽度,兀术的铁浮屠每排并排四百人,三排为一阵,总共一千二百人。兀术三千铁浮屠排开了两阵,每阵之间拉开三十步距离,第一阵没冲垮对方,第二阵跟进。两阵错落,正好可以从三骑之间预留的位置冲杀过去,如同波浪一样,此起彼伏。第二阵没冲垮对方,兀术自己带着剩余的铁浮屠压阵,关键的时候,兀术也会自己冲杀上去。 从大运河西岸,距离城墙还有五百多步的位置,铁浮屠缓缓前行。两翼年轻的阿里喜们神情兴奋,坐下的战马都不断的打着喷嚏,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兴奋一样。正对城墙的位置上,还有上百家投石机在猛烈的向城墙上抛洒石弹,目的是为了压制城墙上的宋军,以免他们用投石机威胁进攻的女真骑兵。铁浮屠正北方向三百步距离上,还保留了一支成建制的女真甲骑,他们直接面对的是山城东门,随时防备宋军骑兵从城门里涌出来迂回兀术右翼。 金军的部署非常严谨,配合十分精确,确实是一只百战精兵。 铁浮屠冲到四百步了,两翼的阿里喜们已经跟铁浮屠阵有些脱节,他们冲的快了一步。 压阵的兀术不由摇头,现在的后辈实在是太耐不住性子了,这些长在山寨中,靠奴隶伺候的女真二代,跟他们当年披荆斩棘在森林里打猎的父辈相比,实在是太稚嫩了。 等到了三百步位置,铁浮屠已经自觉的开始加速,铁浮屠人高马大铁甲厚重,人马铠甲加在一起,直奔一千斤,从开始加速,到把速度提升到最高,产生最大的冲击力,需要一个较长的加速过程,所以三百步铁浮屠就开始加速。而不像普通骑兵,两百步加速都来得及。 两千多铁浮屠速度越来越快,沉重的马蹄踏在大地上,本来杂乱的声响竟然共振成一片,整个大地仿佛在有规律的条约,如心跳一般。 如此加速中,铁浮屠的阵型竟然还能丝毫不乱,尤其是并膝的三骑,果然像是用铁索连在一起一样,马肩前后稍微错落,但始终保持在一个相对接近的平面上。 他们对面的步兵此时压力是最大的,黑压压一片铁骑向他们压来,人高马大,如墙一般,胳膊粗细的骑枪,长达两丈,枪头就长达两尺,泛着寒光,张着倒刺,夹在骑兵腋下,挂在战马身旁。 两百步了,看的更加清楚。果然是全身铁甲,全身上下只露出两只眼睛,仿佛每个人都张着一张铁面,没有任何表情。他们的战马也是如此,披着全身铁甲,鼻子冒着白气,马头有规律的起复,脚下四蹄迈进。踏出了一万人敲鼓的声音,每个步兵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不由自主的加快,血不断的往上窜,仿佛要从鼻子里喷出来。 一百步了。已经看不清楚全貌,所有人都感觉到眼前就是一堵黑墙,甚至听到马蹄声中夹杂着一些古怪的呼喝呐喊声,仿佛地狱里的修罗来到了人间。 步兵的双手都在颤抖,拿不住盾牌长枪,不知道谁先起了一个头,把武器往地上一掼,大叫一声“妈呀”,亡命的往后逃去,一下就扎进了护城河里。护城河哪怕水浅,也能将人吞没。运气好的回身正好是一艘粮船或者战舰,直接跳了上去,在往那边一跃,跳上护城河的浅滩,就算成功脱险了。 这样的情景,没有引起兀术任何奇怪,反而觉得理所应当,脸上露出了轻松的表情。 可是在更后方坐镇的挞懒,心里却有了一丝不安。他看到两翼的变化,对阿里喜们的表现,他跟兀术一样,都有些失望,一代不如一代,上一代总觉得下一代不行。阿里喜们冲击的阵线不但跟铁浮屠稍微有些脱节,他们自己也有些脱节,露出了好几个空档。 幸好契丹人没有抓住机会,契丹人的表现让挞懒有些奇怪。当铁浮屠开始加速,阿里喜们开始向两翼散开,遮挡在契丹骑兵跟铁浮屠之间,同时给铁浮屠扩张开冲刺的空间,这时候契丹人竟然在收缩,不但没有利用阿里喜露出的空档发起进攻,他们反而在收紧自己的阵列。 契丹骑兵左翼,靠近宋城墙,契丹人往北收缩,这样不是远离运河了吗?挞懒猜测契丹人有迂回的企图,契丹人从来就是这样,从来都不敢正面厮杀,总喜欢迂回侧翼,骑射,骑射,永远是这一套无用的招数。契丹右翼,刚才已经被挤压在了湖岸上,此时竟然也开始收缩,往东收缩,果然是打算迂回,因为往东就距离他们的船队,距离步兵阵列更远了。 由于契丹人的收缩,结果让他们被阿里喜歪打正着的给包围了起来,铁浮屠还在冲击,阿里喜却已经开始挤压契丹人的队列,契丹马队一边厮杀,一边继续收缩,左翼的契丹骑兵都已经退到宋人东门瓮城了,右翼的契丹骑兵也已经远离步兵阵列三百步了。 而此时铁浮屠终于冲进了一百步内,挞懒亲眼看到宋人的步兵崩溃,他这才算松了一口气,此时就算契丹人有什么阴谋,也不用怕了。铁浮屠冲垮中阵之后,两翼的契丹人就翻不了天。更何况挞懒打仗,从来都习惯留一支生力军做预备队,不到最关键的时刻,他一定不会动。 只是分明看到宋军自己崩溃了,可为什么挞懒心中的不安始终没有消除呢。他不由看向宋人的城墙,城墙上的宋军此时已经可以威胁到铁浮屠了,尤其是东南角上的宋军。果然他们在射箭,但这些弩箭连甲兵的铁甲都穿不透,更奈何不了铁浮屠的铠甲。只是这箭为什么是火箭,突然间好像有一道灵光钻进挞懒的脑海,他大叫一声不好。 兀术欣慰的看着自己的合扎已经冲垮了宋军步阵,中间的宋军仓惶而逃,甚至慌不择路的跳进了河里,而两侧的步兵则向两边溃逃,右翼步兵冲到了留湖的慢坡,还在疯狂逃窜,似乎要跑到留湖里去,左翼步兵运气最差,他们背后是往东的运河,左手边是从运河分出往北流的护城河,他们怎么跑都是水路,身披铁甲,死路一条。 这种情景,让兀术异乎寻常的感到痛快,他不由想起他在建康的遭遇,也是面对如此的绝境,眼前是茫茫的长江,似乎往哪里跑都得落水。这种滋味,终于让宋人自己尝到了。 他的铁浮屠前队终于冲到了运河边,已经没有一个步兵。提前收住马速,才没有冲进河里,铁浮屠的马术都是一流的,人马合一,也只有他们能拿捏到这种程度。第二阵的铁浮屠也收紧了马速,不过他们要晚一些,他们会稍微保持一些冲击力,应对突然的变故。因此冲锋的时候,他们一直跟前队保持三十步的距离,但收马的时候,这个距离会近一些,缩短到十五步左右,只有确定前面已经不需要他们冲锋的时候,才会彻底让马停下。 这一次他们都没有停下,而是逐渐压住马速,慢慢的靠近了岸边,最终在前阵十步之外才停步。前阵的铁浮屠有的已经下马,正在用他们的马枪勾运河里的粮船。兀术不由摇头,真是一群只有肌肉的蠢货,这些粮食又不值钱,真是抢劫抢习惯了,见着货船总想看一看。 眼前一片火光闪过,兀术惊讶的看着宋人竟然朝自己救命的粮船射出了火箭,宁愿烧掉也不让他兀术得到? 多么愚蠢的人啊,一些破粮食,能值几个钱,他兀术岂会放在眼里。 粮船果然起火了,正在下面勾船的铁浮屠气的大骂。 兀术突然听见远处挞懒的大喊声,却还没来得及回头,眼角就瞥见一颗火球,一艘船竟猛烈的爆炸开来! 一颗火花引燃了另一颗火球,接二连三,火球连着火球,火球盖着火球,最后融合成一个巨大的火球,赐的兀术眼睛就看不见了,接着轰一声,仿佛听到了佛爷的狮子吼,耳朵也听不见了,一股热浪猛冲过来,他的马不受控制将他掀翻在地,战马压在了身上,兀术失去了知觉。 第九十八节 二打扬州(10) 几乎在兀术坠马的同时,二里远的大城北墙上,李慢侯也重重的摔在地上。 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情绪却让他大笑不止,笑的眼泪横流。 此时都没人注意到他倒在地上,全都趴在城墙上目瞪口呆的看着一种惊人的伟力。 三十艘船的火药爆炸,哪怕只是威力有限的黑火药,竟然也蒸腾起了一朵小型蘑菇云。仿佛明王的笑脸。 浓烟弥漫了整个战场,既看不到宋军,也看不到金军。 不仅仅这些在两里外关注着战场的士兵在这一刻目无旁骛,短暂的失神了。整座城市的人在这一刹那都短暂的失神。正在吵架的夫妻同时停止了争吵。正在炒菜的厨子倒了满满一勺的盐。正在哭泣的婴儿停止了哭声。正在刺绣的妇人不小心扎了手。 整座城市在那一刻,都跳动了一下。 这城里的所有人,几乎同时萌生了一个念头: 好响的惊雷! 接着又各自忙活开来,为了琐事争吵的夫妻互相尴尬的看了对方一眼,刚才吵到哪里了?为什么吵的?正在炒菜的厨子嚎叫一声,赶紧用锅铲将太多的盐铲出来。正在哭泣的婴儿眨巴了两下眼睛,被妈妈抱进怀里哄了起来。正在刺绣的妇人,皱着眉吸了一下连心指尖上的血,顾不得钻心的疼,继续工作起来,生活不易,自己多做一点,自家的男人也许能停下来喘口气,吃口热乎饭。 终于有人发现李慢侯了。 “大人,你怎么了?伤着了?” 书吏王存远俯下身来,试图将一身铁甲的李慢侯扶起来,可惜他力气不够,只能吆喝其他人帮忙。 “别忙活了。赶紧去看看,南边情况怎么样了?” 这次在城下跟女真铁浮屠激战的军队中不乏精锐,包括一千精锐步兵,三千契丹骑兵,甚至连一千铁家军都出动了。 但自始至终,李慢侯的本部骑兵都没有现身,他手下的骑兵现在可不是一个小数目。那是超过一万的骑兵,一个都没有现身。全部都聚集在南面城墙,炮响就是信号。他们将全军出动,直扑金军南大营。 这里面有牛仲和田氏兄弟带领的四千甲骑,有花马刘麾下的五千游骑,还临时雇佣了大量被堵在城里的一万多纲队骑兵,总兵力高达两万。 一旦北边炮响,那就意味着兀术帐下的三千铁浮屠被引到北边去了。这两万骑兵,将抛弃步兵,以最快的速度分两路,绕过金军的长围,直扑金军大营。 金军大营中的兵力,此时是最虚弱的,经历过契丹和女真人的乱杀之后,女真骑兵已经不足万人,这些天李慢侯严密派人监视,发现北大营的挞懒并没有向南大营的兀术增兵。女真人的部落风气未脱,把军队看做资本的观念,比西军将领还要强烈,因此互相之间调拨军队的情况极少。 一旦兀术的三千铁浮屠离开,意味着南大营的女真士兵数量很可能低于五千,以两万打五千,如果还不能胜,就太说不过去了。当然失败也不要紧,摧毁金军的长围才是真正的战略目标。两万人攻不破金军大营情有可原,但紧跟着的两万扬州乡兵,如果连长围都挖不垮就真的说不过去了。 搞出这么大阵仗,就是为了破坏长围,原因很简单,李慢侯不能容许他们通过越来越高的土台,朝城里的民居漫射。 他一直没有动手去争夺长围,就是一直在憋这个大招,将金军精锐吸引到一个狭小的区域,用火药炸掉,能炸掉多少不重要,引走他们也算完成任务。 这一套环环相扣的策略,竟然真的奏效了。一切都基于一个没有根据的猜想,那就是金军认为城里缺粮。为什么他们会以为城里缺粮,这点李慢侯并不确定。只是建长围,本就是为了断粮,如果不是认为城里缺粮,金军恐怕没有这种耐心去进行土方量巨大的土木作业。 难道女真人不知道扬州地区丰收了两年?也许他们知道,但他们的将领可能不太精通农业,并不清楚扬州地区土地的年产量,或许用辽东寒冷地区一年一熟的产量计算也说不定。 总之只要他们相信城里缺粮,就会上这个当,因为他们不可能接受一座因为缺粮即将崩溃的城市,从附近的军城运粮救急。他们一定派兵来阻断,然后这边的抵抗越激烈,他们的阻截就会越坚决。依托城池,战船,李慢侯派出的精锐不是那么容易轻易被吃下的。因此他们一定会动用最关键的决战力量铁浮屠到这场他们认为的关键战斗中,然后铁浮屠会被火药船伏击,死伤惨重。而他们的南大营,却会被李慢侯集中起来的骑兵偷袭。他们辛苦了一个多月的长围,也会被扬州的乡兵挖倒。 “烧起来了!” 不需要直接跑去城南观看,王存远站在北城的敌楼上,也看得见南方几里外烧起的烟火。 应该是打响了。 为了让骑兵偷袭能够成功,李慢侯让花马刘的轻骑,每人都带着两罐酒精,远远的抛到敌人营寨上,放火烧营。 “好像有炮声。听不太清楚,我耳朵嗡嗡响。” 王存远接着说道。 那就是开打了,李慢侯还给偷袭的骑兵配备了大量的掌心雷,与敌人接战之后,尽量扔到他们阵列中。 “好像,好像跑了!” “谁跑了?花马刘?还是纲队?” 假如自己麾下有谁可能临阵逃跑,那么花马刘的游骑和雇佣的纲队佣兵最有可能,牛仲和田氏兄弟带领的骑兵还是比较可靠的,虽然常被挖角,战阵上反倒没出现过逃跑情况。因为他们的家人都在扬州。 “是金贼!金贼骑兵跑了。” 这是李慢侯未曾想过的情况,金兵竟然会放弃大营逃跑,如果在原野上狭路相逢,他们兵力不足逃跑十分正常,但他们坚守的大营都放弃,却是从未遇到过的,当然也没有机会攻击过金军把守的阵地,不知道他们坚守的意志如何。 “可以扶我起来了。” 李慢侯缓过精神了,他从昨日到现在一直没睡,亢奋加上紧张,根本没有任何睡意。 他想看看炸药伏击的成果,为了尽可能多的杀死铁浮屠,他将城里所有的黑火药都放到了三十艘船上。不分良莠,无论是军作产的火药,还是烟花作坊生产的火药,全都征集了起来。用装米的粮袋装起来,粮袋外面裹上破旧的铁甲,爆炸开来,甲片可以伤人。而且每艘船上,还藏着三百枚掌心雷,假如黑火药爆炸的威力,不足以杀死太多的铁浮屠,这些掌心雷爆炸的威力还是值得信赖的,足以穿透铁浮屠的铠甲。 为了筹划这次伏击,这段时间他一直都没使用过掌心雷,所有的囤货,除了给出击南大营的骑兵装备之外,全都耗在了这次伏击上。 浓烟渐渐散去,露出的战场让李慢侯惊呆了。 什么是修罗地狱? 这就是! 战场上到处都是人和马的残尸,爆炸地方的运河竟然炸出了一个深坑,形成了一个新的小湖泊,水位本来就低的留湖水,此时竟然在倒灌进来。子城的城墙竟然再次跟留湖直接相连了! 而子城竟然被炸的垮塌了一角,城砖和黄土滑坡,将一段运河直接堵塞了。从城墙垮塌的角落往两边看去,隔着两里地,竟然都能看见城墙上一些凹坑。 太惊人了! 战场上已经没有一个活物,并不是说所有敌人都杀死了,而是已经逃走,逃过了运河,只能远远看到他们正在退走的背影。己方士兵,还能看到那批契丹骑兵,他们竟然追过了运河,远远在女真骑兵身后游走。真是变了天了,契丹人竟然能追着女真人跑? “走去看看!” 太远看不清楚,李慢侯立刻带人出北城门,奔向子城。 先是在战场外扫视了一番,确定已经没有活人,至少是能站起来的人,不管是自己人,还是敌人。 立刻登上子城城墙,靠近爆炸位置的城墙上一片狼藉,小看了黑火药爆炸的威力,竟然误伤了好几百己方士兵,甚至有几十个人当场死亡。他们不是被炸死的,也不是被爆炸的石弹打死的,竟然多数是被震死的。他们距离爆炸点太近,又缺乏对这么大威力爆炸的了解,基本上没有采取预防措施,甚至饶有兴趣的去观看,结果许多人当场震得七孔流血,甚至有十来个人被掀翻到了城墙另一端,乃至跌进城里摔死的。 除了己方士兵之外,城墙上还有不少人马的零部件,已经分不清是金军的还是己方士兵的。 抓过一个军官就问,终于了解到了更多的详情。 爆炸发生之后,城墙上的士兵,大多数都被震傻了,没想到过爆炸威力会这么大。等反应过来去观看的时候,战场上到处都是硝烟。他们最先看清硝烟散去后的场景,当时大量金军倒在地上,有的没死的还在哀嚎。大量金军在溃退,反应过来的契丹人竟然追了上去,一直追过了河。 至于距离爆炸点最近的那些铁浮屠,前队的已经尸骨无存,后队的许多还留有全尸,当时城上的守军担心他们没死,一个个去扎了一枪,结果确认是死了。不但人死了,马都给震死了,最后阵的几百个铁浮屠,大多都没死。可是大量战马受惊,幸亏铁浮屠跟战马的铁甲是用铁索挂在一块的,不然摔下马必死无疑。但惊马互相冲撞,一时间根本控制不住,大量铁浮屠竟然成了步兵的俘虏。 情况稍微好一点的,反倒是那些阿里喜,他们围着契丹骑兵,距离爆炸点有两百步远,不过依然有大量的掌心雷爆炸出来的石弹将他们击倒。尤其是大量掌心雷在船上黑火药之后爆炸,被黑火药爆炸的气浪抛的到处都是,很多掌心雷其实是近距离在这些阿里喜身后爆炸的。 爆炸没有直接杀死太多年轻的女真骑兵,但却让他们的阵型变得乱七八糟,老道且狂热的契丹骑兵抓住了机会,将他们冲散,追击,屠杀,一直追过了运河,至少留下了一半阿里喜。 “好!” 听着军官的讲述,看着战场的残迹,忍不住大吼一声,结果比他想象的还要好,竟然将铁浮屠全灭! 一股豪情在胸腹之间激荡,他突然不觉得这是幸运,而是觉得这都是应得的,因为他为此赌上了足够重的筹码。 最沉重的一颗筹码,是一千精锐步兵的性命! 想到这里,他的豪情壮志开始消退,心开始下沉。 看向城下,不但没有一个铁浮屠或者,那些步兵呢,他们距离炸点同样很近。 “快。把我们的勇士都救回来。或者——” 后面两个字他没有说出口,那两个字是“收尸!” 第九十九节 争功(1) 情况比李慢侯看到的和现场感受到的要好一些。 他以为被他投入战场,作为赌注的那些生命,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全部牺牲掉。 结果最后有一半人都侥幸活了下来。 当时作为诱敌的一千步兵,除了爆炸前就已经战死的一百来人外,爆炸发生前,他们就开始逃跑,能否活下来,跟他们跑的快不快关系不大,最后调查情况发现,完全是靠运气。 他们当时基本没有退路,如果不是真正陷入死地,也不可能让敌人相信。李慢侯在设计中,给他们留了后路,那就是船,船抛锚在河里,当时护城河水浅,胡乱拥挤的战船,其实可以通过。 但当铁浮屠冲击过来之后,这些士兵无法像机器一样行动,哪怕他们训练有素。到后来,他们真的崩溃,而不是有目的的按照设计逃跑。反而有人因此侥幸生还。 当时步兵的中部两百多人按照要求,从船上往对岸逃,城上点火的士兵给了他们一定的时间,大多数人都成功爬到对岸,然后尽可能的远离。但爆炸威力超过所有人的预计,那些逃到对岸的士兵,几乎没有幸存者。 幸存下来的主要是右翼,他们逃到留湖慢坡,爆炸发生的时候,冲击波将许多人抛进水里,后来大多获救。左翼慌不择路,逃到护城河边,有的干脆跳进水里,反而是这些穿着铠甲,几乎要淹死的士兵,活下来不少。成功爬上河岸,或者没有下河的,不是被炸死,就是被掌心雷激射的石弹打死,弹到城墙上反射而死。在水里挣扎的,反而躲过了石弹攻击,河水化解了火药爆炸的冲击波,有的自救,有的被救,活下来两百多人。 能活下来大多靠运气,其中一个最幸运的倒霉蛋,他往后方逃,从船上跳下来的时候,跌进了河边淤泥中,腿都拔不出来,必死之局,结果第一艘船爆炸的时候,将他抛了起来,直接推到了远处的湖坡泥滩里,后来被救起的时候,发现只是晕了。有些明明跑的够快,够远的,却不知道被从哪里来的一颗石弹击中,死的透透的。甚至一个在城墙上瞭望的士兵,爆炸炸不到他,石弹也打不中他,却被一个从天而降的铁浮屠半截身体给砸死。 总之,因为早有心理准备,伤亡情况比正当其冲的女真铁浮屠要好很多,一千步兵最终幸存下来五百出头。而女真铁浮屠,几乎都位于爆炸点一百步内,不管是直接爆炸的火药,还是四散的掌心雷,他们都是承受最大杀伤力的一群人,即便这样,依然有几百个在后阵的铁浮屠生还。 最幸运的,是那群契丹骑兵。他们不但提前知道会爆炸,远远的躲开炸点,逃到了两百步远的地方,好死不死的,他们还被一群年轻的女真阿里喜给层层包围在城墙边和湖边,爆炸发生之后,他们非但没有受到冲击波的震荡,激射的石弹也大多被那群阿里喜给挡住。 给人做了肉包的阿里喜,死伤一片不说,爆炸的石弹将他们的阵营打击的陷入混乱,被他们包围之下的契丹人抓住机会,将爆炸后惊魂未定的阿里喜冲的七零八落,尾随追杀到了大运河边,甚至追着过了河。 鳄鱼的眼泪掉下之后,会很快恢复平静,李慢侯已经学会了轻松放下对牺牲的愧疚,否则他早就不能适应战争了。他只愧疚了三天,然后就开始再次热情洋溢的投入工作中来,因为这一次他确定自己改变了历史的发展轨迹,让历史大大的偏离了轨道,变得更加难以预测和充满神秘。 他现在很庆幸,他当时选择了告诉这些步兵和契丹人他的计划,其实他一开始甚至不愿意透露,就让他们死守,这样就不会有任何破绽。以他们的命做诱饵,来赌铁浮屠的命,但最后他还是过不了自己的心理关,或许用一个集结号永远的欺骗一部分人,是对大多数人的仁慈,是牺牲小我,可李慢侯知道,他会愧疚很久,远没有现在这么容易释怀。 因为提前一天告诉这些士兵,并且允许他们自己选择。愿意出战的,李慢侯愿意给每人一千贯钱作为赏金,不愿意的不强求。这种诱敌,必须要做出死斗的模样,强迫士兵是完不成的,结果他手下两千精锐中,大多都愿意接受这个赏金高昂的任务。哪怕他们中有些人,现在已经可以从纲队哪里得到每月十贯的挖角身价,可一千贯依然是一个值得拼命的重赏,只要冒一次险,一辈子都花不完。 契丹人就不用给钱,他们现在是靠亡国的屈辱和复国的虚幻活着,给吃的,给武器,给杀女真人,就是最幸福的事情。当然李慢侯也给了他们一笔巨款,十万贯足值的铜钱,让他们下了战场,可以在扬州这个花花世界里,好好的放肆一把。 赚够一辈子花不完的巨款浙兵死士们,很多开始打包行囊,他们真的无欲无求,准备回家买田盖房过日子。一个个还拖家带口的,作为精锐步兵,他们军饷极高,在北方的难民潮下,很多人不地道的讨了好几个小媳妇,他们的口号是一个太少,两个不多,三个、四个正好。很多已经在扬州生了孩子。 男人推着车,女人抱着娃,当他们走出扬州的时候,许多人久久的回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些战死的死士,李慢侯的悬赏依然有效。他已经建立起了跟东阳、义乌之间的信用渠道,定期将军饷送回士兵的家中,士兵选择直接领军饷也好,选择送回家也好,完全自愿。李慢侯在军饷方面,信用极高。如果不是这种信用,他是不可能让一千人选择接下那个极度危险的任务,他们也没有预料到火药爆炸的威力,他们又不傻,谁都知道女真铁浮屠的恐怖,至少他们见过自家军队中的重骑兵,而传言女真的铁浮屠更加凶狠,步兵去对抗铁浮屠的危险,他们都很清楚。 那些死了的勇士,不仅他们的军费李慢侯不会克扣,连他们的家眷,都安排复员的同乡帮他们送回去,同时李慢侯还一路派兵护送。这次复员的士兵极多,因为大多数人都赚够了军饷,不想过这种刀头舔血的日子了。他们以前愿意当兵,是因为穷,穷凶极恶,因为穷他们还凶,所以是最好的兵员,可现在这些人有钱了,哪怕是一个一直领着最低军饷的老兵,三年时间也让他们攒下了超过一百贯的金钱,足够他们回家买十几亩地,然后盖房子,过小日子。另外,大多数士兵,不但娶了媳妇,还生了孩子,此时他们已经迈入了新的人生,不再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山民,而成了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他们对于危险就变得敏感起来,已经失去了悍不畏死的凶狠。 不管怎么说,李慢侯当然还是希望能留下他们,又一次提高军饷,将每月的军饷提高到了十贯的情况下,依然只留下了五千人,他也算尽力了。强制他们,不让他们复员,这又违反李慢侯之前定下的军规,而他也不认为这种强制能够长久廉价保持战斗力,一个良好的退出机制,或许对未来更有利。 留下了一半,退出了一半,这些人回到故乡,带回去的绝不仅仅是一批财富,还有军事文化。西军的军事文化,就是这么建立起来的,通过一次次雇佣,又一次次解散部队,大量拥有军事经验和习惯战争风险的人口回到社会,将他们在战场上学到的经验、技巧在乡村里扩散开来,培养一批又一批下一代战士,这比一次性耗干浙兵的血更有意义。 他们带回家乡的财富,可以改变他们的人生和命运,但无法改变山地贫瘠的环境。财富只是在人群之间转移,财富的总量依然稀缺,大量山民依然贫困,这种贫困,会让他们保持一代又一代高度竞争的狠劲,无处释放的情况下,就变成了官府眼中的刁民,会为了争夺一丁点可怜的财富和机会不顾性命的死斗。而山外有一个出口,并且渠道被他们的前辈带回去了,那就是当兵,不但可以吃粮,解决温饱问题,而且还能致富,可以买地,盖房,娶媳妇。现在李慢侯复员了五千人,也许二十年后,他能招来五万人! 还有一个让士兵大量离开军队的原因,除了士兵们自己厌倦厮杀,逃避危险之外,还因为纲队组织的挖角。纲队不缺人,大量流民、难民和匪兵可以让他们招募,他们缺的是可以和各种武装正面交锋的勇气和经验,这些浙兵就是最好的人选,因此许多纲队出天价挖人。甚至一些有心思的士兵和军官自己也对纲队生意有想法,他们三三两两建立起纲队,开始拉生意。 第一百节 争功(2) 扬州刚刚解围,挤压到快要爆炸的各种需求需要满足,金兵虽然退了,可是秩序还没有恢复,另外人心的安全感也没有恢复,畸形的物价也让大量商人拥有雇佣纲队运输的动力,因为只要有货,不愁买家,现在需要的是将货物安全的带到扬州,成本被挤到了第二考量。 因此扬州刚刚恢复的武装押运生意正是最火爆的时候,许多商人甚至愿意预付很高比例的定金,一些纲队拿着定金,继续招人、采购军火、扩大生意,最先红火起来的,就是他们这个行当。 李慢侯顾及不到这些情况,他现在最急于考虑的,是权力问题。 一大帮子军官开会。 “头功呢,当属单穿。大家有没有意见?” 一切操作,安排,执行,主要是步兵的牺牲,而指挥官就是单穿。 所有人都没有意见,这场仗的主角不是骑兵,就是那些不怕死,把命压在铁浮屠面前的步兵,单穿虽然没有亲临前线,只是坐镇城墙上指挥,他是步兵统制,功劳就该是他的。 “次功呢,归孙谋。” 孙谋带重骑击垮女真拐子马,这才让女真人不得不投入铁浮屠决战。论起来,骑兵中最大功劳其实是那些契丹骑兵的,可他们跟李慢侯不是一个组织,他们不需要功劳,也不会被请来开会。当然他们的表现,李慢侯会汇报给高层,让高层参考制定如何利用战场上降服契丹人的方式。历史上,南宋小朝廷面对俘虏的女真、契丹人很宽容,一开始对女真人是直接杀掉,契丹人和燕云汉人则是养起来,作为仁义的象征,后来女真人也不杀了,给一个虚头小官,在杭州养着。这显然没有实际意义,还不如让契丹人上战场。 孙谋的功劳众人也没什么意见。 “三功。当然属于牛仲、田平、田夏和花马刘的骑兵。除了战功,你们几人还会平分守城、退敌大功。” 众人依然没什么意见,李慢侯继续道:“这次功劳很大,人人都有封赏。本官先恭喜各位了!” 李慢侯将自己的安排说完,众人没什么意见后,就拱手笑道。其实大多数情况下,是没人会提出异议的。有,一般也压在心里。因为很多情况算不清楚,这次你占便宜,下次我占便宜,没有本质上的委屈,没人太计较。但李慢侯一定会进行讨论,这让他处在一个中立的位置,不会卷入部下之间的利益冲突。是你们自己不计较,不是我有意偏袒。 现场众人也都一副喜色,因为他们不但摧毁了女真的南大营,追击过去,女真北大营竟然也拔营了。一路追到了高邮才停下脚步,并且在第二天一早发现,挞懒已经放弃了高邮。 在高邮他们发现薛庆还没死,带着一批部下逃入了高邮群湖,跟张荣合营,一直在湖区抵抗金军。 这个冬天,他们两人过的十分心酸。张荣那些百战的水兵,虽然很能打,但纪律性不强,如果不是逼入绝境,很不情愿拼命。所以当金军建造了数量跟他们相当的战船,并且闯入他们控制的湖区时,张荣一直在进行游斗。勾引金军水军在周边他熟悉的水域里兜圈子。甚至还在兴化的缩头湖打了一场漂亮的水仗,正是有名的缩头湖大捷,但这场大捷,连张荣自己都不太在乎,已经取得了江心洲大捷的他,对于这种歼灭金兵几百人,打败几千人,主要还是燕云签军的小仗,都有些提不起精神。 游击战术是非常正确的,可问题是他的部队纪律性不足,游着游着许多自己就游散了。依靠拜把子结合起来的梁山好汉们,分裂起来十分迅速,尤其是在金兵肆虐,他们承受压力的状态下,一些分散在各地把守水寨的头领,有很多直接投降金兵,因为他们更看好金兵的未来,将手里的本钱拿来换了在金国的前程。 不到半年时间,张荣的势力在金兵的打击下,就从巅峰坠入谷底。当李慢侯手下的骑兵收复高邮空城之时,张荣手下只剩下不到十万人,能打的青壮只有一万多人。高邮以北直到楚州附近的水面,全都丢失。不是被金军夺取,就是被他的把兄弟们献给金兵。 留下薛庆防守高邮水寨,张荣则在外围不断的打游击,一直在射阳湖附近跟金兵纠缠。乃至收复高邮后很长一段时间,李慢侯都找不到他。 找张荣是为了来商量怎么分功劳,是为了向赵构小朝廷邀功请赏。邀功请赏只是一个手段,目的是为了权力。 既然赵构小朝廷不敢守江北,决定将江北藩镇化,给地方实力派最大的权力,那这种权力,李慢侯就不能让它旁落,尽可能抓在自己和自己的盟友手中。张荣虽然桀骜不驯,很难合作,但毕竟还可以合作。关键是李慢侯很确定,以赵构小朝廷的德行,肯定不敢将整个江北交给一个人,哪怕这个人功劳极大。再说,李慢侯的功劳其实也没大到可以吞下整个江北的地步,他需要将尽可能多的藩镇权力,保证在可以跟他合作的势力手中。 以张荣的功劳,足以分一个藩镇,那么他就必须再次拉拢张荣,想尽办法跟张荣进行进一步合作,哪怕他很恼恨这个人的行为和习气。 张荣这些外人李慢侯都能想到,那些很早就跟着他的自己人,他当然不会忘记。 “林永。你觉得通州和泰州怎么样?” 林永有些提不起精神:“不怎么样?一马平川,怎么,统制要去那里剿匪?” 林永提不起精神是有原因的,小朝廷让他分出一军的诏命,勾起了他心里的慾望,跟李慢侯闹了好几次要分家,没有成功后,一度心灰意冷。而且连以前那种快意疆场的感觉也找不回了,因为李慢侯不再派他出战。这次带重骑冲阵的,竟然是那个手段比他差的不是一点半点的孙谋。 因为感觉被架空,被排挤,没有前途,心灰意冷,林永甚至生出了退意,打算带着他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财富,回陕西老家养老去。他还暗中建立一支自己的纲队,做起了武装押运的生意,以他的人脉,生意做的红红火火。 李慢侯对他依然不冷不热,跟他商谈的大多是一些战略层面的事情,丝毫没有让他再次带兵的意思。 李慢侯道:“不是去剿匪。通泰镇抚使岳飞畏敌不前,被朝廷罢官了。你想不想当这个通泰镇抚使,我想办法给你谋过来。” 林永眼睛一亮,随即又暗淡下来:“那地方不好守。换了我,我也跑。” 岳飞坐镇泰州,金兵南下之后,就撤走了,撤到了江南,驻扎在江阴沙洲上。而小朝廷给他的命令是,让他救援楚州。 虽然从军事上说,岳飞的行为其实是一个十分专业的军事家的合理选择,但从感情上,李慢侯确实有些接受不来。你是岳飞啊,你怎么能跑呢?你的人设应该是有进无退,而且不管手里是什么人,都能带着他们百战百胜。 可这现实吗? 很多时候,岳飞身上的争议,都是一些试图美化岳飞的文人造成的。其中最该负责任的就是岳飞的孙子岳珂,他写了《金陀粹编》等几部关于岳飞的许多战争记录。太过夸大,动不动就八百破十万这种战绩,动不动就打死金军大将无数。再加上一大批很有影响力,又需要把岳飞抬出来作为旗帜的文人不断引用和进一步夸张,直接把岳飞神话了。让老百姓对岳飞的预期无限拔高,无法接受岳飞身上任何一点污点。 李慢侯虽然是历史专业人士,可他也难免受到各种信息的干扰,对岳飞的情感是不一样的。哪怕他理性的知道岳飞就是这个时代一个出色的将领,不是神,但他见到岳飞的时候,依然难免一种对英雄的崇敬之情。知道岳飞逃跑的时候,依然感到有些失望,比听说韩世忠逃跑更加的失望。因为某种程度上,岳飞是一种精神,他是不能失败的。 岳飞不肯守泰州,是因为他没有守泰州的力量,手下一万出头的兵马,不是溃兵就是乱匪,刚刚拉到一起,指望这样的部队去坚守城池,本来就不现实。如果放到牛头山那样的地形还好,可是泰州一马平川,是一片长江和大海的冲击平原,别说守城,一旦被金军围住,跑都跑不掉。 后世泰州政府既无法抹黑岳飞,还希望借助岳飞在泰州的活动搞旅游经济,在各种乱七八糟的史料来证明岳飞不是逃跑,是带了十万泰州百姓撤离,把岳家军美化成了红军。实际上,这个时代的官员,对于底层百姓的态度,远远比不上李慢侯,李慢侯时常的自责,是诞生于和平时期,是一种富长良心的体现,而这些乱世中的古代官员,对牺牲小我拯救大局的态度,要比李慢侯豁达的多。有些史料记载,杜充掘黄河淹死二十万人的计划,执行人之一就是岳飞。不过这史料李慢侯没考证过,但有这种可能,毕竟当时岳飞在杜充手下已经是一个比较重要的军官,经常去执行一些危险的任务。 岳飞要弃城逃跑,只是因为岳飞手里不但没有防守泰州的兵力,而且一旦泰州这样的城池被敌人包围,逃都逃不掉。因此岳飞只能在被金军包围之前撤离泰州。这当然会被朝廷追究,罢免他的职务。 不过现在的小朝廷,其实已经限制不住岳飞。岳飞当通泰镇抚使,道理上是因为他收复建康这样的大功。但实际上,只是因为他手里有兵马。郭仲威这种人,没有任何功劳,不也当了真扬镇抚使,坐镇扬州和真州,地理位置比岳飞的还好,凭什么?不就因为他手里有兵,朝廷无法节制吗? 第一百零一节 争功(3) 让岳飞过江,实际上正是朝廷既不放心岳飞,又拿岳飞无可奈何的举措。在江北开藩镇,是小朝廷自己打算放弃江北,让江北这些地方实力派充当小朝廷抵挡金军的屏障。因此往这里塞的,都是一些小朝廷既防备又担心的势力。郭仲威这个巨寇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从平江府调到扬州。而小朝廷放心的武装力量,张俊和刘光世,甚至是韩世忠的军队,全都驻扎在江南。 李慢侯现在已经对女真人没有任何惧怕,包括他的部下,也都不在惧怕女真人。可朝廷还在怕,因为掌握朝政的文官和皇帝都在怕。李慢侯通过一场强势的反击战,就能立刻建立强势的心态,但要让那些文官不怕都很困难,让皇帝不怕更困难。 赵家人似乎天生胆小,或者说天生敏感,对危险气息比常人感受的更加深刻和敏锐。所以大宋这个王朝,从赵匡胤之后,就没有了能够冲锋陷阵的皇帝。这在历代王朝中,都很少见。后来的满清自不用说,连明朝的皇帝,都不乏喜欢亲临战场的。宋朝以前更是这样,汉唐的皇帝,最不缺的就是胆子。 可宋朝皇帝不但不亲临战阵,还总想逃跑。澶渊之盟的时候,要不是有一个能上压皇帝,下镇群臣的权臣寇准,真宗早就跑到江南来,南宋都轮不到赵构来建立。到了宋徽宗时期,没有了寇准这样的人物,金军南下,宋徽宗马上把不得宠的太子扶上皇位,他自己带着人跑了。只可惜逃跑也是要靠天分的,宋徽宗逃跑的天赋,显然没有他儿子赵构出色,赵构从更北的河北,硬是一路跑到了江南,跑到了海上,让女真人死活抓不住他。 不让敌人抓住,勇者击退强敌当然鼓舞士气,怯者成功逃亡同样重要。假设赵构没有逃掉,南宋是有极大可能建立不起来,连半壁江山都守不住。这绝不是危言耸听,南宋末期,蒙古人南下的时候,文天祥等人的抵抗精神,比汪伯彦、黄潜善等辈强得多,但南宋皇帝投降,导致文天祥、陆秀夫等人功亏一篑,最后崖山灭国。假如南宋末帝没有投降,而是跑到海上,号召百姓反抗,以蒙古人的人口,未必能抚平江南。 所以李慢侯一面看不上赵构这个人,一面还坚信赵构有贡献。因此李慢侯没有推翻赵构统治的想法,但却很有从赵构手里取得更多权力的想法,因为他坚信,这些权力在他手上,比在怯懦的文官集团和更怯懦的皇帝手里,更能发挥出应有的作用。 既然岳飞不想当藩镇,不想守通泰,李慢侯就更不想让通泰成为另一个类似郭仲威这种巨寇手里的地盘,让林永去那里是合适的。哪怕林永能力有限,就是一个粗鄙的匹夫,李慢侯也可以帮他。换另一个人,很难短期内建立起他跟林永这种长期相处的互信,信任,本身就是一种财富,因为建立信用需要高昂的成本,这就是经济学中的信息不对称现象。 可没想到林永竟然对通泰不敢兴趣。 李慢侯循循善诱道:“通州和泰州,可是好地方。沃野千里,还有鱼盐之利。朝廷可是开了藩镇,明令可以世袭。你去了通泰,相当于诸侯!” 林永一副又心动又为难的模样:“手里没兵,我去送死啊?” 这段时间,让他最纠结的,就是李慢侯不肯让他分兵。 可李慢侯却从来没拒绝过他:“你可是左护军统制啊,要兵还不容易?” 林永一喜:“你要给我分兵?” 他早就想单领一军,当了半辈子西军,见过的大人物都是那些拥兵自重的西军将门,这对他影响很深。他无法想象一个藩镇能得到的好处,但手里有兵带来的好处,可是实实在在的。拥有自己的部曲,这几乎是每一个西军的本能。 李慢侯道:“我也没不让你分兵啊!我早就说过,公主护军你可以拉走。谁想跟你走,我不拦着啊。” 林永顿时就怒了,站起来指着李慢侯的鼻子道:“你又来这一套。老拿这种话搪塞我,你是觉得我蠢是不是?你不发话,谁肯跟我走?我手里半毛钱没有,跟我喝西北风吗?” 林永不是没努力过,当李慢侯第一次说这话的时候,他还真的无比兴奋,屁颠屁颠的去忽悠别人,尤其是那些平时跟他关系交好的西军军官,他想着没道理这些人不跟他混,结果没人正眼看他,除了几个老实巴交的老兵被他拉到身边之外,没一个人把他当回事。 他算明白了,没钱,什么左护军,就是狗屎! 李慢侯笑道:“嗨。不就是钱吗!我当什么大事呢。你早说啊,我借给你呀。咱俩这交情,你开了口,我会不借给你?” 林永很谨慎:“你不会是想放我的青苗钱吧?” 王安石变法,本是为小民考虑的青苗款,为了让小民逃过地主高利贷兼并的处境,硬是被一群基层官僚整成了高利贷的代名词。 李慢侯道:“账不能这么算,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借你钱那是人情,这样,我做主,给你免息三年。” 林永笑了:“这还差不多。” 高利贷不可怕,可怕的是还不清的利滚利,没利息,他就不担心了。 李慢侯道:“这就好了。钱去找侯东,人你自己拉。尽快拉人去通泰剿匪。先把地方占了,我就好向朝廷给你说话。” 林永还有一些顾虑:“我真的随便拉人了?谁跟我走,你都不能拦着!” 李慢侯道:“那当然。我拦你干什么。赶紧去吧,当心去晚了,他们跟着纲队跑了。” 挖李慢侯墙角的人多着呢,不差林永这一个。 一切自以为的困难似乎一下子消失,林永反而更加犹豫,看着太容易,让他本能的有些怀疑,这好事能轮得到他?战场上越是诱人的,就越危险。 他犹豫道:“要是我拉不走人呢?我有钱了,也没人跟我走,怎么办?你给我派人吗?” 李慢侯道:“许以高官厚禄,总有人跟你走的。别忘了,以后你就是一方诸侯,关上门就是土皇帝。” 林永深吸一口气,期待起来:“那好,我去了。你不准反悔啊!” 撒腿就跑了出去。 看着林永走开,李慢侯继续捉摸起来,扬州他肯定要抓在手里,郭仲威那土寇想占扬州?想得美!通泰有林永坐镇,只要北方的楚州在,扬州控制在手里,通泰就不会成为主战场。这次的情况也证明,活动在通泰一带将岳飞逼走的金军,主要是一群契丹骑兵。女真人不放心契丹人,没用他们进攻扬州,将他们派到了外线,由女真人带领着,以劫掠为主要目的。即便明年女真人南下,最多也就是这种套路,反正不可能绕过楚州和扬州从通州过江,兀术在建康就是一个教训,以后他们轻易不会打江南的主意。 扬州控制运河,往西的滁州、濠州,李慢侯不感兴趣,环滁皆山也,山地有什么好争的。但扬州以东地区,都是一望无际的沿海平原,不但沃野千里,还能通海。光是淮盐就吃不玩的红利,更何况大海就只有盐吗? 知道海洋能带来的财富是一个天文数字的李慢侯,眼睛盯着地图,心中暗下决心,大运河以东地区,他一定要拿在手上。通泰给林永,楚州涟水军归赵立,就剩下一个海州,这是后世的连云港,此时连云港还在海中,海州州城直通大海,同样是一处良港,这里该给谁呢? 除了李慢侯关心江北的情况,赵构其实也很关心。 守江必守淮,这个军事原则,赵构就算不懂,他手下那一大批嘴上能跑火车的文官不会不懂,一个个说起兵法战略来都头头是道。他们懂是懂,却没人会守,没人敢守,以文御武的制度,出问题就出在了执行层。 淮南不守,长江就不安全。赵构身在杭州,他自然而然的就把江南视作中心,认为金军的战略方向一定还是杭州,一定还是他这个皇帝。因此看到淮南地区的金军一直不撤走,让他担忧了整整一个秋冬。 这其中,他关心的重点,已经不是楚州,而是扬州。嘴上说关心在扬州的柔福公主的安危,实际上是害怕金兵攻下扬州之后,再次过江来抓他。 由于金兵在淮南,夏天都没北撤,赵构更是深信不疑,认为一旦入冬金兵肯定会过江。一直准备着海船,打算随时逃往海上。长江天险已经不能给他任何安全感,陌生神秘的海洋才能让他既感到害怕,又感到心安。 因此扬州成了他整个秋冬关心的重点,而且扬州一再给他带来希望。之前韩世忠打完建康之战后,先败后胜,斩杀、俘虏金兵无数。献俘阙前,很是让他长了一把脸。狠狠的献祭了太庙,昭告了连牌位都丢了的那些祖宗。 第一百零二节 争功(4) 之后当然又是一大堆封赏,韩世忠封赏最厚,激动之下的赵构和小朝廷,没有任何争议的,将韩世忠的官衔加到了太尉高度,现在他是韩太尉了。韩世忠功劳最大,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他是皇帝身边的人,就像童贯,他有功劳,会十倍百倍的彰显出来,因此手下那些西军都愿意为童贯卖命,因为能卖出高价。可换了李纲,就一个个畏缩不前。 韩世忠立下战功确实不假,但张荣、岳飞的功劳也不小。岳飞收复建康,虽然是运气居多,可这才是胜利的标志。就像童贯,花钱从女真人手里买来了几个燕云州县,立马就封王了。可岳飞因为不是赵构身边的人,不被信任,立下大功,手里还有兵的情况下,却被派到江北做镇抚使,韩世忠却留在江南做太尉。 张荣更惨,一个水匪,没有直达圣听的渠道,他被文官和皇帝看做是配合韩世忠完成了一次大捷,分到了一些边缘功劳,加了一大堆散官、头衔,却没有任何实职。而且官阶也只做到了右武大夫,这只是一个跟李慢侯护送公主南下差不多的官阶,是武功大夫的横行,高两阶,但同属六品官。 李慢侯没有直接参加建康之战,但他在后方调度,整合韩世忠、岳飞、张荣这些难以合作的势力,动员扬州的生产体系,投入数不清的人力物力,他的功劳肯定有,而且不小,只是很难量化。但因为他可以直达圣听,又有公主帮忙活动,他反而得到了仅次于韩世忠的封赏,官阶连胜两阶,一般很少有超过两阶的升级,他算是得到满格封赏。 加上第一次守扬州的战功,李慢侯的官阶升到了右金吾卫将军,这是一个从二品的高级武官职衔。但他还是压不住林永,因为林永在平定苗刘兵变的时候,立下了救驾大功,多次程序性的加赏之后,早就是左金吾卫。虽然都是金吾卫,都是从二品,但在官阶上,高李慢侯一阶。 这没有实际用处,在跟李慢侯闹腾的时候,都无法给林永增加半分底气。因为在扬州,没人认他的官阶,要么认钱,要么认人,认钱的那些浙东山民不会对林永有好感,认人的扬州官场,人家认的是公主,李慢侯早就是公主的代表。 李慢侯代表公主,公主则代表扬州。 整个江南都这么认为,赵构也这么认为。已经跟留在杭州的吴国长公主赵福金多次探听过公主护军情况,尽管吴国公主一再表示,李慢侯绝不是西军乱兵的傀儡,绝不是一个委曲求全的小受。可一直很难打消赵构的猜疑,一个主官经常被打板子,不是被架空,就是被闹饷,这些都是西军乱兵常干的糟心事,仅凭一个不通军事的公主三言两语,很难让聪明的赵构相信。 他最基本的判断是,李慢侯一边假借着公主的名头,许下高额的军饷,笼络着林永这些叛军,跟许多诏安巨寇的文官干的其实是一回事。虽然他已经了解到,护军里的士兵主要是浙东山民,西军只是一些充当军官的老兵。可依然让赵构无法相信,因为在整个宋朝官员眼中,已经产生了根深蒂固的观念,那就是天下兵马能打的只有西军,这是跟西夏鏖战近百年得出的结论,是经过实践验证过的真理,其他地方的军兵就是不能打。要打仗,还得是那些不好管训的西军。 由于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影响,赵构更倾向于认为,李慢侯依赖少数西军军官。浙东山民只是作为辅助,是杂兵,是充数的,甚至是李慢侯吃空饷的工具,甚至可能根本没有这些兵,只是一个个空头名字,毕竟没人去山里查证。所以李慢侯才去山里招兵,目的从一开始就不纯。 在赵构眼中,一直对李慢侯有特殊的印象,因为那日他从扬州逃跑的时候,李慢侯告诉他,金国不灭他不过江,这话李慢侯说出来是讽刺赵构,但赵构听起来,却以为是下层官员对他表达忠心,这样的人太多了,一个个大话连篇,金兵来了,逃跑的,都算是忠心可嘉之人,投降的都不算懦夫,真正让人不齿的,已经发展到了那些几十里外主动迎接敌人的混蛋了。 赵构一直以为,李慢侯跟所有王爷、公主甚至王宫里的护卫一样,都是一些膏粱子弟,是一些走门路充数的花架子,比如他的武直。 因此赵构一直不太相信李慢侯在扬州屡立战功的捷报,尤其是李慢侯的行为,也一再的验证赵构的判断,那就是李慢侯一直不肯献俘。哪有武将打了胜仗,抓了俘虏不献俘的? 可李慢侯不时的发来战报,说他又抓了几个俘虏,写的倒是很细致,抓了几个,几个女真人,几个契丹人,几个燕云汉军,字数十分详尽,比那些动不动大破虏丑,伏尸百万的文官精确多了,乍一看不由得你不信,可问题这种详实,增加了造假的难度,李慢侯无法验证,只能不来献俘。赵构有时候觉得,既然骗不了人,还不如学学文官,用一些概数带过,他是一个宽仁的皇帝,也不会苛刻部下。 他对李慢侯之前最大的期待,不过是他护着公主赶紧南下,公主要是让金兵抓走,对他会产生一些政治上的不利影响。但机缘巧合,公主接二连三被困在扬州,最后一次还是被老百姓挡下来的。 慢慢的赵构对李慢侯的期待就变了,首先是很多人看到扬州护军跟契丹女真人的搏杀巡演,这让赵构虽然没见过,也不得不信,相信李慢侯确实抓了不少俘虏,可为什么不来献俘?赵构又把怀疑对象放在林永身上,也许是这个杭州叛军不让李慢侯献俘,目的可能是不希望李慢侯升官,从而影响到林永的威信。 尽管一直相信李慢侯是一个膏粱子弟,不太可能镇得住林永这样的叛军,堂堂宰相周望这样的人都镇不住郭仲威这样的巨寇,李慢侯这样的膏粱子弟凭什么镇得住林永这样的叛将?但赵构对李慢侯的期待却越来越大,不管他多么委曲求全的笼络住林永等人,在金兵包围扬州的情况下,他依然期待李慢侯能守住扬州,这已经不是关乎公主安全的问题,而是关乎朝廷安全的问题。 因此扬州被围后,赵构小朝廷不断调兵遣将,派岳飞去通泰,命令刘光世去救援楚州。不但他这个皇帝焦虑,满朝官员都焦虑,都不想看到扬州失守。 “大捷。大捷。扬州大捷!” 一个黄门闯入赵构宫中,将赵构从梦中惊醒。 赵构却完全没有责怪黄门,因为这些天他一直都没睡好。 他也没法睡好,国破家亡,连他这个皇帝都无法幸免。而且他觉得他比普通人还不如,他是皇帝,却被追的没有容身之处。他有无数的妃子,却连一个儿女都没有。之前他还有一个儿子,苗刘兵变的时候,他还被迫退位给两岁的儿子,坐了年轻的太上皇。可是他儿子却受到惊吓,因为宫女不小心踢到了一个香炉给吓死了。赵构没将儿子的死归咎于他赵家人异乎寻常胆小的基因,反而将宫女处死。他不知道民间一些两岁的孩子,过年放炮的时候,可是兴高采烈的,而他的儿子香炉倒地的声音竟然能被吓死? 儿子的死还不是最打击赵构的事情,当然这件事非常打击人,可更打击他的,是他发现自己“不行”了,一个男人,一个只有二十三岁的年轻男人,还是一个皇帝,就这么“不行”了,他有无数妃子,都无法让他变得“行”,“不行”的他,自然不可能继续生孩子,他能做的,只是找更多妃子,试图掩饰这个问题。但内心的失落,是常人无法理解的。 赵家人有很多特质,胆小,敏锐,同时还能忍辱负重,面对这样由内而外,方方面面的残酷打击,赵构依然没有崩溃,他最担心的,还是自己的安危,相比安全来说,什么死儿子了,命根子‘不行’了,都不是事儿。 因此他这段时间可真是为扬州焦虑的睡不好觉,甚至都无暇去想生不生儿子,行不行的问题。 来不及问黄门,一把夺过捷报看起来,先看最后的内容,说金兵被赶走,赵构猜测是金兵自己走的,不过他也很高兴。这才有心情仔细看起战斗过程。 “好好好。破敌十万,俘虏三千。契丹俘虏弃暗投明了?” 扬州被围了好几个月,其中发生的战斗非常多,但由于被围,一直发不出信息,所以战报不光是最后的大捷,还有之前积压的一些战报。比如契丹人摸营之战。 赵构看到李慢侯说他从建康之战中,招降了几千契丹人,然后这些人还愿意为他效命,让赵构都觉得不可思议。接着这些契丹人竟然还去摸了女真人的大营,女真人将计就计,派人来骗城门,被李慢侯识破后,抓了契丹大将马五。 指名道姓可信吗? 赵构不敢确信,因为在有些地方的军官战报中,金国四太子完颜兀术都被打死了好几回。不亲眼见到马五,赵构觉不相信李慢侯抓住了这个契丹大将。 “让中书省拟诏,着扬州护军尽快将马五献俘!” 第一百零三节 争功(5) 赵构继续看。 不由咦了一声,说是用火药炸死三千铁浮屠,火药有这么大的威力?赵构只能想到放烟花。他怀疑这又是虚报,也许打死过几个铁浮屠,那也很不容易了。兀术当时坐镇杭州,分兵四千来攻打明州,其中的主力就是铁浮屠,张俊跟他说过,非常厉害,寻常十几个勇士都拦不住。 炸死铁浮屠后,派骑兵摧毁敌军南大营,接着又破了对方的北大营。赵构震惊的无法相信,他倾向于这是女真人主动退走,扬州军队捣毁两座空营。这次他猜的不全错,因为两座大营真的是挞懒主动放弃的。当时挞懒在远方坐镇,兀术已经冲到战场中,爆炸过后,挞懒恢复震惊后,第一时间派兵将兀术抢走,接着传令南大营,让他们撤兵。当宋军骑兵追着南大营的溃兵赶到北大营的时候,挞懒稍作抵抗,当夜就偷偷撤走。已经失去战心的女真人,其实也有崩溃的时候。 赵构继续看到,扬州骑兵连拔两座大营之后,竟然追击残敌收复高邮。最后宣称解了楚州之围,连拔楚州城外三十座水寨,还拔除围困楚州的孙村浦、北神镇和寿河三座大营。 最后扬州军报中还说,林永带兵已经收复泰州,通泰一带金军已经被击溃云云。 这份军报把江北大战的所有功劳可都捞到自己身上! 看完赵构觉得非常爽,虽然他知道这不可能是真的。 果然很快吴国公主就来求见,赵构赶紧将公主请进来,因为公主手里的情报会更真实。而给他的这一份,不过是用来应付朝堂的。 对于李慢侯一直以来都通过官方渠道和公主私人渠道,向他发两份战报的情况,赵构心里总有一根刺。 尽管公主替李慢侯解释过,说是不希望浮夸的战报导致朝廷误判局势,但赵构却认为这是公主在为自己的属官开脱。公主每次让赵构看这些汇报,恐怕是为避嫌,一个公主通过故旧直接干预军事,在唐朝可以,在宋朝不行,是犯忌讳的,一旦他这个皇帝猜疑起来,是很可怕的事情。 其实公主不解释,他也能理解。李慢侯不是寻常武将,他是公主府的属官,当然要向公主负责,因此也要向公主发战报。给公主的战报,更详细一些,虽然声称是真实情况,可依然有些匪夷所思,赵构一直认为,李慢侯不但在给朝廷的战报中注水,给公主的汇报中,同样注水。 但相比较来说,给公主的扎子里,更加靠近真实。果然公主又是来送这些扎子的。 赵构其实并不担心公主公主府属官拥兵自重,公主本人就在他身边,他还怕什么。 再说他现在要怕的东西太多,拥兵自重的人太多,数不尽的巨寇,跋扈的武将,野蛮的金人,哪一个对他的威胁不比一个身在杭州的公主大。再说了,真要说公主拥兵自重,那也是在扬州的柔福公主,而不是在杭州的吴国公主。 拿过公主府的扎子,果然是同样的配方,熟悉的味道。一字一句,一板一眼,数字极其详尽,杀、俘人数精确到个位数,无法判断的预估还特别注明。刚才赵构看到说炸死三千铁浮屠,在这份扎子上,就下降到两千,还有几百无法辨识,被炸成了残肢。 同样提到了俘虏耶律马五。但对于攻破女真南北大营的描述,就客观的多,果然是金军主动放弃,他们派兵一路追击,收复高邮后,汇合薛庆部的步船,最后摧毁楚州周边的水寨。通州那边,也言明说大军已经撤走,城池多被一些流寇占据,林永主要是从土寇手里夺回的城池。 看到这里,赵构放下扎子,其实看这种更真实的扎子,没有那些天马行空的战报过瘾。 赵构从中琢磨到一些没表达出来的内容,询问道:“皇姐。这林永别军了?” 林永有救驾之功,后来赵构一度怀疑林永架空了李慢侯,留在公主身边太危险,就像让这个有叛乱前科的家伙远离公主,命他另分一军,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分开,现在看来分出去了,还被柔福公主打发去通泰剿匪。 吴国长公主道:“回陛下。林永分出三千步骑,已经收复泰州。” 赵构点点头:“看来这三千人是他的部曲精锐。” 他一直相信林永带领的西军才是公主护军能打仗的原因。 吴国公主是八面玲珑的人,她纠正过皇帝的看法,可皇帝不信,她也就不再纠正了。 赵构又问道:“皇姐。柔福妹妹这下安全了,该回临安了。不知道她可否受了惊吓。该派谁去安抚她一下,顺便迎驾。” 吴国公主道:“让我去吧。” 赵构道:“皇姐说笑了。路途遥远,还有乱匪溃兵,皇姐怎能犯险。派一个文官吧,武将粗鄙,上次派杨沂中去,竟被一群刁民拦下。” 吴国公主却很认真:“陛下。柔福妹妹陷于扬州已经数年,此次坐镇扬州,才有军民同心,力退金人。我去迎她一下,也是应该的。” 赵构沉思片刻,他也觉得,如果不是有公主坐镇,李慢侯根本镇不住西军悍卒,也就不可能有后来的胜利。而且他也接到过地方官府的奏报,多次提到公主变卖家产救济难民的故事。公主不但起到了坚定军心,恐怕也起到了安抚民心的作用。但还是要把公主接回来,更要接回来,尽管公主有威望对皇帝的威胁不会大过流寇、武将和强敌,但也是一种威胁,面对威胁,赵宋天子有本能的危机感。 客观上,柔福公主肯定不想留在扬州这个危险之地,只是因缘际会的被堵在那里,又适逢其会发挥了皇家的作用。这不能怪她,反而要大张旗鼓的封赏。可公主在扬州的威望越高,扬州百姓恐怕更不想让公主走。谁都知道,明年金军肯定还会南下,肯定还会经过扬州,他们依然希望公主能留下跟他们共命运。 可是总不能杀老百姓吧?派杨沂中这种莽汉去是不行的,得派一个精明又懂得周旋的文臣,地位还不能低。长公主如果愿意走一趟,自然也很好。虽然不合祖制,似乎长公主参与的国事太多了一些,可这不仅仅是国事,也是家室。让柔福的姐姐去接她,没准更周全一些。尽量弱化公主的官方身份,让姐姐去接妹妹,而不是官员去迎公主,可能更不会刺激老百姓。 想到这里,赵构点点头:“那就辛苦皇姐一趟。顺便让宗正令过去。身份也够,就不动用朝廷了。费用由内帑来出。” 赵构一番琢磨,就认为接公主这件事,当做皇家私事来处理比较好。让管宗室子弟的宗正令去,不让朝臣参与。真派朝臣去,那就是国事,必须大张旗鼓,一路招摇。因为他不可能让一个公主悄悄南下,搞得好像逃亡一样。国事,就一定要大张旗鼓。可是私事就不一样了,可以灵活一些,不会失了体面。一旦百姓阻拦,甚至可以让公主悄悄离开扬州,事后让扬州官府出面通告,就说公主不想扰民,所以低调出行。可一旦上升到国事,那些文官就不会接受这些说辞。一定拿礼制,拿祖宗制度来压他。 决定后,赵构突然想到其他一些细节,跟公主商量起来。 “关于公主护军的事情。不知道皇姐有什么主意?” 赵构问道。这只军队能打败金军,非常难得,让人担忧的,是它不可靠。林永这种人还是离得越远越好,去打金军就好,杭州就不要来了。 公主叹道:“李统制是忠勇之士,一心杀敌立功,还是留他在江北抗敌的好。” 赵构道:“朕也是这个意思。” 老实说赵构还真怕公主把那群护军带回来,那个林永上次救驾时他见过,悍勇归悍勇,但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留这样的人在临安府,他真的很难放心。可这群人编制上属于公主府护军,以前也没分是那个公主的,因为两个公主是一起南逃,一起北归,其实就是两个公主的临时护卫队。现在两个公主都要南下,她们要人保护,这支护军当然应该随行。赵构不想让他们来,却又不好跟公主开口,既然公主自己开口,他当然乐意。 只见公主又道:“可他们是公主护军,久留江北名不正言不顺,不如让他们归建地方。” 赵构点点头,这是正常程序,况且公主开口,解决了他的大烦恼,乐意落个顺水人情。 赵构道:“那就妥善安置。扬州军事归真扬镇抚使郭仲威管辖。可郭仲威未必能辖制的住林永部。” 公主提议:“陛下。还是让三司议吧。公主护军立下大功,三司也要议功。” 赵构笑道:“理应如此。” 公主起身告辞。 赵构却沉思起来,看来公主是对部署的安置不满意。又不好直接反对,就建议殿前三司来处理。看来公主对他的属官很看重! 第一百零四节 争功(6) 扬州的战功引起整个江南轰动。临安府(杭州)的朝堂上当[笔趣阁520.biquge520.me]然热议不断。 朝臣们脸上积压了半年的忧色,终于得到缓和。这半年来,不止赵构承受着巨大压力,文官集团同样如此。有胆量,有魄力的文官,此时都不在朝堂,因为他们会主动申请去前方抗敌,比如张浚。留在朝堂上的,只剩下一群说起话来大言不惭,可真大难临头时,只会逃跑的货色,比如周望。 他们压力大,是因为他们跟皇帝一样,都认为金军的进攻目标还是江南。他们潜意识的认为他们所在的位置,才是最重要的位置,金军一定会进攻临安。于是在扬州被围期间,他们无法驱使刘光世这样的武将去江北解围,就不断的让那些能够调动的力量支援。比如身在陕西的张浚。 所有人都认为淮南才是进军进攻的重点,是他们下江南的准备,包括张浚也这么认为。于是张浚不断催促陕西的西军集团进攻,缓解江南中枢面临的压力。至于准确的兵力部署,这些文官早就不相信,因为各地武将发来的信息,往往都声称他们面对十万或者百万金军进攻,完全就没有可靠的数字给他们判断,只能思辨式的判断淮南是进攻的重点,而不是贫瘠的陕西。 可金军比他们高明多了,金军反而认为陕西的威胁更大。因为那里集中了十几万西军,其中骑兵就不下五万。这些都是张浚的功劳。 张浚主动申请去陕西,为了实现他的战略构想,他能力可能不行,但却是朝堂上为数不多,很可能是唯一一个,能提出构想,并有决心将之不顾一切实现的人,按照王阳明的标准,张浚算得上是一个知行合一的人。 张浚的构想是朝廷坐镇鄂、岳“前控六路之师,后据两川之粟,左通荆襄之财,右出秦陇之马”,其中前两条已经随着他离开中枢,官员们放弃迁都武昌,转而南下杭州而破产。但后两条却已经接近实现。 张浚刮地三尺搜刮四川财赋,囤积了数以千万贯计算的财富和物资,然后又重新招募西军,在陕西拉起了十几万军队,具体数量很难确定,可能连张浚自己都数不过来,加上有吃空饷的弊病,实际数量很难确定,《金史》中说有步骑十八万,其中步兵十二万,马兵六万,这数字还是比较可信的。 因此直到拉起军队,张浚的表现都远超同时代的官员,这跟他的性格有关,他就是一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入陕之前,他派人专程去四川武侯祠祭祀诸葛亮,誓师北伐。然后穷刮四川财赋,张浚就是四川人,这种拿老乡开刀的行为放在他身上,不能指责,因为他连自己都不放过,他自己捐献了五千两黄金家财给军队,张浚是名门之后,唐朝张九龄后人,他爷爷是宋朝官员,爸爸是进士出身,同样是官员,他是官宦世家出身。拿私财助军用,五千两黄金虽然不会让他家破产,但也是一个非常大的财富,贡献的比例,比四川人均要高的多。 这种不顾一切达到目的的精神,带给他极强的执行力。四川的钱财他搜刮到了,关陇的兵马他也招募到了。他甚至为了顾全大局,压抑他这种性格中带有的极强的控制慾,对西军将门委曲求全。西军那些军头,要钱给钱,要物给物,他可以把他的四川老乡的裤子都当了,也要给这群陕西武夫配上精良的装备,充足的粮草。甚至重建汴京之围被金军打垮的骑兵,扣下了几乎所有从吐蕃哪里买来的战马,组建六万骑兵。 张浚觉得他能做的都做到了,可是西军将门领袖曲端不配合他,始终按兵不动,只知道要钱要物。张浚身边的幕僚都对曲端的跋扈不满,但张浚强压怒火,反而对曲端恭恭敬敬,收起了宋朝文官向来歧视武将的傲慢。学习古代重视武将的传统,搭建了高台,对曲端行拜将之礼。他就是希望曲端能配合他,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功业。 但曲端始终不为所动,当陕州的李彦仙独立抵抗金军从关中和河南两面夹攻的时候,曲端见死不救。始终坚持应该死守关隘,勤练兵马,坐待时机。 终于陕州失陷,李彦仙战死,张浚终于忍无可忍。此时赵构的圣旨传到张浚手中,要张浚发动攻势,牵制南下淮南的金军。张浚再次要求曲端出兵,曲端再次拒绝。结果张浚直接将曲端拘禁,罢免曲端的职务。 到这里,张浚的行为依然不算犯错,不但成功罢免了军队统帅,还没造成兵变,反而牢牢控制了军队,甚至可以说变现的很出色。但是直接掌控军队之后,他再次犯了宋朝文官一而再、再而三犯的低级错误。 那就是张浚心里那种轻视武将,自以为比武将更会打仗的偏见让他刚愎自用,听不进武将的合理建议,很可能也听不懂。但他现在掌握了绝对权力,他要开始反击。在他的指挥下西军趁着金军主力不在陕西,收复了不少地方,甚至一度将长安也收复了,气势如虹。 张浚这次更加觉得自己是一个军事天才,而他的行动确实牵制了金军,大量金军增援陕西,原先只有完颜娄室一路兵马,后来调来了更高的完颜宗辅统军,虽然因为李慢侯将兀术拦截在长江以南太久,兀术没能像历史上那样,成为金军攻掠陕西的第三路军,可是金军还是跟张浚在陕西展开了决战。 张浚决定将决战之地放在富平这个地方,并去询问曲端的意见,曲端嘲笑张浚,说张浚必败,张浚问如果他没败该如何,曲端说,你如果赢了,把我的头砍给你,张浚也不示弱,说我如果输了,也把我的头砍给你。 这两二货,战前开了赌盘,各自押上了自己的脑袋。 假如此战赢了,也许张浚不会真砍曲端的头,曲端服个输,张浚装大度,又是一段文人传颂的佳话。可惜张浚输了,金军虽然少了一路,可在张浚错误的指挥下,西军将门本来就有一些毛病,五路大军各自为战,还有阵前逃跑的现象。结果大败。 不过西军还是给金军带来了巨大伤亡,跟兀术下江南后被调去陕西的大将韩常险些被打死。但由于兀术为了解救困在江心洲的一万多女真军队,他本镇留在扬州,导致金军的伤亡比历史上要大很多。毕竟西军确实很能打,险些打死韩常的,是刘琦的部队,刘琦还险些打垮了完颜娄室的主力。但随着一个西军将领赵哲逃跑,整个西军崩溃。张浚逃回后方兴州,将逃跑的赵哲处斩。可却无法挽回大势,一年多的辛苦,几千万贯的四川人的血汗,堆积如山的物资,成了金军的缴获。 面对陕西战场,金军确实不想打,因为没油水,打死他们也没想到,这么个没油水的地方,竟然让张浚囤积了这么多的财富。这笔钱支持金军可以继续打下去,他们决定开始发动入川之战,从陕西进四川,由四川下江南,迂回包抄。 对于这场几乎是宋金战争中唯一的大决战性质的战斗,史学家们争论不休。大多都认为张浚该负主要责任,也有少部分认为,曲端的恶劣态度激怒了张浚,也不排除曲端按兵不动的行为是不是有坐视宋朝灭亡的嫌疑。 但李慢侯认为战争打到这里,张浚依然没有罪责。因为打仗输赢都正常。打了败仗就有罪,这没有逻辑。谁能保证按照曲端的战法,先守个一两年,兵练好了,再去打仗就一定能赢? 李慢侯认为张浚最大的罪责,是他不肯负责。本来打输了,上面向皇帝请罪,以张浚在川陕的重要作用,别说赵构这种皇帝,就是汉武帝在世,都不敢动他。可张浚却不愿承担任何责任,仗打输了,他杀大将。杀赵哲这种逃将也合情合理,可是他之后立刻杀了曲端。 曲端都没去战场,都被你囚禁了。还跟你打赌,你还赌输了,赌输了不认账也就算了,还恼羞成怒杀了曲端。张浚无法向武将低头,让他低头服输,恳请曲端原谅,从此被武将压一头,事事以武将的意见为准,他做不到,他没有这种心胸。 杀曲端的后果太严重,之前曲端跟张浚的矛盾,可不是什么私人恩怨,一定意义上代表的是西军武将集团跟文官集团之间的一种认识冲突,曲端是代表所有西军将门在跟张浚争执的,可是张浚泄愤杀了曲端,结果西军将门立刻众叛亲离,对张浚彻底失去信任。赵哲的部将,环庆路将领慕容洮叛投西夏,曲端的部将,泾原路将领张中彦、李彦琪叛降金军。这下陕西的局势才一发不可收拾。 幸好吴阶兄弟眼光独到,而且一直是西军中坚定支持张浚对抗曲端的将门,他在大败之际,人心惶惶之时,带着他的残兵败将,抢占金军进攻四川的必经之路和尚原和大散官,守住这个门户。才不至于让金军携大破西军的威势,长驱而入,进入空虚的四川。 西军大败的消息传到江南的时候,整个朝堂都沸腾了,当时就只剩下扬州还在坚持,他们只能把所有的希望投射到扬州。 此时扬州终于回馈了他们的盼望,真的成功挡住金军,按照扬州各个武将的说法,他们还大胜金兵,杀伤、俘虏甚多。 这不重要,朝臣一番商讨,做出重赏扬州守军的决定。 于是李慢侯再次高升,他终于成为地方上的土皇帝,一个镇抚使。 可是李慢侯却气的把封赏的官册摔到了地上。 因为他得到的不是扬州,而是让他北上海州,去哪个偏僻之地当镇抚使。 第一百零五节 争功(7) 李慢侯生气,不是因为海州不好。 小朝廷扔给了他一个海州、淮阳军镇抚使的职务,海州是好地方,这时代也是好地方,甚至有照顾李慢侯的嫌疑。因为海州并不在金军南下的必经之路上,即便金军从山东南下,也只是从海州治下的沐阳县掠过,都没去进攻海州州城,位于海边的朐山县,这里背山面海,金军进攻不容易,而且没有什么意义。 之前李彦先在海州,不断出兵南下进攻金军,金军都没进攻海州,可见这里非常安全。而且海州还有盐场,后世这里是著名的淮北盐场中心,由于黄河南流,淮南盐场势必逐渐淤塞荒废,淮北盐场开始成为淮盐主产地,这里经济价值极高。 给了这么一个安全,富庶的好地方,李慢侯还要生气,因为这实在不是他想要的。 觉得这就是皇帝给他使绊子,他好容易将扬州给打造出来,让他留在扬州,等到今年金兵再次南下,李慢侯可就不仅仅是坚守,让他可以动用扬州的力量,他有信心今年跟金军硬碰硬,可是却将他一脚踢到海边,让他重新来过。不提放弃的扬州可不可惜,李慢侯认为浪费的时间实在太可惜了。而且他一走,他自己都没信心,换个人是否能像他那样在错综复杂的局面中,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李慢侯当然不会自负到认为只有他有这种本事,但问题是,肯定有人不具备这种本事,而且有可能被放到扬州。比如那个郭仲威,这种人还是真扬镇抚使,李慢侯很难想象,下一次金兵南下,郭仲威会死守扬州! 到时候难道要李慢侯从海州南下救援吗?李慢侯可没有自负到认为他有这种本事,扬州能够成功守住,跟他未雨绸缪做了很多准备有关,跟扬州几十万人的辛苦努力有关,没有了扬州的物质资源,让他在海州南下救援,李慢侯自认他不会比李彦先做的更好。 楚州被围期间,李彦先是救援楚州最积极的一个,从私人关系出发,他跟赵立互相欣赏,李彦先原来是韩世忠帐下后队管队官,韩世忠被金军打爆之后,抛弃了军队,逃到了海上,李彦先收拢散兵,撤退到了偏僻的海州。 赵立是徐州守将,徐州守了二十多天,城破后知州王复战死,赵立突围中被打晕,下雨将他浇醒,他抹黑扒出了王复的尸体,背到城外安葬。然后一直在徐州地区收集溃兵,并且不断骚扰金兵,金兵撤走之后,他顺势收复了徐州,还劫掠了金军后队的一批物资。 李彦先镇守海州期间,山东流寇不断南下,他不断绞杀,赵立镇守徐州期间,对流寇同样不手软,他们都是带着地方的乡兵,绞杀流寇主要是为了保境安民。因此两人在精神意识上高度相似,在价值观上,他们都是兵,不是贼。跟李成、孔彦舟这种亦兵亦贼的巨寇不同,他们的精神世界要干净很多。因此惺惺相惜,刺臂为字,结为兄弟。一起进行过很多次以剿匪为目的的联合行动。 赵立被杜充调到楚州支援之前,楚州就已经被包围,赵立是突进城去的,进去的时候,被弓箭射穿面颊,用手指挥。 朝廷派军队救援楚州,张俊、刘光世的部队不是调不动,就是拖延不肯出发,刘光世还因此被文官弹劾,罢免了一切官职,只以头衔太尉称呼,他的部曲私兵都冠上了太尉兵的名头。让岳飞去救援,岳飞则从泰州逃到江南,驻扎江阴。 唯有李彦先拼死救援楚州,他跟守陕州的那个李彦仙不仅名字像,精神也像。金兵在梁山泊打造了大批战船,朝廷说那是为了从海路打杭州,让赵构可以将海船扣押在明州,以防御的名义给自己留着逃跑。可这批船刚到淮河,就被李彦先给夺了,用这两百艘战船,李彦先组建水军,多次进攻金军,甚至一度攻破孙村浦金军水寨。 可惜李彦先的行动,始终不能解救楚州。但金军也一直没把他当回事,不想浪费兵力去海州追他。直到挞懒兵败扬州,北上逃跑的时候,对于这些外围骚扰的军队,展开了非常暴力的打击。很是奇怪,金军逃亡前,反而会发出一股择人而噬的气势,如同山中的猛兽。也许只是为了震慑敌人,也许是从野兽身上学到的,就好像蒙古人从狼身上学战术一样。女真人这种山林中的民族,也学会了殊死一搏这种战术。 这时候李彦先成了金军的目标,被主力回撤的金军盯住,将李彦先的舰队困在淮河,李彦先部队被击败,李彦先战死。 战士战死沙场并不是不能接受的命运,让人惋惜的是他的家人全家死光。都怪该死的西军传统,打仗竟然都要带家属。就像韩世忠带着梁红玉一样,不仅仅是因为梁红玉会武艺,就是一种传统。西军跟西夏人的战争,动辄积年累月困守孤城,带着家人在城中,也是一种安慰。另外,也可能是西军跟老对手西夏人学到的风气。西夏人也这德行,男人几乎全部当兵,女人则守城,全民参战。 李彦先带着家人在船上作战,战败后家人一个都没跑掉。 因为李彦先这个海州、淮阳军镇抚使战死,所以朝廷论功补缺,让李慢侯去顶替他。 反而是林永完美的按照李慢侯的设想,成为了通泰镇抚使,因为通泰被岳飞放弃后,金兵退走,一时出现真空,被他很轻易的控制,四处剿匪,很快就平定地方。已经在他实际控制的情况下,朝廷像对赵霖、刘位等藩镇一样,默认了他的实际控制,让他接替岳飞,成为第二任通泰镇抚使。 同样的考量,没有战死,随后收复高邮的薛庆,继续担任承州、天长军镇抚使,依然是基于实际控制的考量,而不是战功或者是否称职的原则。薛庆败而未退,在如今的环境下,已经是难能可贵的表现,但他毕竟战败了,如果放在朝廷控制力强的时候,那些文官弄死他都有可能。可现在非但不问罪,反而加官进爵,继续让他做镇抚使。 同样的道理,郭仲威在扬州,尽管李慢侯认为他的部队没有任何贡献,可是他也没犯错误,就因为他手里有三万军队,朝廷就不敢撤他的镇抚使之位,哪怕李慢侯为此做了很多准备,比如通过文官系统弹劾郭仲威跋扈,弹劾郭仲威的兵扰民,都动不了他。他反而继续加官进爵,扬州之战反而给他记下了一笔功劳,让他升到了右骁卫上将军这个从三品武衔,比岳飞的官职还高。 腊月二十八,除夕将近,等来这么一个消息,让李慢侯十分愤怒。 狠狠的折腾了扬州父母官晏孝广的女儿好几天,将这一阵子挤压的负面情绪统统释放,大年初二立刻跑去晏家忽悠老岳父去了。 对于官职,晏孝广反而很满意,因为作为扬州知州,当时的最高地方官,他自然要分润一些战功,加官进爵,加衔加品,一样都不少,甚至还比武将更快,文官就这点好处。 最让晏孝广满意的是,皇帝赐了他一个同进士出身,尽管这种非科举的同进士出身,在官场上是被人耻笑的,但作为文凭,却很是满足了一下他考不中科举的遗憾。后来左宗棠也被清廷赐过同进士出身的身份,就是因为这种身份,对于文人实在是太有吸引力。 作为这几年扬州攻防中,扬州甚至是淮东唯一一个正经地方官员出身的知州,晏孝广的表现非常显眼,因为别的地方虽然也有跟他一样勇于坚守的地方官,比如黄州知州赵令城,可是无一例外都失败了,在金军的进攻下,武将守城成功的都没有几个,更何况文官,可是晏孝广守住了。他还是晏殊的后人,这种名人光环,更加放大了他的功绩。因此此次叙功,他也荣升了好几级。 名义上,在淮南东路这片,他现在是最大的官员,淮东宣抚使,可以称他晏大使。 实际上,江北已经藩镇化,财权、政权、军权都是镇抚使说了算,宣抚使只是镇抚使跟朝廷之间联系的一个纽带而已,没什么实际权力。不过晏孝广保住了扬州知州的职务,而且他手里有一万扬州乡兵,真打起来,郭仲威的三万流寇未必打得过。 所以李慢侯想忽悠晏孝广兼并郭仲威! 藩镇割据吗,自然是要搞互相兼并的,不然割据什么。 要激起晏孝广兼并郭仲威的决心,那就要让他感到不满,可这家伙现在看来很满足啊,一副有进士出身万事足的模样。 “老岳丈。不公道啊!” 席上随便喝了两杯,李慢侯就借酒哭诉起来。 晏孝广一愣:“哎呀。贤胥何故如此?” 晏孝广确实不理解,在他看来,李慢侯也高升了。而且升的一点都不比他慢,连胜两级,升到了太子少保,还加了怀化大将军的散官,勋衔上护军,该有的一点都不少。又调去海州那样一个既安全又富庶的地方,他都替女儿高兴,真不知道女婿为什么不满意。 李慢侯却大哭:“岳丈。小胥是替你不值!” 晏孝广懵了,他觉得朝廷对他不薄,连进士出身都赐了,他晏家先祖泉下有知,也可以原谅他。 李慢侯继续道:“岳丈。你说,这仗是不是我打赢的?” 晏孝广点头:“全赖你才能打赢。” 李慢侯又道:“我的功劳就是你的功劳。你是知州,运筹帷幄,安抚地方,全是你的功劳。朝廷给你一个宣抚使的虚名,是不是对你不公?那郭仲威,寸功未立,就因为裹挟了一群流寇,要挟朝廷,竟然就能镇府真扬。他要能镇府真扬,你就该制置淮东啊!” 宋朝行政机构,路一级常常虚设,有制置使、转运使这样的官职,可实际上权力不大,制置使是战时临时职务,掌控一路军事,如今全国都是战场,反而变成了常制,韩世忠立下的战功,让他成为浙西制置使,管辖两浙西路,这可是一个包括整个太湖周边,往南到达浙江中部位置,相当于后世的江苏南部浙江北部的精华之地,建制上相当于后世一个省。 李慢侯认为,晏孝广也可以拼一下一省军政大权的位置。前提是,他能让朝廷在江北恢复官制,而不是继续藩镇化。如果晏孝广有意,兼并郭仲威这种杂牌交给他了,轻易而举的事情,赵立、薛庆这样的军阀也容易压服,林永更不用说,很容易忽悠。 可一旦时间久了,这些人身边聚集起庞大的利益集团,那就真的不好动了。即便林永现在好忽悠,可是很快有无数的聪明书生成了他的藩镇幕府,他可就没那么好忽悠了。 就怕晏孝广没有这个心。 晏孝广叹道:“朝廷自有朝廷的难处。我立下微功,不足挂齿。” 李慢侯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不是说文官都好争权吗,怎么这个晏孝广如此容易满足。 “老岳丈。话不能这么说,朝廷有朝廷的难处,地方也有地方的难处。你驱逐郭仲威,也算是为朝廷排忧解难。” 晏孝广突然冷喝一声,他明白李慢侯的目的了。 “贤胥这话以后休提。这是造反!” 朝廷的藩镇互相兼并,晏孝广不想做这个恶人。 李慢侯摇摇头,知道利用藩镇割据兼并这个路子走不通,晏孝广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不动手,其他人动手不占理。就算让林永兼并郭仲威,弄不好让人给他定个巨寇,也吞不下郭仲威的地盘,关键是其他人吞了郭仲威,无法获得统辖整个淮南东路的大权,朝廷建立这些藩镇的目的是出于抗金,可让一个人成为大藩镇,那是不可能的,除非是晏孝广这种宰相子弟,且是文人。其他人,李慢侯也好,林永也好,甚至是赵立都不行。薛庆和张荣这两个水匪,更不可能。 叹道:“那岳丈该如何处置扬州的郭部兵马,任由他们这么闹下去?” 郭仲威的部队,都是从河南南下的盗寇,而且是最凶的一股,因为他们是一路上兼并过来的,狠辣之处不属于张荣这些梁山好汉。之前单船敢去堵金兵的邵青,就是郭仲威手下,如今已经发展成芜湖一带的水上霸王。 这群狠人,没有军纪,一路抢劫,杀戮,甚至吃人活到现在,没什么是他们做不出来的。朝廷发不出军饷,郭仲威也弄不到钱,他们在扬州这个日益繁华的城市会干什么,用脚都能猜出来。 什么强买强卖,什么欺行霸市,什么打架斗殴,扰民的事情没少干。晏孝广这个知州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文官要真有办法,也不会让郭仲威做藩镇。 晏孝广叹道:“再看看吧。想办法周济他们一些军粮,也许就能约束。郭镇府已经答应,只要能发下军饷,他才能管得住部下。他也很难啊。” 李慢侯哼道:“这话你也信?我看这些匪兵闹腾,都是郭仲威在后面挑唆的。也罢,既然岳丈无心官途,小胥就替你解决这地方上的麻烦。” 晏孝广皱眉:“贤胥。你可不要胡来!” 他有些担心李慢侯会去兼并郭仲威,淮西那边的镇府之间互相攻击,他可是知道的。最后只会被金兵各个击破,能周全,还是要尽力周全。 李慢侯笑道:“岳丈放心。我跟他好好谈谈,一定用仁义感化他!” 第一百零六节 斗兽(1) 当然要用仁义感化,难道要用钱吗? 请郭仲威吃顿饭,然后请他看看自己那些十贯钱一个月军饷的士兵,是如何跟女真人搏杀的,还邀请他的人去试一试,李慢侯请客。 郭仲威当然愿意去试,这可是占便宜的事情,因为目前要跟女真人交手,是要付费的。价格还不便宜,一个兵一贯钱,不打折。 首开先河的,是一个纲队。这是一个很大的纲队,纲首是一个来自温州的狠人,来扬州做纲首之前,身上就满身伤疤,他不是最早做纲队的,但却是做的最好的。大概温州人有经商的基因吧,反正他既能上阵搏杀,还能八面玲珑,跟扬州各路神仙都能搞好关系。 他甚至跟侯东都有很不错的交情,也时常去校场观看宋军和契丹人搏杀,当时女真人已经拒绝下场,女真人越来越多,却越来越死硬,宁愿挨饿,也不配合宋军演练。 温州纲首见过以前的女真人打斗,他经常来这里观看演武的目的,也不是因为闲着无聊解闷,毕竟看演武是要门票的,同样是一个人一贯不打折。温州纲首的目的是摸女真人打仗的套路,看的再多,也不如下场实战来的便捷。为什么那些跟金兵交过手的士兵身价都高很多,就是因为这种用生命换来的经验宝贵。 演武是一个好办法,不需要冒生命危险,双方都穿着护具,却能获取接近实战的战斗经验,没有比这再划算的。所以温州纲首也想让自己的部下,跟女真人切磋。可女真人不下场了,一问才知道,女真人不愿意配合演武,激将都没用,他们聪明着呢。 温州纲首找到侯东,提出希望让他的士兵跟女真人搏斗,侯东说女真人现在没法利用。温州纲首有备而来,表示只要自己能让女真人下场,是不是就能允许他的手下跟女真人厮杀。侯东当然愿意,那些女真人反正都不动,一个个每天喝着稀粥,就着青菜,饿的皮包骨头,可硬是不接受肉骨头的诱惑,甚至还有不少绝食饿死。 没人知道温州纲首用了什么办法,让七个女真人站了出来,跟他的十几个手下厮杀了一场,先例一开,女真人的精神阵线就崩溃了。看着那些下场的人可以吃到大鱼大肉,饿的眼睛发绿的其他女真人心防寸寸瓦解,接二连三的开始下场搏杀,当然很快他们自己就建立起平衡内心的俘虏文化,比如为了捍卫荣誉了等等。就好像古罗马的角斗士,明明身份都是奴隶,可大多数却以搏杀取胜为荣,胜利者当然也会得到丰厚的奖赏,但他们依然是奴隶。 经过一个月的瓦解,现在除了不到一百个女真“苦行僧”还在坚持,其他女真人已经开始轮番下场为自己挣伙食。想吃到大鱼大肉,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打赢。而且对手人数越多,取胜后的奖励越丰富。 玩法也很丰富,决斗场接受单对单,单对多,多对多各种挑战;接受步战,马战,阵战各种形式。每天固定会安排一场千人级别的对决,此外,则开放给民间,接受有偿挑战。 面对宋军之外的挑战,女真人的兴致很高,一来没有心理负担,以前之所以宁可吃青菜、喝稀粥也坚持不肯下场,是因为有些军官意识到这是帮助宋军提高战斗力,民间挑战极大的降低了他们这种忧虑;二来接受民间挑战,他们的胜率极高,收益更大。几乎可以保证每天牛羊肉吃到爆肚,而且他们也收钱,他们赢了,每人一贯的挑战费他们可以分一半,他们输了,则一无所有。这些钱当然不太好用,可是人太灵活了,稍微放开一点点就能找到办法,他们竟然能从军营中看守他们的士兵里找到代理人,只要给钱,这些代理人会帮他们买到任何他们想要的东西。 李慢侯发现之后,当然会堵住这个漏洞,没错这是一个漏洞,他都无法惩罚看守士兵,因为军规中没有规定他们不能帮俘虏买东西。事实上,让女真人拿钱就是因为看守士兵和女真俘虏之间的私下交易而起的。女真人起先是没有钱拿的,只是规定打赢一场会得到多少酒肉,任何规则都无法保证绝对的均衡,因此开始出现有的女真人酒肉吃不完,有的女真人要饿肚子的现象。一开始常胜的女真人还乐意分享给常败的女真人,久而久之这些肉食就成为剩余财富,可酒肉不耐存放,他们就用赢来的酒肉跟看守交换东西。钱是永恒的等价物,在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时,女真人开始收钱。有了钱,就开始让士兵帮他们代购东西。 这很危险。女真人通过陪练服务得到了财物,这符合合作原则,是互惠的,可他们的这些财物可以自由流通的时候,就很危险了。他们今天可以通过看守买到酒,明天就有可能通过看守买到刀。 李慢侯可不想让他们中出一个斯巴达克斯来,但是不悬赏,女真人不肯配合,也没有积极性。悬赏,必然造成某些人手里出现剩余价值,俘虏营里真的有经济学啊。如果限制看守跟他们交易,且不说能不能堵住漏洞,会不会士兵贪心而搞走私。对于人性,永远都是堵不如疏。与其想方设法让断绝看守和俘虏之间的利益线,不如建立一个能让女真俘虏合法消耗他们所得的机制。 于是李慢侯选择在俘虏营里开设小商店,都不求俘虏营商店这种垄断性经营带来效益,只求一个可以严格监管买卖双方的渠道。商店的商品是五花八门的,除了金属器之外,其他诸如衣服、食品等等,几乎不受任何限制。女真人还是更喜欢吃,于是他们经常向商店里各大酒楼的代理定酒席,同一个寨子里的女真人只要打赢了,就会聚餐。 要求小商店里所有商户,进出商品必须记账,而且进出都有军队查验,非常严格。那些能在这里转去垄断性利润的商铺,也非常小心的不触犯越来越严密的管理规定,他们自己就非常小心。 就这样一步步,李慢侯发现他的俘虏营越来越像人性化的监狱发展,常常自责自己是不是对俘虏太好了点,也许这些女真人现在的生活,比他们原来在山林里还要好的多。但没办法,他们身上有价值,只要允许市场交换,他们就能得到回报。 当然,作为俘虏,他们注定是弱势的一方,收益是巨大的,他们能分享到的,只是很小一部分,大概是十分之一左右。 看着面如土色的郭仲威,李慢侯伸手遥指了一周。 “如何。郭镇府,你知道这座城每年能给本官赚多少钱吗?” 郭仲威脸色煞白,原因是就在刚刚过去的一刻钟,他手下引以为傲的五千好汉,被一千女真人打崩。只用了一刻钟,他那些魁梧高大丝毫不输给女真人的好汉,就被打的七零八落,躺在地上起不来或者不敢起来。 这还不是真正的实战,用的是加重的木刀,木枪,模拟的实战而已。他的手下对女真人不存在惧怕心里,没有死亡威胁的情况下,从容迎战,竟然被打成这种样子。他见过李慢侯手下如何以两千人的数量,挑战一千女真人,利落干脆的在一个时辰里将女真人一个个打趴下。 他还听说,李慢侯的部队,一千对一千的挑战,已经能做到五五开,他们可以用严密的配合,弥补身体的体力差距,他们怎么做到的?郭仲威简直不敢想象。 “李少保真是生财有道。应该能赚不少!” 郭仲威是真心服气,谁能想到用俘虏挣钱?钻钱眼里的人大概都想不到。 李慢侯笑道:“倒也不是本官生财有道,而是手下人做的。就这一座营地,你看看,今天人算是少的,两千人也有了。一人一贯钱,就能净收两千贯。你在看看四周的城墙上,虽然不收票钱,可是一段一段的城墙都租出去,一月一租,四面城墙净收十万贯!” 战后,扬州虽然走了几十万人,可依然留下了大多数人,现在的扬州,是一个人口百万的超级大城市,市场规模十分庞大。子城演武,现在可是扬州最有名的娱乐行业,能持续吸引观众。可不仅仅只是扬州的观众,从江南慕名而来的人也不少。 因此这座军城,越来越有斗兽场的样子。中间是一个大校场,周围靠近城墙,建造了一圈各种库房和作坊。沿着占了一半面积的大校场,则建造了大量观众席,李慢侯出的图纸,按照后世的体育场构造,一圈一圈盘旋而上,拥有一万个座位,跟斗兽场用手臂粗的铁栅栏隔开,非常安全。虽然从来没坐满过,可总有一天会坐满。因为这种体育场所,可不仅仅只能用来当斗兽场,还可以开发其他的用途,比如唱戏。 目前李慢侯还需要利用女真人练兵,不仅仅是他的兵,那些挑战者也是可以利用的军事力量,不管是纲队还是其他军队,只要能从中收益,都是大宋的武装力量。虽然纲队这种性质的武装只认钱,可李慢侯偏偏不缺钱,如果战争打到纯粹靠拼钱的状态,女真人会被打成渣。 “这么多!一年就奔两百万贯去了?” 郭仲威没想到这玩意这么挣钱,让他都忘记了刚才的恐惧。 李慢侯道:“这是自然。什么最值钱,盛世的黄金,乱世的武力!我的兵能打,我当然能挣钱。” 这是什么歪理? 郭仲威不知道怎么反驳。 第一百零七节 斗兽(2) 李慢侯却继续介绍起来:“郭镇府。接下来该温州纲首的人上场了。他们的打法挺有意思的,你不防看一看。” 温州纲首就是那个开启了斗兽场时代的人。后来李慢侯才打听到,原来俘虏营里,有几个十来个女真人还是他抓来的。不知道怎么处理,交给了军队。大概是抓俘虏用了阴招,女真人一直不服气。他那日对几个被他俘虏的女真人说,敢不敢重新打一场,女真人气不过,反正不是陪宋军演练,就接受了,这一下场可就丢了节操,再也拾不回去。 温州纲首旗下的纲队不是扬州城最大的纲队,却是身价最高的纲队,原因就在于他的名气大。他的纲队可以正面跟女真人硬刚,这就是活招牌。他动不动就请客户来看他的手下挑战女真人,最靠近斗兽场的外围,是一圈豪华的包厢,可以容纳一千人,单张票价也更贵,一般只是那些有商业需求的商人买包厢票,或者是富家公子呼朋唤友买票。普通人看热闹,最多买一张包厢后面的通票,一贯钱而已。 温州纲首的队伍果然跟其他人不太一样,使用的武器繁杂了不少。决斗场里允许使用其他兵器,但需要提前提供样式,由军作里的工匠制作木器,并且通过镶嵌光滑的铁条等方式增加重量到标准武器水平,重量可以适当增减,但最重不能超过两丈骑枪,最轻不能轻过单刀。 大多数人其实都会选择制式兵器,比如李慢侯的步兵,一般就刀盾枪弩四种兵器,每多一种兵器,配合起来的难度就增加很多。相比女真人的武器要复杂很多,他们几乎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搭配武器。有用刀的,有用枪的,有用狼牙棒的,有用铜瓜的,女真人偏重重武器。 “嚯,有看头。林吉吉亲自下场,看来有笔大买卖啊!” 李慢侯看见下场的人中出现了温州纲首的身影,不由感叹一声。温州纲首的名字叫做林吉吉,外号癞皮豹,可不是有什么癞皮病,而是身上伤疤多的号称没有一块好肉,光是脸上的伤疤就有十几处,而且脸上还有刺字,大概是曾经被官府发配过。 林吉吉的外貌除了这些伤疤能够震慑住人,其实其他方面挺弱势的,因为他很矮小,身高也就一米五多点,可是四肢都很粗壮,不但灵活,而且有力,所以才有癞皮豹的绰号。 “嘿,这兵刃倒是有些出奇。” 郭仲威感叹道。 李慢侯看过多次,决斗场允许使用其他兵刃,其实也是一种试验,如果能找到专门克制女真人的兵器那更好。 林吉吉的队伍就属于能成功驾驭奇门兵器的队伍,而且驾驭的还格外多,格外好。 李慢侯看见林吉吉的队伍已经开始往中间走,一共十个人,林吉吉亲自下场,意味着温州纲队最牛的刺杀队出战了。 他们排成一个长蛇阵行,一字两列。为首的是两个刀盾兵,这还是从李慢侯手里挖走的浙东兵,矮小精悍,手上功夫极好。接着有两个拿长勾的,这是一种两丈长的武器,类似于钩镰枪,单比钩镰枪长的多,而且很轻,别的纲队都唯恐武器不够重,打起来吃亏,林吉吉的队伍反其道行之,他只追求长,枪杆用的是竹子。 还有两个锤手,用的锤子还不一样,一个长柄,一个短柄。另外还有两个短钩手,其中一个用的基本就是宋军制式的钩镰枪,能钩能刺,还有一个用的则是三尺长的钩枪,看着更像是镰刀。 最后是两个剑手,其中一个就是林吉吉,他用的是短剑,另一个用的则是倭刀。这两个所谓剑手,用的是短兵,竟然不带盾。 “这是一对一啊!” 郭仲威惊讶道。 不由他不惊讶,亲眼看着他手下最精锐的心腹,五对一被人打的满地找牙,这些纲队竟然敢一对一挑战女真人,这不是找死吗? 最初李慢侯也惊讶,现在见怪不怪了。 “看好戏吧。” 他说道。林吉吉的路子有些邪门。他第一次看的时候,也吃惊的很。 是个女真人,看着队形散乱,兵器五花八门。但李慢侯知道,这种十个人的组合,是女真人最难对付的组合。至今在十人对战中,他派二十个步兵胜率都不过半,十对十,他的手下必输无疑。因为女真人的小规模组合,配合非常厉害。 但林吉吉却能做到十战九胜,这还不邪门? 战斗开始了。林吉吉的队形十分紧密,两个刀盾手在前,肩并肩,两只单手盾并在一起,后面两个长勾从他们的左右肩伸出,两个锤手几乎顶着盾手,后面是两个短钩手,分开两边,短钩手中间,是林吉吉和倭刀战士。 面对团成一团的林吉吉团队,十个女真大汉看似散漫,却一个个小心应付,他们可能没跟林吉吉交战过,但肯定听说过。他们面对团成一团的林吉吉团队,如同面对一个巨大的野兽,小心翼翼的在他前面试探,可是长勾让他们很难过,远不得近不得。 就这样僵持了一刻钟之后,女真人失去了耐心,他们三个战士佯攻上来,左右试图迂回到后方。 李慢侯叹息一声,知道女真人要输了。 女真人再正面摆开三个战士,两个盾牌锤兵,一个长枪兵。左翼也是两个盾锤兵加一个长枪兵。右翼是四个人三个盾一杆枪。女真人的盾牌比例很高。 女真人刚一分开,林吉吉手下两个长钩叉兵就甩开两杆长勾,这是一种有张开两个鞘翅的兵器,一个横扫,让右翼迂回的四个女真兵短暂的无法靠近。左翼同样如此,但却用叉叉了一下女真人的长枪。 女真人的长枪也很长,也是把长度用到极限,两丈长度,而且很重。女真人端着这样的长枪冲杀,据说可以搏击黑熊。但他没有来得及冲起来,枪头被轻轻叉到一边,电光火石之间,林吉吉的后队短钩手冲了过去。冲向一个盾兵,林吉吉的手下姿态都很低,钩枪不是刺过去,而是挥舞过去,直击女真人腿弯处。女真人马步很稳,即便被击中也纹丝不动,但钩子接着勾住他的腿弯拼命拽动。 女真人还是没倒,却跌了一个踉跄,要的就是这个时机。林吉吉手下的那个倭刀手,早就冲了过去,竟然不是冲着女真枪兵左边的盾锤兵,而是直扑格外高大的女真枪兵。本来枪兵一左一右都是盾兵,将他护的很周全,但左边盾兵打趔趄,给了倭刀手一个机会,一刀批下,看着真像一个日本武士,女真枪兵握着长枪的双手本能的一挡,长枪掉落,一只胳膊被倭刀砍了一刀,力度看来很大,胳膊顿时就垂下来了。不是断了,就是麻了。 林吉吉的短剑这时候刺到,直刺枪兵的胸口,一刺既退。枪兵呆呆的看了一眼胸口被刺出一个口子的木板护甲,不甘心的大吼一声,坐到地上,然后躺下。这就是演武的规矩,死了就得躺下。这也是为什么女真人不配合,就很难演练的原因。 另一边面对四个女真兵的,只有一个长勾手,他就是舞动长勾,让四个人不敢靠近,当然这只能坚持很短时间,女真人经验老道,他们人多,很容易就能破解。但林吉吉需要的只是这一瞬间,当四个女真人准备冲过来的时候,林吉吉已经反身带着倭刀手杀了过来。 一个女真枪手,抵住了长勾,另一个枪手乘势冲杀进来,此时林吉吉这里没有一个盾牌防护。但短钩手非常巧妙的,再次勾住了长枪的枪头,一带,压在脚下。长枪刺中了地面。 左边补林吉吉和倭刀手位置的,是两个锤手,两个锤手对两个女真盾锤兵猛打。不可能势均力敌,但靠着短促的爆发,可以压制女真人片刻。 这就给了林吉吉用用两个短钩手,一个长勾手,一个倭刀手和林吉吉自己,五打四的机会。长勾手已经插住了一把长枪,短钩手同样插住了一杆长枪,钩镰枪猛刺一个盾兵。依然制造出了空间,倭刀手发动猛击,林吉吉致命一刺。再次带走了一个女真枪手的性命。 来不及继续压制,刚刚腾出手的长勾手再次挥舞,这次长勾再次架到了盾兵肩头,两个盾兵已经有些抵挡不住了。以多打少的机会,就是他们制造出来的,以两个盾牌,面对三个女真人,为身后的队友争取了十几个呼吸的时间。现在队友回身,他们的阵型才得到稳固。 那边的两个锤兵,在一个长勾的护持下,猛打两个女真盾兵,女真人往前,有两个锤手猛击他们,往后有一个长勾威胁他们,进退不得。 而林吉吉的攻势,依然放在右翼,这里本来是四个女真人,“死了”一个枪手后,就变成了三个人,其中一个枪手的枪头被短钩手叉住,一个盾兵在被钩镰枪纠缠,还牢牢护住长枪兵一侧。另一个盾锤兵同样死死守着枪兵,不给林吉吉任何机会。突然一把长勾从盾兵头顶甩下来,这是另一边跟两个锤手压制女真两个女真盾锤兵的长勾手,他的长勾反向甩了过来。女真盾兵本能的举盾一挡,林吉吉的短剑就刺了过去,但他并没有中剑,因为他本能的往后退了半步,结果导致倭刀手一刀劈杀了他身旁的枪兵。 第一百零八节 斗兽(3) 郭仲威看的目瞪口呆,林吉吉的队伍,总是能在局部找到以少打多的机会,然后寻找到一丁点空档,立刻就是一击必杀。最险的就是一个倭刀手和林吉吉的短剑。而且十分有耐心,每一次机会出现,绝不贪多,刺杀一人就收手。 这就是林吉吉的队伍被称作刺杀队的原因。女真人的队伍就这么被消耗着,越打人越少,越打越被动。终于在坚持了半个时辰之后,全部“战死”,而他们最终的战绩,是拼死了林吉吉两个盾牌兵和一个长勾手。 郭仲威已经惊讶的说不出话来了。李慢侯很理解他的心情,其实第一次见到林吉吉这样打小规模搏杀的时候,他也一样震惊。让他不由想起戚继光的鸳鸯阵,但是后来他试了试,发现这种阵型,根本不适合大型步阵,大阵的运转和配合,不可能这么精巧。千军万马的大阵中,要的不是精巧,而是稳定,不犯错是最重要的。要想不犯错,就一定要追求简单,并且越少越好。 其实林吉吉这种搏杀也没什么秘密,无非就是日复一日的苦练,把配合练成本能。他手下的人也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个人武艺本身就很不错,加上反反复复的配合训练。把一个小团队练到了一个人一样,可以如臂指使的程度。可这对大阵来说,是不可能实现的。 “有些好汉看着不像宋人啊?” 郭仲威疑惑道。 李慢侯道:“那个倭刀手是倭人,刀法出众。那两个黑面黄虬髯的锤手,说是两个安南人,也有人说他们是占城人。两个盾牌手曾经是我的兵,两个耍长勾的,是林吉吉的温州老乡。那两个耍短钩的,听说以前是厢军。” 郭仲威叹道:“这样的好汉,不招入军中可惜了。” 李慢侯笑道:“郭镇府可以去试试。” 这些人挣的钱,可比当兵多多了,不然李慢侯手下的盾牌兵也不可能被林吉吉挖走。林吉吉说他的阵法是祖传的家学,李慢侯自然不信,他怀疑这种小团队密集配合的经验,可能来自海上,毕竟这时代海上的跳帮战都是在狭小的甲板上战斗。林吉吉这个纲首,以前是吃海上饭的,不知道跟多少海盗战斗过,或者他自己做过多少回海盗。 即便同样是刀头舔血,在路上武装押运,比海上安全多了。因为陆上战斗,打赢了就不会死,而在海上,即便打赢了,还可能遭遇海难。海盗可以战胜,但大自然无法战胜,因此出海的生死往往全凭运气。有些资料记录,大航海时代的出海死亡率高达五成。远航的死亡率更高,麦哲伦带着两百人环游世界,只有十八个人生还。 即便这种比战争还高的死亡率,依然有无数人打破脑袋钻入大海,除了贫穷以及航海超额的收益吸引外,还有渴望冒险的性格,这种对冒险的渴望,压倒了对死亡的畏惧。 这些闯荡大海的人的生死观跟普通人是不一样的,比如这个林吉吉,他专接各种危险性极大,同时收益率极高的活,甚至经常亲自押运,或许很危险,但对林吉吉来说,很可能危险程度还比不上下海。而收益率已经高到不输于航海的程度,加上岸上的环境,总是要比海上好很多,所以林吉吉选择来陆地上闯荡。 这次林吉吉派十人跟女真人对抗,并且亲自下场,恐怕是接到了一笔不需要太多人数,极度危险的工作,来对抗演练一下,顺便让包厢里的客户看一看,好安心一些。 如今扬州到长江的航道已经非常安全,不雇人押运或者雇佣一些普通的漕卒押运影响都不大,可是往北还很危险,高邮到楚州流寇出没,楚州以北的宿迁依然驻扎着金兵。需要人数不多,还很危险的任务,往往就是闯金兵封锁线,深入敌境的任务,或者是一些见不得人的刺杀任务。这些纲队,一黑一白,他们将大海上的无法无天观念带到了陆地上。接这种任务的,不止林吉吉一个,还有好几个,都是非常悍勇的亡命之徒。 “某可没钱!” 郭仲威很穷,虽然他是流寇互相兼并的成功者,靠阴狠狡诈成为巨寇,但真没什么钱。他这样的人,其实并不是太会刮钱,来钱的路子只有抢劫。还不敢抢城市,在乡村劫掠能有什么油水? 现在当了官,多了一点捞钱的法门,比如吃空饷。可他被任命为藩镇,朝廷不给军饷,军饷需要他自筹。因此只有欺行霸市这种野蛮的方式适合他,可是目前还不敢做的太明显,因为扬州地方官手里也有兵,最关键的是扬州有一个公主坐镇,让他放不开手脚。听说公主就要南下,到时候可就没人压制的了他。 李慢侯叹道:“也是。这些亡命徒只认钱。只要给钱,什么都敢做。郭镇府,你知不知道,他们杀人的价码是多少?” 郭仲威摇摇头。 李慢侯答道:“我听说你这颗右骁卫大将军的脑袋,明码标价一万贯。” 郭仲威干笑两声:“谁会要某的黑头啊!” 李慢侯不阴不阳道:“那可真说不好了。扬州这里藏龙卧虎,别的没有,钱多的是。万一镇府要是不小心伤了某些人,没准啊镇府的脑袋就有人惦记上了。” 郭仲威呵呵笑了两声,声音有些不自然。 李慢侯继续道:“本官听说最近城里有乱兵出没。镇府以为,本官该不该弹压?” 乱兵说的当然是郭仲威的那些兵,话说到这份上,郭仲威也不想示弱,他走到今天,可不是靠装孙子混起来的,靠的是他的狠辣。 冷哼一声:“这事不归李少保管吧?” 李慢侯是海州、淮阳军镇抚使,可管不着扬州地面上的军务,扬州地面上,是他郭仲威说了算。 李慢侯强词夺理道:“怎么不归我管。我可是还兼着公主府的护军统制一职,公主到底没走,扬州地面上不安静,公主不安全。为了公主安危,我也只能勉为其难,替郭镇府剿一剿乱兵!” 郭仲威哼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李慢侯处处压制他,他一直忍让,可不是他怕了。只是识时务,知道打不过李慢侯。现在李慢侯眼看要走,还要欺负他,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慢侯笑道:“也不想干什么,只是想给镇府提个醒。这扬州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有乱兵,有纲队,镇府真想留在这里?” 郭仲威听李慢侯话里有话,问道:“那我还能去哪里?” 李慢侯道:“真州。真州可是好地方!” 真州还真是好地方,就在扬州西边,靠着长江,是一个狭长的州。大概相当于后世的仪征,对面就是南京市。在这个时代,已经发展的很好,在以前甚至比扬州更好。 扬州在宋朝之所以不如唐朝,除了辖区变小之外,主要的就是真州发展了起来。真州靠着长江,并且沿江发展出了扬子、瓜步、长芦、宣化四个沿江港口,不但港口数量多,而且吃水深,间接的将原来扬州的沿江港口集散功能取代,而且真州还修了内运河通大运河,风雨无阻,取代了部分扬州的运河中转功能。其实主要反映的还是长江运输,逐步超越大运河运输的经济现状。 跟历史也有一定的关系,因为五代十国时期,北方政权长期过不了长江,真州事实上是沿江边境,后周等北方政权,在这里设置了面向南唐的榷场,进口江南的茶叶。因此真州发展成一个茶叶集散地,宋朝继承了后周的大量制度,真州不但继续担任茶叶贸易集散地角色,而且发展出了茶引交易市场,成为一个金融中心。 但郭仲威却冷笑一声:“李少保说笑了。” 真州以前是好地方,但被女真人光顾了两次,被流寇光顾了不知多少次。金兵从扬州撤走之前,真州一直控制在女真人手里。金兵退走之后,这里的女真人也往西退到淮西地区,最后北上返回河南一带。 李慢侯屯驻杨子桥的部队,趁势收复真州。现在真州人口凋敝,百废待兴。这种地方,郭仲威可看不上。 李慢侯道:“说不说笑,郭镇府可以找我的回易官侯东谈一谈。” 说完也懒得继续跟郭仲威闲扯。今天恩威并施,他主要负责吓人,忽悠是侯东的长处。 不管郭仲威是怎么谈的,几天之后,他就乖乖的带兵去了真州。 他走了两天,就是中秋。 这一日扬州极为热闹,不仅仅因为佳节,更因为有大人物要来。 扬州地方政要郊迎三十里。 大张旗鼓从临安府一路北上的吴国长公主一行,终于抵达扬州,特别选中秋节这个日子赶来,为此还在镇江逗留了两日。 第一百零九节 通海(1) 李慢侯一直留在扬州,也是在等公主,有公有私。 公事是,公主来后,将会正式解除他护军统制的职务;私事是,他很久没见过吴国公主了。 谁能想到,当日一别,竟是两年。 各自的经历都很多,千言万语,无处倾诉。 见面之后,一种陌生感让人难受,跟想象中完全不同,时间没有冲淡想象中的情感,却增加了想不到的隔阂。 李慢侯不止郊迎三十里,他早早带兵在瓜州迎驾,过江之后,一直策马护在公主坐船的岸边,时不时看到公主掀开帘子,两人互相看一看,都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而以前,他们知道,或者是误以为,对方知道自己的心思,自己也知道对方的心思。 等跟扬州地方官汇合之后,两人连这样的面都见不着了。 一直等到晚上,在地方官为公主一行的各种安排结束后,李慢侯才能跟公主小聚。 在公主府里,赵家姐妹相拥而泣,这两年,她们都经历了太多太多。一个留守,一个南渡,所经历的都不寻常。 “赵轻卿,你应该没经过多少劫难吧。你哭什么?” 听吴国公主在向她妹妹诉说兀术搜山检海的时候有多惊险,皇帝被追到逃到海上,一个月都没人知道皇帝的生死。让柔福公主花容失色,竟然这么危险,好像比她留在扬州还危险啊。 李慢侯却忍不住戳破她,明明早有准备,她又没逃去海上。 吴国公主冷哼一声:“你知道什么。我不也在水上躲了一个月。” 李慢侯道:“你躲在太湖里,能跟海上比吗?” 吴国公主知道很多隐秘,所以能早作准备,李慢侯还在外边策应。派了李忠带着铁甲去听命,当赵构一逃出杭州,一度在越州之间徘徊,她趁乱脱离宗亲队伍,跟李忠悄然逃向太湖。 她将赵构当成风向标,赵构一跑,就预示着有危险,她就要及早行动。而且她逃的隐秘,留着公主府其他人,赵构匆忙之中,甚至都不知道公主不见。当他逃到海上的时候,还发生了一次兵变,等发现的时候,还以为公主被乱兵冲散了。后来吴国公主也这样解释,赵构一点都没怀疑,反而充满愧疚。 “你知道太湖冬天有多冷吗?” 吴国公主道。 李慢侯叹道:“总比海上暖和。你好意思比危险,我这里可是天天跟蛮夷厮杀。” 吴国公主不想抬杠:“谁说我们就没遇着蛮夷?那兀术追到太湖里,幸好有陈思恭力战退敌,不然你都见不到你家小媳妇。对了,你媳妇我给你带来了。你不去看看去?我们姐妹说会儿话,你掺和什么?” 李慢侯当然也想去,但是他是有正事的。 “我有个问题想问。扬州知州弹劾郭仲威那么多条罪状,为什么他没有被弄走?我立下这么大的功劳,也就得了一个海州淮阳军镇抚使,他凭什么能占着真扬两州?” 这个问题李慢侯一直很不满,郭仲威寸功未立,在平江府的时候,兀术带兵北撤,经过苏州城,郭仲威一战没打,放火烧了苏州然后跑了,竟然之后还高升真扬镇抚使。 吴国公主叹道:“谁说功劳都是你的,就凭你写了那些捷报?你会写捷报,郭仲威不会写?” 李慢侯哼道:“他的话会有人信?” 吴国公主道:“信不信,看朝里有没有人了。” 可能这就是原因,丢失了平江府苏州城,未必有罪。朝里有人好做官,周望比郭仲威跑的还早,平江知府接着也跑了,郭仲威留在最后,他怎么说都行,也许在苏州的战报中,他是经过几番血战,杀伤兀术大军大半后不敌,也说不定。在扬州这里,李慢侯写的战报中,功劳都是他打的,可郭仲威同样可以吹牛说是他打的。有没有人信,就看他朝里有没有人,偏偏郭仲威朝里有人。 李慢侯疑惑:“周望不是罢官了吗?” 郭仲威是周望招降的,也一直是周望麾下统制,李慢侯想当然认为郭仲威是周望的人。 公主道:“周望罢官了。可是汤东野没有。” 汤东野是逃跑的平江知府,周望这个宰相都被罢官,一个小小的知府,却得以幸免。 “汤东野为什么不罢?” 汤东野是平江知府,弃城而逃,怎么可能不追究。 公主道:“汤东野是功臣。苗刘兵变之时,他奉张浚命扣押伪敕书,助张浚平乱。况且,汤东野好罢。张浚能罢?” 原来还有这样一些裙带关系,汤东野是张浚的人,张浚在陕西不管酿成多大的祸,只要他人在那里,朝廷就不敢动他。因为换一个人去,可能连四川都丢了。现在守陕西的,可都是张浚的人。 无法动张浚,也就不能动汤东野。 “果然是朝里有人好做官!” 李慢侯叹息一声,他有公主做后盾,但公主在官场上不方便周旋,毕竟她们只是宋朝的公主,不是唐朝的公主。文官防她们防的很紧,皇帝也不放心宗室干政。反倒不如有一些文官大员照拂,在下面更容易腾挪。 公主道:“汤东野不足为虑,老迈昏聩。朝廷碍于情面,不认斥责。挂一个闲职,不日即致仕。张浚可是如日中天,既没人能罢他,也没人敢罢他,又没人能替他,还没人敢替他。” 张浚的地位是他自己挣的,一头扎进险地,就算他要退休,都没人愿意他退,那就不是一个有人愿意争的位置。 总之这郭仲威间接的跟张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反正朝里有人给他说话,而且就算没人说话。都是一面之词,都是写战报,没人会只相信李慢侯说的,完全不信郭仲威说的。 李慢侯觉得有必要搞一搞政治形象,手里那批死硬的女真人,是时候送给赵构了。 李慢侯可玩不住宋朝复杂的文官政治,很快就告退,去见他的家人。 他走后,吴国公主狠狠瞪了他一眼,他也没有察觉。 金枝可没有公主那么能克制,他见到李慢侯就哭,安慰她的时候,她抱着李慢侯的胸口就捶打。 真的是吃了太多苦。主要是相思苦。一个女人三年多不见丈夫,那是什么样的煎熬! 金枝情绪激动的都没办法好好说话,身旁的一个高大女子也很拘谨。 金枝坐在绣墩上抽泣,一时半会无法好好沟通,李慢侯冲旁边的女子道。 “怎么长这般高了?” 女子正是张妙常。 女孩忧虑道:“是太高了。” 李慢侯笑道:“高了好啊。” 张妙常的身高,看着有一米七左右,这才是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如果还能继续长,真的显得太高了。但身段很好,纤细,一袭比甲从肩头滑下,清新脱俗。脸也很好看,瓜子脸,眉宇稍开朗,有英气。也不知道那些青楼老妈妈是怎么看的,如何能在女孩三四岁的时候,就能看出是不是美人坯子。真是行行出状元!这种技能似乎能用到军事上啊。 李慢侯稍微感叹了一下,立刻问起话来。 张妙常一五一十将他们这几年的生活说了一遍。 自李慢侯走后,他们一家子人住在公主别院里,有公主的招牌,也没人敢来骚扰。 按照李慢侯的指示,还在湖边建造了别院,买了船,作为后路。家里也雇了一些家丁,从浔溪村招了一些乡邻,日日防贼。跟太湖里的鱼户关系也处的不错,金二郎两口子一直住在湖边别院里,还天天打鱼。 李忠很早就被李慢侯打发回去,都跟老婆连生两个孩子,还纳了一房小妾,也怀上了。平跟当地一批地痞流氓也混熟了,偶尔有事,就是帮李慢侯跑一跑浙东,监督回乡的士兵送军饷等等。为了家人的安全,硬是将李忠做大事的野心压了几年。 说道这里,金枝停止更咽,她对李忠家有孩子非常嫉妒,就连早就死在开封的张三都有遗腹子,偏偏她就没有孩子。其实李慢侯也快有孩子了,扬州夫人晏贞姑去年秋天怀上了,今年夏天就能出生,也不知是男是女。把情况告诉金枝,她又是一场哭。 李慢侯继续问。虽然知道已经过去,但他还是忍不住关心。尤其是金兵过境那几天的事情。 兀术从杭州返回时,经过太湖,倒是没有分兵去占领公主集(南浔镇),但李慢侯派回去的李忠,护送公主正躲在这里,远远探查到金兵斥候,立马带着一家人躲到太湖里。后来公主集被一批乱兵劫了,他家的那些竹林都给烧光了,房子也烧了一大片。 他们在太湖里的西山岛上待了几个月,确认金兵退走之后,才登岸。后来东山、西山来了很多官员,拜见过公主。公主在那里住了几个月,西山都被当地人称为西公主山,东山则被叫做东公主山。 “苦了你们!” 李慢侯叹道。 张妙常道:“奴婢倒还好。夫人常常挂念官人。故这次公主北上经过,就求公主带着一路来了。” 李慢侯道:“来了也好。正好过几天一起走!” 金枝一听要走,立刻不答应了。 “我不走。我这回就不走。你当我不知道,打仗能带家眷的!” 张妙常也一脸期待。 李慢侯摇头苦笑:“你们听错了。我不是让你们回去,这次跟我一起走,不是跟公主一起回去。跟我去海边!” 第一百一十节 通海(2) 扬州城新奇的玩意不少,那斗兽场可是连临安府都不可能有的。 柔福公主邀请姐姐,一起看起热闹。 柔福已经看过很多次,一开始很新奇,渐渐就没什么意思,赵家人对这种打打杀杀的玩意,并不感兴趣。 李慢侯充当起讲解员,从周遭人挤人的城墙讲起。 “城墙上是不收戏票的。城里的大小酒楼、茶馆租了地面,在上面开了酒铺、茶馆,生意甚是红火。每个月更给我们十万贯的租金。” 城墙上不收门票,城墙上也看不大清楚。子城虽然不大,长宽最少也有三里,看个大战还能看个大概,那种小型战斗,基本上也就看个输赢。但上面看热闹的人比买票进场看的人多多了,尤其是正月,很多人都有了闲情逸致,拖家带口的跑来看热闹。 吴国公主倒是很紧张的看着,对于女真人她到现在还只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传闻中对女真人的描述充满了夸张,尤其是杭州那地方,文人们的性格就是那样。现在看着,确实也很凶,一个个还没开打,就嚎叫个不停,还挑衅观众席上的观众,虽然听不懂,也感觉大概是在骂人。 “这些女真,能管束吗?” 吴国公主有些担忧,一千女真人,拿着武器,而他们就近距离的看着,眼前就一个铁打的栅栏,栅栏外外是高台,也就两人高的样子。 “公主勿忧,都是些木刀、木枪。” 李慢侯解释。给这些女真人武器,他也不敢。一千女真人,跑出去能攻城略地。 公主点点头,还是有些担忧。 她妹妹安慰道:“皇姐多虑。李统制的大军可都是豪勇之士,可不怕这些女真!” 很快就开战了,公主也无暇忧虑,神情全系在了决斗场中,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时而皱眉,时而轻呼,时而喘息,时而屏息。看完一场决斗,她似乎比场下的军队还累。 “这还是输了啊?” 公主依然忧虑。 输的很正常,场中的宋军士兵全倒下,女真人还站着三百多个,态度嚣张的朝着观众席大声示威,这是没红黄牌制度,否则都得罚下场。他们最近开始得意起来,因为宋军竟然胆敢一对一挑战他们,果然每场他们都赢,让这些宋人知道他们的本事。 李慢侯道:“已经好多了。刚开始都打不死一半人女真人。现在能打死一大半。” 过年后,李慢侯就开始让他的部队开始跟女真人进行等数量的搏杀,因为战场上,敌人可不会给你部署更多人的机会。他将面临的有可能是多对少,也可能是等同,甚至可能是以少打多的情况,各种情形都要进行演练。现在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好容易把这些女真人驯服,得抓紧积累经验。 吴国公主也点点头:“若是其他军人也能像这些勇士一般,女真蛮夷也打不到临安!” 李慢侯说道:“没那么简单,都是钱堆起来的。去年一个兵平均花费三百贯,换成铜钱比他们的体重都重。” 吴国公主惊叹道:“怎如此之多?” 以前东京禁军,包括军饷,武器、装备加在一起,一年花费不过五十贯,厢军更是只要三十贯。现在养兵花费虽然涨了一倍,可也远远不到三百贯。李慢侯一个兵顶张俊、刘光世他们三个兵的花销。 李慢侯道:“不算多。能打的兵,三百贯不算贵,不能打的兵,一个钱都嫌多。” 兵贵精不贵多的道理,很多人都懂,可愿意付诸实践的却不多。 “那你怎么裁兵了?我来前,皇帝还问我,怎么打了胜仗裁了一半的兵。疑你吃空饷,还关切的说不必如此。” 李慢侯不是裁撤,而是只能留下五千步兵,其他都跑了。皇帝还以为他借着打仗伤亡,把空额挤出来。 吃空额是宋朝军队的积弊,已经到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地步。武将中,只有一个岳飞不吃空饷,还经常拿自己的家财储备铠甲等物资。就连韩世忠都大吃空饷,后来秦桧搜刮韩世忠罪证的时候,韩世忠以为皇帝要杀他,跑去皇帝面前痛哭,表示要将自己一百多万贯家财都献出来。后来抄岳飞的家的时候,赵构还和秦桧商量,说抄了岳飞的家,应该能助益一些军资,结果竟然没有抄出巨额财富,让这一对君臣非常意外。 李慢侯也不吃空饷:“弄钱的法子多了,何苦靠这种手段。军队是最玩不得虚的,我可不敢开口子。” 李慢侯担心上行下效,他今天开始从军队身上搜刮,明天就会有其他军官有样学样,军队就这样败坏掉。他能守得住底线,败坏就被遏制在源头。任何制度的败坏,往往都从顶层权力设计者自身开始破坏开始的。 吴国公主冷哼一声:“你倒是不玩虚的。我的家财可让你败光了。这还不算,柔福妹妹的公主府怎么都让你搬空了?” 李慢侯叹道:“这你可冤枉我了,那些东西是她自己卖的,明明卖亏了,还不听劝。” 柔福道:“反正都是些不能吃只能看的,拿去换粮食,多救几个人,不好?” 当年赵楷在宋城当皇帝,确实给柔福送来了大量御用物品,非常值钱,围城期间,都被柔福公主贱卖,换了粮食,发放给难民了。 观众席上突然发出了震天的欢呼,原来第二场搏斗已经结束,这次是一个正在打名气的纲队挑战女真人,他们打赢了一场三百对一百的搏斗。由于最近军队老是战败,看的人又越来越多,导致大家对搏斗都有些不满,难得终于自己一方打赢,积压已久的郁闷立刻释放出来。 “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些女真人?你要去海州上任,要带走吗?” 吴国公主突然有些担忧。 这个问题也困扰了李慢侯很久,不带走吧,把这些人放在扬州,没有强军镇着,万一出了意外,非常危险。带走吧,在海州重新安顿他们,修建类似的建筑,又是一大笔钱。还有第三个办法,那就是扔给赵构,给他献俘算了。但那样总觉得浪费,不管是杀了用来威慑女真人,还是放了用来展示仁义,都没什么实际意义。最大的用处,其实就是让他们当陪练。 “我也没想好。” 李慢侯叹道。 吴国公主道:“为什么不送去临安让皇帝看看?” 李慢侯摇头:“献俘,有什么用处?” 吴国公主道:“谁说要献俘。让皇帝看看,这些女真人也不是那么可怕,也许就不会那么惧怕女真人了。” 李慢侯想了想,这倒是个办法。 吴国公主又道:“而且还能让皇帝知道你真的抓了这么多俘虏,以前他可一直不信呢!哦,对了。皇帝一直以为,仗都是你手下的林永打的,你就是个空架子。” “啊?” 李慢侯不由一愣,怎么还有这回事。 这让他不由得想起韩世忠夫妇,好像他们之前也是那么想的。 “你好好跟我说说林永的事情。皇帝怎么看林永的?” 吴国公主之后一五一十的将皇帝的误会说了出来,还怀疑皇帝似乎很怕林永,觉得林永不可靠,有反骨。 赵构是被反叛搞出被迫害妄想症了,看谁都像叛军,几乎没有可以信任的人。哪怕是秦桧,赵构一边用,一边还防备。秦桧死了之后,赵构还对杨沂中感慨,说他以后终于可以不在靴子里藏刀了。他都担心秦桧这种文人会害他,更何况一个有反叛前科的林永? 之后几天陪着两个公主游览了很多地方,柔福公主还好,吴国公主对李慢侯打过仗的那些地方很感兴趣,一边陪着他游览,一边跟她讲述当时的战况。 乱世总是聚少离多,两人的关系才刚刚抹平陌生感,就要分别。亲密的程度,甚至还没恢复到以前,好几次李慢侯想拥抱她一下,却都感觉不到氛围。 “你去了海州,万事要谨慎,那里贴近山东。虽是我故土,却如同敌境。” 不分别不行了,能拖过正月,其实已经是李慢侯不顾大局的结果。海州那里可不太平,淮阳军此时还被女真人占据,海州也多次易手,看来下一场战争,就该在淮北进行,一旦打不好,扬州会再遭战火。 “你也小心点。虽然你是公主,衣食无忧,今后金兵下江南的可能也不太大。临安是一个苟且的好地方,你让自己高兴点。再艰难的世道,让男人去抗,女人还是少受点委屈。” 李慢侯将他心中多少带着大男子主义的话讲出来。 吴国公主颇有些感动,继而哀叹:“我一个女子,受了委屈又能如何。还能指望谁为我做主?” 李慢侯笑道:“我啊!有什么委屈告诉我,我给你撑腰!” 公主哂笑道:“就你?凭什么?我一个公主都要受委屈,你一个小小的官员,还是一个武官,能给我做主?” 李慢侯大笑道:“凭什么?就凭我心里有江山,胸中,有——天——地!” 掷地有声。 两人此时站在平山堂中,俯瞰着扬州城的繁华盛景。 公主看着李慢侯冒着傻气,冲着山下叫喊,不由觉得好笑。 哼道:“心里有江山?你想做皇帝吗?” 李慢侯长吸一口气,叹道:“你一个公主,我一个武将,这么说话,都要被杀头的。” 公主道:“这世道真不公。” 李慢侯道:“是啊,真他妈不公。文人一个个的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正大光明的疾呼‘民为贵,君为轻’,却互相吹捧为忠良铮臣,武将但凡说话不得体一些,就会被弹劾为乱臣贼子,有不臣之心云云。只可惜到头来,文人的壮怀激烈多在嘴上。” 公主问道:“你看不起文人?” 李慢侯道:“那倒没有。只不过文人太看不起武人,我鸣不平而已。这叫立场!” 他现在可是一个武将,当然接受不了文臣视武将为奴婢的傲慢。 第一百一十一节 通海(3) 平山堂与公主私会第二日,李慢侯就离开了扬州。 两人什么事也没发生,但关系却已经恢复到了从前,约定日后互相通信,之前公主对此常有顾虑,担心以公主身份,私交武将,会惹麻烦,李慢侯让他什么都不要怕,不要委屈自己。她最委屈的,就是连个可以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她的沮丧,她的恐惧,她的忧愁和无奈,无处找人诉说,更不敢跟人乱说。李慢侯告诉她,就算人人自危,她也不用自危。李慢侯说他愿意保天下,可如果连身边人都保不了,如何保天下。 公主带来了一些官方手续,罢了李慢侯的公主府属官,现在他是一个纯粹的地方官,跟公主府在官方再无任何关系。之后两个公主将南下,李慢侯将北上,说好谁也不要送谁。 二月初一,在姚端的送行下,李慢侯启程。 姚端现在是扬州州尉,正式接管扬州的所有军队,他也是创造过故事的人,得到这个官职是应得的,也不算高升。 “姚统制。明天就是二月二,我还记得前年传过这样的童谣。二月二,龙抬头,姚端统制杀虏丑……” 姚端摇头:“童言无忌。好汉不提当年勇,跟李少保比起来,下官望尘莫及。” 姚端对李慢侯早就服气,从李慢侯出击正面击退金兵开始,他就自认比不上李慢侯。他也出击过金军,然而大败亏输。 “姚统制。就此别过,后会有期。望你在扬州与晏大人和衷共济,若扬州有警,及时来报!” 姚端也不装强:“自然还要仰仗李少保退敌。望李少保此去海州,能大展宏图,北伐中原!” 李慢侯摇摇头:“北伐中原为时过早。三年内能复河南,就算大功!” 互相抱拳,调转马头。 李慢侯骑马,家人乘船,沿着运河悠悠北上,常常的影子拖在河上,像浮着一层细腻的黑纱。 李慢侯的马一会儿上前,一会儿拖后,一会儿驰上田埂,一会儿窜进桑林。 “官人,上船歇会吧。” 金枝走上船头喊道。 李慢侯驰回岸边:“不急。让我多看看。” 他骑马可不是为了舒服,骑马哪有坐船舒服,就是为了方便。去年金兵退的早,耽误了一季庄稼后,冬天从容的播下了晚稻。扬州是这样,进入高邮之后,也是这样。看来高邮、天长军等地,已经适应了如何在战乱之中保持生产。 这样的日子,中国人总是周而复始的经历,春秋战国,五代十国,南北朝,不都是这样在战争的夹缝中保持着春种夏收的农业传统吗,这没什么! 到了高邮县,薛庆为李慢侯大摆宴席。躲过一劫之后,他现在权势更大。因为高邮军被升级为承州,辖地比以前大大扩大。承州治所在高邮,下辖高邮县、天长军和兴化县,天长军是从扬州划过去的,兴化县则是从泰州划过去的,朝廷这么划分,其实是继续执行实际控制原则。因为张荣的水军在兴化也存在,并控制了那里。于是薛庆辖区,现在也通达大海。从天长军到兴化县,地形几乎是一个长条,垂直的坐落在大运河上,以位于运河边上的高邮为中心,全境水网密布,田连阡陌。 张荣一直被当做薛庆的部下,他倒也不争权。平时很少上岸,好像只有待在水寨里,才有安全感。薛庆其实已经任命他为水军钤辖兼知天长军事,可他还是不在天长军城里待,就待在高邮群湖的水寨里。这次金军南下,对他的打击很重,并不是实力上的耗损,而是心理上的打击。在面对金军高压之下,他那些出生入死的兄弟,竟然会一个个背叛他。哪怕后来大反攻期间,这群兄弟又都回到他的麾下,但隔阂却无法消除。这对他的心气儿打击太大,以前一个敢跟任何人叫板,即便面对李慢侯、韩世忠这样的高官,也能争执一二的枭雄,如今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跟他们聊了聊,果然李慢侯一路上看到的情况不错,他们辖区的生产都正常进行。这次挞懒和兀术联袂而来,声势浩大,其实影响有限,因为提前做了疏散,虽然少收了一季秋粮,但人都在,人在就什么都好办。听他们说,不止他们这里,北方赵立下辖的楚州同样恢复的不错。楚州虽然人口凋零的厉害,可是土地大量集中在侯东手里,又有十来万躲藏在各处的北方流民和当地难民,在逃到扬州等地的大地主回来之后,迅速组织劳动力,抢种下晚稻。也许明年,楚州就不会有饥荒,毕竟人口太少,而种下的粮食太多。哪怕不能丰收,大概也吃不完。 几天之后,李慢侯就到了楚州境内,赵立在边境迎他。 此人一脸虬髯,面部骨骼突出,显得很瘦,又很精神。站在那里给人一种倔强到无法沟通的感觉。他身后排开许多骑兵。赵立麾下有三千精骑。 战马还算不错,一问说是当地的淮马,徐泗西北方的淮北马可以做战马。战马这东西,有好有坏。王安石的马政,搞得全国各地都养马,江南大批不适合养马的地方百姓,为了交差,当年大量来采购淮马。淮马也分好坏,淮南马和淮北马差距很大,淮北马勉强可以充当战马,耐力和体力比草原上的契丹马不如,淮南马则连骡子都比不上。 淮北有养马的传统,唐朝曾在汴河两岸修建了规模庞大的牧场,宋代继承了这些牧场,但随着人口增加,群牧变得越来越不经济,王安石将牧监的马匹让老百姓认领,以减免赋税的方式让老百姓帮忙养马,名义上是自愿的,却在下层执行成了强制,搞得天怒人怨。不过拗相公折腾全国人的结果,倒是产生了许多地域马种,其中一些能够充当战马来用。比如淮北马,还有山东青州、齐州一带的东马,号称不输给陕西的西马。荆湖北路也有战马,后来南宋就在这里武装了大量骑兵。 其实只要气候温良的地区,都适合马匹成长。中原地区在古代,一直有养马的传统。只是随着农耕发展,农业跟牧业争地,而战马要健康成长,不但需要适宜的气候,还需要足够的场地进行活动,这点才是北宋养马始终不如拥有广袤草原的契丹和西夏的原因。 一路上骑着马并行,跟赵立聊了很多马匹的事情,李慢侯担心以后他可能要用淮马代替补充军中战马。 到了宝应才休息。跟薛庆宴请李慢侯不同,赵立可不是为了结交,也不是有求于李慢侯,单纯是为了感谢。楚州保卫战中,李慢侯虽然没有直接派出救兵,但却帮了赵立大忙,冲破封锁送给他十万石军粮,不然他不可能坚持到底。而且送他那张狰狞的青铜面具,也救了他一命。他说幸好带着面具,不然就被一颗砸中他面部的石弹要了性命。即便如此,他脖子也歪了一个多月。 包括宝应县在内的楚州和洪泽湖西边的泗州,都抢种了庄稼,这里靠北,种麦多一些,误了夏种,可能只能收一季。涟水军则因为战乱平息太晚,彻底耽误了农时。由当地百姓没有组织的不定时种下各种农作物,种了多少,能收多少,都说不上来。 不过对于耕种,赵立兴致不高,不是他不重视农耕,而是这些庄稼,明年秋天才可能收获,而楚州到时候很可能再次面临金军南下的情景,种下的粮食,反而可能是金兵的军粮。因此抢种的时候,赵立就不积极,任由当地的大地主自己组织人种地,因为解决了大量流民吃饭的问题,赵立也就不闻不问,听天由命。 从农耕说起军事后,赵立就滔滔不绝,李慢侯都插不上嘴。等他说完了楚州的事情,才终于说到李慢侯辖区的情况。 李慢侯的辖区,包括海州河淮阳军,海州下辖怀仁、朐山、东海和沐阳四县,淮阳军下辖下邳和宿迁两个县,正好位于楚州北方运河沿线。赵立对此很担忧,因为金军主力北撤之后,在宿迁留下三千精兵,赵立攻打过多次都没有攻下。 海州的情况更加复杂,除了一个东海县,其他三县都丢失过。东海县此时还是一个岛,叫做郁洲岛,据传秦始皇曾经来过这里,认为这里是天下的最东方。东海县和对面的朐山县隔着一道海峡向往,都是港口。 海州失陷的主要原因,是镇抚使李彦先当时带兵救援楚州,结果一家人战死在战船上。李彦先带领的海州军也崩溃了,金兵追杀到海州,各地纷纷投降。跟李彦先一样,李彦先的一个部将也聚集残部,继续抵抗。那个人名字叫做李进彦,战败之后,直接渡海到了东海县,召集旧部。不但收集了两千残兵,还保住了这最后一个县。 但海州很快又失而复得。因为这里偏狭,金军只在宿迁屯兵,其他地方根本占领不过来,全都交给刘豫的兵马。刘豫投降金国之后,一直非常努力帮助金国做事,金国任命他为东平知府,京东、淮南等路安抚使,金兵南下,他不但在后方帮忙稳定局面,征发签军,征集物资,在前线还帮忙劝降宋朝官员,他就派人来招降过赵立,结果赵立斩杀了使者,继续死守楚州。 可以说刘豫效忠金国比曾经效忠宋国用心多了。由于刘豫的作用,山东没有对挞懒东路军的后方造成威胁,挞懒对刘豫十分满意。 现在占领海州朐山县的就是刘豫的兵马,但是又投诚了过来。赵立帮忙控制了临近涟水军的沐阳,却对朐山鞭长莫及,希望李慢侯尽早赶过去,以免发生变数。 看来省的打仗,本来还以为要一城一池的进行争夺。 “对了。那个海州签军叫薛宁是吧?” 李慢侯问道。 赵立点点头。 没什么印象,大概是个无名之辈。 第一百一十二节 通海(4) 薛宁倒也不算无名之辈,至少在南宋初期,也是一个旗帜性人物。因为他是第一个刘豫手下的官员,带着城池归降南宋的,被赵构很看重,还将一个公主嫁给了他,做了驸马后,依然信任他,让他去地方做官,而不是按照祖制,收养在驸马府。 只是没什么大名气,恐怕就是能力不足。 李慢侯在楚州逗留了很久,但他的军队却一直在北上,先去接收了赵立控制下的沐阳,然后直奔海州州城朐山,以及收复其他州县。 李慢侯留在楚州,是要跟赵立商谈重要军务。 赵立一直想打下宿迁,因为这里是金军留下的前哨,拔除这里,会让金军明年秋天没那么顺利南下。宿迁名义上是李慢侯的辖区,加上赵立觉得自己一个人兵力不足,他见识过李慢侯麾下的兵马,他是行家,一眼就能看出都是精兵,甚至还有两千多契丹骑兵,更是让他大跌眼镜。 赵立最缺骑兵,他手下现在已经聚起三万兵马,却只有三千骑兵,而李慢侯手里的骑兵过万,如果有李慢侯配合,就有希望拿下宿迁。 赵立明明是吃力不讨好,宿迁是李慢侯的防区,但李慢侯偏偏不着急。 “赵镇府,无须着急。如今天寒地冻,河渠水浅,即便攻下了,也很难守住。来回拉锯,平添伤亡不说。反而让地方更加残破。不如等春水来了,在行动不迟。” 赵立急道:“你有一万马兵,何惧金军。何须等待涨水?” 他多次进攻宿迁,不是打不下来,只是每次金军骑兵都会南下驰援,断他粮道,逼他不得不撤。如果李慢侯的骑兵可以缠住金军骑兵,他就能够从容攻城。 李慢侯道:“赵镇府见过那种步骑船联合的却月阵没有?” 赵立想了想,点了点头:“最近倒是见到了一些。颇为精妙,是一些自称纲队的扬州镖师们组建的。往淮西一带送货,竟然不惧金兵。” 李慢侯道:“我在扬州,用此阵屡破金兵。奈何水浅,战船施展不开,待到涨水,就可大排用场了。届时别说宿迁,恐怕还可以趁机北伐。” 赵立一动:“北伐?李少保可敢去打徐州?” 李慢侯道:“这有何不敢。徐州乃是要冲,迟早要打的。” 赵立问道:“迟早是多迟?” 李慢侯道:“今冬好好计议,打造新船,演练阵法,春末夏初先攻宿迁,后打淮阳,至迟到夏末,即刻兵临徐州。” 赵立激动的站起来,他还以为李慢侯现在不打宿迁,是推辞之语,以为他跟其他武将一样,都是怯战。没想到还有打徐州的计划,赵立是徐州人。他守徐州的时候,王复是知州,那个人给他带来了巨大的价值观输入。一个外乡人,一个文人,为了徐州,牺牲了自己,他赵立是一个徐州人,他有什么道理不保家守土呢。他收复徐州之后,上书朝廷给王复立了庙,每次出征都回去拜祭。可惜他南下楚州不久,徐州就再次失陷。他已经很久没去庙里看王复了。 在楚州逗留了五日才走,最后两日,李慢侯甚至跟赵立一起,带少量轻骑,悄悄去宿迁视察了一番。 发现守军又增加了,是一些山东百姓装扮,应该就是刘豫的部下。刘豫后来能够被金国立为伪齐皇帝,除了他足够精明,既赢得了挞懒的信任,还成功让粘罕最信赖的幕僚高庆裔帮他说服粘罕,金国朝堂上互相明争暗斗的两派同时支持他,也只有他能当这个傀儡皇帝;另外也是他自身的实力,帮金国做事,金国就得给他权力,他做的越来越好,权力自然也越来越大,已经从东平知府的身份,节制了大名府、开德府、濮州、滨州、博州、棣州、德州、沧州等地,整个黄河以南的金军占领区,几乎都由刘豫掌控,除了他也没谁能控制住局面。有时候当汉奸,也是要能力的。 难怪汉奸可恨,金兵一次次南下,又一次次北撤,城池一次次占领,又一次次丢弃,最大的原因就是他们占不住,他们的兵力野战可以,攻城略地也可以,但控制地方,实在是不够。签发燕云汉人、河北签军依然不足,刘豫帮了大忙。 商讨了计划,查看了地形,李慢侯这才马不停蹄的赶往海州,二月底,他终于赶到了海州。 情况比他想象的要糟糕的多,最大的困难是没人。 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事情,在他的情报中,海州是一个没怎么经受战火摧残,也没有敌我反复拉锯的地方,这种地方,理应保住更多生命才对,可偏偏海州地区的人口极少。 召见了当地几个土豪之后才理清逻辑,金兵南下,大量百姓逃亡。金兵过后,立马就是巨寇横行,乱匪肆虐,继续逼迫百姓逃亡。这跟其他地方没两样,不同的是,楚州、扬州位于南下的道路上,因此可以吸纳和截留大量流民,海州却是一个偏离主要通道的地区,因此这里的百姓是只出不进,山东南下的流民都不从这里过境,因此反而是这个战火洗礼更少的地方,人口也更少。 跟各县土豪沟通之后,他们估计,留下来的人口,最多三万户,整整四个县,还是大平原,竟然只有三万户,即便每户五个人,也就只有十五万人。历史上,海州被金国占领之后,因为人口过少,被降为下等州。 人口不足,劳动力就不够,这意味着海州地区将不太可能为他提供足够的军粮。不过倒是一个屯兵的好地方,可李慢侯不认可屯兵的优势,让一群士兵去种地,亦兵亦农,节约军费,看似很美,不过培养出一批民兵而已,没有任何意义。这跟临时招募乡兵进行训练,忙时放回去种地没什么区别,最多是提升了乡兵的动员能力,多了一批官职。李慢侯觉得,实行保甲法,让土豪带乡兵,能起到同样的作用,这已经在扬州试过。扬州哪里的土豪,带的还是大量北方流民乡兵,海州的土豪,带的可真的都是海州子弟兵,甚至是乡族兵。 至今还敢留在海州的土豪,无非是一些胆子大,实力强的大宗大姓,他们结寨自保。加上主要面对的是流寇,没遇上金军主力,倒也侥幸坚持过来。其实李慢侯不利用他们也不行,海州的特殊情况,造成了目前就是这些土豪控制着地方。 李慢侯拉拢他们的办法也简单,惠而不费。就是允许他们耕种被其他地主抛荒的土地,哪怕原地主回来,他们种下的粮食也准许他们收割完。一方面为了提高海州粮食产量,另一方面是拉拢这些土豪。基本上可以确定,海州将产生一波兼并潮,这些土豪将得到最大的红利。 除了这些土豪之外,海州留下的人口中,还有大量渔民。渔民受到的战争冲击更小,因为他们的位置更偏,也更穷,连流寇都对他们没兴趣。朐山、东海两县,大概有三千多渔民,分散在几十个渔村中。 李慢侯跟他们的首领谈了谈,渔民日子过得非常辛苦。主要是海鲜的价格很低,只有岸边附近的城市才会消费,而淮北缺乏沿海大城市,因此鱼货根本卖不上价。偏偏渔民必须靠着出售海鲜换取必需品,比如粮食,他们不可能完全靠吃鱼过日子。 李慢侯还发现,其实渔民最大的诉求,也是种地。个别渔村自己在海边开垦了一些贫瘠的土地,经济条件就要好很多。有学者说海州这一带,属于东夷文化。可李慢侯觉得,这仍然是被黄河中原农耕文明融合过的文化,下海是一种被迫。只有真正走投无路,才会选择下海。 李慢侯可以给他们土地,但他不愿意。海洋文明需要自己熬过艰难的岁月,才能迎来他们的红利期。但是他向渔村下了大笔订单,鲜鱼、咸鱼他都要。咸鱼用来改善生活,咸鱼可以留作战争期间作为军粮。 很奇怪的现象,鲜鱼在这个时代不便于运输,因此只能局限于海边,在没有大城市存在的海边,渔民没有市场可以理解。但为什么咸鱼也卖不掉呢?李慢侯发现,即便是一些沿海城市,竟然也大量吃河鱼。 后世的吃货们认为河鱼土气重,可这时代的人反而觉得海域腥气重,不好吃。通州一带就普遍更喜欢吃河鱼,李慢侯依然将此看做是农耕文化对海洋文化的挤压。因为文化是从农业走向大海,将内陆的饮食文化带入沿海,沿海自身的渔业文化反而被挤压成了弱势。有时候太过强盛的农耕文明,也是让中国人迟迟不下海的原因之一。 李慢侯带来了几万军队、工匠,加上他们的家属,人口将近十万人。足以在海州形成一个海鲜市场,让这些渔民更方便出手他们的海产。 于是皆大欢喜。 稳定了地方后,李慢侯才可以从容的考虑军事问题。 第一百一十三节 河路(1) “王袭。你的船造的怎么样了?” 王袭就是长期镇守瓜州水寨的张荣帐下七当家。 现在已经投靠了李慢侯,这事李慢侯跟张荣商量过,张荣也同意。他那些交椅们,金兵南下的时候,背叛了那么多,也不在乎多一个,投靠李慢侯至少让他还更能接受一些。 所以王袭现在就是李慢侯帐下的水军统领,官称水军钤辖。也给他请功,受封武功郎等中低级武职,也是朝廷命官。 “回大人话。在高邮已经打造了三百战船,等涨水后就能开过来。都是帆桨大船,不用纤夫也能在大江大河里出入。下海都没问题!” 李慢侯点点头:“时间很紧。没时间等那些船到来,还有大量准备要做。你去一趟涟水军,把图样给赵镇府,然后留下帮他打造一批战船。要快一点,你还要帮他的人练一练却月阵。最迟到五月,我们必须出击!” “薛宁。你带你的人,走一趟扬州。从海路过去,顺便探一探海路。如果能从海路沟通长江,以后运送粮草就方便了。” 薛宁就是叛降的刘豫部将。他是一个福建人,官宦子弟出身,父亲是兵部尚书薛奕。靠着父辈恩荫做了武官,在河北做制置使,算是一个高级武将,刘豫出身不正,极力拉拢这些宋朝大员。最关键的是,薛宁懂海战,所以被刘豫派到海州镇守。 他的家人都在刘豫手里,却选择投诚。他要投诚也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因为他的手下是大量山东签军,统制叫做盖谰。这些山东签军基本没什么战斗力,就是一群强征的民夫,可是家人都在山东,薛宁能成功游说他们投诚,说明有很强的笼络人心能力。 由于之前海州一带打造了大量战船,刘豫派薛宁南下的时候,也给他配了大量山东沿海打造的海船,因此李慢侯直接任命薛宁为海州海船提举,相当于海军统领加海贸大使。他一个福建人,应该算是目前海州最懂海战和海贸的人。 “下官,遵命[新笔趣阁.xsbiquge.info]。” 薛宁看似有话要说,但却以一个降臣身份,不敢说出来。 李慢侯能猜到他要说什么,肯定是海路不安全之类的话。中国古代王朝,是全世界对于安全追求最大的政权,西方人元明时期来到中国,很奇怪中国人为什么明明拥有大片海洋,却用成本巨大的大运河来运输漕粮。中国王朝何止不愿意冒海洋的风险,连长江他们都觉得危险。长江南北两岸,修建了大量平行于长江的运河,而不走长江。就是因为拉纤更安全,不用担心船只被江风吹翻。兀术能在韩世忠的封锁下,将大量财物运输到建康,原因就是有一条通往建康的平行于长江的内运河,只是这种内运河不像长江水道,时常淤积,结果兀术不熟悉水路,钻进了黄天荡。 如果说宋朝人这么做,是因为造船技术不行,连江风都抵御不了,那也就罢了,可偏偏宋朝的造船水平是世界一流的,拥有水密隔舱技术的中国船,从唐朝开始,就是最安全的海船。波斯来的海商,往往选择乘坐中国商船往来,哪怕他们的货物用他们自己的船,他们回去也一定要搭乘中国商船。 还是出于农耕文明对风险的极度厌恶心态,哪怕一丁点风险都不愿意冒。现在李慢侯不但要走海路,还要通江达海,将长江直接跟大海连同,就算这个福建人都觉得不安全。漕粮运输不应该绝对安全吗? 粮食当然越安全越好,可成本也很重要。粮食不是一个值得远距离运输的商品,宋代以前千里不贩籴。可如果可以用大海船运输,粮食贸易就变得有利可图。粮食贸易是必需品,大宗商品,这种贸易才最能刺激海运。 “你也不要太担心。韩太尉的大海船经常出没于长江,我写一封信给他。你去找他借几个海员,出入长江没问题。至于沿海南下,还得你摸索一下。” 下海是技术活,海路也是路,不是随便闯荡的,礁石、海流,这些看不见的因素,都能要命。当年朱勔为宋徽宗运送一个举行花石纲,运河实在走不了,冒险走了海运,结果倾覆在海里。 长江水道韩世忠已经摸清,他的水手肯定有自己的方法,画海图也好,凭经验也罢,这些掌握的知识非常宝贵,最便捷,最廉价的方法,就是直接把人弄过来。 薛宁点点头。 “李进彦。你带人探一探淮河,之前你去过涟水军,带兵多熟悉一下水路。顺便跟赵镇府配合演练一番。” 李进彦在李彦先战死之后,渡海到了东海县,收拢残部。走的就是淮河出海,当时是仓惶而逃,现在则要好好熟悉水路。这一点李彦先之前做过,因为李彦先就是试图通过淮河向楚州运粮,始终卡在金军的水寨上。最近已经打到距离楚州近在咫尺的北神镇,却再也无法寸进。等金兵腾出手,结果将李彦先的舰队歼灭在淮河上。 李进彦现在手里有一批大船,叫做弋船,说不上是海船还是河船,算是海州地区特有的船型,既能下海,也能入河。因为有帆,但也有拉纤的设计,“弋”这个字本身就是拖拽的意思。这是靖康元年,海州知州魏和请旨打造的。当时他以海州处于沿海登、莱一线,是宋金对峙地区,为防止金兵沿海南下,请求在海州打造弋船,以备缓急。这是四年前的事情,打造了数百艘弋船,一批被金兵摧毁,李进彦手里还搜集了两百多艘。 让李进彦去涟水军,其实也是一种手段。李进彦跟薛宁不和,原因是之前有过冲突。李进彦渡海来到东海,薛宁进兵来到海州,两人隔着海峡相望。一度李进彦产生过南下打算,因为无法收复朐山县,东海县地处孤岛,物资无法自给。其实他都派人去过越州,跟韩世忠联系上了,因为他以前也是韩世忠部将,曾是一个流放罪犯,被韩世忠收入军中。韩世忠逃跑后,他被李彦先收拢过来,一起北上到了海州。 如果不是李慢侯的到来,他可能已经渡海南下,因此他对这片海路更加熟悉。但李慢侯却派薛宁去探路,实在是因为这两人无法合作。李进彦跟赵立合作就没有抵触,他的上司李彦先就是因为为救赵立而战死的。一方面他不抵触继续完成先辈的使命,另一方面赵立肯定会顾念李彦先的情谊,对他照顾。这两人的合作,将会互相体谅。 如果说赵立死守徐州和楚州,打造出了一支守城强军,李彦先多次冲击金军水寨,他手下的部队很会打水战。将这两支部队组合起来,就能沿河野战。王袭恰好是此中高手,把这三人都放在涟水军,不知道能擦出什么样的火花来。 三月中旬,来海州已经十余日,一直忙的都没空好好看过这座城市。 终于抽出了一点空,加上军中轮休,李慢侯带着家人在海州逛起来。 一座沿海的小城市,城边就是海港。码头上有宋朝原来设置的榷场,十分冷清。监官逃的逃,死的死。商人也都还没来,招商也需要时间。 海州平阔,城北有一片山地,甚是难得。山由大小九座山峰组成,后世称锦屏山,此时叫朐山。最东端的山峰叫孔望山,山北、东都是大海,山西、南则是县城。这座县城的地理位置还是不错的,背山面海,兼顾了安全和经济。李慢侯在山中设了几座营垒,堵死敌人从山北偷袭的可能,结果发现但凡他选择的隘口,竟然都有县城的故垒,也不知道是哪个朝代的将领设置的,埋没在一片荒草之间。 城西有盐河通往淮、泗。附近有洛要、板浦、惠泽三个盐场,都有运河沟通。交通非常便利,唯独缺人。 城里现在多少有了些人气,李慢侯带来的两千步兵和他们的家属,总计五千多人进驻城里。留三千在扬州,为的是一旦那些女真战俘出现问题,可以有力量绞杀他们。五千多人加上一些本地人,总共差不多一万出头。哪怕以前海州只是一个小城,但一万人也显得过于稀少,这座城的规模,容纳三万人是合适的。 随着大量军属到来,城里的商店开张了不少,经营的货物十分有限,大多是一些衣食住行的物品,让金枝好一番抱怨,声称比公主集差远了。而且价格高昂,问着问着价格,都能跟掌柜的争吵起来。 让李慢侯好奇的是,这里竟然接受扬州来的粮票。原来主要消费者目前是军属,而这些军属则习惯使用粮票,竟然让这里的商铺都开始接受粮票。反倒是官府引发的钱引,没人愿意接受。因为钱引在蔡京时代,还勉强能保持一定的信用,南渡之后,大肆滥发,钱引的信用早就在破产的边缘。 第一百一十四节 河路(2) 钱引的单位是缗,原本指的是串铜钱的绳子,一缗钱就代表一千个铜钱,可惜在汴京的时候,钱引就只能换到一百铜钱左右,现在更是只值十几个铜钱。那么老大一张钱引,印刷精美,纸张厚实,恐怕造价都跟时值差不多了。但一张海报大小的钱引,使用起来甚至还不如铜钱。 最主要还是不稳定,赵构小朝廷不断罢免各地的一些铸钱,增印钱引。导致钱引超发,越来越不值钱,能不用钱引,没人愿意用。倒是这些粮票,多少就是多少,一升就是一升,一斗就是一斗,一斛就是一斛,有实物保证,童叟无欺,反倒更受欢迎。 可那是在扬州,是当时为了将方便集中百姓的粮食,印给老百姓的凭据,在扬州封闭的经济系统中形成货币,怎么在海州还是如此? 逛了一圈,突然碰到了正在带一个商人看铺面的侯东。 叫了一声,侯东立刻赶过来,那商人竟然也屁颠屁颠跟着跑过来。 “我看着街面上怎么也用粮票?” 侯东笑着解释:“刚开始是几个在军营门口做小买卖的商贩拿着粮票,问能不能兑现。我就让人给他们兑了,用的人就多了起来。我还在街上设了粮票铺,专门用票换粮,换的人不多。就是给老百姓一个安心!” 李慢侯笑道:“你倒是好打算。当心榷务找你麻烦。” 侯东被任命为海州、淮阳军主簿,管理州县钱粮,还监管军粮。现在李慢侯是藩镇,当然要军政一体,提高效率。 侯东笑道:“这是军票,他们凭什么找麻烦?” 这事在扬州不是没发生过,真当印钱引的朝廷机构什么金融原理都不懂?蔡京摸索了二十年,总结出了一些窍门。朝廷增发钱引,兑换钱引的机构,在地方上就是这些榷场负责。他们发现朝廷给他们的钱引越来越不值钱,扬州老百姓却越来越认可粮票,当然要发飙了。官司都打到了朝廷,最后也不了了之。因为侯东解释说这是给士兵的军粮,士兵不要钱引。朝廷惹得起地方官,却惹不起大头兵,这世道就这样,猫吃老鼠,老鼠却能吃象。 “你看着办吧,只要有利可图,一切我兜着!” 侯东笑道:“有大人这话就行。” 他就怕没人兜,有权力做后盾,赚钱实在太爽。 “这位是?” 李慢侯注意到拘谨的待在侯东身后,一直捧着笑脸的商人。 “这位是楚州豪商张岛。我从楚州请来开商铺的。他打算在这里开一间大粮铺,还要开一家大酒坊。” 占地皮,搞开发,吃土地增值的红利,这一套手段,侯东已经玩的门儿清。在扬州的时候,就在长江两岸搞过招商。只是在海州有些动力不足,主要原因是海州的土地没来得及兼并,就让李慢侯许给了那些当地土豪。 甚至大量的官职都许给了地方土豪,各县的知县是任命的进士、举人等有功名之人,可县尉全都是当地大土豪,谁的势力大,手里兵马多,直接任命,都不用考试。 侯东下手太晚,最后也只是在县城兼并了一些地皮,招些商人来经营。扬州来了一批,楚州来了一批,尤其是楚州商人,他们距离近,而且曾经大多流落扬州,反而对扬州势力更有情感。 这个张岛原来是楚州大土豪,田宅虽然贱卖了,可是在楚州战后,他回来帮着侯东料理了十余万亩土地,谈到了一个很理想的分成比例,一旦丰收,他手里将有大量的粮食,所以来海州先开一家粮铺和酒坊,新粮发卖,陈粮酿酒。 “正好我还想找你聊聊盐场的事情。海州这里,不靠盐终究不行。” 靠海吃海,海州本就有盐场,还就是北宋时期兴建的,到了宋徽宗、蔡京时代,每年的盐产量已经很可观,三座盐场每年煮盐四十七万多石,当然相对通州、泰州的盐场来说,规模不大。通州光一个利丰场一年就有四十九万石,泰州一个小海场一年将近七十万石,而这样的盐场,通州和泰州还有好几个,两淮二十五个榷盐场中,通州、楚州各有七个,泰州有八个,海州只有两个,朐山县设一个榷场,管板浦、惠泽两个盐场,怀仁县设一个榷场,管洛要盐场。 盐场大小,产量丰欠,主要看卖不卖的出去,而不是产不产的出来。 侯东叹道:“我看过了。不好办,当地人不感兴趣。我去盐场的时候,好多乡绅带着人拦我。” 李慢侯疑惑:“这是为何?开盐场对当地人也有好处啊!” 这是发展地方产业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当地老百姓要拦,海边的盐碱地也中不了庄稼,应该没有利益冲突才是。 侯东叹道:“我听当地老人说啊……” 侯东讲了一个带有哲理的小故事。海州产盐的历史是很悠久的,历朝历代都有盐场,到了宋代,也打算在这里开三个盐场。朝廷派了发运使来查看位置,老百姓十分欢迎,因为临近的楚州、泰州、通州都因盐场而发了财。可当地知州强烈反对,知州叫做孙伯纯,博弈的结果是,老百姓支持发运使,当地人堵了知州衙门。 孙伯纯气愤的对当地人将,你们这些愚民,我是为你们好。建盐场,现在看来,利在一时,但会贻害后世的,等三十年后你们就知道后悔了。孙伯纯还说,盐场不在产盐,而在售盐,售不出去,祸害的是当地人。果然过去了三十年,当地治安环境恶化,朝廷发来了大量囚犯、盗贼来熬盐,当地人贩盐也多有亏损的,盐场积压的海盐如山,老百姓许多破产。 后来朝廷还让孙伯纯在海州开办军器监,制作弓弩。孙伯纯也拒绝,说海州一向没有制作弓弩的材料,在这里设置军监很不方便。当地人找上孙伯纯,说可以用海鱼的鱼鳔制作。孙伯纯说,你们真笨,如果让朝廷知道了海州的鱼鳔可以用来制作弓弩,以后科征可就没有止息了。 “这故事我好像听说过。” 李慢侯好像似曾相识。 侯东道:“梦溪笔谈上记载了。称赞孙伯纯深谋远虑。” 李慢侯摇头笑道:“真有意思。我还以为大宋的士大夫,一个个都有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家国情怀呢,这孙伯纯还是一个地方主义者。维护地方,算计朝廷!” 侯东道:“可不是嘛。当地士人,现在都以为,海州如今残破,就是应了孙伯纯当年的远虑。可都要按孙伯纯这种做派,当官岂不是什么都不做最好了?” 李慢侯道:“无为而治!” 侯东道:“当官的无为了,老百姓怎么办?” 李慢侯道:“开还是要开的。先把盐场恢复起来,看看能不能捞点好处。” 侯东摇头:“哪儿那么容易。你现在虽然是镇府,可以截留地方财税,可盐茶除外,还是朝廷提举的。” 李慢侯点头:“这个我知道。盐茶他们没交给地方。我们能不能自产,能不能自销?” 侯东摇头:“我朝盐法,淮、浙盐则官给亭户本钱,诸州置仓,令商人买钞算请,每三百斤为袋,输钞钱十八斤。闽、广盐则隶本路漕司,官般官卖,以助岁计。不如茶法,许商人赴官买引,即园户市茶,赴合同场秤发,来的便利。” 茶盐专卖被蔡京改革后,产量、销量都大大增加,茶叶贸易已经相当开放,商人买了钞引后可以跟茶园直接交易,但盐还得跟盐场交易。装盐的袋子都是盐场特制,指定贩运地,根据长引还是短引限制,沿途都不能随便打开的。 这很不符合自由经济原理啊,限制太多了。 李慢侯道:“那私盐呢?” 侯东道:“你要做私盐?也是个办法,朝廷又不能杀你的头。不过开了私盐买卖,朝廷可要断你的给养了!” 李慢侯点头:“这就要靠你了。算一算账,看划不划算。如果不划算,就不搞私盐了。” 范宗尹建议开藩镇,地方军政财权都给了军阀,连朝廷设立的各种监司都罢免了,其实也没人肯来当那些官。朝廷节制的手段,那就是限制,江北藩镇上供的财富免除三年,三年就是一个坎。万一三年后,又不让你开藩镇了,你怎么办?这就是一个赌,你赌三年内你能不依靠朝廷的许可和支持,自力更生,或者不敢赌,就乖乖听话。 侯东笑道:“只要你能打,那就不怕。怕的是,你打不过女真,还得去求朝廷。” 李慢侯叹道:“我如果打不过,估计也没人会来帮我。你大胆做吧,先小心一点,他们不管,我们不问,他们要管,你不是会耍赖吗?” 侯东脸一黑:“谁耍赖了。本官向来堂堂正正,你说是不是张百万?” 旁边的张岛连连点头:“侯大人向来刚直不阿。” 李慢侯摆手:“反正我不管。你只有三年,三年没有成效,可能就麻烦了。” 第一百一十五节 河路(3) 按照范宗尹的藩镇设立办法,那完全就是有枣没枣打一杆子,反正江北都烂了,不给地方土豪和巨寇,就得给金兵。在朝堂辩论上都撕破脸,公开说“今当稍复藩镇之法,裂河南、江北数十州之地,付以兵权,俾蕃王室。较之弃地夷狄,岂不相远?” 万一三年之后,要收藩镇权力了,藩镇不从,朝廷势大的话,杀几个武将就是了。岳飞大概就是这么死的,至少是原因之一。同样,这也是范宗尹被弹劾的原罪之一,因为那时候大家看到藩镇没用了,当年建议设立藩镇的范宗尹那就该死,就是误国,谁管过程呢。 反过来,如果藩镇搞好了,能够挡住金兵,这就是范宗尹的政绩。 这么看来,李慢侯在海州当藩镇,跟范宗尹的利益一致,范宗尹就是他朝里的人。看来有时间得好好走走门路,郭仲威那样的事情,他可不想在遇到第二次。万一下次朝廷又给他来一个什么新的藩镇,削他的权力,他真受不了。 海州的民政,尽可能托付给侯东,地方权力大量下放给土豪。一切尽可能遵循乡村悠久的传统,不去破坏就最稳定。 海州虽然不是流民迁徙的主要路径,但多少也有一些流民。他们不想接受刘豫统治,或者接受不了。从山东东南沿海一带南迁,一部分被当地土豪吸收,雇佣他们种地。大部分则被侯东截留,山东胶西、密州一带沿海过来的难民,很大一部分都是渔民、盐户,直接被他安排在就近的怀仁县洛要盐场附近,声言圈地安置难民。盐场现在都没人管,朝廷的榷场还顾不上这里。因此很快就煮出了食盐,在朝廷来不及监管之前,第一批淮盐就上了海州的市面。 借鉴粮票的成功例子,侯东印刷了引票,他先用现金向难民收购食盐,接着规定商人必须用盐票换盐,借鉴的还是官府盐引的推广思路,但目的却不一样。官府是为了靠盐引获得铜钱,铜钱可是硬通货,不但大宋流通,日本、高丽,甚至金国都流通,导致宋朝常年处于缺钱状态,不断打击铜钱出口,却屡禁不止,明明有发钞权,却要自行打击,宋朝也是独一份。 军务则大胆托付给李忠,李忠跟随李慢侯多年,但始终没有表现出什么天赋。做什么事情都兢兢业业,都很努力,可都不出彩。但做什么事情,也没有大错。这就是一个普通人,没有超常的天赋,单凭努力,并不能成为一个英才。只是李慢侯十分信任他,只要不需要天赋的工作,都愿意交给他去做,培养他,锻炼他。 目前以李忠的能力,进取不足,守城有余。海州不可能成为攻防的重点,因此让他留守这里,李慢侯可以放心去其他方向。 到了四月,海州地区情况稳定,地面上匪患也不见几个,于是李慢侯南下涟水军。 涟水军在淮河以北,地理上跟海州是一个版块,却偏偏划入楚州,也不知道是怎么设计的,是不是出于秦岭南北都归陕西的政治考虑,总之给李慢侯带来了一些不便,如果可能的话,他打算把这里要过来。这样他就拥有了一个进出淮河的通道,方便他的水军行动。 到了这里,发现赵立在王袭的帮助下,步骑船协同战术已经练的颇有成效。他手下有一批精锐步兵,都是跟金军打过硬仗的,不单单会防守,野战也不止一次。唯一缺的是骑兵,只有三千人,远远不够用。 由于在淮河作战,可用的战船比运河选择多多了。李慢侯在高邮已经打造了一大批两千石帆桨船,经过试验,还是这种结构简单的船好用,那种翻轮船,看着也很不错,可对地形要求太高,在大江、大湖里作战还行,进入河水中,反不如这种帆桨船好事,关键是操作便利,士兵更好训练。 “好东西啊。你连这种玩意都搞出来了,痛快!” 刚刚训练完,出了一身臭汗的赵立洗都没洗,就拉着李慢侯看他的成果。 对李慢侯送给他的两具八牛弩格外喜欢,以前这东西只在东京等大城市的城墙上有,扬州只有一架。但实际上李慢侯发现,这东西设计出来是用于野战的。带有四个轮子,可以随步兵运动。架在城墙上,反而没什么作用,因为射界的问题,很难对攻到城下的敌人造成伤害。宋军早期也确实用于野战,打死辽军统帅萧挞凛那次,就是在野外设伏。而且可以射儿臂粗的蹶踏箭,钉在城墙上做攀爬用。可惜中后期的宋军,失去野战的勇气,只能摆到城墙上做样子。 由于制作困难,而且其中的诀窍,不是真正掌握的工匠,其他人很难摸索出来。现代人试图复员这种武器,结果只能做出样子,却没有威力可言。李慢侯是后来招到了一个从南京逃出来的军监工匠,才得到制作的秘诀,在扬州大肆复制。 宋军的大型床弩从两弓到四弓都有,这种三弓床弩就已经足够给力,四弓的他没见过,也不觉得有必要制造,因为三弓床弩的操作,就已经让人头疼,正规得一百个人同时操作,熟练的弩手至少也得五十个人,战场上的空间是很宝贵的,不可能派一大批只能打一枪的弩手占据地方。这种床弩也打不了第二枪,因为装填、瞄准一次至少半个时辰以上,战争不会给他从容的开第二发的机会。 经过各种摸索,一个却月大阵,安排一千步兵,两架八牛弩,两千骑兵,三十艘战船是最合适的。兼顾了灵便和威力。太大,阵法协同会出现问题,太小,难以应付大队骑兵。 这样三十艘大战船在两翼,提供火力支援。一千步兵在中央,两千骑兵在两翼,沿河前进,对抗五千女真骑兵不是问题。 但由于缺乏骑兵,赵立最多只能装备一个大却月阵,对此十分恼火。 “借骑兵?没必要!赵镇府似乎善守,不若多守城,我军善攻坚,自然多野战!” 李慢侯将他认为合理的分配说了出来,赵立却不服。 “我麾下三万精兵,各个都是骁勇豪壮之士,皆能披坚执锐,攻城拔寨!” 赵立是猛人,这种人带的军队,有浓烈的个人气质,尤其是经历过战争洗礼,已经产生了质变,此时赵立军的战斗力,肯定是在岳家军之上的。甚至可能不输给后期拥有了张宪、杨再兴这些猛将的岳家军。 李慢侯点点头:“那攻城就有劳赵镇府了。我军就负责断后、阻敌、打援,配合赵镇府专心攻城可好?” 李慢侯不介意做配角。 赵立哼道:“你的骑兵就那么金贵?再借我一千,我就能多组一个大阵了!” 李慢侯摇摇头:“骑兵不宝贵,可是难养活。马太难伺候了,一匹马的草料,顶的上五个人。我养了三万匹军马,已经全都换成了好马,那些川马甚至都扔到了扬州,租给纲队去了。你要早说,我给你留三千匹都不在话下。” 赵立眼睛圆瞪,简直是败家子,川马虽然不好,可比淮马一点都不差。放他这里,完全可以当战马用了。可李慢侯竟然租出去了! 一拍桌子:“败家!你要是嫌马多养不活,卖给我一千匹如何?” 李慢侯想了想道:“也不是不行。我在建康分到了五千匹女真马,那些契丹人是养马好手,养活了三千匹。我在扬州金军的南北大营缴获了一万匹战马,女真马三千匹,西夏马两千匹,契丹马五千匹。我还有几千吐蕃马,几千川马用作备马。却月大阵重在冲锋,最好能披上全甲,我可以给你一千可重载的女真马,你组一千铁浮屠。分作三队,组三座大阵,用于攻坚。还可以再给你两千契丹马,可用于侧翼迂回和追杀残敌。” 一千女真战马,两千契丹战马,这可是军国重器了,尤其是以前铁浮屠,想一想,赵立就坐不住了。 “那真是太感谢李少保了。” 李慢侯摆手:“这可是有条件的。得跟赵镇府商议一下,我想将涟水军划入海州。这样方便我军战船进入淮河作战,赵镇府可愿与我一同上奏?” 赵立皱眉:“你军进入淮水,谁敢挡你?” 李慢侯摇头:“大军开拔,钱粮、番库,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我两军规制不同,必然是有影响的。我可以将宿迁县划入楚州,宿迁比涟水军只大不小。” 赵立哼道:“朝廷封土,岂容你我私相授受。” 李慢侯道:“这怎是私相授受,无非是方便军兴之便。你我兴军,未必总能协同。若徐州一下,你西取南京、东京,我必北上山东,若我军出入淮河不便,会误了大事。” 提到徐州,赵立这才动容,为了大局,他点了点头。 “既如此,那你我就共同上奏,易地。” 他也想到了,他是要北伐徐州的,宿迁不划入楚州,楚州就无法跟徐州连成一片,万一到时候他过宿迁的时候,也带来不便的话,也是一个麻烦。 李慢侯道:“如此就说定了!” 赵立点头:“那好。涟水军即刻交于你,宿迁打下再归于我。但你得允我一件事。” 宿迁此时是金军南下的桥头堡,驻扎着金兵,赵立先把自己控制下的土地给李慢侯,换一个还没收复的州县,算是很有诚意了。 李慢侯问道:“何事?” 赵立道:“月底前,必须出兵!” 月底,现在都三月二十八了,也就是这两天就要出兵? 他想了想,点了下头:“我观你军阵,依然大成。一应兵马粮草,这一月也已经集齐,此时开战不算匆忙!” 第二日又准备了一日,三月三十,大军出发,直扑宿迁。 第一百一十六节 河路(4) 战略上,金军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宋军敢反击。战术上,他们月初就察觉到宋军在涟水打造战船,训练水战,知道肯定要沿河进攻。 因此这大半个月来,金军加固了宿迁城防。主要是刘豫派来的签军修整了城墙,储备了军粮,做长久坚守准备。战略上的疏忽,让金军短期内不可能大规模南下支援。 赵立尽起楚州三万大军,在宿迁三里外沿河立寨,这是前沿基地,方便储运后方粮草;最前沿则设在宿迁城外一里处,这才是前出阵地。 李慢侯则派出水路两军,一路配合赵立,在水寨合营。一路以契丹轻骑为主,迂回到宿迁以北的骆马湖位置,骆马湖此时还是四个相连通的独立湖泊,是从山东流出的沂水注入泗水的河口湖泊,后来随着黄河入淮的淤积,到了明朝以后四个湖泊才连成一体。此时黄河夺淮时间还短,几百年后才能连成一片,因此在湖区之间,有大片腾挪的空间,并且有一片丰茂的水草,之前挞懒屯兵这里,就是因为这里的水草方便牧马。 契丹骑兵在这里游牧,起到阻断金兵骑兵南下,以及向南预警的作用。 契丹复國军也不是孤军奋战,李慢侯让王袭亲自带一支千人出头的灵活水军入驻湖区,织茭为城,支援契丹人。契丹人前可以断金军后路,退可以进入茭城,打这种灵活的仗,才是契丹人最熟悉和最擅长的。 如今已到夏天,水位涨的很高,不但骆马湖地区水面宽阔,就连宿迁北边的泗水(黄河夺占)的河面也是一片开阔,浑黄的河水上,无数战船穿过。 围城已经十日,敌军骑兵多次来源,都被阻截在骆马湖一带,契丹人手里有大量酒精,烧了许多刘豫粮草。最北已经在下邳县附近活动,让敌境一片风声鹤唳。 北面战船封堵,南面楚军攻城。 赵立攻城的办法也是架设云梯,这是经过检验的最佳攻城方法,不用也不行。填平护城河,推着云梯抵近城墙,下面万弩齐发,压制城头火力,勇士攀爬云梯。 同样的步骤,李慢侯在金军哪里也见过,而且发现金军玩起来比赵立玩起来还流畅。 城上大概有三千女真士兵,还有超过两万的山东签军,主力还是这些女真士兵。一开始只有一千,先后突围支援过来两千。赵立和李慢侯都玩不起长围战术,因为等不及秋天。 所以只能猛攻。 赵立争功,李慢侯只能退让,让他的楚州军先行攻打。 果然他手里有一批能跟金军死战的猛士,体力和身材上有所不如,勇气和坚韧上,丝毫不输。 十架云梯同时攻打,当士兵终于踏上一座城墙之后,遭到了女真人的重点打击,即将不支的时候,赵立带着他的亲兵支援,硬是抢占了一段城墙。 围城第三天,就登上了城墙,赵立相当得意。 只要敌人不来援助,这座城就是他的了。 李慢侯苦笑:“我才刚刚要在北方建水寨,切断金军援兵,你这里就攻下了宿迁,是不是太快了一些?” 赵立哼道:“要怪就怪金贼不耐打!” 李慢侯道:“这样,你夺了城墙、城门后,先不要急。我军探马说有大股金军来援,等我伏击他们,然后你在夺城如何?” 赵立闷哼:“如此麻烦。” 他还是点点头。李慢侯可给了他不少好东西,光是扬州造的铁甲就一千具,没有这些全装铁甲,虽然他还是能攻下城池,但伤亡难免会大一些。这些铁甲可不便宜,而且地方军队很难要到,更不用说他们这些自生自灭的藩镇兵了。 去年赵构登岸之后,努力打造了一批铁甲,叫全装甲,就是俗称的步人甲。造价让皇帝都要肉疼,专门把张俊和辛企宗叫来,交代说“是甲分毫以上,皆生民膏血,若弃掷一甲叶,是弃生民方守之肤。诸军用之,当思爱惜。” 唯恐这些铁甲,被张俊和辛企宗的士兵不爱惜。一副铠甲造价多少?杭州军监的李鄴接圣旨造这批铁甲,每副工料之费都要八千缗多,官方造甲,许多地方可以强制,比如原料可以从民间和买,所谓和买,意思是商量着买,实际上多少都有强制,工匠工资可以压低,甚至直接使用徭役。但因为赵构关心,这些铠甲质量没有问题。一副八千多缗,看着恐怖,但也没那么夸张,因为“缗”贬值的厉害,用铜钱计价,一副铠甲是3万8千2百钱,折合不过38贯200文,够一个中产之家半年的用度,也是很贵了。 可是扬州造甲更贵,因为都是民办,材料、工匠都是市购或者雇工,一领铠甲造价,在围城之前高达五十贯,围城之时,甚至超过一百贯,现在恢复到了市价,依然有五十贯。一千领铁甲,可就是五万贯铜钱。让赵立买,他可买不起。而且不止这些,之前楚州围城的时候,就送给过他三千领,让他可以组建一个四千人的亲兵队。 其他器械就更不用说了,八牛弩有钱都买不到。战船也是如此。 总之赵立觉得他欠了很大的人情。 于是赵立夺下宿迁南面城墙、城门之后,暂时停止了攻击。城内金军和签军还以为对方打不动了,进行了一波反击,结果被击退后老实了。再次派出斥候求援,然后在城里街道布设距马等物,准备巷战。 只等了三天,伏击的结果就传来了,大功告成。也没多大功,就歼灭了一千女真骑兵。方法是契丹军不断骚扰,让女真人烦不胜烦,追击之下,被引入了骆马湖区,在西北的禺头湖和中间的大江湖之间,伏兵四起,大量小船步骑配合将女真骑兵后路切断,阻截在湖区之间,追缴了几个时辰后全部歼灭,缴获了五百多匹战马。所谓满万不可敌的女真人,在合适的环境下,李慢侯部将们虐杀他们现在已经十分拿手了。可在女真人熟悉的地形中,还是打不过他们,假如平原野战,甚至一比五都打不过他们。女真人的实力确实不是吹出来的。 看来靠缴获也是可以发展壮大的,尤其是骑兵,因为敌人别的都缺,就是不缺战马。不过经过这一番伏击,女真人肯定就学乖了,以后的伏击不太可能成功,李慢侯也就让赵立立刻攻城,现将宿迁拿下。 赵立此番攻城,容易多了。在城墙上的狭小空间战斗,他还有些放不开手脚。到了城市地面,大肆放火。女真人也好,签军也好,他们的那些距马很容易被烧毁。而且诺达的城市,仅剩的女真人也防备不过来,展现拉开之后,大多数位置是签军负责防守的,他们没多大决心,很快纷纷逃跑,一半阵前倒戈。 女真人之前控制城门等退路,迫使签军作战,现在一正面城墙都被宋军占领,签军们没有退路就投降,女真人弹压了一下后也放弃了,两千出头女真人抢出城门,打算突围。 可宿迁东面是泗水,如今在黄河水的加持下一片汪洋,北面是睢水,也是春夏水涨的时节,南面被宋军遮蔽,他们只能往西突围。如此明显的漏洞,李慢侯和赵立二人怎么可能没有防备。因此又是一次伏击,可惜没能全部留下,只打死了几百个女真兵。战马倒是缴获了颇多,主要是他们逃跑根本没带备马,都留在了城里的马厩里。原本这里三千女真,留下了六千多匹备马,虽然主要是契丹马,但也胜在耐用。 缴获当然是一人一半的,甚至甚至一匹都不想留,想跟李慢侯换成女真马或者西夏马,他非常喜欢重甲冲锋的感觉,希望多组建一些铁浮屠。 马李慢侯可以给,他又不喜欢重甲冲锋,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会用到。但是一身铁浮屠马甲,造价很不菲,赵立未必买得起。看来得找时间跟他探一探经济合作的问题了。 攻下宿迁之后,一边安顿签军,一边继续前进。宿迁只是第一战,而且只是一个小战,这次出兵,最大的目标在于徐州。必须赶在入秋之前拿下徐州。然后还需要进行一番守备,等待秋冬时节金军的反扑。 下一战是淮阳军,两战甚至和写一份军报,因为两座城池距离很近。淮阳军的军治所在下邳县,距离宿迁不过八十里,行军最多三日,急行军一日便可抵达。而且这里也挨着骆马群湖,可以说就是隔着整个湖泊群,那那片湖泊早就被李慢侯抢占了。现在进入下邳县可以说是一路坦途。 这次依然是赵立攻城,一来是他似乎有发泄不了的怒气,需要宣泄,二来是他经验更丰富,李慢侯的部队以前还真没打过攻坚战,守城战打过了,野战打过了,就差攻坚战了。但不可能永远不大,在宿迁时候他观战过,看过金军守城的套路,跟他们攻城一样简单,就是靠着士兵的悍勇在作战,对于守城器具的使用,远不如宋军,好处是他们不依赖这些,劣势是只要有跟他们一样勇武的战士,他们守城的效率会大大下降。 为了积累经验,赵立主攻,李慢侯的部队作为第二梯队学习经验。赵立的铁甲亲兵冲上城头之后,李慢侯的部队紧跟着冲上去。面对从城墙两面挤压过来的金军大队,此时李慢侯的士兵终于找到了感觉,都不知道跟女真俘虏打了几百次了,面对这些人,甚至让他们感觉到了一丝熟悉感,仿佛回到了扬州的决斗场。 一番厮杀过后,赵立目瞪口呆,他发现李慢侯的部队步战金军,竟然那么的从容洒脱。配合及其精妙,遇到对方猛士冲杀,一点都不慌。他还以为他的部队才是真正的百战精兵,此时才知道,小看了天下英雄。 第一百一十七节 河路(5) 不止赵立震惊,李慢侯的精锐步兵,把女真人都杀懵了。以前遇到的宋军,不提绝大多数逃跑的,极个别鼓起血勇跟他们死战的,也往往没什么章法,可面前这伙宋军甲兵,一个个进退有度,连一点慌乱都没有,仿佛这不是厮杀,而是游戏一样。 谁愿意为了游戏送命? 看着自己人一个个轻易被杀,女真人终于认怂了。战死一半之后,其他溃逃下城。但宋军竟然紧追不舍,他们一边逃,一边追杀,追杀的时候,依然很有节奏。一点都不贪功冒进,夺城、夺门,一系列动作下来,才过去了不到半日。 接着大军开进淮阳军,步骑在街头与女真人巷战,这时候已经没有什么意外。狭小的街道,密集的队列,爆炸的掌心雷,可想而知,防守一方死的很惨。 战后赵立很纳闷:“你的兵怎么练的?” 李慢侯笑道:“你是带兵之人,还问我怎么练的?” 就因为是带兵之人,才为此纳闷呢。赵立的兵都经过严格训练,他自认为没人能做的比他认真,最宝贵的是他的兵都经过血战,放眼天下,他自认为没有这样的部队,所以他才一直争头阵,不是看不起李慢侯,而是觉得李慢侯的兵不行。那些兵,一个个身材矮小,沉默寡言,老实巴交的,没有半分彪悍之气,能打仗? 今天李慢侯算是让他开眼了,这些兵,短小却精悍,力小但灵活,杀起人来让人头皮发麻,十分有节奏,如同泥瓦匠在砌墙,如同民夫在插秧,一板一眼,有条不紊。 “怎如此小气?” 赵立还以为李慢侯不想分享带兵的法门。 李慢侯摇头:“没什么诀窍,就是打出来的。无他,唯手熟尔!” 赵立哂笑:“这杀人也没地方练去?他们在那里熟的手?” 李慢侯道:“你没听过扬州校场的搏杀大戏?” 楚州被包围了近一年,他想听也听不到,解围后,又一心扑在反攻上,不是听不到,而是没心思去听。 “我回头问一下!” 之后几天两人一边进军徐州,赵立一边频繁的向李慢侯讨教女真人的事情。他没想到李慢侯竟然抓了那么多女真俘虏,还让这些俘虏配合练兵,这简直不能想象。 “只要肯用心,敌人也是可以合作的。跟朋友相处融洽不是本事,跟敌人相处融洽才算能耐。” 李慢侯得意的说道。 两人的得意劲儿很快就没了。 徐州坚城在望,而敌人这次已经有了充足的准备。 方法还是那样的方法,敌人还是那样的敌人,力量对比不同,哪怕只是毫厘之差,往往就能决定胜负。 防守徐州的主力依然是女真人,但是极为坚韧。现在李慢侯已经开始区分女真人中的不同类型,借鉴契丹人的分法。女真有生女真,熟女真之分。熟女真主要是当年被契丹人征服的女真部落,将他们迁居到辽东平原的农耕区,以农业为主。生女真指的是那些在山林里,表面臣服实际独立的女真部落。完颜家族就是其中一部,最后统一了其他女真部落,用猛安谋克制取代原本的部落形态,形成如今的女真国家形态。 生女真后来征服熟女真,连同一起居住在辽东平原地区的奚族、渤海人以及汉人一起征服,在这里划定猛安谋克制,关内的人将这些渤海人、奚族人和汉人等同视作女真。但加以区分的话,这些女真的步战能力尚可,马战能力稍差,关键是坚韧的性情远逊那些生女真。看来坚守徐州的,就是一批生女真,人数也不算多,大概五六千人。 可是每逢搏杀,悍勇异常。连续猛攻三天,两次攻上城墙都被打退。赵立气的要亲自登城,被李慢侯死死拦住。 徐州是一座坚城,地处平原地区,打这样的城池,没有什么取巧的办法。假如真有一支军队死守,拼到最后,无非拼的是谁更顽强一些。但攻城总归是对防守方有利,本来这些女真就很悍勇,猛打猛冲没什么效果,他们还占据优势,优势之大比野战还有利。继续进攻只是白白浪费生命。 面对这种城池,故老相传的法门是围城,长年累月的围城,断粮断水。 不知道徐州到底储存了多少粮食,但应该不会少。当年赵立防守这里的时候,失败不是因为断粮而失守,就是打不过。如今他比之前的力量强多了,但攻守逆位,他增强的兵力,还比不上攻城的劣势。猛攻三天,他自己也知道硬攻攻不下来。 于是徐州攻防转向围城打援。 攻城处于劣势,诱使敌人来救援,就有一些优势了,而且可以预设战场,可以设伏,比较主动。 攻击宿迁和淮阳军用了一个月时间,来到徐州城下的时候,已经是五月中旬。正是最热的时候,但也是敌人最不可能来支援的时候。 经过初期的猛攻,锐气过后,开始长围,已经到了六月初。 徐州四门都被截断,设立四座陆营,两座水营。设伏了敌军数股援军。 现在李慢侯已经敢跟万人规模的女真骑兵野战对阵,十具八牛弩作为破坚兵器部署在阵前,骑兵部署在两翼,在用数以百计的单弓床弩提供火力压制。根本不怕女真骑兵的掠阵,尤其是在夏天,拼的是耐高温的能力。双方人员、战马,披着重甲,顶在烈阳下,不用打,不断就有人跌落马下。 李慢侯又足够鸡贼,才不肯放弃优势不用,因此他的野战部队,也是在营前列阵,营寨上的投石机、床弩都能提供压制火力。结果导致两只万人规模的女真骑兵前来救援,生生被阻挡在城外无法进城。 坚持到六月下旬,双方各有攻守,互有伤亡,交换比还比较有利。金军也停止冲阵,始终没有见到他们的铁浮屠,大概那种战略力量,不是容易能调集过来的。因此战争打成了焦灼战。 李慢侯在外围打援,给赵立争取到了充足的时间,可他依然没能攻下徐州。他的部队损失不小,但却越打越多。因为许多徐州土豪带着乡兵来投奔他,赵立本来就是一个徐州人,又带着徐州乡兵在徐州地区打了很久游击,后来救援楚州,只有几千人冲进楚州城,两万多徐州乡兵返回徐州,这些人可没有死光,都潜伏在乡间,继续游击。而且带动了徐州地区的抗战风气,其实之前徐州之所以屯驻女真精兵,就是因为这些游击队的存在。 游击队不断投靠赵立,而且拖家带口的,一副要跟着赵立的架势。显然他们也知道,入秋之后,金兵又会打来,徐州早就不是一个好地方。金兵、巨寇、乱匪,加上他们这些乡兵,即便赵立不来,其中许多乡兵都打算逃难去,赵立来了,自然投靠赵立,又知道赵立现在是楚州藩镇,那就南下楚州好了。 进入七月,赵立也打不动了。 “撤吧。泗州报警了。” 赵立无比颓丧,气势如虹而来,灰头土脸而去,像他这种刚烈的人最不能接受。 “是真的有警?” 李慢侯确认道,有些将领喜欢找借口。 “真的有警!” 看来赵立不是那种死要面子的军官。 李慢侯道:“都不是笨蛋啊。我们围点打援,女真人围魏救赵。泗州有警,有险吗?” 赵立道:“暂时无忧。泗州城也不容易攻下,我留了精兵。就怕金贼增兵。” 李慢侯道:“那就撤吧。眼看入秋。你先撤!” 赵立想了想,这次没争强。他营里聚集了太多拖家带口的徐州老乡,也不方便断后。 赵立的楚州军已经不足三万,但跟随他的徐州乡兵和家属,拖家带口的超过十万人,趁着水位未降,步骑护持走水路,还算安全。 但十几万人的迁移,是一个大工程。足足用了一个月,最后一批人才撤走。 李慢侯一边继续围城,一边不断出城野战,目的不是为了杀敌。派出的都是两三千规模的阵列,而且稍微走的远一些,演练在没有营寨保护的情况下,纯粹的野战。也跟金军小股部队进行过几次战斗,确定只要阵型足够严整,士兵意志坚定,不会溃逃,不会崩溃,就算战败,也不会出现歼灭性的伤亡。其实女真骑兵遇到宋军重步兵的时候,如果对方抵抗十分顽强,女真人也无法靠骑兵取胜,更多是下马步战。所以结阵的步兵,只要足够坚韧,是能够抵挡下来的。更何况李慢侯的阵列里,不止有步兵,还有骑兵。 七月初,李慢侯的部队也开始撤退。先拔陆营,后拔水营,交替后撤。始终留下一个大却月阵断后,同样撤了一个月才撤到淮阳军,到这里就不能撤了,留下修整。 在淮阳军跟赵立商讨一下军务,发现以河为路这个进攻思路是对的,但是效果没有想象中那么理想。本以为只要足够强势,能够打到黄河去。现在看来,以河为路,确实能给自己带来安全,却受到河流的制约,不够机动。很容易被敌人迂回到后方,甚至进攻后方城池,这次泗州预警就是例子。 赵立稍微沮丧了几天,就又乐观起来,毕竟这次算是打了胜仗。给朝廷写捷报,都很有底气,收复两座城池,靖康以来毫无争议的大捷! 第一百一十八节 捷报(1) 有些事情,不亲眼看看,那些聪明人就绝不相信,哪怕他们的亲信去看过,他们也不肯相信,因为他们的亲信不会骗他们,可他们的亲信会被人骗。 反正无论如何,赵构一直都很怀疑扬州所谓的女真人搏杀大戏是真打,要是真打,怎么会叫大戏? 可就在今天,扬州三千护军,压着一千女真人坐船来到了杭州。他们是跟着公主的銮驾一起南下的,两个公主南渡,这一次扬州人没有阻拦,现在的扬州人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团结,太多外地人,大多外地人,根本无法齐心合力。 公主銮驾队列里,塞入一千个女真战俘,这不危险?当然危险,所以有更危险的三千公主护军随行。所有的女真人,都被关在船舱里,戴上了镣铐。一开始大家还小心谨慎,过了长江,看到一个个吐得天昏地暗,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的女真人,也就放心了。当然脚镣还是不能去掉的。 杭州城经过去年的劫难,才过去了一年,今年就又活力四射。没办法,一国之首都,只要有一个安定的环境,多大的劫难都能度过去,因为全国各地有无数的资源会向这里倾注。 场地已经找好,是张太尉新建的太平楼地基,临时被圈起来,引来无数看热闹的百姓。张俊太尉,如今可是天字第一号权臣。不仅兵强马壮,而且深得皇帝宠信,因为皇帝宠信,格外兵强马壮,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强军。 张太尉家的酒楼外,拉起铁质的栅栏,里面坐了一地刚刚下船,无精打采的女真人,看热闹的人被太尉军挡在百步之外,根本看不见里面发生了什么。里面还有几千扬州兵跟几个女真人头领争吵着。 终于似乎谈妥了什么,女真人一个个走到旁边的大箱子旁,打开了那些箱子,竟然是一张张战具,全装甲,刀枪,巨斧,重锤等等。 一千公主护军也换了装备,另外两千在一旁戒备。最终,两拨人打在了一起。结果毫无意外,以前公主护军,对上一群晕船的女真俘虏,轻而易举就将他们击败。 看完这场大戏之后,张太尉一脸艳羡的看着那些护军,对身旁一个富家公子说道。 “陛下。这些公主护军当真是锐不可当!” 富家公子正是皇帝,微服出巡,专程来看大戏的。哪怕张俊夸赞公主护军精锐,但却很难让赵构相信他们竟然轻而易举的打败了同等数量的女真人,那些女真人是真的,赵构以前见过,印象深刻。 “爱卿。你是说他们是真打?” 赵构十分怀疑。 张俊点点头:“这么大场面,假打比真打难的多。” 张俊是行家,他的兵不弱。之前皇帝逃亡海上,他在明州断后,借助城池,借助地利,在水稻田里打退过金兵,那些金兵可不是老弱残兵,而是兀术派去追击赵构的四千精锐。除非兀术不想抓赵构,否则不可能派一些弱旅充数。 张俊这场胜利,后来被评为中兴第一功,史称明州之战,排名还在韩世忠的黄天荡,吴阶的和尚原大战之上,而岳飞的那些战功,甚至都没排进去。 不是张俊这次战功有多重要,而是很让赵构满意。因为为了保护赵构,张俊才肯拼命,就冲这个,张俊就能一辈子富贵,他只需要关键时刻出那么几次手就行了。此战之后,赵构也确实开始信任张俊,精心打造的盔甲武器,优先张俊的部队。 赵构还是怀疑:“张太尉,要是你的甲兵上去,能不能打?” 张俊问道:“跟谁打?” 这是个问题,赵构本想说跟女真人打的,但万一女真人作假,还是跟公主护军打,直接检验一下对手的水平。 张俊跑过去跟公主护军的头领曹破辽商量。 “当然行。太尉想几打一?” 别看曹破辽这浪荡子别的不行,做这些花活儿是把好手。 “什么几打一?” 张俊问道。 曹破辽傲慢的说道:“在扬州呢。这些女真人都是一对多的,不过太尉手下有好汉,倒也可以单挑。可以一对一,可以十对十,可以一百对一百,最多一千对一千,随太尉挑。” 张俊摇摇头:“本官不挑女真人,挑你们公主护军。” 曹破辽一顿:“这倒新鲜。不知道太尉想怎么挑?” 张俊哼道:“当然像方才一样,各出一千了。” 曹破辽皱了皱眉眉头:“这个啊。本官难办啊,公主护军轻易不出手。没点彩头,他们,你知道的,都是些不懂事的蛮子。” 张俊琢磨过味来了,这是看不起他啊,想坑他张太尉的彩头?姥姥! 张俊眼珠子一转,屁颠屁颠的跑到了赵构身边。 “陛下。那群护军讨彩头。没彩头,不肯打啊!” 赵构笑了:“这容易。我出,出多少合适?” 赵构本想大嘴一张,撒出去几千贯花钱,但他又舍不得,如今日子不好过啊。安南、高丽接连要求入贡,他都拒绝了,不是不想要这种虚假的脸面,而是舍不得回赐。俩小国以前拿点土特产骗天朝的财富也就算了,如今这时节,地主家也没余粮。 至少在当前,赵构是节衣缩食的。韩世忠派人来送了一批缴获的西夏骏马,说是此马太过雄俊,人臣不该御使。赵构立刻让人送还韩世忠,说他现在不怎么出宫,用不着战马,留给韩太尉杀敌用。后来吕颐浩打击刘光世,弹劾刘光世一月花掉了两千万缗巨款,要查账。赵构下令罢除他的宫内舆服,省了几百万缗,送给刘光世填补漏洞。 现在让他拿出一笔彩头,他真舍不得。但也不至于出不起,在军事问题上,他现在可精心的很,多少钱都愿意花。但还是先问清楚,别多给了。 张俊屁颠屁颠的跑过去询问。 “这看太尉你了。我们扬州啊,平时女真人打一场,别人一个兵出一贯。我们这些护军,从来不下场的。丢不起那个人。这太尉都可以打听去,曹某绝不诳语。” 张俊想了想道:“我出两千人,你们出一千?” 曹破辽耸耸肩:“可以。” 张俊此时顾不得丢脸,继续问:“赢了彩头归赢家?” 曹破辽道:“当然!” 张俊一副得逞的模样:“就这样说定了。本官马上就派人。” 二打一,这点自信张俊还是有的。真遇上女真人了,他没什么信心。但也不是没跟女真人打过。他是行家,他看得出这些女真人状态不好,虽然是真打,可看那鸟样,打完一个个面如土色,八成是晕船了,这样的女真兵算个鸟。 他张太尉的兵可不赖,西军精锐一大把。而且披甲率高,三万大军,有一万全装甲,都是皇帝亲自下旨打造的精良铁甲。虽然他们搏杀用的甲胄不一样,还得在外面裹一套木甲,这一点不影响,他那些兵是批的动甲的精壮。刀剑都是木质加重的假兵器,更不用怕了,连人都不用死,打就完了,双拳难敌四手,他真不信这些矮小的南方兵打得赢他的西军壮汉。 立刻就跑去了皇帝身边:“陛下。护军太骄横,非得让臣派两千人对他们一千,还讨要两千贯彩头。臣这打是不打?” 赵构算了算,两千贯,可是五十副全装铁甲啊。颇有些肉疼。但是一咬牙,还是掏了。 “让你的人好好打,别舍不得使力气。赢了另有重赏!” “得令!” 张俊痛快的安排去了,自以为两千贯到手了。 那边曹破辽还真没看上这两千贯,他一直注意着旁边酒楼上,见一个手下朝他点头,不由笑了起来。酒楼上开了赌盘,本来是几个大赌坊悄悄开的女真人对护军的赌盘,谁想护军轻而易举的打赢女真人,接着又传出张太尉兵两千对一千公主护军,又要开赌。赌坊继续开盘,曹破辽刚刚跟张俊商量,其实是拖延时间,让手下去压赌。 这样的赌盘扬州常开,杭州这边果然马上就跟风,趁着杭州人还摸不清情况,得狠狠赢几把。 张俊一边指挥自己的手下精锐换武器,一边继续跟曹破辽讨论规则,曹破辽一再告诫他,让他的人守规矩,被杀了,就要躺下。张俊虽然点头,可看着不太像愿意服从规矩的样子。 曹破辽也没有坚持,护军和女真人的搏杀打了这么久,早就学会了如何对付不守规矩的人,不守规矩吃亏的是他们自己,曹破辽也不坚持。 战斗开始。一开始张俊的兵也整整齐齐,步阵压上,互相冲撞几次之后,双方阵线都有些散乱。公主护军是弱势一方,毕竟双倍的兵力差距,让他不得不承受两翼被包围的情况,而他们的阵型收缩的很紧,看似十分被动。 一群女真人坐在场边,边吃肉边喝酒,这是答应他们的条件,输了也给肉吃。虽然有的人边吃边吐,吐了还是继续吃喝。还不由鄙夷的看了一眼张太尉军,觉得他们会死的很惨。 果然张太尉兵越压越上,公主护军越缩越紧,可突然像崩开的皮筋,他们将张太尉军阵型给崩开了,从中间直接开花,张太尉军被一分为二。双方的大混战开始,场面太混乱,看都看不清。只看见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骂娘,倒下的人越来越多,站着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明了。 怎么是公主护军的人站着的多? 张俊有些傻眼。而且现在他看明白了,那些护军十个一群,八个一伍的,而他的人拥挤做一团,人多的一方,反而像是被别人包围。不断被人攻击,守了这边,那边挨揍。 “张太尉,怎么回事?” 赵构也看明白了,因为站着的太尉兵已经所剩无几,公主护军竟然还剩下大半。而且看太尉兵,一个个在地上哀嚎,而那些躺下的公主护军,则护住自己的头,一动不动。 张俊狡辩道:“陛下。实是臣这地方小,排不开阵势。人多反而窝了兵力。待臣择日,择地再与他们较量!” 赵构摆手:“罢了。看来前两日送来的捷报是真的。那李慢侯真这么能打?” 第一百一十九节 捷报(2) 公主銮驾跟李慢侯一起出发,李慢侯已经到了海州,打了一场大战,公主銮驾一路大张旗鼓,走走停停,才刚刚到杭州。 一路上穿州过县,巡回表演护军搏杀女真战俘的大戏,赚了不少钱不说,大大提高了公主护军的名声。 这是李慢侯有意为之,他上次临走前跟吴国公主聊过,虽然觉得公主不可能受委屈,但最终还是决定将三千精兵让公主高调的带回杭州,这样以后可就不是公主会不会受委屈,而是别人敢不敢让公主受委屈。 让女真人南下,是李慢侯深思熟虑的结果。他已经离开扬州,那些女真战俘留在扬州,毕竟不是个事。反倒是把他们放到临安,相对来说更容易控制。赵构身边有的是人手,张俊这些人逼急了,一千女真战俘还真翻不起浪。李慢侯总不能一直让自己最精锐的部队,当俘虏营看守,那太浪费。 而且李慢侯已经用这些战俘练了很久,效果明显,可其他宋军的战斗力还有待提高,尤其是面对女真人还有心理上的阴影。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让张俊、韩世忠他们也练练兵,等有几十万见了女真人就想扑上去的强兵,女真人多么不可敌也得歇菜。 另外还有赚钱的目的,在扬州的时候,必须建个决斗场,主要目的是为了练兵,赚钱当然也很重要,可子城那么大的地面,在百万人口的扬州,寸土寸金,干点什么都能赚钱,甚至更多。但李慢侯不在扬州,战俘他不想拉到海州这个小地方。那么为什么不送去临安,这里才能赚大钱。在扬州,观众席很少坐到三千人,还主要是一些商业活动,一些商人请客。这样的人在杭州只会更多,让请权贵子弟,请文武百官去青楼的钱,多流一点到决斗场中,那就是一笔巨额财富。 之后扬州子城的地面还能腾出来搞点副业,开一些作坊,地皮卖了或者收租,每年又是一笔进项。 李慢侯对现金流很看重,他的部队每年要耗到一千万贯,这是之前扬州的极端环境下,以后会少吗?不一定,虽然采购战马的钱少了,打造铁甲的价格也恢复正常,但他开始建造战船,打造海船,有了水军和海军,不但不会少,可能还会增加。如果他留在扬州,当然能想办法榨出足够的钱来,可是他被弄到海州,侯东的开发虽然很顺利,可潜力在哪里,海州不可能跟扬州相比。两人对过一次账,如果李慢侯不压缩开销,未来三年内都会持续亏钱,甚至要变卖一些资产。 持续亏损怎么能行!已经积累起来的资本,最好的去处就是进入投资持续滚动,直接消耗,这是杀鸡取卵。 无法节流,就只能开源。所以才想到将角斗事业搬到临安,在未来二三十年中,全世界发展最快的城市和大市场就是临安,这里的娱乐业大有可为。 恰好赵构在烧成白地的杭州城,给公主划了一大片地,李慢侯建议,与其耗巨资建成公主府,倒不如建成斗兽场,日进斗金! 至于斗兽场的经营,公主也不需要操心,曹破辽是个中好手,在扬州时候,就已经是侯东手下干将,专管斗兽场经营。 这不,斗兽场都还没建好,他已经准备好大半建造基金,一路上巡演过来,赚了很大一笔,超过了十万贯。因为经过镇江、平江、越州这几个兀术洗劫过的城市的时候,带着仇恨的情绪,每场巡演都有上万人参观,那些老百姓大骂女真人,看到女真人被虐,非但忘了继续怪公主护军收他们戏票钱,甚至还有人往场子里大把撒钱的。 平江人最有钱,平江人也最恨女真人,因为女真人在苏州城,不但杀人,还放了火。 用江南老百姓的仇恨赚钱确实不地道,可这些钱如果用于杀女真人,江南百姓应该很支持。 终于到了杭州,杭州的表演早就预定。一路上都是这样,侯东以前巡演的班底还在,有人打前站,有人收尾,效率极高。杭州的表演场地选择了张太尉家刚圈下来准备盖酒楼的地基,很大一块地,还在杭州城繁华街区,十分难得。张太尉也乐于这种大戏给自己的酒楼增加人气,痛快的答应,当然租金是要收的。谁想到皇帝听到消息,竟然说要来看,让张俊给安排一下。这可难为了张太尉,公主护军的大戏是卖了票的,皇帝要包场当然没问题,可皇帝只说要看,这岂不是要他张太尉出钱。 张俊没办法,找护军统领商量,曹破辽并不知道皇帝要看,只以为是张俊自己要包场,张俊要包场,也得按规矩来,狠狠宰了张太尉一笔,收了他一万贯。就这还是看在太尉面子上,普通人他懒得伺候。 一场决斗之后,皇帝就一脸忧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张俊也琢磨不过来,如今皇帝的心思越来越深,心里话轻易不跟人说。 秘密送皇帝回宫之后第二天,海州、楚州两大藩镇献俘的队伍就到了临安。 来的这么快,竟然只比捷报晚了三天,因为他们也是骑马来的。 一人三马,五千精骑。 其中李慢侯帐下三千,一千铁浮屠,一千拐子马,一千游骑兵,赵立帐下只有两千,一千他砸锅卖铁凑起来的铁浮屠,一千拐子马,至于游骑,赵立没有,他不但战马少,骑手也少,因此都用铁甲保护起来,重甲是铁浮屠,轻甲是拐子马。 五千精骑,来到杭州,除了献俘外,也是要让皇帝检阅他们的军容,因此全都是一人三马,马上驮着他们的铠甲外,还驮着一个个麻袋。 在杭州城外换装,赵立的兵铁甲擦洗的锃亮,李慢侯却特别叮嘱他的手下,这些人身上的铁甲,全都占满鲜血。 因此进城的时候,两只军队的气质截然不同,一个军容整齐气势昂扬,一个浑身血腥气息,简直是把战场的味道带进了杭州。 唯一有一个破坏气氛的,一个胖乎乎的家伙,身穿儒衫,骑着一头驴,笑容可掬,还走在最前面,见谁都打招呼。 大军进城献俘的消息,早就传遍全城,张俊、杨沂中早早调集的军队维持治安,一个小黄门在城门口迎接。 “不是献俘吗?俘虏呢?” 小黄门疑问道。 骑着驴的胖子,连忙爬下来,爬的小心翼翼,他之所以不骑马,是因为害怕。 “公公容禀。俘虏就在哪里面。” 小黄门跑到后面一匹马旁,摸了摸麻袋,瞬间把手缩回来。 “都是人头?” 小黄门还以为他们把俘虏绑在了麻袋里,看几十匹驮马上都装着麻袋,还以为抓了几十个俘虏,没想到都是人头,把他吓了一跳,这得有多少人头啊! “可不是吗。都是人头,所以这才日夜兼程的,我这两股啊,都磨稀烂了。日赶夜赶,生怕坏了,看不清楚。撒石灰也不好使,还是臭气熏天。待会别熏到皇上,可就死罪了。” 小黄门连连摆手:“不死,不死。陛下高兴着呢,今天特意大宴群臣,一早交待了,俘虏到了,直接绑了带过去,看这样也不用绑。都送过去吧。” “好嘞。有劳公公带路。” 一路被带到皇宫,一座寒酸的皇宫,北宋的皇宫之小,是历代之最。开封的皇宫本来是当地节度使的官衙,宋初几个皇帝想扩建,周围老百姓不答应,谁不想住在皇宫边上,于是没人肯搬家。赵家人虽然胆小怕事,有一点好,就是好说话,不搬也就算了。因此直到宋徽宗时代,皇宫都没法扩大。蔡京帮忙扩大了一些,也只是将皇宫周边的军营等公共机构搬走后扩建的,民居还真搬不动。 北宋的皇宫都寒酸,南宋赵构的就更加寒酸,连开封的皇宫都不如。别说比紫禁城,本来就是杭州的官谢,一座州的衙门能有多大?而且把杭州定级为行在,这皇宫的规模也没法提升,只是临时行宫,连扩大的借口都没有。 但容纳五千骑兵还是可以的,不过那些备马就只能拴在外面。 赵构确实高兴,虽然昨天还有些忧心,这怎么刚设藩镇,这藩镇就这么能打,三年后,撤的了他们吗? 如果不是昨天看到公主护军跟女真战俘的搏杀,又让张俊的精兵去试了一下,赵构根本不可能相信李慢侯和赵立的捷报,他们声称收复宿迁和淮阳军,这赵构相信,金兵撤走后,派兵接收也算收复,这几年所谓的收复都是这样,然后秋天金军南下就又丢了。但两个藩镇还宣称,他们一共杀死两千女真兵,俘虏五万山东签军,还从徐州带回来十六万百姓,带百姓赵构信,杀死两千女真兵,他不信。 看了昨天的搏杀之后,他信了。于是今天大宴群臣,他要好好立立威。这几年的憋屈,今天要好好张扬一下。一路南逃,国土沦丧,好多人骂他,他的威望实在太低。今天都要弥补回来,让这些人看看,他赵构也是一个勇武的皇帝,手下的人是能打的。 群臣等着开宴,俘虏迟迟不到。 终于小黄门一脸急色的跑进来。 “俘虏呢?” 赵构问。 “在外头。” 小黄门答。 “绑好了?” 赵构问。 “算绑好了。” 小黄门答。 “什么叫算?绑好了就赶紧带进来。” 赵构此时十分威严,小黄门还没见到皇帝这么威严过,顿时不敢说话。 一溜烟出去。 回来的时候,旁边跟着一个胖子,牵着一头驴。 满朝文武和皇帝都傻眼了。 “俘虏呢?” 赵构坐在龙椅上问道,该不会俘虏了一头驴吧,女真驴? “在驴上。” 小黄门回答。 赵构明白了,小毛驴驮着一口硕大的麻袋,累得哼哧哼哧,还真是小心,绑了就行了,还套上麻袋。 “打开!” 赵构威严的声音响起。 “不好吧?” 牵着毛驴的胖子小声询问小黄门。 小黄门觉得今天皇帝有点反常,他也不敢说话,伴君如伴虎,这两年赵构心性大变,在明州的时候,他可是亲眼看见皇帝开弓杀人的,射杀的还是他自己的武直,很多是从小跟着他的护卫,太狠辣了。 “皇上让你打开,你就打来,啰嗦什么!” 小黄门喝道。 胖子不敢说话,赶忙费力的将麻袋拔了下来,然后打开袋口。 满朝文武各列其班,都翘首看着,结果看到咕噜噜滚出一地脑袋,腐臭味,石灰味,顿时盈满了大殿。 哇。 站得近的几个低级官员当时就吐了。 赵构强忍着恶心,他站得远,味道轻,也看不大清楚,还能忍着。 小黄门此时不开窍的说道:“陛下。俘虏还有,要不要都带进来?” 赵构问道:“都是人头?” 小黄门道:“都是人头,奴婢清点过了,七十二麻袋,每袋三十颗。” 赵构嗯了一声,面不改色,摆了摆手。 “交有司查验,验明后埋了。” 小黄门好死不死的又问:“陛下。还开不开宴?” 哇。 赵构也吐了。 第一百二十节 捷报(3) 宴还是要开的。 赵构和满朝文武吃不下去,很快有人聪明的建议,应该让前线的将士赴宴,文宴改成武宴,所有人都称善。 接着赵构骑在一匹黄骠马上,由张俊和杨沂中陪同,检阅五千精骑。 看着骑兵整齐的军容,以及甲衣上的血污,一想到那些人头,赵构又有些反胃。 张俊和杨沂中则羡慕那些战马,都是女真马、西夏马,连驮马都是契丹马,而他们现在只能用大理马和川马。 报捷之后,留官兵吃饭,皇帝单独召见楚州的主簿兼回易官侯东。回易官就是一个为军队做生意的幕僚,不过朝廷不但不反对,反而支持,理论上要求回易贸易入账,可实际上大多数军官都作为自己的私财,朝廷也不过问。岳飞大概是一个例外,别人的回易官,都是一些跟将领有关系的富商巨贾,富得流油。岳飞的回易官,也非常会做生意,但却常年穿着草鞋、粗麻布衣。岳飞身边聚集了一大批这种不为钱财,一心北伐中原的人。 很显然,李慢侯的回易官看着就不像好东西,肥头大耳,眼睛滴溜溜转,肯定贪了很多。赵构找他,询问了一些战况,又问了一些困难。 可算问到了点上,这个叫做侯东的回易官,当堂就哭了起来。 太难了! 一年要花辣么多钱,一千万贯啊,可不是不值钱的钱引,都是真金白银还有黄铜,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又是买马又是造船,还要收养难民,一张嘴就知道要钱,半个字儿都不会赚,碰到这样的上司,太难了。 侯东可算是真情流露,李慢侯从不听他抱怨,还总下死命令。赵构真是一个好听众,竟然不打岔。 听完以后,赵构才开始问问题,十分犀利。 “一年千万贯?这钱从何来?” 这没法回答。 总不能说是巧取豪夺的。 侯东有些惊慌:“都是公主的私财,以前是蔡相家的。” 李慢侯叮嘱过他,自己扛不住的就让公主去扛。 赵构闷哼一声,蔡京搜刮的,那就正常了。 “若这些资材耗尽又该如何?” 赵构问道。 其实是一笔固定的资产,他也就放心了,而且听说花这么多钱,他更放心了。这意味着离开朝廷,没人养得起这样的精兵。朝廷就能制约他们。假如不花钱,练出这么多强兵,赵构反而要睡不着觉。 “耗光就裁军。已经裁了一半。怕是还得继续裁撤。我听说留在杭州的护军,不日都将遣散。” 侯东煞有介事的说道。 这回该赵构惊慌了:“裁了兵,金军入秋后打来,该如何守御?” 侯东说道:“李少保说,议和就省钱了。” 赵构哼道:“议和?你家少保支持议和?” 目前朝堂上再次分裂为主战和主和两派,而且都很极端,主战的恨不能立刻誓师北伐,主和的恨不能赶紧屈膝投降。幸好赵构不是宋钦宗,他虽然看着不言不语,但是很有主见。最近回来了一个可疑的秦桧,莫名其妙的带着家人在涟水军被赵立的兵发现,送来了临安。他竟说他是带着家人从燕北之地,杀了监守,一路南逃到大宋的。这话没人信,都说秦桧是奸细。只有范宗尹等少数主和派支持秦桧,赵构也没有深究。假如秦桧真是金国奸细,他更不能杀。 文臣分为两派,武将却大多主战,刘光世分明不敢打仗,却主战的厉害。究其原因,打仗他们才有兵权,才能吃空饷。这个李慢侯这么能打,竟然想主和? 侯东回答:“我家少保说,早打晚打都得打,早打不如晚打。得先平内忧,才能解外患。” 赵构面无表情叹道:“李少保倒是有见地。告诉你家少保,先不要裁军。待北伐中原,收复两京,朕替他解战袍。” 没人知道赵构到底是不是一个主和派,但至少在绍兴议和前,赵构也声称要北伐中原,要收复两京,要迎回三圣。因为女真人没给他议和的希望,等到金国立了刘豫之后,赵构才开始积极主和。也不是自己大张旗鼓,而是让大臣们说出来。金国立了刘豫之后,在金国和大宋之间有了刘豫的伪齐,赵构其实是非常高兴的。他甚至想跟伪齐议和,在跟刘豫这个赵家叛臣的国书中,谦卑的称对方为大齐。 如果这个“大齐”能存在,还能跟大宋和平共处,大宋才真的摆脱了女真人的阴影。可惜这个伪齐不识相,金国看不起大宋也就罢了,伪齐竟然也看不起大宋,伪齐筹谋南征比金国还积极,也要来夺赵家的花花江山。 自从今年九月,刘豫登基之后,赵构就派人跟他秘密接触。招降此人不太可能,对方表示不想步张邦昌的后尘,张邦昌老实巴交的将皇位还给赵氏,结果李纲等辈力主赐死张邦昌,让张邦昌成为两宋唯一一个明文赐死的文臣。 刘豫不但没有归降之意,反而咄咄逼人,试图划江而治。不过目前双方也没有大战,都只是小范围交火,互相招降。刘豫方更不得人心一些,投降宋室的人比投降刘豫的人要多得多。 入对完后,赵构赐了一些恩赏之物,也没多少东西,就是一些丝绸绢帛,意思意思。真正值钱的,是给了一批铁甲。赵构对兵甲十分关切,因此江南地区的军监恢复的很快,虽然主要用来装备张俊和辛企宗兄弟的军队,也会赏赐其他将领一些。给李慢侯三百具,赵立三百具。马匹则没有给,大概是看过李慢侯那些马后,他从大理国买来那些马有些拿不出手。 这些都不是李慢侯急需的,他派侯东来杭州献俘,而不是派一个武将来,也是有其他目的的。向赵构提出这样一个要求,支调一批工匠,他想打造海船,通日本、高丽贸易,以此弥补军费,心想有那么大的军功,没准赵构一高兴,就同意了。 结果赵构没同意,反而意外的允许海州跟国内榷场进行贸易,给予一年一百万贯免税额度。 离开皇宫后,侯东先去公主府给两个公主请安,俩公主现在都住在吴国长公主府,现在柔福公主因扬州所立的功劳,已经被封为越国长公主,依然是拉拢吴越人心。赏赐了庞大的田宅,越国公主决定将其建设成斗兽场,以后一直挤在吴国公主这里也不错,两姐妹能常说说话。 侯东来看公主,除了拜见旧主之外,还带来了李慢侯的一些信件。李慢侯继续向公主报告他在海州的一举一动,不是为了汇报,纯粹是给公主解闷。因此更多的是一些见闻和心情感受。 公主也将自己写的一些信件,交给侯东,让他带给李慢侯。 做完这些之后,侯东开始在杭州城里掀起一股送礼热潮,给一些当朝权贵都送礼,礼物不重,只是表达一个心意。其中主要是给范宗尹送了一整套女真铁浮屠战甲,连人带马都有,用木马、木人架起来,当一个摆件不错。这种东西,李慢侯在扬州缴获了很多,毕竟打死了两千多个铁浮屠兵,许多铁甲被炸烂了,也有一部分完好无损,人完全是被震死的,马甲还能用,人甲则找不到合适的人穿,倒是给了赵立几百套,赵立手下有一批山东大汉,李慢侯手下的山东大汉,主要是轻骑兵,重骑反而更多是浙兵。 攒了一套给范宗尹做见面礼,礼物很特殊,比价值更高。最重要的,是向范宗尹表达一种亲近的态度。除了范宗尹,给其他文官可一个都没送,还送了一些礼物给各个武将,比如给张俊送了几颗东海珍珠,给刘光世送了几张女真强弓,给杨沂中送了五匹女真战马。 这些都是缴获,包括几颗东珠,都是从女真军官的帽子上扣下来的。送这些人礼物,李慢侯也是打听过的。 范宗尹这个人很奇怪,最近卷入了一起权力风波中,而且跟皇帝卯上了。范宗尹目前正得势,因为随着赵鼎和吕颐浩内斗的两败俱伤,双双离开中枢,范宗尹借设立藩镇之策,成为唯一的宰相,而且是宋朝最年轻的宰相,只有三十岁。之前最年轻的当属张浚,三十三岁为相。范宗尹打破了这个记录,也说明他的得宠程度。 可这样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跟皇帝拧着来。他要求朝堂上讨论宋徽宗时期滥赏的问题,徽宗滥赏,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比如童贯封王就是其中的标志之一。但此举彻底得罪了一些武将,其中包括刘光世、韩世忠等人,目前凡是能提起名头的武将,基本上都在童贯手下当过差,包括刚刚在和尚原打败金军的吴阶兄弟。童贯手下能带出这么多能打的军人说明一个问题,未必是童贯慧眼识人,而是童贯能激发西军将领的士气,除他之外,包括李纲这样的文官,都用不好西军,这也是一个奇事。 一方面范宗尹鼓动朝堂声讨宋徽宗滥赏故事,另一方面他还跟辛企宗、辛道宗兄弟过从甚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宰相拉拢武将,还是赵构很信任的武将,说他笨吧,三十岁高居宰相之职,笨不到哪儿去,说他聪明吧,如此疯狂的挑起朝堂争斗,还结交武将,引起皇帝猜忌,又在大乱之时,开罪武将集团,连根他过从甚密的辛道宗兄弟都不高兴,因为两兄弟也曾在童贯手下做过事。 这件事闹到最后,范宗尹跟武将集团针锋相对,朝臣两边站队,最后皇帝站在武将集团一边。借口说“朕不欲归过君父,敛怨士夫,可日下寝罢”,不想把罪过归罪于他爹,也不想让士大夫怨恨他,请范宗尹暂且放下议论这件事。 结果范宗尹不听,偏要在这件事上辨个黑白。 这件事闹的很大,李慢侯在海州都听说了,他不认为范宗尹是个蠢货,敢将好友,武将和皇帝一起开罪。他认为归根结底这还是朝堂上主战、主和之分,谁让武将都主战呢,明明不能打,一个个调门喊得很高,而范宗尹是主和的。因此他想先压服主战派,借童贯这个已经被黑成碳的太监的恶名,把一众西军将领拉下马。皇帝支持武将,那就连皇帝一起压服,反正赵构看起来不是一个强势的皇帝,而范宗尹现在是唯一的宰相,文官之首,反对者都已经被驱逐出朝堂。 历史上,在这件事上,皇帝不支持范宗尹,范宗尹以辞官相威胁,结果皇帝同意他辞官归隐,年纪轻轻就淡出了朝堂,下放到温州做知州去。最终导致秦桧上位,成为宰相。 李慢侯在这种形势下,适逢其会打了一场大胜仗,接着还表露出他主和的态度。又给范宗尹送了礼,情况很明显,就是在告诉范宗尹,自己要跟他结盟。当然范宗尹可能会认为这是李慢侯在攀附他。 他怎么想,李慢侯无所谓,他只是需要一个在朝堂上能帮他说的上话的人。范宗尹实在是最合适的人选,设立藩镇是范宗尹的政见,李慢侯是藩镇,藩镇强,范宗尹地位就稳,两人的利益已经绑在一块了。 至于主和,李慢侯是主和的,但他只是希望争取时间。时间对一个稳定的政权更有利,金国靠的是一股初兴之势,这股势头很难持久。就在最近,金兵开始出现溃逃现象,哪怕是一些杂牌女真,以前也没有溃逃。李慢侯还听说过一些奇闻,就在立刘豫做伪齐皇帝之后,女真人中竟然出现了逃避战争而装死的猛安。 就金国那种混乱的政体,如果不趁着阿骨打时代留下的一批精兵猛将扫平天下,过个一二十年,那些趴在汉人身上吸血为生的女真猛安谋克们,恐怕连箭都不会射。 因此李慢侯的主和,是阶段性的,是积攒力量,稳定形势,谋定后动。暂时,他跟范宗尹的意见一致。 不但让侯东向皇帝表明自己的态度,侯东求见范宗尹的时候,也陈述这种观点。希望可以让范宗尹在朝堂斗争中不要死的那么惨。 至于说范宗尹反败为胜,那是不可能的。范宗尹少年得志,有些不知道天高地厚,赵构可没疯,虽然赵构比范宗尹还年轻,但经历这么多惨事之后,他没崩溃,早就锻炼出城府。他不可能为了范宗尹,收回那些加在武将身上的封赏。他不敢同时得罪刘光世、吴阶兄弟、辛启宗兄弟这些西军将领。 最后的结果,如果范宗尹明白事理一些,就会暂罢这件事,赵构也不会同意他离开,肯定会留他。他在朝堂里,会继续支持江北藩镇化。 意思只能带到,范宗尹能玩到什么程度,就看他是否能最快成长起来。李慢侯还让侯东向范宗尹传达他对郭仲威的不满,提出两个设想,一个是把郭仲威调到徐泗,让他去收复徐州,一个是把他撤了,这人在真扬地区为非作歹,天怒人怨。 侯东很忙,他不敢多停留,因为那五千精骑,必须尽快北上,像他们匆忙南下一样,尽快赶往前线,已经八月,金兵随时可能南下,假如今年还南下的话。如果南下,楚州、海州肯定是重中之重,他们不可能看着江淮宋军对他们发起一波夏季攻势之后,不还以一个冬季攻势,不然还被人视作示弱,这对于一个军事政权来说,是很危险的。 只是李慢侯真的想错了,这个秋天,金军还真的就没有南下。 第一百二十一节 东守 “海贸你没开成?郭仲威你没搞掉。怎么我的兵还没带回来?” 骑兵当然带回来了,比侯东回来的要早,献俘第二日,就请奏前线紧急,被军官带回来了。侯东没有跟着一起回来,一方面是去送礼,另一方面是骑驴奔袭对他来说,简直太折磨了。 他应该跟步兵一起坐船回来,可他却是一个人回来的。 侯东苦着脸:“刚要出城,就被张太尉的神武军拦下。拿着圣旨,你让我怎么办?” 这事不是张俊干的,是赵构干的。他还是那种精兵强将都往自己身边聚的毛病,这也不是什么问题,问题是精兵强将在他身边,他老逃跑,又不敢打一仗。 接着是郭仲威的问题,这家伙被李慢侯逼到真州后,并不甘心。他部队很多,养不起。分了一万去天长军,那里是薛庆的地盘,可是薛庆兵弱,撵不走他。郭仲威在哪里设卡,拦路收费。张荣根本不管,只要不是水路上的事儿,他一概不管。 “郭仲威怎么办?” 李慢侯问道。他看不上郭仲威是一回事,这家伙已经影响了扬州到海州之间的贸易,许多从扬州拉来的商人,都在抱怨。而且现在不打断他的爪子,手迟早要伸到扬州去。 “我上回借了他不少钱,一个子都没还。他手下的人还抢了我不少地。” 敢借给郭仲威钱,是因为侯东在真州也圈了不少地,真州残破的连郭仲威都不愿意去,地价很低,随着一年时间,金兵也没有南下,这里恢复了不少。朝廷恢复了茶叶榷场,在这里发行茶引,这里的商业恢复很快。 但郭仲威不但不还钱不说,在真州巧取豪夺,根本不管是不是李慢侯名下的产业。 “薛庆怎么连郭仲威都打不过?” 腐化的太快,李慢侯不由感叹,才过两年好日子,薛庆手下那些渔民就丧失了战斗力,不但早就不下水,一个个跑到陆地上做地主,现在连刀枪的手艺都丢了。 “郭仲威可不好惹。他手下有的是亡命徒。能跟他比的,也就林永了。” 郭仲威是从河北一路难逃的,有说他是巨寇的,有说他是溃兵的,他手下五花八门,有流寇,有溃兵,一路杀到南方,是跟李成、张用一级的巨寇。拥兵三万,能打的至少也有几千。江南的官兵都打不过他,除了韩世忠等少数将领之外,还真没人制得住他。 “林永?林永没有名头啊!” 之前让薛庆出马,是因为郭仲威侵入薛庆的地盘,林永坐镇通泰,小日子过的也不错,腐化没腐化不知道,但他师出无名。 “少保。江北哪里有什么王法,郭仲威敢越境滋事,朝廷不闻不问。林永为何就不能擅自出击?” 这话点醒了李慢侯。 朝廷软弱无能,江北被他们看做弃地,根本不指望江北提供什么。现在快入冬了,他们还等着金兵南下,此时绝不会在江北搞什么,即便林永杀了郭仲威,大概也不会深究,只要林永接下来能帮他们顶住金兵,依然是一个好藩镇。 “那就这样!” 李慢侯狠狠拍了一下桌子。 该跋扈的时候,就跋扈一些,他可是镇抚使,相当于唐朝的藩镇,民国的军阀。 “你亲自去一趟。告诉林永,动作要快。吞了郭仲威,出了事我兜着。” 林永手下的实力,李慢侯很认可。因为很多是他以前的手下,林永跟着李慢侯,也没少打仗。最重要的是,他拉走了李慢侯手下一批能打的人。比如一直被李慢侯压制的田氏兄弟,还有徐明等李慢侯不太信任的西军军官。他先后拉走了一百多个西军军官,导致李慢侯手下的西军出身的军官,只剩下几十个,多是第一批那些老兵,中规中矩,没一个出色的。反倒是林永拉走的,大多数是刺头儿,这些人难管束,但真的很能打。 田氏兄弟帮他带骑兵,徐明帮他带步兵,他的军官团比郭仲威专业多了。至于士兵,主要是他在通泰一带剿匪收编的溃兵、流寇,挑选其中的精壮者从军。体制模仿的也是李慢侯的制度,因为创建制度,林永可不擅长。而且他还组建了三百铁浮屠,这主要出自他个人的情节,其实根本用不上。 现在林永也已经拥兵两万,他很粗苯,可是侯东留下一个团队帮他。通泰地区大量土地被侯东兼并,商业也恢复的不错,税收收的上来,他也算是兵精粮足。打郭仲威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海州这边不要紧吧?” 侯东问道。 李慢侯道:“看来今年金兵不一定南下。这倒是怪了,明明揍了他们一顿,没道理不来报仇啊?这个挞懒倒是个有意思的人。” 已经到了九月,金兵一直没有动静。他和赵立都在各自的防区进行防御准备,可敌人迟迟不见踪影,现在边境地区一片平静,倒是做起了生意。 身处宋金对峙地区,李慢侯收集的情报更加丰富和详实,这几年金军南下,东路军一直都是挞懒在负责。这个人很有意思,以前一直没遇到什么抵抗,这两年开始处处碰壁,竟变成了主和派。 有谋的人往往都这样,迷信智力。挞懒的手下实力并不弱,因为女真兵比例更高。挞懒用兵,喜欢取巧。结果他手下的女真士兵阵亡率低,大多都是女真士兵,反而是最猛的兀术帐下,兵力构成越来越复杂,女真人、契丹人、汉人统统都有,就是因为兀术部伤亡太大,女真士兵补充不上。 但挞懒手下的兵,也跟挞懒一样,有些油滑。一方面是挞懒手下的女真人血脉不纯,挞懒早年跟着完颜阿骨打征服辽东,他力主在辽南地区建立猛安谋克制,比如辽南最重要的遥辇昭古牙部族,这本是辽国外戚,其实就是契丹人的近族奚族,本是契丹部落之一,很早一起反唐,临时反叛,契丹耶律氏统一其他契丹人之后,奚族就成了同族外姓,一直被排挤,一部分被发到了辽东镇守。挞懒征服这里之后,主持将九营遥辇昭古牙部族设为九个猛安。 这九个猛安的奚族就一直在挞懒帐下。另外还有其他渤海猛安,契丹猛安等辽东猛安,都在挞懒帐下效命,伤亡一直很小,补充不是问题。他们虽然不是女真人,可装扮、服饰都跟女真无异,在南方就被看做女真人。 而且这些辽东兵,对女真人的忠诚度极高,不像兀术手下从草原上征募的契丹人,对辽国还有故国之情,一方面是辽东契丹外姓多,属于不受待见的边民,另一方面辽东契丹部落臣服的早,跟女真融合更深,他们跟草原契丹人的立场不一样。 挞懒虽然扶持了刘豫登基,但他的军队并没有撤出伪齐,在山东北部的齐州、青州驻扎了不少。但却不在主动进攻,收集到许多消息,挞懒手下士兵现在都很消极,他们不想为伪齐作战。当然可以抢到东西的时候,他们是很拼的,可现在已经很难抢到东西,还有可能把命搭上,自然就消极了。甚至传言说,有一个叫大挞不也渤海万户,经常抱怨,说他为金国立下汗马功劳,应该立他,刘豫没有寸功,却立刘豫。 立刘豫为皇帝,是一件大事,不但对南宋来说是这样,对金国来说也是如此。导致金国内部的主战、主和两派斗争的也很激烈。而且很可能比宋朝更激烈,因为北宋的文官传统毕竟根深蒂固,两派斗的再凶,也很难发生什么激变。而金国政治,发源于部落,依然带有浓郁的部落文化,他们都起来可是要杀人的。 刘豫不想卷入金国内斗,所以他一方面讨好挞懒,一方面讨好粘罕,可这种骑墙手法,也很危险,意味着得不到某一派的坚定支持。 这段时间挞懒在山东就没有行动,就是一种表现。 李慢侯算是摸清楚了,挞懒这种人,跟兀术不一样,兀术是你越强他越要摧毁你的抵抗意志,挞懒是你越强,他越不想招惹你。 另外金军内部的主战派,此时注意力都被陕西方向吸引了过去。一场富平之战,他们取得了巨大胜利。虽然损失也很惨重,收获也非常丰厚,夺取了张浚搜刮的几千万贯物资,足以支撑他们在陕西的军事行动。金国的战略开始转向从陕西入四川,然后从长江上游攻打江南,这是一种很正确的战略思路,自古北灭南,都是抢占上游。金军统帅们,虽然文化水平不高,可军事眼光都不错,还有大量汉人谋士出谋划策,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因此他们今年在陕西大举用兵,本以为宋军在富平一战丢失了主力,应该毫无抵抗力才对,谁知道吴阶、吴璘兄弟俩,紧靠富平之战后收集的几千散兵游勇,依托和尚原地形,竟然打退了金军大军。 第一百二十二节 西攻 陕西的消息传递很困难,李慢侯只知道一个大概,只知道吴阶兄弟取得了一些胜利,张浚为两兄弟大肆宣扬。 知道历史的李慢侯自然知道和尚原之战的意义,毫无疑问这是一场大胜,其实不是大胜都不要紧,他是第一次宋军在野战中击溃金兵,这具有某种转折点意义。虽然吴阶兄弟是依托有利地形,以少胜多阻击敌人,可这是首次宋军敢于野战,并且胜利。 金军初败,并不服气,还在往陕西集结兵力,于是放弃了从淮西等地南侵的计划。可以说吴阶兄弟此时以少量部队,牵制了金军主力,给南宋争取了喘息之机。这个意义,又大过他的军事意义。 对于吴阶兄弟的水平,李慢侯是服气的,他虽然也取得了不少胜利,可是自认为没能力在野战中击溃金军。守城他现在很有信心,野战哪怕占据有利地形,他依然很难取得大胜。战场上的嗅觉,他远不如吴阶兄弟这种从小兵做起,成为统帅的将领。 所以李慢侯目前依然以立足守势为主。别人不来打他,他也不主动出击,这让赵立都他颇有怨言。赵立侦查到金军在徐州并没有增加兵力,只是派来一些签军,主力还是几千女真人后,希望再次联合进攻徐州。李慢侯认为没有意义,这种反复拉锯,除了消耗生命之外,对于战局不会有什么推进作用。 于是他借口目前海上战况紧急,拒绝联合出兵,反而在淮阳军跟刘豫做起了生意。 南宋和伪齐两国目前都在积极打政治战,互相拉拢对方,互相招降对方将领和官员。 伪齐的刘豫也多次向跟他们地盘接壤的李慢侯和赵立两个藩镇派来使者,赵立是没有任何犹豫的杀掉,李慢侯则虚与委蛇,虽然嘴上拒绝,却总是好吃好喝的款待使者。造成一种他不是什么刚烈之人的假象,他也确实不是什么刚烈之人,但他有坚定的立场。 这给了伪齐希望,他们不来攻打李慢侯,李慢侯也不去攻打他们,双方开始做起了买卖,而且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也不承认,谁也不反对,都是边境地区的老百姓自发的走私。 海州的私盐开始进入山东,淮阳军成为一个中转中心,这里是沂水和泗水的交汇地,通过沂水可以往东北进入山东的临沂等地,哪里是一片山地环绕的鲁南地区,地形上从山东中央山脉一路倾泻而下,到海州下降到了沿海平原,因此从这里对海州是有居高临下的优势的。历史上这里是沂蒙山老区,三面环山,反而跟山东北部平原更加疏远,交通不便。因此通过沂水,这里在经济上很容易跟海州地区连成一片。 不止沂水,沭河也是,不过沭河是一个季节性河流,通航只是间歇性的,而且只能跑小船,只能起到辅助作用。却让海州的商品能够通到山东东南的莒县、密州、胶西等地。这些地方,靠近海边,其实通海更方便,只是海上双方目前反而交战不断。 一大批山东沿海民众,不屈服于金国和刘豫,逃亡海上,就聚集在即墨海域的田横岛一带,首领名叫范温,手下聚拢着上万民众。刘豫组织了登州、莱州、密州三州大军攻击,始终攻不下。 对于这些义兵,李慢侯当然是要支持的,薛宁带着海州海军,两千多人,多次出击,击退刘豫之后,给范温留下大量物资,让他继续拉拢山东沿海军民,给他一些权力,允许他任命州尉以下官员。 李慢侯则在海州继续打造海船,皇帝虽然没有支持他出海贸易的要求,却给他从温州调来了一批工匠,可以打造一次载重三千石以上的大船。虽然大型的漕船也号称可以载重两千石,但效率是截然不同的,这些海船几十个船员操帆,就能纵横大海,而两千石漕船,至少得雇佣上百个纤夫拉纤,速度上还赶不上大海船。 而且海船还能更大,上万石的大船也能造出来,只是不经济。李慢侯就造这些三千石,折合现代吨位大概两百吨载重的海船。目的是跑海运,皇帝不让跑,他就不跑了?哪有那么乖! 当然目前主要以战船的名义建造,也不断训练海军,那些山东沿海的渔民,就是很好的水手。李慢侯已经了解到,这时代山东的登州,是一个海贸中心。主要跑的是朝鲜半岛和日本,他们的航线是绕渤海湾,从朝鲜半岛南下,到日本的九州岛,哪里有日本最大的港口博多。日本产黄金,什么货都缺,跑一趟够吃好几年。 但金军南下,断了这些跑海贸的商人和水手的财路,所以不光是渔民在抗金,大量跑海的把头就是其中义兵的头目。李慢侯让范温继续招揽这些人,不惜给以空头官职,目的就是看中了这些船长的航海经验。 所以每当刘豫的海军全力进攻,范温支持不住的时候,李慢侯的海军就北上打击刘豫海军,打完之后,范温继续勾搭沿海势力。 于是就出现了现在这种双方陆上生意做的红火,海上打的热闹的情况。如果不是李慢侯的支持,范温坚持不了多久。历史上,他坚持了三年之后,带了两千六百人南下投奔南宋。而现在不但不需要南下,反而发展的越来越庞大,早就不知两千六百人,两万六都打不住。 刘豫的海军则越打越弱,主要还是人心不服,女真人不敢下海,他搜集的沿海渔民,跟范温就是一路人,打着打着整船投降的都有。范温甚至还表示,只要李慢侯支持,他能立刻拿下即墨和胶西,显然他跟地方势力早就安通款曲。 不过李慢侯没有同意,反而在压制他的要求,告诉他时机还不到。攻占山东的土地,一点都不重要。鲁南一带,山高路远,一直发展就不好。青岛、日照这样的良港,现在只能作为渔村,北边是绵延的山脉,能发展的好才怪了。 跟海州一样,想发展起来,除非通海。走向大航海时代,否则没有任何前途。连煮海熬盐都无利可图,因为卖不出去。也就是山东北部,环渤海湾平原,加上有登州通海,发展的不错,让挞懒眼馋,留在那里不走。 如今能平稳发展,假以数年,海州地区发展出强大的航海能力,也就不需要继续去中原拉锯,李慢侯打算直接跨海远征,总是在自己的土地上拉锯,损失太大,不攻入敌境,这仗打的太吃亏。 可这种思路,是无法对赵立说的,他不是顾惜生命的人,常把“打仗哪能不死人”挂到嘴边,道理李慢侯自然懂,能少死难道不好吗? 所以他很珍惜短暂的和平,他认为至少得四五年,甚至十年以上才能形成反击的海上力量,因为李慢侯从一些大航海时代的资料中看到过,那时代的木船,光是木材阴干就需要三四年时间,英国海军甚至将船放置在船台上几十年,等待战船释放应力,但结果情况比他想象的乐观的多。 福建来的工匠告诉他,造船用不着等好几年,阴干自然是要阴干的,他们的做法最多半年,至于说一艘船一用几十年,他们没听说过,表示一艘船跑一趟就够本了,谁会造那么坚固。安全主要靠的是水密隔舱,再坚固的木船,遇到风浪,照样会损伤,水密隔舱可以保障小损伤船不沉。遇到风暴,那就没办法了,只能祈祷妈祖保佑。 这是两种面对风险的不同观念,西方人是不断的加强船身强度,中国人是用水密舱结构对付损伤。对于无可避免的风险,西方人采用保险来分摊,中国人是乞求妈祖保佑。 发展的结局就是,西方人的思路打造出了威力更大的战船,中国人的战舰从宋代之后,就再也没有进步,明清时期甚至是退步的。 李慢侯也说不上那种思想更好,反正荷兰人造船也是这种思路,尽快造出来,跑出去,所以海上马车夫时代,荷兰人一年能造上万艘船,显然不可能等待几年,甚至几十年,可最后荷兰人被英国人打败了。 现在福建船匠的思路跟荷兰人相似,更偏向于商业原则,而不是军事原则。但李慢侯需要速度,一年内造出一批可以使用几年的海船,比十年内造出一批可以使用几十年的海船,他肯定选择前者。 这意味着他两年之内,就能拥有一支跨海作战的海军。 只是这让他跟赵立关系越来越差,不过朝廷那边没有制约他,设立藩镇,本就给予了藩镇军兴自便的权力。更何况赵构那批人,也不太愿意李慢侯去招惹刘豫,省的惹出刘豫背后的主子金国。万一女真人又一次渡江,赵构不得再次逃到海上? 结果就是,赵立已经多次上书弹劾李慢侯拥兵不前,朝廷却没有任何斥责。反正李慢侯也已经摆正态度,是一个主和派。他的行为和他的态度是相符的。 反倒是赵立几次三番要求朝廷北伐,给他惹来了麻烦,他被罢免了。 第一百二十三节 移镇 “真扬是好地方。赵镇府去了,可以好好休整,勤练兵马。对了,扬州我建了斗兽场。你可以去练练兵,让你的兵马跟女真人好好厮杀一年,明年这时候你在北伐,事半功倍!” 赵立要走,李慢侯亲送。 赵立郁闷不已,他吵着要北伐,朝廷不给人力物力也就罢了,还将他调往扬州。让他移镇真扬,他现在是真扬镇抚使。 原本的真扬镇抚使郭仲威,则跟赵立换防,被派往楚州。 郭仲威之所以愿意放弃真扬,主要是混不下去了。林永突然对他发难,跟薛庆联手,突然攻击他在天长军的大营,将他一万兵马吞了。郭仲威派兵报复,被打的大败。手头的兵力已经不足两万,开始向朝廷弹劾林永和薛庆。 双方官司打不清。藩镇内讧,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可以说一直就没断过。滁州、濠州镇抚使刘位还被当地土豪张文孝给杀了呢,朝廷也没办法。 但撤掉郭仲威,或者撤掉林永,朝廷也没这个勇气。两个藩镇如果反了怎么办?就算不反,撤了他们,他们那些靠不住的兵怎么办?这些都是问题。 于是在范宗尹的主持下,将赵立南移,将郭仲威北移,主要是郭仲威同意,赵立是军队出身的藩镇,还是比较服从。 通过这件事,范宗尹总算没有倒台,他已经上书要求离任,历史上赵构同意了,但现在赵构挽留了他,因为赵构发现,范宗尹能玩得转藩镇,尤其此时还面临着金兵南下的危险,谁知道山东一带的金兵东路大军会不会再次南下? 至于赵立南移,而不是撤职,不是范宗尹不想,而是做不到。赵立手下三万大军,赵立撤了,这些兵怎么办?调到江南去又不放心。李成的部队就在长江以南,不断劫掠,已经造反了。谁敢保证赵立不会造反? 因此一群藩镇,只能换防,而无法撤换。 这让李慢侯想到了岳飞,假如岳飞的时代,不止岳飞一个藩镇,韩世忠他们都是藩镇,秦桧敢杀岳飞吗?当时岳飞军在荆襄六郡,行使的基本上是藩镇权力,还有一个吴阶兄弟在四川权力相似,而韩世忠、张俊等军队,都驻扎江南,是御前和殿前军,类似于原来的东京禁军。 当然藩镇割据肯定不好,李慢侯也不会支持,哪怕他现在就是一个藩镇。但他领悟到一个道理,那就是真会反的人,或者说朝廷真的担心会造反的人,反而不敢动。这次他们就没敢动林永和薛庆,林永吞并郭仲威部,兵力扩大到了三万多,他们不敢动。他们敢动岳飞,是因为杀了岳飞,岳家军不会背叛。 “你兵强马壮,为什么不敢北伐?” 赵立跟李慢侯没有私人恩怨,完全是观念不同,他侦察到徐州防守并没有增强,想不明白为什么李慢侯就是不出兵。 “时机还不到。明年今日,你等我捷报!” 李慢侯说道。 “还要等一年?” 赵立叹道。 “这是最快的。” 李慢侯觉得一年都很冒险。 十月中旬,接到移镇的命令,十二月初,赵立尽起楚州兵马南下。 李慢侯一路护送。 一直送到宝应县界,正要分别之时,打南边来了几百溃骑,沿着官道,亡命北逃。 见到赵立、李慢侯的大军之后,突然窜逃到一旁,弄清情况后,几个骑兵跑了过来。 “赵镇府、李少保,救命啊!” 一个极其狼狈的大汉,闯到二人马前。身上的铁甲一片血污,战马不断吐着白气。 “这不是郭镇府?怎如此狼狈?” 李慢侯打马向前,来人正是郭仲威,他不同意来楚州,谁能逼他来,他先启程,赵立才不得不南下。 “在下被水匪伏击,损失惨重。二位镇府,快救我啊!” 郭仲威着急道。 赵立一听,眉头一皱,就要催马上前,李慢侯拉住他。 “赵镇府且慢。先问清楚再说,或许是误会。” 赵立道:“能有什么误会。那水匪张荣,向来嚣张,定是他做的!” 赵立跟张荣有仇,解不开的私仇。张荣有家人死于赵立之手,赵立险些因为张荣断水断粮而失陷楚州。公私仇怨,已经无法调和。 “赵镇府。张荣部皆是水兵,如何打的了郭镇府的马队?” 李慢侯提醒他道。 赵立点头,问郭仲威:“郭镇府。对方有骑兵?” 郭仲威道:“步骑水军皆有,某一时不备,被劫了辎重,回身又中了埋伏。真是欺人太甚!” 赵立严肃起来,眼前就是一片水泽,茂密的苇草一望无际。如今已到冬天,可水位比去年同期又高了不少,湖泊面积有所扩大。赵立不知道的是,这种情况还会持续很多年,因为黄河夺淮,淮河水年复一年聚集在两淮,一部分流入大海,一部分持续形成各种湖泊,这种情况要到几百年后黄河北流才会结束。 这样的地形,谁知道藏身了多少水匪,郭振威到这里被伏击,焉知他赵立不会被伏击? “郭镇府,你遇到多少贼兵?” 赵立问道。 郭振威摇摇头:“四望无际,不知道多少。” 显然这是被打崩溃的架势,连敌人多少都不知道。 赵立命令扎营,步骑船列阵,沿着运河,步步南下,如今湖区水退,高邮湖的湖水距离运河边还有段距离,湖区和运河之间,是茂密的芦苇荡和一些水泽地,受惊的飞鸟从芦苇荡里飞起,所有地方看着都很可疑。 扎营之后,赵立命士兵放火烧草,如果里面有伏兵,肯定被他烧死。 “我在送送你吧。前方可是张荣的防区,你俩有误会,别起了争执!” 第二日拔营,李慢侯建议再送送赵立,赵立却坚持不同意。 “我岂会怕张贼!” 大概是不会怕的,李慢侯又叮嘱他路上小心,慢些不要紧,步步为营。 尽管他跟张荣有约,可张荣这个人并不值得信赖,说翻脸就翻脸。 “那,郭镇府你是跟我一起去楚州呢,还是留在这里剿匪?” 李慢侯要回去了,问了一下郭仲威。 郭大镇府现在只剩两百多骑兵,连老婆儿女都丢了,昨天稳定下来后,忙活了一天,却一个手下都没找到。 郭仲威有心留下再找找,又怕再中埋伏,左右为难。想了想还是先去楚州,等重整旗鼓后再说,部曲,妻女,这些都是身外物,迟早会有的。 于是道:“朝廷有诏命,本镇不敢误了公事,当以公事为重。先跟李少保回去吧。” 晃晃悠悠来到楚州城下,已经是年底,楚州城四门紧密,郭仲威在城下叫门,突然城上伏兵四起,为首一人非常年轻,二十来岁,满脸嘲讽道。 “这不是郭大镇府?” 李慢侯也装作一副吃惊的样子:“张敌万你怎在此?” 那年轻人正是张荣,年纪不大,经历颇丰。年纪大了,其实反而做不出他那么多事。打家劫舍,占山为王这种事,往往都是年轻人干的。之前这人连县城都不住,整天躲在水寨,李慢侯都以为被吓破了胆,躲在水寨才有安全感。后来才知道,小看人家了。从梁山泊带着一批杀人放火的好汉,一路跑到扬州以北,跟金人厮杀,跟官兵厮杀,跟流寇厮杀,最后还能活着,这样的人那里可能受点打击就一蹶不振? 这种人只会越挫越勇。由于李慢侯的影响,他比历史上功绩更大,但却比历史上混的更差。历史上他因为打了缩头湖大战,击败了上万金军,还俘虏了完颜挞懒的女婿浦察鹘拔鲁在内的几百人,至于说了杀了上万人不太可能,但千把人还是可能的。 跟和尚原一样,缩头湖大战,战果不重要,意义很重大。原本缩头湖是在兀术成功火烧韩世忠舰队,带着数千艘财物北撤,楚州的英雄赵立阵亡,长江以北已经成了金兵纵横肆虐的牧场,张荣水师是当时淮东唯一的孤军,在这种情况下,他打赢了缩头湖大战。然后得到了赵构的亲自接见,让他带着他四千多手下一起去了临安,设宴接风,封泰州知州。 可现在,虽然他将兀术堵在了建康,还截断了兀术一万多人的归路,至今还留在江心洲上,都快被人遗忘了。后来他也独立打了缩头湖大战,同样是歼敌上千,俘虏挞懒女婿,可张荣并没有被赐宴,更何况他的手下。因为在长江上的功劳不是他一个人的,大功被韩世忠占了,有长江大战在前,缩头湖变得没那么重要。 而且这几年,他比历史上过的要大起大落多了。历史上,他始终是一个万把来人的水匪头子,在水面上是个好汉,上了岸就是弱鸡一个。可在李慢侯的支持下,又是帮他训练三万精兵,又是帮他收拢流民,这让张荣以极快的速度膨胀到了拥众三十万的巨寇。手下大小头目一百多,开堂设宴,一百多把交椅排开,声势惊人。 他只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面对如此声势,难免膨胀。可一切都是虚妄,当金军水师来攻,一座座山寨投降,一个个兄弟弃义,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这种大起大落对他打击巨大。 但他没有彻底消沉,躲在水寨里一年多,他并没有闲着。终于他重整旗鼓,将一大批不靠谱的兄弟排挤了出去,很多人都被沉塘。秋后算账,他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他本就是这样的人。从此他不再是梁山泊第一把交椅,他是真正的张敌万,他一个人就够。 经过精简,张荣的部下大多上岸,在天长军、高邮县租地耕种成了良民。两淮地区,总体上还是缺人,因此不难租到土地,甚至不难找到无主荒地。安顿了这些老弱残兵和不可靠的人马之后,张荣手里只剩下三万人,就是他最早的核心人马,其中大半李慢侯都帮忙训练过,披甲的就有一万,全装甲的有三千。 以前他占山为王,占水为王,眼看着跟他一起打仗的盟友们一个个真正成了土皇帝,他不可能不心动,所以李慢侯一拉拢,两人一拍即合。 伏击郭仲威部,就是张荣出山的见面礼! 第一百二十四节 归受 “走吧,郭镇府。门开了。” 大门打开,李慢侯打马就进,郭仲威闯荡江湖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不知道被人黑吃黑了。 他认栽,打马跟着进去了。 李慢侯容不下郭振威在真州,怎么可能容得下他在楚州?李慢侯一旦北上,楚州可是他的大后方,让郭仲威这种人在楚州,他能放心? 而张荣留在天长军,赵立在扬州的话,两人又必然起冲突,所以把张荣弄到楚州来,是最好的选择。他太难了,为了协调这群不懂得合作的莽夫,操碎了心。 “情况呢,本镇了解。郭镇府路上遭匪徒袭击,兵马溃散。张统领呢,追击匪人,夺回了楚州。可是这样?” 张荣摆开了酒宴,黑着脸的郭仲威和一脸无辜的李慢侯都在座。 郭振威知道他被黑吃黑,这样的事情他也没少做,该认就得认,谁让他大意了。以为离开了真州,远离了林永那个混蛋,一切就好了,谁能想到之前一直躲在水里都不敢露面的水匪竟然敢打劫他。 “某的家人呢?” 郭仲威问道。 张荣耍无赖:“许是到了杭州。” 郭仲威冷笑一声:“你好手段!” 张荣斜倚在交椅上:“郭镇府是留下当官,还是去杭州接家小?” 郭仲威冷哼一声:“我还有命留在这里?” 留在楚州当然是死路一条,郭仲威心明如镜,至于去杭州,也不是不能去,说到底他是朝廷命官,而且是高官,去了杭州,有份俸禄也饿不死。再说了,他手里还有两百多心腹,找找门路,谋个地方,用不了多久就能再拉起一支队伍。他老郭可还没歇菜呢。 第二天郭仲威就带着骑兵走了,张荣还很恶心的给他许多盘缠,听说是梁山泊的传统。 李慢侯则留在楚州,跟张荣交代一些事情。 “我已经找人委任你为楚州、泗州镇抚使,宿迁正面徐州,金兵南下肯定要打宿迁,你步骑不足,就不用管了,我已经接手。你要小心的是宿州,刘豫不但在哪里摆了数万精兵,还设了归受馆,专门招降纳叛。你手下要是有放心的人,不防趁机塞几个间人进去。” 李慢侯吞了宿迁之后,张荣的地盘就收缩到淮河以南,淮河以北就一个泗州,不但地方小,而且靠着洪泽湖,很方便他的水军掌控。其他几个县,也都受洪泽湖影响,临淮县一旦夏季涨水,甚至担心洪泽湖淹没县城,招信县县城位于七里河和女山湖旁,这两个湖跟洪泽湖相通,常常是洪泽湖泄洪蓄洪的地方。 所以泗州是最适合水军防守的地方,除了张荣,李慢侯都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 张荣对李慢侯夺他一个县的辖区也没有抵触。他算看出来了,李慢侯不简单,他和薛庆能在高邮、天长县吃香的喝辣的,靠的就是李慢侯的支撑,靠他们两人,哪里会经营?几年前开始,高邮、天长的土地都由着李慢侯的人折腾,每年分他们两人大把的粮草,没了李慢侯支应,他不可能活的像现在这么滋润。另外上面没人,立多少功都白搭,在长江上,他觉得他立了头功,结果封赏下来,他连那个岳飞都比不上,凭什么? 李慢侯上头有人,有两个公主,张荣只能这么认为,否则他也想不到为什么李慢侯就能长袖善舞,在江北、淮东一带,呼风唤雨,说做掉一个藩镇,就做掉一个藩镇。李慢侯做的隐秘,可骗不过张荣。林永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胆子,敢跨地区偷袭郭仲威?最可怕的是,偷袭了郭仲威后什么事都没有,朝廷什么时候对武将这么客气过? 这也是各人眼界不同,天子的积威,对张荣这种底层渔民出身的人,很有威慑。从小接触的都是官老爷威风八面的样子,现在自己当了藩镇,都觉得名不正言不顺,摆不正身份。适应新的身份,他还需要很长时间。 很快张荣的正式任命就下来了,他的临时任命,是晏孝广以淮东宣抚使身份任命的,朝廷看到没有出乱子,就追认了。于是张荣果然成为楚泗镇抚使,宿迁县则重归淮阳军,不过涟水军这个李慢侯从赵立手里要来的军,被降级了,降为涟水县,划入海州管辖。 经过这一番折腾,李慢侯这才再次将运河延安的淮东地区,勉强凝聚在一起。说白了,只是排挤了郭仲威这个老鼠屎而已。朝廷给他添乱,随意下个指令,他却要费这么大周章,权力就是如此,上面张张嘴,下面跑断腿。 但也只是勉强将这些势力凑在一起,麻烦还多着呢。扬州方面,李慢侯原本打算将子城用作其他用途,也不行了。赵构根本不放心一千女真人留在临安,最多容许三百人供手下的将领们练兵,其他都遣回扬州。他倒也没杀这些人,也没做形象工程养起来,看来也明白用这些俘虏练兵的好处。 扬州要安置的,可不止遣回的这七百人,可能还会更多。因为韩世忠已经开始往扬州送俘虏,江心洲上那些女真人可不能不管不顾。 张荣将一万女真困在这里之后,这些女真人先是跟几千契丹人发生内讧,契丹人集体投了李慢侯,现在在耶律破金和萧灭女真麾下。剩下近万女真,韩世忠将他们继续堵在哪里,本以为这些女真人会坐困而死。没想到低估了他们的生存能力,这些女真人中,不乏山林渔猎之人,竟然在水边打起了鱼,甚至有人在沙洲上开了荒。韩世忠发现后,试图剿灭过一次,结果发现根本打不过,不但是女真人依然野性难驯,最重要的是,主客异位,这些女真人变得更加熟悉沙洲,韩世忠派进去的军队,被别人打起了伏击。 无奈之下,韩世忠只能继续困死这些人。好在他们偷偷捕鱼,偷偷开荒,依然养不活近万人,而且沙洲上的气候,让他们不断病死、饿死。忍受不了绝望的女真人,不少开始往对岸偷渡,这些人不是淹死,就是被韩世忠巡逻的水军擒获。一开始往杭州献俘,在扬州俘虏到了杭州表演之后,赵构就让韩世忠把人送去扬州,培训一下当个陪练,他以为每个女真人都愿意当陪练呢。 韩世忠不是没想过办法,可就是无法驯服这些女真人,否则他可能也开起了决斗场,毕竟那是能赚钱的买卖,还能练兵,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不知道韩世忠最终能俘虏多少女真人,保守估计,俘虏个三分之一,扬州的女真人数量也能超过三千,全部进行步兵对战,意义已经不大,李慢侯始终是要面对女真人最擅长的马战的,是时候重新恢复骑兵对阵了。至于其中的危险,只能尽可能采取安全措施,完全没有伤亡不可能。可一旦经历过这样接近实战的训练,在战场上不但伤亡会大大下降,而且可能取得胜利,那么训练中较低的伤亡率就是值得付出的代价。 至于如何驯化那些女真人,李慢侯摸索出了套路。军官一个都不能留,管他谋克还是猛安,直接杀了。将小兵小股小股送进群体中,很容易被群体同化。以目前的速度,一个月最少可以消化一百个新俘虏,预计到年底,这批女真俘虏就能超过两千。有赵立的雄兵镇着,李慢侯还留着一整套管理机构,加上子城多次专门修建的预防设备,不怕这些女真人逃跑。 赵立的兵练个一年半载,大概就更做到跟女真人正面攻守,到时候自己北伐,将有三万精锐之师配合。 至于林永的部队,战斗力还可以,但不太可靠。这家伙完全是西军文化成长起来的,从小练武,从小就将当兵看做最好的出路。看到的所有成功者,无非是那些西军将门,模仿的对象也是那些将门。 当他手里有兵,有钱之后,立刻就过起将门生活。倒也没有多么奢侈,而是将大量资源用于豢养死士,培养他的林家将。打造起一千铁浮屠,还跟军中其他西军头目进行联姻,他们这些人,当然不可能娶对方的女儿,他们自己的儿女也都不大,采取大量定娃娃亲的方式,甚至指腹为婚。迅速形成了一个西军将门网络,林永就是其中的核心,就好像种师道家族在秦州、凤州的地位,相当于折可适家族在府州、麟州的地位,是大兵头带小兵头的方式,林永相对于田平田夏兄弟,就犹如折家将对杨家将的关系,不完全归属,但有依附性,互相抱团。 林永自己在玩这种将门把戏,他手下的那些大小兵头也一样,甚至都不是学林永,因为他们也是同一个培养体系出来的,有的人玩的比林永还精。田氏兄弟也打造了自己的田家军系统,徐明打造了徐家军系统。连李慢侯最为倚重的步兵统领单穿都被林永挖走,成为通州地区的单家将系统。 这些人一个个培养死士,建立他们的心腹家将班底,大量资源砸向这些家将,人人的私兵拉出来,都有一批铁甲兵。可是钱从哪里来呢? 巧取豪夺是一方面,但这条路子不通,因为侯东已经在通泰玩过一次,通泰两州大量地产都被侯东套走,非但无法巧取豪夺,甚至连税都收不上去,因为大多数都挂在公主、李慢侯名下,是免税的。 他们最大的财源,是贩卖私盐,李慢侯贩卖私盐还搞的小心翼翼,这些将门搞起来,简直丧心病狂。李慢侯一直很小心不招惹榷盐场的官吏,因为他知道作为宋朝最大的财源,盐茶专卖牵扯了多少权贵的利益,稍微动一动,可能就会惹上大麻烦。但林永手下的将门,才不管这些。他们不但正大光明的私贩,甚至打压官方盐场,动不动鼓动民众围堵盐场,让他们的盐运不出去。 第一百二十五节 将门 宋朝最大的盐场就在淮南,淮南最大的盐场就在通泰,通州和泰州过去占了淮盐的七八成份额,年产值上千万贯,这笔钱足够这些将门吃的脑满肠肥。可也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火力攻击,几乎所有文官都在抨击通泰藩镇跋扈,弹劾通泰镇府的奏折都摆不下了。但都被范宗尹轻轻绕过,设立藩镇是他的主张,出现任何问题,他都要兜着。而藩镇动不得,他也就动不得,双方的利益已经绑死。 相反,范宗尹因为打击刘光世等受皇帝器重的将领,反倒是跟这些国家正规军的关系很不好。从陕西的吴阶到杭州的刘光世,都恨死了他。范宗尹反而要利用藩镇,来节制这些同样不听话的官军。 这个人作为一个宋朝正经文官,路子是越走越歪了。 在范宗尹睁只眼闭只眼的维护下,林永集团迅速在通泰做大。身边聚集了大量幕僚,已经不在需要李慢侯给他们出谋划策,他们已经有了自己的思想,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利益集团了。 坐地分肥,林永能从李慢侯手里挖走大将,靠的是西军认可的一套价值观。比如单穿,明明在李慢侯身边高居要职,却投了林永,让李慢侯完全没想到。因为跟田氏兄弟不一样,李慢侯一直很信赖他。 单穿投靠林永的代价是,他得到了一个县,林永让他做了通州海门知县。同样的,田氏兄弟他们每人也都分了地盘,田氏兄弟分到了泰州如皋这个最肥的县,徐明分到了泰州的泰兴县,林永给自己保留了通州的静海和泰州的海陵两个州治所。 什么叫藩镇,这才叫藩镇,是西军用了近百年渐渐摸索出来的经验。唐代中后期,为什么一直废除不了藩镇,甚至被迫让藩镇变成世袭,最大的原因不是藩镇有一个节度使,而是藩镇中下层完全封建化了。 什么是封建化军队,北宋禁军这样的军队不是,这是国家军队,西军这种将知兵,兵知将的才是封建军队,而兵只知将,只认将的军队,则是诸侯军队。 林永他们现在玩的,就已经在西军的基础上,快速朝着诸侯军队又迈进了一步。 设藩镇是一把双刃剑,设了就不好动,动了就会要命。林永他们走到这一步,也没有回头路。因为郭振威跑到杭州,很快就被砍了,刘光世并了他的残部,朝廷追究他纵火烧平江(苏州)的罪名,判了死刑。 历史上,南宋朝廷第一个杀的镇抚使级武将,不是岳飞,而是这个郭仲威。只不过他该杀,因此没人同情。而且他跟岳飞不一样,岳飞是军队保持完整,战斗力极强的情况下,被秦桧诛杀的,郭振威则是先被刘光世擒获,吞了他的部队后才杀的。 郭仲威的死,把林永吓了一跳,原来当了藩镇也是可能死的。派人向李慢侯诉苦,说他吞并郭仲威部队,可都是李慢侯指使的,出了事让李慢侯一定要担着。郭仲威一死,恐怕以后就很难让林永这些藩镇放弃权力。而且他们不是岳飞,朝廷要动他们,他们肯定反叛。要动他们,就看谁的刀子硬。 李慢侯也没有预料到,林永这些人竟然比他更快的完成藩镇化,只能说他们在西军文化下,距离藩镇只差一步。 这是一个麻烦,以后要用林永的势力,恐怕比宋朝文官指挥西军将门作战更困难,他们保存实力的动机,会比其他西军更加强大。好处是,恐怕以后谁都进不了通泰两州,不管江北多乱,流寇多凶,去一个死一个。 说句公道话,王安石变法,让西军涌现,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被宋朝留下了一支强军,坏事是这支军队很难节制。王安石放放权,陕西人就可以跟吐蕃、西夏这样的对手死斗近百年,假如当年王安石在西北设立几个藩镇,恐怕西夏、吐蕃早就灭亡了。 这只军队是童贯这种可以给他们大量好处的人可以用的,是李纲这种不会分给他们大量功劳的文臣不能用的,李慢侯要用他们,也得好好想想办法。 正月的海州,茫茫大雪从大陆蔓延到海上,孔望山顶灯塔上的油灯火光都暗淡了下去。 却有一艘船,在这样的天气里,驶进海峡,最终在海州港口停泊。 几个身材短小,面色黢黑的汉子跳上码头,步履矫健的仿佛没有乘船一样。码头上有人迎候他们,很快将他们带进了海州城里一家客栈中。 这些人沿途走着,互相嘀咕,似乎对海州的情况不太满意。 不久一个肥头大耳的家伙跟他们见了面。 “地方就是这么个地方。小是小了点,供你们进出,采办没有问题?” “那朱印呢?” 黢黑汉子中为首一人道。 胖男人道:“你真想要呢,要多少我给你多少。不过都让你随便进出了,你要朱印干什么?” 黢黑汉子道:“那倒也是。纲首怎么设,你们给找吗?” 胖男人皱眉:“请你们来的人没给你们说清楚?要什么纲首?你们爱怎么做买卖,就怎么做买卖,没人管你们!” 黢黑汉子道:“有这样的好事?” 汉子说的朱印,指的是官府盖印的一种官凭。北宋通过各种凭据管理商业,也沿用到了海贸上。这种朱印官凭,既是一种许可,更是一种限制。上面包括船型大小,载人数量,货物数量等等,还根据载人数量,许可海船在市舶司采购限量的粮食,一方面粮食出口是受限制的,另一方面因此迫使海船无法在海上逗留太久,必须按照他们的航程,往返于目的地和宋国之间。结果导致很多船上的船员滞留异国他乡。 纲首同样是一种限制手段,船一入海,无法无天,如何约束,只能靠各种宗亲、家人为纽带。每次海船出港,官府就会指派纲首,往往是巨富充任,为的是出了事情,可以找到负责人。作为回报,这些纲首会得到一些优惠,允许他们按照比例抽取每艘船上的货物作为船脚费。纲首本人从外国买来的货物,官府也会减少一些抽解。如果他们能从国外招来外商,还给予奖励。 这些纲首一方面起到了在海上临时监督船队的功能,也起到一定跟国外沟通的功能,他们在一定程度上,是半官方性质的。因此也不是谁都能当,就像做买卖的保人一样,他们是海商中的佼佼者,而且在地方上往往也是土豪,拥有大量田宅不动产,家人子女都在官府控制之下。 可这样的土豪,这几个福建人在海州并不认识。结果胖男人说根本不需要,他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怎么不信?” 胖男人问道。 黑汉子摇头。 “你们海州能占什么便宜?” 他可不信海州人这么愚蠢,会白白放过海贸这块肥肉。 胖男人道:“当然是征税了。” 果然如此! 黑汉子道:“怎么征?一艘船抽解几分?和买怎么定价?” 抽解是对海船征税的方式,一艘船靠岸,上面的东西海商先不能动,得等市舶司的人来拿走一部分,至于他们拿走什么,全凭喜好。如果给钱,那就是和买了,说是和买,一点都不和气。船上了岸,基本上就任人宰割了。不过宋朝官府对此管理很严,也知道不能杀鸡取卵,很担心市舶司官员欺压海商。海商也有自己一套办法,比如给市舶司官员送好处。和买的时候,找有背景的中人说话,从中估价。 胖男人道:“果然是没跟你们说出清楚。这儿没有抽解,没有和买。征税按船型,一百石纳一贯。” 黑汉子皱眉。他的船动辄几万石,交税就得几百贯钱。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对于海商而言,货到了岸,其实钱并不重要。因为海贸在这个时代非常危险,巨大的危险就是巨大的成本,根据经济原理,他们并不会贩卖廉价物品,出一趟海,只要活着回来,就是以万贯计算的利润,不在乎区区几百贯钱。 他们缺的,是一个可以让他们不受约束的自由进货、出货的渠道。可这些渠道都控制在官府手里,于是有些人做起走私,官府打击之下,他们就是海盗。 来人的首领,正是这样一个海盗,而且是其中的佼佼者。已经在福建等地聚集了上万海盗,准备对官府进行报复。如果有海州这样一个港口不错,虽然看起来没什么丰富货物的地方,供他们采购和出货,不受约束的话,他们也就犯不着去攻打官府把守的城池。 黑汉子又问:“可你们这里无货,又能如何?” 胖男人道:“有钱,何愁无货?要是你们朱大当家的肯来,本官扫榻相迎。海州这里,水通维扬,北连齐鲁。齐鲁的桑麻,维扬的丝织,秦淮的绣扇。只要你们肯出钱订货,有的是人运来。” 黑汉子冷笑:“私自开海,你们家大人镇得住?” 通海不是闹着玩的,宰相都能折进去。 胖男人道:“此时跟我家大人无关。也不须我家大人去镇,侯某自己就扛得起!” 黑汉子狐疑的看着胖男人。 “就凭你?” 这胖子一脸油光,一看就是个富贵人,也摸不清是哪路权贵。 胖子道:“人往高处走。某以前跟着蔡京的,后来跟了公主。现在吗……” 不方便说,那就是比蔡京和公主更牛的存在了,更牛的,除了皇帝,还有谁?但皇帝不可能做这事,只能说这胖子能通天。 能不能通天,黑汉子也不在乎,他们都被逼得要攻打州府,还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黑汉子道:“就差订货了。不过某家有一些货得先出了。” 胖子问:“什么货?” 黑汉子没说话,拿出一个锦囊,往桌上一倒,蹦蹦跳跳全是珍珠。 胖子一口道:“东珠!” 第一百二十六节 开港 “有眼光!” 黑汉子赞叹道。 珍珠产地多了,东北产的是东珠,南海产的是南珠,价值差别很大,东珠更值钱。但分别其实很小,主要还是东珠产量稀少,因为东北海域,珍珠成长速度更慢,普通人可分别不出东珠和南珠的区别,甚至连海珠和河珠的区别都分不清,河蚌产的珍珠更不值钱。 可这胖子一眼就认出来,让黑汉子觉得胖子似乎有些靠谱。 胖子道:“好东西。不过小了点。我出一百贯,全都要了。” 黑汉子觉得低了一点,但也还算公道,如果在明州出手,应该可以卖到两百贯,可经过市舶司剥一层皮之后,也差不多。 黑汉子道:“不急。我们还有不少好东西。还请大人给找些豪客,若是公道,这些东珠就是大人的鞋钱。” 中间费,有些地方叫做鞋钱,意思是中人辛苦,磨破了鞋。 胖子道:“好说。看在兄弟这么痛苦的份上,给你提个醒。这里可以换铜钱!” 黑汉子眼睛立刻睁大! “还有这等富贵!” 宋朝跟海外的贸易规模,已经比唐代成几何倍的增加,但仍然是一种受到严重制约下的贸易,哪怕南宋官府的态度很支持,皇帝多次强调贸易的好处,但他们依然在不自觉的情况下,严重限制着海外贸易。那就是禁止出口铜钱! 宋朝周边国家,包括曾经的辽国,都大量走私进口宋朝铜钱,甚至辽国市面上流通的货币,主要都是宋朝铜钱,辽国自己铸造的铜钱,只有极少一部分,几乎不流通,而是作为赏赐之用,几乎是拱手将铸币权让给了南方的邻国,而邻国还罕见的不想要。倒也不是宋朝铜钱的铸造技术有多好,主要就是因为这是宋朝货币,有强大信用在里面,因为宋朝拥有庞大的商品可以对冲,这是其他国家没有的优势。 对外贸易中,宋朝主要出口的是瓷器、陶器、丝绸、布帛、书籍、漆器、铜器、铜钱、金银、铅、玩具、乐器、伞、梳、扇,以及茶糖酒药等日用品。进口的主要是金银、象牙、犀角、玳瑁、翠羽、玛瑙、猫眼、各种香料、各种药材等等。 可以说宋朝主要以出口手工艺品和文化产品为主,以进口各种宝石和奢侈品为主,仅有的进口手工艺品是日本刀、高丽绢、折扇等少数特色产品。 这造成一种情况,那就是即便宋朝拥有大量手工艺品出口,可依然不可能完全对冲金银、象牙、宝石、猫眼等物品的价值。恰好宋朝的铜钱,是海外国家都欢迎的,因为巨大的贸易量,让他们学会了接受宋朝铸钱,他们自己有没有能力发展出本国的货币体系,日本算其中的大国了,可明代之前,都没有自己铸造过货币,因为缺乏技术,也缺乏信用。讽刺的是,明朝人筑造铜钱用的铜,大多数是日本供应的。 由于无法对冲差值,海商们选择的是走私,或者使用金银,因此进出口中金银都有。但金银也受到限制,慢慢也变成了走私。可却没有走私铜钱更有利可图,因为铜钱不仅仅是贵金属,他是流通货币,还起到了货币功能。因此是有溢价的! 由于这种限制,自然而然的压制了进口和出口,导致进出口额度远远没有达到目前技术条件下的最优化。 第二天,几个福建人将传来拉来的一批比较珍贵的货物,珍珠、玛瑙、象牙、猫眼等物跟海州城里的一群商人进行交易,他们给了一个相对公平的价格,那就是比明州便宜,又能让人接受的价格。 第三天,这群福建人又跟当地一群商人手里,下达了大额订单。足足可以装满一艘船,他们不着急,就留在城里。开始用各种东西换铜钱,做的很隐蔽,很小心,跟他们在明州、泉州搞走私的时候一样,因为被抓住了,就得砍头。哪怕这里的官员说他们可以兑换,他们也不得不小心一些。 他们不着急,这只是试探,如果这条路真的能开,那就是一条源源不断的财路。犯不着冒险跟官府开战了。他们也是被被逼急了,最近小朝廷搜刮的越来越厉害,什么经制钱、总制钱的不断夹在商税上,搞得许多小买卖人破产,他们这些做海贸的连进货渠道都断了。其中最主要的,还是南方也乱了。福建的溃兵攻破了建州城,巨寇曹成拥众十几万,切断了湖南跟两广的通道。闽广一带的海商实在活不下去了,尤其是搞走私的,断了渠道。虽说当家的饿不死,可手下成千上万的喽啰却不能不吃不喝。所以朱聪联合了许多船帮,打算攻下一个沿海城市,恢复通道。当然也有可能被朝廷诏安,以后既不敢海商,也不干海盗了。 就在这时候,明州出现了这样一个小道消息,说是海州开港了。已经有山东的同行,从这里起航去过一次高丽,赚了不少。他们是确定了消息后,联络上相关中人,打算先来海州探探路。 情况一切都好,如果做成这一单,就可以放手干了。 他们不用着急,现在才是绍兴二年的正月,明州开往日本、高丽的航线,往往是五月间起航。他们没走过海州这条路,但只需要到时候接上明州线就行了。一个月时间南下,四月从海州出发也来得及。 只是几个福建人发现,除了他们,还有在这里备货的同行。是一群山东人,主要去高丽贸易。进港的时候,带来了几匹高丽马,说是高丽马,其实还是女真马。高丽跟女真之间一直保持了和平关系,边境开着互市,女真战马就这样流入高丽,辗转被送来海州。以前是在山东的登州上岸的,哪里有高丽使馆,高丽人一直想要扩大贸易,借口登州靠近辽国,他们跟辽国关系不好,希望在江南开新的使馆,一直到宋徽宗时期,才开了明州使馆。每年都来入贡,但持续了没多久,赵构在江南登基后,就拒绝高丽人来讨便宜。 而刘豫现在成了山东的主人,登州那条线也不好走了,这些山东人也是刚刚搭好了海州到高丽的贸易线。 航海是很危险的,有精确的海图,能大大降低风险,可惜这些海图,在各只船队里,都是发财的门路,没人会贡献出来。福建人也不试图从山东人手里拿到他们的海图,但也好好接触了一下,如果能摸索到一点线索,也是好的。 另外他们对山东商人的一些货物,也有些兴趣。比如高丽参,弄到南方脱手之后,就是厚利。甚至可以送去南洋一带,哪里的土人不产参,却被宋人教会了食用人参。 福建人的其他订货,有条不紊的流入海州,在和平环境下,一船从景德镇烧制的瓷器,可以顺利的一路走水路,抵达苏北的海州,这大概是人类历史上最喜欢运河的过度了,除了长江外,一路上几乎不用依靠不可控的自然水道。可控,则意味着平稳,意味着准时。 福建人也搜集了好几千贯铜钱,已经等不及要出发了,终于到了四月,港口上的福建大海船出发了,这段时间,那些山东海船早就走光了。福建人怀疑山东人可能有特殊的线路,因为到了宋代,大宋海船采用指南针之后,去高丽和日本都是直航,不像以前,都是绕着海岸前行。也许山东人有他们故老相传一些线路也说不定,反正山东和南方是两种不同的航海文化,只是在长江流域交汇。 李慢侯对日渐打开的海贸是十分关心的,这不仅仅是一个经济问题。 大量异国他乡的商品涌入海州,把海州原本不算发达的商业,冲击得有些异域特色了。 李慢侯俸禄很高,朝廷不管藩镇的财政,但镇抚使本身的俸禄却很高,每年至少有上千贯。 这些钱都用来满足家里女人消费了,而且只是作为零用钱。因为巧取豪夺了太多,每年挂在李慢侯名下的土地,能带来一百万斛的地租。这不算什么,因为张俊在杭州巧取豪夺的土地,每年就有六十六万斛的租子。那可是杭州啊,南宋的首都,还是和平环境下搜刮的,而李慢侯则是借助了好几次江北残破,人都要跑光的情况下搜刮的。说起来,他搜刮的本事和胆量,还是太小了一些。单论价值,其实也比不上张俊的收入,因为他那些粮可是能卖到杭州市场的,李慢侯的粮食,则大多只能在江北贩卖,价值差了何止一两倍。 有太多钱可以挥霍,李慢侯向来不是小气的人,公私分明的很。至今每一笔投入公事的账,挪用的私财,都记得清清楚楚,还给官府算着利息呢。自己的私财消费起来,就不怎么限制了。因此家里人的生活,相当豪奢。 但买高丽参,李慢侯认了,买高丽绢,图个新奇,也无所谓,买高丽马,那更是有利的事情,但买朝鲜女人这什么意思? “官人。你看看多漂亮!” 人是张妙常买来的,说是用她攒下来的月钱买的。 两个朝鲜女子,身段婀娜,态度[笔趣阁.biqugeso.info]拘谨,看着也就那么回事。 “我看你比他们漂亮多了。” 李慢侯说道。 张妙常脸一红,小声道:“这些新罗婢可会伺候人了。官人不想试试?” 这明显是在讨好李慢侯。 李慢侯摆摆手:“有你就够了!” 第一百二十七节 跨海 张妙常已经被李慢侯吃过。 不是他好色,男人都好色。 但他能克制,关键是没人要求他克制,还纵容他。 是一天晚上,金枝自作主张将张妙常塞到李慢侯床上,黑灯瞎火的,他禁慾很久,一时没有把持住。 禁慾是因为家里女人身子都不方便,那时候扬州夫人晏贞姑刚刚生产完不久,金枝又怀上了,出现了一个空窗期。 张妙常一心现身,她多聪明一丫头,没事暗示一下主妇金枝,说男人不在家里满足,肯定会在外面寻欢。 金枝也没别的选择,加上张妙常的手段,一直让金枝觉得是自己人,反正比那个晏贞姑更亲近。就安排了这件事。 如果不是半推半就,李慢侯还真不敢下手,不是有什么后果,而是真的不敢。 女人太复杂了,本以为宋代的女人应该简单一些,结果发现,他还是不了解。 家里现在都快分家了,晏贞姑一房,金枝和张妙常一房,连吃饭都是分开吃。 一个家,不像一个家,李慢侯倒是有意打造出一种合家欢的氛围,可在晏贞姑哭了好几次,并扬言要回扬州的威胁下,他不得不屈服,允许她们各过各的。 两个女人他都搞不定,再多一个心思更多的张妙常,他不觉得会有好日子。 不过张妙常却没有让他难过,伺候起人来,比晏贞姑放得开,比金枝花样多。十天里倒是四五天都在她房里,这就是一个能黏住人的小妖精。 唯一的缺点是,个子稍微大了一点,长到一米七左右终于停了下来,可跟其他女人一比,依然是鹤立鸡群。身材极好,这个好是模特的好,反倒不是很如意,因为模特的身材,往往不够丰满,至少胸都不大。可跟模特一样,穿衣服好看,是个衣服架子,带出去体面,于是在一些私人场合,李慢侯可以带女人出去的场合,十次里有八次都带着张妙常。 尽管得宠,张妙常却能让金枝依旧跟她关系好,这就是本事。一方面不恃宠而骄,在主妇面前摆架子,一直恭谨有礼,把金枝高高的捧着。另一方面,她依然坚定的站在金枝一边,跟晏贞姑为敌。 两房如今势均力敌,因为晏贞姑也不好惹。一开始她甚至稳压大房一头,因为她出身好,是宰相门第的女儿,而金枝只是一个渔民家的女儿。即便从小接受礼仪培训的张妙常,跟晏贞姑站一块,气质上立刻就被比下去。 晏贞姑不管是坐立行走,都自带一种规矩感,而且拿捏有度。张妙常也规规矩矩,可总给人一种僵化的感觉。说起来就是气质问题,李慢侯一开始还觉得是不是因为不同出身带来的心理作用,后来见过了几个其他官员的夫人之后,发现确实是有区别的。 晏贞姑这种,从小生活在宰相门第里的女儿,接受严格的礼仪培训是肯定的,可她们还有心理上的建设,不断被灌输礼仪是高贵的,于是形成了发自内心的规矩,因此能做到不但规规矩矩,而且自然大方。因为她们很小就不排斥这种礼仪了,认为是她们跟别人不同的地方。张妙常从小在青楼接受培训,是在棍棒下不得不规规矩矩,心理难免产生逆反,因此后来虽然做的一板一眼,却很难变成自然流露。 宰相门第带给晏贞姑强大的心理和气场,让她刚跟着一家人来海州的时候,处处力压正房一头。可金枝有主妇名分,在张妙常这个心思敏捷的狗头军师出谋划策之下,只用了半年时间就逼得晏贞姑哭着要回扬州了。 李慢侯当然不能让她回扬州,不仅仅因为两人的夫妻情感,因为有子嗣在,还因为这会造成他跟晏孝广关系的破裂。晏孝广在扬州,那是一等一的权贵。不是藩镇,高于藩镇。加上赵立是一个不太懂官场的军人,扬州上上下下都被晏孝广控制。这也是他努力得来的,扬州危机的时候,他没跑。也是他人脉积累的结果,他在扬州当了十几年的州尉,三教九流,他都接触。后来扬州文官都跑了,他一个人拉起整个官场,扬州上上下下都是他带出来的,他能不一手遮天? 不管李慢侯为扬州发展出过多大力,但不能否认现在扬州在晏家控制下的事实,也无法否认扬州是整个江北后方中心的事实。哪里的人口一直稳定在百万级别,长江南北的手工业在这里汇聚。对江南来说,扬州成为丢失的北方手工艺品的最大取代者,对北方来说,扬州又是江南手工艺品的聚集地。南北在这里交融,又诞生出了大量融合的新产品。这些优势,让扬州力压江北所有城市,成为北宋丢失东西两京之后,当之无愧的第一大城。 尤其无法丢失的,是扬州的军工生产。不但保留了官方经营的军监和兵仗局,大量民间手工业者参与生产军事物资,扬州也不限制。这本是李慢侯在这里时就催生的产业,晏孝广也不限制。结果江北各大藩镇,数不清的武装押运集团(纲队),几乎都是从这里的民间作坊定做武器,价格上不低,但质量上已经超过军器监和兵仗局的产品了。甚至连韩世忠,都跑这里给自己的亲兵订购一批铁甲。 得罪晏孝广的后果太严重,而晏贞姑一旦被气回去,两人关系不会破裂,但为了面子,晏孝广肯定会找麻烦。最后为了弥补关系,李慢侯需要花费极大的力气,才能修复。这远比哄住小老婆的成本要高的多,所以他只能纵容晏贞姑在家里搞第二后宫。 女人争夺男人的斗争,到最后肯定是让男人收益的,双方都变着法讨好李慢侯。金枝送张妙常上李慢侯的床,肯定也有这方面的考量。因为晏贞姑也试图让李慢侯纳了她从扬州带来的两个贴身丫头。 她们都很有钱,李慢侯又相对不好色,主要是怕了复杂的男女关系,于是就想方设法在各种新奇玩意上竞争。晏贞姑家可是豪富,他爹考科举的本事没有,搜刮的本事绝不输给任何状元、进士,又守着扬州这种地方,酒楼就开了好几家,李慢侯走的时候,又把他家的田宅大部分还了回去。晏孝广是舍得给女儿花钱的,女儿在仕途上是帮过他大忙的。那座取名扬州夫人楼的扬州第一酒楼,一直都是晏贞姑的私财,每年源源不断的送来金钱供她开销。 金枝则有大量地产在名下,虽然江北豪夺的土地都在李慢侯和两个公主名下,可在浔溪村的别院和租金丰厚的公主集河房,可都是她的产业。这片产业如今也不需要纳税,因为那里成了越国公主的食邑。 这是仿吴国公主的例子,当年赵构一时激动,要拿出杭州附近三个县的税赋给吴国长公主做食邑,公主不敢要,因为以前经常听李慢侯说上海的潜力,所以最后讨要了上海务的商税;吴国公主先例在前,越国公主的食邑就可以对等,而湖州官府一直觊觎日益红火的公主集,想在这里开榷场征税,可这里又是挂着公主别院的招牌,官司打到了朝堂,最后和稀泥之下,就将公主集的商税给了越国公主。 赵嬛嬛当然不可能找金枝去征税,就不了了之,湖州发现这里的税到不了自己手里,连税监干脆都没派。 因此论起财力,双方都有大把钱可以挥霍,唯一不同的是,晏贞姑花起钱来从不手软,而金枝习惯精打细算。她又常常将任务交给张妙常,逼得张妙常不得不费尽心思,想办法花小钱办大事。 这次当一艘山东商船从高丽返航之后,张妙常第一个拦下了商船,看到上面有两个从高丽买来的姑娘,就决定买下来送给李慢侯。 也是怪了,朝鲜的女人,在古代中国一直享有盛誉。唐代更是以豢养新罗婢为傲,导致唐朝不断从朝鲜半岛购买女子。一直到元明清三代,朝鲜女人都经常能在中国皇帝的后宫里有一席之地。 李慢侯看过,长得是不错,但也没见比中国女人好看多少。据说很温顺,在唐朝比胡女乖巧,比泼辣的唐女更善解人意。 相比新罗婢,李慢侯更关心那艘将新罗婢带来海州的商船,那艘船现在已经再次出航。 福建人怀疑他们有特别的航道,他们当然有。而且很惊险,离开海州,绕过山东半岛,进入渤海湾,他们竟然径直向辽东湾驶去,那里不但是金国的土地,而且是金国的腹心。是金国在辽东的经济中心,辽东平原上这几年农业发展十分迅捷。从中原掳来的上百万人口,不但为这里带来了充足的劳动力,还带来了中原先进的农业技术。 辽南生产的粮食,大量送到北方苦寒之地,送到山林部落兴起的黑龙江一带,送到金国的上京(黑龙江白城子),送到五国城(黑龙江依兰县),当然更容易送到岳飞心心念念的黄龙府(长春),稳定的粮食来源,让这里可以养活更多的人口。 当这艘船悄然靠近一处偏僻的港湾的时候,岸上早就有一群人挥舞着手绢,大船放下小艇,带着一些货物朝岸边划去,在海滩上,跟这些人进行了交易,送去的是丝绸瓷器等物,带回的是人参貂皮等物。 贸易规模不大,而且是走私,因此速战速决,价格都不用谈,是中间人早就商定好的。 无孔不入的走私,连大宋都奈何不得,更何况对经济和社会管理还没彻底走出部落时代的金国。 海船在辽东湾进行了四次这样的走私之后,才扬帆南下,一头扎进高丽人的港口。 第一百二十八节 兵锋(1) 整整一年时间,金国跟宋国之间的战争,中间夹着一个刘豫的伪齐政权,好似变得温和起来。 两淮竟然奇迹般的没有发生战争,只有一些小打小闹,有藩镇之间的内讧,有藩镇进攻伪齐的,有伪齐进攻藩镇的。但大多停留在局部,而且主要以勾搭为主。伪齐不断勾搭两淮地区的宋朝藩镇,宋朝也在勾搭伪齐地区的官员,甚至连刘豫本人都想招降。 女真人倒不是完全看戏,淮东这边,由于是有谋而怯战的挞懒负责,他就一直守在山东一带,不上不下。金军其他主力,集中在陕西,继续围攻吴阶兄弟的军队,在秦岭山区里跟西军纠缠,一点好处都没占到。还有一部金军则在镇压河南地区的藩镇,翟兴连洛阳都收复了,这都不能用敌后根据地来形容。 一直有一种说法,包括宋代自身的大量学者,都认为假如这个阶段,宋朝皇帝敢于向前推进,有可能顺势收复河南。 翟兴等人的这种活动,完全不是小打小闹,历史上牛皋在这一时期甚至生擒了耶律马五。这是什么概念?耶律马五可是统领万人的大万户,生擒耶律马五,意味着这种敌后抗金活动,已经发展到跟万人规模的女真军队交战并取胜的程度。 此时南宋小朝廷在干嘛? 一方面,赵构拼命发展军工,武装部队。甚至发展出了新一代步人甲,北宋的步人甲叫做大全装,全身重量六十斤,赵构到了南方,南方人的体格,撑不起这种重量的铠甲,于是他要求工匠将重量降低到五十斤以下,这种南宋步人甲,被叫做小全装。 另一方面,是开拓新的马源,张浚冒失打了富平之战,不但葬送了好容易武装起来的六万西军骑兵,而且把陕西通往吐蕃的通道丢了,重要的战马来源断绝。赵构不得不增加西南马场的规模,大量采购大理马和川马应急。 第三方面,则是剿匪。岳飞去湖南清剿曹成,之后是钟相、杨幺农民起义,再后是打击巨寇李成。这一系列军事行动,彻底锻炼了岳家军。让岳飞以张俊部将的名义,一跃可以和张俊平级,成为中兴四将之一。 这个时间段,是岳飞快速崛起的时间,但并非别人有意扶持他,纯粹是拼来的。他的对手都是流寇、农民军,虽然比女真人弱点,但其中的精锐也不容小觑,岳飞为此牺牲了自己的弟弟岳翻,杀了岳翻的那个人叫做杨再兴! 一家子拼命血战换来的富贵,谁能说什么?可因此被杀,千古冤屈啊! 岳飞的战功成功挽救了另一个人,那就是兵败富平的张浚。岳飞剿匪,张浚自请督战。这段时间两人合作密切,在陕西因为跟武将不合,而损失惨重后,张浚暂时压制了自己的心性,当他的手下向他说岳飞的坏话,说岳飞玩寇自重的时候,他狠狠批评部下,说岳将军自有兵机。岳飞的兵机,就是设计俘虏了杨再兴,并且不计私仇,将杨再兴收归麾下。杨再兴杀了岳飞弟弟,之后一直扮演着弟弟的角色,对岳飞尊重有加。 别看这段时间,南宋小朝廷无所作为,这段时间,却是最生机勃勃的时刻。因为所有的事务都理顺了,皇帝关注重建武装,文人开始高效敛财,先后推出经制钱和总制钱这样的加税,全都加在商业上。 经制钱的数量之大,非常恐怖。吕颐浩这个文官,被赵鼎排挤出中枢的时候,赵构让他去坐镇建康府,吕颐浩提了很多要求。他要求给他五万兵马,建康府屯一万五千人,太平州一万人,池州二万人,饶州五千人。还说当时杜充用五万人只守一个建康府城还输了,他要用五万人守整个建康府路,一点都不多。又举出刘光世的例子,说刘光世有部曲约二三万人,就能弹压乌合之众。他吕颐浩没有部曲,希望调正兵二万人给他壮声势,在允许他补足其他小卒。最后赵构给了他一千副铠甲,允许他截留建康府路上供的经制钱四千万缗,米二十万斛。 缗这个单位贬值太厉害,四千万缗换成铜钱,也就不过二十多万贯。可这仅仅是一个路的临时加征,经制钱主要是加在卖酒钱、印契钱、头子钱这些以前就有的专卖钱款上,专卖的其他款项依然再收。赵构下江南之前,东南的财政收入一年不到一千万贯,可经过这些加征后,光是经制钱最后就高达六百六十多万贯,整个财政总收入高达六千多万贯,相当于北宋整个帝国。 国土残存半壁,还狼烟四起,这些文官用半壁江山,供养远比盛世时期更加庞大的开支,竟然没有引起大规模叛乱,一方面说明宋朝经济潜力的巨大,另一方面也说明这个官僚集团的平衡能力非常强。 因此这两年其实也是官僚集团最有活力的时候,除了个别时候在争权夺利之外,大多数时候都在想方设法搞钱,有这样一个坚定的目标,带来的效率惊人。 李慢侯这段时间也不清闲。一开始紧张了一段时间,收复淮阳军之后,按照以前的做法,加固城墙,训练军队,囤积粮草,调拨和打造守城器具,做好入秋后敌人攻来的防备。为此试图将扬州的三千精锐调过来,结果反而被赵构留在杭州,让他一度兵力捉襟见肘。 能用的兵力,有两万是在扬州招募的北方流民乡兵,一直进行守城训练,不指望他们出城野战,但守城技巧已经十分娴熟。可这些乡兵到了淮阳军,哪怕其中大多数都是北方流民,其中还有从淮阳军流过去的,但他们却完全没有守淮阳的意志。因为他们的家人都在扬州,他们已经成了扬州子弟兵。李慢侯又逐次将他们的家人接到海州、淮阳军等地,反正北方现在严重缺乏劳动力,这些乡兵家眷,是很好的人力补充。 那些契丹降兵越来越散漫。他们之前是在高强度洗脑状态下,以狂战士的精神跟女真人拼命的,其实是一种透支状态。靠的是亡国屈辱的刺激,和复国理想的支撑。可这两种激励,都是虚无缥缈的。他们并不像俘虏,处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下,而是跟宋军一起作战,跟外界不断进行信息沟通。当他们看到宋人自己都对收复国土没有希望,他们如何相信能在宋人的帮助下收复他们的辽国。一直提耶律大石也不好使,耶律大石在哪里? 过于紧绷的精神一旦松弛下来,立刻就如同崩溃一般,不断有契丹人开始堕落。当看到他们小偷小摸坑蒙拐骗的时候,李慢侯知道这支军队处在崩溃的边缘。继续洗脑已经起不到任何作用,他们的军官就是洗脑专家,摸索出来的经验,比李慢侯还丰富,他们都洗不动,李慢侯也没办法。 这时候他试图用纪律来约束契丹人。契丹人以前只提供物资,不发军饷。现在开始发,可这些人拿了军饷挥霍完之后,依然在城里小偷小摸,强买强卖,完全没有尊严。打板子一点都不好使,耶律破金甚至杀了十几个人都不起作用,这些人在精神上已经废了。让人不由想起南明末帝永历皇帝,带着一大批文官跑到缅甸,当他们有希望的时候,一个个读书人可以跟着天子跋山涉水,在原始雨林里跋涉,当看不到任何希望之后,他们天天赌钱,首辅输了钱跑去找天子借,天子说他的玉玺要不要,首辅笑呵呵说要,天子气的拿金印砸过去,首辅从地上捡起来,立刻跑去和其他大臣砸碎分掉了。人的精神一旦崩溃,就会变成这样。 这群契丹人正在朝着这个方向迈进。 李慢侯其实是有办法的,给他们重新树立一个精神目标,但他现在还不能说,他必须严格保密。 这一段最虚弱的时刻,持续了小半年。直到李慢侯在本地招募的乡兵训练出来,他就不再害怕敌人进犯。他还训练了一批从山东沿海逃来的青壮后,他甚至有了反击能力,因为这些人重返故乡的心情会越来越强烈,他们北伐的念头也就越来越强烈,山东近在咫尺,他们的目标和希望是可以触摸的。 这些山东人构成中,各个阶层都有,普通人不堪忍受刘豫的搜刮,中层人不愿接受亡国之耻,上层人怀着复国情绪南下投奔李慢侯。其中大量饱读诗书的年轻读书人被李慢侯鼓动的弃笔从戎,直接拿起刀枪参加训练,这是李慢侯第一次大规模招募到读书人做士兵。当然他们不是普通士兵,而是中低层军官,并且极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成为李慢侯手下的中高级将领。 可能是孔孟之乡所在,山东人的反抗一直很激烈,不断有义兵投靠,李慢侯的这只山东兵的数量就越来越庞大,短短两年,扩充到了三万人。其中在强烈的精神意志作用下,可以冲锋陷阵的就不少于一万。其中体格健壮的,披甲完全不是问题。在进行严格训练,并且提供营养丰富的饮食之后,一年之内都可以锻炼出披甲作战的能力。 春去秋来,九月是以前高丽人来唐宋王朝入贡的日子,其实就是来做生意的。有几艘船在九月初返回了海州,然后他们被征用。进来一艘船,征用一艘船,全都先送去船厂修理。 最后总计十艘跑过高丽和海州航线的商船被征集,加上这两年打造出来的两百艘战舰,足以搭载一万山东甲兵,以及全部契丹骑兵。 当耶律破金和萧灭女真带着他们的两千契丹人登船的时候,他们大声对自己的部下说: “现在,我们回大辽!” 两百多艘船,编成十个纲队,迎着日渐冰凉的海风,直冲辽东湾! 第一百二十九节 兵锋(2) 去吧契丹人,去大辽东京道。 去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做那些阿骨打曾经对你们做过的事情。 两千契丹人上船之后,被告知他们将要去的地方,也将要做和可以做的事情。 原本军纪已经开始涣散的他们,突然间再次狂热起来,他们真的要回大辽了。 耶律破金和萧灭女真拿出大量耶律和萧氏的旗帜,告诉契丹士兵们说,他们要去大辽的土地上重建大辽。大辽五京,没有一个契丹人不知道,大辽东京道是大辽最先丢失的土地,是女真人最先攻破的大辽京师,他们要从这里开始收复。 两千契丹人的热情瞬间被点燃,他们群情激奋的回忆起了当年女真人开始灭辽时带给他们的耻辱记忆,当然其中以讹传讹以及有民族立场的夸大,让契丹人的那些印象不可能太好,女真人的野蛮,到处杀人放火的形象传遍整个大辽。辽人从来没想过,当然他们的阿保机同样是这样对待女真人的,女真人从北边的森林里攻打过来,当年阿保机也从西边的草原上攻到辽东。 人就是这样,有鲜明的立场。在两千契丹人,在仇恨武装起来的复国战士们,已经开始大声激愤的表示他们要杀光女真男人,抢光女真女人,招纳契丹亡臣,恢复大辽东京的时候,突然有士兵正张开嘴大喊的时候,哇一声,污物喷了一地板。 他们晕船了,这一晕,就晕了好几天,等到船不动的时候,他们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大概是有更强的精神意志支撑,耶律破金和萧灭女真两个军官的情况还好,虽然也晕,却能强撑着走出船舱,看看外面的情况。 一群跟他们一起上船,现在依然活蹦乱跳的山东士兵,一个个跳下甲板,正在登上小艇。岸边是一个正在燃烧的女真人寨子,女真人以前不会筑城,现在也只是在大城市开始筑城,地方村镇是不可能像汉人那样,花费巨大的人力物力修筑土堡的,最多用木栅栏围起来。这种木栅栏经不起火攻。 寨子已经被攻占,一群女真老幼死在寨子外边,他们之前完全没有防备,甚至跑出来欢迎,因为他们以为这是一艘走私商船。 契丹人很快也被要求下船。下船之后,他们就进入寨子里休息,这是一个小寨,只有百间左右房间。周边有一些农田,不仅靠海,而且沿河。 这是一个典型的女真谋克寨子,地处辽河流域,主要人口很可能是熟女真、渤海人、契丹人或者汉人,现在已经无法对证,因为人都死了,连个活口都没留。这群来自山东的渔民,对女真人也有刻骨铭心的仇恨,他们哪家没有人死于女真人之手? 契丹人开始在寨子里休息,他们看到不少汉人的物品,甚至是工具。他们很怀疑,这个寨子里有汉人被误杀。那些山东士兵,驾着小船开始沿河前进,他们在搜索新目标。还有一部分山东士兵则留下挖掘壕沟,显然打算把这个村子经营成一个可以固守的据点。 契丹人帮不上什么忙,他们将自己的战马一匹匹从船上带下来,圈进女真人的寨子,很奇怪女真人的寨子里竟然没有马。难道是都被带走了?死的人中很少有青壮,应该是被征发去汉地发财去了。不然这么小的一个寨子里,凭什么有那么多丝绸? 耶律破金看到河边上不断出现宋人战船,不断有宋人士兵和契丹士兵下船,各种物资不断从船上卸下来。包括大量原木,放眼四周到处都是森林,宋人竟然不远千里带来了木头,显然对时间要求很高,不愿意浪费任何时间。 看到宋人的认真,耶律破金就很踏实,他怕的就是宋人说来就来,说走又走了。 很快河边就聚集起漫无边际的船只,超过一百艘各种大船抛锚在这里,靠不了岸,大多只能通过小船将人和物运到岸边。要想彻底控制这里,宋人得在这里修建码头。这点宋人比耶律破金专业,因为已经有人在从岸边往河水里打木桩,他们将建造一个简单的码头,用木梁木板一直延伸到深水中。 一天紧张的时间过去,沿河探路的士兵回来说沿河没什么大城,大多是一些小寨子,逆流而上百里都是这样。很显然,女真人对辽东平原的统制,甚至可能没有汉朝统制这里的时候繁华。 耶律破金跟山东军统制交流了一下经验,他怀疑有汉人被误杀。山东统制也觉得可能如此,但之前只想着尽快攻下寨子,还要保密,一个人都不能放走。否则无法安心扎寨,就可能面对漫山遍野的女真大军围攻。之后在行动,看来需要甄别一下。女真人从宋国俘虏了太多奴隶,很大一部分都在辽河平原种地。这里不缺地,缺的是人,早期攻伐辽宋的女真人家中,普通士兵家里也可能有好几个奴隶。谋克家里不可能没有,因此误杀的概率很高。 歇了一天的契丹人逐渐恢复了精神,但他们的马却没有恢复过来,许多马还一病不起,只有两百来匹马恢复了精神,萧灭女真带了一批人出去打猎。骑兵出击,活动范围立刻变大,午后他们赶回来上千匹马,是劫掠的女真人的马群。唐朝时候,辽东就产良马,所谓渤海名马、新罗奴婢,是这一带最大的贸易产品,大量输往唐朝。 只是这些马匹都不是什么好马,还有大量马驹,只有一百多匹壮马,连年征战让女真人的战马耗损很大,否则不至于向西夏人和汪古部买马。 猛安谋克制的动员机制很高,第三天的时候,女真人就已经出现在寨子外面,他们终于找上门来。可是他们面对的,是一个两端沟通辽河的半圆形壕沟,壕沟之内,则是一排排用原木扎起来的木墙,宋人士兵从壕沟里掏出来的湿泥涂抹在木墙之上,可以防火。即便是建木寨,汉人也比这些女真人更专业。壕沟还在不断加宽和挖深,湿泥不断被挖出来,然后堆积在木墙前面。木墙后面,每隔两百步距离,设有一个箭楼,上面有士兵拿着硬弩。 小股女真人甚至都没攻打木寨,他们显得很惊诧,大概他们还以为遇到了盗匪,没想到来的是一帮巨寇。绕着木寨转了几圈后,几百个女真骑兵迅速离开。下次来,可就是女真大队了。 女真调集大队赶来,已经是五天以后。大概五千人,而且都不是什么精锐,大半竟然连甲都没有。不是头发戴白的老兵,就是弱冠少年。屯守、攻坚,经年不断的进攻大宋,征调了太多女真人口。 而在这座寨子里,却拥有一万山东步兵和两千契丹骑兵。在耶律破金看来,这些女真人完全是来送死的。 “老金。女真。跟你们商量个事!” “姜滑统制,你要商量什么事?” 耶律破金和萧灭女真都站在一座箭楼上。这种箭楼布置很有特点,虽然都位于木墙之后,但并非完全圆滑,所有箭楼连成一线,其实是锯齿形状,跟他们筑造的马面堡类似,起到交叉弩箭杀伤作用。 两个契丹领袖在商讨着他们是否能利用箭楼的优势,帮助杀敌。那些没有披甲的女真人,简直就是活靶子。这时候带领山东步兵的统制找他们,说要商量事情,两人这才走下箭楼。 山东步兵统制姜滑,是一个老兵,却不是正路子出身的军人。最早是跟着花马刘打家劫舍的好汉,他们那一批流寇现在也混的人模狗样,除了个别极不争气的之外,大多数都有一个官身。姜滑是其中的佼佼者,已经爬到可以带领万人军队的级别,官名右武大夫,职务是海州步兵司,屯驻东海第一军都统制,手下管着十个指挥,一百个都头。 能爬到这一步,当然有他的本事,除了跟其他流寇出身的军官一样滑头,他还狠辣,阴毒,狡诈。他不但关键时候敢拼命,而且非常阴损。 “你们骑兵留在营里太浪费。挑一些人,我送你们去他们后边捞好处去!” 两个契丹军官还没反应过来。 姜滑解释起来:“这些老弱残兵来了这里,他们背后的寨子里,怕是连男人都没了。你们这时候不去发财,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契丹军官连忙点头,是这个道理。他们骑兵展开之后,发现辽河口周边,虽然没有大城市,可是寨子遍地,这里的土地容易开发,至少在汉朝,这里就是熟地。 一场狂欢开始了,契丹人所过之处,一座座无人防守的木寨,倒在他们马蹄之下,简单的甄别一下,开始根据草原传统,高过车轮的男丁全部杀死。女真人的老马和马驹被他们牵走,年轻的女子被他们绑在马背上,大量的汉人被跟在他们的马群之后。 然后到一处处大小河边,坐上送他们来的那些帆桨船,沿河而下。留下身后一座座着火的木寨,这些木寨简直是纵火的乐土。 第一百三十节 兵锋(3) 辽河口出现宋人和契丹人的消息,快马很快就送到了金上京,满堂女真权贵炸锅。 上万宋兵和契丹兵入寇,周边几十个谋克寨子被屠,这种事情他们怎么可能想到。 从来只有他们抢别人,什么时候轮到别人抢他们了。 已经被各种复杂的民族,派系,繁琐的政务折磨的身体不太好的金太宗,没有任何迟疑,当即下令,签发辽河周边的别里买、本得山、按春和曷苏馆四个猛安尽起精兵,立刻拔除这伙贼寇营寨。 李慢侯收到的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十月底,他再次起兵,只有三千人的规模,乘上征集到的一百多艘商船和几十艘战船组成的庞大舰队跨海远征。 但这一次的目标并不是去支援辽河口营寨的,而是抢占海岛,接应撤退的大军。深入敌境,他不得不小心谨慎一些。已经入冬,辽海即将封冻。一旦辽河结冰,那处营寨即便再坚固,也无法防御四面八方围攻的女真骑兵。 他需要留一个前出基地。 一开始将目光锁定在辽东半岛尖端的位置,这里是东晋时的马石津,隋唐时的都里镇,元代人称狮子口,辽金时期废弃的海口。正是旅顺、大连那个位置。 这里即便到了冬天,依然不会冰封,是东北唯一的不冻港。主要得益于暖流的照顾,因为同纬度的天津冬天也是会结冰的。 后来考虑再三,李慢侯还是不太放心,尽管辽金时期,由于海路贸易的萎缩,这里处于废弃状态,人口稀少,连渔村都放弃了这里,有大把土地可以让他们开垦,谁会下海打鱼?但是这里毕竟是陆地,哪怕三面环山,一面靠海,可是一旦到了冬天,这里就是一片孤城,得不到南方的支援,李慢侯不想冒险。 于是他选择抢占一个辽河附近的海岛,叫做觉华岛。唐宋叫做桃花岛,唐朝时候曾是一个面向辽东的贸易港口,北方的港口叫做靺鞨口,上面有桃花和野菊花盛开,有人居住。金人在这里设置了一个谋克守卫,很容易攻占。 除了攻占靺鞨口的军队之外,还携带了大量军事物资,李慢侯要让几万人在这里度过漫长的寒冬,为此他储备了一百多万贯的物资,御寒的衣物,足够的粮草,甚至连取暖的木材都考虑在内。 只要撑过冬天,来年春夏之际,他们就又可以沿着辽河北上攻击。 海州藩镇攻击了辽东,已经不再是秘密,不但以海州为中心爆炸性扩散,也直接从杭州爆炸开来,因为李慢侯的奏章在他收到消息之后,就送去了杭州。这个消息对南宋朝堂的冲击,丝毫不亚于对金国朝堂的冲击。 武臣群体纷纷击节赞叹,认为干的漂亮,就该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可是范宗尹却怒了,认为此举可能招致女真人的报复。范宗尹代表的主和派,此时控制朝堂,吕颐浩、张浚这样的偏主战的文官被排挤在地方上,影响不到朝堂的动向。范宗尹很快就发来命令,要求李慢侯立刻从辽东撤军。 李慢侯则多次上书反复讨论,他认为这是战略性的胜利。只要他的军队出现在辽东,女真人就不敢每年都大举南下,根本没有能力来报复;主和派文官则认为此举肯定会惹恼女真人,让他们重新将攻击方向放在江南,到时候朝廷危矣。 两方还没争执出结果,李慢侯上书说,撤退已经来不及,每年十月到十一月辽河开始上冻,无法行船。终止了撤退讨论,但却惹祸上身。原本算是他政治盟友的范宗尹,彻底站在了李慢侯的对立面。 结果就是范宗尹的政治前途走向了终点,这个人说他聪明吧,他总是对其他势力过于轻视,说他愚蠢吧,年纪轻轻就能高居宰相,只能说可能还是太年轻,不够稳重。李慢侯这些江北的藩镇,是范宗尹最大的政治资源,可他却连藩镇都要打击。这让他继跟张浚为代表的主战派文官不合,继得罪了刘光世、张俊等西军将门势力之后,连江北藩镇都得罪了。玩政治将自己完成孤家寡人的,在宋朝很多,王安石就是这样,一个孤独且执拗的推行自己意志的人,有时候是很可怕的。 假如范宗尹是王安石这样的人也就算了,可他偏偏又是一个主和派,主和派不应该是委曲求全,拆东墙补西墙,谁都不敢得罪的裱糊匠吗,偏偏他又年少轻狂,少年得志,听不进不同意见。 给范宗尹最后一击的,是他力主保下,同为主和派政治盟友的秦桧。秦桧向皇帝上书,重提滥赏问题,不赞成宰相范宗尹一直不断追究的滥赏问题,气的范宗尹再次要求下放。而这一次,赵构同意了。 由于秦桧的背叛,有些学者将范宗尹看成是秦桧的政敌,描述说范宗尹晚年遭到秦桧的打击和排挤,这完全是胡扯。因为范宗尹少年得志,三十岁高居宰相之位,三十六岁就死于温州任上,秦桧那时候还没有只手遮天,也还没来得及打压政敌。范宗尹完全是自己把自己玩死的。把自己整不死的政敌死咬不放,把自己可以合作的盟友推向反面,连自己一手扶持的羽翼都背叛他,实在是这个人的政治智慧太拙劣,少年得志可能仅仅是历史开的一个玩笑,赵鼎和吕颐浩内斗,让他适逢其会的在一个不该出现的时候,坐上了一个没有能力坐上的位置。 由于范宗尹离开中枢,秦桧成了主和派的旗帜,开始高调宣扬主和立场,并且扬言他有良策,可以耸动天下。赵构派人问他有什么良策,秦桧说现在没有宰相所以施展不了,赵构很聪明的让秦桧当了宰相。 秦桧的时代推迟了一年,还是到来了。 李慢侯当然不喜欢秦桧,这个人太阴狠。但他是连敌人都愿意去合作的人,所以他立刻派人向秦桧表达他的立场,告诉秦桧,能打才能谈,他依然主张跟金国和谈,因为暂时是不可能灭掉这个初兴的国家。 秦桧非常客气的招待李慢侯派去的书吏王存远,表达对李少保的敬意,这才是一个真正聪明的政客。同时询问,一旦和谈成功是否可以撤兵。王存远给出了肯定答案,这个答案,就可以作为秦桧的筹码,用来跟金国讨价还价。 此时在辽河岸边,耶律破金和萧灭女真看着熊熊燃烧的辽河大寨,心情复杂。从感情出发,他们两人都不想走。这里是大辽的土地,他们已经站在了大辽土地上,有什么理由离开呢。 可是军令下达,让他们离开,尽管他们可以不听令,可那些宋人不行。他们要撤走,耶律破金和萧灭女真手里的力量不可能守住这里。 于是他们带着劫掠来的海量物资,开始逐步撤离。从十月底开始,用了整整一个月,已经看见河上不断飘下浮冰的时候,才撤退了最后一批人马。在船上看到大寨起火,显然那是女真人放的火。 从九月底开始,他们在这里苦战一个多月,说苦战其实也不合适,因为大多数战斗是充满欢乐的。不管是肆意破坏女真人的营寨,杀光他们的男人,还是抢走他们的财物,都是一件让契丹人快乐的事情。 他们的战斗主要就是这样,沿着辽河两岸,不断的游击作战,如同回到大草原上,如同生活在阿保机时代,没有秩序,只有马刀。 先后摧毁了一百多座那真人的营寨,最远的甚至都逼近了辽阳。劫掠了三万多匹马,其中大半是没有长大的马驹,但只需要再养个一年半载,就能有一批优良战马。 这些马是巨大的收益,但更大的收益反而是那些来自宋人地区的财物,成捆的丝绸,成箱的金银。光是两次从开封的搜刮,就让女真人带走了超过两亿两白银的财物,这笔财富,超过了辽国立国两百年的财政收入。而一个个女真战士,他们从民间劫掠的财富,根本无法统计。没人会知道,他们打破了一个个田连阡陌的宋人土豪的豪宅,从里面抢走了多少财物。除了这些私掠财物,作为猛安谋克这样的军官,还有一笔来自上层的奖赏,斡离不、粘罕从开封劫走的财物,不可能全都进入皇帝的国库。 他们还解救出了两万多汉人奴隶,少数是辽国燕云人,多数是宋国人。也许女真人觉得,他们对奴隶并不坏,可作为奴隶的辽人和宋人绝不会这么想,大多数人眼里喷涌着仇恨的怒火,在女真人的寨子里他们只能委曲求全,可现在他们在自己人的堡垒里,他们的仇恨如野火一样无法遏制。 这两万多奴隶,大多没有家眷,大多是光棍汉。可他们不可能从来没有家眷,他们的家眷不是死在女真人的马刀下,就是死在被俘北上的路上,或者被女真奴隶主当牲口一样卖掉了。这些奴隶中,其中有些曾经还是军人,这样的人最为绝望,也最为仇恨。因为金太宗多次下诏,不许劫掠归附区的百姓为奴,允许家人为那些不是战争上被俘的奴隶赎身。可不管金国的政策怎么逐步安抚,也轮不到他们,作为跟女真人打过仗的军人,他们这辈子注定要劳死在女真人的土地上。 第一百三十一节 报复(1) 耶律破金和萧灭女真甚至救出了十几个完颜阿骨打时期被俘的契丹战士,完颜阿骨打第一次起兵反辽,距离现在还不到二十年,就算那时候一个二十岁的强健战士,如今也不过四十岁。这十几个老兵,年级普遍不大,最大的也不过三十五岁,但看着如同六十岁一般,身上满是遭受鞭打的伤痕,眼神中掩饰不住的怒火。 契丹人和宋人都在从这些奴隶中募兵,报名者十分踊跃。都不需要鼓动,仇恨是他们最大的动机,复仇和泄愤,他们在无数个辽东的寒夜里,不知想过多少次,如今机会就在手边,他们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自己拿起刀枪。 姜滑将自己的部队扩编到两万人,其中一万是奴隶。耶律破金和萧灭女真,则将自己的部队,从两千人发展到了四千人,其中只有少数是契丹人,绝大多数是会骑马的奴隶,有来自燕云的辽国汉人,也有来自宋国,以前根本没有摸过战马,却在女真人这里学会了骑马的奴隶。 还有一万多奴隶,不是他们不想参军,而是他们的身体太虚弱,不符合要求。奴隶们的生活肯定不会太好,没有妻子,无法繁衍,这都不是问题,对辽东苦寒的不适应,让他们的死亡率极高,否则几百万汉人被女真人俘虏,早就淹没了女真社会。 对女真人来说,这些奴隶只是消耗品,无数人就在鞭打下开荒,一直到死。但他们吃的饱饭,因为这里根本不缺粮食。喂饱奴隶,女真人以为他们很仁慈,同时他们希望奴隶在死之前,为他们做更多的工作,因此不得已使用一些强制手段,他们认为这也是合理的。至于奴隶是否仇恨他们,他们并不关心,他们也不在乎。 除了这两万多奴隶,还有大量女子。其中少数是女真人、渤海人、契丹人和汉人,大多数都是掳来的女奴。不过他们打破的只是一些小寨子,显然小寨子更需要能干活的奴隶,而不是只能亵玩的女子。因此被契丹人救出的年轻女子不到一万,对这些女子,他们没有任何仇视,也没有任何同情,他们的法则跟女真人差不多,看这些女子更多是财物。 对于财物,当然要分配,姜滑不是一个会吃亏的人。尽管所有女子都是契丹人抢来的,但姜滑要走了一半。否则他就不会派出战船将一只只契丹骑兵小队送上岸,也不会等在哪里接应他们。 分完财物之后,则是享用财物,两拨人都不约而同的把这些女子分给了自己的弟兄们,当然是那些跟他们从南方一路杀到辽东的兄弟,而不是被他们救出来的奴隶们,尽管这些奴隶更加渴望女人。但他们只能等待明年开春后,有新收获后才能如愿以偿。 数百艘商船来了又走,给他们留下了海量的物资,度过冬天不是问题。问题是如何安全的度过冬天,他们得小心女真人从陆地上攻过来,因为冬天海岛和陆地之间的海面结冰,是可以通过的。 有材料,盖房子不是难事,一万多奴隶这次不需要皮鞭就开始努力干活。搭建起简易的营地,契丹人搭起了帐篷。一个月之内,所有人都住进了温暖的房间中。他们还在沿海容易登陆的地点,垒砌了十几道土墙,每日派人轮流值守,严防女真人渡海。 酒足饭饱,无所事事,除了睡女人,就是练兵。不管是姜滑还是契丹军官,都在加紧训练他们的新兵,等到明年,他们还需要带着这些人再杀回去。姜滑带领的山东苦主们,还没有亲手报仇,契丹人重新燃起了复国希望,双方都处在一种士气最旺盛的阶段。 除了他们,远在南方的海州,也在进行着紧锣密鼓的备战。尽管他不认同主和派的被动思路,连让自己保持主动地位的军事行动都不能采取,但他也得做好应对,因为女真人确实很有可能展开报复。 冬天恰好是他们方便行动的季节。冬天同样是农耕民族窝冬的时候,李慢侯将淮阳军的乡兵全都集结。在一个个土豪的带领下,实行坚壁清野,将粮食全都运到淮阳军军城中,老弱妇孺疏散到南方的宿迁县。还在秋天的时候,疏浚了沭河到骆马湖的航道,沭河和沂水本来就有自然河道在这里交汇,只是沭河时断时续,河道淤塞严重。疏通之后,从海州地区可以直达淮阳军。因此许多老弱妇孺很方便被疏散到更后方的沭阳和海州。 后方不一定安全,但足以保证敌人劫掠不到任何粮草。女真人以前可以奔袭千里,靠的不是他们的机动,更多是敌人的虚弱,轻易被他们攻陷一座座城池,根本不需要携带辎重。李慢侯现在可以保证,让女真人攻不破淮阳军的城池,还从附近乡村得不到一粒粮食。他倒像看看这些女真人如何奔袭? 其实李慢侯一点都不担心女真人从淮阳军奔袭,他比较担心的是女真人从淮西入寇。因为那里有一些地方被刘豫控制,可以让女真人方便的得到粮草。因此靠近宿州的泗州,也进行了坚壁清野,这里是张荣的地盘,这种工作他已经很熟悉。滁州和濠州李慢侯无法调动,但真州和扬州也进行了坚壁清野,这样金军在运河以西不可能得到任何补给,整个淮东都是安全的。 他还让晏孝广以淮东宣抚使的名义,调动通泰地区的林永等西军将门武装,屯守真扬,并且做好出击滁、濠的准备。晏孝广一边调动,同时给朝廷汇报。朝廷同意不同意,林永都已经行动。因为李慢侯承诺,假如金军攻占滁州和濠州,他能收复的话,就将这两个州也交给他。 关于金国的动向,李慢侯不太清楚,但是伪齐的动向却比较准确,因为伪齐的朝堂根本就是一个乱糟糟的菜市场,许多人根本不服刘豫,甚至有史官不用刘豫的年号,而用甲子纪年,刘豫也无可奈何。 威望不足,实力不硬,态度上就要坚决。刘豫积极请战,对宋人胆敢劫掠大金后方的行为,比金国人还愤怒。扬言要点起百万大军,饮马长江。金国朝堂上主战的声音也终于压倒了主和,挞懒此时也说不起话。他是主和派的首脑之一,可这次宋人劫掠的辽南地区,恰好是他手下猛安们的家乡,因此报复的声音高了起来。 还不到十二月,第一批金军就南下了。从徐州出击,猛攻淮阳军三天,没有结果,然后又跑去宿迁县,依然攻不下来,关键是抢不到一粒粮食,泄愤烧毁了几百个村庄之后,退回了徐州。 之后从徐州南下进入刘豫控制的宿州,从宿州往东进攻泗州,结果依然是打不下来,又抢不到粮草。退回宿州之后,再次往南,这次进入濠州,总算可以抢到一些粮草。有这些粮草做军粮,他们才有进一步行动的能力。 刘豫征发的签军,跟在女真人之后,帮助运送粮草,帮助防守城池。刘豫的统治区迅速扩大。 女真人再次大举侵入两淮的局面,让赵构小朝廷一片沸腾。互相攻讦之声不断,尤其是对范宗尹这个落水狗的打击声尤其刺耳。御史沈与求弹劾范宗尹十大罪状,设藩镇为第二大罪,认为他破坏祖宗制度,招致惨祸。最终导致范宗尹被一撸到底,连知州都没得做。 滁州、濠州镇抚使,原本是刘位,刘位是一个土豪,在兼并中被另一个土豪张文孝给打死,朝廷任命他儿子刘纲顶替他的位置。 但这个刘纲不太有种,连他爹都不如,他接了他爹的旧部,竟然不想过江,一直留在江南岸的建康,朝廷见状派辛家军的辛永宗派兵要将他的部下押送杭州。结果刘纲部下王惟忠带了几千滁州乡兵渡江北上。最后刘纲将剩余的六千部下交给朝廷收编,而滁濠地区,就这样被一群类似张文孝和王惟忠这样的土豪盘踞。这种土豪武装,打击流寇,安抚流民,作用明显,但没有专业军官指挥,尤其是装备很差的情况,让他们面对兵强马壮的女真人的时候,很难抵挡。合在一起都打不过金兵,分散开来,更不是对手。濠州很快丢失,滁州依托四面环山的地形在坚守,可是周边地区,悉数被金人劫掠,接着被刘豫签军接管。 金军攻击了几次滁州城之后,立刻绕开跑去了真州,在这里金军遇到了硬茬。苦练了两年的赵立军和憋着占地盘的林永集团。赵立到了真扬,其实也一直不断上书朝廷要求北伐,当听到李慢侯跨海北击辽东之时,他甚至请求让他的兵马北上辽东,直取金都上京。但他的任何主张,朝廷都不闻不问,甚至都懒得回复。 憋了一肚子气的赵立,总算等来了女真骑兵。他都等不得女真人来攻城,直接就出城野战。他的马步军三万余人,在扬州斗兽场里跟女真人厮杀了上百个回合,现在见着女真人就想扑上去。 第一百三十二节 报复(2) 双方在六合到瓜步之间的运河两岸,展开了一场五万人规模的大战,女真人只有两万,他们以为自己必胜,结果打了一整天,损失了上千人后,不得不后撤。赵立军损失不大,也就是千人规模。 这场大战,让女真人清醒过来,南宋已经开始出现一批敢于跟他们野战的军队,这种情报已经多次验证,在和尚原,在缩头湖,现在在瓜步渡,当然他们不认为南宋军队的战斗力比他们强,毕竟还有一个地形不利的理由。 可南宋都是这种地形,无处不在的河叉水道,让规模超过一万的骑兵,很难从容进行各种战术展开。 清醒过来的女真骑兵开始后撤,继续围攻滁州,同时纵掠四野。出于报复性质的杀人放火和营业性质的抢劫财物并行不悖。有刘豫的步兵帮他们运输,他们抢起来更加肆无忌惮。 赵立带兵直接进入滁州,但败绩开始变多,他已经训练出一万骑兵。真扬的财富让他可以高价购买川马和大理马,但是这些小股骑兵撒出去,在滁州的山地丘陵中,却一点便宜都占不到。山林里走出来的女真人,打起山地战来,比楚州兵更精通。 女真人在滁濠纵掠,并且分兵去庐州、寿州、无为军等江北州县。滁州是个穷地方,乱世之前,人口只有四万多户,虽然扬州只有五万户,可扬州的经济比滁州繁华了数倍,扬州的商税每年八万贯,排在全国三十五个大城市中的第三位。可滁州人口不少,但因为都是山地丘陵地形,导致人人穷困。上次两路金军渡江,一路从滁州以西的黄州等地,一路从滁州以东的真扬地区,就是因为滁州这种地方,既无法提供充足的给养,又不便于进退。 女真人开始从滁州向西转移,并没有让小朝廷安心,反而怀疑这是金军在寻找渡江的地点。验明建康府路的安抚大使吕颐浩,江东地区的安抚大使叶梦得一定要守住长江。可是却严禁任何将领擅自过江击敌,已经积攒了足够力量,聚集了杨再兴、张宪等猛将的岳家军,多次请求北上攻击都被拒绝。 金军主力开始撤出滁州,这时候困守滁州孤城的文官,反而跑了。这是去年上任的一个文官,是叶梦得请求派驻的,理由是滁州自从向子伋死后,就在没设立过文官,已经好几年了。这样一个文官,派往全是土豪割据的滁州,可想而知是不太乐意的。被金军堵在城里没办法,金军一退,他立刻就渡江跑去建康。 赵立在郊野跟小股金军的缠斗中屡次吃亏后不得不撤退,文官跑了,这时候林永带着西军反而进驻滁州。显然他们就是去“收复”失地的,打山地战,赵立不行,西军则门儿清。他们也不去郊野追击金军,就进驻一座座山道隘口,联络周边乡民。转而偷袭小股金军,现在轮到他们占据主动。 李慢侯看得出林永等人打着捡便宜的心态,他知道这么一伙人没人用的了,如果他在的话,勉强还可以镇得住,可是多次请求南下,朝廷都不允许。文官们设立藩镇的同时,也给一个个镇抚使设立了许多条条框框。其中一条叫做严禁越境,林永等人已经是特例,是晏孝广先斩后奏的结果,可晏孝广也没权力让远在海州的李慢侯南下指挥这些军队。另外也可能是文官们确实很担心金军从淮阳军南下,不敢让李慢侯离开,就连自己的岳父都不肯再次擅自做主让他南下。 李慢侯去不了,谁能指挥的动林永?只能让他们用这种捡便宜的打法收复滁州,但他们确实给金军带去很大的麻烦。小股部队劫掠不了地方,抢东西倒还是能抢到,但转过头来,很可能又被西军骑兵给劫了,西军总能从一些他们不知道的山路窜出来,也不正面进攻,专挑他们的辎重后队下手,那些辎重后队大多数是刘豫发来的汉军,遭受打击别说反抗,很容易直接倒戈。 结果从绍兴三年正月开始,不到一个月时间,金军就完全从滁州撤走。 离开滁州之后,金军再次所向披靡,官军望风而逃。镇守这一带的,基本是张俊的部将。张俊手下有能打的军队,但欠缺死战的意志。本来这一带是藩镇驻守,光州、黄州是藩镇吴翊,结果吴翊认为光州太危险,太靠北,带着军队投靠了舒州、靳州的藩镇李成,吴翊不久死在李成军中,李成吞并了吴翊的军队。 接着李成坐拥江北淮西一带十余郡,拥众几十万,根本不听朝廷号令,还派马进寇掠江南,前年朝廷才让张俊节制岳飞的江阴军去镇压李成,李成溃逃北上,投靠了刘豫,在荆襄一带盘踞。岳飞镇压完李成之后,南下湘南、两广地区剿灭曹成,留守江北、淮西的主要是张俊部队。这些人见到金兵,立马渡江溃走。 金军在这里杀人放火,完全是出于报复性质。这让李慢侯背负了巨大的道德包袱,他不由怀疑,他是不是跨海偷袭的过早。在无法遏制对方劫掠的情况下,贸然刺激一群野蛮的强盗,是不是做错了? 这样的道德困境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在扬州城坐看金军掳走扬州人,晏孝广大声叱骂他的时候,是这样,在开封府,明知道金人会摧毁这座城市,却无能为力的时候,也是这样。 李慢侯能从道理上说服自己,抵抗侵略,大义上正确,至于为此付出的代价,做对的事付出代价,总比犯错付出代价要好吧。总不能侵略者来了因为怕被杀戮而不反抗,都去做奴隶要好吧。再阴暗一点,那些当屠刀架到脖子上都不敢反抗的人被杀,就真的无辜吗?被驯化到了连生命受到威胁都不敢反抗的程度,是不是已经失去了生存下去的能力和资格? 朝廷不允许藩镇越境,藩镇出击总没问题。最先下手的是张荣,他这两年跟刘豫勾勾搭搭,亦真亦假,连李慢侯都不怀疑一旦大事变化,他会毫不犹豫投靠刘豫。现在就是大势转变的时候,张荣先派人暗中联络刘豫在宿州的守臣,告诉他们自己打算带着楚州、泗州投靠刘豫,但担心遭遇宋兵打击,请刘豫派人来接应。宿州派出了五千部队赶到宿州,结果被张荣打了埋伏。接着压着带兵将领,又骗开了虹县和灵璧的城门,直接进兵到了宿州城下。 李慢侯则亲自玩了一把奔袭,徐州的金兵竟然冒失的南下,大概是因为兵力确实紧张,为了筹备这一次报复,金军调集了三万大军,于是徐州竟然全都交给刘豫部将防守。这些汉奸哪有什么战斗意志,当李慢侯帅两万马步水军,围住徐州之后。云梯才刚刚登上城墙,他们就投降了。 兵不血刃拿下徐州城是李慢侯没想到的,他一开始只是打算围魏救赵,迫使金军退军。大正月里,他才不想跟金军在徐州的旷野玩命。要打也得等到春水来了,他可以借助舰队火力支援。 就这么拿下了徐州,反而有些难办,却没有回旋余地,只能选择死守。 派兵将投降的两万刘豫降兵押送回宿迁,留一万守军步兵守城,囤积骑兵在周边设伏。他希望金兵会来救援徐州,可惜这种思维模式还是没跟上金军的节奏。金军是游猎骑兵,根本不依赖后路。否则他们就不会放弃滁州,当他们从滁州撤走的时候,其实就放弃了来路,经过宿州、徐州北撤本来也不方便,陆路还行,水路难通。他们打到庐州、寿州、光州、黄州一带后,溃逃的官兵让他们再次劫掠了充足的财物,大船小船拉了上千艘,走陆路根本不现实,哪怕刘豫给的那些民夫也不可能帮他们背回去。 于是他们选择从寿州走颖水,通过颍州、郾城、颍昌等地回到河南地区。由于张俊部的溃败,给了他们大肆劫掠的机会,财帛动人心,这几年跟西军在陕西那个穷地方纠缠,很久没发过大财,因此一抢起来就收不住手,从正月抢到了三月,才开始北撤。 借着他们北撤的空档,林永集团捷足先登,不断收复失地,整个江北等地都被林永集团控制。 张荣在宿州城下僵持了一个月,在没有等到金兵回援,北方徐州又失陷的情况下,宿州选择了投降。 此次金军大举入寇,至少在表面上看,南宋还收复了不少失地。但之后朝堂更加混乱,主战的,主和的,藩镇和官军,藩镇之间,大家互相弹劾。 最大的矛盾,是林永集团和张俊势力之间爆发的,林永的小股骑兵,很鸡贼的跟着金兵,金兵一退他就接收城池。可是张俊的部队退往江南,也打的是这个主意,金兵打来的时候,他们不想拼命,保存实力逃走,等的就是金兵退走之后收复之地,弄不好不会有罪,还有功劳。林永集团同样是这种心思,两方都是西军将门,都一个毛病。结果发生了冲突,都想争强收复之地的功劳。甚至发生了摩擦,死了十几个人。 林永收复失地之后,冲突不但没有解决,反而愈演愈烈。因为林永不但跟张俊部队冲突,还勾引张俊军中的西军士卒,那些从陕西来的老兵,都是林永看重的资本,这些西军在张俊帐下,时常会被扣军饷,被张太尉驱使干私活,为张太尉的商船免费拉纤,可到了林永手里,林永给他们分田分地,甚至分媳妇,因此一个个卷起铺盖逃到临近驻扎的林永藩镇大营中。这种行为,在将军队看做私有财产的西军将领眼中,简直是刨祖坟的仇恨。 因此林永和张俊,在朝堂上互相弹劾。 正派的人物也跟着裹乱,赵立要求移镇,他不要富庶的真扬,他要去徐州。 文官出身的藩镇池州镇抚使陈规回朝复命,入对建议皇帝撤销镇抚使制度。 第一百三十三节 藩镇(1) 赵构太难了,头大如斗。 满朝官员争的不可开交,一大箩筐问题突然冒出来,陡然激化。 “陛下!南渡之初,兵械十亡八九,陛下专意军政,拣汰冗兵,修饬器甲,今已大有成效!张俊有兵三万,有全装甲万副,刀枪弓箭皆备;韩世忠军四万,岳飞军二万三千,王燮军一万三千,虽不如俊之军,亦皆精锐;刘光世军四万,老弱颇众,选之亦可得其半。又,神武中军杨沂中,后军巨师古,皆不下万人,而御前忠锐如崔增、张守忠等军亦二万。臣上考太祖之取天下,正兵不过十万,况今有兵十六七万,何惮不为!” 吕颐浩再三要求举兵向北,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之前吕颐浩在建康,还只能上书,现在回朝了,当堂议政,顿时赢得一众主战派的附和。 秦桧立刻反驳:“今虽有兵十六七万,却无一兵能阻金人。金人入境,如入无人之地,金人退走,收复失地,何以言勇?如今之局,安能与太祖之时相比?” 吕颐浩道:“赵立战金兵与六合瓜步之间,寸步不让,何言无一兵能阻金人?” 秦桧冷笑:“金人入蕲、黄,何人阻之?” 这是骂张俊了,镇守蕲黄的是他的兵。 张太尉马上怒了:“庶子。你这间人!” 骂街就不好了,赵构立刻阻止。主战主和之争,不是一天两天了,根本议不清楚。 “先议一议赵立移镇之事。” 朝堂中又再起一番争论。 吕颐浩坚决支持赵立移镇徐州,建议设徐宿镇抚使。秦桧反问,徐州只有州城以东在海州镇府手中,宿州则在张荣手里,分徐宿,二镇不许又该如何? 藩镇难制,已经是朝堂上一个共识。加上不管主战还是主和的文官,对藩镇从来都有偏见,所以在这个问题上很一致。已经发生了李成反叛,刘位被杀。更出现朝廷任命李道为藩镇,李道反而不敢就任,因为畏惧掌握军队的李横,二人都是襄阳镇抚使桑仲部下,桑仲被部下叛将霍名杀死后,朝廷任命作为副手的李道接任,可军队都在李横手里,李道竟然不敢接受。朝廷只能改任李横,对于藩镇,朝廷现在控制力很弱。 “赵立移镇徐、宿,真扬又该如何?” 秦桧继续反问。 陈规道:“该撤镇!” 秦桧道:“撤镇之后,派谁镇守?” 陈规道:“自有朝廷官兵。” 秦桧道:“若金兵再来,如淮西之弃守,该当如何?” 官兵无能是秦桧目前手里的必杀,张俊部下弃守淮西,让大家看到,镇守似乎还得靠藩镇,虽然藩镇是跋扈了一些。而且真扬丢失,可比淮西丢失危险多了。 关键是张俊军因为打了明州之战,是文官眼中公认的第一强军,第一强的官军都是这德行,让韩世忠、岳飞去行吗?刘光世?那更不行! 吕颐浩哼道:“按你的说法。该当如何?” 秦桧道:“赵立不能移镇。徐州划入海藩,宿州并入楚藩。” 徐州划入李慢侯镇守的海州、淮阳军,宿州划入张荣镇守的楚州、宿州,两人地盘扩大了,这早就有先例,之前李成可是舒州、蕲州、光州、黄州四州镇府,藩镇设立,早就顾不上能不能节制。这次金兵南下,官兵一如既往的烂,实在是让主战派的观点没有说服力。 秦桧辩的其他人没有反驳的能力,闷哼几声,算是默认。 赵构继续道:“再议一议淮东宣抚使晏孝广,荐林永开镇滁、濠一事!” 这个问题更可怕。 因为林永集团一直是江北最不听话的藩镇势力,这次林永又夺取了滁州、濠州、舒州、蕲州、黄州和光州,寿州南部的六安也被他手下收复。晏孝广举荐林永扩大藩镇,在通泰镇抚使的基础上,同镇滁濠,又是一个四州镇府。比当初的李成更可怕,因为林永的部下更能打。那可是有铁浮屠骑兵的强兵。 如果是之前,肯定没人敢想象让林永坐镇四州之地。但现在林永占了八个半州,朝廷说不让他扩藩,他就不扩藩了?林永如果能满足于只扩到四州,反而是朝廷要庆幸。 陈规道:“诸将跋扈。该用裨将分其势!” 秦桧道:“陈学士所言极是。” 玩这种手段,陈规是高手。这家伙熟读兵书,算的上是一个军事家,还发明了管状火器,被认为是火枪的鼻祖。之前桑仲被部将霍明所杀,就是他的手笔。桑仲盘踞在襄、汉之间,劫掠民财,副手霍明屯兵郢州,陈规向皇帝请示后下令让霍明守郢州,收买霍明,霍明最后杀了桑仲,朝廷让李道接任,李道不敢。李道也是个人才,非常聪明。他的女儿后来还当了南宋的皇后,因为他收买道士,让道士到处声张他女儿有母仪天下的命格,赵构就将他女儿嫁给了自己最喜欢的孙子,后来真的当了皇后。 陈规继续道:“不若允林永镇通泰舒蕲四州,其部将徐明分镇和州、无为军,单穿镇滁濠,田平镇庐寿,田夏镇光黄。以分其势!” 这是一个玩心计的高手,这么玩,已经不是出于让藩镇阻挡金兵的战略设计,纯粹是要玩死藩镇,接下来肯定就是那一套收买部下,挑动内斗。 功于心计者,必死于心计,他就不考虑万一玩砸了,这些人斗的两败俱伤,或者直接投靠刘豫吗? 秦桧反而称赞:“陈学士此言大妙。” 也不知道这奸贼是真看不明白,还是装糊涂。反正他继续称赞。 接着力荐道:“臣以为。不如着陈学士为两淮安抚制置大使,节制江北藩镇。” 赵构带着期待道:“陈学士可愿往?” 陈规皱着眉头:“陛下所遣,臣不敢辞!” 他心里肯定是不想去的,他现在就是镇抚使,却主张撤销藩镇,现在迫于无奈,大开藩镇,他哪里愿意趟浑水,他就是因为武将跋扈难制,才不想在地方任职的,现在反而给了一个节制镇抚使的大使之职,能节制的话,他至于要求撤藩吗?但他确实是忠臣,像他这样的文官作镇府的,并不少见。跟武官做镇府确实截然不同,文官当了藩镇,依然以文治为主,大多开始屯田,武将做了镇府,大多巧取豪夺。某种程度上,文官看不起武将,是有道理的。 皇帝想让他去,他这种忠臣不能推辞。 赵构点点头:“如此,就有劳爱卿了!” “最后议一议有关功臣封赏事宜!” 赵构说道,他有些累了。 春江水暖,李慢侯的情绪跟着松弛下来,看来金军的反扑到这里就结束了。 他开始理了理这段时间他顾不上的重要事情,听一个个重要手下汇报工作。 侯东向他重点说了开港的事情。 今年正月的时候,那群福建人又来了,他们已经打通了从海州到日本的航线。五月从海州南下并入明州航线赶往日本,在日本等到九月,等到何时的风后从日本返航。年前就来到了海州,今年他们下了更大的订单,足够他们往日本发十船货。 这大概是他们能吃下的极限,日本市场容量有限,因为日本能拿出来平衡贸易的货物不多,光靠日本刀可不行,大多数都得靠日本东北陆奥地区的地方势力的金沙来平衡。由于控制陆奥地区的诸侯拥有金沙资源,导致那个偏僻的地方,竟然建成了可以跟日本奈良相比的恢弘城市。 侯东还汇报,把日本石见山有银矿,别子山由铜矿的消息卖了一万贯给福建海盗集团。 “怎么还卖钱了?” 李慢侯不太明白。 让福建人提前帮日本把石见银矿和别子铜矿这两个产量巨大,埋藏很浅的矿山开发出来,当然不是为了替日本发展经济。只是需要打开日本市场。日本是一个奇怪的地方,火山众多,位于大陆板块交接的地方,这种地方理论上来讲不应该是一个矿产贫瘠的地方,因为造山运动和造矿运动往往是一致的。火山的活动,将大量金属从地脉中冲出地壳,形成各种矿产。 可日本不缺山,偏偏缺矿产。说缺矿吧,偏偏有极其富集,容易开采的银矿和铜矿。靠着开采石见银山,日本人在明朝时期,成为全世界有名的白银之国,白银产量一度占据世界总产量的四成。别子铜山也是如此,靠着从日本进口铜,明朝才能大量铸钱。 这两座富庶的矿山让日本人可以大量进口中国商品,大大加快了日本文明的进程,这个进程称作唐化时代,一直维持到明治维新前期。维持的恰到好处,因为那时候,当欧洲人打开日本国门的时候,惊讶的发现,日本人的识字率竟然高达五成左右,寻常百姓家的女子读书识字,都很常见。更惊讶的是,如此高比例的识字率,还不是官方推动的,完全是靠着一座座民间寺庙自发的开设寺子屋这样的私塾完成。 如果没有两座超级富集的矿山支撑,日本人别说一半人可以读书识字了,他们很可能连书都买不起。因为长期以来,他们都是从中国大量进口各种书籍。 恰恰在明治维新之后,两座矿山的富矿将近耗尽,耗尽矿产堆积起来的高识字率,开始转向工业力量,这个节奏巧合的仿佛上帝在有意挥动指挥棒一样。 第一百三十四节 藩镇(2) 李慢侯才不管日本人的发展节奏和发展历程,他要的是日本的白银和铜矿尽快开发,推动已经半只脚迈进商业社会的北宋继续前进。有了日本的铜矿,就可以大量铸钱,用铸钱溢价攫取周边落后国家的资源,用这些资源加工成工艺品继续出口。 这样的良性循环其实已经出现,就卡在货币问题上无法进一步扩大,大宋被迫进行的铜钱出口禁令,严重影响贸易规模扩大的速度。 “你不让他们出点钱,他们怎么会真的去找?” 侯东得意的说道。 他骗了钱,还得意,可李慢侯一想,还真是这个理。 如果侯东只是随口一说,朱聪那群海盗到了日本,找几个日本人问一问,日本人都不知道,他们肯定不会花功夫去找,现在他们掏了一万贯钱,不找一下这笔钱就打水漂了,反而会花心思去找一找。 “一万贯?他们真敢给!” 李慢侯不由感叹,海盗还真是有钱。 侯东道:“不由他们不信,要的越多,他们越愿意给。不过,少保,你不会是骗他们的吧?” 李慢侯告诉侯东说,他之前碰到过一个日本僧人,告诉他石见和别子有银矿铜矿,消息十分确凿,让侯东透露给去日本的海商,让他们找一找。 李慢侯道:“千真万确!” 侯东又道:“容易找到?” 李慢侯道:“应该不难!” 那是两座埋藏浅的矿山,不然日本人也不可能在中世纪就找到,找他们很早就找到了,不排除现在当地人都知道有银矿和铜矿,但他们冶炼不出来。听说后来是一些中国移民带去了新技术,才让他们可以冶炼,这才开始大规模开发。 侯东叹道:“那为何我们不自己去找?” 李慢侯摇头:“这世界上的好东西多了,我们占不过来的。我让你管福建人讨要的木棉种子和天竺女工的事情怎么样了?” 侯东道:“跟他们说了。十个熟练的天竺织工,连同织布机具,一个女工给他们一万贯酬金。十斛棉种,一斛同样给一万。有这么大的厚利,他们才肯花一万贯买银矿、铜矿的消息。不过我们是不是给的太高,那种棉种大理国就有,何苦跑去天竺搜求。” 李慢侯道:“天竺木棉传入我国,一路走西北丝路,传到了西域一带。一路走茶马古道,传到了大理国。种子好找,织工难求。一路传播过来,不知道过了几代人,天竺人的技术不知道好了多少。” 历史上棉花传入中国很早,但在宋代一直只在西北和云南等边疆地区种植,这些边民通过织布跟宋人交换丝绸等物,他们的棉布价格甚至高于丝绸。可一亩地能种的棉花,肯定远多于丝绸,棉纺织业注定是最有效率的纺织工业。这绝对是一个价值千万的产业,而且是每年都有这么大的产出。 棉种基因的变化可能不会那么大,但是纺织技术的发展很可能差距就很大了,印度人此时应该能织出远超中国边境地区边民水平的棉织品。 “大人真是见多识广。侯某走南闯北,从未见过有大人这样广博远识之人!” 侯东夸赞起来。 “不用拍马屁。我们在海上抓到的叛将徐文等辈,甄别的如何了?” 李慢侯问道。 徐文是一个叛将,但李慢侯不想杀他。这人是山东莱州人,山东在这个时代,也是海运中心之一,因此宋朝海军将领中山东人极多。在田横岛的范温就是莱州人,这个徐文也是。 金国扶立刘豫为皇帝之后,许多中原地区的官员,都南下投奔南宋。徐文就是其一,他带着水军,打听到赵构在杭州登基的消息后,就从山东南下去了明州。赵构任命他为浙东西沿海水军都统制,是一个很高层的水军将领。谁知道才过去了三年,今年三月份,李慢侯还在徐州打仗的时候,这个徐文突然带着四千人,乘六十艘海船从明州北上,要投降伪齐。 结果在山东海域被海州水师拦截,一番询问,发现他们是来投降刘豫的,把海州水军误以为是刘豫部将,接着双方直接开打。虽然海州水师船少,但是装备了很多酒精等引火物,在海战中简直是大杀器。烧毁了徐文十几艘船之后,徐文宣布投降。 李慢侯审过他后,发现也是有缘由的,主要是官场倾轧,他跟主将阎臬不和,加上家都在山东,如今山东姓了刘豫,金国统治时期,他不想做亡国奴,换一个汉人皇帝,不过是改朝换代而已。加上他之前的行为,李慢侯觉得值得原谅。但此人掌握南宋水路防御,是一个重要将领,送回南宋肯定是要被处斩。 与其处斩,不如废物利用。 侯东道:“挑出了三百多人,都是带着家眷来的。可以驾三艘大船。大人要让他们干什么?” 李慢侯笑道:“干一件大事。一件九死一生的大事。” 侯东问道:“什么样的大事?” 李慢侯没有回答:“准备好了,你就去把徐文给我叫来。” 徐文很快就来了,满脸胡茬,神情沮丧,叛将吗,就是如此,丧家之犬的精神状态。 “徐统制。你犯了死罪,你可知晓?” 李慢侯问道。 徐文不辩解:“末将知罪。只求不祸及家人!” 他是带着一大家子人来投降的,否则还真不一定就投降了,看着一船一船的手下和他们的家人被烧死,他才选择了投降。 李慢侯道:“这只怕很难。投敌叛国,不诛九族就够好了。你该还有亲族在江南吧?” 徐文摇摇头:“某从山东南下,未曾带亲人。” 这也是个狠人,当年跑的时候,也没想过自己家乡的亲戚。看来也不可能用刘豫势力范围内的亲戚来要挟他。 李慢侯道:“有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要不要?” 徐文眼睛一亮,他还有选择吗? “请大人明言。若能侥幸免死,某感激不尽。” 李慢侯道:“徐大人可会看海流?” 徐文是水军统制,而且能带着船从山东到明州,又带着船队从明州返航,航海能力肯定是有的。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远离海岸远航的经验。 徐文点点头:“略懂。无非是看海鸟,观鱼群。” 这是个办法,大海比人类想象的其实要贫瘠的多,海洋中百分之九十的地方其实是一片死寂,连鱼都没有。这是遵循能量规律的,鱼群主要集中在营养富集的地方,比如岸边,这里有陆地上冲刷下来的大量矿物质,海草依靠矿物质生长,才能诞生一整条食物链。所有大渔场几乎都位于大陆附近,没听说太平洋中心有渔场的。除了大陆附近,就是洋流所在,是鱼群聚集的地方,因为洋流,尤其是暖流,带着热量和营养从赤道流动到其他地方,有些迁徙性鱼群就沿着洋流远行,一些鲸鱼就这样。 海鸟则是追着鱼群跑的,因此看鸟看鱼是最简单实用的办法。 “我这里有张海图给你看看。” 说着李慢侯摊开一张他手绘的,谈不上精确性的航海图。 “[笔趣阁.xbqg5200.info]这是倭国?” 徐文一眼就认出了地图中心的日本。 李慢侯点点头,指着从日本向东延伸的一道洋流标线。 “这里有一条海流(日本黑潮)。从南海往北到倭国以东,折向东方。顺着洋流继续往东,行六个月左右,就到了这里!” 李慢侯指着地图上最东边的一片大陆道。 徐文皱眉:“这是哪里?” 李慢侯道:“这是一片辽阔的沃土,被一些生番所据。你到了这片陆地,沿着陆地往南,到了这里,又有一道往西的海流(赤道暖流)往西走三个月左右,就能到南洋,你就能想办法回来了。” 徐文不明白:“大人要我去这里做什么?” 李慢侯笑道:“我要你去这里,给我带一些东西回来。” 侯东也不明白,正要问问题,突然王存远跑了进来,一脸笑意。 “大人,恭喜了。朝廷的封赏下来了!” 说着送来一份名册,李慢侯接过一看,无非是给他加官进爵的文书,他现在是太尉了,而且徐州也并入他的藩镇。 但看完最后一些对其他藩镇的情报之后,李慢侯脸色大变。 “徐统制。具体情况,我会给你一份清单。你照着去做即可!你若能活着回来,我保你一家平安,且一声富贵。你若死了,你的妻儿我也会养活。但你若是逃了,投敌了。你儿子替你问罪,你妻妾罚入教坊!我希望你能回来。” 李慢侯给徐文指的是大航海时代,西班牙人发现的大帆船航道,别看横跨太平洋,可借助洋流,来回只需要九个月时间。每年六月从马尼拉北上,到日本往东,六个月航行上万海里,回程从赤道直穿太平洋,只需要三个月时间,总共九个月时间,就能回来。算算时间,徐文马上就可以启程了。 可惜李慢侯没时间送他起航了:“我要马上去趟泰州。侯东你跟我一起去。存远,你留下帮助徐统制准备出航事务。徐统制要什么给什么,不虑公私,只要海州有的,需要的,都给他带走。徐统制,拜托了!” 说完对徐文鞠了一躬,如果徐文真的能活着回来,那可是发现新大陆的大事件。大宋的大航海时代,可能就此开启。 说完让王存远跟徐文一起去商议起航事宜,李慢侯带了一百精骑,跟侯东一起往南狂奔。 李慢侯担心,朝廷可能点燃了一个火药桶! 第一百三十五节 藩镇(3) 人不卸甲马不离鞍,昼夜兼程,用了三天赶到了泰州。 李慢侯两股已经磨的没有一块好皮,侯东早就是被绑在战马上奔驰,看着都要不行了。 果然一群西军军阀在海陵县林永的豪宅里争的红了眼。 一听到李慢侯登门,所有人都迎了出来,一个个脸上带着怒气,看来刚刚吵过架。 李慢侯冷哼一声:“怎么?这是要动刀子了吗。” 林永哈哈一笑:“李少保。不,现在是李太尉。下官还未道喜,改日送份厚利!” 李慢侯冷哼一声:“收不起。免了。看你的模样倒是挺高兴,怎么,你愿意去舒州、蕲州?” 林永嗯道:“当然愿意去了。老子又不傻,滁州、濠州那穷地方换蕲州、舒州,怎么不乐意?” 蕲州、舒州北方虽然是大别山区,可沿着长江以北,南方是肥沃的沿江平原,而滁州和濠州山地很多,濠州虽然好点,但也穷,因为离长江远,交通不便。北边的大别山区,还能当做天然屏障,其他人玩不转,可是林永这批西军可就喜欢那样的地形。 李慢侯道:“那你们这是争什么呢?” 李慢侯看到朝廷这种二桃杀三士的把戏,就知道林永集团肯定闹内讧,一大群大小兵头分地盘,你的好了,我的差了,肯定闹不到一块去。 “也没啥。家产分不清楚。” 见打不起来,李慢侯也不着急了。 打算坐下来慢慢听他们说,这一坐屁股火辣辣的疼,真是后悔这么紧赶慢赶。 一个个听完他们的争吵,才明白除了林永,其他人根本就不想走。 他们这群人,田氏兄弟在如皋,单穿在海门开辟了大量盐场,私盐买卖做的风生水起。徐明在泰兴虽然吃不到海盐之利,靠着港口收点税,加上巧取豪夺的庞大地产,日子也过得去,现在让徐明去滁州、濠州,他就不太乐意。徐明都不乐意,田氏兄弟、单穿就更不乐意了。 尤其是田平,他分到的寿州,只是一个半残的州,六安以北都在金人手里,六安以南是大别山,根本就捞不着好处,还要直面金兵的威胁。他们这些人能打仗,但能不打更好。 “人走了。家产不还在吗?” 李慢侯奇怪道。 单穿叹道:“他们占得土地还好说,有地契为证。咱这些盐场咋办?没咱自己看着,迟早管叫人吞了。” 李慢侯道:“你们走了。林永不还在这里吗,还怕人吞?” 单穿哼道:“保准给他吞了。” 林永很尴尬,他也有不少盐场,他们这些人贩卖私盐,互相之间竞争激烈。没少互相使绊子。这群家伙,互相抱团,又互相争斗。就像种师道家族跟姚家一样,面对外人,他们是一股绳,争起功来,他们毫不客气。 徐明道:“倒也不是不能去。林老大给大家伙开个价,家产卖给他。他还不肯!” 徐明是比较愿意去的。守着泰兴,只能吃租子,滁州、濠州再穷,总比一个县好的多。只是去了哪里,白手起家,是很难的。 这是一个突破口,李慢侯问道:“如果你有钱,你就愿意走?” 徐明道:“那是当然。好歹咱也是藩镇,凭什么不去?没钱万万不行,那里本来就穷,这回又被金贼抢了一把。杀人无算,怕是连佃户都招不到几个。没钱怎么养手下那些兵?没兵,明年金贼又打过来,就该抢老子了!” 李慢侯笑道:“你在泰兴县有两万多亩地吧?在县城还有几十家铺子吧?你要是想卖,开个价我收了。你要是不想卖,抵押给我,我借钱给你。要是还不够,滁州、濠州的租税,也可以押给我。” 刚说完,单穿就兴奋的要:“我的盐场太尉要不要?” 他问完,田氏兄弟也满脸期待的看着李慢侯,这两兄弟在如皋的盐场一点都不比林永和单穿在通州的小,可是富得流油。 李慢侯看了看侯东,侯东一个劲摇头,这些盐场就是一些黑资产,早就是管盐茶榷务的曹司的眼中钉。不是这些人各种损招用着,早就被曹司关了。他们一撤走,林永不接手,铁定关张。 林永接手当然什么问题都没有,可林永不想掏钱,一副黑吃黑的样子。他也不用自己动手,他只要不管,曹司的人关了这些黑盐场,那些私盐贩子自然会找他林永买盐。盐是海里的,生产从来不是问题,销售才是。曹司为什么恨他们,不仅是因为他们走私盐,破坏盐茶专卖,还大肆倾销,让官办盐场的盐卖不出去。 李慢侯摇摇头:“盐场不要,盐可以收。有多少要多少,送到扬州交割。” 单穿开始琢磨,田氏兄弟也开始商量。小声谈论,留一些人专门照看盐场,煮盐全都拿到扬州去买的可行性,以及得花多少成本。私人买卖吗,都是要精打细算的。 “我的盐你要不要?” 林永问道。 李慢侯摇摇头:“自己想办法去。我的盐都卖不完。” 李慢侯的私盐盐场规模也不小,可以说是堆积如山,如今已经开拓了新的渠道,在扬州进行分销,因为在海州实在卖不掉。 几个兄弟很快就商量出了结果,徐明是第一个同意的,因为他是这群西军将门中最势弱的,他跟李慢侯最晚,而且在李慢侯手下也不受重用。跟林永混,分到的地方最差,别人都有靠海的盐场,他只有一个沿江的地盘。可偏偏他的手下最多。 林永投奔李慢侯的时候,带来了一百来个西军,这些人并没有全部跟林永走。而徐明也带着一百多个人,比林永还多一些,都是在越州闹过兵变的人,一群刺头。人最多,地盘最小,最穷。他手下早就不满,滁州、濠州虽然不算好,可有足够的土地喂饱手下那群人,省的他们三天两头的聒噪,甚至有的去投其他将门。 单穿也同意去,如果能卖盐的话,他可以有一笔固定的现金流,支撑个一年半载,收上一两茬庄稼,就什么都有了。他分到的地盘不错,和州和无为军,位于巢湖平原一带,还都临着长江,现在他们都看到在河港上抽税也是一笔不错的财路。 田氏兄弟也同意,虽然他们兄弟俩占着大大的盐场,收益是不错。可是跟徐明一样,他们两人的老弟兄也不少。他们是马卒出身,李慢侯嫌弃他们太奸猾,一直用一个老实本分的牛仲压制他们。其实两兄弟一直都看不起牛仲,认为牛仲的本事,充其量就是个养马的。所以老早不满,脱离李慢侯之后,他们拉走了大量马兵,有西军士兵,更多的还是收编的各路流寇。马兵比步兵费钱多了,兄弟俩在林永手下又只分到一个县地盘,虽然做起私盐买卖来更狠,可没有土地,人心里不踏实。也没法安手下人的心,动不动就有人跑去投了林永,倒也不是为了钱,纯粹是林永手里有地,愿意给他们分地。 田夏分到的光州和黄州,虽然算不上特别肥的地方,也不是特别差的地方,光州这些年很庆幸的躲过了大多数灾祸,也就是这两次没躲过去,被金兵劫掠了。之前有一个能干的地方官,好好守了几年,因此残破程度小,人还是留了不少。田平分到的寿州虽然是一个半残的州,但是分到的庐州很好,巢湖平原北部,州治在淝水边的合肥县,一听就很肥。 麻烦看起来解决了,林永反倒有些不太满意的样子,其实如果李慢侯不来,他未必会赶尽杀绝。只不过他想在手里留下掣肘这些人的把柄,都是西军将门,也得分个你高我低,这些人都是他林永拉出来的。现在一个个都阔了,翻脸就不想认他?哪那么容易!所以他是想通过拿捏这些人的盐场,让他们对自己有所服从。这才是西军文化,相互抱团,相互依附,也相互制约。 但李慢侯这么一搞,等于是将这些人彻底跟他切割了,除了虚无缥缈的姻亲关系,好似再也制不住这些人,让他颇有些失落。在通泰,他林永就是老大,一呼百应,这些人不管情愿不情愿,该让他们拿刀子捅人的时候,没一个敢拖后腿,因为他林永倒了,这些人全都得完蛋。现在不一样了,以后谁要搞他林永,恐怕这些人一个个会撇的干干净净。 可他还没办法反对,否则就是挡大家伙发财,太不仗义了。 谈拢了,李慢侯就放心了。看来朝廷还是小看了西军文化,这种博弈了近百年形成的根深蒂固的特殊军事文化,不是文人的三寸心思说瓦解就瓦解的。种家将、折家将、杨家将、姚家将,还有大大小小的小将门们,他们在陕西那穷地方挣扎了那么久,早就形成了处理互相之间关系的文化传统,西军有战场抗命的,有擅自逃跑的,却偏偏很少发生直接内讧的。种师道和姚古可以争功,但他们却不可能互相厮杀。 李慢侯也有些小看他们,以为利益不平衡会让他们起内讧,他很确定,这些人真的会为了利益杀人,这才急急忙忙跑过来协调,结果是空担忧一场。 一想到这些人以后可能会给自己送来数不尽的,卖不出去的食盐,李慢侯就开始头疼,侯东已经给他使了无数眼色,他都装没看见。 “对了。我那里有一批女真马,你们谁感兴趣?” 得想办法从这些人手里刮一些钱回本,李慢侯想着,而战马是他们最愿意花钱买的。 “女真马?哪儿来的!” 田氏兄弟是骑卒,他们贩私盐的钱,大多数都用来买马和养马了,可买,买不到好马,养,养不出良驹。没办法,条件就这样。本来宋朝就买不到什么好马,只能买吐蕃马,现在连吐蕃马都买不到了,只能买川马和大理马。就算偶尔出现了一批大理壮马,也冲不动。基因就不是为了冲锋而进化的。 “当然是抢的了!” 李慢侯道。 田氏兄弟恍然大悟,田平说:“就说嘛,你好端端去辽东打什么女真人。感情是抢马去了!” 田夏问:“好抢不?” 李慢侯真是无语,这无利不起早的世界观,什么都能往抢劫方面想。不过一想,论抢掠,这群西军可是好手啊。如果能诱惑去金国抢劫的话,大金国要不了几年,恐怕就成小金国了! 于是李慢侯用力点点头。 “当然好抢了,你们去不去?” 两兄弟对视一眼,尴尬的笑笑:“嘿嘿。不去!” 第一百三十六节 藩镇(4) “嘿。奇了怪了,那么好抢,你们不去?” 李慢侯忽悠道。 田平道:“好抢,你能想着我们?” 田夏道:“女真人好抢?傻子才信!” 行家就是不好骗。 李慢侯也不忽悠了,而是讲道理。 “本来肯定不好抢。但是他们的精兵可不在家。一群老弱妇孺,还连城池都不会建,你们说好不好抢?” 两人还是狐疑。 李慢侯知道他们已经动心,但这种人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 于是道:“不求你们去。爱去不去,别到时候求我。对了,想要马,就这一两个月,来海州吧。该运回来了,都是一水的女真好马。唐代的渤海名驹,绝非浪得虚名!” 田氏兄弟是行家,当然知道女真马好,林永弄的那批女真马他们谁不羡慕,有马,谁不想弄点铁浮屠撑场面? 已经是四月,跟将门集团谈完,李慢侯留下屁股伤情更严重的侯东,跟几个即将要借高利贷的将门谈细节,有侯东在,估计到最后,李慢侯大概也亏不了多少,弄不好还能小赚一笔。李慢侯则赶去近在咫尺的扬州,跟老丈人好几年没走动了。 扬州越来越繁荣。大城和子城之间,已经没有了空地,在就被各种房屋填满,晏孝广还在两侧修建了城墙,到底还是连成了一座城,基本上已经恢复了唐朝时的规模。 子城的斗兽场依旧热闹,如今真的已经开始了骑兵对战,女真骑兵的数量达到了两千,其中一千多都是韩世忠一点一点送来的。作为补偿,韩世忠的部队在这里训练,是免费的。 韩世忠不是不想自己也搞一个这样的斗兽场,但邪门了,他抓到的女真人,就是怎么都驯不服,送到扬州,用不了几天全都变听话了。他哪里知道,一百个人送到一千个人里,很容易被同化,可要从零开始驯化一百个人,是很困难的。那些逐步逐步送来的女真人,并不是被驯化的,而是被女真人团体自我驯化的。这里有特有的俘虏文化,李慢侯驯化第一批女真人,用了足足一年多,还机缘巧合的因为纲首林吉吉的出现,以私人身份让几个女真人接受了挑战,才开启了斗兽时代。 韩世忠羡慕,不仅仅是扬州这里,更羡慕临安府哪里。哪里只留下了三百个女真人,可是挣的钱比扬州这里更多。说白了,还是因为临安是首都,有钱有闲的人都在哪里,王孙公子、才子佳人,都对这种博戏很热衷,还有各种赌盘可以玩。公主府改建的斗兽场不但日进斗金,还经常有张俊这种开酒楼的,特邀去他们的酒楼表演,张俊的太平楼就常常举办小规模搏杀表演。张俊的亲兵也常常去搏斗,但这些人明明手艺不错,就是不肯上战场拼命。真是要人命! 韩世忠不在扬州,听说也不在镇江,李慢侯也就不去见他。在扬州跟老丈人叙了旧,好好了解了一下扬州。百万人口已经挡不住,城外到处都是私搭乱建的窝棚,最远都搭到了瘦西湖对岸,这就已经超过唐朝扬州的规模。 手工业十分繁盛,大将南北东西的原料都能在这里找到,非常方便工匠们采购,制作出来的工艺品又能输往大将南北。只要中国经济中心不马上转移到沿海,扬州的区位优势就能继续保持下去。 手工业的繁盛,李慢侯走之前就已经有了雏形,但商业的重新崛起,却超出了李慢侯的想象。以前由于真州的竞争,扬州逐步衰落。留下来的只有商业氛围,因为他是一个只有十万人的中等城市,商税贡献却能派前三,说明商业在经济中的比重很高,这就是一座商业和贸易的城市。没想到手工业的注入,不但没有影响到商业发展,反而主推商业更上一层楼。彻底压倒真州,成为沿江、沿河(运河)当之无愧的商业和金融中心。 扬州的粮票制度,一直运行下来。印刷粮票的机构,并不是扬州衙门,而是李慢侯留下的机构。粮票依然是军票性质,不同的是,以前盖的是公主护军的印章,现在换成了真扬镇抚使的大印。可掌控粮票印刷的,依然是同一批人。是侯东留下的团队,赵立是不管这些事务的。粮票能帮他将粮食收储起来,他就支持。至于里面有多少利益,他不过问。 于是扬州粮票不但在扬州流通,现在在整个江北,甚至江南局部地区都是硬通货,让官府的钱引受到很大冲击。虽然官府严厉打击,可总有商人私藏,主要还是怪官府自己,印了太多的钱引,都要成废纸了。 之前李慢侯和侯东在海州也推行过新的粮票体系,可是后来失败了。因为很难跟扬州的体系融合,一张扬州粮票,在扬州可以兑换面值的粮食。粮食价格随着季节拨动,粮票价格也随着粮价波动。海州粮票在海州通用,但扬州粮票却在海州也能用。两种粮票的价格,在海州还不一样。毕竟粮食运输到扬州是有运费的,但两人仔仔细细算计了一番后发现,这个运费抵不上扬州粮票在海州的价值。也就是说,扬州粮票在海州有溢价。 海州粮票又无法流通到扬州,那么干脆就废了海州粮票。尽管许多粮票就是在海州本地印刷的,但规制和字样,却显示的是扬州粮票,规定在扬州可以见票兑粮,在海州只能跟随市场变化。 李慢侯控制区如此,薛庆、张荣那里就更是如此,他们根本不阻止商人们在他们境内使用扬州粮票当做货币,自然也就无法阻止粮票在这里取代钱引成为货币。毕竟粮票是有保证金的,而钱引完全是政府信用,而政府却在滥用信用,导致没了信用。 粮票之后,侯东也彻底废了海州盐票。在扬州印刷盐票,方便处理海州的私盐。于是扬州市场上开始出现另一个信用票据,盐票。粮票以粮食为保证金,盐票就以食盐为保证金,在扬州市场上可以兑换足额的食盐。 盐票、粮票都以扬州为中心扩散后,让扬州彻底压倒了有茶引支撑的真州市场,成为当之无愧的金融中心。这里开始出现一批做票据兑换的铺子,也叫交引铺。他们开始管这些军票性质的盐票、粮票叫做藩引,意思是藩镇印的交引。 李慢侯还发现,市场上竟然还出现了假币,这是一场博弈。通过高频的新旧兑换,成本太高。李慢侯建议侯东,三年一换。并且不断提高印刷技术,让造假的跟不上。但彻底杜绝是不可能的,只要信用货币存在一天,假币自然也会存在一天。 控制货币发行的利益巨大,每年能得到的收益大概有一百万贯,只要不玩崩,这种钱就年年有。因此李慢侯也不想玩崩,一直在小心翼翼的总结经验,细水长流的慢慢刮取铸币税,而不是肆无忌惮的滥发。理论上来讲,只要不烂过钱引,就能一直玩下去。 扬州如此重要,再次坚定了李慢侯不能失去扬州控制权的观念。赵立请求移镇,给他敲了一个警钟。这是一个不图名利的人,被李慢侯收复徐州刺激,立刻就想去徐州。目的肯定是从徐州北伐,收复两京。可由于执政的是秦桧,不愿意看到他真的北伐立功,影响到和谈大局,才将他强按在扬州。 如果扬州一定要换人的话,该换谁呢? 之前李慢侯自然是希望自己来,现在海州的局面已经打开,他反而离不开海州。 要换,一定要换一个听话的自己人,晏孝广不会争这个藩镇,他是宣抚使,名义上大过藩镇,在扬州地位稳固,谁来扬州,只要不撕破脸,都得给他保存一亩三分地,名利都有,他肯定是不会做出像林永那群人那种,可以玩命保护地盘的行为。 薛庆也不行,他已经有高邮、天长和兴化,移镇名义不足,很难操作。张荣更不行,这人太桀骜不驯。 张荣是立过功,但很难让李慢侯将他看做英雄,这就是一个十分典型的梁山好汉,一个从最残酷的地狱中爬出来的豪杰。之前,挞懒趁着冬天攻他,他一度被逼出鼍潭湖的茭城,跑去了兴化,本来打算出海逃亡江南,被海潮堵了回来。直接抢了通州的粮食,却依然不够吃,结果竟然在通州随便抓人,砍了脑袋、四肢,用当地的盐腌干,充作军粮。通州静海县城的人竟被他吃光了。 回身他就打了一场缩头湖大捷,这样的人能算是英雄吗? 赵立这种才是英雄,所以赵立跟张荣势同水火。 岳飞那种才是英雄,饿死不掳掠,冻死不拆屋,英雄是有做人的底线的,张荣没有。 这种人放在扬州,李慢侯不放心。 听话、好用,还能为了地盘敢跟任何人拼命,这样的人不好找,李慢侯想了想,可能只有唯一的选择,自己麾下一直本本分分,跟老黄牛一样的西军将领牛仲。 他立的功劳够了,但要将他扶上扬州藩镇的位置,不是李慢侯说了算的,需要足够合理的理由以及时机,他可以先运作。 李慢侯立刻给朝廷写了奏折,请求分徐州设立徐州、亳州(非濠州)镇抚使,由牛仲镇守。 朝廷现在生怕藩镇做大,所有藩镇都在扩藩,李慢侯自请减藩,没有不同意的道理。立刻就准了,徐州现在只有一半在李慢侯手里,亳州更是刘豫的地盘,朝廷一点亏都吃不了,当然要准。 李慢侯则算计的是,徐州就是吊在赵立脑门上的香饵,赵立随时都想咬钩,只要时机一到,赵立强请移镇,牛仲则请跟赵立换防,有之前郭仲威的例子在前,就很容易操作。 牛仲是西军老兵,跟林永他们一样,会为地盘而战。牛仲又相对老实本分,不会胡来。他控制了扬州,就等于李慢侯控制了扬州。 做完这些,李慢侯才回到海州,没想到田平已经在这里等着了。 第一百三十七节 奴隶(1) 一番折腾,已经到了五月,早就开海了。一些缴获纷纷从觉华岛运回海州,田平是来买马的。 “你不赶紧去就藩,这么急着买马?” 李慢侯问道。 田平笑道:“有我老弟帮衬着,光州黄州庐州寿州一锅就烩了!” 打虎亲兄弟,两兄弟地盘相邻,还真是方便。 “买马,你有钱吗?” 李慢侯问道。 田平道:“别的钱没有,买马要多少有多少!” 看来这两年确实搜刮了不少,不知道走私了多少私盐,反正这几年长江南北的盐价跌的厉害,而且质量还提高了。相比以前吃着昂贵的劣质官盐,有私盐吃,倒也不全是坏事。 李慢侯又问:“你那地方能养马吗?” 田平道:“当然行了。春夏往山里一圈,秋冬收回来,一准养出好马!” 山区温良,山谷里散养,到是个办法,那群契丹人之前也是这么给李慢侯描述的,契丹人就是这么养马的,而且很看不上女真人的技术。 田氏兄弟骑卒出身,养马方面李慢侯教不了他们。 “有看上的吗?” 李慢侯问道,姜滑他们送回来一万多匹女真马驹,在觉华岛养了一冬天,长大了不少,但距离上战场还差点。 田平道:“有不少好马,挑花眼了都。女真人真那么好抢?” 之前不信,现在看到这么多马都送回来了,不信也得信。花钱买马他当然舍得,但能不花钱更好。 李慢侯道:“信不信由你。我估摸着,姜滑他们这会儿已经放抢了。大平原,没城防,到处都是牧场。女真兵现在还在河南,入秋前怕是来不及赶回去喽。” 田平忍不住了:“太尉。带上我行不行?” 李慢侯道:“行是行。你得给个船费吧?我征这些船,可花了大价钱的。” 强征商船当然不能白征,李慢侯还得继续做生意呢,不能坏了信用。 田平问道:“你要多少?” 李慢侯道:“我跟契丹人是要一半。这还不往回运,你是自己人,也分一半。来回运费都包了!” 田平倒吸一口冷气,真够黑的,但这反而更坚定了他去的念头,假如李慢侯一毛不拔,免费送他去,他反而要考虑考虑是不是忽悠他去送死。 按照他对李慢侯的了解,这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家伙,贪婪的很,爱占便宜,不爱吃亏,还胆小,连李慢侯都跑去抢的地方,怎么可能不好抢? “好,就这么说定了,等我回去点起马兵,马上就来!” 说完带着他选中的一千匹良驹,立刻往南赶路。 他走后,李慢侯就不放在心上了,能忽悠几个匹夫去敌后搞破坏是几个,忽悠不到也不强求,这事得靠自己。 他立刻开始审起姜滑送回来的一群奴隶,这群奴隶被折腾的够惨,但精神状态已经有所恢复。虽然去年在觉华岛上,日子也不好过,天气太冷。精神却放松了起来,开始从奴隶状态向一个正常人的状态转变。 送回来总共两千多人,都是一些不愿意参军报复女真人的“宽容”之人,审理了一番之后发现,基本上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没有什么特别的手艺。据他们自己说,有手艺的,都在城里官府的作坊做工。完成官府的工役后,还有有时间给自己干活,大多数工匠日子过得都不错。 反倒是那些被抓走的权贵和书生,大多数日子过得很不好。大权贵肯定是没问题的,女真人会养着他们。像宋徽宗,封了个侮辱性的昏德公,但供养充足,赏赐了几千亩田地,昏德公阁下如今依然能作诗作画,常常写一些思念故国的诗词。而且还生了好几个孩子!家里也有奴仆伺候。这就是命,哪怕糟蹋了一个国家,依然能享福。 最惨的是那些寻常权贵,一些功臣家族子弟,甚至是那些血缘较远的宗室子弟,日子都是朝不保夕。这些人在金国还内斗,甚至有人告发宋徽宗谋反,还是宋徽宗的一个女婿和一个儿子做的,女婿是宋徽宗七女显德帝姬赵巧玉的驸马刘文彦,儿子是第十五子沂王赵?,他们告发宋徽宗的动机是什么,李慢侯也想不明白,大概率可能是出于宠魅女真权贵。也许有女真权贵对宋朝皇帝不满,想除掉他,指使他们的,也许是他们出于仇恨,觉得徽宗败坏了国家,想弄死他们的老爹和岳父。 也许只是女真人想看戏,让这些宋人耍猴一样逗他们开心。总之收到告发密奏之后,金太宗立刻派兵包围宋徽宗所在的五国城。要求宋徽宗出来对质,宋徽宗不敢进女真军营,就派十二皇子赵植和女婿蔡鞗前去辩解。金人不同意,一定要他亲自对质,宋徽宗又派十四皇子赵棣和另一个女婿宋邦光代替他。金人还是不同意,宋徽宗又把宋钦宗赵桓和十八皇子赵榛派过去,金人这才勉强同意。 双方在城外进行了一场恶心的大辩论,辩论了三天,最终蔡京的儿子蔡鞗口才过人,赢得了辩论,两个告发父亲和岳父的蠢货,身首异处,被金人当场砍死。谁能想到,蔡家人直到做了俘虏,还能保护宋徽宗。 这件事在金国影响很大,导致一些身在辽南的奴隶都从主人哪里听说过。李慢侯则从中听出了一些不一样的背景,金国的部落式管理真的很粗放,连宋徽宗这种俘虏性质的敌国君王,都享有高度的自由,可以拥有一座自己控制的城池,否则金兵不会开到五国城,并以屠城威胁。 奴隶数量可不少,解救出了两万多奴隶,只有区区几千人不想留下报仇。看来金人的折磨,已经将最柔弱、最驯服的宋人的血性都激发出来了。不但有血性,他们还有体力。体弱者几乎死光了,这几千送回来的奴隶,在李慢侯看来,都属于身强体壮的,稍加锻炼,就能披甲打仗。因为被俘之后,他们可是一路被绑着绳子,牵马一样徒步走到辽东去的,有的人途中掉了鞋子,磨坏了鞋子,最后几乎都是光脚走去的。 经过如此残酷的自然淘汰,活着到辽东的,本来就是一群身体素质极为出色的壮汉,接着在半原始的土地上耕作,半旷野的环境中,各种他们没有接触过的细菌,也没有将他们杀死,辽东的苦寒没有将他们冻死,几经淘汰后留下的人,不可能不是壮汉。 有体力,有复仇的怒火,经过训练,拿起武器,面对一群女真老弱,谁都能想到他们会干什么! 李慢侯不考虑这些,他只是一船一船的军事物资往那边送去,今年甚至不需要征用商船,去年征用商船,主要目的是让商人带队,今年他的战舰统制们,已经熟悉了辽海航道,他们可以自己去,战舰比商船更坚固,安全程度更高一些,因此都不怎么考虑风向,因为硬帆近岸航行,可以利用逆风,只要有风就能行船,船使八面风就是这么来的,只要大海不冰冻,可以常年通航。 会考虑这个问题的,是一千年后,一些教科书的编纂者,他们大概会纠结如何描述发生在金国境内的这场战斗。定义为宋人的反击,可参与者大多数金国抓走的宋人奴隶,定义为奴隶起义,或者民族起义,好像又伤害民族感情。 就在田平刚刚起航,李慢侯胡思乱想的时候,在辽河口上朔一百多里的地方,一支奴隶分队刚刚屠了一个女真猛安寨子。跟契丹人不同,这些奴隶更凶狠,他们带着小人物的怒火,攻破寨子之后,砍死每一个活物,包括女人和小孩。如果对女人感兴趣,他们会疯狂蹂躏,最后杀死,但大多数是一刀砍死。因为平时生活中,就是这些妇女和小孩在役使他们,稍有不满,打起鞭子来,妇女小孩从没手软过。 唯一的例外是,那些跟他们一样,同为奴隶的人会被放出来,然后赶在成建制的女真军队赶来之前,迅速逃到船上去。 宋军的战船,在辽河上纵横无阻,金国从辽阳府派来的战舰,在第一场水战中,就全部葬身水底。从辽阳到河口这一段五百多里的航道上,宋军的战舰可以横着走。因此他们可以明目张胆的将一队队士兵,送到沿河的任何地方去。 不但大船肆无忌惮,奴隶们还能带着他们找到一些大船进不去,但帆桨船可以通航的小河流,大大扩大劫掠的范围和目标。 整个辽阳府以南,都变得很不安全。 有一个宋人奴隶,一边擦着刀上的血,这是一个曾经欺凌过他的女真老人的血,是他的老主子的血。 他很冷静,既没有复仇后的畅快,也没有任何别的什么快乐。 冷冷对身边的军官建议道:“统制。这么杀下去也没有意思。为什么不去抢占一些女真人的城池呢?” 第一百三十八节 奴隶(2) “占城?东京道除了辽阳,占其他城有什么用?占了也守不住!” 金国已经改了辽东这里为东京路,可契丹人还是习惯称这里为东京道,因为辽国时候,这里是东京道。 汉子道:“占了辽阳当然守不住。所谓守城,不在大小,而在艰险。小城虽小,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们人少,也能守!大城虽大,无险可守,即便人众,也不能守。” 统制道:“先生可是有指教?” 自从救出这个书生,倒是给耶律破金出了不少好主意,这是一个河北汉人,祖籍河间,原本就是在宋辽边地,竟然还会说契丹话。人也有主见,很受耶律破金赏识。 汉子道:“我知道一个地方,叫合厮罕关。关城建于山岭之上,以北为辽苏州、复州,以南山川险阻,地方七百余里,金人禁民樵捕,用以围猎,民多逃散。” 耶律破金疑惑:“人都没有,要关何用?” 听起来就是一块没用的地方,是一块女真人用来围猎的猎场,这种地方辽东不多得是。 汉子道:“金人用以围猎,有牧场马群。” 耶律破金还是不懂:“马还不多的是。哪座寨子里没有马?我们可抢了不少?” 汉子笑道:“统制有马,统制有地乎?” 耶律破金猛然惊醒,对啊,他有马,虽然被姜滑那厮敲了一半,但剩下的依然让他愁的不行,太多了,养不活。既然那叫啥合厮罕的关外,有女真人的马场,不正好用来养马? 耶律破金笑道:“还是先生想的周全。” 汉子还是摇头:“看来统制还是不懂。” 耶律破金问道:“先生到底要说什么?” 汉子道:“前有雄关拒敌,后有七八里地腾挪,有牧场马群,统制有精兵上万。你不是要复大辽国吗?这岂不是天赐之地!” 一个炸雷在耶律破金脑中炸开,久久无法平静,他兴奋的拥抱了一下汉子。 接着又觉得自己失礼了,恭恭敬敬依照汉人的礼节,在汉子身前鞠躬辑拜。 “先生真是我之诸葛啊!” 汉子连忙扶起耶律破金:“统制不可如此,小人可受不起。” 耶律破金笑的很开心:“应了先生名字,可真是我的吉人啊,是我契丹人的吉人!” 汉子摇头道:“在下本名刘佶,非吉利之吉,乃避道君皇帝(徽宗赵佶)讳,改做吉祥之吉。” 耶律破金道:“改的好,改的好。” 刘佶道:“统制还等什么?” 耶律破金道:“等什么?” 刘佶道:“难道统制不去破关?” 耶律破金一愣:“这就去?” 这也太急了,一点准备都没有。 刘佶道:“今大军正在辽阳府,周边千里,女真猛安谋克皆在辽阳。合厮罕必无防备,不趁此良机破关,日后纵有万人,怕是难取雄关啊!” 那个合厮罕关,就是日后大连的南关,明代开始后在这里设置金州卫等地。关城辽代就出现了,位于苏州南部。辽国许多地名都模仿宋朝,这个苏州,金代由于人口下降,被降为化城县,金末人口增加,又升级为金州,正是后来大连的金州区。 耶律破金叹道:“可是我部人少。且没有渡船,也去不得啊。” 刘佶道:“今日不是夺了金人众多战船。且有不少并未烧掉,统制何不索取。” 进入夏天,宋人在辽河下游霸道的很,女真人已经纠结了不少游猎部落士兵,也打造了一批战船,结果不但水战大败,而且被宋军逼到了辽阳府一带,直接登岸跟金军对垒。南边的复州、澄州周边遭遇宋人劫掠,少量军队只能守在城里,出城就可能被打埋伏。 那些被宋人击败的金国战船,一部分被烧了,还有一部分被夺了,用来运送宋人抢夺的财物。这一幕让留守辽东的女真人世界观都倒挂了,眼前的景象,不正是他们那些从宋国发财回来的勇士经常给后辈讲的故事吗,怎么发生在了他们身上。他们不是说宋人很好抢吗,这些人好抢? 耶律破金叹道:“就是有船。也不会开啊!” 就是为了用姜滑的船,他和兄弟萧灭女真,才不得不将一半收获分给姜滑。可姜滑自己抢的,却一毛都不会分给他们。 刘佶道:“这有何难。我识得一人,正好会驾船。” 耶律破金很欣慰,这个刘佶,不但是幸运的人,而且想问题总是远的你想象不到,把什么事好像都想周全了。 “请先生引荐!” 耶律破金道。 刘佶很快从船上带来了一个奴隶,一个二十多岁,面色黝黑的汉子。 “他姓金,叫大朗。汴梁人士,善操舟捕鱼。大船或许驾不得,小舟却难不倒他。” 耶律破金好生打量了一下此人,像是个渔民。 “你叫金大朗?会操舟?” 金大朗默默点头。 “会使帆吗?” “会。” “你知道合厮罕关吗?” “不知道。” 耶律破金又看向刘佶,看来刘佶也有想不到的地方,只想到要人驾船,却想不到船夫不识路。 刘佶却老神在在的抚着胡须,笑道:“老夫知道。且熟的很!” 耶律破金疑惑:“先生又如何得知?” 刘佶道:“老夫随恶主去过。且看过舆图!” 耶律破金点头。这个刘佶是在一个很大的女真寨子里救下的,穿衣打扮都跟其他奴隶不同,险些被当做女真主人给杀了,没想到他也是奴隶。后来一问才知道,因为识字,帮着主子做生意,有些优待。他的主子是女真曷苏馆一个万户,管着七部女真。 突然耶律破金对刘佶有些怕了,这个宋人,女真人对他那么好,竟然能亲手杀死旧主老母。将来会不会背叛他? 刘佶似乎是看到了耶律破金的顾虑,立刻露出怒容:“恶主欺我。我父母皆死于女真人刀下,妻妾被其掠卖。老夫为其做事,不过是为了保全有用之身,心里时刻不敢忘记要报大仇!” 耶律破金终于不在疑虑,他何尝不是如此,女真人太可恶。杀了无数的辽人、宋人,顿时觉得刚才刹那间对刘佶的担忧有些惭愧。 马上道:“既然如此。就请先生安排。这艘船就是我抢来的,人也有。金大朗兄弟又会驾船,船上的宋兵我马上遣走,我们这就出发。” 刘佶却阻止道:“且慢。宋兵不用遣走,让他们送我们去合厮罕。等我们拿下关城,再送他们走不迟。” 船是耶律破金抢来的,可他的人不会驾船,依然要靠姜滑手下的水手,依然要分姜滑一半财物。 耶律破金道:“这怕不好吧。万一姜统制不悦。” 刘佶笑道:“这船上财货不少,尽可全交于姜统制,莫非你不舍?” 耶律破金摇头:“我一心复辽,何惜财货。” 一架抢来的女真战船就这样朝着偏僻的辽南半岛尖端驶去,船上只有一百多个契丹人,还有五十多个救出来的奴隶,其中一半都是刘佶寨子里的人,那些人对刘佶十分恭敬,显然以前受过刘佶照拂,包括那个金大朗。还有十几个驾船的宋兵,刘佶给了他们一些金银,这些宋兵没有二话,让去哪里去哪里。 当天傍晚他们就在一处偏僻的港湾登岸。耶律破金打算连夜摸上去抢夺关城,他的士兵都是九死的精兵,无牵无挂,能打夜战。刘佶却让他们等到天亮,穿着女真人的服饰,冒充追击宋寇的曷苏馆某个谋克队伍,竟然骗开了关城。里面只有几十个女真老兵守城,片刻就被杀了个精光。 刘佶这才安排金大朗送那些宋兵回去,并告知其他契丹人,他们夺下了一处关城。让他们来这里汇合,并以耶律破金的名义,给姜滑写了一封很客气的信。解释情况,以免造成误会。还非常卑微的请姜滑以后继续帮他们销赃,依然愿意拿一半财物出来作为牙钱。 耶律破金很不理解,刘佶告诉他,以后要仰仗宋国的地方还很多。他们现在才有尺寸之地,周边群敌环伺,宋国是万万不能得罪的。不但不能得罪,刘佶甚至建议,耶律破金复国之后,立刻向宋称臣,得到宋国的支持,才能长久跟女真人对抗。 称臣,耶律破金是不愿意的,却辩不过刘佶的道理。索性将一切政务交给刘佶安排,他跑去北边采用同样的办法,收复了近在咫尺的苏州。他终于收复了一座正儿八经的大辽城池。也终于惊动了防守这一带的女真猛安,他们从复州打了过来。 但却没能奈何得了耶律破金,因为短短几天时间,萧灭女真就赶来汇合,而且带来了三千兵马。大量后援还在源源不断的开来,其中主要是燕云汉人,真正的契丹人极少。女真人吞并辽东之后,这一带的契丹人不是死了,就是跑了,投降的则都打散安置在女真谋克中,而且大多都不在辽阳府,而在更北方的咸平府,暂时接触不到。 不过这些燕云汉人也心向大辽,因为他们跟契丹人一样,都是亡国奴。而且是最早被女真人掳做奴隶的一批人,更加的苦大仇深。人数虽然远远少于宋人奴隶,可是残存下来的,无一不是身体强壮,适应苦寒的好汉。在这些燕云汉人奴隶的加入下,耶律破金和萧灭女真的军队,已经扩张到了八千之众,并且通过不断杀人掳掠,野性十足。 而女真人的主力,却还在宋国,留在辽东的还是老弱居多。有一些精锐,主要是从上京调来的,也只是在大城市驻防,顾及不到苏州、复州这样的辽南小城。复州千户征集的女真老弱,别说夺取苏州,耶律破金轻易击退他之后,趁势就拿下了复州千户的驻地复州城。 现在他直面金国在辽南半岛设立的曷苏馆路治所宁州,哪里有至少三百女真精兵,还有两千多老弱,这才是难啃的硬骨头。 第一百三十九节 复辽(1) 田平带来三千骑兵,女真人果然很好抢,但最好抢的地方已经被抢光,两河口周边百里内几乎找不到一个完整的女真寨子。 好在姜滑够胆,在辽阳府沿岸登陆,构筑坚固的水寨,连营十里,有两百艘战船为依托,跟辽阳府的上万女真人对垒。牵制了女真大量兵力,田平才不想去打女真人的城池,他来这里为的是不花钱买马。 他的骑兵胆子很大,都是流寇出身,杀人放火,他们是专业的。加上从李慢侯手里弄来了大量酒精和火药,四散开来,大寨子不碰,专挑好打的小寨子放火,他们也不抢女人,就抢马和财物。抢了就跑,倒也不乱杀人,没那个工夫。 他们速度快,活动范围也大,所过之处,除了留下一座座燃烧的村寨外,还留下了一大批缺衣少粮的难民,不仅仅是女真人,还有大量奴隶,田平可不抢人,更不会浪费时间组织人撤离。 这种专业,让他的速度极快,破坏力极大。 不过田平的好日子来得快,去的也快。他紧赶慢赶,七月才赶到辽东,只抢了一个月左右,就开始遇到大股的女真精锐,本来就不想打,打也打不过,西军的保守思想,加上流民的敏锐嗅觉,让他们很快意识到危险,立刻撤退。 他们是撤退了,可是从辽阳府以北直到沈州(沈阳),三百里范围内,本是村寨相连的大平原上,却留下了数万难民。这些人今年的收成算是完了,全部依靠金国救济的话,金国没这种制度。 新的麻烦摆在金太宗的面前,他突然意识到,今年辽东平原非但无法为上京输送大量粮食,很可能还需要上京反哺,可是上京一带开发不足,一直就仰仗辽东供应,这就只能从其他地方调粮。粮食本身并不缺,问题是运输太困难。宋朝人富有,就是因为他们一代一代修建的运河,可以将财富运转起来,而不是让财富躺在仓库里霉烂。但金国目前没有这种交通系统,从关内运粮的交通,甚至比不上唐朝时候。一路走陆路过来,要救济十万人口,就得动用超过百万的劳役。 金太宗不止一次的恼恨,粘罕那些人不知道他这个皇帝的难处,只知道一味主战,好捞取他们自己的军功。让跟宋国议和的动议,一次次破产。要是早几年议和,哪有现在的困境。可现在金太宗自己也不敢明目张胆的主张议和,因为宋人的破坏,辽东地区出现了一大批家破人亡的战士。他们随军出战,在陕西、河北和山东作战,家人却无端遭到了屠戮,他们赶回辽东,看到满目疮痍,如今怒火正无处发泄,此时谁敢提议和,就是跟辽东地区数以千计的猛安谋克作对,要面对数万女真勇士的怒火。 挞懒多聪明的人,他现在都不提议和,只是一个劲的开始撺掇收取山东。 山东是刘豫的地盘,而且是核心地盘。刘豫是从济南府起家的,现在在大名府建国,济南府交给他儿子统领,几乎算是第二京城,如果大名府是北京,济南府就是伪齐的南京。可是山东这几年没有经历兵火,已经恢复的不错。 挞懒提出了一个理由,说原本跟刘豫约定的是以河为界,河南地归刘豫。但现在黄河南流了,山东可都在河北。挞懒多次将绘制的河北、山东新地图送给金太宗去看,但金太宗都没有同意。 挞懒的行为十分奇怪,刘豫之所以能当伪齐皇帝,挞懒是出了大力气的,可他偏偏开始要夺刘豫的土地。一方面是因为挞懒长期驻扎山东北部,知道山东北部平原地区确实肥沃。按他的话说,这里是“膏腴之地,盐铁桑麻所出,尽在旧河南之地”,挞懒的部众很多都在这里圈占土地,当期了大地主;所以挞懒想收走新黄河以北的土地,并不奇怪。 另一方面,这是对刘豫的惩罚,因为刘豫当了皇帝后,挞懒经过东平,刘豫竟然不来拜见,反而派人来通知,说他已经是皇帝,相见无法行拜礼。所以送来了一些礼物,却不想见也不迎接,挞懒很生气,把礼物退回了,从此结怨。 这其实只是表面现象,挞懒想要山东土地,他在这里屯田很久,占的土地,刘豫也不敢收回。挞懒因为刘豫不迎接就生气?挞懒是这样小气的人吗,刘豫是这样要脸的人吗?都不是。 其实是立场问题,刘豫是得到挞懒和粘罕同时支持上位的。当时的竞争对手很多,兀术从建康忽悠来了杜充,许以张邦昌的地位,许诺封河南地给杜充;金国的储君,阿骨打的同母亲弟弟斜也支持立折家将的折可求;最后刘豫在粘罕和挞懒二人的支持下扶立,可紧接着就靠近了权势更大的粘罕。挞懒跟粘罕却是政治上的对立派,粘罕主战,挞懒主和,因此挞懒在政治上,跟刘豫成为对立面,这才想要削弱刘豫,并非为了钱财或者私怨那么肤浅。 挞懒主和,为了促成和谈,在军前释放秦桧。当时挞懒在楚州征战,一直将秦桧带在身边出谋划策,挞懒军中许多檄文、劝降的文书,都是秦桧起草的。秦桧的尽心尽力,以及秦桧的主张,也让挞懒欣赏,试图通过放回秦桧,促成和谈。于是撤军前,给秦桧安排了一艘船,留下不少财物,让秦桧带着家人回宋国,结果秦桧的船在淮河涟水军附近被守军给拦截,秦桧自报身份,而他的名声很好,天下书生几乎都认识他,涟水军一个小书生听说过,向守军证明了秦桧是忠臣,秦桧就这么被送到杭州。 当时秦桧的行为太离奇,由于无法说自己是挞懒释放的,更不敢说之前一直留在挞懒军中效力,他扯了一个让人无法接受的谎言,说他是从燕北之地逃回来的。秦桧一个文人,带着一家人,还抢了一艘船,不远万里南下,这话肯定没人信。当时就有人指出秦桧是金人释放的奸细,范宗尹力保秦桧,加上还有其他一些官员证明秦桧的操守,赵构明知道秦桧有问题,也不加分辨的终止争议,让秦桧入朝为官。 赵构是一个十分仔细的人,历史上,柔福公主从北方逃回,陷于山东一带的土匪山寨,韩世清剿匪救出了她,送到杭州,当时大臣们分不清真假。赵构就找人仔细甄别,派了伺候过柔福公主母妃的太监冯益,派了柔福公主的闺房密友去分辨,最后亲自确认后,才认下了这个妹妹。之后还有一个人,听到柔福公主的例子,也想得到荣华富贵冒充公主,根本过不了这套程序,当即被拿下处死。 在之后的十年间,柔福公主一直以公主的身份生活在杭州,直到赵构生母韦氏被放回。韦氏指正柔福公主已经死了,现在的公主只是个冒牌货,连金国人都在笑话宋国。然后赵构就不顾经过严格程序验证了身份的柔福公主的真假,直接将公主处死。当时就有人怀疑,这是韦太后为了防止她在金国被侮辱的事实,而屈杀公主。因为一个普通人,装公主本来就很难成功,公主的气质是普通人没可能装出来的,即便有影后的演技,真的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但也不可能一装就是十年,一点马脚都没有。 面对一个对朝政没有任何影响的公主,赵构都会采取严格的手段去甄别,确认之后,当他母亲一面之词指责公主是假的,赵构立刻就能杀了公主。可对于秦桧这样一个疑点重重的重臣,赵构却能不加任何甄别,立刻委以重任。并在一年后就让秦桧当了宰相,这样的一个皇帝,绝对不是什么好人,但绝对不是什么昏君。而是一个老谋深算的政客。 他能领会到挞懒送秦桧回来的目的,他接收到了这个信息,并且保住了秦桧,保住了这个信息沟通的渠道。 可惜即便有赵构支持,秦桧一时间也无法摆平南宋朝堂上的主战派;而另一边的挞懒,也因为各种原因,不敢继续坚持主和的主张。 和谈似乎走向了死胡同。 其中最大的变数,竟然就是李慢侯跨海击辽东的军事战略导致的。 李慢侯的态度,却又让人摸不着头脑。一方面他的行为,让主战派叫好,另一方面,他已经公开表明他主张和谈的态度,又让主战派排斥他。他的主张让秦桧喜欢,他的行为,让秦桧头疼。 李慢侯越来越变成朝中的第三种立场,他坚持以打促和。和谈是目的,战争是手段。打只是为了谈,打的狠,只是为了谈出一个更好的结果。 由于李慢侯心里有一套他自己能够自洽的逻辑,所以他的立场也很坚定。立场坚定的人,在面对不同立场的对手的时候,往往容易强硬。就像范宗尹,是一个主和派,而且是一个无条件主和的人,看似软弱,但态度强硬,为此敢于跟强势的西军集团对抗。最后不惜连李慢侯这个短期盟友都撕破脸。 反倒是秦桧,他也主和,但却没有坚定的立场,更能跟其他人合作。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秦桧主和,是因为主和能给他带来政治前途,范宗尹主和,只是因为主和是他的政治立场。一个把和谈看做目标,用尽手段去促成和谈,一个将和谈看做手段,通过和谈获取政治利益。 所以秦桧并没有一直坚定支持范宗尹,而是在范宗尹强势的跟皇帝斗争的时候,选择站在皇帝一边,因为最终只有皇帝才能给他政治利益,而不是什么政治见解。 同样的,秦桧发现李慢侯主和之后,他就开始拉拢李慢侯。在李慢侯请求分徐州封牛仲的时候,秦桧出了很大的力气,压制了陈规等坚决支持撤藩的官员。他希望他投之以木瓜,李慢侯能报之以琼瑶。 就在姜滑带兵纵掠辽东平原的夏季,秦桧派人来海州,希望李慢侯能从辽东撤军。 第一百四十节 复辽(2) 秦桧这一次没有走官方程序,显然秦桧还镇不住朝堂。 赵构希望和谈,所以秦桧成为唯一的宰相,但主战派的势力并未削弱,而是在地方上越来越强势。长江沿线的吕颐浩,荆湖南路的张浚,都拥有极高的威望和权势。 吕颐浩自己手里就有五万兵马,在建康府路大权在握,名义上甚至能节制所有沿江部队;张浚通过监督岳飞剿匪,先后平定了荆湖北路的李成、荆湖南路的钟相杨幺、两广交界的曹成等巨寇和农民起义,岳飞手下兵马也得到大大扩充。 另外,所谓的官军,全都在刘光世、张俊、韩世忠这些西军将门手中掌控,他们都是主战派。 秦桧可以依赖的军事力量,到头来竟然只有李慢侯。 发现情况发展到这种局面,李慢侯自己都怕了,跟秦桧这货拉上关系,他一世英名岂不是要毁的干干净净。 撤军当然是不可能的。不仅仅出于不愿意跟秦桧合作的情感,而是他的立场如此。 他继续表示,撤军的前提是和谈,他可以支持秦桧先去和谈,谈成约定撤军。提前撤军也不是不可以,但必须对等,金军也得从目前的交战区后撤,从陕西、河南一带撤走。 他的要求不过分,一点都不极端,否则他就该提出要金军从河北、山东全部撤军。 秦桧的使者回去了,很快公主的私信来了,公主也希望李慢侯撤军。原因是,如果不撤军的话,很可能今年金军又会南下报复,去年都打到了长江边,长江以北的官兵仓惶溃逃,满朝惊恐,皇帝险些再次逃到海上去。结果金军没来得及过江,今年如果再来,谁敢保证金军不过江? 从公主的字里行间,李慢侯分明感受到了赵构的惊恐。显然这信不是公主自己要写的,而是赵构在通过公主向李慢侯传达意思。 当朝宰相和皇帝都希望李慢侯结束辽东的军事行动,李慢侯当然可以以藩镇军兴自便的权力坚持。但得罪这样的高层,将会让他以后的其他行动,很难顺利的展开。 李慢侯的目标可不仅仅是保住半壁江山,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早就跑去江南逍遥自在去了,没事勾搭勾搭公主,做做生意,搞搞小科研,这辈子也能活的很潇洒。可他要的是恢复旧山河,重构宋文明。这是一个非常宏大的系统工程,需要持之以恒的长期投入。没有来自高层的支持,几乎很难完成,一旦高层处处掣肘你,不可能完成。 一个是李慢侯看不上的皇帝,一个是李慢侯厌恶的宰相,可这样的人,却偏偏是他无法得罪的。 赵构的地位是他血脉里带来的,李慢侯动不了,除非他造反,但那样一来,局面会比现在还坏。一旦没有赵构这杆残破的旗帜,很难想象江南半壁能够稳定。现在已经很乱,没有了赵构,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将目前的各路势力勉强捏合到一起。李慢侯不可能号令张俊、岳飞、刘光世和韩世忠这些人,李慢侯甚至都调不动林永集团,到时候各行其是,金兵打过来之后,恐怕投敌的不止一个。局面可就不是现在的局面,就成了蒙古人灭南宋的局面。 但秦桧还是动的了的,秦桧不过是一个宰相,一个赵构用来和谈的工具。之所以吕颐浩和张浚这样的人只能在地方上施展抱负,不是因为他们的能力差,威望低,只是因为他们的主张得不到赵构的认可。换一个同样主和的,并且有操守的官员,赵构未必不能接受,只要比秦桧更能主和就行。 这样的人不好找,有能力的文臣很多。赵鼎是最强的,虽然跟吕颐浩关系不睦,但都是主战的。同为主战派,张浚的执行力很强,胆子很大,但赵鼎更有谋略。 史上发生过一件事,刘豫在山东散布谣言,说赵构身边的大太监在收集信鸽,传到南宋朝堂上后,张浚立刻建议杀了太监,澄清谣言,这家伙一副傲慢,杀武将都跟杀狗一样,太监就更不当人了;但赵鼎却力主将冯益流放,张浚不理解。赵鼎解释说,皇帝不除冯益,别人会怀疑到皇帝头上,但要杀冯益,宦官群体会担心皇帝以后会常用这种杀太监证清白的方法,肯定会力保冯益。结果会让宦官抱团,形成阉党。如果流放了大太监冯益呢,皇帝也能证明清白,太监们不但不会抱团,反而会眼红争夺冯益留下的位置,更加的分散。 可惜这样一个人,却是一个坚定的主战派,而且是那种无法像现实妥协的人。当初形势危急,皇帝都被扣了,他依然不同意割让河间、中山、太原三镇给金国换取和谈。后来金兵威胁朝臣要他们签字同意立张邦昌为皇帝,赵鼎不肯签字,跟张浚一起逃到太学躲起来。 这样一个有谋略的人,同样因为坚定的主张带来的无法动摇的立场,而让自己强硬,从而变成了被政敌利用的弱点。最后被秦桧逼的绝世而死。 而且目前的情况下,李慢侯需要的一个能带来短暂和平的人,赵构也不会接受一个主张北伐的人。可惜在主和派中,很难找到意志坚定,像范宗尹那样的人。真有,却又太极端,跟李慢侯无法合作。 或许得找一个自己人,李慢侯评价着他目前的能量,左右朝政还不行,但捧一个自己人入朝,已经可以做到。与其让秦桧这样的人利用自己的军功获利,不如换取一个自己人入朝充当喉舌。 这个人其实也没得选,他是公主府的背景,跟官僚系统没有瓜葛,科举出身的文官,又一个个清高自傲,有可能结交,但绝不会唯命是从,甚至一边合作,一边心理还看不起李慢侯。李慢侯目前唯一能信任,且能合作的高级文官,也就是晏孝广。主要还是晏孝广并非科举出身的文官,是靠着门第,加上功劳,跻身文官之列。两人以前就能合作,现在更能合作了,因为李慢侯到底是晏孝广的女婿,这是天然的纽带。晏孝广入朝必然要为李慢侯说话,因为两人是绑在一起的,李慢侯如果出问题,他这个岳丈会受到牵连,在弹劾之下只能灰溜溜的离开中枢。 而且晏孝广入朝的操作空间很大,他是宰相门第出身,虽然没有科举背景,但这个门第足以让他被其他文官接受,加上他在扬州的功绩,已经足以支撑他入朝。缺的只是临门一脚了,操作很简单,找人举荐一下,走走程序,基本上不可能有文官会反对,皇帝再意思一下,就可以安排一个御史之类的闲官先做着,等待御史中丞、待御史之类的准宰相出缺。 现在皇帝通过公主的渠道来向李慢侯提要求,这也就是赵构这种毫无威望的皇帝,才不得已这么干。就好像刘豫造个谣,赵构就必须证明一下,否则民间和官僚群体就可能怀疑到皇帝身上,会怀疑是皇帝指使太监暗通伪齐,是不打算收复伪齐控制的祖宗土地。 要李慢侯撤军,同样面临这样的困境,李慢侯打击的是女真人,现在有无数人为李慢侯叫好,皇帝说让他退兵,肯定有一批政治势力站出来抨击皇帝,拿祖宗制度压他。 所以皇帝才通过这种私人的渠道,试图让李慢侯先退兵,安抚女真人,让秦桧那边继续操作和谈。 皇帝提了要求,李慢侯做了,晏孝广入朝,皇帝不可能不答应,这就是政治,是实力的博弈,是利益的互换。 于是李慢侯派人将姜滑先招回来商议。 “姜统制,辛苦了!” 李慢侯派姜滑去的时候,没想到姜滑能玩的这么好,闹的这么凶,都影响到金国朝堂的政局走向了。之前他只是希望姜滑能在觉华岛立足,然后不定期的去骚扰金国海岸,让他们不能从容调集力量南下。没想到姜滑竟然将辽东数百里搅的一团混乱,释放了十万奴隶,武装了三万奴隶军团。 “不辛苦。都是太尉的计谋高妙。” 姜滑笑道,一点都不居功,这是一个油滑之人。 李慢侯叹道:“你做的比我设计的好。之前我向朝廷保荐你在辽东开镇,可惜朝廷不许,你有什么想法?” 收到契丹人在大连一带立足的情报后,李慢侯向朝廷提出要在辽东开藩镇,但朝廷回复说,以后不再设藩镇了。 结果是去年在徐州开镇的牛仲,竟然成了最后一个开藩的藩镇。 “卑职全听大人安排!” 姜滑说道。 李慢侯道:“契丹人在辽南半岛上占了一块地方,现在闹的很厉害,一直在攻城略地,连路治都打下来了。你在哪里最了解情况,你觉得他们能成事吗?” 姜滑摇头:“契丹人疯了。他们占了区区尺寸之地,就打出了复国的旗号。现在遥尊耶律大石为辽国皇帝,耶律破金和萧灭女真各领南北两院,自称大王。招降纳叛,聚拢了两万多乌合之众。我看他们过不了这个冬天,就要被女真人弄死。” 李慢侯点点头,女真人的主力逐步回援,田平那个狡诈的家伙早早收手,契丹人却看不到任何势头,还在疯狂扩张,女真人一旦腾出手,肯定会重点照顾他们。 “那他们就没有一点机会?” 李慢侯问道。 姜滑道:“要是收起现在的疯劲。踏踏实实守合厮罕关,能保住南边一小块地方。我去看过了,那里背山临海。要是有水军支撑,守下去没问题。最不济还能退守海岛。” 李慢侯点点头:“你再去一趟辽东。亲自跟他们谈谈,我们得撤了。叫他们做好守备,我给他们留一百艘战船。以后能不能活,就看他们自己了。” 姜滑惊讶:“我们要撤?” 李慢侯点点头:“留足够的人手守着觉华岛。打契丹人的旗号,跟我们自己留个后门,也给契丹人留个后路。其他人都撤回来!” 姜滑道:“怕不好撤回来。那些人,以前要报仇,现在……” 李慢侯道:“我知道,抢上瘾了。不愿意回来的,就留下。多少都行,让他们打着契丹人的旗号。你带着官兵得回来,能带回来多少是多少。” 姜滑又道:“不知太尉让我带兵回来,如何安排?” 这家伙刚才说都听李慢侯的,现在又问怎么安排,模棱两可,安排可以解释成安排他的兵,也可以解释成安排他的人。 李慢侯笑道:“刘豫最近跳的很凶,该给他一点颜色尝尝。朝廷不开藩镇,你立下了大功。当个知州还是可以的,你的兵都习水战,正好去收复登州!” 兵和人的安排,李慢侯早就想到了。 第一百四十一节 接驾(1) 一个知州,知州姜滑很知足。 大部分人其实对藩镇并不感兴趣,因为不知道藩镇的好处,真正知道藩镇好处的文官,却认为藩镇是一个对国家大有弊端的产物。 最不感兴趣的,是那群浙兵,他们只关心钱,每个人想的是如何赚了钱回家过好日子。其他军官对官职、俸禄和品级比较在乎,这些不同群体的认知观念差异非常大。 真正对藩镇感兴趣的是西军,因为他们已经半只脚踏入了藩镇文化,能看到过去将门的那种风光。真正跟唐朝藩镇比较,他们其实也不懂。 姜滑是山东人,对他来说,一个知州就已经很威风,从没想过自己还能当知州老爷,一个县太爷以前就能压的他们这些平民喘不过气,现在他比县太爷还高,有什么不知足的。 李慢侯用各种方式激励这些不同的群体,西军军官喜欢藩镇,就让他们去做藩镇,流民军官喜欢当官,就给他们官当,浙兵军官喜欢钱,就只能给他们钱。一方面是这样做,效率最高,另一方面也是迫不得已。 在各种规章制度的限制下,培养军队的成本非常高,只有这些最符合实际的方式,才能最高效的培养出强军。唐朝藩镇军队的战斗力非常强,但养兵成本却并不高,不然藩镇也不可能养得起,那就让西军将领们去做藩镇,反正藩镇是朝廷设立的,他们不当,就会让郭仲威那样的流寇当,李慢侯当然要让自己的人去当;最迫不得已的,其实还是财政问题。 他在海州当藩镇,朝廷三年没有征税,但从明年起已经开始要征收。朝廷从地方上征收的正税,叫做上供。范宗尹设藩镇时,宣布暂时免征三年上供钱。当时他们也征收不上,地方上连一个文官都没有,全都被土豪和流寇占据,谁去给他们征税去? 现在地方上的控制力变强,期限也到了,自然要开始征税。对于朝廷从海州地区征税,李慢侯并不拒绝,因为正税其实没多少。宋太祖太宗留下的正税额度很低,以前全国上供钱加在一起,一共两百万贯,分到海州等地方,就更好了。这不是说全国农民只交这么点,而是地方收上来交上去的那部分“上供”,剩下的叫做截余,上供和地方截余的比例,一般上供只占十分之一,绝大多数税赋都给地方政府保留。否则北宋不可能只有两百万贯的财政收入,正赋大概能收两千万贯,地方截余了九成。 只有十分之一上交,李慢侯当然没意见,况且还只是正税,他的幕僚计算过,明年上供额度,大概只有两万贯左右。朝廷没有提在江南实行的经制钱,显然是准备逐步收回藩镇财政,先从最不敏感,而且最正当的正赋上供开始。加入一下子在藩镇地盘内全面摊开江南那套搜刮手段,恐怕藩镇们要造反。 一旦藩镇接受上供,在政治上就有了很强的象征性,象征着藩镇对朝廷的臣服。给藩镇之下的士人一个很强的心理暗示,那就是朝廷还是有很强控制力。同时这也是一种试探,如果藩镇连正赋都不愿意上供,朝廷就该采取其他态度对待藩镇了。 为了两万贯不值得跟朝廷闹翻,但之后李慢侯明白,朝廷肯定会开始从其他合理合法的地方,继续整顿藩镇财政。私盐肯定要打击,这块不但是重头,而且朝廷占理。一旦朝廷控制了藩镇的盐税,就不仅仅是象征性的问题,而是真的对藩镇财政拥有了掌控力,失去盐利支撑的藩镇,大多数都撑不起现在的军事力量。要么在经济上依附于朝廷,要么只能压缩军队。 在私盐问题上,李慢侯不打算硬抗到底,这不是他的底线。尽管私盐每年已经可以给他带来一百万贯左右的利益,可为此跟朝廷走向对立,非常不划算。李慢侯比较担心的是江北林永集团,他们的财政对盐利依赖性极大,没有私盐买卖,好几家都撑不下去。他们有可能铤而走险,反正之前的私盐贩卖,他们就一直在铤而走险。 相比较而言,李慢侯的财政一直较为良性,因为他一直在控制财政开支。他对此极为重视,否则他也不可能分地盘,用这种方式刺激部下。全都用钱的话,他其实也支撑不下来。他的财政开支一直居高不下,每年都在千万贯上下徘徊。他无法压缩,但极力限制继续扩大。因为千万,是一个他能承担的范围。 李慢侯目前的财政收入来源,不计公私,略超千万这个数字。开海带来的收益,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大,目前还只有三十万贯,加上开海带动的商业繁荣制造的收益,海州、淮阳军境内的商税收入总计一百万贯。私盐买卖一百万贯。更多的是靠土地收益,遍及长江以北的近千万亩土地,每年带来的地租收入有三百万斛粮食,粮价依然不低,这笔粮食价值就接近千万贯。 他通过发行粮票等方式,每年还能收入一百万贯左右的铸币税。总收益每年大概在一千四五百万贯,刨除一千万贯的支出每年能盈余几百万贯。可如果他承担了林永集团的全部开支,几乎就剩不下什么。 因此朝廷要在李慢侯财政的边缘动手,他的压力不会太大。 李慢侯真正在乎的,是朝廷从对他的授权开刀,是不在允许他管理地方事务,是不在许可他军事行动自便,那他是一定要抗争的。 而现在,李慢侯面对的,就是朝廷没有动他的边缘利益,而是直接从军事行动这样的核心利益方面开刀的局面,让他很抵触,却又不想立刻撕破脸。 让姜滑打着契丹人的旗号继续保持,算是阳奉阴违,他认为这是对的。某种程度上,他跟张浚、范宗尹一样,认为是对的事情,就一定要去做,都是有坚定立场的人。 刚刚处理完姜滑的事情,送他离开海州去觉华岛处理撤退事宜,越国公主府却突然派人来通知他去扬州接驾,越国公主赵多富竟然要来扬州? 理由是公主去公主集点验她的食邑后,突然萌发对扬州的思念之情,想来扬州的公主府巡游几日,皇帝则认为公主曾经在这里住过多年,经历过许多变故,深表理解,恩准了。 李慢侯还正在给朝廷草拟关于撤军的奏章,没想到还没发出去,朝廷这边就又有行动,让他觉得赵构对于辽东军事行动的恐慌,比他想象的要严重的多。 不久前通过吴国长公主的私信劝李慢侯撤军,回头又立马派来了越国公主亲自来扬州,显然赵构对辽东军事行动的恐慌,已经到了一日都等不及的程度。生怕吴国公主的私信劝不动李慢侯,派来一个跟李慢侯有过几年接触的越国公主亲自督促。 到底要不要去接驾,成了李慢侯心里一个心结。 情感上当然没有矛盾,肯定是想去见一见越国公主。两人相处了好几年,他对赵多富很了解,私下里称他嬛嬛,可以说曾经同生死共患难过。不是李慢侯,赵嬛嬛早就被掳到辽东,不知道被那个女真莽汉糟蹋了。北方偶尔传回那些宗室女子的惨剧,都让赵家姐妹会想到这段救命之恩。 理性上,李慢侯却十分犹豫。去了,这意味着向皇帝证明,两个公主对他有强大的约束力,这意味着两个公主将会被赵构当做约束他的工具。两个公主就不得不卷入他这个地方实力派跟皇帝,跟朝堂的博弈之中。这对两个宋朝公主来说,真的不是什么好事。如果不去,从此就跟公主做了切割。让所有人都看到,公主对他来说,完全没有意义,没人会在生出用公主约束李慢侯的念头。 但是,如此切割。感情上,难免又让两个公主失落,觉得再也依靠不了李慢侯。最重要的是,其他力量在倾轧公主的时候,也将不在顾及李慢侯的态度,他将保护不了公主。上次在扬州平山堂,李慢侯已经确定的知道,公主也会受委屈。他们的行为举止,受到宗正府、朝官的大量批评。之前范宗尹就曾经针对过公主,认为两个公主在江南的土地太多了一些,竟然高达几十万亩。其中主要集中在太湖周边,都是沃野良田。 公主拥有庞大的免税地产,这是疯狂敛财的文官不愿意看到的。可大多数文官不也是这样做的?没有人像张浚那样献出家财,却盯着了公主的私财,无非是因为觉得公主弱势,可以动一动。张俊这个军头,在杭州周边掠夺了那么多地产,他们虽然也批判,却动不了。一旦跟公主切割,就减少了公主借助藩镇威势,抗衡官僚和宗室势力倾轧的力量。 在情感和理性之间纠缠了整整一天,李慢侯还是决定去。彻底切割看似安全,却太过被动,这不是他的性格。他也知道出兵辽东,会惹怒女真人,他们会报复,但李慢侯认为这样可以掌握主动。出兵辽东会惹恼女真人,但同时也能牵制女真人。最有利的,不是敌人高兴之下的大方,这太侥幸,而是敌人即便恼怒,却依然没有办法,这才是主动。 哪怕把公主卷进权力斗争的浪潮之中,但只要自己足够强势,能保得住他们,这才是积极进取的态度。 另外他还有一个疑惑,那就是为什么让他去扬州,而不是直接去公主集?这得见了公主当面问一问了。 第一百四十二节 接驾(2) “嬛嬛。你怎么来扬州了?公主出巡,还用这种借口来扬州,恐怕回去要遭人非议。” 文官是肯定要说话,什么扰民了,什么任性了,最终会拿祖制来说事。 宋仁宗时期,就闹过一场任性公主案。仁宗是有名的狸猫换太子的主角,他是宫女李氏所生,却被强势的皇后刘氏夺嫡。这是一个不公开的秘密,可因为刘氏是皇后,仁宗后来才能以嫡皇子的身份登基,因此即便当了皇帝,都不能跟亲生母亲相认。为了弥补心理亏欠,仁宗将自己最心爱的女儿福康公主,嫁给了李氏的侄儿李玮,借此抬高生母家族的地位。 可这个公主却很乖张,根本看不上平民家族李氏子弟,跟丈夫不合不说,还私通宦官。将丈夫打发到外地做官,结果婆婆发现了这件事,当场揭穿。公主面上过不去,连夜逃回皇宫。 宋仁宗很宠爱公主,将已经关闭的宫门打开,放公主进宫。结果导致仁宗跟文官集团冲突了起来,因为宫门关闭后开启,与法礼不合。之后公主一直住在皇宫,一住就是两年。文官跟皇帝也为这件事,冲突了两年。后来以皇帝安排,李氏请求合离,以离婚收场,才中断了这件官司。 可文官并不放过,司马光写了《论李玮知卫州状》,对皇家私事大胆批评“今日致此众议纷纭,烦渎圣听,皆由公主纵恣胸臆,无所畏惮,数违君父之命陵蔑夫家,岂可李玮独蒙斥逐出外,而公主爵邑请受全无贬损?非所以示天下至公之道也。” 如今越国公主来扬州,打着怀念的旗号,难免又会让文官冠上“纵恣胸臆,无所畏惮”这样的批评。 “我不来扬州见你,你会去江南见我?” 赵嬛嬛冷哼道。 李慢侯疑惑:“是别人我当然不去了,是你肯定去。” 公主笑了。 李慢侯会哄人,很大程度上出于生意场上的曲意逢迎,但对很多人是出于无奈,但对女人他觉得是理所应当的,哄女人开心,不算恶心,哄一个两百斤的胖富豪开心,那是很恶心的事情。 “算你有良心。可是皇帝怕你不去。你不是说过金国不破,誓不过江吗。皇帝当真呢!况且姐姐在江南的时候,你就在扬州,姐姐在太湖的时候,你在瓜州都一次没去过。” “那段时间太忙。你又不是不知道,兀术被堵在建康,我那顾得上儿女私情。” 事实上,李慢侯早就过了江,后来建康城破,他为了协调岳飞、韩世忠和张荣三人分配缴获的矛盾,就亲自去了一趟。 赵嬛嬛又哼了一声。 “好了。你快撤兵吧。你把金人惹急了,他们扬言要来临安府。这可怎么好?” 李慢侯不知道赵构的信息渠道,但肯定是有的,通过被金国俘虏的宋朝官员,通过秦桧跟挞懒的私人渠道,方法多的很,但外人肯定不知道。 李慢侯道:“是你们姐妹让我撤兵,还是皇帝让我撤兵啊?” 赵嬛嬛道:“有区别吗?金兵去临安,我们姐妹也害怕啊。” 也?果然皇帝在害怕。 李慢侯笑道:“当然有区别。要是皇帝,他是男人,就该身临险境,你们是女人,女人怕了,我当然要撤兵。” “油嘴滑舌。这么说你愿意撤兵!” “哎。你都亲自来了,我能不撤?已经安排了,全部撤回来。这下放心了?” “真的?你之前那么坚持,上书了好几次,都说要在辽东牵制女真人。这么容易就撤兵了?” “不都是为了你们啊!” 李慢侯骗死人不偿命,这毛病不好,可惜尽管脸皮很厚,当年女朋友还是被土豪给撬走了。事实证明,男人只靠嘴是不行的,还得有实力。 之后两人又聊了很多,都是些琐事。也就是这些琐事,无法在书信里沟通。反而是这些琐事,更能反映一个人的近况。 赵嬛嬛的越国公主府盖成了斗兽场,圈着三百个女真俘虏整日间厮杀。让人意外的是,即便是这种搏杀,依然没能打破张俊军第一强军的虚名,因为张俊手下的亲兵,真的很强。一群身材魁梧的西北壮汉,从小练武,在这种小规模的步战中,不用畏惧死亡,完全发挥出战斗力来,真的不弱于女真人。不像浙兵有天生的力量差距,这些西北壮汉,完全没有短板,而且是他们最擅长的步战,竟然慢慢的能够压制同等数量的女真人。让人不由惊叹。吴阶兄弟能在秦岭挡住女真主力,果然不是侥幸,虽然说有秦岭天险为屏,但女真人也是擅长山地作战的山民,竟然无法在山地战中击败兵力不足的西军,足以说明西军确实有真本事。 可张俊的部队,遇到女真人的时候,跑的最快,仅次于刘光世部下。但刘光世被认为老弱太多,张俊却有精兵数万,而且不计工本的将披甲率提高到了一半。又通过搏杀,在杭州人和文武百官面前,证明他们确实很强。这又间接的反映出女真更强这个事实。进一步增加了皇帝对女真人报复的恐慌。 赵构不但怕女真人,连刘豫都怕,女真人三月撤走后,刘豫在一直在淮南行动不断。跟几个西军藩镇反复争夺,徐明守住了滁州,但丢了濠州。田氏兄弟的光州、寿州都丢失了,依托大别山脉稳住了防线。刘豫一副要打到长江饮马的架势,让赵构食不甘味睡不安寝,李慢侯又不断在辽东刺激女真人,当真让他头大。 赵构对两个姐妹倒是不错,赵嬛嬛把上次的宅地盖了斗兽场之后[笔趣阁.bequge.xyz],赵构另给她建了一座符合规格的公主府,就在皇宫边上。将三千护军分了一千守卫这里,另一千在吴国公主府守卫,还有一千在斗兽场负责看守女真人。 李慢侯觉得,这大概是赵构想借这一千人顺便保护皇宫。 “这么说你日子过得不错,没受委屈。” 李慢侯说道。 赵嬛嬛叹了口气。 “谁说没委屈。你塞那些女真蛮子在我那里,文官天天弹劾我借此敛财,有失公主体面。还有说把公主集赏给我做食邑,是滥赏。这都不算什么,最让人懊恼的,还是宗正……” “宗正怎么了?” 李慢侯看到赵嬛嬛脸色有些变了,追问道。 赵嬛嬛摇了摇头:“还是不说了。你帮不了我。” 李慢侯坚决道:“说!没什么事情是我解决不了的。” 赵嬛嬛叹道:“宗正一直在催我的婚事。” 李慢侯点头:“这事归他们管。你年纪也不小了。有意中人没有?” 赵嬛嬛脸色一红,轻轻摇头,同时瞪了李慢侯一个白眼。 “无非是寻一个膏粱子弟做驸马罢了。” 赵嬛嬛叹道。 李慢侯也叹气,这年头的女人就这样,除非有一个非常宠她的爹,否则女人在婚姻上没有任何话语权。仁宗宠爱女儿,可以纵容女儿结婚后跟婆家闹矛盾,让他回宫住了两年。赵构是万万不可能这么做,突然想起赵嬛嬛和赵构两人共同的爹,让李慢侯想起来最近收集到的宋徽宗的信息。 “对了。道君皇帝有些消息。” 赵嬛嬛抬眼:“父皇如何了?” 以前皇家父女之间亲情冷淡,尽管赵嬛嬛算是受宠的,也没有普通家庭那么强烈,但国破家亡的惨状,反倒让她的情感炽烈起来,一想到父亲受苦,她就无比愧疚,经常思念。 “很离奇。七公主驸马刘文彦和十五皇子沂王赵?告发道君皇帝谋反,金兵派兵包围五国城。不过你放心,后来对质清楚,刘文彦和赵?自作自受,被金人处斩!” “真是混账东西!” 赵嬛嬛咬牙叱骂。 李慢侯也觉得这两个玩意不是东西,气道:“是啊。尤其是这个刘文彦,他的妻子被女真权贵抢走,不思向女真人复仇,反倒要告发老岳父,这还是个进士。圣贤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赵嬛嬛留下了眼泪,一想到父亲被囚于五国城蛮荒之地,身边还有逆子告发,老来遭此劫难,她就伤心。 “你不用难过。其实道君皇帝处境尚佳,他可给你们生了好几个兄妹呢!具体多少不知道,听说有十几个。” 李慢侯对此也是无语,这真是一个来世上享福的妖孽,都那种处境,他还能生出儿女,一生就是十几个。相比之下,赵构还真是上辈子做了亏心事,明明保住了半壁江山,却被折腾的失去了男人能力,连一个都生不了。 赵嬛嬛叹道:“父皇无事便好。” 她也对她老爹还能这么生感到有些尴尬。 之后几天赵嬛嬛一直心事重重,李慢侯陪她游山玩水,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开心起来,问原因也不说,女人的心思,永远猜不到。李慢侯心想,应该还是放不下被俘的亲属。尤其是亲哥哥赵楷一直音信全无,仿佛消失了一样,李慢侯也没打听出任何消息,甚至又说北上的路上就死了的,他也没敢告诉赵嬛嬛。 李慢侯又留在扬州,跟林永等几个藩镇见了一面,是私下秘密约见的,被朝廷文官知道了,又得弹劾。 林永的处境不错,通泰两州很安全,他分到的舒州、蕲州,北面就是大别山,只要田氏兄弟的地盘不丢,任何势力都打不到他。 第一百四十三节 盐法(1) 林永已经成为江北最大的藩镇,有大量人才投效他,他的幕府中开始出现各种人才,竟然有人在帮他从四川招募农民垦荒种地,这两块沿江平原生产恢复的很好。林永还说那些川蛮子不但干活是把好手,发现他们还能打仗。他招了三千川兵,囤积在大别山险要之地,建了三座山城保护他的地盘,现在是安如泰山。 林永还建立了自己的船队,负责运送他两块沿江土地和通泰之间的物产,还经过舒蕲两州,向四川发运他的私盐,也从四川贩卖蜀锦、川马到通泰,不仅仅是收税,贸易利润就很可观,他的港口已经经营的风生水起。 李慢侯知道四川有些地方的山民也很凶悍,比如重庆地区,后来蒙古的蒙哥大汗就是在钓鱼城被打死的。女真人再凶,凶不过巅峰时期的蒙古人吧? “你小日子过的这么好。怎么看着田氏兄弟不管?徐明丢了一个州,你也不出手?” 李慢侯在林永嘚瑟的时候,不由斥责他。 林永哼道:“快别扯了。田氏兄弟会吃亏,这两狗东西憋着坏呢。光州、寿州地形开阔不好守。他们是自己退守大别山的,山里的要隘可一寸都没丢。光州、寿州早没人了,两兄弟一直就在庐州和黄州招佃农,一直就没往光寿花功夫,那李成裹挟几十万人打来,田夏立马就跑了,把地留给李成屯田。你看等庄稼熟了,他会不会去抢?徐明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手下的兄弟,可把滁州的地圈的一点都不剩。别看濠州丢了,你看刘豫敢不敢进滁州,腿不给他打断!我去帮他们,保不住他们以为我图他们好处?” 李慢侯也认为这群西军痞子不会吃亏。要知道即便是徐明这个最弱势的,也不是省油的灯,是一个大大的刺头。他们都是跟吴阶兄弟一样,跟着童贯来南方剿灭方腊,吴阶兄弟当时也不过是一个小军官,连都头都不是,只是一个十将,小队长而已。不同的而是,他们留在了杭州,吴阶兄弟又回去继续打仗了,到张浚主管川陕军务,才将吴阶提拔起来。 徐明则是先跟着林永他们在杭州闹了一次兵变,最后王渊去镇压,他们逃散跑去了越州投靠赵叔近,赵叔近被赵构下狱之后,徐明又带头把赵叔近放出来,把朝廷派来的官员给送进了监狱。这是一个连续叛乱过两回的叛军头子,关键不在于他老不老实,关键是他拥有号召力,可以让一两百个西军大头兵跟着他闹腾。 号召力的另一面就是管理能力,别人管不了西军,徐明可以。他手下有一百多西军老弟兄,这比林永手下的西军军官都多。全都在滁州四面环山的地方圈地,谁敢来抢他们?皇帝都不行! 李慢侯一点都不担心刘豫的人,刘豫就是一个空架子,手下除了他儿子刘麟带的军队比较可靠外,其他都是一些从宋朝拉来的叛将,借着女真人撑腰,才让这些人看好他,这些人也不可能完全听刘豫的。 比如李成,这是被岳飞和张俊部下从长江一线打走,投靠刘豫之后,依然割据一方,他一直相信算卦的给他的说,他有割据的天命。就在今年,金兵撤走后,河北义军出身的荆襄一带藩镇李横狠狠扩张了一下地盘,但还是被李成打败,部队逃散一空,李成卷土重来,控制荆襄六郡的同时,还重新夺回了光州、寿州。 李成寇掠这么多年,一只是最大的巨寇之一。动辄号称拥兵三十万,这是不可能的,但他手里的流民真有这么多。大多是老弱妇孺,这可是巨大的人力资源。因为河南残破的程度超乎想象,当金国准备立刘豫的时候,当时坐镇河南州县的完颜宗辅,立刻将这一带的民众全都抓去了河北,沿路抓人,没躲起来的都给抓走了,还害怕刘豫索人,全都拉去西夏和草原,跟西夏人和阴山一带的白鞑靼人换马去了。 河南沿岸州县残破的,连夺取了洛阳的翟氏兄弟都找不到粮食,不得不经常去抢刘豫。不是地种不出粮食,而是没有人种。 李成手里有人,而且一直没有减少。因为他是那种打破州县之后,会把人掳走的巨寇。又一直不跟其他强敌交战,兀术来了,他投降兀术,跟着兀术去抢,兀术走了,他立刻就接受宋朝诏安,成为藩镇。还继续派兵攻掠其他地方,导致宋朝无法忍受,派岳飞打败了他,他立刻就去投刘豫。这种人,很容易保存实力。 他现在有人,又占了地,缺粮只能屯田。这恰恰是田氏兄弟看重的,憋着坏想坑李成的人口。李慢侯觉得,李成这次可能没上次那么幸运,他的对手不是岳飞,而是西军**。 李慢侯担心的是金人。 “你们还是要小心。金兵入冬后兴许还要来报复。我收到消息说,他们在陕西停止进攻了,恐怕会挟重兵南下。不是走淮西,就是走淮东,淮东有我,淮西只能指望你们!” 林永点头:“太尉放心。某等有分寸。除非他走荆襄,否则绝过不了我们兄弟这关。” 李慢侯点头:“那就好。蕲黄以北,大别山绵延数百里,是一块可以进退之地。走荆襄也没那么容易,金军没水师。如今长江可没那么好过,如果不是怕伤了百姓,我倒是有意放他们过江,让他们有去无回!” 林永笑道:“那就是来送马来了。听说太尉在辽东发财了,抢了十几万匹好马?” 李慢侯哼道:“哪有那么多。通共三万匹上下,还都是马驹子,得养个一年半载呢。” 林永道:“卖几万匹给我吧,我拿川马跟你换。一匹换三匹如何?” 李慢侯道:“做生意啊,行啊,去海州换去吧。都是有价的,我说了也不算。我买马,也是掏钱的。” 林永撇了撇嘴,跟李慢侯开口,就是想占便宜,去市面上买马,还有什么便宜可占? 李慢侯又道:“我听说单穿在搞茶叶买卖。你告诉他,最好别碰。” 林永道:“为何不能碰?” 单穿坐镇和州、无为军,周围不少地区都是产茶的,比如西边的六安,江南的黄山。如果不是产茶地聚集在长江两岸,朝廷不会在真州设茶叶榷场。但单穿做茶叶买卖,对林永是有利的。因为单穿私贩的茶叶,大多数都在他控制的港口出货。黄冈就是一个很大的茶马港口,没有了便宜的私茶,很难吸引大量四川人来贩马! 李慢侯道:“因为我马上就不做私盐买卖了,我不管你们做不做。一旦我不做,如果你们又做私盐,又贩私茶,恐怕朝廷真要对你们动手。盐茶你们最多只能粘一个!” 林永皱眉:“只能占一个,当然只能做私盐。不过我们都要占,朝廷能拿我们怎么样?” 李慢侯道:“办法多的很。你们的私盐入川,川盐大亏。朝廷可以卡川道,让你们的盐船进不去。以后你们最多只能在江北贩盐,能有多少利?现在他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你们那些打着藩船战船旗号的私盐船,真要动手。长江以南你们的船都靠不了岸,你们的水军可打不过韩世忠。” 林永道:“我们自己卖不了,盐贩子可以卖啊?” 李慢侯道:“朝廷敢印盐引,就不怕私盐贩子。以前禁不住私盐,但私盐也做不大。光靠私盐贩子,你们连一成的盐都卖不出去。” 跟林永说这么多,其实是李慢侯已经开始跟朝廷在私盐问题上谈判,因为他的老丈人去了中枢,入了户部,分掌左曹,正好管榷货务、常平仓等事务。常平仓是公益事业,没有利润可言,也很难做出成绩,出乱子反而要问罪,因此不敢乱动;能动的其实就是榷货务,如今的榷场,虽然经营的品类不少,但主要就是盐茶马物,其中十分之八的收益来自于盐钞钱,十分之一来自茶引钱,其他杂项加在一起占一成,因此要尽快出政绩,只能从盐税入手。 盐税重中之重,又是淮东盐税。以前在蔡京时代,这里最好的时候,每年可以收到一千五百万贯盐钞钱。但现在随着一个个军阀的私盐泛滥,只能收到一百多万贯。朝廷在江南的盐税则有七八百万贯。 由于祖宗制度很难动,因此能加征的正税没有多少,能大幅增加的就只有盐、茶等专卖收入。这也是赵构朝廷一直在深挖的领域,潜力巨大,在短短几年间,就将财政扩张到了两千万贯的规模。虽然后果很严重,除了滥发钱引,导致纸钞这个信用货币彻底失去信用,在江北已经完全被驱逐出市场;大幅度增加盐税,非常狠辣,从沿海盐户手里集中购盐,一斤盐只给四文钱,可官府卖出去是三十三文。 巨大的盐利,是建立在极不合理的强制掠夺性质上的。低价卖盐户的盐,肯定买不到什么好盐,卖出去很贵,也刺激榷场官员从中掺假,老百姓吃到的盐不但贵,而且劣质。这导致那些方便买到私盐的沿海、沿江地区,连官员家属都普遍购买私盐。 这些情况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可是没有办法。在李慢侯的背书下,晏孝广大胆提出了要动盐法的主张。可是盐税太重要了,重要到满朝官员都不敢轻易去动,只能沿着老办法,加大压力刮取。因此晏孝广很难办,在江南施行不了,李慢侯支持他在江北变法。 变法的目的,是进一步放开食盐专卖,让老百姓都能低价吃到好盐。让盐变得不再昂贵,通过扩大生产规模和销量的方式来增加盐税,更正向一些。 第一百四十四节 盐法(2) 反正在江北也征收不到什么盐税,如果不是要依赖江北藩镇对抗金兵,朝廷早就要打击江北私盐南下的渠道了。晏孝广要动江北私盐,官员不会反对,只要晏孝广不激出什么乱子来,能提高是功劳,不降低就无过。 晏孝广不但不求无过,反而一心要建个大功。他夸下海口,三年之内,要在江北受一千万盐税。这狂言惊吓到了许多官员,也有很多想看笑话的。 其实收盐税一点都不难,难得是地方的配合。因为淮东的产盐量并没有降低,甚至比以前还扩大了很多。主要原因就是缺乏监管之后,林永那些藩镇,自己就在无节制的制盐,他们只怕卖不出去,不愁产不出来。 产盐是需要人力的,这一点技术早就解决了。晒盐技术出现的很早,一直跟煮盐是并行的,并非没人知道晒盐的好处,只是晒盐投入很大。不像煮盐,一个人支口锅,就能起灶煮盐了,晒盐首先需要光大的场地,然后还要在场地上铺设青石板作为晒场,还要修建饮水的卤水沟渠。一个是一次性投入少,周转快的轻工业模式,一个是一次性投入大,效率高的大规模工业模式。 由于古代盐场管理混乱,导致缺乏大型资本进行这种投入,因此煮盐一直是主流。可是林永这些藩镇,他们开盐场的时候,面临的是劳动力匮乏,人都被杀光了,土地剩余,本来无人的盐碱滩涂就多的是,而他们又资本雄厚,急于扩大规模的他们,就开始大规模采用晒盐的方式产盐,规模巨大,就怕卖不出去。 李慢侯名下的盐场同样如此,大量采用晒盐法,他甚至是技术的推动者。 产量比原来更大,只要控制生产环节,能合理的对生产征税,税收总量就是可以预计的。所以晏孝广说三年收一千万贯,并非夸大其词,相比于北宋的规模,这甚至只是一个很保守的估计。 他第一步就是废弃了江北的官盐场,这些官盐盐场的盐早就堆积如山了,根本卖不掉。接着他开始在各大盐场附近开设合同场,不要求统购统销,但要求商人先在合同场缴纳盐钞钱,换取标准的盐袋,然后拿着盐袋去盐户手里买盐,他们给盐户多少钱官府不管,一袋盐是标准的一百二十斤,也就是一石,官府收一贯两百钱,相当于一斤盐征税十文。看似比从老百姓手里四文钱收盐,三十三文卖出利润低的多,可是这是净利,官府不需要自己贩运,不需要销售,省去这些成本后,损失的利润并不算多。 如此一改,征税的成本是大大下降的,固定成本其实只有一个盐袋而已,只值几文钱。但监督的成本就高一些,因为十文钱的税收,也值得走私,毕竟四文钱收盐,老百姓就不会亏本,十文相对于煮盐的成本,依然是一个很高的税率。因此依然要在盐场周围进行巡查,防止走私泛滥。但总成本一定不会比原来高,一石盐至少能盈余一贯钱。而淮东盐产量保守估计也超过一千万石,理论上一年就能收一千万贯。 “一石收一贯?这么多!卖的出去嘛?我一石才卖五百钱!” 听完李慢侯的说法之后,果然林永非常不乐意。 他们这几个藩镇的私盐场规模巨大,而且互相之间竞争激烈,大肆倾销。由于是私盐,质量不错,而且跟官府四文一斤的收购价相当,所以销路反而比官盐好的多。但利润依然很丰厚,因为他们大都开始采用大规模晒盐法,产量很高,成本很低,一斤盐的成本还不到两文钱。 “跟你没关系。你还继续卖五百钱,该卖多少你卖多少。收税收的是盐商的税!” 李慢侯忽悠着,经济链条的传导性,林永应该不懂吧。 但还是小看了他:“话是这么说。你们税收的那么重,还有谁会来买盐?就算来买了,不得压我们的价?这么搞,他们还不如去江南的盐场买盐呢!” 李慢侯笑道:“不让朝廷收税,你们的盐就是私盐。收了税,可就是官盐了。以后你想卖多少就卖多少,大胆的卖。利薄了,就多销。反正赔不了!” 林永还是犹豫:“你真的让朝廷在海州征盐税?” 李慢侯道:“那当然。那可是我老丈人,我敢说不吗?” 林永冷笑道:“你从里边分了多少?” 李慢侯道:“不多,五五分!” 朝廷一斤收十文钱,朝廷拿走五文,地方截留一半。 “那我同意!” 林永当然同意,这也是李慢侯跟他商量的原因,因为通泰的盐场,可不都是他林永一个人的,田氏兄弟、单穿手里的盐场不比他的小。但他才是通泰藩镇,走公账,朝廷分他一半,等于他向田氏兄弟他们收了一半的税。至于上了藩镇公账的钱,对林永这种公私不分的人来说,那就都是他的钱。 有李慢侯和林永的共识,江北盐法很快就推行下去。立刻就收到了效果,九月开始,第一个月就收到了八十万贯盐钞钱,朝廷分走一半。按照这种规模,一年可以有将近五百万贯,三年一千万贯根本不在话下。 主要盐场就是通泰的盐场,以及掌握在薛庆手里的盐城盐场,和李慢侯手下的海州、涟水军盐场。林永不反对,薛庆也不敢反对,整个淮东的盐场立刻就被晏孝广派去的榷务监官们控制,除了私盐之外,都得纳税。 至于走私,李慢侯治下的控制力是很强的,地方都保甲制,谁能走私?林永治下的通泰也是这一套,而且更加的宗族话,全都是一个个西军土豪们控制地方,不但控制的牢,而且一个个都是带刀的,走私的风险更大。 除非这些土豪和西军自己走私,而他们走私的话,那就看林永和李慢侯能不能压服他们了。至少目前互相之间存在强烈的依附关系,走私的链条一时间还构建不起来。走私就不会泛滥。在可见的未来,盐税还会继续增加。一千万是李慢侯设的一个上限,一旦达到这个上限,那就降税。给老丈人捞政绩,也不能不顾经济发展。 “对了。给朝廷的上供钱,你打算怎么办?” 对于明年要交的夏秋两赋,没几个钱,林永等几个藩镇也没打算硬抗。顺利从藩镇地方受到钱,这也算一个政绩。 “能怎么交?雇船给送过去啊!” 上供可不是钱,主要是粮食,钱始终依靠的是盐茶交引等商税。 “我打算拿钱去杭州买粮充数。” 李慢侯说道。 “这倒是个方便的法子。” “我有门路,你要不要用一下?” “什么门路?” “我在杭州建了一座淮海公所,拿我条子可以去哪里领钱,然后在当地买粮。” 李慢侯可不是白帮忙,他是要搞汇兑业务。往来海州、杭州的商人,现在都学会通过淮海公所兑钱。把现金在这里存入,领票到海州取出,收取一定的汇水。这并不是一个从无到有的开创,而是李慢侯常年跟杭州的公主府之间的资金往来,逐渐形成的渠道。 路子给林永说了一下,他爱用不用,不差他那点钱。虽然通泰舒蕲比淮海的上供要多,但加起来也没多少,三四万贯的数目,多了不多,少了不少。 “我去哪里领条子去?” 林永随口问了一句。 “你要用的话,那我在通州也建一所公所,也方便你们通州商旅银钱往来。对了扬州现在就有,将来沿江都会有。” 林永反应过来:“你这是又开新买卖了?” 李慢侯道:“小买卖罢了。抽一点汇水,也不高,值百抽一,跟帮忙一样!” 一听利润不高,林永点点头,也没什么兴趣。 “既然是太尉的买卖,下官当然是要捧场的。” 他有四个地盘,还分在长江两头,全都雇船运输,烦死他了。还不如把粮食卖给商人,给皇帝的上供,花钱去杭州米市上买。 “你知会田氏兄弟他们一声,要想用呢,都可以。他们那地方我就不一一开公所了,可能会在黄州设一个。” 黄州治所黄冈,对面就是武昌,九省通衢,商业潜力巨大,值得在哪里扩展。 跟林永谈完后,密会了扬州的赵立。赵立依然是那样,满腹牢骚,主要是朝廷压制他北伐。他的兵力还是三万,主要是徐楚军,但练的已经非常精猛。还有扬州两万乡兵可用,都是李慢侯当年练出来的防御部队。 利用真扬的财税,他已经拥有一支一万人的精锐骑兵,一人三马,战马不是女真马就是契丹马,备马也都换成了川马和大理马,自认为兵强马壮,可以一战。 李慢侯提醒他,入秋之后,很可能金兵会再次南下。到时候他会在徐州一带跟金军死战,希望到时候赵立能够帮他。赵立满口答应,甚至说哪怕到时候朝廷不同意,他也要出兵,这已经被憋急了。 通过年初的战斗,李慢侯发现,赵立手下的部队,已经能跟金军主力进行正面会战,只是在技术层面差距还很大。他的骑兵机动性并不是靠备马数量能解决的,骑术劣势根本无法弥补,而且骑兵战斗经验很差。 金兵小团队配合,是与生俱来的生活习性。尤其以五十、一百人这样的规模,最能发挥他们的战斗力。金军平时也以五十骑为一队,他们的最小固定建制也不是百人的谋克,谋克以下还有蒲辇作为谋克副手,可以统带五十人战斗。行军都是以五十人为一队,相隔百步。战斗同样以每五十人为一队,前二十人全装重甲,持棍枪,后三十人轻重操弓矢。遇敌阵中游骑两骑,跃马而出,先观阵。一个百人队就可以做出技术迂回,向左右展开,或前后结队,百步之内,弓矢齐发,打乱对手阵型,则整队压上,如果不行则结阵应对。宋人评价其“分合出入,应变若神。” 上次在滁州的低山丘陵中,赵立的大兵团展不开,遭受金兵小规模攻击,被打的很惨。 在扬州一番活动之后,用了将近一个月时间,回到海州已经是九月底了。 姜滑从辽东带着主力回来,如何安排他们,立刻就要着手进行。 第一百四十五节 南北(1) 姜滑带回来三万人,其中一万是从海州带去的,两万是扩编的奴隶兵。 从海州带去的人,伤亡不小,战死的不多,打一群老弱妇孺还能战死,那得是一群秀才。主要是病死的,死了近千人,这种伤亡率让人触目惊心,比打一场硬仗死的一点都不少。 奴隶中,主要是河北人和山东人,河北人更多,大概是因为金军攻掠河北更早一些。 李慢侯让姜滑将河北籍士兵摘出来,这批苦大仇深的河北士兵,经过两年的劫掠,身上充满了彪悍之气,一看就是精兵,但大多数连盔甲都没有。李慢侯打算在练一练他们,给他们配上重甲,就能当精兵使用。 其中会骑马的极多,让李慢侯扩充了一万骑兵,骑兵扩充最大的困难一直都是缺骑手。这些从辽东回来的奴隶兵,大多都学会了骑马。因为女真人不缺马,也不缺地,所以这些奴隶之前在耕作的时候,甚至大多都使用畜力,有用牛的,也有用马的。同时可不仅仅只是耕地,女真人养马也会到他们,骑马主要就是这样学会的。 留下了一万骑兵,一万步兵,姜滑手里依然只有一万人。对于他接下来的行动,一万人足够了。 李慢侯给这只由辽东奴隶组成的特殊骑兵起名灭金骑,步兵起名灭金甲。其实步兵也能骑马,但骑术没有精挑出来的骑兵好,他们作为骑马步兵使用,人人身披重甲,当做精锐甲兵使用。 一时尚没有战事,李慢侯直接将他们发到扬州,去大校场中跟女真俘虏搏杀。他们之前在辽东欺负的都是老弱妇孺,但多少了解了一些女真人的战斗方式,在这里进行加强型的训练。顺便也在子城斗兽场接受一下正规训练,子城留下的一批护军老兵,有训练他们的能力。李慢侯还想让这只对女真人苦大仇深的部队,跟赵立的部队好好协作配合一下。让赵立那炽烈的北伐中原精神,鼓舞一下他们。毕竟他们都是中原人,在复仇怒火之后,点燃他们收复故乡的热情,能进一步提高战斗力。 除了处理军队整编问题,还跟姜滑沟通了辽东局势。 在他离开之前,哪里的局面并没变坏,也没好转。劫掠行动已经被遏止,几万女真精锐返回,一个个看到自己家乡的家眷被屠戮,怒火中烧,打起仗来狠辣急了。姜滑设在辽河岸边的水寨大营被迫撤走,契丹人倒是还在扩张,甚至一度扩张到了辽河口一带,现在也被遏止在辽东半岛中部地区。有大量辽东奴隶投靠他们,最初只有一些燕云奴隶依附他们,人数一直在一万以下徘徊。后来田平去扫荡了一圈,制造了大量无主奴隶,又没有带走他们,这些人大多数南下投奔契丹人,导致耶律破金和萧灭女真的部队超过了三万人。 他们控制了不少城池,还开始囤种,似乎以为可以在半岛持久坚持下去。 李慢侯接受姜滑的分析,女真人只是在修整,等修整过后,肯定要收拾这些契丹势力。他们跟契丹人有世仇,不可能允许契丹人在他们腹地闹腾。接下来的秋冬,将是耶律破金和萧灭女真集团最大的考验。他们很可能坚持不住,李慢侯给你们留下的退路是觉华岛,但也得他们能坚持到春季开海。 按照目前的情报,李慢侯很怀疑今年女真人不会南下,因为他们的兵力被牵制在辽东,根本没有余力南下。 女真人不来,宋军面对的,就只是刘豫集团。刘豫集团的主力,主要是李成这样的巨寇和他儿子刘麟带领的部队。 李成现在已经焦头烂额,夏收时节,带着从辽东劫掠的上万匹马返回庐州的田平,跟在黄州龟缩的弟弟田夏,突然大举出击,一东一西向李成占领的光州和寿州进攻。这俩兄弟完全是冲着对方的庄稼去的,并不打硬仗,而是以刚刚从辽东劫掠回来的骑兵为主力,在这块河南平原上大范围迂回。 包围城市,纵掠乡村,招降纳叛。搞得李成十分被动,出动主力抓不住人,好容易抓住人了,发现打不过,非常尴尬。结果短短一个夏天,光州、寿州轻易就被两兄弟收入囊中,还吞下了李成手下十万屯田兵。所谓屯田兵,就是流民。在田氏兄弟承诺让他们继续耕种他们的土地后,都安心当农民了。 目前双方还在光州、寿州边境一带颤抖,双方势力犬牙交错。主力决战很少,但小规模战斗非常频繁,田氏兄弟捷报天天传,搞的皇帝心惊胆战,生怕惹来刘豫大军。刺激的韩世忠一干猛将,整天聒噪要北伐,生怕动手晚了,功劳被抢光。 李成距离太远,李慢侯够不着。他将面对的,肯定是刘豫的心腹势力,刘麟带领的山东兵团。大战可能会在徐州、亳州和宿州地区爆发,不管今冬金军来不来,李慢侯都要跟刘豫打一仗,奠定明年北伐的基础。 经过这几年的积聚,他手里的力量足以支持北伐。不但可以收复一部分合适的失地,而且还可以守住。能不能守住,是李慢侯是否北伐的决策关键,因为他并不像跟敌人反复拉锯。要拉锯在辽东拉锯更好,那样破坏的是敌人的生产。 因此李慢侯要北伐,也只是有限的北伐,目的只限于将河南地区收回。然后沿河对抗金军,依然是当年以河为路战略的延续,这个战略之所以停滞,不是战略本身的问题,一直都是技术性问题。因为发现以河为路,机动性被限制。现在手里的骑兵已经达到三万,两万是慢慢训练出来的,一万是突然从辽东回来的,三万骑兵,足以提供足够的脱离河流行动的机动性。 以河为路进行攻坚,骑兵机动进行迂回,这样他才能跟全骑兵的女真人在河北平原地形上进行会战。 十月初,正当李慢侯确信金军不会南下,准备进行徐宿会战的时候,突然从淮西传来消息,田氏兄弟被女真人暴打。 这消息让李慢侯无比惊诧,不知道女真人玩哪出,他们的主力不是在辽东跟契丹人对峙吗?难道说他们这么快就打爆了耶律破金和萧灭女真集团?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田氏兄弟损失惨重,不但丢失了夏秋收复的光寿二州,还损失了很多骑兵,本来两兄弟已经武装起两万骑兵,一人一万,还咬牙攒出了两百铁浮屠。结果除了铁浮屠作为亲兵还在,两万骑兵被打的剩了八千,损失了三万多匹战马。心疼的直哭。 田氏兄弟带骑兵的能力,李慢侯很清楚,虽然平时很奸猾,反而更让李慢侯确信,从光、寿下来的女真人是精锐。不然很难抓住田氏兄弟的主力,更难重创他们。 朝廷一片恐慌,赵构突然把秦桧的相位免了,并且表达永不录用这个人。 这一年多来,秦桧接替范宗尹后,一面忙于跟金国主和派进行秘密沟通,一面忙于跟主战派激烈内斗。 秦桧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他凝聚了一帮很有战斗力的同僚,或者叫做党羽。 主战派形成了以吕颐浩为中心的阵营,吕颐浩在主战派官员的力荐下,也成为宰相,跟秦桧斗的势同水火,互相弹劾。 赵构为了平衡两派,将吕颐浩下放到地方,但并没有罢免吕颐浩的相位。而是以左右相政见不合唯有,让吕颐浩专管军务,秦桧专管政务。让吕颐浩继续坐镇建康,开都督府,节制天下兵马。 吕颐浩虽然依然有宰相头衔,也享有一切权利,可毕竟不在中枢,跟秦桧斗起来就有些吃力。于是听取幕僚的建议,开始往中枢塞人,启用了朱胜非为副手,官居同都督。惹恼了秦桧派系的胡安国,这是一个有意思的人,作为秦桧党羽,如果一定说他是坏人,那就不够全面了,胡安国可是一个开宗立派的大儒士,他是理学领袖,上接二程,下启朱熹,在儒家发展中,是不可忽视的一代宗师。这种人是有操守的,他认为朱胜非不能用,上书弹劾,朝廷改任朱胜非为侍读。胡安国无法接受,选择辞职。这是一个有战斗力的人,能说会道,理学家嘛,辩理能力极强,秦桧极力挽留,胡安国坚持离开。 胡安国之后,秦桧多个党羽被弹劾,排挤。但皇帝一直不表态,虽然朝中明显是主战派占上风。其实也不都是主战的,很多人只是观念上无法接受割让北方失地,但也不想打仗的鸵鸟派。 可当金兵突然南下,朝堂恐慌的时候,赵构突然表态。他将山东籍官员綦崈礼诏入宫中,让綦崈礼看秦桧给他的上书。其中秦桧的主张是“南自南、北自北”,金国的归金国,刘豫的归刘豫。意思是将逃到南方的河南人交给刘豫,河北人交给金国。 赵构气氛的表示“朕是北人,朕该归谁?”,秦桧说他当了宰相,能耸动天下,过去了这么久也没见天下耸动。对秦桧失望透顶! 綦崈礼立刻将赵构的态度,写入训词,公告中外,秦桧名声立马臭了。 赵构是一个真正的聪明人,比他哥哥和父亲聪明了太多。秦桧给他的献策,早就在了,他突然让其他官员看到,并且公开出来。其实是在站队,明显的主战派已经占据上风,关键是金兵又打来了,他用秦桧,就是希望秦桧能拖住金兵南下的步伐,看来秦桧没用,他当然要表明态度,支持主战派,因为所有军队大员都是主战派,要打仗当然要跟军队一心,秦桧就没用了。 秦桧提出的南自南北自北,很可能是挞懒的态度,至少也是秦桧跟挞懒一起商议的,认为是南宋和金国都能够接受的条件。 可惜秦桧和挞懒都无法左右他们的朝局,他们都高看了自己。 李慢侯已经弄清楚,这次统兵南下淮西的女真统帅,正是挞懒的对手兀术! 第一百四十六节 南北(2) 兀术南下,勾起了赵构逃亡海上的阴影,开始调兵遣将。 此时请战的将领极多,韩世忠、岳飞最积极,赵立甚至写了血书,要求北伐。 赵构一边将韩世忠部队调往建康,防止兀术再次从这里渡江,但严令不许韩世忠上岸,生怕他贸然攻击,被兀术击败。调刘光世部将王德、丽琼到池州,归陈规节制。 至于公认的“强军”张俊的神武军,反而从各地调往杭州,最关键的时候,赵构还是宁愿相信肯为他拼命的张俊。甚至连杨沂中都派去韩世忠帐下,张俊的兵都不能动。 李慢侯则立刻发起了对刘豫的反击。 “牛仲。你的徐州乡兵守城。我调一万步兵、一万骑兵给你。你大举出击徐州西部,收复南京应天府(宋城、归德)。” “花马刘。你带一万骑兵北上。攻沂州、密州,我任命你为沂州知州。攻下沂州、密州之后,立刻转入防御。那里山地众多,易守难攻。一万人守两州,足够了。” “姜滑。我任命你为登州知州,命你带一万步兵跨海击登州。” “派人给范温传信。他不是说能兵不血刃拿下即墨吗?任命他为莱州知州,让他立刻攻取莱州。” 两万步兵,两万骑兵,这是李慢侯能拿出的所有兵力。防守只能靠那些不发饷的乡兵,再次动员坚壁清野,让土豪带乡兵进城。 他还有两万水军,一万是内河舰队,一万是外海水师。水师配合姜滑行动,河军则暂时协调坚壁清野。结束之后,则负责粮草运送等辅助工作。冬季水浅,却月大阵施展不开。他们要发挥战斗作用,得等到明年开春进兵黄河。 四万步骑,两万水师,在众多藩镇中,他已经是最强的。但他还有一万灭金骑兵、一万灭金甲兵在扬州,这两只是足以支撑他明年北伐的新生力量。 两只军队在扬州强化训练已经两个月,多次跟赵立沟通,已经练的十分出色。赵立也觉得这只军队北伐的意愿极强,能打硬仗。就差提出让李慢侯借给他了。 借是不可能的,但可以暂时交给赵立指挥。 赵立的态度已经让朝廷非常难办,李慢侯此时发去一封奏疏,请求朝廷调赵立军北上,对抗刘豫在徐宿地区的大军。说是抵御,实则是打算进攻。 两大藩镇同时说话,朝廷实在无法拒绝赵立的态度,于是同意赵立北上,却一再申令,不得贸然出击。生怕步田氏兄弟的后尘,夏秋时候闹的那么凶,捷报那么多,一入冬就被打成了乌龟,缩进大别山不敢出去。 田氏兄弟那边,确实损失惨重。膨胀太快,凝聚力不足。许多骑兵甚至是田平在辽东招募的,能骑马他就要。不能骑马的奴隶,他一个都不要,免得拖慢他的速度。 但疏于训练,甚至不如田氏兄弟没有扩编前的三千精骑配合默契,面对李成这种对手,打的有声有色,但面对兀术这种对手,立刻就被对方教了做人。如今躲入大别山区是一个办法,大别山向东南至西北方向延伸,形成一条鄂东低山丘陵地带,保护者沿江的蕲州、黄州沿江平原,只要守住一个个隘口,女真人也不太容易攻入这两地。 而且田氏兄弟很快就得到其他西军集团的支持,林永派给田氏兄弟两千甲骑,单穿派去了八千强弩兵,徐明支援了三千重甲步兵。 这群人都很鸡贼,都知道田氏兄弟是挡在他们前面的盾牌。一旦田氏兄弟守不住黄州,林永的蕲州跟着就要倒霉。一旦守不住庐州,跟庐州同处巢湖平原的单穿的无为军、和州就要倒霉。尤其是单穿,他分担的和州和无为军,地方是好地方,又肥沃,地又多,可就是不好守,从巢湖到长江,一片广袤的平原,山头没几个。他手下多是步兵,除了大力支持田平在庐州(合肥)这个四周还算有些山地的地方抵住兀术之外,真没什么好办法。一旦兀术突破庐州,和州、无为军在兀术的马蹄下一点阻碍都没有。 他们这几个人,只能抱团自保,因为驻扎江南岸的刘光世部队,很可能不会支援他们。首先刘光世就不是一个愿意耗损自己帮助别人的西军统帅,另外现在节制这些人的陈规,又是一个对藩镇充满敌意的文官,巴不得女真人跟藩镇拼个两败俱伤。 兀术没有选择从大别山一带强攻,吴阶在秦岭已经让女真人吃够了教训,玩山地战,他们这些渔猎部落输给西军虽然丢人,但已经是现实,现在还是拼拼骑兵的好。兀术夺取了寿州的六安之后,选择沿着大别山北麓,向舒城进攻。攻克舒城,就能南下无为军,进抵长江边。 舒城从西南方的大别山区有一条龙舒水,向东北穿过舒城,向东注入巢湖。合肥则从西北方寿州边界的将军岭流出一条淝水,通过合肥城往南注入巢湖。龙舒水和淝水,就像两条从巢湖伸出的胳膊,将舒城和合肥搂住,无论金军从哪里进攻,巢湖都能提供支援。 恰好单穿在巢湖里有一只舰队,数量不多,规模不大,总共只有四十艘,但是正经的扬州造的帆桨战舰,在长江水战中无往不利。而且容易进入运河,单穿平时用来走私茶叶,也用来跟他的步兵配合,弥补他平原地形不利于步兵的劣势。 现在舰队就在巢湖中,随时可以两面支援合肥和舒城。 单穿的主力也压在前线,但田平却跑了。在单穿支援了他八千弩兵的情况下,他将舒城放弃了,让手下心腹将舒城的三千骑兵带着往北逃到合肥。显然他认为兀术的目标是南下,一旦攻下舒城,肯定就去无为军单穿的地盘了。 他这一跑几乎让战线崩溃了,田平自己的人都跑了,单穿的人更不可能给他守城,一个个也跑,可步兵跑不过骑兵,最后只有三千人逃了回来,大多数溃散了。 单穿气的弹劾了田平,同时开始在极为不利的情况下,组织保卫自己的地盘。 李慢侯以前就不喜欢田氏兄弟的奸猾习气,但以前只是剿匪,他实在没想到,他们坑起同僚来,如此的明目张胆。 他顾不得朝廷禁令,立刻让孙谋带领扬州的一万破金骑兵赶往无为军支援单穿。派心腹王存远拿他的密信去见林永,让林永出动他手下的铁浮屠军,一起前往无为军会会兀术。 随着赵立带着前锋刚刚赶到徐州,李慢侯立刻将手里的兵力指挥权移交给赵立,他亲自南下。没有他坐镇,他担心再次出现林永这群西军将门各自为战,甚至互相引祸水的情况。 一路南下,赵立的大军一路北上,双方交错而行。李慢侯还截留了赵立的后队,辽东的破金甲兵,他们是骑马重甲步兵,也调去淮西战场,肯定能派上用场。 调薛宁的水师沿海南下,朔江而上,他不相信兀术敢过江,假如兀术过了江,水师就要把兀术堵截在长江以南,在来一次黄天荡! 从徐州南下,经宿州、泗州、滁州,用了十日赶到和州,跟单穿会面。 情况很坏,无为军除了军城和巢县县城之外,其他地方都丢了,金军纵掠。如今快到长江边。这种情况李慢侯想象的到,单穿没有多少兵,总共也就一万多人,派到舒城的八千人已经是他手里的大半兵力,却被田平坑了。 “不要着急。已然如此,急也没用!” “田平该杀啊!” “哼。该杀的人多了,此战之后,只要他手里有兵,恐怕还是没人杀的了他。” “太尉你的兵什么时候到?” 李慢侯没时间跟援兵一起赶来。 “孙谋带着骑兵已经过了瓜步,最多一两日就能赶到和州(历阳),甲兵还得三日。林永的重骑怎么还没到?” “哎。借口一大堆。说是重骑得坐船,逆流而上,谁知道什么时候能来。” 两人正说着话,单穿的亲兵来报,说城外出现了金军游骑。 李慢侯和单穿立刻登城。 “这是契丹人!” 跟契丹人和女真人接触久了,李慢侯现在一眼就能识别出这两个民族,在城下纵横奔驰的人,分明就是一群契丹游骑,骑术比女真人更加精湛,战马都是契丹马,披不了甲,但吃苦耐劳。 “跟我们打的一直就是这些人!” 单穿解释道。 李慢侯明白了:“我说女真人怎么有余力南下,竟然征发了这么多契丹人。” 自从耶律马五投降,大量契丹人跑到辽东搞事之后,这几年女真部队中契丹人数量已经很少。这次却突然大举征发,也是迫于无奈。 在辽国末期,契丹人在册的数量高达一百五十万人,是辽国第二大民族,第一大是燕云汉人,人口三百九十万。而女真人,在辽国控制下的熟女真四十万,遍布山林的生女真估计五十万,总计九十万人。 契丹人的数量要比女真人多六十万,一直不用契丹人战斗,女真人吃不消。显然现实压倒了对契丹人的担忧,兀术征发了大量契丹人南下战斗。也许在辽东有契丹人叛乱的情况下,女真人也不敢在契丹人大量生活在后方的情况下,大举南下。还不如征发契丹人南下,让契丹人发点财,没准能安这些人的心。 看着契丹人马背上驮着财物的各种袋子,李慢侯这样想着。 第一百四十七节 关门(1) 兀术带着女真契丹骑兵进入无为军,饮马长江边,自然不能从大别山以西迂回进攻田夏镇守的黄州,但李成从荆襄打过来,却是顺流而下。 打兀术不行,打李成,田夏可在行的很。用残存的几千骑兵,不断进出大别山隘口,迂回偷袭李成军侧翼,步兵前压,在麻城、黄陂一带,跟李成的步兵打的很激烈。但水上,就被李成完全压制。李成这几年,在荆襄打造了不少战船,不知道是不是抱着顺流而下席卷东南的美梦。 林永在蕲州有三千川兵,也派给田夏,让他在沿江这一带跟李成对抗,起到很大作用。 至于林永的主力,一直留在通泰享福,他本人倒是先一步来了,大概是不放心自己的舒蕲地盘。 “林永。舒蕲你还想不想要了?” 林永一来,李慢侯就威胁他。 “当然想要。那里可是好地方。” 林永说道。 李慢侯道:“无为军已经丢了,一旦兀术沿江西进,舒州能守得住吗?” 林永道:“还是有希望的。这里北靠大别山,南依长江水,有好几条从山上流进江里的河流。金兵不一定愿意西进!” 李慢侯道:“你应该有路子翻过大别山。想办法偷袭一下六安,我听说兀术把抢来的财货都屯在六安!” 林永不信:“你少拿这种事儿诱我,老子现在可不是穷鬼。” 李慢侯问:“他不屯在六安,能屯在哪里?攻下舒城后,兀术主力都在舒城,六安是后方。不屯六安,难不成放在舒城?” 林永道:“你是想骗我去断兀术后路?这太凶险了!” 李慢侯道:“富贵险中求。劫的东西我们一人一半!” 林永冷笑:“你骗我送死,我还分你一半?凭什么!” 李慢侯道:“就凭我的兵一到,就会去打舒城。” 林永沉默了片刻,李慢侯去舒城跟兀术主力死磕,那他打六安就安全了。根据经验,六安很可能是兀术的后勤基地,粮草无数。弄不好还有大批战马,打下来就真的发财了。 “好。搏一搏!你可不要跟田平一样,把我卖了!” 林永下决心道。 李慢侯冷哼一声:“田平。我保证他这次完蛋了。” 林永不信:“朝廷还能问他的罪?他手里可有上万兵马。” 李慢侯道:“朝廷问不问罪我不知道,这次打完仗,我得好好跟他算算。他的镇抚使做到头了!” 第二天,孙谋带着破金骑兵陆续赶到,人人一水的女真马,膀大腰圆。李慢侯压着他们没让出击,他知道这群人敢跟金兵野战,但还不到时机。他让单穿安排他们去巢县,悄悄度过巢湖,从对岸探一探舒城的虚实。 契丹骑兵已经出现在和州腹地,整个无为军几乎都丢了。沿江倒是有几个堡垒在坚持,兀术如果要渡江,就会攻打这些堡垒,如果只是为了劫掠,就会分兵抢劫,总之他不可能把军队囤积在城里,这是游牧军队跟农耕军队的区别。 果然舒城的部队看着并不多,但大多是女真兵。女真人出击,破金骑就退了。他们对女真人仇深似海,但又不傻。其实他们在辽东打的,都是滑头仗,从不跟女真人正面纠缠,就是去杀他们的老弱。这种缠斗的经验,他们不比流寇少,而且他们的骑术更精湛。 直到十一月底,破金骑才跟女真人打起了硬仗,对此冲杀,互有胜负,还是女真人胜率高一些。但伤亡率相当,一个不怕死,一个敢玩命,破金骑的装备还更精良一些,搏杀起来不吃亏。 女真人打完了几场硬仗后才发现,原来宋军的步兵已经到了,并且攻下了舒城到巢湖之间的小镇航歩镇,距离舒城不到三十里。接着宋军骑兵又开始打起滑头仗,不肯跟女真骑兵纠缠,反而跑去跟契丹骑兵追逐。 那些契丹骑兵,更加滑头,为女真人玩命,他们没有立场,就是来发财的。加上他们披甲率低,根本不是破金骑的对手,被追的到处跑。 到了十二月中旬,李慢侯的兵力已经集结完毕。一万步兵进驻航歩镇,还在航歩镇跟巢湖之间的河道上,修建了一座水寨,从各处征集到一些民船。 此时女真契丹骑兵,突然包围了航歩镇,并且不断猛攻。 航歩镇四面都扎下大营,看似气势很盛。单穿手里只收集了五千残兵,但加上李慢侯的军队,守城是绰绰有余的。经过这段时间的战斗,也大致摸清楚了金军的兵力,女真人大概一万,契丹人有四万,总兵力五万。兵力上不弱于历次南下,可战斗力差远了。契丹人战斗意志不坚,女真人数量不足。怎么看都不像是来打硬仗的。 李慢侯怀疑兀术就是来磨刀的。上次下江南兵败之后,兀术低调了很长时间。因为损失重大,被金太宗连将三等,降为一个猛安留用。一直没有出战,让他躲过了陕西战场上的几场失败。现在突然能征发四万契丹骑兵,显然他投靠了粘罕。 因为粘罕这几年一直坐镇云中,一边跟西夏人勾勾搭搭,纵容西夏人夺取了折家将的地盘府州,还挖了折家的祖坟。西夏人恨透了跟他们打了几代人的折家将,可折家将明明已经投降了女真。金国朝堂上有报复西夏人的声音,都被粘罕给否决了。 粘罕长期坐镇云中,已经发展出了庞大的势力。早在阿骨打死前,就给他留了一百多份空白诰命,让他可以自决任命官吏。所以在大辽西京一带,几乎可以算是粘罕的势力范围,军政都归他统管。 兀术要调集这么多草原契丹人,肯定是粘罕派给他的契丹谋克,除了粘罕,没人能调动这么多契丹人。 但是契丹人战斗意志本来就弱,尤其不喜欢攻坚。所以兀术得好好培养他们一下,没什么比从战争中发财,更能培养这些牧民的战斗精神了。 一旦兀术能将这批契丹人练成精兵,他也就恢复元气了。 “单镇府。我赌城外大半是空营,你信不信?” 女真人攻城,看似猛烈,每天都在架云梯攻城,稍微遇到反击就推下,完全就是在浪费时间。做出这样一副强势进攻的模样,跟兀术多次交战的李慢侯已经摸清楚,这是要跑的节奏。 “这怎么可能?” 单穿却不敢相信。 “你不用相信。你的兵留下守城。我的兵出城追击,我想兀术现在大概在朝六安逃窜。林永可能已经在攻打六安!” 李慢侯丝毫不顾城外的女真大营,直接打开城门,一万破金骑,一万破金甲,全都是一人双马,出城追击去了。而在城外的女真的大营仿佛没看见一般,根本没派兵出来拦截。 两万军队在孙谋的率领下,奔袭六安,果然咬上了兀术的后队,他们果然回援六安。 幸亏他们来的及时。林永派了一万步兵翻过大别山,终于摸到了六安城下,城里防守空虚,却也不是步兵一时半会就能攻下的。包围起来,打造器械,准备攻城。结果兀术竟然很快就回援,林永的人都打算走了,这时候从高处观望到有一只军队在追着女真大队,他们这才放心的继续围攻六安。 而女真人则索性放弃大量辎重,也不要六安了,绕城而过。 当林永的兵马攻下六安之后,追击女真人的骑兵,配合他们,已经将一万多契丹轻骑包围在六安以东、以南位置。加上堵在舒城地区的女真契丹人,至少堵住了两万敌人。 留住这两万人,比追击兀术那三万人更重要,兀术一心想跑,追也是追不上的。 这时候李慢侯还不知道兀术逃跑的真正原因。 单穿很稳重,哪怕发现金营古怪,还是等到晚上才动手,一连踹了三座大营,都是空营。第四座大营被他夜袭之后,也溃散了,只有一千金兵。 在李慢侯的要求下,第二日趁势进攻舒城,守军同样弃城而逃。 李慢侯刚进舒城不久,田平就笑呵呵来道喜,没有丝毫的羞耻。 “拿下!” 李慢侯立刻将他绑了。 “太尉,你听我说。太尉!” 田平想解释。 解释是他这些天一直在外围猛击金兵,这才让金兵溃逃,他可是立下大功了。 这种货色,李慢侯摆手:“押下去吧!” 杀是不能杀的,不是因为他手里有兵,而是他弟弟田夏这段时间打的还算坚决,在死守自己的核心黄州的同时,还拼死顶住李成十万大军的猛攻,没让李成从黄州进攻蕲州,让林永在蕲州的部队得意翻过大别山夺取六安。 第二日,又有使者上门,竟然是契丹人派来的。 被堵在六安以南的契丹人发现,他们跑不出去了。西边是一条河拦住去路,北边是六安和几万大军扎起的连营,南边是大别山,要么扎进山里,要么只能跟对方谈谈。 契丹人表示,他们愿意留下买路钱,恳请给他们一条路。 李慢侯问他们听过耶律大石的名字没有,没想到契丹使者还真听过,这几年粘罕留在云中地区,主要的原因就是耶侓大石一直在可敦城活动,去了西域之后,还跟西夏人建立了联系,让粘罕不得不担心,金太宗也用这种理由,一直让粘罕坐镇云中,名义上粘罕还是大军统帅,可实际领军的已经换成了完颜宗辅和完颜娄室等人。 听过耶律大石就好,李慢侯给他们两个选择,第一是大家拉开架势决战,第二是送他们去投靠耶律大石。 使者回去了,三天后回话,说他们愿意去投靠大石。 第一百四十八节 关门(2) 不久之后,李慢侯终于知道兀术为什么连六安都不敢救,扔下一万多契丹人就跑的真正原因。 原来岳飞已经打垮了李成。这让南下的兀术右翼彻底不安全了。连回头一战的条件都失去了。 岳飞是在平定杨幺之后,迅速北上的。平定杨幺势力,让整个南宋境内算是彻底平静下来。江南已经完全没有割据和反叛势力,岳飞顺势北上,从荆襄侧翼打击了正在跟田夏交战的李成,趁势收复荆襄六郡,并向光州、寿州攻来,兀术但凡跑的慢一点,就真的一个人都跑不出去了。 值得一说的是,这几年岳飞东征西讨,虽然打的都是巨寇、农民军,战斗力都不行,可是意义极为重大。一方面,先后打垮了曹成、孔彦舟和钟相杨幺集团,这三大荆湖地区割据力量,扩充了自己的兵力,锻炼了队伍,让岳家军彻底成型;另一方面,这几大叛军,是江南规模最大的叛军势力,几乎都是岳飞歼灭的。这让他以张俊部将的身份,迅速跻身跟张俊平起平坐的江南四将之一。 能爬这么快,除了能打之外,其实更大的原因,是岳飞有了政治上的文官盟友。这比立多少战功有时候更重要,这个盟友叫张浚,富平之战失败后,一直翻不了身。自请督战岳飞,先后剿灭这些反叛武装,也算洗脱了身上的罪责,重新积累起迈向中枢的功绩。 如果不是张浚督战,岳飞立多少功,其实都会算到张俊头上,岳飞也不可能不断扩编岳家军,因为他根本养不起。他作战所有的物资,其实都是张浚帮他筹措的,在这方面,张浚能量惊人。他自己会聚敛,而且威望足够高,岳飞要不到的物资,他能从地方上要到,甚至敢直接截留财赋,过后只需给朝廷写一份奏折说明,没人会觉得他有错,反而会认为他做事果断。而如果是岳飞直接截留地方财政,这可就要被弹劾为跋扈。这就是文官的优势! 岳家军拿下荆襄六郡,瞬间轰动朝野。因为这意味着,官兵首次收复失地,并且大大将边境推进到黄河附近。解除了李成集团,这几年来一直对四川的威胁。李成割据荆襄,一方面威胁江南,另一方面则是威胁四川,他也多次派兵试图入川,都被击退。一旦李成入川,川陕防线瞬间崩溃。金兵从川陕,经荆襄的大迂回就能成型。 岳家军刚刚震动朝野,很快就有更大的战功惊动天下,赵立指挥的徐宿会战终于分出胜负。就在李慢侯和兀术在无为军纠缠的时候,赵立主力已经扫荡徐州西部,火急火燎的向南京推进。接着跟刘豫集团的精锐,在南京应天府展开为期一个多月的攻防战。 最终赵立亲冒矢石,拼着身受重伤,成功攻陷这座都城。 消息是在正月里先后传到临安的,赵构收到消息后,立刻宣布大赦天下。 满朝文武纷纷上贺表的同时,高呼北伐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这一次赵构没有犹豫,第一次认真思考北伐是不是真的具备条件。 在议论北伐前,还是先议功。 文官都认为,赵立功劳最大,因为赵立攻占了南京。张浚则认为岳飞功劳最大,因为岳飞收复失地最多。 功劳第一、第二,主要就在这两人之间争论起来。对张浚来说,岳飞功劳越大,就说明他功劳越大,他可是都师的帅臣。 就在双方还没争出结果的时候,赵立和岳飞两人的奏章先后到了朝堂,这二人竟同时认为李慢侯功劳最大。 岳飞说,他能击溃李成主力,收复荆襄,全赖李成主力被拖在黄州。李成被拖在黄州,虽然是黄州藩镇田夏之功,但田夏之所以能在这里坚守,又是因为李慢侯在无为军等地拖住了兀术主力。 赵立则说,他之所以能够攻下徐州、进取南京,除了将士用命之外,是因为李慢侯大公无私,将军队指挥权交给他,让他拥有了足以战胜强敌的优势兵力。如果没有李慢侯添给他的两万步兵、两万精骑,还不断用水军运送粮草给养,他是万万不可能在南京坚持一个多月的。 这时候李慢侯的报功奏章也到了,他到没有争头功。只是给部下请功,他这次立的功,就不是一个容易彰显出来的功劳。论歼敌,跑了兀术,论复地,一寸未复。但他之前安排的几只偏师,则先后取得了佳绩。 范温趁着刘豫主力在南京,成功夺取了莱州;姜滑更轻松,在水师护送登陆后,很快就打下了登州;花马刘带着游骑,轻取沂州和密州两个以山地为主的穷州。 李慢侯没有给自己请功,反而为自己之前的军事行动进行辩护。他分析认为,这次女真人南下,仅仅摸到长江边,就不得不丢掉近半兵力北逃。不是女真人打不动,而是他们打不着了。因为辽东的军事行动,让女真主力不得不屯集在辽东,女真人已经失去了从辽东长途奔袭江南的机动力量。 所以这次被迫征发四万契丹人,还丢掉了两万骑兵。经过这次战事表明,女真人已经无法威胁到长江。 最后李慢侯建议,士马修整三月,春夏之际,就可以大举北伐,一举收复河南之地。 就算李慢侯不提,赵构发现他可能也不能阻挡。韩世忠、岳飞这些人积极请战,要求提兵北进中原。连张俊都有些按捺不住,也就是刘光世如佛爷一样,不动如山。 文官中,吕颐浩跟张浚互相争功,但也都坚持北伐。 可这时候一个难题突然摆在了赵构面前,金国同意议和了。十二月的时候,金国使者就到了临安,态度十分高傲。当时兀术饮马长江,金国使者李永寿、王翊来报聘,态度傲慢,要求南宋释放刘豫的战俘,并跟刘豫划江而治。当时赵构心惊胆战,兀术饮马长江,李成寇掠荆襄,他连句硬话都不敢说。 现在才刚过正月,形势就大变了。赵构立刻将两个金使请出来,向他们通报战况。金使简直不敢相信,等真的确认之后,态度立刻大变。声称大金皇帝宽仁慈厚,愿与大宋和睦相处,互通有无。 提出了一个新的方案,大家也别划江而治了,而是划河而治,陕西也还给大宋。 面对这个方案,赵构心里一百个同意,但不动声色,问是划新河还是旧河。黄河改道南流,当然北流那只也没断,只是水变少了。金使回答当然是划新河,这意味着淮河以北的涟水军、海州、淮阳军,以及李慢侯刚刚收复的半个山东,都要割让给金国。但却能换回一个陕西。 经济上肯定不划算,但战略上似乎有可取之处。关陇之地是龙兴之地,强兵劲马尽出关陇。张浚和吴阶兄弟一直想恢复关陇,重建西军。由陕西出关,收复中原,似乎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 赵构自己不敢决定,而是将议案扔到朝堂上讨论,果然有人同意,有人不同意,争论不休。又扩大讨论,请领兵将领上书。其实主要是想探一探李慢侯的口风,毕竟割出去的土地,都在他控制下。 不等李慢侯回复,赵立就率先反对。认为收复中原,不需要和谈。他说三月以后,等他士马歇足,提兵自取。 李慢侯上书,认为和谈是可以谈的,什么样的条件都可以反复去谈。但不认为金国有诚意,任何不以实际控制区为基础的方案,一定别有图谋,目的在于挑拨大宋朝堂争执,金国有意拖延时间,迟缓大宋北伐。 赵构也觉得,他压不住汹汹的北伐声音,他没有勇气站到大多数人对立面。否则之前不会那么急迫的跟秦桧划清界限。而且他也带着侥幸心理,万一北伐胜利了呢? 怎么可能胜利?赵构立刻就打消了这种侥幸。他无疑是怯懦的人,跟他的父兄一样,不一样的是,他的父兄是感情的怯懦,在怯懦中往往带有很强的侥幸,于是时而恐惧,时而激进。而他是理性的怯懦,他不相信侥幸。不可能的事情,他连试都不敢去试。 可是站在所有要求北伐的势力车轮前,又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两件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矛盾,让赵构无比纠结起来。 深思熟虑之后,他只能同意北伐,尽管他认为那不可能胜利,一想到在辽阔无垠的河北平原上,面对漫山遍野的女真骑兵冲锋,他就感到不寒而栗。但这只是远忧,数百万失去家园,枕戈待旦的要恢复家园的北人,才是他的近患,他能站在这些人的对立面去吗? 第一百四十九节 北伐(1) 绍兴四年三月,宋朝朝堂难得举朝一致的情况下,四路大军共同举兵。 东路由李慢侯的淮海军北上山东、河南,李慢侯负责攻打山东北部的青州、齐州,消灭刘豫势力残部,攻取刘豫势力核心的东平府、济南府。 中路由赵立、韩世忠军北上淮西、河南。赵立带徐豪军从南京应天府(归德)出击,收复东京开封府韩世忠部从建康渡江,汇合滁濠藩镇军,北上攻取濠州、亳州,最后跟赵立会攻开封府。 西路由岳飞、刘光世军北上。刘光世部从池州过江,汇合和舒蕲藩镇军,打击寿州北部残敌,经颖水攻取颍川、郾城、襄城,最后进攻西京河南府(洛阳)。岳飞军从荆襄北上,汇合光黄藩镇军,进攻蔡州、汝州、目标还是河南府。 第四路由吴阶、吴璘兄弟统领川陕军,从大散关出击,没有具体目标,纯粹是凑个数。 赵立是最先发的,他从南京应天府出击,骑兵一日内,就能抵达开封府城下。步兵五天内也能从容抵达,其实用不着骑兵奔袭,可赵立就是在第一天就赶到了开封府。四路大军齐发,造成了一种竞争态势,仿佛这是最后一战一样,人人都担心功劳被抢光。张俊后来都开始频频要求参与北伐,赵构却死死将他按在临安。 这让李慢侯产生了强烈的不安。他现在习惯将赵构当风向标,这家伙的危险嗅觉实在太灵敏。赵构不敢孤注一掷,显然认为并不安全。但危机出在哪里呢?想象不到的方向! 金军最不可能从哪里出现?当然是海上,谁都想不到金军的骑兵从海上游过去。 李慢侯也这么认为,但他还是神经质一样,让海军做好准备,薛宁带三百艘战船,进驻登州,拦截一切北方来的可疑船只,让范温在鲁南海面上巡航。 除此之外,还有哪里能出问题呢?战斗上应该不会有问题,韩世忠、岳飞都是名将,而且都不是暴得大名的人,而是真刀真枪打出来的。刘光世军,依然是部下统领,刘光世躲在后方,但统兵的大将是王德和丽琼,这两人品行不端,还擅自杀过韩世忠部下将领,导致韩世忠愤而发兵包围过建康府,但两人打仗的本事是不错的。朝廷甚至也考虑到他们跟韩世忠无法配合,让他们跟韩世忠部的战略目标都不一样,一个打东京,一个打西京。 前线不会出问题,那就是后勤要出问题? 每一路大军,除了李慢侯的东路,和吴阶的川陕路,这两个打辅助的,其他两路都是一部官军配一部藩镇军。官兵粮饷自有朝廷曹司负责,有重臣都师,韩世忠军的粮草,是建康府路的吕颐浩负责的,吕颐浩是主战派宰相,他坐镇建康,开都督府,韩世忠的粮草不可能出问题;配合韩世忠的是滁濠藩镇军,徐明统领,他兵力一万,消耗不多,自筹也不是太大压力。唯一的危机是,王渊杀害赵叔近的时候,韩世忠就在王渊军中,两人有间接的私仇,而这一点朝廷没考虑到。 刘光世军跟舒蕲藩镇军配合,林永不缺钱,而且这次在六安又发了一笔大财。抢夺了三万匹契丹马不说,还夺取了女真人储备在这里的十万石军粮。给刘光世军提供粮草的,是坐镇池州的江北安抚大使陈规。 岳飞军就更没问题,坐镇都师的是张浚,这人孤傲自负刚愎自用这些性格都有,但优点也极其明显,那就是拥有超强的执行力,这几年岳飞剿匪能越战越勇,跟张浚负责提供物资是分不开的。在剿匪问题上,张浚都能压住性子,在北伐这样的大功业上,张浚应该不会乱来,他还指望这一战彻底翻身呢,岳飞如果能抢先一步攻占西京,进而西进潼关,张浚就彻底翻身,再次进入中枢,成为宰相都不是问题。 配合岳飞的是光黄藩镇军,田氏兄弟之前惨败,势力大损,应该不会在岳飞这里嚣张,正是夹着尾巴做人,戴罪立功的时候。李慢侯可是将田平的身份一撸到底,不但上奏朝廷,罢了田平庐寿镇抚使职务,还擅自做主,将合肥拱手交给单穿镇守,请朝廷将庐州划入和州无为军藩镇。田氏兄弟实力不足,但却不缺粮。因为他们丰收的时候,粮草大多囤积到大别山里,屯粮重地并没有丢失,粮草大部分还在。也没有理由跟岳飞闹僵。 李慢侯思来想去,也找不到可能出现的危机,因为能想到的,朝廷里那些最聪明的人早就讨论过了。 由于自己疑虑太多,李慢侯甚至怀疑最大的问题是不是因为他太多疑,战略既然已经制定,就该坚决执行下去。 他立刻收起心思,他负责的区域主要是外围,但也不容易。 因为对宋朝来说,李慢侯攻击的地方不重要,可对刘豫来说,却是很重要。 刘豫僭立之初,黄河决口,开封一带非常残破,街道上除了几条狗,根本没人。上百万的大城市里,荒草埋没了皇宫。因此一开始刘豫是以河北大名府为首都的,将开封降为汴京。僭立第三年才迁都开封,东平府是刘豫的核心地盘,升级为东京,也是李慢侯要打的重点区域。济南府是刘豫起家的地方,也安排了心腹镇守。 山东虽然被李慢侯蚕食了一半,却都是沂蒙山一带的山区,真正富庶的北方平原,都在刘豫手里。而且那里还有女真军队驻扎,还是长期驻扎,已经适应了当地气候,熟悉了地形的女真猛安移民。 李慢侯主力从徐州北上,这里有一条从梁山泊流过来,汇入泗水的河流,俗称南清河,但一点都不清,同样是被黄河南流侵夺了的河道之一。如今已经是春夏之交,水位上升,能支撑水军作战。挞懒的水军就是在梁山泊打造战船,从这里南下的。 由于梁山泊位置重要,攻占这里后,李慢侯才可以通过济河向东,攻占山东的腹心济南和东平等地,所以他将张荣的水军全部调了过来。相信这些来自梁山的好汉们,能起到巨大作用。 沿途其实没什么激烈抵抗,刘豫势力向来如此,不得人心,没有号召力,能拉拢到的宋朝叛军,往往都没有完整的,往往是主将投靠刘豫,手下将领带着军队就跑了。 一路北上,一路迎降,刚刚抵达留城镇,北方的沛县,以及沛县以西的丰县,竟然有土豪带着队伍来迎接,说是他们已经光复县城。李慢侯不管是不是守城军队跑了,直接委任土豪为新的县令。后来李慢侯才知道,这些逃跑的县令、守将都算是为刘豫尽忠了。更多的是直接带着部队投降。 一路上,一仗没打,竟然开到了梁山泊。 张荣在梁山泊一呼百应,重开聚义堂,来投靠的山大王如过江之鲫。他本就是这一带的头领,这样的头领走了一批还有一批,梁山泊的地形,就适合一代一代因为各种原因而脱离正常秩序的人物容身。有破产的农民,杀人的亡命徒,有罪的败军,总之梁山泊外容不下的人,在这里都能有立足之地。唯一对梁山泊有威胁的,可能就是老天爷,一旦黄河不在流入这里,梁山泊萎缩,官兵就容易清剿他们。他们的存在,不管是以前的宋王朝,后来的女真人,还是现在的刘豫,都无法容忍。 宋江当年离开梁山泊,就是因为黄河水突然不在汇入,梁山泊从八百里水泊,下降到了不足百里,不得已南下,最后被张叔夜剿灭。而现在梁山泊再次恢复八百里宽广,自然再次聚起群盗。女真人不善水战,刘豫自身难保,一直都剿不干净。 张荣的到来,给这里的各色人等,一个新的机会,重返正常社会的机会。大多数人都是迫于无奈,许多甚至是真正的义士,只是不愿接受女真人和刘豫的统治,才投了梁山,其中不乏读书人。 张荣在梁山泊北的梁山上竖起大旗,李慢侯在对岸的巨野升起帅帐,梁山泊里立刻分成两派,一派投张荣,一派归慢侯。来投靠李慢侯的,大多数是当地土豪,他们是读书人家,看不惯刘豫统治,聚拢乡民钻入梁山泊里,甚至在里面开辟了一些沙地、滩涂。还有一些是逃散的官军,抗税的农民等等。投靠张荣的,大多是一些梁山渔民,江洋大盗,亡命之徒。 李慢侯坐镇巨野,他的军队源源不断开进梁山泊,却不是去剿山大王的,而是通过这里进入济河,进攻郓州的,依然是开门迎降,没有抵抗。直到大军开进郓州东北的齐州,终于迎来了大规模的敌人,上万女真人带领的猛安谋克军在齐州平原上跟李慢侯派去的孙谋骑兵决战。 女真人毫无疑问的战败,这些女真人是真的女真人,但人数只有千人左右,大多数还是本地人。女真人在齐州、青州、潍州等地,设置了一些女真谋克,散居在汉人中间,他们建立村寨,负责最基层的治安。已经从部落兵开始向军户转变。 女真人纠集了他们治下的汉人,打是想打的,可真打不过这些职业的宋军。一战即溃,他们带来的当地乡兵转身投诚,带着宋军去追杀这些谋克们的村寨。 第一百五十节 北伐(2) 这几个州,除了济南府外,都拥有这样的女真谋克村寨。可惜总量还是太少,又对周边汉人没什么号召力,互相戒备多于互相扶持。结果他们反倒成为一座座孤岛,在有组织的宋军面前,被彻底摧毁。 齐州、之后的淄州情况差不多,但到了青州就不一样了,不是这里没有女真人,而是这里的女真谋克们,大多都跑了。青州以东是潍州,他们向从莱州开过来的范温投降,加上更早投降的兖州,至此济河以南的山东地区,都被李慢侯收复。 而时间才刚刚过去了一个月,李慢侯甚至都没赖得及进行详细计划,稳步推进,认真施展一场大型战斗,他的北伐任务就这么草草完成。 但赵立在开封府的战斗却很艰辛,他还是一贯的猛攻,疾风骤雨一般的手段。但刘裕将这里当做首都,精兵强将和可靠的心腹都聚集在这里,算是拼了老命。河北一带的女真人也派来了援军,去年秋,金太宗大局将女真部落内迁,主要就在河北一带,目的是解决每次南下距离过远的问题。内迁的规模不小,情报显示“是秋,金左副元帅粘罕悉起女真土人散居汉地,惟金主及将相亲属卫兵之家得留,令下之时,比屋连村,屯结而起”。 这次迁徙是女真人第一次大规模迁往汉地,迁来的主要是一些附属部落,因为完颜氏、乌林答氏等女真大姓,早期跟随太祖起家,他们都是权贵,而权贵的部属是不用迁的。因此迁来的,都是一些小姓部落,杂姓女真。甚至大量的渤海人、奚族人和契丹人。 这让在最危急的时候,刘豫得到了五万女真大军的支援,让刘豫可以重点防御一些重要地区。比如两京地区,可连刘豫政权的核心,济南府、东平府都被李慢侯轻易南下,说明女真人救援刘豫也没多大劲头。 李慢侯是最早北伐,也最早结束北伐的势力。他并不贪功冒进,部将一个个为轻易得到的胜利所刺激,一个个都想趁势过河,拿下大名府。可是李慢侯却强压他们的野心,过了河又能如何。跟女真骑兵大规模野战?在地方上反复拉锯,一点意义都没有。 李慢侯启用了大量文官,基本上都是当地土豪。所谓土豪并非一个贬义词,大多是地方上的地主大户,多数都是耕读传家,当然也没出过大官,否则就不是土豪,而是士族。 李慢侯将更大的精力放在安抚地方上,大量委任土豪为州县的中下级官吏,主官则主要是李慢侯的重要幕僚。委任水军统制王袭兼任郓城知州(东平府),坐镇巨野城,屯兵梁山泊;委任王存远为齐州(济南府)知州,坐镇历城,协调河防粮草调度。其他幕僚也大都被撒出去,身上都兼任了州县主簿这样的财政官员,不是让他们去搜刮,而是尽快抚民。跟土豪配合,将四散的民众安抚下来,形成流民就麻烦了。 军事上,沿济河(北清河)布防,水军大量前出。包括张荣招降的十万梁山好汉,给予他们一笔固定的军饷,每个兵一月一贯钱,跟李慢侯的军队相比很微薄。让他们屯驻在沿河而建的一座座水寨里,每座水寨相隔十里,八百里河面上,搭建起了八百水寨,跟沿河城池形成密集的沿河防线。 还有薛宁在登州,范温在胶州湾,建立水军港口,训练水师。既从海上调运粮草,也从海上支援河防。 不断收集其他方向的情报。果然跟李慢侯判断的一致,金军救援刘豫很不积极。底层军官普遍有这样的情况下,认为“胜则刘豫得利,败则大金招损”。女真人扶持刘豫这招棋,到底是不是一步好棋,一直都有争议。至少让女真人内部产生了争议。上层有一些早期投靠女真的渤海、奚族大姓权贵,对女真人立刘豫不立自己不满;中下层有女真军官失去为国而战的荣誉;底层士兵无法从刘豫的地盘劫掠财物。 好处是刘豫帮忙抵挡了赵构雄兵的北伐!北伐!北伐! 李慢侯觉得,女真人还不如早点跟赵构议和,借着兀术南下的威势,直接在杭州跟赵构议和,说要长江以北,赵构绝对会答应! 错误的战略决策,无法将战场的胜利利益最大化。 金国犯过这样致命的错误,让刘豫夹在中间,在两淮地区跟南宋纠缠了好几年,女真大军在陕西跟吴阶兄弟缠斗了好几年,让赵构集团理顺了江南政局,重新武装军队。 宋朝现在北伐,势头很猛。是不是要借势将利益最大化,谈出一个最好的结果? 根据各个渠道送来的情报,女真人主力甚至不在开封,而是在洛阳。显然女真人不愿意宋朝跟关陕重新打通,这几年一直主持陕西战局的讹里朵(完颜宗辅)亲自坐镇洛阳,手下聚集了女真军三万,李成、孔彦舟等叛将部队五万,共计八万兵力,分屯洛阳周边,互为犄角,在这里跟岳飞、刘光世集团进行大会战。 川陕那边就一直是打酱油的,这几年都是。吴阶兄弟虽然时不时出击一下陕西州县,更多是骚扰,主要作战依然是防守和尚原、大散关等入川关隘,失去陕西腹地的吴阶兄弟,始终无法重建西军,手里的兵力一直不过万。而且四川也被张浚搜刮的穷困,吴阶兄弟的供给一直是个大问题,走蜀道运输太困难。因此连和尚原都不得不放弃。 就在李慢侯结束山东战役的时候,其他战场也先后平息了战斗,战争中心开始集中于开封和洛阳两块,两京大决战开始了。 韩世忠、徐豪藩镇军和赵立军,已经在开封府会师,充足的兵力可以全面围困开封;那边岳飞、光黄藩镇军和刘光世、舒蕲藩镇军围死洛阳。其余地区州县,不是投降,就是被破,已经完全落入宋朝掌控中。 赵构大喜过望,再次祭祀祖宗,当场立下赏格,克复两京者为王!进一步刺激诸路军阀的精神。 吴阶兄弟连连出击,甚至一度攻下秦凤二州,但却守不住,在女真人援军到来前,抢了一把跑了。 李慢侯却一直很耐得住寂寞,他心里的不安感一直没有消失。 五月初,从辽东送回救援信,是耶律破金和萧灭女真发来的,他们果然吃了败仗。 封海之后,女真人向他们发起大规模进攻。春夏间契丹人夺取的一座座城池没有能够保护他们,在疯狂的,带着报复心态作战的女真主力攻击下,一座座城池被攻陷,人口被屠杀。不到半年时间,契丹人势力丢失了所有辽南半岛上的城池,仅剩一个南关还在坚守,只有南关以南几百里山林还在他们手里控制。 幸亏他们任命的一个文官不断加固南关,甚至将两端都延伸到了大海,形成了一道连同东西海面的长城,长度达三十里,多处依托山岭,易守难攻。两端还各修筑了临海堡垒,不但能守,而且通海,有码头泊位,可以借助水师优势,进退自由。 可他们的情况依然很危急,主要是无粮,女真人的进攻,让他们颗粒无收。已经陷入饥荒状态,靠着捕鱼支撑,天天都在饿死人。觉华岛上,也没多少存粮可以支持他们,那里留下了一万多不愿意回到内地的奴隶,也是要吃饭的。 李慢侯紧急向契丹人发去了几船粮草,希望还来得及。只要契丹人扎在这里,打出大辽国的旗帜,女真人就不敢将主力肆无忌惮的投入宋金战场,契丹人能起到的牵制作用,远超他们的战斗力。 两京战役陷入僵持,山东战役转入防御,李慢侯的精力开始转向辽东。这一次他依然向朝廷说明情况,这一次赵构虽然还是不安,但却没有阻挠。毕竟怎么看,李慢侯兵出辽东,对目前的战场都有百利无一害。 支援辽东是一项复杂的工程。根据契丹信使描述,他们已经处在崩溃边缘。女真人连续攻打他们的坚壁,而他们缺衣少穿,连兵力都不足。春夏间裹挟的三四万人,在女真人的反扑和屠戮下,现在只残存了八千人。 李慢侯让契丹信使坐第一艘船回去,不但带着大量粮草,而且有李慢侯和姜滑的手信,要求觉华岛的守军支援契丹人。 而这肯定不够,留在觉华岛上的人,完全是一群复仇怒火无法平息的奴隶,他们没什么纪律性,李慢侯对他们没什么影响,姜滑也调不动他们。他们里面有自己的头领,而且在冬天还发生了一次内斗,死了很多人,最大的奴隶首领成为最后的胜利者,自封渤海王,已经成为一种斯巴达克斯群体。 能够支援契丹人的最可靠力量,其实还是李慢侯,不过不是他的部队,而是俘虏的两万契丹人。 第一百五十一节 双臂(1) “这个高永兴是真的吗?” 开海后辽东传来的消息,让李慢侯感到匪夷所思,将姜滑从登州招来询问。 高永兴,就是觉华岛上新诞生的奴隶起义首领,自称高永兴,说是渤海名人高永昌的幼弟。 “高姓是渤海大姓。有很多渤海人姓高,经常被当成汉人。” 渤海人跟女真人是近族,类似于契丹人跟奚族人的关系。都出自东北过去的肃慎,唐朝称靺鞨,唐朝时从几十个分布在白山黑水广袤地区的中小部落,兼并成了七部,称为七部靺鞨。 渤海国是其中最先发达起来的粟末靺鞨建立的,虽然叫做渤海国,可实际上国土并没有抵达渤海,环渤海都是唐朝的辽东领土。渤海国以粟末靺鞨为主,融入了大量高句丽人,少量汉人和黑水靺鞨人,形成了所谓的渤海人。但渤海人这个群体的民族意识很淡,许多人在渤海灭国时,依然能追溯自己的先祖出自哪个靺鞨士族。 现在契丹人占了一隅之地的辽东半岛,是曷苏馆人的地盘,曷苏馆人的首领胡十门在女真兴起后,自称他的远祖兄弟三人,同出高丽,一人入了女真,是阿骨打的先祖,他的祖先留在高丽,由高丽归入大辽,现在大辽将亡,女真人将兴,他不肯投渤海人高永昌,于是带着曷苏馆七部女真投了阿骨打。现在曷苏馆七部,仍然归他的儿子钩室统领。 渤海人由于跟唐朝亲密,汉化十分严重,渤海人大量汉化,许多渤海人融入了辽东汉人中。因此有的辽东汉人说自己是汉人,有的说自己是渤海人,他们自己都未必能弄清楚,身体里可能两者的血脉都有。 “高永兴既然是渤海人,怎么会做了奴隶?” 李慢侯疑惑道。 渤海人被女真人征服的早,大多数编入猛安谋克,当然不排除一部分被掠夺做了奴隶。 姜滑道:“这个下官也不甚清楚。这个高永兴我之前认识,手下有三百多个亡命之徒,倒不是奴隶出身。而是纵横辽东的大盗,女真人通缉的盗马贼。穷途之下,投了我军。我走之后,留在觉华岛,不想竟成了头领!” 李慢侯道:“不管这些了。既然他已经成了头领,就这样了。他向大宋称臣,想要来纳贡,你觉得如何?” 姜滑道:“肯定是为了骗钱!” 所谓朝贡就是这样,模仿的是周天子时代的诸侯朝天子,可味道早就变了。诸侯朝天子早期是一种地位的象征,楚国去朝周天子,因为是一个小子爵,竟然没有资格进殿,被安排给天子守火堆,让楚国人屈辱了几百年。 宋朝的朝贡,完全是打肿脸充胖子。比如高丽的朝贡,设有使馆,使馆除了少量供使者居住的房舍,其他都是大量的仓库,这都是宋朝给建的。从港口到使馆的道路,称之为贡道,也是宋朝给建的。将货物从船上搬进使馆的是宋朝的民夫。最后宋朝官员将贡品全部买下,价格非常优惠,别说纳税了,比市价还高很多。这样的朝贡,小国当然喜欢。高丽一再想增加贡道数量,在江南开设使馆。直到宋徽宗时期才如愿以偿,但赵构很精明,高丽、大理国这些国家再三要来朝贡,他都给挡了。 现在突然冒出一个高永兴,就要来给宋朝朝贡,有没有资格? “骗不骗钱我们不管。你这次去觉华岛小心一些,当心被这个高永兴给黑了。他的人你也别动,他爱干嘛干嘛,靺鞨口是我们重建的,可不能让他说拿走就拿走!” 靺鞨口是港口,之前投入了不小的力气,当然主要是奴隶的劳动,海州提供的是大量的原材料,以及技术人员。跨海运输可不便宜,李慢侯还指着靺鞨口收税呢。 “大人放心。一群乌合之众,奈何不了我。” “小心无大错。你去主要是援助契丹人,这次我们俘虏的两万契丹人,都在扬州圈着。也吓唬的差不多了,该带他们去找大石了。” “大石在哪里?一直有听说,可谁都不知道啊。” “耶律破金和萧灭女真不就是大石的人?” 这二人遥尊大石为皇帝,在辽东半岛重开南北院,耶律破金是北院大王,萧灭女真为南院大王。南院大王可不是小说里管南边的大王,南北院都是管契丹人的官员,耶律阿保机时代,将契丹迭刺部划分为五院部与六院部,五院部后来叫做北院部,六院部称为南院部,这才有了南北院大王的说法,事实上就是两个军政一体的任命制的部落首领,是契丹人制度化管理部落的官僚系统。 我已经让扬州那边把契丹俘虏发过来,挑一批最精壮的,先给两院大王发过去,后面的慢慢发。 那批俘虏的情况,让李慢侯有些疑惑,因为大多数都是年轻人,十四五岁的比比皆是。不知道兀术为什么从契丹人里征召这些年轻人,契丹人的人力尚未枯竭,不至于挑不出一批青壮来。 李慢侯猜测,大概是兀术打算培养这些人作为心腹。年老的,经历过女真灭辽战争的,很难跟女真人同心同德,这些年轻人,女真人灭辽的时候,大多数都还是小孩,应该没有那么大的仇怨。后来李慢侯才知道,因为耶律余睹叛乱,女真人几乎将燕云契丹人杀光,不是他们不想征召契丹青壮,而是没有青壮可招。 这群小孩当然成不了事,甚至在战场上倒戈,他们都做不到。带领他们的,是几个契丹翻译官,也是小吏,负责翻译公文等。为首者叫做撒七,是西北招讨司衙门的一个书吏,谁想到他竟然在战场上鼓动了一些契丹军官,将女真谋克给全灭了。然后派出使者,联络宋国,商讨投降事宜。 契丹人的反抗,历史上一直到三十年后都没有终结,草原上总有契丹人小股小股的跨过大漠去投靠耶律大石。这让耶律大石的西辽政权,后来掌握了四十万契丹人口,不然大石也不可能在西域立足百年。 这批契丹人在六安投降之后,李慢侯承诺不会伤害他们,而是放他们去投大石。接着用船将他们送到扬州,上船前还一副戒备不肯放下武器的契丹降兵,下船的时候,已经连拿起武器的力气都没有了。 到了扬州,让这些人不断观看宋兵和女真战俘的搏杀,立刻就震慑住了他们。 几天后,第一批一千契丹人,带着赴死的表情登上海船,带着武器、铠甲,但战马就不带了。他们的两院大王会给他们配齐战马的。 反馈的消息不但送来,开始还是契丹人的求援,第一批粮食发去之后,他们开始要人。第一批人去之后,他们开始要武器了。 这两个大王,把好容易聚起的部众败光之后,终于缓过气来。 李慢侯很有节奏,大概三天发一千人过去,一次发太多,担心来两大王镇不住。 姜滑很快传回来消息说,已经牢牢控制了觉华岛的形势。高永兴并没有他上表中说的那么强势,他并没有一家独大,而是联合了觉华岛上的七个大势力,形成了八部。高永兴是其中最大的,手下有两千号人,但也吃不下其他七家任何一家,因为任何一家都有千人以上的势力,那些千人以下的都被这八部吞并了。 由于分为八家,当姜滑带着两千多人,三十艘战船去的时候,没有一家站出来说不。毕竟之前姜滑才是他们的老大,姜滑去了,高永兴也得乖乖臣服,而且臣服的最早。 姜滑救援契丹两大王的办法,叫做围魏救赵,他可不想去跟女真人拼命。而是将高永兴等几个积极想去抢劫的团伙,送到了对面的海岸上。觉华岛对面,就是辽西走廊。 此时还很荒凉,辽西走廊南边也没有山海关,内地出关走的是营州,位置在后来辽东的朝阳,比辽西走廊离海要远很多。一条商道的形成,是日积月累的结果,沿途必须有人,才有可能通行。辽西走廊真正开始兴起,还是明朝时期,修建了山海关,建设了官道。 现在女真人别说走这一路经商了,进军都困难。这也是他们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对觉华岛下手的原因,只是在岸边屯了几个谋克寨子。也被高永兴他们一锅端了,然后直接北上,扑向辽西走廊最北端的城池锦州。 锦州是辽国建的,史载耶律阿保机“以汉俘建锦州”,目的是向辽东扩张,而不是南下辽西走廊。走廊南端唐朝时建了一个瑞州,辽国改为来州。整条辽西走廊,几乎就这两座城池。控制了锦州,在南下攻下来州,等于控制了整条狭长的辽西走廊,高永兴的眼光倒是挺毒的。 契丹两大王那边情况也稳定下来,旅顺一带就是险关,更何况他们还结合地形,建立了连接两海的铁壁,有一千人守着,只要粮草充足,其实就是一个攻不破的堡垒。 现在契丹两大王在辽东,高永兴在辽西,如同一张臂膀将女真人裹在了辽东,女真人想出来,恐怕很难。 第一百五十二节 双臂(2) 两京会战已经发展成僵持,但李慢侯的心情反而越来越踏实,因为这才是正常的,有利于宋军的状态。 双方几十万人对峙与坚城内外,此时拼的就是消耗了,这恰恰是宋国的长处。围下去,胜利是必然的。 不怕敌人死守,就怕敌人突围。五万女真人一旦突围去了河北,就是一直野战难以打败的敌人,一旦围死在城里,能够全歼的话,北伐河北至少可以提前五年。 朝廷的指挥中心已经前移,依然是三都师坐镇,吕颐浩名义上负责节制所有军事力量,他从建康移镇到了南京应天府。张浚去了洛阳。陈规留在池州继续为西路供应粮草,而叶梦得在镇江,为中路提供粮草。 事实上,吕颐浩坐镇南京没有任何意义,其他各路他根本节制不了。此时就应该赵构前来,才能真正起到鼓舞军心的作用。吕颐浩在南京跟在建康没什么区别。 赵构不敢来,也没什么大的影响,因为围城战,不需要高昂的士气,需要的是坚韧的意志。得应付一次一次敌人可能的突围。 进攻的军队,都是目前宋军百战后的名将指挥,一个个攻守有度。开封府非常好围,一马平川,连黄河都离的远远的,还没有从开封经过,只有一些小河,比如汴河这种没有人工维持甚至都要断流的河流,基本上起不到防御作用。四面很容易被围死,赵立和韩世忠开始修建长围,打算彻底围死开封。这是一个很庞大的工程,因为开封虽然残破,可是太大了,这是之前全世界最大的城市。 洛阳那边,比较险要,著名的虎牢关就在这里。即便有吕布之勇,兵力不足的时候,什么雄关也守不住。岳飞部将牛皋攻取虎牢关后,洛阳围城战就开始了。 现在什么都不用担心,只需要然时间发挥伟大的作用,就只等着接受城池。唯一需要担心的,可能是金军主力南下救援。救援是肯定的,女真人可以不在乎开封、洛阳两个城市,但他们不可能不在乎被围在这里的五万女真人。这是一个非常重视人口的民族,因为他们的人口稀少。当然无论处于什么原因,这种重视本族人的文化,都值得其他民族学习。为了逃人问题,女真政权长期跟高丽、宋国纠缠不清,要求两国归还他们的人口。 有五万女真人被围,这是一件很严重的危机,因为他们总共才不到百万人口,能打仗的青壮恐怕也就二十万人,五万人一下子就去了四分之一,这是会伤元气的。 援兵又只能从辽东派,草原上的契丹人靠不住。但从辽东派援军,辽东本身就是一个烂摊子。 女真人似乎走进了一个死胡同,所以当他们七月初派人来和谈的时候,李慢侯一点都不意外。 女真人这次有诚意了,愿意将陕西和河南地归还大宋,赵构迅速同意了这个条件。 但要前线军队同意,是一件赵构有些担忧的事情。别说那些藩镇听不听他的,就是韩世忠、岳飞这些官军,他都有些控制不住。于是他保证,虽然和谈,但收复两京之功,还是会记在统兵将领头上。 可是前线一片死寂,没有一个将领对和谈表达意见。李慢侯第一个上书,他上的是贺表。他认为谈成这种条件可以接受。 随即李慢侯提出撤军方案,金国先让出半个陕西,然后宋国撤围开封,护送开封金军北上。金国让出剩下的陕西土地,宋国撤围洛阳,护送洛阳金军撤退。 随着李慢侯的上表,朝议开始了。九成都是反对之声,主战的文官声称应该趁此良机,北伐中原,尽收旧土,此时和谈,功亏一篑。还拿出该置河北祖宗之地于何处的大义。 武将更是不愿意撤军,眼看着胜利就要到手,这时候撤军,不是胡闹吗。韩世忠、岳飞这样的将领,是出于观念反对和谈。张俊、刘光世这样的将领,是出于利益反对和谈。总之赵构答应的和谈条件,如一纸空文,不但被文官官僚集团同时抵制,也大大打击了赵构本来就很微弱的威信。 连带着李慢侯也被骂的极惨,文武官员可以抵制赵构的意见,但他们无法骂赵构,但骂李慢侯没有任何负担。骂的最凶的是张俊,韩世忠和岳飞则没有开骂,主要是他们跟李慢侯关系不错,知道李慢侯是一片公心,不是畏战,也不是懦弱,跟文官描述中的词汇完全不搭着。 李慢侯对这些弹劾也不在意,他是藩镇,除非朝廷要撤藩,否则这些弹劾没什么用。骂他怯战,骂他畏敌,又没什么实质伤害。只要不骂娘,他就看做是批评。 只是他一边被批评畏敌,一边不断的将部队送到辽东跟最强的敌人交战,一边被骂怯战,一边不断的支持契丹两大王刺激女真人。 而且给姜滑送去命令,让他尽可能的在敌人后方行动。姜滑也已经再次登陆辽阳府,重建水寨。吸引了大量女真主力,依托水战、战船,跟女真人反复搏杀。给契丹两大王和高永兴的部队提供去敌后劫掠和破坏的空间。 到了八月,女真人的主力突然南下,在围城宋军已经有所懈怠,并且认为女真人不可能在八月这种天气里进攻的时候,发起了迅猛攻势。几乎是同时打破了开封和洛阳防线,却并不是来搦战的,完全是来救援的,打破防线后,不是入城坚守,而是接应城里的女真人撤退,然后过河,放弃了两京。 韩世忠、岳飞他们反应很快,立刻封堵了缺口,将来不及撤走的刘豫步兵部队继续围堵在坚城中。 五万女真人,应该是宋军之前掌握的最大筹码,现在筹码没有了,和谈也就没有了。 两京残敌没有顽抗,因为大多数高层都跟着女真人一起跑了,其中包括刘豫父子,李成、孔彦舟等大将,他们带走了骑兵,留下了一帮步兵。守军在留守将领的带领下,先后投降,相隔只有三天。 收复河南,克复两京之后,虽然是一场大胜,可因为之前那一场和谈闹剧,反倒让朝堂上一片沉闷,赢了,仿佛赢的少了。 李慢侯这次又提出了一个观点,认为之前女真人要和谈,完全是缓兵之计,是在麻痹大宋。从辽东调兵南下,不是一日两日,肯定是计划周旋,他们一开始就没打算和谈。 这个观点,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因为这很能安慰人。 张浚是行动派,他第一个提出了下一步方案。还是他那老一套,通两川之财,控关陇之马。他请求重新入陕,不过这次不是孤身而去,他要带着岳飞去。 岳飞没有意见,但其他文官有。吕颐浩为首的一帮文臣提出,不该忽视祖宗陵寝所在,下一步应该渡河北伐,收复河北之地。至少也应该两路北伐,一路攻潼关,一路攻河北。 这完全是为了争斗而争斗,李慢侯开始跟吕颐浩站在对立面,他这次支持张浚。此时就应该集中力量,恢复一路。岳飞部攻潼关,这是非常难打的要塞,吴阶部入关中,可是力量不足。两面夹击也许有希望,但金军肯定不会坐视不救,其他部队此时应该全力配合岳飞和吴阶的军事行动,而不是不分主次,两路北伐。 这一波斗争的结果,吕颐浩失败了,因为皇帝最后支持了张浚的态度,虽然张浚上次在富平几乎丢光了宋朝最后的希望,现在有了转机,看来张浚也学会了如何跟武将之间合作。加上陕西的吴阶,是张浚提拔的心腹,张浚的战略现在确实是最可行的。 外患稍平,内争又起。 在吕颐浩斗倒秦桧后,朝堂上已经被主战派把持,可主战派是一个大派,里面又分了许多山头。老谋深算的赵鼎是一个山头,刚烈激进的张浚是一个山头,持重不如赵鼎,激进不如张浚的吕颐浩是另一个山头。吕颐浩权势最大,结果赵鼎和张浚渐渐联合在了一起。 吕颐浩的路线失败后,跟张浚、赵鼎派系展开激烈的朝堂斗争,吕颐浩再次失败。 大批御史弹劾吕颐浩,原因是吕颐浩扰民,说他“郡县横敛,铢积丝累,江东、西之害尤甚。”而且吕颐浩任用私人,喜欢公报私仇。这些都属实,但其实只是斗争需要而已。吕颐浩确实很能敛财,开设了月桩钱,但目的是为了给韩世忠筹集军费,每月十万贯。赵构下诏说,让吕颐浩筹措,从经制钱、上供钱和其他税收中移用,但吕颐浩将份额摊派下去,让各地均摊。 这就成了罪名。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半壁江山,要承受超负荷的税收,只能巧立名目。但就是被挑出了把柄。因为吕颐浩变相增收了,而不是从原本的税负中挤出来,但如果能挤,还用增收吗?在少了北方大部分国土,还有更频繁的战争,不可能不增收。其实只要韩世忠没有因为缺饷而影响战斗力,这项搜刮就是值得的。 吕颐浩倒台之后,朝政落入了赵鼎和张浚势力手中。赵鼎在朝,张浚在外,一内一外,配合默契。 第一百五十三节 削藩(1) 其实赵鼎上台,李慢侯还是能接受的,这个人很有一套。 唯一可惜的是,此人坚决不肯议和,是一个连议和都不能议的人。 李慢侯知道,现在的国力还无法支撑持久战争,这几年,金国只稍微释放了一点空隙,南宋就稳定了局势,如果能有一个五年左右的和平恢复期,士兵军纪还没有败坏,财政力量又进一步大增,那才是国力对比最佳的时候,而不是现在。 就算没有议和的诚意,大可以去谈,拖延时间。可赵鼎拒绝派使者接触。 文官争完了,才能轮到武官,因为武官的命运,是需要文官们来讨论的。 重点就是军功,赵构一时激动许下了封王的承诺,这也不算什么。毕竟这也算祖制,宋太祖就许诺过,收复燕云者王,最后落到了童贯头上,封一个郡王,也不算开先河。 问题是给谁? 收复两京,给出两顶王冠,一点都不贵。可是给谁呢,最后开封和洛阳,都是投降的,城外军队分数各方。围攻开封的主力是真扬藩镇赵立,徐宿藩镇牛仲,以及官军韩世忠部。围攻洛阳的是官军岳飞和刘光世部,以及光黄藩镇军和舒蕲藩镇军。至于其他参战的军队就更多了,滁濠藩镇、楚泗藩镇都有参加。 每只军队主帅都给一个?那王爵也太不值钱了。因为敌人投降就不给了?赵构当时为了让军队接受议和,许诺军功照旧。 这一些都漏洞百出,画大饼的时候,谁会考虑圆不圆,只会考虑大不大,大是够大了,可没想到出在了不知道该给谁吃的问题上。如果是有恶意,二桃杀三士到倒也无所谓,让军阀们去争斗好了。可问题是现在是朝廷自己为难。 很难分清到底谁的功劳更大,比如在开封,赵立的功劳并不比韩世忠低。但韩世忠是官军,赵立只是藩镇军。给赵立封王,一个有地盘有军队的王,谁能放心? 洛阳方面更麻烦,那边的进攻主力是三支,岳飞、王德和丽琼,配合的藩镇军就真的只是配合,因为田氏兄弟和林永的军队能保存实力就保存实力,攻城这种活他们能躲就躲。岳飞功劳最大,可王德和丽琼两人加起来又比岳飞大。 给岳飞封王,又牵扯到岳飞爬的太快,他资历太浅,跟随赵构很晚。知道杜充投敌,岳飞才独立发展,在通泰镇府位置上南逃,先被罢免,接着张俊带兵在太湖剿匪,看到了岳飞的军队,认为可用,将岳飞调到自己部下,岳飞这才重新启用。接着岳飞在张浚的都师下,开始四处剿匪,南宋的巨寇大半是他剿灭的,如果没有张浚,这些功劳张俊就要占一半,有了张浚,岳飞基本独占了,结果导致岳飞的升官速度如坐火箭一样。 现在又封王的话,他就从张俊部下,立刻压了张俊一头。而张俊对此很不满,他也是要北伐的,被赵构强留在杭州坐镇。为了平复张俊的不满,给岳飞封王就不合适。 朝堂上争论一片,岳飞这人比较自谦,他竟然上书称他的功劳够不上封王。终于终止了争议,可岳飞不封王,洛阳的王爵给谁?不给,朝廷威信放哪里?除非其他武将都上书说不要。给,该给谁?给王德还是丽琼? 最后朝廷议来议去,做出了这样一个折中。开封的王冠带在了赵立头上,理由是赵立之前独立收复了南京,加上这次收复开封的功劳,就够得上一个王爵了。洛阳的王冠莫名其妙的戴在了刘光世头上,因为王德和丽琼都是刘光世的部下,是打着刘光世军的旗号作战的,哪怕刘光世一步都没有离开他的老窝。 其他参战将领一个个封爵,李慢侯封了一个东海郡公。岳飞是武昌郡公。韩世忠封英国公。王德、丽琼也各自封郡公。可是其他藩镇,竟然都没有封爵,加了一些高级头衔,林永也不过加了太尉。 这些人已经写信给李慢侯抱怨,说朝廷对他们这些藩镇军不公。李慢侯也觉得有些不公平,尤其是这次战争中,虽然没有明显功劳,但起到过重大作用的单穿,竟然没有任何封赏,理由是失陷过藩地。兀术曾经几乎将无为军全部,和州大部攻占。要不是李慢侯带兵及时赶到,确实有丢失的危险。后来那些功劳算到了李慢侯头上,单穿顶了所有罪责。可如果单穿像田平那样弃地,李慢侯就不可能有机会反击。单穿连一个加衔都没捞着,可想而知之前李慢侯将庐州交给他防守的建议,朝廷也不可能采纳。 与单穿一样不赏不罚的还有徐明,他只守住了滁州。可濠州是他上任前就丢的,他只是没有去收复罢了。战争中,他还派兵援助过田氏兄弟。 林永抱怨后没几天,田平被撤藩。这个毫无争议,兀术打来,他弃地而逃,引兀术去攻单穿,险些酿成大祸。李慢侯没意见,可跟其他处置措施一对比,李慢侯就觉得,有些味道不对。 难道朝廷现在就要开始打压武将? 杀驴也得卸磨了再杀啊,现在还要靠驴拉磨呢,现在就卸?赵鼎不会这么不顾大局吧? 越来越恶劣的事情在继续着。田平的藩镇被撤,他弟弟田夏却得到了加赏,也加了一个太尉。显然他的功劳比不上林永,这完全不是看功劳,是对田夏的安抚。 杀完这些西军藩镇,接着对其他藩镇动手。 李慢侯一直想把扬州控制在手里,所以安排了牛仲。这次赵立借助封王的威势,向朝廷提出移镇,他要想把自己的藩地真扬换到开封一线,方便北伐。朝廷准许了,但开封是东京所在,不能给他开镇,让赵立在开封东南的陈留开镇。赵立的王爵封为陈留郡王,古代陈留郡的治所就在开封县,跟他收复开封也算相得益彰。 可这就完了!真扬两地藩镇,换了一个残破的陈留县。赵立不在乎,这给朝廷处理其他藩镇释放了一个坏信号。 赵立移镇陈留,韩世忠大军镇守开封。李慢侯通过晏孝广提议让牛仲移镇真扬,也被朝廷否决,牛仲的位置不动,依然是徐州、亳州镇抚使。可却动了张荣,张荣之前辖楚州、泗州、宿州三州之地,朝廷让张荣移镇。换到了北方的郓州、济州、濮州和广济军。张荣也不是太有意见,因为梁山泊正好就在郓州和济州之间,他回到了家乡,足以平息他心中的任何不满,而且还多了一个州,哪怕是很残破的山东州换已经恢复生机的淮南州,他也愿意。 张荣撤走后的楚泗宿三州,真扬两州,都不设藩镇。跟淮西的庐州、寿州两州,一并重归朝廷。 朝廷削藩的动作,吓到了林永等人。削藩的后果让他们很惊恐,之前当藩镇的时候,确实做了不少跋扈的事情,为了敛财,对抗朝廷曹司,贩卖私盐,开港收税,破坏制度的事情做了不知道多少,一旦失去权力,会不会像郭仲威那样,被砍了脑袋?林永等人纷纷写信给李慢侯,希望李慢侯能站出来向朝廷申诉。 这时候他们俨然将李慢侯看做他们的领袖,如果之前他们这么服从,李慢侯也不至于那么难办。田平也不至于敢弃地,心想手里有兵,朝廷不但动他们,可现在就是动了,因为朝廷手里也有兵,他们见过岳家军,知道朝廷不好惹。 李慢侯当然不想出这个头,因为他也觉得削藩肯定是迟早的事情,目前只是节奏上快了一点。李慢侯出不出这个头,江北藩镇都已经名存实亡,不是没有战斗力,而是战斗力变成了负值。以后要驱使林永这些藩镇兵作战,即便是李慢侯也使唤不动。他们手里的兵,只会牢牢捏在手里,用来对抗朝廷! 其实对赵鼎的评价,也只是李慢侯的一家之言,他甚至可以想象,在以后的史书中,这又是赵鼎智慧的一个案例。李慢侯觉得时机不对,可赵鼎那些人的世界观看来,时机选择的恰到好处。刚好是藩镇成功的抵抗住金兵,又还没有做大,还实力大损的时候,成功削藩,如果让他们做大,可能就削不动了。 利用田平失藩之罪,废了庐州、寿州藩镇,利用张荣富贵还乡的草寇心愿,将他从长江以北移到黄河岸边。利用赵立的忠心,收回了扬州、真州。 多么智慧! 可这种权术玩过了,后来人怎么办,还怎么用藩镇。 这些都不是李慢侯在乎的,他最在乎的是扬州的经济力量能不能让他利用,这个百万人的手工业中心,是建立上千万北人血泪之上的。大多数人是被金兵驱赶到扬州,河北、山东、江南、江东的手工艺在这里交汇、碰撞,不但手工业总量在快速发展,而且推陈出新的速度极快,这是技术的进步! 要保住扬州的活力,就不能让扬州完全按照其他州县那样管理,必须继续坚持这里目前实行的自由的商业环境。 李慢侯没有对抗朝廷收回扬州的政策,而是举荐一个人,晏孝广的儿子,一直跟在他身边的晏湲,他已经拥有了足够的处理政务的能力,而且管理思想跟扬州那一套政策是同一套逻辑体系。一方面大量使用数字化管理,进行精确管理,另一方面大量减少监管领域,只要不违法什么都能做,这才是创新的土壤。 这一次,朝廷同意了,让李慢侯松了一口气,因为他并不想跟官僚集团对抗,至少目前没有对抗的任何想法。 第一百五十四节 削藩(2) 赵鼎的节奏确实很好,拿捏的恰到好处,刚好是李慢侯这个最大的藩镇头目能够接受的极限,在进一步,李慢侯就可能要反击。 李慢侯能理解,但他知道林永等人不可能理解,心里会产生强烈的被卸磨杀驴的感觉,尽管他们本身也不是什么听话的好驴,问题是他们这些驴子都有很硬的蹄子。 他们无法从李慢侯这里得到支持,无法跟李慢侯抱团,但他们自己一定会抱团。林永就是最好的旗子,以后恐怕江北藩镇,都将视林永马首是瞻,拧成一股绳跟朝廷斗。 李慢侯派人去安抚林永,告诉他不用恐慌,朝廷不会动他们。只要他们不犯下大错,像田平那样弃地,就不会丢藩。并且告诉林永,还可以继续大胆的捞钱。 林永他们捞钱的法子,除了私盐这种简单粗暴的老行业,大多数都是跟李慢侯学的,其中包括擅自开海。 尤其是林永,通州开海之后,效益增长的比海州快的多。原因是这里的区位优势比海州好太多,用来形容上海优势的那些词汇,在通州都能找到,什么控扼长江咽喉,什么直面东海,这些优势通州的静海和海门都有。而且这个时代,通州一直比上海要繁华的多。 其实上海之所以在近代能快速发展起来,并不是控扼长江咽喉这个优势,最直接的其实是因为上海的腹地经济很好,苏湖熟天下足,上海崛起的时候,恰好是苏湖已经形成发达的丝绸行业的时候。但在宋代之前,其实两淮地区经济更好,沃野千里,文化兴盛,通州的腹地比上海更好。 现在的通州,有长江沟通上游,有运河贯通扬州、泰州等地,淮南的商品可以畅通无阻从这里出海,比偏僻的海州不知好了多少。开海比海州晚了一年,却很快就赶上了海州。李慢侯在海州一年能收三十万贯关税,而林永已经可以收到五十万贯。不但截留了大量南方前往海州的商船,连明州的商船都大量被吸引到通州。 李慢侯并不怕通州的竞争导致他手里的财政收入下降,因为他有的是办法从通州的发展中分一杯羹,不提他那些随着通州稳定和发展,翻了几十倍都不止的地产。光是他控制江北金融体系这一点,就足以让他从任何江北地区经济发展中攫取利益。 李慢侯的金融系统,是一点一滴逐步搭建起来的,每一步都走的很稳,他很重视信用,因此目前很稳定,细水长流。每年的收益已经到了三百万贯,明年肯定增加到四百万贯。 一方面,他建立了从杭州到海州的一条金融汇兑渠道。从半官方的淮海公所发汇票,到地头兑付,汇水是客户和公所行商互相商量的结果,随市场浮动,目前一般收取百分之一的汇水,最高也不会超过百分之三。汇兑收益并不高,可是这会让大量商人使用这个系统,大量商业现金就进入了这个系统中流通,相当于一笔巨大的商业存款。有这笔钱后,就可以短期放贷。因此他在港口开展贴现业务。海贸是需要巨额资金转账的,有时候未必需要现金支付,仅仅是在买卖双方之间,架设一个担保体系。给双方巨额资金的买卖进行担保,账户里的钱划来划去,一进一出就是一笔生意。 另一方面,李慢侯还不吃独食。淮海公所里找不到任何一个跟汇兑、放贷相关的商铺,而是一个个当地富商,个体经营,公所是一个纽带,是一个平台。当一个海州商人,打算汇一笔巨款去杭州的话,他会通过公所担保的一个海州人,手写一张标准票据,然后拿到杭州,从杭州另一个公所担保的杭州人手里领出这笔钱。过程中,这个海州人和杭州人很可能都不认识。但他们认有公所盖章的票据,公所起到了一种授信机构的功能。而且公所从中是不收费的。 由于各地资金中转有差额,因此每年底会进行一个结算。很多人每年都可以收到一大笔钱,但因为每年年底结算才能拿到这笔收益,所以富商不太愿意将现金投入进去。但是那些公所认证的当地富人,并不需要投入大额现金,他们提供的只是一种担保,在每一笔票据背后,都有足够的资产抵押在公所,比如当地的地契,房契,当然也可以是现金。 有这些资产担保,并不会给公所带来任何风险,也不会挤占营业资金,因此许多拥有不动产的富商很愿意做这种生意,大量将自己家的资产抵押在公所里,进行这种汇兑业务。 公所能得到什么好处?当然不是直接的利益。而是搭建起一种正规的信用通道,可以将不动产资本化,让不动产变成信用流动起来,一所海州的房子,可以作为担保,让一个杭州人取到急需的汇款,这就是现代金融的力量。一个现代金融体系初步建立起来后,作为他的创建者,李慢侯得到的好处当然是巨大的。 一方面,大量商业流通资金进入这个通道,许多资金不会马上取走,就沉淀在了会所账户中。这是一笔可以临时挪用的款项,数量巨大,成本很低。于是李慢侯就可以从里面临时借款,利息很低,但都是走正规渠道,他可不敢挪用,否则信用就破产了。吸引商人的资金进入这个渠道并沉淀下来的信用,却不是李慢侯自己的,而是无数各地的土豪和富人的资产,他等于将大量富人的信用,裹挟到了一个系统中,这个系统的信用就是刚性的,刚过了南宋政府。 另一方面,由于打着公益的旗号,公所不收钱,声称只是便利商民,让官府想打击都找不到目标,想插手都找不到方向。甚至大量官员自己都觉得这是一个很公益的机构,将其跟蔡京开创的漏泽园等公益系统相提并论。而官员作为富人群体中最显赫的一批人,他们也在大量使用这个系统赚钱。将他们的信用也投入到了公所平台上,从汇兑业务中分一杯羹。 同样的,公所的短期贷款业务,也是通过这种方式让私人受益。以前有现金的富人,大多放高利贷。现在没现金的,有资产的就可以为别人进行担保,然后从中受益。一艘海船靠岸,一船的舶来品价格高昂,买主有吃下的能力和销售的渠道,只是临时资金紧张,于是求助于一个、两个或者一群公所的牙商。牙商们开出一张他们资产可以冲抵的票据给海商,海商从公所的公账中领出现金,或者直接汇兑到海商的家乡。买主逐步回笼资金,还给公所的牙商,牙商则拿走他们可以获取的利润后,将本金归还给公所。 公所认证的牙商,其实已经是一群现代银行经理人,甚至就是一群现代银行。 而公所则是一个平台,类似央行,又不同于央行。是慢慢摸索出来的产物,李慢侯也不知道叫什么。但他发现带有某种欧洲早期银行的味道,欧洲早期银行,经营汇兑业务的时候,其实也不可能像现代银行那样电汇,很多银行都只是本地经营的家族银行,为了将资金汇兑到外地,他们选择的是合伙人制度,在其他城市选择可靠的合伙人,合伙人银行之间进行资金转移,帮助客户汇兑资金。 公所系统汇兑,靠的不是一个个互相有姻亲关系或者家族血缘关系的合伙人,而是一个个不同地区的富人,互相之间甚至不认识,而是靠公所进行认证,将资产抵押在公所,从而获得信用。因此这个体系,比欧洲的合伙银行要大的多,这不是李慢侯有意的创新,他只不过加以引导和支持罢了,主要是跟他有资金往来的大量富商们自己慢慢摸索出来的。早期是一些江南丝商在李慢侯和公主府之间转移资金,发现方便安全之后,愿意出一点汇水,渐渐的大量商人开始使用李慢侯和公主之间的渠道,资金往来的数量越来越大,李慢侯和公主两方都吃不下,开始邀请海州、扬州和杭州两地的其他富人加入,这个系统就越来越大,李慢侯设计了规范化的制度,形成了现在的淮海公所。 由于公所开设在一个地方,吸引一批当地富人,相当于将当地富人的信用注入公所,也将当地大量需要流通的现金吸纳进入公所账上,所以李慢侯发现,他随时可以从这里借到超过千万贯的应急资金,而且利息极低。这就相当于一个金融市场,他甚至可以在公所发行债券,因为作为淮海公所的建立者,他自身的信用就极高。 动一点心思,让公所开始盈利,比如从汇兑中收取小比例的抽成,从贷款中收取小比例的分红,对于已经形成的这个信用体系来说,是完全可以承受的。那样就更像一个银行,而不仅仅是平台了。 可换一种思路,公所可以调节经济系统,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央行的作用,大多数国家的央行设立的目的,都不是为了赚钱,而是构建起一个健全的金融体系。 所以李慢侯才一直小心呵护着公所成长,没有去从中取利。宋朝的金融系统是先进的,因为已经大规模使用纸币,而且离不开纸币,可同时又是混乱的,因为官府肆无忌惮的印刷纸币,信用几乎一直在破产边缘挣扎。 李慢侯之所以重视扬州,就是因为扬州已经是江北金融中心,他在哪里印刷有粮食做担保的粮票和食盐做担保的盐票,目前已经在长江两岸流通,在江北已经让官府的钱引不被接受。李慢侯已经开始尝试,将粮票、盐票通过公所系统,推广到江南腹地,进一步蚕食那滥发的钱引的领域。 可是这种做法,很可能会遭到朝廷对公所系统的打击,因为赵鼎试图对粮票和盐票动手了。他是通过户部尚书晏孝广进行试探的,他说扬州印刷的那些藩票,大量流通到江南,此时还不是通过公所系统,完全是民间自发的,许多沿江商人愿意持有。 官府无法限制私人持有,但可以通过权力打击印刷。 李慢侯让晏孝广强硬的顶了回去,告诉赵鼎说,粮票是当年为了从老百姓手里把粮食集中起来,进行坚壁清野,以免落入女真人之手,给上交粮食的老百姓发的凭据。现在江北大量藩镇都有这种坚壁清野系统,坚城中大量建造粮库,储存乡村送交的粮食,如果贸然废弃粮票,老百姓不会在把粮食送到城里,一旦金兵南下,他们就能畅通无阻,因为一路上都能找到粮食。 至于盐票,晏孝广更是表示,目前朝廷已经可以从江北盐场每年得到五百万贯盐税,贸然改动,担心影响这笔收益。 不管是让金军拥有长驱直入能力带来的威胁,还是五百万贯收益带来的利益,都是赵鼎不敢触碰的,很容易把他这个宰相碰倒! 于是李慢侯不但扳回一成,而且决定趁机大举反击,将粮票、盐票注入公所系统。 注入的方式,经过他一段时间的思考和摸索,有了基本计划。 第一百五十五节 金融(1) 粮票和盐票在李慢侯看来,算不上真正的货币,可确确实实演变成了货币。 主要还是朝廷的金融管理太烂,利用权术,而不是规则管理金融,目的是掠夺,而不是服务。 于是有粮食担保的粮票何食盐担保的盐票,就比朝廷滥发的钱引坚挺的多。但硬度足够,可稳定性却总是一个很大的问题。盐票和粮票的价格,总是周期性的涨跌。涨跌的幅度,正是跟随市场上粮价和盐价而动。 每年新粮下来,粮票价格就会下降,因为官府兑现的粮食总是仓储粮,那是陈粮,于是一斤粮票在市场上就不足以买到一斤新粮。等到青黄不接的时候,粮票的价格就慢慢长到了票面价格,因为那时候市场上的粮食跟官府仓储兑现的粮食已经差不多。 这种波动每年都在新粮上市和青黄时节交替,不过波动总体来说是很小的,跟铜钱的比价很能说明问题,往往都在百分之十以内波动,因为官府设有常平仓平抑物价,粮票的波动就会在粮价的波动范围内浮动。 按说盐票不存在这种问题,因为食盐比粮食更耐储存,存个三五年的食盐,既不会腐坏也不会减重,可盐票依然有涨跌。最大的原因就是食盐的生产是季节性的,尤其是劳动力紧缺的两淮盐场大规模采用晒盐之后,季节性更强了,雨季的产盐量跟旱季差距巨大,因此雨季食盐紧缺,盐票涨价,旱季食盐充足,盐票贬值,每年在雨季和旱季之间浮动。 有浮动就有生意,大量交引铺子做这种兑换生意,利用差额和浮动赚一点钱。每年新粮上市前,他们抛售粮票换取盐票,每年雨季结束前,他们抛售盐票换取粮票。 普通老百姓倒是不太在意,他们能承受这种比较小的波动,而且他们手里那点票子,来回兑换还值不回付出的工夫。所以能做这种生意的,往往都是大商人,而且是大粮商和大盐商做的最多。 但是一直没有一个公共通道让他们进行这种交易,而公所是一个最佳交易平台,因为信用足够。所以李慢侯打算在公所里开设票据交易市场,给那些大粮商、大盐商、交引商提供一个公开叫价的市场,而不是让他们在交引铺里私人之间买卖。 李慢侯为什么如此执着于跟朝廷抢货币发行权,公私兼顾,公的方面,是他认为一个更稳定的货币体系从长远是最有利于经济发展的,私的方面,发行货币让他从中收取了越来越丰厚的铸币税。 纸笔会磨损,会丢失,甚至会不小心被烧掉。每年自然耗损的数量,就是一笔增印的余利。另外货币有使用功能,持有者并不会全部换成粮食,担保的是官仓里的粮食,可对价的确实流通中的商品,商品流通数量越庞大,需要的货币数量就越庞大,每年南宋经济都在发展,商品生产都在增加,每年印刷的粮票、盐票数量就能同时增加,这是一笔巨大的红利。现在每年可以为李慢侯带去至少两百万收益,这还是在他小心翼翼的基础上,如果按照朝廷印钱引那种竭泽而渔的做法,每年印一千万贯轻而易举。 不过赵鼎想动盐票和粮票的行为,给李慢侯敲响了警钟,知道自己这样取利,已经让朝廷开始抵触,到了他们承受的边缘。今年军事行动战绩彪炳,可消耗实在太大,根本无法支撑长期这样开战。而战争结束还遥遥无期,张浚在川陕的行动并不顺利,潼关作为天险,保护了无数强大的王朝,在精兵强将的镇守下,不是那么容易攻克的。岳飞足够强,但金兵也不弱,甚至还要强于岳家军,金军镇守潼关,岳飞一时根本无法撼动,可六万岳家军马步,一年消耗的粮草、军饷都是一个天文数字,四川已经榨不出油水,大量四川人跑去林永哪里当佃农就是因为四川的税赋实在是重到老百姓快活不下去的程度,继续强索实物,可能会造成叛乱。 赵立坐镇陈留,韩世忠屯兵开封,王德、丽琼在洛阳,都在准备北伐,赵鼎要为这些军队找到源源不断的补给,他变不出钱来,又不敢继续增税,他就是靠弹劾吕颐浩的月桩钱斗倒吕颐浩的,他不敢在这个问题上犯错误。 得给赵鼎找一条财路,否则赵鼎迟早还要打江北金融的主意,而江北金融系统,比朝廷的更稳定,更高效。李慢侯还打算渗透江南,怎么能容许赵鼎破坏江北。 既得给赵鼎钱,还不能让赵鼎伤着自己,只能让赵鼎钻国债这个套了。 绍兴四年,九月。 就在秋粮解库,可依然无法满足赵鼎预设的北伐预算而一筹莫展的时候,晏孝广这个户部尚书带他去了杭州公所。 “借钱?” “对啊。只能借钱了!” “能借多少?” “多少都行!” “可有一千万缗,我是说制钱,不是钱引。” “区区一千万贯,何足挂齿。” “公所这么有钱?” 不由赵鼎不惊讶,轻轻松松拿出一千万贯铜钱,朝廷都拿不出来。 晏孝广摇头道:“不是公所的钱,是老百姓的钱。” 赵鼎皱眉:“朝廷找老百姓借钱,是否有些扰民?” 他并非完全不了解公所,他手下的不少官员就派人在公所里充牙人,每年汇款、放贷,有不错的收益,关键是不需要投入资金,而是抵押了田宅。放贷是有风险的,但汇款的风险极小,当然收益也少。 晏孝广道:“只要按期付息,老百姓赚点小利,谈不上扰民。” 赵鼎又道:“是否有失朝廷体面?” 他担心这会让言官弹劾。朝廷找老百姓借钱,又不是一次两次,宋徽宗刚上台的时候,还被富商堵过门呢。确实很丢人。 晏孝广道:“只要能还上钱,就失不了体面。再说了,朝廷可以选跟谁借啊,不向铜臭的商人借,还可以像知书达理的名门借,向王孙之家借。向佛爷借都行。” 赵鼎眉头皱的更紧。公所提供一个平台和场所,借款都是跟一个个认证的牙人来谈,其中确实有一些是权贵之家充的牙人。比如张俊家,公主家,还有大量富得流油的寺庙,都有门人在这里打理,朝廷借了这些人的钱,想不还也不容易。他们有的人是真敢堵皇帝家的门的。比如那些肥头大耳的和尚,跑去皇宫门前打坐念经,他这个宰相也就当到头了。可恨这些人聚敛了那么多,他这个宰相却要被户部尚书拉到这里来借钱。 “朝廷要是不还呢?” 赵鼎冷笑道。 晏孝广叹道:“那也不是不行。不过以后可就借不到应急的钱了。而且传出去,不太好听,有强取民财之嫌!” 宋朝官员多少知道信用不能破产的道理,宋徽宗那么胡作非为,被人堵了门,觉得丢了脸,也不敢说不还,而是让蔡京想办法。蔡京用了阴招,也不敢直接不还。 赵鼎叹道:“要是还不起呢?” 这是关键,朝廷财政困难,只能一步步增税,一年只会比一年更穷,借了阎王债,哪里还得清! 晏孝广笑道:“谁说要一年还清了。可以一年借三年还。” 赵鼎点头,分三年还的话,那压力就小多了。 他又问道:“如果三年都还不清呢?” 这也是有可能的,谁知道北伐会打几年,万一没有年头的打下去,别说三年了,十年都还不清,因为每年都在亏空。 晏孝广笑道:“我那贤胥给我出了一计,其实是不用还本的。” “不用还本?” 赵鼎疑惑。 晏孝广道:“只付息即可。每年借新债还旧债,只要年年能借到钱,就不怕还不起!” 赵鼎皱眉:“这样不是跟穷人借青苗钱一样,越借越多,根本还不清!” 晏孝广道:“这哪能一样?青苗钱利息三成都算是良心,在公所借款,利息可以谈。找一些公忠体国的官绅富贾、王孙子弟,给个一厘的年息,足够了。” 政府借债利息一厘,看着十分恐惧,可在商业银行发展起来之前,这算是良心价。金融业越发达的国家,国债利息越低,甚至后来都发展到负利。 赵鼎叹道:“那也十分高了。应急尚可,万不可陷进去。不然你我就是卖国!” 晏孝广道:“只要北伐不打个十年二十年,迟早能还清。” 要是打十年,恐怕每年还的利息就是如今的财政总收入,确实不能打太长。三五年就是极限。 正说着,晏孝广一指公所门口的马车:“财主来了!” 两人万万没想到,走下马车的竟然是越国长公主,马上就去迎接。 公所原本是城里一间废弃的财神庙,被金军烧毁后一直没人重建,李慢侯打着为朝廷筹措上供钱的名义,圈了这块地方,盖起了淮海公所,如今已经两年多了。公所里面一点都不富丽堂皇,二层楼,圈成几十间小屋子,一楼还有一个大堂。 在二楼一间屋子里,宰相、户部尚书、公主,三人密会,讨论借钱事宜。 公主仪态端庄,态度冷艳,语气平淡:“要借多少?” 赵鼎来之前就有过算计:“先借一千万贯。公主要多少钱息?” 赵鼎心里打鼓,早知道公主会亲自来,他就不来了,尴尬到不算什么,问题是跟公主之间不太好讨价还价,如果来的是公主的门人,他还能用宰相身份压一压,现在谁压谁? 公主口气依然平淡:“一分!” “啊?” 赵鼎和晏孝广都没想到。 一分利息,跟白借有什么区别。 晏孝广好心提醒道:“公主是不是口误了?” 赵鼎也是这么想的,两个长公主因为搜刮,没少被言官弹劾。当然挨弹劾的权贵,绝不止两个公主,像张俊就没少被弹劾,但还是一如既往的搜刮,没人动得了他。 公主道:“就是一分。可是有条件!” 赵鼎问道:“什么条件?” 公主道:“让你们的宗正以后少提给我招驸马的事情。” 原来公主不想嫁人啊,可公主都二十多岁了,之前公主反对成亲,皇帝也睁只眼闭只眼,因为公主出嫁,皇帝得拿出一大笔嫁妆,徽宗时候嫁女,可都是几百万贯上千万贯的嫁妆,如今的皇帝可没他爹富裕。这几年朝政稳定,挤一挤还是有的,而且公主确实太年长了,一直不嫁,丢的是皇家的脸。 所以宗正令就开始多次向皇帝提起此事,宗正令不一定是宗室出任,大多数时候还是文官出任,他这个宰相还是能管束的。 赵鼎叹道:“此事臣做不了主。” 公主哼道:“你就去跟我皇兄说,只要不让我嫁人。这笔钱不用还都行。” 这是得有多恐婚啊,赵鼎不由有些同情。 但却劝道:“不还哪行。” 但赵鼎还真去跟皇帝商量了,因为这是一笔巨款。皇帝冷冷说了声知道了,回头派黄门传公主进宫。 第一百五十六节 金融(2) 赵构有两个疑惑,一个是公主怎么这么有钱?朝中官员调查过公主府的财政,因为曾有人弹劾过公主敛财过甚,检查的结果是两个公主加起来,不过有十几万亩土地罢了。绝大多数在江南的资产,都纷纷转到了江北,查无可查;另一个疑惑是公主怎么能拿出那么大一笔现金来放贷? 两人吃着一些果蔬,说着家常。赵构以不经意的口气问起了放贷的事情。 公主比较直率,没有赵构那么多心眼,一五一十都交代了。 “哪里需要变卖家产?不用的。” 赵构以担忧的口气关心公主,公主直接说不用。 “那现钱从何而来?” 赵构借机深挖。 越国公主道:“公所的金池里有钱。” 由于李慢侯将汇款收益称作汇水,最初的资金沉淀就是从汇兑资金里来的,结果牙商们就将公账上的沉积资金称作金池。 赵构反问道:“能有一千万?” 他是故意问的,他知道肯定不止一千万,但他不知道有多少。他关心的事儿太多,民间商业的事情,不值得他深入了解。 公主道:“何止一千万!杭州的金池里,常年就有两三千万!” 赵构惊叹一声:“这么多。你都能拿出来?” 公主道:“那可不行。那是别人的钱,我们能拆借,有抵押就行。” 赵构点头道:“所以你把地都压上了?那也不够吧!” 两个公主十几万亩地,江南的地也没那么值钱,一亩地撑死了十贯钱。十几万亩,一两百万到头了。 公主道:“不只是地。房子也押上了。” 赵构这回真的惊讶了:“公主府押出去了?” 公主点头:“不止公主府。还有食邑的地税。首饰都押上了。” 赵构皱眉:“这公所好大的胆子,怎么连公主的府邸都敢要?是谁在主事?如此没有规矩!” 公主说道:“杭州公所的行首是张太尉。他家的房子、地,来年的租子,连他的太平楼都押上了!” 赵构惊讶:“张俊这厮!” 张俊贪财大家都知道,他也默许。这是他们赵家人的御人权术,宋朝以文御武,奠基者就是赵匡胤、赵光义两兄弟,尤其是宋太宗赵光义,比他哥哥更加狡诈。赵光义当皇帝后,大规模的派文官到地方监督武将。文官控制了各地节度使的财政大权,负责各地仓监,手脚大多不干净。于是有一些忠正的大臣就弹劾这些监官,赵光义说,十个文官贪污,比不上一个武将造反,对此不加制止。结果整个宋朝的官员都贪,不贪财就贪权,皇帝宁可他们贪财一点。 张俊手握重兵,就在赵构眼皮子底下,如果刚直不阿,赵构才担心,因为就不知道如何约束这个将领了。 随即赵构想到了一个让他怀疑的问题:“张俊跟李郡公不是不和吗?” 李慢侯跟所有的官兵武将都不和,主要是他说要和谈,岳飞跟韩世忠曾经受过李慢侯的帮助,不好说话,张俊和刘光世可是站出来弹劾过李慢侯的。一边是公文往来互相指责,一边背地里做起生意?难道说这台面上是在给文官唱戏,还是在蒙蔽他这个皇帝? 公主道:“不和归不和。生意归生意。再说了,杭州这边的公所,李慢侯可管不着!” 赵构疑惑:“淮海公所不就是李郡公建的?” 公主点头:“是他建的。可是他管不着,地是财神庙的公地。杭州衙门能管,淮海藩镇管不着。公所行首是公推的,杭州这边推了张太尉,当然是张太尉管。” 赵构问道:“这么说,公所是行会?” “差不多算牙行吧。” 这是一个新行业,行内人自己都说不好是什么,说是牙商就没错,因为没有实物经营的中间商都可以叫牙商。 赵构道:“那么说,金池的钱都归张太尉管。” 这张俊也太有钱了。 公主道:“那可不行。张太尉也得有抵押,不然动不了。” 赵构心道,这妹妹还是见识浅薄:“哎。你快些退出来,你不知道张俊这厮有多贪。迟早想着法儿把你的财产骗走。” 公主道:“皇兄放心。给他个胆子他也不敢。公所可不是他说了算的,那里头多少王孙公子,还有后妃的钱!” “啊!” 这个赵构真没想到,他的后妃还跑外面做生意去了? “哪个妃子如此不顾体面?” 公主道:“好像都有。” 赵构哼道:“朕又未曾短了她们供给。她们安敢如此?” 公主道:“皇兄切勿动怒,后妃们也是想给宫里省一些用度。她们自己是不做的,都是托人帮忙。” 赵构还是不太舒服:“她们都有钱放贷了,看来给她们的用度太宽了!” 赵构的后妃们大概是最节省的,因为赵构自己也很节省,不节省不行啊,太穷了。 公主道:“后妃也没有钱。就是把四季不用的首饰,舆服抵出去,用时再拿回来。” 赵构想到,难怪他这些天见到一个个后妃屋里的陈设都少了许多,还以为是做样子给他看的,没有在意,敢情都拿出去抵押了。 “她们怎么不把朕的皇宫给抵了!” 赵构气道。 公主道:“皇宫又不是她们的,是皇兄的啊!” 赵构道:“哼。我拿出去抵了,张俊他敢收?” 公主摇头:“那我不知道。反正几个老王爷的王府他都收了。灵隐寺连庙产都押了。” 佛爷的产业都敢要,皇宫似乎也不是不能押啊。 赵构敏感的意识到,这已经触及到了他的权威。但眼下却不是谈这个的时候。 “皇妹。你从金池里拿钱,不算利息吧?” 公主道:“算的。算一分。汇款不付息,只有借贷要付息。” 李慢侯觉得,私人借贷,占用公所的沉淀资金,相当于银行拆解,可以低息,但不能不要钱,否则没有成本的资金,会让这些银行经理人忘记风险,一分利息是提醒他们,他们持有资金有成本。 赵构知道为什么越国公主把钱借给朝廷要一分息的原因了,原来是她们也要付息。 这些公所的牙人自己拿公账上的钱只要一分息,借给别人收高息,真是一笔好生意。最可气的借给朝廷,竟然比他们自己拿的钱息还高。 “能不能借给朝廷都按一分息算?” 赵构问道。 公主道:“我们姐妹的钱就算了,别人多少息都是自己谈。大商家的利息低,小买卖人的利息高。亲戚的利息低,生人的利息高。我们姐妹的钱给朝廷都行,朝廷付息就好。从金池里拿钱,都得是公所认证的牙商,别人借钱,都得通过牙商。” 赵构皱眉:“朝廷还比不上牙商?” 公主道:“那不一样的。牙商拿钱,都有抵押。还不上钱,抵押充公。” 赵构哼道:“朝廷也可以抵押!” 公主惊道:“朝廷也要充牙商?” 赵构哑然:“胡说。不过——” 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啊,如果真能用那么低的利息,借个几千万应应急,让赵鼎去充一个牙商也行。反正不一定要朝廷出面,可以假手他人。朝廷随便拿出一些不动产,谁知道是朝廷的。 朝廷手里掌握的不动产数量庞大,城里十分之一的租房是朝廷建的给平民提供的低价公租房。这些房子不能动,但可以印出地契,托在某个人名下,就可以借出一大笔钱。 思路一开,赵构想到皇室也有大量这种闲置的产业,比如各地的行宫。一些用不到压在库里的金银器、舆服等物。 他可以找个可靠的小太监去做这件事,前提是利润足够丰富,可以让他那南渡以来一直没见过钱的内藏库见到点余钱。还有会不会赔钱,赔了怎么办? “皇妹啊。你每年汇兑、放贷可不敢赔了?” 赵构假装关心问道。 公主道:“汇兑是不会赔钱的。主顾存入现金,我们开出汇票,异地取出,抽取汇水。我们就担保一下,年底结算,怎么会赔?放贷可没准,借钱的人多半周转不开,或者遭了难,或者赔了钱,借了钱要是再赔了,就真还不上了。” 赵构道:“那你还敢做?” 公主道:“我做的都是一些熟客。” 公主做熟客,听着好刺耳。 赵构道:“熟,也不可靠。还是小心为上。” 公主道:“我知道。我做的,都是皇姐推给我的。赔不了!” 赵构道:“哪有不赔的生意?万一人跑了,就算你是公主,也要不到一分钱,岂不是赔了?” 公主摇头:“我做的主顾可跑不了。都是一些江北的官府,青黄不接,税粮未到,秋收就还。快则一两个月,慢则三五个月。借期短,利息低,也就三分钱息。” 赵构皱眉:“江北的官府也要借钱?” 公主点头:“大多是些藩镇,他们军费要自筹。养兵不少,时常接济不上。我平时借钱给他们,他们的上供都是我给递解的,抽半分汇水,年年都有,包赚不赔!” 第一百五十七节 金融(3) 赵构深思了一番,发现还真的很稳妥。那些藩镇做私盐,开港口,一个个肥的流油。偶尔应应急,应该不会还不上。再说了,最大的藩镇头子李慢侯可出自公主府,哪个藩镇敢不还钱? “李郡公该不会找你们借钱吧。我可知道他生财有道啊!” 赵构试探道。 李慢侯这个人,让他很难看清楚。但他确认此人很有能力,连赵鼎都对此人十分忌惮,说江北藩镇,以李慢侯最会聚敛。朝廷不难查到,在扬州大肆印刷粮票、盐票的就是李慢侯。奈何整个江北的藩镇都认这些票据,反而不太认朝廷的钱引。以前林永那些藩镇的私盐,都是送到扬州直接换成盐票,在用盐票买其他东西。盐票成了他们大规模倾销食盐的利器。连赵立那个不贪财的人,都很喜欢粮票,因为可以通过粮票囤积军粮。乃至赵立的官仓都是直接交给李慢侯的人打理,老百姓收到粮食后,有两个渠道,一个卖给私人,一个直接换成粮票,官仓每年都大规模收购,收粮给票,常年囤积着几十万石军粮。 公主道:“借啊。就数他借的最早,借的最多。借的最频繁。” 赵构真的疑惑了,连赵鼎都说李慢侯会聚敛,晏孝广也说他这个女婿很有生财之能。怎么李慢侯还要借钱? “我听晏尚书说过。李郡公家产千万,还有盐场、土地,又印藩票。怎会需要借钱?” 公主道:“李慢侯是有钱,也会挣钱,可他不会存钱。他的钱都是侯东帮他理的,左手进,右手就出去了!” 赵构见过侯东,就是帮李慢侯管钱粮,做生意的主簿和回易官。上次也是这么说的,说李慢侯花钱没有节制。这倒是事实,而且最近朝廷收集藩镇情报,发现李慢侯已经开始大量卖地了,一些通泰真扬等地的土地,因为收复了两京,大幅度上涨。李慢侯趁机抛售,虽说是因为地价高,但如果不是短了钱,败家子才会卖地。这个行为,还让赵鼎非常担忧,因为他担心这是要搞什么大动作。 藩镇有军兴自便的权力,可实际上只有少数藩镇这么做,赵立是一个没把自己当藩镇的藩镇,军事行动都会请奏。其他藩镇,像林永那批江北藩镇,能不打仗就不打仗,因为打仗要花钱,这几年除了河北义军出身的桑仲、李横等荆襄藩镇外,别的藩镇都很少有行动。李慢侯是为数不多的,经常进行大规模军事行动的江北藩镇。比如出兵辽东,就是他的手笔。把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赵鼎很怀疑李慢侯卖地,是为了筹措大动作的军费,可却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最近李郡公没有借钱吧?” 赵构问道。 公主摇头:“最近不借了,他最近有钱的不得了。把江北的地都卖了,还让皇姐也跟着他一块卖。说是该出手了。” 赵构放心了一半,原来并不是有大动作,只是趁着地价高抛售。但他要现钱干什么,如果要应急,他肯定能用一分利息从公所里借钱,抵押他的土地就行,犯不着变卖。除非他认为地价会跌,可刚刚涨上去的地价为什么会跌?除非女真人马上又打过来?女真人还能打过来吗?别人说不好,一个沿边藩镇如果愿意,是可以引胡虏入寇的!即便不投敌,纵敌也是个大麻烦。唐朝的藩镇不都这么玩吗?安禄山他们不是动不动就欺负契丹人,目的就是为了制造边乱,好继续掌权。 阴暗的人容易把别人也想的阴暗。 赵构继续试探:“李郡公卖地,是缺军费吗?” 公主道:“怎么会。李慢侯精细的紧,他的军费开支有度,最保险不过。他卖地是要疏浚黄浦,整修吴淞江,通吴淞口入海。还要建海港,花销可大了。” 赵构问:“是上海的黄浦?” 上海务的税封给吴国公主做食邑,只有一个榷酒场,至今也没多少钱。 开港的话,倒也不是不行,大宋如今开海的港口都有十几个了。杭州就是最大的港口,附近还有青龙镇,往东还有明州港。上海开港,也有人提过,但哪里通航条件不好,黄浦淤积,进不了大船。一旦上海开港,港税必然增加,公主的收入也会增加。但一年撑死了二三十万贯,要知道明州也就这么多。 “就是那个黄浦。姐姐的食邑。他们两人联手把两岸的河滩都买下,要通海道建港口。说是要花一千多万贯呢!” 公主跟藩镇利益绑的这么紧,还是让赵构本能有些不安。这到底是藩镇借助公主影响朝廷?还会公主在利用藩镇聚敛钱财? 脑子里转了一圈,赵构认为还是后者可能性更大。因为吴国公主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跟官场保持着十分清晰的界限,从来不干涉朝政。公主干涉朝政,往往也是通过宫廷,唐朝的公主就是这样做的。但赵构不认为他会受公主影响,更何况这两个公主,都是不召见不请见的人,似乎跟他也在保持距离,以免惹来嫌疑。公主在宫廷里都没有影响力,更何况在官场上。 只是公主要敛财的话,办法多的是,最稳妥的就是通过诡寄,在自己名下多诡寄一些老百姓的田亩,分一些租子不就好了?犯得着花一千多万贯,又是开凿运河,又是修建港口。一年才赚二三十万贯,岂不是亏了! 赵构问道:“你得提醒皇姐,别赔钱了。有钱拿来放租不好吗?” 公主摇头:“皇姐可不听我的。他就听那个李慢侯的,让她干什么就干什么。之前就听李慢侯的,买了一百多艘大海船,现在可赚了很多呢。” 赵构点头:“市舶之利最厚,若措置得当,所得动以百万计。不想皇姐如此好财货?” 公主道:“皇兄。这你可冤枉皇姐了,这次我借钱给朝廷。我可没多少钱,皇姐把船队,食邑,府邸也都押了。都是李慢侯贪财,又善于聚敛,常鼓动皇姐。” 赵构认错:“朕说笑呢。怎会误会皇姐。不过朕是忧虑上海开港会亏。!” 公主道:“应该亏不了。那李慢侯说了,大航海时代就要来了。大航海时代需要一个龙头。他算准上海就是那个龙头。” 赵构一头雾水:“什么是大航海时代?李慢侯怎么还会算卦?” 公主道:“大航海时代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他算卦可准了。他以前都算到了靖康大难,二圣北巡的事情。我以前还把他当鲛人呢?” 鲛人?! 赵构一惊,他想起来了,蔡京府里原来豢养了一头鲛人,他还跑去看过,但那鲛人不给面子,竟然不买堂堂亲王的面子。当时赵构也没什么面子,同去的还有最得宠的皇子赵楷和赵楷的弟弟郓王赵植。 难怪李慢侯那么能打仗,原来还装过鲛人,会神机妙算! 即便相信李慢侯会算卦,但赵构依然不信李慢侯的居心。 因为上海在江南,兴许李慢侯算到了什么,把财产往江南转移。结合这几年,李慢侯一直表现的跟其他藩镇迥异,一直建言要议和,恐怕早算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赵构觉得这件事必须跟赵鼎认真商谈一下,万一韩世忠、赵鼎、岳飞等辈根本挡不住金兵,金兵突然兵临城下,该如何是好。 想到事态严重,赵构都忘记了跟公主谈婚嫁的事情。 他想问题太阴暗,李慢侯哪里有那么神。历史大势早就被他冲击的看不清方向,打死他也想不到赵立能封王,想不到岳飞会提前一年收复荆襄六郡,并且收复了洛阳,开始攻打潼关。 李慢侯之所以投入重金经营上海,真的是因为他认为大航海时代提前到来。由于海州不禁铜钱出口,大量铜钱从这里流通到日本、高丽,大大释放了因货币紧缩对贸易带来的限制。加上公所的放贷业务,海贸发展中的大多数掣肘都已经扫清。日本、高丽贸易规模连年扩大。最重要的是,去年就出航去美洲的徐文船队回来了,三艘船出发,只回来了一艘。 损失很重,李慢侯都没想着他们能回来,他已经在筹备下一次探险,当然只能用死囚和罪犯,人好找,专家难寻。像徐文这样具有航海和管理军队能力的官员不多,犯罪的更少,如今大宋气势陡然上来,恐怕像徐文一样叛逃的官员会越来越少,水师官员就更少了。 没想到这时候徐文竟然回来了。 他带回来的,除了李慢侯让他带回来的宝物之外,还有一条铺满黄金的航道。徐文经过日本黑潮、太平洋暖流回来之后,相当于打通了历史上西班牙人控制的大帆船航线,西班牙人只是中间商,就能攫取巨大的利益,宋朝可是供应商,这利益更大,从丝绸之路的兴废之间,很容易找到规律。 第一百五十八节 申城(1) 西域丝绸之路的兴废规律大概是这样的,当中国王朝强力控制西域的时候,这条商路就极为繁华,当中原王朝衰弱的时候,这条商路就跟着衰落。 并非唐朝控制了丝绸之路就经营的努力,也并非宋朝丢了河西走廊就不允许通商,只是主人换了,管理方式自然不同,管理目的也不一样。 唐朝失去西域之后,先后控制这里的是吐蕃人、回鹘人和之后强盛的西夏人、契丹人。 但不管主人换了谁,贸易都在,但都不在繁华。 道理很简单,当唐朝控制这里的时候,大量内地货物从这里输送到亚非欧地区,换回黄金、胡椒等物。而吐蕃人控制这里的时候,依然只能由中原王朝进口商品,可吐蕃人横插一杠子是要征税的。这大大增加了成本,吐蕃自身没有商品输送到这条贸易线,他们本能的从商业中榨取资源,必然导致商业萎缩。而中原王朝控制西域的时候,可以通过繁荣的商业,带动其他产业发展,因此没有动机实行杀鸡取卵式的压榨。 同样的道理,大帆船贸易,如果掌握在中国人手中,能贡献的利益远超西班牙人。 这条商路的打开,意味着大航海时代来临,李慢侯迫不及待的想要冲在这个大时代的潮头。 当然第一次通航本身就能带来超额利润,徐文他们临走的时候,带着李慢侯开出的一列清单,其中只完成了一小部分。 他们从美洲为李慢侯带回来了他渴望的玉米种子,但土豆的种子却没有带回来,也没有带回来辣椒种子,美洲棉种,没有烟草,没有橡胶,也没有发现金矿和银矿。 不过单单是玉米种子,就足以值回这趟代价高昂的远航成本。 李慢侯投入的成本,是三艘最坚固的大海船,以及足以支撑一年的粮食,还有大量的淡水。另外还有大量备件,比如船帆,锁具等等,都是很容易损坏的,都需要备有大量备件。 但这绝不是全部成本,其实最大的成本,是徐文和他带领的三百水师的生命,最大的风险也不是资金的损失,而是生命的冒险。 因此这笔风险投资中,徐文他们其实应该占据更大的份额,比资方更大的股权比例。但可惜他们是罪犯,犯得还是遇赦不赦的叛国罪。 李慢侯答应帮他们洗白,这一点他说到做到。但他很鸡贼的没有通过朝廷,而是让徐文加入了淮海藩镇水师,继续负责远航,他自己可以不去,但他拥有了经验,可以培训下一代探险家,可以负责管理这些远航活动。 让李慢侯意外的是,徐文表示他还想再出航一趟,不是因为他喜欢玩命,而是他向一些部下许下了承诺。 他们这一趟数万里的冒险,遇到了航海中能遇到的大多数变故。李慢侯给的船虽然是最好的,但这时代的条件有限,就算最好的海船,也不能对抗大海的无常。因此什么暴风雨、什么失散、什么船破之类的意外,他们都遇上了。 三艘船回来一艘,第一艘在去的途中就出事了。遭遇了暴风雨,一艘船的桅杆断了,船尾被打断了一角,已经无法修理,于是徐文将活下来的船员集中到了另外两艘船上。他们往东航行了七个多月,才终于看见陆地,按照徐文给李慢侯画的沿海地图,李慢侯判断他们大概是在后世加拿大的温哥华一带登陆的,徐文描述,哪里确实有一个大岛,岛上没看到人。 在岛上修整了一个月,然后在周边探索了半个月,之后开始南下。最后在美国南部或者是墨西哥北部地区发现了一些土著部落,小心翼翼的上岸,手舞足蹈的比划,跟他们交换到了玉米种子。 可是这时候,同去的三百人已经只剩下两百五十多个,除了风暴而死的,大多数都是病死的,他们倒是没有大面积的患上败血症,而是痢疾更多。许多人已经走不了路,继续航行可能会让他们直接死在海上。船队士气十分低落,于是徐文做了这样一个决定,他决定留下那些病员。但不想看到他们白白死掉,或者被土人杀掉。他对所有人说,得有兄弟留下来照顾这些袍泽。他保证第二年会回来带所有人回家,在他几次保证下,终于有十几个健康的船员愿意留下。 徐文给他们留下了充足的食物和武器后,带着剩下的一百多个人南下寻找赤道暖流,费了很大功夫才找到,借助这股洋流,回程速度极快,只用了不到三个月就到了麻逸国以东。 此时的菲律宾,还没有形成国家形态。人口也大都是从马来半岛几个世纪内迁来的,麻逸国就是在几百年前迁来的一个印度化的马来族群,只有几千人,以村落联盟的形势存在统治着麻逸国。位置在吕宋岛南边的民都洛岛。至于吕宋岛,反而更加落后。上面居住的人迁来的更早,是一群太平洋人种,自称黑人,俗称小黑人。后世学者研究,这些小黑人来自石器时代的台湾,而台湾的土著又来自福建,跟上古闽人有关。也有学者认为,这些小黑人来自太平洋群岛。 但吕宋岛确实很原始,原始到没有成形的城市,更没有国家。但这些小黑人很凶悍,常常驾着木筏就敢出海,大概他们的祖先也是这么漂过去的。他们经常打劫过往麻逸国的商船,华商深受其害。 麻逸国是宋朝在南洋重要的通商伙伴,但却是一个小受。他们是宋初才开始形成初级国家形态,是之前几百年从马来群岛迁来的族群。在他们之前,菲律宾是原始小黑人的地盘,他们的祖先可能战胜了小黑人部落,但现在他们已经比不过这些凶残的小黑人。在他们南边的班乃岛上,居住的同样是一群来自马来半岛的族群,同样处在部落联盟时代,但却一直没有稳定下来,没他们文化先进,同样比他们凶残。 在他们东方,隔海相望的南中国海半岛上,是凶悍的占婆国,跟他们一样是印度婆罗门文化,但比他们发展空间大,占婆国海盗,经常劫掠到宋朝两广地区。 因此麻逸国出于一个四面受欺凌的环境,靠着宋朝不断输入的财富,变得富庶,也变成了别人眼里的肥肉,活在一群强盗中间,战战兢兢。 穿过菲律宾群岛的时候,一艘船不小心触礁,徐文救下船员后,抛弃了船只。然后在麻逸国得到了救助,这才得以返回大宋。 徐文一定要去,李慢侯也不拦着,但他要求徐文留下一半有经验的船员,这些是宝贵的种子,不能一次性消耗掉,他需要这些人将远航的经验传播开来。 徐文环太平洋一周,抵达菲律宾的时候,已经是今年三月,回到大宋的时候,已经到了五月。修整了半个月,他就又出发了。这次李慢侯给他配了十艘大船,四百个四囚徒,三十个北伐中俘虏的曾经叛逃的文官。赵构大方的开释了一批韩世忠他们俘虏的文官,李慢侯可没那么好说话,关键是他需要精英去冒险,不逼着这群文人,指望他们主动下海,那是不可能的。在大宋可以得到优待,而大宋又是全世界最富庶的国家,为什么要下海? 送走徐文,结束战争之后,李慢侯就开始了修建上海港的计划。 经费的主要来源,就是通过变卖江北的土地筹措,江北的土地现在已经涨的足够可观,可以抛售了。原来是以几乎不要钱的成本收购,而且早就收回了成本,现在完全是赚的。 由于亩产低,加上宋朝商业发达,土财主不需要把钱都砸到土地上去,反正土地买卖便利,有钱随时能买地,因此土地价格反而不高。靠天吃饭的旱地一般不会超过五百文,一百来文买旱地都正常。[第八区.dibaquxsw.top]但水田的价格就翻了十倍,两贯以下都很少见。 李慢侯当年收地的时候,基本上都是以十文到三十文收的,如今地价涨回到了一贯钱,已经非常值得出手了。当然如果再等等,肯定能涨的更多。因为南宋的低价比北宋更高,由于大量人口迁入,人多地少,加上南北农业技术交***耕细作,产量更高,自然更值钱。 苏轼在杭州做知州的时候,杭州水田每亩两千钱,也就是两贯。苏东坡时代,杭州还不是什么大城市,还比不上扬州。现在杭州的地价早就涨过了三贯钱,好田五贯都买不到。苏州的田更好,甚至能卖到十贯。 李慢侯相信,只要战争结束,江北土地生产恢复,低价涨到三贯是很有可能的。但他不愿意等,因为江南的地价增值更快,而比地价增值还要快的,只有商业地产。和平的环境,激增的人口,快速增长的经济,这些都让商业大有可为。他又不是土财主,圈那么多地干什么?以前是为了囤积军粮,现在已经可以通过粮票征集了,不需要自己亲自组织种植,那样效率太低。 第一百五十九节 申城(2) 徐文带回来的玉米种子在北方种下,这些耐寒高产的玉米一旦推广开来,水田旱田的差价将没有那么夸张,因此此时开始逐步抛售江北的水田是最划算的时候。反而是那些旱田他还捂在手里,一方面一百文卖了太不值,还不如用来养马。 李慢侯在江北圈占的土地总计已经达到了一千两百万亩,其中大量位于一些战乱频繁,人口稀少的地区,而且水利工程失修,水田变成旱田,根本卖不上价。但在通泰、真扬、楚泗等已经恢复的不错的地区,也有六百多万亩土地,以一贯钱均价卖出去,距离他打造一个世界级港口的资金缺口还很大,但却足以作为启动资金。可以完成疏通和开挖、改造出一条沟通海口和苏湖地区的大运河。 沿线收益的地区不仅有上海,还有公主集,都可以为李慢侯带来巨额的商业地产溢价。因为周边的土地,被他不断收购,上海周边其实也不是什么好地,黄浦滩吗,花了不到十万贯,就将两岸的土地都包圆了。 他现在可以说是上海最大的地主,一旦上海开发起来,光是上海土地带来的效益,就足以养活十万大军,前提是上海的发达程度要达到民国时期。 为了让上海尽快发展起来,李慢侯还有另一个重型武器,那就是棉花,通过福建海商高价从印度求购来的棉花种子,全部洒在在上海周边收购的土地上,十石棉种,一千多斤,播下了两百亩地。 不知道福建人是不是对李慢侯要他们帮忙带来纺织女工有什么无解,竟然弄来三十个未出嫁的泰米尔印度姑娘,他们说是买的,但保不住是抢的,可又说不好。因为这些姑娘丝毫没有被卖的觉悟,来到宋朝之后,天天是载歌载舞,欢快无比。 李慢侯可没时间看她们跳舞,他要的是她们手里的技术。暂时没有棉花,就将他们送到公主集,让那里的女工教他们如何织稠,如何刺绣,如何纺绢。不是让他们工作,而是让他们学习新技术,都是纺织技术,肯定有相通和互补的部分,如果这群女工能够将印度技术跟中国技术结合起来,诞生出新的技术和产品,那样李慢侯甚至可以向印度返销新式棉布。 中国和印度两个人口大国的贸易一旦开发出来,那滚滚利润,想都想不到。 根据这些女工介绍的印度的情况,印度的现状跟想象中差不多,那就是四分五裂。阿育王之后,印度就再也没有自己统治自己的历史。一波又一波游牧军队从北方南下征服印度,主要是在印度北方的恒河平原建立政权,印度本土人的生存空间一直在不断被压缩,最后一直压缩到最南角和锡兰岛上,这就是泰米尔人。 但就是这些龟缩在南方的印度土著王国,也没有统一成一个政权,而是分裂成哲罗、注辇、潘地亚等多个小国。 而印度北部,唐僧曾经看到的印度,早已经面目全非。统治者是继月氏人、白匈奴人、突厥人、阿拉伯人、波斯人之后统制这里的阿富汗人,一个以阿富汗南部的伽色尼为中心,吞并了印度恒河以北地区的伽色尼王朝。如果此时突然进入现代,印度北部将跟阿富汗南部组合成一个国家。 印度惨遭这数不清的外来民族统治,是因为文化不行吗,倒也不是,印度文化都强势的可以进入中国,比如佛教。主要还是文化刚性不够,就好像宋朝文化一样,彻底消解了唐朝前的刚烈,转向柔韧。可印度文化跟宋文化相比,柔性有余,韧性又不足。宋人柔又不弱,韧性十足,扛过了契丹人、女真人两大强势民族,还抗了蒙古大半个世纪,连蒙古一个大汗都死在了战场上。 印度人柔到了什么程度,柔到了彻底丢失精神中的抵抗部分,彻底任命了。一代一代南下的游牧民族,并没有消灭印度种族,而是一直统治他们。印度诞生的婆罗门教,将印度人划分种姓,一代一代印度人都是农民、手工业者和贱民,而征服者一茬又一茬的骑在他们头上作为封建领主存在。即便一个个游牧政权消失了,但统治阶层还是这些封建领主。因此印度中下层社会中,依然是波斯封建主、突厥封建主、阿拉伯封建主和阿富汗封建主统治,换的只是最上层的统治者。当然这些封建主们,早就同化了,突厥人来了,他们就是突厥人,阿富汗人来了他们就是阿富汗人,后来蒙古人来了,摇身一变就成了蒙古化的突厥人或者突厥化的蒙古人。 真正没有同化的,只有这些泰米尔人。 此时统治南印度的,就是那个注辇,也叫朱罗王朝。算是一个朝代,因为他虽然统一了南印度,却没有能消灭另外两个王国,哲罗和潘地亚只是臣服状态,国土面积龟缩于一隅,却没有灭亡。 这个朱罗王朝此时还不算太衰落,距离他的巅峰期过去才几十年。巅峰时期,朱罗王朝统一南印度之后,一度击败东南亚的室利佛逝王国,疆域最大时包括印度南部、锡兰岛、苏门答腊岛大部、马来半岛大部等等。不过朱罗王朝兴起只是刹那间,很快就萎缩,如今依然只是统治南印度一隅,连锡兰岛都不在控制下。 而福建海商给李慢侯带来的,正是锡兰岛上的女工,也就是说压根不是印度人。漫说现在代表印度的,其实已经成了阿富汗来的回教王朝,即便李慢侯也认泰米尔王朝,跟这些锡兰人也没什么关系。 李慢侯一定要印度人,并非有什么种族歧视,而是他希望得到最好的织布技术,而最好的技术,永远在经济最发达地区,印度经济最发达的地区肯定是在恒河平原,而不是南部一角的泰米尔地区,更不可能是泰米尔的附属区锡兰岛。可他现在还不知道情况,他以为他成功引入了技术,拿到了黄道婆的成就。 更久之后李慢侯才彻底弄明白,这些人连锡兰岛的泰米尔人都算不上,而是锡兰岛的僧加罗人。僧加罗人跟泰米尔人有血缘关系,都是从印度南部迁入锡兰岛,但文化差异很大,僧加罗人信佛教,泰米尔人信婆罗门教。两拨人都在锡兰岛上建立国家,僧伽罗国和泰米尔国之间战争不断。这些女工,正是一群福建海盗从泰米尔人军官手里买来的奴隶,而他们付出的,是几件福建产的瓷器。 由于语言不通,还没有翻译,只能用手比划,所以交流起来十分困难,李慢侯很久以后才能知道这些真相。 所以他热情十足的培养这些他以为的印度人,后来以为的泰米尔人,最后才弄明白的僧伽罗姑娘丝织技术,刺绣技术,打算研发出新产品返销印度,那样他会死的很惨。 除了三十个女工,还有三十个男工,是种棉花的。李慢侯还以为印度人也是男耕女织,打算引进的是三十个家庭,不知道福建人怎么理解的,这三十个印度农民确实会种棉花,可跟女工根本不是两口子。后来李慢侯才知道,这些农民确实是从印度抓来的。而且他们不但会种棉花,他们也会织棉布,技术比那些女工还好。他们是在海边小镇向福建海盗兜售棉花的时候,被人给绑票了。 同样是无法交流,李慢侯不知道实情。通过简单的比划,指指种子,指指地,农民就能理解是让他们种棉花。 将上海周边最好的田地都给他们,他们也足够专业,棉田长势很好。如今刚过九月,陆续有棉花从壳里开裂,露出白色的微笑,他们小心翼翼将棉球摘下来。棉花不好伺候,从裂开到采收,最好不要超过七天。而且这些是种子,得靠这些原种扩大产量,每一个棉球都不能浪费。 他们摘了棉球,剥下籽,然后将花团收起来,这时候那些女工才有了正经工作。她们开始带着一批招来的以前会纺麻的妇女,用从印度(其实是僧伽罗)进口来的纺织机开始纺纱、织布。 第一批布织的并不好,不管是女工织的还是当地妇女织的都不好,逐渐逐渐就好了起来。第二批布看着就像样多了,李慢侯将布送给了两个公主试穿。也是做个广告,公主吗,喜好很容易被其他贵妇模仿,毕竟李慢侯早就将他们带歪了,她们没有普通的宋朝公主安分,动不动就要跟贵妇们搞个茶话会什么的。 今年的产量太小,李慢侯打算全留给公主,给他们制作各式各样的服装,冬装、夏装、秋装,让她们穿着到处显摆,独一份算不上,因为大理国也向大宋出口这种布匹,但依然很新奇。 等到了明年,一朵棉花里七八颗种子,一株棉花上有几十个棉桃,个别甚至能结出一两百个,因此明年棉花种植面积,可以扩大到几万亩,可以小批量生产棉布。 上海所在的松江地区本就是明清时期的产棉中心,地利得天独厚,生产出来的棉花,靠着上海港还可以大量出口,这是一个非常有前途的产业。 不出五年,棉纺织业就将是上海地区一项支柱产业,跟苏湖地区的丝绸一起成为上海港发展的基石。这也将奠定上海港独特的优势,很快会将江北的通州彻底比下去。因此此时是投资上海的最好时机,稍晚一点,就不可能用如此低廉的成本在上海圈地了。 第一百六十节 申城(3) 上海进行这些产业的时候,李慢侯并不在上海,而是制定了计划表,派人按部就班去做的。他根本走不开,战争都还没结束呢,他离开海州就是擅离职守,自己也不可能放心。 海州的发展瓶颈很快就到了,基本上关税收到三十万贯的水平,就停滞不前。哪怕李慢侯订立的进出口规则十分宽松,给了海商最大的自由,但有通州这些后起之秀模仿下的竞争,海州的极限很快到头。 而且很可能会慢慢下滑,因为登州、胶州也已经开港,已经开始截留海州到高丽的贸易路线。甚至开始截留海州跟辽东的销赃贸易份额。海州的地理位置真的太不利了。北有山东,南有江东,港口区位都比海州好了太多。 李慢侯推动起来的大航海经济,惠及不到海州,海州只能作为一个内贸港口,为其他海港提供货物,成为大港口的腹地。论区位优势,甚至不及涟水军,至少哪里还有淮河流域作为腹地,只可惜黄河南流,扰乱了淮河水系,这个优势也很难发挥出来。 当然海州要穷也穷不到哪里去,海边有盐场,内地大平原,水道纵横,交通便利,五百万亩土地,人口不到二十万,人少地多,而且灌溉系统发达,沃野千里,可以做到富庶,但很难发达。即便到了工业时代,这里大概也会发展滞后,因为缺乏煤铁资源,也很难成为工业中心。 就在李慢侯为自己辛苦经营数年的海州的前途,有些忧伤的时候,市面上突然涌入了一批白银,让李慢侯短暂的动心。 尽管在市场上抛售白银的势力做的很隐秘,如同走私一般,但李慢侯还是掌握了情况,因为大量白银涌入,市面上其他货币都会受到影响,铜钱陡然紧缺,连盐票、粮票的价格都抬高了。金价也在涨,就是白银在下跌,不用查就知道有人在抛售白银。 突然抛售白银,除非是手里的银子多的没处花,否则这种贵金属一般都是储藏起来的。 李慢侯明白,按照自己的消息,福建人在日本找到了银矿,并开采出来了。特意找到海州这个自由,又偏僻的地方抛售,目的还是走私铜钱。然后带去日本采购货物,冲抵跟金沙等日本高值产品的逆差。 李慢侯设立了专门的机构,专门负责采集从每一艘日本返航的商船上的信息,这让他了解了大量日本的情报。日本此时的情况,落后到跟李慢侯的常识有些冲突。一方面大化改新模仿唐朝,建立了中央朝廷机构。李慢侯还以为日本已经进入封建时代,跟高丽差不多。但社会发展这种进程,比想象中要复杂的多。日本人揠苗助长的结果,并没有让他们的社会进程直接拔高到唐朝的水平。 可能他们高层的智力水平已经达到了唐朝人的水平,但底层完全跟不上。日本没有铜钱,还以为是日本不会铸造,谁知道并不是这样。一个能从唐朝学会武士刀锻造工艺的民族,没道理学不会铸造铜钱,历史上他们还真模仿唐朝铸造过一批铜钱,可完全没用。因为日本经济还没发展到对货币有需求的程度,民间习惯以物易物。乃至日本国内的铜钱,完全是作为一种给贵族和官员发赏的工具。老百姓都以为铜钱是宋国产的,将铜钱叫做宋钱。 连印第安人都知道使用贝币呢,日本人竟然在以物易物,这确实让李慢侯没想到。 经济发展处在这种水平层次,显然不可能有太大的贸易需求,日本人对宋朝的商品,主要是他们的权贵需求。比如书籍,药材,丝绸,瓷器,都不是给普通民众准备的,包括日渐形成的武士阶层,此时还很落魄,甚至连一双靴子都穿不起。 民间不适用货币,同时也说明民间内部商品交易规模很小,普通农民可能满足于衣食无忧,不追求其他的享受。男耕女织就足够了,也不需要别人的商品。最多也就是食盐和铁器需要交易,而官府又学会了专卖,官府收税也不收货币,直接实物。 如此粗放的经济体系,显然不可能诞生出外贸商品,至少是优秀到足以征服大宋市场的优势商品。除了日本刀、折扇之外,也就是漆器勉强入眼,而这些的贸易规模都不大,反倒是木材规模不小,福建许多寺庙都是用日本木材建造的。福建人记载说“日本多产杉木、罗木,长至十四五丈,径四尺余,土人解为枋板,以巨舰搬运至吾泉贸易”。 可是木材是一种低值商品,同样不足以冲抵丝绸、瓷器、药品的逆差,日本人就需要出口金沙。于是在贸易关系中就形成了日本向宋朝出口贵金属金沙,宋朝商人向日本走私宋朝铜钱的贵金属交换现象。 由于日本白银流入,让李慢侯刹那间想到将海州打造成日本白银输入港的想法,可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海州发展不起来,是因为没有优势。用政策辅助,没有什么意义。更高效的做法,是在最有优势的地方进行最有优势的活动,海州的优势就是为其他港口提供粮食、原料,而不是自己作为一个进出口基地,那样是限制贸易的。 如今福建人在海州倾销白银,只不过是他们需要走私铜钱,用白银换铜钱,而海州开了这个口子。但不止海州开了,通州也开了。很快通州就会接过白银生意,海州还是发展不起来。 跟打仗一样,在海州跟通州进行贸易战,注定要输。但在上海就不一样了,通州有盐,有扬州等江北手工业中心;上海有丝绸,有苏湖这样的江南手工业中心;上海与通州的竞争才是对等的,两强相争,才能容易开发长江黄金航道的潜力。 所以看到这种情况之后,李慢侯立刻让侯东关注,告诉侯东,可以邀请这些福建人去上海倾销一下白银,上海哪里也可以大胆收集铜钱,哪里是公主的食邑,哪怕是朝廷的官员管辖,但公主罩得住。 一旦上海金融业发展起来,而朝廷又能跟李慢侯集团保持互信的话,李慢侯是不介意将扬州的粮票市场搬到上海的,毕竟苏湖熟天下足,粮票在上海更有发展潜力,扬州在盐业的优势地位更加突出。 这样,江南粮票,江北盐票,李慢侯的金融工具独霸两岸,财源自然滚滚而来。 放弃继续在海州低效的投入资源之后,李慢侯将下一个目标也没有放到上海,而是继续向北,转到了登州。上海的优势,不需要他可以投入,只需要将在扬州、海州试验过的商业管理模式逐步复制过去,上海就能发展起来。需要李慢侯投入精力的,正是登州。 这里本就是宋朝通高丽的贸易港,现在不仅仅有贸易地位,更有军事和战略地位。李慢侯需要登州这个后方,用来作为遥控辽东的基地。 作为基地的话,就需要李慢侯更强有力的掌控,目前登州知州虽然是他任命的姜滑,朝廷也承认了这个任命,补足了程序。但是毕竟没有藩镇更加自由,所以李慢侯希望至少将登州藩镇化。 于是向朝廷请奏,希望撤销徐豪藩镇,将徐豪镇抚使移镇到登州、莱州、潍州、密州四周,这四周密州是山区,面积广大,山地也广大,潍州很小,主要就是登莱比较有价值。用徐州、亳州两个目前对朝廷来说极为重要,位于江北到两京的通道上的州来换,很划算,加上李慢侯的理由很硬,那就是备边,登莱潍齐青等州都是直面女真人统治区的边境州郡,又很残破,用藩镇抵御,朝廷不需要往这里投入。 于是朝廷很痛快的就答应了,这样牛仲就移镇山东。对朝廷来说,这还是一个良好的模式,那就是可以逐步形成惯例,将难缠的江北藩镇逐步北移,让他们一直处在对抗女真人的第一线。李慢侯的请奏,开了个好头。 朝廷也知道,李慢侯对一些藩镇影响很大,包括林永在内的大多数藩镇,都曾是李慢侯的部署。现在朝廷里已经没人相信李慢侯是被林永这叛军头子架空的小受了,知道李慢侯一直就很强势,而且强势到可以统领林永、徐明这样桀骜不驯的西军叛将。 所以朝廷不但同意了牛仲移镇,看到李慢侯意图的赵鼎,还将沂州并入了李慢侯的藩镇中,并给李慢侯写信商讨是否可以让薛庆移镇。说是商讨,其实就是在征求李慢侯的意见。李慢侯如果同意,朝廷一纸调令,薛庆肯定就从了。不从朝廷就可以征讨,朝廷已经发现,薛庆是江北藩镇中最弱势的,而且十分依附李慢侯。赵鼎还表示,山东的兖州、齐州、淄州和青州也需要设藩镇,但朝廷已经不在开设新藩,如果薛庆可以移镇,可以用高邮、天长军两地,易山东四州之地。 第一百六十一节 东藩(1) 说实话,这笔买卖让薛庆自己选择,他肯定不同意,山东州县被女真人拉锯那么久,早就残的不能再残,高邮、天长军经过这几年恢复,吸收了十几万山东河北难民,以及回迁的本地人,甚至吸引了一些江南移民,已经恢复到战前,税收丰厚,土地肥沃,还卡着运河沿线吃用不尽。让他移镇,重新开发残破的山东州郡,他肯定没兴趣,他不是有大志的人物,只是一个有一腔血勇的小人物,危难之际,他可以挺身而出,但温柔乡里,他却不想挪窝。 李慢侯考虑良久,能将山东作为一个整体版块,控制在手里,当然最好不过。也就不怕金兵主力南下,这里进可攻退可守。守不住大不了放弃北部,退守南部沂蒙山区,很容易阻挡金兵南下。一旦恢复起来,这里又是最好的前出辽东的后方基地,如果能有整个山东为辽东提供支持,那么就能两头拉扯金军,金军南下,李慢侯就出兵辽东袭扰,金兵回援,李慢侯就从山东北伐,这是一个战略性的大机动优势,用船跟马来较量,船还是从海路直线突击,战马却要迂回一个渤海湾,这能一举改变战略上的机动力不足劣势。 所以他很快就同意了,于是薛庆不情不愿的移镇山东,得到了四州之地,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李慢侯劝他说,他在高邮、天长军的土地没人动得了,都是可以传家的财产。来山东不过是给孩子多赚一份,他儿女可不少。这么一说,已经失去斗志很久的薛庆,才慢慢开始打起精神。 不过他打起精神也没什么用,李慢侯给他推荐了一连串官员名单,薛庆自己的人都留在高邮,转为朝廷官员。因为他那些部下也跟他一样,不想来北方过苦日子,也没有给儿女多赚一份产业的想法,要赚的话,守着运河更好赚不是。 薛庆是迫于无奈,只能接受李慢侯的解释。他随便看了看那些名单,就一一任命。反正李慢侯推荐的人,能给他带来好处,肯定不会亏了他。而且让他自己做,其实根本就做不来政务,带兵还凑合,牧民真不行。 薛庆移镇之后,朝廷再次完全控制了运河,从运河南段的真州、扬州,中段的高邮、楚州,北面的徐州、南京,一直到东京,完全掌控在了朝廷手中。藩镇势力彻底离开运河,而且被运河一分为二,东面只有林永的通泰偏居东南、西边的其他藩镇都在淮西,北边的赵立只有一个陈留县,名存实亡。 代价是李慢侯的藩镇势力大大扩张,形成了江北藩镇集团一样的另一个藩镇集团,山东藩镇集团。不过在朝廷看来,这个代价是值得的,山东毕竟直面敌境,而且残破不堪。用山东换运河控制权,赵鼎这样聪明的人,很难不接受。而且将之前连成一片的藩镇集团,分割成了三个互不连接的区域,一旦有变,方便逐个击破。 山东藩镇化后,李慢侯在这一带的权势达到顶峰,现在的山东藩镇,可跟林永他们不一样,都是早就依附李慢侯的势力,是真正的自己人。连他们手下的官员,李慢侯都可以统一调配安置。 因此他可以一体化的操作山东大局,稳定局面的工作,之前已经完成。情况不好也不坏,不好是经济条件极其恶劣,不但人口不足战前的三成,而且被刘豫搜刮的濒临破产。刘豫搜刮的目的,一方面是穷兵黩武,想要南下吞了赵构的花花江山,另一方面则是北上给女真主子进贡,刘豫专门给老百姓设了一门什一税,用来专项给女真人纳贡,每年高达三百多万贯。对于完整的大宋来说不多,可对于一个残破的河南地区来说太重。 又要按时进贡,又要扩军备战,怎么办?靠税收是完全不够的,刘豫还做起了摸金校尉的勾当,把河南一带赵构家的祖坟都刨了,北宋历代君王的坟墓里,埋了太多宝贝,全都成了刘豫的军费,不然刘豫凭什么组织起几十万大军。 现在丧心病狂的刘豫走了,山东人的幸福小日子就来了吗?还没有,幸福要靠他们双手来创造。朝廷之前还没设藩镇的时候,就免了山东的赋税。李慢侯也没打算收,可要休养生息,也得好几年。人口恢复,更是得一两代人。李慢侯能做的,除了继续免除赋税外,就是尽量采用非常规经济手段,来帮助山东人。连开登州、胶州两港,还不够。山东有海州所没有的重要资源,煤、铁都有。 李慢侯决定鼓励开矿,矿产是工业的粮食,矿产开发本身就能带动一系列技术的发展,挖矿可以促进工程学发展,冶矿可以促进化学的发展。最重要的是,矿产是一项能最快速推动经济发展的产业,把地下的资源挖出来,立马就能变现。 于是淄川的煤,莱芜的铁,招远的金,这些本来就已经被发现的矿产,全部招募商人大肆开发。宋朝是一个处在小冰河期的朝代,所有才有女真、蒙古先后南下;宋朝的气温处于一个低区,因此刺激出宋朝的采煤业发展,技术也很成熟。但之前北宋采煤主要在黄河北部地区,在鹤壁的煤矿,竖井从地面可以深入地下四五十米,向四周开掘出总长一里多条采煤巷道,巷道内用油灯照明,还有完整的排水系统。这当然还很粗放,比如油灯照明,那是要命的。但不交学费,怎么进步? 如此危险的工作,普通人不愿意做怎么办,用战俘!战争中可俘虏了不少战俘,甄别一下,被刘豫征发的签军就免了,以前李成、孔彦舟的余部,统统扔进煤矿,这些人曾经杀人放火,甚至吃人肉,无恶不作。疯狂过后,想当良民,当然可以,不过李慢侯有更好的去处给他们之前,就只能让他们挖煤。 山东地区的矿产开采和冶炼,在宋朝居于全国领先地位,宋朝失去山东,后来的女真、蒙古都没能让山东采矿业恢复过来。 山东矿冶发达的原因,主要是这里矿产丰富,种类很多,容易开采。这也是李慢侯能想到的,最快恢复山东经济的办法。 经济不利的一面,可以用这些优势来弥补,有利的一面当然不能放弃。 山东人口下降了一大半,留下的都是一些土豪,土跟其他地方的土豪一样土,豪却比其他地方的土豪豪的多。 夹在女真人,刘豫,梁山好汉的夹缝中,还能活下来的土豪势力,想不豪也不行。因此这里的土豪各个都是真土豪,都建了堡垒,练了乡兵。李慢侯一一保留下来,而且给他们正式身份,小的是保长,大的是都保长,这让他们没怎么花功夫,就将山东堡垒化,保甲化。同样也不需要动员,他们就知道秋收后,粮食要藏到他们坚固的堡垒里。也学会了强敌来了就跑进山,强敌走了在回家种地的清野行动。 一系列操作完成,都快到年底了。 矿冶果然是见效最快的产业,不指望从其中征税,因此免税一年,许多从业者回归。 山东产铁的州县很多,最大的莱芜监是宋朝四大铁监之一,每年课税近二十万斤铁,产量高达六十万斤,仅次于徐州的利国监,居全国第二位。矿工是钻山高手,战乱中他们存活率甚至比农民更高,因此不少躲过战乱,开始重操旧业。 铁产出来了,李慢侯还从扬州招商,引来了不少工匠,让他们帮军队在这里就近打造武器、铠甲,扬州不少民间作坊已经发展到了很大规模,雇佣上百铁匠通宵达旦烧火锻铁,十分平常。他们从徐州购铁,打造各种工具。 武器是其中利润最高的,李慢侯可是他们的大客户,因为出得起钱,订购最精良的铠甲和兵刃,有一批合作伙伴,邀请他们,没有不来的道理,因此纷纷在山东开了分店。不但供应李慢侯的军队,接受维修的订单,而且还开始向辽东倾销。契丹两大王和渤海高永兴都舍得花钱投资军队。 战争期间,军火利润尤其丰厚,订单量巨大,由此带动了冶铁业的恢复。 采金就不用鼓励了,这东西天生自带吸引力。之前宋朝在登莱二州的采金量最多达到了九千多两,吸引当地人大量撂荒土地跑去淘金,这还是政府控制下的采金数量。李慢侯将金矿区分包给了一个个当地土豪,许多土豪本就是靠着金矿发财的。一年产一万两不在话下,一万两黄金折合十二万两白银,十几万贯铜钱,足以养活几千人的生计。如果作为补充,忙时种地,闲时淘金,几万人都不在话下。不过养活人不是现在该考虑的幸福的难题,没有人需要养活才是难题。 金矿最大的作用,其实就是吸引人。李慢侯又在江南大量张贴告示,鼓励北人返乡,朝廷也很支持,因为在朝廷控制的州县,也在实行这种政策,朝廷很希望开封府一带的流亡百姓返乡,好恢复这里的经济。北人不返乡,北方凋敝,南方不安宁,北人返乡,一举多得。 大量北人被淘金的消息吸引,开始在官府的帮助下,一路向北迁移。 第一百六十二节 东藩(2) 唐朝开元盛世时期,山东人口高达五百万,宋朝人口比唐朝更多,因此山东人口也不比唐朝少。 可李慢侯控制全山东后,通过让各地保长上报人口数据,发现人口已经下降到一百万出头,只有以前的五分之一。想要恢复起来,也不知道何年何月。人口年龄结构倒是很符合经济,因为老幼两头短,青壮中间长,度过战乱的人口中,绝大多数都是青壮年。 有一百万青壮,大有可为。人少地多,粮食便宜。桑麻盐铁都在快速恢复,通过登州出口高丽、辽东,甚至返销南方市场。通过一些不完整的数字,李慢侯发现,粮税可能收不上多少,但商税能收到不少,整个山东,经济商品化程度很高,一百万不可能有,二三十万还是可以收到的。 粮食、武器都能够在当地得到,因此在这里屯兵的成本很低。 李慢侯将手里能野战的精锐几乎都屯到了山东一带,沿着济河布置。而且各镇施行统一管理,牛仲的藩镇军,薛庆的藩镇军,都进行了重新整编。其实主要是牛仲军,薛庆来山东赴任,几乎是光杆司令,只带来了几百个亲兵,因为手下士兵也大多不愿意来,他也不想勉强,全都留给以前的老弟兄,让他们以后吃朝廷的皇粮,当朝廷的官兵。 李慢侯也没让薛庆重新招募军队,而是将辽东招募来的,前身是起义奴隶的破金军两万人划入他的名下,但只是打一个招牌,其他一应管理制度,都是跟李慢侯其他军队一致。 牛仲的藩镇军也是这样,其实牛仲的部队管理方式,甚至他的军队,都是李慢侯之前调拨给他的。他去徐豪做镇府,李慢侯给了他两万步骑,现在还是两万,新增的只是补充,没有扩编。 李慢侯打了这么多仗,奇怪的是手下没有名将。倒不是他限制手下的发挥,因为他向来主张充分放权。花马刘进了沂州,任由他在沂蒙山跟刘豫军队兜圈子,他打的很鸡贼,但也没什么华丽的胜利,只是保存了实力,保持了存在,而且也没持续多久,李慢侯就消灭了刘豫主力,沂州并入淮海藩。 除了没名将,李慢侯军队里书生还格外多。牛仲这些人帐下都有大量的书生,身份是幕僚,实际上大多数做的并不是出谋划策,能出谋划策那部分都作为精英,留在李慢侯身边。这些将领的幕僚,都是在进行大量数字化管理的小吏。通过他们李慢侯可以保持部队的战斗力,通过体重管理,抽查体能测试,让士兵的身体条件保持在一个战备状态,通过休放假,让士兵精神得到充分的休息。其他还有一大堆关于技术训练的标准,都需要这些兢兢业业的小吏来记录和控制。 也许正是因为管理过于规矩,让将领无法进行个性化发挥,因为士兵都是标准化的,一点都不个性,很难让军官个性起来。所以李慢侯的部队,打的仗不少,胜率并不低,可没有出彩的,好像都是呆账,都很稳,给人带不来惊喜,也带不来惊吓。 由于牛仲的部队跟李慢侯的藩镇兵一直就没区别,因此整编,整的主要是后勤,目的也不是抓权,反正之前牛仲就没有异志。合并后勤的目的,一方面是统一管理,提高效率,一方面是统一采购,降低成本。 唯一的漏洞,是张荣控制下的梁山泊周边地区。张荣是绝不会接受整编的,李慢侯也没有去浪费口舌。他对张荣的最大期许,就是关键时刻能帮他一下,打仗的时候能出兵帮他押运一下粮草就满足了。至于让张荣担纲大任,像江心洲水战时候,已经不需要了。因为李慢侯有自己的经过严格训练,服从性强的正规水军。海上,还有水师舰队,已经扩编到了两万人。 不过张荣同意李慢侯的马步军在他的藩镇境内驻扎,主要是沿河驻扎,这让李慢侯的防线没有漏洞,同时张荣也能不费一兵一卒保证自己的河防安全。他甚至十分主动的表示,愿意提供李慢侯驻扎在他辖境内的两万步兵的粮草,但军饷和装备他就不管了,这才是大头。 李慢侯也不计较。 张荣控制的梁山泊周边军州,十分关键,最有可能遭到金兵的攻击。所以在这里驻扎了两万步兵,修建了三十几座水寨。战时用战船、骑兵将这些水寨串起来,在后方机动,让金军无处下嘴。一旦金军突破,还需要张荣配合围剿,所以他不愿意跟张荣这种桀骜的人起任何冲突。 张荣当然也不想惹,甚至不敢惹李慢侯,李慢侯已经是山东事实上的老大。手下可战之兵超过十万,并且没有任何短板。从淮河两岸渔民中招募组建的水军已经有两万,还有两万可以随时进入河流的海边的水师,都是能打善战的精锐部队,披甲率极高。关键是手里有张荣无法组建的骑兵,有三千铁浮屠,两万轻甲骑,还有两万轻骑。精锐步兵四万,全都是一水的步人甲,披不动甲的他都不要。 总计马步水军十二万,天字第一号大藩镇,谁敢惹? 牛仲带马步各一万,步兵皆重甲,马兵是人披不过膝盖的半身甲,马驮轻甲;孙谋本是重骑统领,从辽东得到大量女真战马,装备了三千铁浮屠,手里新增一万辽东破金骑,也是人批半身甲,马批轻甲,敢跟女真人冲杀的硬汉;花马刘带两万轻骑,都是契丹马,其中一万人马都不披甲,取其巧劲,擅长奔袭,一万人批半身甲,马不批甲,主要采取迂回作战,关键时刻也可以冲杀。 而他张荣,虽然在梁山泊聚旗,附众三十万,刨去大批妇孺,其实不过十万,其中他本部也就三万,能有一万能打的精锐就不错了。凭这点实力,耍点诡计,打一下刘豫还凑合,对上女真人,只能往湖里一钻,跟女真人玩水战,陆地上根本玩不转。 张荣觉得,自己还是本本分分当一个梁山头把交椅来的实在,梁山外的事情,他懒得操心。打了胜仗也就那么回事,朝廷的封赏对于一个藩镇来说,没多大意思。打了败仗,还惹麻烦。 可身在梁山,外面的消息还是不断传进来,因为外面实在不安生。李慢侯这里倒是非常平静,但在西边,女真人跟岳飞、王德和丽琼那些人可没少打。 女真人从洛阳以西过河,切断河南跟潼关联系。防守岳飞后路的沿黄河州县,陕州和渑池的王德、丽琼部将溃逃,导致岳飞后路被断,在川陕都师的张浚向朝廷连发急报,要求王德、丽琼收复渑池、陕州,保护岳飞后路安全,但这二将阳奉阴违,不为所动。主力一直驻扎在洛阳,不肯出城一步。 最后幸亏岳飞部精锐,有一支打杨幺收复的水师,水陆配合过风陵渡,包围陕州,骑兵抢夺了解州出中条山隘口,从中条山跟黄河之间,夺路撤退。最后攻破渑池,才重新返回河南府。 金军解了潼关之围后,没有紧逼。在陕西依然保持对吴阶兄弟的压力,依然控制着整个陕西,吴阶兄弟被压制在秦岭隘口上,虽然守得住,却也出不来。西部战线重新进入僵持,而中路和东路都很平静。大概是因为辽东那边女真人抽不开身的缘故,如果能抽开身,张荣觉得女真人第一个要打的,不会是岳飞,肯定来找李慢侯的麻烦。 张荣这么想,并不是希望李慢侯倒霉,而是担忧。来打李慢侯,也就是来打他。可不打李慢侯,实在是说不过去。如果是他张荣,他肯定是要先收拾李慢侯,这厮太气人,已经在女真人的老巢杀人放火第三个年头了。从他抢了那么老些好马就能知道,肯定杀了不少女真人的妇孺,打破了不少女真人的城池。 但李慢侯就是这么讨厌,张荣想不出女真人怎么破这个局,抽不开身,没有任何办法。除非不要老巢,否则就只能在辽东那里纠缠。 张荣心想,只要李慢侯不从辽东撤兵,他就能一直睡上安稳觉,什么中路、西路的,都跟他们没什么关系。 谁都不知道,看似平静的战场下面,隐藏着多么激烈的压力。一旦爆发,后果难料。 李慢侯却看得清清楚楚,所以他向朝廷写了一份奏章,分析了一下战情,说东线和中线都不紧张,朝廷应该将韩世忠或者赵立部,分一部调去洛阳,李慢侯的理由是,金军下一次大概率会从河东和解州进攻洛阳,王德、丽琼兵力不足以应对。 朝廷大员们认真讨论了李慢侯的奏章,也认为在辽东战火平息之前,女真人不可能调主力南下进攻洛阳,能威胁洛阳的不过是迁居到河北的四五万女真猛安谋克户。 结果他们并没有加固洛阳防线,因为他们认为王德、丽琼两人四万大军,洛阳北面是黄河,河北是太行山,洛阳西面是黄河,河西是中条山,敌人要进攻洛阳,大军要翻山过河,很难建功。 于是他们选择抽调开封兵力,并没有加固洛阳,而是调去了四川。 在张浚的再三要求下,在赵立的积极请战下,朝廷将赵立调到四川,从四川进驻吴阶兄弟把守的入川要道大散关、仙人关等地,从这里出击,力图恢复关陕! 第一百六十三节 东藩(3) 前几年,每到入秋之前,赵构都下令老百姓把渠挖开,给田里放水,乃至民间也流传起了一个词叫防秋。 今年没有了。 山东人这几年倒是不知道防秋这个词,因为防秋开始的时候,山东已经沦陷。不过从今年起,山东人也得防了,秋倒不用太防,可冬天却很危险。 李慢侯面对一个新的难题,那就是山东不再是两淮,更不是江南,而是北方,山东的冬天,河水会结冰。 女真人的铁蹄,会踏过济河的冰面,畅通无阻的进入山东。十里一个水寨的密集布防,立刻变成了处处漏洞。 没有任何办法,只有坚壁清野。山东已经有很好的基础,各地土豪如今转成了官豪,都是官府认证的官员。最不济,也是保长一类的乡官,往往他们的庄子就是堡垒。因此坚壁不难,沿河八十多个水寨,就是八十多座坚壁。但是散乱各地的乡民,很难集合起来。之前吸引回来了大量流民,这些流民大量脱离旧秩序,很容易成为女真人的劫掠目标和粮草来源。 入秋之后,李慢侯就开始考虑这个问题,能编入保甲的自然最好。可大量撂荒土地上,有成宗族返回的百姓,他们可以编出新的保甲,大量零零散散回归的难民,却最难安排。因为始终是动态的,以目前的管理能力,很难追踪每个人的行踪。 于是只能动态化管理,尽可能让每一个老百姓都知道,冬天如果遇到了女真人,甚至只是听到了女真人的消息,立刻避往最近的堡垒。沿河有八十座水寨,都向老百姓开放。沿河各州县的州城、县城,也都是避难所。 接着是建立预警机制,十里一座水寨是最前沿,但却不是最前线,每座水寨都配属机动的游骑,经常深入河对岸活动,一旦发现女真人的踪迹,立刻赶往最近的水寨报警,水寨点起狼烟,凡是看到狼烟的百姓,立刻避入堡垒和水寨。 能做到防敌,才谈得上御敌。李慢侯有至少两万可以跟女真人野战的骑兵,但应对这种劫掠式的入寇,其实玩不过对方。女真人五十、一百规模的小团队战术,最能发挥他们的战斗力。机动灵活,进退自如。 不过沿河八十座水寨,大大限制了女真人的机动,他们要活动,只能在十里之内腾挪。一旦发现,李慢侯会让沿途骑兵立刻出击。配属了十只机动骑兵队沿河活动,每支一千人,怎么也能吃掉一百人的女真骑兵。 也不怕女真人玩花活,诱敌、打埋伏,这可是在山东内线,八十座水寨,既是前出的基地,也是后退的港湾,打不过就跑。 女真人大举入寇,就更不怕了,一万以上的女真人,做不到保密。也做不到完全机动,一旦缠上去,他们只能正面阵战。以李慢侯目前的兵力,已经不惧跟三万以内的女真人野战。遇到女真重兵,游骑先缠上去,甲骑、重骑、步兵批次跟进,最后进行重兵决战。 快过年的时候,沿河水寨的士兵们,已经开始准备。李慢侯也在改变,向时代妥协。他也开始尽可能让士兵带着家属。而不是严格拒绝军营中出现女眷,事实证明,带女眷并不影响战斗力,影响的只是机动性。历史上的农民军打仗,基本上都是拖家带口,因为都是从逃难的流民转为农民军。有一些农民军非常能打,比如张献忠的干儿子李定国,他的部队可以打败当时的八旗兵。 李自成这样的农民军领袖们摸索出来的方法是,将男女分营。男营作战,女营辅助,女营负责押运粮草,布置疑兵,壮壮声势。后来的太平军也是如此,而且更严格,甚至限制男女见面,将家庭拆散。就连人口少的西夏人也是如此,男人出城野战,女人负责守城。 李慢侯学不了农民军,也不想学李自成们被迫摸索出来的战术,更不需要学习西夏人,因为他的条件更好,不需要拖儿带女的四处流窜,也不用担心人口少到兵力不足。但他最终还是许可士兵可以带家眷,因为其他军队都这么做,韩世忠这么做,岳飞这么做,并没有影响战斗力。 尤其是对于这些驻扎堡垒,不需要机动的部队,李慢侯允许他们连女眷一起带进堡垒。这是一柄双刃剑,家眷在身后,士兵会死战,但也会投降。当家眷在身后的时候,他们对自身安危的诉求,开始下降,基本不会逃走,要么死战,要么投降。目前不太可能出现这种状态,因为金兵已经无法带给他们这种困境,他们有更好的选择,那就是打败金军,至少可以打退金军,没人怀疑他们做得到,这是一次一次胜利积累出来的信心。 视察了好几处,水浅、河窄,已经可以允许大队骑兵通过的地方水寨或附近水寨。发现了很多问题,经验还是欠缺,对水文情况的掌握不够,导致水寨的建设不够合理,没有设在最有利的位置上。但黄河改道,也让水文情况变得混乱复杂。原本的渡口,现在淤积了,原本的河滩,现在可能变成了渡口。 已经下令各个水寨调查情况,收集资料,明年一定要调整一下水寨布放,甚至增加一些水寨,彻底堵死大队金军突袭的漏洞。 除夕前李慢侯才回到历城,这是后世的济南城,别名泉城。 刚进后衙,就听到一声声丝竹之音,问过门卫,说是小娘子来了。 大步走到卧室,果然是张妙常,在弹着琵琶。还有两个新罗婢在忙里忙外,收拾着。 “公爷回来了!” 张妙常放下琵琶,屈膝行礼。 李慢侯摆手示意两个新罗婢继续忙,不用管他。 对张妙常道:“就你一个人来了?” 张妙常笑道:“公爷还想让谁来?” “我儿子呢?丫头呢?” 晏贞姑给李慢侯生了长子,如今已经四岁了,正是顽皮的时候。金枝生了一个女儿,小一岁,非常刁蛮,常把哥哥打哭。金枝一心要一个儿子,已经怀上,现在小心的很,从怀上开始就在安胎,都三个月了。 张妙常道:“李靖跟他娘去杭州看他外公,今年不跟你过年。宝妹跟夫人在海州,也不来跟你过年。你要不想让我来,我马上就回去!” 长子起名李靖,靖康的靖,如果再有一个,肯定就叫李康了。女儿叫宝妹,大名李姝,做个淑女就好,不过看来没什么希望。 “你来了也好。你家人我一直没得到消息,你自己多操心一下。” 李慢侯道。 张妙常是山东人郓城人,自幼被卖到开封,那年才三岁,还没有大名,家人很难找。 说道家人,张妙常果然有些失落。 “找不到就算了。出门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们估计也不想找我!” 这完全是自我安慰,哪有女人不想娘家人的,找不到的可能很可怕,大概率是死了。 死了如果能找到坟,都是一个很好的结果,如果连坟都找不到,都可能被别人吃了。 李慢侯收复山东之前的几年,山东就是人间的活地狱。 “你家还记得吗?” 李慢侯问道。 张妙常摇摇头。 她只记得他爹叫张全,家里排行老二,老大是谁,她都没有任何印象。山东郓城,名叫张全,这就是全部信息。 这事只能慢慢做,还不方便大张旗鼓,因为如今李慢侯权势通天,在山东只手遮天,大张旗鼓的去找人,恐怕能找到一群假亲戚。张全这种姓名,在郓城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而且郓城是张荣的藩地,张荣可以让李慢侯驻扎马步兵,但却不允许李慢侯在哪里派官员,张荣手下一堆大小头目都没处安插呢。 所以只是悄悄的派人去探查,连张荣都没通知,省的这土匪头子玩什么猫腻。 “不说这个了。看看,我们山东人可给你送了不少东西呢?” 快过年了,屋里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礼品,大多是一些土豪送来了。 “这字画谁送的?” 有几幅字画,李慢侯看了其中几张不错。应该是当地文人送的。山东在北宋是人口殷实的富庶之地,文风兴盛,出了不少文化名人。 “这是辛家送的!” 辛氏是济南大族,辛弃疾就出自这个家族。 这是一幅闻鸡起舞图,画的很有功力,但还有些稚嫩,流于表面和技巧。 辛弃疾家族是一个庞大的宗族,但此时还只能称之为大族,他们自己也不敢称望族。辛弃疾后来解释说,他的祖父辛赞,因累于族众,靖康之变时未能随宋室南渡。后来给金国当了官员,先后做过谯县、开封等地的官员。 辛弃疾父亲死的早,是祖父辛赞养大的,也是祖父教育出来了。辛弃疾说他祖父常常醉里挑灯看剑,时时刻刻都在图谋恢复,甚至还派年幼的辛弃疾去过金国都城查探情报。 这些辛弃疾的片面之词,肯定有夸大的成分。真的洁身自好,辛赞就不会给金国当官。但人心所向,肯定还是希望宋朝统治的。不然培养不出辛弃疾这样的孙子,而且辛家整个宗族起义,后来随辛弃疾南下。 只是这个家族在靖康之难的时候,显然还不够强大,祖上在唐朝的山东做过官,因此迁到了山东。在宋朝,辛弃疾的高祖只做到了儒林郎的官职,这只是一个九品小官。因此辛家算不上名门望族,虽然比地方土豪强一些,也只能说是地方名门,还不够旺。 等到了辛弃疾长大,辛氏家族已经成长到能够训练族兵,发动起义的程度,显然在山东破碎之后,辛氏反而发展壮大。 “这首词不错。生当为人杰……这是李清照写的!李先生回山东了?” 没看署名,李慢侯就认出了李清照的诗,太有名了。 有名道张妙常一点都不意外李慢侯竟然听过李清照的名字。 第一百六十四节 东藩(4) “是易安居士派人送来的。” 张妙常肯定道。 李慢侯问道:“李氏也迁回来了?” 张妙常摇摇头:“李氏人丁凋敝。赵氏倒是迁回来了,但已经容不下易安居士。她现在孤身居于旅舍中。” 李慢侯道:“可怜啊。那你去安排一下,帮她买一座院子吧。常去走动走动!” 对李清照这种人物,李慢侯当然会心向往之,虽然有各种各样的缺点,可人哪有完人,不管怎么说,这都是这个民族顶端的精华,活着是一个名人,死了是一种精神。 “李清照怎么会写这首词给我?这不是写给她丈夫的吗?” 李慢侯疑惑不解。 李清照嫁给赵明诚,李氏人丁凋敝,赵氏却人丁兴旺,是山东有名的望族。赵明诚兄弟多人都在朝为官,这个赵明诚最有名,原因更多是因为他娶了一个老婆叫李清照。可即便没有李清照,赵明诚也会是一个文化名人,因为他是一个金石学家,算得上是李慢侯的同行,喜好收藏。 只是赵明诚胆小,靖康之难前,已经从太学生入仕,做了官员。跟李清照两人,收藏了大量古玩字画。靖康之难发生的时候,赵明诚刚好去南方探亲,躲过了一劫。然后朝廷任命他为江宁知府,当时人心惶惶。金兵打到长江,江宁府里有守军将领预谋反叛,赵明诚手下军官发现告知赵明诚,赵明诚没有任何理会。手下自己准备,当反叛发生的时候,立刻就镇压了。结果发现找不到赵明诚了,原来赵明诚自己从城墙上爬绳逃了。 这样的行为很让人不齿,朝廷贬他去湖州当知州。这时候李清照已经带着大量家产南下避难,赵氏是名门望族,有能力整家迁移。李清照带去了她跟赵明诚收藏的十几车财物,赵明诚要去湖州做官,李清照问他,如何遭遇不测怎么安排财物,赵明诚回答,若逢不测,先丢辎重,再弃衣物,然后依次是书册、卷轴和古器,最为珍贵的《赵氏神妙帖》不能失去,只能与李清照共存亡。 两人南下到了乌江,李清照做了这首一生中唯一的豪放诗: 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这诗是出于对丈夫逃亡的感慨和讽刺,赵明诚听了很沮丧,不久就病死了。因此有人说李清照用一首诗杀了丈夫。 这已经是李清照五年前的诗作了,现在送给李慢侯,有些不吉利。 “可能是思念亡夫。” 张妙常说道。 这也不合常理。李清照如今名声可不好,作诗杀了丈夫,不久就改嫁给了绍兴一个叫张汝舟的小官。婚后发现,这个张汝舟是图她的字画,以为她很有钱。但李清照又不肯把收藏拿出来变卖,张汝舟对她拳打脚踢。李清照发现张汝舟的官是骗的,举人身份是伪造的,于是告发丈夫。妻子告发丈夫,也要跟着坐牢,她宁愿坐牢,也不想被人虐待。 李清照只坐了九天牢,就被綦崈礼解救。 李慢侯道:“可能是想激励我要做个人杰?” 张妙常道:“哼。公爷还不是人杰?公爷是大大的英雄!” 李慢侯哈哈笑起来,当英雄当然爽。 老实说他也切实感受到了山东人的敬意,所过之处老百姓翘首以盼,那种炽烈的目光,和崇敬的态度,很容易让人飘飘然。大概因此让一些精英开始担心起来,辛家送来字画,希望李慢侯像祖逖那样闻鸡起舞,不要懈怠。李清照送来诗作,希望李慢侯做个人杰,大概是不擅长豪放诗词,所以就送了一首旧作。 “李先生以前的收藏大多毁了。你安顿好她后,顺便拜访一下。如果先生有意,资助她把收藏重新找回来。” 李清照夫妇的收藏,之前在山东有十几库房。赵明诚在山东做了几年知州,俸禄丰厚,但也不可能搞太贵重的收藏。大多是一些不花钱的,比如大量的碑帖。金石古玩,都不是流行的,却很有考古价值。对石器时代、青铜时代的古物的研究,就是这段时间开始出现的学科,算是宋徽宗宣和盛世文化的发展成果之一。 有小妾在,这个年过的才像个样子。客居异乡,独自过年,这种经历李慢侯不是没有,也就那样了。稍微有些孤苦,但有动力在,也就不觉得苦。 今年在山东有些特殊,过了除夕,正月里访客不断。 大多是一些自己的僚属,许多跟了李慢侯数年的幕僚,如今走入官场,山东地区十个县中有九个县的县令出身李慢侯的幕府。十个州至少有五个州的知州,是他的幕僚。 形成这种情况,主要是李慢侯手里能用的读书人,大半都是山东人。以前在扬州的时候,开始有书生加入他的幕僚,当时比较散乱,河北流落的读书人,山东流落的读书人,本地破产的读书子弟都有。后来到了海州,加入幕僚的就主要是山东人,因此幕僚中十个有七八个是山东人。 大多数并不是名门望族子弟,名门望族子弟再落魄,也有归处。大多数是一些中小地主家的子弟,跟了李慢侯数年,学到了数字化管理的经验。李慢侯拣选其中的佼佼者,送入地方任官。而且尽可能的安排到他们本地,让他们可以利用本地的人脉关系。很显然,这些中小地主家的子弟,只要宗族关系还在,宗族也能跟着更上一层楼,土豪成为名门,名门变为望族。 除了这些地方主官,各地的主簿之类的财政官员,更是出自李慢侯的部下,他是藩镇,军政一体,整理后勤的时候,就将山东能控制的各州县财务官员全换成了军队主簿。 这些人,在历城(济南)周边的纷纷来拜年,更远的则派人来送礼。李慢侯来者不拒,但挑出其中稍显贵重的退回去,附书信一封,告知不得送贵重之物。 所以他收到的,大多是一些土产。 除了这些幕僚,当地一些名门望族也来走动。地方豪强跟藩镇亲近,对朝廷来说,肯定是有顾忌的。因此一些名门望族也选择保持距离,比如綦崈礼家族,如今綦崈礼是翰林学士,而且很受赵构信任。綦家是山东最顶尖的那几家,早在南北朝时期就在山东扎根,并且因为功绩,被皇帝赐姓綦连。綦氏自称来自彭城的汉人,考虑到南北朝时期北朝的胡人身份,他们很可能是鲜卑人血统。后来北朝汉化,綦连改姓綦。到了赵宋朝,綦氏已经是山东望族,綦崈礼之前,多人为官。 赵构南逃他们选择南渡,但这样的大宗族是走不完的,也留了一批旁系。 同样的高密赵氏,也就是李清照的夫家赵明诚家族。这个家族同样显赫,赵明诚的父亲赵挺之跟蔡京一起当朝为相,而且跟蔡京斗了很多年。 当时有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叫做傅察,也是名门之后,名臣傅尧俞从孙,傅尧俞是王安石好友。傅察十八岁高中进士,蔡京榜下捉婿,派儿子亲自去找傅察,想招他做女婿,傅察却看不上蔡京为人,虽然蔡京是事实上王安石一党的继承者,因此傅察拒绝。赵挺之听说之后,将自己的小女儿嫁给傅察。这个傅察靖康之难前,傅察奉命出使金国,路上被斡离不拘押,要求他下跪,傅察认为自己是国使,不该拜斡离不,最后被杀。据考证,是第一个死于女真人刀下的官员。 因为赵挺之的原因,赵家不但是名门望族,还是一个宰相门第。 而赵家就派人送礼,向李慢侯示好。 除了赵氏,还有大量官宦家族都表达了善意。 并非完全为了攀附,原因很简单,人心所向。李慢侯来山东之前,山东真是一片炼狱。跟河北一起被女真人侵略,但却一直没有平静下来。不管是内部的反抗也好,外来的劫掠也罢,不平静,对人类来说就是灾难。为了活下去,人吃人都变成了普遍现象,不仅仅是那些梁山好汉吃人,忠义之士也吃人。 现在在李慢侯手下,做知州的那个范温,就是一个以人肉做军粮的“义士”。有人考证过,“两脚羊”这个残忍的名词,最早就出自宋朝,来源就是范温。宋朝人庄绰在《鸡肋编》中描写“自靖康丙午岁,金狄乱华,六七年间,山东、京西、淮南等路,荆榛千里,斗米至数十千,且不可得……人肉之价,贱于犬豕,肥壮者一枚不过十五千,全躯暴以为腊。登州范温率忠义之人,绍兴癸丑岁泛海到钱塘,有持至行在犹食者。老瘦男子谓之饶把火,妇人少艾者名之下羹羊,小儿呼为和骨烂:又通目为两脚羊。” 这个范温,在历史上坚持抗金,行为当然正义。可是军队无粮怎么办?用人肉做军粮,把人做成腊肉。最后坚持不下去,从山东乘船南下杭州,吃到了杭州,人肉军粮还没有吃完。 范温之所以能用人肉做军粮,因为山东地区,至少是某些地区,活人已经开始被当做牲口买卖,价格还比不过真的牲口。肥壮者才能卖十五贯。而粮食一斗,高达数十贯钱。这种现象在靖康之后,持续了六七年,正好是李慢侯收复山东前夕。 第一百六十五节 征辽(1) 因此李慢侯到来前,山东人见过地狱。不排除那些没能逃走的世家大族也有沦落到这种地步的,他们即便有存粮,也支撑不了六七年。当然他们比普通老百姓好得多,他们的家人可能不会沦落为两脚羊,但惨象深深的刺激了他们。 李慢侯携大军而来,不但收复了失地,还带来大量粮食。淮东数年丰收,李慢侯囤积了大量军粮。收复山东之后,救济粮就发了上百万石。让山东人彻底摆脱了人吃人的地狱,如今经济复苏,山东自产的粮食都已经吃不完,粮价比南方更贱。 活下来的人,对新统治者的情感,是非常深刻的。这种感情跟“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的心态关联在一起,哪怕李慢侯是一个藩镇,人心中也有一杆秤,知道谁才是他们的救星。不是在临安那个随时准备逃跑的皇帝,而是在济河边随时准备杀敌的藩镇。 类似感激的话,李慢侯已经听的太多,普通乡民口中他听到过,士大夫口中他听到过,已经听的觉得不真实了。 他也早就不会因为这样的感激而高兴,反而对这种深刻的感激之情背后的惨剧,充满同情。这是一种比开封之围,女真人挖棺材做马槽,臭闻百里更残酷的地狱,这是一个把活人摆上肉架的活地狱。 现在从这个地狱里挣扎存活下来的人,是最不想重新堕入那个地狱的,他们是最不想李慢侯离开的人。 因此不管是平头百姓也好,豪门世家也罢,都是发自内心的对李慢侯藩镇拥护。很害怕李慢侯变得堕落,抵挡不住女真人的铁蹄。 这种感激之情,像以往一样,被李慢侯这个算计人心的家伙利用,在山东招募了三千读书人。让他的幕府规模变得前所未有的庞大,而之前,用了五年时间,他的幕府最多不过三百人,不是不肯招,而是招不到。 山东人对他的感情,让他拥有了可以号召山东精英的号召力,大大扩充幕府的同时,管理效率得到大幅度提升。而且跟山东士族之间,建立起了密切的关系。 上面,是十几万军队组成的藩镇武力,中间,是上百幕僚出身的地方官员组成的地方政权,下面,是无数士族土豪构成的乡村保甲,李慢侯如今在山东的控制力和组织力,远超北宋朝廷任何时期,甚至已经恢复到唐代府兵的动员能力。登高一呼,几十万经历过地狱的乡兵就能动员起来,其中能打的不下十万。以防冬为名,李慢侯派出数以千计的军官,派到各地的保甲中,将乡兵们组织起来,进行正规训练。不用一分钱军饷,坐拥几十万军队。 这让李慢侯甚至有些盼望女真人入寇山东。 只可惜过了正月,也没见到女真人的影子。 李慢侯知道,这是姜滑的功劳,一定是姜滑在这个冬天,成功拖住了女真人。 去年夏天,他只给姜滑派遣了三万人,步骑水军各一万,让他想尽办法拖住女真主力,姜滑做到了。 有姜滑的拖延,女真人没能入寇。河面上的冰还没有融化,但冰面下已经有了哗哗的水声,战马已经不能过河。 李慢侯相信,去年冬天姜滑肯定过的很不容易。辽东的冬季不是那么容易适应,经历了三个秋冬的厮杀,女真人肯定已经知道姜滑的老巢在觉华岛,无论如何女真人都要拔出这颗钉子。因此去年的觉华岛,很可能发生了一场大战。 大冬天里,跟女真人搏杀,想想就很困难。但是李慢侯一定要在这时候坚持在辽东保持存在,因为他一直坚信这能起到战略作用,他现在已经十分清楚,在燕云地区,女真人对契丹人进行了一次残酷的清洗,几乎整个燕云的契丹人甚至大量汉人遭到了屠杀,所以今年兀术在淮西的军事进攻,只能征发大量的契丹“少年兵”,因为青壮几乎都被女真人杀光了,这些少年兵来自北方草原地区,那些被女真人杀怕的部族。 这意味着燕云地区十分空虚,如果不是女真人是游牧民族,拥有机动优势,战略形势其实应该已经转入宋军全面反攻阶段。可惜宋朝朝堂暗弱,即便知道这些情况,赵构这样的领袖也不敢发动反攻,但女真人不敢不有所防备,所以他们还是在兵力捉襟见肘的情况下,依旧主动进攻,但人力短缺的情况,反而被彻底暴露出来,因为他们只能大量使用不太放心的契丹少年兵。 这让李慢侯相信,他在辽东的牵制起到了极大作用,不然跟随兀术南下的,可能就不是大量不成气候的契丹少年,而是身经百战的辽东女真兵。因此李慢侯更加坚定的要在辽东保持牵制,尽管很困难,但女真人更困难,主要咬牙挺过这段最艰难的时光,接下来,女真人恐怕连调动契丹人南下的兵力都不会再有了。 但辽东苦寒,冬季冰封,无法给姜滑提供太多支持,李慢侯能做的,只是在春夏之际,往那里运送足够多的粮食和武器。目前还没有消息,要等到消息,至少要到暮春。到时候才能有辽东的海船南下,带来冬季的消息。 正月里,辽东还没开化,那群福建人的海船就来了,福建人的商船进出李慢侯的藩地已经是常态。已经不是一批人进出,而是带来了大量其他势力。三教九流都有,其中肯定有海盗。 不过这次他们没带来辽东的消息,也没像之前那样去海州,而是直接来了山东,并且跟山东豪强范温接上关系。范温一直在海上抗敌,以前也是一个海商兼海盗,两路人走到一起,一点都不奇怪。 正月里来,肯定不能空手,福建人也是来送礼的。礼物比较特别,是一块土地。 “献地?你们想要什么?” 一个脸上多处伤疤的福建人坐在李慢侯面前,听到问话,立刻站了起来。 “我们大当家的想在山东炼银、炼铜。还想在这里雇几个工人去日本!” 李慢侯看着疤痕脸,一看就是凶人,个子不高,眼神中透着精明,或者狡诈。又让人毫不怀疑他时刻做好了拔刀的准备。这让李慢侯想到了林吉吉那个凶悍的纲首。 这些福建海盗,大概是目前宋朝最凶的一伙人,他们打劫的对象,主要是沿海的大户,藩国的贡船,这些对手可不会坐以待毙。 “炼银?炼铜?隔行如隔山,看来你们不会玩这个啊。” 福建人叹了口气:“谁知道银子挖出来,还要炼?倭人根本不会炼,我们也不会。” 李慢侯道:“福建不是有很多银矿?你们为什么要从我们这里雇人?” 福建人道:“福建是有银矿不假,可我们插不上手。好容易找到一家银矿,拜托他们帮忙炼银,但是太狠,刮走了我们太多红利。让我们从日本采银矿都划不来。不炼吧,又舍不得那银山。” 石见银山是一座宝山,日本人最早记载的采炼行为,是在延庆2年(1309年),距离靖康时期八十年。这是有文字记载的,实际时间肯定更早。福建人说他们去的时候,就有一些当地人在挖矿,露天的银脉,找最纯的银块。大规模开挖根本不划算,因为要提炼。而整个日本都找不到会炼银的矿工,他们只能将银矿挖出来,用船运回福建,偷偷找人帮忙炼,结果还被福建老乡坑的亏了本。 日本人真正开发石见银山,还是一个豪商用了将近十年时间,从中国,也有说从朝鲜引入了吹灰法之后,银矿才能大规模生产白银。而这种方法,唐代之前就有了,只可惜日本人一直没学到手。 李慢侯道:“雇人不是不行。但不能强绑,得自愿。这事我亲自管。” 福建人道:“这是自然。绑去了不出力也不行,说实话,我们从福建也雇了几个矿工。都是学徒,不会看矿,只会挖山。” 开矿是一门学问,牵扯到工程学,此时只能靠经验。 李慢侯道:“巧了。我不久前听说莱芜银山铁矿,有一群老矿工找不到活干,你可以找他们试试。不管金山、银山还是铁山,他们都能挖。” 银山铁矿早在汉代就开始发掘,唐朝时候尉迟恭甚至带兵在这里大规模挖矿,当然那时候他们图的不是铁矿,而是价值更高的金银矿,为什么叫银山铁矿,就是这里矿产复杂,各种伴生,其中就有银。 福建人道:“其实我们已经找到人了。怕公爷阻拦,这才来求公爷。” 海盗再厉害,毕竟是下层,人脉上跟官方根本比不了。而且一旦离开了大海,其实他们只是社会的底层。上了岸,一个小保长,都能拿捏他们。 李慢侯点头:“也罢。把人带来,我问一问话。” 福建人刚走,李慢侯的神色立马就严肃起来,让范温留下。 “范大人。这图可靠吗?” 福建人来献地,送的是一张图,从高丽人手里买来的舆图,高丽人称作咸州九城,女真人称作曷懒甸。具体位置是朝鲜半岛东北的咸州往北,快延伸到海参崴的沿海地区。 这个时代,高丽人的国土还没有扩张到鸭绿江,主要集中在南部,北部绵延的山区,一直都是东北女真人的地盘。这里的女真人,属于长白山女真的一部。之前为了争夺这里,高丽跟阿骨打进行了长期战争。 阿骨打统一女真人之前,女真人分为无数个原始部落。阿骨打所在的完颜部,只是其中一部。但逐步开始联合,长白山女真长期以来,一边向辽国臣服,一边也向高丽人纳贡,这是女真人的常态。夹在强权之间,向各方臣服,跟各方都做贸易,交换生活用品。 发现曷懒甸女真开始向完颜部进贡之后,高丽人担心越来越强大的女真部落联盟可能威胁到他们的东北边境。于是先是派人拦阻曷懒甸女真跟完颜女真之间建立联盟,当时是阿骨打的父亲劾里钵做完颜部首领。派人交涉了四次,高丽人也没有让步。 劾里钵死后,阿骨打的哥哥乌雅束继位,继续跟高丽人交涉,同时开始强行吞并曷懒甸女真部落的过程,派出了军队威逼利诱。其中跟曷懒甸女真别部乃老等部发生了战斗,一些女真人归顺了完颜部,一些则投附了高丽人。 高丽人也决定强势出击,阻止完颜部将势力范围扩张到自己边境。先是扣押来谈判的女真人使者,接着出兵攻打那些投附女真联盟的曷懒甸部落。结果被完颜部将领石世欢打败,死伤惨重。接着高丽人用计,假意和谈,偷袭杀了女真部落的一些酋长,女真群龙无首。接着高丽人摧毁了投靠完颜部的曷懒甸女真人,高丽人声称,这一战斩女真军6000余人,俘虏1000余人,攻破村庄130余座,如果是真的,这就是女真人崛起历史上,损失最惨重的一次战争。 之后高丽人在曷懒甸境内筑了九座城池,分别是咸州、英州、雄州、福州、吉州、公峻镇、通泰镇、崇宁镇、真阳镇。对于高丽人摧毁曷懒甸女真的事实,完颜部内部产生了激烈的争论,有的认为曷懒甸太过遥远,还要翻过长白山,出兵不利,阿骨打坚持要打,认为如果不管曷懒甸部女真,那么其他部女真也将不在服从完颜部。 于是女真人开始收复之战。这一战打了两年,女真人攻不破高丽人的九城,就在九城对面修筑了另外九城,出则进攻,入则防守。而且围点打援,让高丽人损失惨重。最后不得不放弃九城,跟女真人达成合约,归还了那些投靠高丽的女真人,并在之后几十年间,为这些投附之人的归属,双方一直有龃龉。高丽人也一直图谋夺回曷懒甸,直到几年后听说阿骨打竟然打败了辽国,这才选择了放弃,并且开始向女真称臣。 曷懒甸地区,一直在女真人手中,后来蒙古灭了女真,就归属蒙古。直到朱元璋灭了蒙古,朝鲜人向明称臣,声称曷懒甸是他们的故土,实际上他们只控制了两年,但朱元璋没有深究,就允许朝鲜人吞并了这块地区,朝鲜的国土才第一次扩张到了鸭绿江。而之前,他们只是在鸭绿江口有一块立足之地,还是趁着辽国灭亡占领的。 福建人送来的,就是高丽人修筑九城的地图。 李慢侯对此很重视,倒不是对阻止高丽人北扩有什么情节,实在是认为这里很重要,既然阿骨打可以为曷懒甸跟高丽人长期争夺,李慢侯如果占据了这里,肯定也可以长期争夺。而这里距离女真人的核心,可比辽东远多了,在这里开战,女真人的消耗更大! 第一百六十六节 征辽(2) “真假不知道。朱大当家的船队去过那里,跟高丽人和女真人在那里做过买卖!” 范温说道。 李慢侯点点头,高丽人跟女真人自曷懒甸之战后,保持了长期的和平,和平时间已经超过了二十年,一代人的和平,足以让两国边境地区变得没有戒备。 而且高丽人跟他们之后的朝鲜人不一样,很热衷于贸易。高丽的港口上,甚至常年有阿拉伯的船队进出。后世韩国学者认为,高丽的开京是当时世界第一大港口。 “朱聪亲自去过那里?” 李慢侯问道。 范温道:“他手下去过咸州。说是没有城防,城门日夜不闭。” 李慢侯点头:“那你告诉朱聪。要献地就给我拿下来,拿下咸州城,我保举他做知州。甚至让他在这里开藩,那时候他就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管的了他!” 几天之后,朱聪手下带来了十几个矿工来见李慢侯,李慢侯跟几个山东矿工单独聊过,他们都是冲着福建人给的钱,自愿去日本帮忙开矿的,他们不是苦力,而是矿头,苦力是日本人。他们将帮忙找矿脉,开采,冶炼。福建人给了他们每人三百贯的安家费,并且承诺每月给十贯钱。 尽管献地还没有消息,李慢侯也没有阻止福建人带走这些矿工,开矿是开矿,献地是献地,这是两码事,即便不献地,李慢侯也不会拒绝他们去开采日本的白银。不然李慢侯也不会把消息卖给他们,只是有些奇怪,他们竟然迟迟没找到别子铜山。只能说,开矿这件事,找海盗去做,没有找对人。 日本有铜,一直到清朝乾隆年间,都是中国人铸钱的主要来源。乾隆时期,日本人开始大力限制出口铜锭,乾隆开发了云南铜矿替代。显然云南铜矿的开发潜力同样巨大,这件事也可以做一做。云南现在属大理国,虽然也是异国他乡,但陆地相通,云南铜矿的开发难度肯定大于日本的铜矿,不然不至于迟迟开发不出来,还要从日本进口。但技术肯定具备了,让大理国开铜矿发财,也是一件好事,让他们可以更紧密的绑定在大宋的经济链条上,没准能推动统一进程呢。 将事情跟侯东商量一下,让他派人组织矿工,前往大理国寻找铜矿。不图谋利,只图找到铜矿来源,解除宋朝钱荒。 春季凌汛到来后,李慢侯才彻底解除山东防冬警报,各地的乡兵开始解散,该干嘛干嘛去,劳动力缺乏,各行各业都需要人,百废待兴,不可能把人都集中起来训练。每年冬天进行一次集训,就当特殊的窝冬方式了。 这个冬天,张妙常长袖善舞,跟山东大大小小的贵妇打的不亦乐乎。上有李清照这样高雅的,能力压一众男子的文坛才女,下有范温小妾这样的豪杰妇孺。张妙常跟她们通信,邀请他们来国公府小聚,喝茶、品酒,鉴赏艺术品,展示纺织品、饰品。 这些新老贵妇们,也愿意跟她来往。因为张妙常毕竟是山东人,她的家人找到了,父母早死了,坟墓还在。而兄弟姐们不知所踪,只找到了几个远亲,也是早就不来往的。附近几个刚刚逃回来的乡亲告诉张妙常,他爹卖她是因为他母亲病重,最终也没有救活,一年后就死了,那时候张妙常大概四岁。他爹第二年也死了,那时候张妙常五岁。他的兄弟二人,姐妹一人,只有一个哥哥成年,靖康二年金兵过境,就在也没人见到他了。 张妙常虽然没找到家人,却公开了自己山东人的身份,于是山东豪族就对她另眼相看。这就跟晏贞姑在扬州的身份一样,作为权贵家眷,是有特殊作用的。山东就相信,一个山东女子在东藩府中,就能帮到山东。甚至綦氏这种名门望族,在官面上,跟作为藩府的镇抚司不公开来往,私下却不组织妇人跟藩府贵妇来往。 张妙常也很适合这种场面,不但经常在历城举办聚会,也常常受邀去周边地区走动,最远甚至去了登州。 二月中旬,朱聪终于同意了。显然,作为一个海盗,对于拥有一个可以让自己予取予求的地方,还是比较感兴趣的。但这种兴趣不足以让他拼命,海盗群体同样是一群没有尝过权力滋味的群体,不懂得权力能带来的利益。他们能看到的权力,可能就是市舶司的官员。能想象到的利益,不过就是征税,以及一块可以让他们做贸易,销赃而不会被抓的市场吧。 所以朱聪提出要求,他可以拿下城池,但他根本守不住。这时候李慢侯也是第一次知道了朱聪的实力,没他想象中那么强大,动辄聚众几万。而是只有三十几艘小船,两艘海船,心腹三百来人的小团伙。 但是这种小团伙,一旦开始作乱,很快就能扩大到数万人。历史上,朱聪从福建进攻两广,从正月到八月,人数从几百发展到上万,朝廷灭不了,后来就诏安了。可是诏安了朱聪后,朱聪的手下不久又再次聚众作乱。朝廷这次不肯诏安了,担心这种诏安,反而会让其他海盗竞相效仿,纷纷登岸作乱。 朱聪手下几百个亡命之徒,暴起发难,杀了不设防的小城,这还是可以做到的。 但是他不肯守城,藩镇就不好给他了。可以许诺给个知州,朱聪也不在乎。看来他也就是有枣没枣打一杆子,有个落脚的地方就可以了。真打算割据为王,也就不会接受诏安了。毕竟历史上,有农民军起义当皇帝的,有门阀权贵造反当皇帝的,可偏偏没有海盗叛乱能夺下江山的。 “范知州。朱聪既然不肯守城,想必是没有跟藩地共存亡的心思的。这个藩镇你去做如何?” 在远离大海的日本海地区,建立一个藩镇,必须得找一个多面手。不求能发展经济,把哪里打造出江南,但一定要有很强的带兵能力,要有强悍的精神意志,还要有对抗女真人的勇气。这种人不好找,文官中找不出一个来。武将中有本事的,在大宋都享用不尽,没必要跑去哪里。 李慢侯想来想去,也就这个范温合适了。他能在荒岛上,吃着人肉,跟女真人对抗,就不会怕再曷懒甸这样的女真势力边缘,跟女真人缠斗。而且也拥有带领上万人,组织坚守的经验。 只是李慢侯刚说出来,范温脑袋就摇的跟拨浪鼓一样。 “公爷。卑职做不来,卑职腿脚不好,早就下不来海。海风一吹,这骨头缝里,钻心的疼啊!” 一个坚守海岛数年的豪强,说他吹不得海风,李慢侯打死都不信。 范温是一个没操守的,他对抗女真人,不过是因为女真人没给他荣华富贵。假如女真人说,你上岸来,我让你做山东皇帝,他一准投了女真人。事实上,刘豫被女真人扶立之后,范温就在投靠刘豫还是投靠赵构之间犹豫,这是山东豪强一段时间普遍的心思。大多数地方势力都在摇摆不定,那些坚定的可能早就死了。如今存活下来的,不但具有坚韧、勇敢这些优点,可能也具有圆滑、奸诈这些缺点,这些缺点,在某种极限条件下,也是一种优点。 范温当时犹豫的时候,幕僚李寔去求问当地有名的綦氏神仙綦革,这是一个神人,是綦崈礼的族兄,不慕功名,一心向道。靖康之时,綦革的一个朋友被调到河北雄州任职,询问綦革的意见。綦革说“三月杨花满路飞,古人游骑拍案归。高天二圣犹难保,谁道雄关是可依”,连两个皇帝都保不住自己,此时不适合去做官。当时两个皇帝还没被抓走了,綦革就预言了他们的前途,结果被传为神人,很多人做重大决定的时候,都来问计。 綦革对李寔说,“公来年今日已升朝,合食宋禄”,这又是算了一卦,说李寔来年会入朝,吃宋朝俸禄,于是李寔劝范温南投宋朝,果然李寔得到了一个朝奉郎的官职。 范温这种人,愿意冒险博取富贵,他不去的唯一原因,只是担心去了富贵不保。 李慢侯笑道:“范司马放心。你去了曷懒甸,莱州知州的位置给你留着。藩镇虽然只有五品,可是能穿三品朝服,地位尊崇!” 范宗尹开设藩镇,既打又压,明明是一个土皇帝,非得给定一个很低的品级,却又用极高的待遇拉拢。大多数镇抚使品级很低,只有正七品,少数才能达到从五品,比如林永、李慢侯这样的大藩镇。可又给予一些殊荣,比如允许穿三品朝服,权力又拔高到二品以上的安抚大使地位,对朝廷的行文可以按照安抚大使规格。 范温疑惑道:“这有什么用?” 李慢侯笑道:“怎么没用?你有了镇抚使头衔,以后胶东除了我这个国公,可就是你范大使了!” 范温想了想道:“既然公爷说了,卑职这腿啊,贴副膏药兴许就不疼了。” 李慢侯道:“那得贴副好膏药。” 范温道:“一定,一定。” 人选定了,就剩给朝廷的上疏了,这件事不能急。而且得密奏,别这边还没行动,女真人就派了大军去,范温去了只能挨揍。 因此先让范温去准备,三月跟朱聪的船队出发后,李慢侯的奏章才能发出去。时间已经不多了,此时甚至都可以上路,慢慢走,等皇帝和朝臣看到,范温大概已经到地方了。 第一百六十七节 盐债(1) “你的好女婿又开边衅了!” 赵鼎收到消息,已经是四月初,无奈的对户部尚书晏孝广说道。 晏孝广当然要为女婿辩护,他如今的地位和前途,全看女婿的军功。在他之前,户部主官经常变动,到了他这里稳如泰山。原因不就是朝廷不能动他女婿,就不敢不用他。 “相爷。现在可打着仗呢,若说开衅,张枢密不也在开衅。还开的不好!” 他拉出张浚挡枪。张浚调赵立去陕西的雄文慷慨昂扬,可到了地方,根本不是那回事。从四川打进陕西,可比陕西打进四川难多了。那就不是个用兵之地,真能打开局面,吴阶兄弟早就做了。吴阶手下的西军,一点不比赵立手下的徐州兵弱。那也是跟女真人斗了好几年的精锐,很可能打野战的手艺,还远好过赵立的兵。吴阶打不开的局面,赵立同样打不开。 而且两个军头聚在一起,还闹起了矛盾。吴阶兄弟打仗没问题,但人品上有些瑕疵,贪财好色这些西军将领的恶习吴阶兄弟都有。历史上甚至记载吴阶去岳飞军营参观,发现岳飞身边竟然没有女人,只有一个老妻,还不纳妾。就去四川花钱买了个娇滴滴的川妹子给岳飞送去,结果被岳飞婉拒。岳飞隔着纱帘,问小娘子能否跟他一起吃苦,说他家的女人,只能穿粗布衣服,没有丫鬟伺候,小娘子只笑不说话,岳飞就将她送还给了吴阶。 岳飞还知道用这种委婉的方式拒绝,赵立是一个比岳飞刚烈的多的人。跟滑头的吴阶兄弟是很难处到一起,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两人互相攻讦,互相弹劾对方。赵立说吴阶兄弟谎报军情,保存实力,畏战不前。吴阶说赵立刚愎自用,折辱友军。 很显然,张浚镇不住这二人。吴阶倒是好说,能跟文官周旋,刚烈的赵立跟刚愎的张浚,根本就尿不到一起。所以已经多次上书,要把赵立调回开封,闹了一个很大的笑话。 赵鼎是张浚的政治盟友,当然得支持张浚,已经多次朝议,希望调回赵立。赵立手下三万大军,加上家眷近十万人,浩浩荡荡入川,寸功未立,又浩浩荡荡回归,靡费钱粮,让言官很恼火,已经开始弹劾。 赵鼎哼道:“你少说风凉话,等你做到老夫这个位子上,看你还笑的出来?” 当宰相不是那么容易的,各路神仙都要伺候好,一个伺候不周,就得挨骂。赵鼎老谋深算,在各方势力中周旋,也感到压力山大。 晏孝广摆手:“相爷说笑了。下官这户部尚书就够难做了。也大概到头了。” 他很清楚自己的位置是怎么来的,不是两榜进士出身,能做到户部尚书,都是考虑女婿的功劳,皇帝可以允许一个户部尚书跟藩镇不清不楚,决不能容许一个宰相跟藩镇有牵连。 他要真能做宰相,除非他女婿起兵来杭州逼宫,那时候就不是宰相的问题了,而是鹿死谁手的困境,赢了他就是国丈,输了他就诛九族。因此他宁可平平安安把户部尚书做到头,也算对得起先祖了。 赵鼎其实并不反对李慢侯跑去女真人的土地上打仗,他主要是担心战线越来越广,财政无法承受。 叹道:“这下朝廷要动藩财,可就更没有理由了。” 朝廷财政困难,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藩镇没找朝廷要钱,其实已经节约了很多经费,如果还要从藩镇那里刮钱,就太说不过去。赵鼎想动的藩财,主要是藩镇在藩地之外的财源,比如李慢侯在江北印刷的粮票、盐票,这也是一个揽财的工具,目前可比钱引有用多了。 晏孝广道:“知足吧,相爷!东藩十几万大军,人吃马嚼,可没管朝廷要一分钱。山东是什么情况你不是不知道。哪里可再榨不出一文钱了,东藩只提出兵,没提要饷,已经很为朝廷考虑。” 赵鼎不由摇头:“你这个女婿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么能聚敛?我看你这个户部尚书,还不如给女婿做的好。” 两人关系很好,因为晏孝广是一个八面玲珑的人,而且又能做事,帮赵鼎揽了不少财,还没有野心,不想往上爬,所以两人时常能说几句玩笑。 晏孝广道:“这也是个办法。我那女婿若坐了户部,恐怕真的国无匮乏!” 赵鼎又道:“我听说你女婿在上海开港口,还在上海印藩票。这事你得管一管,藩引过江可要出大事!” 晏孝广点头,这事很难办,上海务的财税是公主的食邑,可地方还是官府在管。官员已经换了一茬,因为之前的官员贪渎,被公主弹劾,现在基本都换成了公主的人。本来是一个没多大利的地方,就一个榷酒场,现在慢慢变的热闹起来,海船进出不断,还开始印藩引,在这里储粮。不知道是公主的主意,还是东藩的动作。朝廷都不好动,赵鼎十分难办,一旦在朝堂上讨论,得罪公主不好,激怒东藩更糟。 可不管,藩引过江,朝廷的钱引还活不活了?屡屡严禁,都挡不住长江南岸的百姓使用藩引,这要在上海弄大,还怎么禁? 晏孝广道:“这事我问过。说是愿意跟朝廷分利,一年给一百万贯!” 赵鼎皱眉:“一百万贯?少了些吧。” 他竟然讨价还价起来。 晏孝广道:“相爷觉得该要多少?这是粮票,没多大油头。盐票那里每年都给到六百万贯了。” 赵鼎点头:“那就凑个整。一共给一千万贯!” 晏孝广不由摇头。盐票那边分的利,其实是盐税,不是从盐票本身上刮到的。只是江北食盐往来中,大量使用盐票而已。但粮税并不重,朝廷也不敢玩粮食专卖,真把粮食价格炒到盐价的程度,那是要死人的。所以晏孝广一直以为,粮票赚不到什么钱。就真的是为了囤积军饷而设的,每年会印一批粮票,跟农民和粮商换粮。而且也不在按照票面来对付,而是在市场上拍卖,大粮商都到公所里叫价。丰年粮价略微低于票面价格,灾年略微高于票面价格,因为是跟官仓粮食锚定的,因此上下浮动并不大。 “我去说一说。估计就废了。你要是同意在江南印盐票,倒是可以给这么多!” 晏孝广叹道。 赵鼎哼道:“江南的盐制决不能动!” 谁动谁死!朝廷每年从江南盐场能得到七百多万贯税钱,谁敢冒险改动?江北的淮盐,那是没办法,是藩镇们自己搞出来的,朝廷已经接管过来,可以收税了。作为让步,给藩镇分利。可是江南盐场是一定要抓在手里的,而且要严禁淮盐入境。两淮盐场现在产量太大,太多的盐场,食盐堆积如山,便宜的要死。就是因为改了盐制,只收税,不限产。不像江南盐场,产销都是官府在做。盐户只管制盐,官府四文一斤统收,从各地榷场出货,以前卖三十三文,现在只能卖二十文,少十三文钱带来的损失,可是巨大的。但不减价,老百姓根本不买,宁可去买私贩的淮盐,又好又便宜。 赵鼎觉得,淮盐那种搞法,只收税,产销都不管。盐户想方设法搞生产,盐商想方设法搞销售,迟早要出事。现在江北老百姓吃盐,一斤只有十五文,而且都是精盐。这十五文钱中,光是官府的税钱就占了十文,怎么能这么便宜?肯定是盐商和盐户亏了! 晏孝广跟李慢侯商量,李慢侯竟然同意。而且抛出了一个巨大的诱饵,如果赵鼎同意让他在江南印盐票,并改了江南盐制的话,他愿意给一千万贯。 这是一个巨大的诱饵,要知道蔡京时期,全国的盐税一年也就一千多万贯。现在朝廷的盐税,其实跟蔡京时候差不多,但只有半壁江山,而且分了六百万给江北藩镇。算下来总量已经比蔡京时代高了,那可是最富庶的时代。可李慢侯说江南就给朝廷一千万,那岂不是说明江南盐税还有潜力可挖。可是怎么挖,赵鼎想不到。按照江北那样搞,盐怎么卖出去?江南的盐现在已经堆积如山了,甚至开始向地方官府摊派。 如果改成江北那种,不限产量,恐怕更麻烦,一两年之内盐商们就要破产。这种事在江北可天天发生,许多几代人做盐商买卖的,说破产就破产了。盐户们的日子也不好过,江北的精盐价格,都已经被商人们压低到了三文钱,这在江南可是要逼死盐户的。 但是一年一千万贯,却真的让赵鼎心动。现在江南盐税,榨干油水就七百多万贯,而且成本很高。官府要将盐运到一个个榷场去销售,运输就是一笔巨大的成本,可一旦官府不在官运了,几万以此为生的人就没了活路,其中许多运兵、漕卒可不是普通人,而是张俊这些将领的部下。断了他们生计,朝廷肯定得给张俊补足军饷。 这么一考虑,赵鼎就觉得为了一年多出来的两百五十万贯盐税,不值得在江南冒险。除非年年都有,否则不值得改动。 “让你女婿一次性给五年,我就准了!” 赵鼎开玩笑的说道。 一次性给五年,那可就是五千万贯,别说李慢侯愿不愿意给,关键是怎么可能给的出? 让赵鼎惊讶的是,这次李慢侯又同意了。 这还想什么,赶紧跟皇帝商量一下,这个东藩可了不得了,以前太小看他了! 第一百六十八节 盐债(2) 赵构听了赵鼎的汇报,立刻手一哆嗦,茶杯都掉在地上。 一个藩镇,一次性能拿出五千万贯财富,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藩镇比朝廷还有钱!而且还是一个很能打的藩镇,其他藩镇也好,官兵也罢,军功奏疏都值得怀疑,但这个东藩不用怀疑,他都打到辽东了,谁敢怀疑他打不过女真人? 东藩官面上的军队数量是十二万多,已经是一个让朝廷开始恐惧的数字,因为朝廷手里的兵力也不足二十万,其中还有大量老弱。东藩一个人手里就有十二万能远征辽东的强悍军队,江北诸藩又以他为首。林永那些藩镇手里的藩兵,加起来也不下十万。 光是这些纸面上的数字,已经超过朝廷。而且在辽东还不知道藏了多少兵,光是汇报过的,契丹人就有两万兵力,那个求封的渤海人高永兴手里,也号称两万大军。 以前以为,东藩不可能在辽东有多少兵力,因为养兵是要花钱的。现在看来,他藏多少兵都有可能,因为他太有钱了。有钱到一次性拿出五千万贯,这可是现金。 宋朝铸钱量是历史之冠,不但比唐朝多得多,后来的朝代也比不上宋朝。在收藏界,就数宋朝铜钱不值钱。宋朝设有铸钱监有45处,其中铜钱监26处,铁钱监19处,铸钱的巅峰,每年铸造两百万贯,每年平均铸钱都超过一百二十万贯,而唐朝巅峰期,最多一年铸钱也不过三十二万贯。 五千万贯是大宋王朝三十年铸钱的总数,怎么可能不让赵构和赵鼎恐慌。 “不可能有这么多钱吧?” 赵构冷静下来疑惑。 赵鼎叹道:“就算不是现金,粮食、绢帛,也让人触目惊心!” 一次性能拿出来的,就算不是现金,五千万贯的财物,也让他恐惧。手里有这么多钱,还有那么多兵,朝廷怎么节制? 赵构问道:“相国打算同意?” 赵鼎苦笑:“能不同意吗?” 敢不同意吗! 让藩镇手里握着这么多钱,他这个宰相,赵构这个皇帝,能睡安稳? 因此一次性把这藩镇的钱都榨出来,是朝廷唯一能做的事情。 赵构又道:“那前次,东藩请设辽藩的事情,也要准吗?” 赵鼎坚决反对开设新的藩镇,他认为口子一开,等于给其他军官立下一个坏希望。之前那是范宗尹那批人吓坏了,根本就不顾后果,只要有人能挡住女真人,放弃江北在所不惜。可现在江北稳定了,文官和皇帝就开始后悔。 新设藩镇虽然在辽东,但这头不能开,朝廷必须绝了后起将领的念头。 但赵鼎还是点了点头:“开设辽藩。让东藩跟女真人互相消耗,也是权宜之计。若有武将有开藩之念,就请去辽东。陛下可下旨,准武将请开辽东藩。” 好吧,谁想当藩镇,谁眼红江北那些藩镇,就自己申请去辽东。应该能打消所有人的念头,假如这种情况下还有人想当藩镇,愿意去辽东,这种人还是尽早打发去辽东的好,留在身边迟早反了。 赵构点头:“开藩该起个名字。相国可想过了?” 在辽东开藩,总不能就叫辽东藩,那太惹女真人恨。之前赵鼎和赵构考虑都没考虑过在辽东开藩的建议,就是有些担心女真人的态度。这段时间女真人恭顺了很多,让步很大,似乎真的有意和谈。并且私下表示,只要大宋愿意和谈,他们可以放了两个皇帝。还送来了赵构亲生母亲韦氏的信,信中描述女真人很强大,希望他儿子尽快跟女真人和谈。 赵鼎说道:“女真人称该地为曷懒甸,不如就改作曷懒军。封范温为莱州、曷懒军镇抚使。” 宋朝设立镇抚使大多是一个州加一个军,已经形成惯例。 赵构有些担忧,但他没有对赵鼎说起。在女真人的国土上,设立藩镇,必定刺激到女真人,给和谈增加麻烦。但赵鼎坚持不愿意和谈,跟赵鼎说,赵鼎只会跟他争执。赵构最近已经开始暗中操作,秦桧那边,跟金国的权臣挞懒一直没断联系。一旦有机会,赵构就打算启用秦桧。哪怕之前为了团结主战派,他表示永不叙用秦桧。 “就按相国的意思吧!” 又问道:“如果东藩真能拿出五千万贯,相国真让东藩改江南盐制?” 赵鼎沉默了片刻,将江南盐制大动,他一直拿不定主意,只是听到李慢侯手里有五千万贯闲钱,他被吓到了。 “微臣听陛下的。” 皮球踢给了赵构。 动盐税,牵扯面太广,一个弄不好,他这宰相就做到头了。 赵构也不想做决定,就打算说要朝议,那样就是朝臣共同的决定。可是一想到朝议,就知道这事做不成。 “还是准了吧!” 赵构独断道。 他一个皇帝,赵鼎一个丞相,只要不动朝议,政策还是可以推行的。开朝议,往往都是皇帝下诏,对某些无法定夺的事情进行公议,每一次其实就是皇帝想帅锅,宰相不想担责。比如开藩镇的时候,就开了朝议,经过讨论,范宗尹是力主开藩的,结果最后背了所有的黑锅。 当然不通过朝议,独断专行,过后肯定会有言官上疏,批评皇帝违反祖制。但这个锅他不背,赵鼎可背不动。相比被骂两声,赵构更害怕东藩手里拿着五千万贯财物。 于是赵鼎再次去找晏孝广,这一次晏孝广推脱了,这是个大麻烦。关乎五千万贯财物,他觉得太危险,稍有差池,他这个户部尚书铁定完蛋。 这次赵鼎代表朝廷,是跟一个妇人谈的,宰相跟妇人谈判,这让赵鼎觉得是一种侮辱,哪怕旁边坐着两个公主担保,他还是觉得是侮辱。但他还是愿意谈,他将这种侮辱,看做是为国受屈,带着一种壮烈的心情来谈的。 妇人是李慢侯的平妻晏氏贞姑,穿着一身扬州夫人的冠冕。扬州夫人已经不再是老百姓给的尊号,而是得到朝廷正式封赏的郡夫人。宋朝的诰命夫人,一品是国夫人,比如梁红玉的护国夫人,二品是郡夫人,晏贞姑就是。 晏贞姑穿着二品扬州郡夫人的官服,在相国府里跟相国谈判,这是严肃的公事。 “五年,五千万贯,先只付一千万,余者迤逦付可好?。” 宋朝人做买卖,是可以分期的。苏轼曾经想买一块叫荆南头湖庄子的地,跟友人商议“有田五百来石,厥直六百千,先只要二百来千,余可迤逦还,不知可信否?” 赵鼎摇头:“五千万贯,一次付清!” 晏贞姑拧着眉:“皇帝得用玺,宰相要盖印!” 赵鼎点头:“该当如此!” 五千万贯的买卖,值得皇帝盖玉玺。况且这哪里是买卖,这是榨干藩镇财务的谋略! 晏贞姑又道:“铜钱,钱引,交割。” 赵鼎摇头:“不要钱引。” 朝廷印的钱引,朝廷不要,能有信用才怪了。 晏贞姑道:“金银,粮食,绢帛都行吧?” 赵鼎还是摇头:“只要钱。” 晏贞姑闷声一声:“相国欺我是妇人吧。整个天下,哪里有五千万贯钱?” 晏贞姑很有气势,她一个二品郡夫人的气场,把当朝宰相都镇住了。 赵鼎道:“金银,绢帛,可。粮食,不行。” 现在朝廷不缺粮。而且他的目的是榨干藩镇的财力,粮食就算了。绢帛也是可以在市场上流通,因此算是财力。可粮食量大价贱,要出手不太容易。 晏贞姑低头算了算:“可以。这是一份契约,要是相国没有异议,就请相国盖章,再请陛下御批!” 赵鼎看了看,这哪里是契约,简直是一部法规。宋朝人的法制观念很强,做许多事情,都要立法。大概是从王安石变法开始,开港做买卖,就立了一部《广州市舶条》,推行全国。搞茶叶专卖,蔡京出台《合同场法》,每个人的行为都有法可依。 赵鼎看到的这份契约就是这样,其中规定,江南盐税合五年五千万贯,由东藩用金银、铜钱、绢帛一次交割给朝廷。东藩征江南盐税五年,五年后,江南官盐场、榷场归还朝廷。五年中,东藩可便宜行盐制,或开盐场,或贩盐船,朝廷不得阻挠,不得加征。 看到这契约,赵鼎有些后悔。这等于将江南盐制,让东藩控制五年。东藩能干出什么事,他无法想象。 “东藩想干什么?难不成还要把江南盐场开的如江北一般?” 赵鼎担忧道。 晏贞姑摇摇头:“我家公爷不过是想给朝廷求一条财路。真要敛财,开什么盐场。把江南盐场关了,禁五年产盐。相爷你家里吃盐,一斤十贯钱,怕也拿的出来吧!” “什么?” 赵鼎冷汗直冒,他光想着东藩会不加节制的制盐,搞得盐户、盐商纷纷破产。却忘了还可以不产盐,让天下人吃高价盐谋利这个办法。 第一百六十九节 盐债(3) 晏贞姑笑道:“相爷勿忧。有什么担忧可以商量,都可以写进去。好给大家一个约束。” 赵鼎这才坐下,想了几条:“东藩不能减少江南产盐,也不能增加产盐。” 晏贞姑摇头:“这怎么可能?那要江南盐场干什么!” 赵鼎又道:“那不能乱抬盐价,售价不能高过三十万文,购价不能低过四文!” 晏贞姑还是摇头:“售价和进价,我们是不管的。我们只管税收,五千万啊相国。你不想我家没米下锅吧?” 赵鼎皱眉:“再怎么样,李郡公家不至于无米下锅,盐户家里可真的要无米下锅了。” 晏贞姑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弱肉强食,向来如此。几万盐户受穷,好过让全天下人吃不起盐。相爷放心,不会搞得民不聊生的。江北也没见哪个盐户饿死,反而是几百万百姓称颂盐政。” 江北不限产销,确实大量盐户破产,因为他们的盐太贵,煮盐正在被晒盐大范围取代,小盐户开始退出食盐生产,要么就是扩大规模,也采用晒盐法。也有大量盐商破产,很多都是做了很多年的老盐商,跟不上时代了。但新一代的盐商,生意做的更大,路子铺的更开。有人甚至因此短短几年间,聚集了百万身家。 赵鼎问道:“是要在江南行江北盐法?” 晏贞姑点头:“差不多是这样。而且只有五年,五年后,朝廷觉得不好,大可以改回去啊!” 赵鼎一想也是这个道理,此时突然觉得五年有些长了,但五年已经探出口,探出了东藩有五千万贯财力,至于多少是底线,他都没勇气再探,万一探出个一亿贯,让朝廷交出十年盐政,他更不敢想象后果。 反正大局是用盐税收紧藩镇财力,而且朝廷还收到了钱,他还能怎么办? “既然如此。就这样罢!” 赵鼎都忘记自己是怎么离开房间的,只记得走出屋子后,里面传来放肆的笑声。 晏孝广那霸道的女儿还说什么“公爷是觉得让天下老百姓吃那么贵的盐,朝廷才收不到两千万贯税钱不划算,想帮帮这些尸位素餐的笨蛋”。 晏孝广是给自己招了个什么妖孽做女婿? 一直到皇宫里,这个感慨都在赵鼎脑子里徘徊不去。 皇帝也看了那份契约,也觉得像是一部盐法。其中主要规定了朝廷的行为,基本上是不允许朝廷干涉东藩执掌盐政。东藩在五年中,可以改,可以废,总之五年内,江南盐政东藩说了算。 “就这样罢!” 赵构也只能这么说,盖了玉玺,写了一个准字,就再也一个字都懒得看了。 “发大财了!” 拿过盖了玉玺和相印的契约,刚刚离开相府,晏贞姑就忍不住在两个公主面前笑起来。 越国公主纳闷:“能发什么财?” 吴国公主这几年跟李慢侯做生意做上瘾了,也自认是个明白人。 反驳道:“江南盐税一年区区七百五十万贯。算下来还是要亏的。” 晏贞姑道:“江北盐税,每年都有一千两百万贯。江北人口不及江南三成,江北残破远超江南。若江南行江北盐法,产盐量大增。抛去江北食盐私入江南的部分,江南盐市也能再翻一倍。每年盐税怎么都有两千万贯,五年可就是一亿贯。这还不发财了?” 越国公主道:“还是让你家公爷好好想想,怎么给朝廷凑五千万贯吧。卖地卖房子,怕是都凑不齐!” 吴国公主露出担忧,李慢侯有多少钱,她很清楚,穷得叮当响,都快入不敷出了。但凡手里有一点活钱,全都砸到了买卖里,突然要拿出五千万贯,别说原来就没有,就算有,大多都占用了。 晏贞姑道:“谁说做买卖一定要自家的钱。这钱可以借啊。二位公主,有没有兴趣一起发财?” 越国公主冷哼一声:“感情让我们作保,是看上我们的钱了。我们也没钱,钱都借给朝廷了。” 晏贞姑摇头:“不要你们的钱。你们出面张罗一下,大家一起发财。” 越国公主道:“怎么张罗?抛头露面的事情,我们可不想做。” 跟赵鼎见面这种事也就算了,真让她们去跟平头百姓见面,太掉价。越国公主在扬州做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羞耻极了,当时怎么就鬼迷心窍,为了几斗米就能跟粗鄙的商人妇把酒言欢呢? 晏贞姑道:“这笔钱肯定不能你们来出。这笔钱啊,有的是人愿意出。我们开一厘的息,有的是人借钱!” 淮海公所所在之地,民间借贷的利率就大幅下跌,高利贷早就没影了。一个高效的金融系统,才是打击高利贷最有用的方法。公所的牙人从公所金池里拆借,只需一分息,只要高于一分息,他们就能赚钱,因此借贷利率的下限就是一分息。公所相当于起到了一个调节借贷利率的功能,类似于中央银行。 吴国公主点点头:“如此的话。在杭州就能借到一笔钱,金池里大概还有一千万贯,全拿出来也不够!” 杭州是临安府,南宋的首都,稳定了五年,商业流通中的现金数都数不清,天下钱很大比例都集中在这里。而沉淀在金池里的就有一千万贯,作为跟杭州有贸易往来的商业汇款沉淀,一千万贯不算多。要不是两个公主倾尽家财,不久前从金池里提了一千万贯给朝廷,金池里平时沉淀的资金,大概在一千四五百万。由于公主提钱太多,导致杭州市面上的贷款利率都升高了。于是借贷减少,金池里的沉淀开始恢复,真的如同池水一样,涨水了。 晏贞姑摇摇头:“当然不能都从杭州借。不然金池的水就抽干了。杭州最多借五百万贯,我回扬州抽一千万贯。上海、公主集、通州、建康、海州,都能抽出一笔钱来。我们自己就能提一千万,剩下的从江北盐商哪里借,借个两三千万都不是问题。” 越国公主道:“这就发财了?也不过是从金池里抽水,借贷取利。才一厘!” 晏贞姑笑道:“谁说给你们一厘了?我们自己拿三厘!” 三厘算高息,如今可不容易找到这样的买卖。真遇上了,还不敢做,因为对方肯定不可靠,绝对是走投无路才肯出这样的高息借钱。 越国公主这才点点头,算是小小发了一笔财。 晏贞姑继续道:“三厘不算什么。这笔钱息,我们可以马上装到口袋里,这算不算发财?” 越国公主惊叫一声:“天哪!” 把钱押进去,每年吃三厘利息是一回事,立刻兑现利息是另一回事。有人借钱是先扣利息的,九出十三归,就是先扣利息的借法。客户借十贯钱,还十三贯,而拿到手的只有九贯钱,高利贷的行规就是这样。 吴国公主疑惑:“怎么先取息?” 晏贞姑说:“我们印债票。面值一万贯,钱息一厘。肯定有人借吧?” 吴国公主点点头。 晏贞姑继续道:“钱收上来了,我们扣过利息装在自己兜里。本金交给朝廷,每年收了盐税,还给债主。就这样先抽走了利息。” 这玩法其实就是包销国债,摩根那一批金融家,就是这么发家的。老老实实借钱给企业家吃利息,十九世纪怎么可能聚集上百亿美金家产? 不过吴国公主还是不太理解:“可是我们抽走了利息。这不等于赚走了公爷的钱?” 晏贞姑道:“跟公爷一个子的关系都没有。钱其实是朝廷借的。我们转了一道手,赚了一笔息差罢了。你们在公所做了这么久,别说没见过这么干的,我在扬州可见识过了。” 许多牙人就这么玩,自己一分息从公所拆借,然后借给二道手,二道手又高息放出去。风险一级级传递出去,信用最低的客户,只能高息借款。信用越高,利息越低,这就是金融的游戏,亘古不变。 越国公主还在算计为什么他们赚的不是李慢侯的钱,吴国公主已经想明白了。 “没错。这是朝廷借钱。我们是总商,经了一道手。” “最要紧的。就是我们能把钱借出来。金池里的水抽干都不够!” 公所金池里的水,也不是随便抽的。抽水的人必须有抵押,其实风险是他们担的。万一还不上钱,他们的抵押就会被变卖。因此公所的资金沉淀,其实是以所有牙商的信用做抵押的。但凡需要用到借贷的商人,大多为了便于低息借贷,自己充了一个牙人,这导致大多数富商,其实也是公所的牙商。 这些牙商,也不一定都用金池里的资金沉淀,他们自己的私池也市场向借贷市场灌水,比如有客户来了,而恰好市面上闹钱荒,金池干了。他们会将自家的钱拿出来冲用。大多都是汇兑业务,突然有人拿了汇票来公所,谁兑这笔钱,谁就分汇水,金池没钱,家有余钱的,也会私兑,年底清算,他们照样拿到钱。因此金池的外延,其实是千千万万富商的家底,厚的没边。 第一百七十节 盐债(4) 万一出现金池水干,又无人愿意承兑的情况,杭州公所规定行首必须兜底。行首必须承兑外地发来的汇票,这是保证汇兑信用的最后一道线。作为对行首兜底的风险补偿,行首可以以半分息从金池里抽水。 总之这是一套非常复杂的金融系统,也是慢慢摸索出来的,不仅仅是李慢侯一个人贡献智慧,行首兜底这件事,就是张俊这个钻钱眼里的太尉想出来的。因为出现公所无法承兑的现象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每年公所也有青黄不接的时候,有用钱紧张的时候,一般是跟税收挂钩,那时候大家都要用钱,所以借贷高峰。无数牙商一起猛抽,金池就干了。 不过兜底只是杭州的办法,扬州的办法是不让池水干枯,规定金池的钱少于一百万贯的时候,就不再允许借贷抽水,因为扬州公所的牙董们发现,扬州市面上的汇兑,每天最多就一百万贯。 总之各地管理公所的,都是一群玩钱的高手,大量金融业规则就是在他们手里诞生的。公所的只是制定出了一定的行规,比如必须兑付汇兑这一条,各地公所自己想办法保证,手段不限。 三个女人一商议,晏贞姑去她的根据地扬州,江南交给两个公主负责。杭州自不用说,两个公主有巨大影响力和信用的上海和公主集,同样是相当繁华的贸易中心,也设有公所。先抽金池的水,这是成本最低的资金来源,抽干了在找同行借。一厘年息,普通人借未必借得到,公主借就容易多了。如果还借不到,就拿出朝廷跟东藩签的契约,告诉他们,每年用江南的盐税偿债。并且可以明确写入公所的行规里边,写的明明白白,这笔钱是朝廷借的,东藩、两公主作保,盐税偿债。 东藩的信用,两公主的信用,朝廷的信用,只要相信一个,并且愿意用一厘利息借钱的富人,就愿意做这笔买卖。 短短一天时间,杭州公所的水就被抽干。抽干池水的当然不是两个公主,她们的抵押早就用光了,现在是负债状态,每年还靠着朝廷还利息让他们注入金池,否则公主府就要被张太尉带人封了。抽干金池的,是一大群公所的牙商,他们一听公主要用一厘钱借款,问清了缘由后,毫不犹豫的就下手,谁动手晚了,谁就吃不到这笔红利。 张俊很快就被惊动,又没到秋收,才刚过春汛。商人们又不需要借钱购粮,春茶也用不了这么多钱啊。一听是公主在借款,还是为了买朝廷的盐税。张俊不是自己做生意,手下有的是能人。一问就知道,这笔买卖能做。因为随便问一个成功的盐商就知道,江南如果放开食盐贸易,能收的税每年绝不止两千万贯。每年两千万贯,还钱绰绰有余啊。 唯一要担心的是朝廷违约,可保人是东藩,如果是张俊大家可能还考虑一下。是东藩的话,朝廷管不了。除非朝廷想逼东藩造反,否则一定得让东藩按时收这笔盐税。而朝廷不敢动东藩,东藩也不敢不还江南的债,一来东藩在市场上向来信用好,而来公所的大人物多了,可以打官司。朝廷无理不能逼东藩,朝廷有理,扣押东藩的盐税还是可以做到的。 东藩,朝廷,一个不愿惹一个,都是老虎,老虎之间有了契约,其实是最有约束力的。要是张俊跟朝廷,那是老虎和羚羊的契约,不保险,可东藩跟朝廷,那就是老虎和豺狼的契约,反而很保险。 而且张俊还打听清楚,本息可不是一年一结,更不是五年一结,而是一月一结。显然盐税不是按年算的,买盐就要纳税,是按买卖算的。如果不是因为结算需要时间,否则债券利息都可以实时结。 每个月都能领一笔钱,大量不用的闲钱都可以存进去。张太尉家的闲钱可不少,每年几十万斛的租子不可能都吃了,绝大部分都卖了出去,很多是直接卖给自家的军队。价格比市面上还高,算是吃空饷后另一个从军队身上赚钱的法子。 杭州的粮价,向来不便宜,因此每季张太尉家里的钱财都要多出一笔来。钱压在仓库里都快发霉了,借贷用不着自己贴太多钱,主要还是靠金池。因此积攒了大量现金,多了不敢说,一次性拿出三百万贯还是有的。 而且两个公主放出话来,不拘于铜钱,金银、绢帛都行。张太尉家里的金银、绢帛全都算下来,五百万贯是能拿得出来的。 可惜动手晚了,金池里那些便宜的水都被抽干,抽干后的汇兑还得他张太尉兜底。第一次张太尉觉得用兜底换半分息这笔买卖亏了,但这是跟公所十大牙董商议出来的,要改还得开会,一时半会儿改不了。 尤其是当自家的回易官算出来,张太尉其实并不能把家里的钱都拿去吃红利,得留下至少两百万贯现钱应付公所汇兑的时候,张太尉脸瞬间就黑了,第一次想炒了自己的回易官。 当两个公主在杭州市场上找钱的时候,朝堂上果然吵开了。动盐政这么大的事情,虽然皇帝独断,但还是必须拿出来说一说,不然算怎么回事。赵鼎必须扛了这波火力,皇帝的锅皇帝背,赵鼎的锅得自己背。 因此朝堂上的说法是,各地军需紧张,百姓穷困不堪,宰相迫不得已借钱,东藩愿意借钱,但有条件,拿盐税抵押。 赵鼎试图将火力引向跋扈的藩镇,果然朝堂上弹劾东藩之声不绝于耳。至少少数人听到五千万的数字,将皇帝独断的奇怪举动联系起来后,领悟到了背后的苦衷。于是聪明人终于站出来说话了,说借藩镇的藩财是最好的,总比巨额藩财攥在强藩手里好。这时候大多数人明白了,朝堂上的争议声音小了下去。所有人都明白,从藩镇手里抽走五千万贯财力,比什么都重要。但还有执拗的官员认为,这样的大事不经朝议,不合祖制。最终在皇帝认错后,所有的争议结束了。其实早点拿出来议一议,文官们也能达成一致,只是那样会将朝廷疑虑藩镇的事实暴露出来,造成朝廷跟藩镇矛盾的公开化。 但是这种朝堂上文官集团互相理解的局面,很快就结束了。因为一个言官拿着一张面额一万贯的盐债债票,在朝堂上痛斥宰相的昏庸。说根本就没能限制藩镇财力,反而让朝廷盐政白白被藩镇控制。 这时候他们都明白了,东藩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自己出这笔钱,钱都是跟天下人借的。御史还查到,东藩利用朝廷盐税抵押,借到了六千五百万贯财物。光是从杭州,就借到了两千万贯。大量有闲钱的权贵,豪商,拿钱换了这些面额一万贯,钱息一厘的盐债券。甚至债券还在公所里相互倒卖,一万面额债券,一万一千贯大把人收。 东藩借了六千五百万贯,却只给朝廷五千万贯,这算哪门子限制藩财? 这波火力,赵鼎接了。公开承认自己疏于财术,让东藩钻了空子。可现在钱已经入库,后悔已经来不及。他只能强撑,表示朝廷没有吃亏。紧接着唱高调说百姓终于可以喘口气,建议免除一批苛捐杂税,比如让吕颐浩倒台的月桩钱,以月桩钱为名目,他们将吕颐浩赶出朝廷,可却没有办法免了月桩钱,因为钱一直不够用,只有加征的份儿,没有减免的空间。 现在终于可以废掉这倒霉的月桩钱,也可以给四川人减免一年税赋,那里被张浚压榨的已经接二连三的出现逃民。大量川人,在四川活不下去,反而要去江北租藩镇的地耕种。这简直是抽在朝廷脸上最狠的耳光。 这个高调一出,刚才还挥舞着债票,一副要把赵鼎弹劾倒台的言官也没了气势。说到底朝廷得了五千贯财物,而且没有加征。五千万贯啊,让朝廷收五年盐税也收不到这么多。还真不能说朝廷亏了,只能说东藩太狡猾。 当国债性质的盐债票,第一次登上大宋舞台的时候,就给了一群自诩学富五车的文官一计狠狠的耳光。让他们感受到,生财之道是那么的广博,他们简直像一个蠢货一般,完全看不懂。 他们觉得五千万贯是一个恐怖的数字,哪里知道,即便以他们低效的收税效率,每年收七百多贯的盐税抵押,借五千万的国债,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欠缺的只是操作手段,以及从来没有被他们当回事的信用。 六千多万贯的债券中,杭州提供了两千万贯,扬州提供了两千万贯。论经济实力,此时的扬州虽然有一百多万人,其实还是比不上刚刚达到二十万人口的杭州。因为这里的达官贵人,聚集的财富实在太多。 可是扬州的商业氛围更浓厚,原本就是一个商业城市,李慢侯在这里的时候,又进一步放开市场。之后的官员萧规曹随,让扬州的活力一直保持下来。于是这里的商人们,能接受更大比例的债券份额,因为他们算的更精。跟杭州张俊一个人就吃掉三百万贯债券不同,扬州大量商人只能买一两张债券,甚至多人合资买一张的也比比皆是。于是扬州一个城市,就吃下了跟首都临安一样多的债券。 其余的份额,则是湖州、公主集、苏州、上海、通州、建康、黄州、海州等等几十座城市的富人买下的。 随后债券交易场所开始在全国各地的公所里专门开辟出来,在交易交引的大厅里挂牌,价格不断上扬,显然债券的信用还有溢价,并且随着每月债主们都如期从公所里领到利息,债券的价格还会进一步上扬。 第一百七十一节 敌意(1) 此时拿到钱的朝廷,也开始了以往的套路,文官们可以有资本说一些场面话,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官话多了起来。 朝堂上今天免了四川的两赋,明天减了两江的经制钱,不同地方的官僚都在诉苦,自己的家乡都很苦。 短短几天,朝廷就发出了一封封减税的诏命,今年免税的额度高达一千万贯。 赵鼎虽然知道这是寅吃卯粮,可是减负是必须的,穷刮了这么多年,该让老百姓喘口气了。一次性刮到了五年盐税,朝廷有能力缓解一下民间的压力。至于五年后,老百姓也休息够了,家里有了储蓄,到时候在加税,也加的起。随着一封封减负诏书,从自己笔下草拟,赵鼎一点都不后悔借债,反而有些懊恼,他怎么早几年就没想到这个办法。要是几年前就能借到这么一大笔钱,国势要比现在好很多。不会有那么多士兵领不到军饷哗变,不会有那么多百姓活不下去而作乱。 只是闲暇时刻见到晏孝广,赵鼎依然忍不住摇头叹息。他现在已经相信,晏孝广说的他让女婿管户部,朝廷不会匮乏的说法。这么个妖孽,朝廷怎么就没早点发现,让他去做了藩镇。早几年把他笼在户部,如今哪里还会有藩镇? 如今这妖孽成了藩镇,可比一般的藩镇更加难制,因为他是一个不缺钱的藩镇。他今天能帮朝廷一次性借到五千万贯,想来也有办法为他的藩镇弄到同样多的钱,没准还会更多。这样的藩镇怎么制约? 有钱,有兵,还能打,赵鼎觉得,这比唐朝时的藩镇更难对付。大概也只有汉景帝时的七王之乱堪比了,当时的吴王刘濞大概也是这么个不差钱的藩王。但吴王刘濞却不能打仗,开战三个月就被击败。现在这个东藩,财雄势大,兵多将广,削藩?难矣! 宋国聚财五千万贯这件事是一件大事,世人尚意识不到其中的经济和政治意义,但最关心的军事意义,却不可能不重视。金国统治者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这种情况,金太宗完颜吴乞买跟几个朝臣对这个消息很重视。 “宋国聚财,可是要用兵?” 吴乞买问道。 “非用兵,聚财何为?” 完颜挞懒皱着眉头说道。 “用兵,该用于何处?” 完颜宗干问道。 由于粘罕常年坐镇云中,金国朝政越来越被完颜宗干、完颜挞懒等主和派把持。 吴乞买问道:“会否入河北?” 挞懒叹道:“不怕他入河北,只怕他寇辽东。” 宗干点点头。 完颜宗干,是阿骨打庶长子,如今权势越来越高,因为他收养的儿子完颜亶被立为谙班勃极烈,也就是金国储君。三年前,原本的谙班勃极烈,阿骨打和吴乞买的弟弟完颜斜也病死。储君人选在阿骨打的长子宗干,吴乞买的长子蒲鲁虎和阿骨打、吴乞买的堂弟粘罕之间争夺。 女真人实行贵族议政,当时所有权贵都返回上京,争执不下。宗干以自己是太祖长子为由,蒲鲁虎以自己是太宗长子为据,粘罕则仗着功高为凭。粘罕说他在兄弟中年最长,功最高,应该立他。但粘罕的身份很难服众,因为他不是完颜嫡系血脉,他爹不过是阿骨打从兄弟,是阿骨打的阿里喜。但因为足智多谋,充当国相身份,粘罕则有勇力,南征北战,灭辽灭宋,立下大功。 最后三方争持不下,吴乞买也无法定计,在互相妥协之下,宗干先让步,提出让太祖嫡孙完颜亶为谙班勃极烈,这才让众人接受。因为当时完颜亶才十岁,粘罕功高盖主,但身份不够,立一个幼主容易掌控,对宗干来说完颜亶是他弟弟,也是他养子。最后等于宗干和粘罕联合压制了蒲鲁虎,哪怕蒲鲁虎的父亲就是当朝皇帝吴乞买,他们父子俩也只能默认。 这次争位,像极了他们的后辈,八旗制度下的满清争位,功高震主的多尔衮兄弟和皇帝长子豪哥相争,最后便宜了一个年幼的皇子福临。 因为这次争位,让女真权贵之间开始分裂,宗干很快就跟挞懒成为同盟,蒲鲁虎也深恨粘罕,粘罕渐渐被排挤了出去。名义上粘罕还是攻宋的主帅,坐镇云中地区。但接连数年都不在执掌军权,前线指挥权被完颜宗辅和完颜娄室牢牢控制在手里。粘罕希望南下攻宋,朝廷里就以耶律大石未除,让他继续坐镇云中,将他牢牢按死在这个地方。 朝堂拉帮结派,粘罕则拉拢了兀术。一方面两人观念相合,都主战,另一方面,结成了姻亲,粘罕将女儿嫁给了兀术。跟宋国对权臣的担忧相反,女真人更担心粘罕这样的权贵留在都城争权,宁愿让他们割据一方。而粘罕的势力,也主要集中在云中。阿骨打死的时候,他在攻伐辽国,阿骨打给了他大量委任状,让他可以委任辽国官员。借此粘罕招降了大量契丹叛将,比如耶律余睹、耶律马五这都是他的人马。还有高庆裔这样的渤海人辽臣,也都依附于粘罕。 这样的格局,让粘罕可以大量征调契丹人力量,但同时也让他很难动用辽东女真人的兵力。这也是为什么粘罕一直力主女真人内迁,但在他权倾朝野的时候,也只能调动那些不属于其他权贵的部族,辽东女真人的核心力量,依然掌握在其他女真权贵手中。 于是力量的对比,越来越对粘罕不利。 所以挞懒才说,不怕宋人进攻河北,那里是粘罕的势力范围,却很害怕宋人继续向辽东投放力量。 “宋国这个东藩,必须除掉!” 吴乞买咳嗽了几声说道,他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很担心撑不过今年。他不想留后患,这几年让女真人最难受的,就是这个快速崛起的东藩。之前所有人都小看了他,包括金国。哪怕东藩第一次入寇,他们也没有在意,认为不过是小打小闹。谁知道后来竟然卷起了境内的奴隶叛乱,辽南一带已经彻底完蛋了,连更北的地方,都开始出现汉人逃奴。他们杀死自己的主子,结伙南逃,大多数都很难成功,可却闹得人心惶惶,而且失去主人的逃奴开始啸聚山林,哪怕女真人善于钻山,但也很难消灭小股躲入山林的盗贼。 挞懒冷哼:“这个东藩最为可恶。不过想除掉他的不止我们。我看宋人也想除掉他?” 宗干道:“没错。宋人最忌藩镇,若有机会,宋人的文官肯定会自己剪除藩镇。” 吴乞买其实也不愿意看到战争连年不断,没有尽头。即便之前攻宋,能带来源源不断的财物,他其实都多次提及跟宋人和谈的事情。因为对他来说,消化已经吞并的辽国,才是迫在眉睫的事情。因此粘罕等人攻城略地的时候,吴乞买则不断安抚地方,试图矫正军事行动的恶果,又是下诏禁止在已经吞并的辽国燕北劫掠百姓为奴,又是下诏允许奴隶亲人赎身的。 对于粘罕等将领来说,战争对他们有利,可以不断带着各个部族的猛安发财,就可以得到他们的支持和拥护。可惜吴乞买一直压不住这些权贵,在能不断劫掠到巨额财富的时候,女真人都更愿意打仗,闻战则喜,仿佛宋人农民听到布谷鸟的声音,知道庄稼成熟的反应。 可这次吴乞买却摇了摇头:“不能假手宋人。我们必须自己除掉这个东藩!” 吴乞买时日无多,他不想把希望寄托在敌国手中,那样看不到结果。 挞懒叹道:“可是这个东藩财雄势大,部曲众多。不容易对付。” 吴乞买皱着眉,眼神十分凌厉。别看女真人已经换了很多个皇帝,但其实他们的国家还很年轻。吴乞买算是正式建国后的第二代,却并能划归第二代领袖,而是创始人团队之一。女真人开始结成以完颜部为核心的部落联盟,是他吴乞买的爷爷完颜乌古乃时期。正式团结起来,是他父亲完颜劾里钵时期。但依然很松散,到他哥哥乌雅束手里,依然只是一个以完颜氏为核心的松散联盟。许多部落两面三刀,同时依附于完颜氏和辽国,完颜氏和高丽。 阿骨打起兵的时候,只能调动完颜氏两三千人。等到越打越强,归附者越来越多。猛安谋克开始向周边部落推行,才逐渐对其他女真部落形成控制力。这些都是在阿骨打和吴乞买手里完成的,因此吴乞买是女真建国的第一代领袖团队。由于阿骨打以作战为主,甚至吴乞买的执政经验,比阿骨打都要强,各种政令、法令多出自他的手。在他手里,金国才真正成为一个国家。 他的执政经验告诉他,凡事不能依赖别人,更何况是自己的敌人。关键时刻,真正能用的,永远只有自己手里的力量。 吴乞买道:“不容易对付,才更要早对付!” 宗干叹道:“可是东藩入寇辽东,我女真精兵都牵制在辽东,抽不出手!” 吴乞买道:“让粘罕领军,征发契丹谋克。” 宗干跟挞懒互相看了一眼,都十分担忧。不让粘罕领兵,是他们这几年的共识。为了一个东藩,要让粘罕重掌兵权吗? 第一百七十二节 敌意(2) 挞懒道:“契丹人不可靠,叛服无常。去年兀术带去宋地的契丹人,转眼就降了宋人,回头就打到辽东!” 吴乞买道:“那些契丹人,不过是西北路耶律余睹招抚的边地部落。粘罕的腹心猛安还是可以用的。” 粘罕手下确实有一批可用的契丹人,用女真谋克统领契丹人的只有一小部分,最多的还是长期跟随粘罕作战,被粘罕收拢的契丹人。女真人灭辽国,契丹人对女真人有恨,但亡国之人的恨,其实很卑微。有部分契丹人将其转化为对宋朝的怨,他们恨不起女真人,却深恨跟女真人联合夹攻辽国,落井下石的宋人。粘罕手下有大量这种契丹将领,要求南下灭宋十分积极。另外女真人对契丹人也采取了安抚拉拢政策,高层大量跟契丹人通婚,比如粘罕就娶了萧氏为妻,这个萧氏本是天祚帝的王妃,被粘罕收入房中。这种高层之间的联姻,也一定程度上拉拢了一批契丹将领。 女真人还刻意在契丹人中制造对宋国的仇恨。当年女真人将燕云山南六州交给童贯的时候,一边从童贯手里敲诈到大量钱财,不但让宋国同意将以前每年给辽国的岁币四十万贯转给金国,而且还要这六州之地的赋税,每年给一百万贯。接着女真人将六州辽人全部掳走,并且对这些人说,你们东迁,不是金国本意,是因为宋国要在你们那里驻扎常胜军(童贯部队),要用你们的田宅养兵。这制造了大量燕云辽人对宋国的仇恨。 加上粘罕长期坐镇云中,扶持大量投附女真的契丹权贵,比如耶律余睹、耶律马五等。又用这些人去招抚其他契丹人,耶律余睹是西北路招讨使,后来改任元帅右都监,帮助粘罕掌控军中的契丹人,耶律马五更是直接带领契丹部队作战。 真正不稳定的,还是西北方,其实就是蒙古草原中部地区的契丹人部落。这些人保持了游牧文化,而且知道耶律大石的存在,互相之间暗自联系,非常不可靠。上次兀术带领的部队,就来自于这些西北草原部落。在耶律余睹、耶律怀义等契丹权贵叛臣的招抚下,这些契丹部落名义上顺从女真人,另一边又跟耶律大石眉来眼去,很不可靠。女真人从来就不信任他们,因此始终打压,最终激起了耶律余睹的反叛。让女真人将燕云契丹人杀光,但草原深处还有一些契丹部落。 “再征发一些鞑靼、黠嘎斯、火石人、党项人、室韦人。以十万大军伐宋!务必尽灭宋东藩。告诉粘罕,许部族劫掠,签发汉军助其转运资材。所掠财货,尽归将士所有,一缕不须充公!” 其实游牧民族的可靠与否,都跟潮水一样,是波动的。当你能给他们带来源源不断的财物,他们就会忘了所有,甚至跟你同化到一起,当你无法满足他们的慾望,立刻离心离德,凝聚力并不强。 两次围攻开封期间,征调的兵力超过二十万。尤其是第二次南下,粘罕军中就有大量其他部族士兵,宋人记载,“有鞑靼家、有奚家、有黑水家、有小葫芦家、有契丹家、有党项家、有黠戛斯家、有火石家、有回鹘家、有室韦家、有汉儿家”等军队,辽国灭亡,草原上大大小小投附契丹人的部落,都愿意接受女真人号令。 “若这些部落南下,蒙古部作乱该怎么办?” 女真人能征发的草原部族,主要是一些散碎分布在漠南草原上的小部落,但是女真兴起的同时,蒙兀室韦中的蒙古部也开始强盛起来。 女真人和蒙古人强盛的原因很简单,都是经过一系列分分合合之后,突然暴起一个英雄,立刻就兴盛了。大环境都是契丹人衰弱,对边疆的控制力下降。但偶然性很大,因为女真人虽然到阿骨打这一代出了英雄,开始反辽。可初期辽国爆发了内乱,让阿骨打打了好几次胜仗,这才加快了阿骨打在女真部落中的威信,将猛安谋克制度推行开来。相对来说,契丹人对草原部落的控制要更严密一些。因为契丹人本身也是一个草原民族,并且实行两套制度,草原契丹人并没有被汉人的生活方式同化,依然保持了草原本色,占据着最好的草场。 但女真人打垮契丹人,契丹政权的垮台,在漠北高原上制造出了一个巨大的权力真空。开始了一轮大鱼吃小鱼的游戏,其中蒙古部落出了一个英雄,叫做合不勒,以蒙古部为核心,征服一些小部落,开始称汗。 对于草原民族,女真人长期接触有所了解。试图继承契丹人对草原的统治,也采用契丹人的方式。在女真主力南下灭宋的时候,吴乞买不断邀请草原部落首领来金上京,赏赐他们财物,宴请他们,跟他们结盟。就拉拢过这个合不勒汗,当时合不勒汗喝醉后,还大胆的撩拨吴乞买的胡子,导致女真将领险些杀了他。酒醒之后,合不勒汗害怕之下,就跑了。 之后开始劫掠女真边境地区,十分讨厌。大将都在南下灭宋,吴乞买派了一万人去征讨蒙古,结果这些在山林里健步如飞的女真人,到了广袤的草原上反而会迷路。被合不勒汗引入险境,打的大败。蒙古人最麻烦的,就是你找不到他,找到了,也抓不住他。巅峰期的女真,倒还不存在打不过的问题。 因为抓不到他们,导致这几年蒙古人一直就这样不时劫掠。 吴乞买道:“派人去找蒙古人。给他们带去财物,告诉他们大金要跟他们会盟。要封合不勒做蒙兀大汗,让他替大金统领漠北诸部!” 室韦部曾一度统治漠北,唐末分崩离析,各部以部名自称,蒙兀是其中较大的一个部族。后来契丹兴起,蒙兀臣服契丹,契丹人将他们分为数部管辖,蒙古部是其中一个边缘部落。 挞懒道:“真要让蒙古人统领漠北?助其一统漠北诸部?” 真的让蒙古人统一了漠北草原,不就是下一个契丹人? 吴乞买笑道:“给个封号就能统一漠北?阻卜人能同意,克烈人能同意?” 阻卜人就是蒙古人口中的塔塔尔人,辽国时漠北最大的部落,乃至契丹人用阻卜来指代所有漠北民族。他还有另一个泛称,叫做鞑靼。吴乞买口中的阻卜人,指的是契丹在漠北草原东部设立的最大的乌古敌烈统军司管辖下的部落,契丹人统治时期,有乌古部和敌烈八部部落,现在契丹人走了,这些人依然是分散的部落联盟,实力强大,却不凝聚。在蒙古部以东的捕鱼儿海周边游牧,实力比蒙古人更强。 克烈部则在蒙古部西部,位于漠北草原中部地区,也是实力强大的部落。而且比阻卜人要凝聚的多,五十年前反叛契丹人,被打的崩溃。二十年前又凝聚在一个英雄身边,叫忽儿札胡思,已经称汗,打败了塔塔尔人和蔑儿乞人,称霸漠北中部。此人有一个儿子,就是后来的王汗。 蒙古的北边还有札答阑部,也是亦敌亦友,都不可能臣服蒙古。 假如合不勒汗真的有了统一漠北草原的野心,这股野心就能烧死幼小的蒙古部。 挞懒叹道:“可这毕竟给了蒙古人一个名义,善加利用,难保不能聚起势力。” 吴乞买道:“我又如何不知。如今灭宋才是大事,漠北的事情可以先缓一缓。” 挞懒知道吴乞买主意已定,也没法对抗,只能默认。反正打击东藩,也是他想要做的事情。东藩对他的威胁最大,让粘罕的势力去跟东藩对抗,倒也不是坏事。 粘罕出马,挞懒到不觉得会有什么失利,除了对增加粘罕权威让他忧虑之外,这件事有百利而无一害。 宗干突然建议道:“不如让讹里朵统兵!” 讹里朵就是完颜宗辅,负责西路金军的统帅,在陕西打败张浚,富平之战歼灭西军主力的统帅就是他。在粘罕争位的时候,也是因为讹里朵拥兵班师支持完颜亶,最终才让粘罕放弃争位。这是目前唯一能制衡粘罕的人。 吴乞买摇摇头:“宋人在四川屯集重兵,一心憋着要打回陕西,讹里朵走不开。” 这几年完颜宗辅在陕西跟吴阶兄弟纠缠,虽然打了不少败仗,但都算不上大仗,实力影响不大。可是张浚在四川屯兵数万,整天叫嚣着北伐,动静不大,声势不小,让女真人一直得在陕西保持大量兵力。 提到讹里朵,挞懒就来气。 “就不该跟宋人在陕西纠缠,进不了四川就该退出来。把陕西交给刘豫,却要我大金帮忙守土,岂有此理?” 吴乞买叹道:“我知你想以陕西之地做议和之献。我也同意,可是不打垮东藩,让宋人不敢正眼看我,他们终究要伐我!” 作为一个成熟老道的政治家,吴乞买更愿意跟敌人签订城下之盟,占据主动。而不是被迫和谈。 “那蒲鲁虎如何?他那边可打退了宋寇!” 蒲鲁虎也是当朝重臣,没有参加几人的朝议,是因为身在辽东,在打击入寇的宋人。 正说着,突然有合扎亲兵进来传信。 “曷懒甸被打了?” 众人被这个消息惊到,即便对偏远的女真人来说,曷懒甸那地方都算偏远之地。曷懒甸女真部落,也就给他们进贡点东珠、海东青等物,人口不多,兵力贡献有限。 “又是这个东藩!” 不用想,从海路上进犯曷懒甸的,必然是宋国的东藩。 吴乞买狠辣的眼神中充满杀气。 第一百七十三节 河北(1) 开春之后,山东境内出现一种外松内紧的状态。 乡兵解散,有的去务工,有的去种地。还是种地的多一些,无主的土地不多,但荒地很多。活着的土豪们兼并了死了的土豪或者绝户的土地,开始招人耕种,重新垦荒。 农业是一种间歇性工作,在工业时代收入越来越少,很大一个原因就是投入的时间少,因为他不是全日制。所以农民有大量的闲暇,农闲人不能闲,李慢侯允许这些土豪兼并土地,除了得到他们的支持外,还对他们有要求,那就是组织农民继续训练,那就是继续加固他们的庄子,每一座土豪的庄园,都要打造成土堡,至少用坚固的夯土围筑起来,老百姓的房屋建在这样的庄子里面。 战时也只有一个要求,不求他们能出庄打仗,只求他们能够自保,能够让他们不受伤害的同时,给其他庄子预警,点燃狼烟。 去野外打击敌人的是那些职业士兵,有上战场,杀敌,战死的心理预期的职业士兵。他们有专业的训练,有丰富的经验,并且以此为生。 此时这些职业士兵们,也没有闲着。如春之后,防冬警训解除,屯驻各地的士兵开始集结,进入规模训练,开始重新演练阵战。 因为李慢侯准备过河,过的是济河,也叫济水,叫北清河。此时也可以被看做黄河。因为黄河决口,一分为三,一部继续北流,从滑州往北,这是故道。之前的黄河,在北方的土地上,像一个横卧的s,或者说是两个大几字。从西夏往西北,从陕西、山西边境笔直南下,到了潼关以东地区又东折,到了滑州又往北。 可现在,从滑州一路往北,还有一路往东注入了梁山泊,又从梁山泊流入济水,从济水水道出海;还有一路南下,夺泗水入淮,从淮河水道入海。 一条黄河一分为三,李慢侯已经控制了济水以南,过河就算河北。这可不完全是后世的河北省,算是河北省的东半部。北流黄河和济水,一东一西,将河北东部切除了一块三角形地带。三角形的最北端,就是后世的天津,北流黄河从哪里入海,三角形的底边,就是山东的济水,三角形的另一条边是黄河,第三条边就是海岸线。 李慢侯的目的,就是收复北流黄河以东直到大海的土地,这在北宋叫做河北东路。 他担心的是,要控制的黄河河道超过千里,以他的力量,根本控制不过来。而且越往北,越靠近女真人的腹地,女真人不容易从辽东调集力量攻打山东,但攻打天津还是能做到的。控制黄河之后,意味着以后每年更容易遭到女真人的大规模反击。 思路其实已经有了,就是在山东摸索出来的,沿河大量驻扎水寨,腹地进行保甲化,每年进行防冬。山东的情况李慢侯已经了解,河北的情况大致差不多,而且可能更糟。这里的人口凋敝的更厉害,经历过女真人整州县的掠夺人口,长期的反复拉锯。到现在依然有大量义兵活动,这意味着这里的生产秩序还没有恢复,依然有人在女真人的统治下活不下去。 李慢侯要对付的,倒也不是义兵活动的太行山、五马山一带,而是刘豫控制的河北东路,丢失了开封,刘豫政权依然没有被灭掉。刘豫残部退到大名府继续统治着陕西和河北东路两块已经被女真人控制的河北完全隔开的区域。 李慢侯的目的正是大名府,但大名府绝不是他一个人的目标,赵立也盯上了这里。赵立已经重返开封,在经历了跟吴阶不愉快的合作之后,他的目标再次转向从河南北伐。 李慢侯对此是欢迎的,因为他一个人的力量,还不足以完全控制河北东路。他的控制,是要牢牢掌控,不让敌人能打过来,出现反复拉锯的控制。而不是收复了城池,回头又丢了城池,接着再夺回城池,看着一次次立功,却劳而无功。 有赵立加入,李慢侯才决定进行北伐,否则他可能还会再等一年。在编练一万水军,拉起一万步兵。有赵立合作,李慢侯决定,赵立从开封渡河,李慢侯从山东渡河,双方一起进攻大名府,之后李慢侯控制大名府以北直到辽宋界河的地区,赵立控制大名府以南直到开封的地区。 这次出击,赵立是三万人全军出击,李慢侯则派出马步船,总计四万兵力。其中水军两万人全军出动,马步军各一万。因为对方是刘豫,战斗力不强,更多考验的是后勤保障,而不是战斗力。 至于女真人,李慢侯并没有考虑在内,根据侦查情况,河对岸根本没有女真人活动。 双方的游骑,从去年冬天到今年夏初,一直活动不断,互相试探对方。刘豫的骑兵已经被压缩在河北无法渗透,因为冬天的时候,一进来就出不去了,到处都是堡垒,到处都是水寨。而李慢侯的游骑,则能进出一百里。在河岸附近,刘豫的骑兵即便看到,一般也只是远远跟着,很少主动进攻。 刘豫骑兵存在的意义,更多的是拦截河北民众,防止民众逃亡到山东。 这就叫民心所向,刘豫政权的搜刮,虽然没有像女真人那样激起大规模义军活动,但也让老百姓活的很苦。每年白白给金国几百万贯,还不断征发签军,生产恢复的又不太好,老百姓生活的压力太大。刘豫骑兵拦截,东藩骑兵自然会接应,去年一个冬天,从河北地区逃往山东的老百姓多达三万多人,每天都有老百姓过河。 统治成这个样子,李慢侯不相信有那座城市有坚守的决心,不相信那个将领真心会为刘豫卖命。甚至不少延边守将,早就悄悄联系这边,准备投诚。比如棣州,甚至北方的沧州。 李慢侯的进兵路线,将从济水下游出击,因为滨州、棣州的守将其实已经暗中投降,那里虽然不是黄河沿岸,可是有一条马颊河可以利用。这条马颊河,相传是大禹治水时候,凿通的黄河入海通道,起于澶州坡,从无棣县入海。不过这大概是牵强附会,附近一条大致平行走向,都是发起于澶州往东入海的徒骇河,也是大禹开凿,名字确实都是大禹当年开凿的九条入海通道的名字,但河道就未必是了。 此时徒骇河当地人叫土河,到明代才被附会上徒骇河的名字。不过土河和马颊河倒是真的跟黄河有关,因为宋朝黄河改道进入山东的时候,确实占用过两条河的河道,甚至同时占用过。黄河现在北流、南流,但依然有水溢入这两条河。山东北部沿海平原的河流命运基本上都是这样,被黄河占道,然后淤塞,黄河继续改道。当地江水适应地表径流排泄的需要,又渐渐在这些淤塞的河道中发育出一些新的河流。比如这个后世称作徒骇河的河流,其实是宋代的漯水,被黄河淤塞后,改道以后自己又慢慢冲刷形成一条条新的河道。都没有命名,当地人叫做土河。 李慢侯选择滨州和棣州,看重的就是马颊河的水道。虽然黄河干流已经不从这里入海,可是马颊河自唐代疏浚以来,河道就没变过,唐朝人用作海漕。李慢侯可以利用这里,从登州跨海运输粮草。马颊河中游又跟正在形成的土河相互连接贯通,运输十分便利。最重要的是,马颊河水道就经过大名府。 赵立的进兵路线要绕一个大圈子,因为从开封往北到滑州是决口后的黄泛区,尽管大多数水已经退去,可路很不好走。也没多少人烟。赵立将从开封西北渡过黄河,进攻女真人统治下的卫州,沿河北岸向大名府推进。最后跟李慢侯合围大名府,攻灭刘豫政权的都城。 由于宋代黄河在山东多次改道,因此马颊河淤塞严重,李慢侯选择夏季进攻,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担心马颊河水量不足,不便于运输,至于战船,基本上很难发挥作用。 四月十日,李慢侯的骑兵顺利接手滨州、棣州两座城池,正式打响了北伐之战。 行动十分迅速,别说刘豫了,山东人都没察觉。等他们察觉到的时候,李慢侯已经准备带大军渡河。让李慢侯没想到的是,不少山东名门,竟然投拜帖,见面之后他们竟然反对李慢侯此时北伐。 他们希望李慢侯能够慎重一些,不要贪功求大,认为不应该过河跟敌人野战。 李慢侯将其视作这些山东名门的地方观念,没有理会。 计划顺利进行,一切都跟想象中一样,兵不血刃拿下滨州、棣州之后,沿河逆流而上。一路很少遇到抵抗,大多数时候都是骑兵在前接收城池。敌人不是开门迎降,就是逃跑。 直到德州的时候,才遭遇了刘豫派来的援兵的阻击,在城外将其轻松击退之后,德州也开城投降了。 继续行军,到了博州聊城,终于遇到了刘豫的重兵。李慢侯还以为要到大名府才能遇到大战,甚至怀疑大名府有没有抵抗的勇气。没想到在聊城就遇到了硬骨头,强攻了一次,没有成功,也不试了,分兵一万围城。绕过聊城继续进攻,聊城南方就是一条黄河故道,此时也是有水的,算是土河某段河道。河对岸就是郓州境内,再往南不远就是济水,张荣的水军就在济水上活动,这一带全都是李慢侯势力的活动中心,因此他可以放心大胆的分兵。 五月中旬,经过一个月的行军,基本是行军,前锋进入大名府境内,后队还拖在聊城。下旬,扫荡了周边的一些小镇、县城之后,李慢侯三千骑兵开抵大名府城下。后队在逐步跟上,兵力越来越多。 六月十日左右,就能拥有攻城的兵力。刘豫守军缩在大名府城中坚守不出,大概把希望寄托在女真人身上。 女真人肯定会来救援的,他们在刘豫丢失河南地区之后,没有废掉刘豫,就是希望刘豫能帮他们抵抗宋军。 这种情况,李慢侯没有应对之策,怎么敢进军? 第一百七十四节 河北(2) 河那边已经看到了赵立的旗帜,显然他也已经扫荡了黄河北岸的反抗力量,他遇到的反抗应该强烈一些,因为那里是金国境内,大量女真谋克散居在汉人中间。 河对岸有赵立,金军来救援,要先过赵立那关。当然不能全靠赵立,此次北伐,可不是两个藩镇的行动,而是朝廷的北伐大计。 韩世忠也出击了,金军相州磁州一路;王德、丽琼,一路进攻潼关,一路北伐中原,进攻怀州、泽州。 按道理,应该是韩世忠和丽琼正面应对女真重兵集团,这两部也拥有足够强大的兵力,韩世忠部四万人马,丽琼部也有两万。女真主力还在陕西,王德只要把他们堵在潼关以内,河北地面上,就不会有太多女真精锐,一些散居汉人村落之间的女真谋克,集中起来都需要时间,而且这些女真人并不精锐。 韩世忠部的旗号是要收复赵氏陵寝所在,是要打到保州、定州的,可实际上能拿下相州就满足了。王德所部,要求更低,只是在河北为洛阳建立安全屏障,将战线推进到太行山、王屋山一线。 如此规模的军事行动,朝廷不可能在杭州遥控,在赵构不愿意北上开封的情况下,往开封派来一个大员坐镇,吕颐浩再次被启用,在开封开都督府,都督京东西、河南北诸军事,全权负责北伐事务。 名义上,李慢侯也归吕颐浩节制。 吕颐浩当然不能专美于前,张浚在川陕同时发动北伐,朝廷有了五千万经费,是可以雄起一下的。 韩世忠部情况不明,李慢侯和赵立围攻大名府的行动,却遭到了顽强的阻击。 刘豫大概将自己手里能用的兵力都屯集在了大名府,兵力不清楚,总之城墙上看不出任何漏洞,该有人的地方都有人。 大名府东西都有河流,东边是黄河一条北流故道,由于淤积,北流黄河已经转到大名府西边几里外的地方去了,但这条淤积的故道里依然有水,关键是很宽阔,被刘豫疏通,当成了大名府城的护城河,西边则是一条运转良好的官河,叫做永济渠,是宋朝挖通的御河运河河道,也被刘豫作为护城河再用。因此只有南北方便进攻,李慢侯攻北城,赵立攻南城。 两人轮流进攻,三天一换,竟然攻了一个月都没攻下来。 而且城上出现了大量女真士兵的身影。让人摸不清刘豫的兵力。 从八月打到九月,天气都转凉了,却毫无进展,伤亡倒也不大,李慢侯伤亡一千多人,赵立伤亡不到两千,战死的都在数百人。这样的伤亡是可以承受的,但时间却浪费不起。 这种情况也是预料到的,一旦强攻不下,唯有长围。没什么可说的,挖土筑围。围他一个秋冬,来年怎么也断粮了,打死李慢侯也不相信刘豫的部下可以为了刘豫人吃人的守城。 就在二人打算长围的时候,韩世忠却派人来传信,他撤军了。因为遭受了女真人数十万大军的猛攻,坚持不住,只能撤军。 数十万李慢侯是不相信的,赵立也不信。只能是韩世忠谎报军情,但韩世忠撤退,肯定是战败了。韩世忠部四万多人,兵强马壮。韩世忠也不是无胆之人,他虽然也被打爆过,可溃败之后,还能重拾信心和勇气的人不多,韩世忠做到了。 “大王。撤兵吧!” 李慢侯叹息一声,没打下大名府,就要无功而返,确实是他最不想看到的结局。他最不喜欢这种拉锯。 赵立却很不甘心:“韩郡公明明是谎报军情,如何能有数十万女真人?” 李慢侯道:“数十万自然不会有。几万人还是有可能的,我猜测陕西的女真主力迂回过来了。” 赵立哼道:“王德没有看住潼关?” 李慢侯道:“未必是走潼关。黄河两岸都在女真人手中,他们多是骑兵,走内线,不需要携带粮草,处处都是通途。” “那你我何不在这里牵制住女真人。女真人离了陕西,吴阶那边就有机会了!” 赵立就是想在这里打一仗。 李慢侯摇头苦笑:“女真人只要在陕西留下一万兵力,就足以堵住吴阶。在冬天跟女真人在平原旷野野战,不利于我军。还是撤军吧。” 赵立叹了口气,也只能如此了。 “你打算撤到哪里?” 赵立问道,北伐到底收复了不少州县,撤军也不能全部放弃,至少留下几个易守难攻的,作为明年北进的基地。 李慢侯道:“我至少要撤到马颊河以南。你要撤往哪里?回开封的话,可能会有麻烦。” 韩世忠既然已经撤军,赵立的后路就不一定安全了。 赵立道:“我往南撤到澶州。” 李慢侯点点头:“也好。西边是滑州,水泽泛滥,金军骑兵难渡。往东是濮州,张荣在那里!” 赵立闷哼一声。 李慢侯想起他跟张荣有仇。 “放心。哪里河网复杂,即便到了冬天,也很难结冰。” 赵立说道,他选择澶州是有原因的。黄河故道总是在这一带改道,留下了大大小小复杂的水网,之前姚端他们在这一带坚守了很久,除了敢打之外,地利也占了很大原因。赵立比姚端能抗多了,军队也更加精锐。加上粮草充足,足以支撑到明年开春。 因此李慢侯也不觉得有什么危险。 撤军开始了,前队刚刚撤走,女真人后脚就跟到了。 果然漫山遍野都是敌人,李慢侯列阵沿河徐徐后撤,对方也不强攻,却一直缠着。 小股敌人围上来就是一通漫射,射完箭就跑。 “这些不是女真人啊!” 李慢侯皱起眉头。一群穿着羊皮袍子的牧民,骑着蒙古马排着散乱的队形,一点都不像正规军。 “也不是契丹人!” 孙谋说道。 “看着像阻卜人!” 耶律犊子说道,他也是李慢侯的参军之一,有正式品级,已经是宋朝的七品武将了。其实主要负责的不是打仗,而是带着三百多个契丹人帮李慢侯照顾马群。随军出征,也负责看护马匹。 他们在山东南部的沂州山区,找到了许多山谷,春天把马群赶紧去,秋冬季节收回,通过这种半野生的放养方式,大大提高了战马的体力、耐力以及建康程度,契丹人确实很会养马。 李慢侯皱起眉头:“女真人把草原部落裹挟下来了?” 女真人用草原部落打仗,李慢侯听说过,但没有见过。因为第二次开封之围后,女真人的军队中,就主要以女真人为主,契丹人为辅,燕云签军押运粮草,现在更多是一些河北签军,可是草原部落不见了。大概是开封之围的时候,兵力不足,之后发了大财,不想带草原人玩了。或者是觉得这些人不靠谱,因为之前要追求机动性,所以才招募他们,后来南下两淮,这些人不善于攻城,所以不方便带了。 现在突然又征募了大量草原战士,自然是因为兵力不足,迫不得已。 围攻大名府期间,聊城依然没有拿下来,李慢侯撤退到聊城的时候,给聊城解围,带走了围城军队。 军队大部也从这里南下渡过土河,退到了济水边,才甩开了一直跟随的草原骑兵。 “公爷。滨州和棣州传来急报,要怎么办?” “这么快?” 李慢侯前脚撤兵,出发点就有了敌情,那可是距离大名府几百里之外的地方啊。 “守将求援,要不要去救?” 这两个州是投诚的,李慢侯甚至没留下守军,而是让刘豫叛将继续坚守。 要不要守? 两个州的位置都很重要,可以利用马颊河水道,一边通海,一边通大名府。如果明年还要攻打大名府,这里就很有必要坚守。但马颊河是小河,河道大多都是人工在黄河淤积的自然河道上疏浚出来的,冬天不但会冰封,而且会断流。一旦坚守,很容易变成孤城。 李慢侯慢慢踱着步子,思考着。这次出兵,如果连一个成果都没有,就真的是无功而返了。他不由想起临出发前,山东名门对他的警告。就这么回去,实在是太丢人。 “禹城也可以驻守。留一千骑兵,周边有不少城镇,能起到预警。万一敌人入寇,也可以退守历城。我们沿河有……” 说道这里,李慢侯脑中再次闪过当初冒险去打流寇张用时候的警示,怎么能为了面子打仗?任何理由都是借口! “撤。一个不留。告诉守军,要是愿意退守,我护送他们退往河南。要是不愿意离开,就说他们没有投降过。让他们再降刘豫!” 济河南岸防线,是去年一年修筑的,已经经历了一个防冬,而且今年进行了大量调整,增修了许多水寨,数量达到了一百座,堵死了几十个冬季可以允许大批骑兵渡河的通道。 沿河州县完全保甲化,坚壁清野,这些都是河北新收的土地无法做到的。在河北布防,临时起意,一定会有漏洞。 回去,必须马上回去,休整一番,转入防冬。 被山东名门笑话算什么。 大不了被李清照骂他不是人杰,轻易就过了江东。 第一百七十五节 防冬(1) 李慢侯返回历城,立刻将指挥中心全力驱动起来,转入防御状态。 一份份警报发到各个水寨中,又从水寨出发传递到附近土豪堡垒,济河南部各州、县,每一个都保长、保长都收到了警报。告诉他们这次来的是草原上的骑兵,特点是机动性强,善于使用硬弓,比女真人的弓箭威力更大,但不够精准;缺点是喜欢劫掠,不喜搏杀。 沿河保甲,立刻坚壁清野,聚集乡兵进行训练,入冬前一定要做好准备。 今年李慢侯又给山东土豪们免了一年税,要求他们继续投入堡垒化,并给各堡发下了总计十万数的刀枪和硬弩,足够武装十万乡兵。事实上,土豪们聚集的乡兵,不下二十万。他们自己储备的武器就不下十万,而且农民拿着锄头未必不能打仗。 对土豪乡兵的要求不高,能支持一段时间,等待援兵到来即可。对军队的要求就高多了,不但要能响应各地的预警狼烟,而且要用最快的速度来响应。这需要进一步训练,去过进行过多次演练,发现了不少问题。 今年至少还要进行三次演练,第一次放在十日之后,在冰封之前每十天演练一遍。派出游骑,模拟打劫的小股鞑靼人骑兵,附近保长看到后必须立刻点起狼烟,然后周边各保甲相继放烟。驻扎在附近城池、水寨的骑兵必须立刻出动,朝狼烟区域聚拢,将小股敌人聚歼。 李慢侯撤回不久,河对面就开始出现金军。 最终他们在三个位置集结,一个就是李慢侯没有攻克的聊城,应该是冲着郓州去的。 一个在李慢侯之前还打算驻守的禹城,这肯定是直接冲着历城来的,历城现在是山东的中心。李慢侯的藩府设在这里,这样的情报,刘豫不可能不掌握。 还有一支集中在滨州,这肯定是冲着青州、淄州和潍州去的。上次挞懒就劫掠过这几个沿海平原州,这一带是山东养马的地方,能养出号称不输给西马的东马,李慢侯现在也在这一带的平原养马,主要是冬天让战马在这里窝冬,秋天让契丹人赶着沿官道穿过山东中部山脉,进入鲁南的沂州、密州山谷里散养,一路的运动相当于草原上让马匹活动了。那些来自辽东的女真马驹,就这样逐渐成长起来,身体素质还不错。淄州是炼铁中心之一,女真人肯定也想抢这里。 对方在集中兵力,但却没有渡河,济水可不是马颊河,这是大河,至少现在是,本身水量就不小,又有黄河水注入,水量比以前更大,也更黄,俗名北清河,现在一点都不清。李慢侯的水军占绝对优势,女真人此时过不了河。 但女真人也不甘于等待,他们使用中旬开始,就小动作不断。有偷偷渡河潜入的,有试图抢占沿河水寨的,有试图用木筏在对岸搭建浮桥的。结果都没什么好结果,被李慢侯先后斩杀了几十人。 这样做,反而让李慢侯的山东防御体系提前实战起来,有保长带着乡兵,竟然也抓了一伙十几个人的草原骑兵。只可惜语言不通,无法审讯。 就这样僵持了一个多月,到了十一月,河面已经普遍上冻。个别地方的女真人已经找到渡河的办法,他们在冰面上铺设木板,架设出一条冰上木板桥。人的智慧果然是无穷的,李慢侯今年才刚刚在一些冰层足以支撑大队骑兵渡河的地方增筑了水寨,女真人就想到了破解的方式。有这种木板桥,让他们选择空间变的更大了,几乎任何冰面都能度过。 还好保甲制之前经过三次演练,以及后来小股草原盗匪的劫掠,让每一个保长都打起了精神。 防冬开始后,李慢侯明显感觉到战斗是阶段性的,压力非常大。因为金军几乎每一天都在跟藩军争夺河面,他们不断强铺木板桥,大队骑兵快速通过。藩军则是高度戒备,发现后立刻去摧毁木板桥,有时候金兵就放弃了,有时候他们也会坚守,双方展开激战。 这让李慢侯感觉到很被动,只能跟着敌人的节奏走。可是却没法改变,防守本来就是一件被动的事情,这是防守的性质。李慢侯也试图在防守中加入一些主动性,他也开始出击,抢占一些木板桥后,也不摧毁,而是派出骑兵冲过去骚扰一下。抢烧金军的粮草,如此一来对方也不得不防备,让双方都保持高度戒备和情绪紧张。 李慢侯这种主动防御是有效果的,就是迟滞了金军入寇的速度。他们的人只能小股小股的渗透进来,个别地方的金兵可以成功潜入几千人甚至上万,但绝大多数只能过来几百人,上千都很少。 这就是在历城指挥藩军作战的李慢侯感受到的第一阶段,你很辛苦的围堵,却怎么都堵不住。 第一阶段持续了整整半个月,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金军闯过封锁线,直到正月十五才终于结束。紧跟着的是沿河州县接连不断的警训,四处烽烟,各处急报。似乎到处都是敌情,到处都很危急。 这是李慢侯感受到的第二阶段。敌人如潮水一样,潮头涌向了腹地。现在最忙碌的,已经不是守沿河水寨的步兵和沿河机动的骑兵,而变成了以各个州县为中心,在各个腹地堡垒区之间辐射性作战的后方骑兵。 第二阶段的警训也持续了半个月左右。从沿河堡垒开始,到青州、淄州和齐州的腹地,最后甚至后方的密州、沂州,沿海的登州、莱州,都传来了一些零散的警训。同时沿河的警训又再次多了起来,沿河步骑守军的战报开始密集起来。 第三阶段到了,如潮水一样入寇的金军骑兵,在毫无收获之后,开始如潮水一般退去。他们想进来的时候,守军不让他们进来,他们想走的时候,守军同样不想让他们走。于是他们沿河寻找着突破口,守军沿河追击绞杀着他们。 李慢侯的这种感受中间,还夹杂着一些大战。比较没有规律,似乎跟三个防御阶段是并行的,那就是金军始终持续的对沿河防御体系进行强攻。一度攻占了三座连续的水寨,打开了一个三十里的缺口。但李慢侯重兵压上,先后投入了三万多步骑,寸步不让,在正月结束前,将三座水寨收复。将金军强势驱逐出去,根据战后回馈,攻打三座水寨的,是女真正规军。作战目的不明确,大概是为了抢夺一处进攻山东的渡口,或者仅仅是用来接应小股渗透的草原骑兵。 李慢侯也已经知道,自己的对手,就是那个以凶残著称的粘罕。 粘罕其实也感受到了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到处都传来好消息,成功将一部部草原骑兵送过了河。尽管遇到了很多的阻力,可是阻力越大,他就认为战果越大,敌人越怕的,就是越要做的。 第二阶段,更是好消息不断,消息是送不出来的,但是可以看到。前沿部队不断报告说看到河对岸处处冒烟,粘罕自己虽然在后方的禹城,但站在城中的高塔上,他也可以看到一些浓烟。这说明哪些草原骑兵已经开始劫掠了,从制造的浓烟范围来看,山东境内恐怕已经乱成一片。 第三阶段,没有后续了。因为烟渐渐少了,人却始终看不到,进去的草原骑兵,竟然没几个回来的。好容易有一伙逃了出来,粘罕才知道,他可能无解了前两个阶段的信号,那些烟并不是草原部落放的,而是山东人自己放的。 同样的,在三个阶段进行的同时,粘罕在跟东藩军进行主力决战。目的也确实是打开一个缺口,接应草原骑兵的目的倒是没有,因为粘罕并没想过要接应他们,不是放弃这些人,而是粘罕以为他自己也能跟着进入山东。粘罕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给自己的大军开路。对草原骑兵的了解,粘罕知道,这些人最多也就强一些小村镇。那些富庶的城市是给女真勇士留着的。 这一打,让粘罕头大了。东藩军竟然强势反击,没有水军支持的步骑,竟然敢跟女真大军野战。尽管限于地形,双方投入的兵力都不大。可是战斗很激烈,死伤也很大。粘罕自己损失了三千多人,不得不撤退,被人反击夺取了一座水寨,他自己主动放弃了另外两座。 不放弃不行了,因为河流开始化冻,河面下开始出现水响,生长在辽东的粘罕,很清楚河流即将解冻,河面已经无法支撑大军,不放弃的话,对岸的守军可能成为孤军。 这时候就麻烦了,那些草原骑兵怎么办? 审过那些推进最远的草原战士,粘罕发现,他们也经历了三个战术阶段。只是跟李慢侯一直感受到的压力,粘罕一直以为的胜利不一样,草原勇士们的感受,一直就没好过。 第一百七十六节 防冬(2) 大多数草原骑兵都是小股渗透进来的,刚刚进来,他们的退路就被断了,他们也不太在乎,习惯了草原上到处都是路的他们,对后路的概念跟宋人是不一样的。 这样小股渗透的金军骑兵,李慢侯是不怕的,保甲化就是对付这种小股入寇的,其实就是防贼。 这些贼进来之后,藩军依然是战斗的。有的从他们登陆后,就紧追不舍。追着这些能够在马上不断回头射箭的勇士不断逃跑,一刻不得停歇,这是最好的结果,因为往往这样的勇士最后都不会好过。藩军骑兵一般追不上他们,骑术没他们好,盔甲比他们重,马也没有他们多。可是对方也不求追上,而是不断追击。让勇士们无法休息,如果是草原,他们能耍死这些藩军骑兵,可惜这里是山东,他们才是人生地不熟的客人。 这些客人的结局往往就三种,一种是被追的怒了,拿出勇气跟追军拼杀,打败后投降;一种是成功逃脱,往往还是化整为零分散逃脱,结果在一座座堡垒化的庄园之间来回徘徊,别说人了,马都找不到吃的,冒险进攻某座庄子,结果被闻讯赶来的藩军骑兵斩杀在庄园土堡之下。还有一种是聪明的,看到抢不到东西,又找不到方向,直接循着原路返回。 于是草原骑兵感受到的三大阶段,就是一直被追击的三大阶段,第一阶段是跟沿河守军纠缠,偷渡之后被人紧追不舍。好容易甩开他们了,却在一处处土堡之间碰壁,碰壁不说,没抢到东西前,就又被骑兵追上,只能继续逃。越逃越分散,越逃人越少。一开始以大部落的形势凝结在一起,很快分成小部落,最后分成小氏族,最后甚至分成家庭,兄弟、父子数人一伙。最后一个阶段,也是最悲催的阶段,被打散,或者自己分散,跑散的父子兵,兄弟伙们,此时别说被大股骑兵追击了,当他们精疲力竭,马都不愿意跑的时候,竟然被从土堡里出来的一些农民给抓了。 “我这里就碰到了三伙。第一伙,好家伙一大片,数都数不过来。打了我们整整一天,被县城来的秦钤辖打跑了。秦钤辖在我那里正在吃酒,突然就有烽烟,紧跟着去追击去了。第二伙是打东边来的,在我堡下待了不到一盏茶功夫,自己就跑了。原来一个李钤辖在后面追他呢。第三伙是打南边来的,只有六个人,十匹马,来我这里跑不动了。跟上面喊话,说要粮要水,拿马换。我就开了堡,连人带马都给擒了!” 说话的是一个一脸大胡子的保长,因为擒了六个党项人,立了功,被李慢侯接见。跟李慢侯一边剥着花生,一边喝着小酒,一边吹着大牛。 已经问过好几个这种保长了,从他们的话中,能明显听出来这场抗敌的经过。不一定都像王保长这样经历了三次越来越弱的冲击,沿河的一些土堡,甚至经历过十几次冲击,但大致也是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被正面冲击,第二阶段是流窜冲击,第三阶段是溃逃冲击。 李慢侯脑中,已经形成了这样一副宏伟的画面,草原骑兵如海潮一样冲过来,但一座座土堡像礁石或者海岛一样以利于潮水中毫不动摇,潮水在礁石间冲刷而过,然后退去,在礁石间留下了一滩滩水洼,对于海潮来说,这些停滞的水洼就是死水,这些水洼里蹦跳着的鲜活的鱼虾,就是礁石的收获。 后来严格审讯过一些草原骑兵后,李慢侯发现,其实这些草原骑兵的感受中,他们才像是闯入汪洋大海的弱者。如同一条条傻鱼,冲进了到处都是礁石的险滩。 因此这次草原骑兵入寇,更像是一场巨浪之间的冲击,无非是土堡海洋无法移动罢了。 当济水的凌汛开始后,这场防冬也就告一段落,接下来也许该敌人防春,或者防夏了,假如他们有这个意识的话。 李慢侯跟其他各方也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让他意外的是,这一次其他势力竟然没有受到冲击。除了紧邻西面的张荣势力,也遭受了大量草原骑兵的冲击。受到的损失要惨重的多,因为他没有将全境堡垒化,而是试图用水寨取代。可水寨是无法让所有人受到庇护的,大量自由返乡或者迁入的民众,遭到了草原骑兵的清洗,这种损失反而让入寇的草原骑兵得到了源源不断的补给,拥有了持久抢劫的动力,至今张荣哪里还在厮杀,草原骑兵甚至能跟张荣进行大规模对战。 由于张荣境内的沿河,也是李慢侯在防守,所以那些草原骑兵被堵在了郓州、濮州出不去,李慢侯的援兵已经过去了,大概要面对的是三万正在进行集结的游牧骑兵。 除了张荣这里,紧邻张荣部的开德府(澶州)濮阳境内,却没有遭遇任何攻击,一片祥和。往西,镇守开封的韩世忠更是过了一个安生的冬天,河对岸有一些女真骑兵,却都没有任何过河的打算,收到山东这里女真人大举入寇的消息,还让韩世忠小心提防了很长时间。 李慢侯这才明白,原来这次女真人完全是冲着自己来的,看来他一次次冲击辽东,已经惹恼了女真人。可惜他们来晚了,要是早来个一年,在李慢侯还没在山东站稳脚跟的时候冲过来,造成的伤害会大的多。 李慢侯跟赵立、韩世忠部继续协调,打算在春季发动一场大战。 根据李慢侯探明的情报,粘罕现在依旧坐镇禹城,手下三万女真、契丹骑兵并没有调往他处。李慢侯将在化冻之后过河,拖住粘罕主力,希望能给赵立制造攻取大名府的机会。 这场大战打下来,也就到了夏天。辽东那边牵制,女真人的可用兵力绝对枯竭,韩世忠就可以在夏天大举出击,收复河北了。 辽东的形势越来越糟,去年冬天姜滑在哪里过的很不好。因为遭遇了女真人前所未有的打击,高永兴偷袭攻下了锦州,姜滑去后攻下了辽西走廊南端的来州,几乎控制了整个辽西走廊,但入秋之后,女真人就包围了锦州。集结了五万多兵力,在四面筑长围,本以为他们会长期围困,可没想到长围修起之后,反而选择了强攻。攻入城后,竟然也没有撤围。目的竟然不是为了夺城,根本就是为了杀人。结果是高永兴夺取锦州后,从觉华岛和其他地方拉来的上万人马连同高永兴自己,被女真人杀了一个干净。 姜滑见到这种情况,也顾不得控制辽西走廊了,本来还想着在哪里屯田呢,现在直接从来州撤军,全部退回觉华岛。冬天冰封海面,女真人对觉华岛发起了进攻。 姜滑这几年在觉华岛面对陆地那一边,修筑了大量堡垒。但不可能防住觉华岛任何一处海岸,女真人大量从海面上赶来。跟他争夺这些堡垒,厮杀十分惨烈。从日出厮杀到日落,女真人亡命死战,气势惊人,完全是冲着报复来的。 第二天,姜滑看到冰面上出现了上千座冰雕,竟然是昨日进攻受阻后撤退的女真骑兵。有的人马都跌倒在冰面上,跟冰冻在了一起。有的甚至骑在马上,就那样冻僵了。还有的人马甚至都站立着,就那样成了艺术品。辽东酷寒,海上尤寒,夜半的冷风吹过,只需要几个呼吸,就能让尿尿结冰,更何况是人了。这些打了一天仗,人困马乏的女真骑兵,哪怕体魄强健,遭遇了海上的寒流,依然瞬间冻成冰雕。 这种景象大概震慑住了女真人,他们再也没有尝试进攻觉华岛,而是在海岸上修筑了一些谋克寨子,而且不再是普通的木寨,而是让汉人奴隶帮他们修建起了夯土堡垒。 女真人的反扑很猛,不止是姜滑遭受挤压,契丹人那边也不好过。被压缩在狭小的南关一角,虽然有数万人马,就是出不来南关。人马反而成了累赘,粮草时常接济不上。迫不得已跟高丽人大量贸易,用战马换取粮草。手下的汉人也开始在合厮罕地区屯垦,这里经过女真人的长期圈禁,土地相对肥沃,可惜土地不大,而且一年只能收一季,根本不可能养活三万人马。 因此姜滑也好,契丹人也罢,都在试图在春夏进行反击。可惜春夏之际他们也没有扭转颓势。姜滑尽起战船,冲入辽河,打算像以往那样,在河口登岸,将女真主力拖在河岸边,然后小船四处登陆,契丹人四处劫掠。但可惜这一次小船根本无法四处劫掠,因为辽河支流上,全部出现了拦河的铁索,女真人竟然用这种方式封锁河道。铁索两端有女真人的营寨,小船已经无法自由活动了。 契丹人那边更麻烦,他们最大的缺点是根本打不过女真人。如果换成大草原地形,他们当然可以进行大范围的迂回,可是在山地地形上,他们根本不是女真人的对手。 辽东地区的战斗陷入困境,幸好李慢侯重新开拓了曷懒甸战场,那是一处很好的战场,因为那里的海面,即便到了冬天,也不会封冻! 第一百七十七节 淮引(1) 大宋第二次北伐,自然是朝堂上的重点。 吕颐浩坐镇前线,这就是他的本钱,吕颐浩党派再次翻身,在朝堂上开始跟赵鼎集团内斗。 吕颐浩的战斗力很强,从地方到中枢,他的人不断弹劾赵鼎。 第二次北伐,其实是失败的,但吕颐浩的捷报却不断。韩世忠仅仅在河北保住了卫州,就被吕颐浩描述成一场了不得的大胜。赵立保住了开德府一个濮阳县,也算到吕颐浩头上。丽琼出击泽州损兵折将,也高喊出兵的意义,报了很多没有斩首的捷报,说杀伤了好几万女真人。 赵鼎势力揪住这些漏洞,不断攻击吕颐浩,官司从地方打到中枢。 最终吕颐浩强势弹劾徐州和楚州地方官府,因为他们竟然遏籴,所谓遏籴,就是不让买米,或者遏制买粮。吕颐浩认为这影响了他部队的粮草供应,否则他都能打到保州去,收复祖宗陵寝之地。 这完全是借口。 事实上遏籴这种事,是一种普遍现象。从北宋蔓延到现在,地方州县之间,经常为此互相弹劾。遏籴的原因,一方面是粮食不足,一旦某地闹饥荒,当地官府第一反应,就是禁止外地人来买粮;另一方面,则是混乱的货币体系,尤其是南宋政权,前几年为了扩大财政,无所不用其极,滥发了太多钱引,又大规模缩减铸钱,逼迫老百姓不得不使用钱引。老百姓的对策是,铜钱储存,钱引尽快花出去,或者尽量不收钱引。本地人之间的交易,尤其是跟官府的交易不敢拒收,但外地钱引进来,不但可以拒收,本地地方官还会支持。 聪明的地方官都对钱引十分排斥,选择性的支持本地商人拒绝外地钱引。钱引本就有流通区域之分,铜钱其实也是。宋王朝限制铜钱出口,在边境地区常年采用铁钱,避免铜钱被对方换走,加剧钱荒;这种方式,后来被金国学到。现在在两淮地区,南宋王朝已经开始推行铁钱,严禁铜钱过江。就是防止铜钱流入刘豫政权。这是典型的重商主义手段,历史上西方也流行了很多年。 吕颐浩为什么弹劾徐州和泗州,就是因为他派人去两地采办军粮,而被当地商人拒绝,找当地官府,官府推诿不管。为什么徐州和泗州人不卖粮给吕颐浩?如果他拿着真金白银和铜钱去,有的是人做他的生意,可他拿着的是钱引,商人根本不想要。 吕颐浩手里钱引很多,是他自己印的。他当年在建康做都督,朝廷许他四千万缗经制钱,这次来开封坐镇,则许给他一万万经制钱。按说整个江北的财政都可以由吕颐浩截留,当然指的是那些藩镇外的地方州县,基本上是沿着运河一直到开封的一线。经制钱吕颐浩可以截留,但依然无法满足,朝廷给了他大量新印的钱引,数量高达三千万缗。 吕颐浩拿着这些钱引去买粮,在江南大概是可以买到的,可在江北商人却普遍抵触,因为江北流通过太久的粮票、盐票,商人根本不想要钱引。本地的不敢拒收,外地的就没什么顾忌。 而地方官,出于保护本地商业的考虑,也不想要太多钱引流通,因为大家的共识是,钱引越多市面越乱。加上徐州、泗州,毕竟收复时间不长,经济恢复的不如其他州县,粮食也不是很充足,所以地方官才选择遏籴。 当然这种弹劾背后,其实也是一种权力争夺,因为徐州、泗州的地方官,恰好是赵鼎的派系,而不是吕颐浩的派系。拒绝钱引的不止徐州、泗州,楚州、扬州也在拒绝钱引,淮阳军、海州一带的东藩境内,钱引更是买不到任何东西,但吕颐浩却没有弹劾这些地方遏籴,就死咬着是徐州、泗州遏籴,影响他的北伐大计。 以吕颐浩的权势,换两个地方知州是轻而易举的,他在建康坐镇的时候,建康府路的知州,他都是随便换的。但这次赵鼎却死撑着跟吕颐浩较劲,江北这些州县,是赵鼎从藩镇手里扣过来的,他不想轻易就交给吕颐浩。 直到冬天结束,这场激烈的朝堂之争才告终结,因为吕颐浩拿出了一份可以让朝堂闭嘴的战功,倒不是他自己打出来的,而是李慢侯打出来的。 “阵斩二十万。生擒八万!吕都督询问,是否来临安献俘?” 这是吕颐浩报告的军功,水分肯定有,但是不会太大,因为李慢侯也上了同样的捷报,阵斩八万,生擒六万。 如果换一个人,朝廷肯定让他们献俘,不是为了夸功,而是为了遏制将领乱报。因此现在很多战功中,不但没有斩获数字,也没有俘虏数字,比如仙人关大捷,奏报就是杀敌无算,没有任何准确数字。 可是李慢侯的战功,往往是两份,一份是跟吕颐浩一致的数字,显然是跟吕颐浩讨论过的。另一份则是通过公主给皇帝的私报,现在已经被皇帝相信是准确数字,往往精确到个位数,你真要,他真能拿出来。 吕颐浩的水分也容易挤出来,你让他来献俘八万,他送来六万人,说路上死了两万,谁也拿他没办法。 如果是几百人,献个俘热闹一下也就算了。可是这几万人,赵构可不敢要。几万人都杀了,显得他不仁,几万人养在临安,他要睡不好觉。那可是几万女真人。也未必是女真人,李慢侯明确上报说是女真人从草原上征发的部落骑兵,有党项人三千,白鞑靼人一万,阻卜人两万,另有黠嘎斯人五千,契丹人一万,女真人两千。女真人中还细分了奚族人、渤海人、契丹人和燕云汉人。 尽管李慢侯经过审讯,尽可能将战报写的很细,让那些文官更清楚实情。可是文官们却根本不清楚女真人和这些草原人的区别,将他们等同为蛮夷,认为战斗力相当。因此杀俘十几万游牧骑兵的战果,瞬间就吓到了他们。女真人竟然能调动如此规模的兵力,想想真是太恐怖。东藩竟然能把他们杀光,想想更恐怖。 尽管仗是东藩打的,可吕颐浩作为名义上节制东藩的都督,这份功劳就要算吕颐浩一份,名义上就是吕颐浩指挥下打的。 这让赵鼎根本无法跟吕颐浩争斗,吕颐浩的派系,大肆宣扬,如果这十几万女真蛮夷南下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果。 在这种后果面前,撤掉几个吕颐浩不喜欢的知州,根本无足道哉。而吕颐浩现在已经不在争执于两个知州的任免,他要求朝廷授予他任免江北地方官的全权。 这种权力不是吕颐浩开的头,最先开头的是张浚,他在川陕就有全权,而且还向朝廷上书,要求他任免的官员,朝廷不能动。也只有文官敢开这种口子,武将如果要这种权力的话,那肯定是要被弹劾意图谋反。 吕颐浩有如此大功,他的党羽气势就够盛。尤其是当赵鼎最大的盟友张浚,一直在川陕打不开局面的情况下,让张浚拥有比吕颐浩更大的权力就是不合理的。最终的结果是,赵构被迫任命吕颐浩知枢密院,坐镇开封,开都督府,张浚头上的宰相头衔给了吕颐浩。 伴随着头衔的转移,张浚手下的那些广泛的权力,也授予吕颐浩。整个江北,包括已经被朝廷收回的扬州、真州、高邮、天长军、楚州、泗州、徐州、庐州、寿州等地,都归吕颐浩掌控,他可以在这里任用官员,截留税赋。 吕颐浩得到这些权力后,倒也没有真的大量任用亲信,那种权力更多是一种威慑,让大量中间派官员听话。真敢都换自己人,吕颐浩的官也就当到头了。 吕颐浩的大动作,除了撤换两个跟他作对的知州,就是任命了一个大员。 将扬州知州晏湲升为淮南东西路转运使,转运使这个官职很怪,有人说是高于路的一种官职,有人说是一种临时性官职,主要责任是催收各路上交的财税,是位于中枢和地方之间的一种官职。有人主要是跟路一级官员沟通,没有节制权,有人说可以直通地方州郡,路一级官职才是虚设。 实权还是虚权,主要看是谁在用,谁在管。晏湲的权力就是实实在在的,他直接向吕颐浩负责,而不是向中枢负责,主要职责是给吕颐浩敛财。江北的财政不是递解到中枢,而是直接解到吕颐浩的都督府。 晏湲的转运司也没有设在临安,而是在扬州,他头上的扬州知州并没有掉,转运使更多是兼职,只不过大大提高了他的品级,成为二品大员。 晏湲能做这个转运使,以及当了转运使后,立刻推出了一项充满争议的措施,在整个江北默许粮票、盐票流通,许民自便。不许官府强制商民使用钱引,也不禁商民储钱。 更争议的是,晏湲打算给吕颐浩筹集粮票、盐票作为军费。而吕颐浩还接受,引起了新一轮朝堂争斗。 第一百七十八节 淮引(2) 江北扬州印刷的粮票、盐票,跟李慢侯的东藩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现在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作为善于用钱引敛财的宋朝官员,他们都知道李慢侯肯定是利用这种票据在敛财,可当初这些票据在江北的藩镇势力里流传,他们根本限制不了。当赵鼎收回了一些藩地后,在这些地方打击这种粮票和盐票,就成为朝廷的一种政策。 盐票、粮票也被称作藩票,藩引。畅行江北,已经有五个年头,老百姓早就接受了这种比钱引靠谱的多的货币。虽说这些藩引会随着粮食和食盐上下波动,可钱引那可是一水的下行,只跌不涨,相比而言,藩票可靠多了。 因此赵鼎在扬州、真州直到开封府,推行的钱引制度,其实对抗的并不是东藩势力,更多的是跟民间经济力量对抗。这种对抗,如果没有政权强制介入的话,肯定是会失败的。吕颐浩在徐州、泗州遭到的遏籴,其实就是一种无声的反击。 这次朝堂上的争斗,吕颐浩甚至都不是主角了,任用晏湲,为他引入了一个强援,户部尚书晏孝广自然是支持他的。 晏孝广跟一群言官开始激辩,双方其实都不着四六的乱弹琴,精确的金融逻辑他们都不太懂,所有的辩论都处在思辨阶段,无法用数字范式拉回到科学领域,时代局限,否则金融学和社会学可能就诞生了。 最大的大旗肯定就是国与民了。赵鼎系的言官认为推行钱引,于国有利。吕颐浩系的言官和晏孝广则高举老百姓的大义,认为江北的淮引已经流行数年,老百姓皆喜欢淮引,用淮引便民。 利国还是利民,这种冲突,从王安石和司马光时代就开始了。最终靖康年间自愿殉难的太子傅孙博总结说“祖宗法惠民,熙、丰法惠国,崇、观法惠奸”,意思是祖宗之法是利民的,王安石变法至少是利国的(财政大大扩充),蔡京时代的法是利于奸臣的。这个说法,得到了最广泛的认可。 现在朝堂上演变成了王安石和司马光的斗争,结果也就没有结果了,因为司马光的信徒更多。自王安石变法以来,似乎所有的名臣,都是反对者。司马光那些人,如果只是教条的认为他们是出于私利,代表地主阶级在打击变法,那就真的太小看他们了。他们跟王安石一样,都是出于内心根深蒂固的观念在战斗。如果仅仅是为了私利,那其实太容易对付了,收买就可以了。 恰恰是这种,不计私利,只为理念而斗的行为,是很难办的。王安石身后有宋神宗,却一直孤身战斗,宋神宗同样也在孤身战斗,因为宋神宗的母亲、皇后都是反对他变法的。两个孤独的人,试图进行一场宏达的改革,注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王安石之后,蔡卞继续推行变法。但已经大势已去,宋神宗一死,司马光、苏辙废了所有新法,只保留了极小一部分,其中就包括代役法和西军。直到蔡京当权后,才开始大肆打击司马光派系,将司马光当时的大批名臣列为奸佞,刻元祐党人碑,列在党人碑上的官员,重者关押,轻者贬放远地,非经特许,不得内徒。党人碑就立在皇宫前,上朝的蔡京党羽,都要向碑上吐口水。 围绕这块石碑,发生了许许多多的故事,有说因为石匠不肯接刻碑的活被蔡京流放的。后来这块碑在夜里被人砸毁,外界传闻说是星辰坠地砸毁的。 在刻元祐党人碑的同时,蔡京还将当年被司马光打击的王安石一派官员列入圣贤行列,王安石配享孔庙,封王。 由于蔡京的关系,王安石的名气进一步败坏。活着的时候就是一个跟天下人斗争的孤臣,死后还要被蔡京这样的人利用。 蔡京肯定不是一个为理念而战斗的人,他可能有理念,也是变法派,但他并不会为了这种理念而战斗,他是为了自己的权势而战斗的人。王安石倒台后,他非但没有受到牵连,反而赢得了司马光的肯定。因为他开始按照司马光的方式当官,而且当的很好。让司马光评价说,如果人人都像蔡京,何愁天下有困境。 蔡京就是这样一个没有什么坚定的立场,但非常有能力的人。但他毕竟是一个王安石党的人,他太臭了,导致王安石死后也无法翻身。 如今朝堂上的人,谁也不敢说王安石的法好,哪怕他们其实也在用,也在用那些茶法、盐法、市舶法来敛财,但不能说出来。 吕颐浩和晏孝广的话却是可以大说特说的,因为江北的老百姓不喜欢用钱引,不是他们不想推行。 而且他们也坚定反对说江北的票据是藩引,这不是藩引,这就是淮引,两淮自己印制的引票。不是藩镇私印的,晏湲还拿出了扬州印刷盐票、粮票账簿,声称这是扬州官府印的,跟藩镇没有任何关系。每年印制的数量各自只有一百万斛(石),三年一换,市面上流通的淮引,一斛粮食不会超过两贯钱,一石淮盐,也不会超过两贯钱,这些淮引总价值不会超过四百万贯。正是因为印的少,所以才更值钱,老百姓才乐于使用。 吵到最后,双方完全成了乱扯。在拿不出任何证据的情况下,赵鼎言官坚持推行钱引,利国而不害民,他们也只能这么说,明明心里都知道,钱引是搜刮民财的工具,但不能那么说。吕颐浩一方,也不能说钱引是害民,因为这样吵就没意义了,江南的钱引还印不印了?印了害民,不印朝廷完蛋。 在为国为民一事上辩不下去之后,言官们开始转向技术层面。赵鼎派说钱引是善政,可以帮朝廷得到财源;吕颐浩派说淮引更好,既让老百姓喜欢用,还比钱引能在江北得到更多的财源。 方法就是江北的官府,包括开封大都督府用淮引充作军费,就不会有人遏籴了。不仅不会遏籴,有的是商人千里迢迢往开封送粮换淮引。至于吕颐浩的财政困境,则可以用借债来缓解,晏湲认为可以借到一百万斛(石)淮引不成问题,比朝廷给吕颐浩的三千万缗钱引更有价值,还不会让老百姓拒绝。 双方围绕着钱引和淮引的利弊,逐条逐条的辩论。 其实两种票据的差别不大,淮引无非是跟粮食和食盐挂钩,对于绝大多数并不会去官仓兑换粮食和食盐的老百姓而言,他们需要的只是一种稳定的货币罢了。钱引以信用为保证,强制老百姓使用,其实也没多大区别,只要能维系好信用,是能够通行的。否则两宋的金融体系早就崩溃了,但他不但没有崩溃,还比其他国家发展的都好。但这只是相对的,并不是宋朝玩的好,而是其他国家更烂而已。 钱引的滥觞,早在蔡京执政时期,就出现了大问题。蔡京第一次执政,面对的也是匮乏的财政问题,宋徽宗欠了一屁股债,被商人堵门都是小事,中枢、地方普遍无钱可用才是大问题。 蔡京一开始也采用滥发钱引的做法,结果搞的钱引破产,民怨沸腾,蔡京也因此下台;第二次执政后,蔡京就知道钱引不能那么玩,开始谨慎起来。将钱引的发行量限制到125万贯,流通区域限制于四川、陕西、河东地区,到了宣和年间,才遏制了钱引的贬值现象。可惜靖康之乱,将这种好势头终结了。 蔡京都玩不转的钱引,南宋这些文官其实也玩不转。最大的问题就是没钱,半壁江山要开支比原先大得多的支出,不滥发怎么办? 李慢侯印藩引当然让朝廷顾忌,但当时不是李慢侯一个人在弄,张俊弄的更早。朝廷给不出军费,张俊当时驻扎在婺州,想出了一个办法,印了一种叫见钱关子的凭据。张俊在婺州募集军饷,商人缴纳现钱,换取等值的见钱关子。商人们可以在临安的榷货务换取现钱或茶引、盐引。 因此当初朝廷每次对李慢侯印藩引不满的时候,李慢侯都说这是军票,其实指的就是张俊印的关子。 钱引能够通行,自然是有限制措施的。许多都是蔡京在错误中总结摸索出来的,比如限制规模,一年印一百多万贯;还有换界制度,钱引一界是两年,到期作废。但如果完全作废,钱引也不可能被人接受,因此有换界制度,到期之前,老百姓拿旧引换新引;还有称提制度,当钱引贬值严重,朝廷可以拿出现金兑换钱引,保证钱引的含金量。 但这些制度,都是用来保证钱引信用,可在不同人手中,不同目的下,制度是不可能得到贯彻的。 首先限制措施就被突破了,南宋印的钱引数量已经不能用一百万贯来限制,一千万贯都打不住,过量的钱引必然贬值;换界也被当成了另一种敛财工具,老百姓拿旧引换新引,是有手续费的,官府可不承担这种成本,这种以旧换新的费用,叫做贯头钱,越收越高;保证信用的称提,也变味了。官府拿出现金定出一个汇率来兑换钱引,目的是为了稳定钱引的币值,结果官府兑换的时候,市价已经很低,他们定出一个比市价更低的兑换比例,结果反而助长了钱引贬值。 这些文官玩不好之后,就动用权力强制。印钱引的最大原因,主要是铜钱不足。他们限制老百姓储存铜钱,规定平民之家最多只能储存一万贯铜钱,官宦人家最多可以储存两万贯,试图将铜钱逼入流通领域,让钱引成为储存货币;为了对付老百姓隐匿,就祭出了鼓励告发这种邪恶手段。 为什么不多铸铜钱呢? 因为成本太高! 在南宋低效腐敗的管理体系下,铸造一千文钱的成本高达两千四百文,所以赵构才不断废除各地的钱监,停止铸钱。 印钱还能印赔?南宋就是! 李慢侯在扬州印的藩引之所以稳定,最大的问题其实不是有粮食和食盐做保证金,其实是严格执行了那些制度,有数量限制,也会动用粮食、食盐来收取过多的藩引,杜绝过度编制,甚至抛售铜钱稳定币值,而不是利用这些手段搜刮。 双方围绕钱引和藩引问题,争吵了好几天之后,双方都累了。赵鼎派开始怀疑这些藩引是否真的在扬州官府手里,哪怕他们拿出了所有的账簿。 最后吕颐浩和李慢侯做出了担保,表明这些就是扬州官府再管这才让赵鼎派没有话说,同意了吕颐浩要用淮引递解军费的建议。 问题是吕颐浩为什么会支持淮引呢?李慢侯真的放弃印刷藩引了? 第一百七十九节 淮债(1) 吕颐浩之所以支持,并不是他觉得淮引好,他只是需要军费。 韩世忠部每月就需要二十万贯以上的军费,这让吕颐浩从哪去凑?他虽然可以截留江北税收,可是很多地方根本就收不上来。他直属地区只有开封府和应天府两地,这是宋朝名义上的东京和南京,可是这两地比什么地方都残破,开封府以北直到黄河岸边,几乎都找不到几个人,是一片黄泛区。应天府被刘豫改作归德府,并不是什么富庶地区,漕运现在都很不稳,而且收复两京之后,赵构一高兴,早就免了两地五年税赋,就算有钱也不能收。 剩下的地方,稍微有点钱的,也就是长期被藩镇统治,不久前被赵鼎弄回来的高邮、天长军,以及扬州,其他地方不是残破,就是藩镇的藩地,根本不可能提供税赋。 在吕颐浩看来,他执掌江北,地面宽了很多,财政其实比他在建康府路的时候,更加紧张。 现在不但要管韩世忠部的粮草,赵立部也需要他接济。因为赵立先后放弃了真扬藩镇,徐豪藩镇,现在就留着一个陈留县,赵立是陈留王不假,可一个陈留县怎么可能供应赵立三万大军的开支。 除非朝廷不想要赵立这只部队,否则就得支应赵立。赵立部的战斗力有目共睹,吕颐浩要想北伐,就离不开赵立的军队。 赵立部的军费,并不比韩世忠部少多少。因为赵立不贪财,部队是实打实的三万,韩世忠部号称四万多,真实数量有三万就不错了。所以赵立军的消耗,只是略微比韩世忠部少一些,也将近二十万贯每月。 一年下来四百万贯现钱,让吕颐浩从哪里去挖? 能真正解他燃眉之急的,其实就是扬州。扬州每年提供的财政都在涨,目前每年可以给他一百万贯,作为一个州,能拿出这么多钱来,在整个国家都是独一份。但依然远远无法满足吕颐浩的缺口。 作为能将一个州经营的拿出一百万赋税的揽财能手晏湲,自然就进入了吕颐浩的视线,吕颐浩多次召见晏湲,向他询问敛财之道。晏湲给他出的主意是借债,朝廷都借了盐债,吕颐浩为什么不能借一笔淮债? 而且张浚已经抢先一步抢了先河了,张浚做事可比吕颐浩更不顾一切,弄起军费来毫不手软。张浚在四川印的钱引数量,已经是以前的二十倍。可依然无法满足军费,因为张浚需要负责的军队很多,除了川陕的吴阶部之外,还有岳飞部一直需要张浚接济,还养活了赵立部一段时间。 因此张浚在得知朝廷发了五千万贯盐债之后,一边不断向朝廷要钱,回头就通过成都的公所借了一笔川债,用川盐作为担保,以五分的利息借了一千万贯现金。张浚可以做,吕颐浩为什么不能做?大家都是地方帅臣,都是大都督,赵鼎没有找张浚麻烦,肯定不会在这个问题上向吕颐浩发难。 所以吕颐浩接受了这个建议,但是要借钱,就得找商人。丢人不丢人?吕颐浩不在乎! 吕颐浩如今位高权重,如果光看官职,一点都不比蔡京低。但论权势比蔡京就小多了,因为南宋滥赏的问题比北宋更严重,存在小功大赏,无功滥赏的弊病。主要是皇权衰微,不得不用这种滥赏滥封来拉拢人心。刘光世这种将领,没什么功劳,官却一升再升,因为朝廷得罪不起他。 文官更是如此,吕颐浩、赵鼎、张浚这些人,都是跟赵构一路南下的,有伴驾的功劳,而且还有拥立之功,他们原先就有不低的品级,一封再封,结果人人的官职都很高,不是太尉就是太师,蔡京努力二十年的成绩,他们两三年就做到了。 但缺陷是,他们普遍没有实打实的功勋,吕颐浩其实已经有了一些积累。他在建康都师,前年北伐,他负责节制的部队收复了两京,他也分享到了大量战功,虽然没有封王,却已经是公爵。 如果进一步立功,封王是肯定的。哪怕皇帝这次没有开口,但既然两京可以封王,大名府肯定也可以封王。大名府不但是刘豫现在的伪都,而且是正经的大宋北京。收复北京肯定能封王了,这个王爵大概率就得落到吕颐浩头上。因为赵立已经是王了,韩世忠不可能也封一个王,他资历不够。李慢侯是藩镇,封王太敏感。只有吕颐浩,作为文臣,不受猜疑,而且名义上节制诸将,不管谁攻陷了大名府,这个王爵肯定就落到了吕颐浩头上。 当王爷当然很吸引人,但吕颐浩更在意的是,有这个头衔和功勋,他就能彻底压倒赵鼎和张浚那些权臣了。 所以他急于要一笔军费,只要能借到钱,他什么都不顾了。 于是晏湲牵头,一大帮扬州的大盐商决定承包这一笔债券,两公主和李慢侯承销盐债攫取了一万五千万贯的巨额利润,这种事早就传开了。有实力的大商人,谁不想做这笔买卖,况且很多大商人在淮海公所平台上,都积累了丰富的金融业经验。 最大的风险,是朝廷会赖账。公主敢做这笔生意,是公主本身就不太怕朝廷赖账,何况还有一个朝廷不能得罪的大藩镇。一群扬州的盐商,却没这种能量。他们必须排除这种他们承担不起的风险,于是他们提了很多要求。 用盐票和粮票交割,是这种票据,已经跟扬州官府、江北百姓绑定了。每年数以百万的农民习惯将粮食换成粮票,分为麦票和米票,而盐商自己大多都持有盐票,他们也做盐票高抛低吸的买卖,用盐票的话,他们很方便。 因为关乎数百万农民的利益,粮票交割自然带来了一定的安全性。 但这笔钱是用赋税做抵押的,官府照样可能抵赖,因此他们找到晏湲作保。并且将他们的风险直接绑定在藩引上,绑定在粮票和盐票上。 他们要求晏湲给他们印一笔水火钱,他们用金银铜钱换取藩引交给晏湲。 所谓水火钱,全名“水火不到钱”,指的是换界时候,一些到期的旧钱引并不会来换新钱引。官府每年印的钱引是有数量的,因此到期的数量是可以查到的,但每年都有一些旧钱不来换新,通常被认为是因为水火灾害,这些钱消失了。所以没来换的部分,叫做水火钱。 这笔钱就是官府多印出来,可以自己留着花的余钱了。晏湲给他们的印的水火钱,是五年后换界的钱。如果五年后官府赖账,不还他们的本息,这笔水火钱也到期了,他们就可以在民间抛售藩引换钱。 事实上,他们的风险是跟藩引绑定,藩引又跟千千万万老百姓绑定,只要老百姓肯用,官府不废除藩引,这笔到期的水火钱,就能让他们收回本钱。 这种扬州盐商们商量出的办法,晏湲跟吕颐浩商量之后接受了。吕颐浩没想过赖账,至少当前没有赖账的打算。至于以后会不会赖账,吕颐浩自己也不确定,必定权力更倾向于不约束自己。当年李纲要杀张邦昌的时候,绝不会想到还会有一个刘豫,权力的每一次任性,其实都是在断自己的路。杀了张邦昌这个主动把皇位归还赵氏的文官,刘豫就不敢向赵氏投降了。 于是一笔一千万贯的官债就这样完成了。 晏湲印了一千万贯时间为五年后的水火钱给盐商集团,盐商们从市场上收购盐票、粮票,以及大量现金,交给吕颐浩的都督府,债息为五分。他们会亏吗?不会,他们继续转嫁风险,将债券拆开发卖。他们做的可比李慢侯狠多了,李慢侯在发盐债的时候,分拆的可是一万贯一张,只让大商人来做这么买卖,承担这笔风险。 盐商们却分拆到了五贯以下,显然面对的对象就是普通老百姓。这回倒不是让老百姓来制衡官府,纯粹是一笔买卖。 他们将官府给他们的水火钱,作为凭据,发卖给一个个老百姓。告诉他们,手持这种水火钱,凭票按月找他们领利息,他们卖给吕颐浩的债券利息是五分,给老百姓分三分,自己留了两分。但却等于一转手一分钱都没出,单凭组织摊销,白得两分利息,而且一次性计提了出来。一倒手,净赚二十万贯。 对于老百姓来说,手持五年后到期的水火钱,每月可以领利息,五年后可以还本,而且就算官府不还本,水火钱也能用啊。所以老百姓也愿意接受,有点闲钱的,禁不住一个盐铺掌柜、伙计的推销,反正也没多少钱,于是一贯、两贯的也就有人买了。 盐商采用这种手段,也跟他们的经营状况有关。由于李慢侯改了盐法,产销不限,导致大量过去那种总商性质,靠垄断包卖发家的盐商不适应,许多都做亏了,甚至破产。但一些适应的盐商,却迅速崛起。这些盐商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规模特别大。大多数人有自己的船队,运销迅速,快速变现,快速回本,周转非常快。很多人有自己的铺子,直接面向客户,一次性采购成百上千石食盐,发到一家家铺子里,薄利多销。更有自己制盐,自己销售的。 最顶尖的大盐商,打通了产销一条龙产业链,自己的盐场,自己的盐船,自己的盐铺,除了给官府交税之外,整条产业链的利益都在自己手里,极力压低盐价,打击竞争对手。 因为面向消费者,所以他们摊销的对象,也瞄准了普通消费者。就将债券拆分开来,一贯一贯的去卖。没有实物债券,就是一张张水火钱,票面略低于老百姓给的现金。一斛米在扬州价值一贯五百到两贯钱之间,盐商收两贯钱,给一斛米票水火钱。盐票也类似,因为还要考虑将来收回来呢,官府可是要求将来要回收的。否则一千万贯水火钱流入市场,那就太多了。 第一百八十节 淮债(2) 在先后经历过盐债、川债和淮债之后,李慢侯知道,发行债券融资这个大坑,南宋朝廷已经彻底跳进去出不来了。 朝廷抵押了江南盐税,张浚抵押了四川盐税,吕颐浩连淮南的赋税都压上了,以后恐怕更多的地方官就会肆无忌惮的借债度日。 什么官田、职田、山林、水泽、矿产,能抵押的,都会逐步被摆上金融家的办公桌估价,整个国家的公共资产金融化的步伐一旦迈开,就回不了头了。要回头,只能是巨大的倒退,比如宋朝从纸币退到明朝的银两。 代价肯定会出现的,早晚会有人违约。制度这东西,只要是人在执行,迟早会有一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人出来。最后一个官员违约,无数商人破产,接着政府失去信用,断绝自己后路。 最后权力意识到,他们面对的不是一个个可以欺压的商人,面对的其实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经济规律,于是他们学乖了,跟商人一起维持金融的游戏,现代金融才能诞生。 扬州盐商群体承销的这笔债务,有很大的创新,也有很多漏洞,很快就出现了问题。先是大量现金从扬州被抽走,运到了开封府,导致扬州出现了通货紧缩,所有商品都在掉价,钱荒更加严重。 紧接着大批水火钱流入了市面。一开始这种尚未到期的票据是没人收的,可是在缺钱的情况下,也开始有商人接受。毕竟可以转手,可以持有,可以领息。于是债券性质的水火钱大量流入市面。这笔钱可不是一两百万,而是一千万贯。结果很快又造成了通货膨胀,物价大幅下跌。 官府手忙脚乱了一阵子,很快就弄清楚了源头。要求盐商将水火钱都收上来,可现在那些水火钱已经无法追踪。大批水火钱在票价高涨的时候,都从原主人手里流失了。官府只能禁止未到期的水火钱流通,发通告告诉百姓,这些水火钱还没有到期,是不能使用的。但绝大多数老百姓其实都不怎么分辨,一样的纸张,只是时间日期不一样,对于绝大多数不识字的老百姓来说,让他们分辨其实也很难为他们。 最后只能不了了之,官府出面抛售了大量现金,收紧流通的票据,稳定了货币市场。 盐商紧张了好一阵子,最后扬州官府也没找他们麻烦,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这件事让扬州官府学到,短期内的资金大规模调动,是会出事的。一千万贯这样的资金量,对于扬州这种百万人口的超级大城市来说,冲击还没有那么大,对于十万规模的小城市可能就会破产。 因此金融业也只可能诞生在超级大城市里,小城市根本承受不了金融业带来的波动。 淮债风波过去之后,吕颐浩大张旗鼓的北伐立刻就行动了,他才不关心市面上的事情呢,一顶王冠在前方等着他。 象征性的给李慢侯发出出兵的钧命,李慢侯也如期出兵,三月初就度过济河,在禹城、聊城一带跟粘罕军队主力对峙。 去年被山东军队灭了十几万草原骑兵后,粘罕对这个对手也重视起来,因为就是女真人的主力兵团,也没有能力短时间内消灭十几万草原骑兵。粘罕将主力集中布置在禹城和聊城一带,而且采取防守姿态。 双方骑兵在外围进行了连续的缠斗,女真、契丹人的战斗力并没有下降,因此李慢侯打的很辛苦。几乎是步步推进,却推不动。单靠步骑列阵,很难突破女真契丹的坚阵,大多数时候,甚至是李慢侯的步骑采取防守,而女真人在进攻。 因此双方一直在两座城市周边争夺,李慢侯始终摸不到城市的边,更不用说包围这里。 兵力还是不足,粘罕率领的女真契丹骑兵主力约莫三万,这是有准确的情报的。但李慢侯的兵力也不过六万,水军暂时还用不上,可以马步船配合,那必须有较为宽阔的水面,马颊河这种漕运小河,无法支撑,大运河还勉强凑合。 但济水这种自然河流,那就从容多了。所以李慢侯很快就调整了措施,开始退守济河,从济河往上游推进。最后从梁山泊方向往黄河进发,黄河决口,有不计其数的河流最后溃流进入梁山泊,形成了许多纵横的河道,其中就有一条冲开黄河山东故道的无名土河,从阳谷县流过来,并在聊城和阳谷县之间,形成一条较宽的河道。 李慢侯决定先收复阳谷,在从阳谷攻击聊城。将粘罕包围在聊城。只要围住了粘罕,粘罕就死定了。十年八年,有的是时间围他。这么一个女真大员在这里,可以围点打援,迫使女真人一波一波的冲击自己这边建立的预设阵地,将攻守逆位。 给李慢侯一座坚城,充足的粮草,来多少女真人也不够杀。 设想是很好,但操作性太低。女真骑兵的机动性,让他们更有选择权。在围城前,他们就可以跑,除非粘罕是一个荣誉感强烈到不愿后退一步的人。但这种人又不会龟缩起来,而是会跟你阵战。这种人也不太容易成长到百战名将的地位,因为很早就会战死。 李慢侯沿河推进,又是陡然增大,却月阵对骑兵有很强的优势。尤其是现在李慢侯的却月阵已经玩出了花。作为火力支援的战船,现在已经不是单层,而是设计成了三层。如同三层平台,第一层就是甲板,摆开至少十架床子弩;第二层是位于甲板中央的一个平台,并不很高,只比人的身高高一点,贯通整个甲板,同样有至少十架床子弩;最高层稍小,是一个不足一半船身的高台,也没有那么多床子弩,但却摆着三架八牛弩,这三架八牛弩,是用来超距离打击的,可以在女真骑兵尚未冲锋时就给他们一波火力,杀杀他们的锐气。 第一层和第二层甲板才是真正的火力支援,他们会交替射击,一旦敌人速度不快,甚至可以形成连续火力支援,对于步兵来说简直是灾难。劣势是依然无法离开河流,幸好宋朝的城市大多在河流附近,因此对大多数城池,这种阵法非常好用。 果然粘罕无法阻止李慢侯的推进,但他是用兵高手,很快就找到了破解的办法。一边从几里外就开始派兵袭扰、阻截,另一边在距离聊城三里外的地方,他自己沿着土河两岸,修建了堡垒,拉起了铁链。粘罕已经看出了,这阵法的要害就在于船,没有船,阵法的威力大减,单纯步骑对战,粘罕一点都不担心。 李慢侯的目的,也只是缠住金军主力,给赵立制造收复大名府的机会。所以只要粘罕在聊城,他就乐的跟粘罕玩这种游戏,你今天建堡垒,我就攻堡垒,你来救援,我围城打援。也不急于一时。 拖拖拉拉,从三月打到了四月,打来了赵立的报丧。 赵立死了! “死了?” 李慢侯久久无法相信,一个英雄就这样死了,没有死在楚州,却死在了大名府城下。 “是谁杀的他?” 李慢侯问道。 他不是打算报仇,他只想知道,赵立死的值不值。 “金国四太子!” “完颜兀术!” 军人死于战场,没什么可悲伤的,死于金兀术这种大将之手,也是死得其所。 “是兀术偷袭了赵大王吗?” 李慢侯问道。 来人摇头:“不是。大王死于阵战,他与兀术约战,列阵而战。兀术用铁浮屠冲中阵,大王身披数创,力战而死!” “啊呀!” 这下李慢侯不能接受了。如果赵立是中了金兀术的诡计,被人偷袭,中了埋伏,他都能接受。可为什么要去跟女真人野战?还是跟金兀术约战,双方在城外旷野上,摆开架势,正面厮杀。 “为什么要跟兀术约战?” 李慢侯无法释怀。 使者却表现的理所应当:“大王说。兀术军两万,我军三万,金贼约战,以多击少,没有怯战的道理!” 没有诡计,没有偷袭,死于堂堂正正,光明正大。 李慢侯能说什么呢。赵立就是这么一个人啊。 过程都能想象,双方列阵而战,女真人无非是两翼拐子马迂回,弓箭攒射,制造混乱,铁浮屠冲杀。拼的是将领捕捉战机的敏锐,显然赵立在这方面输给了兀术。兀术率先抓住了空档,并且果断的投入了铁浮屠冲击赵立露出的弱点。 一问,果然如此。双方五万人,在长达数里的大名府东部旷野,展开了激烈的厮杀。兀术率先抓住机会,突进了因为调动而露出的空间,冲入赵立的中阵。赵立带亲兵拼死杀敌,竟然击退了兀术。而他自己受伤过重,抬回营不久就死了。 “你们现在撤兵了吗?” 李慢侯问道。 使者道:“已经撤退了濮阳。” “女真人没有追击?” “未曾追击!” 李慢侯点点头。 看来女真人伤亡肯定很大。赵立也是名将,并没有给兀术留下致命的漏洞,唯一的疏忽也被他自己拼死弥补了。一场堂堂正正的冲杀,双方都是装备精良,经久沙场的冷兵器时代强军,赵立这边死伤了近万人,女真人那边肯定也不会好过,毕竟他们人数还占劣势,最后是女真人率先从战场上逃走,等于是默认输了。 报丧的使者走后,李慢侯左右觉得对对劲。 直到第二日部下来报告,说是粘罕退兵了,李慢侯这才明白,他中计了! 第一百八十一节 军变(1) “大王啊。都是我害了你呀!” 趴在赵立的棺材上,李慢侯哭的震天响地。 他愧疚到了极点。 赵立其实是他害死的。 他自以为聪明,跟粘罕在聊城一带纠缠,探马总能传回粘罕在城墙上查看的情报,聊城也始终有粘罕的帅旗。 粘罕确实在聊城,可金军的主力却被兀术带走了,带去了大名府,跟赵立打了一仗。 要是他跟赵立一样战斗,大早压上兵力,跟粘罕决战,粘罕哪里有机会调动兀术去驰援大名府。 “李国公节哀。家父死的其所,马革裹尸,得偿所愿。” 一个红着眼的男子对李慢侯说道。 这是赵立的干儿子,叫做王佾。是徐州知州王复的小儿子,王复跟赵立守徐州的时候,城破后王复一家被杀,王复和大儿子王倚都死了,只有小儿子王佾不在徐州,逃过一劫。赵立的家人也都死了,后来在徐州娶了一个读书人家的女儿,天天带在身边帮他都军报。这几年生了一个女儿,今年才三岁。再无其他子嗣,赵立当了王爷后,将王佾接到身边,收做干儿子。 这个王佾今年也二十多岁了,几年前他父亲王复战死后,朝廷给了他一个官身。在枢密院做低级的办事官吏计议官,品级是正八品。因为跟蓝公佐交好,蓝公佐又是范宗尹党羽,范宗尹提拔王佾做宗正寺承,为五品官。范宗尹倒台后,受到牵连,被御史弹劾罢官。被赵立接到身边,这两年一直跟着赵立。 “你义父是我害死的啊。是我拥兵不前,畏敌怯战,让你爹惨死的啊!” 李慢侯真的非常愧疚。他上了粘罕的大当。 自以为自己聪明,跟粘罕这种打了一辈子仗的老狐狸斗心眼,结果酿成这样的恶果。 李慢侯说的王佾都不知道怎么劝了。 “李国公请节哀。王爷有遗言相赠!” 一个妇人的声音响起。 李慢侯现在是国公了,之前是东海郡公,海州古称东海郡。因为防冬期间,杀敌巨万,叙功升国公,封号莒国公。莒国就在密州的莒县,是一个小国,也算是一种限制,皇帝的儿子轻易就能封一些大国的王,比如赵王、晋王等,外姓封一个国公,往往也只能选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国,比如韩世忠是英国公,他的英国甚至都找不到地方。 这时候一个披麻戴孝的妇人走了过来,她是赵立在楚州的续弦。 李慢侯这才喘气收住了眼泪,跟妇人走到陈留王府的偏厅。 “请问王妃,大王有什么话留给我。” 李慢侯问道。 妇人道:“王爷说要你北伐。一定要拿下大名府!只有你能打下大名府。” “还有吗?” 李慢侯追问。 妇人摇摇头。 两人再次走出来,李慢侯这回不哭了,给赵立酹了一杯酒。 “大王放心。我一定拿下大名府!在大名府为大王设祭!” 说完也不留了,立刻告辞,说有军务要忙。 李慢侯离开王府。 送到门口的王佾不由得疑惑:“义父有遗言?” 他只记得赵立抬回军营的时候,已经说不出话了。 妇人摇摇头:“你义父是一个英雄。李国公也是!” 这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只可惜年纪轻轻就要守寡了,还拉扯着一个三岁的女娃娃。 王佾也有的要忙,赵立一死,军心就散了。 赵家军是个人风格强烈的军队,以徐州和楚州士卒为主。赵立炙热的性格,就是他们的军魂,赵立一死,魂就没有了。就好像岳飞一死,岳家军也就散了一样。 军中派系林立,朝廷之前还不断猜忌,现在好了,人心散了。一大帮子楚州士兵嚷着要回家,楚州将领万五、石琦、蔚亨根本镇不住局面,只有左彬带的马队还好一些。 徐州派的武卫军闹的最凶,不接受任何人指挥,赵立死了,他们可以认王复的儿子,如果不是王佾,他们不接受。 这让吕颐浩派来接管赵立军队的韩世忠很难办。 最后左彬的马队并入韩世忠部,楚州军队裁撤,徐州武卫军三千余人归王佾指挥。而且王佾还接过了赵立的王爵,不降等,为陈留王。这也算不上捡了便宜,毕竟他爹王复和哥哥王琦的命也早就卖给了国家。没有王复,就没有赵立,没有赵立,就没有这个王爵。别说赵立死了,赵立就是活着,让王佾继承他的爵位,也没有怨言。赵立至今,每次出战前,都还要去王复庙祭拜。 这些安排李慢侯并不知道,他现在憋着一腔羞愧,急着找粘罕拼命。 粘罕早跑了,聊城是一座空城,但大名府还在。 李慢侯尽起山东兵马,直扑大名府。一路上小城直接攻占,大城一时打不下就绕过。以最快的速度扑击大名府,前锋出击,后援继起,山东乡兵再一次被动员起来,押运粮草,驻防城池,源源不断。 征发乡兵,让李慢侯的兵力扩大到了三十万人,他本部十二万人,乡兵高达十八万。 如此规模的军队,声势继位浩大。 已经进入夏天,五月中旬开始,连马颊河里也可以摆下战船了。去年放弃的滨州、棣州再次收复。 从聊城出击,沿河推进,不顾骚扰的金军,六月初前锋进抵大名府城下。在这里摆开却月大阵,修建水寨,作为立足之地。后援不断开进水寨,兵力持续增加。到了六月底,李慢侯已经在大名府城下屯兵五万,拉来了大量攻城器械。并将骚扰的女真骑兵统统逼进了大名府。 李慢侯愤怒、羞愧,但还没失去理智。并没有马上强攻,而是在大名府城四周抢占有利位置,建立前沿水寨。大名府两面夹河的地形,给他带来了很大便利。在大名府南北修建了两处大营,东西河道上,修建了八座大营。 接着开始以南北大营为基础,修建长围。两面夹河,只需要将长围修建到两边河岸,配合东西河流,就能围死大名府。粘罕如果在城里,他要困死粘罕,兀术如果在城里,也一并困死。 花了一个月时间,在金兵不断骚扰之下,筑起了一人高的土墙。 只是很可惜,粘罕不在城里,兀术也不在城里,甚至连刘豫父子都不在城里,留下的是刘豫的一个心腹,他选择了投降。 城里三万兵马,只有一千女真骑兵,还在长围筑起之前突围了。没有了这些监视的女真骑兵,大名府守军全部投降。 大名府守军投降了,可李慢侯的北伐并没有结束,在大名府城东,赵立旧营的位置,给赵立修了一座庙,祭拜之后,继续往北,沿着御河、黄河,两路进发。 恩州、景州、沧州、清州,河东之地尽复,河南东路的河东,不是山西黄河的河东。 但这已经是从山东直到天津的广大区域,怎么样防守,不知道。这是李慢侯第一次不考虑防守问题,先打下再说的战法。 韩世忠、王德、丽琼也都没闲着,都在出击北伐。韩世忠再一次攻打相州、磁州等地,韩世忠前锋甚至已经推进到了河间府境内,却突然撤走了。 因为发生了一件巨大的时间,淮西发生了军变,王德、丽琼带着四万人投降了刘豫,已经势穷力孤的刘豫。 王德带着在陕州、潼关一带的部队,直接进入了潼关,进入陕西境内,丽琼在泽州阵前倒戈,投降了女真人。 名义上,刘豫依然控制着陕西之地,而且他还组建了伪齐国的西军。 韩世忠部的后撤,是为了堵淮西的漏洞。也是为了防止金军从洛阳偷袭开封,被吕颐浩紧急召回来的。 跟历史上一样,这次淮西军变,始作俑者还是张浚。 岳飞也有参与。 主要原因是岳飞想北伐,但力量不足,张浚是支持岳飞的。朝里有赵鼎为盟友,张浚做事是很方便的。 于是张浚想把王德和丽琼部交给岳飞,这两部在洛阳一带,军纪很坏,被当地官府时常告状。他们属于刘光世部,刘光世却一直不肯亲临前线,大多数时间都在杭州享福,张浚早看刘光世不顺眼了。 于是他想把刘光世拿下,罢免刘光世的官职,刘光世被罢免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就是不上前线,你爱罢免你罢免好了。没人知道他怎么想的,总之哪怕是赵构下诏让他去打仗,他也不挪窝。 张浚跟岳飞商量,说打算让岳飞执掌王德、丽琼部,问岳飞愿意不愿意,岳飞当然愿意了,这两部的兵还是很能打的,虽然有各种毛病,武器装备都在,人也能打,裁汰老弱,加以训练,至少能让岳飞军增加两万精锐。 本来的目的是,岳飞整合两军,从洛阳北伐。攻取泽州,然后出击太原。河北三镇,太原、中山和河间,已经成为一种象征,仅次于两京的象征。张浚不想看到吕颐浩越来越强势,而他却始终在川陕打不开局面,吴阶兄弟要钱要的很积极,说起打仗就很圆滑了,也不当面拒绝,可总有各种理由,强行让他们出兵,立马就打败仗。搞得张浚火大,他真的带不了这些西军。 还是岳飞好使唤,真心想打仗。 结果这边顺利罢免了刘光世,那边岳飞去执掌王德、丽琼大军的消息传过去,岳飞还没到人家军营呢,这两人就叛变了。 这就是历史上的淮西军变,不过如今发生在洛阳,洛阳属于京西东路,因此叫做京西军变。 现在这个锅,要由张浚和岳飞一起承担了。 第一百八十二节 军变(2) 原本的淮西军变过程也差不多,唯一的区别在于,张浚有没有跟岳飞闹翻。 在淮西军变之前,张浚跟岳飞的关系很好,甚至可以说,没有张浚,就没有岳飞。 淮西军变发生前,已经酝酿了很长时间,岳飞等人想北伐,可是实力有些欠缺,王德、丽琼这些刘光世部署嚣张跋扈,已经引起了公愤,但想除他们的兵权,又担心引起哗变。 经过许多次沟通后,赵构和张浚决定动手。赵构下旨给岳飞和王德、丽琼,让他们听岳飞命令,岳飞的命令就像赵构的命令一样,皇帝的命令都下,岳飞第二天就要启程,结果却在第二天岳飞弃军跑去庐山给他母亲守墓去了,给皇帝的解释说跟宰相的意见不合。岳飞没去收编王德、丽琼的部队,导致他们叛逃,罪责全都是因为跟张浚的谈话,没人敢怪神话的岳飞,全都怪罪到了张浚头上。 其实这件事还真的不能赖到张浚头上。 岳飞跟张浚的交恶,实际上是因为张浚想要北伐中原,而岳飞不肯。 当时张浚问了几个主要将领的意见,刘光世说要防守,韩世忠说该进兵,张俊说都督说进就进,说守就守。唯独岳飞表示反对,于是张浚怀疑岳飞玩寇自重,跟岳飞产生了隔阂。这是一场廷议,因此被史官一字一句记录下来,“惟岳飞独以为不可用兵。浚再三问之,飞坚执不可之说。浚以飞为玩寇,议不协而罢。” 之后就发生了淮西军变,岳飞没去军营,而跑去守墓了,回复说“都督以正问飞,不敢不尽其愚,岂以得兵为念耶?”同时上书请求罢免他的兵权。 岳飞离开临安前夜,肯定跟张浚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但争吵却因为没有第三者在场,所以没有记录下来。根据岳飞时候反应的推测,大概是张浚坚持北伐中原,而岳飞坚持反对,导致张浚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刺激到了岳飞。于是岳飞为了表示清白,也不去兼并王德、丽琼军队了,“岂以得兵为念耶?”,而且上书请求免除自己兵权。 张浚的错误肯定有,主要是太急于冒进,而岳飞不愿意出兵,并不是畏战,岳飞无疑是一个主战派,无疑也是一个历史上最优秀的将领,无疑他能看到北伐的时机还不到。张浚却要大举进兵,询问岳飞意见,岳飞自然反对,这是一个负责人的将军,对统兵的都督说的忠言,是“都督以正问飞,不敢不尽其愚”,张浚错在性格,刚愎自用,难以容人。 岳飞不愿意按照张浚的战略打仗,张浚就激怒了岳飞,导致岳飞弃军。 但这跟淮西军变没有关系,那是另外一个逻辑。王德、丽琼等人嚣张跋扈,这是军阀,谁要动他们的军队,他们都会反,别说岳飞了,天王老子都不行。 圣旨一下,他们就准备好了,其实岳飞去不去他们的军营,他们都会反,西军都是这德行。 但锅是要有人来背的,历史上张浚背了这个锅,这次张浚和岳飞一起背。 李慢侯收到消息,张浚被免去了川陕制置大使职务,一撸到底,派去守皇家道观去了,当然只是名义,官职是提举江州太平兴国宫,实际上是回乡养老去了,连临安都没让张浚来,赵构懒得看见张浚这个人了。用一次坏一次,大道理说的一套一套,关键时刻总坏事,节制川陕,兵败富平,大好形势一次败光,兼并淮西,王德丽琼叛逃,裹挟了十几万百姓,带走了四万大军,丢失了西京洛阳,这样的人谁敢用? 岳飞也受到了牵连,夺取了武昌郡公头衔,将三级留用。 此时不敢不留岳飞,王德、丽琼叛逃,露出了一个大口子,东边的开封,南边的荆襄都很危险。开封哪里有韩世忠,荆襄还指望岳飞镇守呢。 李慢侯还上书给张浚、岳飞求情,说王德、丽琼军叛逃,罪不在张浚、岳飞,就是两个叛将自己的罪,犯不着牵连太广。张浚这个人,李慢侯当然不太喜欢,这人有一个很吓人的性格,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这锅他背的冤,李慢侯倒也不是为他伸冤,只是张浚有罪,岳飞就有罪。 而且张浚跟岳飞配合默契,虽然翻脸了,但没有一个像张浚这样的人给岳飞筹划粮草,岳飞军队的战斗力是很受影响的。 李慢侯的上疏并没有保住张浚,也没有给岳飞脱罪。这让李慢侯有些担忧岳飞会赌气,历史证明岳飞就是一个性格很鲜明的人,性子比较直率,这种人不惧艰难万险,很能承受压力,但很难承受委屈。偏偏最后他死于莫须有之罪,换句话说,秦桧不但杀了他的人,还诛了他的心。这也是历史对秦桧格外不宽容的原因,有吕思勉那样的大学者给秦桧翻案,都翻不过去。 于是李慢侯冒着被弹劾的风险,给岳飞写了一封私信,希望岳飞能以大局为重。岳飞会信中语气不太高兴,似乎觉得李慢侯小看了他,他怎么会不顾大局呢。 李慢侯也不生气,只要岳飞不闹脾气,大局就还有转机。 至于张浚,死的透透的了。这样一个大罪,让他无法翻身。他为他的任性,付出了惨痛代价。因为他的政敌太多,吕颐浩就不会让张浚翻身。翻出了大量老账,比如杀害曲端。 同时吕颐浩还将他北伐失利的原因,推到了张俊头上。认为如果不是京西发生军变,韩世忠已经夺取了河间府、中山府。 张浚一倒,赵鼎就失去了一个强有力的盟友,吕颐浩就压过了赵鼎一头。而且赵鼎竟然也因为这件事垮台,仅仅几个言官,以无关痛痒的罪名弹劾他,赵构就雷霆大怒,将赵鼎贬到了地方上当知州去了。 这其实已经不是吕颐浩要斗倒赵鼎,而是赵构要罢免赵鼎了,究其原因,是因为赵鼎是一个坚持不和谈的宰相。 赵构却想和谈,因为形势已经危及到让他嗅到危险的味道了。 女真人肯定不会放过京西军变这样的优势,从京西一路南下,已经打到了淮西。 十万女真骑兵,从京西北路南下,循着上次兀术南下的道路,东边没去碰韩世忠,西边没去碰岳飞,就从京西北路直扑淮西,再次击破了寿州、庐州,攻进了无为军、和州。 上次击破庐寿,田平被免了镇抚使,这次没有藩镇挡枪了,朝廷自己任命的知州,表现的还不如田平,沿途知州没有一个坚守的,纷纷溃逃了,没有献城似乎都算得上有气节了。 一路上唯一抵抗的,只有单穿一个藩镇,可他力单势孤,两年前兀术入寇,他损失惨重,至今都没有缓过来,手里的兵力只有五千。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抵挡不住女真大军的强攻,这一次女真人十万大军,真的都是能打的女真和契丹兵,没有一个杂牌,连燕云汉军都没有征发,因为全是骑兵,汉军的存在会拖慢他们的速度。 单穿向周围的兄弟求援,没有一个出兵的。最后单穿败逃,逃入了徐明镇守的滁州,而女真人也没有追击,而是在和州沿江地区,搜集船只,打造战船,一副要渡江的模样。 这种情况,让李慢侯也很感慨,朝廷上次卸磨杀驴,对林永这些藩镇耍了手段,这次就遭到了报复,这些藩镇拒绝出兵,因为出兵没有好处,打败了反而可能遭到削藩,一个个都紧守自己的藩地,一个兵不出,也不敢让一个女真人入境。 李慢侯其实是给林永他们写过私信的,但这些人步调一致的都没有回信,用态度表达了他们的意见。 赵构的朝堂惊惧不安,因为领兵的人是粘罕,还有那个追的赵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最后只能逃到海上的兀术。 粘罕打过开封,虽然那时候有斡离不压制粘罕,可到了南京应天府,可是粘罕独自带兵抓走了赵楷的,粘罕亲手抓过一个皇帝,现在他又来抓赵楷的弟弟了,赵构能不恐慌? 而且十万大军也是实打实的,女真人将陕西的主力全部调了出来,还将河北的女真谋克全都带来了,十万大军中,契丹人都只有两万,八万女真士兵,一路所向披靡。 可在这种情况下,女真人竟然还愿意和谈,赵构会怎么办?当然让秦桧去和谈了。 谈的同时,也在打,倒不是朝廷这时候还有心思北伐,而是个别将领自己抓住了战机。 李慢侯越过漳河(北流黄河),御河(北流运河),向西攻取了霸州、河间府、献州、深州、冀州,韩世忠再次北进,他本就没有完全退过河南,而是在相州驻扎,直接攻取了临近的洺州、磁州和邢州,大半个河北都被收复。 李慢侯的目的,是希望牵制金军,围魏救赵,让他们及早撤兵。韩世忠的目的,就是为了打仗。但还有一个将领,嗅觉同样敏锐,战果同样丰硕。 吴阶兄弟终于闯出了秦岭山脉,攻陷了秦凤路,在陕西拥有了一块立足之地。 第一百八十三节 和谈(1) “恭喜王爷!” “给大王道喜!” 李慢侯府邸前,宾客如云,一个个朝着门前相迎的礼宾官张义作揖拜贺。 李慢侯封王了。 理由是收复北京大名府,这理由是赵构给的,在朝堂上其实引起了很大争议,因为绝大多数官员都表示反对。 给一个手握重兵的藩镇封王,谁都想得到这意味着什么。 其实李慢侯自己,反而对此不是很感兴趣,他看重的不是名位,而是实权。要权,只是他想做事。每一份权力,对应的是调动资源的能力,他需要这种能力,这种能力在他手里,能发挥出巨大的效率,远比在文官手里高效的多。 因此册封下来后,李慢侯再三上表谢辞,只是赵构态度坚决。 李慢侯已经有了实权,在加上虚名,名实相副,这不一定是好事,这会给他带来巨大的障碍。当藩镇都要被忌惮,处处掣肘,更何况是一个藩王了。 三次请辞都被拒绝,李慢侯也能理解赵构的想法,赵构在恐惧! 十万女真大军在无为军、和州一线展开,天天打造战船,打算渡江。他的心理压力太大了。周边只有一个岳飞部能调的动,但也只能在侧翼牵制,女真军的战斗力,还不是目前的岳飞能在野战中轻松战胜的。尤其是当女真人占据兵力优势的时候。 江北藩镇军没一家行动的,都在关门自守,田氏兄弟坐镇光黄,尽管女真人都没去打光州,两兄弟甚至主动放弃光州,集结重兵三万步骑,退守大别山,死守黄州。舒蕲两州属林永管辖,也是集结重兵自保,绝不主动出击。 对此朝廷没有任何办法,甚至不敢斥责这些藩镇,因为女真大军就在旁边,万一他们投了女真呢?王德、丽琼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眼前的困局不就是因为军阀反叛引起的吗,要是江北藩镇也叛了,千里江防立刻就形同虚设。 韩世忠部远在千里之外,根本来不及回援,倒是可以攻打洛阳,切断女真人的退路,可这一次,女真人似乎不需要退路,他们沿途攻城拔寨,烧杀抢掠,都不留兵驻守,显然有信心可以怎么来的怎么走,就像靖康时期一样,他们是纯机动作战,来去自如。 张俊和刘光世留在江南的部队也靠不住,虽然赵构罢免了张浚,但他对张浚的见识是信赖的,之前朝议,张浚就表示过,“俊等渡江,则无淮南,而长江之险与敌共矣”,张俊、刘光世的部队如果派去御敌,等于将天险交给敌人。 赵构手里无兵可用,刘光世手下的王德、丽琼已经反了,手里几乎没人了。张俊的兵他也不敢用,担心溃败,而且他也不想让张俊的兵离开临安,张俊的兵不行,但张俊是值得信任的,关键时刻是能为他拼命的。 如果是普通人,身在杭州,听说敌人在长江北边,甚至可能麻木,稍微机敏的人,听到敌人渡江,可能会感到紧张,可赵构是那种听到敌人还在江北,就已经恐惧到要逃跑的人。 别的文官忌惮藩镇,赵构只会千百倍的忌惮。坚持给李慢侯封王,就是一种过于担忧的病态表现。李慢侯的兵很能打,这是公认的。这次北伐,诸路受阻,唯有韩世忠部和李慢侯藩兵有进展,尤其是李慢侯收复了河东之地,而且还在兴兵,已经成功推进到了漳河、滹沱河一带。又有收复大名府的功劳,论功封王是足够了,之所以没有封王,主要是文官忌惮。更忌惮的赵构,反而觉得只能拉拢,大力拉拢李慢侯。 因为赵构承担不起李慢侯在此时的任何不轨之举,假如李慢侯不满封赏,不肯用兵,河北金兵大举南下怎么办?甚至李慢侯如果退兵的话,局势会更加崩坏。最为糟糕的是,李慢侯看到如今朝廷危局,像王德丽琼一样反了怎么办?赵构不给李慢侯封王,刘豫、金国可是愿意的很。 如果能用一个王爵,换来李慢侯的忠诚,那是绝对划算的。李慢侯只要继续保持对河北的攻势,女真人就不可能大举南下,甚至很可能退兵。李慢侯对江北藩镇拥有很大影响力,如果他忠于朝廷,兴许就能调动这些藩镇。 总之在赵构看来,给李慢侯封王,有百利而无一害。不给他封王,有百害而无一利。 还有一点,赵构打算议和,朝里这些文官,哪怕怕得要死,嘴上也不饶人。一说议和,纷纷反对,但不议和,又该如何? 这种文官偏执于某些观念,是可以绑架死一个王朝的,明朝的崇祯就是。 赵构却不是,别看他的威信比崇祯低的多,权力小的多,但他善于利用自己的地位和权力,利用文官派系之间的内斗,最终让他的想法付诸实施,除了胆小懦弱这一点外,赵构其实跟许多中兴君王一样,都是很有能力的。比不上刘秀,至少比得上唐肃宗。 武将同样反对议和,比如韩世忠就是最积极的反对者之一,岳飞也反对。赵构一旦明目张胆的主张议和,他很可能就调不动这些军队了,韩世忠会上书反对,岳飞甚至可能负气离开。 那样局面就更崩坏了,唯有李慢侯,一直很能打,一直主张议和,此时赵构需要利用李慢侯压制其他武将。 于是,他凭什么要吝惜一个藩王之位呢。 李慢侯推辞不过,接受了封爵之后,一开始也没想过要张扬,可是晏贞姑从临安回来,反而劝李慢侯该大办。于公,目前军心、民心动荡,大张旗鼓北伐,战死了一个藩王,反叛了两个大将,女真人打到江边,李慢侯此时就藩王之位,大张旗鼓可以安定人心,晏贞姑认为这也是朝廷封王的意图;于私,李慢侯位高权重,早就备受猜忌,越低调,越让人心疑。藩王之礼,早有规制,就该按照藩王的礼仪来操办。堂堂正正,才不会遭猜疑。 前一条,李慢侯不认可,后一条李慢侯认为在理。所以就按照郡王之礼,开始操办。 大宴宾客,能来的亲朋故旧都来了,甚至淮西的藩镇都派来了人。 林永没有来,李慢侯能理解,林永两块藩地,西边的舒蕲两州正在打仗,他来了才不合适。可是田平来了,他虽然被撤了藩,可是他弟弟罩着他,让他做光州知州,不过这次女真人打来,光州又丢了,倒不是他弃地,而是两兄弟合计,光州不好守。单穿也来了,他的藩地全部被女真人占领了,带着三千残兵败将和大批家属退入了滁州,投靠了徐明。但徐明显然罩不住他,单穿丢藩的概率很大,战后他不被问罪,就知足了。 那些没来的藩镇,也都派来了心腹。藩镇遭忌,他们内心不安,幸好前面有李慢侯这个大藩镇顶着,所以自然而然找李慢侯抱团。 其他势力也派来了人,朝廷派来了一个黄门,吕颐浩都督府派来了一个通判,韩世忠派来了一个回易官,该来的,能来的都来了。 但李慢侯主要还是跟江北藩镇的人进行了秘密会晤,江北的情况他不甚了解,这些人掌握着第一手情报。 “人马皆精,锐不可当!” 单穿亲自跟女真人交战过,他的评价是客观的,各种情报也证明,女真人确实尽起精锐,对这次南下非常重视,看起来像是玩真的。 李慢侯在错综复杂的局面里试图追踪线索。 “会不会是女真人也想议和了,以攻战佐议和?” 李慢侯不由得这么想。 因为今年正月,女真人的第二代皇帝吴乞买死了。登基的是幼主完颜亶,由完颜宗干、挞懒等人辅政。虽然之前挞懒一直表示要以议和佐攻战,可实际上他就是想议和,佐攻战完全是给粘罕等主战派的理由,让他们不能干扰自己议和。 幼主在位,权臣在外,女真人没有不想议和的道理。 但派到前线的,却是主战的粘罕和兀术,又很难说这两人不是真的想打。 “能战则战,能和则和。无非战和二字!” 林永派来的一个心腹幕僚说道,这是一个正经读书人,没考上科举,但学识很杂,林永吹嘘贯通儒释道。 这些藩镇身边,聚集了大量无法融入朝廷正常渠道的人才,否则靠一群兵头,可玩不起藩镇。 “言之有理。敢问十方先生,我如今该如何做?” 李慢侯问道。这个贯通儒释道的先生,自号十方,姓宋。 “能进则进,不进则守。” 十方先生说道。 这人很有道行,就是喜欢打哑谜,说话不清楚。 李慢侯道:“请先生明示。” 十方道:“金狄尽发陕西之兵,大有弃陕西之意。却不知是否有弃河北之意?大王当急进,缓退,稳守!” 李慢侯点点头,他也是这么想的。本来攻陷大名府后,趁势北伐收复了河北东路,他就已经很冒险了。这段时间频频进军,攻入了河北西路,跟韩世忠配合,都拿下了半个河北西路了,目的就是在试探女真人的底线。 按说女真人是不太可能放弃河北的,因为他们在这里安插了五万户女真人,但如果不愿意放弃河北,这次却又将五万谋克征发,带着南下长江去了。 李慢侯点点头:“看来还是要议和。不知诸位有何意见?” 会见这些藩镇,目的就是听取他们的建议,李慢侯觉得应该给藩镇一定的话语权了。 第一百八十四节 和谈(2) 十方苦笑道:“藩镇能有什么意见?敢有什么意见?” 李慢侯道:“先生似乎有言外之意?” 十方叹道:“天下纷乱,才有藩镇。天下安泰,只有臣僚。藩镇化臣僚,谈何容易?不知大王可想过将来?” 李慢侯道:“我知道先生的意思。古往今来,藩镇的结局就没一个好的。朝廷弱,则开藩镇,朝廷兴,则削藩镇。多数是要见血的!” 十方道:“那大王还愿扶朝廷?” 李慢侯道:“这是两码事。开藩削藩,这是大事。坏都坏在朝廷一家之言。唐设藩镇,起藩屏之用,朝廷藩镇和,则无边衅,朝廷藩镇斗,则生内忧。” 十方道:“大王说的好。不能让朝廷一家说了算。如果大王愿意戴白帽,我主定当效犬马之力!” 王爷戴白帽,就是当皇帝了。 李慢侯也不斥责十方的胡言乱语,他说话从来随意,允许别人有话说话。 他摇摇头:“当皇帝,没什么意思。闹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划不来。” 世界观不一样,李慢侯确实不觉得当皇帝有意思。 十方也不言语,李慢侯当皇帝,他代表林永支持,但他本人并不赞成,林永是对朝廷完全不信任了,才有这种念头,让他向李慢侯表达。不如趁着目前朝廷虚弱,大家举兵去临安夺了皇位。 但十方想的更多,赵构当皇帝对藩镇猜忌,李慢侯当了皇帝就不猜忌了?赵构猜忌,也只能用文人的手段,排挤,打压,李慢侯猜忌的话,那可真是有实力削藩的,好的,杯酒死兵权,这些藩镇落一个富贵,恶的,直接就是一场七王之乱,这些藩镇只能做刀下鬼。 李慢侯对单穿道:“你这回可能要丢藩了,有什么想法?” 单穿叹息道:“能有什么想法。点子背呗。” 谁能想到,形势一片大好,突然京西出现了几百里的漏洞,让金兵长驱直入,又一次打进了他的藩地。 不是单穿能力不行,带兵这么多年,再不行也锻炼出来了。不是单穿不尽力,他很努力了,保卫自己的藩地,几乎拼光了家底,奈何根本打不过。 两年前兀术入寇,虽然被击退,但他的藩地也遭到了破坏,死了很多人。藩镇又是自负盈亏,朝廷根本不管。和州、无为军的土地还算肥沃,巢湖平原,可两年时间,也不足以恢复元气,结果金兵又打来了。单穿手里的兵力才五千,拼的剩了三千,已经尽力了。 但朝廷只看结果,丢了藩地,不管你是不是尽力,就是有罪,就要撤藩。从来不看过程的,不管你是不是尽了义务,帮朝廷阻挡了敌人。 这种逻辑,是要付出代价的。代价就是现在一个个藩镇闭关自守,谁也不肯帮谁,谁也不敢帮谁。而且还有理由,朝廷担心藩镇串联,曾经下达过不许藩镇兵离开藩地的诏令。那是因为当时李成、孔彦舟这样的藩镇兵四处劫掠,朝廷想把他们固定在他们自己的藩镇,要抢抢自己的藩地,别荼毒太广。 李慢侯道:“你放心。这回我保你。我尽量保你继续掌藩,如果不行,给你移藩,到河北来。实在不行,你来给我带兵!” 李慢侯的藩地扩大的可能很小,朝廷给他的封号是东海郡王,名义上的藩地其实只有海州、淮阳军和沂州,但实际上李慢侯控制了整个山东。牛仲、薛庆这两个藩镇,根本没有权力,只有一个头衔。 这次李慢侯收复的土地太多,除非赵构愿意迁都开封,河北之地很难控制。因此最合适的方式,还是开着藩镇镇守。如果可以,李慢侯还是希望换上能跟自己配合的人,比如单穿这样的故旧。 “能移藩当然好?哪怕来河北呢。若是大王能让小藩移镇,那可是大恩大德了!” 李慢侯道:“移镇河北,恐怕还得听我的。你跟牛仲见过了吧。他是藩镇,实际上只有一个名头。荣华富贵是有的,但算不上土皇帝。” 单穿叹道:“小藩只求一个平安。” 守在和州、无为军,他实在是怕了,哪里土地肥沃,靠着长江,就是太平,无险可守,根本挡不住女真人。而且这次失藩,肯定是做不成了,能做他也不想做了。落一个富贵就够了。西军将领,大多也就图这个。虽说已经进化的接近藩镇,但重财胜过重权,刘光世、张俊这些人就是这样。跟藩镇最像的,还是都很在意军队,都把军队看成本钱。 李慢侯道:“可能你的藩兵也得由我统一管辖。” 果然单穿有些犹豫了,他最在意的,不是肥沃土地,不是万贯家财,而是手里的私兵。有兵就有土地,就有家财。 单穿道:“我那些老弟兄可不太好管。” 这当然是一个借口,但也是足够硬的借口,因为确实不好管。那些人已经跟单穿形成依附关系,成为所谓的将门,这些人只听单穿的。 李慢侯点了点头,这是一个现象。这种依附,也是一种人脉现象,跟人情依附,血缘依附没什么区别,都是为了利益形成的抱团。只不过是在封建化的文化下,特有的现象罢了。强行拆散他们,或者迫使他们顾忌到外界评价,而自己避嫌,互相隔阂,这不符合人性。 “你的老弟兄你来安排。能带兵的继续带兵,也可以继续跟你。但藩政、藩财、藩兵,都得跟我一样,我是我要夺你的权,我们得抱团才能做大!” 单穿跟牛仲是有联系的,也知道牛仲的情况。名为藩镇,实际上还在李慢侯手下带兵,他的藩是一个个出自李慢侯幕府的文人执掌的,都不向他汇报,而是直接向李慢侯汇报。李慢侯是东海藩,却一直住在历城,这里可是薛庆的藩地。 牛仲还能继续带兵,薛庆却已经是半隐退状态,在这里就是一个劲的圈地,给几个儿子打家业,根本就不在乎权力。 “大王,容我考虑一二。” 单穿说道。 他还没死心呢,万一朝廷不撤他的藩呢?巢湖平原真的很肥。 单穿可以考虑,田平却不想考虑。 “大王。我来给你带兵,我愿意移藩!” 田平一副二皮脸的样子,把李慢侯给惹笑了。 “你哪还有藩地可移?你连个知州都没了!” 田平舔着脸道:“我原来也是有的。都是遭了霉运。” 李慢侯道:“你不是遭了霉运,你是自作自受。” 田平撤藩,李慢侯一百个支持,杀了他,李慢侯都不会求情。 “王爷。秦大人求见!” 这时候突然门外有声音传进来。 秦桧来了! 秦桧是跟着朝廷派来的册封使者一起来的,也有官方名义,是册封副使。 赵构两年前曾经宣布过永不叙用秦桧,但当时是为了拉拢主战派,风头一过,逐步开始恢复秦桧的一些官职,什么资政殿大臣了,什么万寿观使了,从这些虚职开始,逐步逐步把秦桧往中枢里拉。 秦桧来山东,名为册封,背地里肯定带着皇帝的意图和他自己的主见。 李慢侯是不太喜欢这个人的,不仅仅因为历史给他判的刑,当代人对秦桧也没好印象,赵构曾经问过张浚,问他秦桧这个人怎么样,张浚说以前以为是个直臣,现在发现,从未见过如此阴暗的人。 阴暗,这个描述很准确。 不过见还是要见的,能合作也是要合作的,因为秦桧是个有能力的人。有才的人未必有德,有德的人未必有才,这是两码事。 秦桧在宋朝能获得美名,当了俘虏还能让女真人赏识,还能全须全尾的给他放回来,这种本事,不是一般人能有的。他身上嫌疑太大,如果满朝文武中,能有一个可用的,赵构怎么可能用秦桧。 “请秦大人去偏殿等候。” 李慢侯说道。 很快就跟秦桧见面了。 秦桧直接跪在地上:“下官,恭贺大王千岁!” 李慢侯吓了一跳,他是藩王,秦桧是朝臣,其实不需要行这么大的礼,硬要行,其实也说的过去。不愿意行,更能说的过去。多少宋朝文人,出于尊严,北上金国不肯跪拜金国权贵,最后被杀,落一个诤臣的美名。这美名,显然秦桧不在乎。 赶紧扶起秦桧:“秦大人不须如此大礼!” 秦桧笑道:“应该的,应该的。” 李慢侯懒得跟秦桧客套,直接问道:“秦大人可是有国事?” 说完,秦桧又一次跪下。 李慢侯拉起来:“秦大人这是何故?” 秦桧哭着脸,抹着眼泪:“大王快救救天下吧!” 李慢侯道:“秦大人有事直说,本王是武将,不会拐弯。” 秦桧道:“恳请大王上疏议和!” 李慢侯主和,朝野尽知,为此许多武将对他是有意见的,张俊、刘光世甚至弹劾过他。 但是上疏议和,这是文臣的事啊,怎么要他一个藩王出面? 秦桧继续道:“下官知道,这会给大王增添麻烦,可为国为民,还请大王不要惜身。” 李慢侯点点头,他知道这已经是赵构也没办法了,朝臣用大义,用祖制绑架皇帝,要推动议和进程,得需要局外之力,李慢侯恰好有这个分量。 “本王知道了。我会上疏的。就在山东跟金国谈!” 秦桧意外:“在山东谈?” 李慢侯道:“在山东谈,本王有雄兵三十万,正好震慑金人。也省的金使倨傲,折辱了圣上。” 两国开战不休,但使者往来不断,女真人以前没有规矩,这几年也学会了,一切按照当年辽国和宋国之间的使者往来办理,但多有侮辱的举动。比如宋使去金国,他们派一些宋徽宗和宋钦宗的妃子陪酒,让使者很不自在。他们的使者去临安,对赵构很不礼貌等。 秦桧道:“大王想的周到。” 李慢侯这个意外的建议,秦桧其实也觉得合适,离开临安,远离朝臣,反而好操作了。 “那就请朝廷派一个钦差来山东。本王尽力配合议和!” 李慢侯道。 秦桧点头:“一切仰仗大王了。” 两人又沟通了一些和谈的尺度,最后送秦桧出门时,李慢侯又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秦大人。记住,能战方能和!” 他真怕秦桧这种人,为了和谈不顾一切,比如做出杀武将那样自毁长城的行为来。 第一百八十五节 和谈(3) 当然他的看法跟不明真相,人云亦云的普通人不一样,对秦桧杀岳飞当然也不齿,但却知道,秦桧没那么蠢。他是先完成和谈后,才杀了岳飞,和谈期间,已经抓了岳飞,却一直没动手。假如和谈不成,还得靠岳飞这种人打仗呢。 因此岳飞其实不是死于和谈,只是死于党争,杀岳飞,是因为岳飞已经是主和派的旗帜之一,岳飞不死,影响秦桧的权势。 至于赵构,有杀岳飞的动机,但岳飞不是必死不可。因为岳飞真的是威胁,赵构其实反而不敢杀岳飞。就是确信岳飞的军队听话,哪怕杀了岳飞都不会反,他们才敢杀岳飞。刘光世这种人,赵构打死都不敢杀,因为刘光世的部下真的敢反。 秦桧也不是非杀岳飞这个人,他杀的是一杆旗帜,主战最激烈的其实一直是韩世忠,韩世忠甚至在自己的辖境试图截杀金国使者。秦桧最先想杀的也是韩世忠,他罗织了韩世忠许多罪名,最后韩世忠跑去赵构身边哭诉,赵构出面才保住了韩世忠。赵构只是没有保岳飞而已,倒不是力主杀岳飞。 是秦桧需要杀一个主战派的旗帜立威,赵构刚好可以借此加强皇权,震慑跋扈的武将,因此算是合谋,而且秦桧动机更大。 不过这个历史上,秦桧要立威,可能杀岳飞不行,得杀李慢侯。所以李慢侯现在面对的是一个将来可能想杀自己的人,但他依然能面不改色,跟对方合作。 秦桧抱拳:“下官谨记大王教诲。” 之后的册封仪式,一切都是朝廷的使者主持,李慢侯任人摆布,不需赘述。 行封藩之礼后,一切如常,李慢侯依然以军务为主,同时也向朝廷上了一封议和的奏疏。果不其然引起了满朝争议。 这次连韩世忠和岳飞都弹劾了李慢侯。 这两人跟李慢侯私交一直不错,去年防冬,歼灭了十几万草原骑兵,缴获了十几万匹草原马,李慢侯甚至还送了一万匹给岳飞,两万匹给韩世忠。这次算是刺激到他们的核心观念了,他们才会弹劾李慢侯。 岳飞分析形势,认为女真人外强中干,已经显现穷寇之象,尽发大军,不过是示威,并非真敢渡江。目前双方在长江上已经开战,女真人的水师始终是浅尝辄止,渡江稍微受阻立刻回缩,声势造的很大,步子迈的很小。 韩世忠则认为,朝廷不应该和谈,反而应该趁着女真人精锐南下,北伐燕云。他自请为先锋,长驱直入,攻金南京。 他们说的都有道理,可朝廷不这么看,赵构不这么想。就算是真的,赵构也不想拿自己的安危冒险。甚至还因此对韩世忠、岳飞不满,他们确实忠于国,却不忠于皇帝。因为他们的说法,等于是用皇帝的命作为诱饵,吊着女真人主力,好让他们这些武将收复失地。用皇帝的命,博他们的军功,这是大逆不道啊。 在朝堂的争论声中,虽然只有极少数支持和谈的,赵构最后还是拍板,就按东海郡王的意见,在山东跟金国谈谈。如果能谈出一个有力的局面,也好给百姓一个喘息的机会。 好吧,都是为了百姓。 朝廷派来的和谈使者,正是秦桧。因为这种背骂名的活儿,没人肯来。 金国也响应了和谈,甚至和谈本就是金国先提出来的,但态度傲慢,似乎是一种赐予宋朝的恩赐。 双方都有意,和谈就有戏。 金国派来了李永寿、王翊为正副使,这二人多次出入宋国,本就是汉人,也有说是渤海人的,但肯定是中国通,自幼读的也是儒家那一套。 师团一共十余人,其中还有粘罕的心腹高庆裔。这个高庆裔同样是渤海人,跟粘罕关系及其密切,密切到了他被杀后,粘罕当年就气死了。 “先谈战和吧!” 李慢侯这边是他跟秦桧为正副使,秦桧是正使,但李慢侯是藩王,他坐着主位。一切布置也都是李慢侯的安排,没有刻意打压对方使者,那种小手段没意义。 就一张长条桌,两边各坐十人,没有高低之分。 “大王要怎么谈?” 李永寿口气倨傲。 李慢侯道:“收起你那一套。本王是血里爬出来的,手里砍的女真人脑袋不下四五万。要打我不怕,要和我欢迎。” 李永寿闷哼一声:“大王是在吓唬外臣吗?” 李慢侯道:“只是不想跟你浪费时间。是先和后谈,还是先谈后和。或者先打后谈,先谈后打,边打边谈?” 李永寿摸不着头脑:“大王请示下。” 李慢侯道:“要先和,双方停战。我们慢慢谈。要先打,继续开战。打到你们求和,或者我们求和为止。” 李永寿道:“外臣之职,只有和谈,与战无关!” 李慢侯正准备同意边打边和,旁边的高庆裔插话。 “也可以先和。” 和,就是停战。 秦桧笑道:“贵使既然愿和,那就先请退兵。” 十万金兵饮马长江,实在是让人太不放心了。 李永寿道:“贵国也要退兵。” 说完他看向高庆裔。 秦桧则看向李慢侯。 高庆裔代表的是粘罕,退兵得粘罕说了算,这边则是李慢侯有很大话语权,毕竟东藩的军队是顶在最前沿的。 李慢侯点点头:“退兵也可以。怎么个退法?” 高庆裔道:“我退出淮西,你退出河北!” 李慢侯摇摇头:“不等价!淮西、河北本属我国旧土,用我之土换我退兵,贵使过于精明了!” 高庆裔道:“时移世易。沧海桑田。土地,力强者得之,自古皆然。汝国无德,河北之地已久属我邦。何言汝国之土耶?” 李慢侯道:“那就停战。各守各土,先谈合约,在言撤兵。” 自古就没有战场上得不到,谈判桌上拿回来的道理,土地这东西,都是实际占有为先。 高庆裔不同意:“你侵我河北,我夺你淮西。以淮西易河北,各归各土,方可言和。” 高庆裔竟然想要先退兵,然后才能谈判。李慢侯明白,这意味着金国这次大举入侵,确实是出于迫使宋国和谈的目的。他们对土地的执念远小于宋人,所以宁可让河北短暂的丢失,将河北的精锐抽调南下,换取战略上的威慑,迫使南宋朝廷低头。 秦桧神色复杂的看着李慢侯,淮西大半是朝廷的土地,河北却被李慢侯的藩军占着,让李慢侯退兵,谈何容易。 没想到李慢侯却点头了。 “那就谈谈退兵。如何退法。汝国只退出淮西?京西之地该如何?我军只退出河北西路,还是东西路皆退?陕西之地该如何?” 高庆裔道:“我军退出淮西,保有河南地,归刘豫。汝军自然该退出河北两路,退回山东、河南!” 李慢侯又道:“洛阳乃我西京,安能让与刘豫?” 高庆裔道:“天下有德者……” 刚说到这里,就被李慢侯打断:“不用说这些虚的。有的无德,宋人没一个人觉得女真人是有德的,你们不也总以宋人无信为由兴兵。说白了,还是有力胜无力。最终都要打过才知道。现在你灭不掉我,我也灭不掉你,才在这里和谈。洛阳是底线,要退兵,汝军必须退过黄河。” 高庆裔道:“大王是痛快人。来之前,我家元帅说了。宋国诸将,唯大王是英雄尔。今日一见,果真英雄!我军可退往河北,汝军需退出河北。如此,可乎?” 李慢侯道:“陕西地该如何?” 吴阶兄弟已经占了陕西的秦凤路,也没有全部占据,但已经有了立足点,陕西那地方,就是不好立足,一旦从四川打出来的军队能够站住脚,就有了进取的可能,因此不需要多大地方,哪怕一个州,也能形成战略优势。 高庆裔摇摇头:“陕西地乃刘豫地。我国做不得主。” 李慢侯冷笑:“贵使用这种辞令推脱,就没意思了。我退出河北,你退出河南、陕西。如此才能相互和睦。否则只有争战不休。” 显然让出陕西,让高庆裔为难了。那意味着金国战略上就陷于劣势了。粘罕是军事家,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只要想守河北,就知道不能丢失陕西的道理。让宋国收复陕西,意味着可以兵出潼关,占据战略优势,而且还可以重组西军,跟西军在陕西打了那么久,他们知道这只军队的战斗力。平原野战打不过女真骑兵,可守着山地步战,铁浮屠也攻不上去。金国在灭宋之前,一直都希望占据战略优势,所以之前才一直纠缠河间三镇的问题,有了三镇,金国就能长驱直入,兵围开封。 如今形势早已不是当年,河间三镇已经不是问题,整个河北才是要害。虽然这里残破,但放在金国,就是一等一的富庶之地。人口三百多万,比整个女真人都多。 高庆裔叹道:“大王未免太没有诚意。我军尽发陕西精兵,就真当我军守不住陕西?” 李慢侯笑道:“粘罕也是兵法大家。他当然守得住。陕西地,易守难攻,对你我皆然。但粘罕也知道,他守不住淮西。他要是敢过长江,早就过去了。他要是能夺淮西,也早就夺取了。不会派你来跟我和谈。” 高庆裔不置可否:“大王可以试试,看我大军敢不敢过江。大王也可以试试,看我大军能不能夺淮西!” 李慢侯摆摆手:“试试就试试。” 秦桧赶紧调和:“二位休要置气,以和为贵。还是先和谈。” 高庆裔也不想背上阻挠和谈的罪名,不能给粘罕惹麻烦。和谈是金国议政权贵们定下来的,是缓兵之计,粘罕也是同意的。所以他点了点头,不在说话。 第一百八十六节 和谈(4) 李慢侯也不说话了。 开始进入秦桧和李永寿的时间,这二人扯皮扯起来就没完了,扯的天花乱坠,从撤兵,和谈,国土撤到义利之争。 战场上不分出一个明确的高下,谈判桌上很难有实质的进展。 李慢侯的军事行动已经在战场上停止了,他在加固河防。前锋已经推进到了滹沱河、胡卢河一带,时间已经入秋,继续进攻当然可以继续掠地,但入冬后是守不住的。女真人也是确信这一点,才大胆放弃土地,集中兵力南下。而且河北地区遭遇的抵抗还是很激烈的,大量女真谋克虽然被征发,可是还有老弱留守,一群阿里喜守城,即便不批甲,也能制造很大麻烦。 一个新兴的民族,哪怕人很少,也不可能通过战争彻底歼灭,反而会越打越强,越打越勇,西夏人就是一个例子。李元昊时期,一百来万人,宋辽两国硬是吃不掉他,现在人口都有三百万了。这些老弱阿里喜,经过战阵,就是老兵。文化尚未退去野蛮,只差经验就能成为强大的战士。 所以李慢侯选择退守河流,开始沿河大建水寨,在后方强化保甲。这是一套固有的流程,在山东摸索出来的经验,李慢侯都会让幕僚编制成操作流程,按部就班。负责联络保甲的,负责修建河防的,负责物资转运的,都有专门的部门,责任直接下落到每一个人。效率非常高,几个月时间,基本就能完成收复地区的保甲化,毕竟这里人口稀少,活下来的,跟山东一样,大多都是土豪和大族。 而且吸取了山东防冬组织无序的经验教训,每一个庄园的土堡都至少进驻一个老兵,帮土豪训练士兵,部署防御。 由于时间紧迫,可能入冬之前不会有太高的效率,但至少能保证让女真人抢不到东西。等到了明年,女真人敢入境,那就不是抢不抢东西的问题了,能不能出去都是问题。 一切都只需要时间,所以李慢侯很乐意坐在这里看秦桧跟李永寿辩论。 但秦桧是真心想和谈的,他跟挞懒的私信里已经谈的很好,目前更多是做给别人看的。 因此很快就又被秦桧扯到正题上,还得谈撤军。 秦桧需要为所有势力考虑到。挞懒那边告诉他,对河南地不感兴趣,陕西那贫瘠之地也可以放弃,但不想放弃河北。可现在河北已经被李慢侯控制了东路,西路也被李慢侯和韩世忠控制了大半,让李慢侯放弃几乎是不可能的。韩世忠也不那么好说话,弄不好会抗命不撤军。除非李慢侯肯撤军,让韩世忠孤木难支,不得不撤。 一天的扯皮结束了,秦桧立刻找到李慢侯私下商议,询问李慢侯对河北两路的看法,如果李慢侯真的不愿意撤军,秦桧觉得谈判很可能会破裂。 李慢侯倒是好说话,用河北换陕西,是值得的。虽然陕西很穷,现在连关中平原大概也残破了。但是收复关陕,可以带来战略优势。尽管历史上兀术通过杀挞懒,破坏了和谈,撕毁了挞懒谈出来的,将陕西交给宋国的合约,但这个历史已经改变,李慢侯也不确定,是不是能谈成,毕竟南宋后来跟金国是和平了一段时间的。 李慢侯的态度就是这样,秦桧觉得应该还能谈,第二天开始转入正题。 秦桧提出,宋军撤离河北,金军撤出京西、淮西。陕西之地归刘豫,宋国可以自取。金国不许干涉。这也是有先例的,当年女真灭辽,高丽人跟辽国曾在鸭绿江以南的保州有争议,提出希望将保州还给高丽,阿骨打让高丽人去自取。最后是女真人在野外歼灭辽国军队,高丽人趁机夺取了城池。 如果金国不干涉,吴阶打刘豫还是可以的,陕西就等于收复了,甚至都不需要打,传檄而定都不是不可能。 但最后高庆裔又开口了:“我撤离陕西不是不行。那辽东呢?汝国也要撤出辽东。” 李慢侯针锋相对:“辽东是契丹人占得,跟我国无关。你们也可自取!我国不干涉。” 高庆裔又道:“曷懒甸总是你们取的,还设了藩镇,该撤藩,撤军。” 曷懒甸已经开战,范温是一个吃人肉都能抗到底的狠人,是一个突破了一切人类道德的疯子,他手下也有同样疯狂的心腹,占了一座咸州城,就挡住了上万女真人的反扑。而女真人显然不可能跨越黑龙江、长白山往哪个地方投入太多兵力,不然以前不可能跟高丽人在哪里打两年。加上李慢侯的守城专业户步兵也派去了一千多,有他们在,一两万女真人用简陋的攻城武器是不太容易攻下坚城的。而且一万契丹人也被送到了哪里,因为契丹两大王龟缩在南关的土地上,养不活这么多人,守南关也不需要这么多人,这些契丹人就跑去做了雇佣兵。在曷懒甸养马,守战,也让守城的范温拥有了机动兵力。 李慢侯道:“你撤淮西、京西,我撤河北两路,你自取辽东,我自取陕西。曷懒甸,你们该拿什么换?” 高庆裔道:“国土岂能如此对等?” 李慢侯道:“自然该对等些好。” 曷懒甸那地方,跟陕西一样,经济价值不高,但战略价值很高。在哪里开战,对宋国绝对有利,因为那是敌人不能不守之地,又是极难固守之地。别看哪里是女真人的土地,可论起交通条件来,对宋国更有利。从山东出发走海路,可以直达咸州城。咸州城虽然没有完全靠海,但有一条曷懒水(城川江)直通大海,咸州城就在曷懒水旁边。高丽人筑咸兴城的时候,将城墙直接修到了山上,附近高点东兴岭上的九天阁,就是之前城墙的点将台。 而且周围四一片近百万亩的环山平原,女真人在这里开垦土地,虽然养不活多少人,也降低了大量运输量。李慢侯从美洲弄来的玉米种子也撒到了哪里,一旦适应了气候,应该能有不错的收成。 另外李慢侯没想到的是,这个时代的日本虽然穷,但大米却多的吃不完,竟然可以大规模向曷懒甸输出。朱聪开通了这条贸易县,从石见国不断出口大米到咸州。让咸州可以持久坚守下去,只要有钱,一两万人都可以养活。 高庆裔道:“用大名府换曷懒甸如何?” 李慢侯道:“不换!大名府可以给你们。” 秦桧都急眼了,河北之地都可以不要,大名府却最好能收回来,这是宋国北京啊,象征意义巨大,而且李慢侯的王爵都是收复北京得来的。 他忍不住在谈判桌上就提醒道:“大王。北京大名府可跟大王有关。” 李慢侯摇摇头,低声道:“无妨。我头上的王冠,随时可以摘了去。大名府不过多是一些土地和百姓而已,百姓可以迁回,土地可以让出。但兵势强弱,不能丢失。” 围绕曷懒甸问题,双方又谈崩了。 谈判桌之外,李慢侯在加紧准备防御,韩世忠还在攻城略地,跟女真人在中山府不断争夺。制造了大量难民和义军。 女真人也没闲着,在淮西立足之后。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兀术对大别山格外重视,在大别山附近的舒城、六安派驻重兵,跟林永部在桐城附近的山地对峙,互相占据隘口,谁也奈何不了谁。 除了在江边制造声势,打造战船之外。在陆地上也尝试突破,还打到了真州,饱掠了一番,但却无法攻破北边的滁州,环滁皆山也,守军又是人数众多的徐明西军。进攻扬州也受阻,虽然这次李慢侯不在,赵立也不在,林永更没有来支援,可是扬州的乡兵系统还在,还能做到坚壁清野。指挥的是姚端,也算是中规中矩的大将,进取不足,防守还是有余的。加上在扬州吃过亏,兀术不敢冒进,在杨子桥一带,围城打援,却迟迟没人来源。 虽然是秋冬季节,不存在天气原因而撤军,但李慢侯相信十万女真人在这里坚持不了多久。淮西极其残破,多年战乱,巨寇横行。经营这里的藩镇也没多大能耐,人口大量被扬州地区吸纳,还有很多避祸江南。没有人口,就没有生产,女真人虽然在此打破了不少州县,但劫掠到的粮草是有限的。为了满足高机动性要求,他们可不止是十万人,还至少配了三十万匹战马,一马顶五人,相当于一百多万张嘴要吃喝。 虽然他们也在做调整。刘豫从陕西征发了二十万民夫,几乎让陕西处处起义,可是进驻了女真人攻打下来的一座座城池,可以从河北为女真人运输一部分粮草,但绝不会持久。李慢侯相信,他们最多坚持到初冬,如果不能攻陷富庶的扬州,就只能退兵。 岳飞军虽然没有证明打击女真人,但是岳飞可是很擅长在侧翼骚扰的,他不断从荆襄一带出击,女真人的粮草供应是非常困难的。 李慢侯不着急,十天之内女真人肯定会做出巨大让步,否则他们自己就会陷入困境。 第一百八十七节 藩镇法(1) 等不了十天,不到三天,女真人就让步了。 几乎完全答应了李慢侯的条件,他们从淮西、京西撤往河北,宋军从河北东路、河北西路撤往河南和山东。宋国自取陕西,金国自取辽东,曷懒甸各凭本事,战和勿论。 这算不上和谈,只是一份局部停战协议,让双方不在大范围开战,局限于曷懒甸。 但这对双方都有利,这让女真人可以抽出兵力,兵力紧缺始终是女真人最大的弱点。 对宋国来说,皇帝远离了危险,地方可以恢复,如果这份大部停战可以维持的够久,老百姓就能休养生息。 条件谈完了,还得谈执行。 女真人要求,他们可以先撤出淮西,宋军撤出河北西路;他们撤出京西,宋军撤出河北东路。金军可以占领洛阳,宋军可以占领大名,等到所有军队撤完之后,最后撤出两京。 双方的协议签字画押,都不需要皇帝盖章,女真人就开始撤退了。 再不撤退恐怕就要闹饥荒了。 女真人十天之内,就退到了京西北路的颍州,开始催促宋军撤兵。 李慢侯迅速撤退,很快就退到了北流黄河以东,也就是漳河、御河以东。 但这时韩世忠部却迟迟不肯撤退,而且得到了吕颐浩的支持,朝里的文官纷纷反对这份协议。 党争再次开始了,主战派文官认为,女真人撤军,并不是因为和谈,只是他们断粮,根本就坚持不下去。 女真人撤离淮西,远离长江,让一杆文官的骨气再次膨胀,不少人死谏,搞的赵构十分狼狈,刚刚回朝的秦桧也惶恐不安,甚至上表请辞。 但这一次赵构却以秦桧有退敌之功,将秦桧强行拔擢,之前赵鼎已经被排挤出中枢,秦桧接替了这个位子,第二次成为宰相,跟吕颐浩一个主和,一个主战,共掌朝政。 吕颐浩和赵鼎两个主战的当左右宰相都党争不断,现在一个主和的一个主战的,能不争才怪了。 但吕颐浩和秦桧都属于那种特别会战斗,特别能战斗,特别爱战斗的人,因此一时间势均力敌,互不相让。 撤兵从九月底一直拖到了十月中旬,韩世忠依然在真定府一带逗留不前。而女真人已经派使者反复质问,发出威胁。赵构不得不越过吕颐浩,下诏让韩世忠撤退。 此时韩世忠发现,李慢侯撤退后,他已经成为孤军,女真人的大军又在回援,战事上处于不利位置,就接了赵构的诏书,逐步南下,一直到十月底,才从河北西路彻底撤走。 接下来该第二阶段了,但这一阶段,女真人却违约了。他们不肯先从京西北路撤走,而是要求宋军先从河北东路撤走。 李慢侯当然不肯,他在黄河沿岸打造的防御工事已经完成,临河三十里内完成堡垒化,根本不怕女真人冬季入寇,他坚持必须女真人先撤兵,这是合约。 双方陷入僵持,互不相让。 但也没有重新开战,因此双方也能接受目前的局面。 女真人退出淮西之后,局面就没那么紧迫了,从河北往京西北路输送粮草的通道是畅通的,走颖水源源不断能输送到颍州。守城也不需要太多兵力,女真人的战斗力还在,野战中都占尽优势,更何况守城。 所以他们可以用少量兵力留守,撤走主力回辽东平乱。李慢侯不打算干涉契丹人跟女真人的战斗,因为海道断绝,其实冬天本来就干涉不了。女真人也是这么想的。 女真人也没去管陕西,把那一摊子扔给了刘豫,但吴阶兄弟却迟迟不动手。 他们在等朝廷的态度,不是命令,是态度。 收复陕西,对吴阶兄弟并没有什么好处,反而坐守大散关的时候,对他们最有利,因为守着入川隘口,即便是张浚那么跋扈的人也不敢动他们。只能不断将四川的财富供给他们,现在张浚都没有了,面对四川州县,两兄弟更是予取予求,因为四川人不敢让女真人入川,就得捧着他们兄弟。 当然吴阶兄弟也有立场,自然是倾向宋朝的,他们有私心,同时也有公心,有私心不影响他们是扶危救困的英雄这一结果。 吴阶兄弟在陕西站稳脚跟,四川人的压力就没有了,就不可能那么轻易从四川榨出钱财来,而陕西比四川穷困多了,所以打陕西对吴阶兄弟本人不利。 这俩兄弟都滑头的很,张浚这种人,几乎跟所有武将都闹过矛盾,包括自己一手捧起来的岳飞,跟韩世忠也闹过矛盾,还是赵构调和的。但从头到尾,张浚没跟吴阶兄弟闹过矛盾,吴阶兄弟的处世之道,在诸将中首屈一指。 在陕西打刘豫不是问题,刘豫这种货色,在河南都闹得天怒人怨,搜刮重税给女真人孝敬,搞得小民不悦,挖掘宋朝皇陵,更是让读书人不齿,他连宋朝皇帝的墓都敢挖,到了陕西这个埋皇帝的黄土高坡他怎么可能客气,除非挖不动的,其他都被他挖了。汉朝皇帝的,唐朝皇帝的,一个都没放过,就差秦始皇的不知道怎么挖了。 还在陕西强征民夫,到处都有义兵反抗,吴阶兄弟只要出兵,必然群起响应。 可是两兄弟却迟迟按兵不动,始终在推脱,强调各种困难。 赵构多聪明的人,之前杜充不肯守建康,称病,赵构马上就知道杜充是嫌官小,给杜充封了宰相。吴阶兄弟如此,肯定也有原因。赵构当机立断,让吴阶兄弟在陕西开藩镇。 吴阶为凤州、成州、阶州、泯州镇抚使,吴璘为秦州、陇州、泾州、渭州镇抚使,吴阶加秦凤路制置使,节制秦凤路军。 结果吴阶兄弟还是不动,再次推脱,之前说兵马不精,这次有说粮草不足。赵构再次领会到了,之前是想要兵权,这回是想要财权。财权当然不能直接给,赵构当即想起了张浚,可瞬间就将这个名字从脑子里勾销了,这人太能坏事,而且一坏就坏大事,不管是能力问题还是运气问题,他都不敢用了,运气差到张浚这种程度,已经到了不祥的地步。 赵构立刻调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知枢密院事前往四川,身上官职不罢,让他节制川陕两地,取代之前的张浚,调四川之财供陕西之军。 这回吴阶兄弟终于动了,坐拥两川之财,关陇之兵,如果还不敢打仗,他们就不是西军统帅,而是东京禁军了。 不到一个月时间,他们就开始捷报频传了,一个月时间收复秦凤路十余军州,并且攻入了凤翔府。沿途大多守军投降,所有人都知道刘豫大势已去,已经像一条狗一样,被女真人抛弃了。 而刘豫父子也根本没心思防守,他们最担心的是被部下绑了送给宋朝,以他们的罪行,肯定得挨千刀万剐,所以他们一直留在长安,把手里能用的心腹都拢在身边。防守地方的不是乡兵,就是李成、孔彦舟这样的巨寇,或者是王德、丽琼这样的叛军,都是些墙头草,靠不住。 除了布置川陕之战,赵构在其他方向也没闲着。最要紧的是堵住京西军变留下的漏洞。岳飞部奉调北上,从荆襄移防京西南路,填补王德带兵进入潼关后留下的缺口;杨沂中率部进驻淮西,阻挡女真人可能的南下。 一切稳定下来后,已经到了绍兴六年的正月,小朝廷看到金军既没有南下,也没有干涉陕西战事,知道双方已经达成了默契,在中原地区互不攻击。这时候就能腾出手来处理其他事务了,该问罪的问罪,该封赏的封赏。 光黄藩镇田夏不赏不罚,因为他丢失了光州,却守住了黄州,功过相抵。而且光州现在破的朝廷其实也不太想要了,肯定收不到赋税,还得屯兵,另外拍文官去守也守不住,派武将去守,暂时甚至无将可用,否则赵构不可能将杨沂中的御营兵都派到江北去。 徐明守住了滁州,加封太尉。赏黄金万两,良马百匹。 林永也进爵了,封蕲春郡公。赏黄金万两,良马百匹。 单穿则没有任何意外的被撤藩了,理由很充分,失藩。 从封赏上,有赏有罚,比上次公允多了。单穿虽然被撤藩,从道理上也讲得通,你就是失藩了,不管有没有用心。 李慢侯上疏给单穿辩解,无果后,请朝廷将单穿调入他麾下,朝廷卖了这个便宜人情。李慢侯将单穿安排到前沿,让他捞点功劳,也许还能翻身。 对于这次奖惩,李慢侯是接受的,但他还不放心。藩镇的问题,必须彻底解决。 设藩镇是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的政策,当时许诺藩镇立功后可以传承,设藩镇的目的是御敌和镇抚,而且朝廷不愿意开支军费。藩镇大体尽到了义务,即便没有完全尽到义务,也是可以辩论的,这种用权术撤藩的方式,是非常让人难以接受的。 朝廷这次没有打压藩镇,一方面可能看到上次打压藩镇的恶果,导致这次藩镇之间根本不沟通,不救援,导致女真人长驱直入。而且女真人还没有退走,因此封赏藩镇。可万一这次朝廷打赢了呢,岳飞、韩世忠击退了金军,藩镇肯定还是眼中钉,除之而后快。 藩镇和朝廷这种貌合神离,即便不会演变成反叛,至少也是一种内耗。 于是李慢侯上疏朝廷,请朝廷派员来跟藩镇谈判,互相猜忌是不行的,有什么话,都拿到桌面上来谈。 藩镇不是不能撤销,怎么撤销?何时撤销?这都要有一个规矩。不能你说设就设,说撤就撤,不给藩镇一点选择的权力。 第一百八十八节 藩镇法(2) 绍兴六年,冬月。 扬州极为热闹,突然增加了十万人,让市面上的物价都长了一成,市面十分繁荣。 扬州公主府中,气氛却十分紧张。 虽然都坐着交椅,却泾渭分明,为首摆着两张交椅,两个大员并排坐着。 一左一右,两排位置上,坐着文武两批官员。 “东海郡王。你上疏邀朝廷派员与藩镇共商藩事,有什么高见?” 东海郡王左手边,穿着宰相官服的文官盛气凌人,口气中充满火药气息。 “吕大都督。你这口气可不像朝廷使者跟朝廷的藩镇在谈事,倒像是跟敌国和谈!” 东海郡王李慢侯针锋相对,口气同样盛气凌人。 坐镇开封,开大都督府的吕颐浩冷哼道:“东海郡王。你上疏要谈藩镇废立,藩政改新,藩财自用这些事宜,你觉得现在是时候吗?” 李慢侯道:“吕大都督,现在正是时候。” 吕颐浩道:“东海郡王,你这是在挟持朝廷!” 李慢侯道:“明明是协商,怎么是挟持?” 吕颐浩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道:“藩镇和朝廷,有什么需要协商的?” 李慢侯道:“要协商的多了。条目我都上疏了,你们不看就派人来?” 吕颐浩道:“大王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是不是以为朝廷真制不住藩镇?” 李慢侯叹道:“吕大都督,你如果不想谈,就回复朝廷,换一个人来谈。” 李慢侯突然有些理解赵构重用秦桧的原因了,吕颐浩这种人,就没法好好沟通,凡事都上升到了极端。朝廷跟藩镇地位不对等,因此就什么事情都不能谈,这种思想太严重了,不知道妥协,刚性有余,柔性不足,是会出问题的。 吕颐浩冷哼一声,拂袖:“既如此,本都就照大王意思办。” 说完随便拱拱手,带头离开了,他一走,那群文官跟着走了。 只剩下一群穿着武将官服的藩镇或者藩镇代表。 李慢侯跟他们也没话说,该沟通的已经沟通过了,谈判很不顺利,今天才第一天谈,朝廷的态度看来根本不想谈。李慢侯也知道,朝堂上为此朝破了天。都在大骂藩镇难制,胁迫朝廷。 朝廷认为不是时候,李慢侯坚持正是时候,因此吕颐浩是被逼着来的,心里带着怒气,觉得受了屈辱。 拖着疲惫的心情,回到自己以前住过的屋子。 “李慢侯!” 刚进去,迎面一声冷喝。 “赵轻卿!你怎么来了?” 吴国长公主赵福金来了,李慢侯早就习惯叫她轻卿。两人通信不断,而且交流很深,信里很多当面说不出来的话都能说出来,互诉衷肠久已。 迎面就走过去,张开臂膀想来个拥抱。 “你别碰我。你想干什么?” 李慢侯有些尴尬,信里是信里,见面难免还有些生分,需要时间熟悉。 “就抱一下。” 李慢侯笑道。 吴国公主道:“我是问你让朝廷来这里谈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 李慢侯的热情也被迎头不断的质问给浇灭了。 “坐下说吧。你是替皇帝骂我来了?” 李慢侯搬过一张椅子,自己坐在另一张绣墩上。 吴国公主带着愠怒:“没错。是皇帝求我来的。可我也是为你来的,我不能看着你铸成大错!” 李慢侯叹道:“大错?现在不谈清楚,才是大错。” 吴国公主道:“谈什么?你们想要朝廷怎么做?” 李慢侯道:“怎么谈都不能谈了?大买卖人跟小贩还能谈呢,怎么藩镇要跟朝廷谈清楚关系,就这么难?” 吴国公主道:“好。就算能谈,现在是时候吗?这不是要挟朝廷,是什么!” 李慢侯道:“现在不谈,可就晚了。现在正是时候。” 吴国公主冷笑:“是时候。好时候!金狄大兵压境,朝廷危如累卵,藩镇伺机要挟的好时候。” 李慢侯道:“你怎么能这么想?你以为我是为了藩镇?不是为了朝廷?” 吴国公主道:“为了朝廷?为了朝廷,你们带那么多兵来?” 扬州城涌入了十万兵,其中四万都是李慢侯带来的。 李慢侯道:“你不觉得害怕吗?扬州这个城市,我几乎是看着他壮大起来的,可现在我来扬州,我都要带着兵。你觉得是朝廷怕我,还是我怕朝廷?” 吴国公主道:“你带兵明明是示威来的。” 李慢侯道:“你说的没错。我带兵就是来示威的,不过不是给朝廷看的,我是来压服林永那些藩镇的。” 吴道:“你这是狡辩!” 李道:“我为什么要狡辩?这是事实啊。就是因为前年朝廷动了心机,打压藩镇。结果今年金狄入寇,没有一个藩镇敢站出来,人人自危,都在自保。现在朝廷大封大赏,可真的能让他们安心吗?不可能的,没人相信朝廷明年还会这样,他们只会相信,天下越好,朝廷越坏。这些藩镇不会盼着朝廷好!这不可怕吗?” 吴道:“你也是藩镇,你也这么想?” 李道:“当然,我也是有立场的。不管我身为藩镇,是想谋富贵,还是想建功业,我都跟其他藩镇一样,得先想着让自己活下去。不可能跟朝廷同心同德,这一定有内耗。作为一个藩镇,我做的越好,朝廷越猜忌我,朝廷越排斥我,朝廷越打压我。我越反感朝廷,你觉得这对朝廷好吗?对我好吗?” 吴道:“朝廷是有不对的地方。可是你们也不该这个时候,要跟朝廷谈事。就不能换个时候,朝廷肯定不会亏待藩镇的。” 李道:“朝廷就是朝廷。朝廷觉得这个时候他很虚弱,所以觉得我这时候找他们谈,是挟持。错了,换一个时候,朝廷强了。可敌人也强了,在朝廷弱的时候,才更应该谈,因为谈好之后,就朝廷就能借用藩镇的力量,朝廷就会变强。你来斥责我,是因为你的心最终跟朝廷在一起。你根本没把藩镇当成朝廷的藩镇,藩镇是藩镇,藩镇是大宋的藩镇,不是金国的藩镇。你这种态度太诛心,朝廷这种态度太阴暗。” 吴道:“那你说怎么谈藩镇肯听朝廷的?能让朝廷变强?而不是受制于藩镇?” 李道:“很简单啊。藩镇怕朝廷,是害怕朝廷无罪削藩,甚至还可能杀人。郭仲威虽然该死,却不是死于国法,而是死于失权。郭仲威杀人放火成藩镇,失藩既遭诛。哪个藩镇身上找不出杀头的罪名?哪个藩镇不怕削藩!得谈清楚了,让藩镇相信朝廷不会使用权术,朝廷有规矩,有法度。削藩不是不可以,得有合理的削藩办法。这个办法得让人相信,而不是只凭朝廷的好恶。得立法,出一部藩镇法,规定开藩、撤藩之条目。规定藩镇之权责,朝廷之权责。这样才能让朝廷约束藩镇,让藩镇安处其位。” 吴道:“你要出藩镇法?” 李道:“不是我要出,是朝廷跟藩镇商讨出一部双方都能接受的法条。这样藩镇才敢让朝廷调度,朝廷也才调的动藩镇。” 吴道:“朝廷还能调的动藩镇?” 李道:“朝廷为什么调不动藩镇?不就是因为朝廷乱用权术,失信于人吗?不就是因为藩镇不知道他们为朝廷所用,会有什么好处,又相信不为朝廷所用,不会有害处吗?有一部法条,让他们明明白白的知道,才能为朝廷所用。” 吴道:“你想让藩镇为朝廷所用?” 李道:“当然了。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来扬州,河北有多紧张,正在防冬啊。” 吴道:“如果藩镇为朝廷所用。又能如何?” 李道:“如何?这还用问。目前的困局立解!林永有兵至少三万,其部兵强马壮,戎具精劲。若能调动,则淮西如同铁壁。徐明有八千步甲,守山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田夏一万马步,骑兵精劲,步卒坚韧,攻守兼备。朝廷让岳飞部守京南,让杨沂中部守淮西,岳飞部久经战阵,可保无虞。杨沂中虽是猛将,但军兵久驻临安,兵庸将堕必不可免,用京师禁兵守要地,难保周全。” 杨沂中是很能打的,但杨沂中的军队驻扎在临安的花花世界里,又没有极强的纪律约束他们,战斗力值得怀疑。十万女真人如果下次南下淮西,杨沂中很难守住。这个漏洞没有十万精兵是堵不住的,而朝廷现在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部队。除非将岳飞和韩世忠部都填上去,可韩世忠和岳飞去堵缺口,开封怎么办,京南怎么办? 吴道:“可藩镇又怎么肯为朝廷所用?” 李道:“所以才要谈。谈一个他们满意的条件,自然愿意为朝廷所用。” 吴道:“哼。还不是要挟朝廷,要好处。” 李道:“这可不一样。出一部藩镇法,堂堂正正,怎么能是要好处,这好处不独是藩镇的,更是朝廷的。” 吴道:“那我信你。我去跟吕颐浩说说,我带着密旨,他或许会听我的。要是谈不出结果,我就怪你!” 第一百八十九节 藩镇法(3) “东海郡王。从哪里谈起?” 谈判再次开始了。 但吕颐浩的态度依然冷淡。 “条目我已经上疏,既然你没看过,我在给你一份。” 李慢侯早有准备,将他给朝廷的上疏抄录了十几份,给当场文官一人一份。 “主要谈的是藩政、藩财、藩军三条。吕大都督想先谈哪一条?” 吕颐浩道:“先谈谈藩军吧。藩军该如何由朝廷调用?” 吕颐浩最在意兵权,不知道公主怎么跟他沟通的,上来就先谈这个。 李慢侯点头:“藩军归朝廷调用当然是可以的,所以才要谈。不是我一家跟你谈,诸位藩府都可以谈谈。吕大都督不防先说说朝廷的打算!” 吕颐浩道:“朝廷当然是要全权调用藩兵的。朝廷当派猛将掌藩兵。” 李慢侯摇头:“我不同意。其他人同意吗?” 其他人也都摇头。 吕颐浩冷笑:“本都就知道不行。” 李慢侯道:“你知道不行,就说个行的。” 吕颐浩道:“朝廷不能掌藩兵,如何用藩兵?” 李慢侯道:“如何不能用?我此次北伐,难道不算朝廷用兵?功劳还分到你吕大都督头上了呢!” 众藩镇代表都笑了。 吕颐浩面色通红:“名实不副,本都愧领军功,回头自会上疏请罪。” 李慢侯道:“倒也不算名实不副。你节制诸镇,我也按你部署出兵。你有功,也不假。这不算朝廷用藩镇之兵?” 吕颐浩哼道:“若都像郡王这样识大体,那也就不用谈了。敢问其他诸藩,谁愿意听本都军令挥军北上?” 林永的代表十方说话了:“我等藩府,皆忠于朝廷。奈何朝廷嫉我,不许藩兵越境。” 吕颐浩激将:“那好。回头本都请奏朝廷,调蕲春藩北伐,如何?” 十方笑道:“北伐未尝不可。只是兵马调动,靡费万千。这粮草该如何支应?” 吕颐浩道:“当然是藩财养藩兵。” 十方摇头:“藩财养藩兵尚且亏空,用藩兵如何能足。” 这是要钱了,吕颐浩现在能借到钱,倒不是很在乎。 “若朝廷出钱,藩镇肯出兵?” 十方道:“朝廷出钱。藩镇才能出兵。不过功劳又该怎么算?藩镇立功,该如何封赏?拓土还是封爵?” 吕道:“朝廷封赏,自有法度。” 十道:“朝廷封赏,对藩镇却无用。藩镇位卑而权重,不求封赏。” 藩镇是土皇帝,关起门来比皇帝差不了多少,因此朝廷的封赏,对他们激励不大。 吕哼道:“江藩、东藩,已有半壁江山,难道还要拓地?” 十道:“能拓地自然最好,若不能。也该有其他封赏,不然不足以激励藩镇之心。” 吕道:“好。藩镇想要什么。拓地万万不能?” 十道:“儒士慕名,武人好利,古来皆然。既然不能拓土,有财帛也能动人心。” 吕道:“给钱你们就出兵?” 十道:“没这么简单。如果朝廷抽空藩镇之兵,又强袭藩镇,我等岂不坐陷死地?” 吕怒道:“尔等竟敢不信朝廷?” 李慢侯接过话:“信不信,不是敢不敢能服众的。凌之以威,难服人心。如果都不敢不信朝廷,哪有今日之会?吕大都督说点实在的吧。朝廷如果不能让藩镇信服,莫说不能动藩镇之兵,怕还要防藩镇作乱。” “你?” 吕颐浩站起来直指李慢侯。 李慢侯看着他道:“我什么?你敢这么指我,是因为你背后有朝廷,你用朝廷的威势,却不顾朝廷的安危。我有海船一千,没船运兵三百,十日内可送三十万大军南下明州。我若要反,皇帝往哪里逃?” “放肆。放肆!乱臣贼子!” 吕颐浩跳脚大骂。 李慢侯道:“你当真要我反?诸位做个见证,吕大都督逼反藩臣,有大功于新朝啊!” 赵构连杨沂中都派到前线了,临安空虚,李慢侯真能从海上攻击,靠张俊一个人是顶不住的。尤其是李慢侯能杀伤十几万草原骑兵,让人触目惊心。 吕颐浩不敢背上逼反藩镇的罪名,他身旁一个文官立马劝和。 “郡王息怒。督抚绝无此意。” 李慢侯看向这个中年文官:“阁下可是范公之后?” 在宋朝能称范公的,只能是范仲淹。 “正是。” “范公以天下为公,人人钦佩。不似有些人,沽名钓誉。” 李慢侯对吕颐浩的态度实在是忍不了了,根本就不是一个谈事情的务实态度,完全将朝堂上那一套虚来虚往的假大空拿过来,处处透着虚妄,完全是浪费时间。 “谢郡王夸赞。吕督抚为官清正,向来以天下为公。” 文官说道。 朝廷派来的使者,李慢侯都打听过了,其中有一个范仲淹的后人。就跟晏孝广一样,这种名臣之后,不用科举也可以做官。有时候某个皇帝读前代皇帝起记录的时候,想起某个功臣了,就会赐对方家族子弟一个官身。 范正己本身不是范家嫡系,是范仲淹第三子范纯礼的儿子,也不是范纯礼的嫡子,而是一个小妾生的。因此官做的也不算大,很长时间都不是主官。先是在杭州做录事参军,接着又给刘光世做了几年参谋官,前两年去了川陕,在宣抚司还是做参议官,平时就是处理一些机宜文字,就是秘书。去年得罪了吴阶兄弟,被吴阶弹劾罢官。 他之所以被派来跟吕颐浩一起来跟藩镇谈判,其实就是因为他跟吕颐浩一样,是一个看不惯藩镇的文官,不然不会得罪吴阶,吴阶那种人,八面玲珑,其实是很不会得罪人的。如果不是实在忍不了范正己,他不会弹劾范正己的。 朝廷就派来了这么一帮子人来谈,吕颐浩处处装腔作势,实际上还是打算压服藩镇,而不是真的来谈判。 李慢侯道:“既然天下为公,就谈谈对天下有好处的事情。不用处处大话压人,靠大话压的住人的话,朝女真人使去!” 范正己不敢让李慢侯这么刺激吕颐浩了,因为吕颐浩已经到了发飙的边缘,吕颐浩告诉他们,要杀一杀藩镇的骄横之气,但真的谈崩了,逼反了藩镇,谁也担不起。 于是他立刻拉回正题:“郡王。我们还是谈谈调兵的事情。” 李慢侯点头:“那就接着谈。谈到信任了。藩镇当然是不信朝廷的,出尔反尔的事情朝廷做的太多了。朝廷又何尝相信过藩镇?所以大家要互信,才能抱团。” 范正己道:“不知郡王以为,朝廷该如何做?” 李慢侯道:“还是得立法条。不过就算真的有了法条,还得大家遵守。一次违背,可就完了。” 范正己道:“郡王放心。” 李慢侯道:“法条得谈清楚了才能立出来。还是先谈调兵之事。朝廷要调藩镇之兵,需朝廷出粮草,出赏格,藩镇有奉诏自便职权,可奉诏可不奉诏。” 范正己皱眉:“若藩镇想奉诏就奉诏,不想奉诏就不奉诏。朝廷诏命体面何在?” 李慢侯道:“都可以谈。藩镇无礼自然不能不奉召,藩镇有礼自然可以不奉召。” 范正己道:“藩镇不得以戒备朝廷而不奉召。” 李慢侯道:“这是当然。” 十方道:“朝廷也不能用计调藩兵。” 范正己道:“似如今这般危局,藩镇理应奉诏。” 十方想了想道:“应该奉诏。” 范正己沉思了一下,看来藩镇是有诚意的。 他打起精神:“如今这般危局。朝廷出粮草,藩镇愿出兵淮西?” 十方道:“还得出赏格。一兵每月十贯钱,蕲春藩可出兵三万。” 一个兵十贯,一个月三十万贯,一年三百万贯朝廷还是出的起的。 范正己又问:“藩兵可能令行禁止,可能秋毫无犯。” 十方道:“当然。皆如官兵!” 官兵军纪也就那样,有好有坏,刘光世和张俊的部队,哪怕是在临安周边,不也纵容将校士兵恣横扰民,劫掠财物,不然张浚也弹劾不动刘光世。 范正己道:“藩兵进取,缴获如何?” 十方道:“缴获当然该归藩兵。” 范正己道:“封赏如何?” 十方道:“皆如官兵。” 范道:“若藩兵闻鼓不进,该如何?” 十道:“皆如官兵。” 军队是有军法的,宋刑统里写的明明白白。 双方一条一条讨论,旁边机宜文字一条条记录。 藩兵一旦出动,一切都可以跟朝廷官军一样,作战也好,退守也罢,都可以当官兵用。最后双方在赏格上争执不下。 十方坚持,藩镇可以不要封赏,但要封地。朝廷不想给地,想用赏代地。十方开出的赏格太高,藩兵一兵十贯,那是军饷,给藩主得另行晋赏,按出兵数量算,一个兵另给藩主五贯,范正己认为十贯就包含在内了。 吕颐浩一直不说话,谈到这里,他的脸也不红了,直接拍板。 “就多给五贯又何妨?” 这样朝廷用一个藩兵,平均下来一个月就得十五贯钱,比韩世忠的兵贵多了。 第一百九十节 藩镇法(4) 吕颐浩拍板拍的不够响,因为十方还坚持每次赏格都重新谈。 因为鼓动赏格没有意义,物价变动太大,南宋比北宋物价涨了两三倍,钱早就不值钱了,谁知道过几年是不是还会涨。 所以每次赏格都需要重新谈,不能用一次的价格固定。 险些因此而破裂,李慢侯支持十方,提出了一个方案,也不能每次都谈,每年初谈一次即可,这一年的价格谈定后,藩镇不能肆意涨价,朝廷也不能无端压价。 军队问题这个最敏感的问题谈好之后,其他问题就容易谈了。 藩政问题,目前双方博弈的结果是谁都不管谁,谁都排斥谁。 范正己提出:“藩镇官吏,也应由朝廷统一安排。” 这也是有先例的,藩镇可不都是林永、徐明这些不听话的叛将,张荣、薛庆那样的巨寇,还有陈规那样的文官,这些文官当藩镇的时候,也跟当知州一样,不断向朝廷要人,要科举出身的文官充斥他们的幕僚。但林永他们把官职看做奖赏,封老弟兄还不够,根本不可能拿出来让朝廷安插书生。 十方也是这么成为官员的,他当然要维护藩镇的权力。 “藩镇官吏朝廷来安置,朝廷官员藩镇能不能安插?” 又是一个很大胆的提法,让李慢侯都有些惊讶,不是因为大胆,而是因为角度清新。 他附和道:“没错。若朝廷任命一些不喜藩镇的官员,对藩镇有害。为何藩镇不能加以干涉?” 其实也不需要多大权力,只需要对个别要害位置施加影响就够了,比如宰相任命,藩镇不可能认可一个要削藩的宰相,如果藩镇不同意,朝廷不能任命宰相,那样互信度就高了。 但这种事情,朝廷是不可能接受的,吕颐浩冷喝一声,险些又要发飙。 一想到昨日才刚刚谈好的藩兵问题,就忍了。大不了让藩镇继续自行其是,能用藩兵,就解燃眉之急了。 “那就明确。藩地内政,藩镇自决。” 李慢侯觉得这是一个很大的权力,对他来说很重要,很多事情他就不需要偷偷摸摸的去做了。正大光明的施行一些新政。 范正己点头,吕颐浩毕竟是执政多年的文臣,性格和脾气不好,但眼光还在,立刻就看出了其中的问题。 “事关朝廷之事,需禀明朝廷!” “可以。但朝廷也不能滥用此权,否则事事皆关乎朝廷,岂非事事藩镇无法自决?是否事关朝廷,得双方议定。藩镇可先决,若真关乎朝廷,双方可再议。” 李慢侯要的是一个先做事,后商量的权力,新政是没有旧规的,只有先做了,才知道影响。 朝廷有一个追溯的权力,吕颐浩也能接受,总比现在藩镇什么事都自行其是,朝廷完全干涉不了的强。 “藩镇军兴自便,事关朝廷!” 之前范宗尹对于江北土地是放弃的心态,给了十分宽泛的权力,其实危害最大的,就是这个军兴自便,这意味着藩镇不受节制的可以用兵,尤其对那些延边的藩镇,很容易不断惹出战争。 李慢侯不是一个好战的人,也不赞同用战争来维持藩镇权益这种权术,他反对任何权术政治,认为那很低级。 “藩镇兴军,可以先奏明朝廷。” 其实他也一直是这么做的,虽然每次都是先出兵后上报,目的是为了保密。 但这依然刺激过朝廷的官僚们,比如出兵辽东,就让他们十分惊惧,担心女真人报复。直到现在,女真人每一次南下,都有人认为是李慢侯在辽东挑衅的结果。 “战时军兴,应该自便。” 李慢侯加了一条保险。他怕朝廷干涉过多,如果双方没有和议,那么就是战时,他就可以随便打。而不能派一个文官来,告诉你应该从哪里出兵,走哪一路,该用计还是用武,打仗,战略目标定出来后,就该给前线将领放权,让他们去执行,而不要管他们用什么手段。 “还是该知会朝廷的。” 吕颐浩道。 李慢侯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吕颐浩道:“战后总要表奏。” 李慢侯道:“这是自然!” 藩政谈完后是藩财。 藩财问题,也不是大问题。因为以前有诏令,藩财是可以截留的。上供的比例是按照祖制,一点都不多,李慢侯和这些藩镇加起来,一共不超过二十万贯。这是赵匡胤时候的祖制,说实话肯定是落伍的。宋朝财政早在赵匡胤没死之前,就不靠两税了,赵匡胤、赵广义兄弟在的时候,商税就开始占到三成,到了王安石变法后,商税已经超过农业两税,而祖制中的上供,只有两税的十分之一二,十分之九都是地方自用的部分。全国上供才两百万贯而已,而朝廷能直接调用的盐税就不下一千万贯。 “朝廷有诏命。茶盐之利归朝廷,藩镇不应截留!” 范宗尹设藩镇的时候,也想过茶盐才是主要财赋,上供直接就免了三年,但茶盐却要求由朝廷统一提举。但通过搞私盐,藩镇早就破坏了这个诏令,后来经过谈判,朝廷用允许江北印盐票,换取了一半盐税,换句话说,江北藩镇截留了一半不该截留的盐税。 不等李慢侯反对,十方就先反对了。 林永控制的通泰两州,占了两淮盐税的大半,两淮产盐由于放开产销限制,早就超过了历史之最,以前宋代最高峰,两淮产盐两亿斤。李慢侯控制了江南盐政,彻底放开限制,导致淮盐漫灌江南,产盐量已经高达五亿斤。这还只是正规的官盐,纳税的合法盐产,一斤十文钱,每年有五千万贯,地方分两千五百万贯,通泰分了一大半,每年收入超过一千万贯,比李慢侯收的还多。 可以说,通泰的盐税是林永的命根子,十方代表林永的利益,不可能在盐税上让步。 李慢侯此时站出来说话了:“地方分成的盐税不能动。我这边倒是有一笔钱可以交给朝廷。” 吕颐浩很意外,还有藩镇主动把钱拿出来给朝廷的。 “什么钱?有多少?” 说完吕颐浩就有些尴尬,跟个商贾一样,跟一群臭藩镇在这里商讨绳头小利,太耻辱了。 李慢侯笑道:“不多。一年也有个一两千万贯。” 吕颐浩道:“不是钱引?” 李慢侯道:“当然不是!制钱,盐票和粮票。” 一两千万贯可就不是绳头小利了。 “钱从哪里来?” 李慢侯道:“盐税啊。江南盐税!” 吕颐浩皱眉:“江南盐税不是给你了吗?” 这件事一直是吕颐浩认为赵鼎做的最大的蠢事,将朝廷盐税卖给了藩镇,还没能限制藩镇的财力。 李慢侯摇头:“哪是给我的?税是朝廷的税,或者你们打算跟江南州府分成?总之有一大笔余钱。每年扣过盐债钱息之后,剩下不少。” 江南盐税之前已经跟两淮差不多了,一方面是两淮生产遭到破坏,另一方面则是经济中心南移。江南盐场就分布在杭州以东的海盐等地,临近供应苏杭市场,这是两淮食盐无法比拟的优势。 放开市场限制之后,两淮盐场每年产量激增,纳税高达五千万贯,江南盐场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冲击,但也是增产的,今年收入肯定超过一千多万贯,而且增长速度很快,李慢侯预计,将来能稳定在两千万贯左右。 朝廷借了五千万盐债,李慢侯从市场上借到了六千五百万贯,除了一千五百万贯作为发行费被他跟两个公主瓜分外,这笔钱只需要付利息。利息只有一厘,一年才六百五十万贯,因此收入的盐税付息之后,有大量的剩余。这笔钱李慢侯拿走也可以,到期后他来还本,给朝廷后,他就不用还本了。 这才是正规的借国债模式。 吕颐浩心理暗恨,感觉赵鼎真是一个庸臣,竟然被藩镇骗了这么多钱。亏他他拿到五千万贯,还赢得了满朝称颂,岂不知藩镇从中每年还能额外刮到一两千万贯。 幸好有他吕颐浩在,一定要拿回这笔钱。 “既然税是朝廷的税,那就请郡王递解给户部吧!” 李慢侯摇了摇头:“虽然是朝廷的税,可是已经押出去了。是我东藩和两个公主做的保,要是将来朝廷不还钱,债主是要找我们的。” 吕颐浩道:“郡王放心,朝廷怎么会不还钱。” 李慢侯摇头:“朝廷说不还,我还能起兵反了不成?债主是一群商贾,能耐朝廷何?” 吕颐浩道:“那郡王的意思是?” 李慢侯道:“还是立个法吧。叫债法也好,贷法也好,你们定。跟债主们好好谈谈。” 吕颐浩道:“不如就在这里谈明白了。” 李慢侯摇头:“跟我谈不着啊。我又不是债主。你们得跟债主们谈。债主有权贵,有富商,全国各地都有。得请他们去临安谈谈。谈好了,我这个保人才好递解税余。不然就得留着还本。” 那笔钱李慢侯也没动,他的资金目前充足,偶尔紧张可以用借贷来应急,不需要压着大笔闲钱。 吕颐浩一想也是,跟一个个商贾谈,总比跟李慢侯这种有权有势的藩王谈更容易,料想一个个商贾也不敢狮子开口。 他心里还是权力那一套运转模式。 第一百九十节 野兽(1) 绍兴七年,正月。 临安皇宫的后花园中,赵构心情复杂,跟自己的皇姐吴国长公主散着步子。 “这回真亏了皇姐从中周全。不然大局崩坏,后果不堪设想。” 赵构今日朝上召见过范正己,听范正己详细汇报了谈判实录,他不由得冷汗直冒。 一想到谈崩的后果,东藩三十万大军浮海南下,连大海都不能给他安全。 得把杨沂中赶紧调回来,这是赵构的第一反应,而江北的回报非常安稳,朝廷按照谈判的意思,宣召出台了《藩镇条法》之后,给蕲春藩下诏,林永果然出兵三万,已经进驻了寿州。徐明、田夏也纷纷奉诏,各出兵五千,四万藩兵进驻庐寿两州,虽然代价高昂,可是不用担心女真人南下,更不用担心藩镇作乱。 “大局坏不了。李慢侯那种人不会反的!” 吴国长公主说道。 赵构不由感慨,女人到底是见识短,不过他也没想到,长公主对李慢侯影响那么大。 一直传言公主跟李慢侯有私,他半信半疑,而且就算是真的,他也不觉得李慢侯这种藩镇能被女人牵制。 “皇姐所言甚是。李郡王自然是忠心不二。可难保手下有人不会捧上黄袍啊!” 赵构感叹道,黄袍加身这种事,从来都是半推半就,李慢侯如今的威势,已经有了篡位的实力,手下不可能没有这样的心思。李慢侯自己都能说出提兵南下的话,可能是被吕颐浩气急了,但他心里未必没有这样的想法,不能不防啊。 “陛下顾虑的是。李郡王也给臣姐说过,不少藩镇都想让他南下。他志不在此罢了!” 赵构神色复杂的看了吴国公主一眼,自己的皇姐跟李慢侯的关系果然紧密,李慢侯连这种乱臣贼子的话都敢跟她说。 “李郡王果然是忠贞之人。不知李郡王有何好恶?” 赵构从范正己口中得知,李慢侯在谈判中,虽然口无遮拦,说了一些冒犯的话,但用心是好的,确实想弥合朝廷何藩镇的嫌隙。 吴国公主道:“好恶。哼,酒色财气都粘!” 说着她自己不由得脸色一红,想起跟李慢侯分别的情景。 此处省略部分内容,因为屏蔽了…… 最后彻底平静下来后,她才问李慢侯为什么会变成她的野兽。 李慢侯说:“色即是空,可人皆喜色而厌空,你就是我最大的色。我所有的慾念,你占了三分。” “怎么只有三分?” “我是男儿。天下得占五分!” 天下之外的五分,她占了三分,夫复何求。 吴国公主哭了,哭的热泪盈眶。 “以后我让你做我的野兽。我以前很怕野兽,你说女真蛮夷会像野兽一样对我,会像野兽一样折磨我到死。我愿意你做我的野兽,你想怎么折磨我都行,让我死也行!” “别傻了。我不值得你死。没人值得。你既然来了,就跟我走吧。跟我去山东,就当私奔了!” “为什么?”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次没有跟你私信,直接跟朝廷上奏?” “对啊,为什么。你这是不信我!” 吴国公主之所以赶到扬州质问李慢侯,除了是赵构惊恐之下的请求,她自己也很生气。李慢侯突然要跟朝廷谈判,还拉上了江藩,让朝廷以为他要有所举谋,惊恐不已。她也怀疑自己以前看错了李慢侯,不然为什么以前什么事都跟她商量,这一次却一丝内情都没透露。 “我只是不想牵连你。朝廷跟藩镇互相猜忌,这是死结。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解开,藩镇困扰了大唐半世,大宋深以为戒。万一谈不成,我跟你的私信就会成为把柄。可是你来了,就已经卷了进来。你来了,外人会以为是你让我打消逆举的,至少有这种猜疑。你要是回了杭州,会被当做挟制我的棋子。” “朝廷能拿我挟制住你?” 这个问题吴国公主也很想知道。 李慢侯摇摇头:“不行。但别人以为行。” 她有些失落,果然还是绑不住男人的心。 “那如果他们挟制不成,杀了我呢?” “我会起兵!” “起兵夺权?” “起兵复仇。谁敢杀你,我都要报复。你挟制不了我,任何人都挟制不了我。但如果你死了,我会发疯,控制不了自己。我很清楚,我就是这么个人。虽然我知道为一个女人而反了天下不对,但我肯定控制不了的。” 听了这话,吴国公主心里甜蜜,在他心里,她比不了天下,但他却能为她祸乱天下。 “那我还是要回临安。” “为什么?怕遭人谤?” “不是。我就是让别人拿我挟制你。我就是要让天下人以为拿我可以挟制你!” “你真是个妖精,要是生在唐朝,你一定会祸乱朝纲的!别胡闹,跟我走吧。” “不,我是我的。你管不了我!除非你绑我走。” 李慢侯没绑她走,她有些失落,还有些高兴。 “皇姐?” 赵构都叫了三声了,吴国公[笔趣阁.biqugeso.info]主才反应过来。 “陛下。臣姐失礼了!” 吴国公主屈膝告罪,脸上的红晕渐渐退去。 赵构也不知道皇姐为什么突然失神。 问道:“没听说李郡王有财色之恶习啊?” 对赵构来说,这是最重要的,一个什么爱好都没有的藩王太可怕了。他是一个谨小慎微的皇帝,对臣僚的喜好都很重视,这是皇帝的权术。他知道吴阶贪财好色,所以他放心吴阶兄弟。他也知道韩世忠贪财,吃空饷,家资巨万,他也不在意。反倒是岳飞,不贪财不好色,一心只有功名,也是可以节制的。 但这个李慢侯,似乎对名利都不好,让他无处着力。各种情报表明,李慢侯不缺钱,而且账目分明,林永那些藩镇,公私不分,而李慢侯分的很清楚。从不挪用藩财,家里的开销倒是不少,可是都是私财,而且大多是娘家的财富。至于说好色,听说是有两房妻妾,这一点也不算多。 “陛下不知。此人放荡不羁,声色犬马与常人不同。” “愿闻其详!” 赵构探听到,或许皇姐真的知道李慢侯的隐秘,不为人知的恶习就是最大的缺点。 但皇姐脸一红:“哎呀。这让我怎么说?” 赵构一愣,忙道:“皇弟孟浪了。” 他猜测可能是跟皇姐的私情有关,但他一定要知道。 第一百九十二节 野兽(2) 吴国公主回府之后,突然发现赵构的皇妃跟他开始亲密起来,正月里往来不断。 她心思聪颖自然知道赵构的意思。 他们兄妹有些话不方便说,就指派妃子来探听,能说的,吴国公主也就说了。 “那李郡王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孟浪的很呢!” 今日那个艳名远播的刘才人来访,言语中不断夸赞东藩清廉,说是正人君子之类的。吴国公主知道,这是赵构想探听藩臣的弱点。 御人之道罢了,她也不在乎,夹在两个男人之间,当然希望两个男人都好。李慢侯有把柄在皇帝手里,才更让皇帝放心。但李慢侯不屑于自污,作为情人,吴国公主就帮他一下。 “怎么会呢?人人都说李郡王不贪财,不好色。还常资助山东士子,重开山东的府学、县学。” “那都是骗人的。他不好色,只是不好常色。前些日子,吴阶给他送了十个川女,他回了一双新罗婢。都是臭男人罢了!” 刘才人笑道:“果然是一丘之貉。李郡王竟喜好新罗婢?” 吴国公主道:“何止啊。他府里还养着三十个天竺歌女,日日拈花舞剑。还请梁红玉指教过。” 刘才人道:“李郡王真是好兴致。” 公主冷哼一声:“好兴致?恶趣味罢了。他有一个小妾,出身青楼,能歌善舞,身姿曼妙。一日二人野游,见一湖,湖水清澈,偶发兴致,竟让小妾当众沐浴。” 刘才人道:“郡王野游,必有护卫。怎能如此折辱妾氏?莫非不得宠?” 公主叹道:“这小妾是极得宠的。日日不离身侧。” 刘才人道:“那怎会如此?” 公主道:“放浪之人罢了。” 刘才人道:“既是宠妾,自然不肯了。” 公主道:“小妾当然不肯。怕被人瞧见。你猜李郡王怎么说?他遣开护卫,说是美景,被人瞧见了也是眼福。” 刘才人道:“小妾就当众沐浴了?” 公主哼道:“那小妾也是狐媚之人,一味媚主,当即宽衣沐浴。李郡王还在一旁作画。荒唐至极!” 刘才人道:“李郡王会作画?” 公主道:“惟妙惟肖,形象逼真。有工笔之妙,却真过工笔。” 刘才人问道:“李郡王出自公主府,想必公主这里也有郡王画作了?不知小妹可有眼福一观?” 公主道:“一些拙作,值当什么,我让人取来。” 很快刘才人就看到李慢侯的那些写生,用炭笔画的。李慢侯有不俗的绘画功底,一半来源于家学,一半来源于母亲的教育恐慌,生怕他落于人后,小时候没少给他报各种兴趣班。 他会画油画、工笔画、水墨画,功力最深的,其实还是写实的画作。 刘才人赞道:“确实别有一番韵味。不想李郡王还是一个才子!” 他看的是李慢侯以前画的市镇图,当时是想保存下最真实的原貌,用了写实笔法。在结构线条方面,比宋代画师更加精确,让画作透着一种雕刻感。 公主叹道:“何止啊。琴棋书画,除了不善下棋外,样样精通。” 都是兴趣班,其实围棋,象棋,尤其是国际象棋也都会下,甚至还参加过小学生大赛,拿过奖的。但并不喜欢。 “郡王还通音律?” “能吹笛子,拉二胡,会一些奇怪的曲子。” 其实李慢侯以前学的是钢琴和小提琴,这时代用二胡替代了,笛子吹得并不好,他口琴吹得很好。用二胡拉小提琴的奏鸣曲确实有一些奇怪。 李慢侯的这些爱好,一般人也不知道,因为他没时间在旁人面前展示,也就是以前在公主别院的时候,偶尔性质来了,玩一玩。 刘才人点了点头:“通音律,懂画作,还能统兵打仗,文武兼备。真是百年难遇的大才啊!李郡王可是出自名门之后?” 这些才艺在后世,也不过是中产之家的虎妈逼孩子学的,但在宋代,就只有达官贵人玩得起,音乐、绘画,这些艺术都是需要投入巨大资源的。所以刘才人很怀疑李慢侯是那个大家族的子弟,可连皇帝都查不出李慢侯的身份背景,只知道是蔡府的护卫,以前给蔡京假扮过鲛人。名门之后好像犯不着给蔡京装神弄鬼? 公主摇摇头:“是别人荐于我处的,只知是开封人士,其余就不知道了。我尝问,他也不说。大概出自名门,家道中落,不肯让祖上蒙羞,是以不敢明告。” 这是一个隐秘,也可能是一个死穴。 刘才人用心记下。 走的时候,还管公主要到了一副瓜州古镇图,如今的瓜州,早就面目全非了。 很快画作就到了赵构面前,他也看出其中的妙趣,赵家人都有艺术细胞,赵构也一样,他到了江南,也搜刮了不少名作。赵构品评,觉得李慢侯的话,算不上大家,但也在水准之上,是有一些功力的,在画院充个画匠是够的。 如今画院虽然没有重置,但宣和画院的大量画师南渡,都给了官职养着,也创作出了不少名作。国家不幸诗家幸,这些颠沛流离来到临安的画匠,许多人反而有了大家之气,泼墨挥毫之间,精神浓烈。 李慢侯的画虽然规整,差就差在,看不到这种精神表达。 “公主也不知其身份?” 一个对自己讳莫如深的人,肯定有难言之隐。要么是犯罪需要匿名,要么是家族太过离奇,不得不隐晦。但李慢侯如今是郡王,就算以前犯了死罪,也不需要如此保密。除非他家族的名声臭到,一个郡王身份都遮不住丑。这样的臣子不多,在宋朝也就是蔡京、王安石之辈。但王安石也没坏道别人不敢认的程度啊,而且毁誉参半。比王安石还犯忌讳的,大概就是苏轼了。可苏轼后人都不需要隐姓埋名,更何况已经是郡王之尊的李慢侯。 姓李? 如果是真姓,又不想让人知道背景,莫非是李唐皇室后人,担心因此而惹非议。李唐皇室在如今也没什么号召力,当然李慢侯如今的郡王身份加李唐后人身份,是会给别有用心之人产生联想的。但李慢侯隐藏身份,却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一直隐藏,除非早就知道自己有朝一日能成就藩王之位。 “难道他真的会算卦?” 早早算到了自己将来权倾朝野。 假如这样就更可怕了,因为能算这么准的人,他一举一动肯定是符合深意的。赵构怎么跟一个神算子斗? 不管怎么样,赵构也不想深究,因为揪出来会很麻烦。李慢侯这种人,只能安抚,无法强压。 “喜好新罗婢、天竺女?” 这更让赵构怀疑,新罗婢是唐朝一度盛行的风气,跟胡姬一样有名。 既然有这样的爱好,赵构觉得倒是可以满足一下,毕竟大宋跟异域多有沟通,让番邦进献一些女子不是什么大事。 别说天竺女子了,大食女子都能弄来。 “李郡王不好兵刃?” 赵构对此有些疑惑。 李慢侯赫赫军功背后,留给他的是一个强悍的将领形象,可公主却说李慢侯对兵刃没多少偏好,而且竟然没亲手杀过人。一把宝刀,连血都没沾过,就送给了岳飞,而岳飞把刀砍的都卷刃了。为了那把刀,听说岳飞和韩世忠还在酒席上来了场相扑。 一个不喜杀人的名将?是为了韬光养晦? 赵构觉得不是,李慢侯在谈判桌上,敢当着当朝宰相的面说他能提兵南下抓皇帝,这种人也不是会韬光养晦的性格。而且真的要韬光养晦,也不会提出要跟朝廷谈判这样的狂悖要求。 一个不喜杀人的藩王,这倒是唯一让人宽慰的消息。联想到李慢侯连俘虏都很少杀,能用则用,女真人都能被他训的成了陪练。这又让赵构不由担心,这种人太善于御人了。 当年谁能想到,他反掌间就将山东控制在了手里,朝廷明明移了薛庆、张荣等藩镇到山东,可这些人却全都被李慢侯控制在手里。短短一年时间,山东被打造成铁桶一般,女真人都打不进去。 “噢。还有这趣事?小妾当众沐浴?” “可不是吗?真是狐媚子!” 赵构一想挺有意思,让小妾当众沐浴,确实荒唐。 他也荒唐道:“刘才人,你敢当众沐浴吗?” 刘才人脸一红:“当然敢。” 说完就一件件脱下衣服,慢慢走到旁边的池水里。 赵构这才反应过来。 “快回来。这可是正月!” 杭州的正月是很冷的,西湖的雪景绝对不会带着暖意。 可是皇帝问了,刘才人就不敢不做,她心思透亮,从赵构眼神里能感受到一种深深的失落和担忧,似乎一切都比不上那个藩王。朝廷的文臣没有东藩的藩臣会揽财,朝廷的武将没有东藩的武将能打仗,要是皇帝的女人还没有东藩的女人听话,这让赵构可怎么活。 照顾皇帝尊严的代价很高,刘才人生了一场几乎要命的伤寒,可是收获也很丰厚,不久他就被晋封婕妤,不到一年就是婉容,在朝着封妃的进程加速迈进。 第一百九十三节 拉锯(1) 东藩已经成为赵构最为忧虑的问题,一部《藩镇条法》也打消不了他的忧虑。 因为东藩展现出来的势力,太让人不安。 藩镇法出台后,几大江藩的兵力确实任由朝廷来用,藩镇兵可以补上淮西的防御漏洞。可为此朝廷背上了沉重的负担。 而且这些藩镇兵展现出来的战斗力,也让朝廷不安。林永派去了三万步骑,没想到竟比朝廷兵马还要精劲,一万骑兵,都是拐子马,两万步兵,都是全装甲。朝廷的兵马也没这么华丽。 如果说林永因为坐享换盐之利,有这么精锐的部队还能理解,徐明守着滁濠山地,精锐也练出了一万步甲,让人不安。 藩镇之兵比朝廷之兵精锐,倒也不是无法理解的事情,唐朝时候就这样。藩镇的私兵,强于朝廷府兵,才有安史之乱。 要怪也只能怪朝廷的官吏不尽力,朝廷花了那么多钱,肯定不比藩镇少,但练出来的兵就是没有藩镇好,这不是能力问题,这是态度问题啊。朝廷的武将只知道捞钱,吃空饷,喝兵血,能练好兵才怪。藩镇却将兵卒视为私财,无不用心。听说那徐明为了筹集步甲,连税都包给商人了。 田夏为了养骑兵,还管公所借了一大笔钱,因为借不到,甚至请东藩作保。 这次朝廷出重赏,雇了藩镇四万精兵,本以为也就是图个安心,没想到是真能打,一个个骄横无比,但凡女真人越境,军令一下,人人奋勇,顷刻间就提了女真兵的脑袋。而之前朝廷是睁只眼闭只眼,不敢管女真人越境劫掠的行为。只要他们不大举入寇,朝廷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因为杨沂中说,根本拦不住小股劫掠的女真骑兵,可现在证明,这些女真小股骑兵入寇,完全就是送死。要不是朝廷拦着,这些藩镇骑兵都想越境去抢女真人的马。 这么一群骄兵悍将,只认钱,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朝廷有钱就能调的动他们,坏事是,东藩似乎也很有钱,而且跟这些藩镇关系密切,如果兴兵,拿同样多的钱,他们会给谁卖命? 这些江藩就已经如此悍勇,比江藩还悍勇的东藩到底强到什么程度,让人不寒而栗。难怪李慢侯敢跟女真人正面争锋,还能派兵去辽东起衅。幸好他去了辽东,而不是来临安。赵构丝毫不怀疑李慢侯的威胁不只是威胁。 因为才过了几个月,李慢侯把女真人都已经打的招架不住,女真人和谈的态度越来越诚恳,甚至愿意彻底放弃被李慢侯控制的河北东路,换取朝廷从曷懒甸撤军。听说女真人往哪里调动了三万军队,竟然都没有攻下。 要是以前,这种条件,赵构肯定会高兴的祭祀宗庙,哪怕吕颐浩等朝臣如何反对,他都会毫不犹豫的支持秦桧去和谈。但这次赵构保持了沉默,任由秦桧在朝堂上被主战派的声音淹没。 不是他怕李慢侯怕到不敢让东藩从曷懒甸撤军,而是他考虑到,一旦东藩撤军,谁还能制约东藩?东藩的军队撤回来,没有了用武之地,会不会生事?还不如让东藩跟女真人相互消耗,朝廷坐收渔利。 女真人威胁,如果朝廷不同意,他们就重入陕西,不在遵守让宋国自取陕西的承诺。这一点赵构猜测,很可能是女真人已经自取了辽东,那些契丹余孽被消灭了,不需要跟大宋对等的放弃陕西。 而且被女真人抛弃后,刘豫这个墙头草竟倒向西夏,将秦凤路北部,吴阶没有来得及收复的土地,全部拱手让给西夏,换取西夏出兵。但西夏人出兵占了兰州、湟州、西宁州、河州、熙州等地后,并没有继续出兵,反而派来使者,说这些土地原本就是西夏的,现在不过物归原主,希望跟大宋和睦。 控制这些地区后,西夏人完全掌控了河西走廊,西军流血牺牲上百年打通的吐蕃商道,再次被西夏人切断。 朝廷也不想跟西夏人重新开战,就默认了这个结果,让吴阶不要跟西夏人纠缠,而是尽快收复京兆府,收复长安。 如果吴阶不能趁着女真人重新进入陕西之前,控制京兆府,那么吴阶兄弟在陕西跟女真人的争夺,就会陷入劣势。因为女真人从河北向关中运输物资太便利了,不是朝廷舍不得给吴阶给养,而是川陕道根本无法支撑太多兵力,除非能占领关中的平原沃野,否则吴阶兄弟就只能处于劣势。 一方面是不想让女真人放弃跟东藩的纠缠,另一方面又不想让吴阶丢失收复关陕的良机,最后赵构还是选择了沉默,就让事态自然发展吧,毕竟吴阶兄弟,如今也是藩镇,而且之前为了感谢李慢侯主持商谈藩镇法,吴阶还给李慢侯送去了一些川女,李慢侯回赠了新罗婢。 东藩跋扈难制,吴阶兄弟何尝易制?四川之财,陕西之兵,吴阶兄弟的西藩,也正在形成尾大不掉之势。吴阶虽然圆滑,可是在触碰到底线的时候,也会强硬反击。之前范正己只是没有通知吴阶,调动王彦的兵马,立刻就被吴阶弹劾,说范正己离间将帅,有害军机。吴阶已经是川陕宣抚副使,弹劾范正己这样的宣抚参军,朝廷只能罢免范正己。吴阶用这种方式告诉文官,川陕的兵除了他吴阶,谁都不能动。 所以让吴阶兄弟在陕西跟女真人拉锯,也未尝不是朝廷之福。东藩在河北、辽东,西藩在陕西,江藩在淮西,三大藩镇集团跟女真人拉锯,互相消耗,朝廷反而能安稳。 只是江藩在淮西作战,是要花钱的,一个兵十五贯,明年还不一定是这个价。这让赵构第一次有些懊悔在淮西撤藩撤的早了,庐寿两个州根本收不到税,现在每年还要倒贴江藩四万大军七百二十万贯巨资,要是当年没撤田平的藩,没撤单穿的藩,这笔钱说不定就省下来了。 二月,李慢侯那边传来消息,女真人竟然连辽东都没能打下。同时传来消息说,原来辽东冬季也不封冻,只限于契丹人控制的那一角不封冻。去年冬天到今天正月里,东藩收到契丹人从海上发来的求援,当然没有明着帮助,契丹人缺的也不是战士,而是粮草。那块小地方根本养不过两万人。契丹人只需要几千人,就足以守住山关,但粮草实在是接济不上。这一年多来,契丹人已经被压制死了,根本打不出去,因此无法劫掠,没有经济来源。 东藩给送去了大量粮草和装备,解了契丹人燃眉之急,成功击退了女真人的进攻,杀伤了很多女真战士。 李慢侯用密信汇报,并且请求让他将部分契丹人转移到曷懒甸去,让契丹人在哪里养马放牧,用马来换物资。 赵构也同意,毕竟曷懒甸也是牵制女真人,虽然忌惮东藩,但女真人也让人不悦。东藩在曷懒甸跟女真人也打了整整一个冬天,声称杀伤女真人近千,杀伤不大,因为女真人也没有大打,而是筑城对峙,不断劫掠,试图断绝曷懒甸东藩军的粮草,只可惜粮草是直接从海上宋进咸兴城的,让女真人望洋兴叹,无可奈何。 有海路相通,曷懒甸的女真人还真不一定消耗的过东藩,毕竟一个跨越山川密林,另一个却是跨海运输。 只是高丽人竟然也卷了进来,一方面高丽人跟辽东契丹人安通款曲,听说女真人已经遣使责问高丽王了。另一方面,高丽人遣使宋庭,说曷懒甸是他们的故土,要求宋军将曷懒甸交还他们。赵构直接将高丽人支使到东藩哪里去了,朝廷有藩镇法条,其中藩镇也是可以跟外邦沟通的。 这也不是李慢侯他们跋扈,而是有旧制可依。辽宋边界绵延千里,如果任何边境事务都要通过两国朝廷来做,是非常不便利的,因此两国都许可边境州县互相协调,可以互相发文协商。发文的格式都是规范的,叫做牒,所谓的牒,是宋朝公文格式之一,一共有九种,牒是最普遍,也最常用的格式之一。专门用于没有上下统摄的部门之间,比如宋国的州和辽国的州之间,比如户部和礼部之间。 最后牒已经被引申到了外交领域,南宋跟日本的交往密切,但没有臣属关系,双方君主也限于上下尊卑这种伦理死结,很难进行高层沟通,于是最多的就成了宋朝地方州跟日本太宰府之间相互发牒,宋朝更加积极一些,日本人有时候会回函,有时候不会,因为宋朝官府经常使用“赐”“赏”之类的字眼,日本人认为回复就等于默认了宋朝比日本位尊,因此这时候就不会回复。 宋孝宗时期明州知州赵伯圭还访问过日本,给了官牒,而日本人没法回复,就让一个僧人写了私信回复。 两国这种牒的往来讲究到了,崖山之战后,南宋亡国之际,还给日本人发了一份《国亡通知牒》,告诉日本人,哥们亡国了。 因此东藩跟女真人的往来,算不上越权,只是将旧制写进了条法中而已。 东藩也确实开始跟女真人密切接触,声称是为了刺探情报,使者往来不断,可赵构听说东藩是想跟女真人做生意,在边境开榷场。只是因为女真人目前不承认被东藩占领的河北东路,因此拒绝在黄河两岸进行贸易,却阻断不了走私贸易。 经常有东藩商人被抓,东藩移牒金国州县要人的情况。 第一百九十四节 拉锯(2) 目前的僵局,女真人也试图打破,但金国内部主战派和主和派斗的也很凶,这一点赵构深有体会。 金国的主战派主要是粘罕和兀术,他们坚决反对放弃陕西,兀术甚至多次要求南下,从京西攻打淮西。 主和派主要是挞懒和宗干,他们试图压服主战派,让他们从京西撤军,换取东藩从河北撤军。但粘罕和兀术坚持让宋国先撤军,还叫嚣着要把宋军打出去,可嘴里叫的凶,却不肯去硬碰东藩,让赵构都为他们着急。 让东藩先撤兵,赵构这边又说不过去,而且也不想去说服东藩先撤兵了。 他算看明白了,女真人日子开始不好过了。东藩解释说,多则十年,少则五年,就能把女真人拖垮。 这点赵构很相信,因为大宋也快被拖垮了。 每年多给江藩支七百多万贯藩费,朝廷养兵的钱却一点没少,赵鼎借来的五千万贯,不到两年时间,在朝廷各种减免税负的政策下,已经花掉了一半,最多再坚持两年,朝廷就要开征经制钱、总制钱、月桩钱这些苛捐杂税了。 倒是李慢侯,还是这个李慢侯,竟然又说要给朝廷一笔资金,吕颐浩一直嚷嚷着说要赶紧把这笔钱收入囊中,省的东藩反口。 但赵构却不得不多考虑一下,他得想一想这是不是东藩又给朝廷挖的坑。上次赵鼎都上过一次当了,当然不算完全上当。东藩自己一文钱没出,反而大赚了一笔。但朝廷也实实在在收到了五千万贯现金。 赵鼎那么老谋深算的人,都算不过东藩,吕颐浩能算过东藩? 但赵构想来想去,也不知道坑在哪里,问过公主,公主说,东藩就是好意,觉得朝廷支付江藩兵费可能会紧张,不想让朝廷穷刮百姓,他操心的到多! 每每想到东藩敛财的手段,赵构都很后悔当年没从扬州把他绑到临安来。要是那时候知道东藩这么能耐,他打死也不会让他留在扬州。也许那时候东藩跟他南下,他都不需要去海上溜达一圈,没准他现在还是个“好男儿”,不至于看着一群美人儿有心无力,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了。 一想到这里,他就暗恨李慢侯,明明有才,却不肯跟他南下,反而要留在扬州,还说不破金国誓不渡江。 江藩越是能耐,赵构就越是觉得他手下的官僚尸位素餐,但跟公主沟通之后,虽然公主隐晦的表达了东藩嚣张的态度,说是觉得朝廷里的笨蛋官员给朝廷收不到税,才出手的。但赵构还是忍了,这笔钱他决定拿到手。 就同意吕颐浩去跟债主谈,可吕颐浩竟然谈不成。谈了几次后,债主一个个不想谈了,一个个躲到外地不肯回来。 这让赵构真的气恼了这个吕颐浩,恋权就算了,跋扈就算了,重用私人也就算了,可是连这点事都办不好,还舔居宰相之职,难怪朝廷如今如此困窘,能用的都是这么一群蠢货,能好才怪了。 于是赵构只能继续找他姐姐商量此事,一想到他堂堂皇帝,还要靠着姐姐的裙带关系,跟藩臣讨钱,他就觉得委屈,更觉得吕颐浩不办人事。 “陛下。这其实就是简单的借贷,不过是朝廷借而已。朝廷想拿这笔现钱,就得付借款的本息!” 跟公主商量,说能不能让公主出头,找那些债主商量一下,把盐税余款给朝廷。 赵构道:“朝廷当然会还钱。这不还有三年期限。既然税钱是朝廷的税钱,就该递解给朝廷。” 公主摇摇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不过经了我们一道手,钱其实是我们找债主借的。五年的税款,我们已经一次性解给朝廷。” 赵构也算不太明白这个账,已经拿了五千万贯,突然吕颐浩又说税款都在收着,那这笔多出来的钱是哪里来的。他可不信天上掉馅饼这种好事,哪怕他本身就是一个运气很好的人,似乎赵氏宗亲的好运都积攒在了他身上一样,本来他该是第一个去女真人哪里做俘虏的,结果被宗泽截留了,本来他很可能在南京被女真人抓走,结果赵楷在哪里登基,本来他可能死于苗刘兵变,但庆幸的那两个傻瓜被朱胜非三言两语给骗的出城了,本来他可能会被兀术抓住,但他幸运的渡海逃过一劫。 他经历的这一系列侥幸,都让他感觉不可思议,好像世界上真有天命这种事一样。 “那这笔税款又是打哪里来的?” “税款是东藩,我和小妹的。但这钱也不是我们的,确实是税钱。我们暂时不急用,就存在公所里。公所里这几年钱越来越紧,金池根本存不住水,张俊现在不愿意兜底。见天缺钱,我们就干脆把钱存进去了。” “这不是让皇姐、皇妹吃亏了?我听说你们放贷也能挣不少钱?” 赵构问道。 吴国公主道:“也算不上吃亏。我们也还能放贷,只是把钱便宜借给公所而已。张俊和十大行董开会,愿意给三分息,聊胜于无。反正凭我们自己,也贷不出去多少。” 赵构又问:“我听说你们是用十分息借的钱?现在三分息放在公所,不是净亏七分?” 为了钱,赵构最近可是恶补了一下民间的商业借贷的。发现一厘息都不算高息,而朝廷给各只军队回易库规定,他们向民间放贷,月息不能高于四分,年息不能高于五分。但实际上各只军队放出去的利息比这高多了,根本限不住。 吴国公主道:“其实也不亏。主要是我们收的盐税多多了。” 这个问题赵构更不理解:“盐税如何凭空变多了?” 吴国公主道:“也不是凭空变多的。朝廷原本一年能收七百五十万贯,我们改了盐制后,第一年只收了五百万贯不到。因为大量便宜的淮盐南灌,浙盐太贵。第二年才增加到七百万贯。今年才过了两个月,就收了两百多万贯。今年少说也有一千五六百万贯盐税。” 赵构惊叹:“怎么增加这么多?” 吴国公主道:“其实不算多。以前两淮盐业最多不过两千万贯,如今都有五千万贯了。浙盐照两淮例,翻一倍也有一千五百万贯。可淮盐是因为夺江南盐市,才能有五千万贯。如今浙盐渐渐铺开,大盐场制盐价格低廉,江南盐市正在夺回来,将来不会少于两千万贯。” 赵构道:“假如明年有两千万贯,后年两千万贯。加起来可有六千七百万贯,皇姐就亏不了了!还能净赚,净赚……” 赵构心算了一下:“皇姐你还是亏了啊!” 赵构一算,一厘息,五千万每年是五百万贯,五年是两千五百万贯,连本带息要还七千五百万贯,税银总共才六千七百万贯,净亏八百万贯呢! 吴国公主叹道:“也不亏,也不赚。我们手里的钱大半又借出去了,每年收个两三百万利息没有问题。” 赵构又道:“那如果朝廷收了这笔税银,皇姐岂不是连利钱都没了?” 吴国公主点头:“利钱是没了。可将来我们不用还本息,还是赚了的。朝廷想要这笔现钱,将来是要还六千五百万贯的本息!” 赵构一愣:“怎么是六千五百万贯?不是五千万贯吗!” 吴国公主脸一黑:“朝廷是拿到了五千万贯,可我们发了六千五百万贯。晏家那猴精的小狐狸说我们一家一份,瓜分了一千五百万贯。” 赵构皱眉,帮朝廷借了五千万贯,他们自己就收了一千五百万贯的黑心钱。 “皇姐可真是好算计。” 赵构叹息道,人心不古,公主都算计朝廷。 吴国公主道:“陛下冤枉啊。我们也是给那小狐狸精给骗了,她赚了大头。我们不亏就算好的了。” 赵构疑惑:“皇姐明明分了五百万贯,怎么会亏?” 公主冷哼:“钱是拿到手了。将来可得跟他们一起还那六千多万贯的本息。” 赵构又算起来,六千五百万贯,年息一厘,本息合计快一亿了!这么说江南增长的盐税,也没落到他们口袋,朝廷不算亏。本来也不算亏,朝廷去收才收七百五十万贯。 三家合伙买卖,既然公主亏了,没道理东藩家能赚钱? “怎么皇姐亏了,他们家赚了呢?” 公主叹道:“盐税是江南的盐税。可是盐法一改,淮盐南灌,淮南盐税大涨。他们家可以分到淮南盐税,而且他们家就是大盐商。赚了不知道多少。他们赚钱,却让我们兜底。” “这家人真是钻钱眼里了!” 赵构感觉委屈极了,他们家的男人算计朝廷,他们家的女人还算计公主,当赵家人死绝了吗,欺人太甚! “皇姐勿忧。朕这回一定给你主持公道!” 赵构冷哼道。 公主摇头:“都是那小狐狸精做的好事,李慢侯不知道。我跟他说了,他说帮我兜着,保我亏不了。” 赵构闷哼一声:“晏孝广养的好女儿,坑人坑到皇家头上了!” “陛下息怒。到底是老百姓得了实惠。不计较了。” 公主说道。 赵构道:“老百姓能得什么实惠?我听说海边的盐户都没了生计。” 第一百九十五节 榷务(1) “陛下只知其一。一些盐户确实受了损失,但更多百姓吃到了好盐和便宜盐。如今临安市面上盐价极贱。一斤不过二十文,其中税钱可就占了十文。产、销,加上盐商的利,加起来才十文。以前多少,三十多文啊!海边盐价更低,有些小民去大盐场买盐,都不到两文钱。” 吴国公主说道。 赵构皱眉:“这些小民可是买卖私盐?” 吴国公主道:“算不上私盐。私盐查的紧,他们买盐是为了做咸鱼。盐便宜了,就大量做咸鱼来卖。很多盐户现在都做这种买卖,也能糊口。而且咸鱼耐储运,海边的咸鱼现在都卖到四川去了,养活的人极多。” 以前一斤盐三十文的时候,肯定没人愿意拿去做私盐。小盐户煮海熬盐肯定也没有产量跟成本去做咸鱼,守着漫长的海岸线,海里无穷的鱼群却根本到不了内地的餐桌上。按照一些海洋国家的比例,大宋海岸线上的渔场,至少能养活一千万人。 只能怪食盐专卖制度,把盐业压制的太狠。盐本是廉价的物产,却硬是让朝廷玩成了奢侈品。 “如此甚好。这么说改盐政,还真是善政。那么这盐税朝廷该不该接?” 赵构开始犹豫,他一直想不明白坑在哪里,现在坑出来了。这可是一笔一亿贯的本息,现在为了一年一两千贯的税钱,三年后付一亿贯本息,太亏了! 幸好吕颐浩没有谈成,否则又掉进东藩的坑里了。 公主道:“接有接的好处。不接有不接的好处。接了就要还本息,好处是朝廷可以借新债还旧债。只付息,不还本。” 赵构道:“只付息,付多少?” 公主道:“朝廷借钱,三分就够了。” 赵构一算,用三分息的低息债,偿还一厘的高息债,似乎也能接受。 但这种逻辑似乎不通。 因为:“朝廷不接这笔债,将来也能发新债啊?” 公主叹息道:“还真不一定。朝廷不接这笔债,也许三年后还得找东藩这样的人帮忙借钱,还得给他一笔总包费。” 赵构疑惑:“这是为何?” 公主道:“因为没人会借钱给朝廷啊。” 赵构道:“这就奇了?有人借钱给东藩,却没人借钱给朝廷?” 公主道:“因为东藩讲道理。朝廷不讲道理。” 赵构不悦:“朝廷何时不讲道理了?” 公主叹道:“你知道吕颐浩是怎么跟债主谈的?人家进了相府,先给他磕头请安。礼数不周全的,先打一顿板子。结果立马没人敢去。都躲起来了。” 赵构黑着脸:“这事吕相说过了,先杀一杀奸商的锐气。没想到把奸商杀怕了!吕相为此请罪,朝廷也不能为了几个商贾,苛责一国之宰相。” 重农抑商,地位上,商人总是不高的。 公主叹道:“可这些人是债主。常言道,拿人手短。吕相爷有威风,怎么不朝金人使去?还不是欺负小民。人家张俊借钱可没这么借法,都是客客气气迎人,一些大商人登门,张郡王可是到门口相迎的。” 张俊也封王了,为了平衡李慢侯封王的影响,藩镇出了一个王,官军这边也得出个王。韩世忠没封王,是因为韩世忠有些让人不放心,岳飞没封王是因为岳飞资历浅,也只有张俊目前是官军的代表。至于刘光世,因为部下闹了兵变,早年间封下的郡王爵位都被撤了。 赵构又问:“那东藩是怎么借钱的?” 公主道:“东藩自己不去,都是让手下人去。他没工夫做这些。但对商贾也客客气气,东藩跟商贾打交道都快十年了,大家都知道东藩讲道理,从不赖账。” 赵构道:“朝廷也不赖账。” 公主道:“朝廷是不赖账。但朝廷用权术。当年蔡相可是坑过商人,大家都知道。” 赵构道:“蔡京的烂账怎么能算到朝廷头上?” 公主道:“老百姓可不认这一套,朝廷见天的换丞相,总不能换个丞相就不认账。蔡相的账当然要算到朝廷头上。” 吴国公主是蔡京家的媳妇,别人可以对蔡京不敬,她却不行。 赵构道:“罢了。那为何朝廷接过这笔税,三年后就能借到钱?” 吴国公主道:“朝廷接过税钱,月月按时付息。老百姓看到朝廷守信,当然就信。东藩也是攒了很多年,才让人信的。这叫信用,跟金子一样值钱!” 赵构道:“这就是一诺千金的道理吧。” 吴国公主道:“差不多是这个道理,可朝廷上的大员,就没一个懂的。” 赵构叹道:“文臣弄不来这些。还没皇姐懂的多。” 吴国公主道:“臣姐也是跟李慢侯学的皮毛。” 赵构叹道:“不知朝廷接了盐税,三年后能借到多少钱?” 吴国公主道:“朝廷借钱按三分算,道理上来讲,两千万的盐税只付利息,至少能借六亿贯!” 赵构一惊:“这么多!” 能借到六亿贯,他还怕什么东藩,官兵扩军,先扩个三十万,人人全装甲,什么东藩,西藩的,都给平了! 公主道:“这只是道理上的。其实借不到这么多,因为没这么多现钱。朝廷借的越多,市面上钱就越紧。能借一亿就顶天了!” 赵构道:“一亿也够了。” 之前朝廷穷刮百姓,一年也没超过五千万贯,还弄得天怒人怨,到处都在喊穷。想想吕颐浩从建康府路一个月摊派十万贯月桩钱,都把自己的相位搞掉了,真是可怜。 公主道:“借钱只是下策,终究要还的。朝廷还是应该广开财路。” 赵构心中警觉,察觉到公主这是在借探讨债务,在向他提建议,这可是干政啊,他得警醒一些。 但他忍不住想听,因为他相信一个公主不可能有多高明的见解,肯定是背后的东藩教她的。开财路,这不就是王安石那一套,没有王安石,大宋哪里能沦落到如今的田地。还是司马光那一套稳重,就该节流,宫里少花点,朝廷少花点,节俭一些总是不会错的。治大国如烹小鲜,激进不得! “可是开财路谈何容易,该征的税都征了。” 赵构试探着。 公主道:“是啊。该征的都征了,可没征对地方。税不但是财源,还是利器,可以引导财富流向。太多钱藏在地下不流通,市面才会钱紧,朝廷铸再多钱也不够用。如今铸钱又亏本,停铸了十之七八,钱就更紧了!朝廷其实不该增税,而是该降税。该裁撤冗员,废了榷场。” 赵构皱眉,榷场可是朝廷最大的财源,南渡以来,建康、镇江等多处榷场兴旺,怎么能废了榷场呢。 他问道:“东藩难道不设榷场?” 公主道:“东藩只征税,茶盐酒都照常买卖,不限在榷场。不止东藩,扬州也这样,每年市面上的商税,不下一百万贯!江北诸藩都学东藩,收的税都比朝廷多,老百姓还称道。” 榷场是跟宋朝的茶盐酒专卖配套的机构,也负责推行钱引。算是一种带有金融性质的垄断贸易中心,贸易是自由的,一旦自由被限,对贸易就又制约,限制越严,制约越大。 宋朝的专**前代先进的多,商人手持茶引、酒引,就能在榷场里跟茶农、酒商做交易。商人跟榷场监官则是一手交钱,一手取引,通过这种方式,让交引拥有了价值。可多道转手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朝廷获得税收,征税如此复杂,征税成本本身就非常高。 赵构叹道:“即便如此。朝廷榷场也动不得,牵扯甚广,若动了,又该有朝臣说朕不尊祖制!” 这真的是一件悲伤的事情,想做事的人总是很难办。朝廷动榷场,哪怕明明税收多了,民怨小了,但依然会有人说这只是近利,远忧在后面,不尊祖制要坏事。可远忧到底是什么,他们说不出来,但说一定有,王安石变法的时候,看着也挺好,后果很严重。反正反对没有成本,先反对了再说,万一将来坏事了,还能验证他们的高明。 江南改盐税,是李慢侯用了一笔五千万贯的巨资堵住了朝臣的嘴,改榷场,谁来堵嘴? 公主也叹道:“是啊。不好改。榷场后面,也牵扯着千丝万缕的人,许多人以此为生,动了就是动他们的生计。不动,就是国财流失。真是进亦忧,退亦忧!” 赵构问道:“皇姐可有何良策?” 公主低头沉思了片刻。 “或者可以遍开榷场。许各州县,乃至市镇,便宜开榷场贸易。” 这是个以毒攻毒的点子,不过却是公主自己的想法,其他想法大多是跟李慢侯学的,两人通信中大量这种信息。公主不笨,学的多了,也有一些自己的想法。 赵构皱眉:“若遍设榷场。如何掌控民间买卖?如何和买?” 榷场设立,除了征税,还有控制贸易的目的。边境地区尤其明显,比如过去宋辽之间、宋夏之间都有大量榷场,双方都有要禁止的商品,比如铜钱。 第一百九十六节 榷务(2) 受限更多还是军事物资,宋朝这边禁止硫磺、漆、国家机密图集和论述朝政得失的的书籍(资治通鉴),盐、米等关乎民生的商品;辽国人禁止皮裘、粮谷和马匹贸易。 双方商人买卖,小商人十人结保,每次携一半货物到对方榷场交易。大商人先抓起来,等待对方商贾前来,交易完成之后,才能释放。交易双方须由官方牙人从中斡旋,不得直接接触。 这些严格的限制,增加了巨额的贸易成本,一方面是抬高了物价,另一方面打击了贸易量。 有学者研究,宋朝给辽国送的岁币,通过这种严格控制的榷场,转手就收回来了,而且还大赚一笔。其实如果限制没有这么严,也能拿回来,而且更多。只不过钱可能不是直接到了官府手里,官府需要从其他方面得到税收。 另外榷场还有让官府掌握优先购买权的便利,许多奢侈品,比如香料、象牙、犀角、丹砂、珍珠、貂皮、人参等物,官府先估价买走一部分,显然估价不会比市价高,相当于官府掌握着廉价购物的渠道。这些奢侈品最终会进入皇家,用来赏赐功臣。 如果说边境的榷场,还能起到打击违禁品贸易的话,内地榷场就纯粹是出于官府掠夺商人货物的目的了,滥用权力,最终是要遭到市场反击的。比如层出不穷的走私,比如榷场贸易的萎缩。 公主叹道:“和买早就该取消了。不管官府如何三令五申,难免有榷场监官劫夺民财。至于查禁,根本查不住的。走私泛滥,西夏人从未少了药石,大宋也总能买到良马。只要能收到钱,朝廷公平买卖,还愁买不到货?” 赵构问道:“官府不合买,宫廷采办,该如何进行?” 皇宫里的稀罕玩意,大多数都是各地官府和买来的,名为贡品,又是廉价强买。当年朱勔用这种方法,不知道给宋徽宗弄了多少宝贝。 公主道:“设回易官啊。现在谁家都这样,张俊也不是自己做买卖。他家的回易官可精明着呢。” 赵构点了点头,军队也有回易官,皇帝为什么不能有,最多起一个响亮的名字,叫皇家回易官也成。让商人去对商人,倒也公允。 赵构更关心收税:“你说江北皆废榷场。税还增加了?增了多少?” 公主摇头:“增了多少不知道,肯定不少。不然林永那些贪财之徒,怎么肯废榷场?” 赵构又问:“没了榷场。怎么收商税?” 这是一个难题,榷场的出现,解决的其实是一个监管问题。只允许在榷场贸易,这样才能有利于监管。蔡京的茶法十分详细,通过发引、验引、批引、缴引的方式对商人收购、运输、销售等各环节进行严格管理。设一个都茶务,统一发卖茶引,印造和发卖茶引有合同底簿,因此蔡京茶法被称作合同场法。 没有盐茶引这一套票据监管方式,征税就是一个难题。 公主道:“他们收地税。就按照商铺大小,规定固定税额,不管卖什么都行。” 赵构道:“如此简单?” 公主道:“简单最好。好管束,复杂了,漏洞就大。漏洞越大,越要补漏,层层下来,收税本身就太贵。” 赵构疑惑:“如此简单。岂不是人人都去做赚钱的买卖,不做小本生意了?” 赵构也是聪明人。知道丝绸、珠宝这些买卖赚钱,可一座城市里,那些小买卖也不可或缺。如果都收一样的税,小买卖怎么活的下去? 公主道:“他们办法多着呢。一个城市,好地段地税高,劣地段地税低。所以好地都被好买卖占了。小买卖人,就去一些偏街小巷,也能谋生。这就是用税导财,把最好的地给最愿意出价的人,给最能赚钱的人,给最丰厚的行当。一样的地,在剃头匠手里,挣不了多少钱,可在绸缎商手里,就能赚大钱。他们赚更多的钱,给国家交更多的税。如此往复,等于国家挣的钱都变多了。” 赵构频频点头,这个道理新奇,把最有价值的土地给最有价值的人,创造的价值更高。而不像现在,权贵们占着最好的地,却根本没什么产出,还不交税。 “这些都是东藩在扬州搞的?” 赵构问道。他以为这些都是东藩的主意。那东藩到底是跟谁学这么多门道的。 公主摇摇头:“扬州的法子,大都是扬州人自己想出来的。东藩在的时候,扬州也收不上这么多税。” 赵构松了口气,看来天下有能人,只要不是东藩,大概他就能用。 笑道:“我知道了。扬州知州是晏孝广的儿子晏湲。以前以为,晏孝广能敛财,是靠着东藩。现在看来,晏家人自己就会捞钱。怪不得他女儿连公主都敢坑!亏晏殊还是一个老实人!” 晏殊被认为是大宋最老实的宰相。跟晏孝广一样,晏殊也不是科举出身,但晏殊有神童之名,很小就能写诗做赋。十四岁被地方官举荐,去皇宫面试。皇帝是宋真宗,出了道考题考一大群神童,题目出来后,晏殊站起来说,这个题材他不久前做过了,请皇帝另出一道。考试碰到了做过的题目,这是多大的运气,晏殊竟然直接说出来了。皇帝觉得晏殊诚实,就单独给他出了题目。晏殊很快做了一道赋,皇帝一看,果然写的很漂亮,就赐了同进士出身。 当了小官后,皇帝依然很关心这个神童,经常让人探查晏殊干什么。发现晏殊的同僚都出去喝花酒,晏殊却整日躲在家里看书。皇帝对晏殊的品行很满意,就叫晏殊来夸奖他。结果晏殊立刻表明,说我也想去的,可是没钱,不然我早去了。 一个诚实的神童,皇帝有什么理由不爱,由于晏殊年纪小,他就让晏殊做了太子的官,给太子培养人才。 后来晏殊一步步走上宰相之位,也提拔了一些名臣,比如范仲淹和孔道辅、王安石等均出自他门下,韩琦、富弼、欧阳修等皆经他栽培、荐引。 是难得的一代名相,死后皇帝亲自吊唁,还后悔没能见晏殊最后一面,辍朝两天哀悼。 这么一个实诚的明相,现在后人里出了一窝奸猾之徒。 不过赵构却很庆幸,虽然晏孝广跟东藩是殷勤,可那门亲事是怎么来的,朝野尽知。是晏孝广当年为了让李慢侯守扬州城,把女儿卖给了李慢侯。早就传为佳话! 当年或许被迫,如今必然亲密,这都不重要。 晏家毕竟是名臣之后,而且就算他们心向东藩又如何,秦桧还有人说心向金国呢。身上有嫌疑的大臣,赵构照样用,这是他最大的优点。 晏湲既然有经世之道,就不该屈尊在扬州,而应该让他入曹司。他在扬州每年能收一百万商税,还越收越富余,杭州怎么可能收不到这么多钱,要知道如今的临安府,可一点不比扬州差,人口五十万,人还在天天增加,也不知道为什么天下人都要往天子脚下跑。 就算临安收不到一百万贯商税,五十万总会有,如今才收多少?不到二十万贯!就这还常常遭言官弹劾,说朝廷横敛。 公主一声冷哼打断赵构的思绪。 “晏家人可一点都不老实。那个晏湲,都要成精了。也就他爹算是老实人。” “晏孝广还老实?” 晏孝广跟赵构经常见面,在赵构看来,那就是一个老狐狸,笑面虎,见谁都笑呵呵的,不求上进,八面玲珑,人人都说他好。可是该捞的钱却一分都没少,在杭州城里广置产业,这几年杭州地价高企,他狠赚了一笔。 公主叹道:“看跟谁比了,跟他儿子和女儿比,晏孝广算是大大的老实人。” 赵构犹豫:“朕有意让晏湲来临安就职,整饬税务,不知妥不妥当?” 税收关乎国运,肯定是要交给老实人,晏湲要是太奸猾,恐怕就不合适了,再会捞钱,万一把钱捞到自己口袋里去,岂不是更糟。 结果公主却说:“找他来就对了。陛下是不知道奸商有多奸,朝廷里那些大臣,根本就不行。晏湲比奸商还奸,用晏湲肯定能收到税。” 公主这么狠奸商,恐怕是吃过亏。 赵构这么想。 不过默认了公主的说法。 “那就等晏湲来了再说。” 十日后,晏湲快马加鞭从扬州一路赶到临安面见皇帝,双方都很急。 皇帝将任用晏湲在临安征商税的事情说了一下,问晏湲有什么办法,晏湲却说他刚来临安,还不了解实情,请求给他三天时间,让他了解一下。 三天后,晏湲入对。向皇帝提出了十几条弊端。 临安的商税,主要是坐税和过税,坐税是从五大税场里收的,大宗商品缴纳完税才能进城,其中包括柴米等物。过税主要是城门税,进城交税,没有例外。 晏湲主要谈的是其中的弊端,并且告诉皇帝说,怎么征税其实都不好。只要征税,民间必然受损。但征同样的税,尽量不扰民,就是好税法。 现在临安这里,税吏为了多收税,指食米为酒米,指衣服为布帛,甚至指旅客的行囊称是货物,税额立刻增加。还有一些沿途过境的,他们也跑去拦河收税,很是扰民。扰民不说,税还没收到多少,很多敲诈勒索所得,根本不上税册,却要养活数以千计的刁钻税吏。 晏湲提了十几条弊病后告诉皇帝,其实门税、坐税都是可以取消的,不便民。 第一百九十七节 榷务(3) 皇帝问他,不开税场,怎么征税。 晏湲说,只征地税,则便民,省官。十里长街,尺量造册,税收多寡一目了然。三名小吏,即可收尽一城之税。 皇帝又问,能收多少,比扬州如何? 晏湲说道,扬州人多,临安人少,但临安钱多,应该不少于扬州。 皇帝担忧,说四五十万临安人跟一百万扬州人,纳一样多的税,会不会过重。 晏湲说道,其实扬州的税这几年一直在降,税额定了一百万,却每年都多收,因此每年都降税,就是不想多收。 全天下都嫌税收不上来,扬州倒好,还嫌税收的多。 皇帝问其故。 晏湲回答,税收不是好事,够用即可。税重则民疲,扬州税轻,所以民兴。 皇帝大喜,决定让晏湲主临安税监。 晏湲并没有完全照搬扬州那一套,他跟着李慢侯将近十年,学到了大量思辨思想。 他很清楚临安跟扬州不一样。 这里权贵太多,权贵的税收不上来,谁敢去张俊的太平楼征税? 他可不想把自己置身于权贵斗争的漩涡中。 于是他先跑去拜访张俊等大员,张俊同意交税,他才敢征税。 张俊交税了,其他人也只能跟着交。 很快以地税为主的一套简单税制就制定出来了,税率不算高,但很灵活。 他先派人找牙子们问价,掌握了全城各条街区的租金高低,租金高的地方,肯定就更值钱,就能承担更多的税。总税额往下一摊,简单的算数问题。 除了地税之外,其他税种并不多,但都是很容易控制,极其简单的税种。比如牙税,临安是京城,天下资材聚集之地,在这里做钱的生意,是最赚钱的。这种赚钱的生意,权贵没道理不做,所以公主在做,张郡王在做,许多达官贵人都在做。 向这些人征税不容易,但这些人钱最多。同样是先跟他们谈,谈好后在收。 为什么权贵愿意交税? 原因很简单,走个过场,收他们多少税,还会退他们多少税,可要是他们都不交,凭什么让别人交。 从扬州知州做成了临安税监,官变小了,但权力却很大。因为晏湲是带着皇命的,没人愿意直接跟皇权对抗,尤其是当有选择的时候,晏湲给他们的选择就是,先收他们的税,然后皇帝会赏赐下来,收多少赏多少,目的是为了收老百姓的税。 这种事情对吗?肯定不对。李慢侯就不会这么做,甚至还跟晏湲谈过这么做的坏处。权贵不交税,不管用什么方式,最终都会有人利用这种漏洞,将自己的产业纳在权贵名下。 但晏湲还是要做,一方面官员免税的领域广泛,征税越复杂,他们的优势越大。比如贩卖私茶的,多是管茶政的官员,贩私盐的多是管盐政的官员,还有数量庞大的官员,利用朝廷给予他们盖房材料免税的权力,大量跑到川陕山中采购竹木,贩运到临安来卖。将税制统一到简单易行的不动产领域中,反而大大弥补了普通商人跟官员的竞争劣势。 另一方面,晏湲只管征税,征收上来的税该怎么用他不管,就让赵构去赏赐权贵,赵构舍得,那是他拉拢权贵,赵构不舍得,跟晏湲没有关系。用这种办法,让皇帝看到,也让皇帝成为跟官员直接正利的对象,将自己从中摘出来,至少不是顶在得罪权贵的第一线,对于他这种变法者来说是明哲保身的做法。 一下子将许多杂税裁掉,肯定会出问题,将税额都加在土地持有者身上,短时间内,他们肯定怨声载道,而这些人大多非富即贵,能在寸土寸金的杭州城里拥有产业,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这些人影响力巨大,发出的声音也很大。这一点,晏湲是跟赵构谈过的,赵构支持他。因为晏湲的道理很明显,通过征税,让最值钱的土地发挥最有价值的作用,而不是被权贵用来闲置。一旦改税,临安的商业格局会发生改变,最好的地段会慢慢变成经营古玩珍宝的街区。最四通八达的地方,会变成粮仓、盐场用地。最热闹的地方,会有酒楼茶肆。而读书的地方,会搬到偏僻安静的场所。 但晏湲的手段还不够硬,因为他虽然向张郡王家的酒楼征税,但他不敢向张郡王府征税,他向公主门下的牙人征税,却不敢向公主府的地产征税。更不用说道观、寺庙和学校这种机构了。 而李慢侯在扬州的时候,可是管大明寺、铁佛寺的和尚们征税的。为此不惜威胁灭佛,那前朝后周的柴荣灭佛吓唬他们,告诉他们,他们的产业太广,又不征税。现在没有军费,要么交税,要么让他灭佛法僧三宝,给他们一场法难。 至今扬州的宗教地产都在交税,李慢侯虽然兴学,可各级学校也在交税,不同的是,这些学校又会通过不同的方式返利。钱可以给,但权不能放。否则就该有人托庇在学堂下,将自家的田产变成学田,分给学堂部分租税,逃避税收。 晏湲改制后,赵构每月都能收到一笔钱了,因为商税是按月收的。赵构突然发现,他每月要将将近一半的钱反赐给各级权贵,不由肉疼。原来权贵们偷逃了这么多的利税,难怪国家穷呢。 但他没办法,宋代商业发达的源头,就是宋太祖、宋太祖就保护商业。官员经商风气浓厚,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许多书生读书,有了功名,做官之前,都是先置产业,用产业供读书。 从一份份赏赐名单中,赵构看到了一个他都不想惹的群体。 缴纳地税最高的,是几家酒肆,可不是开小酒馆的,而是批销酒品的大酒坊。其中最大的就是晏孝广家、叶梦得家和张俊家。张俊开酒楼,也做酒生意。他们生意规模大,付得起昂贵的地税,占着城里交通最便利的几家桥市下店面。 反倒是两个公主家的产业,没有赵构想象中那么大,就只做牙行放贷的生意。其他产业大多都不在临安,临安的产业早就被置换到了江北。 酒铺之下,就是盐商了,盐业批发的地方,也是税金比较高的地方。大多在城外靠近码头的仓储区,城里小盐铺的税金反而不高,都夹杂在偏僻巷子里的居民区。临安城里的人口密度极大,许多老百姓挤在城墙下不见阳光的院子里,远离大街,一个小院子往往挤着好几家人,而这些人家在扬州是要交楼店税的,赵构没打算收他们的钱。可实际上他们依然是要交税的,因为从其他产业中收的钱,最终是分摊到每一个人头上的,经济是一个链条。 赵构觉得他比李慢侯仁慈多了。但李慢侯这么做是有目的的,一方面是城里地税统一,人人都要交税,连他的王府都要征税,交不起税怎么办?那就搬走了,最好的土地,只给最有能力让土地发挥价值的人使用,这是经济原则。扬州就是靠着这种方式,才将人口限制在一百万出头,否则这几年不知道会涌进多少人。 晏湲改税制也得罪了很多人,比如大量税吏群体,许多都是跟权贵有关系的。晏湲将大半税吏裁撤,自然就有人弹劾他。但这他兜得住,他爹可是户部尚书,皇帝是他后台。 除此之外,没有激起民办,已经让皇帝满意了。多少了好几倍的税,动静这么小。本就不容易,如果天下州郡都按照这种办法征税,税收能高好几倍,朝廷还担心财政不足吗? 他用晏湲在临安改税,当然不是将晏湲贬官,而是在试用,看看晏湲是不是真有本事。临安毕竟是天子脚下,一举一动他都能看着,闹不出大乱子来。临安做出成绩了,才好向其他地方推广。 于是在临安试了两个月后,皇帝再次召见晏湲入对。问他其他地方的想法。 晏湲也知道皇帝把他调到临安,不仅仅只是让他当税官,肯定是要重用他的。在扬州和江北的历练,早就让他成长起来,拥有了一套他自己的执政理念。 晏湲表示,两浙、两江、两广、荆湖都可以改,都大有可为。他举了大量例子,不但有李慢侯摸索出来的经验,还有江北藩镇自己摸索出来的经验。 告诉皇帝,整个江南,运河过税都可以裁撤。朝廷为了征税,大修运河,沿河收税,其实大大限制了商业。以前食米不征税,从杭州运一石大米到开封,价格只涨一倍。可酒米征税,运一石酒过去,就翻了几十倍不止,所以没人从杭州运酒到开封。沿河收税效率低下,蕲春藩林永从通州往蕲州运盐,运费不到两成,从蕲州往通州运米,运费只占一成。拉纤的河运,比使帆的江运,运费贵了数倍。 税自然是要征的,可是沿运河征过税,大大压低了贸易,最终得不偿失。朝廷应该鼓励开江、开海,沿港征坐税,而不是沿途征过税,到地征税,坐地征税,成本低了数倍,这些降低的成本,就能为朝廷所用,提高几倍的税金,若有富余,还可以减税。 赵构的胆魄还是不足,不敢彻底放开,让晏湲做了两浙转运使,负责两浙的征税。不敢彻底铺开到全国各地,担心引起意想不到的乱子。 第一百九十八节 榷务(4) 两浙路不是一个小摊子,晏湲算是高升,大有可为。 虽然不沿江,但是沿海,而且南渡以来,经济水平、技术水平,都在快速提高。这是一种被迫的千万级的人口大交融,各种不同思想、经验和技术的交汇,诞生出来的新技术,新思想,新方法无形中大大加快了江南的发展。 晏湲的目光瞄准了运河和大海两条财路,沿河免除所有过税。两浙路不但有苏湖杭之间的运河沟通,沿着太湖每一座城市都有运河相通,自然河流的同行条件也很不错,比如富春江。 沿河都是富庶地区,经历的战火仅次于四川,兀术一路打来,如同一条长剑刺穿江南,可是造成的创伤只是线性的,并没有大面积糜烂地方,兀术一走,这里很快就恢复了。哪怕是杭州、苏州这些被焚毁的城市,也很快就得到重建。 哪怕战乱期间,江南的丝织业也没有萎缩,大背景是开封这个最大的丝织中心毁灭,造成整个国家的丝织品缺口很大,硬道理是丝织品不单单是消费品,而且是一种货币,南宋缺钱的情况下,丝织品有货币功能,因此生产出来根本不愁销路,都不用去销,拿出来可以直接换购其他商品。女真人抢劫长江两岸,丝绸绢帛是他们最重要的劫掠目标,他们抢的越多,市场缺口越大,苏湖地区的丝绸生产就越发达,仅次于四川,是第二生产中心。 这第二大生产中心还有一个巨大的优势是四川无法比拟的,就是他很方便通海,高丽、日本、安南、占城、麻逸、吴哥、暹罗,都是非常成熟的海道。海贸不但刺激丝织业,龙泉窑瓷器,各种手工业都很发达。 可晏湲看重的并不是海贸,海贸才挣多少钱?宋朝朝廷重视海贸,甚至奖励那些能带来外商的纲首,给他们加官进爵,每年外商离开前,还设宴招待他们,生怕他们来年不来了,不是因为海贸真那么有价值,而是因为海贸之利很容易被朝廷控制,成为朝廷巨大的财源。但海贸的开发空间很小,漫长的海运,在技术没有革命性发展的前提下,开发空间十分有限,因为规模很难做大,再多的政策鼓励,都不可能爆炸性的扩大海贸。 晏湲更看重的是内贸,这世界上还有比大宋更富的国家吗?海贸每年给朝廷带来二十分之一的岁入,确实是巨利,但内贸可挖掘的潜力要比海贸巨大的多。漫长的海岸线,却只看到食盐和海贸之利,眼界实在是太过狭小。 晏湲知道,李慢侯在山东沿海鼓励海运,内贸收益远超海贸。山东沿海哪能跟两浙沿海比,别说比不了苏杭,连温州都比不了。 晏湲南下温州、台州,北上越州、杭州,跟沿途州县沟通,在各州县开港,只要条件合适的,都可以开设。而且允许各州县自定税率,转运司只出税则,原则上按照进出港船只征税,即便是粮船亦不免税。 进港征一次,出港征一次,其余不管。贩运何物,也不监管。违禁品不查验,其实一旦开港,就根本查验不过来,因为大大小小百余处港口,查验只会增加走私数量。 铜钱、硫磺、兵刃虽然还在违禁之列,但已经无法控制。 晏湲意在从内贸上收钱吗?也不是,他知道一旦允许各地自定税率,税率就高不了,会有相互竞争的港口竞相压低税率,甚至有些港口都会免税,免出港税吸引商船来这里进货,免进港税欢迎商船把外地的货物带来,有大港口会给小船免税,让周边小港将商品带过来,有小港口会给大船免税,鼓励大船把远地的商品带来,税收多少很难控制,但商贸会大大繁盛起来。 晏湲的目的在收商税,各大城市因此而兴起,坐税征收成本低,只要地皮在,税收就不会断。苏湖杭这些大城市会带来巨大的税收,而一些小城市会发展成苏湖杭这样的大城市。百货会被生产出来,无数的百姓会找到生计。 晏湲的一些动作,让赵构有些心惊胆战,最担心的是全部开海会引来海盗。结果反而相反,大量原本海盗隐匿的沿海渔村被当地官府辟成海港,那些沿海奸猾之民摇身一变,做起了生意。 宋氏南渡,社会动荡,沿海一带变得非常混乱,海盗兴起。许多沿海村民,居则为民,出则为盗。这些情况赵构都很清楚,而且不敢动他们,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很可能抓了一个,引出一窝。 两年前,福建抓了一个贼探,名叫郑九。这种贼探,专为海盗团伙提供消息,收集贼资,倾销赃物。但抓了郑九之后,郑九的族亲,郑广、郑庆等头目立刻谋反,郑广外号滚海蛟,是有名的亡命徒,顷刻间啸聚数万海盗,朝廷不能剿灭,于是诏安。 郑广当了官后,几年间剿平七十多伙海盗。虽然屡立战功,但在官场依然是一个另类,很难融入官场圈子。有一些笑话甚至都传到了赵构耳朵里。每月初一十五,地方官要去觐见安抚大使,这两日也是各地官员一次聚会。郑广当然也得去,聚会上,当别的文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互相点评自己新作的诗词,根本没人搭理郑广。 郑广郁闷之下,高喊,我也有诗,请大家品评一下,大声念道:郑广有诗上众官,文武看来总一般。众官做官却做贼,郑广做贼却做官。 一首海盗出身的官员,遭受排挤下的愤愤打油诗,隐藏的信息却让人不安。做官可以做贼,做贼可以做官,这思想太危险了。赵构相信有海防官员勾结海盗,不然不可能有那么多通海大船被抢,没有市舶司的官员通风报信,海盗不可能掌握准确信息。甚至有水师军官玩寇自重,只有海盗猖獗,他们才能官运亨通。连岳飞都被批评玩寇自重,那些更不检点的武将,肯定有这些情况。 做贼可以做官,就更危险了。郑广之后,大量海盗啸聚,似乎都是冲着杀人放火受诏安这条路子来的,幸好郑广手段狠辣,狠狠杀了一批,才刹住了这股歪风邪气。 赵构不知道沿海渔村藏匿了多少郑广这样的人物,因此他早就下令,不准地方官擅自进渔村抓人,以免激起海盗叛乱。 哪怕这些人做着买卖私盐,走私铜钱这样的勾当,朝廷也睁只眼闭只眼。 现在好了,都挑到明面上来了。他们驾着小船,不需要避人耳目,正当光明的进出一些小港,收集铜钱,出口谋利。 如果放到以前,赵构肯定要打击,铜钱多紧张啊。以前每年朝廷铸造两三百万贯铜钱,市面上依然钱紧,这几年因为铸钱亏的太大,赵构先后罢免大量钱监,铜钱铸造压缩到了三十万贯,虽然不比唐朝少,但市面上的钱荒更严重了,这时候还有人走私铜钱,怎么可能不打击。 但现在做这种买卖的,可不止这些奸民,江北那些手握重兵的大藩镇,哪个不做? 做的最欢的,就是那个可恶的东藩,你怎么禁? 其实东藩也很纳闷啊,历代铸钱,还能铸亏的,也就宋朝独一份! 可是这个不符合经济学常识的现象他就发生了,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李慢侯起先以为主要是朝廷钱监机构臃肿,效率低下,才会亏损。后来发现,没这么简单。 如果说铸造一贯钱亏个两三百文,那可能是机构臃肿效率低下导致的,可铸一贯钱,现在是亏一贯钱的概念,得用两贯甚至更多的成本去铸钱,这已经无法用效率低下来解释。 第一是铜产量下降,导致铜价高涨,因此用铜铸钱不划算,朝廷可没少铸铁钱,就不存在亏损问题。可李慢侯的了解,南宋铜产量并没有下降太多,因为产铜的地方主要在南方,比如江西的几个铜银矿。只能说南宋经济比北宋更加活跃,大量北方豪强涌入江南,导致铜消费大涨,造成铜价飙升。 可是铜钱是以铜为本位的,没道理铜价涨了好几倍,铜钱不跟着涨价的道理。 因此李慢侯思索了很久,才觉得铸钱亏损,可能跟第二个原因有关。那就是朝廷滥发钱引,钱引虽然不能兑换铜钱,朝廷也不负责保证钱引跟铜钱的比例,按说钱引跟铜钱并没有直接联系,只有上面印刷的数字跟铜钱有关,用的是“缗”“贯”这样的单位,可这根本不可能起到什么联系。 唯有换界的时候,旧引换新引,需要用铜钱缴纳贯头钱,一贯钱引交八十文铜钱,这间接的让钱引跟铜钱建立起了联系。 滥发钱引,通过这种联系,将钱引的贬值注入了铜钱中,导致铜钱始终无法随着铜价上涨而上涨。 第一百九十九节 藩钱(1) 第三个原因,则跟南宋朝廷还算老实,没有减少铜钱含铜量有关。一方面是祖制制约,赵匡胤铸钱用多少料,是有规定的,赵构不想破坏。另一方面,也是吸取了大量失败经验,蔡京就动过铜钱的念头,铸造了大量“当十大钱”,王安石变法的时候,曾发行过折二大钱来敛财,并没有引起多大混乱,但蔡京一枚大钱用料不及小平钱三倍,却可以当十枚钱来用,当然是要出事的。 结果导致物价高涨,金融混乱。于是蔡京被罢相,朝廷采用了大量措施,试图回收这些大钱。但是难度很大,因为不止蔡京铸造了大钱,由于利润巨大,民间大量私铸。在几倍利润之下,奸商私铸了大量大钱,这是哪怕杀头都制止不了的买卖。宋徽宗免了私铸之罪,但却要求持有私钱的商人,限期将钱送到开封销毁,而且按照铜量,给他们百分之二十的利润,用小平钱换他们的大钱。但商人发觉根本不划算,为了不被追究,大量商人将持有的大钱扔到河里,后世经常在河里打捞出成批的宋代钱币,就是因此而来。 有蔡京的教训在前,赵构可不敢乱搞,只在最紧急的时候,铸造了一些折三大钱应急,当十大钱他是不敢铸的。 李慢侯了解这些,可不是因为兴趣,而是因为他也打算铸钱了。 在《藩镇条法》中,他争取到了大量利益,吕颐浩不是一个谈判高手,许多经济方面的利益,他想都没想就放弃了,尤其是铸钱这一项。 可当李慢侯以为他自己争取到了一笔巨大的权力的时候,却发现吕颐浩不在意藩镇自己铸钱是有道理的,因为铸钱在当下真的是一笔稳赔不赚的买卖。 李慢侯曾经做过一些钱币生意,收集过一些稀缺钱币。知道南宋在赵构之后的孝宗时期,开始在钱币上加上纪年,原因是防止钱监作弊。因为铸钱成本很高,钱监当然不会赔了,钱是朝廷拨付的。他们用这些经费,并没有采购铜料铸钱,而是直接从民间收购铜钱上交,结果就能省下大笔经费私分。为了防止这种作弊,才开始要求再钱币上铸造年号,淳熙十年,就铸上“十”,十二年就铸上“十二”。 李慢侯发现,无论他以什么样的方式,从市面上收购铜料,大规模采购,大规模铸造,都无法将成本压缩到不亏钱,更不用说收铸币税了。 李慢侯要铸钱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收铸币税,他更看重的还是货币带来的经济效应。主要还是为了活跃市场,目前山东的货币体系相对稳定,依然是以盐票和粮票为主,钱引是没有空间的。可铜钱也几乎不在流通。 钱铜倒悬的特殊情景,让全国都这样,有铜钱的,肯定储藏起来,否则朝廷不会下诏禁止藏钱。而且必然有规模巨大的铜钱私熔现象,江南的朝廷抓到这种人是直接砍头的,李慢侯的藩境之内,非常自由,因此铜钱熔铸都快公开化了。这种情况,如果没有钱引这个滥发的搅屎棍子参合,最终会让铜钱恢复到铜价的水平,但江南滥发的钱引,死死的坠住了铜钱价值,让铜钱无法跟铜价一起涨跌。 而盐票和粮票就基本是跟粮价和盐价保持浮动的。 盐票和粮票,在有实物保证,加上扬州较为克制的印刷量的保证下,基本稳定。 山东境内因此货币稳定,但弊端也在显现,那就是盐票、粮票,大量占用了粮食和食盐,许多粮食和食盐是压在官仓里不动的。这些官仓里的实物,其实起到的就是货币在流通中的价值。 如果是不能吃的铜铁,也就算了。巨大的储粮也能应急,可是太多盐就没什么意义了。食盐还是被使用的时候,才更有意义。 因此李慢侯一直就打算铸钱,有了权力后,这想法就开始付诸实施。却面对着这样一个窘境,朝廷的钱引,一时半会是不可能作废的。至少在江南如此,而又会通过商品交流,影响到江北和山东。 而且在扬州印粮票和盐票,在山东使用,已经出现了大量负面效果。那就是这些票据,在山东的受认可程度,远远低于扬州经济能够直接辐射到的江北。山东市面上,绢帛这些实物作为货币的现象,比长江沿岸要普遍的多。 “那就铸造银币!” 筹划了几个月后,李慢侯找不到破解的方法,他可以不收铸币税,但不能巨亏啊,这边他铸造了一百万贯铜钱,花了两百万贯经费,回头那边奸商们熔铸造铜器去了,来回折腾,也无法增加铜钱数量,根本不会进入流通。 铜的货币属性,已经被朝廷的钱引给玩废了,李慢侯干脆进一步,提出铸银币的建议。 日本的白银滚滚涌入宋朝,山东就是集散地之一,输入量并不比明州少。伴随着日本白银输入,相应的是山东各种手工业、矿业产品输出日本,山东的经济恢复和增长极快,总量可能还比不上以前,但人均显然已经超过了,大量山东老人都觉得,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 目前的日本白银,当然还支撑不起像明朝那样,将货币白银化的程度,金银天然是货币,可货币不一定非得是金银,宋朝人就用铜计价。 货币本质上,是一种计价单位。只是金属稳定的性质和实用价值,最容易转变为这种计价单位。 李慢侯并不需要铸造大量银币,只需要建立起以银币为计价单位的体系,然后用信用纸币来流通。 因此他实际构想的,是银本位,而不是银货币。 事实上,宋王朝是有机会玩这种套路的,只需要保证钱引跟铜钱的比值,克制印刷钱引的数量,就能让钱引以铜钱的身份,在市面上流通。可惜宋王朝的文官们,没有克制自己慾望的打算,滥用权力,以此为谋利的手段。 “铸造银币不难。要用什么形制?” 承担铸钱任务的,是一个幕僚,叫郑通,是山东一家大银商家的次子。 “就用老百姓最熟悉的形制。孔方形!” 铜钱形制,中间穿线,用起来很方便。用几个摘几个,熟悉这种方式的老百姓,其实并不会觉得纸币更方便携带,无法用铜钱,只是因为铜钱太紧缺。 “大小也一样?” 郑通问道。 李慢侯点头:“当然。” “也叫小平钱?” “小平钱是铜钱,叫小平银好了。将来铸金币,就叫小平金!” “文样如何?” “叫重宝吧。” 小铜钱都用通宝,大钱用重宝等字。 “请王爷赐字!” 李慢侯拿起笔正要写,突然停笔了。 “找个有名气的人来写。李清照如何?” 山东最有名气的大概就是李清照了。如今还活着,而且很活跃,天天在边境榷场间游走,大量文玩从这里回流宋朝,许多都是从开封皇宫里被女真人抢走的,吸引了全国各地的文玩贩子,李清照就是最著名的一个,跟蔡州的文玩商毕良史齐名,人称北李南毕,他们看中的物件,价格都能涨不少,因为肯定是真的。 “通货重宝,怎能粘女儿的阴柔之气?” 郑通不同意。 李慢侯点头,男尊女卑当然不好,但铸钱是为了让老百姓接受,就不能违拗他们的任何观念,哪怕是不好的观念。 “那请綦革?找不到人啊!” 那是神仙,见首不见尾的。 “山东最尊者,莫非王爷。王爷若不愿写,就得找皇上了。” 郑通说道。 李慢侯觉得自己的字有些拿不出手。 “今上不行。今上的字还比不上李清照呢。你说皇上,提醒我了。道君皇帝如何?” 李慢侯想起了宋徽宗,这是大宗师啊,别的不说,瘦金体是开宗立派的大家,如果他不是皇帝,那一定是宋代一流文化名人,可以跟蔡京比肩的。 郑通皱眉:“怕要引起朝议的!” 宋徽宗被关在五国城,竟然还没死。李慢侯可是记得,历史上金太宗死后没几个月,宋徽宗就死了,好像殉葬一样。然后很快宋金就和谈成功了,怎么看怎么不对劲,一切都太巧合了。 满朝文武整天嚷着要迎回三圣,赵构要和谈,不可能不提这个问题。要是一个也捞不回来,和谈的合理性就要受质疑,女真人抓了三个皇帝,不可能一个都舍不得放。一定得放一个的话,不可能不要老子要兄弟,因此宋徽宗赵构不管怎么不想他回来,都一定要争取让他回来。 活的宋徽宗回来了,赵构的皇帝还怎么当?死了的就没什么影响了,风光大葬! 其实也算不上风光,赵构把他爹埋在杭州附近,只填了二尺土,理由是只是临时安葬,将来还要迁回祖坟的,连修皇陵的钱都省了。历史上南宋皇帝每一个修皇陵的,全都是这种浅藏,而且集中在一起,格外廉价。 但上次和谈,是李慢侯主持的。而且没谈成,谈出了一个停战,也没谈迎回二圣,三圣的要求。锅被李慢侯背了,但宋徽宗却因此而没死。 当然也可能只是巧合,历史上宋徽宗就是因为金太宗死了,伤心过度,自己也死了也说不定。 第两百节 藩钱(2) 不过老宋现在身体可硬朗着呢,心态好,吃嘛嘛香,还生了十几个孩子。有一个五国城让他逍遥自在,逃是逃不回来,但供应不缺。 而且最近宋徽宗先生还发财了,因为边境开了榷场,就数他的字画之前。 最开始是一个女真人拿着宋徽宗的一首诗来卖。 买卖文玩,女真人是鼓励的,因为他们自己看不懂,公开鼓励“以我无用易彼有用”,那个士兵拿来一首诗,声称是你们的老皇帝亲笔写的,当即有人用十贯钱买下。 后来流到了李清照这里,鉴定为真迹,立马涨了百倍,被人用一千贯钱买走了。 买主竟然是吕颐浩,将诗词当堂呈递给赵构,赵构一边哭,一边还要夸赞吕颐浩,赏赐了吕颐浩一万贯财物。 那首诗写着“玉京曾忆昔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遶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 显然表达的是宋徽宗思念家国的情怀,当然他思念的更多是琼林玉殿,感慨的是他的个人命运,千千万万因为国破家亡而死的老百姓,关他什么事,他要有那心,他就不是宋徽宗而是杜甫了。 但老皇帝想念家园,多好的政治题材啊,吕颐浩以此来激励皇帝北伐。赵构虽然没同意北伐,却不得不当堂痛哭,哀叹他爹受苦了。 这件事闹的沸沸扬扬,再次激发起了一场北伐的热潮,之后,就有大量江南商人,跑来河北榷场,还专门跟对面有门路的女真人约定,高价收购宋徽宗诗词、绘画,那可是能卖上大价钱的。赵构还不好禁止,只是笼统的下令,不许买卖文玩,以防女真人用来换军资。隐晦的通过公主表达,不希望这种东西继续流入大宋境内,但公主本人的态度,却不赞成。李慢侯当然听公主的,而且公主反对,他也要做,有利可图啊。 边境榷场的收益极大,因为风险大,利润就丰厚,因此可以征收更高的税款。 女真人可是不差钱的主儿,又开始染上奢侈之风,尽管还很淳朴,欣赏不了古玩字画,也不喜欢金玉之类不能吃的玩意,可是漂亮的衣服,胭脂水粉可是很受欢迎的。 而且河对岸的州县还不敢拦,女真人地位高。金国安插到这里的女真谋克,比知州地位还高,知州七品官,谋克五品官,怎么管?现在就数这些谋克家的人做买卖最疯狂,边境几乎算是洞开了。 每年可以收到上百万榷税呢,不比当年宋辽之间的榷场规模小。 究其原因是女真人不差钱,河北人很缺货。女真人不差钱的原因,主要是抢劫所致。从开封两次就劫掠了上亿的财货,其中金银价值就好几千万贯,后来还抢走了大量的铜钱。宋朝铜钱铸造量巨大,当时开封集中的铜钱少说也得上千万贯,女真人抢不到金银了,最后什么能带走的财物都要,连公主都折价了,何况铜钱。 女真人劫走了多少铜钱,无法统计,但知道海陵王完颜亮的正隆三年(公元1158年),距离靖康之变过去了三十年,女真人才第一次铸钱,而宋朝人一年不铸钱,经济就会维持不下去。女真人劫掠的铜钱,让他们三十年都不需要铸钱,可见规模之巨。 这笔现钱掌握在女真人手里,太多用来赏赐中下层军官了,尤其是一开始女真高层并没有意识到铜钱的作用,他们是以物易物的,所以粘罕、斡离不才一味的逼迫宋朝官员给他们搜刮金银,如果早知道铜钱这么重要,他们搜刮铜钱的话,可能会得到更多。 由于高层不重视铜钱,金银用来赏赐大官了,大量铜钱和绢帛就拿来赏赐中下层小官,导致这些谋克手里拥有数以千万计算的铜钱。而他们迁入河北后,河北残破,却花不出去。钱多物少,隔着一条河,两地的物价相差数倍。 李慢侯控制的河北东路,有山东和南方大量物资涌入,而河北西路,则越来越凋敝,否则太行山上的义兵不可能长盛不衰。女真人谋克内迁,跟老百姓争地,大量失地百姓,不甘心给女真人打工,就只能落草为寇,或者渡河迁到东藩境内,进一步造成女真人统治区的经济凋敝。除了养马业盛行,女真人圈了大量土地养马之外,所有产业都萎靡的厉害。 钱多物少,当然物价腾贵,此时发现河这边物价低廉,走私就不可遏制了。 最早做走私的,就是一群在河北西路活不下去,跑到这边来又没有生计的边民,往来河两岸倒腾日用品。 结果当然会遭到打击,李慢侯还好,那边抓到是要杀头的。李慢侯于是干涉,认为这些人是东藩边民,管金国的州县要人。不惜用战争威胁,现在不仅在大宋这边,在金国那边,也知道东藩跋扈的很。由于利润大,渐渐的女真人也开始走私,就禁不住了。尽管金国朝廷何地方官府都还没有公开承认榷场贸易,可是地方上已经公开化了,大家睁只眼闭只眼,就当没看见。 李慢侯也没想到贸易规模会那么大,主要还是互补性太强,一边铜荒闹的厉害,一边货物缺的厉害,当然要搞贸易了。李慢侯的黄河防线上,修建了一百五十座沿河水寨,都是夯土筑城,能容纳一千人军队,平时驻军一百。一百五十座沿河土堡,演变成了一百五十座榷场。各种商品都在这里交易,从针头线脑到金玉古玩,无所不包。 河北两路,即便残破,也有两三百万人,加上又有文玩回流这种高价值商品,每年收税竟然高达百万,赶上扬州这种富庶城市的税收了。 让李慢侯都有些舍不得放弃。 但他很清楚,一旦牵扯到了宋徽宗,一定又会有人高呼北伐。 “北伐就北伐吧。也该伐一伐了!” “王爷又要兴兵?” 郑通皱眉。 山东人好容易迎来了太平,实在是不想打仗。 李慢侯自信道:“女真人给了我太多时间。如果早几个月,本王可说不起这种硬话。现在,就怕他们不敢来!” 沿河堡垒完工,整个河北东路都实现了保甲化,山东都成了大后方。李慢侯的兵力也大大扩充,从辽东带回来了大量辽东奴隶,而且是跟女真人厮杀过的复仇者。于是李慢侯的军队扩充到了二十万,除了两万沿海水师,四万内河水军,十四万兵力中,骑兵高达十万。 十万骑兵,战马三十万匹,十万女真马,二十万契丹马,每年耗费巨大。不打仗,太亏本。 李慢侯很希望再次开战,女真人将他作为进攻重点,在派一二十万骑兵闯进来。 上次送来那十几万草原战士,让李慢侯头疼个了一段时间,头疼的不是打不过,而是怎么处理的问题。草原人有些太天真了,来抢劫,抢不到,竟然打算做生意,把他们的马卖掉换吃的,并且还以为自己能回去。 最后被俘了一半,将近八万人,怎么处理这八万人,李慢侯跟部下商讨了很久。 大多数武将要求直接杀掉,文官中一半也是这种态度,他们还更有理有据,说什么蛮夷都是畏威而不怀德的,只有让他们怕,他们才不敢再来。所以文官建议,将其中俘虏的少量燕云汉人、河北签军释放,将草原人全部处死。 李慢侯没有民族偏见,他倒是觉得人都他妈一样,都是猴变的没有不贱的。没道理这些燕云汉人不杀,就会怀德,下回就不来了的道理。 但杀人是最低级的手段,战场上杀人是必须的,杀俘虏没意义。当然也不能放,只放了几百个,专门从每个大小部落里挑一两个人,送回去报信的,让他们知道汉地不是好抢劫的地方。不要听女真人的忽悠,女真人是忽悠你们来送死的。 剩下的八万人怎么办? 李慢侯把他们给卖了,山东大大小小的矿场最缺人。雇工成本太高,死囚没那么多,普通百姓在人少地多的情况下,容易生计,没人愿意从事活着就被埋的行当。挖矿跟跑船,向来是农耕的汉人最不喜欢的职业,充满偏见,一个叫做活着被埋,一个叫做死了不埋。一直到清代,两广地区的一些水上人家都不允许上岸,因为歧视他们,把他们叫做疍民,穷疍,认为他们上岸会带来晦气。 李慢侯问一些矿主,俘虏要不要,可不好管。他们露着一口金牙说没有不好管的人,只要是个人就行,他们不挑人。 他们的办法就是,好好干活有吃的,不好好干的,直接打断腿,反正一些矿洞也不需要身强力壮,能爬进去就行,所以四五岁的童工最好,只可惜宋国不容许这种现象,只有人吃人的欧洲,才有四五岁的童工下矿井罪恶。 哪个矿不雇一些黑打手,而且大多数矿主都是地方豪强,一声唿哨,乡兵四起。零散逃跑的俘虏,往往跑不出几里地。加上矿山往往都偏僻,二十一世纪,被拐进深山的女孩都很难逃走,更何况现在呢。 所以八万人就这样消失在茫茫大山中,从此没了消息。 而各地的矿产产出猛增,李慢侯每年能收到两百多万贯的矿税,从各种金属铸造产业里也能收到上百万贯税收。 山东数以万计的矿坑嗷嗷待哺,就等着女真人送人头过来了。 第两百零一节 佳偶(1) 李慢侯的使者,已经多次去过金国,而且可以见到宋徽宗。 告诉李慢侯,老皇帝如今精气神很好,自从他的书画有了出手渠道之后,女真人对他都尊重起来。 他居住在五国城,并没有被关押,甚至在这座他和一群宋朝权贵建造起来的小城里,还有一些特权。 当然女真人也派了人来“保护”。最早是不管的,后来随着女真人在战场上开始吃力,派来了一个谋克,再后来更加吃力,派来了一个猛安。 宋徽宗的地位水涨船高,这些看守也收起了对他的傲慢,主要是因为老宋现在随手赏赐出去的书画,就能让这些女真军官发财,所以还时常送一些宋国的土特产来勾起老宋的思乡情怀,如果能顺手写下诗作,他们马上说好话讨走,回头变卖了就是成百上千贯的金银。 赵构他娘也被送来了,之前赵构当了皇帝,韦氏被从女真人的洗衣院(类似教坊司)里接走,从随便一个女真权贵都能玩的地方,搬去了女真皇子完颜宗贤家,宗贤今年才十六岁,两年前就把韦氏接过去,封韦氏为他的皇妃,当然不是图韦氏的姿色,而是对外宣称,赵构他娘是他老婆,他是赵构的爹。随着女真人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女真朝廷将韦氏送到了五国城,不敢太侮辱她,主要是不敢太侮辱赵构了。 作为嚣张跋扈的藩镇,去年开始,李慢侯就派使者要求看望老皇帝,他的使者,手持东藩官牒,声称外界传闻女真人把大宋皇帝杀了熬油,他们要确定皇帝是否活着。女真人说这么野蛮的事情,咱女真勇士怎么会做,就只能允许使者去亲眼看看。 于是逢年过节,现在李慢侯都会去给宋徽宗送点东西,带回来的是宋徽宗给他写的一些表文,很值钱的。 “娘的。东藩有来人讨字了!” 女真猛安塞里在五国城见到东藩的旗帜后,恨恨的骂道,老宋那些字可是他的宝贝。 不过如今不逢年不过节的,怎么东藩又来了? 但他没办法,看守宋徽宗如今是肥缺,他可不敢办砸了。这个东藩现在可不能惹,朝廷都不想惹,得罪了东藩使者,他这差使铁定丢了。 果然他在昏德公府里的探子回报说,就是来讨字的,让写了好几个大字。 塞里越想越觉得亏得慌,当夜就提了一壶宋国美酒,跑去拜见昏德公了。 他说他老娘过五十一大寿,想要昏德公一幅字,他老娘的五十一大寿,今年都过第三回了。 昏德公也不点破,给画了几颗寿桃。 昏德公最近心情越来越好,南方的消息越来越让人爱听。而看守他的女真士兵们,越来越提到和谈这样的字眼,厌战情绪浓烈。 他们都在传东藩,说是东藩太狠毒,一次就砍了十万人的脑袋。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辽寇、曷懒寇都是东藩在背后支持的。 宋徽宗也知道东藩什么情况,因为东藩的使者都来看过他不止四五次了,开始一两次,女真人还如履薄冰,派遣高官陪着,生怕东藩使者和昏德公有什么勾当,如今女真人都不太紧张了,来就来好了,随便派几个礼部的官员跟着。 因为有女真人跟着,跟使者说话也不敢随意,只知道东藩拥兵三十万,常有北伐之意。 东藩的师团规模很大,每次来都浩浩荡荡的,假借给昏德公、重昏侯、再昏伯三个皇帝送年节,其实是派出巨大的贸易团队。呼拉拉从辽东湾入金地,沿途大做买卖,就跟以前高丽人的使团一个德性。 搞得昏德公有时候也怀疑,这东藩到底是真心想看他,还是只想赚钱,拿他当幌子。 要不是知道东藩是一个汉人,东藩指的是山东到淮海一带的藩镇集团,昏德公甚至要怀疑这个东藩是不是西夏那样的新兴小国,唯利是图的蛮夷。 东藩这回来,并没有规模庞大的使团,因为女真人规定了,每年只能来五次,不能多。不然流失的税金就太多了。这次来,就是为求字,说是要铸钱,让昏德公写了绍兴重宝四个大字,还写了三份,说回去得好好挑一挑。 都开始铸钱了,看来东藩境内百货云集,百姓安泰啊。 东藩的使臣常来,朝廷的使臣反而不来。不止没有使者,宋徽宗当年派回去的勋贵曹勋,冒死逃回宋朝,带着宋徽宗的半张丝帕,以及赵构原配刑氏一只耳环为凭证。曹勋冒死逃归,赵构见到刑氏耳环,痛哭流涕,一直不设皇后,遥尊在金国受苦的原配为刑皇后。但却对曹勋不闻不问,一连九年都没有升迁。显然曹勋带来的消息太敏感,让宋朝廷很尴尬。救不回老皇帝是不孝,要去救却不行,只能装作看不见这个人。 两年前金太宗死了,挞懒等主和派有心议和,甚至打算释放三圣,结果使者带回去这个消息后,竟然被朝廷流放了。 昏德公也当过皇帝,知道皇帝是一个敏感的职业,在位的时候高高在上,不能触碰,一旦不在位,尤为敏感,提都不能提。他很理解赵构的心态,他真心想跟儿子说,他没有任何野心,让他回去当个富家翁就好了。 所以昏德公现在对朝廷有些失望,可是对东藩却充满希望,因此予取予求,人家让写几张纸就写几张纸,还都是用心用力去写。因为他的好女儿赵福金给他捎过一封密信,告诉他东藩有能力救他,只是有可能不救。 女儿的信字数很多,而且看完就烧掉了,可昏德公现在却记得每一个字。知道这个东藩出自公主府属官,那按照大宋传统,这就是公主的人啊。虽然看着好像大宋的公主有了些唐朝公主的气息,他才不管呢,能救他出去,比什么都强。 至于为什么东藩作为公主的人,还不会救昏德公,昏德公也不理解。女儿给的解释是,这个东藩做事情,全看值不值得做。昏德公理解,大概是民为贵君为轻那一套,这种人他亲眼见到过,被俘北上中山、河间的时候,那些地方官,哪怕看到他这个皇帝被俘了,也不肯开城投降。显然他们觉得百姓比皇帝重要,东藩如果也是这么想,就让昏德公很难办了,他现在没法证明自己的价值啊。 好在东藩似乎很喜欢他的字画,因此他每每给女真人的都是应付之作,那些他灵光一闪的佳作,可一直都给东藩留着,每次他的使者来时,他都让人带回去。不止是他,五国城里另外两个皇帝,重昏侯赵恒和再昏伯赵楷也都这样,都在想方设法跟东藩沟通,而且赵楷如今可火了,因为他似乎最被人惦记,每次他亲妹妹赵多富都从临安捎来不少东西。宋徽宗当然记得这个女儿,王贵妃的女儿,他也很宠爱的,所以每次捎东西也少不了他一份。就是赵恒有些着急,因为没人给他捎东西,赵构这个弟弟不给,满朝文武避嫌,两个公主跟他很疏远。赵恒最近可是拼命巴结赵构他娘韦氏,逢年过节都去问安,对韦氏比他这个爹还亲。 东藩使者刚走,再昏伯赵楷就跑了来。 要跟昏德公赵佶商量一件事,俩父子能有什么事,五国城屁大点地方,他们又不自由。 “你妹妹还没有婚配?” 赵楷带来一个消息。 “是啊。没有亲父兄在身边,我这可怜的妹妹,婚事都没人操持。” 说着赵楷抹起了眼泪。 昏德公有些不解:“多富今年不小了啊。该有双十了吧!” 再昏伯道:“二十有六了!” 昏德公道:“这么大年纪,怎还不成亲?构儿真是没有礼数。” 再昏伯道:“公主下嫁,动辄耗费千万,许是朝廷困顿。拿不出钱来。” 他在南京当皇帝的时候,李纲主政,就常常拿不出钱,李纲甚至祭起了蔡京的当十大钱,当时铸造了好大一批,当时发不出去,结果现在听说很值钱,建炎大钱可是稀罕物。 其实赵楷也不知道妹妹不嫁的原因,今天跟使者谈起,询问其跟他有关的人来,结果使者说了一些,一问驸马是谁,结果说尚未出嫁,顿时让赵楷觉得妹妹受了委屈。 昏德公哼道:“糊涂啊。再穷还能嫁不起公主。赵构是怎么当的皇帝,就这两个妹妹去投他,还不好好招抚,不怕人鄙薄啊!” 昏德公真觉得赵构没有当皇帝的天分,要是他,肯定把两个幸存的妹妹好好供起来,表演一番兄友妹恭的好戏给天下人看看,一点都不懂政治! “还请父皇为小妹做主啊!” 哭着,再昏伯就跪倒在地。 昏德公将他扶起来。 叹口气道:“朕落到如今这副田地,如何为富儿做主啊。你快起来,让人看了误会。” 昏德公还怕女真人看到,说他在这里复辟,上回女婿和儿子告他谋反,可是吓坏了他。 再昏伯道:“下回东藩使者再来,还望父亲跟他们说说,操持小妹婚礼要紧啊。” 昏德公叹道:“下回来我一定说。眼看就是端午了,东藩该来送粽子了。” 从去年开始,东藩跟女真人谈妥,贡使每年去五回,因为是打着给昏德公送礼的名头,所以都赶在大节前。第一次是清明节来一次,一次是端午节来一次,中秋节来一次,重阳节来一次,然后是昏德公寿辰,听说现在还在争取重昏侯和再昏伯的寿辰大贺。另外还一直在争取为金国小皇帝庆生的朝贺,可惜金国人说他们的皇帝还小,不打算过寿辰。 最早一次是清明节,也不嫌晦气,最晚一次是重阳节,更重要的春节、元宵节反而不派人来,因为那时候冰封,浩浩荡荡的船队开不进辽河,陆路拜贺说是花销太大,不划算。 哎,什么时候给皇帝送节礼都开始考虑成本了! 再昏伯道:“也好。父皇下次可得给皇妹择一个佳偶啊!” 昏德公叹道:“你我都困在这里,哪里有什么佳偶,皇儿莫非是糊涂了?” 再昏伯道:“佳偶天成啊。儿臣看那东藩就不错!” “什么?!” 昏德公一愣,好像是不错啊。 第两百零二节 佳偶(2) 昏德公还是很体面的。 颇为顾虑:“可那东藩听说早有妻室。皇家也不能夺人妻室。东藩又未必肯合离。” 再昏伯道:“话虽如此。可我听说,东藩对皇妹有救命之恩。东藩知书达理,虽是武臣,却深通音律,有绘画之才。再说,皇妹如今年岁已高,也不能挑拣了。” 昏德公点点头:“你说的也在理。可公主总不能给人做小啊!” 再昏伯道:“我可听说。东藩本就有两妻一妾,朝廷特赐可娶平妻,两头大。东藩如今虽封了郡王,也不过一妃,一夫人。公主若下嫁郡王,公主之位当在王妃、夫人之上。不会屈了皇妹!” 昏德公点点头。 两头大不过是委婉的叫法。礼仪里可没这一说,古语云“诸侯无二嫡”,皇帝也不能有两个正室,正室就是正室,侧室就是侧室。正室不死,侧室就不能扶正,礼法大于天,皇帝都改不了。 但现在两个落魄的皇帝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如今他们这些人谁还在乎礼法?谁的老婆没有被女真人夺走过?皇妃、公主赏赐女真人权贵的多了,前几年,天天听说谁谁谁被折磨死了,能活着,还要什么脸? 他们在五国城的这些显贵还好一些,宋徽宗在这块招牌多少值点钱,庇护了几个王子、驸马,公主就庇护不了了,早就被瓜分。那些四散在各地的远系宗室子弟就惨多了,很多人混的还不如工匠,听说都有郡王牵马,国公拉车的。 但昏德公还是担忧:“富儿那里都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皇家女儿也不能免俗。可构儿能听朕的?东藩也不会听啊?” 再昏伯道:“父皇给皇弟写封信,料想皇弟不会不理。皇儿给小妹写封信去,小妹也能体谅。东藩哪里,就请皇姐周旋。娶公主,谁会不乐意?” 昏德公点点头:“你说的有理。” 这两父子,就这样将他们手里可能用上的资源就这么用上了,嘴上说的冠冕堂皇,个人心里都知道,不过是想让东藩早点把他们弄回去,至于回去后有什么结局,管不上了,先离开这个恐怖的地方再说。 果然,不久之后,东藩使团就浩浩荡荡的来到了金国。从辽河口进入,很少登岸,沿河一路北上。大张旗鼓,五百艘各种船型,装载着满满的货物。 辽河水系发达,每年春夏,通航条件优良。女真人自己,通过这些河流,将辽河流域的粮食大量北运,供应北方的部落。女真人崛起,宋辽两国遭殃,但他们自己却是大发展。黑龙江流域,几乎是从奴隶制时代直接大踏步向前,以前真的就是野蛮的渔猎经济,甚至连冶铁水平都很低,女真人狩猎甚至舍不得用铁箭,打小动物用骨箭、石箭代替。 可现在不但秦汉到隋唐一直有汉人开发的辽河流域农业发达,寒冷的黑龙江流域,都开始出现了大量农田。一开始,辽南地区大量汉人、契丹人被抓到这里开荒,紧接着内地的燕云汉人,河北宋人被俘虏到这里。 但垦荒的成本是巨大的,不止需要流汗,甚至还要流血。大量奴隶的生命,垦出了片片沃土。不过这里的农业水平跟内地相比,依然很落后。并不像宋国境内那种“寸土悉垦”的田连阡陌情景,而是一种东北特有的“草原插花田”,农田是夹杂在草场中间的,这里是农牧并重的地区。 女真人现在掌握了辽河、松花江和黑龙江三块农垦区,粮食多的吃不完。竟然可以大量向东藩境内出口。 东藩贡船队浩浩荡荡,沿途靠岸,立刻摆开摊位,周边的女真人骑着马,赶着车跑过来贸易,他们贸易的主要货物就是粮食、貂皮等物。换取的则是来自整个大宋的手工艺品。 这些临时的集市,已经有了名字,叫做贡市。 不过真正的好东西,在贡市上是很难买到的,高价值的苏绣、蜀锦、青瓷,都是要放到金上京这样的大城市才能卖出好价钱,这些贡市上的买卖,大多就是一些日常用品,量大利薄。 前几年残破的辽南,经过短短两年,就已经恢复过来。因为金国朝廷,为这里的女真勇士分配了大量官奴,他们曾经从宋辽两国抢夺了数以百万计的奴隶,绝大多数都是农民,这些农民再次支撑起了辽南女真谋克们的田庄。 辽阳府周边的农业区快速复苏,辽阳府不但没有萧条,反而快速发展起来。原因很简单,也是租界效应,周围一度充斥着契丹盗匪,奴隶复仇者,大量“爱好和平”的女真富人,大量涌入辽阳城,让这里人口竟然达到了十万,在东北这地方,还真的是一个奇迹。 女真人入寇淮东,让扬州人口激增,没想到李慢侯打击辽东,竟然让辽阳府发展成了大城市。即便辽东横行的盗寇已经平息,可这里的人口依然不下十万,繁华程度比金上京有过之而无不及。 辽阳府就是辽东的经济中心,没有之一。因此贡使团会在辽阳府将绝大多数货物脱手,并从这里装满辽东的粮食、皮货直接南下,接着他们可能会去契丹人的据点南关,也可能去东藩的据点觉华岛,甚至有的回去高丽转一圈,将手里大量粮食出手,换取其他货物,然后才返回山东,三角贸易利润巨大,每月报名参加贡使团的商船都在增加。已经让女真人很不满,严格限制商船数量,但每一次东藩都远超规定,规定到辽阳的商船不能超过一百艘,可现在已经有五百艘,规定到咸平府的不能超过三十艘,现在至少一百艘。 东藩甚至还给金国提建议,应该沟通混同江和辽河水域,只需要挖短短一段运河就可以了,但女真人没有听取这个建议,因此辽河流域跟黑龙江流域两条庞大的水系依然不沟通,辽河水域的物资要到北方,得在咸平府以北进行几百里的陆地转运,但女真人宁可如此,也不愿挖运河。绝不是不会,因为目前已经有大量宋辽管理运河的官吏,帮他们开始管理水运了,至于原因好像是担心东藩会通过这些河流进攻他们的上京。 这让东藩过了咸平府,就只能走陆路,用马车运输最后一批高价商品,其中有瓷器、丝绸、茶叶、大黄、香料等。甚至连盔甲、弓弩等武器都有。那种精心打造,每片甲片上都雕刻着花纹的铠甲,已经很有名了,被称作东藩宝甲。东藩不禁武器,女真人却禁战马,从他们这里可以运走粮食,但运不走战马。但如今东藩境内战马也不紧缺了,早就成了宋国最大的战马交易市场,契丹人在辽南狭小的一角,每年依然能养出不少战马。而且女真人在曷懒甸开辟了大量马场,每年从寒冷的曷懒甸有大量高大的女真马出口。 女真人为什么要跟东藩进行规模巨大的贸易,其实他们也很矛盾,如今情况很复杂。 他们在辽南灭不了契丹人,在曷懒甸打不退东藩,只能接受停战。粘罕已经死了,兀术孤木难支,现在已经很少回朝,而是一直在陕西、京西一带带兵。陕西之战也打成了僵局,吴阶并不能攻入京兆府,可兀术也无法将吴阶赶出秦凤路。有四川的财富支撑,吴阶训练了一支强悍的西军,又没有张浚这样的文官瞎指挥,吴阶兄弟打仗的手艺可是祖传的,坚决不跟兀术野战,兀术拿吴阶镇守的坚城一点办法都没有。 在京西也南有作为,往西是岳飞镇守的京西南路,往东有韩世忠坐镇的京东西路,往南是一群娇悍的江北藩镇。河北更打不开局面,跟东藩势力隔河相望,生意做的热闹。可真让兀术闯进去,他可不傻。 现在兀术可以说是四处碰壁,朝廷还不支持他继续开战,兀术能用的,也就是粘罕留给他的一些遗产,几万可用的契丹人和契丹将领,以及迁移到河北的女真谋克。而在辽东,空有十万以上女真战士的朝廷,却始终借口辽南未平,曷懒甸不能丢弃,不肯将女真主力派给兀术,实则是担心兀术独揽军权,变成粘罕那样的权臣。 尽管不想让兀术掌权,但金国也不敢看着兀术战败,所以只能默认目前的现状。各地都打成了僵局,各方势力中,大宋朝廷最好说话,东藩最为难缠,但东藩贪财,所以金国就用开贡这样的方式笼络东藩,尽可能维持战局,直到兀术能够打破僵局,或者朝廷能够平定辽南和曷懒甸。 曷懒甸哪里他们都不抱希望了,打了几年,东藩的人越打越多。有一万多契丹人跑去了哪里,一万宋人跑去了哪里,还有不少高丽人,倭国人。丢失的国土从一开始只有一个咸兴城,如今连吉州城也丢了。再打下去,曷懒甸九城可能都要不保。于是暗中跟东藩沟通,大家也别打了,给你们开边境榷场,大家做生意。让曷懒甸女真用貂皮、东珠、人参换你们的布匹、瓷器、茶叶。 就这样,曷懒甸之战,其实打打停停,持续了不到一年就结束了。因为女真人发现,他们真不占优势。跨越黑龙江、长白山去打日本海边的城市,疯了! 第两百零三节 劫掠(1) 这次来的东藩贡使叫做曹破辽,穿的体面,长得气派,看着威武。 他是曹氏旁系,现在混得反而比曹勋这个曹氏嫡系要好,虽然是东藩贡使,可其实大半时间都住在杭州,每年在哪里采购大量货物,直接从明州出港,直达辽东,他甚至都不去山东,好长时间没见过李慢侯了。 因为他这贡使是花钱买的,东海郡王府发特许状,每张一万贯。可以载一艘千石大船的货物进入辽东贸易,买了特许状的人多了,曹破辽只是其一。由于他是公主府的属官,经公主求情,李慢侯就让他当了贡使,还给他免了特许费。 曹破辽身边带着的,还有张郡王家的贡使,晏孝广家的贡使,都诚恳的很,纳贡的积极性极高。 金国人对他们一路放行,可是热情很低,所有公文往来,对方都是走形式,甚至看都不想看。每年来五回,一点都不稀奇了。第一次来的时候,金国人甚至搬出了他们的小皇帝,对外宣称东藩入贡,大张旗鼓想要离间宋国朝廷何藩王,玩了两次,发现贡使团的真相,连公主家都派人来朝贡了,弄不好还夹着赵构的人,这还离间个屁。 于是接待官员越来越形式,知道这就是一群花了钱买特许的奸商使团,让他们见皇帝,门都没有。 见不见皇帝,这些人也不在意,卖货买货,一路北上,给他们的老皇帝送礼去了。 曹破辽一到,五国城就热闹起来,不但带来了大量礼物,而且带来了许多亲戚的信件。 之前的藩使送信,还很保密,女真人也很警觉,现在顾不上了。往来太密切了,还防什么间谍? 而且对方看完就烧,女真官吏都睁只眼闭只眼,因为吵起来会倒霉。加上这些女真官吏,大多不是什么真正的女真人,能做外交的,大多是渤海人,契丹人和汉人信不过,女真人做不了,也只能是这些汉化程度深的渤海人能做。 曹破辽先去拜见了宋徽宗,磕头问安,眼泪鼻涕横流,直言皇帝受苦云云。宋徽宗一听他是曹氏后人,也很高兴,赏赐了一些字画。问了一些宋国的情况,听说一切平安,大宋兵强马壮,他高兴也不是,伤心又装不出来,憋着挺难过。就打发曹破辽走了。 曹破辽第二个拜见的,当然是宋钦宗赵恒了,同样的流程走下来,就急奔赵楷哪里了。自家主子可带来了礼物,越国长公主亲自做的棉鞋,听说辽东苦寒,就用自家地里的棉花、棉布做了厚厚的棉鞋送来。 赵楷一听曹破辽就是越国公主府里的,真是见了亲人了。连忙问起公主近况,发现小妹活的很滋润,比他想象的要强的多。几百亩地的公主府不算什么,十几万亩地也不算什么,上千万贯的家私可就了不得了,竟然聚敛了这么多! 就是没成亲。一问才知道,不是赵构不关心妹妹的婚事,而是越国长公主看不上男人,如今都传开了,公主有怪僻,喜欢女人。 这话曹破辽当然不敢说,只说公主不想成亲,皇帝也拗不过她。 这怎么成! 赵楷一问,发现昏德公那个老糊涂,根本就没跟使者提成亲的事,于是他越俎代庖,老糊涂父亲不关心,他这个做哥哥的可要关心妹妹。就跟曹破辽商量,把公主嫁给东藩的事。曹破辽倒是不反对,就说怕公主不同意。 赵楷立刻写了一封信,让曹破辽带回去,心里委婉哀求,妹妹不嫁人,他可回不去啊。好妹妹啊,为了哥哥,就委屈一下。然后才拉着曹破辽去找昏德公,昏德公这时候也想起来正事了,不久前才说好要安排公主婚事的,怎么给忘记了。 昏德公也写了一封信,让曹破辽带给公主和皇帝,父母之命有了,就差媒妁之言了,那些自有赵构安排,假如赵构愿意的话。 几人正商量着婚事,突然外面喊打喊杀,城里闯进来一群女真人。 曹破辽冷哼一声,当东藩的贡使是可以蛮横一些的,正准备出去教训一下女真人,结果迎面来的女真将领气势惊人,身上明显散发着杀气,把他给震慑住了。没反应过来,就被人当头一锤子给搂倒了,醒过来后已经绑起来了。 “你们要干什么?” 曹破辽大喊着。 一个女真人瞪了他一眼,他就不敢喊了。 “我是贡使,你们不能杀我!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旁边的文官跟武将交涉者,说着女真话,他听不懂。 不久文官才走过来,黑着脸:“你们东藩又起边衅了,你们这些贡使被扣了。” “大人救我。我是贡使,打仗跟我们无关啊!” “有人说你们是间谍,要杀了你们。我好容易保下的,你最好不要说话了。” 交代完,文官就走了。 曹破辽真的不敢说话了,心里大骂李慢侯不止,你要打仗了,还让老子来上供,这不是要害老子吗,这回完犊子了,女真人多野蛮,肯定来个斩使立威。亏老子还支持把公主嫁给你! 昏德公、重昏侯和再昏伯三昏父子也吓坏了,他们也被扣了,他们现在都能听懂女真话,很快就知道是东藩又跟女真人开战了,好像打进了河北西路,杀了很多女真人。还说东藩突袭了曷懒甸,攻占了统门水(图们江)一带四座城池。还帮助契丹人一道,发起了反攻,打破了复州,杀了很多曷苏馆女真。 真是太凶残了! 女真人都疯了,扬言要处死宋国皇帝和使者。 宋徽宗嘴里不听念叨着,“完了,完了”,他写给皇帝和公主的信都被女真人搜走了,这下子肯定被认为他私通东藩。他怎么就那么大胆,为什么要写信啊,口信就不行吗? 赵楷也想着,“完了,完了”,怎么就想着让妹妹嫁给东藩,这个东藩哪里是他们的救星,根本就是灾星啊。 宋徽宗突然感觉不自在起来,裤裆里一片冰凉,竟吓尿了。 担惊受怕的一天过去,从金上京来了几个权贵,黑着脸又将他们放了,问什么也不说。 看样子是没事了,以前这样的情况也出现过,兀术南下过来之后,险些把他们杀了,在后来就没有过了。听说那次兀术是被困在长江,险些回不来,后来在扬州,还被东藩杀了几千铁浮屠,这回八成又被打狠了。 几天过去了,依然无事,女真人还送来了一些供给,不算丰富,按照公爵标准,根本就达不到。可宋徽宗却战战兢兢的,因为他怕女真人毒死他,悄悄将一些御酒都倒了,空坛子供起来。 一个月过去了,还是无事。 消息更多了,东藩竟然打破了金南京,女真人说饱掠而去。 啥时候咱大宋开始饱掠女真了? 在后来,听一些看守士兵气愤的说,东藩太不讲理。 原因他们说不明白,宋徽宗听不懂,女真人说东藩铸了一些银钱,宋朝大官不高兴,就来打他们,太不讲理,你铸你的钱,为什么打我们。 一个夏天过去,为什么打仗,宋徽宗还是没弄明白,但他终于给放出来了,因为又要议和了。 曹破辽再次见到几个皇帝的时候,恍如隔世,几人都狼狈不堪,身上发馊。 女真人不但放了他们,还给他们送来了一些绫罗绸缎,让他们自己马上裁成衣服,并派来了一些洗衣院的老公女伺候,梳洗干净,换上新衣,几天之后,东藩使者骑着一头毛驴到了五国城。 翻身下驴,使者先个几个皇帝磕过头,然后四处打听蔡驸马的下落,原来他是东藩派来的,要接驸马回去,女真人答应了。 几个皇帝傻眼,弄来弄去,没想到是这个驸马先被释放。 “驸马爷,你受委屈了!” 蔡驸马很纳闷,怎么他拔了头筹,不应该先释放皇帝吗? “你是侯东?” 蔡驸马认出了来人,以前他爹的心腹,帮着理财的侯东。 “是奴才啊。驸马爷。奴才来接你了!” 一声来接你,蔡鞗的眼泪簌簌落了下来。 “三圣在此,怎能轮到我呢?” 他义正辞严。 “驸马爷莫急。等和谈了了,三圣都会接回去的。” 闻讯而来的三个皇帝,和一群旧权贵都挤在蔡家的草屋前,纷纷附和。 “说的没错。驸马先回去吧。记得让皇上接我们。” 蔡驸马哭着走出来,看到踮脚围观的三个皇帝,连忙跪下。 “微臣叩见圣上。” 也不说哪一个圣上,因为没法说,名号太乱了。 宋徽宗自号道君皇帝,宋钦宗被赵构封做渊圣皇帝,赵楷人称建炎皇帝,合称三圣。很长时间,都以为赵楷死了,前几年才被送到五国城来。 好家伙,加上赵构,四大皇帝同生,可以开一桌麻将。 “驸马快起来吧。” 宋徽宗虚扶,宋钦宗却赶上前搀扶,赵楷也跑过去搀扶另一边。 能先放了驸马,这说明驸马朝里有人啊,难道蔡家人又当丞相了?很有可能,他家可是宰相窝。蔡卞做完蔡京做,蔡京做完蔡攸做。 如果真是蔡家人又当宰相了,宋钦宗赵恒心里一凉,流放蔡京、蔡攸的可是他,他还派人把蔡攸杀了。 赵楷就轻松多了,他当皇帝那两年,可是重用李纲啊,虽然也被李纲害死了,可李纲是蔡京门人,也许蔡家的宰相会念着这一点,至少也不会记恨他。 “可是蔡家哪位相公又入相了?” 赵楷问道。 侯东摇摇头:“是公主念着驸马爷。求东藩设法救驸马回去的!” 一听这话,蔡驸马哭的更伤心了,到底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到头来想着自己的,还是公主啊。 重昏侯一听,不是蔡家人得势了,那就放心了;再昏伯和昏德公相视一眼,没想到东藩真这么大能耐。 第两百零四节 劫掠(2) 昏德公做主,说要给驸马送行。 驸马看向女真官员,侯东立刻跟女真人交涉,女真人最后同意了。 三个皇帝,一个驸马坐在一起,侯东可没想到还有这一天。而且几个皇帝对他客客气气。 “都听说东藩杀了很多女真人,可是真的?” 昏德公问道。 侯东点头:“杀的老惨了!河北境内的女真人全都剿灭了。不是全杀光,反抗的阵斩,能抓活的就抓活的,送到山里挖煤,女人孩童都不放过,真是太惨了。” 再昏伯皱眉:“我听人说东藩会作画,懂音律,不喜杀人。” 真把妹妹嫁给这样的人,赵楷会内疚的。 侯东点头:“郡王是没杀过人。这次不是郡王带兵。是山东流贼出身的刘氓,此人向来心狠手辣。早就安排好细作,探听清楚了女真谋克的庄子,根本就是冲着抢劫去的。” 昏德公又问:“还说打进了南京?” 侯东点头:“这一路是郡王带兵,海陆并进,锦州、来州、平州都打下来了。退兵时把燕京搬空,带走了几万人。” 李慢侯是冲着辽南京去的,因为当年女真人从开封劫走的大量工匠安置在这里。女真人曾经劫掠过这里,金兵过后“城市丘墟,狐狸野处”荒凉无比。于是从开封劫掠的工匠,就大量安置在这里,试图恢复这里的生产。女真人完全是散养,结果导致这些工匠“各便生养,有力者营生铺肆,无力者喝货挟托,老者乞丐于市,南人以类各相嫁娶”。 工匠都是好工匠,都是当年北宋王朝从全国各地招揽的优秀工匠,安置在一座座官营作坊,为皇宫官府生产官用物品。他们的手艺还在,可是市场不在了,燕京根本没有消费他们产品的达官贵人。 许多优秀的老工匠,只能沦为乞丐。 两年前,李慢侯将边境推进到辽宋界河,距离燕京已经不远。燕云十六州在辽国时候,只有三百万人,如今残破的连一百万人都没有,越是靠近边境地区,越是荒凉。因为宋辽边境的山南六州,早在辽国还没灭亡的时候,就被女真人把人全都掳走了,还声称是被童贯逼的,制造燕云汉人和宋国的矛盾。 之后屡屡兴兵,女真人控制这里很长一段时间,都忍不住劫掠,让金太宗多次下诏,不许在归附区抢劫,掳掠奴隶。后来攻入了宋国,这里的情况好了一些,可是却开始大量征发签军,青壮被大量送到战场上,很多人都没有回来,这里的人口一直无法增加。倒是迁来的女真人,方便圈地,开了不少马场。 这样的情况,肯定不适合手工业发展,因此那些最优秀的老工匠生活困顿,有很多就往南方逃。李慢侯发现了这种情况后,就制定了这次以拯救工艺为目的的军事行动,调动三万精锐骑兵,长驱直入,奔袭燕京。 又从觉华岛出兵两万,登陆辽西走廊,这一次李慢侯有心彻底控制辽西走廊。在辽西走廊上屯田、放马,都很合适。作为开辟的第三条消耗女真人的战线。反倒是燕京这里,根本留不住,劫走了工匠之后,立刻撤退。以免女真主力赶到,把他缠住。 花马刘那边,其实是一支偏师,李慢侯让他大造声势,吸引女真人主力,拖住他们。给自己制造攻克燕京的机会,结果花马刘将军事行动当成了劫掠行动,因为缴获都是归士兵私分的。如今山东最值钱的,已经不是物品,而是人口,这些可以卖给矿山的奴隶,是十分受欢迎的。矿山之间交易那些游牧战俘,都是以一百贯起价的。 等到李慢侯回来,才发现花马刘几乎把整个河北西路的女真谋克庄园都劫掠了,除了躲入城市的女真人外,女真人牧场里的战马、妇女、儿童都被他们一网打尽,由女真人自家的牧奴捆着,绑在马上全都运回了山东。 由于女真人在河北是散居,一个谋克不过三百来户,大多数还不满额,庄园很大,周边圈占了大量土地做牧场,很容易找到。当地大量向导乐于带路,花马刘的部队主要是轻骑,可装备着掌心雷这种武器,小庄园很容易打下来。 花马刘可不是单独行动,韩世忠跟他配合。韩世忠是正规北伐,人家是攻城略地去了,花马刘几万骑兵则是四散劫掠,一路往西都打到了泽州,往北逼近了太原,从不碰硬骨头,抢了就跑。 兀术主力在陕西跟吴阶厮杀,部分偏师镇守京西,河北也不是完全没人,但在韩世忠北伐的情况下,哪里有余力防守散落的庄园,那些老弱妇孺又守不住,最后倒了大霉。 等兀术将主力从陕西调出来的时候,花马刘早就跑了。兀术主力跟韩世忠部一通乱杀,最后击退了韩世忠,自己也颇有损失。 花马刘很仗义,没回山东前,送了三万匹战马给韩世忠,作为韩世忠给他挡枪的补偿。 重昏侯倒吸一口冷气,不由问道:“你们东藩可是汉人?” 他严重怀疑李慢侯这个名字可能是一个契丹叛将之类的。 东藩道:“当然。东海郡王出自吴国长公主府,也就是以前的茂德帝姬府中。以前是公主府护军统制。” 再昏伯道:“既然李郡王是公主府出身,为何东藩军如此暴虐?” 侯东叹道:“陛下有所不知。东藩帐下,多是花马刘,哦,就是那个刘氓。刘氓都算好的,还有一个范温,现在在曷懒甸,任莱州、曷懒军镇抚使。那人可是吃着人打仗的!听说在曷懒甸拿女真人腊干做军粮!” 呜哇一声,昏德公吐了一地。 他这辈子都不会去想,那些魔鬼有多少是他造成的。 “陛下。微臣有罪,微臣有罪!” 侯东赶紧跪下磕头。 昏德公抬抬手,让他起[3q中文.xbshu]来,脸色煞白。 “难怪,难怪!连女真人都怕东藩。” 侯东道:“女真人这回只怕是不好了。苦日子还在后头!” 昏德公疑惑:“如何?” 侯东道:“如今山东开矿之风盛行。良民谁肯去挖矿?挖矿只能用矿奴。东藩不许卖良人为奴,只能用这些战奴。曷懒甸这里,以前大量补奴,送去倭国挖银子。如今也往山东送了。契丹人如今更是靠着补奴过活,不然就要饿死。现在人都说,辽东有三宝,女真矿奴,渤海名马和新罗女婢。” 昏德公惊叹:“用女真奴挖矿,不怕他们反吗?” 侯东道:“哪能反的了。进了矿山,先剁一根食指,就张不了弓,奴的气焰就被灭了一半。再挑一根脚筋,跑都跑不掉,怎么反?” 重昏侯惊呼:“东藩如此,不怕女真人报复?” 侯东哼道:“报复?就怕他们不敢来,沿河都是水寨,腹地都是土堡。来了,就是送矿奴的。我家郡王常常感叹,说以前以为要十年才能平女真,如今怕是女真人三五年都撑不了了。” 一旦被资本主义的恶魔盯上,女真人的日子真要一年不如一年。 其实他们还是很凶的,集团作战,李慢侯也不想惹他们。但架不住一群群过去的纲队奔赴辽东,成群结队的去补奴。这些亡命徒,被罪恶的金钱鼓舞,专挑落单的女真人,防不胜防。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自从被抓到辽东,昏德公如今心善的很。经常见到女真人杀生,他还会花钱买下放生。当然他自己也吃肉,这里不缺土地,跟他一起在五国城居住的,除了一些皇室宗亲,还有几百个重臣。他们开荒种地,养猪养羊。就是没有好厨子,厨子刘法,因为杀羊不符合礼法,还有大臣请求责罚他。昏德公仁慈,说“羁旅他邦,不欲口腹罪人”,绕过了不会按照礼法杀羊的厨子。后来托女真人给买来一个很好的肉案厨子,听说以前在蔡京家当过肉厨,这才吃上了符合礼法的羊肉。 再昏伯对这些不感兴趣,他只想着回去。虽然在这里日子也还过得去,女真人给他们每人都分了地,其实也不用他们亲自下地,有臣子帮忙耕种。经常还能跟这些文臣聚在一起,饮酒赋诗。可日子毕竟清苦,并不是人人都向往陶渊明的田园生活。而且动不动女真人打急眼了,就想拿他们祭旗,太不安全。 他还是想回去:“不知道李郡王是如何让大金国放了蔡驸马?” 侯东哼道:“还能如何?我家郡王讨要,他们敢不给?” 再昏伯又问:“你家郡王怎么要的?” 跟几个皇帝喝酒,还轮番敬他,侯东一不小心就喝的有点飘。 “我家郡王说。要议和,先把先皇们放了。不然就开战!女真人不肯,说得议和后才能放人。我家郡王退而求其次,说先放了蔡驸马,以示诚意。” 再昏伯点点头:“你家郡王出自公主府,蔡驸马算他半个主子,倒也是个忠仆。” 侯东道:“不尽然。” 再昏伯道:“还有内情?” 侯东嘿嘿笑道:“我家郡王,跟公主,嘿嘿。” 大家都懂了。看向蔡驸马的眼神,也没有那么羡慕了。 第两百零五节 兀术(1) 绍兴七年的南宋朝堂上,依旧是主战派当政,因为形势一片大好。 赵构再次罢免秦桧,再次宣布永不叙用。 最北边,东藩攻破燕京,号称拓地千里。 虽然回军,但从女真人求议和的态度来看,他们损失惨重。坊间传闻,河北之地,女真人已经被屠空。 甚至有言官弹劾东藩不仁,结果被皇帝下了大狱,如今还敢说东藩的坏话。 兀术调回陕西主力,击退韩世忠部,给了吴阶兄弟机会,两兄弟趁势出击收复京兆府,将女真人逼退到了华州。 如今朝里都是主战派,赵构启用赵鼎,张浚再次入朝,提出要尽起六路之师,北伐中原的战略。 可惜赵构如今再也不想听张浚的战略,每次都听着很美,结局悲催。他启用赵鼎、张浚这对盟友,是为了对抗权势越来越重的吕颐浩。 朝外的心腹大患是东藩这样的藩镇,朝内的大患就是吕颐浩集团。吕颐浩不但身为宰相,而且跟藩镇势力勾勾搭搭,跟东藩有矛盾,可是跟西藩集团打的火热。吴阶收复京兆府后,竟然请奏朝廷,封部下猛将杨政为耀州、邠州、坊州、宁州四州镇抚使,理由是需要拱卫京兆府北路,以免被西夏人趁势南下。 西夏人如今老实的很,就占了几个秦凤路边郡,宋金之间的土地,一点都不敢占,谁都不想惹。而且今年多次遣使,声称跟大辽还有联系,替辽使传话,希望来朝贺宋天子。西夏人都开始利用在西域苟延残喘的辽国来为自己撑腰了,还敢跟杀人不眨眼的吴阶兄弟动手? 但吕颐浩答应了西藩,在朝议中支持西藩的奏请。西藩集团再次增加新的成员,而且再次打破了朝廷不增加藩镇的默契。 西藩之后,东藩也开始请奏,在河北东路设藩镇。要求将德州、棣州、滨州、永静军封给废藩后投靠他的单穿。将沧州、觉华岛连同新占领的锦州、来州、平州封给他手下大将姜滑做藩地。 同意了西藩请求后,东藩的有什么道理拒绝? 朝廷疆土肆意分配,让忠臣无比揪心,赵鼎从地方上上书反对,虽然反对无效,却让赵构认识到该启用赵鼎了,再让吕颐浩这么北伐下去,朝廷除了花钱,收不回一寸疆土。 随着西藩和东藩越来越强势,江藩集团也有些按捺不住,林永派人上奏朝廷,说他们也可以北伐,北伐中原,收复西京。林永的要求是,把和州、无为军给他,他愿意出兵四万。田夏也愿意出兵两万,他口气小,只要庐州。徐明看上了寿州,愿意出兵两万。 这样的要求,吕颐浩竟然想要答应,提出只要江藩不要军费,给他们一些残破的州县,也没有问题。幸亏被刚入朝的赵鼎拦下,否则整个长江以北,就皆是藩地了。 藩镇兴起,搞得官军也没什么斗志。以前北伐嚷的最凶的韩世忠已经沉默,看着别人又是当王爷,又是搞藩地的,他有些眼热。除了岳飞积极练兵,要求北伐,同时还反对滥封藩镇外,就再无其他官兵可用。 最近赵构都开始仔细研读起资治通鉴,专看唐朝藩镇的内容。还让人给他整理唐实录里关于唐朝廷跟藩镇的内容,好做应对之策。 现在藩镇已经不是难制,而是巨大的威胁。连女真人都制不住他们,朝廷怎么斗得过? 东藩一次拔除五万河北女真人的行动,实在是让人毛发倒竖,感到齿冷。 赵鼎多次入对,都跟皇帝表示情况危急,唐时藩镇之势已成。赵鼎认为,已经无法制约藩镇,只能尽力周旋。江藩北伐,万不能答应。但岳飞北伐势在必行,否则中原之地,皆成藩土。他希望岳飞北伐河东路,迫使女真人放弃陕西的华州以东,撤出陕西,然后调岳飞部入关,控制京兆府。 赵鼎说,有四地是一定不能给藩镇的,陕西的京兆府、潼关,河北的大名府、太原府,控制这些要地,朝廷才有可能将来在削藩之战中占有先机。 赵鼎本是一个主战派,现在却变得主和。他说现在北伐,胜则藩镇得利,败则朝廷受损。他主张接受金人和谈,让金人将陕西东部、河东路、河北西路交给朝廷。 女真人这边支持和谈的,竟然也是主战派,兀术转而支持和谈。 兀术是主战派无疑,但他是主战派里的冷静派,粘罕是主战派里的狂热派。 几年前兀术兵败黄天荡,仓惶逃过长江后,开始拒绝再次下江南。粘罕“坚执以为可伐”,兀术认为“士马困顿,粮草未足”,上次饮马长江,是最后一次粘罕式的入寇,不带粮草,长途奔袭。 今年粘罕死了,粘罕派势力,全都投靠了兀术。让兀术能够继续在河北、陕西坚持。 面对强势的东藩,兀术并不是不知道威胁,而是知道这是最大的威胁。但主力却没有放在河北,原因是他想先平定陕西,将吴阶兄弟再次赶进深山,然后才可以抽出兵力,去河北跟东藩决战。 结果吴阶兄弟太难缠,让他平定陕西的战略失败。另一边也是中了东藩的诡计,明明东藩一直派人去做贸易,兀术一直留心东藩的动向,只要东藩的贸易使团在活动,他认为东藩就不会行动。就好像他当年在扬州看炊烟定城中断粮一样,又一次误判。东藩根本就不在乎使团的性命,使团更像是麻痹兀术的烟雾。 等到东藩入寇,抽兵急救已经晚了。河北五万女真谋克户被屠戮,这种打击,比丢失整个河北更惨重,因为女真人最损失不起的,从来不是土地,而是人口。 这五万女真谋克户,是粘罕最强势的时候,从辽东征发过来的,如今想再从辽东迁移人口,已经不可能了。 五万谋克户,虽然其中夹杂着大量渤海人、奚族人甚至契丹人,但他们是女真控制河北的基石,没有他们散落河北各地,不知道会有多少河北义兵造反。而现在这些谋克户,别说人了,房子都没留下几间,原本遍地牛羊战马的牧场,早已荒废。 河北已经没救。 河北都没救了,京西就更不用说。那里早就凋敝的没人了,先是王德、丽琼部叛逃,卷走了十几万百姓和四万军队,接着粘罕入寇,一路杀人放火,京西北路的百姓不是逃了,就是死了,或者被掳了。之后女真军队占领京西北路两年多,这里根本恢复不过来,女真人也没打算在这里常驻,因此连官员都没派,任由这里残破。 但兀术依然在这里留着一万兵马守护,目的不是守土,而是守住跟南宋谈判的筹码。 当年秦桧、挞懒这一对主和派谈判的时候,赵鼎、兀术这样的主战派玩命使绊子,和谈始终无法推进,如今他们要和谈,却一帆风顺。 很快达成了以京西、河北地还宋庭的和议,但兀术要求太原、中山、河间三镇归金国。赵构与完颜亶结为兄弟,双方结成兄弟之国。一开始是要赵构称臣,接着改为称侄,最后才改为称弟的,为此双方还争辩了很久。同时宋国每年给金国三十万两岁币,每年春天在河间府交割。双方开互市,通有无。宋朝还要约束藩镇不得开启边衅。 和议的消息传开,很多人失望透顶。 吕颐浩大骂赵鼎误国,岳飞也认为不该割河间三镇给金国。韩世忠、吴阶纷纷上疏,弹劾赵鼎。反倒是李慢侯上疏称颂,认为议和成果斐然。 其实李慢侯也很失望,不是对宋朝廷失望,而是对兀术失望。花马刘摧毁河北女真谋克的行动,李慢侯没想到,他同意花马刘的方案,没想到成果这么大。但并没有伤到女真人的元气,因为这些谋克户中的精壮都在兀术军中效力。李慢侯认为,这些疯狂的女真人应该会来报复,所以从燕京退回之后,李慢侯一直在准备防冬,心想如果兀术尽起十万女真精兵入寇,他能歼灭一半的话,女真人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结果兀术竟然没来,这个有勇无谋的家伙难道胆怯了? 难道女真人真的是畏威而不怀德的野蛮人。 兀术没来,李慢侯却写了一封歌颂兀术的信给他,希望他退兵之时,不要荼毒百姓。李慢侯生怕那些女真兵把怒气撒在普通平民身上。 但是兀术没有约束部下,反而有组织的实施劫掠,从黄河岸起,将老百姓向北驱赶。 韩世忠派兵去打,反而中了埋伏,两万精锐被歼。李慢侯知道这是女真人的陷阱,但他还是出兵了,他出兵要比韩世忠小心的多,马步船推进,速度很慢,抢回了几个州县,没有中埋伏,却也没救出多少人。 不愿意离开的老百姓纷纷逃亡,逃不走的都被杀害,河北之地,人民为之一空。 花马刘派去去骚扰女真人的骑兵,也被女真人打了好几次伏击,损失了数千人。 李慢侯释放了两个交战中抓到的女真战俘,让他们给完颜兀术送去一封信,告诉兀术:“他日,我要诛完颜氏全族!” 第两百零六节 兀术(2) 今年辽东的海风格外的冷,才刚到十一月,南关以西的海面上就不断飘来浮冰,不停的撞碎在海岸边。 这让一些渔民摇头叹息,要封海了,这个冬天可不好过喽,不知道上面还会不会带人去征高丽,如果不去,可能就要饿死人啦。 南关人稠地狭,南北三百里地面上,挤着两三万人口,根本养不活。能开的土地都开了出来,也不过几千亩地,还都是旱田,收不上多少粮食。养马也养不了多少,如今只在一处处山口繁衍马驹,然后运到沧州去养大,卖给宋人换回粮食。 靠养马也不可能让所有人吃饱饭,更多的还是靠吃海。沿着南关以南的海岸,修建了大大小小上百个渔村。砍伐山上的树木,打造渔船,在辽海捕鱼,一年到头,只要海面不封,终年不息。 打出来的鱼,做成咸鱼,一部分卖掉,大多数留着过冬。 即便这样,依然养不活所有人,两年前,就在人心都要散掉,已经有契丹人开始往女真人那里跑的时候,南院萧大王带着三千人闯进了鸭绿水,攻占了大辽旧地保州。 辽国灭亡渤海国之后,曾经有大量渤海人逃过鸭绿水,高丽人支持这些渤海难民在江东建造了六座城池。后来又担心这些渤海人造反,开始屠杀他们。大辽则因高丽藏匿渤海人,问罪高丽,两国开始大战。 最后大辽摧毁了江东六城,在鸭绿水东岸修建保州,并一直控制到辽东被女真人夺取。 契丹人是从一些保州来的走私商人口里听说,保州还有大量辽人移民,日子很不好过。于是升起攻占保州,在鸭绿水立足的想法。 最后高丽人联合女真人打来,萧大王不得不放弃保州浮海归辽。 这是第一次征高丽,非但没能夺取立足之地,占领江东六城,反而带回来一万多人,一半是保州亡国辽人,一半是高丽女子。这些高丽女子除了三千人赏给了出战将士,其他都卖给了宋人。 没人想到这竟然成了一笔长期的买卖,之后两年间,萧大王六征高丽。已经不图夺取辽国旧地,而是沿着高丽海岸劫掠财货,新罗婢是重要的财货之一。 于是这些契丹人在寇掠女真被阻止后,将劫掠目标转向了东南方的高丽国。他们发现,高丽人比女真人好抢多了。他们还能得到宋国海盗和走私商的支持,用从高丽劫掠的包括新罗婢在内的财物,换取生活必需品和武器,日子这才坚持了下来。 由于能从高丽抢到财物,女人,粮食,这才激发起了契丹人的士气,在辽南狭地坚持了下来。尤其是那两万从西北草原来的契丹少年,如今已经成长为合格的战士,通过劫掠,他们拥有了宝甲、宝刀,磨砺出了坚强的性格。 只是高丽人就倒霉了,沿海几千里,根本防不过来,之前还跟宋国为了曷懒甸起争议,如今早就不提这回事了,倒是多次恳请宋国不要支持辽寇。为此高丽王特别允许东藩每年来高丽开京朝贡十二次,每个月一次。 东藩确实不在用水师支持契丹人,可高丽的辽寇之祸并未减少,因为大量走私贩子和海盗再帮助契丹人。契丹人自己也打造出了可观的水师,一群沿海渔民组成的小船舰队,船不大,但采用了宋国福建一带的帆桨设计,是一种湖泊船和海船的结合,“系湖船底、战船盖,海船头尾。通长八丈三尺,阔二丈,并淮尺计八百料,用桨四十二枝”,一次搭载两百人,往来如飞。 这样的帆桨船契丹人有三百多艘,每年分批出海,劫掠高丽沿岸,对方的水师根本形同虚设。 这种劫掠不分季节,即便到了冬季,依然有可能出动。因为几年前大家发现,即便到了冬季,也依然有航道能通南关东南海面。宋人后来说,大海上有一股暖流从宋国的南方往北流,刚好从高丽国的西侧,一直到鸭绿水,然后沿着辽东东侧往西南方向流下来,海水每天都在流动,就不会被冻住。于是就有一条航线可以从宋国沿着高丽国西岸,在冬天也能进入南关。 这条航线最早还是高丽人掌握的,被宋人发现后,现在就成了宋人的航线,高丽人已经不怎么下海,因为高丽国搞起了海禁。 为了冬季通航,契丹国枢密使刘佶征调汉民,修通从南关往南延伸到东南海湾的官道,并在海湾修建码头,供宋国、高丽国商船停靠,以此征税。 几个辽海渔民,就沿着南官道赶到了海湾,这里现在叫南关港,北面就是纵横两大海湾的南关坚壁,南边是一个巨大的避风港湾。 几个年轻的渔民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都是一起出去打草谷的渔民兄弟,但今天大家都被堵在了港口外,一队队甲兵不让他们进港,说是有贵客要来。 渔民们就在哪里等着,不久看到一艘大船缓缓开进港口,好大的船啊!他们见过的最大的宋国海船也就如此了,听说可以装几万石粮食,拉人能拉两千人。 高大的宋船靠上码头,船上麻利的跑下来一群铁甲兵,小小的个子,却杀气腾腾的。 他们护卫在两侧,将契丹甲兵挡在外面,就好像契丹甲兵挡着渔民一样。接着渔民们看到从船上走下一个女子,穿着华丽的舆服,头戴高高的凤冠,天哪,真美,好像嫦娥下凡。 “哇。这是谁家媳妇啊。长得真好看,老子将来也要娶这样的媳妇!” 一个穿着破布麻衣,一副上几个补丁里,还有茅草漏出来,脚上蹬着一只黑牛皮靴和一只矮帮布棉鞋的少年说道。 说完吸溜了一下鼻涕,皴裂的脸蛋通红,可眼睛里冒出火热。 “韩剌。你小子想婆娘了,把你藏的钱拿出来,买个新罗婢啊!” 旁边几个伙伴嘲笑着,都是一群十四五的孩子,穿的破衣烂衫,做着最美的梦。 “老子要留着买马。” 少年说着,眼睛一直没离开过那个美妇,这才是女人啊。 可惜那美妇在侍女搀扶下下了船,很快就钻进了一两四马马车,车夫一甩鞭,从官道上往北去了。 “哎呀!” 一声叫唤,旁边一个少年惨叫。 接着就听见一个中气十足的壮汉怒骂:“都愣着干什么,赶不上风,吃屎都吃不到热乎的。还不快给老子上船!” 一个穿着铁甲,挥着马鞭的骑兵喊着,听口音是燕云人。 骑兵的话还没说话,韩剌已经飞奔起来,朝着码头跑去。 美妇的车队刚刚走出码头,就听见一阵阵喧哗,打开车帘探望,就看到后面大队的契丹骑兵,民夫往码头上狂奔,一个个身姿矫健,脸上带着狂热。 这才是真正的野兽! 马车行驶在一条崎岖的山道上,一侧是高大的城墙,随着山势起伏,一直蔓延到远处的城关,如同一条卧龙,横跨南关地峡,两边都深入了大海。 美妇坐着四马马车,不是为了摆架子,因为一路上坡,马少了拉不动车。 两旁是数百骑兵,一路护持。 很快就上了南关,契丹两大王和南面枢密使,都在关下迎候。 南关已经不仅仅是一座关城了,早就扩建成了一座军城,有屯粮之所,有驻兵之地。他们经营这里数年,早就打造成了铜墙铁壁,跟女真人在城墙外不知道厮杀了多少回。不过以后可能用不到了,因为南关北面的苏州城也被攻下,如今改作顺州,北面的复州也攻下了,改作了旅州,两州置一府,称旅顺府。 顺州和旅州都是今年夏天,东藩援军合力之下攻占的,名字也是东海郡王给起的,契丹两大王和枢密使刘佶都不想驳东藩的面子,痛快的接过了这个名字。 两大王消沉了些日子,因为实在是太苦闷了。在辽南这几年,起起伏伏,看不到希望。最开始一两年,他们都快打到辽河口了。可是女真主力回撤,将他们杀的很惨。不但再次将他们赶到南关,险些就把他们赶下海了。最紧急的时候,东藩送来了两万生力军。 这批生力军大都是大辽西北部游牧的契丹部落,都知道耶律大石在西域的消息,许多部落都不安分,结果被粘罕强征,派去南边打仗,最后被东藩俘虏,发来了辽东。 一开始这些生力军斗志昂扬,可只撑了不到一年,垮的比辽南这里的奴隶们还快。长久的承平,让游牧的契丹人,也过于柔和了。 被逼在南关一角,出不去,吃不饱,孤苦伶仃,这些生力军甚至开始成批偷偷越过边墙向女真人投降。两大王见状,狠狠杀了一批,但垮的更厉害了,完全没有斗志。 最后两万生力军中,一大半被送到了曷懒甸,在哪里放牧。反倒恢复了精神。如今在那边建起了一个群牧司,饲养了十几万匹战马。劫掠让南关稍微有了些起色,许多人重燃了希望。但却有些堕落,提起打女真人,大批将领推诿,说到打高丽人,却纷纷争先锋。 直到今年夏天,东藩突然起衅,派遣了数百艘战船,三万大军,在复州一带登陆,用火药炸开了女真人的城墙,夺取了复州,然后跟契丹人合力,将苏州攻陷。 自从攻占复州,设置旅顺府开始,老天好像开始眷顾大辽了。那个凶残的兀术还朝,用掳来的河北奴隶,大肆笼络女真权贵,并且很快就杀了金太宗长子蒲鲁虎、金太祖小王子讹鲁观,囚禁了挞懒,将三个主和的权贵清除。 这造成了辽南动荡,尤其是囚禁挞懒,对这里的影响尤大,挞懒在这里的影响力很大,因为很多奚族人开始畏战。 紧接着两大王院和枢密院都收到了东藩传信,说西辽通使大宋,契丹皇后萧塔不烟亲自带队,已经到宋都临安了。 第两百零七节 去病(1) “外臣耶律破金(萧灭女真\\刘佶),拜见大宋吴国长公主!” 辽南三大权臣,在南关城下,对着在马车里的美妇拜见,两大王抱拳,刘枢密作揖。 美妇正是吴国长公主赵福金。 “耶律大王,萧大王,刘枢密请平身。” 吴国公主虚扶一下,三人直起身子。 “公主请!” 三人骑马带路,马车继续前行,很快行至一座官邸,安排公主住下。 两大王到底是契丹人,没什么礼数,竟然很快就来求见公主。 公主的仆役们还没安顿好,只能手忙脚乱的搭起了帷幕,让两人隔着帘子跟公主说话。 “公主。我大辽皇后到了宋都,可是真的?” “确实。我亲眼所见,萧皇后真乃女中豪杰,能骑马射箭。” 听到公主夸奖,两大王笑起来。 “公主。我们可否去宋都拜见皇后?” “不急。你们皇后来谈的是连宋灭金的大事,事毕自然是要见你们的。” “皇后知道我们?” “自然知道。不久必有旨意、赏赐送来!” “太好了!” 这么多年,靠的就是耶律大石举着的那杆辽旗在支撑着他们,可是一直只闻其声,不见起人。如今大石的皇后亲自来了,他们都恨不能立刻去拜见。 随便说了几句,两个契丹大王高兴的像孩子一样,唱着歌就走了。 吴国公主心中却不由为他们赶到可惜,连宋灭金这种事,也就是想想罢了。如今大宋朝廷,是不是真的在意灭金,都说不好呢。怎么会跟辽国联合! 辽国远在万里之外,虽然契丹人中依然很多部落心向辽国,八年前,女真皇帝金太宗命耶律余睹、石家奴、拔离速征讨耶律大石,当时耶律大石还在漠北中部的可敦城,但契丹诸部落都不同意出兵,最后不得不不了了之。这让女真人对契丹人更加不信任,两年之后,女真人就清洗了耶律余睹等一大批辽国权贵,其中包括燕山的郭药师。双方更加离心离德。三年前,耶律大石统兵七万东征金国。结果走了一万里,路上牛羊死了大半,不得不退兵。 耶律大石走的太远了,远到已经回不来了,灭金只能是他的幻想。 不过耶律大石的外交工作做的一直很出色,他在可敦城的时候,就说服了阴山南北的白鞑靼部,让他们断绝向女真人供应马匹,结果粘罕将白鞑靼人一顿暴打。耶律大石还跟西夏人建立了密切的关系,让西夏人一直支持他。许多云中地区的契丹人,不愿意被女真人编入猛安谋克,纷纷南下投奔西夏,最后通过西夏辗转到西域投靠大石。 这次大石派皇后萧塔不烟通使宋庭,也是通过西夏联系上的。西夏人如今控制了河西走廊,大石控制了西域,这条商道已经打开,也许可以利用。即便西夏人允许耶律大石派大军过境,大宋也愿意借道,但大石能放弃西域,将人马都带到辽东吗? 吴国公主怎么看,都不觉得耶律大石会为了辽东一隅之地,放弃在西域的经营。也许能带给这些辽南契丹人的,依然只有梦罢了。 不过有梦也是很美的,能活在梦里是很幸福的。吴国公主不由惆怅起来,她是一个无法活在梦里的人,所以她活的一点都不美。 第二日一早,约定的时间就要到了,吴国公主不顾礼仪,亲自登上了南关的城楼,朝着北方望去。 顺州城就在眼前,顺州、南关,两道坚城都横跨海峡,沟通渤海和辽海(黄海)。为了争夺这些关城,女真人和契丹人不知道流了多少血。 不久迎着升起太阳的方向,吴国公主先看到一行人从靠海的官道上驶进顺州城,接着穿城而过,赶来南关。 她思绪复杂,愧疚、忧虑、害怕、羞愧,还有些后悔,甚至有些不敢面对来人。 但她还是勇敢的走下城头,走出北门,迎着来人。 一行十余人,一个文人和一群军人。 当那文人在城门口看到公主,发起了呆。 公主看到他,陌生感一闪而过,消失的比跟李慢侯久别重逢时候更快。 她顿时热泪盈眶。 “公主!” 来人呼唤一声,声音中充满了故事,不知道背负了多少东西。 “走吧。” 公主咬着嘴唇,转身进城,文人唯唯诺诺的跟着。十几个军人被拦下了,公主的护卫跟他们交代事情。 一直回到在南关的临时居所,两人进了房间,公主才一下子萎颓到椅子上,再也把持不住,嚎哭了起来。 文人也擦着眼泪,长吁短叹。 看到文人柔弱的样子,一股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以前让公主厌烦,现在却让她安心。 突然又哭了起来:“你为什么是个书生啊!你为什么不能像个野兽一样。” 文人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接着两人都沉默了很长时间,公主才让人上宴。 这时候两人才能一边说着一些家长里短。 公主问了些文人在五国城的生活,问了下赵佶等人的状况。 文人也开始问公主的情况,公主却沉默了。 沉默了很久,正眼看向文人,文人却躲闪起来。 “驸马。你该知道,你我的缘分,尽了!” 文人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他就是驸马爷,蔡京的儿子蔡鞗。 “一切都是天定的。天意让我们分离,再也合不到一起了。” “我不同意!大宋有礼法。” 驸马突然坚决起来。 公主摇摇头:“你不同意又有什么用?我也不求跟你合离。” 驸马抬起头:“是他逼你的吗?” 公主摇摇头:“不是。” 驸马恨道:“那他为何如此辱你,辱我?” 公主道:“因为他就是头野兽。” 驸马道:“他欺你了?” 公主道:“算不上。” 驸马又道:“那你跟他在一起,欢喜吗?” 公主想了想,摇了摇头:“不算欢喜。” 跟李慢侯在一起,充满了痛苦,但且无法割舍。 驸马又嚎啕大哭起来。 “你不要这样。天下离乱,能活着回来,就一切都好。你要回福建,还是去临安?” 驸马看着公主:“你都给我安排好了。我让我去哪里。” 公主摇摇头:“都随你。” 驸马道:“我不能跟你一起走?” 公主叹道:“跟我在一起,只会苦了你。何苦呢!还是回福建去吧,山高路远。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养一些女人,生一些孩子。人生喜乐,你该尝尝的!” 蔡驸马很想问一句他哪里不如那个人,可他问不出口。没有那个男人,他现在还在五国城呢。 公主也不想跟他多说什么了,缘分真的尽了。人生的路到现在,她才开始迈开自己的脚步。 公主很快就离开了南关,驸马的事情,自然有人去处理。 几天之后,她的脚就踩在了东海郡王府柔软的虎皮上,她穿了一身丝质亵衣,里面不着寸缕,曼妙的身姿尽显,可对面那个赤身楼梯,坐在地上,靠着一张绣墩的家伙,却好像没有看到。 “你在看什么?” 公主手拿一只杯子,里面是名叫公主醉的醇酒。 “看你的脚!” “好看吗?” “好看。” “那你就多看看。” “什么意思?你还要走!” “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 “看你的小气样。我不能笑?” 李慢侯叹口气:“你不知道。我写了那么多封信,让你来你都不来。我都快魔怔了,我拿所有女人都跟你比。我发现,他们有一样都比不上你。” “哼。是我的脚?” “对。是你的脚。” “我的脚小吗?” “主要是曲线,翘的恰到好处。” “是因为我缠裹脚?” “不是。天生的。贞姑也缠脚,缠的很难看。你如果没缠脚,肯定更好看。” 公主走过来,递给李慢侯一杯酒,自己拿起酒壶喝起来。 慢慢坐在地上,也靠在绣墩上,将脚搭在李慢侯肚皮上,让他把玩。 “我小妹的脚也很好看。” “赵嬛嬛?” “对啊。你看过没有。” “忘记了。应该没有。” “我听过一件事。” “什么事。” “你想娶嬛嬛!” “听谁说的?真是胡说八道。” “别管谁说的,你娶了她吧。” “你胡说什么?” “哈哈哈哈。娶了公主,下来就该做皇帝了!” “你疯了吧?” 李慢侯看到吴国公主喝的通红的脸,一把夺下酒壶。 “你少喝点。” “怎么了,舍不得了?” 说着公主就来夺酒壶。 李慢侯闪过:“你以为呢。这酒可不便宜。” “给我!” “不给。听说你把钱财都给了驸马。小心以后喝酒都喝不起!” 李慢侯不知道公主什么时候染上了酗酒的毛病,看来她跟自己说了很多心事,但有更多的心事并没有说。 “钱财身外物。能给驸马的都给驸马,能给你的都给你。你想当皇帝,我也帮你!” 公主的财产,除了不能动的,比如上海务的食邑,御赐的公主府外,数百万现金,三百艘大海船,全都给了驸马。 “你也觉得我想当皇帝?” “是所有人都觉得你想当皇帝。我觉得,你该当皇帝。你该娶嬛嬛!” “是谁说我要娶公主的。” “哈哈哈哈。都要你娶公主。父皇、皇兄,你的藩官。你娶了公主,就是唐太宗跟隋文帝的关系。” “你父皇?道君皇帝,皇兄是,渊圣皇帝还是建炎皇帝?都让我娶公主?” 赵构没有吴国公主年长,赵楷和赵恒倒是比她大。 “都是,都是。我给你做媒,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有了!” “有病!你们姓赵的都有病。” “你有病!天下人都有病!” “是啊。天下都病了。” 李慢侯语带低沉,他也病了。 第两百零八节 去病(2) 将公主扶上床,李慢侯也趟了进去,相拥而眠。 一夜宿醉,醒来之后,仿佛一切都忘记了,公主再没有提起跟那些话题。 一连十余日,李慢侯都跟吴国长公主在海州的旧镇抚司官舍里,也不出门,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如同一对不问世事的野鸳鸯,门外的世界不属于他们,官舍才是他们的池塘。 李慢侯也不去办公,公主也不催问,那些公事关她什么事。 一直过了一个月,公主才不经意间问起: “你真的不想娶嬛嬛吗?” 她竟没忘记这个话题。 “不是不想,而是没想过。” “你可以想。强藩娶公主,等同加九锡!” “我不想了。” “为什么?” “你想做女皇吗?” “我没想过。” “为什么不想想?” “好像没意思。” “这就是了。有人喜好古玩,有人喜好钱财,有人喜好名利,有人喜好权位。个人喜好不同,为什么都以为我会想当皇帝。我也觉得没意思。赵构的皇帝当得,哪里有我快活。” “他是没你大胆。” “我是没有约束。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干。我敢吓皇帝,我敢睡公主。这天下大概没什么我不敢干的了,我为什么还要去做一个人人都认为我想做的皇帝?” “你这算清高吗?” “当然算!高的不能再高。你知道天下有多大,宋国有多小。有想象不到的天地等着我,留在宋国争个皇位,弄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多无趣!” “只是不想害民?” “是啊。你不知道我多难过。我以前以为我救了很多人,我现在发现。除了你们几个,我可能连一个人都未曾救到!” “怎么会呢。收复中原,你居功过半。” “收复中原,地收回来了,可是人没有了。河北两路,人口不足两百万。我眼睁睁看着女真人把所有人赶羊一样赶走,我亲眼看到遍地的死人。如果没有我,他们原本不用死。” “你怎能把他人之过,责于己身?” 李慢侯摇摇头:“这世界本来有他的路,我把路带偏了,结果死的人更多了。我不知道我做的对,还是错。” 自从写信给兀术,而兀术不但没有接受,反而在撤走之前,把人都掳走了,掳不走的都杀掉。让本就凋敝的河北路,更加的残破。如果没有他,可能河北早就平静了。在生命这个意义上,他没有起到任何正向的作用。 “我早该来看你了。” 公主悠悠道,没想到这些天李慢侯竟然也病了,病的比她还重。 “你不是逼我救你丈夫回来吗?” “哼。夫妻之恩,我放不下。你不高兴,我也这样。” “哈哈哈哈。我凭什么不高兴,本就是我夺人之妻。哪敢抱怨。倒是想起有个蛮族的英雄以抢夺别人的妻子为最快乐之事。” “这也算英雄。” “算。他的妻子也被人抢过,还怀了孩子。他当亲生子一般对待,这还不英雄?” “真的?” 大宋的英雄们,那些学富五车的好男儿,妻子被人抢走,他们绝不是想着抢回来,哪怕妻子逃回来,他们反而觉得让家族蒙羞,要逼妻子自杀。 “当然。男人守不住自己的妻子,被人掳去,错不在女子。” “那要是我被人抢去,生了孩子。你会如何?” “砍了仇敌的脑袋,把你抢回来,把孩子养大。告诉他我杀了他爹,让他找我报仇。” “哈哈哈哈。” 吴国公主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哭了,她突然觉得这一点都不好笑,因为这是真的。 “好好的,怎么哭了?” “你说那些给女真人抢走,生了孩子的公主、后妃们,她们还回得来吗?” 回来很难,但更难的是宋国的人能否容得下她们。赵构母亲,贵为太后,为了遮羞,都要杀了柔福帝姬,赵构刻意将母亲的生辰增添十岁,就是不想让人说道,想让史书记着,他母亲被掳走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没人看得上的老太婆了。 “她们应该回来。而且应该被国家赎回来。你爹哪怕不回来,他们也应该回来。” 女真人用最大的恶意来羞辱宋王朝,让宋王朝的官僚们,帮他们将皇帝后妃、女子、宗室女子、权贵女子,都算成钱财,卖给女真人。 南宋王朝采取的方式是沉默,是改写历史,是不记载,似乎耻辱不写在纸上,就不存在一样。 “她们能赎回来吗?” “一定能!” “那就把他们赎回来。” “好。下次使团朝贡,就办这些事!” 当年女真人给宋朝朝廷开的价格是,如果不能十日内给他们凑够一百万锭金、五百万锭银,那就以帝姬、王妃一人准金一千锭,宗姬一人准金五百锭,族姬一人准金二百锭,宗妇一人准银五百锭,族妇一人准银二百锭,贵戚女一人准银一百锭。 那些躲在开封城里的文官们,在城外女真人的恐吓下,搜刮了全城的金银还不够,然后将宋徽宗庞大的后宫、宋钦宗还没来得及庞大起来的后宫,各个亲王、宗室的家眷,权贵的家眷,都送到了金营。 最终一共有嫔妃八十三人,王妃二十四人,帝姬、公主二十二人,嫔御九十八人、王妾二十八人、宗姬五十二人、御女七十八人、近支宗姬一百九十五人;族姬一千两百四是一人;宫女四百七十九人、采女六百零四人、宗妇两千零九十四人;族妇两千零七人、歌女一千三百一十四人;贵戚、官、民女三千三百一十九人。 总共掳走了一万一千六百三十五位女子,虽然他们其实是被女真人掳走的,但形式上,他们却是被他们的朝廷出卖的。最终这些妇女共折合金60万7千7百锭、白银258万3千1百锭。即便如此,除去已经缴纳的金银数目,宋朝廷还欠金三十四万二千七百八十锭、银八十七万一千三百锭。这笔钱,后来总共分七批,从民间掠夺处女折现。 一锭金是五两,一锭银是十两,总共三百多万两黄金和两千五百多万两白银,这笔钱,李慢侯不可能拿得出来。但那些已经死去的除去,他就拿得出来了,因为一路上死了太多人,有些甚至是在出发前,就已经被女真人折磨死在军营里了。 公主道:“那得很多钱啊!” 李慢侯道:“放心。这笔钱找朝廷要。当年是朝廷卖的他们。相比那些别掳走的文官、皇帝,我更愿意赎这些可怜的女子。可能他们做出的贡献,比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更大。” 公主叹道:“他们只是无辜,能起什么作用?” 李慢侯道:“他们并不无辜。雪崩之下,没有无辜的雪花。他们起的作用是,宋朝廷卖了他们,就少从民间搜刮一些。至少给了金军退兵的借口,让满朝文武不用担惊受怕。他们为文武百官争取了安全感,朝廷就该付这笔钱!” “那些被金人掳走的百姓呢?” “能赎回来就赎回来。找有家人的登记,有家人在大宋的,回来容易安顿。” “那得给女真人很多钱!” “没那么便宜他们,这笔钱不好拿。” 吴国公主犹豫:“都要让朝廷拿钱,是不是过于羞辱朝廷了?” 李慢侯摇摇头:“这是帮他们洗刷耻辱,怎么是羞辱。连这样的奇耻大辱他们都不敢看一眼的话,如何敢却雪耻呢?” “那让我去做吧。你做的话,像是藩镇欺凌朝廷!” “无所谓谁做。关键是把这羞耻的伤疤揭开,让他们看看,他们到底有没有耻辱感!” “那我们什么时候做?” “立马就做,马上就做!” 说完李慢侯就开始穿衣服,荒淫了一个多月,他该理政了。 他突然明白,病的不是他,是这个国家。而病因是一颗毒瘤,野蛮就不该在这个世上传播! 第两百零九节 破局(1) 李慢侯跟公主一起回到山东,住进略显拥挤的州衙中。 规模庞大的东海郡王府正在修建中,而且没有放在古东海郡所在的海州,而是放在了山东。 对此朝廷不但不用礼制反对,反而非常支持,派来专业的营造官员负责建造,一应费用都是朝廷出。 原来他们还懂一些地缘政治,让李慢侯将郡王府不合规矩的放在山东北部,似乎东藩的出击方向就更方便向北,往南就是绵延的鲁中山脉。如果放在海州,往南就是沃野平原,冰封直达长江。 李慢侯倒是没想那么多,他选在齐州,只因为这里交通便利,更方便辐射整个藩地。 回府之后,发现确实积压了太多事情,也发生了一些大事。 契丹人的使者已经离开临安,听说还引起了女真人的不满,遣使问责。宋庭解释说,跟辽国谈的只是普通的通商事宜,不干任何军政,更没有外界传言的盟约。 萧塔不烟跟皇帝、宰相都约见过,可惜备受冷落,除了通商问题,宋庭什么都不谈。 宋庭希望每年辽国能来朝贡,给予丰厚的赏赐。 这次萧塔不烟就得到了价值上百万贯的各种赏赐,可惜没有得到她最想要的。她转手就将赏赐折现,然后通过杭州的公所系统,将钱汇到辽南。 萧塔不烟希望宋国派船将她送去辽东的要求宋庭也没有答应,反而严密看管,生怕萧塔不烟租用民船,被金国误会。 最后萧塔不烟只能派她的副使,携带大辽皇帝耶律大石的圣旨,以及对辽南契丹人的封赏,前往辽南地区抚军。 耶律大石的圣旨也很奇怪,非但没有要求这些契丹势力反扑,反而命令愿意投奔他的契丹人离开辽南,去西域跟他汇合。 最终有两万人愿意投奔耶律大石,其中有一万多是在曷懒甸放牧的辽国西北部契丹人,还有几千燕云汉人也愿意去投靠大石。 这些燕云汉人的身份很尴尬,生活在宋国和金国的夹缝中,两个国家又都不信任他们,而以前在辽国的时候,他们只是二等公民,现在反而是残存的西辽政权更愿意接纳他们。 这两万多人,戴上他们的家属,总计四万余人,其中有一万余妇女,有数千幼儿,也有数千光棍,却没有一个老人。 “看来耶律大石的处境,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啊。” 李慢侯感叹。 耶律大石当初只带了三百人离开天祚帝的大军,然后赶到阴山以北,漠北高原中部的可敦城。召集了威武、崇德、会蕃、新、大林、紫河、驼等周边七州的辽国驻军,其中有契丹人也有汉人,契丹人不擅长步战,守城的任务往往大量使用燕云汉人步兵。 集结这些驻军之后,有召集周边服从辽国的草原部落,大黄室韦、敌剌、王纪剌、茶赤剌、也喜、鼻古德、尼剌、达剌乖、达密里、密儿纪、合主、乌古里、阻卜、普速完、唐古、忽母思、奚的、纠而毕一共十八部,号称十八部会盟。 这些部落,并非真正的契丹人,最多算是一些契丹别部,大量蒙古、突厥等草原民族支系,但都臣服契丹,是这一带契丹人可以借助打击其他草原部落的盟友。 十八部会盟后,这些部落愿意支持耶律大石恢复大辽,提供了一万多军队。一万多军队,意味着一万多青壮,一万多青壮代表着一万帐草原家庭。 耶律大石做这些事情,可不是眨眼间完成的,而是秣马厉兵了五年。但这五年,他一次也没有向东进攻,五年之后,反倒发动了西征,经过残酷和复杂的斗争,终于在西域立足。 “西域那地方立足容易,壮大很难!” 李慢侯感慨。哪里的文明,属于沙漠绿洲文明,每一个绿洲只能支撑一个独立的城邦制国家。没有大江大河大草原这样的地形,是无法提供建立帝国的资源的。因此哪里的小国习惯了依附于别人,不管楼兰人、莎车人,还是什么游牧性质的葛逻禄、回鹘,都是如此。有大草原支撑的匈奴强盛的时候,他们依附于匈奴,突厥强盛的时候,他们依附于突厥。有大河平原支撑的中原文明强盛的时候,他们依附于汉朝,依附于唐朝。 大石征服这些城邦制国家很容易,但是通过他们壮大自己很难。大石本部就是那一万漠北草原士兵,到了西域,汇合了早前迁移到这里的一万六千帐契丹部落,后来还从西夏吸引了一些投靠的契丹人,总计不会超过四万帐。 以四万帐的人口,身处于一群回部民族的海洋中,大石还需要继续从东方汲取力量,才能在哪里壮大自己。 所以听说金人统治下,竟然还有两万多契丹人在抵抗,大石第一反应恐怕不是带着自己的四万帐实力远征东方,而是将这些人先聚集在他的帐下。 西域那个地方,很难壮大,但不壮大又很危险,不壮大自己,就只能跟其他绿洲文明一样,选择不断依附于各种强权,给别人提供金钱,换取安全。 大石肯定不想接受这种命运,但西域原本是有主人的,强盛的塞尔柱帝国,并没有衰落。大石要从塞尔柱人嘴里虎口夺食,单靠四万帐本部,是很难实现的。大石也拉拢了一些西域游牧民族,比如葛逻禄人,但真正的核心力量,只能是他带去的契丹人、草原人和汉人的混合部队。 帮助大石远征金国,宋国没有任何动机,但让两万多契丹人过境,宋国也没必要干涉。提出了一系列安全措施,比如不能携带武器,只能扮作商人等条件,萧塔不烟都答应了。 于是这些契丹人、燕云人,从曷懒甸和旅顺府,搭乘各种船只进入宋境,扮作商队,经过河西走廊进入西域。 契丹人的事情,李慢侯其实已经不是很关心了,因为他现在已经不需要契丹人作为盟友了,那些契丹人离间的作用也早就起到了。其实没有他们,女真人也不会信任契丹人,耶律余睹那些人发挥完作用后都被除掉,只要战场上遭遇困难,契丹人往往发挥不出战斗力来,早就离心离德了。 耶律大石似乎也不指望辽南的契丹人能成事,毕竟假如这些人真的成事了,对耶律大石也没什么好处,因为他们一旦做大,很可能不会承认耶律大石的皇权。 因此趁着这些人听命,吸收这些人的力量,对大石这种狠辣的人物来说,才是最优的选择。带走人的同时,耶律大石也承认了这些人,但没保留他们自封的官位,因为耶律大石在西域也建立了南北院制度,也有南北院大王。但封了相当级别的官职,封耶律破金为东京留守,东京道兵马都总管,要他收复辽东京;封萧灭女真为中京留守、兵马都总管,要他收复辽中京。 耶律大石还给他们带来了巨额资源,除了宋朝廷赏赐的上百万财物之外,大石从西域搜刮送来的财物就不下三百万贯,其中有大量黄金、玉石,以及玻璃器等奢侈品,在宋国变卖之后,将全部留给两留守。 汉人刘佶,耶律大石也没有忘记,封了他做旅顺府府尹,掌管旅顺府民政。 至于其他官职,则允许两留守自行安排。 而且承诺,每年都会送来大量财物,帮助这些辽南契丹人。 除了抽走人丁壮大自己之外,耶律大石做的还算地道。所以从两大王变两留守的两个契丹将领,也没有失落,反而接受了大石的顾虑,秣马厉兵,打算出兵伐金。 李慢侯还收到一个重要消息,女真内斗了。兀术从河北收兵回去之后,立刻联合已经成年的皇帝,将几个权臣除掉。其中的蒲鲁虎是去世的金太宗的嫡长子,以前就争过皇位,可惜在粘罕、宗干等人的妥协下,让完颜亶成为储君。可是幼子临朝,势必会形成权臣当道的格局,或者就是太后垂帘的现象,哪个都不够好。 粘罕、兀术领兵在外,辽南的兵马就主要在挞懒手里,蒲鲁虎则夺得相位,讹鲁观为东京留守,都是辽东的实权人物。历史上导致两人被诛杀的导火索是因为他们支持废除刘豫,因为认为刘豫是粘罕的人,打击刘豫就是削弱善于利用契丹、汉人的粘罕势力。废除刘豫兀术也支持,是兀术和挞懒联合出兵开封,将刘豫废除并带回辽东的。可是兀术不同意割让河南和陕西地给南宋。 但这一次,放弃土地是兀术支持的,结果兀术依然杀了两人。其实这就是权力之争,小皇帝要亲政,压在头顶的老权贵必须让路,所以联合一直被排挤在外的兀术势力。 挞懒侥幸逃过一劫,因为他功劳大,或者他有兵权。总之将他释放,并让他做行台尚书左丞相,镇守燕京。金史中说,挞懒到了燕京,更加骄横不法,还勾结金太宗儿子鹘懒谋反,最后事发,打算逃往南宋,被兀术追上诛杀。 这怎么看都像是编造的,挞懒是聪明人,他怎么可能斗争失败后,还骄横不法,还意图谋反?将他打发到燕京,更像是一场将他跟党羽分开,然后逐一击破的权术。挞懒真要谋反的话,怎么可能被发现后立马逃亡,而不是立刻起兵呢? 李慢侯现在收到的消息是,挞懒确实被放出金上京,到了燕京。然后就收不到消息了,很可能是被控制在燕京。 “我们得想办法救出挞懒!” 第两百一十节 破局(2) 把蒲鲁虎诛杀,把挞懒排挤出辽东后,兀术和宗干掌握了权力,宗干主政,兀术掌兵。 他们面对的局面很艰难,不艰难也不会放弃河北、陕西。 各个方面都有威胁,最东端的曷懒甸,中部的辽南、辽西,西北部还有蒙古人入寇。 以前河北陕西在手,女真人的战线从东北拖到陕西,绵延上万里的陆路,根本就不可能守的过来。 兀术试图用以攻代守,先稳定陕西,在加强河北,可惜失败了。 放弃宋地后,战线收缩了至少一半,而且带回了河北的女真谋克,兵力加强了一半。 情况大大好转,但威胁并没有消失,女真人同样没有一次性解决所有麻烦的力量。只能选择逐步化解,在进攻方向上,朝议中各持己见。 宗干从政治意义出发,认为应该先收回曷懒甸,这样可以让边地女真人归心。那些边地女真人的战斗力是很强的,如果金国朝廷不管这些边地女真猛安谋克,那么很快他们就不听凋零了,曷懒甸人、曷苏馆人、里迷人都会离心。 但兀术认为,曷懒甸距离过远,要翻越崇山峻岭,宋人却有海船通航,在哪里纠缠,对女真人不利。而且那里的祸乱,不会蔓延。宋人即便在那里怎么扩张,也不可能深入长白山。 兀术认为,辽西更危险。宋人控制了锦州,不但控制了辽西走廊一带,而且打开了通往兴中府的路,万一跟那里的契丹旧部、南部的奚人六部建立联系,变生肘腋。 也有人认为蒙古人寇边很凶,许多边境猛安都被劫掠,人口被掠夺,牲畜被抢走,继续这么下去,后患无穷。蒙古人越抢越凶,越抢越强。就跟刚起兵时候的女真人一样,刚开始谁知道什么是铁浮屠?不都是从辽国人手里抢的吗。这些蒙古人通过劫掠,也是越来越强,刀剑越来越精劲,幸好铠甲还无法获得,否则就更难制了。因此有东北地区的权贵希望,先打击草原部落,以免他们壮大。 草原部落的壮大,也跟粘罕两次强行南下有关。第一次就是兀术带着大量草原部族南侵淮西,结果被掐断尾巴,俘虏了两万契丹人的那次。因为感到西北部契丹人不放心,粘罕试图将这些人交给兀术,让兀术带他们去宋朝抢劫,从而加强他们对女真的忠诚。这一次,造成了契丹西北部部落元气大伤,已经无法帮助女真人抵御漠北新崛起的势力克烈部的侵袭。 第二次,则是粘罕亲自统军,兀术为前锋,将漠南大量部落,包括河套以北的党项人、阴山南北的白鞑靼人、云中地区的契丹人、阻卜人等部落十余万人送到了东藩境内,目的是彻底毁灭东藩,不为土地,不为财物,就为破坏。结果这十几万草原部族,被东藩杀了个干干净净,除了个别人家放回去的,一个都没逃出来。 这次战斗彻底震慑了粘罕,虽然转身,他会秘密派兀术去大名府打死了大宋一个藩王,可十几万草原人的损失带来的恶果,却绵延至今。 漠南空虚,导致漠北势力膨胀。在漠北高原上,由西向东有几大势力,最西北是在阿尔泰山一带的黠嘎斯人,他们是从叶尼塞和上游迁来的,赤发绿眼,自称汉代李陵之后,是一个匈奴时代遗留下来的古老民族。 往东的高原中部,则是克烈部称雄。他们本是契丹人泛称的阻卜、鞑靼人诸部之一,大汗余古赧五十年前反叛契丹,跟契丹人打了二十年,最终被契丹人剿灭,余古赧被杀。他儿子收集打散的部众,趁着女真人灭辽,再次雄起。先后击败了蔑儿乞人、塔塔尔诸部,称霸漠北中部。 再往东,靠近金国西部边境,捕鱼儿海以西的是蒙古诸部。已经被乞颜部首领合不勒汗凝聚在一起,包括了泰赤乌部、札答阑部。蒙古人东南,捕鱼儿海以东游牧的是过去被契丹人泛称阻卜的塔塔尔诸部,这本是草原上最大的部落,可惜十分分散,诸部互不统属,是一个松散的联盟,远没有蒙古人和克烈人这种在英雄人物的凝聚下形成的强大部落有力,被压迫在金国西部地区,一直被劫掠和打击。 由于女真人上次征发了大量塔塔尔人(阻卜)、白鞑靼人,导致他们力量削弱,蒙古人在压迫塔塔尔人南下,克烈人已经将白鞑靼人阴山北部的牧地全部攻占。 这两大草原霸主已经形成,空虚的漠南似乎无法阻挡他们扩张的脚步。克烈人南侵,白鞑靼部收到冲击,紧接着就会威胁女真人的云中地区。蒙古人南侵,一旦吞并了塔塔尔人,就会南下进入辽河上游,跟女真人直接争霸。 而且这些草原部落南下后,一旦进入契丹人区域,很容易跟契丹人连成一片。因为契丹人同样是游牧部落,在女真人看来,他们的生活习俗几乎没有差别。 其实在女真人灭辽的过程中,就有大量契丹边地部落投靠了草原部族,他们就是这样分分合合,到最后自己的族源自己都说不清。契丹人的强大,也是通过这种过程形成的,契丹后族萧氏一族,是公开承认自己不是契丹人,而是出自回鹘,同样不受任何排挤。被视为契丹支柱部族之一,跟耶律氏几乎平起平坐。 所以朝中一些官员对草原民族南侵的忧虑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万一他们融合,就能再次出现一个强大的契丹,契丹人压在女真人头顶两百年,不可能没有心理阴影。 但兀术还是反对先出兵草原,他建议采用契丹人的羁縻政策,在这些草原强族中间搞平衡。 支持塔塔尔人对抗蒙古,给他们赏赐铠甲和兵刃,用这些物资跟他们换马。对克烈部则实施拉拢政策,承认他们对阴山以北的占有,跟他们通商。甚至约他们一起夹攻蒙古,瓜分蒙古人的牧场和牲口。 对丢失了阴山以北的白鞑靼部,要加强笼络,给他们大量赏赐,让他们不得不依靠女真人,同时也不得不作为女真人抵挡克烈部南侵的盾牌。 一定不能让这些漠北强族入寇辽河上游,引发契丹人的反叛。而对于这些契丹人,也应该加强控制。他们在辽河上游一带,已经很不安分,应该将他们迁入混同江上游,安置在上京会宁府附近。契丹人不管是跟漠北民族,还是跟辽南辽寇、宋寇接触,都有可能反叛。迁移契丹人已经是刻不容缓的事情了。 而大金国目前最紧要的,就是收复锦州和辽西走廊,将宋寇驱逐出这一带。 宋寇就是东藩势力中的姜滑部,女真人现在都不想提东藩,一提就头疼。 因为东藩又来朝贡了,使者在上京吵吵嚷嚷,说要赎回被卖给女真人的贵妇。 这件事已经在上京成了奇闻,以前他们借口拿这些贵妇折现,是出于羞辱,东藩代表竟然要赎回这些人。这不是白白送钱吗? 随着宋人势大,过去那些宋徽宗的妃子大多都已经还给他了,安置在了五国城。但还有一些低级宫女、宗室女子被仍在洗衣院,供金国权贵亵玩。能一下子拿出来,一点不感到可惜的,就是这一百多个女子。 金国皇帝摸不清东藩的意图,就试探性的将这一百来个女子抛出来,按照当初的名册,一个人一百锭银,东藩使者竟然真的愿意拿出十万两银子。 不止如此,他们还在城里各个权贵间游说,让他们把上次给他们的贵族女子释放,东藩愿意照单付钱。 许多权贵都颇为心动,毕竟不是每个贵妇都漂亮,不是每个贵妇都得宠,很多贵妇在这些女真人家里,只是做杂役。因为他们的审美未必看得上这些宋国美人儿。于是有些女真权贵就试探性的将家里的妇女拿出来卖掉,充斥一下他们那些暴富后,有快速奢侈消费空了的家财。 只有兀术有些担忧,他很怀疑这又是东藩的迷惑手段,上次他看到东藩使团照常朝贡,以为东藩无意战争,结果吃了一个闷亏,也好,不吃那个闷亏,他也坚定不了撤离河北的决心,同样,就算他有决心,那些在河北圈占了大量土地的女真谋克户,也未必肯放手那些土地,回到寒冷的辽东来。 如果东藩这次又是迷惑,那么东藩又要从哪里行动?打曷懒甸,没意义,扩大曷懒甸战斗,只要女真人不傻乎乎的投入力量,放开让他们占地,他们也占不到多少土地。 打辽南?去年打过一次,复州丢失了,再往北就是曷苏馆人的地界,曷苏馆女真兵强马壮,本乡本土作战,根本不怕东藩。那些辽寇,更是一群冢中枯骨,苟延残喘罢了,不足为虑。 难道他们打算从锦州出击兴中府? 兀术关心则乱,他最担心这个,最怕此时东藩攻击兴中府,跟那里的契丹人联系。于是就越是觉得,东藩最困难打兴中府。 “必须集中力量,攻取锦州!” 兀术力排众议说道。 第两百一十一节 纳叛(1) 而且不管东藩如何行动,也得明年春夏了,兀术今年就要拔了锦州、来州,已经之前回军时就拿下的平州,就将东藩彻底赶下辽海了。 姜滑看着满地的落雪,看着城外呼啸而来的女真骑兵,暗骂女真人真不让人省心,三九隆冬,打什么仗啊。 他是极不情愿爬出两个胡姬的被窝登上城的。胡姬是海对面的旅顺府府尹刘佶送来的,说是萧塔不烟从西域带来,赏赐给他的,他自己不受用,送给了姜滑。 看着越聚越多的女真人,姜滑一点都不怕,就是烦。打锦州,哪那么容易?当初他打下这里,可损失了五千多人。发动了一场五万人的大战,另一边还有攻打复州的宋军牵制。现在他手下有三万精兵,两万都守在这里,女真人凭什么打锦州的主意?是人多的死不完吗? 女真人全部到位了,看数量至少有三万人,在北东西三面扎营,围三缺一。 姜滑心想,这是想让老子跑?这天气,跑出去冻死吗?要死他宁愿死在这里。 而且锦州算不上一座孤城,背靠大凌河、松山,周边山地纵横,他沿河修建了四座土堡,松山上还有山城,各屯兵一千,相互依持。只要有一个城堡在,明年就该他反击了。 所以姜滑不但不怕,而且很期待。因为这就是他守锦州的目的,通过防守杀敌,没有比这又是更大的了,而且还是锦州这种易守难攻的城池。 “大人,女真人挖沟了!” 姜滑看了一会,就让副将负责守城,自己跑下去找胡姬去了。 “让他们挖!” 这么冷的天,在地上挖沟,真是有劲没处使了,他可有处使。 挖了几天。 “大人,女真人在筑长围。” “哎。我还以为他们会傻傻的猛攻呢,让他们围。看看到了明年春天,他们怎么围海?” 一旦开海,战舰开进大凌河,他就能出去野战了。 兀术不是笨蛋,他早就吃够了宋人坚城的亏,太原、中山且不说,他自己碰过的就有楚州和扬州,在陕西则跟吴阶兄弟没少死缠,那两兄弟守城更有章法。 在知道锦州兵精粮足的情况下,他还去强攻,他就不是兀术,而是傻猪了。 他不着急。先围死。哪怕明年开春,他还可以围点打援。女真骑兵的野战能力,依然能给他强大的信心。 他一直关心的东藩情况,一直没有消息。 “四太子。燕京急报!” “什么?燕京?” 兀术迷惑的打开急报,是他留在燕京守城的大将韩常发来的,说是五万东藩骑兵,包围了燕京城,围而不打。 “这就是东藩的目的?” 兀术冷笑一声,围点打援吗?这么明显的诡计,谁会上当。 他确实没想到东藩回去打燕京。因为宋金目前的边界,距离东藩最近的,其实是河间府,隔河相望,且是南下的重镇,最有价值。东藩舍近求远,竟然去奔袭燕京。哪怕从北界河出击,也得几百里地。并且冬季冰封,没有水路运输粮草,他不可能坚持太久,为什么要去打燕京呢? 接连征发,燕京已经十分残破,完全没有什么价值。明明有那么多容易打的地方,东藩都不去打,偏偏要打燕京! “不好!” 兀术暗道,他突然反应过来,挞懒在燕京啊。 因为燕京残破,粘罕多次征发签军,加上几年前,杀了在这一带极有威望的郭药师,导致郭药师余部叛乱,盗匪横行,人丁稀少,兀术将挞懒排挤到哪里,就等同于流放,方便他在朝里清洗挞懒党羽。 难道东藩真的跟挞懒勾结上了?应该不至于,韩常做事粗中有细,而且心狠果决,一旦发现任何挞懒的罪证,肯定能将挞懒置于死地。 挞懒的罪证,兀术已经收集的差不多了,本打算收兵回朝,就彻底清洗挞懒。挞懒给留给他的罪证,就是一封封跟南宋秦桧的通信,这是通敌,证据确凿。 挞懒既然跟东藩无法勾结,就不可能帮助东藩打破燕京。那么东藩攻击燕京就没有意义,兀术确信,女真坚守的城池,东藩也攻不破。 之后很多天再也没有收到燕京的消息,兀术知道大概是围死了。派探马去探,十个去,九个回不来,但也确实探明燕京被围死。 兀术相信,韩常一定能坚持到自己攻破锦州,挥军南下。 韩常是大将,虽然李慢侯对这个人有必杀之心,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女真人的鹰犬,关键是他是最丧心病狂的鹰犬。女真人跟他们的后辈满洲人一样,也推行过剃发易服,这个韩常就是坚决支持者,看到汉民不削发,或削发不合规的,立马斩首。跟韩常一样,有史可载的因剃发易服而打死杀人的,还有代州知州刘陶,谢梁知州耿守忠,一听名字就知道是一群败类。 虽然要杀此人,可李慢侯却不想这么杀,因为韩常确实是一个猛将。这家伙在陕西,打和尚原之战的时候,被刘琦射瞎了一只眼睛,拔出箭头,抓起一把土填进去,然后接着厮杀,那一场宋军惨败,但同样也给女真人以重创。跟西军短兵相接,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 这样的狠人,李慢侯可不想傻傻的去撞他把守的坚城,因为他的目的就是挞懒。 挞懒能权倾朝野这么多年,也不是那么容易收拾的。虽然燕京残破,燕京也不是挞懒的地盘。可挞懒依然有可用之人,因为他曾经作为阿骨打的智囊,许多安抚工作是他做的。燕京以北的关山之外,原本是奚人的地盘,挞懒抚定奚人后,就被任命为奚六路军帅,所有降伏的奚部,都以契丹、汉官摄治。之后奚人大量被作为签军签发各地,因为奚人虽然跟契丹人是远亲,可奚人更偏向于农耕,善步战,被女真人签发到各地去守城,其中就有身在燕京的。 李慢侯暗中联络挞懒,一直没有联系上,反倒是最后挞懒自己找上门来。他的保密工作做的确实出色,难怪是有谋而怯战之人。 挞懒让人传口信,表示愿意归附东藩,帮助东藩平灭金国。他说东藩,不提大宋,意图明显,李慢侯也不在乎。 询问如何帮助挞懒,挞懒的人说,挞懒受到严密控制。有任何举动,都有危险。但是他却能逃出燕京城,只是逃不远。 这就简单了,只要他出了城,李慢侯就能帮到他。因为大不了直接围城就是了。 早在城还没围死的时候,挞懒就已经出城,甚至还帮忙指导城防哪里有漏洞,让李慢侯随后彻底包围了燕京。 奔袭燕京是为了挞懒,包围燕京,却是为了封锁消息。 因为挞懒的利用价值极高,他不但是奚六部统帅,还长期坐镇东路。可以说,金国境内到处都是他的党羽。在一众武夫之中,作为唯一一个谋略见长的权贵,挞懒笼络到的人有多少,恐怕他自己都说不清。 最关键的是,挞懒跟兀术如今是暗斗,虽然他实际上已经斗争失败,被兀术控制起来。但是女真人内部并不知情,别人还以为他仍然是高高在上,重新受到重用的行台尚书左丞相呢,光凭这个身份,他就能骗开一些女真人把守的城门。 挞懒将他记得的,在各地守城的军队将领名单告诉了李慢侯,并告诉李慢侯,有哪些人是他的心腹,可以直接归顺,那些人受过他恩惠,只要施加压力也能招降,那些人是不可能招降,只能处死的。 看着挞懒点出的一份份他的心腹名单,李慢侯也不由得惊叹,难怪兀术诛杀挞懒要废这么大工夫了。挞懒的势力实在是太大了,作为后期唯一一个可以跟粘罕掰手腕的人,不可能光靠智谋,而没有硬实力。挞懒的实力,是他一点一点攒下的。以前他只是粘罕、斡离不这些人手下的一路监督,可是他总能用最小的损失,取得最大的战果,日积月累,他的部下中,女真人比例最高,这就是势力! 其他人帐下的精兵伤亡惨重,不管怎么补充,都必然会逐步掺入挞懒的人马。这也是挞懒为什么可以一直掌握兵权的原因。 “打太原?” 挞懒给李慢侯提了一个建议,攻打太原。 河间府不用管,那是挞懒的心腹在把守,他随时呼喊一声,就能降服。但太原不是他的人,太原作为粘罕的核心地盘,那里几乎都是粘罕的人,粘罕死后,粘罕的人就跟了兀术,让兀术实力陡增,这才能回朝压制挞懒。 太原不是挞懒的人,但挞懒用官身可以骗开至少一座城门,等兵马入城,趁其不备,城池也就拿下了。一旦暴露,这招以后就不好用了。所以第一次,就一定要挑个有价值,而且是他喊不开,必须用骗的城池。 “可惜辽海未开。否则到可以直接去辽阳府了!” 打下辽阳,辽河洞开,整个辽河平原将不为女真所有。女真人将彻底回到生女真时代,再次蜗居混同江原始森林里了。 挞懒笑道:“郡王放心。无论何时,只要我在辽阳城下,辽阳必开门迎降!” 挞懒最核心的势力,就在辽河。大量渤海人、奚人和契丹人被他安插在这里,而且粘罕和兀术被排挤在西部的时候,辽东到山东这一条线,都是挞懒控制,可以说,曾经这一带都是挞懒的地盘。 李慢侯打击这一带打的也最狠,没想到两人现在能坐在一起。 “太原?太原!” 李慢侯考虑着。 突然道:“既然要奔袭,那就奔袭个狠的。太原是粘罕的核心,但还不够核,要奔袭就奔袭云中,大同府!” 第两百一十二节 纳叛(2) 相比太原,大同府才是粘罕核心中的核心,因为攻灭北宋之后,他在这里坐镇了七八年之久。他在这里打过西夏,打过白鞑靼,也一直防着西夏,防着白鞑靼,以及传说中的耶律大石。 粘罕把云中一带的草原民族都打服了,所以粘罕才能不断征发这里的骑兵,还能从这里获得战马。 粘罕坐镇云中,掌控燕云,得到这里的资源,才让他得以力压其他女真权贵,甚至都赶去跟阿骨打的长子、吴乞买的长子这两个前任皇帝的嫡子争皇位。 哪怕粘罕争位后被排挤,依然稳稳掌控了云中长达五年之久,直到死,这里都是他的腹地,没人能动,现在都留给了兀术。 “守大同的。有一部分是奚六部的人,我是能掌控的,不过只有不到千人。还有一部分女真人我调不动,那是粘罕的猛安。最麻烦的,是上万契丹人。这只契丹人,是长久以来跟随粘罕的耶律余睹部众。” “契丹人的心真那么忠诚?” 对于契丹人的忠心,李慢侯是怀疑的,哪怕耶律余睹、耶律马五这些人都为女真人卖死命,他们的手下未必如此。 挞懒道:“别的契丹人难说。耶律余睹旧部,跟随太祖最早。而且家眷早就迁居上京一带,跟随粘罕也很长久,非常中心。” 耶律余睹是最早投降女真人的契丹权贵,他是皇族近亲,身世显赫。他娶的是天祚帝文妃的妹妹,当然也是萧氏女儿。但天祚帝是昏君,朝里有奸臣。萧奉先之妹,是天祚帝的元妃。 出于后宫内斗,萧奉先诬陷耶律余睹和文妃密谋册立文妃之子为储君,当时耶律余睹领兵在外作战。当时才是完颜阿骨打起兵反辽第二年,刚在边境打过几场小胜,还没有开始攻灭辽五京的灭辽进程。此时辽金战争还处在辽国镇压女真反叛阶段,没人相信女真人最后会灭了辽国。 此时耶律余睹奉命镇压阿骨打,为东路军统帅。跟女真人交锋接连失利,却也没到大败亏输阶段,只是被压制,隔河相持。后来耶律余睹带着一批契丹将领,在互相交锋三年,屡战屡败,并且朝中出现大乱,天祚帝想要禅位(宋徽宗在世),紧接着宫廷政变,文妃被杀,耶律余睹担心遭到牵连,逃出京师,皇帝派兵去追,结果军队同情耶律余睹反而放了他。 耶律余睹带着终于自己的部将,投降了阿骨打,阿骨打欣喜若狂。从耶律余睹这里了解了辽国内情后,这才下定决心灭辽,挥师出辽东。 耶律余睹在辽国影响力极大,算是排名靠前的权贵,而且名望颇高,朝廷萧奉先这样的奸臣当道,不满情绪严重。因此跟随耶律余睹投降的契丹军人极多,有两万与众。耶律余睹带着这些部众,为女真先锋,追击起天祚帝来,毫不手软。 但他始终得不到女真人的信任,经常被人造谣要谋反,毕竟两族仇恨太深了。当年契丹人强势的时候,造孽太大。他们用银牌使者肆意欺压征服的民族,被欺压最终的是燕云汉人,但汉人习惯了逆来顺受。女真人可不太能忍,契丹的银牌使者每次去女真部落,不但所有海东青这样的稀缺贡品,而且还要女真未出嫁的女子陪睡,稍有不从就鞭打,称作打女真。 幸好完颜阿骨打是一代英杰,他不信这些谣言,但发现耶律余睹确实有一些小动作。他对耶律余睹说,你要真想反我,我给让你带走鞍马铠甲,但如果你在被我打败,我就不会赦免你了。 阿骨打的开诚布公让耶律余睹心服,阿骨打死前都很忠心。阿骨打死后,粘罕也算得上英杰,对耶律余睹也是颇为信任。粘罕坐镇云中,每次他南下征战,就留耶律余睹守云中。从不猜忌他会从这里逃跑,毕竟云中可是草原内地相接的地方,耶律余睹逃到草原上,可就海空凭鱼跃了。 耶律余睹一直没跑,还有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和他的部众,是最早一批被把家眷安置到金上京的契丹族群,他们跑了,家眷就要遭殃。女真人这么做,目的当然就是为了控制这些契丹人。耶律余睹曾经讨要过妻妾,就被斥责。 耶律余睹一直帮女真人东征西讨,招抚了很多契丹部众,屡立战功。甚至在太原一带,一战杀上万西军。可依然无法让女真人接受他,还有宋朝派人给他送蜡丸约他反叛等事,耶律余睹带兵征讨耶律大石也不了了之,还丢了一面金牌,最终有人告发他谋反故意丢金牌给耶律大石助大石逃跑,事实上他们根本就没找到大石,这些猜疑和告发,导致耶律余睹最终反叛,失败后带三百人叛逃西夏,西夏不纳,然后被杀。 耶律余睹反叛,让粘罕很震撼,因为他竟然试图杀尽军中女真人,带契丹人谋反。粘罕派弟弟完颜希尹追杀,希尹杀了许多契丹人。身子连粘罕的继室,天祚帝的元妃都杀了。粘罕责问,希尹说自己擅杀萧氏,是为了兄长好。 此时女真人几乎跟契丹人决裂,连希尹都要杀粘罕的妃子来让哥哥跟契丹人脱离干系。之后牵连了许多契丹权贵,还有大量辽国降臣。连燕云的郭药师都被处死了,罪名竟然是他聚财太多,可以聚众,也算莫须有了。 这次女真人对契丹人的大清洗,几乎让女真军中的契丹人彻底消失。史书记载““族诛契丹统军槁里,元帅府诸将分捕余睹叛党,仍令诸路尽杀契丹,诸路大乱,月余方止”,女真人屠杀契丹人的后果是“于是河东八馆、五百户金山司、乙室王府、南北王府、四部族衙诸契丹相温酋首率众,蜂亡入夏国,亦或北投沙漠,契丹人入金者,由此一乱,几成灰烬。” 听完挞懒说的密辛,李慢侯才了解契丹人的亡国之痛,耶律大石那杆大旗也并非就真的那么吸引人,而是女真人把契丹人杀狠了。 可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依然有上万耶律余睹旧部残存,并继续依附粘罕。这些人就真的太死心塌地了,一方面是女真人之所以能发现耶律余睹的密谋,是因为契丹人内部告发,这些人就是那些告发者派系,另一方面是这些人确实就是忠奴。 无论哪种原因,这些侥幸残存下来的契丹人,几乎已经成为女真人的一部分,几乎不可能被招降。 “不能用就杀了吧。” 李慢侯叹口气,确实死心了。 挞懒叹道:“也只能如此,否则机密不保。” 两人互相商量,制定详细计划,调兵遣将。李慢侯就让挞懒统兵,这很冒险,万一这一切都是挞懒的计谋,李慢侯给他的三万骑兵,就等于葬送了。 可李慢侯相信,挞懒跟兀术内斗是真的,挞懒已经走投无路,要么降,要么死。如果他真的有心黑自己,也要冒着生命危险,因为除了他一人,身边都是李慢侯的人,如果挞懒有这种牺牲精神,他就不是挞懒了。 三万骑兵都是从辽东逐步拣选的骑术高手,可以骑马奔袭。李慢侯还让耶律犊子带着一百多个契丹人跟随,冒充契丹军。 距离女真人屠杀契丹人已经过去了五六年,金國军队中又开始出现大批契丹人,因为没有契丹人,女真人的兵力根本不够用。 挞懒穿着冠冕堂皇的左丞相官服,大张旗鼓的从金国腹地通过,沿途没有敢拦他的部队。借口奉命抵御克烈人入寇,一路奔驰到了大同。 在城外才被拦下,守将认出了挞懒,问挞懒来此何故。挞懒回答,有密事不便相告,要守将下城说话。 守将是粘罕和兀术的亲信,大概知道挞懒斗争失败的事情,因此没开城门。但挞懒要他下城商谈,他看不出漏洞,也不敢不从。就安排好了城防,让人将他吊下城墙,径直走进挞懒军中。 挞懒对他说,城内契丹人密谋作乱,要他杀净契丹人。说是辽东已经杀光了这些人的家眷,事不宜迟。 将领不相信,但也想不通挞懒骗他的理由,不敢不妨。回城之后,安排人手秘密监视城内契丹人的一举一动。 同时挞懒驻兵城外,却自己要求进城,守将也不能不让他进。 挞懒进城后,联系了一些旧部。说是女真人又打算清洗契丹人,要奚族士兵做好准备。 挞懒刻意之下,消息不胫而走。 此时哪怕这些契丹人再忠心,也逼上了绝境,包围了守将府邸,要求给个说法。守将将挞懒搬出来,挞懒否认。说是守将自己想立功,刻意编造契丹人谋反的谣言,打算用契丹人的血换功劳。 守将都懵了,挞懒还说他就是带着一些契丹兵来驻防的,结果不知何故守将不让他的兵进城。 几万契丹军队在城外的消息,城里守军都知道,他们也不知其故,现在听挞懒煽动,立刻就信了挞懒的说法。 守将发怒,打算拿下挞懒,却被挞懒的奚族心腹,抢先一步将守将砍死。 此时挞懒又摆出自己女真权贵的架势,震慑住了守将的部下,告诉他们守将自己谋反,跟部下无关,让他们放下武器。 大同就这样被挞懒用一种李慢侯都不敢用的复杂套路给拿下了。 第两百一十三节 纳叛(3) 不但拿下了大同府,而且收服了一万契丹兵。 这些契丹兵名为耶律余睹旧部,实则是耶律奴哥的人马。 耶律奴哥虽然也是契丹权贵,但他跟耶律余睹投降的流程不一样,耶律余睹是被迫投降的,是契丹人的内斗,让耶律余睹没有生机,不得不投靠阿骨打偷生。 耶律奴哥在辽金战争中,主要是作为使节往来,做使节的人往往是文人,没什么勇气,是看到女真人先后攻破辽国京师后被耶律余睹招降的。 耶律余睹最核心的人马,是最早跟他一起叛逃女真人的。当时他带了“部族户三千,车五千两,畜产数万”,带着“将吏韩福奴、阿八、谢老、大师奴、萧庆、丑和尚、高佛留、蒲答、谢家奴、五哥来降”,这些将领和他的部族兵日后跟着耶律余睹东征西讨,招降了数万契丹人,当时大多都在粘罕统领的女真西路大军中。 乃至耶律余睹打算谋反的时候,“西军统军者皆契丹兵”,一度契丹人的势力比女真人还大。这让耶律余睹有能力杀光燕云、河北、河东地区的女真人“在官在军者”,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云内节度使耶律奴哥,耶律奴哥表面上表示响应,然后秘密派他妻子去密报给完颜希尹。完颜希尹有了戒备,悄悄拦截了耶律余睹派去联系燕京统军使萧高六的使者,证据确凿的情况下,粘罕这才下令杀尽燕云、河北、河东地区的契丹人。 耶律奴哥通风报信,他的人马自然逃过一劫,当耶律余睹被杀后,绝大多数契丹高官都受到了牵连,耶律奴哥几乎成了唯一的契丹权贵,其他地方的契丹人自然依附于耶律奴哥,所以他手下聚众颇多。 但这些契丹人怎么可能不担心,耶律余睹事件才过去了四五年而已,女真和契丹之间的互不信任是每个契丹人都感受得到的。 于是当挞懒制服了大同守将官邸的卫兵,然后跟一群闯进来问罪的契丹人军官一起,在大同守将官邸里搜出了一些密信,是兀术写给守将的,告诉他们已经诛杀了契丹人的家眷,让守将秘密诛杀所有契丹兵。 这时候契丹人已经没有脑子了,因为这种事女真人还真做的出来。他们还发现,兀术还让大同守将连同挞懒一起杀了,然后污挞懒带契丹人谋反,杀光金国的契丹人和挞懒部众。 这时候挞懒哭了,问契丹人怎么办。这些契丹人也知道,挞懒跟兀术斗争失败,被发配到了燕京。没想到这次竟然将挞懒跟他们一起诛杀,契丹军官说让挞懒跟他们一起反了,挞懒哭着同意了。 契丹人和奚人打开城门,城外三万大军进城,屠灭城中三千粘罕心腹猛安出身的女真军队。挞懒又告诉这些契丹人说,如今大家已经反了,除了南下投宋,没有任何生计。南下投宋,就要打下太原。契丹人请挞懒带他们南下。 挞懒留一万人守城,让他们截杀往来信使,尽发城内一万契丹,两万汉军南下太原。此时太原尚未知道大同发生的事情,在挞懒说他们是朝廷派来,打算秘密南征的部队后,太原守将比较心大,直接开城,结果被挞懒一通好杀。 一天破大同,两天奔袭太原,三天之内,太原、大同在手,南连宋国的河东路,北接长城外的白鞑靼部,西连西夏,只有东边是燕京府。此时事态渐渐泄密,挞懒也管不着了,派兵去招降燕京北面的奉圣州(张家口),截断燕京通往关外的通道。奉圣州曾经也是耶律余睹打下的,耶律余睹党羽被清洗后,这里是一些女真人把守,但人数并不多,招降不成,被强攻夺取。 女真势力在燕云地区,瞬间就只剩下燕京一座孤城。当然挞懒和李慢侯控制的,也不过是一些重镇,广大的乡村,甚至大量州县都没有占领。而是传书让这些地方投降,李慢侯没有兵力,更没有时间一一去占领。他甚至连河间、中山这样的要地,都来不及去夺取。 接连收到大同、太原失陷的消息,兀术就知道坏事了。此时顾不得慢慢围城,开始向锦州发起了强攻。他必须打通辽西走廊,将燕京跟辽东连为一体,否则燕京就真的不保了。韩常手下的两万女真、汉儿兵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旦燕京丢失,北方的平州难守,东藩就跟锦州连为一体,他将不可能攻破锦州,而且日后东藩势力,将从陆路通过辽西走廊深入辽西地区。 南宋朝廷收到消息并不比兀术晚,先是收到河东州县发来的急报,说是契丹人反了,要求内附,问朝廷纳不纳。朝廷还担心引起纠纷,产生了激烈的争论。这时候东藩的奏报才上报,说是他招降了女真权贵挞懒,大同、太原的契丹人是挞懒招降的。 东藩的奏报还包括,朝廷已经知道的他包围燕京城,这之前也引起了争议,因为女真人遣使问罪,说宋东藩轻启边衅,东藩则说是金国先打锦州,双方使者互相争持。朝廷还在商议是不是要下诏让东藩以大局为重,让河北百姓休息,不要擅自开战的时候。就有了东藩策动挞懒叛投,大同、太原内附的消息。 朝廷突然发现,好像东藩此举,彻底收复燕云了? 宋太祖遗诏,克复燕云者王,还算不算数? 他已经是郡王了,在升就得是亲王! 不过东藩并没有给自己请封,而是给另一个人请封,他奏请朝廷,请封完颜挞懒为大宋辽东节度使,封辽东郡王,镇守东京路、咸平路。 所谓节度使,也就是藩镇。大宋官职镇抚使,节度使反倒成了加衔,基本上现在每个高级将领都有,李慢侯头上就有淮阳军节度使,吴阶有奉宁、保定军二镇节度使,岳飞是清远军节度使。史书上对于加节度使很看重,认为岳飞是最年轻的建节军官,说吴阶是两镇节度使,以此争论谁的地位高。其实都没意义,没有权力,节度使就是一份很高的尊荣,多领很多俸禄,可以见宰相不拜,都是虚名。 可是挞懒非要找个头衔,他大概将此看成唐朝藩镇了。 辽东郡王,则是李慢侯给他的加码。 为什么要这样,因为挞懒在平了奉圣州之后,就不肯动手了。他已经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开始讨价还价。他说他可以让辽阳府守军归顺他,但要求大宋让他掌管辽东。别看女真人兴起于混同江(黑龙江)一带,但辽南依然比上京更加繁华。不仅仅是因为辽河平原从春秋战国时候就开始发开,也因为这里更好开发,黑龙江流域,深处内陆,天气严寒,森林密布,这都是不利因素。女真人用了二十年,不知道累死了多少奴隶,也不过开出来一些插花田而已。整个辽东地区,也就辽阳府周边能看到田连阡陌的情景。 辽东当然好,整个东北都很好,开发潜力大。但这里很重要,只要挞懒能够夺取辽河流域,意味着将女真势力拦腰斩为两半。不管他能不能拉出一半女真人来,都成功将女真人逼入黑龙江流域,再次回到生女真时代。他们之所以野蛮,不就是因为哪里的物质水平,无法支撑他们走向文明吗。现在重新回到野蛮的资源水平,李慢侯不信他们还能维持国家形态多久,恐怕坚持不了一代人,就得重新退回更节省资源的部落时代。 所以,为了让挞懒尽快进入辽东,李慢侯不惜高官厚禄,可挞懒一方面让李慢侯向他保证,另一方面还要求大宋朝廷正式册封他,这可就让李慢侯为难了。 因为朝廷跟藩镇相互猜忌,不是一部藩镇法能解决的,藩镇法充其量让朝廷拥有了跟藩镇正常合作的渠道,心里的猜忌始终存在。李慢侯的任何建议,他们都要讨论再讨论,生怕是藩镇的图谋,能不同意就不同意,生怕有利于藩镇。 但是大宋朝廷不下诏,挞懒就不动。他反叛的消息已经曝露,金国肯定会有所行动,挞懒的党羽随时都可能被兀术清洗,毕竟把挞懒排挤到燕京,就是为了清洗挞懒在辽东的党羽的。 李慢侯一边给朝廷讲明道理,告诉他们挞懒投诚的重要意义,一边派公主南下临安,通过私人关系说服皇帝,最后还劝说挞懒。 “左元帅。你此时不动,空等封赏,不智!你先夺辽阳,即便朝廷不赏,你有辽阳在手,此时不动手,兀术有了防备,你空有封赏,又有何益?” 挞懒笑道:“东藩大王,如此道理,我怎能不知?可如今,辽西有兀术大军,辽东有千里冰封,我如何去得?” 李慢侯暗叹,难怪挞懒这样的智者摆谱拖延,看起来愚蠢透顶,还以为女真人的所谓智者,也就那么回事。看来还是小瞧了他,人类在科技上一直不断攀登,但在人心算计上很早就登峰造极。 挞懒故意拖延,其实也是没办法,他以为现在根本去不了辽东。 李慢侯叹道:“左元帅难道不知,冬天也是可以去辽南的!” 第两百一十四节 纳叛(4) 挞懒善于算计人心,但对航海就真的一窍不通了,以他的经验,看到千里冰封,想当然认为此时海路不通。海路不通,陆路又在兀术手里,当然无法去辽东。 “左元帅请看!” 李慢侯拿出一副海图。 “从遥远的南海,有一股热海流往北,流到高丽海岸,从鸭绿水往西,途径辽南一角,所以南关一角是不冰封的。我们冬天也可以沿着这条海流往来辽东!” 挞懒张着嘴巴,这种事他怎么可能想的到。 叹道:“难怪高丽人多次遣使来报,说辽寇冬季进犯高丽。” 接着又疑惑:“在下前日去过登州,海面有浮冰,商船已经不通。即便辽海有热流,又如何从山东出海?” 宋朝气候比一千年后寒冷的多,乃至山东海岸线冬季都会冰封,但受到海洋暖流影响,大连那块地方依然不结冰。 李慢侯笑道:“我大宋绵延万里,别看现在你我裹着冬衣。在南方的两广,此时身着单衣也不会冷。山东往南,到了海州就不会冰封。” 挞懒只知道南方暖和,却不知道有多暖和。 不由感慨:“天下真是太大了!” 从山林里走出来的部落的世界观,自然不会大到哪里去。 李慢侯笑道:“左元帅出自山林,见过的天地不过巴掌大小。从大宋东去万里,还有一片极为辽阔之地。如今我已去过五回,你身上穿的棉衣,就是从那里得来的棉种制成。” 美洲棉的种子,李慢侯终于从墨西哥那里弄来了。从绍兴三年开始,他已经往返美洲五回,现在每年都派出十艘最大的海船,搭载两千多人,还有大量货物和补给,每次去都留下一千人,现在已经往美洲塞了四千多人了。开辟了五个据点,舰队返航之后,就让这些人继续探索美洲,往南往北,现在还没发现金矿,不过美洲土著掌握的玉米、辣椒、土豆、棉花的种子都已经弄回来了。 挞懒震惊:“万里之外,也有东藩之地?” 李慢侯道:“那是自然。我有强兵无数,凡海船相通之地,都能予取予求!你女真人,初出山林,才见过巴掌大的天地,仗着一股凶悍悍勇之气,就妄图吞天食地,当真可笑!” 挞懒赞叹:“大宋果然富有四海。可惜宋皇暗弱,可惜天下非东藩所有啊。” 李慢侯鄙视女真人眼皮子浅,还透露自己掌控海东万里之地,目的当然不是种族歧视他们,是为了震慑挞懒,让挞懒知道,即便他去了辽东,也不过有巴掌大的土地。 李慢侯玩一手震慑,挞懒立刻就还了一手挑拨,说这天下是宋皇的不是你的。 两个老狐狸对看一眼,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都是狐狸,互相玩什么心机。都知道自己的本钱,根本不需要算计。 挞懒站起来,躬身道:“如此,就请东藩大王送穷途之人回辽东吧!” 其实挞懒比谁都着急。 他身上的价值很高,一旦挞懒叛逃在女真人中传开,绝不比耶律余睹叛逃,对契丹人的影响小。 辽阳府是东京路的治所,之前控制这里的是八皇子讹鲁观。之前女真三驾马车,控制了朝政,蒲鲁虎以太师身份主政,挞懒以元帅身份掌军,讹鲁观则以宰相身份留守东京路。这三人结盟,控制了女真的朝政。去年兀术回朝,清洗了蒲鲁虎和讹鲁观,却只能将挞懒抓起来。最后调去燕京,将他远远排挤出辽东。 按说辽阳府应该是讹鲁观的地盘,挞懒跟讹鲁观结盟,在这里有他的党羽很正常,但是否真能像他说的那样,他去了守军就会开门,还不一定。 这属于有枣没枣先打一杆子,挞懒成功了,将女真势力一分为二,当然最好。即便不成功,制造一些混乱,也非常有利。 挞懒要带走两千奚兵,李慢侯也不拦着,挞懒手里没有可用之人,自然也做不好事情。同时让他有自己的势力,也更容易打消他的顾虑。 正月初,挞懒的人马从海州乘船,十日后就抵达了南关城。 挞懒没有带走在大同收降的那一万契丹军队,因为这些人不可靠。而且派他们去辽东,李慢侯也不放心。挞懒骗了他们,他们的家人都在,迟早这些契丹人是会知道的。万一女真人派耶律奴哥来招抚他们,估计他们又叛降了。 所以李慢侯将这只契丹军队远远调去了淮阳军,让耶律犊子统军,以训练之名,先稳住他们。这是一支很能打的部队,在粘罕手下出征过草原部落,打过西夏人,更打过西军,几乎打遍了周边。 李慢侯也不打算诏安他们,他手里不缺骑兵,也不缺骑兵兵员。每年依然有数以千计的辽东逃奴逃到他的地盘,燕云汉人也不断南逃,这些都是更可信的骑兵兵员。对这些契丹人的处理,李慢侯觉得还是交给耶律大石比较合适。 李慢侯用不了他们,放在身边是颗炸弹,但把他们送去西域,在耶律大石身边,那就是妥妥的腹心主力。一万多人,就意味着一万多帐部民,耶律大石随时都可能跟中亚霸主塞尔柱帝国决战,这些人应该能帮到大石。 在无法控制,也没心思去经营西域的情况下,有大石这种汉化的契丹势力控制这里,对中国其实是最好的。听说耶律大石还考过辽国的科举,有进士的文化水平,也许是传言。但大石的教育水平不低,而且在西域努力推行汉文化,至少在文化上,是宋王朝的盟友。 而且交好大石,丝绸之路也是一个财源,每年往大石哪里派几只贡使团,弄个百来万贯应该不难。 至于辽东的契丹人,李慢侯不但不敢让这些契丹人去增强他们,现在反而要提防他们,因为一旦挞懒在辽东立足,这只契丹人的动向就无法预测了。挞懒占据了辽阳府,这些契丹人会不会攻击挞懒都很让人担忧。可是很明显,现在挞懒的价值比这些契丹人更大。非要在挞懒和契丹人之间做出选择,李慢侯宁愿选择挞懒。契丹两留守经营了这么多年,取得的成绩,很可能不如挞懒一夕之间的反叛。 挞懒出海后,李慢侯就管不着了。挞懒的计划他不知道,挞懒讳莫如深,不肯透露任何情报,但李慢侯能猜到一些。挞懒肯定要先面对曷苏馆女真人,曷苏馆女真人在辽东半岛中部,有七部,胡十门的儿子钩室现在是这里的猛安都统,管着七部猛安。 由于契丹人在这里活动了很多年,打交道的一直就是曷苏馆女真,曷苏馆女真如今已经打疲了,相当消极。挞懒未必能收降他们,但假如提出借道去辽阳,不知道这些女真人会不会做个人情。挞懒在辽东经营多年,兀术才刚刚回朝不到一年,应该还无法清除挞懒在这里的影响力。 只要过了曷苏馆人的地盘,挞懒就能奔袭辽阳府,只要控制了辽阳,辽东就洞开了。如果曷苏馆人说不通,挞懒还可以绕道,走鸭绿水,从婆速路绕道,镇守这里的是完颜娄室的儿子完颜谋衍,完颜娄室已经死了,活着的时候,就不是粘罕派系,他儿子跟挞懒有关系也很正常。 至于走哪一路,挞懒没有说明,这是他的机密,他手里的本钱不多,一点都不敢浪费,李慢侯也不多问。 所以送走挞懒之后,他就完全管不上了。 也没空管,他现在纠缠于跟朝廷的博弈中。 老情人南下帮李慢侯做说客,不但没能说服赵构,反而被派回来说服李慢侯。 按照惯例,李慢侯打下土地之后,往往都会安插自己人。 尤其是重要地方,他更是愿意直接抓在手里。所以大同、太原他都想要。请奏朝廷,在这里开藩镇,李慢侯保荐他最信任的部下,跟了他十年的李忠去做这里的藩镇。 这么重要的地方,朝廷显然也想抓在手里。 “你那个藩镇法,你守不守?” “什么是我的藩镇法,那是朝廷颁布的法令!” “你就说你守不守吗?” 枕边风最好吹。 “我当然要守了。我都不守,谁还会守?指望林永,还是朝廷?” 都是一群没什么信用的货色。 “你要太原、大同干什么?哪里又没有财货,连人都没多少。” “哪里北通草原,西通西夏,在哪里我就可以招募草原士兵了。” “你手下又不缺骑兵?” “只是暂时不缺。天生的习性,草原骑兵一旦用军纪约束起来,用武器装备起来,那才是最好的骑兵!” 李慢侯一旦进入草原,大概就没有成吉思汗什么事了。 “是不是可以谈?” “当然可以谈了,朝廷想怎么谈?” “你要想要燕云,就拿藩地来换!” “啊?” 李慢侯没想到,朝廷竟然想动他。 “朝廷想要我哪块藩地?” “海州、淮阳军、沂州!” 这才是正经的,属于李慢侯的藩地,其他东藩区域,都是他靠着手段控制的,名不正言不顺。 这几块藩地,当然算不上富庶,但有一点好处,那就是生产恢复的好,人口保存的多。别看地方不大,人口加起来不比山东少。 “朝廷这是要把我往北方赶啊。先是扬州,后是海州,现在让我去燕云?” 李慢侯叹道。 “除了给你燕云地外,还封你做燕王。” 第两百一十五节 藩盟(1) “这是皇帝的主意,还是赵鼎的主意,或者是秦桧的?” 李慢侯叹道。 藩镇法规定,朝廷要削藩、移藩、撤藩,都是要跟藩镇协商的,李慢侯试图建立一个可以商讨的机制,一个藩镇合理退出的机制。 “就不能是我的主意?” 吴国公主道。 “你的主意那肯定就是皇帝的了。也许是他们一致的意思,赵鼎和秦桧谁想出这种谋略都不奇怪。如果我猜的不错,他们肯定还跟薛庆有接触,打算买下兖州吧?” “你怎么知道?” 吴国公主惊讶,朝廷跟薛庆的联络十分隐秘,没想到还是泄露了。 “换了我,也会这么做啊。这样朝廷跟我就能以鲁中南的山区为界。往南流的河流基本上都控制在朝廷手里,我就只能往北。薛庆是个唯利是图的人,什么都不图,只求财。只要钱到位,什么都能卖。虽说山东控制在我的幕府手里,可名义上这些藩地都归藩镇管。薛庆管辖兖州、齐州、青州和淄州。兖州最穷困,山地太多。如果从薛庆手里买走,大概我也不会冒着跟手下藩镇决裂的风险反对。如果真的反对,反而可能引起东藩集团内部分裂,朝廷坐收其利。” 吴国公主道:“你都猜到了,你那还跟我瞎扯。” 李慢侯道:“这种诛心的阴谋,大概就是秦桧的主意。其实还可以更大胆一些,如果他能让张荣同意撤藩,我也不会反对。这山大王做的可不好,郓州、濮州、济州多好的地方,那些山大王们在衙门里开赌房,太不像话了。” 张荣控制的,也是鲁北平原的好地方,但却不好好经营,一个个交椅们瓜分了大大小小的官职,在地方上作威作福。导致这里的老百姓不断往李慢侯控制区迁移,甚至还爆发过起义,张荣绞杀起义可不手软,杀了个尸横片野不说,还抓了许多人卖给山东的矿主。 “你不是骗我吧?要是张荣不从,朝廷强撤的话,你不会插手?” 张荣的水军很厉害,但也就是欺负女真人不会玩水战,朝廷手里现在也有能打的水师,不管是岳飞手里正经训练的水军,还是韩世忠手里能够渡海的水师,都不是张荣能够抵挡的,朝廷要撤张荣的藩镇,张荣不同意,是有能力直接消灭藩镇的。 “那我当然要插手。这是藩镇法,是保护所有藩镇的,其实也是保护朝廷的。朝廷一旦不按规矩撤藩,接下来藩镇会再次对朝廷充满不信任,朝廷就再也调不动藩镇了。” “那我回头去说说。你答应了啊,不许反悔!” 吴国公主很奇怪,她说愿意支持李慢侯当皇帝,可又会帮朝廷算计李慢侯,似乎只是在证明她自己对李慢侯有强大的影响力,或者这是她实现自身价值的一种心理需求。唐朝的公主大概也是这样施展影响力的吧。 “原则上同意了。你让朝廷派人来吧,按照正规程序。就在朝藩年会上谈。” 藩镇法中规定,每年初朝廷都要派钦差来跟藩镇谈判,谈的主要是每年藩兵军费问题,藩政、藩财问题也都可以谈,但每年都是走过场,因为每个藩镇目前都对自己掌控财政很满意,谁动都不行。 朝廷动作很快,削藩这种事,能不积极吗?谁知道公主靠皮肉吹来的枕边风,能保持多长时间的热度? 所以很快就派人来东海郡王府谈判,王府已经建好了,现在是整个东藩集团的核心,所有的命令都是从这里发出去的,每天在这里办公的幕官不下千人,看着比朝臣还多,也更忙碌。因为东藩的管理,实在是太精细了,需要处理的文牍,恐怕比整个朝廷还多。 朝廷派来了秦桧,谈还是从藩政、藩军、藩财为主要内容。 只要能削藩,朝廷是愿意做出巨大让步的,包括给钱。现在赵构越来越有钱了,晏孝广父子帮助理财,财政收入年年增长,而且没有引起太大的混乱。精简管理机构和方法后,市面反而越来越繁荣。又已经摸到了发行国债,低成本使用资金的经验,有钱了,就大方。 秦桧甚至主动提出,海藩搬迁的费用,朝廷可以补助。 李慢侯倒是没有想过从这里扣钱,他只是提了几个要求,希望可以带走愿意跟他走的藩官。李慢侯任命的藩官,绝大多数都是没有科举功名的,极个别是本身带着功名投靠李慢侯的。绝大多数官员,出自他的幕府,早先大多都是各地土豪家的子弟。现在已经正规了,随着山东各地的乡学、县学、府学重新恢复,中产家庭的孩子也可以上学读书。李慢侯可用的人才范围更广了,也就开始从学校里招募官吏。 当然也会经过考试,在山东的学校里,是要求教授算学的。在没有系统思辨哲学训练的前提下,数学是最好的逻辑训练科目,他可不想要一群整天只会空谈天人合一,却算不清楚行军百里需要多少双鞋的书生。 秦桧同意李慢侯带走那些官员,说实话,李慢侯的藩官留在朝廷收复的州县,朝廷也不能放心。李慢侯要带走他们,也不是因为无人可用,而是知道留在朝廷体制中,这些人的前途很难得到保证。之所以要求愿意跟他走的他带走,主要是考虑到一些人是本地人,可能并不想走。所以他能带走的,主要是那些很聪明,明白自己在朝廷没有前途,还有愿意为了前途放弃乡土和富庶的南方,前往贫瘠的北方发展的,有野心的官员。 李慢侯还提了一个不强求的建议,那就是希望朝廷尽量保持旧制,那些东藩机构摸索出来的商民两便的管理体系,大多数都值得保留,当然体制之争肯定存在,朝廷官员一定要改的话,李慢侯也不愿意为此跟他们作对,毕竟他要走就走的干脆一点,过于眷顾,只会加重双方的相互猜忌。 李慢侯的要求,秦桧一概答应,只要李慢侯肯走,对朝廷就是最好的。对秦桧而言,就是大功一件。自从设藩镇开始,还没有轻松撤藩的先例,他秦桧要开这个先例,而且是从最强势的东藩手里开。 秦桧三次为相,每一步走的都不容易。而且这次入相,他是跟赵鼎联合挤走吕颐浩。当赵鼎负责和谈成功后,秦桧就一步步恢复官职,因为他是和谈的代表人物,只要朝廷和谈成功,不管谁谈的,都证明他当初的建议是正确的,那么他因为主和而失去的官职,朝廷就得还给他,更何况赵构还需要他来平衡其他派系呢。赵鼎虽然接受和谈,那是大势所趋,但赵鼎却并不是一个主和派。 而且赵鼎有张浚这样的盟友,总能他在朝主政,张浚在外掌军,很让皇帝不放心。 于是秦桧再次得到机会,并跟赵鼎一起,成功排挤了吕颐浩,吕颐浩还是死在了搜刮地方上,在扬州借了债券后,吕颐浩果然没打算守信,第二年的地方财税他自己就征收了,并没有拿出来偿还债务,这导致吕颐浩都督府的信用破产,再也借不到钱了。 由于这笔债是扬州水火钱作保,事实上相当于印刷粮票敛财,上千万水火钱到期后,涌入市场造成粮票暴跌,江北货币体系险些崩溃。而且连带的许多替吕颐浩募集债券的商人破产,他们集体上告,吕颐浩的政敌们就靠这些事情,将吕颐浩给告倒。连续跌在一坑尿水里淹死,只能说吕颐浩太傲慢,太轻视经济系统的力量,太过于滥用权力了。 斗倒吕颐浩之后,秦桧和赵鼎并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赵鼎依然坚持想要北伐。割让河北三镇,让赵鼎背负了很大的污名,这是他的心结。可是秦桧却反对,理由是收复河间三镇势必引发战争,朝廷已经经不起无休止的战争了。秦桧依然支持和谈,认为应该靠和谈,逐步将失地恢复,并从金国接回三圣和两后(赵构的生母和原配)。 结果最近赵鼎气势陡涨,因为随着挞懒被东藩招降,河北三镇顷刻而下。并不是李慢侯逐一收复的,而是朝廷官兵收复。岳飞收复了中山府、韩世忠收复了河间府。 和谈成功后,金兵从京西撤出,岳飞部北上,驻扎洛阳,跟在开封的韩世忠部,成为坚守黄河的中坚。岳飞已经是河东路宣抚副使,正使是张浚,并不亲临前线,因此地方上,其实是岳飞说了算,他是招抚使兼营田大使,可以收编义兵,圈地屯田。 岳飞坐镇洛阳,派兵北上河东,招抚义军,连结河朔,实力增长很快。岳飞这种人,给他空间的话,他的能量是很大的。通过屯田,回易,招抚义军,他的部队规模很快从六万多人扩大到了十二万,新增了五万多九死一生的河北义军,都是自然淘汰下来的好汉。经过岳飞的严格训练,战斗力很强。 岳飞坐镇河东,其实是冲着太原去的,赵鼎和张浚打算机会成熟,立刻收复河北三镇。 韩世忠部继续坐镇开封,同样是北进河北西路,诏安、消灭女真人撤走后混乱社会秩序下滋生的流寇和义兵。兵力扩张也很快,而且比岳飞还多,高达十五万人。 岳飞的目标一直是北上收复太原,而韩世忠的任务则是收复中山府和河间府,双方都有明确的战斗目标,连韩世忠一度消沉的精神都开始恢复。 没人想到最后出现了意外,挞懒这种女真顶级权贵竟然叛逃,而且招降了太原和大同。岳飞部留着收复太原的军队没有了用武之地,所以赵鼎第一时间派他收复中山府,担心又被东藩抢了先机,占了土地后又要求朝廷封藩镇。韩世忠则重兵开进距离东藩边境很近的河间府,要争取在东藩主力在燕云的时候,拿下这里。甚至做好了跟东藩冲突的准备,冲突当然没有。反倒是有一顿酒肉,得知岳飞和韩世忠来,李慢侯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宴,邀请他们聚会。 第两百一十六节 藩盟(2) 跟李慢侯谈妥之后,双方签字画押,东海藩同意易地,将海州、淮阳军、沂州三地移镇到燕云十六州,以三地换燕云。 至于封燕王的承诺,没有写出来,但秦桧再三保证。 白纸黑字落地,秦桧立刻跑去找张荣沟通去了,他要在李慢侯反悔干涉之前,尽快跟张荣达成撤藩协议,不愿意撤也行,可以移镇,给一个更好的地方,比如江南某地,只要将张荣的地盘收回,朝廷就能在东藩腹地建立一块前进基地,面对东藩,就会有进可攻退可守的优势。 张荣并不难对付,只要愿意撤藩、移藩,秦桧有的是办法。张荣这几年过的,其实也不顺遂。往上,被李慢侯的威风压的喘不过气,坐守四州之地,面对东藩集团,根本没有抗衡的能力,但双方矛盾却不可能没有,每每都要张荣忍气吞声,生怕东藩吞了他;往下,一群群结拜的交椅,几乎将他架空了,他也知道这些山大王闹得不像样,可梁山好汉就是这样的群体,用义气凝聚在一起,却要去分享利益,结果上下闹得也不痛快,还不能说,一说就是不讲义气。 地方上闹得乌烟瘴气,张荣看在眼里,也脸上没光。旁边就是红红火火的东藩,治下百姓老往那边跑,张荣试图拦阻,结果东藩还不允许,说是老百姓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但都去他哪里了,谁给张荣交税啊? 因此张荣既想远离东藩,又想远离他这些交椅兄弟。秦桧很大方,高官厚禄,真金白银,富庶藩地,都任张荣选。 愿意撤藩,朝廷封他郡王,世袭罔替,与国同休,年俸十万贯,荫三子为官。愿意移镇,江南、蜀地,他可任选两州。 结果张荣都想要,既想要江南、四川的富贵州县,又想要郡王尊位,高官厚禄,说实话,他的藩地,每年都榨不出十万贯来。 最后一番讨价还价,秦桧忍痛接受了给张荣一个州,又给十万贯年俸,还给封郡王的条件。 秦桧还很热情的帮张荣挑选藩地,四川最富的,莫过于成都府,但成都府是不能给的,建议张荣在成都府周边的彭州、简州选一个;江南的话,天子脚下当然最好,临安府以北的湖州是最好的地方。 可是张荣竟然不想往天子脚下凑,他不是文官,江南、四川对他来说,没有特别的安全感。秦桧是拿文官的观念看问题,现在文人当官都愿意在江南和四川,科举放榜,下放地方的时候,凡是被派到这些地方的官员,都会请客。现在前往河北、河东和陕西的官员,甚至都被看做是流放了。 张荣知道自己以前太不干净,感觉到了天子脚下,不自在。四川太远,而且平地太少,他可不想去种梯田。他问江北能不能选,江北离山东还近一些。 江北当然能选了,秦桧巴不得张荣选一个江北的州呢,让藩镇过江或者入蜀,他是要背很大政治风险的,但在江北,就没那么敏感了,江北早就藩镇林立,也不差张荣一个。 于是问张荣想选哪里,想要更多平地的话,庐州、无为军都好,巢湖平原南北。和州也不错,沿江平原,靠着长江还能做些生意,朝廷现在放的很开。 选来选取,张荣看上了真州。真扬一体,江南不是扬州就是真州,虽然现在的真州无法跟扬州比,但依然是一个富庶之地,是朝廷在江北最大的茶叶榷场。 秦桧沉默了片刻,就答应了。如果张荣要扬州,那当然是不能给的,扬州现在已经是朝廷控制江北的中枢,开设了一个维扬府,将朝廷控制的泗州、楚州、真州、扬州、承州(高邮),都归维扬府管辖,地位跟建康府、成都府这些大府相当。 但是真州的话,未必不能给,虽然真州也很富庶,但这里的富庶,更多是建立在朝廷在这里开设茶叶榷场,茶叶专卖的基础上。如今私茶泛滥,榷场已经一年不如一年,废榷的声音很大。一旦没有了榷场,光靠沿江的港口,真州不可能不被扬州挤垮。 于是秦桧略微思考,就答应了下来。甚至想要要如何对抗政敌的攻讦,他将会选择支持废榷场,换取晏孝广势力的支持。就从真州开始,废除江南、江北各地的榷场,改革税制,以坐代榷。 地选好了封号也就有了,真州这地方,建制屡屡变化,唐朝时叫扬子县,五代改为迎銮镇,宋代乾德二年改迎銮镇为建安军,距今二十多年前的大中祥符六年改为真州,赐名仪真郡。因此张荣的封号就是仪真郡王。 秦桧心里暗想,水匪就是水匪,也不想想,东边是朝廷重镇扬州,北边是江藩滁濠藩,不入四川,不下江南,这地方是他待稳的地方? 不过他只负责移镇,可不负责移后服务,张荣将来被江藩吞了也好,被朝廷撤了也罢,跟他都没半文钱关系,反正他的功劳到手了。 秦桧跟张荣谈判的时候,李慢侯跟东藩集团的藩镇们也在谈。 朝廷秘密接触薛庆,给他敲响了一个警钟,虽然他通过幕府控制了这些藩镇,但名义上还是镇抚使掌权,没有一套法理依据,光靠人为控制,迟早是要出问题的。他打算把目前形成的现状,通过法律确立起来。 “我们跟朝廷之间呢,有《藩镇条法》,但我们自己之间,却没有一个确定关系的法条相互约束。请大家来呢,就是谈一谈这个问题。” “有什么谈的,我们都听郡王的!” 薛庆首先表态,他有些心虚,私下里将兖州高价卖给了朝廷,都没跟李慢侯打招呼。这事他难办啊,朝廷承诺给他五个儿子一人一个同进士出身,赐封五品官。他的长子已经考了两次科举,都考不上。他禁不住老妻的枕边风,加上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折腾。 再说了,进士出身也让他心动,他才不管是不是同进士还是真进士,考的还是赏的,都能光耀门楣,关键是,他比来比去,发现还是当官靠谱。家业他已经攒下了巨万,可是害怕败家子啊,他留在高邮一带的那些老弟兄,不少家竟然都败了,这才几年啊,他们当初圈的可是成千上万亩的水田,说败就败了。谁知道他死了,他家会不会出个败家子。当了官,就稳当了。不但有俸禄,还有职田,最不济还能免税,诡寄几家地主,吃租子也饿不死。 由于擅自卖了兖州,哪怕那就是朝廷封给他的,他有一万个理由说服自己卖给朝廷,可做了之后,又出现一万个理由让他心虚。 李慢侯接过话:“谈还是要谈的。我不是要削你们的权。权力不一定是好东西,有时候也能害死人。我们现在还算年轻,等交到下一代手里,谁知道会怎么样呢?朝廷肯定是会削藩的,唐朝为了削藩,跟藩镇打生打死。我们的朝廷,不可能不动手。” 牛仲叹道:“王爷你说吧,怎么办。我老牛能有今天,知足了。” 牛仲年级已经大了,今年刚过五十,常年征战,身体已经不太好了。他来李慢侯帐下的时候,就是一个老兵,打了一辈子仗也没打出名头。甚至连媳妇都没娶到手,都做好了打光棍绝后的准备,结果时来运转,跟着李慢侯是一步登天。如今也能穿着三品官的朝服,见了宰相也不用低头,还求什么? 求财,李慢侯先后给他们这些人圈了不下十万亩的土地,大多数还是在扬州、海州时候圈的,每年的租子有多少,牛仲自己都数不过来。 求名,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兵,脸都不要,要什么名。 求色,牛仲刚发达的时候,担心自己会绝后,但凡有机会就娶媳妇。在扬州的时候,就有七房妻妾,当时还靠军饷活着,几乎是能养几个女人,就娶几个女人,那时候好啊,到处都是难民,卖儿卖女的人家,那时候娶媳妇算是济贫。到后来,牛仲发现,他的钱多的已经不需要为养不起媳妇发愁了,娶媳妇开始注重起质量来。从海州开始,他又先后买了十几个新罗婢,听话乖巧,身子骨软。就是现在他自己不争气,越来越折腾不动了。 牛仲现在已经渐渐退居二线,也不带兵,就负责练兵,很少去前线。已经立不了功,也没什么上进心。就图一个安乐,还有给子孙留下富贵。如今什么富贵,能比跟着李慢侯更大?他只恨他儿子长的慢,不能在李慢侯帐下立功。 薛庆、牛仲这两个老资格的东藩都表态了,后来被李慢侯一手扶上马的单穿就更不用说,他是失藩之人,重新投靠李慢侯,来的时候就说清楚了,他就挂个名,有个富贵,可以带兵立功,实权从一开始就不在他手上。 就差姜滑和范温两个,一个在锦州打仗,一个在曷懒甸劫掠,都不在山东。 就算两个人在,估计也提不出什么新的建议,指望这些人有民主协商思想,还是算了。 李慢侯就给他们考虑周到了:“大家在一块,不外乎为了名利财色,爱好功名的,文能理政武能开边。大家伙都是粗人,也不懂治民。所以我出了一个条子,我们藩镇治民,也该讲吏治。也要考试招揽人才。” 单穿道:“那不跟现在一样吗?” 李慢侯点头:“是一样啊。现在大家伙是在摸索,出个条目,就有个依据。以后就照这么办,谁都不能乱来,我也不能乱来。” 第两百一十七节 藩盟(3) 单穿点点头:“那不跟军规一样?” 李慢侯笑道:“一样,也不一样。条子我写好了,你们拿回去,给幕僚看看。有意见随时提。等姜滑、范温回来。我们在定!” 各家其实意见都不大,就是一份盟约,各藩镇签字,授命建立一个共同的机构,叫做东藩府。其实就是一个小朝廷,各家藩镇的藩官,都由东藩府派遣,东藩司负责科举、征税、调拨、征兵、练兵等所有军政、民政。 各家藩镇的职务,也都由东藩府来安排,比如牛仲为东藩府总练兵使,下辖练马兵使、练步兵使,以及大量属官,组成一个练兵司;练兵司可不光练新兵,一旦停战,前线军队后移修整,也归练兵司管。前线军官,反而是一个临时差遣。 练兵司的设置,一方面是为了保证战和期间军队的战斗力;另一方面也起到了削弱前线军官兵权的作用,他们领令出征,回令还军。军队都是东藩府的军队,不是谁家的私兵。 李慢侯不知道,他这种藩镇同盟性质的条约,后来会吸引其他藩镇加入。甚至最后也被朝廷模仿,成为藩镇自保和朝廷削藩的最主要方式之一。 此时李慢侯只是想着,让各藩拧成一股绳,别真的起内讧。人都有弱点,秦桧这种人的强项就是算计人心,他总能找到藩镇们的弱点一一下手挑拨离间,最终让藩镇集团起内讧。 李慢侯给条目起的名字是《东藩盟约》。 其中除了明确组建统一的机构东藩府之外,还保证各家的利益,规定在各家藩地内,给各家保留十万亩藩田,不征税,但不能变卖,由藩府统一管理,招租养藩,租子统一拨付给藩镇家族的族长。各藩还可以拥有私兵,兵额一千,东藩府负责发放军饷,但军官可以由藩镇任命,有些类似公主府的护军。各藩镇在朝廷里领取的俸禄,东藩府不管,东藩府另有一份俸禄,数额不得比朝廷的官俸低。 不用想,这样的盟约传出去后,朝廷言官必然大肆弹劾,认为东海藩这是肆意侵吞其他藩镇,甚至有人要求朝廷废除东海藩。 秦桧这时候拿回去了移镇东海藩的谈判成果,才压下了这些激烈的声音,因为他们看到,这一移藩,等于收回了东海藩控制的上百万人口,占整个东藩人口的三分之一。而燕云十六州残破的,有没有三十万人都很难说。 当然也有不理智的言官弹劾,说燕云之地是祖宗之地,太祖太宗一直想要收复,如今却交到藩镇手中,对不起祖宗云云。这样的言官,赵构直接就给免了,永不叙用。赵构说,藩镇也是朝廷的藩镇,宗族之地封给藩镇,就如同在朝廷手中一样。 这些风波只是插曲,李慢侯答应了移藩,但现在还无法成行,因为燕京还在别人手里呢。 他不打算跟韩常在燕京死战,燕京也不值得拿人命换。那座城里几乎只有军人,两万女真、汉儿军和他们的家属,总计四五万人。真正的老百姓,除了一些随军的工匠外,没有其他。 因为这里不但屡经战火,女真人的统治也很残暴。 粘罕坐镇燕云,征发无度。虽然粘罕的统治非常稳固,可并不意味着社会安定。粘罕统治的稳定,靠的是强大的军队和严酷的法度。 女真人崛起于山林,法律规矩都很简单,但也易行。严重的罪行,杀人剽窃,规定用锤子剖其脑而至之死,家人为奴。亲人可以给赎身。除了这种杀人罪之外,其他则是轻罪用柳条鞭打,重罪罚财物。 粘罕用这些刑罚来对付那些地方官,让他们征发民夫,征收财物。县令馈饷失期,鞭一百。对女真人来说,这是理所应当的,他们的皇帝动公库买酒,都还要被粘罕打呢,更何况小小的县令、知州。但这对那些文官出身的辽宋官僚却难以接受,他们早都习惯了刑不上大夫的原则。因此文官们被粘罕抽打了,往往羞耻的不敢出门。 在这种刑罚威慑之下,粘罕手下的官僚机构,虽然完整程度还比不上宋辽两国,但效率却大大提高。官府效率如果是为了建设,那当然好,如果用来搜刮,破坏性也非常恐怖。 征发最惨的一次,正是耶律余睹谋反之前,奉命北伐耶律大石,让他进攻可敦城。那可是几千里外的漠北,给了耶律余睹一万女真兵,一万汉兵,为了保证这些士兵的给养,全都是征发燕云签军,结果这次进入大漠,没找到耶律大石,民夫却死了无数,“车牛十无一二得还”。 这造成了燕云地去数以万计的青壮消耗。耶律余睹谋反之后,女真人又大肆屠杀军中的契丹汉儿,又有数万青壮被杀。之后清洗郭药师等燕云辽臣,引起巨大叛乱。 其他还有征发签军南征的,强行掳掠人口的,整体迁移到辽东的。给这里的民众带来了巨大的灾难,造反却又打不过女真人。于是人口凋敝的厉害,女真人灭辽之前,燕云十六州生活着三百九十万汉人,现在恐怕只有二三十万了。 即便人口殷实,这里的条件也不如南方,跟海州、淮阳军根本没法比。土地贫瘠,山地众多,本就是亏本的边地,任何朝廷控制这里,都要投入资金整饬边务,很难从这里收取税收的。 所以秦桧做了一笔好买卖,用淮海易燕云,这样的好事,赵构怎么能不高兴。 更何况战略上,也让朝廷拥有了对东藩集团的优势,以前东藩从淮海南下,一马平川,如今却要先跨过鲁中南山地。 单单是东藩跑去燕云,迁移数千里这种来自心理的安全感,就足以让赵构支持秦桧的任何主张。似乎东藩一旦北迁,压在赵构心头的巨大阴影,就能释放一样。 如今朝廷几乎收复了女真人南侵以来的所有失地,可赵构迟迟不肯迁都。赵鼎已经屡次催促朝廷迁都开封,也有人提出迁都长安的。都很有道理,赵鼎认为,朝廷不还京,就无法牢牢掌控中原。有人说,朝廷还都开封,不如迁都长安,开封一马平川,若又有敌骑奔袭,无险可守。现在能奔袭开封的,已经不是女真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东藩更加危险。 但是不还都根本说不过去,赵构为了拉拢南迁北人的心,一直声称临安只是行在,并不是都城,一直声称要北伐中原迎回二圣,这是他统治的法理基础,可现在开封收回了,连燕云都收复了,他又有什么理由不还都? 还都要面对东藩的威胁,不还都统治的法理不足,除非他彻底撕下伪装,也不提什么临安行在了,就把杭州当汴州,直接定临安为新的东京。 但是迁都,赵构真的不想。开封已经残破成狐狸坵墟,黄河决口,周边人口凋敝,都是黄泛区,显然很长时间,甚至终其一生都不可能恢复,赵构可不想回这种地方,而且那是他的伤心地。自幼母亲不得宠,他也毫无存在感,在哪里会勾起他的自卑心。 临安却是一个蒸蒸日上,日渐红火的地方,还是他一手兴盛起来的,他怎么舍得离开这里。 不止赵构不想走,一些既得利益者也不想走。张俊在江南圈了一百多万亩地,一年收租六十多万斛,他怎么舍得离开这个温柔乡。 以前还都是一种政治正确,往往都是喊的声音很大,不可能实现,因为都城在敌人手里呢。现在还都成了现实,很多人反而不喊了。可总有忠正君子要喊,要还都开封,要迎回三圣。 还是秦桧有办法,让开封府尹负责治理黄河。让泛滥的黄河水重归故道,为还都做准备。秦桧还很恶心的表示,这种为还都做准备的工作,非常重要,必须有大员负责,于是把张浚给弄到哪里去了。还给了一个很高的位子,两京留守,还都大使。 张浚的权力看似变大了,连吕颐浩的位子都接过来了。可是权力大了,责任也大了,资源却没变大。洛阳还算好,虽然也人口凋敝,地方残破,但有恢复的基础,开封以北是大片的黄泛区,根本无法收拾。 另外,以前吕颐浩留守开封,开大都督府,是为了负责节制北伐的韩世忠部,为韩世忠部筹措粮草。张浚在洛阳,也是一样的作用。现在接过了吕颐浩的摊子,张浚就要同时为岳飞和韩世忠部提供粮草,整个河北残破,只能靠两京筹措。 但张浚变不出钱来,现在还要他治河,本来支应军队粮草就已经捉襟见肘。吕颐浩为此把自己又玩的下了台,张浚现在能怎么办?理论上他就是最合适的人选,他这个人又有些没有自知之明,喜欢抓权力,喜欢揽责任,这么大的事情,好像除了他张浚,天下人谁都做不了一样。哪怕赵鼎反对,他也愿意接受。 结果就是焦头烂额。一方面,吕颐浩留下的烂摊子太烂,不烂吕颐浩不至于不还债务,可又因为吕颐浩不还钱,导致开封留守已经信用破产,如今再没人肯借钱给他。张浚的信用还不错,所以才能在洛阳支持,因为他可以不时去四川发一点债券应急。他以为他接过了吕颐浩的烂摊子,就可以继续借债度日,只还利息,寅吃卯粮。结果是,他也借不到钱。扬州人已经彻底对朝廷官员失去信心,相信他的四川商人又没有能力消化治河这样的巨额资金。 韩世忠的军饷也是一个烂摊子,韩部兵马号称三十万,在册的是二十万,可实际上有没有十五万都很可疑。而且马兵数量过大,竟然高达十万,确实很能安朝廷的心,因为东藩也有十万骑兵。但骑兵的军饷是步兵的两倍,消耗是步兵的六倍,把步兵登记成马兵,就能吃掉巨额空饷。 所以张浚想查韩世忠的账,而韩世忠的军队就哗变,闹得张浚险些倒台,反而是秦桧力保他,因为这是一个巨大的烂摊子,秦桧是不可能让自己人去接手的,以免牵连了自己。 这时候东藩府找上门来,听说朝廷要治河,打算跟张浚合作,商讨联合治河的办法。 第两百一十八节 辽王(1) 跟张浚商讨联合治河,只是一个小插曲,简单的公务合作,朝廷和藩镇之间,又没有隔着万里关山,因此是会发生摩擦,也必须要合作的。 藩镇境内州郡和朝廷下辖州郡之间文牒往来,是非诚常见的,朝廷要治河,这刚好影响到东藩境内。黄河现在是三股流向,一支南流,夺泗水、古汴河水道和梁山泊往南流,一支东流[笔趣阁.biqusa.info],经过梁山泊注入济水,一支北流,正好是东藩和朝廷河北西路之间的界河。 黄河无论怎么治理,都不可能绕开东藩,也必然会影响东藩。 尤其是张浚治河,打算收南下河水,灌入山东。这会不会引起山东黄河泛滥,很让人担心。 不让黄河水南下,这是正确的选择,因为淮河本来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平缓的流域,位于黄河和长江之间,水清河浅,几千年来很少泛滥,早就了江淮千里沃野。黄河夺淮,这才几年工夫,就已经淤积了很多,汴河故道甚至已经无法通航。江淮地区出现大量湖泊,淮河无法入海,水患不断。 一旦导黄河水归故道,不管是从山东入海,还是从河北入海,都能让淮南地区重新变成千里沃野。 如果让一千年后的淮河流域人民来选,他们肯定是不惜一切代价要将黄河归流的,因为那样两淮就是堪比江南的富庶之地。南通人能想象曾经他们的区位优势比上海还好吗?因为他们的腹地,比苏杭一点都不差。但一千年后他们已经没有了机会,哪怕有无数现代机械,但一千年的黄河淤积,已经不是人力能够改变的自然状态,只能默认淮河人长江,经常泛滥的现状。而且丢失的区位优势,也已经不可能找回来了。时代变迁,农业已经无法催生发达的城市,上海的固有优势已经无可动摇。 但现在的宋人却有机会,李慢侯当然愿意支持。 相比淮河入山东,李慢侯更希望黄河北流,至少这省去了以后南水北调。山东并不是一个特别缺水的地方,历代黄河入山东往往是制造灾害,而不是带去福利。 于是听说朝廷要治河,李慢侯就安排去跟朝廷的治河大臣张浚商谈,李慢侯觉得朝廷治河还算是真心的,让张浚这种负责,还比较可靠。此人虽然办事有些刚过易折,但治河这种艰苦的工作,很快就需要他拿出榨干四川老乡的那种狠辣,一般人还真干不了这个事儿。让秦桧去干?看一眼几百里的黄泛区,可能转身就走了,根本治不了! 李慢侯自己可管不过来这种事,他转眼就北上了。他都快燕王了,可燕京还在韩常手里控制着,燕云十六州中,他掌握的还不到一半。只控制了几个要到,燕京北边出燕山的险要奉圣州、大同、太原,这些地方都是奔袭得手,真要打过去,没有挞懒这种变数,那真的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要死多少人了。 但奔袭过去,就相当于孤军深入,随时都可能被女真人攻来。所以李慢侯现在需要尽快打通跟这几个地方的联系,其他十几州,来不及一一控制。只攻险要,其他州县将来能招抚就招抚,招抚不了在围困吧。 还好去年冬天冷的早,春却也暖得早,竟然早早就开始化冻,不久就能用桑干河水道运输了。这样就能一路支应大同。 还要拿下燕京东部的蓟州(渔阳),堵住女真人可能从辽东经营州救援的可能。还要防止女真人调阴山游牧的白鞑靼入关。 总之挞懒叛逃的红利要安稳的吃下肚,李慢侯得全力驱动东藩集团工作到春天,任何疏忽都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损失。 打服白鞑靼部如今为时过早,只能笼络,让耶律犊子挑选大量草原人喜欢的礼物,比如大量铁器和丝绸等物,去出使白鞑靼部。告诉他们大同已经归宋了,要跟他们通商,跟他们和睦相处。 白鞑靼部来源驳杂,跟沙陀人有关系,带有中亚血统,元代划入色目人,跟草原蒙古人不是一个支系,因此金代一直跟着女真人混,帮助女真人抵御草原民族入侵,还在阴山修建了城墙,城墙女真语称为汪古,于是白鞑靼人被蒙古人叫做汪古部。 以后肯定是要打一架的,因为这种部落,你不打他一顿,他可能误会你好欺负,想抢你一把。如果笼络不住,那就只能放进来打一顿了,虽然不是时候,诱惑他们深入,还是很容易暴打这些没有铠甲的草原部落的。 李慢侯就坐镇燕山大营,应付任何可能的变化。 他手里兵力不少,围困燕京已经换成了四万步兵,有一万骑兵策应,以五围一,应该不会让韩常跑掉,毕竟他手里一半兵力是步兵。 用步兵围城,解放了大量机动兵力,李慢侯的骑兵可以大量去其他地方活动,招降地方州县,抢占要道。 这次没有征发民夫,而是将后勤主要承包给了商人,李慢侯信用好,货到付款,从不赊欠。而且山东已经通行小平银,大小跟小平钱一样,重量也一样,用目前技术条件下最纯的纯银,铸造精美,价值极高。 小平钱的重量是有标准的,并不是乱盖的。从汉朝开始铸造五铢钱开始,基本上就形成了标准,所以哪怕是汉代的古钱,拿到市面上依然可以流通。汉代的铜钱叫五铢钱,五铢钱的重量,非常有农业民族的特点,用谷物计量。将十个黍粒作为一叅,二十四叅为一铢,五铢钱指的就是重量为五铢的铜钱。 到了唐代废除了五铢钱,改筑通宝钱,开元通宝也被看成是古代铜钱的范本。通宝钱一枚重两铢四叅,十枚刚好重一两。 铜的密度其实没有银高,铜大概是9,银则是11,相差不是很大。但铜钱从来不是纯铜制作,而是加入了铅锡等辅料,为什么要加这些,一方面是因为假如铅锡的铜,其实是青铜,青铜古代作为礼器,非常神圣,因此用青铜铸钱,就带有神圣性,所以私熔铜钱是死罪。实际上上古人铸造青铜是无奈的选择,技术条件限制,加入铅可以大大降低熔融温度,不加铅的话,商周时期的技术条件,可能融化不了铜;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铅的廉价,铅产量大,价格低,加入铅很容易拉低铸造铜钱的成本。而这个技术,被宋人用到了极致,在不影响铜钱硬度和质量的情况下,将铜的比例降到最低,铅的比例提到最高,一枚铜钱含铜量往往只有六成多。这是最优的比例了,多一分铅则铜钱变软发黑,质量不好。 铅的密度是比银更大的,由于大量的铅提高了铜钱的整体密度,因此李慢侯铸造的最纯的纯银钱,重量和大小上都跟小平钱一致。 但银价极高,一两银子就值十贯铜钱到十五贯铜钱,一两银子刚好十枚小平银钱,因此一枚银币,最少也相当于一贯铜钱,这可是一千个铜钱,重大六斤半。所以大中额交易,才需要使用到小平银,可用来计价已经很常见。 李慢侯没有携带金银,可是他手里有银票。这些银票跟粮票不同,粮票是承诺在扬州兑换足额粮食,因此在扬州商业辐射到的地方很坚挺,越远就信用越低,可银票通行东藩所有州县,东藩府设专门机构,无限制兑换银票,将银票价值跟白银锚死。因此银票在各地值钱与否,只跟白银在该地价格相关,跟距离、运费无关,成为东藩境内最坚挺的货币。可惜由于太值钱,最小单位也价值二三十个铜钱,小额买卖中,必不可少的还要用到粮票、盐票。 军队交易,用银票却十分方便,大量山东人赶着牛羊送到燕京,领取银票后回山东。甚至还能从本地人手里换取粮食,很奇怪,牛羊要从山东运输,粮食反而在本地采购。 现象很离奇,但道理很简单。肉食热量更高,牛羊可以自己走,节约了大量运力。在天气化冻之前,李慢侯都打算尽量让军队吃肉,节约运力。燕京本地虽然残破,但也造成了人少地多的现象,因此只要是维持生产的土地,地主往往有大量吃不完的存粮。他们还不接受银票,李慢侯可以给他们现银。 当然,本地牛羊也可以买。燕京地区,被契丹人统治了两百多年,胡化很深,当地不管是汉人还是契丹人,养牛养羊都很擅长,数量也很大。不过依然不可能满足四万大军的日常消耗,不然也不用从山东运输了。 这种现象也只持续了一个月,到了二月初,黄河上就开来大量船队,经北流黄河构成的北运河体系,最后从桑干河逆流而上抵达燕京城下,源源不断的粮草进入了李慢侯的军营。二月中旬,界河(海河)上开进了大量大船,大海也化冻了,海漕供应上了。 这时候李慢侯知道,这场仗算是打赢了,尽管燕京城还在敌人手里,但城里人已经可以看做是死人。 士兵一直在加固防线,最开始是挖沟,浅浅的壕沟封住城内的敌人,化冻之后,开始筑墙。修筑长围,围死这座名城。 运输供给得到保障,不仅仅意味着战斗力的增强,也意味着李慢侯能动用的力量更大,现在他可以全线出击了。去年骑兵几乎没起到大作用,最大的问题就是不敢频繁动用骑兵,马匹的消耗实在是太惊人了。他空有十万骑兵,却不敢动用,因为一匹马消耗等于五个人,而一个骑兵又配三马的话,十万骑兵的消耗相当于一百多万人,打死他也不可能在冰天雪地里为一百多万人陆运粮草。 但现在化冻了,通过北运河、海漕,粮草补给相当于没有上限,上限只在于钱够不够。山东农业已经恢复的差不多,虽然人口才恢复到两百万人,不及过去的一半,但大量使用牲畜耕作,以前的熟田得到复垦,效率大大提高。粮食产量基本恢复,但吃粮的人不到一半,当然就有大量富余可以变成商品粮,往南方大量倾销。主要市场在两淮,江南粮食也富余。 甚至因为山东变成粮食出口地,全国粮价都被压下来了,渐渐的开始接近一贯钱一石。南宋时期普遍两三贯一石的粮价魔咒,竟然就此破去。 光是山东的余粮就足以供应李慢侯的军粮消耗,更何况河北也在恢复,人更少,地更多,以前这里可是一个人口超过千万的大农业区,现在人口可能还不足百万,十不余一,余粮因此更多。 至少在李慢侯的控制区,是不管旧主能不能回来,允许土豪先圈种,保证在收割季前,土地都是他们的。因此复垦荒田的积极性很高,而且李慢侯手下大量伤残军人,退役军官,都分配到了大量土地,他们都在演变成土豪。为农业注入了军事化管理,恢复效率更快。 有河北、山东的海运河运保证,围燕京城,围他个十年八年都不是问题。 第两百一十九节 辽王(2) 二月底,辽海化冻,给李慢侯带来了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另一个则是噩耗! “姜滑战死了?!” 这个结果是李慢侯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姜滑手里的兵力充足,在锦州囤积的粮草也足够,就是冲着勾引女真人攻城,然后大量杀伤他们的目的去的,结果女真人真的攻城来了,姜滑竟然被打死了。 姜滑算是李慢侯手里最能打的将领,从流寇中脱颖而出,青出于蓝,反而盖过了老上级花马刘,先花马刘一步开镇。 他能带骑兵,能带步兵,连水兵战术都学会了,是李慢侯帐下难得的全才,竟然就这么牺牲了。 不过军人死于沙场,死得其所,难过归难过,还是能接受的,赵立这样的猛将都能被打死,更何况其他人。 “兀术是怎么打破城墙的?” “在城外设伏,姜镇府是出城时被打了埋伏!” 信使回答。 “姜滑为什么要出城?” “他们构筑了长围,从长围后抛射火弹,引燃了粮草,扑救不及。最后城里缺粮,姜镇府带兵突围,打算去来州,结果中伏。” 死于意外!管仓库的官吏是专业的,没做好放火工作,是失职? “逃出来多少人?” “不到一千!” 这样的意外,已经算是天命了。 “仓吏逃出来没有?如果逃出来了,查一查原因,如果是人为失职,该斩就斩了!” 李慢侯估计失职的可能性很高,农耕民族拥有悠久的仓储经验,仓储甚至有法律条款规定流程,认真照做,防火防盗是基础,敌人抛射一些火弹就能烧光粮草,简直是笑话! “查明后通报全军。” 锦州失陷很可惜,少了一条通往辽河上游的道路,只要来州还在手,辽西走廊就没有控制在兀术手上,他就不能从哪里南下。 “姜滑的儿子今年多大了?如果愿意,让他妻子带到齐州,跟我儿子一起养着。姜滑死了,死于战场,他儿子就是新任镇抚使。朝廷不认,东藩府认!” 机宜文字小吏快速记下李慢侯的一条条命令,然后会分类交给有司执行。 好消息在坏消息之前,但姜滑战死的消息,将好消息带来的好心情冲的有些无色。 这反而让李慢侯更能平静的思考问题。 挞懒确实没有走南关契丹人控制区,而是走了鸭绿水,走婆速路迂回辽阳府。而且还卷走了婆速路的军队,显然这里的守将是他的党羽,或者是他杀了守将,收服了其他人。 带着奚人和婆速路女真人奔袭辽阳,挞懒在二月初就控制了辽阳。但紧接着却跟契丹人打了起来,兀术平乱的军队还没开到,南关的契丹人就杀到了。离奇的是,契丹人还裹挟着曷苏馆女真人一起杀来。 原来曷苏馆女真归附了契丹人,他们的首领宣称,他远祖有三人,一人入高丽,一人入大辽,一人留故土,大辽对他家先祖不薄,封他们为太尉,让他们守辽土。 这就是一墙头草,谁来了声称他们祖上跟谁近,民族成分他们自己都未必能说清楚。总之他们投靠了契丹人,契丹人给曷苏馆首领封太尉,依旧让他领曷苏馆七部女真。难怪辽国时候他们混得开,女真人时候他们还是混得开,这是有套路的。 曷苏馆女真人人数不多,只出了三千兵马,契丹人几乎全民皆兵,耶律破金出兵五千,总计八千兵马攻击辽阳。但挞懒手里的兵力,却有一万多,两千奚兵,三千婆速路女真,还有一万辽阳守军。在这种情况下,挞懒反而抽兵北上,调了一万辽阳守军出城,跟他北上咸平府。只留两千奚兵和三千婆速路人守城。 到底是挞懒技高一筹,让一千辽阳府守军去扣城,说是辽阳府遭到辽寇袭击,请咸平府出兵救援。咸平府不知是计,如果挞懒出现在这里,可能他们都知道挞懒叛逃,不会开城,但来的是临近的辽阳府守将,他们同处辽河流域,需要守望相助,毕竟宋寇、流寇入寇,不止一次洗劫过咸平府境内。 结果咸平府守将被辽阳守将突袭,直接控制住,这时候挞懒才现身,对他们进行游说。同时城外九千大军开来,恩威并施。挞懒曾经在辽东地区威望极高,守军大多跟他有旧,挞懒口才又好。都知道他为大金国立下赫赫战功,结果却被小皇帝清洗。挞懒还声称,小皇帝皇位不正,破坏了太祖定下的兄弟相继规矩,才导致幼主登基,权臣当政的恶果。如今的兀术,就是这样的强权。 咸平府守军在挞懒反兀术不反女真的忽悠下,选择向挞懒效忠,打算时机合适,就要挥军北上清君侧。但现在并不合适,因为辽寇真的入境了。 挞懒带着咸平府、辽阳府主力两万人,跟耶律破金一番厮杀,耶律破金被打的大败,险些战死沙场。而投降他的曷苏馆女真,则对他发起了背后袭击,不知道是挞懒的安排,还是这些墙头草临时倒戈,总之让耶律破金陷入了绝境,最后带着不到千人逃出重围,返回南关城。 挞懒也没有追击,似乎辽东地区的女真人,已经习惯了这些契丹人,杀不光,赶不走,默认了他们居住合厮罕地区的现状。 之后挞懒以辽阳府和咸平府守军的名义,向周边的州县、猛安、谋克们发出集结命令,大量女真猛安谋克,带着本猛安、谋克的壮丁赶赴辽阳城。这时候挞懒才现身,对这些猛安谋克一通忽悠,手里最终收集到了三万大军,几乎是以辽阳为中心的整个辽东的女真兵力。 接着挞懒就在辽阳城秣马厉兵,训练士卒,武装阿里喜。打算跟随时可能出现的兀术决战,同时向宋国发出求援的国书。 但之前挞懒坚持的册封,反而没有了。这让李慢侯觉得,这头狡猾的狐狸,可能一开始就把求册封当成迷惑宋人的烟雾弹,他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让宋国册封他,因为一旦接受宋人的册封,他就没有合理性去拉拢女真部族了。 挞懒势力发展很快,一方面是他在女真人中影响力确实巨大,另一方面是有大量女真人对兀术不服。 曷懒甸女真迅速投靠挞懒。因为他们是兀术执政后的最大受害者,他们被抛弃了。兀术执政后,他们就再也得不到上京的援助。曷懒甸女真,本就是女真人中的边缘部落,归顺完颜部很晚。在完颜部和高丽人争夺曷懒甸的统治权的时候,他们夹在中间,被高丽人偷袭,杀了很多人。光是俘虏就高达数千,这些人后来都被还了回来,可在女真兴起灭辽之时,他们的元气也没有恢复。 跟着阿骨打混,是曷懒甸女真最美妙的时候,俘获了大量契丹人、渤海人奴隶,后来攻宋,更是吹气球一样膨胀。好日子来得快,去的也快。宋人突然就从海路杀过来了,攻占了他们的城池。 曷懒甸人其实并不需要城池,高丽人在这里筑城前,这里根本没有城池,他们都住在山上,游猎为生。春天山上打猎,夏天海边捕鱼,居无定所。高丽人在这里筑了九城,他们才有了城池。平时猛安用来驻兵,控制周边,大多数女真人还是习惯于居住在寨子里,用奴隶开辟出了大量插花田,半农半亩半渔猎。 可是宋人不断跟他们厮杀,他们攻不破宋人的城池,亦如他们当年攻不破高丽人的城池一样。这些高丽人筑的城,大多都在水边,一到春夏,宋人的战船就出现在河上,摆开却月阵扫荡女真人。 很快契丹人也来了,他们抢夺了女真人的牧场,在这里放牧,到处偷袭抓捕曷懒甸女真去做矿奴。再后来,大量东藩补奴队也来了,他们更可恶,狡猾奸诈,让曷懒甸女真人即便打猎的时候,都无法分散行动。 这些都大大影响了曷懒甸女真人的生存,曾经跟着完颜部掠夺回来的金银没了,抢回来的契丹、渤海、汉人奴隶没了,他们躲到了山上,还是不断被抓走,无法种地,无法放牧,打猎都不安全。就靠着完颜部通过崇山峻岭送来的少量补给坚持,可这补给说断就断了,这不是要曷懒甸女真人的命吗? 于是开始有曷懒甸女真人逃亡,主要是逃往高丽,去谋生。因此当挞懒使者联系他们,要求他们反兀术的时候,他们没有任何犹豫。在挞懒告诉他们,可以跟宋人和谈,并在他们使者的见证下,宋人官员保证曷懒甸女真人以后不会再受到攻击,曷懒甸女真向挞懒派出了三千战士。 这是曷懒甸女真人里全部的男丁,其中有一千人还不到十四岁,还有几百人已经头发戴白。他们这是把生存希望都放在挞懒身上了,也可能是实在养不活部民,打发这些男丁出来找食,吃挞懒喝挞懒这个大户来了。 曷懒甸女真之后,曷懒甸以北的苏滨路女真也投靠了他。这里是完颜氏旁支为部长,石土门和其弟迪古乃为猛安,曾经跟高丽人在曷懒甸打过仗,之后就被完颜部安置在这里,管理这里的女真人,地理位置在海参崴以北,石土门后人管苏滨水一带女真猛安谋克户、迪古乃管耶懒水一带女真猛安谋克户,两部合为一个万户。同样不满兀术放弃曷懒甸,同时他们也遭到补奴队的袭掠,而上京不救援他们,最近还有了饥荒,日子难过。 由于他们不是宋人主要打击目标,也过于靠北,冬季还冰冻,太平洋暖流都化不开,因此他们保存了大量习性原始的壮丁,全部拉出来能组建一万人的大军。 但他们没有曷懒甸人绝望,苏滨路一个万户府同样只出三千人,但各个都是壮年战士,由百战名将迪古乃亲帅,赶往辽阳府跟挞懒汇合。 就在小股小股边境女真人的投附下,挞懒手里的兵力越来越雄壮,已经达到四万,向宋国求援的援军没到,宋庭的册封却来了,果真册封他为辽东节度使,辽东郡王。当挞懒在山东缠着宋庭册封他的时候,南宋朝廷惧怕女真人,不敢册封。等挞懒已经控制辽东平原,册封却来了。 可是挞懒却当众烧毁了册封的表文,驱赶了宋国使者。当众表示,他是大金国的丞相,他起兵的目的,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清君侧,宋国哪怕给他一个亲王,他也不喜欢,何况只是一个郡王。 一番表演,更是赢得了投附的女真人的心。 只是一只叫嚣着要清君侧的挞懒,却一直不去北伐上京,就窝在辽阳练兵。 第两百二十节 辽王(3) “这个挞懒有意思。求封得封了,却侮辱宋使。朝廷也有意思,要我讨伐挞懒?” 关于挞懒的行为,变得越来越怪异。 “讨伐倒不必了。挞懒说可以通贡。” 也就是可以做生意了。朝贡贸易已经中断了一年多,损失巨大啊。而且一些贡使还被女真人扣押着,该派使者去把他们救出来了,希望女真人没有杀他们。 东藩名义下的贡使,成分复杂,绝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是买许可,自行贸易的。东藩提供组织,导航的服务,但不保证他们的安全,他们的贸易跟战和无关。 因此这种贸易风险巨大,很有可能正做生意呢,两国开战了,贡使就被扣了。但只要做成一单,拉一船货物去辽东,收益就是巨大的。因为女真人不缺金银,货物紧缺。抢了太多金银,境内通货膨胀的厉害。以粮食计算,上京会宁府的物价是临安府的五倍多。这还是他们自己吃不过来的粮食,他们自己无法生产的丝绸、布匹和瓷器,更是临安的五十倍以上,由于航线已经是非常成熟的航线,海船是最好的海船,又主要沿着海岸行船,因此航行的风险很低,主要风险就是治政风险。 幸好这几年女真人打的败仗越多,就越讲道理,很少杀使者。 “挞懒这是要干什么啊?不去打兀术,反而声称要先平辽寇,再清君侧!” 消息不断传回,李慢侯对挞懒的行为有些失控。 没想到弄来弄去,挞懒跟自己在辽东安插的契丹人势力对上了。 不过他一想,很快就理解挞懒的意图。辽东这里的人最恨的,其实就是契丹人,都不算世仇了,简直是家家都跟劫掠的契丹人有仇,当年趁着女真精锐出战,契丹人纵掠辽阳府,几乎没留下一座完好的谋克寨子,家家都有亲人死于契丹人之手,而且很多人是一家就剩自己一个。如今娶了亲,生了子,重新建立了谋克寨子,但仇恨是不可能忘记的。倒是对宋人的仇恨渐渐淡了,一方面是因为宋人已经强大到不敢去恨,另一方面他们重建的家庭中,绝大多数都是娶了宋人女子,不是他们抢回来的,就是上京赏赐下来的宋女。他们的下一代,都是半个宋人,还恨什么恨。但对契丹人的世仇加上现恨,已经让辽南女真人将南关契丹人当成最大的敌人。 此时挞懒说要先灭辽寇,很能赢得辽南女真的心。 挞懒一边要打契丹人,一边还向自己求援,要求通贡。到底是政治手段,还是现实需求呢? 许多女真人其实已经很厌战了,抢了太多金银,但抢的越多,就越不值钱,自家土地上的产出就越没有价值。只有宋人贡船贡市能让他们的金钱变现,得到大量必需品和消费品,因此重开贡市,能让中下层女真人得到实惠。 同时还能迷惑宋人,让宋人觉得挞懒很虚弱,根本不值得去打,不扶持可能就要垮了。 面对这种局面,李慢侯很矛盾。支持挞懒吧,收益很大,只要挞懒割据辽阳,女真人就分裂了,即便挞懒不跟兀术开战,女真人的力量也大大削弱了,比契丹两留守十年之功还要见效。 可支持挞懒风险又很大,因为挞懒是一个危险人物,他主和,不代表他弱。在女真人的丛林法则中,弱者是活不下去的。挞懒的举动表明,他可以跟宋人合作,但绝对不肯做一个傀儡。 支持契丹人吧,万一把挞懒打垮了,兀术重新一统女真,又是一个威胁。尤其兀术刚刚击败李慢侯手下大将姜滑,设伏歼灭了李慢侯手下一万多精锐,损失惨重,威胁巨大。可是支持契丹人风险小,因为契丹人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可能脱离控制,只能依靠宋国支持,才能在辽东一隅立足,起到牵制女真的作用。 “有限的支持契丹人。让他们活着!” 李慢侯最后下定决心。支持契丹人是稳赚不赔的买卖,那肯定要做。但又不能打垮挞懒,毕竟收益巨大。 “挞懒要是攻旅顺府,我们就救援契丹人。契丹人要是出兵征辽阳,他们就不参与!” “王爷。这是为什么?听闻契丹新败,挞懒聚众数万,远超契丹人。万一契丹被灭。我们这些年的投入不就白费了?” 宋人对女真人的新恨,早就压倒了对契丹人的旧仇,尤其是东藩境内,反女真情绪浓烈,因为东藩境内不禁消息传播,太多人知道被俘到女真境内的公主、王妃下场凄惨。凡是读书人,听到这些消息,无不升起浓烈的耻辱感情,赵氏是国族,这就是国仇。最重要的,还有家恨。山东、河北一带,谁家没有家人、亲属、朋友死于女真人的屠刀之下,谁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亲人在辽东给女真人当奴隶。 至于南宋境内,严禁任何女真境内的消息传播,赵构知道他的王妃在金国,知道他五个女儿尚未成年就被折磨致死,但他可以忍受这种屈辱,还把屈辱掩盖起来,好像屈辱不存在一样。大肆抓捕那些传播耻辱消息的人,借口是造谣诽谤皇族,处以极刑。还声称,三圣在金国受到优待。 “白费?不会的!契丹人已经活了这么多年,他们已经适应了。只要躲在南关,他们就能活的很好。只是也证明耶律破金和萧灭女真不是合格的统帅,不然他们可以做的更好。他们改不了冲动的性格,就不可能成大事。但他们会活着,你知道草原上有一种獒犬。他们是牧人养的,养的太多,很多就流浪到草原上成了野狗,成群结队的,经常围捕孤狼。它们越来越多,孤狼、豹子越来越少。你知道原因吗?” 李慢侯问自己的机宜文字官员,这是一个年轻的少年,很聪明,字写的很好,喜欢问问题。李慢侯也喜欢为他们答疑解惑,许多幕僚就是这样成长起来,成为重要官员的。 “王爷,让我猜猜。我想,是因为这些獒犬,可以偷吃牧人的食物,又可以去跟野狼争食。冬天他们就躲到牧人家附近,踅摸食物。夏天就去草原上捕猎,所以他们活的好。” “很好。” 李慢侯赞叹,这真的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今年才十七岁。是李清照推荐来的族亲,是他弟弟[文学馆.wxguan.info]家的孩子。 “李睿。你记住,这叫做补贴效应。獒犬不但可以偷吃牧人的食物,善良的牧人还以为他们是看门狗,甚至会主动喂食他们。但他们养不熟,一有机会就去草原上围猎。他们进可攻退可守,迟早会成为草原上新的霸主。” 李慢侯讲的故事,并不是编造出来的。在青藏高原上,由于曾经全国出现过藏獒热,导致牧民们大量养藏獒,许多杂交的品种不纯的藏獒被繁殖出来。可是后来藏獒热退烧,一只纯种藏獒再也卖不出动辄百万的天价,于是大量藏獒被遗弃了。他们游荡在青藏高原的城市边缘,在人类附近寻找食物,也出没在草原上,成群结队跟野兽争夺草场和猎物。这些野生獒犬的出现,几乎造成了雪豹等珍稀野生动物的灭绝。许多探险者在喜马拉雅山里拍摄到獒犬群围攻雪豹的画面,引起过轰动。 这种类似的情况,发生在许多被人类驯化后重新野化的动物身上,让他们可以一边从人类身上得到食物津贴,一方面可以跟野生动物争夺,优势越来越明显。这种效应被命名为人类津贴效应。 李慢侯不愿意将契丹人比作獒犬,但道理相似。契丹人不断接受补贴,退守可以得到东藩支持,出击可以打击女真,是他们活下来的最重要原因,多次濒临绝境都是李慢侯援助下度过的危机。 类似还有一些草原部落,因为靠近汉人领地,可以通过贸易得到利益,逐渐强大起来,反而席卷更边远的同族,最后灭亡汉人政权。契丹人其实就是这样起家的,相比于漠北游牧部落,在辽河上游游牧的契丹人,南下就是汉人的燕云地区,通过跟漠北民族进行转口贸易,他们可以得到巨额利益。更何况跟汉人沟通,他们还能最快得到最新技术,让他们始终比漠北民族拥有技术优势。 后来的满洲人的先祖,建州女真之所以一统女真诸部,征服东海女真、野人女真,也是因为靠近汉人政权,努尔哈赤的部族始终比其他同族更加壮大。这种壮大,在大多数时候,是野性所无法弥补的优势。因此他们可以经常去抓捕野人女真补充兵员,因为他们有精良的铠甲,而野人女真尽管更强壮,却连铁器都没有,用着骨箭完全伤不了努尔哈赤的八旗兵。 还有一个令人遗憾的补贴,则是人口补贴。这些最靠近汉人的部落,在汉人政权强盛的时候,他们从汉人文明中得到最先进的技术,管理的方法,在汉人衰弱的时候,他们可以劫掠汉人边境,掳掠人口。比边缘部落更加容易壮大自身。契丹造反多次,多次被唐人打的接近灭族,妇女老人都被屠杀,可只要躲回草原深处修养一段时间,立刻就又壮大了。 “王爷我记住了。我觉得这个道理,还可以用到漠北草原上。” “没错。你虽然年纪不大,却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孩子。如果你想去历练历练,我可以派你去大同。白鞑靼人桀骜难治,但被女真人打击过,又被漠北的克烈部打击的很惨,你可以拿白鞑靼人练练手!” 李睿眼睛中闪过炽烈的光芒。 “卑职谢王爷栽培。我什么时候去?” 李慢侯想了想:“已经开春了,收拾一下,收拾好了就去吧。让李忠看着办,现在我们有力气收拾一下这些草原人了!” 第两百二十一节 辽王(4) “李慢侯。你什么意思?” 刚刚送走李睿,问罪的人就来了。 “赵轻卿。果然是你出的馊主意!” 吴国公主一来,李慢侯就知道,让他出击辽东,打击挞懒是吴国公主的意思。 朝廷在挞懒哪里伤了脸面,想要扳回来,却够不着,其实也不敢。就想让李慢侯去意思一下,打赢了是朝廷的脸面,打输了,削弱的是东藩的实力。 “知道是我的意思,你为什么不答应。” “你什么时候爱上给你男人挖坑了?” 李慢侯知道,这八成是想在别人面前证明自己影响力的毛病犯了,她越来越像一个唐朝公主了。 “你去打击一下跋扈的挞懒,为什么不行?” “挞懒是我扶上位的,是有大功的。没有挞懒,燕云十六州现在大宋想都不要想。河间、中山这些重镇,朝廷敢去碰吗?” 挞懒叛逃,给女真人带去的,是崩溃性的后果,就像耶律余睹叛逃金国,让阿骨打立刻就有了灭辽的机会。后来耶律余睹又反叛女真人,让南宋小朝廷可以大举北伐,一举收复河南之地。这种机会是偶然的,比金子都宝贵,抓住了,能逆转兴亡,抓不住,就活该灭亡。 “你说的有道理,可朝廷的脸面不能不顾吧?” “朝廷什么时候要过脸?赵构的五个女儿死的那么惨,他怎么不想着找兀术要回脸面。挞懒打了使者,烧了册表,他就知道要脸了?” “可是靖康之难毕竟已经过去了,如今大宋国势日盛,挞懒公开羞辱国使,如果不加以责罚,国威何在?” “国威不在这虚无的脸面上。在敢于用热血洗刷耻辱的勇气上,在敢于拿刀对抗强敌的血性上。一个国家既没有勇气,又没有血性,怎么有脸说国威?” “那我总要脸啊!” “你一个破鞋要什么脸?” 李慢侯让公主有些下不来台。脸腾地就红了,羞耻感烧起来。 李慢侯见状,赶在她发飙之前,一把抱在怀里。 “好了。我跟你说笑呢,你是破鞋,我是烂汉,天生一对。只是你这真是馊主意。是你自己想的,还是谁跟你说了什么?” 紧紧搂着,恨不能揉进怀里,这才让火山喷发边缘的公主没有爆发。 “我自己想的。” “没人跟你说什么?” “我听人说,丞相赵鼎感叹,如此国耻,非英雄难雪!” 李慢侯大概猜到真相了,公主听到英雄才能为国雪耻,于是希望李慢侯去当这个英雄。接着自己找皇帝提建议,皇帝以为公主跟李慢侯沟通好了,或者有把握能让李慢侯出兵,所以才有了这样的诏书,同时让公主信里鼓动一下。 没想到最后没成,公主觉得自己丢了脸,戳破了她在朝廷中“很有能量”的假象。 吴国公主也明白了,她被人算计了,利用了她心气高的弱点,勾动她心里的骄傲。 “赵鼎也算计起了人心?” 李慢侯皱眉。 赵鼎有算计人心的能力,这毋庸置疑,但赵鼎相对秦桧是有操守的,算计一个公主,虽然没品格。但赵鼎连太监群体也算计,算计公主也能理解,只是李慢侯有另外的担忧。 “亏赵鼎还是一国宰相!” “你还是别回去了。我听了一些消息,临安可能有些古怪。” 赵鼎开始玩阴谋诡计,一定程度上意味着他的处境不妙。为什么要让李慢侯打击挞懒,真为了国威?赵鼎那种人在乎这个? 当初兀术从临安退走,吕颐浩建议皇帝打出亲征的旗号张声势,哪怕只是虚张,赵鼎都反对,一定要确定兀术过江之后,才让皇帝打出亲征旗号。他会为了脸面,让李慢侯去打击挞懒? 唯一的原因只能是出于打击秦桧的目的,秦桧是挞懒的同盟,敌对国家之间的同盟。秦桧和挞懒试图让两国和睦,最后的结果都不太好。挞懒因为被搜出了跟秦桧私通的信件,遭到诛杀,秦桧被史书骂了一千年。 李慢侯倒不认为秦桧主和有什么错,政见这东西,没有对错,哪怕坚持认为投降是民族融合,都没有问题。每个人都可以有不同的思想,表达自己的思想并没有错。甚至主和往往更需要勇气,主和的人一定是理性的。后世两个大国打个贸易战,最后签订一个条约,双方政要都要被骂。因为骂人的人,往往出于感性,任何的妥协让步他们都无法接受,因为利益是有限的,感性倾向于独占,理性则要求人们学会妥协和合作。 秦桧跟金国签订的第一份和议条约,算不上卖国,至少争取回了被金国占领的陕西和河南土地,以国力去打,当时收不回来,从谈判桌上争取到了国力无法得到的利益,这算是一份不错的协议。 秦桧错在杀岳飞,岳飞不是不能杀,史上有多少功臣被屠戮,权力无情,死于权力倾轧的功臣多了,卷入这种权力的斗争中,就应该做好这种准备。可岳飞死的方式不对,莫须有不应该是杀死岳飞的理由。 为岳飞鸣冤的,反对和议的文人,自然以此来攻击秦桧,让秦桧臭名冤枉,无法翻身。 “你是说秦相和赵相之争?” 吴国公主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之所以被算计,只是因为关心则乱,她认为她的男人是一个英雄,她也认为她的男人会听她的,她有这种心结,就会被人算计,但她能看清跟她无关的纷乱的世界。 “赵鼎怕是要完蛋了。他一个主战派,燕云都收复了,怎么还内斗?” 这让李慢侯有些不理解,如果说赵鼎和秦桧之争,是主战、主和两条政治路线之争,自然是势不两立,可现在大局已定,赵鼎对草原和森林又不感兴趣,收回祖宗之地,就功德圆满了,不知道为什么还要争斗。 宋人真是有病,压制武将成绵羊,文官却极为好斗,而且喜内斗。现在已经成为纯粹的权力斗争,跟理念、政见没什么关系,完全是派系之争。就好像赵鼎和吕颐浩之间,明明都主战,也能斗个你死我活。 “应该是为了陕西的战事。” “吴阶兄弟收拾不了刘豫?” 女真人撤出陕西,吴阶的对手,就只有刘豫集团。刘豫现在还占据着华州到潼关一线,北边跟西夏人接壤的地方,都控制在刘豫手里。但京兆府已经被吴阶收复,岳飞又攻占了河东路,可以从潼关夹击刘豫,刘豫已经躺进了棺材,怎么还能为刘豫起内斗。 “可不死收拾不了吗。赵相希望招降刘豫,秦相坚持剿灭刘豫。” 秦桧变得主战?赵鼎变得主和? 事情就是这么的诡异,但逻辑却极其清晰。 “哎。还是为了藩镇的问题,吴阶兄弟这是在跟朝廷博弈。赵鼎不想让藩镇做大,所以要诏安刘豫。秦桧这时候强硬,因为刘豫已经翻不了身。无非是让藩镇多拿一点,朝廷少拿一点的问题。这回赵鼎怕是要完!” 李慢侯叹道。 “为何?” “秦桧、赵鼎都是心思聪颖之人,所不同者,秦桧更愿意附和皇帝,赵鼎有自己的操守。算是一个正经的文官。刘豫把你家祖坟都挖了,皇帝能容得了刘豫?赵鼎诏安刘豫,当然对朝廷有利。刘豫不管怎么安置,都不会让吴阶兄弟得利。或者让刘豫也成为藩镇,留在陕西制衡吴阶。或者让刘豫成为文官,吴阶兄弟不能扩藩。这都有利于朝廷,却不利于皇帝!” 赵构怎么敢原谅刘豫这个挖了历代赵氏皇帝祖坟的叛臣,本来威望就不足,他之前的三个皇帝还活着,文臣武将动辄嚷嚷要迎回三圣,未必文臣们都这么执拗,可能也有敲打赵构的意图。告诉赵构,他的地位并不稳,不要胡来。 北宋建立的政治架构,是皇权、台谏和文官之间三足鼎立,皇帝在文官和言官之间搞平衡,言官监督文官和皇帝。一直到王安石变法之前,这一套制度都运行良好,没有出现太大的昏君,也没有太大的奸臣,王安石变法打乱了政治规则。由于司马光等绝大多数文官都反对变法,王安石这种变法者往往拥有不顾一切的强硬性格,在变法之前,王安石已经是名闻天下的能臣,一直在地方上做官,坚持不入朝堂,因为他要变法,皇帝要让他入朝,就要答应让他变法,知道宋神宗登基,才将王安石调入朝中。 变法者往往也是标新立异者,注定是孤臣,所以愿意跟随王安石的,很多都是政治投机分子,只因为跟王安石变法能够快速上位,不需要死守规矩,一步一步攀爬。这些渴望一步登天的人,迅速聚集在王安石周边。他们没什么原则,都跟蔡京一样,无条件向皇权退让,不会坚持自己的原则和操守。王安石一死,当政的就成了这些人。宋徽宗刚刚继位的时候,还比较谨慎,把自己当王爷时的一些荒唐爱好都压抑起来,甚至还要装出一副简朴的样子,否则就可能被台谏批评。 结果蔡京上位,宋徽宗拿出自己的玉盏玉侐等用具让蔡京看,说“朕此器久已,只怕人言,故未曾将用。”蔡京回奏:“事苟当于理,多言不足畏也。陛下当享太平之奉,区区玉器,又何畏哉?” 皇帝不敢用奢侈品,蔡京鼓励说人言不用担心,鼓励皇帝享太平。后来更是一味奉承,让宋徽宗搞丰亨豫大,在蔡京的纵容和鼓励下,宋徽宗胆子越来越大,最后要收尽天下奇石,花石纲搞的方腊起义。同时也无所畏惧,想用什么人,就用什么人。有蔡京这样的奸臣附和,台谏已经完全起不到监督作用,因为台谏本身也是宰相和皇帝任命的,一旦皇帝和宰相联手,台谏就只能变成一群马屁精。 第两百二十二节 矛盾(1) 现在秦桧就在重走蔡京的道路。好在赵构比他爹靠谱的多。赵构非常务实,宋徽宗当皇帝的时候,至少有三次地方官府上奏说黄河水变清了,宋徽宗就在三个州县立碑。海晏河清是出圣人明君的征兆,但肯定是文官编造的故事,黄河水有可能变清,但绝对不可能在某一个州县河段单独变清,这不符合逻辑。但宋徽宗立刻派人去树碑立传,褒奖当地官员。 赵构当了皇帝,也会遇到这种事情。刘光世给他献祥瑞,说是淮北的干枯麦秸突然长了麦穗。赵构回复说“岁丰人不乏食,朝得贤辅佐,军有十万铁骑,乃可为瑞,此外不足信。” 赵构认为人民丰足,国有良臣,兵强马壮才算是祥瑞,其他都不是。这种理性,让那些试图用蔡京手段蛊惑皇帝的奸人打消了念头。秦桧是奸臣,但秦桧有政绩。靠的不是阿谀奉承,满足皇帝的私慾,而是帮助皇帝实现和平的愿望,维护皇帝的权威。 秦桧不是一个可以像寇准那样制衡,甚至胁迫皇帝的强臣,用秦桧对皇帝有利,但未必对朝廷有利。 “你既然明白,为什么不帮赵鼎?” 赵鼎虽然制衡皇权,但他是文官代表,制衡皇权,才有士大夫发挥的空间。因此他名声很好,就好像司马光反对变法,名声好一样。一个人名声好坏,不在于他代表的思想先进还是落后,往往在于他们所在的那个群体是否掌握话语权。一个名闻天下的文人,往往都有节操有抱负,都认为文官不应完全依附皇权。 “我帮赵鼎,卷入恶心的党争里,有什么好处?” 在那些忠直文官笔下,李慢侯是一个臭不可闻的人,现在在江南名声比秦桧更臭。 “赵相一倒,岂不是秦相大权独揽?” “想得美。你那个精明的弟弟能让秦桧专权?” 赵构未必比秦桧精明,但他是皇帝,天然拥有绝对的优势,只要不是太差劲,就能轻易将臣子玩弄于鼓掌之间。就像慈禧太后能轻易玩弄李鸿章、曾国藩这样的人物一样,不是慈禧比他们更厉害,而是慈禧的优势太大,而且不是太蠢,虽然没有大智慧,但有小聪明,就足够压制这些一流权臣。 “那随你吧。我回去了。” 吴国公主说道。 李慢侯听得出她的失落。她是一个要脸的人,李慢侯一句破鞋的玩笑,已经刺痛她了。她的极端表现,也是受不了污秽名声刺激。她做不到洒脱,她跟李慢侯的私情天下皆知,李慢侯名声臭,她被骂的更狠。所以她更渴望李慢侯像一个英雄一样洗刷污名。 “你还要回去?” 李慢侯一直希望她留在北方,跟江南不一样,在北方,李慢侯的名声非常好。在北方,哪怕作为情妇,公主也能受到尊敬。 “当然要回去。” 公主很坚决。 李慢侯叹道:“那我就按你的意思,敲打敲打挞懒。他也确实有些膨胀!” 公主意外:“你又改变主意了?” 李慢侯道:“你要留在北方,自然就没有那么多是非,我就不用管挞懒,他张扬跋扈肯定有他的理由。挞懒是聪明人,不会无缘无故得罪大宋朝廷。你既然要回去,我肯定得做给南方那些人看看。” 公主哼道:“就为了我的脸面,我可是破鞋!” 李慢侯笑道:“那可不。你是破鞋,那也是我的破鞋!” 公主拍打李慢侯:“你这头可恶的野兽!” 李慢侯道:“其实也不是为了你的脸面,相比你的脸,我更在乎你的安全!” 公主来了北方,如果一点作用没有,她以后也就不会被人太重视。她已经卷入了是非,又不肯脱离是非,李慢侯要保全她,就只能不断证明她的价值。以免有些人误判,将公主列为可以牺牲的筹码。 公主哼道:“脸都没了。安危有什么重要?” 李慢侯道:“那不一样。天下人骂你,我不在乎。但我不能容许任何人伤你一根毛发!天王老子都不行!” 公主彻底不生气了:“你就会哄人。你打算怎么办?” “大张旗鼓,讨伐不臣!” “你不会打死他吧?” “怎么可能,挞懒权倾朝野那么多年,什么风浪没见过。他敢挑衅大宋朝廷,肯定就有办法应对。无论我怎么做,他都有准备。” “合演一出戏?” “那是自然!” “可这样就能帮到赵鼎?” 吴国公主不知道这样的演戏有什么用。 李慢侯道:“赵鼎想办法诱你做事,当然不会以为你真能让我杀了挞懒。只要我做做样子,就能达到赵鼎的目的。赵鼎可能只是在离间秦桧和挞懒,毕竟让我出兵是朝廷诏命,是三省草诏,皇帝用印的。你只是一颗棋子,一边让你蛊惑我,一边让你牵扯我。恐怕赵鼎知道秦桧跟挞懒又有什么合谋,此时需要打破两人的互信。” “这么复杂?” 吴国公主感慨,都说女人心思细腻,但这些男人之间的算计,竟然可怕到这种地步。赵鼎算计,让李慢侯去讨伐挞懒,最后竟可能是赵鼎、挞懒和李慢侯三人默契下的一场表演! 李慢侯道:“只是我猜的。也有可能赵鼎就是为了国威,至少他鼓动朝臣们提出来,皇帝不能反对,否则就是不顾国家威仪。脸可以私下不要,朝堂上谁都不敢公开承认自己不要脸。真出现这么一个人,那就无敌了!” 李慢侯也懒得猜秦桧和挞懒有什么密谋,更懒得猜赵鼎破坏这种密谋的目的,只要不影响他的核心利益,他能退一步就退一步。这核心利益中,也包括他的情人。 之后几天里,吴国公主一直留在燕京大营,亲眼看着李慢侯一封封命令发出去。 真的是大张旗鼓,让所有战船在登州集结,摆开声势讨伐挞懒。 李慢侯已经拥有一千艘海船,并不是目前最大的海船,除了少数旗舰之外,大多是两千石的小型海船,因为最便宜,可又不是图便宜,因为造价都很高,用的都是上好的材料,最严格的工序,每艘造价至少是同样的民船的两倍,每艘都接近一万贯的造价,而最便宜的同型号民船,两三千贯甚至都能造出来。 造的坚固,是因为要用作战船,造的小,是因为不用远航。这些船除了作战外,也用来做贸易。主要做内贸,近海、长江上都能跑,从建康运来景德镇白瓷,从明州运来龙泉窑的瓷,一船一船的贩运到登州、胶州,然后在这里拍卖,海商大量采购,朝高丽、日本贩卖。 因为主要做内贸,并不需要太大的船型,而且经常要兼顾作战,所以造大海船太浪费资源。尽管只是兼职,但海贸每年依然能给李慢侯带来巨大的利益,因为他做的,并不是普通生意,而是军队中盛行的回易贸易,有很大的免税额度和特权。朝廷给的额度是一千万贯,李慢侯的舰队,每年的盈利恰好也就在一千万贯左右,可以说盈利基本上就是免税。 一些特权,让军队回易贸易在跟民间商业的竞争中,占尽便宜。所以李慢侯也不敢过于投入,否则对民间贸易的冲击太大。所以他只能做内贸,将内地的货物运输到山东,间接支持海商转手。一方面不打击海贸,另一方面丰富山东一带的货物种类,毕竟很多商品,普通商人其实也很难插手其中,比如瓷器、茶叶这种官方控制比较严的产业。 由于李慢侯的舰队参与贸易,才让山东可以大量出口瓷器。虽然南宋朝廷也支持瓷器出口,但最优质的瓷器,往往都是专供。不仅官窑生产的瓷器很难流入市场,优秀的民窑产品甚至都很难自由买卖。 先是官窑,将最优秀的工匠集中起来,私人窑口一旦出现名匠,立刻就会被朝廷雇佣,收入肯定不会比做私营买卖高,但地位却能提高,因为朝廷会给官身,所以优秀工匠也乐于接受官窑征召。官窑除了烧造宫廷用瓷之外,还需要生产官用瓷器,宫廷用瓷往往有落款,官用瓷器往往是用来赏赐官员和功臣,区别是没有落款。优秀的民窑,则必须接受官府的定烧,这些不是官员私用,而是官府公用,不但不会给合理的价格,而且还有监管让民窑用最好的窑口和最好的用料来做,算是一种变相的盘剥。 权力圈占了最好的瓷器资源,导致流入市场的最多只能是二流货色。东藩府的介入,才让大量民间工匠,得以大量烧纸一流的外销瓷和内贸瓷。因为东藩府动用了大量权力,一方面是向朝廷交涉,争取到藩镇向南方民窑甚至官窑定烧一定数量瓷器的权力,另一方面,还利用公主、权贵的身份,向民窑下单。并派藩官前去监造,名为监造,实为保护。为的是避免当地官府介入,争夺优质资源。让工匠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烧造优质的瓷器。 第两百二十三节 矛盾(2) 东藩给的价钱合理,这些一流的瓷器,从来不缺买主。工匠可以获取丰厚的盈利,因此给东藩烧制瓷器,往往更乐意。而且东藩府跟众多窑厂进行交易,许多原本不算出名,但又能烧制优质瓷的工匠,也通过这种生意,积累资本,改善窑厂设备,雇佣更多工人,成长了起来。 东藩取利当然会遭人恨,朝廷其实并不在意,倒是景德镇、龙泉地方很反感。靠山吃山,这里的瓷窑监官,从中大肆牟利。他们给工匠最多一个成本价,还监督他们烧制最好的瓷器,除了部分给官府,肯定会有截留,通过他们的手,高价卖给富户。现在东藩府介入,事实上影响了他们的收益。好在东藩府不在南方倾销,不然他们肯定会出歪招,东藩派再多精明的监造官,也不可能保护这些地头蛇对弱势工匠的打压。 瓷器现在是中国人独占的优质商品,优质瓷器,又是江南独占的产业,这么好的优质商品,李慢侯就没动过歪心思?他当然动了,他都想方设法从印度弄回棉纺织业,怎么可能放着本国的资源不去开发。只是瓷器这种手工业,看似出自工匠之手,其实也是一种老天爷赏饭的特产。 最优质的瓷器就只有景德镇、龙泉等地能烧,不是景德镇人长了一颗官窑脑袋,而是因为最优质的瓷土在那里。所以景德镇从开始烧瓷,就长盛不衰,许多窑口几百年不断火。龙泉窑虽然更依赖手艺,是外贸刺激出来的产业。但依然离不开当地的资源,以前江南青瓷的烧造中心并不在龙泉,而是在越州,越州靠海,越窑青瓷一度十分兴旺。可最近龙泉窑越来越受欢迎,烧出了梅子青之类的釉色。 是龙泉人的技术革新了?还是越州窑不行了?越窑在唐朝时十分盛行,以“秘色瓷”的名字出现在大量诗词中。龙泉人的烧瓷技术还是跟越州人学的,没道理龙泉人的手艺见长,可以出口海外的越州窑却手艺下滑。 事实上很可能跟手艺本身没有关系,龙泉人烧出了更好的瓷器,并不是他们比越州的师父技术更好,而是他们的自然条件更适合烧制优质青瓷。瓷土未必比景德镇更好,但洗刷瓷土的水质,调配的颜料,甚至当地的空气温度、湿度都有影响。于是龙泉人学会了越州人的青瓷烧制技术后,他们烧制的青瓷青的更漂亮,青的更美。 龙泉本身不是一个交通发达的地方,不靠海不说,还位于闽浙边界的山区,龙泉这个名字,就是来源于当地的山泉。这地方的宝剑也很有名,夜夜“龙泉”壁上鸣,说的就是龙泉人打造的龙泉剑,据说也是因为当地的泉水清冽,能淬火出更锋利的宝剑! 李慢侯怀疑龙泉的水中,很可能含有某种特殊的微量元素,可惜以前没关注,现在只能猜测,没有鉴定手段。 由于这些地域优势很难被外地取代,因此他们就独享了这种依赖地利的手艺,代代传承,日益精进,相辅相成,优势越来越大。其他地方也产瓷,辽国人学会了烧瓷技术,但是辽国人烧制的瓷器,跟宋人民间用瓷相比,都显得粗糙,学者说这反应了契丹人粗犷豪放的性格,这是扯淡,就是技术不行。粗犷豪放的契丹权贵,最喜欢的还是宋人的官窑。 瓷器在全世界属于稀缺资源,江南瓷器在中国属于稀缺资源,官窑属于稀缺中的稀缺,三重稀缺性,注定在中国境内就是奢侈品。因此最优质的瓷器,尽管李慢侯想尽办法弄到了山东,依然大多被本国富人抢购。出口瓷依然主要以普通民窑为主,山东本地的粗瓷,达不到运输成本高昂的外贸标准,但韩世忠收复的河北磁州的磁州窑质量稍好,因此这两年磁州窑快速恢复,大量烧制瓷器从黄河运输到山东出口,数量巨大,已经是韩世忠军费的最大来源之一。 这些磁州窑主要出口到没见过世面的日本,日本人以为就是最好的瓷器,乃至日本人是用磁器来称呼瓷器。可实际上,河北磁州的窑口产量虽然很大,质量其实一般。后世在北方出土了许多辽国瓷器,一开始专家们以为是磁州窑的产品,因为太粗糙。后来挖掘出了辽国人的窑厂遗址,这才知道,原来辽国人也能烧瓷,水平跟磁州差不多。 磁州窑这种粗糙品都能大量出口,可见江南瓷器有多受欢迎。可惜李慢侯统治区,真的找不出能够生产优质瓷器的地区,现在收复了燕云,最多也就生产出磁州水平的瓷器,他对此兴趣不大。 另外韩世忠对烧窑很感兴趣,军费可就靠这个。陕西的吴阶兄弟现在也在发展窑厂,唐宋五代窑口,汝、官、哥、钧、定,基本都在北方,汝窑在河南汝州、官窑也不是景德镇的官窑厂,而是皇帝设在开封的窑厂,用料甚至都从最好的地方进口,工匠从全国进行征募,制作水平极高;钧窑在河南禹县,有特色产品紫玫瑰色;定窑在河北定州,以白瓷出名;只有哥窑是在龙泉。 五大名窑是后世的评价,事实上宋代大多只是民窑,而且肯定比不上景德镇的质量,只是因为国家中心在北方,因此产量巨大。因为女真灭宋,导致这些瓷窑几乎全都消失。 现在韩世忠正在大力恢复磁州窑和定州窑的生产,磁州窑率先恢复是因为可以大量出口日本,日本人现在有银子,可以大量对冲贸易,每年进口量巨大;定州窑的白瓷,以前是因为契丹人喜欢白色,所以大量向契丹人出口。如今契丹人都嗝屁了,出口北方的渠道已经断了,韩世忠多次催问李慢侯,什么时候出兵草原,就是希望重新打通定窑的销路。 吴阶兄弟则在陕西的耀州大量生产瓷器,通过渭河、黄河可以方便运输到山东出口,相比韩世忠,吴阶兄弟更穷,因为陕西的残破不输于河北,而陕西的物产,却没有河北丰富,穷是自然的。 耀州产瓷的历史也很久,虽然不如五大名窑受欢迎,但是特色黑瓷,别具一格。耀州如今是吴阶西藩集团的藩地,是吴阶手下大将杨政的藩地。 西藩集团是最晚出现的藩镇集团,跟以传统西军特色凝聚在一起的江藩不同,虽然西藩集团之间,也讲兄弟情义,吴阶、吴鳞是亲兄弟,杨政是他们的心腹,第一猛将,可同时也是他们的部下,因此西藩集团又有些类似李慢侯跟旧部组建的东藩集团。 吴阶处处模仿,一直努力扶持部下成为藩镇,割据一方。同时也学习东藩,将藩镇权力统一在一起,李慢侯成立东藩府,吴阶兄弟也成立了西藩府,对西藩势力进行统一管理。 目前吴阶已经控制京兆府,驻守长安城,同时还在源源不断抽取四川财赋。坐拥四川之财和关陇之兵,可实际上他比其他藩镇集团更加虚弱,因为他的财源并不在自己手里,朝廷给他四川之财,四川地方官也愿意供给,是因为他要守着金兵入蜀要道,四川人不敢不供应他。可现在敌人已经是穷寇,吴阶兄弟需要为将来考虑。磁州的黑瓷是他为数不多的,可以拿出来出口换取真金白银的产物,自然要大力发展。 从耀州瓷器可以通过渭河、黄河运送到山东来看,吴阶兄弟跟刘豫势力之间猫腻不少。否则运瓷器的船队,根本过不了渭南、华州这些刘豫势力控制的城市,更不可能过潼关了,千军万马都过不去,区区商船如何能过? 可以说吴阶打败刘豫一点问题都没有,问题是打败刘豫后,吴阶兄弟前途堪忧。所以女真人走了,吴阶兄弟依然不断哭诉困难。因为他们知道,一旦消灭了势穷力孤的刘豫集团,四川的财富将不会在供应他们,甚至朝廷还可能兔死狗烹,先削他这个最弱的西藩。 因为这些复杂的问题,李慢侯没兴趣跟吴阶和韩世忠两个穷疯了的军事统帅争夺烧瓷的微利,他的财源太广,守着山东出海通道,不管是吴阶还是韩世忠,都得求着他。吴阶不时送一些从西域弄来的胡姬,韩世忠也时不时搜刮一些古玩给李慢侯品鉴,比以前弹劾李慢侯的时候低调多了。 其实也不是他们贪财,而是形势所迫。敌人衰弱的太快,导致朝廷对武将的态度变得暧昧,韩世忠还是朝廷的官军,就已经供应紧张。张浚治河截留了大量本可以供应韩世忠大军的物资,在韩世忠看来,这是文官变相削弱他。已经闹了多次哗变,有挟制朝廷的嫌疑,不管是赵鼎,还是秦桧,在打击武将的立场上都很一致。 韩世忠部虽然有空额,总兵力也不会少于十五万人。长期驻扎外地的花销非常巨大,比如一间营房账面上的造价就是四贯钱,水分有不大。韩世忠部长期驻守,基本上得给每个士兵建造营房,这就是一笔六七十万的开销。 韩世忠又不会往里面贴钱,因此除了在驻地,利用军队特权发展回易贸易之外,他也没有好办法补贴亏空。 韩世忠是官军尚且如此,吴阶兄弟一界藩军,权力虽大,可地方太差,他们手下的兵马也已经超过十万,还是能打仗,更能闹事的西军。很难想象,他们的军队一旦断饷,很可能就不止是哗变那么简单。 因此藩镇也有藩镇的苦,吴阶兄弟必须当家做主,四川这个大户,现在有卸磨杀驴的倾向,女真人一走,提供给吴阶兄弟的给养就没那么及时,地方官动辄以蜀道难为借口,官司打到朝廷,吴阶发现也没有以前那么容易斗倒文官,朝廷开始袒护地方官,以川人久苦于秦饷为由让吴阶体谅。 吴阶体谅个鬼!四川人苦不苦他当然知道,张浚把四川人快榨干了,可问题是,四川人流的是汗水,陕西人流的可是血水啊!没有几十万西军战死沙场,都不用等女真人打来,西夏人都能把四川吞了。 因此吴阶兄弟现在跟朝廷闹的很僵,朝廷根本调不动他,调不动他,朝廷就克扣军饷,克扣军饷,吴阶就闹事,天天汇报败绩。搞得好像刘豫崛起,成了大帝一样。 可是吴阶用刘豫吓唬朝廷的方案似乎很不奏效,朝廷依旧克扣军饷,依旧让他出兵,吴阶兄弟依旧谎报军情,依旧屯兵不前。 反应到朝堂上,就成了要削藩的赵鼎,和要破敌的秦桧之间的斗争。 第两百二十四节 草原(1) 朝廷重臣之间的矛盾,皇帝和文官集团的矛盾,皇帝和藩镇之间的矛盾,藩镇和朝廷之间的矛盾,这些矛盾现在还算不上激烈,却非常复杂,千丝万缕扯不清楚。 李慢侯没有闲情逸致去理顺脉络,归根结底都是利益之争,权力之争,回归到根本,还是得看硬实力,拳头硬,道理就大。 现在谁的拳头最大? 其实是朝廷,因为他已经拥有了岳飞和韩世忠这左右双拳,总兵力加起来三十万人,步骑船水师都很强。岳飞平定钟相杨幺起义,从洞庭湖里诏安了一支很先进的轮船舰队,韩世忠自打黄天荡开始,手里就有了一支海船组成的舰队。韩世忠不但出口瓷器,还从李慢侯手里买贡状,派舰队去高丽、日本做朝贡贸易。 不算张俊这种无心打仗的所谓“强军”,岳飞和韩世忠联合,可以暴揍绝大多数藩镇,李慢侯甚至也得退避三舍,因为他手里的主力军,不过二十万,而且已经有些支撑不住,急需要喘息。 只可惜朝廷不但不信任藩镇,连自己的官兵都不放心,既想要削藩镇,又想要收兵权。文官对藩镇和武将两头打压,其实已经形成僵局,反而既削不了藩镇,又收不了兵权。 藩镇一个个拼命抓权,武将一个个努力聚财。 不止韩世忠,岳飞其实也很关心草原是否畅通,因为他需要买马,同时需要往草原上贩卖货物,他那个厉害的回易官全国各地跑,冒着风险在尚未收复的燕云走了一圈,发现了一条重要财路,那就是从岳飞的辖区河东,往草原上贩卖铁钱。 宋朝是铜钱、铁钱并行,比如四川就通行铁钱,而四川是有铜矿的,铸造的铜钱全部运到川地之外,反过来规定铜钱不得入川。并不是朝廷恨四川,而是因为四川靠近吐蕃,担心铜钱外流。 同样的政治原则,在靠近西夏的陕西州县、靠近宋辽榷场的河东,也是大量使用铁钱。因为宋朝出使辽国的使臣发现,辽国铸造铁钱,在边境套购宋朝的铜钱,然后把铜钱熔铸,制造各种铜器。担心铜钱和铜外流,让宋朝官府在延边地区建立起铁钱隔离带。 岳飞的回易官李启发现,这些河东铁钱,数量巨大,因为铁钱很不值钱,虽然宋朝人在铸钱方面非常执拗,哪怕是铁钱铸造的也很精美,铁画银钩,宋徽宗的瘦金体通宝字样铸造的非常清晰,但跟铜钱相比,十枚铁钱只能换一枚铜钱,因此铁钱交易起来,十分不便。一匹最精美的丝绸价值两万铁钱,用铁钱交易,大铁钱每1000枚重12宋斤、小钱每1000枚重6.5宋斤,买一匹丝绸,得一两百斤铁钱。人都背不动,得用马驮着去市场买布! 可是草原民族竟然大量需求铁钱,甚至不惜用战马交换,李启发现,这是因为草原上缺铁,契丹人防止铁器流入草原,限制很严格。逼得草原勇士甚至用骨箭打猎,别说用说用铁锻造全身铁甲,那太奢侈,能有一把不错的弯刀,都得是部落里的勇士。 于是一条铁钱走私渠道,就从河东蔓延到草原。尤其是当女真政权攻灭宋辽之后,刘豫政权不使用铁钱,甚至直接搜集铁钱去跟草原人换马。这条财路已经打开,哪怕现在是战时,走私都没有中断。大量跟随东藩兴起的纲队,介入这个风险巨大,收益同样巨大的生意。 岳飞军队控制区河东路过去就通行铁钱,有大量存留,铁钱在草原上是稀缺物,战马在宋国是稀缺物,用铁钱换战马,利润极其丰厚。李慢侯又是一个支持自由贸易的人,李启认为这条财路非常值得开拓,已经在河东收集了巨量铁钱,就等草原畅通,去收割红利。 不管是岳飞还是韩世忠,都很关心草原商路,李慢侯很快就可以回答他们了。因为李睿那个小王八蛋去了大同不久,就把白鞑靼人招惹狠了。 李忠从去年冬天坐镇大同,他是最早跟随李慢侯的人,做事一直很认真,心里有着做大事的野心,可是天赋实在差点。他跟其他幕僚一样,也喜欢看李慢侯的各种心得笔记,从中领悟道理。但他的理解能力总是差人一步,基础太差,一个没读过书的市井痞子,不是所有人都跟泼韩五一样有天分。 李慢侯舍得培养他,让他去做过各种事情,让他去剿匪,让他去贸易,让他去朝廷交涉,但样样事情不能说做的不对,可总是不太漂亮。尤其是当有同行比较的时候,剿匪他比不上田氏兄弟,比不上花马刘,做生意给侯东提鞋都不配,跟朝廷官员打交道,总是被人算计,还自以为得计。 唯一的优点是稳,样样都懂,样样稀松,只能当一个庸将。于是李慢侯让他坐镇大同,他倒也没有犯错,大同城守的很好,不管是来劫掠的草原民族,还是金军地方州县派来的小股援军,都没能从他手里夺走大同,可也并不出色,因为谁好像都能来打一下大同。 李睿来了之后,心里装的是一千多年前李牧坑匈奴的招式,他发现大同城外,有几个小集市在贸易,常有草原人来用马换盐,换铁。于是他开始大肆囤积盐铁,将盐铁价格短期内炒高,牧民们买不起,开始怨声载道,跟商人起了冲突,他派官兵打跑了草原人。 草原人性格单纯,暴烈,喜欢寻仇。果然来报复,来了一百多人,跑来之后,发现集市上的商人逃散一空,丢弃了如山如海的货物,贪财之心顿起,于是开始抢夺这些财物,等他们把能装的物品都装上战马,四周已经出现了上千东藩骑兵,一百多人就这样被包了饺子,只有个别仗着骑术逃跑了。大多数都没来得及跑掉,因为他们的马上驮了太多财物。一开始舍不得丢,等想丢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一百多人被埋伏,肯定有更大规模的寻仇,等待他们的是更大更深的坑。李慢侯一直等到四月底,才等到消息,这次坑了三千草原人,全都是临近的白鞑靼人。 三千人被赶进了桑干河谷底,困了十几天,然后全都投降。而他们的酋长第二天就跑到大同请罪,不请罪白鞑靼部可能就要灭族。 他们损失不起三千战士。这几年真是流年不利,曾几何时他们也是大部落,游牧于阴山南北,虽然臣服于辽国,可能在强大的辽国和凶悍的西夏之间,保住阴山这块游牧圣地,足以证明他们也很强悍。一方面从契丹和西夏人哪里得到津贴效应,一方面北出阴山,以前是他们掠夺漠北人的生口和财物,如今却反转过来。 不是漠北人变得更凶悍了,而是他们自己变得更虚弱了。白鞑靼部有不俗的实力,强大到足[笔趣岛.biqudao.info]以在辽国和西夏的夹缝中生存,可毕竟是一个落后的游牧部落,卷入了女真灭辽宋,这样的帝国争霸战争中,他们立刻就变成了浮萍,脆弱无比。 契丹灭国后,他们臣服女真,用大量战马向女真人换取生活物资;却听了留在漠北可敦城的耶律大石的蛊惑,觉得自己也算个人物,断绝了跟女真人的战马贸易,结果被粘罕过来暴打一顿,彻底打服后,不但要给女真人提供战马,还得给他们提供战士。 灭宋战争,女真人征调了上万白鞑靼军队,二打开封时候,还算捞了一笔,女真人吃肉,他们跟着喝了口鲜汤,女真人抢劫了开封府积聚百年的财富,他们也从周边百姓家卷了不少稀罕物。可是几年后就被粘罕坑进山东的堡垒海洋中,一万多青壮就跑回来十几个。而消灭他们一万精壮的,就是恐怖的东藩。 现在这个恐怖的东藩竟然占了太原,其实白鞑靼人一开始很老实,契丹人耶律犊子出访他们的时候,告诉他们情况,他们也乖乖臣服。继续跟宋人做生意,跟谁做都一样,而且他们还发现,东藩的宋人比契丹人、西夏人、女真人都好说话,什么都卖,别说铁器,出得起价,铠甲都能卖。 但劫掠的毛病总是改不了,不是酋长不约束,而是约束不了。派去做贸易的部民,去汉地做了什么,根本控制不了。这已经是几百年来的传统,边境居民总是要承担这种风险,也因此比内地百姓更加强悍。 所以白鞑靼酋长也没有在意,结果就引发了冲突,但白鞑靼人不能认怂,夹在契丹、西夏之间,如果认怂,早就给人吃了。哪怕很弱,也要努力露出尖牙,让对方怕,至少让对方知道,咬死白鞑靼人会磕掉门牙。 因此白鞑靼人派出三千大军,这是他们能拿出来的绝大多数兵力,给其中的一百多人凑齐了盔甲,尽量显得强大。结果三千人就那么被坑进去了,在宋人预设的战场,预定的进军路线上,他们一步步被逼到宋人想让他们去的死地。 一旦断送了这三千战士,白鞑靼人可能连阴山难麓的草场都守不住。所以酋长马上就来求和,得在宋人砍掉这三千颗脑袋之前把他们赎出来。 第两百二十五节 草原(2) 年轻的李睿,面色白皙,笑的纯真,可是老辣的白鞑靼部酋长床古儿却感到头皮发麻,觉得那种笑特别阴森,好像不是人看着人的笑,那笑是真诚的,可床古儿总是不自觉的感到一种他们部人屠宰牲口时候的喜悦笑容。 “你会说汉话吗?” 李睿问道。 床古儿道:“外臣会说。” 汉语是北地多民族地区的通用语,别说夹在西夏和契丹间的白鞑靼人了,当宋徽宗派使臣去辽东联络女真灭辽的时候,使者沿途深入女真人都城,发现辽东生活着契丹人、奚人、渤海人和女真人,好奇他们之间说什么话,结果发现他们都先将本族话翻译成汉语,然后进行印证和沟通。 辽东尚且如此,何况就靠近燕云地区的白鞑靼部呢,他们跟燕云汉人不可能用白鞑靼话沟通,而且也没什么白鞑靼话,他们没有自己的语言系统,说的都是契丹语和汉语,甚至也有不少人会说西夏语。他们虽然是一个小部落,可是分散很广,阴山南北的广袤区域,平时分帐二居的习性,让他们内部其实是一个文化大杂烩。 “我该称你详稳,还是万户?” 详稳是契丹人对草原部落的册封,意思是首领,统领,万户是女真人的叫法,可以管十个猛安,事实上对较大的部族都册封万户,乃至封王。南宋相比北宋有滥封滥赏的情况,其实女真滥赏更严重,粘罕、挞懒这些人都是王。连猛安级别的小首领迪古乃都是王。 “听大人的。外臣愿请宋皇封赐!” “我大宋不设草原官。就先随唐例,叫你都督吧。将来在阴山设一个阴山都督府,让你做大都督!” 床古儿会说汉话,那是生活所致,可他并不通汉学,要封官当然封个大官更好。 问道:“这大都督可有出处?” 李睿当然知道出处:“原先契丹人归附大唐的时候,首领就是松漠都督府都督。” 一听自己跟契丹人首领平级,哪有什么不乐意的,契丹可是大部,就算现在灭国了,逃走的残兵都比白鞑靼部多。 李睿接着又跟床古儿大都督聊了些闲话,床古儿自称是出自沙陀李存勖部,是沙陀人守阴山的边军首领后人。李存勖的姓氏是唐朝赐的,算起来他也应该姓李。床古儿在套近乎,李睿也乐意套近乎,说他也姓李,祖上跟李存勖也沾亲,东藩郡王也姓李,唐朝时大家都是一家人。 又请爬杆上马上自称李床古的阴山大都督喝酒,几杯高度白酒下肚,话就更把不住门。 李睿了解了很多情况,尤其是大同以北的草原地区。哪里还有几座城控制在女真人的手中。其中就有契丹人曾经设在阴山南麓的西南路招讨司,治所在天德军,行程超过千里,已经位于辽国和西夏边境,根本就够不着。 距离大同较劲的,是位于一条从阴山流入黄河河套的小河金河边的丰州城,丰州城下游还有一座云内州,再下游金河汇入黄河口位置还有一座东胜州。这几座边城,以前是契丹人用来控制草原民族并防御西夏人的,现在都被女真人占据。此前耶律奴哥就是云内节度使,所以大同才有大量耶律奴哥的旧部。现在李睿想打这里也不容易,三百多里的距离,很难跨越,尤其是大同北面是连绵的山脉,大同向北很难发展。 之前这几座城联合派兵攻打过几回大同,都被李忠给挡了回去。李床古说,这几座城里的军队,有女真人,契丹人,党项人,还有一些受雇的草原部兵,也有他们白鞑靼部的战士,总兵力加起来不到万人,而且女真人很少,只有不到一千。最多的还是他们白鞑靼部的战士,差不多三千人,毕竟这一带靠近他们白鞑靼人的牧区。 李睿总结这些情报,觉得可以用计拿下这几座城池。等李床古酒醒后,他跟李床古商量起来。再次重提了册封的事情,并且告诉他接受册封后,还会发俸禄,宋国官员俸禄丰厚,数字让李床古很惊叹,他习惯用铁钱计算财富,李床古的大都督没有对应的品级,但唐朝时另一个契丹首领孙万荣被武则天封右玉钤卫将军,宋朝的诸卫大将军月俸是一百贯,换成铁钱可就有一千贯。 李床古吧啦吧啦一通算,发现他一个月的俸禄,就可以打造一百多套全装铁甲,这可比契丹人和女真人大方多了。 李睿又送了他大笔财物,开始跟他密谋。李床古也知道女真人现在是秋后的蚂蚱,一天不如一天,他甚至知道漠北的大汉们都在劫掠女真人的边地,要不是他附近有女真人驻扎,他都想去会盟,一起去捞一笔。 现在李睿给他一个选择,那就是跟大宋合作,投靠东藩郡王。有封赏不说,还帮他壮大部族,这才是一个草原民族最渴望的利益。李床古当即表示同意,询问要怎么做。 李睿说,他跑来大同,女真人不可能不知道。但到了大同后干了什么,女真人却不可能知道。城里肯定有女真人的探子,探子能进城,却进不了衙门。只要李床古愿意配合,他就能让李床古发财。 两人计议了一晚上,不知道是不是谈崩了,最后竟然在酒席上吵了起来,李睿发怒,让士兵把李床古拖出去暴打了一顿。 李床古恨恨不已,他来是讨回部族战士的,不但没讨到,还被打了一顿。被两个部落战士抬回白鞑靼部的时候,几乎奄奄一息,险些要了性命。 丰州、云内的女真官员猛安派人来安抚他,他痛哭流涕对祖先发誓,一定要报仇。女真人也发誓,一定帮李床古报仇。 养了些日子,李床古就又活蹦乱跳,派出信使,将四散的部民召集起来,竟然召集到了一万战士,当然精壮不多,可一群十二三岁甚至更小的少年,更能显现李床古复仇的决心。 还发信去丰州等地,约女真人一同出兵,攻打大同。 女真人当然高兴,三个被阻断在河套草原上的女真猛安立刻决定,集结军队,联合白鞑靼人对大同发起进攻,一旦打下大同,局面就活了。他们现在知道燕京还没有丢失,那里还有两万大金勇士。破了大同,救援燕京,整个燕云就又回到大金国手中,而且能跟燕山北边的大金国连通,就不用怕什么东藩。 女真人几乎空城而出,将近两万各族士兵,乌央乌央杀向大同。 李床古以自己的牧民不善攻城为由,请女真人攻城,女真人虽然心里不满白鞑靼狡猾,此时却有求于人,只能让女真勇士多出力。女真人确实比其他人更善于攻城,能跟他们比的,也就是党项人,奚人和燕云汉儿都要差一些。 但大同坚城,并不是一千女真人能攻下的,不然之前他们就打下来了,哪里用等到现在。所以意思意思,表示他们帮白鞑靼人报仇的决心后,就开始长围。围城可以打援,也可以坐等对方粮尽,占据主动。 一围就是一个月,从六月围到了七月,天气炎热。幸好白鞑靼人发了狠,这一次一改往日的小气样,不断从牧场赶来牛羊牲口,不然近两万大军早就坚持不住了。 一个月时间,会发生很多事,当几个信使驶入围城的女真大营之后,军营就炸了。他们的老巢竟然都被端了,谁干的?当然是李睿。 周边的敌对势力几乎都被吸引到大同,大同的一些密谍早就隐藏在白鞑靼部里,隐藏在赶运牲口,押运粮草的白鞑靼老弱部民中,借这个机会,混进了几座女真人的城池。混进去并不能夺取,因为女真人非常谨慎,留了不少兵力守城,三座城都留了一百女真兵,剩下的就是善于步战,善于攻城守城的党项人。 党项人也游牧在河套地区,虽然他们的同族在黄河对岸建立了西夏政权,可他们祖祖辈辈依然留在河套跟阴山之间,并非不想去投奔西夏人。李元昊时期,就勾引过这些党项人,结果引发了辽夏战争,最后双方和谈,规定不能藏匿逃人,所以这些河套党项人就留在了契丹境内。 现在契丹人灭国,女真人取代了他们,女真人也跟西夏人打了一仗,女真人也重视人口,同样不允许治下部族流失,西夏人畏惧强势的女真人,不敢公然收纳这些党项同胞,就这样留在了河套,不断被女真人征发打仗。 可是看见女真人势弱,他们难免人心浮动,为了担心他们战场叛逃,女真人现在已经不敢让他们出城。这时候来押送粮草的白鞑靼人联络他们,呼吁党项人一起反了,他们还带着来自西夏的边境军官的信件,只要杀了少数女真人,夺了城,他们就可以去投靠西夏。再也不用被女真人无休止的征发,而且西夏人也很欢迎他们这些草原战士。 一拍即合的事情,党项人造反,西夏国得人,东藩府取城。 白鞑靼人能得到什么? 他们有三千精锐被扣押在大同,这些人质可以得到释放,而且他们还可以吞并女真人从漠北、漠南征募的五千草原杂牌。 李睿对李床古的承诺就是,契丹人归大石,党项人归西夏,草原人归白鞑靼,土地城池归东藩。 李床古不但能赎回被李睿俘虏的三千精锐,而且能从女真人手里重新收回被他们征发的三千战士,还能吞并五千草原散兵,白鞑靼就能恢复元气,秋天漠北人来打草谷的时候他就不用那么害怕了。 第二百二十六节 草原(3) “不错,算计的很准,难得还这么稳!” 李慢侯收到李睿的详细战报后,相当满意。 这样的出奇制胜,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更需要精密的算计。耶律余睹这样的人物,筹划谋反尚且失败,李睿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其实很难表现稳重。李慢侯很满意他从始至终将三千白鞑靼人作为人质,如果传奇故事看的多一些,把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故事当真,他更可能会选择释放三千草原人,让李床古带着这些精锐去夺城,那样既显现了他的胸怀,又取得了胜利,多么完美! 可这不现实,不合乎人性,李慢侯对他所有的幕僚一直强调人性,人性谋利,因此利益是最可靠的,人心是最不可靠的。李慢侯指定的许多政策,之所以能官民两遍,就是他将人性作为首要考虑因素,在能够照顾人性的地方,一定要照顾人性。比如收税不可避免的情况下,大幅度简化收税的方式,让收税对商人的经营影响降到最低。 制定战略战术,这种关乎生死的问题上,就更一定要以人性为准绳。一旦释放三千白鞑靼人,虽然很符合文人眼中的仁义情怀,可却拿捏不住白鞑靼人了。此时对白鞑靼人来说,最有利的未必是继续跟宋人合作,最保险的,其实是什么都不做。继续坐山观虎斗,直到宋人和女真人分出胜负。 有三千白鞑靼人不能不救的人质在手,白鞑靼人一方面面对的是宋人给的厚利,一方面是无法放弃的族人,只能硬着头皮冲在第一线。而且即便失败了,李睿不会有任何损失,白鞑靼人如果被女真人灭族,正好用这三千人去给白鞑靼报仇,大同还多了三千白鞑靼骑兵可用。或者用这三千人重建一个白鞑靼部,从此只能依附于大同。 三千白鞑靼俘虏在手,就有绝对的主动权。 “你们明白没有?掌握主动,是斗争的最大原则,除非迫不得已,一定不要去冒险,赌徒总有一次要死在赌桌上,掌握主动,我们就是庄家,迟早会通吃其他赌徒!” 李慢侯按照自己的逻辑和经验,分析李睿的战报,旁边有两个跟李睿年级相仿的少年,一个是山东士族綦崈礼家族的旁支子弟,名叫綦业,毕业于府学兵法科,成绩优秀,已经做过两年幕府吏员,被推荐到李慢侯身边做机宜文字,另一个是高密士族赵家的子弟,也就是李清照前夫的家族,同样毕业于府学,不过学的是民业科。山东府学分科,是李慢侯重建府学时候,就制定的制度。有兵法、民业、刑律、农牧、营造五科。 兵法、刑律、农牧、营造,其实都好办,有现成的一些学术著作供选择,兵法大可以去读孙子兵法,以及李慢侯从戎以来整理出来的所有战例,还有宋朝官方出版的《武经总要》做教材;刑律就学历代律法,自己去领会精神去,是学成商鞅那样的狠人,还是包公那样的直臣,基本上都跟个人性格有关;农牧有汉代的《氾胜之书》,北魏的《齐民要术》这样的著作,还让先生们总结契丹人的放牧经验,总结编纂教材;营造有宋代匠作监整理编纂的《营造法式》,还有总结的历代大型工程的经验,最重要的就是历代河工,这次配合张浚治理黄河,李慢侯将请来的匠作监师父和几百个学生全都派到了工地上,让他们边学习边实践;比较特殊的,其实是民业科。 很容易让人误以为这是农政之类的科目,许多学生都糊里糊涂的报了这个科目,谁知道学的却主要是商学。 不单单是商学,而是一种经济学思想。除了让学生们学大量传统的商学著作,这些著作其实很少,商人地位不高,稍有成就,往往拼命朝正统的儒家身上靠,自称儒商,奉孔门七十二贤的端木子贡为祖师,硬说自己是以儒道的仁义礼智信为经商信条。显然这都是胡扯,经商的核心意义,就是谋利。儒家太强势,许多新诞生的学术思想都往儒家靠,都要从儒家经典中找依据。强势的儒家思想,就这样打压了新思想的成长,清代康有为要变法,都非要考证出一个孔子变法思想来。 商人和商业社会的形成,一定会以诞生出他自己的哲学系统为标志。这个标志,李慢侯认为是近代英国人亚当斯密的《国富论》。这不仅是一门经济学著作,而是一门哲学。是自有商业时代到来的核心精神,和文化代表。 在国富论中,亚当斯密研究了一种现象,他发现英国人制作一根针,需要十几道工序,从挖矿、冶铁,到打磨、钻孔、抛光,一个工匠根本做不出来,为了做出一根能用的针来,无数互不相识的陌生人,以自由市场为纽带互相串联了起来。每一个人都不认识对方,却为对方努力提供自己的劳动和服务,人人为自己,结果最后人人都为大家。 最后亚当斯密提出,基于自由市场的商业,就是一种最大的慈善。 从此商人站在了文化的道德制高点上,可以正大光明的声称他们从事的行业,是人间最大的慈善,不但有理有据,而且有实证,是一套逻辑上完全自洽的思想。这时候商人们再也不需要为自己的事业寻找其他的争议依据,不需要往仁义上面生搬硬靠,可以毫不感到羞耻的声称他们就是为了私利,可这同时也是最大的慈善。 商人拥有自己的哲学,这才是商人时代,商业社会形成的基石。 李慢侯无法将《国富论》默写下来,但其中的自由经济哲学道理他能讲出来,所以他对民业科的学生和先生提出了几个核心问题,作为他们从一入学到毕业都需要经常思考的哲学问题。 比如,人在金钱的驱使下,为别人提供劳动,农民为地主耕田,工人为东家打工,商人为主顾贩货,他们对国家有没有贡献,他们的作为是善还是恶,如果天下人都为金钱奔走,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些哲学命题,需要这些学生和老实思考,如果他们中有人某天悟到了经济学的逻辑,从而写出一本《国富论》那样的著作,将会大大推动社会前进。 李慢侯也不强求,以目前的商业氛围和发展程度,还达不到诞生商业哲学的程度。也许下一代会成熟,也许得好几代人才能成熟,而他很可能看不到那一天。 这个赵家的子弟叫做赵明信,他对李慢侯那些问题的回答,很特别。他说人人都为钱奔走,天下既不会变好也不会变化,因为天下人从来都是为名利而奔走,天下也没有好过,也没有坏过,钱不是名利,但能买来名利! 他说什么都不会变,听着很消极,却已经相对乐观。因为这一科大多数学生和先生,往往都很悲观,认为人人为金钱奔走,则仁义不存,率兽食人。因为他们大多数人亲眼看到的世界就是这样,女真人为金银而来,大宋生灵涂炭,这是血淋淋的现实,似乎已经证明,不需要思辨了。 “明信你觉得呢?” 李慢侯表达完自己的意见,还询问幕僚。 赵明信年级不大,只有十八岁,却已经做了五年幕僚。宋代的教育体系,还很简陋,乡学、县学、府学体系,用不了几年就能读完,一些智力出众的才子,十三四岁读通所有的课程,并通过考试是很常见的现象。其中最优秀的,都会被直接诏入东藩幕府,从书吏做起。 能用四五年时间做到李慢侯身边的,一定是其中最优秀的,因为李慢侯的机宜文字,就相当于赵构身边的翰林学士了,帮助李慢侯起草各种命令,相当于皇帝的诏书。 “利诱白鞑靼人,李睿做的很好。用人诱西夏人,他做的也很好。但我觉得他不该把草原杂胡交给白鞑靼部,这些人是女真人利诱来的,许以厚利,亦能为我所用。或许他有其他深意,我揣测不到。” 李慢侯点点头:“每个人想法都不一样。换了我也不会把这些杂胡交出去。重金雇佣他们,用一段时间后撒出去,就能带回来更多草原战士。” 那些杂胡并不是来自一个部族,而是零散的草原小部落,甚至是落单的氏族,草原太大了,什么样的组织形式都有,成吉思汗一家就被自己的部落遗弃过,一个年轻的母亲带着几个未成年的孩子,在草原上东躲西藏。这些孩子长大后,聚集了一批同样的弃儿,就是成吉思汗最初的力量。 草原不相信眼泪,草原不会讲人情,成吉思汗的父亲还是英雄,但英雄一死,英雄的兄弟不愿意接受他的女人和孩子,照样会遗弃他们。因此草原上,可能连亲兄弟都不可信。 李慢侯雇佣这些零散的草原战士,会通过他们吸引更多的草原战士,因为每一个草原人最大的行动动机,都是活下去。 白鞑靼人的两面三刀,蒙古人的野蛮凶暴,其实都不过是为了同一个目的,根据自己的实力做出的不同选择而已。 白鞑靼人夹在强权之间,不朝三暮四就生存不下去,就保不住自己的草场;蒙古人游牧在漠北,实力强大,更倾向于劫掠其他部落的牛羊牲口,甚至劫掠女真人。 “要不要给李睿写信,让他试着招募一些杂胡人?” 赵明信询问道,李慢侯一旦点头,他马上就该起草命令了。 李慢侯却摇摇头:“算了。让李睿自己决定,这是他的考试。经略草原还早,什么时候下手都来得及。等等事态发展再看看,也许还有意想不到的变化。” 第二百二十七节 草原(4) 此时的李睿已经到了阴山上,看着一望无边的茫茫草原,他深思飞扬。 匈奴人的王庭,龙城在漠北中部,每每南下阴山,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他是来考察地形的,打算在阴山筑城。 他身边跟着一群燕云骑兵,还有白鞑靼骑兵。 这些白鞑靼人,许多人样子都不相同,有眉眼高的,有皮肤白的,甚至有红发碧眼的,各不相同。虽然他们自称沙陀后裔,可宋人、契丹人对他们的描述则各不相同,认为他们的族源是突厥人,鞑靼人,吐谷浑人,党项人等不一而足。而他们自己也承认,部族跟各族都有渊源,因为他们不重血缘,强大的时候吸纳小氏族,小部落,劫掠其他部落的丁口牲畜,混杂着大量不同人种的血脉。 李睿在听白鞑靼首领李床古介绍阴山北麓的势力,现在北麓已经是克烈部领地,克烈人是一群信仰十字神符的民族,听说是西域传过来的教派。 克烈人现在很强大,在三十年前因反叛契丹被处死的余古赧大汗的一个儿子忽儿札胡思手里,重新复兴起来。契丹人灭国后,耶律大石曾在漠北中部的可敦城会盟诸部,并将十八部族带到西域,克烈人占据了可敦城,还吸收了没有西迁的一些不足,前前后后又有一些游牧的契丹小帐被克烈人吞并。现在克烈人有强壮战士十万,雄踞漠北中部,跟漠北东部的蒙古合不勒汗分庭抗礼,有过冲突,谁也奈何不了谁,所以现在蒙古人往东发展,克烈人往南发展。 提起克烈人,李床古倒也不仇视,仇视不过来,草原上的部族,都是你杀我,我杀你。互相之间仇怨根本理不清,打起来怎么都能找到理由,说到底还是要看实力,你拳头硬你说什么都是对的。白鞑靼强大的时候,也没少欺负漠北人。要怪就怪脑子不好,明明他们白鞑靼跟契丹人最近,耶律大石去可敦城的时候,李床古还送了四百匹马,几百头羊。耶律大石一跑,应该他先去抢占可敦城,可却鬼迷心窍跟女真人去南边抢宋人。 宋人倒是好抢,抢到了想象不到的财富和人口,但转眼间就又被克烈人抢走了。 “克烈人每年都会来阴山放牧吗?” “秋天就来,既来窝冬,也来抢我!” 李睿点点头,汉人记载的匈奴人习性也是如此,春夏去漠北放牧,冬天到漠南避风。阴山是草原最好的避风港,绵延两千余里,南面和黄河之间是肥沃的河套草原,阴山可以阻挡强烈的北风,能最大程度的让草原人的牛羊不被冻死。所以阴山是他们的圣山。 “他来抢你。你怎们办?” “能怎么办?跑啊,我又打不过他。” 李床古说的毫不羞耻。 “他们不会追吗?” “怎们不会追,不追我那些宋人奴,嗯,我的牛羊怎们会少?” 李床古险些当着李睿的面,懊恼他从宋地劫掠的那些奴隶被克烈人抢走的事情了。那些宋人奴隶大多不会骑马,可种地是一把好手,白鞑靼靠近燕云,半农半亩,在河套地区也有农田,自己种的并不好,经常是种一块扔一块,实行轮种。靠天吃饭,也不施肥,也不浇灌,能收多少是多少,能让他们遭遇白灾的时候,熬过青黄不接的时刻。 可惜了那些宋奴,可是让他丰收了几次,过了好几个肥年。 可惜了。 “女真人不帮你们?” 李睿奇怪道。 “帮啊。女真人允许我们在他们城外立帐。漠北人不会攻城,望城就走。” 李睿皱眉:“女真人不让你们进城?” “不让。这些小城也住不下我的部族,我白鞑靼可是大部!” 李床古骄傲的说道。 李睿笑道:“我要筑一座可以让你们所有人住进去的大城,你帮不帮我?” 李睿打算在黄河北岸,修筑一座大城,他已经发现,虽然辽国是用大同控制这一带区域,可实际上大同往西、往北要翻山越岭,大同附近的河流都是往南汇入桑干河谷地,大同往南发展更容易,往北很难。契丹人可以只考虑距离,而宋人还必须考虑地理,必须沿河布置防线。因此一旦这一带发生危机,大同其实很难支援。必须依靠黄河,从河东路支援。从地理上来讲,这里更像是一块被崇山峻岭跟燕云分割的孤岛。 契丹人控制的天德军、云内州等地,南靠黄河,北面阴山,占据了最好的牧场。而白鞑靼人只能在北面放牧,如今被克烈人挤压,不得不内附。已经开始在云内州一带游牧,因此李睿要修筑的城池,其实已经是白鞑靼人的牧区了。这里现在几乎没什么汉人,不是逃到西夏境内,就是被克烈人掳走,只有几座城里还幸存者一些汉人工匠,有燕云汉人,也有南方宋人,他们主要是为女真人军队服务的。 要筑城,就得有人,可现在大同不可能派人来,往南经过黄河连同的河西和陕北一带,也没什么人口,除了拉拢白鞑靼人,李睿找不到其他劳动力可用。 如果是几年前,白鞑靼人趁着契丹人衰弱,可以纵横阴山南北的好日子,李床古肯定不会考虑这种事,让他的部众去筑城?那是汉人的事情,他们哪里做得来,而且他们也不想住在城里,住在草原的帐篷里不好吗,天苍苍野茫茫。可现在克烈人一年紧似一年的南侵,但凡强大的漠北部族,肯定是要控制漠南,这里是最好的窝冬港湾,是草原人的圣地。 匈奴人、突厥人,占领了阴山以南的河套草原,就一定强盛,一旦丢失,就一定衰亡,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包括契丹人,他们强大的时候,不也占领这片草原,把白鞑靼人赶到阴山以北放牧吗? 现在连阴山以北的牧场都丢了,如果没有宋人的城池保护,李床古不知道他这个部落,能否坚持到看见明年的太阳,也许明年这个时候,他的部众就是克烈人了,而他的头颅也许已经镶金,成为克烈大汗的酒杯! “可我们不会筑城啊?” 李床古用期待的眼神说道。 李睿的回答符合他的期待:“我会调工匠来。你们只管出工。” 说干就干,李床古比李睿更着急,眼看着时候到了,克烈人随时都会来,他一天都等不起。 李床古尽起三万男女老幼,十几万牲口,开始在周边放牧。男女都要出工,老幼放牧。就地取材,夯土筑城。 打着防备漠北民族的名义,可最紧张的是南边的西夏人,多次派人来询问宋国东藩筑城何意?李睿热情接待他们,真诚回答他们,告诉他们说是帮白鞑靼人修建一座躲避克烈人的城池。克烈人南侵,西夏人当然清楚,但疑虑不可能打消。 面对宋人,西夏人跟契丹人、女真人的感情都不一样,因为契丹人和女真人会觉得宋国这几年好像突然磕了药,但西夏人却感觉宋人表现的很正常,因为宋人展示出来的强大,西夏人几十年前就感受到了,西军对西夏的压制,让西夏人攻克麟州后,恨得刨了折家将的祖坟。现在强悍的宋人又在他们边境筑城,西夏人怎么可能不紧张?要知道西军后期对西夏人的战略压制,就是靠的这种城堡战术,三川口、平夏城,一个山口一个山口修过来。 逼迫西夏人不得不每次都要硬冲他们的坚城,靠血肉磨掉这些宋人据点,一旦失败,就只能被蚕食。 尽管知道被动,但宋人给了一个还算合理的解释,西夏人也不敢撕破脸。因为他们面对的,可不是名头正盛的东藩军,南边还有西军集团。他们冒险夺取了兰州、西宁州等地,控制了河西走廊,已经让吴阶兄弟很不高兴,最近频频摩擦,要是西军从南,东藩自北,夹击西夏,西夏哪有那么多兵力跟对方拉锯。 至少东藩的官员看着很讲道理,是一个很年轻的书生,如此年轻,就独当一面,肯定是某个显贵子弟。他不断真诚解释,还跟西夏边地黑山威福军司派来的使者商讨通贡,东藩竟然想派贡使朝贡西夏皇帝? 什么时候大宋的藩王变得这么不要脸了?上次西夏人面对一个大宋藩王,还是童贯带兵打击他们的时候,最后把他们打的只能求和,这次来了一个藩王,却说要朝贡。 黑水军司使觉得这件事他做不了主,回去禀报了长官,长官又报向朝廷。西夏皇帝体面的回绝了,说西夏过小民疲,大家在边境搞搞榷场就好了,朝贡就不要了。 西夏人说不行,李睿还挺失落。因为他算看出来了,在这一带,西夏人就算是最先进的势力了。周边都是些什么玩意,连一个读书人都没有,白鞑靼这些民族,都没有文字,连他们自己的祖先都说不清,西夏人至少还知道他们来自吐蕃高原上,至少能追溯到唐代。 可这块地方,李睿觉得还是很值钱的,因为他从白鞑靼人口中了解到了一个信息,辽国以前从这里跟西域胡商做生意,这里是可以通西域! 第二百二十八节 地狱(1) 云中当然可以通西域,不然耶律大石是怎么从这里跑到西域的?不但能通西域,而且条件还不错,不然耶律大石凭什么带着一万大军西征。 李睿筑新城的地方,在夹山(大青山)以西,之前耶律大石和天祚帝就是逃到这里,天祚帝在女真人的打击下,仓惶而逃,连云中大同、丰州、云内州都不敢停留,仓惶逃进夹山里,打了几天猎,附近的阴山室韦、小葫芦人来投,突然雄心万丈,准备要出夹山跟女真人决一死战,耶律大石劝说,说以前我们军备完整的时候,不思决一死战,如今应该修整的时候,就不要冒险。可是天祚帝不听,耶律大石当机立断,带着两三百个人就从夹山往西北跑了,一路逃到可敦城,在哪里修整了五年,还是不敢南下,最后受西域势力邀请,借道西州回鹘远征西域去了。 李睿只要循着耶律大石的脚步,就可以组建一万人的庞大商队,这甚至不比河西走廊的容量小。 可惜没有契丹官员,不然他还想问一问有没有贸易图,听说从草原上是有两条通西域的道路的。 其实白鞑靼人就至少知道一条,因为他们的祖先就是从西域的阿尔金山迁移到这里的,部落里也有一些西域突厥系的氏族,他们倒是可以去跑商队,只是克烈人突然强大起来,让商队无法通过草原了,草原上最重要的中转站可敦城都被克烈人占据了,不打通克烈人,谁也不想从这条线路上发财。 克烈人占据的可敦城是一个奇怪的地方,跟阴山一样,对于草原人来说是一个特殊的圣地。因为从匈奴人开始,有史可载的草原强族,都以这里为中心,称霸草原。匈奴人在这里建龙城为王庭,突厥人在这里设牙帐守大漠,回鹘人在这里修筑回鹘城,契丹人也筑起了可敦城,后来的蒙古人则在这里建立了蒙古帝国的世界之都:哈拉和林! 可敦城的意义,对于正统的漠南、漠北民族来说,相当于长安对于汉人的意义。 知道克烈人占据了龙城,李睿心里已经将克烈人视作匈奴、突厥之类的草原霸主,虽然克烈人还没有成长起来,但他反而更感兴趣,因为他可能将会见证一个匈奴般的势力崛起,以后这个势力跟东藩是敌是友,很难讲! 草原上的土壤很松散,容易深挖,在工匠们的带领下,白鞑靼人正努力挖出一条条深沟,并不是为了引水,只是作为城墙的地基。 李睿心中的雄城,不会是一座小城,而是一座巨城。容纳白鞑靼部三万部众算什么,他要的是一座可以容纳十万人日常居住的大城,将作为他以后南控西夏,北制龙城的根基。 李慢侯依然坐镇燕山大营,燕京已经被彻底围死,四面都修筑了长围,围墙不算高,只有一丈高下,让女真人无法踩在马上轻易越过,每条长围往往都通到河边,燕京周围的河流不少,除了桑干河,还有高粱河,以及一些运河、护城河等。长围并不是垂直于城墙,而是顺着地理,横平竖直的七道土墙。 土墙后面,每隔两百步,就建造一个土台,土台高五丈,上面可以摆开投石机、八牛弩等重器,还有女墙防护,像是一座堡垒。事实上也是一座堡垒,因为土台下都是仓库,储存着大量军事物资。 每座土台都能呼应另一座,形成交叉火力,真正的火力,扬州产的掌心雷现在大量列装,用来阵战也许无法做到随机应变,可是用来守城,敌人停止机动,尤其是聚在一起的时候,掌心雷炸起来那叫一个残忍。 围城从绍兴七年的冬天,已经围到了绍兴八年的八月,过去了九个月,燕京城的粮食,就算没有吃完,也差不多了。因为从四月份开始,韩常就突围了好几次,结果都被打了回去。无论他们从哪个方向冲击长围,结局都非常凄惨。当他们停驻在土墙下,不管是试图攀登,还是试图推到土墙,两面土台上甩过来的掌心雷,都能炸的他们血肉模糊。胳膊粗细的炮仗里,填着大量石头和碎铁片,再坚固的铁甲也抵挡不住,一旦被打进身体里,除非打在四肢上,但凡钻进胸腹位置,石头和铁片在内脏里不规则的翻滚,李慢侯就没见过有哪一个猛士在这样的伤势中活下来的。 摧毁长围最好的办法是用投石机,可惜李慢侯筑起的长围足够远,远在四五里之外,投石机够不着。如此复杂的工程,李慢侯修了整整一个夏天,但凡韩常坚决一些,是有大把机会突围出去的,可惜他大概抱着等待援兵的坚守思想,突围往往也只是为了破坏长围,而不是逃走,这让他丧失了最后的逃生机会。 可惜长围在七月底筑成,而韩常等待的援兵,连个影子都看不到。 长围筑成的第一天起,李慢侯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刻裁撤民夫,这些民夫可是花高价雇来的,不花高价,河北山东都是人少地多的地方,根本就雇不到人。况且是来战场这种危险的地方,工钱至少得翻翻。一个工人一个月至少得给五贯钱,就这样都很难雇到人,李慢侯直接将之前修河雇佣的十万人抽到了这里,才如期筑成了长围,如果在拖延下去,燕京城就围不起了。 十万人一月工钱五十万,伙食、工具损耗,都是钱,加上各种材料,为了堵死韩常,李慢侯至少额外砸下了近千万贯巨资。这种仗,他以前只能想想,根本就打不起。 长围一成,就不需要那么多民夫了,裁撤到一万人,留下大批工匠,负责维护即可。裁撤民夫的同时,士兵也调回去一部分,已经不需要近十万大军负责封堵韩常了。跟去年冬天一样,留下四万步兵,一万骑兵策应,其余军队撤回腹地修整,节约运力。虽然已经储备下了支撑到明年夏天的粮食,但谁知道军事物资的消耗会不会超额,得做充足的准备。 “王爷。这围到啥时候是个头啊?” 花马刘已经很不耐烦,他迫不及待的想要攻下燕京。经过今年夏天的扫荡,周围的州县都已经拿下了,只有两座进行了攻坚,其余都选择了投降。都是一些当地签军守卫的城池,没有坚守的心思。 花马刘着急,是因为一旦拿下燕京,李慢侯就是燕王,而他将成为藩镇,拥有十万亩土地的藩田,以及三品的朝服。 他的老部下姜滑先他一步封藩,已经让他消沉过一阵子,以为再也没有机会更进一步,老婆刑氏也整天给他摆脸色,同时还用新罗婢诱惑他,说是只要他封了藩镇,就给他买一个漂亮的新罗婢做小妾。 花马刘是妻管严,邢娘子厉害的很,以前在公主府里做了很长时间的女官,后来公主去了临安,她也跟着去住了几年。分开这么长时间,花马刘偷腥是少不了,可硬是不敢纳妾。因为邢娘子告诉他,只要他敢纳妾,立刻带着儿子改嫁,连姓都不跟他姓。 有一个不悔教夫婿觅封侯的老婆,还有让人眼馋的新罗婢吊着,花马刘重燃斗志,嚷嚷着要立功。 而李慢侯也注意到一批老将随着功劳累积的足够多,家财万贯之后,都失去了早期的斗志,很多人乐的做一个富家翁,比如牛仲,还有薛庆。给他们封藩,这是李慢侯能拿出来的最大的萝卜,他也非常舍得。 攻克燕云的功绩,以及燕云十六州的土地,也足够新增一两个藩镇。李慢侯已经跟秦桧谈好了,燕云之地,都是他的,宋初就唐代就有十六州,如今早就超过三十之数了。在不制造不公的情况下,每个藩镇管理是四个军州,他封出去两个,一个给李忠,一个给花马刘,剩下二十多军州,他可以握在手里。 封出去的土地,他也不打算算计他们,都给好地。大同是以前的云州,是辽金的西京,战略地位重要,不能封出去,大同南边的蔚州、应州、朔州、武州,背靠桑干河谷,有一些良田,武州东边是桑干河源头灰河,山地很多,可西边靠着黄河,有一些土地,而且可以做生意。这四周会交给李忠,因为李忠可能需要长期坐镇云中,李睿是个毛头小子,让他去河套开拓,李忠负责支持他,可保完全。 花马刘的封地,就在燕京西北的奉圣州、归化州、可汗州、儒州,奉圣州是唐末五代时候燕云十六州中的新州,归化州是武州,可汗州是妫州,儒州就是十六州中的儒州。这四州,从人口上讲,连山东一个州都比不上,可从面积上讲,整个山东都比不上他。因为这里从燕山要地居庸关往北,可以一直绵延到大漠南部边缘的关外地区,都被划入奉圣州管辖,其实根本没有边界,因为大漠是无主的。 选这里给花马刘,并不亏待他,因为这里的地理位置,是关隘。关隘往往是苦地,山连山,谷套谷,但又是通道,所以只要能守得住,这里的财富吃用不尽,后世的张家口,就位于这个州的中部。 这一片南接燕京,北通草原的要地,是李慢侯特意为花马刘选的,因为他会养马,在山东、河北都圈占了大量土地开办牧场,养着四万多匹良马。他那些马场李慢侯当然不会动,可在奉圣州这里,花马刘可以养更多的马,别说四万了,四十万都养得起,张家口外的张北草原可以任他扑腾。 李慢侯问过花马刘的意思,如果他不愿意,可以在南部给他选四个耕地多的藩地,但依然只有十万亩藩田。 所以地大地小,对藩镇来说都只是一个象征,花马刘老婆要的是地位,而不是土地。土地他们家已经够多,江北就有上万亩良田,河北山东的土地,刑氏也没少圈占,绝对不下十万亩,不然怎么养那么多马。 不怪花马刘怕老婆,刑氏的经营手段,比花马刘强了不知多少倍。同等地位的武将,就属他家财产多。 因此不但花马刘满意,他老婆也没意见,她要的是藩镇夫人的头衔,按照朝廷惯例,她至少得封个郡夫人。 第二百二十九节 地狱(2) “围到什么时候。当然是围到死!” 李慢侯面目狰狞。 韩常是一个必杀之人,俘虏的文官李慢侯都没有轻饶过,全都流放去了美洲,可是这个韩常,他连流放他的心思都没有,一定要置之死地。 一方面此人作恶多端,另一方面,这人是一个象征,一个对女真人忠心耿耿的燕云汉人的象征。以后燕云是李慢侯的封地,这种人不能留。 “那他们什么时候死啊?” 花马刘郁闷道。 “迟早会死的。我就不信兀术能给燕京城里屯一年吃的粮食!” 燕京的运输毕竟有限制,桑干河马上就要封冻,李慢侯运输尚且困难,兀术不可能比他做的更好。” “吃完粮还可以吃马啊!” 花马刘道。 “吃完马呢?” 李慢侯问。 “那就得吃人了!” 花马刘道,说的轻松,李慢侯不想深究花马刘有没有吃过人,但他知道许多山东巨寇,就是这么纵横南北的。没有粮食,吃人或者被吃?他们是胜利者,他们当初怎么选的?不言自明。 “谁吃谁呢?” 燕京城里女真人和汉人对半,韩常就是燕云望族出身,他祖上可以追溯到耶律阿保机时代的重臣韓延徽。韩氏在整个辽国,都是名门望族,仅次于耶律氏和萧氏,是汉人中的第一豪门,跟耶律氏和萧氏都有联姻。 韩常投降的时候,就跟他父亲在燕京做官,燕京是他的命运,在这里成为汉奸,在这里成为忠烈,李慢侯打算成全他。 如果说耶律余睹是辽国契丹人叛将中的象征,这个韩常大概能算燕云汉人叛将中的象征,虽然地位没有耶律余睹显赫,但至少也不输给耶律马五,是能够统兵作战的万户。 “对啊,谁吃谁啊?女真人有一万,汉儿有一万,女真人是主子,可韩常是汉儿!” 花马刘也不知道该谁吃谁。 当开始互相吞噬的时候,燕京对于女真人也好,对于燕云汉人也好,都将是一场地狱,他们配得上这个地狱的待遇,因为就是他们将地狱带到人间的,也该让他们尝尝地狱的味道。 将他们制造的残酷还给他们,这是李慢侯的恨,但让燕云汉人从这个地狱里爬出来,则是他的愿。 一万女真人和一万燕云汉人互相攻伐,如果韩常站在汉人一边,汉人有可能取胜,当他们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时候,李慢侯就选择相信他们,甚至韩常也可以不死,作为一个象征,给燕云汉人看看,给他的女真主子看看。 无论哪种结局,都只会对李慢侯有利。韩常选择站在更强大的女真人一边,屠杀吞噬他的同胞,燕云汉人以后将不会在信任韩氏,韩氏这个望族在燕云汉人里的影响力,将荡然无存,投靠女真人的韩氏家族,将不会在对李慢侯统治燕云产生任何影响。韩常选择站在汉人一边,屠杀吞噬了女真人,那些投靠女真人的韩氏,将永远不会被女真人信任,也依然起不到挑动燕云内乱的作用。 “哎呀。又突围了,早干嘛去了?” 外面又有爆炸声响,花马刘急匆匆的走了出去,与其跟李慢侯在这里扯皮,不如让他去外面活动活动痛快。 爆炸声响了很久,意味着敌人突围很坚决,但依然不可能突出去。唯一的缺口其实是水面,但河上摆在战船,而且河两岸都有土堡,上面的八牛弩足以封锁河面。 等到了冬天,他们倒有些机会,河面冻硬,战马包上马蹄,可以试着在冰面上冲一冲,如果能冲破河口,还有一线生机。但看他们最近的表现,李慢侯估计他们撑不到冬天了。 很闷,还要等到冬天,李慢侯突然有点想情人了,可惜吴国公主走了。 她先去了登州,她亲眼看一看李慢侯征调一千艘战舰,出征辽东的场面。李慢侯心想,看到那种场景,她一定会很满足。高傲的女孩儿看到男孩为她大家都会窃喜,李慢侯征调大军为她张目,她怎么可能不高兴? 舰队入秋前开赴辽河口,大造声势,直接冲击辽阳府,挞懒死守城池,舰队没有强攻。在岸边烧杀抢掠一番后,入冬前撤出了河口。 一场好戏! 挞懒的行为让李慢侯看到,他并不是真心想要跟李慢侯为敌,李慢侯的大举出击,也并没有让他遭受打击,反而被他利用。 因为挞懒以此为由,强征了辽阳府和咸平府所有猛安谋克,宋人气势汹汹的烧杀抢掠,给了他绝佳的理由,这比用辽南的契丹人当做假想敌,更能让女真人感到紧张,尤其是那些曾经被宋寇劫掠过的辽阳府女真谋克们,深深惊惧,毫不迟疑的将家人全都送进了辽阳城。 有李慢侯这一番折腾,挞懒就找到了更好的理由,留在辽阳继续备战,而不用急着跑去会宁府跟以逸待劳的兀术决战。 李慢侯用行动表达了他的态度,挞懒领会到了,时候就派出密使,解释他的迫不得已。女真人恨辽寇,也很宋寇,他没法明目张胆的投靠宋国。但挞懒表示,他是很愿意跟东藩做生意的,辽阳府的女真人也都是这个心思。都知道贡使团能给他们带来划算的消费品,他们可以在做生意的时候忘记仇恨。 挞懒还给李慢侯下了大笔订单,李慢侯并不是供货商,给李慢侯下单,明摆着是让李慢侯宰他一道,以此安抚李慢侯的怒气,同时也是收买李慢侯,让李慢侯不会干涉一些敏感的贸易,比如盔甲,甚至还有火药! 挞懒真是一个聪明人,吃过火药的亏后,就开始摸索着大量使用火药武器。相信他可能会找到让兀术吃大亏的办法的。 于是李慢侯痛快的接受了挞懒的好意,将他订购的一百万片甲叶,价格翻一倍,让贡使团送过去。火药也给他备足了,价格依然是翻一倍。 女真人打女真人,当然要支持了。 挞懒和兀术的决战肯定会来,而且不会太久。双方都清楚,一旦拖得太久,他们就真的分裂了,女真人就很难重新凝聚起来。所以一场实时的决战,双方都很需要。 可双方都需要时间准备,挞懒聚集的大批部族士兵,太多乌合之众,都需要加强训练,而且许多边地部落的武器装备实在是太差了,需要将他们武装起来,为了这一场决战,挞懒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如果他有的话。 兀术那边也在准备,兀术手里不缺精兵强将,但他地位很不稳固,清洗了蒲鲁虎和讹鲁观两大权臣,跑了一个挞懒,让他很被动。而且边境不稳,辽西的契丹人很不放心。所以从去年冬天打锦州开始,他就在将契丹人成批迁移,全都迁移到了上京会宁府以北的混同江流域,让辽河上游北到临潢府,南抵燕山的契丹部落全都牵走。 至于这些契丹人能否在寒冷的黑龙江上游生存下去,兀术就顾不上了,因为他需要的是一个安稳的后方,而不是这些契丹人的死活。 对于这些契丹人来说,以前只有亡国之痛,现在才真的坠入了地狱。原始的森林环境,无法适应的各种病菌,光是将生地开成熟地,就会让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牺牲掉建康,能否等到收获,都是一个未知数。 女真人先后多次迁移了辽南的契丹人,劫掠了数以百万计的宋辽奴隶,才将黑龙江上游开发成插花田,而这些辽河上游的十余万帐契丹,面对他们并不熟悉的农作,他们需要多久能从自然界里获取生存权,真的是一个未知数。 当然,这种强行迁移,势必引发叛乱,可兀术不在乎。结束锦州之战后,他放弃救援韩常,也要迁移这些契丹人,决心之大,无可阻挡,可以不顾一切。 兀术的手段虽然不高明,但是够狠辣,够果断,这种性格,让他一次次在战场上取胜,直到遭遇韩世忠,接着是岳飞和李慢侯这些人。 一连串的失败,甚至包括惨败,让兀术的性情变得更加稳重,但果敢狠辣的本性,却一如以往。这次他付出巨大的牺牲,是有价值的。因为他用最快的时间,稳定了周边的局势。可以征调比挞懒多得多的兵力,南下辽阳府平定挞懒反叛。 兀术不但稳定了外部形势,连女真人内部也稳定住了,说起来李慢侯还间接帮了他一把。因为兀术撤出河北时的疯狂屠杀和劫掠,让李慢侯一度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之前就给兀术写了一封泄愤一般的宣言,说他要诛灭完颜部全族。 这封信上盖着他东海郡王的大印,却成为兀术吓唬其他女真权贵的道具,因为所有的女真权贵,基本上都姓完颜。 只有乌林答氏这种较早投靠完颜部的氏族,能勉强算成盟友,其他权贵,哪怕是遥远的海参崴地区的猛安,都是完颜氏担任。完颜氏用猛安谋克制取代部落联盟的同时,也取代了部落制度,建立起了完颜氏的贵族政权。 第二百三十节 怨军(1) 吞并燕京城下将近一年,这种存在感,已经在燕云人心里成为现实。他们在最初的怀疑、惊慌和抗拒之后,开始逐渐选择接受。 一座座城池被招降,还有一支支军队选择投靠,大多数是没什么战斗力的签军,是被强征来守城的,军州还有机会驻扎少量女真人,县城往往只有文官带着签军,没有望风而逃,已经证明他们比赵氏豢养的文人更有骨气,但也仅此而已,真有骨气的,早就在抵抗女真人的时候死难了。 大多数签军都被遣散,他们的家乡还需要他们恢复生气,但一支特殊的部队留了下来。 这只军队不是燕云人组成的,却长期在燕云存在,曾经作为燕云的主力武装,又变成了燕云人的敌人,最后变成了盗匪。 这只军队的名字叫做怨军,是郭药师在亡国后,招募流亡到燕京的辽东人组建的。 其中有汉人、奚人和渤海人,都是辽东土著,生活了不知道多少代。因为女真人灭辽,他们背井离乡,逃亡到了燕京。 这种沦亡之人的命运是极其悲剧的,不止有辽东流亡进关内的,也有燕云流亡到宋地的。当年杜充在宋辽边境的沧州做知州的时候,就有大量亡国辽人流亡到沧州城。后来局势紧张,杜充仅仅因为担心这些辽人中存在间谍,就让军队将这些人全部屠杀了。燕云人的悲惨命运,当然要怪杜充的阴狠,可也跟他们亡国分不开关系。亡国奴,注定悲惨! 郭药师能组建怨军,靠的是北宋的支持。当年作为被划入北宋的山南六州,郭药师成为入宋辽臣,可是州县的人口都被女真人掳走了,他要组建军队,其实也只能从外面征召,恰好女真人一边到处掳人,他们境内还有大量逃人。郭药师在宋朝丰厚财力的支持下,将这些辽东流民迅速组织起来,成为他手里的资本,不管是跟宋朝还是跟金国,都是讨价还价的本钱。 一开始郭药师也许没想着要叛逃,所以完全是冲着女真人去的,这些辽人或许一开始逃亡的时候是因为胆怯,可一路上悲惨的亡国奴命运,激励出了他们复仇的勇气和对女真人的怨恨。 所以这只军队叫做怨军,让他们记住对女真人的怨恨,这只怨军的数量,按照郭药师的说法,高达三十万人,不过更大的可能是郭药师用来向宋国讨要军费的虚报。郭药师被迫降金后,怨军大部水分就被挤干,最后有的被女真人征发、迁移,当被耶律余睹谋反牵连的时候,郭药师身边就只剩下千把人的怨军亲兵。他死后,这只军队就哗变了,落草为寇,成为燕云地区的一支悍匪。 他们也主动投靠了李慢侯,而且人数并不只有一千人,而是高达一万。因为耶律余睹案发后的五六年中,他们纵横燕云,吸收了大量辽东流民,许多以前就是怨军的旧部,被解散为民后,在陌生的地方生活的并不痛快,不但被本地人排挤,还要被女真人征发,这些怨军一招呼,勾起他们心中对女真人的怨恨和亡国之痛,立刻就拿起武器,跟着反了。 一万怨军,拖家带口,男女老幼加起来,高达三万余人。老人很少,只要几百个,而且大多还有劳动能力,不然早死了。因此这些人不算负担,李慢侯不接纳他们,他们就是一直可以自行发展的大军,所以李慢侯也不敢不接纳他们。 怨军溯源,当然跟女真人有关,但最直接的关系,是跟渤海人高永昌有关。阿骨打起兵之后,主要在混同江流域,哪里是契丹人的薄弱区,控制力很弱。契丹人征发了大量辽东力量去镇压,导致辽东空虚,结果这里的渤海人高永昌起兵,建立大渤海国。内乱,导致了大量的流民,这些流民大量涌入燕云。高永昌的起兵,导致契丹人镇压女真起义的力量更加薄弱,因为此时需要从更远的地方抽调资源。 结果契丹人选择先镇压高永昌,高永昌却向女真人求援,女真人半路杀出,击败了契丹人,之后又击败了高永昌,控制了东北地区。 辽国平定高永昌叛乱失败后,将怨气冲向半路杀出的女真人身上,天祚皇帝让燕王耶律淳招募从辽东跑回的主要为汉人的难民,组建怨军,希望利用他们的怨气,收复辽东故土。 这些辽东汉人,一部分是契丹人占领燕云后迁过去的,一部分是时代居住在辽东的,由于少数民族的文化弱势,导致东北民族换了许多,唯有汉人是从春秋战国一直传续下来的,所以这些辽东汉人,早就将辽东当做家乡。将高永昌作乱、女真人反叛,视为最大的仇怨。 迁入内地,寄人篱下,辽东故土,沦入敌手,因此流亡辽东人加入怨军十分踊跃。耶律淳很快就组建了八个营,分为前宜营、后宜营、前锦营、后锦营、乾营、显营、乾显大营、岩州营,共28000人,每营各设一个统帅,耶律淳后来当了皇帝,统帅就成了郭药师。 郭药师死后,怨军就消失了。可是怨军的编制可以消失,怨军的人却很难全死光,其中不是被女真人屠戮了,就是逃跑了,落草为寇,啸聚山林。对于这种小股的匪寇,其实女真人根本镇压不过来,太行山就是各种义军的大本营。怨军也以各种义军的名义,活动在各个山区。 收编这些怨军也有好处,那就是他们都会骑马,燕云汉人骑马都很多,辽东汉人更多,而且经过各种惨烈的淘汰,骑马算是一种重要的逃生技能,不会骑马的大多都死了。李慢侯看到,连女人都骑着马,怀里抱着孩子,仿佛看到了一支游牧民族。显然,他们的生活习惯胡化了,不知道是原本在辽东就已经胡化,还是在战火洗礼下迫不得已胡化的。 收编他们之后,李慢侯跟他们的几个首领商量,他们所求不多,给他们一块允许他们生活的土地,以及让他们活下去的粮食。燕云生产破坏太大,靠劫掠已经无法维持生计,不靠劫掠,他们又没有安全的生产环境,在山区开辟的小块土地,显然不足以养活他们,更何况他们还有大量牲口。 李慢侯给了他们两个选择,一个是去辽西,辽西走廊锦州以南地区,现在依然在东藩军手里掌握,可是姜滑战死,还有大量部队伤亡,辽西只有来州还有一万出头的守军,锦州驻军几乎全军覆没,没有人根本控制不了辽西。 一个是去河套,他们在哪里放牧牲口也好,开荒种地也罢,都是一块非常理想的地方。原本这种一流的草原,只有最强大的势力可以占据,之前的主人是契丹人,契丹人被打败之后,女真人并非真正的游牧民族,占据这里的依然是契丹部落。现在则是被克烈人挤压被迫内附的白鞑靼人占据这里。以前的契丹人被女真人屠杀之下,几乎全部消失,不是死了,就是去投靠大石,甚至投靠西夏,融入党项人。 原本河套地区边缘部族,比如小葫芦部党项人,现在也全都南下西夏去了。只有一个白鞑靼人跟他们分享河套,白鞑靼人的部众目前也不太多,跟他们的人数多不了多少,但凝聚力则差的很远。 李慢侯对他们坦诚相待,告诉他们,去辽西,离他们的故土辽东会很近,但要直面女真人的威胁;去河套,距离他们的故土会很远,但哪里暂时没有大的威胁,而且有大量汉人、党项人撂荒的熟地,有大量水草丰美的牧场。另外可以得到驻军的保护,并且没有女真人。 八部怨军此时出现了分歧,有的想去河套,他们厌倦了跟强大野蛮的女真人厮杀,有的想去辽西,他们重返故土之心不死。 最终四营打算留在辽西,是前宜营、后宜营、前锦营、后锦营,他们是由宜州和锦州逃来的难民组成的,宜州就在锦州的西部,因此辽西距离他们的家乡咫尺之遥。而乾营、显营、乾显大营、岩州营则选择去河套,因为他们的故土,现在大多都在辽东,乾营、显营、乾显大营来源于锦州以北的乾州和显州逃人,这两个州是辽国人为了守卫他们的皇陵乾陵和显陵设置的,位于锦州以北地区的山岭地带,算不得好地方不说,两座皇陵现在都被女真人毁掉了,乾营、显营的军民回去也没有意义,既没有了契丹皇室,也没有了守陵意志,宁愿去他乡。显州位置更远,还在咸平府的沈州(沈阳)一带,没有任何收复的希望。 李慢侯尊重他们的意愿,将前宜营、后宜营、前锦营、后锦营四营军人和家眷,全都安置去了辽西来州,并承诺,合适的时候,就会出兵收复锦州。但却表示很难,围攻燕京,已经打了一年,攻城远比守城要困难的多。围困燕京这种仗,一次两次李慢侯还打得起,可要每座城池都这么打,肯定打不起。锦州位置重要,兀术之所以不惜代价的进攻这里,就是看中他的地理位置,打下之后肯定会重兵把守。 迁移河套的乾营、显营、乾显大营、岩州营就没什么顾虑了,战争的威胁小,土地相对他们守陵的地方肯定更好,黄河百害威力一套,河套地区,宜耕宜牧,很适合他们生存。李慢侯也会提供至少一年的粮食,发放种粮、种畜,帮助他们安居。 第二百三十一节 怨军(2) 接受了四部怨军的李睿非常高兴,他们现在什么都不缺,就缺人。之前这里的人口,可以说都是女真人强行束缚下来的。女真人的统治体系被摧毁后,人归了西夏、大石,城池归了大宋,结果都是空城。 从大同调来了三千守军,勉强控制住塞外的数座边城,但控制力很弱。因为契丹人在这里设置了很多军州、关隘,都需要守护。云内州、丰州、东胜州这样的州城肯定是要守的,可是位于夹山(大青山)里管理金矿的山金司也得守,夹山的险要渔阳岭也不能不守,黄河以南的河清军、金肃军、宁边州,靠近西夏西北的沙漠,不守这里的土地可就是西夏的了;黑山以南、牟那山以北的天德军也得守,不守就归西夏了;另外李睿还在后世的包头一代,正在修复九原郡,也不能不守。 到处都缺人,大同能提供的兵力十分有限,相比笼络的白鞑靼部,显然这些怨军更让人放心。 而且怨军大多是汉人,手工业水平自然是比白鞑靼人高一些的,他们中甚至有不少能制作普通物品的工匠,有木匠、铁匠、泥瓦匠,这是价值更高的劳动力。正好被调去筑城。 四部怨军的其他部众,则被分别安置在云内州、丰州、东胜州的州城,以及附属东胜州,但位于黄河南岸的河滨县,在这里他们可以种地,可以放牧,尽快恢复生产。 克烈人南侵是一个巨大的危机,不但李睿重视,现在南宋小朝廷都很重视了。女真人兴起的速度,让宋王朝意识到了北方民族的可怕,他们只要打过燕云,距离宋王朝腹地,就是咫尺之遥,几天之内就能打到开封。 尽管对藩镇势力充满不信任,可南宋朝廷还是更担心游牧民族。东藩府报告了草原上的情况,出现了两大强权,漠北中部的克烈人和漠北东部的蒙古人。因为蒙古人现在已经开始劫掠女真人的边地,这让南宋小朝廷感受到了一股更可怕的力量,女真人已经很可怕了,敢劫掠,能劫掠女真人的蒙古人有多可怕,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力。 蒙古人现在劫掠的是女真人,但克烈人却已经打到了阴山,一旦夺取河套,肯定会寇边墙,燕山、太行山以南的燕云地区,必然是他们的下一个目标。东藩府的汇报中,克烈人是跟蒙古人不相上下的强大游牧霸主,控弦之士不下十万。 现在燕云是东藩控制,可万一东藩抵挡不住,南宋将再次面临靖康之变的威胁。虽然赵构一直没有还都开封,可兀术的搜山检海让他明白,长江也挡不住这些骑马的蛮族。在克烈人入侵的威胁之下,小朝廷甚至降低了对东藩的猜疑。东藩上奏称,希望设置阴山都督府,保举投附的白鞑靼部落首领李床古为都督,朝廷都同意。 也不排除有些文官猜疑东藩是借寇自重,威胁朝廷。但情报他们自己也在搜集,岳飞部已经驻扎河东,太原、沂州都在岳飞手里,很方便前往草原,因此消息是可以印证的。加上东藩向来不在奏报中弄虚作假,这方面的信用度很高。所以大多数人并不怀疑,草原上出现了新的霸权的消息。 朝廷恐慌的同时,也认为这是一个机会。让草原霸主,牵制住东藩,朝廷就有机会削除其他藩镇势力。 不管是赵鼎还是秦桧,都有强烈的意愿削藩。目前还只停留在限制阶段,用财赋限制西藩集团,甚至岳飞、韩世忠这样的武将。对于江藩集团,目前反而比较宽容,在用利益牵制他们,林永这些藩镇,他们现在都能从朝廷得到大量的利益,不如贸易的免税额度。 李慢侯都已经能感觉到,朝廷试图用先易后难的战略来进行削藩。最容易的,当然是朝廷的官军,他们的独立性最差,需要朝廷提供给养,其次是西藩集团,没有四川财赋,吴阶根本养不活那么多军队。 先难后易,先易后难,两个战略其实没有对错之分,只跟选择人的观念有关。宋朝之前,后周的柴荣统一天下就选择先难后易,他先攻打被契丹人占领的燕云十六州,结果刚攻下了三州,就病死于军营;后来宋太祖黄袍加身,篡夺了后周的王位,就开始选择先易后难,先去攻打南唐了。强势者容易先难后易,柔弱者选择先易后难。 现在的南宋小朝廷,不管主和派还是主战派,以及高高在上的皇帝,都算不上刚烈,因此他们肯定选择先易后难。先选择削除岳飞等人的兵权,然后是西藩,接着可能是江藩,强势的东藩必然会留在最后。 就是不知道削藩战略,是出自赵鼎之手还是秦桧之手了。 希望是赵鼎,至少有操守,如果是秦桧,他会不择手段。 朝廷紧张,李慢侯就可以让朝廷负责,所以在经营河套和漠北的问题上,他决定跟朝廷合作,因为靠他掌握的东藩,根本维持不了这种规模的战略。 李慢侯搜刮的手段已经用尽,奈何底子太差,他努力将利益链扩散到全国,可惜最终也只能在长江以北立足,根本无法渗透进江南。导致他税收、私营利益加起来,目前也只维持在三千万贯的水平,每年光是军费就至少需要支出一千五百万贯,这对于和平国家来说,简直不可思议。机构支出稳定在五百万贯,其实比朝廷的官僚体系比例要高很多,剩下一千万贯也是必不可少的开支,比如各种建设,港口、码头、道路、教育体系等各项开支。 而朝廷的财政收入却高达六千万贯,经过晏湲的手段,财政越来越健康,信用也渐渐积累起来,只要朝廷能克制滥用权力的慾望,南宋朝廷的财政能力无法估量。 李慢侯的燕京之围,额外付出了五百万贯,已经严重超支,不得不发行了一笔藩债。经略草原,可能是比燕京之围更大的负担,因此东藩府自己根本不可能承担。需要朝廷介入,可朝廷的介入愿望并不强烈。反而希望东藩承担更大的责任,目前双方正在持续交涉。 李慢侯希望调岳飞或者韩世忠部到河套,这样将大大缓解那里的兵力不足问题,不需要依靠白鞑靼部也能抵御克烈部的入侵。 可惜朝廷不愿意,大概担心这样会将官兵被藩镇隔开。毕竟镇守河套的官军,跟河北、河东隔着一个燕云十六州,很难协同。 不愿意出兵,李慢侯又试图让朝廷出钱,可他们同样不同意。谈来谈去,他们愿意给点政策,允许向草原输出的物品免税。但需要朝廷严格的监管和控制。 茶叶、食盐这样的物品自不用说,必须用朝廷提供的容器在产地封装,一路都不允许打开,其他货物也同样如此。比如瓷器,在景德镇、龙泉封装之后,必须直接运输到草原销售,否则途中就要征税。 不过限制也很多,比如继承了历代的政策,严禁铁器流入草原。武器、火药更是限制,只能出口一些日常消费,还不能用于军事用途的物资,比如茶叶、布匹,但铁锅都不能卖。 这些好处,聊胜于无吧,因为草原上的市场,潜力并不大。而且草原上的需求,要求并不高,需要瓷器,但景德镇的跟定州的,他们是无所谓的。所以草原上更流行粗瓷,因为草原人物产贫瘠,更重视实用性,粗瓷在那里的价格跟细瓷差不了多少。 哪怕蒙古人发达了,建立了蒙古帝国。当阿拉伯的旅行之途径草原,因为发现蒙古人将衣服看做宝物。成吉思汗请求义父王汗帮助的时候,献上的是一件貂裘。虽然也很昂贵,但依然是实用性很强的物品。 因此绝大多数草原物品,其实很容易找到替代品,甚至东藩境内那些瓷器、手工艺品就能满足,需要从江南进口的必需品,恐怕也就只有茶叶了。 朝廷不肯驻军,李慢侯的大军牵制在燕京,大同也需要留守,毕竟北方草原依然是女真人的势力范围,他们随时都可能重整旗鼓南下。大同的地理版块,更适合北方势力南进,沿着桑干河谷顺流而下就能抵达燕京,而大同往北,却要翻越燕山。辽东也要驻军,他的军事布置跨度太大了,以前这样让跨度更大,运输更不便利的女真人很吃亏,现在女真人收缩了回去,东藩势力的跨度反而变成了劣势。 弥补劣势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收缩战线,一个是增加兵力。可两个都不现实,一个需要放弃战略要地,一个需要扩大投入,都是目前李慢侯无法做到的。 所以他才将战略要地河套,让李睿去折腾,去拿来练手,因为这是可以放弃的地方。当然,强势的中原王朝必然要控制河套,秦汉唐无不如此,但大宋如今这德性,显然没什么强势表现。放弃河套,让游牧势力在燕山跟中原势力对撞,其实更有利。 第二百三十二节 都护在燕然(1) 时间刚到十月,河面冰封,李慢侯开始将重要精力投入到防冬上来。 冰封的河面,是长围唯一的缺口,尽管可以用弩箭封锁河面,可敌人从这里强突,总能冲出去一些。 李慢侯的做法是用填土的沙袋堵住河面,但这工作必须在冰面坚固到可以承重的时候,还没到那个时候,燕京城门就打开了。 地狱里的人爬出来了,胜利者是燕云汉军。 其实九月的时候,他们已经吃光了战马,然后开始吃人。先吃仆从,接着吃工匠,最后吃伤病。伤兵也吃完的时候,他们开始互相杀戮。 韩常封闭了自己的官邸,他无法在女真人和汉儿之间表明立场,因此厮杀是盲目的,混乱的。等到第三次大规模屠杀发生之后,韩常请重要的女真军官到他府里商谈,似乎站在了女真人一边。结果是韩常跟女真高层,全都被一把火给烧死了。 女真部队群龙无首,汉儿军却团结在一个叫王伯龙的猛将身边,论战功和勇武,这个王伯龙甚至比韩常更优秀。早在阿骨打攻临潢府的时候,王伯龙就已经是世袭猛安了,他本是辽东大盗,阿骨打击溃辽东契丹人后,他带着两万多人投靠,封了个世袭猛安。接着干起了押运粮草的辅助工作,但他的挽夫都是披甲的,女真人抢了契丹人的军械库,很是富余。押运粮草的路上,他的一千五百披甲民夫,遭遇了五千辽兵,王伯龙帅兵猛攻,击败辽兵,夺取战马五百。 从此王伯龙翻身成为军事将领,开始攻城略地,一路跟阿骨打打了无数胜仗。 可惜韩常虽然没有他资历老,也没有他能打仗,但韩常跟着兀术败于黄天荡,败于仙人关,是兀术信任的心腹。于是韩常为燕京都统,王伯龙只是一个马兵都统,受人节制。 王伯龙声称,韩常跟女真人密谋,结果被他发现,带人将他们与女真人都烧死在韩府。然后摔众杀光了女真人。 李慢侯根本不信,假如韩常真的死了,更像是韩常配合汉儿军演的诡计,为了让女真人信服,韩常连自己都一块让人烧死。假如韩常没死,这就是王伯龙的诡计。因此李慢侯不接受投降,而是让王伯龙部现将一个个被杀的女真人尸体拖出来,他需要验看。 王伯龙还真的将所有女真人的尸体拉了出来,其中不少都不齐全,显然成了食物。 李慢侯还是不放心,他很难相信王伯龙这样的人会投降,他的家眷都在辽东。而且王伯龙的名字李慢侯可听过不少,他击败过韩世忠、岳飞等,因为打的韩世忠弃军而走的就是他,打的岳飞撤离泰州的也是他。虽然都是韩世忠和岳飞没有强大起来时候打的,但也是难得的战绩。 问王伯龙为什么要投降,王伯龙说他没想过投降,他是奉命行事。奉谁的命? 挞懒! 李慢侯恍然大悟,王伯龙南下淮东,这一路的主帅可是挞懒,王伯龙原来是挞懒的人! 可是王伯龙被困燕京,他怎么能接收到挞懒的命令?假如挞懒早就料到李慢侯会围而不攻,这种智力,李慢侯不相信是人类有的。 直接问,直接答。 原来是信鸽,挞懒飞鸽传书,告知王伯龙他已经在辽东立足,要求王伯龙想办法除掉韩常等人。 王伯龙接受了这个命令,因为对他很有利,他是辽东巨寇出身,家人也都在辽阳,而挞懒现在控制了辽阳,他去投挞懒百利而无一害。 李慢侯明白了,挞懒急需要增强实力,显然王伯龙这种人和这种人带的兵,会对他有很大的帮助。 只是李慢侯围了一年燕京城,最后却给挞懒做了嫁衣,挞懒让王伯龙兵变之后,肯定会跟李慢侯联系,没准使者现在已经到了山东。 果然王伯龙宣布屠光了女真人的当天下午,挞懒的使者就从登州快马赶到了燕京。 李慢侯并没有解除燕京之围,王伯龙不投降,他就不解围,当然也没有进攻。王伯龙弄的那批女真人的尸体,李慢侯也没有争,让他们拖进了城。 李慢侯很快接见了挞懒的使者,他想听听挞懒如何说服他放弃燕京之围的战果。 使者先是表示,人他们带走,完好的城池给东藩做贺礼;提到贺礼,显然挞懒知道李慢侯攻克燕京后,会被封做燕王,权势达到顶点。 但李慢侯不接受,他要取平燕之全功。 使者又表示,愿意付黄金万两,赎燕京之俘。 愿意赎人,李慢侯就得好好算算这笔账了,他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他要求,一人准银一百锭,一锭是十两,一百锭是一千两。一个人一千两银子,王伯龙虽然是猛将,一万汉儿也都是跟着他和韩常的百战精兵,加上战马都杀了吃了,所以女真人也都成了步兵,双方战斗力差不多,因此王伯龙领导下,群龙无首的女真人才能被杀光。可女真人虽然群龙无首,但单兵战斗力还在,小股作战也是他们的强项。所以汉儿军伤亡也很大,一万人杀一万人,杀到最后,汉儿军只剩下了五千。 抛去零头,五千人也需要付五百万两银子,但这个定价挞懒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因为这就是当年女真人为宋朝朝廷定下的最低身价,一个贵族女子就值一千两银子,用来冲抵他们提出的两千万锭银的赔款。而宗室女值两百锭,公主更是值一千锭黄金呢。 使者很痛苦,现在已经不是赎不赎的问题了,而变成了一个政治问题。讲价吧,好像这些百战的金国勇士,还不如最低级的权贵女子值钱,女子在金国就如同货物一般,挞懒都不愿意用最低级的女子价格赎他们,以后谁还会为挞懒卖命。赎吧,哪里有那么多钱。当年粘罕和斡离不让宋庭用女子冲抵军饷,目的是为了侮辱宋庭。现在李慢侯把这个侮辱加到了女真人身上,让他们感到极为难受。哪有五百万两银子赎人? 五百万两可是巨款,换做以前的北宋还有可能,女真人哪里有这么多钱。即便他们从北宋抢到的金银如山如海,可大部分都屯在上京的国库中,少部分赏赐了功臣,挞懒可是一毛钱都没得到。 不赎就让跟着挞懒的人寒心,这个政治风险他冒不起,他现在最缺乏的,就是忠心。他地位尴尬,是个叛臣,过去的威望受此冲击,已经大大降低,不能在让部下寒心了;赎,根本没那么多钱。搜刮了辽阳府的府库,也没这么多钱。 使者领悟到李慢侯这个定价的用意,反制李慢侯,说愿意用以前从开封抓走的权贵女子抵账。李慢侯竟然也答应,而且价格就按照女真人当初的开价,一个皇妃、公主,一千锭黄金,一个宗室女五百锭黄金,一个皇族女两百锭黄金,一个宗室妇五百锭银子,一个皇族妇两百锭银子,一个贵戚女一百锭银子。 当年他们搜刮走了上万贵族女子,虽然路上死了一大半,被这么死了一大半,肯定还有一些活了下来,辽阳府、咸平府作为辽东第二权力中心,应该有一些权贵得到了这些女子,挞懒搜刮一下还是有的。 金人视女子为财产,挞懒许下承诺,应该会让这些人放弃。可是很多女子必然有了子嗣,李慢侯很人性,允许子嗣也折价,无论男女,成年者一百锭银,十四以下者,五十锭银。 谈成之后,先让使者带走了五百人,他们将会用等值的贵族女来换。完成后是下一批,如此往复,直到所有人换完。 这五百人回到辽东后,挞懒动作很快。立刻发下命令,全城所有人家中,但凡有当年从开封掳来的贵族女子的,都要交上来。作为补偿,会给每人发一匹到四匹不等的好马,要知道他们用奴隶跟女真人换马,四个人才换一匹,这笔赔偿不低了。挞懒还宣布,等打下了上京,允许交出贵族女的士兵参与劫掠,十天不封刀!作为表率,挞懒将自己身边的一个宋朝公主第一个献出来,用来作为交换金国被困勇士的赎金。 重赏加命令,很快就收集到了一千多贵族女子,除了挞懒身边的一个公主外,其他大多数女子都只是普通皇族女、贵戚女甚至族妇,宗室女都很少,倒是有一批宗室妇,都不是很值钱。 挞懒算了一下,发觉距离赎金的差距还有不少,又让这些妇人带走子嗣,又多了一千多人的赎金。 虽然还有些差距,但数量差别已经不大,挞懒立刻派人送到山东,请东藩府查验。 查验当然是要查验的,先是一一登记造册。 但挞懒要的人,却一股脑给挞懒送去了。 李慢侯要的燕京终于到手,立刻向朝廷报捷,他屯兵坚城下整整一年,已经让朝中官员觉得东藩不过如此,他也不在乎,威名那种东西,都是虚的,朝廷要误判,随他们吧。 第二百三十三节 都护在燕然(2) 报捷传到临安,朝廷早就准备好的封赏立刻就发了下来,册封李慢侯为燕王,俸禄按亲王标准再加一等。李慢侯保举李忠和刘氓也封为藩镇,燕云其他州县,全都封给李慢侯。 朝廷如此大方,原因其实很简单。这是一笔有利于朝廷的交易,李慢侯还没从沂州、海州、淮阳军撤出呢,打下燕京才能开始移镇。而李慢侯围而不攻,甚至都让朝廷担心他根本不想移镇。现在终于打下来了,朝廷迫不及待的想要完成这笔交易。 别说淮海在李慢侯手里,就连太原、沂州他都没撤兵。哪怕岳飞部已经进驻,东藩军跟岳家军分营驻扎,也和和睦睦,互相之间生意做的飞起,矛盾一点没有。这种情况也是朝廷担忧的,官兵和藩镇走的这么近,如何让人放心?其实这也是李慢侯会做人,以及岳飞不会当官的表现,李慢侯特意派侯东去跟岳家军联络,双方瓜分这一带跟草原的贸易利益,但岳飞如果够聪明,他其实应该跟李慢侯搞点摩擦的,那样才能让朝廷更放心他,更信任他。 封赏下来后,立马就是一阵的圣旨,李慢侯接封赏的同时,也接了圣旨。毫不拖泥带水,按照早就制定好的计划,跟朝廷交割,移镇。能带走的一切都带走,藩库里的藩财,愿意跟李慢侯走的藩官,逐步带走和撤离。 就在朝廷高兴的看着东藩这个恶霸终于将手里最有价值的藩地交给朝廷,大大松了一口气的时候,突然东藩一封让人恶心的奏疏上来了。 东藩声称,他们用五百万两银子的赎金,从盘踞辽东的女真权贵挞懒手里,赎回了一千多贵族女子和两千多她们跟女真人生的子嗣。 这让始终都不敢面对耻辱的南宋小朝廷顿时感觉到了奇耻大辱,贵族女被掳走也就罢了,是被开封府搜刮主动搜给女真人的也就罢了,大家都不提,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可东藩将此时揭开,就实在是太可恶了。 最重要的是,挞懒送来的人中,还有一个公主,这个公主如果是别的皇帝的女儿也就罢了,可这个公主,偏偏是赵构的女儿,赵构活着的女儿之一,次女赵神祐。 赵构的命运真的很神奇,靖康之变的时候,赵构有五个女儿,都以族姬的身份,被开封府卖给了女真人,其中长女、次女只有四岁,幸运的活到了辽东,三女三岁,死于途中,四女和五女都只有两岁,同样死于途中。他的女儿名字非常独特,长女叫赵佛祐,次女叫赵神祐。 神佛[笔趣阁.sbiquge.vip]没有保佑赵构的女儿们,却保佑了赵构,让他始终没有落入女真人之手,一路从最远的河北,逃到了最南的江南,靠着一手高超的逃跑技术,搜山检海也搜检不着他。 只是靖康之变时,赵构一共五个子嗣,全都是女孩,好像也在暗示他绝后的命运,唯一的儿子,当时还没出生,跟母亲一起跟在赵构身边,侥幸生了下来,最后被吓死了。 从此赵构不举,再也生不出孩子。 李慢侯往临安送去了登记详细的名册,让朝廷尴尬无比。承认吧,如此大辱,如果继续装作看不见,不去洗刷的话,如何在小民面前摆出威严的姿态。不承认吧,这是一千多贵族女子,不是一个两个,他们有无数的亲人还在世,比如赵神祐的父亲赵构。 最让朝廷文官和皇帝难堪的是,这些贵族女子非但没有像文官们提倡的节烈妇人那样自杀全名节,还给女真人生下了孩子,这些杂种该怎么办?其中包括赵神祐给讹鲁观生的一个儿子,这算是赵构的外孙,认下吧,是不是还要封个皇孙或者皇外孙? 实在是太耻辱了,耻辱到让朝臣讨论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词汇,朝堂上一片沉默。 如果吕颐浩在的时候,也许还能趁机要求朝廷北伐雪耻,屠尽女真人,可如今是赵鼎和秦桧当政,他们两人可都没这种想法。 李慢侯此时并不关心赵构集团如何面对这种耻辱的现实,他正头大朝廷给他挖的深坑。 他收复燕云,燕王是早就谈好的,这是爵位;职务是燕云镇抚使,除了李忠和刘氓的藩地,燕云十六州旧地都归他管,算下来他直管的军州,其实早就不止十六州了。燕云之外,更早被契丹人占领的平卢节度使领地也是李慢侯的藩地,契丹人沿着滦河流域,设立了三个州,分别是滦州、平州和营州。 燕京地区的山南(太行山)六州,景州、蓟州、檀州、易州、霸州、涿州、信安军,加燕京八地,云中地区的大同府、弘州两地也都归燕云镇抚使直管。 但是朝廷竟然连塞外的丰州、云内州、东胜州、宁边州、德州、河清军、金肃军和天德军也交给李慢侯管辖。 燕云镇抚使直管的是燕云军州,这些塞外军州给李慢侯安了另一个身份,燕然大都护! 诏命李慢侯重开唐时的燕然都护府负责羁縻草原诸部。 唐朝王维一首边塞诗很霸气: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都护在燕然啊,但这是朝廷给李慢侯加官进爵,扩大权力吗? 如果是唐朝,当然算是。可现在分明就是希望李慢侯去羁縻根本羁縻不住的草原霸主,这根本就是希望李慢侯的东藩来阻挡草原霸主南下的脚步。 扩大的权力一点都没有,大片的河套草原,没有半点意义,因为加起来都没有十万人。李慢侯要在这里开设燕然都护府,需要投入大量的资源,而朝廷却不会为此买单。 “哎。这种阳谋,应该是出自赵鼎之手吧!” 李慢侯感叹道。 明明知道是坑,他不钻也得钻,因为他不可能直接放弃塞北,如果真的抵挡不住,这里可以放弃,但不能打都没打,就主动放弃。所以李慢侯这个坑跳定了!朝廷扔的这个包袱,他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赵鼎看的很清楚,李慢侯一旦陷入塞北,根本就无法抽出力量到其他方向。只能被迫跟草原霸主纠缠,而且会越来越有求于朝廷,因为失去了淮海基地之后,李慢侯藩地内的人口根本不足以让他经略塞北。 这样东藩就被彻底拴住了,朝廷就有机会进行削藩大计。 经略草原注定是要赔钱的,李慢侯绞尽脑汁也无法想出如何从草原上开发财富,因为草原人的生产太落后了,放牧和打猎,畜牧业当然是重要的产业,可跟农耕民族一样,还很粗放,放牧的牲口绝大多数都消耗掉了,是他们的口粮。能拿出来出售的不多,战马稀缺只是一时,李慢侯已经收复燕云,很快这里的养马业就会恢复,用不了几年,宋朝可能就会像唐朝一样,不在缺马。 到时候草原民族根本拿不出产物跟无穷无尽的汉地物产交换,无法交易,他们就需要掠夺,不但无法从草原上获取财富,李慢侯还得被迫应对他们在物欲刺激下,越来越炽烈的抢劫动机,防御的成本越来越高,根本得不偿失。 就在这时候,李睿打听到了一个重要消息,可敦城竟然还在耶律大石手里! 原来控制可敦城的克烈人,并没有赶走耶律大石的驻军,他们只是在城外扎营,并没有进城。不是他们吃不下已经身在西域的耶律大石残部,而是他们有意保留了这个据点。 克烈人并不需要城池保护,他们更喜欢住在帐篷里。但是他们需要贸易,可敦城到西域是一条重要的商贸路线,耶律大石可以带着一万帐部民远征西域,说明这条商路的容量,一万人的大商队是有能力通行的。但大石带着七万西域骑兵,带着无数牛羊,几年前东征金国的时候,还没走到地方,就已经牛羊半死,不但不收兵。意味着这条商路的容量达不到七万人。 不过每年至少一万人,甚至分批次,可以让万人商队通行的条件,让李慢侯觉得这是一个巨大的商机。丝绸之路有多大的潜力,他很期待。最让他意外的是,克烈人竟然在维护西域的商队往来,其实大多数蒙古人都是保护商队的,因为物产贫瘠,产品单一的游牧民族,对商业的依赖,比农耕民族更加严重,因此贸易对他们来说是刚需,所以游牧文化中,也就有了浓郁的商业成分,阿拉伯人就是闻名世界的商业民族。 克烈人愿意跟西域通商,不可能没兴趣跟大宋通商,草原民族文化落后,但世界观却不狭窄,反而比中原王朝大的多。汉武帝时期,派出张骞才第一次让中原国家了解了西域,而匈奴人的铁骑早就活跃在西域和辽东之间很多年了。 李睿提出,遣使跟克烈人沟通,先打通河套跟可敦城之间的贸易线路。如果能跟克烈人结盟,让他们许可商队过境,有可能重新打通西域。 这个建议,赢得了李慢侯的支持。让他放手去做,争取明年春天的草原上,可以响起通向西域的驼铃! 第二百三十四节 草原涌动(1) 对于跟克烈人结盟,白鞑靼人兴趣也很大,他们就是被克烈人逼入绝境的,怎么可能不愿意跟克烈人和睦,好让他们喘口气。 按照传统经验,他们这些漠南部落,靠着汉地的津贴效应,很容易恢复元气。只需要等个几年,他们的半大小子长起来。能够骑马拉弓,他们就算喘过了气,就可以向漠北人寻仇了,通过劫掠他们的牛羊牲口迅速扩张。契丹人在唐朝时候,每一次几乎被唐人灭族,就是这样恢复过来的。 漠北部落,只要无法占据阴山,兴旺不了几年,就会四散。因为一场白灾,就能让他们濒临崩溃。想度过白灾,最好的办法,就是冬季躲入阴山以南的河套躲避暴风雪,否则就只能看老天爷的脸色。 使者并没有去克烈人的龙城,窝鲁朵城,这里是回鹘古城,回鹘曾经一度是草原霸主,古城已经废弃,克烈人首领忽儿札胡思在这里立帐。窝鲁朵城和可敦城位于同一条河流沿岸,叫斡尔罕河,往北三百里就是可敦城,三百里对于草原来说,根本就算不上距离,只相当于汉地一个集市到另一个集市的距离。 克烈人能在可敦城如此近的距离立帐,事实上就已经对可敦城产生了实际控制,之所以没有占领可敦城,只是不想而已。而且斡尔罕河往北流,窝鲁朵城位于上游在南边,等于切断了可敦城跟南方辽国故土的联系。驻扎可敦城的西辽军队,也没有办法,只能任由克烈人驻扎在他们南方,强弱之势已经很明显了。 斡尔罕河,就是后世蒙古国的色楞格河,发源于中部的杭爱山,往北流一千多公里,流入贝加尔湖。杭爱山正是燕然山,西北延伸到西伯利亚南部,东南延伸到蒙古中部高原,其实也是一座可避风的圣山,冬天躲入南方山谷里,可以躲避北风。只是纬度很高,避风的效果比不上阴山。 斡尔罕河作为漠北草原上最大的河流之一,斡尔罕河流域,势必成为各方势力的争夺目标。忽儿札胡思在窝鲁朵城立帐之前,斡尔罕河下游的蔑儿乞人、西北谦河(叶尼塞河)流域的黠嘎斯人都已经游牧到了这里,忽儿札胡思立帐窝鲁朵城,跟这些势力展开了激战,最终将黠嘎斯人赶回了唐努乌拉山以北,将蔑儿乞人赶到了北海(贝加尔湖)南岸。 与此同时,斡尔罕河流域往东,受阻于一条自东北向西南延伸的巨大山脉,这条山脉上发源的河流往西流的汇入斡尔罕河,往东流的汇入混同江(黑龙江),这条山脉叫做肯特山脉,古代汉人称作狼居胥山,霍去病曾出击匈奴到这里,并在这里封禅,并成为武将功勋的代称,称封狼居胥。蒙古人称肯特山叫做不儿罕山,是蒙古人眼中的神山,因为蒙古人游牧的斡难河(鄂嫩河)就发源于不儿罕山。 不儿罕山跟燕然山一样高大巍峨,两山如同两条臂膀,环抱漠北草原,燕然山北是克烈人的地盘,不儿罕山东是蒙古人的地盘,双方势力目前就以不儿罕山分界。 蒙古人目前一直向东,克烈人则向南,蒙古人冲向了大鲜卑山(大兴安岭),克烈人的目的很可能是河套,蒙古人则看中了契丹人的祖地,辽河上游的临潢府一带。 目前双方都处于刚刚统一本民族,开始争夺契丹人突然消散后留下的势力范围,是扩张期,无暇互相争夺,但当蒙古人完全控制了黄龙府到燕山之间的辽西草原,克烈人控制了阴山以南的河套草原,他们必然要争夺草原霸主之位。 当然也有可能蒙古人打垮了女真,开始进入东北发展,而克烈人击败了东藩府,直接南下宋地。但是辽西和阴山在地理位置上是连贯的,两股势力相当于已经相连,没有了不儿罕山的分隔,他们之间的摩擦不可避免。 所以草原上必然产生新一轮的霸权争夺战,谁能走到最后,结果还很难讲。如果不是女真人统治力的陡然下降,两股势力的争夺会持续到忽儿札胡思汗的儿子王汗和合不勒汗的孙子成吉思汗时期,但现在双方都在英雄的带领下,趁着女真人分裂之际,快速南下,谁会占据先机,很难讲。 东藩使者跟克烈人的接触是在十一月中旬,没去窝鲁朵城是因为克烈人南下了,迁移到了阴山北麓的九十九泉,人称黄花沟,是一片高山牧场,距离河套近在咫尺。 去年他们并没有来这里,而是在渔阳岭以北,夹山(大青山)附近窝冬,如今转移到了渔阳岭东边三百多里的九十九泉。翻过山岭,就是金河上游,已经威胁到了丰州等地安全,让人不由怀疑他们在寻找破口的机会。 使者在九十九泉见到了忽儿札胡思汗,向他表达了友好和通商的要求,忽儿札胡思汗很有兴趣,当即表示想派一队使者回访。 说是回访,或者是想谈谈刚刚取代了女真人的新势力的虚实。东藩使者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当这些使者来到河套草原的时候,迎接他们的是十万铁骑。其中四万甲骑,一万是铁浮屠,三万是拐子马,其余六万是轻骑。 应使者的要求,带他们参观河套大营,当使者看到一百张摆开的八牛弩,将几百头狂奔的公牛设成了马蜂窝的模样后,当即表示,他们大汗非常愿意跟燕然大都护做朋友。只可惜使者得知燕然大都护还在山南的燕京,颇为失望,留下了一百张的黑貂皮作为礼物,得到了一百领铁甲作为回赐,高兴的离开了。 使者走了,商队很快就来了,当发现可以跟东藩换铁甲的时候,忽儿札胡思眼睛都发直了。什么时候小气的南方人竟然愿意向他们出手铁甲了? 趁他们发昏,为什么不多换一点呢?于是他们带来了更多的貂皮、战马和无数牛羊,他们要求更多的铁甲。没有铁甲,铁也可以,没有铁,盐总有吧,没有盐,布匹总有吧。 铁甲确实没有了,但是铁有的是。岳飞部的回易官李启闻风赶来,从太原带来了大量的铁钱,他不要貂皮,他只要战马。 最终面对不懂行的克烈人,李启谈出了一个十贯铁钱换一匹战马的好买卖,双方还都以为自己占了便宜。因为对克烈人来说,十贯铁钱可以让他们打造出一副铠甲了,反倒是价值更高的铜钱,克烈人根本看不上。 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只要没有被螃蟹夹到,就能吃到最大的美味。 李启在河东地区收集了一年的铁钱,如今终于派上了用场,一百万贯铁钱,让他给岳飞换了十万匹草原马。这样的好马,在江南不会低于一百贯铜钱,因为大理马都不止这个价。送去江南,这可是百倍的利润。 整整一个冬天,双方都在做买卖。克烈人很快就发现他们太亏了,尤其是铁钱换马。他们以前很难得到铁器,就以为撞到了傻子,竟然敢把铁器卖给他们,以前他们只能走私,无论是契丹人还是女真人,都对他们十分防备,严禁铁器流入草原。现在这些人则是敞开了卖,铁钱之后,很快正经铁器就流通过来。 铁甲,甚至是质量上乘的冷锻甲,都有人卖,唯一不好的是都是些旧甲,甚至局部还有修补过的痕迹。克烈人也不在乎,他们扔出去了三十多万头牲口,战马占了一半,剩下的主要是黄牛,当地人需要牛来开荒。 克烈人换到的,是一万多领铁甲,许多铁甲一看就是给身材高大的人准备的。后来克烈人才知道,这批铁甲,大部分是东藩军从燕京的女真人身上拔下来的。而且克烈人还知道,原来宋人的铁甲不是这么买卖的,他们卖的都是甲叶,每个人身材高矮胖瘦不同,他们自己都是买来甲叶,军中工匠根据每个人的身材用牛皮进行穿制。 除了铁器这些战略资源,克烈人后来还换了大量粗布、粗瓷等实用物。对于卖出去的牲口,他们并不觉得可惜。因为每年冬天,都有大量牲口冻死。 可惜冬天就要结束了,克烈人还有很多东西想买,闻讯而来的商人也在陆续赶来,但克烈人必须走了。 游牧就是这样,春天的青草长出来了,他们就得赶着羊群往北吃过去,南方先绿,等吃到了漠北,漠北草原正是夏季,牲口每每的吃上一个夏季,秋高马正肥的时候,立刻南下,赶在秋草枯黄之前,还能在南边的河套吃上最后一茬青草。接着就要窝冬了。 唯一欣慰的是,宋人的年轻官员,亲自拜会了忽儿札胡思可汗,并且跟可汗约定,等他们返回漠北的时候,宋地将组织大规模的商队北上,跟他们在窝鲁朵城贸易。 克烈人那时候就又会有大量牲口了,小马驹子、小牛羊刚好长大。宋人这次不要牲口,他们只对兽皮感兴趣,貂皮最好,没有貂皮,牛羊马匹也可以,但价格要低很多。忽儿札胡思则希望宋人能带来尽可能多的铁器、布匹。 最后双方杀马为盟,克烈人保证,阴山以北到窝鲁朵城,不会有人敢打劫大汗的朋友,宋人则保证,明年冬天还欢迎克烈人来阴山做生意,并表示,不会限制他们采购铁器。 第二百三十五节 草原涌动(2) 李睿的报告让李慢侯松了一口气,克烈人这个冬季没有给塞北带来战争,就算缓过一口气了。 李睿跟克烈大汗的盟约,已经在燕云地区公示,大量商人摩拳擦掌,吃到第一口螃蟹的,打算来年再去发一笔,没吃到的,则暗自下决心,明年要提早准备。 克烈人的到来,非但没有带来战争,反而大大缓解了河套的压力。他们带来的大量牛羊牲口,缓解了这里的粮食紧张,而且大量耕牛在怨军手里立刻转化为开垦出来的耕地。河套的土质本来就疏松,宜耕宜牧,加上有太多被丢弃的熟田,复垦非常容易。 最紧张的还是人力,怨军一家老小齐上阵,在几万头耕牛的帮助下,竟然开出了一百万亩土地。 这是一个惊人的数字,因为怨军带上家属,也不过一万多人,人均耕地将近一百亩。这个人均不算多,因为山东、河北也是这样,使用耕牛种田,一个人种一百亩地不算什么,关键是怨军中主要是老弱,青壮大多还有军务,无法安心耕种。这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最懂得什么是幸福,最懂得该为什么努力。 等到夏收,他们将收获到最美的果实。 得知这么多土地开垦出来,李慢侯知道,明年就不需要为河套运输低值的粮食了。这里不但能够自足,甚至还能输出。 河北山东两个人少地多的地方目前都是如此,因为大量使用牛耕、马耕,不但提高了劳动效益,而且大大提高了劳动收益。江南缺乏大型牲口,大量北人南下,带去了一些中原地区的农具,其中一种叫做踏犁,五个人可顶一头牛。 五个人种一百亩地很平常,也很必要,因为种的少了,五个家庭就要挨饿。可是这种踏犁,却无法使五家人致富。五人一百亩,假如每人要吃掉两亩地的收益,他们的总盈余只有九十亩,人均只有十八亩。而一个山东、河北人,养一头牛,也能种一百亩地,牛吃的是人的五倍,人牛会吃掉十二亩,总盈余八十八亩,看似少了,但平均还是八十八亩,因为牛是不会分享劳动成果的,牛本身就是财产,急了能卖,馋了能吃。 所以目前北方流行的谚语是,“八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可能随着人口增长,谚语会不断变化,慢慢的成为“三十亩地一头牛”,最后甚至可能“三亩地一头牛”,最后只能成为“有子万事足”。 山东、河北这种劳动力紧缺的现象,肯定会慢慢好转。大量流亡南方的北人会回归,甚至吸引大量南方人北迁。最多用两代人,中原地区可能就会恢复人口密度。一百年后的金国晚期,北方地区的人口高达四千万以上,这还是金宋对立的情况下,没有北人回归的结果。 不过塞北人口恢复可能要慢很多,因为这里的人口流失的很彻底,以前这里主要人口,就不是汉人,而是契丹人、党项人,党项人南下入了西夏,是不可能再回来了,契丹人西迁投了大石,更是不可能回归了。 这里只能移民,可临近的河东、河北和燕云,现在都还荒着。河东、河北可能需要一两代人恢复,燕云就可能需要三代人,河套移民要开始密集,至少得六十年以后才有可能。这意味着,这里将长期面临人力短缺的现象。 贸易能带去财富、货物,很难带去人口,生意人逐利而动,拉着货来了,拉着货走了,不可能定居。 只能安置像怨军这样的,夹缝中的族群。后遗症又会很严重,这些群体聚集在塞北,他们有自己在极端残酷环境下磨炼出来的适应性,有封闭环境下产生的特殊文化,而且又有极强的军事性。他们在这里半耕半牧,四部怨军演化成四部游牧部落的可能性不大,文化差异不是那么容易克服的。但他们有可能演变成北魏六镇,这可是一股超乎想象的力量。 北魏六镇,可以说主导了南北朝之后几代王朝的发展。六镇,本是魏孝文帝南迁后,留在北方边墙附近的军户。随着经济中心南下,他们的人口增长,生活越来越艰苦。这些边军军户后来发动了起义,其中两个起义领袖,一个叫高欢,一个叫宇文泰,他们一东一西,将北魏分裂成东魏西魏。六镇的其他领袖,成为柱国。没错,这就是隋唐时期的关陇集团。 怨军四部,能发展成北魏六镇,乃至后来的关陇集团这样的军事贵族集团吗? 一切皆有可能。 但李慢侯目前没办法分解他们,因为保持战斗文化,是眼下最有利的。这可以让东藩用最低的成本,在边境形成战斗力。一旦四部接触军事组织,变成一个个编户,在这里转变为普通农民,北方强悍的部落打来,就只能任人宰割,接着克烈人入关,劫掠燕云,其次河北,再次两淮,又是一场靖康之变。 上次李慢侯在这里进行了一次军事秀,调动了十万骑兵,那是他手里的全部骑兵力量。结束燕云之围的骑兵,从太原、忻州北撤的骑兵,乃至大同的所有骑兵,全都调到了这里。但显然他们不可能长期留守,甚至不可能长期存在,很大一批都可能会裁撤。 东藩二十万大军,不可能长期维持。这都已经不是军费的问题,而是人口的问题。东藩境内,总共才不到三百万人口,山东地区集中了两百万,河北东路人口只有三十多万,燕云更是只有十几万人,以两百多万人口,支撑二十万大军,显然不现实。 随着关内渐渐平静,大多数士兵其实也已经失去了战斗意志,复员老兵,进入一个较长的修整和调整期,势在必行。 不止士兵厌战,军官也大多失去了锋芒,老一代已经疲敝,李慢侯必须着手打造下一代武力。否则目前的军事优势,将很难继续维持。 在他的计划中,目前的兵力至少将压缩一半,海军将压缩到一万人,水军也将维持一万人,因为北方河流少,水军已经越来越难以发挥。陆军将维持八万人,而且将都是骑兵。不一定都是能够骑马作战的骑兵,而是训练骑马步兵。骑兵四万,一万铁浮屠,两万拐子马,还有一万将按照草原民族方式的轻骑;步兵四万,全都是重甲兵,一人三匹草原马,可以长途奔袭,下马列阵。 二十万,压缩到十万,留下的只能是老兵中的精兵,当然也会有大量新兵,具体多少,还要看情况。 裁兵是看到情况稳定后的决定,将从绍兴十年开始,绍兴九年是一个观察期。看看是否真的能稳定。 李睿经略塞北,建议在阴山上恢复一些汉唐时期的堡垒,作为第一道防线和预警机制,冬天克烈人再次南下的时候,他们看到的,将不再是荒山废城,而是有人驻扎的要隘。克烈人是否会因此采取行动,不得而知。 白鞑靼人是否可信,是否能作为防御克烈人的屏障,还是会倒戈一击,成为克烈人的暗箭,同样不得而知。 燕山一带的隘口,历代留下的要塞,也需要恢复起来。之前几百年见,不管是唐朝人,还是契丹人,都没有好好修建城墙,因为唐人的边境要远超长城的范围,契丹人占据长城两侧,他们也没有动机修长城将本国一分为二。 大量废弃的城堡、要塞都需要修复。 其中最主要的,今年就要建好,余下的,可以用十年时间慢慢修筑,以降低投入压力。 李慢侯从淮海移镇燕云,是有价值的,不仅仅是政治和战略价值,经济价值同样很高。可需要时间来开发,通漠北、通西域、甚至通辽东,都能带来巨大的经济利益,但一时半会无法带来收益。 而东藩的财政压力持续增加,经济环境还出现了一些恶化。 山东利用矿奴开矿,已经进入了一个瓶颈,人少地多的现状,让矿主不可能从民间得到劳动力。使用矿奴,消耗很大,高价买来一个矿奴,矿主的选择往往都是尽快的榨取矿奴身上的劳动力,过度使用矿奴,造成矿奴死亡率极高。而且这种奴隶式劳动,积极性很低,都是在鞭子下干活,产出已经到了瓶颈。一些地产的矿坑持续关闭,只有那些高产矿坑的矿主还在盈利。但优质矿脉,总是稀缺的,而且莱芜的优质资源,还被朝廷收走。所以当前技术条件下,矿产的潜力已经到了极限。 每年山东的采矿业,能带来三百万贯的税收,是目前的财政支柱之一。 另一个支柱产业,则是港口资源,山东沿海凡是能开港的,都已经开港,形成了登州和胶州(青岛)两个大港口,这两个大港口是对外的,其他小港口主要对内,向两大港口输送货物,也跟国内其他港口之间进行转口贸易。这些港口的税收,也已经到了极限,每年能提供三百万贯收益。 第二百三十六 财政危机(1) 各大城市的地税,是最大的收入,这几年手工业飞速扩张,主要是棉纺织业开始全面发力,山东南部棉花种植条件优良,大量生产棉花,继上海周边地区外,成为大宋另一处产棉中心,而且是容易加工的美洲长绒棉,生产效率比印度棉更高。 现在棉花种植还没推广开来,这种优质地区的逐步扩散,在没有明朝皇帝硬性推广的情况,还会稀缺很长时间。有些地区棉布甚至卖的比丝绸还贵,而且质量进步很快。利益驱使下,工匠们革新技术的热情极高,布匹的质量已经迅速超过了最初引进的印度技术。他们在棉布上绣花,用生丝跟棉线混纺,提高棉布的色泽。将麻纺织技术引入棉布,印染出众多的花色。 江南技术最好,山东还在模仿,但进步也很快。 大量棉纺厂出现在城市和郊区,这些作坊,对地利的要求不严格,只要是一个交通便利的地方,无所谓城中心还是城郊区,都能够生产,因此大量集中于租金最低的城区,可是他们的利润却非常丰厚。这让现行的税法有了一些漏洞,无法按照租金高低,来制定税率了。 有官员建议改革税法,为棉纺业专设税种,李慢侯拒绝了。他决定在等一等,棉纺织还未成熟,等成熟的时候,他们自然形成棉纺区,那时候再提高区块地税,而一旦工业区形成,他们就很难脱离了,因为一系列仓储、运输、供销体系形成,会让单个的作坊在其他地方很难经营。所以才会愿意为土地支付更高的税率。 很多这样的产业,还在培育阶段,无法立刻变现。导致商税似乎也到了一个瓶颈,整个东藩境内,主要是山东的商税,才能收到八百多万贯。 靠这些官方收益,其实已经无法应付开支。 另一项支柱收益,则是回易贸易。岳飞、韩世忠这种贸易都做的很好,岳飞开的几个榷场,每年能收入四十万贯,拥有十四座大酒库,每年可以带来一百六十万贯收益;韩世忠有十五座大酒库,收入比岳飞只高不低。李慢侯的回易贸易规模更大,盐茶酒瓷他都做,每年收益上千万贯。 可这种是靠特权和免税夺取的利益,李慢侯并不太认可,因为商人去做这些事情,效率可能会更高。所以他早就有心改革,比如在朝贡贸易中,向民间发贡状,就是在逐步转型。改革的方向,是军队撤出回易,将贸易转交给民间。东藩境内,实行自由竞争,不设回易,跟朝廷何其他势力之间,特权是巨大的收益,则可以承包给民间,跟商人分利。 税赋中的农业税收,已经是很小的部分了,整个东藩境内,每年才能收两百万贯农税,甚至都可以考虑废除了,因为征收的成本很高,高达数十万贯。 税收加回易,都无法满足开支,因此李慢侯庞大的私产,依然在支撑东藩。大量私产,其实都在江北,比如扬州城最大的包租公就是李慢侯。 那座子城就是他的,占扬州城四分之一面积,因为不想交给扬州官府,所以在晏孝广当知州期间,就变成了李慢侯的私产,如今收租收到手软。不过李慢侯没有贪这笔钱,在东藩府的财产名录上,将这些地产列为藩产,只是跟朝廷之间的关系,很难让这些产业变成公开的藩产,只能借着李慢侯的名义,继续收租。 除了扬州的地产之外,江北之地上,徐州和宿州他要有一百多万亩土地,都是些旱地,卖不出价格,一亩几十文钱,卖了不划算,之前用来养马,现在正在寻思商业途径。总之让李慢侯几十万贯卖了这些地,他有些不甘心。 最大的财产,主要集中在上海周边,跟扬州一样,他现在几乎是上海周边最大的地主。上海周边三十里内,八成土地集中在他和两个公主手里,尤其是最中心的上海浦,因为过去是荒滩,黄浦滩吗!分上浦下浦两块荒滩,地势低洼,常有积水,不容易开发。很多钱就砸在往这里填土上了,疏浚黄浦的泥浆填平了两块荒滩,如今这里是上海的中心。码头、作坊全都建了起来,这里现在是宋朝规模最大的纺织业中心。 湖州的丝绸、松江的棉布,这些特产提前打造出来,上海港也就有了支撑,这里的海贸终于开始发力,大量分流明州的海贸份额,前往日本、高丽的航线,这里已经开始跟明州港(宁波海港)并驾齐驱。但通南洋的航线,依然比不上明州,不过明州比不过泉州。可在国内贸易中,上海港却开始独占鳌头。长江流域的物产在这里汇聚后,南上北下都比任何港口更加便利。 这里的税收是属于公主的,目前一座港就压倒了山东全部港口,高达三百万贯港税。这不算什么,上海在清末民国,港口税收一度占据全国的一半。 李慢侯能分享到的,主要是棉纺织业的利益,周边几十万亩棉田有李慢侯的一半,每亩能贡献十贯钱,总计两百万贯,现在种棉花正是红利期。另外还有上海的地产,这里正在慢慢朝着大城市发展,已经快速膨胀到了十万人,可税率很高,依然挡不住汹涌而来的住户,十万人提供了一百万贯地产税,太高了。他们还要支付一笔两百万贯的租金,上海的地就是这么值钱!这笔租金,李慢侯能拿一半。 李慢侯的私人收入也就这么多了,加一块每年有五六百万贯之多,大多数都得转入藩镇账上,但不是白转,以前是借给藩镇,如今变成了持有的债券。这些年加起来,东藩府都欠了李慢侯三千多万贯债务了,每年光吃利息,就有一百万贯。 榨干榨净,东藩能稳定动用的资金,每年也就三千万贯。以前只是短期借债,如今开始发行越来越多的长期债券。好在积累了这么多年的好信用,借债利率很低,往往只有三分三四的利率。 至于藩镇掌握的其他财源,比如铸造银币,印刷银票,已经开始不赚钱了,朝着提供社会公用服务方面转进。同时东藩也印刷了粮票和银票,这倒不是李慢侯的设计,而是晏湲在江南摸索出来的。 李慢侯以前认为扬州设为单中心,所有粮票、盐票都以在扬州支付足额米麦和食盐作为信用,利用扬州的辐射能力,形成稳定的货币体系。在其他地方,靠着跟扬州的经济纽带,形成信用。 但到了山东,发现扬州盐票、粮票在这里接受度太低。江南也存在类似情况,晏湲的做法,则是直接接过了上海务发行的粮票,并将这里打造成另一个中心。多中心的情况,并没有像以前李慢侯在各地建设粮仓,兑换粮票那样混乱。而是形成一个以上海、扬州双中心的格局,两个中心周边的货币体系都很平,并没有互相冲突,引起粮票价格混乱。晏湲还在杭州设立了盐票务,在这里发行盐票。 而且晏湲还允许各地的票据互通,杭州的盐票在扬州照样能兑现足额的食盐,上海的米票在扬州也能兑现出大米。不同的是,上海只有米票,没有麦票,轻减很多。 看到晏湲这样做没有任何问题后,李慢侯开始打造山东的粮盐中心,设在齐州,只印麦票,因为北方大米不多;就像南方小麦不多一样。扬州不一样,两淮刚好是麦稻间作区。 盐票兑换地同样设在齐州,山东也有很多盐场,现在燕云地区的长芦盐场也开放了,只是燕云残破的根本没有支撑的力量,所以燕云暂时还没有设粮票、盐票中心。 小平银的铸造中心也在山东,不过兑换中心不在山东,因为小平银是在任何地方,都能足额对付的票据,死死锚定,不允许任何地方,引距离兑换中心远而有差价。 这让银票的信用极其坚挺,在东藩境内,已经可以跟铜钱争夺定价权了,在许多大额贸易中,往往开始用银票定价,包括粮票、盐票的变动,都以银票计价,因为银价最稳。 山东本身银产量很低,加起来一万多两,反倒是来自日本的白银输入,已经达到了十万两。可来自日本的白银输入,却越来越不稳定,因为产量扩大后,海盗集团控制不住了,不可避免的卷入了日本内部斗争。 日本现在正处于大化改新后的王朝时代向封建时代转型阶段,地方土豪、武士集团,都正在形成,天皇也掌握着实权,跟藤原氏贵族官僚斗争的很厉害。 之前朱聪通过跟当地土豪合作,每年给土豪千把两银子,换取土豪的支持;之后利益越来越大,更大的权贵出来干涉,朱聪又试图将银矿所在的庄园,投寄在高级权贵名下,这样可以免税,而且不会有人干涉。但天皇插手了,天皇试图收回藤原氏权贵在各地的庄园,这些庄园大多数都是投寄,因此牵扯到地方土豪。天皇的做法是,将平氏、原氏这样的武家派到地方上当国司,让武士跟土豪斗。 朱聪发现靠投寄这种方式,已经很难安心在日本采矿,他也不是一个玩政治的高手,于是就开始蛮干了。花钱雇佣兵,大量纲队被他请到日本,这些在金辽宋争霸战争中锻炼出来的纲队,日本人怎么可能是对手,可是日本人会骚扰,他们是地头蛇,搅的朱聪采矿都采不安宁,好几年产量都无法扩大,而且还付出了太多佣金,让他都有些心灰意冷了。 李慢侯不能放弃日本的白银输入,所以他给了朱聪很大的支援,对朱聪说,他要什么样的支持都可以,包括跟日本朝廷交涉。 交涉的结果就在冬天时候才出来,这也是为什么李慢侯竟然没去草原,要知道他是非常想见一见草原上的大汗的。 而朱聪交涉的结果,是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日本人。 第二百三十七节 财政危机(2) 朱聪那时候带回来一个日本人,是日本平氏家族的使者,原来朱聪闹得太厉害,天皇派出了武家平氏集团的栋梁,平忠盛讨伐朱聪的海盗集团,平忠盛之前就在备前国担任国守,讨平了这一带的海盗。 天皇让平忠盛为出云国守,但平忠盛发现,他的武士集团根本打不过朱聪的海盗。 平忠盛是一个圆滑的人,一心谋求的,是平氏的壮大,向天皇尽忠,只是手段。而且他很会敛财,早就跟宋国商人秘密做生意,积累了大量金钱。发现出云国的石见银矿利益巨大之后,他派人秘密联系朱聪,想要合作。 李慢侯发现,朱聪竟然被一个日本武士集团首领骗了,因为他做了一笔自认为划算,实际亏大了的买卖。 平忠盛告诉朱聪,他不动朱聪的利益。朱聪一年产银十万两,全都是朱聪的。但他愿意帮助朱聪扩大生产,他可以帮忙招募矿工,摆平其他政治势力,并平摊开采成本,多余十万两的部分,他跟朱聪一人一半。 石见银矿的潜力,李慢侯知道,远不是十万两。朱聪虽然不知道上限,但至少应该比平忠盛知道的多,却答应了这种条件。 平氏来见李慢侯,目的是通商。日本很乱,大化改新之后,他们建立了类似唐朝的中央集权制。朝廷在各个令制国设置国司,他们没有学会科举,因为他们不需要,他们派出的国司官员,都是贵族。藤原氏逐渐崛起,几乎垄断了各地国司。可是贵族在腐败,他们不愿意去地方上开发,因为当时的日本,包括现在的日本都很落后,才刚发展到庄园制。所有物资就是庄园生产,庄园消费,庄园里有农民、工匠,生产绝大多数消耗品,能用于交换的很少。还没发展到需要进行货币交易的程度,状元之间的以物易物几乎就能满足要求。 所有全国的城市,往往只有一个,那就是平安京。权贵们都在这里享受,他们的国司职务开始找人代理,这些国司代,逐渐被当地的土豪们兼任。地方政权开始落入土豪手里。 土豪们是土地的开发者,或者叫做豪农,其实就是中国的地主。他们开垦土地,需要交税。于是将土地投寄到那些权贵头上,就可以免税,但他们形成了一套制度,将经营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天皇收不上税了,当然要插手。于是开始打击投寄,将大量庄园收归天皇手中,做的好的,其实只是把土豪原本给贵族的纳贡转给了天皇,是天皇跟藤原氏的斗争。但执行的不好,土豪手里的土地,有可能被直接收走。他们不甘心这样,于是四处烽烟。于是天皇就派平氏、原氏这样的贵族武士去镇压,武家开始登上舞台。 日本这样混乱已经近百年了,所以朱聪很容易就插入日本社会,在哪里为所欲为,开发银矿,走私贸易,甚至敢跟对方的军队开战,并且很容易战胜对方。 平氏打不过朱聪,又想分享银矿利润,就提出合作。朱聪竟然答应了,而且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日本人,改姓平氏,平忠聪,对外称是平忠盛的弟弟,而且得到了一个平氏的女儿,他相当于入赘平氏了。 朱聪不在乎,不是因为他是一个没尊严感的海盗,完全是没把日本姓氏当回事,这只是在日本的伪装,他终究是要落叶归根,在大宋,他还是朱聪。 朱聪都已经答应了,李慢侯也没办法反对。况且平氏是来求合作的,希望跟东藩进行直接贸易。平氏所谓的直接贸易,其实就是走私了。这种地方势力直接跟外国之间的贸易,不用纳税。 平氏说,他帮忙在日本备货,他控制了大量庄园。然后东藩负责将货物运走,在大宋出货,利润五五开。李慢侯拒绝了,给他介绍了一些山东大海商,表示欢迎平氏跟他们合作,利润怎么分,他们自己定,只要纳税就行。 平氏还颇有些遗憾,觉得海商的势力比不上东藩。这完全是把日本那一套带入进来了,根本就没有自由贸易的概念,以为贸易之所以挣钱,就是因为权力垄断。 不过李慢侯给平氏提供了另一个财路,表示愿意跟平氏合作开发别子铜山。铜山其实朱聪已经找到了,但石见银山已经耗尽了他的心力,根本无心去别子铜山开拓。李慢侯明白,没有本地势力合作,确实很难做大。既然平氏这么油滑,正好合作起来。 平氏负责摆平别子铜山所在的四国岛上的土豪,李慢侯提供技术支持,朱聪负责运货。开发成本三家平摊,利润三家分享。开采出来的铜,李慢侯全部按照市价买下。同样的,石见白银他也要求包销,他用市价交易,给丝绸、布匹,任何大宋货物,包括铜钱都行。 李慢侯对别子铜山寄予厚望,因为他发现,明清时期,中国王朝宁愿进口日本的铜来铸钱,而不开发本国资源,不是没有原因的。侯东的人已经在大理国找到了铜矿,不止一处。也试着开发了,可运输成本太高了。根本不划算。 朱聪找到的别子铜山,距离大海不远,很容海运。其实日本的地形,大多数地方距离大海都不远,别子铜山和石见银山一样,刚好是位于海边的山脉,站在山巅可以眼望大海。 这样的运输成本肯定不会高,这样铜钱就可以成为下一门可以盈利的生意了。一解大宋钱荒,这是多大的价值,就能从中获取多丰厚的利益。 一听是在伊予国平忠盛立刻打包票,那是四国岛上,在日本现在就是乡下地方,更加的无法无天。平氏都不屑于去争夺这里,但如果有铜山的话,那就值得跟当地土豪杀一场。 对于日本的政治和文明进程,李慢侯不感兴趣。国内的问题都一大堆,现在没心思关心日本人。他只关心日本人的政治进程是不是会影响到他的利益,甚至之前已经通知过曷懒军,那里有的是无法无天的亡命徒,一旦日本人不肯让朱聪采挖石见银山,曷懒甸的大军,就可能杀入日本。 既然朱聪通过合作摆平了,那自然就作罢。 此时草原上的大汗已经走了。只能期待来年再见。 今年对草原的消息,李慢侯依然重视,春天,追随着克烈人北迁的脚步,一支万人商队已经北上,他们打着东藩旗号,甚至有五千骑兵护卫,目的除了去窝鲁朵城做贸易之外,还打算去可敦城,跟耶律大石的人搭上线,打通丝绸之路。 通西域之后,宋国商品将面向的是无限广阔的西方市场,虽然陆路运输代价高昂,可总会有人为稀缺买单的,越往远方,收益越高。最终到了欧洲,丝绸可以比黄金更高。瓷器可以被视作宝石。 而整个西方的黄金,就能从这条丝路上流入中国,有了西域的黄金支撑,李慢侯就可以考虑一下铸造小平金了。 铸造小平银,并没有引起任何的不适,因为历朝历代也有铸造铜钱形制的金银币,从汉代开始,就有金五铢、银五铢这样的铸币,但一般不进行流通,都是用来赏赐和把玩。李慢侯是开启了银币的流通先科,以少量小平银为本金,发行大量用于流通的银票。并用东藩的税收为银票注入信用,东藩境内的税收,都是可以用小平银支付的。不过目前还不需要通过指定银票为唯一纳税货币,来强制使用。因为银票目前信用很坚挺,不需要进一步支持。 李慢侯铸造的银币,发行的银票,已经流通在东藩、江藩,甚至吴阶的西藩境内。在江北也被大量持有,在每一座淮海工作里,都设有一个掌柜,负责无限制收兑小平银。因此银票已经开始朝着无息汇票方向发展,开始打击汇兑业务了。引起了各地公所的强烈抵制,结果没能在绝大多数城市推广开来,只在经济往来密切,而且自由度高的藩镇领地内推行,也放弃了公所系统,开始在各藩镇的通都大邑开设专门的兑换所。 李慢侯已经储备了一万贯小平银,等于一百万两重量白银,印刷了十万贯银票,相当于一千万两白金,目前在各地推广顺利。不过目标不是赚钱,而是为了更稳定的货币体系,所以很谨慎,时刻控制流通量,很担心发生挤兑。在各藩镇流通的银票,总计不到一万贯,大多数都在东藩境内流通,必要的时候,就可以用税收来维持信用。 为了防止银票被挪用,被利用作为敛财工具,李慢侯严禁东藩府挪用银票,不允许直接用银票购买货物。每一张银票,都要有正当的方式流入市场。他借用了美联储的模式,通过购买政府债券,将银票流入市场。并可以通过债券买卖,控制银票流通量。所以导致银票已经在债券市场,成为唯一的计价货币。 第二百三十八节 导火索(1) 不止是东藩,连扬州、上海等李慢侯影响较大的市场,都出现了这样的现象。 等到日本白银可以源源不断输入的时候,李慢侯甚至可以将银票推行到全国,取代铜钱成为本位货币。如果日本铜矿生产和输入更大的话,那就铸造小平钱,用来辅助银币本位,并推动小平钱成为国际货币。当然手里有了铜钱储备,也可以引发坚挺的钱引。朝廷的钱引只跟铜钱有数字上的关系,李慢侯的钱引,却可以兑换足额的铜钱,相信一种坚挺的钱引体系,很快就能迫使劣质的朝廷钱引退出市场。 到底用铜还是用银,目前李慢侯还在犹豫,打算等情况发展看看。也许最终需要铜钱和银钱在市场上自己博弈,自由碰撞出自己的定位。 绍兴九年,整个东藩都很低调,没什么大动作,难得的平静下来。各种贸易重新开张,对日本和高丽的朝贡贸易规模很大,从未断绝,但对金国的朝贡贸易重新开张,让积压已久的海商集团很是激动了一把。 因为对最落后,又最有钱的女真人的贸易,是最赚钱的贸易。女真人生产力低下,可是手里的硬通货太多,同样的货物,在女真境内价格惊人,通货膨胀的厉害,而在缺乏硬通货的大宋,则通货紧缩的厉害,不但铜荒严重,金银也荒。 大规模的女真贸易,如今已经完全交给民间,是大量花钱买贡状的商人经营,他们用一万贯的代价,买到可以通行金国贸易的贡状,然后装载满满一船各种商品,一笔买卖有时候就能赚回十万贯来。 最担心的草原,反而安静;最不担心的辽东,依然安静。 挞懒跟兀术对峙已经一年,可是两人都没有动手,李慢侯也弄不清楚为什么。他觉得对这两人来说,一场尽早发生的决战,是最有利的。拖延的时间久了,对谁都不利。可挞懒实力弱,不敢主动出击会宁府,兀术实力强,却不南下辽阳府,让人摸不着头脑。 另一边新的势力快速崛起,被英雄人物率领的蒙古人,如同狮子一样,凶猛的蚕食着塔塔尔人的草场。 逼急了的塔塔尔人终于联合起来,可明明他们人数更多,但却在一场会战中惨败,还是心不齐,一个部落临阵脱逃,造成了整个联军的崩溃,这是一场十几万人的大战,蒙古出动了前所未有的五万骑兵,塔塔尔人的联军高达八万,却一战而溃。 战败的塔塔尔人被迫撤离了捕鱼儿海,蒙古人掠夺了大量塔塔尔人的牲口甚至人口,实力进一步壮大。丢失牧场的塔塔尔人,则南迁到了临潢府一带,刚好这里的十二万契丹人,被兀术迁入了混同江上游,并且跟女真人杂居,用两户女真人看一户契丹人。 塔塔尔人占据临潢府,占据了契丹人的祖地,才算喘过一口气。但女真人认为他们才是这里的主人,契丹人牵走了,草场留下了,但契丹人修建的城池还在女真人手里。最后塔塔尔人以向女真人臣服的方式,换取女真人允许他们在辽河上游放牧。许多被打散的塔塔尔残部,甚至直接被编入了女真人的军队中。 原本九姓塔塔尔,经过蒙古人的打击,和女真人的收编,只剩下四个大部落察阿安塔塔尔、阿勒赤塔塔尔、都塔兀惕塔塔尔、阿鲁孩塔塔尔还存在,其他都消失在了历史中,连个名字都没有留下。 蒙古人吞并了捕鱼儿海的丰美草场后,并没有停下南下、东进的脚步,继续劫掠金国边境。这一次强硬的兀术,竟然罕见的选择了守势。在边境地区修筑要塞抵抗蒙古劫掠,派遣少量兵力驻扎边城。因为兀术跟挞懒的决战,才是兀术最输不起的战争。 面对蒙古的劫掠,一边修筑边墙,一边招募塔塔尔人帮忙守卫,兀术的主力,一直驻扎上京会宁府,随时准备跟挞懒决战。 跟女真人的朝贡贸易继续做,一边跟辽阳府的贸易规模巨大,挞懒对铁甲、长枪、铁锤等等武器的需求巨大,他有太多边地女真人需要武装了,自己生产有些跟不上。兀术那边,同样如此,只是他无法进口武器,只能在境内搜刮资源,女真人家里的铁锅都砸了,用来打造武器。如此的破釜沉舟,可就是不开打。 两边定不下来,李慢侯又不敢放心大胆的裁军,谁知道兀术会不会轻易取胜,就算挞懒轻易取胜了,可能比兀术更危险,因为他比兀术狡猾的多。 南下的塔塔尔人也不安生,他们闯到燕山下,要求跟宋军做生意,用他们的牛羊马匹,跟宋军换取铁器。他们要的规模巨大,一开始还以为他们是因为败于蒙古人之手,急需重整旗鼓,所以李慢侯就答应了跟塔塔尔人开边境榷场的要求,地点就设在边墙之外的兴化城,这是后世的承德,位于滦河中上游,上游是滦河和各条支流形成的高山草原地区,可惜李慢侯没有控制草原的能力,女真人放弃了位于滦河,距离他们太原的兴化,东藩也没去控制。而是在兴化以南,修复战国时期燕国人修复的城墙,将兴化挡在了墙外,不得不放弃了。 于是这一片草场,竟然被南迁最远的塔塔尔阿安部占据,并要求开放贸易。这是一个巨大的失策,这一片地区,原来是辽国的兴中府区域,往东通辽西,因为兀术死守辽西,李慢侯无法控制草原,导致这一带成为双方之间的无人区,结果被塔塔尔人占据。早知道就该同意让萧灭女真迁来这里了,之所以不同意,是担心萧灭女真一撤走,旅顺那个据点就会丢失。因为耶律破金和萧灭女真如今已经分裂,萧灭女真一直在南下劫掠高丽,耶律破金却始终坚持北上收复辽阳府。上次耶律破金好容易积攒的五千人马,被挞懒打的只剩一千,没有萧灭女真的支持,旅顺很难保住。 这两个蠢货已经证明,他不是合格的统帅,津贴效应似乎在他们身上失去了作用。可不仅仅是东藩的技术和贸易津贴他们,耶律大石每年都拿出大量真金白银给他们的,每年从西域都有大批驼队带来价值上百万贯的财物给他们,而他们却一直不成气候。 也许这两人合在一起是负效应,分开反而能各自打出一片天下。 塔塔尔人占据兴化,让李慢侯意识到,草原上不可能有无主的土地。于是以开贸易为条件,从塔塔尔人手里换回了兴化城。紧接着让萧灭女真部移防,他手里拥有五千骑兵,装备精良,兵强马壮。一直跟李慢侯交涉,因为他的官职是中京留守,兴化就是中京道最西边的城池,他需要一个立足点。 至于塔塔尔人,李慢侯并不希望他们在滦河流域立足,做贸易可以,但占据不行。萧灭女真的五千骑兵,很快就驱逐了塔塔尔人,因为屡战屡败之后,塔塔尔人已经很虚弱,阿安部连三千骑兵都拿不出来。他们也不死斗,而是跟契丹人达成了协议,他们放弃滦河,契丹人不追击他们。阿安部夏初撤到了辽河上游,中京大定府附近,女真人控制这里的城池,允许他们在附近的草原上放牧。 至于萧灭女真,进驻兴化城后,立刻打起了大辽中京留守的旗帜。但他手下的军队,却有些不适应跟草原部落缠斗,之所以放塔塔尔人离开,不是打不过,主要是抓不着。这些草原民族,开始将草原式的游击战术带进这里,而这种战斗方式,原本是契丹人同样擅长的,可萧灭女真在辽南这些年,却忘记了这些祖传的手艺。不是他游击不动了,而是他的士兵不习惯了。 他手下大量辽东逃奴,主要是燕云汉人和他们的后代,真正的契丹人已经很少,因为投奔大石,对契丹人的吸引力更大。燕云汉人本来就没有游牧习惯,对手又主要是女真人和高丽人,因此他们的骑兵战术,严重女真化,擅长冲锋,而不善于缠斗,面对狡猾的草原对手,让他们老虎吃天摸不着头脑。 抓不住塔塔尔人,萧灭女真依然不放弃进攻中京的打算,修整一番后立刻出击,结果连女真人的面都没见着,就被这里游牧的塔塔尔人偷袭,焚烧了辎重,不得不撤退。 接着萧灭女真不得不以兴化为基地,逐步占据滦河上游的各条山谷,开始屯垦,燕云人半耕半牧,却不游牧。 不过塔塔尔人也打不进来,滦河上游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地形,西北连接蒙古高原,河流大多从西北流入滦河,从东南出海。跟辽河流域是有明确的分水岭的,最北萧灭女真控制了木兰围场一带,在各条山谷都设立了堡垒,在分水岭上有预警的堡垒。 塔塔尔人也不打算侵入滦河,他们可以在辽河流域游牧,要什么滦河啊。他们只想跟宋人贸易,因此跟萧灭女真达成协议,塔塔尔人不在干涉契丹人和女真人的战争,但契丹人也不能干涉他们跟宋人贸易。 就这样,塔塔尔人继续赶着牛羊牲口来兴化进行贸易,燕北草原上恢复了暂时的平静。 第二百三十九节 导火索(2) 到了夏天,各方依然保持着令人窒息的平静,明明弓弦都绷紧到极点,可是谁都不释放。 夏季中旬,突然燕北草原上又来了新的客人,传闻已久的蒙古人终于来了。 他们是横穿大漠过来的使节和商队,打着合不勒汗的旗帜,带着一万匹驮马和骆驼,带着数万只貂皮,以及十万头牛羊过来的。 原来是听说了忽儿札胡思大汗和宋人的盟约,认为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立马迫不及待的从龙驹河(克鲁伦河)中游南下,带着大量从塔塔尔人手里劫掠的财物。他们的目的也通商,也是铁器。他们抢了塔塔尔人那么多财物,唯独铁器最少,因为塔塔尔人也是穷鬼,缺乏铁器。 他们穿过大漠,直达野狐岭下,也就是后世的张家口以北,他们走的路线是最近的,差不多就是清朝时期的张库大道。 而他们赶到野狐岭,最紧张的是花马刘,因为花马刘在野狐岭以北的草原上,建立了一个大马场,从野狐岭一直延伸到鸳鸯泊,整个张北草原都被他圈占。现在蒙古人来到这里,他的马场受到威胁。 蒙古人是来做生意的,倒没有劫掠马场,反而是在马场牧人的带领下,来到野狐岭要塞的。 没有什么不同意的,李慢侯甚至见了蒙古使者,年轻的俺巴孩,他是合不勒汗的从弟,已经成长为蒙古一员猛将。向李慢侯当面提出了结盟的要求,条件一点都不过分,就是要求公平对待蒙古人,他们声称合不勒汗和忽儿札胡思汗一员,都是草原的雄鹰,不该被区别对待。 李慢侯认可了蒙古人的说法,同样跟他们结盟,约定互相可以进行贸易。但蒙古人没提出南下阴山过冬的要求,否则他们得先跟克烈人冲突。目前他们跟克烈人之间,是谁都奈何不了谁的关系。 李慢侯让蒙古人随便在还很残破的燕京城里转悠,跟这里一个个急于开拓边疆贸易的商人谈价格。燕京很残破,但商人很多。都是将燕京当做一个中转,接着通过大同出口外的,但这条路不好走,因此燕京商人目前的经营都不太成功。真正把生意做起来的,反而是河东和河北商人,因为河北磁州和邢州以前是北宋最大的产铁中心,北宋年产铁量为550多万斤,兖州年收入24万多斤,而河北邢州高达217万多斤,磁州也有197万多斤,徐州30多万斤,有莱芜监的兖州只排第四。 在李慢侯的努力下,莱芜的产铁量也只翻了一倍,依然远不如邢州和磁州。山东产铁量最大的,反而是以前比不上莱芜的淄州,因为这里有笼水通向济河,非常方便出口。而莱芜通过大汶水是流向梁山的,以前往南出口甚至要翻过大山从密州的港口出口。到了梁山泊转运到齐州,然后出口,成本比淄州高多了。淄州有煤炭、有铁矿,博山煤矿、坊子煤矿、金岭镇铁矿开始大规模开采,而且都离河不远。淄州冶铁快速发展起来,年产量已经高达两百万斤,居全国第一位。 大量淄州铁从济水出口,输入登州,然后运输到辽东、高丽,往南输入海州等港口。而莱芜的铁要往南,几乎没有市场,因为走大运河往南,无法跟徐州的铁竞争,因此反而相对衰落,如果不是这样,李慢侯也不可能让朝廷收走有莱芜的兖州。 登州和莱州的产铁规模也很大,这两州有金矿,宋徽宗时候年产金已经接近一万两,如今翻了一倍,高达两万两。黄金容易带动其他产业,大量靠金矿发了财的大矿主,大力开发登莱两州的煤铁。北宋在登州的蓬莱、莱州的掖县和兖州的莱芜都设有铁监,因此这两州的铁矿也是非常值得开采的,而且一南一北,靠着胶州和登州两大港口,出口极为便利,压倒了莱芜。不过还是没有淄州冶铁膨胀的那么夸张,这两州产铁,基本都在百万斤规模。 山东的铁,通过黄河、渤海,很容易进入燕京,唯独很难通过大同北边的山地。而磁州和邢州的铁,则可以通过黄河,一路逆流而上抵达河套,虽然拉纤成本不低,可比陆路运输却廉价多了。但他们比不上河东商人,因为河东商人可以从太原府的永利监、大通监购铁,然后通过汾河水系,顺流而下直达黄河,然后在沿河北上,成本又比一路逆流的河北商人低的多。 能贩卖铁器到草原这种暴利的生意,也不是普通人能做的,河北方面是韩世忠在做,河东方面,自然就是岳飞在做。李慢侯反而插不上手,也无心非要跟两大将争利,因为他们现在的日子都过的很苦,朝廷克扣军饷日复一日,他们不得不自筹大部分军饷。 现在蒙古人突然来到了野狐岭一带,这给了李慢侯一个机会,因为他可以通过桑干河支流,洋河将铁器直接运输到野狐岭。这样就解决了铁器这种笨重物品运输不便的难题,至于蒙古人,他们自己怎么运回去,当然是靠畜力了,克烈人也是这种方式,草原上必不可少要承担巨大的成本劣势。 蒙古人似乎吸收了克烈人的经验,他们门儿清,价格都对比过了。他们订购的不是成品铁甲,不是铁料,他们要宋人工匠打造好的优质甲叶,牛皮绳他们自备,然后穿成铁甲。他们采购量很大,要了两万套铁甲的甲叶。 另外还订购了大量蒙古式弯刀,铁器稀缺的民族,不可能有太高级的工匠,蒙古人真正发家,是吞并了金国州县之后,现在各种技术都还很落后。弯刀之外是铁箭头、询问之后发现,箭只可以买卖成品,干脆就直接订购成品了,贵不了多少,还省的他们伐木头了。草原上木头也不好找,还得去不儿罕山或者斡难河下游,远没有直接订购省心。 不过蒙古人看不上燕京弓匠的弓箭,强弩他们用的也不顺手,所以只订购箭头,硬弓他们自制。可随即就有其他作坊招揽他们,表示草原弓他们也能做,从契丹人哪里学来的。燕云本就是辽地,会契丹弓的制法,未必需要请契丹工匠,燕云工匠更擅长,因为辽国的弓,都是他们制作的。 蒙古人制作硬弓,需要的原材料是木材、牛角等物,但这些燕京都有,而且还有能找到更好的粘合剂,比如鱼漂胶,因此蒙古人很快就找到了符合他们要求的草原强弓,一问价格也不贵,甚至比他们自制还便宜。就试着订购了一批弓。 订购了三万把弯刀,一百万颗长箭后,蒙古人才有心思采购其他货物。主要是布匹和食盐,以前草原上的盐是契丹人供应的,临潢府一带就有盐池,契丹人败亡后,临潢府的盐池荒废,草原上一度缺盐,不过燕云不缺,长芦盐场的盐正愁销路呢。 当蒙古人兴高采烈的离开,并带了一只燕云商队北上,帮助他们摸清北上蒙古的商道,好吸引他们去漠北做生意后,李慢侯对草原上的形势彻底放心了。 冬季之前,克烈人再次南下阴山,这次他们看到了许多堡垒,驻扎着人数不多的怨军,守军跟他们解释说,这是为了开边贸方便,会有商人来城堡下贸易,每座城堡都是会是一座榷场。这才让克烈人放心下来,围绕一座座城堡扎营,等待河套商人的到来。 塔塔尔人在滦河的贸易做的也很顺畅,而且规模很大。让人有些疑惑,刚刚被蒙古人洗劫的他们,怎么会有那么多真金白银,而且他们残破的部落似乎也不需要这么多铁器、布匹等物。 而塔塔尔人一直在辽西游牧,这一带的控制着是兀术势力,李慢侯很确信,塔塔尔人可能只是中间商,赚差价后,转卖给了女真人,女真人手里才不缺金银,尤其是兀术,但是很缺铁,尤其是兀术。挞懒手里,至少有辽国留下来的沈州铁场,兀术控制的混同江一带,本就没什么像样的铁矿资源,所以铁器格外的匮乏。 连兀术都需要从自己手里买武器,李慢侯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熬过了冬天之后,终于宣布整军方案,先是允许和鼓励自愿复员的士兵和军官。给予一笔三年军饷的遣散费,算是感谢他们为军队做出的贡献。 大量已经失去斗志,纯粹是混军饷,加军队没有放人名额的兵将纷纷退役,人数高达两万人。 能在三年军饷遣散费诱惑下无动于衷的士兵,绝大多数就是喜欢当兵的人,或者不当兵他们不知道该干什么的人。从这些人中,挑选出了一万最身强力壮者,开始作为精锐步兵,从吴阶那里请来了一批军官,训练他们使用大斧的技术,他们将是最悍勇的骑马重甲步兵,取名燕然军,使命是负责防守阴山上的一处处山城要塞。山地作战,还是西军摸索出来的战术先进,这又是李慢侯未曾经历过的战场形态。 其他三万重步兵,依然按照东藩军的传统,训练列阵战术。裁汰了大量普通士兵,依然给予遣散费。他们有心留在军中,军队也不好太过无情。询问他们,愿意种地的,可以用分配燕云地区的土地给他们。愿意放马的,鼓励他们拿着遣散费去塞外办马场,土地可以免费拿到,但马种得他们自筹。 骑兵也是如此,愿意种地的给地,愿意养马的给草场。尽可能平复这些打了很多年仗,其他技艺已经生疏的战士。 倒有许多人愿意留下,尤其是大量流寇出身,家乡早就找不到亲人的士兵,以及大量辽东奴隶出身,回乡甚至会有些耻辱感的士兵,他们都选择了留在燕云地区。为这个残破的地区,注入了三万青壮,以及他们的家人,总人数十万出头。 就在李慢侯开始大张旗鼓整军的时候,突然以前的平静一下子崩盘了,兀术在春天突然大举南下,开进咸平府跟挞懒交战。 朝廷也突然宣布让韩世忠和岳飞入朝,分别担任正副枢密使,掌握全国军队。 吴阶的西藩,突然跟西夏人开战了,吴阶说西夏人屡屡范境,他迫不得已反击,攻占了兰州。西夏人则说,是吴阶兄弟屡屡挑衅,向宋朝问罪。如今的南宋不太认怂了,强硬的把西夏人顶了回去,老子惹不起女真人,惹不起大藩镇,还会怕你小小的西夏? 跟西夏开战,正好给了朝廷借口,让他们催促韩世忠、岳飞进京,全面指挥作战。同时还让岳飞部由张宪率领,进攻潼关,打破潼关后,消灭刘豫势力残余,配合吴阶西军,共同攻打西夏。韩家军则开进河东,防备西夏进攻河东地区。 又以兵力不足为由,支付巨额军费,以一个兵二十贯钱的总包费,从江藩集团手里,雇佣了十万藩兵主战,朝廷声称,这次要彻底消灭西夏人。 李慢侯面对短短一个月内接连发生的军事变动,突然意识到,可能他的裁军,是这一切的导火索。 原来东藩一直是压在各方微弱平衡点上的秤砣! 第二百四十节 灭韩(1) 身在局中迷,人总是很难看清自己。 李慢侯从没想过,这一两年各种诡异的局面会跟他有关。 原因是东藩的分量已经足够重,足以影响大局。 兀术之所以不敢进攻挞懒,恐怕担心东藩会援助,兀术面对挞懒的胜面比较大,但如果加上一个东藩,就毫无胜算。挞懒则是不敢主动进攻,因为他比较弱势,守则有余,攻则不足。 辽东的局面容易理解,朝廷方面,就有些复杂了,那些文臣把事情玩的复杂到李慢侯需要抽丝剥茧才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朝廷想削藩是肯定的,换了李慢侯也想。朝廷想收兵权,也是肯定的,老赵家的传统,其实也无可厚非,君权时代,皇帝就是国家,皇帝要把兵权抓在手里,也是理所应当的。 有一个杯酒死兵权的结果,对韩世忠、岳飞这些武将来说,也不算遗憾。可问题是,现在还不是杯酒释兵权的时候啊。匈奴未灭,竟要自剪羽翼! 李慢侯弄清这些的时候,立刻派人去向韩世忠、岳飞提出建议,希望两人不要还朝。两人都没有回话,韩世忠确实拖着不想还朝,可岳飞反而很积极,好像真的相信朝廷让他还朝是为了让他统筹全局。 岳飞如今才三十七岁,正是一个男人的巅峰状态,精力还未消退,经验已经丰富,正是该建功立业的好年华。作为一个武将,更上一层楼,无非是统领全局,封狼居胥。所以这几年岳飞一直积极主战,却一直没有机会。镇守河东后,就更是无用武之地,他多次请求出关作战,剪灭残敌,迎回三圣。也多次申请入潼关,讨伐刘豫。可惜都因为各种情况,被按在原地。 最大的原因,恐怕就是朝廷更不放心藩镇,之前总是将岳飞、韩世忠顶在藩镇周边。岳飞在京西,镇压的就是淮西江藩,韩世忠在开封,对淮东江藩产生震慑。一旦江藩不轨,韩岳军击于北,朝廷攻于南。另外韩世忠部,还起到抵御东藩的作用,开封府以东的大名府一直也是他的辖区。 关于还朝这件事,韩世忠跟岳飞之间,肯定也有沟通。但两人达不成一致,岳飞积极还朝的话,韩世忠也不能不去,毕竟他们是官军,不奉召就是不忠。而且现在不是战时,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那一套也不适用。 所以两人还是一起还朝了。李慢侯派人给他们送行,告诉他们,要小心朝廷斗争,万一不利,不要硬撑,少做事,少说话。如果需要援手的话,可以去找两个公主。晏孝广父子也可以求助。 韩世忠应该问题不大,李慢侯主要担心岳飞,这人是会说一些别人都不喜欢听的话的。有人试图论证岳飞情商不低,但岳飞会负气做事,做出一些出格的行为,这是毫无疑问的。他可以因为跟宰相闹矛盾,就放弃军队给母亲去守孝,但从这一点来看,绝不是什么情商高的滑头。他这种性格,能活到现在,真的很难得。 李慢侯心想,有他的支持,两个英雄的命运应该不会那么惨。毕竟现在两人头上的光芒,也没那么耀眼。很多光环都被赵立、李慢侯给分走。尤其是岳飞,事实上还没打过什么值得称道的大战,一直徘徊在主要战场边缘,没有施展的空间。 目前真正打过硬仗的,除了已经死去的赵立,也就是李慢侯跟吴阶。历史上吴阶的地位似乎一直不高,被韩世忠、岳飞这些人物完全遮住了光芒,可事实上吴阶的军事才能和贡献,有可能更大。 当初张浚兵败富平,十几万西军溃败。西军将领不是投降,就是溃退到后方,只有吴阶兄弟用战略的眼光看到,金军肯定要入川。看到这个目的不难,难得是为此付出行动。在一片混乱中,吴阶兄弟收拢了几千残兵,退守和尚原、大散关一带。 当时的局面非常危机,而吴阶的局面最为危机。他几乎遭遇了一切兵败后的危机,人心不稳,甚至有手下想绑了吴阶献给女真人;最大的困境是,他坐守和尚原,跟其他部队完全失去联系,连朝廷都联系不上,几乎是一只孤军。吴阶性格圆滑,但那一刻他却认定,只要他守在这里,女真人就不敢入川,因为他很容易就能切断女真人的后路。女真人要入川,一定会先过他这一关。这一刻,吴阶是个英雄。 之后几年,吴阶以和尚原一隅之地,跟女真人的主力缠斗,不提和尚原等战役胜负,关键是吴阶一直在这里,这就挡住了女真人入川的脚步,当然和尚原等战役打的也很漂亮,依托有利地形,发挥西军善守的长处,以少胜多,野战中战胜金军。 如果当时没有吴阶,女真人趁势拿下四川,接着沿江而下,赵构只能继续逃亡。 用一个镇抚使奖励吴阶,一点都不为过。 当然朝廷要削藩,作为一种国家政策,李慢侯认为没错。有正当的理由,合理的程序,削藩就只是一种政策调整。 但吴阶显然不这么看,当看到朝廷调岳家军、韩家军两大首领还朝,立刻察觉到朝廷要动手了,吴阶为了自保,立刻对西夏人动手。这很高明,是武将自保的阳谋。一旦跟西夏人开战,西军必然是主力,作为西军首领,吴阶就没人能动。就好像当年金军在陕西,吴阶就权势熏天。 只是吴阶没想到,他这样的行动,反而让朝廷拥有了更合理调动韩世忠、岳飞入朝的理由,接着让王贵、张宪统带岳家军攻潼关,让崔德明、呼延通带韩家军移防河东。 王贵、张宪诚然都是岳家军大将,可两人却有所不同,王贵跟岳飞有怨,曾经因为违反军律,险些被岳飞杀掉,张宪却是岳飞的死忠,让这两人分掌岳家军,分的是岳飞的权势,朝廷制衡玩的很好。韩世忠部就更是如此,崔德明、呼延通也都是大将,但这两人有私仇。而且之前呼延通因为得罪韩世忠,被韩世忠贬为小卒,发到崔德明帐下,让崔德明好好整治呼延通。而韩世忠跟呼延通翻脸的原因很可笑,是韩世忠跑到呼延通家里喝酒,非得让人家妻妾陪酒,惹恼了呼延通,险些动手要杀韩世忠。 韩世忠这种事干的不少,甚至传言他跟岳飞的前妻有染。实际上是他的一个部下,娶了岳飞的前妻。但韩世忠名声不好,别人都以为是韩世忠做的,韩世忠写信给岳飞解释,并询问岳飞的态度,如果岳飞不允许,他就让手下跟岳飞前妻合离。岳飞会信说,前妻跟他的时候,他还很穷困,朝不保夕,他不怪她,但怪前妻不肯侍养公婆,两人感情已尽。岳飞表示,不在意前妻的事情。 呼延通因为妻妾的事情,得罪韩世忠,后来被整的很惨,为此趁着韩世忠过寿,跑过去想和好,结果韩世忠见了他,直接就回军帐了。呼延通在外面哭的惨极了,结果回头就被崔德明以擅离军营打了一顿,气不过跳河死了。 现在突然呼延通官复原职,并分了一半韩家军,可想而知,崔德明和呼延通是不可能和好的,韩家军分裂的很彻底,于是让他们分驻河东,而不是直接去参战,朝廷也清楚,他们不闹内讧就不错了,打仗还是让岳飞的人来。 “果然是要先杀韩世忠吗?” 看到朝廷之后的一系列部署,李慢侯不由的怀疑起来,史书中记载,秦桧最先想动的是韩世忠,罗织了很多罪名,最后是赵构不忍心,韩世忠对赵构可是有救驾之功的,因此赵构出面,赦免了韩世忠。之后秦桧才冤杀岳飞。 事实很合理,韩世忠是一个桀骜不驯的人,这种人身上的把柄很多,其实杀韩世忠,更容易找到罪证。而且韩世忠地位比岳飞要高,秦桧不管是想立威也好,想收权也罢,韩世忠都比岳飞合适。 李慢侯没想到自己一裁军,竟然引起了这么多连锁反应。但裁军还得裁,这是正确的决策,已经决定,就没道理朝令夕改。军队早就给重整了,军官没有斗志,士兵严重厌战,部队失去了奋斗的精神。 军官没斗志,主要是该有的都有了,不像岳飞,李慢侯出手阔绰,信奉激赏重罚的原则,赏的很重,罚的很严,都指斥人心。可这不是一个正常的现象,只是为了在危局之中,尽可能多的利用人性中的趋利避害本能,让军队产生战斗力。后遗症就是,激励是会疲劳的,当一个浙东山民,拿到第一笔丰厚军饷的时候,他会激动的睡不着觉,等过了几年,即便拿到一年的军饷奖励,他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刺激。 之前的激赏重罚,只是特殊手段,是为了救亡。目前危局已经过去,女真人被赶出了边墙之外,并且日益困窘,所以李慢侯不得不进行调整。接下来如果继续开战,打的可就不是保卫战了。对宋朝,对东藩来说,这是剿灭残敌,可对女真人来说,就是反抗侵略,到时候精神状态逆位,女真人又已经缩回辽东,李慢侯必须有精神意志更加持久的军队,才有可能在苦寒的辽东,将女真势力剿灭。 第二百四十一节 灭韩(2) 李慢侯的这一次军事调整,不仅仅是针对军队本身,许多将领、官员也到了必须整饬的阶段。 从乱世中走出来的军队,都难免有各种各样的毛病,李慢侯的东藩军也不意外。 军队中大量流寇出身、奴隶出身的士兵和军官,虽然他们的遭遇值得同情,可在苦难中养成的一些习性一直不改,却已经不再适合正常军队的发展。 其中李慢侯第一个要整饬的,是一个镇抚使级别的高官,东藩法理上是一个个镇抚使授权的集团。李慢侯本身也只是其中一个镇抚使,虽然是拥有藩地最多的,但大多是些残破的土地,论人口,薛庆才是最多的,其次是范温,再次是牛仲,李慢侯只排第四,仅比姜滑、李忠和刘氓治下的人口多。 名义归名义,实际是实际。 所以李慢侯没有名义处置这些镇抚使,可实际上他能做到。而他要整饬的镇抚使,正是统管人口第二的范温。他是莱州、曷懒军镇抚使,莱州目前的发展状态,仅比齐州差,跟登州比肩,是东藩境内第二富的军州。 这主要得益于采矿业的兴盛,莱州境内山地众多,矿产也十分丰富,金矿、铁矿是支柱产业,而且胶州湾一带棉花种植规模很大,农业经济化程度高,有胶州这个天然良港,海贸做的也十分出色。 可这些是东藩府管理的成果,范温这个镇抚使是不管事的。可他因此受益巨大不说,而且行为举止越来越跋扈。范温靠着胶州湾,大做海贸,从治下的曷懒军贩卖马匹,往江南贩运棉布,这个都不算什么,回易贸易是合法的,李慢侯自己都做;范温利用权势,巧取豪夺兼并矿山,这个李慢侯也能忍,只要司法没有定他的罪,就说明他的行为在合理范围之内。他不能接受的是,范温不听调遣。 范温是莱州、曷懒军镇抚使,李慢侯让他镇守曷懒军,并且让他为所欲为,曷懒军和觉华岛之前一直就是东藩下辖的两大法外之地,完全实现军管,不派任何官员。不知道是不是在曷懒军为所欲为惯了,回到山东,范温不改旧态。在跟挞懒议和之后,曷懒军境内已经不在打击女真人,范温就回到了莱州,而且东藩府多次让他去曷懒军他都不去。 “把范温绑了!” 招各地大员来开会,李慢侯当堂就将范温逮捕。 “你凭什么绑我?” “凭什么,当然会告诉你的。” “我犯了那条王法?” “王法你犯的还少?不过拿你的不是王法,是藩法。你有令不从,该问斩!” “哼。藩法是你定的!老子不认。老子要上控,要告御状!” 李慢侯摆摆手:“拖出去,交法司审理。” 范温是否要杀头,李慢侯说了不算,东藩府自有法度,而且用的也是宋刑统,这种不奉调令的行为,上限是杀头,下限是流放。 审理之后,定了流放,原因是范温不奉调期间,东藩正好跟挞懒签订了合约,因此不是战时。 这个审理,李慢侯接受,也不干涉,自有一套流程。 审理出来之后,东藩府开始讨论,如何处理莱州、曷懒军镇抚使的问题,有的官员建议撤藩,让藩府直辖,反正现在所有事情也都是藩府负责,镇抚使反而只是个名义。可是大量镇抚使出身的官员反对,连早就失去斗志,一心敛财的薛庆都极力反对,认为应该奏明朝廷处理。 “奏明朝廷是肯定要的。范温肯定是不能在当镇抚使了,让范家人自己商量,他们家族出一个人来接任。” 李慢侯明白,薛庆这样的镇抚使,怕的就是东藩府随意处置他们,希望引入朝廷制衡,多一分保障。 李慢侯会给他们更好的保障:“看来我们还得写上一条。以后都按此办,祸不及家人。能当镇抚使的,都是有功于朝廷,有功于国家的功臣。只要不是谋反,即便罢官,也不能撤藩,朝廷早有诏命,该由子嗣接任。” 在东藩府的条法中加入进去,用法律的形势保护东藩内部的镇抚使的权力和安全,这才是制度化。 连范温都抓了,许多行为不检的官员,纷纷被罢免,也翻不起多大浪花。 罢免旧官,自然就要安排新官,大量在军队中历练过的各种军吏被调到官府任职,东藩军政一体,并不分文武两班。 “以后就这样办吧。要当官,先当兵!” 目前官府官员齐整,而且普遍比较年轻,不出意外,十年八年不动都不会有问题,这给了李慢侯一个很长的调整期。 如今是一个大争之世,女真崛起,蒙古继之,这是草原和森林民族开始走上舞台的大时代,一旦应付不好,就有灭国之祸。这不是杞人忧天,倒在蒙古人铁蹄下的文明国家,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这是一股诞生于草原深处,能够席卷世界的恐怖力量。 所以李慢侯必须打造出相匹敌的军事文化,中国军事文化的巅峰,莫过于商鞅变法后的秦国,奖励耕战,利出一孔。 现在李慢侯也要利出一孔,将读书人的功名之心,彻底跟军事绑在一起。这样任何走入权力场的精英,都必须是在军队中历练过的,不但不分文武官员,而且所有官员都是带刀的,随时能拔刀杀人。 多年来复兴起来的官学体系,让李慢侯有了这个资源。东藩府的藩官,不需要科举,都从学校里选拔。所以官学中的年轻俊才趋之若鹜,以前只有少量精英,可以进入李慢侯的幕府,然后跟着历练,最后发到地方任职。 现在要制度化了,任何府学毕业的学子,只要想当官,那就先从军,反正府学毕业的时候,大多数学生不过十四五六。从底层做起,抹去学生身份,以一个小兵身份,到最远,最苦的地方,去边城,去草原。军队会将他们淘汰一批,表现好的,却能在军队中升级。而军级跟地方官级是相对应的。表现出色的学生兵,是可以在军队中升级的,而且会更快。 十年之后,想留在军中的,继续当军官,想到地方的,可以平级调任。反正军队的管理模式,跟地方的管理模式是出自同一套思想,同样的流程。所不同的,仅仅是面对的对象不一样。平级调任一个副职,实习两年之后,就可以转为正职,但待遇一直按照正职。 通过这种方式,李慢侯可以将大量精英逼入军中,同时为十年后的官府储备人才,而且是一批经历战火洗礼,个性坚强的人才储备。十年后,东藩府势必会变得越来越强硬,越来越铁血,这才能跟强悍的草原霸主在一个平台上博弈。否则都像赵构和他的官员一样,敌人都还没过长江,他就想着要往海上逃,那哪行啊! 处理完这些,小半年就已经过去了。 跟辽东的贸易持续火热,前两年挤压的贸易热情,此时变成了滚滚红利。尤其是挞懒跟兀术交战之后,各种军事物资简直是一个无底洞一样。 挞懒这两年长袖善舞,利用各种权术,持续增加自己的力量,瓦解兀术的力量。吸收了大量边地女真人后,挞懒还大量离间兀术和上京权贵的关系。兀术是一个霸道的人,这种人必然会得罪人。如果没有挞懒,兀术当然能用实力压服其他人,可是挞懒的存在,就给了兀术的反对者们一个希望,让他们可以在上京朝堂上,给兀术制造麻烦。 所以兀术早就想打击挞懒了,终于看到东藩开始裁军,兀术确信东藩不会介入。立刻发起了攻势,可表现却完全不像兀术的风格,似乎一直在压抑自己的性情,打起了慢仗。 没有长途奔袭,而是步步推进。奔袭拿下信州、韩州之后,进入咸平府,立刻慢了下来。兀术竟然开始派人固守后方,在韩州修建粮仓,不断从混同江流域将粮食转运到这里,经过一段陆路运输,很难保障补给,兀术是打算将韩州作为大本营了。 挞懒则选择了宋人的套路,坚壁清野。将咸平府以北的猛安谋克都往辽东安置,咸平府一带,就只有府城驻扎大军,而且家属也都安置在了辽阳府周边。这不是现在才做,而是一直做了两年。也不仅仅是迁移咸平府一带的女真人,而是将曷懒甸、苏滨路的女真人都在内迁。 挞懒和兀术治下,总人口都不超过百万,辽阳府一带其实就能安置下来。尤其是挞懒,总人口还不到五十万,女真人不足三十万,能战的壮丁不足十万,几乎全民皆兵的情况下,也不过凑了六万军队。兀术则有人口八十万,其中女真人就有六十万,能战的壮丁,将近二十万,拥有绝对的兵力优势。 李慢侯察觉到挞懒似乎是打算将兀术主力引诱到辽阳一带决战,认为这是理智的选择。兀术就更让他吃惊了,竟然如此稳重。大概是因为面对挞懒,挞懒在女真人中以狡猾著称,兀术不得不防。加上在江南、扬州多次吃亏之后,兀术已经明白,靠打草谷那一套不行了。 结果就成了狂暴的兀术以步步为营,对付狡猾的挞懒的坚壁清野,目前还没到决战的时候,但肯定不会远,李慢侯不相信兀术会把战争拖延到冬天。 李慢侯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吸引回内部,因为江南传来消息,韩世忠被罢免了。朝廷果然想先动韩世忠! 第二百四十二节 杀岳(1) 韩世忠和岳飞一回临安才发现,给他们的安排有些矛盾。 岳飞还好,资历浅,就任枢密副使。可韩世忠发现,他不是一个人做枢密使,张俊也得了这个职位,也就是说朝廷设了两个枢密使,这该听谁的? 枢密使掌兵权,按道理来讲,不应该出现这种情况。宋朝也不是没有这么玩过,早期武将通过枢密院掌军,文官任何不合理,后来宰相开始兼任枢密使,甚至出现过左右宰相同兼枢密使,和武将分权的情况,狄青时期就是这样。 到了宋神宗元丰改制的时候,就取消掉了,因为确实内耗太大。赵构南渡后,也这么玩过,比如吕颐浩在建康府路,张浚在川陕,都兼任枢密使,可他们各管一摊,事权明确,互不干涉。 现在张俊和韩世忠却同在朝堂,而且名义上都是节制天下兵马,这问题就出现了,有了分歧,该听谁的?而且这种安排,最容易引起朝堂斗争,当年欧阳修这些有操守的文臣,都不惜下死手整狄青,就是为了争权。 李慢侯收到的情况,其实一开始并不是冲着韩世忠去的,而是冲着张俊去的。秦桧毕竟跟这些武将没有私人恩怨,要说有,恐怕跟张俊有恩怨的可能更大,毕竟两人都在临安,而韩世忠、岳飞在前线,冲突也冲突不起来。 不过动手的,不是秦桧,而是赵构。因为派去收拾张俊的,不是主和派的文官,而是秦桧的政敌,一个因反对和谈,而被排挤出朝堂的王庶。派王庶以枢密副使的身份,去张俊军营中坐镇,王庶接连提拔张俊部下偏将,将他们连胜一级、两级不等,结果张俊军中立刻出现了五六个在职位上跟他平级的二品大员。这让张俊就很难节制这些跟自己平级的部下了,军队中,难免有矛盾,不管是韩世忠还是岳飞部下里,都有被主将责罚过的人,无论公不公平,都会有心结。现在这些人跟主将平级了,不听调令是自然而然的。 张俊贼精一个人,立刻就察觉王庶的手段,派他跟王庶是同乡的钱粮官去跟王庶交涉,问王庶是不是想死了。王庶不接受这种威胁,非常高调,说张俊以为自己是谁,他王庶背后站着皇帝,随时能捏死张俊。 两人斗的结果是王庶被罢官,张俊加太傅。宋朝的主战派官员,往往都这样,政治上正确无比,就是办不了实事。这么一件小事,硬是做不好,还把皇帝给亮出来了。 结果张俊很明智,斗倒王庶之后,立刻改换门庭,投靠了秦桧。他本是主战派,结果主和了。秦桧就很会做事,给张俊想要的东西,并能安抚住张俊,让张俊配合着,将张家军收编。 张俊投靠秦桧之后,就开始按照秦桧的指示,收拾其他人了。第一个目标是韩世忠,如果让张俊自己选,他肯定不会针对韩世忠,因为他们两家是姻亲,韩世忠的儿子娶张俊家的闺女,张俊家的儿子娶了韩世忠家的女儿。这是西军传统,地位相近的武将互相联姻。 所以张俊跟岳飞一起去视察韩世忠的军营,发现因为韩世忠被调走,军纪涣散,武将之间不合,张俊就跟岳飞商量,说要收编遣散韩世忠的军队。张俊这未必是完全的恶意,因为他自己已经放弃了军权,圆滑的他知道这是老赵家的传统,杯酒释兵权,军权没了,换来富贵,这对武将来说,不是最坏的结局。可岳飞却强烈反对,说韩世忠还是你的姻亲,你怎么能夺他的部下呢?岳飞还说,国家能打仗的部队就这么几只,万一遣散了韩家军,敌人再次入寇,韩将军再次启用,到时候咱俩该如何面见韩将军呢。 岳飞不肯肢解韩世忠的军队,这让张俊不太高兴。两人关系本来就不好,主要是岳飞以前跟过张俊一段时间,张俊保举岳飞复官,可很快岳飞奉命跟张浚剿匪去了,之后就是屡立战功,几乎单独平定了南方几大叛乱,迅速崛起成跟张俊平起平坐的大将。 不仅是张俊不接受岳飞这个后起之秀,韩世忠一开始也不接受,他们做大将的时候,岳飞还只是小人物,短短一两年就跟他们平起平坐了,凭什么?岳飞知道这种情况,在幕僚的建议下,不断给张俊、韩世忠送礼,将缴获中的好东西送给两人,韩世忠慢慢接受了,张俊却一直没接受,对岳飞的礼物从来不表示喜好,也不回信,态度傲慢。 尽管岳飞不配合,韩世忠还是很快就被罢官了。但死倒不至于,因为他有自保的手段。李慢侯也让公主跟梁红玉之间沟通过,需要东藩做什么,他都会去做。但梁红玉表示,东藩什么都不过最好,因为让赵构、秦桧这种人怀疑韩世忠这种大将跟东藩这种藩镇有瓜葛,问题更大。韩世忠也确实不需要东藩出面,就能保住性命。他跑去赵构面前,脱掉衣服,让赵构看一处处伤疤,还有一只手掉了一根手指,说是中了女真人的毒箭,不得不剁掉的。 其中还有不少是那次勤王时候受的伤,这勾起了赵构的恻隐之心,放过了韩世忠。哪怕秦桧已经罗列了韩世忠很多确凿的罪证,赵构也动不了杀机。 给了韩世忠很多赏赐,让他广置良田美宅,过上醉生梦死的生活。 可是很快岳飞就下狱了。 “这也太快了吧?” 李慢侯收到消息的时候是夏天。 他觉得即便卸磨杀驴,也不到时机,因为磨还没卸掉呢。岳飞做枢密副使,除了跟韩世忠一起到处整顿军队之外,也在指挥作战。确实让岳飞一展所长,岳家军猛将张宪攻下了没什么时期的刘豫残部把守的潼关,守潼关的,是流寇李成的部队,如今丧家之犬一样,而且还内斗不休,刘豫集团内,李成是一派,孔彦舟是一派,刘麟是一派,三人分掌三军,总兵力依然很大,高达十万人。 可这十万人的战斗力,真的谈不上,战无战心,守无守意,要不是吴阶不肯真打,他们早就被吴阶灭了。 岳飞攻入潼关之后,李成这种罪无可赦的货色只能逃,他们的手下却可以投降。丢失潼关之后,刘豫残部更是如同惊弓之鸟,守华州的孔彦舟不战而逃,带着两万多部署直接北撤,而刘豫的部队,则主要驻扎在北方跟西夏接壤的区域,希望依靠西夏苟延残喘。 以前西夏不敢光明正大的支持刘豫,现在西夏都跟大宋开战了,也就无所谓了。于是直接出兵支援,这时候才是岳飞一展才华的时候,集结岳家军、韩家军,总共三十万人,跟号称五十万的西夏人在麟州、延州两地展开了大会战,一举将西夏军歼灭四万余人,西夏人和刘豫残部全都溃入西夏境内。 事实上岳飞这么多年,最大的进步,就是指挥技艺的升华,从以前的直接领兵,在敌人侧后袭扰的将领,转变成了一个可以指挥大规模协同作战的统帅。这是一种很难得的素质,一个国家,需要消耗无数的资源,付出极大的代价,才能培养出一个这样的统帅来。但岳飞的指挥还稍显稚嫩,因为放走了太多西夏逃兵,没能将西夏主力聚歼在延州地区。 历史上,岳飞跟兀术打的郾城之战、颍昌之战等一系列战役,其实就是一个大会战。但岳飞的表现,老实说没有兀术好,因为岳飞部多次处于被动形势下,还折损了杨再兴这样的猛将,但结果是赢了,收复了这些地方。当然金国宣传兀术也没输,但这次大会战的意义,却远超胜负本身。以前宋军见了女真人,都不需要会战级别的战斗,一两个女真猛安,就能摧枯拉朽的攻城拔地,但现在岳家军竟然成长到可以跟女真人对等兵力下进行野地会战,并且不输的程度。这种意义太可怕了,因为宋人的数量是女真人的几十倍,能够不输,女真人实际上就输了。 可惜的是,好容易培养出一个拥有会战水平的统帅,还是在这个统帅不到四十的年纪,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宋朝杀了这个统帅,一朝回到解放前,赵构向女真人称臣,换取半壁江山苟且。 无论这种苟且的人敢不敢杀岳飞,能不能杀岳飞。 李慢侯都觉得,他不配! 所以当岳飞下狱后,李慢侯立刻展开了营救工作。 明确表达了他的态度,岳飞可以罢免,但不能杀害,更不能冤杀。这样一个人物,你冤杀他,羞辱的不只是自己,是传承了几千年的民族精神,人间公道! 当然,李慢侯不是盲目找上门去的,他的目的是救人,不是派遣他内心的愧疚,万一岳飞死了,他没去救的愧疚。他是真心想救人,所以他不敢贸然行动,毕竟他才是秦桧和赵构最忌惮,最想杀的人。他出面求情,反而会适得其反。 他先秘密沟通晏孝广父子,让二人上疏求情,结果是两父子被罢免。 这时候李慢侯知道,赵构、秦桧杀岳飞之心的坚定。 为什么会如此坚定? 第二百四十三节 杀岳(2) 对付岳飞跟对付韩世忠的手段差不多,都是罗织罪名,让部下告状。 但在对付韩世忠的时候,他们很容易搜集出了一些铁证,比如韩世忠贪墨巨额军费。可在岳飞这里,他们发现账目清晰,岳飞的私财和公财分的清清楚楚,非但没有贪墨过军费,反而大量往里贴钱。 韩世忠老婆无数,而且还喜欢猎奇,动辄调戏部下的妻妾,甚至为此和呼延通翻脸。但岳飞不好色,只有一个妻子,吴阶送的川女还被他退回去了。最关键的是,岳飞军中似乎有一种精神,秦桧在岳飞军中找不到一个叛徒,连险些被岳飞斩首的王贵,都不肯出面冤枉岳飞谋反,张宪这种人更是打死都不说岳飞一个坏话。 岳飞军也没有像韩家军那样,韩世忠一不在,立刻就散漫下来,而是规矩森严,军纪井然。 这一切让秦桧和赵构感觉到的,不是因为国家有这样的军队而欣慰,而是感到了一股深深的危险。岳飞给岳家军注入了一种精神,这可能是现代之前,最有民族精神的一支军队。可他让皇帝和宰相这样的苟且者感到不安。 “难道不杀岳飞他们就真的睡不着觉?当权者阴险到这种程度,还有必要效忠吗?” 李慢侯反思道。 他不救岳飞,就没人救岳飞。韩世忠自身难保,张俊已经投了秦桧。能为岳飞说话的,几乎没有人了。而岳飞也做不出韩世忠那种不顾一切的求生行为,不会跑去赵构面前哀求,更不会阿谀奉承秦桧。 在面对罗织他罪名的主和派文官集团时,他反而负气辞职,去给他母亲守孝去了。 有传言说,赵构在杀不杀岳飞这件事上很犹豫,这有可能,因为杀一个不该杀的人,谁都会有心理准备。秦桧跟赵构说了一件事,说宋太祖赵匡胤和岳飞掌握军权的时候,都是三十二岁。 这件事真假难辨,但担心武将造反,肯定是赵构的心结。他是经历过苗刘兵变的,从那时候开始,让他对军队产生信任,基本不可能了。他对武将集团,只会比他的祖宗更加的不信任。 但一定要杀岳飞吗? 这个问题李慢侯弄不明白,往后一千年的人都弄不明白,哪怕杯酒释兵权呢,像对待韩世忠、张俊那样,给岳飞一个富贵,难道不行吗? 杀人仅仅是秦桧想立威,赵构想除患吗?无法解释!因为只要岳飞放下兵权,岳飞部能够整编,这些都是可以实现的。而岳飞的整编,其实没那么难。历史上,二十年后女真人再次南下,当时赵构再次想逃跑,可是被杨沂中等人劝住了,派去抗敌的军队中,唯有岳飞部还保持了战斗力和纪律性,其他军队无不腐化了。 杀了岳飞,岳飞部不会造反,这是秦桧和赵构确信的事情,也正是因为确信这一点,他们才敢杀岳飞,真像刘光世那样,罢了刘光世的官,刘家军马上就哗变,不管赵构敢不敢,秦桧是绝对不会冒这个政治风险的,他不是张浚,不会不顾一切。 “他们担心的是岳家军的精神!” 李慢侯只能这么想了,因为赵构和秦桧发现,无论他们怎么做,都无法清除岳飞留给部队的精神,岳家军的士兵,不管分成几部,他们都崇拜岳飞,大多数将领都不愿意为了荣华富贵构陷岳飞,这让他们太恐惧了。唯有杀了岳飞,才能让这些部下忘记岳飞,否则岳飞一招手,这些部队一定会再次汇聚在岳飞麾下。 看到岳飞下狱后,形势越来越严峻,万俟卨这样的打手开始弹劾岳飞,而王贵也终于出面承认岳飞曾说过一些不敬的话,比如说他跟太祖皇帝一样,都是年纪轻轻掌握兵权。 李慢侯确信皇帝和秦桧杀岳飞的心态后,他就不愿意坐等了。 晏孝广父子被罢官后,李慢侯开始通过公主的私人渠道影响皇帝,希望皇帝看在岳飞的功劳上,能赦免岳飞,给个无权的高位养着。 公主回信说,皇帝答应了,可李慢侯的情报系统没有反馈任何进展,岳飞依然在狱中,听闻深受折磨。 李慢侯很担心,岳飞会像历史上一样,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死后尸体都消失不见,后来才知道,是被一个同情他的狱卒偷偷背出监狱给埋了,岳飞冤案昭雪之后,才被人指出来,修建了坟茔。 岳飞的冤案,一直跟明朝崇祯杀袁崇焕并列,可袁崇焕死的时候,北京城的老百姓人人恨不能吃他一块肉,高价购买刽子手一刀刀从袁崇焕身上片下来的肉。但岳飞死后,却有狱卒冒着生命危险,偷偷将他安葬。 因此袁崇焕之死争议不断,岳飞之死是冤案没有争议,争议的只是秦桧是不是奸臣这一点。 在看不到朝廷有任何释放岳飞的动向之后,李慢侯摊牌了,向朝廷直接上书,为岳飞鸣冤。他知道这样做可能会让朝廷对岳飞更加猜忌,但此时已经不是朝廷会不会继续用岳飞,而是朝廷会不会杀岳飞的问题。 李慢侯所求的,无非是保住岳飞一条命。 所以他不但自己求,而且拉上了一些自己能影响到的势力,这些年他没求人办过事,他撒下的人情现在需要别人还了,他决定将这些人情都用到救岳飞这件事上。 李慢侯上书后,江藩集团也上书了,吴阶兄弟也上书了。 藩镇统统上书,文臣中也有人开始动摇,张浚虽然跟岳飞不合,但依然直言上书,认为岳飞不该杀。 一时间大半个朝廷的文武势力都在为岳飞求情,可朝堂上罕见的寂静,根本不讨论岳飞的问题,这些上书全都留中不发。甚至有一些布衣为岳飞说话,而被秦桧流放的。 李慢侯想过,他如此救了岳飞,其实也是害了岳飞。 人终有一死,以死换千年盛名,对岳飞而言,也许是他所追求的。如今这些全部是文官话语权下的对立面的藩镇求情,哪怕岳飞被放了,也难免有文官说岳飞是靠着勾结藩镇而脱罪的,假如还是这些儒家系统培育出来的文官执政,岳飞活了,却要背负千年污名,坐实他不忠的名头。 这世界病了。 病的不仅仅是身躯,还有精神! 杯酒释兵权,推行文治,永不杀士,为宋朝培育出了无比灿烂的士大夫文化,这种文化也让李慢侯沉醉,能从中感受到艺术的美好气息。 可治国不能靠艺术,精神上永远要带刀前行。 被排挤到地方的主战派文官,兵多将广的藩镇集团,这些势力都被岳飞的冤狱牵动,就算不能让朝廷放了岳飞,至少可以让他们有所顾忌,知道岳飞不能杀。 李慢侯收到的消息,似乎也开始好转,公主传来消息表示说,皇帝有意为岳飞脱罪,同时还表示,岳飞的家人已经可以去探视岳飞,被没收的家产也归还了岳家,被流放的岳家子弟也都带回临安安置。 “皇帝肯定会放岳飞的,杀岳飞对他有什么好处?” 公主对李慢侯说道。 公主又来山东了。 “我也觉得皇帝杀岳飞没好处,可偏偏他们就这么做了。” “那你还要兴兵!” 公主来是因为皇帝急了,因为谁也没想到,李慢侯一边联结其他藩镇上书,另一边竟然冒险将部署在边境地区的大军往山东集结。 “你们以为我要造反吗?为了岳飞一个人,置千千万万人的性命于不顾,让江山破碎,让女真人重新恢复元气入侵吗?” 李慢侯兴兵,当然不是为了救岳飞,也不是用来威胁朝廷。 “那你调兵干什么?” 公主不解。赵构跟秦桧最怕的,就是李慢侯的精兵。是他那曾经歼灭过铁浮屠的精兵,是他那曾经一战歼灭十几万草原骑兵的精兵,哪怕裁撤了一半,赵构和秦桧还是怕。 “你以为我是一个只关心权势、荣辱的人吗。我发现这天下越来越本末倒置了,我一个藩镇,本该只顾个人得失,却偏偏要心怀天下。赵构享有天下,明明应该最关心天下,偏偏却只想苟安。” 李慢侯叹道。 公主马上明白了:“你是要用兵他处?” 她是一个很精明的人,赵家人都精明,她是一个很胆小的人,赵家人都胆小,她也怕李慢侯兴兵,然后天下大乱,让她在临安无法安享她的小幸福,那种偶尔在男权社会中刷一下存在感的幸福。 李慢侯点头:“兀术和挞懒的决战开始了。挞懒已经支持不住,我必须帮他一把。如果现在不插手,可能就晚了。我得帮挞懒度过这个难关,让他继续分裂女真人集团。否则,女真人重新凝聚在一个旗帜之下,他们依然是一股可怕的力量。” 女真人尽管被赶出了边墙,可李慢侯心里很清楚,他们的战斗力损失并不大。真正在跟宋军战斗中战死的人数,其实不足两万,李慢侯杀掉的女真人绝不超过一万,其中还有大量无法分辨身份的奚人和渤海人,因此那些最为悍勇的生女真真正死了多少,还是个未知数。 女真人之所以退出边墙,主要出在脆弱的政治和管理能力,他们无法很快平定地方,将河北变成他们的国土,否则靠着河北的生产力供应,女真大军不至于经常处于缺粮状态。而脆弱的政治传统,让他们太容易分裂了。如果不是挞懒突然叛逃,让李慢侯抓住机会,燕云地区想要收复,没有个十年之功,不牺牲几十万人是不可能的。他围攻燕京就用了一年,这样的仗即便经济上打得起,时间上也耗不起。 第二百四十四节 杀岳(3) 如果没有挞懒叛逃,李慢侯也只能接受宋辽割据的结局,继续跟金国割据。 挞懒给了他这个机会,挞懒的价值相当于百万雄兵,当然他扶持挞懒的目的,不是为了报答挞懒的贡献,只是因为挞懒还有价值,挞懒在辽东,女真人就不足为据。因为女真人几乎不可能从混同江一带出兵威胁燕云,可是从辽东出兵,燕云就近在咫尺。只要挞懒在,不管兀术多强,都无法给宋国带来麻烦。更何况,挞懒的存在,事实上大大削弱了女真人的综合实力。别说威胁宋国了,连骚扰他们边境的蒙古人,他们都无可奈何。 “你去打兀术,搞的这么神秘。南边都传言说你要清君侧!” 公主抱怨道。因为东藩调兵的消息传出,临安的公所债券甚至都波动起来。大宋朝廷的债券价格大跌。 “这消息是我传出去的!” 李慢侯笑道。 “啊?为什么!” 公主惊讶道。 李慢侯笑道:“大军调动,是无法掩人耳目的,既然朝廷能知道,兀术也能知道。所以我只能用计了。不过你回去告诉赵构,岳飞真的不能杀啊。杀了岳飞,后果太严重了。岳家军这样的军队,可就真的不能用了。” 岳家军、韩家军这样的军队,确实带有浓厚的个人色彩,让朝廷担忧不已,可一旦缺了主心骨,军队立刻就没有了精神,朝廷是不怕了,可军队也就打不动了。哪怕是岳家军,即便还能打,也肯定比不上岳飞时代的战斗力了。 “岳飞死了。你会起兵造反吗?” “我不知道!我希望赵构不要冒险,挑战我的底线。” “你这像臣子对皇帝说的话吗?” “赵构拿我当过臣子吗?” 两人谈话有些不欢而散,甚至都没心情亲热一回,公主就回去了。 李慢侯发现,公主的心,始终在朝廷那边,他有些失落。 但他始终对公主赤城以对,甚至对赵构也是如此,因为他知道,也不拒绝公主将他的话原封不动转给赵构。 这个皇帝不值得他尊敬,但他就是皇帝。那面旗帜在哪里竖着,动了他就会天下大乱。他绑架着天下人,除非李慢侯真的是一个不在乎天下人的藩镇,可他的地位和权势是藩镇,但他的心却不是。他很庆幸他并没有被权力侵染,他还保持着人性,没有变成权力的奴隶。 他关心天下人,所以他关心天下大势。 赵构和秦桧不惜损害天下人的利益,也要保护他们自身的绝对安危,这种私,他无法接受。 这牺牲品中,不止有现在的几千万民众的利益,还有无数子孙后代的利益。吴阶发动对西夏的战争,李慢侯并不支持,因为他并不觉得灭绝西夏,同意河西那块地方有太大价值,让西夏人在哪里,让他们作为一个独立的民族小国,跟他们和睦相处,也不是什么坏事。 那块贫瘠的土地,不值得付出数以百万的生命去争夺,哪里是西夏人的家园,就让他们在哪里安家好了。 吴阶对西夏人的土地,应该也不会感兴趣,河西走廊他有兴趣,那可以给他带来财源,可出于对他的忌惮,事实上西夏人并不组织吴阶在河西走廊上做贸易,甚至给了很多优惠。吴阶向西夏开战,完全是出于自保,是被朝廷削藩的举动吓到了。 可既然已经开战,灭了西夏,就是对宋国几千万人最有利的选择。一劳永逸的解决西北边患,将西夏人纳入中国的大家庭中来,这是大趋势,宋朝人不做,明朝人也得做。 可是秦桧却在岳飞指挥岳家军和韩家军击败西夏主力的死后,突然将岳飞下狱,导致岳家军突然失去主心骨,此时还在维持,却已经没有进取的能力。 而吴阶兄弟,打的倒是顺风顺水,他不但有十万西军可用,还有江藩集团合作。林永的部下,大多也是西军军官,他们在故土作战,打的是死敌西夏,没有比这个更让他们来劲的了。况且他们还有巨大的激励,除了朝廷给的丰厚军饷之外,朝廷还承诺,攻取的西夏土地,将全部用来酬军功,这些林永和田夏的部下,将可能成为藩镇。其中尤以田夏最积极,因为他哥哥田平带着他的部队,几乎出动了全部主力,三万骑兵,加两万重甲步兵,跟林永派出的兵力相当。徐明也几乎派出了所有主力,两万山地重步兵。 为了抽调江藩主力,朝廷也是拼了,军饷丰厚,还有藩地。目的却不是为了灭亡西夏,仅仅是为了收回韩世忠和岳飞的兵权。江藩主力在外,他们就无法生事。收家将兵权,就不会给江藩有机可趁。 这一切算计中,唯一的漏洞就是东藩集团,因为东藩集团没有参战。哪怕朝廷也提出希望李慢侯出兵西夏,并承诺夺取的西夏土地都归东藩,李慢侯也不为所动,灭西夏哪里有那么容易。这种小民族不是那么容易消灭的,越是施加压力,越是让他们凝聚,越是用战争打击,越是让他们成为战斗民族。 当三百万西夏人的狠劲都被激发出来,在保家卫国保存种族的强烈刺激下,全民皆兵的西夏人能发挥出多大的战斗力,让人感到恐惧,那可是巅峰时期的辽国都没有拿下的民族。成吉思汗攻打西夏,连自己都战死在了西夏境内,这些战绩都不是虚的,而是实打实的。 当然西夏人即便爆种,对宋朝的威胁也只是局部的,他们的地利保护了他们,也限制了他们,大片隔壁荒漠和山脉,让进攻他们的契丹人吃进了苦头,却也让他们很难走出来,一走出来,就会后勤困难。西夏人不缺战斗力,缺的是持久的战斗力。 相比而言,游牧成分更重的女真人就不存在这些问题,他们有跟西夏人一样,甚至比西夏人更强的攻城拔寨的能力,还有草原民族一样的长途奔袭能力,两相结合,让他们可以在城池林立的宋国,实行千里奔袭的战术,没有物资了,打下一座城就是,所有的宋国城池,都像他们自家的储备仓库。他们就这样一路从燕云打到了江南,从草原打到了海洋。 所以李慢侯更加专注,始终坚信女真人才是目前的大患,尤其是在兀术这样的统帅手中,他可能无法以最恰当的手段快速崛起,但他一定能以最狂暴的方式释放破坏力。 因此李慢侯决不能接受兀术消灭挞懒,将女真人重新统一,那样他的威望就压过了所有女真权贵,拥有动用整个女真人力量的号召力,女真人在战斗意志没有消散之前,会再次给农耕民族带来一场巨大的灾难。 挞懒的求援夏天就发来了,不过夏天时候,李慢侯只给他送去了大量粮草。直到兀术攻破咸平府,包围了辽阳府之后,消息送不出来了,粮食也运不进去了。可李慢侯依然等到秋天才出兵,原因很简单,他在等边境的草原人。克烈人秋天南下避冬,面对一处处碉堡,没有爆发,而是在这些碉堡下大做买卖,他们这次带来了更多的牛羊牲口和貂皮,以及新的毛皮,水獭皮。这是从蔑儿乞人哪里抢的,蔑儿乞人被他们压迫在斡尔罕河下游到北海(贝加尔湖)一带,哪里更加寒冷,是水獭的栖息地。 之所以能劫掠蔑儿乞人,是因为克烈人去年从河套地区换取了大量的武器装备,从而在跟[新笔趣阁.xsbiquge.info]蔑儿乞人的战斗中,占据了绝对优势,他们本来就强,现在则强的离谱。蔑儿乞人甚至被打的逃到了北海西岸,甚至北岸一带游牧,跑到苏武当年模样的地方,开始跟这里的霍里、秃麻部人争夺草场。 从掠夺变强,贸易再变强,变强再掠夺,掠夺再贸易的良性发展循环中尝到甜头后,克烈部已经变得不可遏制,他需要更大的贸易,获取更多的优质武器和装备,去对付更多、更大的敌人。草原人相互残杀,每一个部落之间,都能数出无数的恩怨。蔑儿乞人、塔塔尔人,辖嘎斯人,这些民族都先后强胜过,强盛后都欺压过克烈人的祖先。 克烈人老老实实的贸易,蒙古人同样如此。不但老实贸易,而且非常积极的帮助燕云商人去他们的领地贸易,当年粘罕调动一万人北上讨伐可敦城,用二十万民夫押运粮草,最终活着回来的十之一二。燕云到漠北的这条路不好走,但蒙古人、克烈人他们却擅长。因为从匈奴时代起,他们每年就这样大规模来回迁徙,对山林民族女真人来说,这条路是噩梦,对草原民族来说,这只是传统的游牧通道。所以契丹人可以去,克烈人可以去,蒙古人可以去,唯独女真人无法去,汉人也无法去。 蒙古人亲自带领燕云商队,告诉他们每一个可以饮马的泉眼,告诉他们每一次最多通过多少人,如何在戈壁中辨认方向,如何防备马贼等等。甚至派出向导,为每一队商队带路。 第二百四十五节 杀岳(4) 蒙古人这么做,当然也是为了获得来自燕云的优质兵器,他们同样要面对传统仇人,他们也想灭亡塔塔尔人,甚至想劫掠富庶的女真人。另外,克烈人通过跟宋人贸易变得强大,也让合不勒汗这种人物感到不安,克烈人和蒙古人目前和平共处,那是建立在双方都强大的基础上,一旦这种平衡被打破,按照草原传统,蒙古人要么臣服,要么只能被吞并。所以蒙古人一直循着克烈人的足迹,试图保持这种平衡,对于跟宋人展开贸易,比克烈人更积极。 而且不管是蒙古人还是克烈人,这次派来的都只是商队,尽可能多的带着可以贸易的马匹,战士却很少。一个人赶着几百匹牛马,上千头羊来的。很显然经过两年在阴山北麓的游动,克烈人明白这条山脉就是一条天然屏障,很难突破。 看到这些情况,加上边墙已经修复,李慢侯才大量抽调兵力南下。 从燕云抽调了四万精锐,其中一万铁浮屠,两万拐子马,还有一万骑马重步兵,正是从全军中选拔出来的燕然军。这四万百战精兵,已经证明了,是可以跟女真人一较高下的,是冷兵器时代的巅峰战斗力,跟岳家军中崔嵬军不相上下。 派这四万军队去辽东,也许打不败兀术,但救援挞懒足够了。 只送军队去,在有现成港口可用的情况下,随时可以去辽东,哪怕冬天都阻止不了。 所以李慢侯可以一直等到深秋才动手。挞懒即便打不过兀术,撑几个月应该不是问题,如果连几个月都撑不到,也不值得救,因为救了也起不到作用,还不如直接出兵辽东呢。 当最后一批军队从登州港开走后没多久,李慢侯突然收到消息,岳飞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他顿时眼睛一热,一腔热血上涌,险些晕厥过去。这种情绪他这一辈子还是第二次出现,上次是赵立死后,当他突然发现粘罕摆了空城计,当时就知道,他害了赵立。之后头脑冲动之下,大举出击,急着找粘罕拼命,误打误撞收复了河北东路。如果不是冲动,收复河北东路的时间,可能会大大推后。 但这一次,李慢侯深吸几口气,却没有说话。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没人知道他险些要派人将辽东军队调回,直扑江南。 他没有动,他不会带着几万人去冒险,更不会将风险强加在几千万人身上。他成熟了,上次虽然赢的很漂亮,但他知道存在侥幸的成分。他去找粘罕拼命,粘罕没接招,粘罕如果当时真的要反戈一击,以粘罕的指挥水平,李慢侯肯定要吃一个大亏。可惜粘罕派兀术去跟赵立交战,虽然赵立战死了,但一场硬碰硬的平原野战,也让兀术损失惨重,同时让粘罕再次重新认识了宋军精锐的战斗力,发现他们野战中也有极强的战斗力。所以在东藩几十万大军猛扑之下,粘罕选择了避敌锋芒。 李慢侯迅速冷静下来,今年克烈人军队没有南下。这让李慢侯开始修改之前的判断,他以为草原民族是一定要争阴山的,如果只是一个避风港,其实哪里都有冬窝子。契丹人雄霸漠南两百多年,克烈人的祖先也没有南下,唐朝控制河套几百年也没有南下。阴山当然好,但他们并不会为了这里冒巨大风险。燕然山、不儿罕山这样的山脉,一定也能找到温暖的山谷避风,当然不会有河套这么好,却不会让他们灭亡。 之前几年,克烈人年年大举南下,更可能是在寻找突破阴山的缺口。可惜前两年发现女真人在这里,他们打不过,后两年发现东藩逐走了女真人,他们也觉得不好惹,所以在没发生冲突的情况下,他们就放弃了,至少是暂时放弃了。还有可能,是他们有其他的目标,没有南下,是在窝鲁朵城秣马厉兵,打算来年将蔑儿乞人赶尽杀绝。占据漠北中央的克烈人,拥有很大主动性,他们可以从容出击各方。 蒙古人一直没有大规模南下,不像克烈人还占据了阴山北麓草原,蒙古人一直在斡难河、龙驹河一带游牧,控制了塔塔尔人的牧地,足够他们消化一阵子了。如果不是需要劫掠,蒙古人犯不着离开这里。 今年草原民族的动向没让李慢侯担心,可是西夏人却让他挺担心的。目前双方已经开战,不管战争是谁发起的,西夏人已经中断跟东藩势力的接触,关闭了边关,严阵以待。 双方结合部,主要是河套地区,同属阴山以南,前套归东藩,后套属西夏,中间隔着一个阴山支脉,叫黑山。黄河三套,阴山以南是前套后套,祁连山以东到黄河的草场,则叫做西套,也是西夏人的地盘。这个民族确实很厉害,这些地方都是需要从其他强悍民族手里争夺的,西夏人却将大半个河套攥在了自己手里。尤其是他们掌握的后套地区,农耕发达,秦汉时期中原王朝就在这里修建水利工程,引水灌溉,形成千里沃野,是西夏人最重要的农耕区,号称塞外江南。黄河百害,唯利一套,一般其实专指西夏人控制的后套。 由于后套的重要性,以及东藩势力的强大,西夏人给予了极高的重视,在后套驻扎重兵,尽管目前都处于守势,却让李慢侯不能不防。万一西夏人打出来呢?已经开战了,自己这边空虚,西夏人不过来打才是怪事,并非每个国家的统治者都是赵构和秦桧,连反击都害怕惹恼敌人。 李慢侯的做法是,遣使通聘,告诉西夏人,东藩无意动兵,对西夏土地没有兴趣,但希望西夏能将逃人归还。李慢侯指的逃人是逃入西夏的刘豫集团,那可是近十万劳动力,加上他们的家属,不少于二三十万人。 其中的普通士兵,只是劳动力,可以用来安置到边地,充实边境人口;可是其中的官员,主要是文官,李慢侯要送他们去美洲开拓。开拓太难了,这几年送去的犯罪文官不少,大多数都撑不了两年,他接二连三送过去已经不少于上千文官,结果活着的连五百都没有。 不指望西夏人马上答应,但自己去问聘,西夏人来报聘,一来一回,这种外交活动就能拖延几个月过去,双方都有拖延的想法,也就不会爆发战争,就怕误判,西夏人惊弓之鸟,突然出兵袭掠河套,哪里正空虚呢。 河套地区空虚到什么程度,绵延几千里的地方,只有两万人驻扎,而这还是李慢侯的绝大多数可用兵力。裁军之后,手里能用的兵力只有十万,除了两万水军进不了河套之外,在来州还有一万人防备锦州的女真人,曷懒甸有三千人,往辽东派去了四万人,李慢侯就只剩下两万多兵力可用,其中两万人都放在了燕云、河套,其他地方实在空虚,整个山东,这么重要的地方,只部署了五千人而已。 整个东藩现在唱的都是空城计,李慢侯不能不跟强敌虚与委蛇。 还好西夏人也有些心虚,面对西军他们压力很大,跟吴阶的西军集团,已经在河湟谷地反复拉锯了好几个月,双方都死伤惨重,而且西夏人伤亡更大一些。因为西夏人的披甲率不高,虽然他们能生产冷锻甲这种保甲,可是他们缺乏铁料,早期他们是通过套购宋人的铁钱打造武器铠甲,可是后来宋人在铁钱里加入了锡之后,就很难通过这种方式获取原料了,因为铸造的刀剑铠甲发脆,草原人不在意,西夏人却看不上。 因为西夏人披甲率低,所以之前西军才发展出了高比例的远射部队,步兵八成都是弩弓手。结果碰到披甲率极高的女真人,一下就被打蒙了。披甲率低的西夏人,面对披甲率不输于女真人的西军,当然就很吃亏了。 另外宋人从江北征调来的藩军也很讨厌,在田平的带领下,他们的骑兵十分奸猾,四处偷袭西夏人的辎重,而他们的甲兵,则十分坚韧,不管是滁州山地的重步兵,还是大别山里的川步兵,都十分顽强,攻守都让西夏人头大。这些江藩部队,从南方威胁西夏,从泾州、渭州出击怀德军、西安州等地;还有一路大军,从西进攻西夏,正是岳家军与韩家军,之前已经推进到了横山,跟西夏人在这里僵持。 宋朝三路大军强攻,并且高调宣扬,表示要一战平夏,原本还有第四路,东藩军从北方进攻,之前东藩军集结兵力,让西夏人好一番紧张,最后发现他们竟然南下了。即便这样,西夏人的北方兵团也没敢妄动,因为不知道东藩军南下的意图,他们的情报力量,需要很久才能摸清这只军队是去辽东的。所以只能将大量军队,留守河套,以免遭受东藩军的攻击。 第二百四十六节 镇辽(1) 书生带兵总是意气风发,比武将更激动。 王存远现在就是这种心态,他经历过的战争其实已经不少,但大多数只是跟着李慢侯,作为李慢侯的心腹幕僚参赞军务,从来没有直接指挥过一支军队。 突然让他领兵,倒不是李慢侯粗心大意,而是让王存远带一只偏师历练一下。 牛仲老了,刘氓疲了,范温流了,姜滑死了,能打的大将一个个调令,李慢侯手里没什么可用的大将,他手里的将领大多平庸,大概是跟他喜欢按部就班打仗有关。 这次领兵的一共三人,统帅是单穿,前锋军是骑兵统制孙谋,单穿亲自坐镇中军,王存远只是后军统制。 他负责的依然是他擅长的,统筹后勤,负责跟各方势力沟通。 现在他已经进入了曷苏馆人的土地,曷苏馆人和他们东边鸭绿水一带的婆速路人一样,都是过去的熟女真,归顺完颜部之后,他们完成了猛安谋克化,而且至今依然如此,全部都是谋克户,军政一体,动员能力很强。不同的是,曷苏馆女真一直是他们自己人统领,是胡十门的后人钩室在带领他们,而婆速路女真则是完颜部直辖,完颜娄室的儿子是统领。 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原因,曷苏馆人一直留在他们的土地上,并没有完全迁入辽阳府,也没有被兀术包了饺子。 东藩军开进来后,曷苏馆人选择欢迎,开放了他们所有的寨子供大军休息。一方面是挞懒要他们这么做,另一方面他们习惯这么做,他们一般不跟强敌死战,之前还有投靠辽南契丹人的前科。 王存远现在就在听钩室叙述他的先祖来历,说他们本是黑水靺鞨族人,早在唐朝时候,他们就是受中原皇帝册封的节度使,还在某一代祖先时,带领部众随同唐军攻打过高句丽。 王存远立刻表现出敬仰之意,钩室也露出对中原文化的向往。他爹胡十门是个人才,精通好几门语言,会说汉语,能写契丹大小字,契丹大字是仿照汉字创造的文字,十分难懂,小字是表音的,借用汉字的偏旁部首和一些回鹘字母创造。 这是家学,是夹在强权之间生存的重要技能,因此钩室也懂这些。跟王存远交流,不存在障碍。 两人说着说着,王存远似乎听出了一些味道,这个钩室竟然希望能得到大宋的册封,愿意归顺东藩。 这是好事,但王存远做不了决定。 “统领放心。你我这次配合,在下一定为统领请功。” 东藩要救援挞懒,从旅顺登陆,必须经过曷苏馆人的土地,需要他们的配合。现在旅州和顺州又被契丹人收复了,也算不上是收复的,而是女真人放弃的。挞懒将这里的部众全都迁移到了辽阳府周边,现在基本上坚壁清野的进入了辽阳城。 不过如今契丹人实力大损,耶律破金别说再次进攻辽阳了,连曷苏馆人他都打不过。手里兵马不足千人,权力已经被刘佶架空,如今除了一个空头的东京道留守身份之外,实权完全落入了旅顺知府刘佶手中。 刘佶这些年,一直在收拢汉民,没有可开垦的土地,他就在海边建立了数以百计的渔村,按照府兵的方式管理这些汉民。一个渔村,更像是一座军镇。萧灭女真在的时候,这些渔民一直是配合萧灭女真的辅助力量,萧灭女真转移到兴化之后,这些渔民反倒成了主力。 假如萧灭女真还在这里,很有可能不会允许东藩军通过旅顺府去救援辽阳,现在耶律破金孤掌难鸣,而且也已经有些心灰意冷,如今不问世事[悠悠读书.uutxt.vip],整天躲在城里喝闷酒。一切事物都由刘佶做主,反而比以前更加高效了。 收回旅顺府之后,刘佶又收拢了数千的汉民,这些年总有汉民从北方逃来,是辽南最大的人口来源,加上一大批半大小子开始长大,刘佶手里已经拥有了两万户百姓,主要安置在旅州(复州)一带屯田。这些半大小子可不是光棍,大多数都娶了妻子,不是新罗婢,就是逃奴。 劫掠的买卖还在做,但已经没有组织了,刘佶一个文人,做不来这种事,可私下里,那些渔村都在自己行动,每年不定时的洗劫高丽人边境。也有去洗劫女真人的,曷苏馆、婆速路都深受其害。 这次大军行动,除了有曷苏馆人配合外,刘佶还征发了五千民夫随军,全都带着武器,帮忙押运粮草。在这里,不全民皆兵活不下去。 这一切让王存远感受到了一种彪悍的边地气质,尤其是当他看到上千壮妇,竟然也能像男人那样拿着武器身披铁甲的时候,他强烈的感受到了一种不一样的气质,让他想到了西夏人。 刘佶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竟然也向王存远透露了投靠东藩的意图,他更直接,不求大宋朝廷的册封,极力表达对燕王的崇敬之情,声称在辽东人人只知燕王,不知大宋。 王存远心想,也许可以考虑将旅顺府并入东藩,就是不知道此举是否会影响东藩和辽国的关系。而且一旦并入东藩,刘佶将不能从耶律大石哪里得到给养,耶律大石每年可是提供一百万贯的军费的,都是耶律破金和萧灭女真平分,如果没有这笔军费,以旅顺府的残破,怎么可能让女人都披上铁甲。 他依然做不了主,所以也对刘佶表示,会给他请功。 当然他回报了刘佶的热情,这几天不断有人丁从北方过来,已经不下五千,进入了旅顺府,其中愿意留在这里的,王存远都交给了刘佶安置。 这些人丁,可不是逃奴,而是前锋孙谋劫了兀术大营的辎重队,这是一群押送粮草的民夫。大多数都是汉人奴隶,只有少量女真军。 这就是目前的战事,双方刚刚接触,孙谋不断出击偷袭辎重。正面战场上还没有碰撞,很可能不需要碰撞,因为如果不能解决后勤,兀术只能撤军,到时候趁势掩杀,才能取得战果,强攻敌营,事实上十战九败。 兀术在辽阳府城下囤积了八万大军,这几乎是兀术能用的所有兵力,全都是女真士兵。契丹人、汉人都已经不被信任,女真人的人力非常紧张,导致只能用汉人奴隶来运输粮草。他们的皇帝已经下令,战后就给奴隶赎身,让他们成为户民。这是有先例的,金国境内目前也有大量自由汉民存在,都是通过各种方式获得自由的百姓。但他们各有归属,限制极严。原先是猛安谋克的奴隶的,赎身之后成为猛安谋克的部民,原先是官奴隶的,赎身之后,为官户,被严格限制在一个个制度内。这么做是很有必要的,因为很多逃奴本身已经赎身,但他们依然会跑。 王存远的后队还在曷苏馆路的腹地建安县,孙谋的前锋已经到了辽阳府境内,单穿的中军则坐镇澄州,三军相距数百里,沿途是连绵不绝的物资运输队。 运输队大多数是民夫,其中又有为数不少的是逃奴,甚至之前不久是女真人的民夫,现在立刻受雇成为宋军的民夫,他们需要钱。很多人选择暂时留在旅顺府,因为他们还有亲人在金国。 辽东早就产生了一条人口买卖渠道,不管是辽河流域还是混同江流域的奴隶,都有蛇头前线送来。但代价是十分高昂的,辽阳府内的奴隶价格偏低,大概只需要几十两银子就能赎出来,会宁府的奴隶价格高昂,不会低于一百两,所以许多逃奴都很需要钱。 还好旅顺府容易谋生,有耶律大石提供津贴,刘佶的税赋极地,又有大量土地可以耕种,牲口价格也很低,一个壮汉可以开垦上百亩土地,每年的粮食都能很方便的通过海运送到东藩。农闲可以去山上砍伐木头,如今到处都是造船厂,价格极高。这里严重缺乏劳动力,只要肯干活,就能赚到钱。所以很多逃奴第一站先逃到旅顺府,然后在这里积攒赎金,要赎出他们的亲人。 甚至在女真人统治区,出现了这样的产业链,好几个获得自由的汉人甚至奴隶,将钱凑在一起,通过蛇头,穿过森林、溪流,将他们的一个亲人或朋友,先送到旅顺来,然后让这人想办法将他们都赎出去。 王存远知道这些情况,现在亲眼看到一个个刚刚从女真人哪里脱身的民夫,立刻热情高涨的为东藩军运送粮食,他心里不由升起一种得人心的正义感。 再这么下去,兀术必败啊。 挞懒坚壁清野做的极好,听说为此逼反了上万女真谋克也在所不惜,这让兀术很难从辽阳府周边得到给养,只能从混同江运输,运输距离很长,代价极其高昂。孙谋的前锋只需要进行这样的骚扰,就能给兀术极大的打击。 当然,兀术的反击也非常迅猛,派出千人级别的马队,到处截杀打劫他们的东藩骑兵。 但孙谋的骑兵,已经不是吴下阿蒙,派出去的马队,不是流寇出身,就是辽东逃奴,熟悉地形,马术娴熟,跟女真人半斤八两,对方要防的是一条运输线,这边要做的,只是攻其一点,占尽优势。 第二百四十七节 镇辽(2) 孙谋的大营,就扎在东梁河(太子河)流域一条支流南方,背山面河,虽然只有两万大军,可是兀术也攻不动,因为他还要分兵围困辽阳,只能派出两万兵力隔河相持。 孙谋坚守不出,同时从背后的山地秘密出击,绕道打击兀术的辎重。这一带的婆速路女真,都投靠了挞懒,愿意帮助东藩军。 辽河尚未完全封冻,但已经无法船运,只能通过陆地中转,在宋军的袭掠下,运输越来越困难,一时半会兀术是不会受困的,他在军营里积聚了足够多的粮草,他是宿将,早就趁着辽河运输便利的时候运输了足够多的粮草。反倒是从辽阳大营,往东梁河大营运输粮草更困难一些,因为这一段的骚扰更多。增派兵力很难,而且也是负担。为什么东藩军主力留在澄州,其实也是同样的原因,双方的运输都只能支持两万人的战斗。 东藩军有一个优势是,去年跟蒙古人学会了制作肉干。蒙古人的肉干做的很棒,不是味道好,而是热量多。他们可以通过不断捶打压缩,将一头牛身上的精肉,变成人头大小,一个人背着就可以走。撕下一小片来,用水煮开,就能吃一顿。这样一颗干肉球,可以支撑一个人半个月的口粮。 这大概是为什么草原民族可以漠南漠北往来自由,而女真人不行的原因,也是为什么成吉思汗的部队,可以远征欧洲,而耶律大石的部队,去了西域就回不来的道理,因为女真人也好,耶律大石也罢,他们都以活牛羊为食,赶着牛羊穿越隔壁沙漠,走不了一万里路。 而且东藩军还食用大量咸鱼、泡菜,牛肉干和咸鱼提供蛋白质,泡菜能提供一些维生素,在加上一部分活牛羊,保证了冬季的口粮营养,营养勉强保证,口味当然就不能挑剔了。 这样的冬季菜单,大大节省了运力。牛羊本身可以走,牛甚至还能驮着一些其他的物资,很少一部分人就能保证运输。粘罕强征可敦城,为了保证一万大军的粮草,在燕云强征了二十万民夫,而东藩军可以用一万民夫保证两万大军的给养,蒙古人更厉害,他们连民夫都不需要,士兵自己负责给养问题。 因此双方在东梁河的对峙,虽然互相都劫掠对方的粮草,可兀术方还是很吃亏。因为战场上抢夺牛羊可不容易,牛羊受惊乱窜,抓不到几头。他们的粮食却跑不了,而且民夫还不可靠,一旦护送的军队被打跑,民夫要么赶着牛车跟东藩军跑,要么烧掉粮草跟东藩军跑,只要没人看着他们,他们就会逃跑。甚至还有晚上悄悄溜过防线,投向东藩大营的。 如此对峙了仅仅一个月,到了十二月,辽河彻底冻死之后,兀术就撤军了。隔河已经没有意义,河面如履平地。与其在距离辽河大营几十里外跟东藩军对峙,不如放他们去辽河大营决战。 孙谋却没让女真人如愿,他继续留在东梁河,只是派出了更多的马队,袭扰兀术后方。看来是没打算在冬季跟兀术决战,而是在等待春暖花开,辽河化冻。他已经出现在辽阳府境内,挞懒的哨兵站在高处就可以看到他的大营,这一定能让鼓舞挞懒坚守辽阳的信心。就让兀术和挞懒带领的女真人在这冰天雪地里决战吧,孙谋一个浙江人,可吃不消辽东的苦寒,还是老老实实守在大营里,抱着暖炉,看看书,写写字。 辽河一旦解冻,却月阵就能发挥巨大威力,水路协同,跟兀术野战,即便他们的铁浮屠也挡不住攒射的八牛弩。 稳守不攻,也不是孙谋的主意,而是单穿的。单穿本就是弩兵出身,擅长结阵,十分稳重,稳的没有任何特点。 十二月底,孙谋跟兀术没有交战,也没有迎来兀术的进击,反倒是迎来了挞懒的军队,他们出了辽阳。 原来兀术撤军了,挞懒希望孙谋跟他联合进攻撤退中的兀术后队。这次孙谋同意了,双方合并,骑兵高达四万,猛扑兀术压后的一万后队,但可惜没抓住,这是一股疑兵,看着人不少,但大部分是民夫,少量女真兵看到敌人大军就跑了。 民夫归了孙谋,粮草给了挞懒,挞懒直接烧了。他一点都不缺粮食,辽河流域以前每年向金上京提供粮食,现在向东藩出口,最不缺的就是土地和粮食。他囤积了很多,东藩还送来了很多,目前辽阳的粮食,足够吃一年。 没能重创兀术,让挞懒很遗憾,但既然对方做了安排,就没有追击的机会了。兀术这一退,就不可能再回来,也回不来了。 征发八万女真,僵持半年之久,征用的民夫,几乎穷尽上京人力,这样的战争兀术打不起第二次。而且没有任何收获,他回去大概要面临层出不穷的变乱和朝堂之争,没有任何精力南下了。 这让压在挞懒心头数年的阴影散去,他也需要调整。兀术南下,将他逼的只能躲在辽阳府,这不是双方真实的实力对比,兀术动员八万人,挞懒之前也拥兵六万,双方战力对比差距不大,而且挞懒还是以逸待劳,可结果却处处被动,不是兀术的人更能打,而是挞懒的人无战心。正义性始终是他的弱点,兀术代表的可是朝廷,这让很多部落都心生异动,根本无法团结起来。 所以挞懒才选择死守,不敢出城野战,担心有军队倒戈。现在他可以大胆调整了,这几年他已经用手段收服了大量部落,秘密处决了许多不放心的猛安谋克,但出于稳定,始终不敢大动。现在他地位已稳,不需要束手束脚了。该清洗的一定要清洗,他是有谋略的人,做起这种事来,只会比兀术更狠,更坚决。 于是正月里,辽阳一带掀起了一股比天气更加严酷的屠杀,挞懒以战时的表现为由,清洗了十几个猛安,三百多个谋克,全都换上了他的人。激起的反叛此起彼伏,但都被挞懒轻易镇压。经过这次清洗,至少又死了上万女真人,但却让挞懒完全掌控了辽河流域。他现在手里依然有四万多女真精壮,兵强马壮! 此时除了一些边地部落之外,辽河流域以前就被猛安谋克制组织起来的女真人,彻底摆脱了以前的旧制,军事化了。猛安谋克彻底跟以前的部落首领脱离关系,成为军政一体的官职。 不但如此,挞懒还以安全为名,将各个猛安谋克的重要家属留在辽阳作为人质,有嫡子的留嫡子,无嫡子的留长子,其他家属可以陪同他们去地方任职。 到了春天,挞懒将所有猛安谋克下放,让他们去一座座猛安谋克寨子屯垦,恢复农牧传统。只保留了一万精锐部队,继续留守辽阳。 不是为了守辽阳,而是为了准备春季攻势,攻打咸平府。原本富庶的咸平府,如今已经完全凋敝,先是挞懒的坚壁清野,再是兀术的肆意破坏,挞懒打算夺取这里,也不过是将兀术势力驱逐出辽河流域,并不打算在这里发展。 辽阳府已经足够他腾挪,咸平府基本上放弃了,哪里以后只是边地。 只是一万人去打咸平府,未必打的下来,他需要盟友,他需要东藩军支持他。 “曷苏馆女真人决定接受东藩府的册封。不知道左元帅有什么见解?” 换取支持是有代价的,曷苏馆女真从来就是墙头草,他们占据的土地,位于辽河边缘,在辽国、高丽、女真之间,也利用这种强权的互相制衡,保持了自己。 “曷苏馆女真本就不是女真正朔,本帅不会干涉的。” “婆速路的女真人都被你内迁了,高丽人对哪里有些野心。” 高丽人不但有野心,而且已经行动了,开始从南岸的保州渡河,沿北岸修建了几个据点。但还没有大举入侵,因为这里有辽国时期修建的九连城,都在女真人手里控制着,少量边军守城,足以抵御高丽人。 高丽人其实跟挞懒已经暗中接触,挞懒放弃婆速路已经很明显,高丽人希望能用财物换取这里。 “燕王想要。自然要献给燕王!” “好。那就会盟,同攻咸平府。不过燕王要在咸平府设一个使馆,驻扎几千兵马!” 挞懒沉思了片刻,虽然他只是将咸平府当做前哨站,可那只是一时的。他不可能永远窝在辽阳,等他恢复元气,自然还要跟兀术一较高下。 可如果东藩在哪里驻军,他就更能高枕无忧,因为兀术更加不敢贸然南下,能让他更平稳的恢复。同时又会受到东藩的制约,东藩驻军这里,他就得顾忌东藩,会更加受制于人。 有利有弊。 “驻兵多少?” “三千!” 挞懒点点头:“可以。” 三千无伤大雅。至于驻军的原因,挞懒问都不问,如果对自己不利,问了东藩也不会说,如果对自己有利,没有问的必要。 以他对东藩的了解,驻军的目的,无非是为了通商便利。 第二百四十八节 镇辽(3) 王存远坐镇后方,一直跟李慢侯不断沟通,李慢侯决定将旅顺府纳入东藩,让他跟刘佶去交涉,辽南可以开个先例,准许刘佶家族世代镇守。 只有一个条件,南关及以南地区,得交由东藩府直接管辖,这里将作为东藩府通辽东的咽喉。 这样的法外之地,东藩府不是没有,觉华岛已经不是了,今年整军的时候整治过,但曷懒甸还是,这些边地太远,根本管不过来。 作为补偿,鸭绿水两岸的婆速路将交给刘佶,那里现在几乎没人,但是土地非常广大,刘佶需要应付高丽人的北扩。 曷苏馆人一样,准许他们按照传统,继续镇守本土。只提了一个要求,他们以前跟女真人劫掠的宋人、燕云汉人奴隶,必须释放。 如果曷苏馆人不同意,李慢侯不介意把他们变成奴隶,燕云一带的矿山可是方兴未艾,大量在山东开矿发财的大矿主,急等着矿奴呢。 王存远带着一万后队坐镇曷苏馆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曷苏馆人自己连一万青壮都拉不出来,随时可以被掐灭,至少也能给他们重创。可是他们拥有的奴隶却不少,至少有七八万人之多。 如果曷苏馆人同意,则可以给他们一笔高额的补偿,每个壮年奴隶给一百贯,女人给五十,老人小孩给十贯。 为什么要赎出这些战争奴隶,为什么不用军事压迫,逼他们就范?因为不敢!让曷苏馆人交出奴隶,他们自然是不愿意的,一定要逼迫他们,他们宁可杀了奴隶也不肯放手。除非给补偿,才能让他们心甘情愿的交出来。 这笔巨款,对于人口不足十万的曷苏馆人来说,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至于他们会怎么花,就看他们自己了。对于没有养成深厚文化底蕴的民族来说,这未必是好事,有可能是灾难。 赎出来的奴隶,则全都交给刘佶,让刘佶自己处理,是继续留在旅顺府屯田,还是送去婆速路,刘佶自己决定。 一切都很顺利,东藩府开出的价码,接近市价。卖了奴隶,可以让拥有奴隶的曷苏馆女真家庭吃喝好几年,至于几年后会怎么样,他们考虑不到那么长远。因此也没什么舍不得的,钩室一声令下,各家谋克户就将奴隶送到了猛安寨子,猛安在将他们送到钩室处。 刘佶则将这批人组织起来,跟其他屯田户混编,总共提出了十万人,一起发到婆速路屯田。婆速路跟曷苏馆一样,都是大批的山区谷地,这些奴隶早就适应了在这种地形中进行农作。 刘佶还将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一个本分老实的部下负责。 “金大朗。你跟了我也快十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外放你去做官,鸭绿水两岸有大片熟田,你可以给自己圈上十万亩。我给你一个知州,你在那里设一个州。放心大胆去做,有什么难处,尽管跟本府开口!” 金大朗感激涕零,最近刘佶想起了他的苦劳,给了好些赏赐,又是给新罗婢,又是给大宅子,现在更是给了一个知州老爷当,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激他了。 金大朗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感动了热泪盈眶,不会说,一个劲的磕头。 “哎呀。大朗,你这是做什么。你要是不愿意去,就留在旅顺府,你家的宅子也给你留着。” “大朗愿意,大朗愿意!” 金大朗连忙回答。 刘佶抚须笑道:“好。本府果然没看错人,就知道你是个有雄心的后生。本府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的家人啊,有消息了。” “啊,他们在哪里?” 这还真是一个好消息,这几年金大朗没少往奴隶市场上跑,问遍了所有的奴隶贩子,都没他家人的消息。八成已经死了。 “已经有眉目了。你先去鸭绿州,等有了确实的消息,本府派人去通知你。” “好好好。知府大人的恩情,小人永生不忘啊。” “怎么还称小人。你现在也是官身了!可不要失了礼数。” “是是。下官知晓。” 刘佶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不起眼的金大朗竟然会有那么厉害的亲戚。他竟然会是东藩燕王的小舅子。燕王如今的权势,比不上皇帝,也差不多了,金大朗就是国舅爷啊,竟然在他手下只当了个都保长。 刘佶这几年对宋国形势可是摸的很清楚,他派了大量人员去山东搜集情报。当然都是混在商队里,他跟山东频繁贸易,否则不可能撑得起局面。很注意打听东藩的情况,先是查出来燕王妃姓金,开封府人,后来一番打探,竟然跟金大朗是同乡,又都是姓金。刘佶就琢磨着他们会不会沾亲带故,花了大本钱找了燕王府里的丫鬟问过,这燕王妃有一个弟弟,竟然就叫金大朗,而且失踪了,很可能被女真人抓走了,但燕王府派往辽阳、上京的贡使多次打探,都没打探出来。 刘佶简直不敢相信,他们当然打探不出来了,金大朗早就逃出来了。而且改了名,他给赐的名字,叫做金忠。虽然是他的亲信,可实在是没什么大本事,就会开个船,打个鱼,让他手里拿刀都不敢。这样的人,根本扶不起来,要不是跟他早,别说都保长了,保长都做不了。 金大朗自然没有做知州的本事,可他有背景啊。把他往鸭绿州那里一放,燕王的威势镇着,就不用担心高丽人。刘佶相信,燕王不可能看着这个小舅子被高丽人打死。 刘佶自认才高八斗,精通兵法谋略,以前在两个契丹大王手下,一直没有施展空间,现在他终于可以独当一面,这小小的旅顺府如何放得下他,整个辽东还差不多。 只可惜始终打不开局面,耶律破金和萧灭女真是两个庸才,并非明主。不然何至今日,刘佶很确信,如果这二人以前肯听他的,辽南的局面绝不会像如今这样局促。 刘佶算过自己手里的本钱,他知道一口吃下辽东不现实,但近在咫尺的曷苏馆却是一定要吃掉了,而且不用等太久,两年之内,他就可以在曷苏馆设一个府了。 开春之后,王存远的军队依然在后方,不过这个后方现在已经北移,就在辽阳府城中,前线已经开拔进入咸平府。中军在沈州,这里原来是辽国的冶铁中心,年产六十万斤铁,如今也荒废了,大量宋铁倾销,打击的辽东手工业发展不起来。前锋则在贵德州,随时准备开进咸平府。 不算王存远的后队,用于进攻的总兵力高达四万,三万步骑加一万水军。挞懒军也有一万之众,总计五万人进攻一个小小的咸平府,牛刀杀鸡耳。 所以这鸡很容易就被杀了,留守的两千兀术部队,在围三缺一的三还没有围起来前,就拔营撤往北方。 挞懒继续追击到韩州,接着是信州,可惜这里是兀术入侵辽东的桥头堡和大后方,积存了大量物资,镇守了一万军队,挞懒拿不下来,东藩军在攻克咸平府后,就停止行动了。 挞懒也不想跟兀术决战,主要咸平府在手,他就无所谓,所以烧了韩州城后,挞懒撤军了,信州就留给兀术吧。 相反,挞懒更担心的,反而留在咸平府的东藩军,他们说驻扎三千人的,现在有四万,万一不撤军就麻烦了。 他多虑了,东藩军撤的很快,称作海船快速撤回山东。因为山东非常紧急,东藩府已经采取了坚壁清野措施,动员了数万乡兵,似乎要跟朝廷开战! 因为朝廷派杨沂中带领殿前军开到郓州。威胁山东腹地。东藩的反应非常强硬,动员靠近边境的齐州、淄州、青州、密州四州乡兵,共计二十万,坚壁清野,让朝廷非常紧张,已经派出大员交涉。 杀岳飞的后遗症已经开始出现,岳飞下狱的时候,岳家军在横山前线,虽然已经无力进攻,可防守还是很稳固的。当岳飞之死的消息传开,西夏人趁势反攻,边境地区的州郡全线丢失,西夏人一路扫荡到了黄河岸边,连以前从未触碰过的韩城都攻占了,跟宋河东隔河相望。 岳家军、韩家军两大官军全线溃败,倒是吴阶兄弟依旧强势,终于攻占了西宁州,算是打通了跟吐蕃诸部的联系,也打通了河西走廊。 赵鼎罢官后,一直被秦桧压制的喘不过气的主战派,再次发动政治攻势,弹劾秦桧,认为这一切都是秦桧的责任。就像张浚要为丽琼兵变负责一样,秦桧必须为家军战败负责,因为秦桧整编家军的结果是让家军丧失了战斗力。 另外岳飞死的不明不白,现在都知道岳飞死了,可怎么死的没人知道,尸体去了哪里都没人知道。 不但岳飞死了,岳飞的儿子也一同死了,大将张宪被捕,折磨致死。没人为岳飞之死承担责任,已经有人要求彻查岳飞案,但皇帝却压下了。非但没有罢免秦桧,反而罢免了一大批主战派官员。 第二百四十九节 清君(1) 赵构很慌,从没有这么慌乱过。 他是一个胆小的人,这点他知道,但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他一直是一个很理性的人,很少被别人的意见左右。 可这次,他真的有些没有主意了。 岳飞是一定要杀的。出于他的一念之仁,赦免也就赦免了。可当那么多人团结在岳飞周围,无数的主战派文官,甚至连民间的布衣都在为岳飞韩元,连藩镇集团都向着岳飞,这股力量太让人恐惧了。 赵构对危险的感触,比常人更加敏感。因此恐惧带给他的压力也比常人巨大,在这股巨大的压力之下,他险些就想妥协,释放岳飞了。可是这种被逼迫下的退让,让他这个皇帝以后怎么当?好容易因为岳飞这些人的胜利,让他在天下人面前,有了一些权威,突然又因为屈服于别人,而释放岳飞。岳飞释放了以后又该怎么办?要启用他吗?不启用,会不会又引起天下汹汹。此时的岳飞,已经不仅仅是秦桧的政敌,也是他赵构的政敌! 于是在秦桧的蛊惑下,赵构同意秘密处决岳飞,让这些势力失去凝聚在一起的旗帜,同时展现他皇帝的威严。 秦桧的动作很快,杀的干脆利落,然后悄悄放出消息,让人们知道岳飞已经死了,不用在跟朝廷闹了。 果然一切都平静了,可赵构更慌了,杀了岳飞并没有让他获得安全感。 东藩秘密调兵让他深深恐惧,虽然秦桧的密探很厉害,公主也亲自去查到了结果,说东藩兴兵是冲着辽东去的,两相验证,事实清楚。可赵构依然不心安,因为东藩的兵,不可能永远留在辽东。 果然他们只用了一个冬春,就打退了那个可怕的兀术,现在东藩的兵要回来了,该怎么办? 秦桧给的主意是,派杨沂中进驻郓州、兖州等地,这样山东腹心受敌,东藩即便要图谋不轨,也不敢大举南下,得先打退杨沂中的殿前军。秦桧还表示,殿前军器械精良,训练有素,绝不会敌不过东藩。 但赵构就是没底,不行,他不能留在建康行宫了,他得回临安去,他需要海船,他得做好往海上跑的准备。 之前赵构一直在建康,因为平夏战争的关系,他不得不做个表率,到建康就敢称亲征。 可建康无法让他获得安全感,哪怕东藩远在山东,而且军队还在辽东。 刚到夏天,赵构就以生命为名,返回临安。那时候东藩军对还在咸平府。 回到临安才收到消息,说杨沂中到了山东,然后东藩立刻动员了乡兵,二十万人啊,虽然是乡兵,却依然让赵构惶恐不安,就是这些乡兵,配合东藩军杀了十几万草原骑兵。 他一连找了公主好几次,公主叹息说东藩一向说话算话,说杀岳飞他就起兵,应该收不回去的。公主还表示,她希望北上一趟,尝试说服燕王李慢侯。赵构却拒绝了,直言说皇家还不至于要乞求一个藩镇。接着公主发现,府门前出现了密探,赵构不在信任她了。而且她也走不了了。她成了赵构身边的护身符,赵构肯定觉得,她留在自己身边,东藩不会乱来。 果然,她成了人质! 当收到东藩正在从辽东撤军的消息后,赵构就跑到了明州,而且带着吴国公主,当然并没有专门带着她,而是带着一大群王公贵戚。 可到了明州,赵构依然不安心,因为东藩也有水师。 他又求公主写一封信,劝说一下东藩不要轻举妄动,朝廷有,有,没有了,没有韩家军了,也没有岳家军了。 这时候赵构才大叹一声:秦桧误我! 可惜已经晚了,东藩的水师很快就出现在了明州海外,也不攻击,就是在海外转悠,赵构亲眼看见过那些水师,跟东藩一样跋扈,在海上炫耀着各种技巧,他们的操帆技术真的很好。赵构不懂航海,专门问过水师将领,甚至将海盗出身的郑广叫来问话,郑广表示,东藩水师每年都跨海去大东洋,来去几万里,跟风浪搏击,操帆技术当属一流。 赵构心如死灰,果然像东藩说的,他要南下,大海都保不了赵构。 希望杨沂中能挡住东藩了,杨沂中是忠心的,杨沂中的兵也是忠心的,赵构这么想。 他还想到了韩世忠,试图启用韩世忠,但韩世忠心灰意冷,表示自己已经久疏战阵,都骑不了马了。张俊更不行了,上回兀术来,他还能跟兀术拼命,这回张俊说,他的兵现在都打散了,可能也指挥不动。张俊建议,请秦相爷带兵。 秦桧哪能带兵啊,赵构又想到杨沂中,可杨沂中远在山东,他有些后悔把杨沂中调走,要是在他身边,那该多好。 看着张俊和韩世忠的样子,赵构不由心想,要是岳飞在的话,是不是能跟藩镇拼命,岳飞可是多次上奏,请求朝廷裁撤藩镇,将藩兵收为官兵,用来北伐的。当时还以为岳飞是想兼并藩镇,扩充军队。 看着海上的东藩舰队,赵构六神无主,到底该不该跑啊,尽管郑广表示,东藩水师少,官军不用畏惧,而且也没有交战,此时南巡还来得及。可赵构不敢上船,如果东藩是从陆地上打来,他会毫不犹豫的坐上海船,哪怕辛苦一些,在海上漂的久一些,危险总会过去,可现在危险就在眼前,让他迎着危险去,他做不到。 北方的消息一直很少,一直到了五月,东藩也没有跟杨沂中交战,可公主去的信,他也没回。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当消息来的时候,就一股脑都来了,扬州和上海几乎同时传出警训,东藩军竟然从长江上攻取了这两座城市。 天哪,东藩的水师并没有用来封堵明州,更多的战舰去了上海和扬州,并几乎同时攻陷了两地。赵构十分惊讶,东藩打下上海他并不吃惊,可是东藩竟然攻下了扬州,那可是是兀术都没有攻下的城池,当然那时候防守的是东藩的部队。可现在守扬州的是姚端,也是一员战将啊,怎么轻而易举就被人夺了扬州? 相比攻下扬州,东藩攻下上海不让赵构惊讶,但让他更恐慌。丢了上海,临安可就近在咫尺了。听说东藩的军队都是骑兵,步兵都能骑马打仗。既然到了上海,他奔袭临安还有几天? 要走吗,可是海上有东藩的舰队,不走吗,恐怕就要来不及了。 赵构有一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感觉,临时朝会上,朝臣们拿不出主意,吵作一团,吵着吵着,赵构退到了幕后。秦桧赶紧过去,发现赵构在更咽,他哭了。 历史上,当完颜亮找茬准备南侵的时候,派金国的使者在南宋的朝堂上指着赵构的鼻子问罪,要求南宋割地的时候,赵构就哭了,那已经是二十年后的事情,那已经是收编了韩家军、岳家军这些家军之后的事情。 自毁长城啊,他怎么就听了秦桧先易后难的策略呢,策略听着那么好,秦桧又那么会办事,怎么就办砸了呢? 先收家军,再平小藩,最后削东藩,这策略没错啊。收家军倒是顺利,韩世忠也好,岳飞也罢都还朝了,部队也一分为二,而且在岳飞指挥下,还能打仗。可怎么杀了岳飞,突然就垮了呢。岳家军还较为完整的撤了出来,韩家军几乎是一溃千里,无法收拾。 就在赵构最六神无主的时候,张俊秘密求见,一定是有什么话要说,这时候赵构急需一根救命稻草。 张俊夜半来见,给赵构出了一个主意。 先杀秦桧,平燕王之怒,再把东海郡还给东藩,在派人去安抚他,兴许就撤兵了。 杀秦桧,赵构有些矛盾。他觉得他现在跟秦桧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杀岳飞他也有份。可是张俊却说秦桧不忠,因为秦桧杀岳飞,完全是出于私利,却拿皇帝和朝廷冒险。秦桧不杀岳飞,则秦桧相位不保,主战派必然借势上位,秦桧杀了岳飞,他的相位稳固,却可能激起岳家军叛乱,东藩会跳出来,则是一个意外。 赵构越想越觉得张俊说的有道理,觉得秦桧完全是拿他的命来冒险,来保秦桧的富贵。 这奸贼,怎么早没看清呢。他不由想到张浚的评价,说这人阴暗,果然阴暗啊。 赵构夜会张俊,秦桧早就察觉到了危险,不等天亮,他也来求见,见了就哭。还拿出了一封檄文,是东藩明发天下的檄文。 “东藩兴兵,乃为公义。昏君在朝,奸臣当道。义在清君?侧……” 赵构抬头问道:“这是少了个字?” 不是该清君侧吗,清了秦桧这个君侧,怎么是清君呢? 秦桧哭着道:“陛下,就是清君,东藩谋反了!” 赵构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连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最怕的就是藩镇造反,还是发生了。檄文都写了,哪里还有挽回的余地。 该怎么办呢? 秦桧突然道:“陛下,臣愿出使东藩军营,说东藩退兵!” 啊呀,秦桧是忠臣啊! 赵构连忙将他扶起来。 第二百五十节 清君(2) 扬州的姚端很纳闷,为什么他的部队突然就发动兵变了,几个高级军官将他拘押,然后开城迎东藩入城,扬州兵不血刃的落入了李慢侯之手。 他这个疑惑,在李慢侯将他放出来,给他压惊的时候才问出来。 “你知道你手下里有多少人是因为我才活着的吗?你知道多少人是吃着人肉逃到扬州,然后吃的第一口热饭,是我给的吗?你应该知道,因为那时候你也在,可你从来没想过。” 姚端叹了口气,确实是这样的道理。扬州的乡兵,几乎是李慢侯一手练出来的。后来他确实换上了自己的心腹,可他的心腹也跟他一样,都被关了起来。 “燕王好手段。这是要取天下了?在下给王爷道喜!” 姚端叹道。 事已至此还能说什么,皇帝都跑了,杨沂中在山东,江南还能找出能打的兵来? 杀岳飞杀的军心丧尽,何苦来哉! “取天下?没意思!” “王爷不是要清君吗?难道真是写错字了?” 这种檄文还能写错字,王府的机要都该拉出去喂狗。 李慢侯摇摇头:“字是没有写错,赵构这个昏君是得清一清了。只是我又不姓赵,我当皇帝,总有不服气的。到时候,打来打去的,多没意思!” 姚端拱了拱手,李慢侯挑了一个好时候,江南最空虚的时候,他突然南下,绕过了杨沂中,直逼江南,好手段。却又说不做皇帝,真能如此,那真是让人敬服。 “敢问王爷,下一步要如何?” 姚端问道,李慢侯既然不打算做皇帝,那还会不会杀到临安去。 李慢侯道:“等!” “等什么?” “等昏君来跟我谈判。” “皇帝会派人来吗?” “不来才怪!” 人很快就来了,不过不是打南边来的,而是打北边来的。杨沂中带着几百号人长途奔袭来到了扬州城下,他是听说了李慢侯南下的消息,觉得自己上当了,原来东藩军并没有回山东,而是直接杀到了江南,所以紧赶慢赶的来救驾。 “李慢侯,你当真要做反贼?” 杨沂中在城下大骂。 李慢侯在城头笑道:“杨指挥。我收扬州,你要不要试试攻城?” 杨沂中冷哼一声:“李慢侯,你休要得意。我大军即可就到!” 李慢侯道:“杨沂中。你南下不止这么点马兵吧,跑了几天?跑的剩这么几个人,你怎么带兵的?” 杨沂中脸一黑,真被李慢侯说中了,他带的是三千精骑,可越跑越散,三千跑的剩下八百了。 “哼。那是我江南的马不行!” “杨指挥,不要在我这里耽误了,快过江护驾去。这时候去了,赵构肯定给你升官!” “你休要羞辱我,可敢出城与我一战?” “你是要跟我单挑吗?世人都知道,我不会杀人。你要跟我野战,不防等等你的大军。我也好杀个痛快。当年在这里,我一战可杀了兀术三千铁浮屠,现在向来,令人神往!” 杨沂中不说话了,他知道自己打不过李慢侯。他在山东见过东藩军,只有五千人马,他带去的是两万殿前军,可那五千人的气势,就能压倒他两万人。就连东藩境内的乡兵身上,都有着一股子让人心惊的气势,那是一种无惧无畏的气势。 跟李慢侯的精锐野战,他肯定不行。 “希望王爷说话算数。放我过江!” “请!” 李慢侯做了一个手势。 杨沂中二话不说,立刻南下,但有几百人北去了,应该是安排收拢散兵去的。 之后几天杨沂中从山东撤回来的兵马不断通过扬州城外,一开始还好一些,稍有些秩序。后来就乱七八糟的,知道李慢侯看着一群牵着水牛黄牛的队伍时,怒了。下令拦截、围捕杨沂中部。 主要沿着运河围捕,胆敢反抗的就杀掉。这种掠民的官兵,比贼更可恨。但因为皇帝觉得他们忠心,就纵容他们。裁撤岳家军,留这种货色,这就是帝王权术。 秦桧等人赶到扬州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燕王的军队正在沿着运河打死围捕官兵的场景,看着燕军如豺狼猛虎,官军如绵羊兔子的模样,韩世忠哀叹一声,这天下完了。 韩世忠是跟秦桧一起来的,他也是主动申请过来的,想看看他自己跟李慢侯的私交,能不能挽回局面。 “贤胥啊。你糊涂啊!” 一同来的还有晏孝广。 “老岳丈,你也来了?” 李慢侯笑着打招呼,晏孝广满脸的痛惜。 晏氏父子之前因为给岳飞求情,都被罢了官,他们一直是不太受信任的一派,也很少有人攀附他们,所以相当孤单,基本上朝中就他两父子一系。晏孝广主户部,晏湲主曹司。 晏孝广痛斥道:“岳家军都没反,你跟着瞎胡闹什么?” 这就是所有人的心态,赵构杀岳飞的时候,做好了完全的对策。岳飞调离岳家军,岳家军一分为二,拉拢偏将;西藩集团再跟西夏开战,江藩集团主力调去西北,东藩集团兴兵辽东,杀岳飞是最佳时机。最担心的无非是岳家军作乱,就像王德、丽琼那样叛逃,在他们看来,只要岳家军不乱,收兵权就完成了。接下来才是削弱藩,最后才是清强藩,可没想到只动了官军,最强的藩镇就作乱了,完全打乱了赵构和秦桧的计划。 李慢侯知道天下人会怎么想,他也不在乎了。 笑道:“老岳丈,你说我反的是不是好时机。赵构这群蠢货,把能打部队都弄残了,我现在取天下是不是易如反掌?” 晏孝广叹道:“你当真想当皇帝?” 看眼下这形势,他女婿真想当皇帝,有七八成的把握了。他从临安来,知道临安已经乱了,赵构带着权贵跑了,临安几乎是空城一座,随便派点兵马去就能占了。兀术占了临安,他留不住,李慢侯占了临安,可就不用走了。 偌大的江南唾手可得。 晏孝广叹道:“我晏氏满门世受国恩。你要做皇帝,我挡不住你。你好好待贞姑,我晏氏当为赵氏殉国。” 李慢侯摇头:“罢了。跟你说笑呢。你都这么想,天下人也该这么想。我坐不稳的,那破皇帝,留给姓赵的好了。我是来讨公道的。老岳丈,你老实告诉我,到底是谁杀了岳飞,是不是昏君杀的?” 晏孝广道:“胡说什么。什么昏君!君要臣死,臣……” “晏大人!” 秦桧此时制止道。 他可不能让皇帝背上杀岳飞的罪名,给李慢侯发动谋反提供借口。 就是担心矛头直指皇帝,所以杀岳飞的时候,是秘密处决。但看到杀岳飞之后,岳家军没有乱,天下人都被吓到了,之后杀岳云和彰显的时候,是在临安公开行刑的。现在李慢侯以此为名兴兵,这时候怎么能说是皇帝要杀人呢。 “哦。秦相,杀岳飞的不是皇帝,莫非是秦相你?” 李慢侯看向秦桧。 这次出使,名为劳军,秦桧是正使,晏孝广和韩世忠是副使。 “李兄。你这是干什么,兄弟来了,你也不给兄弟接个风!” 韩世忠笑着打哈哈,他虽然也恼恨秦桧,秦桧不但弄残了岳家军,他的韩家军更是给整废了,但秦桧是代表朝廷来的,他当然希望秦桧能谈出一个好结果。 “韩兄。你说岳飞该不该杀?” 李慢侯问韩世忠道。 韩世忠叹道:“岳飞当然是不该杀的。但杀都杀了,如今之计还是善后要紧。我来之前,皇帝已经派人去接岳飞家眷。岳飞马上就昭雪,封鄂王,也算荣宠有加。” 李慢侯冷笑:“人都死了。封王有什么用?” 韩世忠恼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到底要干什么,难不成你还要杀皇帝给岳飞报仇?就是岳飞活着,也不会让你这么干!” 李慢侯道:“那是他蠢。如果他早听我的,他会死吗?他的部下真敢反,哪个敢动他。就是因为他的部下不会反,才有人敢杀他。” 韩世忠怒了:“李慢侯。说来说去,你无非想反,讲那么多理由干什么。可恨韩某手里无兵,今日要受你之辱!” 韩世忠以为李慢侯在跟他扯淡。 李慢侯笑道:“你手里的兵呢?将军无兵,还在我面前嚣张,你凭什么嚣张?” “你你你!” 韩世忠急眼,一撩袍子,露出一个个肥肥的肚子,就要跟李慢侯扭打,李慢侯的手下哪能给他机会,上去就把韩胖子给按住了。论起身手,他这个久经沙场的悍将,可能现在还打不过李慢侯手下在辽东搏杀过的一个小卒,英雄老矣! “去去去!这是干什么,韩兄这是跟我开玩笑呢。都撒开!” 被人放开了,韩世忠却坐在地上不起来,羞耻啊,被几个小卒给放倒了,以前这样的小卒,他能打十个。哎,被人当猪养了。 “韩兄。你还想不想带兵?” 泼皮韩五的脸皮是够厚的,很快就抛开了羞耻心,爬起来,就当什么没发生一样。 “带兵?跟你摆开阵势打一场?” 巅峰时期的韩家军、岳家军是能跟东藩军开战的,赢面稍小一些,因为他们机动性差,但如果阵战,双方在五五开。都是冷兵器时代的巅峰,面对女真人其实也一样。这些都是在扬州的斗兽场里验证过的,一个身体素质合格的士兵,严格训练个五年,基本上就能达到技术巅峰,有个七八年,战术也达到巅峰。韩家军、岳家军帐下,有的是十年以上的老兵。 “跟我打个什么劲。你一个千古难遇的大将,就甘心这么死在江南的温柔乡里?死在梁红玉的娇躯上?不想去塞外的北风里,跟最强悍的胡人斗上一斗!” 韩世忠意外:“你把你的兵给我带?” 第二百五十一节 清君(3) 李慢侯摇摇头:“带我的兵是浪费你的天赋。带你的韩家军去啊!” 韩世忠瞪了李慢侯一眼:“哪还有韩家军!” 韩家军已经崩溃了,当时西夏人和刘豫集团反攻,韩家军溃败的很惨,岳家军稍微完整一些退入了华州,韩家军往河东溃退,少部分侥幸抢渡了黄河,大多数被西夏人灭了。但人大多还活着,做了俘虏而已。 李慢侯笑道:“等清完君,我去跟西夏人谈一谈。把韩家军的将士要回来,这点面子,西夏蛮子还是会给我的。让韩家军的将士去给西夏人当奴隶,也是浪费不是。我保举你做个燕然大都护,带着韩家军在塞外防胡人,这才是英雄的归宿。” 韩世忠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觉得靠谱,他本就不想放弃军队,一方面是西军传统,谁都想抓兵,另一方面,哪有大将不爱带兵的道理。窝在临安,他都快闷死了。去塞外征战,这是一个汉家英雄的夙愿,只是为什么李慢侯要让他去? 韩五笑道:“你是不是顶不住了?草原人不好对付吧!” 李慢侯点头:“打倒是不怕。就是缺人手。偌大的河套,可用的人不到一万。阴山我防不过来啊,又舍不得丢了。至于燕云,不用担心,胡人敢来,就是送奴工的!” 韩五道:“那说好了。你退兵,我就去。” 李慢侯摆手:“这是两码事。清君归清君,备边归备边。” 韩世忠冷哼:“说到底你还是要谋反。” 李慢侯道:“哪里就谋反了。我是为公义,朝里有昏君怎么办?留着祸乱朝纲?” 韩世忠皱眉:“你到底是想当皇帝,还是想让陛下退位?” 李慢侯道:“给岳飞求个公道。把杀他的凶手揪出来,绳之以法!” 韩世忠道:“法不就是皇帝定的,哪有法大于君的道理。” 李慢侯道:“现在可以了。我跟你说,我那里有个奇人,说不定他有一套道理。” 韩世忠纳闷:“我听你这意思,你是要审皇帝?” 李慢侯点点头:“君权神授这一套,该结束了。以后得讲讲法治精神,没有法度,岳飞这样的大将说杀就杀,不是胡闹吗!” 韩世忠思维混乱了,国法要审皇帝,怎么审?而且还要一个奇人来审,哪个奇人敢审皇帝? 奇人叫綦宪,是山东名门綦氏子弟,不过是一个远支,早年间迁到了即墨,虽然不是望族,却是当地土豪,战乱期间,结寨自保,加上即墨地区并不是主要战区,家族侥幸保全。 綦宪家族,虽然不像綦崈礼家族一样世代为官,但在莱州也算是小宦世家,因为他家一连三代人都在即墨县做负责诉讼刑狱的吏员,人称綦押司。 綦宪年纪不算大,但十分精通律法,一本宋刑统,他能完整的背下来,一字不差。而且历代的法学书他都能背诵,是一个怪物一般的人物。李慢侯在山东兴府学,就慕名请他出山当了刑律院的院判,负责培养法学人才。 一开始也没在意,后来发现这是一个极其认死理的人,几乎是把法律当成了信仰,他常说礼法,人之纲常,极其讲礼讲法。 作为一个将法律当信仰的人,这种人的刚度是极大的,而且很容易出名。他成名是因为给山东一个奇案翻案,那件案子叫阿云案。 这是一件发生在王安石变法初期的案件。阿云是山东登州一个小姑娘,家里很穷,父母一死,他叔叔立刻将她嫁给村里一个老光棍。阿云嫌弃光棍丑陋,趁着光棍休息,拿刀砍了他十几刀,但力气小,最后只砍断了一根手指。 阿云被捕后,当地官府判决阿云死罪,这是谋害亲夫的大罪,遇赦不赦的。但是案件从县衙上报到登州,登州知州刚好是一个大理寺下放历练的官员许遵,精通律法。他给阿云翻案了,他发现阿云出嫁的时候,她母亲刚死,还在服丧期间,因此婚姻无效,这就不是谋害亲夫,只是简单的殴伤,不是死罪,而是流放。于是将阿云流放,恰好又遇到大赦,阿云就无罪释放了。 案子逐级上报,到了审刑院和大理寺,一致批驳许遵,认为阿云“违律为婚,谋杀亲夫”,阿云不但违反礼法,守丧期间嫁人,而且谋害亲夫,罪加一等。 许遵不服,再次上奏,引用当时的皇帝宋神宗曾经下过的一道诏书,诏书规定,案犯在被捕后官吏问讯时,如果能主动供认犯罪事实,应该按自首论处,减二等处罚。许遵认为阿云提审的时候主动供认犯罪事实,没有任何隐瞒,所以应该减罪。 不管许遵是为了自己的前途,死争这个案件的判决结果,还是真的一心为公,这件案子都已经捅到了最高层,引起了高层的争论。 许遵不服,审刑院和大理寺将案子移交刑部,刑部判决结果跟审刑院和大理寺相同。而这时候,许遵历练结束,回到大理寺当了大理寺卿,继续揪着这个案子。认为刑部判决不公,说这件案件里,很多事实难以认定,应该“罪疑惟轻”,这是儒家思想的“仁”指导下的法律原则。 御史台此时也介入了,认为许遵执着于这件案子,是为了自己的政绩,有妄法嫌疑,弹劾许遵。此时还是王安石变法初期,王安石和司马光都是比较正直的官员,都很守道理,因此皇权、台谏和官僚三大权力平衡的很好。 台谏介入后,许遵不服,继续上报,请求按照最高级别的刑审原则,提交翰林院,让大学士进行辩法。宋神宗此时急着要变法,根本不想在这种小事情上浪费时间,但祖制还未破坏,他只能让翰林学士司马光和王安石同议。 至此,案件到了变法派和守旧派头领面前,从一件小小的民间司法案件,跟变法的政治大势扯到了一起。 双方开始以法律条文为基础,用自己的理解为武器,相互激辩。王安石支持许遵,因为许遵引用了宋神宗的诏书,为阿云减罪二等。司马光支持刑部,认为《宋刑统》规定,杀人时“於人有损伤,不在自首之例”,阿云虽然有自首情节,但有杀人的行为,因此自首无效。 最后争论就上升到了诏书还是刑法哪一个的法律性更优先的问题上。 王安石肯定是要支持诏书的,因为他变法的最大依据,就是皇帝的支持,而皇帝的支持,最后只能落实在诏书上;司马光却一定要维护宋刑统的权威,其实就是在用祖宗制度来约束急于变法的皇帝。 这场大辩论引发了整个朝廷的大分裂,翰林学士吕公著、韩维、知制诰钱公辅等人支持王安石的意见,御史台,刑部支持司马光。双方都有无穷的火力,都能引经据典,辩论竟然拖了一年。 急于变法的宋神宗,为了终止争论,特意下敕令,规定以后类似案子,都由皇帝裁断。先是负责草诏的知制诰认为这道敕令不合法,拒绝拟诏书,把事情推给宰相。王安石也认为按照法律就可以定案,用不着皇帝特地下敕令。宋神宗又只好收回那道敕令,重新下了一道新敕令,完全赞同了王安石的意见。 最后由于皇帝的强力支持,经过几个宰相一年多的讨论后,才终于定案。阿云从绞刑改判管编,流放时遭到大赦,很快就又嫁人了。 可这个事件并没有因此而结束。十几年后,宋神宗一死,司马光再次当政。竟然再次重提此案,而且为了避免争论,司马光还废了宋神宗曾经下达的,关于自首减罪的诏书。阿云就又有罪了。 如今的世道,是司马光派系掌握话语权,因此阿云案就是铁案。虽然山东是藩镇,但话语权还是司马光那样的守旧派观念。 可是綦宪后来升为东藩府宪司后,却将这个案件再次提出来,认为阿云是无罪的。理由是阿云案当时,宋神宗的诏书尚未废除,就是有效的,阿云就不当死。同时他也认定,司马光废除宋神宗诏书是合理的,因为是经过正当程序的。以后此类案件,阿云就是有罪的。 綦宪重提此案,自然又引起了一番争论,最后他辩论赢了,名动天下。 可是这种人很得罪人,说好听点就是刚直不阿,他连李慢侯的面子都不买。以前郡王府一些不合理的行为,他都敢派人抓人。李慢侯家的女人,几乎都被他整治过。被整治最恨的就是李慢侯的宠妾张妙常,因为张妙常经常会拦下港口的海船,优先拣选喜欢的玩意来讨好李慢侯。綦宪认为此举不符合东藩府制定的市舶律条,扰乱了商民买卖,哪怕张妙常再三表示她是按市价买的,綦宪也不买账。认为这些珍玩,都没有入市,哪里来的市价。重罚了张妙常,并且不允许她以后继续拦船强买。 他也有过派宪司衙役闯军营抓人的行为,跟军队的关系闹的也很僵,只是他的名气是越来越大了。而且好名恶名参半,并没有什么青天美名,因为他只认法条,不认人情,所以很多强弱分明的案件中,他支持强者,导致同情弱者的舆论对他很不满。 李慢侯见这种人也头大,但觉得维持法制比什么都好,因此很支持他。所以审理范温的时候,就让他按程序去审,可审理的结果让李慢侯不太满意,因为他判了范温流放,而不是死刑。李慢侯是打算用范温这个吃人狂魔做一个典型的,也觉得范温死罪确凿,不服军令,当然要杀了。可綦宪偏偏死扣律条,认为当时不是战时,刚好是东藩和挞懒议和,曷懒甸停战期间,因此范温赖在莱州,不去曷懒甸履职,不是死罪,只是流刑。 李慢侯也认了,但不久綦宪被从东藩宪司调离,再次去了府学做院判。 做院判就做院判,他倒也不抱怨,继续一丝不苟的做着,好像一台机器。 “綦院判!” 直到李慢侯帐下钱粮主簿王存远找上们来。 “王主簿?你找我何事?” “綦院判。有一件大事,我问问你,人人犯罪都可审理吗?” “当然!” 綦宪口气坚定。 “那皇帝犯法,能审吗?” 綦宪沉默了片刻。 然后继续坚定道:“礼不可以庶人为下而不用,刑不可以大夫为上而不施。” 这是王安石说的,打破了“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的传统礼法,认为礼也可以下庶民,礼是天地的纲常,法是乾坤的准则,谁也不能例外。 皇帝也是! 王存远喜道:“那太好了。綦院判,你跟我去江南,审皇帝去!” 第二百五十二节 清君(4) 乘坐马车一路南下的过程中,綦宪一直很矛盾,矛盾倒不是能不能审皇帝这件外人看来惊天动地的观念差异,矛盾在,如果真是皇帝冤杀了岳飞,该怎么判的问题。 他脑子里装着历朝历代的律法,却没有一条是判决皇帝的,皇帝言出法随,古时天子的言行就是律法,法似乎一直是在王下的,就没有一条法是判决皇帝的。 但他信仰法律最大,法律是天地的准绳,天地自然是比皇帝大的,皇帝最多只是天子,天当然能判皇帝,可怎么判呢? 这个问题綦宪一直想不明白。 李慢侯跟秦桧的谈判倒是很顺利。 李慢侯提出要审判赵构的要求,被晏孝广骂大逆不道,秦桧倒没有翻脸,只是辩论了一番,在李慢侯的坚持下,他没有特别坚持。他在争取时间,只要李慢侯不马上南下,朝廷就有时间调集兵力勤王。包括岳家军在内的军队,都已经收到了诏书,正在赶往江南。东藩再强,总强不过天下去。 韩世忠则迷惑不解,李慢侯不想当皇帝,却执着于审判皇帝,这有啥意思。如果李慢侯想当皇帝,他老韩摆开兵马跟李慢侯打上一仗,大概率是打不赢的,但他就算尽忠了。如果他不死,李慢侯给他个富贵,他也接着。现在他不当皇帝,要审皇帝,审了皇帝,皇帝还是不是皇帝? 弄不清楚这些,韩世忠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审皇帝这件事对所有人的刺激最大,但只是李慢侯要求中的第一条款,也没指名是审理皇帝,而是公审岳飞案,只是李慢侯要求,哪怕是皇帝,也要负责而已。 李慢侯真正跟秦桧谈判的,其实还是政治上的问题,李慢侯提出了许多要求。本来要求划江而治,他要求江北归他管辖。他已经对朝廷失望了,原本以为,他那些基于宋朝传统,并在这些传统上,一点一点摸索改进的便捷制度,可以被宋朝廷接受和继承。尤其是商业管理方面的一些经验,李慢侯觉得已经很合理了,因为宋朝的商业管理,其实已经走在了世界前列,而李慢侯在其上的改进,不但提高了效率,而且没有影响商业发展,但宋朝官府没有接受。 除了扬州,以前在其他地方实行的政策,全都被后来的文官废除。甚至连李慢侯交出去的东海郡地盘,他们也给改的面目全非,完全回到了以前的老路。不能说商业凋敝了,但受影响很大。许多过去有关系的大豪商都通过关系抱怨。虽然税收没变,可征税的办法,让商业活动影响很大,复杂和落后的管理方式,除了养冗员和制造腐敗之外,只能逼迫商人向权贵寻租。 扬州是因为晏湲在这里当了很多年知州,但晏湲调走之后,朝廷后来调过来的官员,又开始影响扬州的商业氛围,导致扬州许多大作坊纷纷迁往山东,因为他们死板的限制,不允许那些已经发展的很大的铁匠作坊生产武器,哪怕他们的武器不但比朝廷匠作监的更好,而且更便宜也不行。 要不是晏孝广和晏湲在上头罩着,扬州官府甚至打算废除扬州的粮票、盐票制度,开始在扬州发行钱引。 江北目前的经济,跟东藩连为一体,最大的原因就是,货币是统一的。扬州的盐票、粮票在东藩境内也能使用,在江藩境内也能流通。而且因为当年吕颐浩借款的原因,长江以北的盐票、粮票是可以用来纳税的,等于江北官府用税收信用注入了这些票据。一旦废除,后果不堪设想。为了杜绝江北货币体系崩溃,李慢侯才希望将整个江北都纳入东藩府体制。 秦桧据理力争,最后同意将海州、淮阳军等东藩旧地重新归还给李慢侯;同时允许东藩在河北施政。但河南到长江,朝廷就该归朝廷,藩镇的就该归藩镇。不过秦桧保证,不会动江北行政,继续允许藩票在这里流通。李慢侯则坚持要这里的施政权,承诺该给朝廷的上供不会短缺。最后双方协定,江北设一个留守,可以让东藩决定人选,但人必须朝廷派人。 李慢侯同意朝廷在江北设留守,统管江北非藩镇区域的政权,但却提出,江北势力也应该对朝廷宰相拥有决定权。可以不任命,但江北藩镇不同意,朝廷宰相的任命就不能成立。秦桧据此跟李慢侯争辩了好几天,都没有结果。最后不得不表示,得皇帝圣断。 谈了一个月,将各种事务谈妥之后,秦桧使团渡江南下,向赵构汇报。这些条目,都需要赵构同意。 很显然这样的条款,又在设在明州的赵构行宫里发生了一番激烈争论,尤其是江北藩镇竟然要干预朝廷宰相任免的要求,这让朝臣们争吵不休。尤其是各地军队开始集结在临安,主战派官员开始要求平叛。认为东藩谋反,朝廷不平叛,根本说不过去。 秦桧则质问,如果平叛失败,朝廷该如何,陛下该如何?主战派声言,国君死社稷,否则国将不国。 赵构接见了前往扬州的韩世忠,问东藩军队如何,韩世忠表示,官军无一可当。要是韩家军和岳家军健全,或可一战。杨沂中也表达了同样的意见,而且杨沂中带到山东的部队,两万人只回来了五千人,其他都被东藩给抓了,状告说这些人抢掠民财,荼毒百姓,给卖到燕云挖矿去了。 最能打的,还是从陕西奉诏退回来的岳家军,可岳家军士气低落,不管是王贵,还是杨再兴,都无法给岳家军重新注入岳飞那样的精神,这只军队已经成为普通的军队,也就是纪律性尚可。装备、训练水平、战斗经验,都比不上东藩军。 赵构又再三询问晏孝广,确定李慢侯是不是真的不造反,不让他退位,能不能不过江。 晏孝广表示,按照李慢侯说的,确实不打算当皇帝,但要给岳飞伸冤。还要派人来重申岳飞冤案,哪怕是皇帝也要审理。 赵构权衡再三,他让晏孝广再跑一趟,如果李慢侯有诚意,将军队退到江北,他就答应李慢侯的要求。 晏孝广再次赶到扬州,李慢侯二话不说,就将部署在上海的军队撤到通州。此时通州聚集着大量藩兵,因为江藩也从陕西撤军了。朝廷勤王令并没有让他们去临安,可是他们以这种借口,从陕西将自己的主力撤回。江藩也怕啊,他们已经察觉到,秦桧征调他们去陕西打仗,给那么高的军饷和赏格,竟然是诡计,是调走他们的主力。先收走家军兵权,接下来肯定就是动他们这些藩镇了。到时候没有强军在手,他们自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 不但江藩撤军了,连吴阶都跑到了扬州,拜见李慢侯。他看明白了,李慢侯兴兵,天下要变了。此时不敢进过来站队,弄不好新王登基,他吴家要完。吴阶一点都不看好朝廷,因为他就是带兵的,很清楚朝廷已经没有能打仗的兵了。别说东藩军,他吴家军都能打到临安去。 吴阶拜见李慢侯,不求别的,希望求一个世守秦凤的藩镇地位,他觉得东藩虽然兵强,但名不正言不顺,应该会拉拢他。但吴阶不会跟着东藩反朝廷,也不想帮朝廷打东藩。他是来表达中立的,以免东藩将他吴家军当做大患,毕竟藩镇集团中,就他跟东藩关系远,江藩集团几乎都是李慢侯的旧部。 结果吴阶是秘密来的,李慢侯却直接将他拉了出来,带到了谈判桌上,跟朝廷谈判。李慢侯一直不是以东藩的名义,而是以所有藩镇的名义,并且拿出了江藩集团的授权书,说是可以代表江藩。 看来江藩已经彻底投靠了李慢侯,吴阶也只能硬着头皮在谈判桌上表达立场,既不偏袒东藩,也不顺从朝廷,将中立的态度公开化,这让他头大不已,量不得罪很可能都得罪了。 江藩集团的授权,也让吴阶对李慢侯更加担忧,他在陕西见过江藩的军队。虽然士兵都不是西军出身,可军官大多有西军背景,指挥打仗经验丰富。士兵五花八门,但都很能打。骑兵是河北山东流民出身居多,步兵来源复杂,也有大量北人,但也有一些川兵、浙兵,也都很能打。这些能打的兵,人数还不少,不下十万人,如果都效忠东藩,东方尽起精锐,不下三十万。这股力量,足以平天下了。 只是谈判桌上也好,私下也好,东藩似乎并不打算坐天下。一开始争的也不过江北的半壁江山,后来只争到了一个河北。在吴阶看来,河北跟陕西一样,都破的不像样,甚至还不如陕西,至少陕西出强兵。 东藩得到河北,增添不了多少威势。 东藩说无意争天下,一开始吴阶还不信,当东藩撤回了江南的军队,他才信了。 这时候他也不想卷入东藩和朝廷的内斗中,他借故军务紧急,告辞回陕西去了。 陕西的形势复杂,西夏人和刘豫反击之后,大量土地再次被他们占据,朝廷又下诏亲王,岳家军南撤,丰州等地根本无兵镇守,江藩南撤,更是将吴阶的后路都留给了西夏人,此时陕西确实非常危急,一个不甚,西夏人就能夺取关中。 第二百五十三节 清君(5) 綦宪来到扬州,恭恭敬敬的以拜见藩王之礼,拜见了李慢侯,他的人生信条就是礼法,一个礼一个法,决不能违背。 李慢侯问他有没有审案的办法,綦宪回答,审案成例,不是他的办法。东藩又问,皇帝怎么审。綦宪回答,皇帝是人,怎么审人,就怎么审皇帝。 这就是他一路上想到的对策,皇帝是能审的,他一直相信,可怎么审,没审过,那就将皇帝当成一个人来审,任何人律法都能审,刑不上大夫那一套,他不支持。 见过李慢侯之后,綦宪南渡,赶赴临安。跟他一起的,还有大量山东府学刑律科出身的学生、老师和官员,将配合他审案。 来到临安之后,他借用了大理寺的公堂,接着派衙役查封各种卷宗,包括皇帝的诏书、宰相的公牒,收集各种证据,提审相关人员。 先是提审看守岳飞的狱卒,现在大家连岳飞的死因都弄不清楚,有的说是赐死,饮鸩而死。有的说是被勒死,狱卒让岳飞沐浴的时候,勒断了他的肋骨。可是岳飞的尸体却不翼而飞,死不见尸。 经过各种调查,最终一个狱卒承认,他将岳飞的尸体偷走,埋在了西湖边上。綦宪不顾岳家人的反对,将坟茔掘开,让仵作验尸,确定为毒杀。怎么死的很重要,因为背后可能隐藏着凶手的线索。 几个当时的狱卒也承认,是他们毒杀了岳飞,但他们是奉命行事。奉谁的命?说是相爷的。 证据指向秦桧。可秦桧一个宰相,岳飞是枢密副使,他敢擅自杀岳飞?是不是皇帝指使的? 无论是相府的公文也好,皇宫卷宗也罢,都没有明确的证据指向皇帝,要么是皇帝真的不知情,要么就是他们有意销毁了证据。 綦宪提审秦桧,秦桧上堂应诉。 “堂下何人?” 綦宪一拍惊堂木。 秦桧拱手: “当朝宰相!” 綦宪道:“公堂之上,只有国法,无有宰相。嫌犯为何不跪!” 秦桧不悦,忍着怒气,跪在地上。 “大宋宰相秦桧,叩拜东藩府宪司!” 綦宪又一拍惊堂木:“公堂之上,也无宪司,只有国法!” 秦桧冷哼一声,他跪在这里,并不屈辱,只有愤愤,这是藩镇在欺凌朝廷。他是替朝廷受屈,替皇帝受屈的。 綦宪问道:“嫌犯,你可知罪?” 秦桧反问:“本相何罪之有?” 綦宪道:“可是你擅杀岳飞,毒死牛皋、处死张宪、岳云?” 秦桧道:“杀飞者,狱卒耳,与本相何干。杀皋者,狱吏也,与本相何干?杀张宪、岳云者,国法也,与本相何干?” 綦宪道:“狱卒、狱吏供称,奉命而行。命由相府所下,可有此事?” 区区几个狱卒,敢杀朝廷重臣,逻辑上不通,但审案就是审案,綦宪死捏流程。 秦桧否认:“吾不知情!” 相关的证据,他都毁掉了,包括出示给狱吏的手书,派去传话的心腹,都找不到了。 对方不承认,这难办了,皇帝、宰相这样的权贵,他们要毁灭证据,实在太容易了。 好在这是大宋。 “嫌犯狡辩。来啊,大刑伺候!” 秦桧大惊:“我是宰相,刑不上大夫,你敢给宰相动刑!” 綦宪道:“公堂之上,没有宰相。左右,行刑!” 衙役按住秦桧就打,衙役里也不乏同情岳飞者,打的秦桧哭天喊地,最后昏死过去。 案件牵连的人越来越多,宰相府第一时间就封了,家丁、下人,包括公人,全都第一时间收监,以免他们串供。连皇宫都是这么做的,赵构身边的宫女、太监,可能跟秘事有关的人等,全都收监,连草诏的官员都关了起来。就差皇帝本人了! 这些人都已经提审过,没发现任何有价值的证据。 最后提审的就是皇帝。 审皇帝,这让朝廷都疯了。文武百官硬闯大理寺,险些殴打了綦宪。幸好宪司有宪兵护卫,而且都是杀气腾腾的老兵,震慑住了朝臣。赵构也够理智,没有反抗。 到了公堂之上,赵构站着笔直。 “嫌犯何人,为何不跪?” 綦宪又拿出审秦桧那一套,而且这次不一样,不但有三法司官员在场,还有宗正寺的官员在,赵构是宗室,按道理是宗正寺审理的,但也可以由大理寺审,但宗正寺有权派员旁听和会审。 “朕乃天子!” 赵构冷哼道。 他畏惧东藩的兵马,可不会怕一个文官。 “公堂之上,只有国法,没有天子!” “你真敢让朕跪你?” 赵构怒道,他听了秦桧的惨剧,被打的不成人形。綦宪如果真敢打皇帝,他可不想挨揍。 “嫌犯,你跪的不是本宪,跪的是国法!” “好好好!” 赵构穿着龙袍,当堂跪下,愤怒让他忘记了恐惧。 綦宪道:“嫌犯。毒杀岳飞、牛皋,你可知情?可是你下令嫌犯秦桧所为?” 赵构险些就要承认,就想看看綦宪还敢杀他不成。可是话到嘴边,他才想起来,江北可囤积着二十万大军呢。 赵构道:“朕不知情!” 綦宪道:“杀张宪、岳云,你可知情。” 赵构想了想,这二人是经过审理后杀的,他再说不知情,说不过去。 “朕知情。此二人乃三法司会审定刑,朕当然知情。” 赵构将责任推给刑部、大理寺和审刑院。 綦宪道:“嫌犯。岳飞下狱,你可知情。” 赵构道:“当然知情。秦相当堂奏报,文武百官皆知。” 綦宪道:“嫌犯秦桧,可与你秘议过?” 赵构道:“从无秘议。” 秘议不秘议,这谁能知道,他绝不承认。 綦宪道:“秦桧可曾力主杀飞?” 赵构道:“秦相却有此意。但朕没有同意!” 秦桧在朝堂上跟文臣们争论过,争吵不休,赵构就没有表态,只是终止了朝议。 綦宪道:“嫌犯态度谦诚,无须用刑。退堂吧。” 公堂上,除了綦宪和皇帝的对话外,没有任何人插话,因为谁都不敢说话。此时一听退堂,如蒙大赦。呼啦啦就走了,留下綦宪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公堂上,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赵构魂不守舍的走出公堂,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一个皇帝,被人提审了。走出门外,阳光之下,恍如隔世,但他依然魂不守舍,急匆匆的在太监的簇拥下,乘上皇舆赶往皇宫。 赵构甚至没看见大理寺外跪了一地的文武大臣,一个个如丧考妣,痛哭不已。他们不是哭给赵构看的,赵构走进公堂之后,他们就忍不住开始哭,哭的没了力气。 赵构眼里更没有围观看热闹的百姓,回到皇宫,大白天的,他就让人点亮所有灯盏,却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寝宫中,不让任何人靠近。 一连几天,皇帝都没有上朝,也没有官员求见。朝臣们心思各异,许多人都不约而同的想到了靖康年,将他们目前的处境,比作当时被围在开封的那些文官。靖康之变后,不管是之后的建炎皇帝,还是现在的赵构皇帝,都对当时那些朝臣做出了绝不饶恕的决定。当时的朝臣,把皇帝家的女人都抓了卖给女真人,这件事是任何后世皇帝所不能容忍的。现在的情况,何其相似。唯一的区别是,东藩没有兵临城下,但他随时能兵临城下。 现在东藩只是派来了一个狱吏,就羞辱了所有朝臣和皇帝,临安城里想杀这个狱吏的,何止千万,可万一这狱吏被杀,东藩也就有了口实,领兵南下。 临安府也在做着这样的应对,已经集结了二十万大军,而且一众宿将全都官复原职。张俊、韩世忠,甚至连刘光世这个佛爷,都请了出来,加上杨沂中,各掌兵五万,加紧训练。临安府的公私工匠,都在日夜赶制各种武器。 这种情况下,文武表现出了一些迥异的性格,武将纷纷请战,杨沂中、韩世忠多次要求带兵北伐,将谋逆的东藩讨平。一部分文官则悄悄收拾行囊,带着愁苦的心情,悄悄离开临安。他们自认为无力为君分忧,不想让自己蒙羞,万一被围在临安,到时候他们该怎么办?是像开封府当时的官员一样,配合城外的敌人搜刮百姓,还是像李纲一样,对抗强敌?最后可能都没什么好结果,只会给自身招祸。 他们信奉的孔子告诉过他们,危邦不入、乱国不居。此时他们可以正大光明的逃离临安这座危墙。 不同的选择,未必跟文武身份有关,只跟个人选择有关。文臣中也不乏刚烈之人,在开封府治河的张浚已经起兵了,他将从各地,主要是四川征发来的十万民夫强行武装起来,大战旗鼓的要来讨伐不臣。结果民夫一哄而散,只收拢了不到一万人,而且既没有合格的军官,也没有可用的武器,拿着竹竿就敢讨伐东藩。 被秦桧排挤到了两广的赵鼎也在上书,请求朝廷调他回朝,可惜没有音讯。 皇帝则关紧了宫门,谁都不见,甚至市面上都谣传皇帝上吊了。 反倒是市井十分正常,而且热闹非凡,南来北往的客商不断,大量军事订单,大大刺激了生产,各种铁料、布料都在往临安汇集。 第二百五十四节 清君(6) 同样享受战时红利的城市,还有扬州。 几十万人涌入这座城市,而且还都是拿着丰厚军饷的军人,这些是最好的消费者,为扬州这座商业氛围浓厚的城市带来了难得的繁荣。 这些消费者,主要是李慢侯带来的四万精兵,以及他们的家属,总计八万人,这是严格规定的,每个士兵出战,驻防三个月以上,可以将他们一个女人送来,假如有的话。 更多涌入城市的,则是普通百姓,他们担心开战,觉得城里更安全。尤其是之前杨沂中部队过境,制造了许多惨剧。 没有具体数据,但至少涌入了三十万人,这让扬州人口空前的超过了一百五十万人,作为一个古代城市,一百万人几乎就是极限。扬州用各种地税、地租都赶不走这么多人。之前稳步增长到了一百二十万,现在进一步增长到了一百五十万人。 大量人口早就生活在城外了,规模比唐朝更大,已经在瘦西湖另一边形成了连片的房屋和街道。运河另一侧的留城,现在也成为城市区域,周围是一片繁华的街区。不但瘦西湖,连大运河都成了扬州的内河,只不过这些外围街区,没有城墙保护而已。可是官府依然在这里收税,依然在用管理城市的办法管理这里,这里并不是三不管地带。 扬州工商业并举,而且是江北最大的金融中心,只要没有毁灭性变故,这座城市的优势就会一直维持下去。而且港口优势也再次出现,扬州人花钱疏通了大运河,重新设计了瓜州的水闸,保证即便是枯水期,大船也能直接开进扬州,通过长江,扬州可以进入世界海贸路线。 娱乐业也经久不衰,最有名的斗兽场还在运营,但围绕斗兽场,已经形成了一大片繁华街区,各种青楼、窑子,在这里聚集。斗兽场的管理,也越来越松懈。女真角斗士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民族意识、国家意识,培养出了浓烈的职业意识,也有了各种表演的举止,听到观众的欢呼,他们也会兴奋。他们的待遇也在不断提高,获胜者不但得到丰厚的奖赏,甚至可以得到女人。 女真角斗士们大概也对他们的国家失去信心了,因为来决斗场挑战他们的军队实在是太多了,多到他们觉得女真人可能无法在进入这个国家。至今仍然有女真人进入决斗场,老的角斗士不管是受伤了还是老的打不动了,只要以前表现好,现在都在作为教官培训后辈,新的角斗士来源,已经不是战场上的战俘,而是决斗场自己从补奴队手里买的,价格很高。 这些被抓来的女真人带来的信息,让早期金国强盛时候的女真人十分失落,因为他们的国家不但被打回了东北森林,而且现在不断被人捕猎,可能过不了多久,女真人就没有了。因为最近来的后辈说,不止宋人的补奴队在猎捕他们,草原上的蒙古人,塔塔尔人,原来的熟女真曷苏馆人和婆速路人也在猎捕他们。 宋人出得起钱,有的是亡命徒动手,甚至一些女真谋克自己,都在贩卖人口。 而且女真人还知道,决斗场只买少数女真奴隶填补缺额,保证决斗场一万人的数量,更多的则是山东、燕云的矿山在购买这些奴隶。东藩非常阴毒,规定只有战俘、死刑犯和女真人才能被当做矿奴,其他矿工都要有正规手续。因此除非打仗,矿主们就只能购买女真人做矿奴,对待矿奴也非常残忍,现在已经开始剁两根手指了,以前只剁食指,可发现女真人用拇指照样拉弓,于是改为剁一节中指外加一节拇指,这样基本不影响使用粗苯的铁镐,可是握刀、拉弓根本不可能了,另外还挑一根脚筋,让矿奴跑都跑不了。 因为矿奴基本上不会老实干活,所以监工十分凶狠,比决斗场这里狠辣多了。基本上一个强壮的矿奴,很少活过三年的,大多数都是第一年就累死了。因为矿主需要最快的收回成本,买矿奴花费太大,一个强壮的矿奴,在辽东就要一百贯以上,到了山东至少三百贯。 现在还有一些矿奴被卖到倭国,在那里给东藩挖银矿、挖铜矿,其实决斗场一些不听话的角斗士也会被卖掉,决斗场不会有什么损失,因为矿主最会对付这些不听话的女真人。 这几天女真角斗士们依然在卖力的表演,因为来了很多观众,决斗表演已经没有以前那么红火,传言决斗场可能要关闭,他们都会被卖去矿山。最近突然来了一批,拿着煎饼,就着大葱的士兵,这群士兵看了一场又一场。听说他们就是东藩兵,凶残的很。听说他们来扬州,是帮那个恐怖的东藩抢皇位的,就像当年他们中一些人也跟着粘罕回上京,帮粘罕抢过皇位一样。 可惜粘罕也打不过东藩,几年前带兵去山东,送进去了将近二十万草原骑兵,都给东藩杀了个干净。 女真人觉得还是赵家人当皇帝好,要是给东藩做了汉人的皇帝,那还会有他们女真人的好日子过。 这些东藩军不但看戏,而且也下场,手痒了,三三两两下来搏杀。女真人跟他们打过后发现,也没传说中那么恐怖,大家半斤八两。但他们身上的杀气,却盖过了女真人。原来这些女真人,长期的模拟战斗,已经丢失了实战的嗅觉,他们是技术很好的武士,却离敏锐的战士越来越远,真上了战场,他们已经无法在一对一中战胜这些东藩士兵。 扬州的热闹,李慢侯原本以为会持续很久,至少能有半年吧,因为审理那么大的疑案,还牵扯到皇帝和宰相,各种掣肘,半年绝对算快的。要知道阿云案,王安石和司马光还争论了一年呢。 结果只过了三个月,从六月开始,到九月就结案了! 因为秦桧认罪了,他承认是他指使狱卒鸩杀了岳飞、牛皋,这样证据链就完整了,狱卒就只是跟相府派来的人沟通,那个人已经被秦桧灭口,任何证据都没有留下,狱卒口供说是相爷的命令,秦桧自己承认,岳飞确实死于毒酒,那么秦桧就是主谋。 这算是秦桧为赵构顶了雷,即便在现代司法中,也没办法,只能将秦桧绳之以法。 皇帝无罪吗? 有罪,皇帝失职,皇帝失职怎么办,下罪己诏。 感性上,李慢侯不接受这样的结果,他几乎可以确定是赵构要杀岳飞,秦桧只是执行人,可谁能想到,秦桧这种人会为皇帝背黑锅。 理性上,他接受这种结果。法律的不完美就在这里,因为法律要讲道理,要有逻辑,可在严密的逻辑,最终都会有漏洞。 而且这可能是最社会最好的结果,万一綦宪审判出赵构有罪该怎么办?首先綦宪先死定了,接着李慢侯要兴兵南下,抓了赵构处决。最后还是一场大乱,或许审判皇帝本身,比判皇帝有罪,更有政治和历史意义。 这有史以来第一次,让人知道,皇帝是可以被审判的,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再是一种狂悖的法律理想,而真正成了一次司法实践。 从此君王们心里开始有这样一根绳,实时牵动他们的神经,提醒他们,他们的任何行为都是要负责任的。 审判结果出来之后,赵构依然没有出皇宫半步,可是却送出了罪己诏,让官员发出去,这一次草诏的官员没有拒绝,台谏也没有弹劾,可以说如今的政治机制,跟王安石那会相比,真的是太差劲了,尤其是秦桧的朝廷,文官早就失去了操守,台谏早就成了斗争的工具,而不是监督皇帝和百官的机制。 所有人都在看着,皇帝接受审判后,东藩会不会撤军? 当然撤了,不撤留在扬州过年吗,这么大的城市,什么都贵,在这里一年,比在山东驻扎三年都费钱。 东藩撤回山东,这让所有人松了口气。原来造反还可以这么收场,不流血,不死人。 东藩走了,朝廷有了一个新麻烦,东藩上了一封奏疏,保举綦宪掌管宪司。 綦宪现在已经是神人了,皇帝都审过。 赵构同意了。他已经知道,这个綦宪在山东也不受人待见,东藩家的人都惹遍了。所以很可能是被东藩打发到江南的,东藩刚刚退兵,赵构不想招惹,带着吃了苍蝇的心态,让这个敢让他下跪的綦宪做了大理寺卿。 但这个大理寺卿随即就让赵构难堪,因为他上书朝廷,要求治东藩谋逆之罪! 所有人傻眼了,以为这个人是东藩派来羞辱皇帝和朝廷的,结果这个人羞辱了朝廷和皇帝之后,突然反过来要收拾东藩,这人不怕死吗?他要怕死,估计也不会来临安。朝臣和皇帝此时严重怀疑,东藩叫这个疯子南下,就是送给他们杀的,杀了这个东藩要人,好让东藩有理由兴兵,好在他们都忍住了,或者说他们都被吓住了,胆小的人果然不容易出事。 第二百五十五节 北国(1) 大军北撤的时候,还有一些江北的乡绅在路边犒军,见到李慢侯的车驾,他们跪下山呼万岁,叫过来一问,他们还以为打胜了,皇帝换人了。 李慢侯意识到,从此以后,他在天下人心目中就不一样了。 有多少人会将他当做反贼?有多少人会将他看做皇帝?不过肯定没人将他当做英雄。 史书会怎么评价他? 一个主持公道的藩镇?一个张扬跋扈的诸侯?还是一个祸乱天下的枭雄? 收起心思,李慢侯也明白,起兵胁迫皇帝,代价非常高昂,但收益同样巨大。 整个北国,不是在他的管辖下,就是被他所控制。 跟朝廷最终确定的江北留守人选是晏湲,其实朝廷最先提出的是晏孝广,大概以为晏孝广是李慢侯小妾的父亲,更方便一些。但李慢侯却否决了,他觉得晏孝广的水平不足,还不如一次到位让晏湲来。 晏湲的正式官职是开封府留守,兼河南、江北诸州宣抚使。原本的开封留守张浚被召回江南,因为这二愣子试图用治河的民夫平乱,结果自行崩溃了,朝廷担心他留在江北会激怒东藩。 晏湲这个开封留守的权力广泛,江北、河南的所有军政大权都在他手里,名义上他是可以节制江北藩镇的,前提是这些藩镇肯答应。事实上他依然有极大的权力,江北、河南,凡是不输于藩镇的辖地,都归他管理。虽然军权可以流于形式,但政权和财权,却实至名归,他是有权截留江北财赋的,只要他有合理的理由。但这些理由很容易找,比如填补吕颐浩、张浚留下的烂摊子,比如治理黄河,这都是光明正大的截留赋税的借口。 河南不归李慢侯,河北却完整的划入了他的藩地中,河东、河北东路,都是东藩藩地。而且海州、淮阳军,山东的沂州、兖州、郓州,泗水以东的徐州,都归东藩所有。因为黄河南流了,淮河以北都算东藩藩境。连北京大名府,都整个划入了东藩,更何况区区徐州。 大名府可不是空有北京之名,此时是一等一的繁华地区。因为黄河北流经过这里,往东可以通山东,往西可以通陕西,黄河和运河的十字路口就在这里,因此大名府是运河北上的必经之地,地理位置类似于扬州,当然区位优势肯定比不上扬州,可过去比扬州繁华的多,因为经济中心在北方,往北还能跟辽阔的辽国做贸易,辽国稳定的时候,更北方的草原,都是大名府商品的市场,想不发达也难。 如今随着东藩控制北方,大名府再一次繁盛起来。虽然已经不大可能再将拥有运河,南通长江的扬州比下去,甚至不太可能比得上开海后,可以直通海外的齐州,但成为北方一个重镇,是没有任何难度的。沿着黄河,陕西的物资都能通过水路运输到这里,往北运往燕云和好,往东输送到山东也好,往南供给扬州也罢,都是巨大的市场,这个十字路口依然大有可为。 东藩府的人甚至想把治所搬到这里,被李慢侯拒绝了,他认为,未来在海上。河运终究有限制,更何况是北方的河运,一到冬天就冰封。 作为东平府的经济腹地,黄河两岸凋敝,这几年有所恢复,北人回迁了不少,可整个黄河以北,人口也不足两百万,加上山东,东藩治下的总人口也就五百万出头,整个北方人口凋敝的还比不上春秋战国时期,可以说倒退了两千年。 但经济的活跃程度和发展水平,是春秋战国无法比拟的。人均土地面积广大,为农场生产提供了空间。山东早就形成了大地产所有制,最有活力的那批土豪,更多的并不是传统的名门望族,而是一些中小地主发展来的。 他们拥有管理农业的经验,又没有庞大的宗族制约,也不受耕读传家的条条框框限制,种地就是为了卖粮。他们兼并土地,雇佣工人,大规模使用牛耕、马耕,采用最先进的收购工具,一个壮劳力可以终止一百多亩地,盈余巨大。因此出现了大批万亩以上的农场,大量粮食流入市场,而大量可以用于交易的商品粮,又是城市得以发展扩大的必要条件。 所以山东人口少,城市人口却不少,而且比农村人口恢复的更快。开海带来的贸易刺激,导致城市手工业快速发展。棉麻丝织手工业发展快速,出现了许多雇佣成百上千人的手工工场。不过山东的手工业品质上,还比不上江南和扬州,可是已经出现了追求产量的现象。 比如麻纺织工业,开始大规模采用水力机器,那种几十个锭子的水轮大纺车,一日夜可纺绩百斤。手摇纱车与脚踏纺车,一天最多也只可纺纱三二斤。只可惜这种纺车,只能用于纺麻,棉纺织的精度还达不到,更不用说丝织业了。丝织业和棉纺织业,则大量使用脚踏纺车,并且开始出现铁木机,没有什么技术变革,不过是将转动构建换成了铁制品,增强了耐磨性,让一台机器可以生产更多产品,同时降低了转动摩擦力,可以操作更大的机器了。 除了让人操作更大的机器,还大量使用牲畜。牛马都被用作纺织工业,代替日益紧缺的劳动力。 山东纺的麻布,质量上不算精细,可是价格及其低廉,十分适合只追求实用性而不在乎美观的草原市场,已经垄断了北方市场。也通过商船大量向隔海相望的高丽倾销,但最大的市场,还是在国内,江北、江南都有山东麻布倾销。 棉布产业也依旧快速发展,种植棉花的地区每年都在增加,导致山东已经开始进口少量粮食,因为土地被大量用来种植桑麻棉等经济作物,粮食种植面积下降。 因为处在恢复期,所以各种手工业都在快速增长,相比而言,丝织业其实并没有增长,因为实在竞争不过江南丝织业。优秀的北方工人南下,跟优质的生丝产地湖州相遇,哪里的丝织业已经奠定了优势,犹如一个烧窑工跑到了景德镇一样,丝绸将成为江南特产,再也没有别的地方什么事,其他地方还能生产,但很难竞争过湖州地区了。 丝织业不行,采矿业就有绝对优势了,虽然很受人力限制影响。许多产量不高的矿坑,实际在亏损。但那些优质矿山,却赚的盆满钵满,因为税收很低。继承的是原先宋朝的矿产税率,但却进行了大量简化。比如冶铁业,过去的宋朝铁监是采取抽成的铁科制度,十斤铁课税两斤,其他八斤大多也是铁监买走;银矿的矿科是三成,金矿更多时候是官府直接进行开采。 现在全都放开,税率还是不变。冶铁业还是百分之二十,金银矿都是百分之三十。可官府不参与买卖,允许矿山跟铁匠自由交易,每座矿山下都有官府设立的榷场,在这里过磅,完税,然后才是合法的。当然也有走私现象,这难以杜绝,可大的矿山绝不敢参与走私,因为处罚很重,一旦发现,就封矿。对于一个富矿来说,只要能生产,就能带来源源不断的财源,所以除非是矿主亲戚谋利搞走私,矿主自己是绝对不敢走私的。 大量在山东挖矿致富的矿业资本,现在都跑去了燕云一带,因为燕云地区的矿产资源同样丰富。大同的煤炭都被挖掘出来,通过桑干河甚至返销到山东。因为大规模的冶炼、铸造用煤炭是最理想的,更容易达到融化金属的炉温。日本人的铸造技术迟迟发展不起来,就跟他们缺煤有关,迟迟没有开发出煤炭资源,导致日本人铸造水平低下,唐朝时候他们也铸造过铜钱,用料甚至比唐朝更良心,但他们铸造的铜钱不好用,气孔多,而且不耐磨。这也是日本一直使用中国铜钱的原因。 由于大量矿山提供的金属直接流入民间,而不是在官府手里控制。导致民间工匠很容易获得原料,而且更加便宜,就连山东并不盛产的铜,在这里都比江南便宜很多,只比铜钱贵一半左右,而江南的铜几乎是铜钱的两倍。廉价的原材料来源,让山东的铸造手工业非常繁荣。各种精美的金银器、铜器大量生产出来,甚至可以作为贡品输入临安的皇宫。 许多窑炉不但规模大,而且常年不熄火,天天有生意。大批量铸造,又带来了规模效益,让山东的金属制品,可以跟任何地方竞争,基本上没有对手。 最兴盛的还是冶铁业,因为不禁武器和铁器出口,已经不需要用铁钱、铁器作为掩护来向草原地区,辽东地区输出武器。大量武器直接发往这些地方,让山东的锻造手工业十分发达,本来已经可以跟扬州的武器工业比肩,晏湲离开扬州后,后来的官员打击之下,扬州的武器制造产业迅速滑落,大量工匠前往山东发展。已经让山东武器装备名扬四海,东藩宝甲赫赫有名。 第二百五十六节 北国(2) 山东产业发展让李慢侯很欣慰,他很期待在他活着的时候,能够看到山东迎来工业革命,这个愿意很难实现,但一定能看到工业革命奠基,那就是大手工工场生产,成为主要生产形势,目前大手工业和个体作坊还是并行发展,双方都在分享着自由市场的红利,还没到大鱼吃小鱼的地步。 也许五百来万人分散在如此广袤的土地上,人均资源太丰富,无法形成大鱼吃小鱼的竞争压力,或许得等到下一代成长起来,人口增长到一千万的时候,有可能迎来质变。这一天其实要不了多久,因为物质丰富,多子多福老思想下,北方人生育意愿非常强,一家三四个孩子十分寻常,五六个都不算多,七八个的都很常见,这样的生育能力,让下一代人口翻翻都不是不可能。更何况还有南方北人回迁,回迁的不止是穷的过不下去的人,还有一大批衣冠南渡的豪族。 布衣和衣冠其实都在回迁,因为在南方他们跟南人的冲突很大,南人的经济力量已经很强,可南人的文化力量还很弱,话语权依然是掌握在北人手里。他们在文化上看不起南人,却不得不在经济上依附南人,要解决这种精神和物质的冲突,只有回迁家乡。更何况他们的祖坟还在北方,唯一阻挡他们北迁的蛮族已经被驱逐出边墙,他们有什么理由不回迁呢? 高生育率和高回迁率,以及回迁北人的高生育率,李慢侯认为可能十几年后,北方就会恢复到一千万人口。 庞大的人口,在高效的行政管理下,会发挥出巨大的力量。 李慢侯打造的正是这样的高效行政体系,现在还看不到任何衰败的现象,而且还在持续改良,每年都有大量新的经验推广,新的制度出台,很有活力。如果将北方看做一个国家的话,这正是一个蒸蒸日上的新兴政权。 这个新兴态势,让李慢侯威势熏天。 刚刚回到山东,陕西那边就传来消息,吴阶和西夏停战了。西夏几乎接受了吴阶的所有要求,而那些要求,是李慢侯跟吴阶分别前商量好的。 西夏将完全退出宋徽宗之前的土地,同时向大宋开放河西走廊。这个开放,可不仅仅是允许大宋商队通过河西走廊向西域输送货物,而是允许大宋参与河西走廊的管理,更准确的说,其实是允许西藩集团参与管理河西走廊。 丝绸之路毕竟西夏人控制的西凉府、宣化府、肃州、瓜州和沙州等地,吴阶将在四地各设一个贡使馆,管理沿途宋商。宋商经过这些地区,西夏官兵不得拦阻,不得查验。 当然这并不是完全的不平等条约。宋商是会给西夏人纳税的,纳税西夏人才有动机维护好商道的安全。纳税是一次性的,在兰州、西宁州各设一个榷场,允许西夏派官员监督,宋商在这里装货,然后贴封,缴纳一笔税款后离开宋境。通过河西走廊,在沙州设一个榷场,由西夏人管理,吴阶派员监督,完税之后,离开西夏。因此河西走廊是一进一出纳两次税,一次给吴阶,一次给西夏,税率也不算高,只有百分之五,相对于丝绸之路上的运费来说,百分之五的货值其实很低。 即便这样,西夏人能够同意,也是迫不得已。他们知道,他们的国力,已经不允许他们继续跟宋人争夺河西走廊了。吴阶集团已经非常强大,背后还有更强大的东藩集团支持,一旦拒绝,可能意味着灭国。 即便答应了,也只是暂时停战,后续谈判还在进行。本来有两个问题,现在只剩下一个了。因为西夏人解决掉了一个,之前李慢侯提出,要西夏人将刘豫集团的残兵败将交给自己,他看上的当然不是普通士兵,将那些士兵都送去当矿奴,他没那么狠。他看上的,主要是一大批投靠刘豫的没节操的官员,尤其是文官。他需要这些人去美洲开拓,殖民的成本实在是太高了,死亡率惊人,可以说九死一生。 可不派文官开发又不方便,虽然这些人没节操,很多人是女真人来了投降女真,女真人走了投降刘豫,甚至还有从南宋叛逃过来的,投降过不止两三次的人。用这些人的命,去作为殖民开发的投资,算是废物利用了。不然用东藩府的官员,太不划算,他也缺人,将来要往美洲派人,也得是哪里开发出了大片熟地之后,现在还不是时机。 李慢侯执着于往外面派遣文官,还有文化输出的考虑。他曾经反思过这样一个现象,西方人大航海时代能在海外建立大量殖民地,可中国人也不是没殖民过,甚至比西方人更早。中国人下南洋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唐朝以前,也有大量移民留了下来,可一直没有形成中国人社区,知道清末才开始有这样的华人社区立足。 不是中国文明不够强势,无法在海外形成中华文化社区,而是没有承载核心文化的文人。西方人搞殖民地,往往是社会上下一起发力。最上层的贵族、教会,中间的商人、官员,下层的士兵、民众,他们是全社会参与。而中国人下南洋,大多数是穷的活不下去的老百姓自发的行为,历代官府还是打击的。别说官员参与了,两一个秀才都不愿意去海外。而那些小老百姓,在海外动辄就能成为富甲一方的豪富。但他们可以在经济上成功,却无法在文化上成功,因为他们并不是文化精英,甚至在国内就是底层,去了海外反而翻身了。 缺乏文化和知识精英的参与,大量在海外翻身的经济精英,发达后第一时间想的也是回国,是光宗耀祖,是广置田宅,培养子孙后代成为文化精英,最后他们在海外开拓的目的成为让他们的下一代能留在国内,这样的殖民当然不会成功。所以当西方人来到南洋的时候,发现这里有大量中国人,却没有中国文化下的社区,更没有基于社区的国家政权。兰芳共和国,事实上只是一个帮会组织,距离国家形态还远的很呢。 李慢侯这几年,每年消耗一百万贯,往美洲送去十艘万石级的一等海船,移民一千人落户,其中输送出去的文官,每年都有上百人。以每年一个殖民据点的速度,蚕食美洲西岸。从加拿大南方,如今已经延伸到了墨西哥北方,今年已经在墨西哥选定了据点,如今派去建立据点的人员大概已经快到了。明天还会继续往南,一直通到南美洲去。 目前还是净亏损,因为缺乏有规模的贸易对象。美洲西岸没有文明群体,零散分布的印第安部落,大多还停留在石器时代。但是已经探查清楚,墨西哥东部地区,有较大规模的部落甚至国家存在,有几十万人的聚居区。哪里有广大的农业区,有神殿,有官府机构,有宗教,而且还有黄金。 建立墨西哥据点的目的就在这里,因为去年回来的探险队去走访了这些墨西哥势力,得到了热情的招待,当然不热情的话,穿着全身铁甲的探险队莽汉,会比他们更不热情。殖民从来不是温情脉脉,而是血腥残酷的。 西夏人并没有同意将刘豫集团交给李慢侯,因为西夏人没有控制这些人,他们跟刘豫集团是合作关系,一起反攻之后,当吴阶提出要求西夏人退出大宋土地,西夏人痛快的就答应了,然后立刻跟刘豫集团脱离,将这些地方让给了刘豫集团。西夏人退回横山之后,关闭边境,拒绝刘豫集团入境,你们宋人要这些家伙,自己去抓吧,跟西夏人没关系。 于是掣肘和平的两大难题就此解除,但停战不意味着永久和平,李慢侯的使者还再跟西夏人谈更敏感的问题,那就是宋人奴隶问题。 战争让大量宋人沦为奴隶,大多其实不是西夏人自己掠夺的,而是女真人掠夺后,转卖给西夏人的,他们以十个青壮换一匹马的价格,跟西夏人换战马,交易规模巨大,西夏人每年卖给女真人不下一万匹马,虽然只有部分用来换了奴隶,可进入西夏的汉人奴隶也不少于三十万人。 李慢侯告诉西夏人说,宋人不能为奴。靖康之前沦为奴隶的宋人,东藩可以为他们赎身,但靖康之后被女真人贩卖到西夏的宋人奴隶,要求女真人交出来,东藩可以给予补偿。补偿的原因也很简单,就是不想西夏人屠杀奴隶。就像当年宋徽宗强制私铸铜钱的商人交钱,大量商人宁可丢进河里,也不想惹麻烦。西夏人如果不想交人,奴隶主得不到补偿的话,很可能会杀掉奴隶。 价格也很低廉,十个人一匹马而已,李慢侯很大方,一个人给一匹马,他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马了,当然主要给的是蒙古马。高大的女真马和西夏马,还是很缺的。 一匹马即便在西夏也是重要财富,所以奴隶主为了一匹马,不至于杀害奴隶。更明智的选择,就是将奴隶上交西夏官府,由西夏官府归还宋国。 第二百五十七节 二虎(1) 可是西夏人不太乐意交人,因为西夏国才三百万人,这些宋人又是最好的农民,可以帮西夏经营农业,养活更多人口。 谈判很激烈,李慢侯给的让步是,靖康之后的奴隶必须归还,靖康之前的只需要释放,他们愿意会宋国,东藩给他们赎金,价格按照西夏国内的奴隶价格来定。如果他们愿意留在西夏,那么西夏官府负责赎金问题,给奴隶主钱也好,直接强制废奴也好,这些人以后就是西夏人,跟大宋国无关,可他们依然是汉人,汉人不能为奴。 李慢侯做好了西夏人不答应的准备,那就是向燕云、山东矿主们,多开放一个可以做矿奴的种族,自有大批亡命徒迁入西夏边境抓人。看看三百万西夏人,能消耗几年? 入冬之前,西夏终于让步,因为东藩军大量在河套集结,让西夏紧张不已。这一年来,跟吴阶交战,伤亡惨重。跟女真人战斗中锻炼出来的西军,比以前更加强大,已经可以力压西夏军队。 东藩跟西夏人没打过仗,可西夏人不傻,他们知道从战例中判断,东藩军杀人如麻,宋人都知道比西军更悍勇,西夏人连西军现在都惹不起,根本就不想惹东藩军。 于是东藩派了大量官员进驻西夏,负责监督西夏官府执行条约。并不干涉他们的工作,只是担心过程中有杀奴的现象。 至于那些派往边境的东藩军,事实上并不是冲着西夏去的,而是例行的防边。克烈人又来了,而且今年颇不高兴,因为白鞑靼人夺回了他们的阴山北麓草场,在克烈人南下之后,又全部回到了河套。 阴山北麓是白鞑靼人几百年来的牧地,这是契丹人划给他们的,因为契丹人不想让白鞑靼人进入河套,河套是契丹牧人的牧场,最好的牧场给最强的契丹人,依附契丹人的白鞑靼就获得次好的山北牧场,直到被克烈人夺走。 李慢侯当然不想让白鞑靼人一直留在河套,所以早就跟李床古约定,支持他们夺回山北牧场,互为同盟。 李床古的白鞑靼部,经过这几年的修养,也算是缓过一口气。在宋人、西夏人、克烈人之间做转口贸易,每年宋商派往窝鲁朵城的大商队中,大多数骆驼手都出自白鞑靼部,东藩商人大多数并不会饲养牲口,对骆驼更加陌生,也就是白鞑靼这个从西域迁徙来的部落,擅长驯养和赶骆驼,而骆驼又是穿越瀚海沙漠的最佳工具。 每年秋冬克烈人亲自来贸易一次,而春夏他们在漠北的夏季牧场游牧,盐、茶等必需品都是宋商送去,尤其是茶叶,春茶下来后,克烈人已经走了,为了尽快赚到钱,宋商就必须在春夏往北送货。 因此草原上形成了两个大型交易节,一个是秋冬时节的阴山,另一个是春夏时节的窝鲁朵城、可敦城等地。 跟蒙古部的贸易也差不多,不过一个是在野狐岭一带的秋冬大榷,一个是在龙驹河中游的河董城,也可以叫可敦城,都是翻译过来的名字,为了区别斡尔罕河流域的可敦城,东藩文牍中记为河董城。 草原上,蒙古人和克烈人两大霸主,至今依然没有冲突,各自的攻取目标不同。蒙古人依然在打击塔塔尔人和劫掠女真边地,克烈人今年夏天没有继续打击蔑儿乞人,而是进攻了西北方的黠嘎斯人,将他们打退到了谦河中游,占据了谦谦州(唐努乌梁海)一带。放眼周边,东方是蒙古人,西方是乃蛮人。 克烈人跟乃蛮人的关系很好,因为忽儿札胡思曾经在乃蛮部避难,乃蛮部还借兵给忽儿札胡思反攻故地,击退了塔塔尔人和蔑儿乞人。这种友好关系会一直持续到成吉思汗时代,因为王汗多次被打败后都往乃蛮部避难,两部应该是有盟约关系的。 往东克烈人暂时还不具备跟强大的蒙古人决战的时机,不是打不过蒙古人,而是双方都很强,似乎还没到互相兼并的时候。 蒙古人自然也不愿招惹漠北中心的霸主克烈人,蒙古人打垮了塔塔尔人后,还有大量红利需要收割。大量溃散的塔塔尔牧民和奴隶等着他们抓。女真人那边也可以时不时的去收割一把,犯不着跟克烈人硬碰硬。再说了,双方的核心势力之间,隔着一个不儿罕山,界限清晰,游牧也不在一个河流流域,没什么利益冲突。 由于蒙古人还有劫掠目标,可克烈人已经打败了他们现在能够打败的所有敌人,牧场北到唐努乌梁海、贝加尔湖一带,再往北是一望无际的原始大森林,不是克烈人的目标。如果克烈人还不肯放弃掠夺的习性,他们下一个掠夺的目标,很有可能就是河套草原。 而且也有了征召,克烈人的使者夏天赶来,责问燕王为何支持白鞑靼占领他们的牧场。这让李慢侯怀疑,是克烈人在为战争寻找借口。所以结束了江南的事情之后,他的部队迅速北上,主力进驻河套,倒是威逼了西夏人一把,可实际上真不是冲他们来的。 克烈人每年春天北上,但在阴山草原上也不是不留人,而是留下一个小部落看守草场,小部落的牛羊是吃不光阴山草原上的牧草的,等他们秋冬回来的时候,可以当冬牧场来用。但今年他们刚走,恢复元气的白鞑靼就出兵山北草原,不但夺回了牧场,连克烈人留下了一个一千多人的小部落都吃掉了。 燕王府答复克烈人的理由是,阴山北部牧场,几百年来一直属于白鞑靼部,白鞑靼部自己取回牧场,跟燕王无关。燕王还提出倡议,希望克烈人和白鞑靼和平共处,双方可以互相贸易,互惠互利。 克烈人的使者是带着怒气走的,对他们来说,山北牧场他们占了就是他们的,无端被白鞑靼人占有,那就是白鞑靼人的不对,而这几年白鞑靼人一直托庇在燕王羽翼下,他们认为这就是燕王在挑衅克烈人。 “克烈人这几年从我们这里买走了三万多套铁甲,自以为兵强马壮了。不用怕他,你放心大胆的做。一切有本王为你做主!” 克烈人的怒气,把李床古吓坏了。卷进宋辽金争霸的大局,让白鞑靼部从一个漠南大部沦落成一个小部落,被克烈人险些灭掉,现在克烈人一年比一年强,这两年连灭蔑儿乞和黠嘎斯两大强部,着实让李床古心惊。 “一切仰仗燕王大都护了!” 李慢侯爵位燕王,但跟李床古对接的官职,却是燕然大都护,燕然大都护的权力,理论上是可以管辖所有漠北部族的,只是眼下也只有一个白鞑靼可以管辖,其他部落还都不服气呢,白鞑靼服气,是因为挨过一顿打,三千精壮被抓。 “你白鞑靼部的牛羊牲口,老弱妇孺都可以南下九原城避难。你部精壮战士应该有一万人了吧,都开进阴山要塞驻防。我有四万人在要塞中,足以让十万克烈战士有来无回!” 李床古道:“有燕王的大军帮衬。下官这心里就敞亮多了。” 李慢侯道:“别急着敞亮。如果克烈人敢来攻城,守城不需要你的人马。我来守,打退了克烈人,你跟我一同追击。俘虏的青壮归我,我要开矿呢。妇幼归你,养一养,过几年你白鞑靼就又是漠南第一大部了!” 李床古脸上闪过肉痛,但眼神中冒出精光。 肉痛是因为青壮很值钱,一个壮汉几百贯钱呢,都快顶的上他这个阴山大都督半年的俸禄了,换成铁钱可以打造上百副铁甲,当然没人换铁钱了,现在有钱都是直接买宋人打造的甲叶,自己串铁甲。一副步人甲的价格现在都压低到了二十贯钱,一个壮汉顶的上十套全装铁甲! 可相比钱财,他更看重部族的壮大。之前对待克烈人留下的小部族,采取的就是吞掉妇幼的办法。以前他们草原民族之间,都是车轮高的男丁全部杀掉,妇幼吞入自己部落。女人成为妻妾,小孩当做奴隶。这种人口掠夺,可以让他们在短短几年内,人口翻翻,也可能在几年之内被人灭族。 草原上消失的种族每年都有,新增的种族也每年都有,因为根基很浅,许多不足都是氏族状态,就是以家庭血缘为纽带形成的。比如蒙古人中的乞颜部,其实就是乞颜氏族。氏族联合成为部落联盟,就是如今的蒙古部。而部落联盟的核心,就是乞颜部、札答阑部等。这跟女真完颜部的发展脉络是一样的。 相比而言,白鞑靼部甚至更有底蕴一些,至少他们从唐末就在阴山定居了,他们知道他们是沙陀边军,哪怕如今身上看不到多少沙陀人的特征,更多的是草原特征,但他们知道自己的族源。而且也不是氏族联盟,而是有传承依旧的汗族的,那就是李床古家族。 第二百五十八节 二虎(2) 当克烈人看到紧闭的关墙,而不是欢迎的集市,他们果然发起了进攻。 他们也没做贸易的准备,因为来的不是驼队,而是马队,是他们的战士。 李床古看到克烈人的铁甲,不由鄙夷,因为克烈人买了大量甲叶,却制作了大量的半身甲,战马还没有披甲,这跟他们白鞑靼的装备比起来差远了。 果然是要跟一个有钱的主儿才活的滋润,而白鞑靼这些年跟过的主子,目前也就燕王最有钱,而且还慷慨大方。契丹人、女真人都不行,跟着女真人抢劫倒也可以,能沾点汤汤水水,跟契丹人就只是服苦役,只能给他们当兵打仗,没什么好处。 但就是较为大方的女真人,依然限制铁器流入草原,结果换了燕王之后,不但不禁铁器流入,甚至直接廉价卖武器,这可是见了真佛了。 尽管克烈人、蒙古人都能买到武器铠甲,但真正便宜的,还是白鞑靼人,因为他们近水楼台先得月,最好的武器都被他们包圆了,克烈人、蒙古人买到手的,都是二流货色。就这些二流货色,他们还要偷工减料,只用的起半人甲! 看到让自己恐惧了好几年的克烈人的德性,李床古一边鄙夷,一边心理也打鼓,一边用鄙夷给自己打鼓,他太需要鼓劲了。 老实说,李床古没想要今年动手,可燕云矿商带来的奴隶贸易,实在是太诱人了。他的几个部族首领忍不住,才撺掇他今年动了手。不然李床古还想再等两年,让族里的半大小子们再长一长,等他有两万精壮的时候在动手也不迟。要知道他要打的,可是有十万控弦之士的漠北霸主! 不过一想到能劫掠几万克烈人妇幼,几年后白鞑靼就能多几万青壮,他就忍不住兴奋。 信心当然很足,有比他白鞑靼部装备更精良的四万燕王大军帮忙,他想没信心都不行。 其实一开始没想过燕王会帮忙,因为燕王的大军这几年都不在河套,而是去辽东女真人的老巢报仇去了。可巧今年回来了,而且燕王他老人家(没李床古大),真的是佛爷,自己一求,就答应帮忙了。 开出的条件更好,甚至都不用白鞑靼打硬仗,跟着敲边鼓,最后就能生吞了几万妇幼。 白鞑靼人攻城了,攻打的是渔阳岭,这已经是阴山以南了。 渔阳岭是要道,古称白道,或白道岭。蜿蜒曲折,绵延数十里,盘绕而上夹山(大青山),象一条长长的蜈蚣,所以清朝人叫它蜈蚣坝。是翻越夹山的要道,过了夹山,南边就是水草丰美的河套草原了。 夹山位于阴山以南,阴山上山谷众多,而且许多隘口都设有堡垒,理论上来讲,克烈人不可能通过阴山,可他们就是过了那些堡垒,只是因为指挥作战的李睿希望他们来。所以主动放弃了一些狭小山谷的小堡垒。 这又是一场预设阵地,选择战场的战术,李床古吃过这种亏。可克烈人又来跳坑了,不是克烈人笨,只是这是一个诱饵,他们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通过阴山的好路就那么几条,每条好路都有历代修建的城墙、要塞,要攻打这些要塞,克烈人打不过。只有翻越小山岭,走险道。此时发现,这些守险道小堡垒的士兵,一打就跑了。那么他们过不过? 不过就退走,克烈人不甘心,也不是一个正在飞快崛起的强势民族的作风,所以他们肯定会过来。过险道容易,再回去就很难了。克烈人倒也没那么傻,他们肯定是守着后路的,那些小堡垒他们会牢牢控制住。 克烈人一路顺风顺水的开到了渔阳岭下,这时候撞上了一道坚城。白道在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后,“北破林胡、楼烦。筑长城,自代并阴山下,至高阙为塞。”白道东西山峰西侧,就是赵长城。后来秦国人一通天下,大将蒙恬北逐匈奴,又在此修建秦长城。秦赵长城后,北魏也在这里修建过城墙,此时全都修复,成为一个立体要塞群。 尚未触碰过长城的克烈人,第一次攻城,面对的就是这一个要塞群,要成为漠北霸主,攻城又是无可避免的一道关,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夺取河套,才能成为匈奴、突厥那样的草原霸主。 克烈人的经验真的很匮乏,他们在草原上能碰到的,最多也就是一些木栅栏搭建的寨子。不怪草原人落后,女真人在完颜阿骨打时代也一样,不过是最近一二十年爆发了,掠夺了大量汉人工匠,才学会了筑城。 只有攻打木寨的经验,克烈人只能用打木寨的方法在长城上试试,抛出钩爪抓住城垛,十几匹马猛拉,也拉不动啊。又试图顺着钩爪往城墙上爬,阴险的东藩军士兵甚至不阻拦他们,等他们爬的差不多了,一斧头砍掉牛皮绳,让他们摔死。 没有任何经验,克烈人反复试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办法,时间就这么一天天消磨过去。 李睿知道克烈人对几千年筑城文化奠定的防御体系不可能有办法了。 对李床古道:“你的人摸清了克烈人的后路吧?那你们就出击吧。” 李床古笑道:“早就摸清了。谁能比我白鞑靼人对阴山更熟悉?” 白鞑靼人在这里游牧了几百年,轮熟悉程度,东藩军都比不上他们,更何况才来过几次的克烈人。 克烈人的大后方在阴山北麓的草原上,他们带了大量妇幼,打仗带妇幼奇怪吗?对游牧民族来说,一点都不奇怪,因为妇幼是他们的后勤,负责放牧,他们走到哪里,牧群就跟到哪里。 这一次克烈人并没有倾巢而出,因为支持不了。春夏间,夺取了阴山牧场后,白鞑靼部一直在哪里放牧,吃光了牧草,克烈人南下只能刨草根,能养多少牲口。没有牲口,就没有战士。 除非他们能靠大草谷维持,可河套现在空旷无垠,燕王的人都在黄河边上,而且都在城边,很容易坚壁清野,再说了,他们要大草谷,也得进入河套,目前还在夹山里呢,荒草倒是有一些,谷子吗,梦里有。 阴山对克烈人来说是阻碍,对白鞑靼人来说,却是通途。因为最好的路都在东藩军手里控制着,那些大型要塞,可是对白鞑靼人敞开的。 李床古这次亲自带兵,尽起两万骑兵,其中有五千都是十一二岁的少年。但已经能骑马,能挥刀,只是还拉不开硬弓。还有五千是一些头发戴白的老牧民,老幼都是去敲边鼓的。真正能打的其实只有一万人,这一万人将清扫留守的克烈战士,然后留下断后,让老幼将克烈人的妇孺、牛羊牲口全都赶走。克烈人一旦来追击,这一万人将会把克烈人引入有伏兵的山谷。克烈人如果不来追击,他们的妇孺和牛羊就姓白鞑靼了。 李床古前一半任务完成的很出色,轻松击败了不到三千的克烈人战士,然后上万白鞑靼牧民到处抓牛羊牲口。 对于汉人来说,抓这些四散的牲口简直无法想象,可对于他们来说,却是有窍门的,他们能准确的辨别出羊群中的头羊,马群中的头马,抓住这些头羊、头马,其他慌乱的牲口慢慢平静下来后,就会主动跟上来了。 人其实更好抓,草原上的妇孺一般不太会逃跑,因为他们知道,敌人一般不杀她们,只要顺从,就能活下来。只不过换一个丈夫而已,这种事情太常见了,就好像西军习惯了家家有寡妇一样,草原女人也习惯了经常换丈夫。 所以妇人护着孩子,在帐篷前等着,等着胜利者来把她们领走。这一次胜利者不是克烈人,换成了白鞑靼人,她们就老实的跟着走,甚至帮忙赶着牲口。 行动非常快,不但牛马赶走了,就连羊群都赶走了,其实李床古本来打算,如果敌人追的紧,他们就不要羊群了,杀了头羊,惊走羊群,让克烈人没有粮食,然后跟东藩军一起追杀。 结果对阴山和城墙都很陌生,同时这几年过的太顺,又很轻狂的克烈人犯了太多错误,在草原上,犯错是要付出血的代价的。 当克烈人得到消息,主力回军的时候,已经晚了。迎接他们的,是已经准备的很周全的白鞑靼骑兵,双方稍微接触,李床古就带人撤离,往伏击的山谷跑去,这时候克烈人又犯了错误,至少在李床古看来是这样。 因为克烈人追了一段时间后,竟然不追了,怎么能不追呢? 这让李床古没能完成诱敌的任务,颇有些担心东藩会怪罪,迎着头皮整军反身冲击了一波,杀了不少四散抓羊的克烈散兵,在他们主力围上来前,继续跑。 这次他们追的远了一些,可惜还是没有闯进设伏的山谷,就又回去抓羊了。这让李床古恼恨无比,你们克烈人是有多缺羊,有多爱吃羊肉啊? 就在他还打算冲第三波的时候,山谷里埋伏的东藩军等不及了,发现克烈人没有进入伏击圈之后,两万骑兵冲出山谷,跟李床古汇合,一起冲杀了一波,这一次将抓羊的几万克烈人打散,然后收兵。 之后几天,广袤的阴山草原上,一直没找到克烈骑兵的踪迹。 最后发现,他们全都集中在了几个他们自己占据的堡垒周围,他们的战士损失不大,来的时候有五万人,如今还有四万多,损失不足五千,但是牛羊牲口损失太大了。也就在这些堡垒里还有一些存货,根本无法让他们支持过整个冬天。况且牛羊牲口没有草料,等不到冬天就会大量饿死。 克烈人陷入了绝境! 现在李睿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强攻这些堡垒,逐一歼灭这些克烈人;一个是等,等到天上下起雪花,封住阴山,明年来收尸就是了。 至于说这些人会不会逃跑,李床古的人马现在在阴山北麓撒开,只要发现撤退的克烈人骑兵,东藩军和白鞑靼骑兵就会出击,不断追击撕咬,等这些人退到大漠,恐怕没几个能活着穿过大漠,因为追击的时候,不可能让他们带着牛羊,没有吃的,鬼都出不了大漠! 第二百五十九节 双犬(1) 李慢侯此时在燕京城的燕王府中。 河套的战事他也关心,但很放心,不放心的主要是燕山北麓的情况。 蒙古人和克烈人这草原上的二虎一直斗不起来,反而双双向南发展,让他很是忧心。 好在蒙古人向南主要是寻求贸易,他们的劫掠方向一直是东南地区。 塔塔尔人已经被他们蚕食殆尽,成为依附于女真人的走狗。 可女真人这个主子也不行了,今年兀术在辽阳府败退之后,女真人势力再一次收缩。彻底放弃了临潢府,塔塔尔人倒是通过获取女真人遗弃在临潢府的物资,壮大了一下自己,但随后就被蒙古人给抢了。 蒙古人跟塔塔尔人有仇,但实际上塔塔尔人跟克烈人也有仇。 跟克烈人的仇恨,主要是塔塔尔人曾经才是草原东部的霸主。 克烈人反叛辽国,最后忽儿札胡思的父亲被杀,其实抓住他父亲的并不是契丹人,而是跟契丹人一起作战的塔塔尔人首领纳兀儿不亦鲁黑汗。等忽儿札胡思从乃蛮部得到支持,重新打回漠北的时候,塔塔尔人的阿泽汗再次出兵,将忽儿札胡思再次打的逃到了乃蛮部,还抓了十三岁的脱斡邻勒也就是后来的王汗。 后来强大起来的克烈人没找塔塔尔人麻烦,反倒是蒙古人开始跟塔塔尔人厮杀不休,蒙古人跟塔塔尔人结仇,事实上怪蒙古人。 乞颜部世代跟塔塔尔东部的弘吉剌部联姻,合不勒汗就娶了一个弘吉剌部妻子,他的妻弟叫赛因特斤,生病后久治不愈,听说塔塔尔部的萨满法力高强,就请来了塔塔尔萨满察儿乞勒纳都亦给他治病,结果病没治好,弘吉剌部人怪罪萨满,将萨满给打死了。这事肯定怪弘吉剌部人野蛮,医闹打死了医生;萨满地位崇高,塔塔尔人自然不干了,派兵攻打弘吉剌部,弘吉剌部向合不勒汗求助,就这样,蒙古人跟塔塔尔人杠上了,还打死了前来寻仇的塔塔尔大汗。 老实说起来,最该跟塔塔尔人开杠的是克烈人,忽儿札胡思跟塔塔尔人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儿子也被抓走,可没等他动手,蒙古人先动手了。 塔塔尔人其实本不会这么轻易就被蒙古人打败,连牧场都丢了。主要是他们贪婪,被粘罕一忽悠,眼红女真人一次次从宋国暴掠而回,女真人说这次带上他们,塔塔尔人立刻出动大军,结果一个人都没回去,只回去了几个送信的,告诉他们的首领,人全都被东藩给抓了起来。 那次入寇山东的草原人中,就属塔塔尔人多,结果给了合不勒汗机会,将他们彻底击败,连捕鱼儿海都夺走了。 这其实跟白鞑靼人一样,都是被粘罕给坑了,只是后来白鞑靼人很快找到了靠山,塔塔尔人却一条道走到黑,继续跟着女真人瞎混,被不断用宋人铁甲和强弓武装起来的蒙古人越打越弱。 塔塔尔人眼光真的很差,兀术这次收缩,也养不起他们了,把黄龙府和辽西一带丢给他们,就撤走了那里的女真守军,结果他们被蒙古人再次劫掠,仅剩的四姓塔塔尔被打的只剩下一姓了。他们选择了一个新的投靠对象,竟然是契丹人。 是在滦河流域屯垦的萧灭女真部势力。明明东藩近在咫尺,不管是往辽西的锦州走,还是往燕云走,就很容易接触到东藩势力,他们偏偏投靠萧灭女真。结果萧灭女真觉得自己养不起塔塔尔人,而且也不想得罪蒙古人,就带来拜见李慢侯。 “塔塔尔人给了你什么好处?” 李慢侯问萧灭女真。 萧灭女真回答:“中京和临潢府之地!” 李慢侯点点头,萧灭女真倒是老实。他这几年窝在滦河,努力屯垦,半耕半牧,一直对收复中京念念不忘,这是萧塔不烟带给他的使命。这人就这样,不然不可能坚持这么多年。可惜中京城一直在女真人手里,周边是放牧的塔塔尔人,他抢了好几次都没成功。 塔塔尔人来投靠他,带来了这么大的礼物,显然是因为女真人撤走后,塔塔尔人挡不住蒙古人,必须找一个新主子。可是萧灭女真实力不足,他离开辽南的时候,带走了五千青壮,如今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反倒折损了几百人。在滦河屯垦放牧,粮食和牛羊都积存了不少,可是兵力太少,罩不住塔塔尔人,所以才带来见李慢侯。 这两块地方,位于辽河上游,中京大定府就足以让萧灭女真拼命,还有一个临潢府,更是让他无法拒绝,以为这可是契丹人的圣地,辽上京啊。 “你打算怎么守?” 李慢侯问道。 中京大定府和上京临潢府两块土地,以前居住着契丹的核心部落,女真人不放心他们,将他们全都迁到了金上京会宁府以北的混同江上游地区,只有城池留着,塔塔尔人被蒙古人打的逃到这里,游牧了两年,现在女真人自己撤走了,这一带十分空虚,塔塔尔人不擅长守城,他们更习惯跟蒙古人游击。所以很愿意将城池交出来,换取会守城的势力帮助。 “我要移防两京!” 中京和上京很重要,可那只是政治意义,萧灭女真如今这境地,要什么政治意义,能活下来才是最要紧的。 “滦河你不要了?” 李慢侯疑惑道,两年辛苦,开出了不少土地,说不要就不要了。 萧灭女真点头:“外臣打算献给燕王。” 李慢侯笑道:“献给我?你想跟我换什么?兵我可派不了,我暂时不想跟蒙古人打仗。” 克烈人,蒙古人,两大草原霸主,惹一个还行,逼他们两家联盟寇边,就永无宁日了。 萧灭女真道:“不要燕王派兵。想跟燕王换两万具劲弩!” 李慢侯点头:“是啊。守城用劲弩最好。我给你添一千具床子弩。如今草原今非昔比,没那么穷了。铁甲也有几万具,劲弩已经不好用了。床子弩还是不错的,不过最好用来野战,在城墙上派不上用场。我在给你一万颗掌心雷,两万发震天雷,你省着点用。挡住他们一两次,就能震慑住他们。” 还有意外收获,萧灭女真作揖:“谢燕王仗义相助!” 李慢侯摆手:“不用谢我。大石跟我是兄弟,这几年送了我不少宝玉,你效忠大石,我自该援手。” 耶律大石占着西域,和田玉自然是要多少有多少,为了帮忙开采,李慢侯还派去了几十个擅长挖矿的工匠,向耶律大石传授山东最先进的挖矿技术。他们现在都不需要在河里等山洪把矿石冲下来,可以在矿脉边缘找一些方便的地方,拿火药炸矿。因此有不少大型玉原石被开挖出来,他们目前加工不了,大都送到陕西,蓝田哪里有不少祖传的玉匠,水平非常高,加工之后出售到大宋各地,每年光是玉石贸易,就不下三百万贯。 有一事李慢侯还是不太明白:“你既然要去大定府和临潢府,那你带这些塔塔尔人来干什么?塔塔尔人为什么不自己来?” 萧灭女真道:“塔塔尔人惧怕燕王,不敢投效。” 李慢侯疑惑:“为何怕我?” 萧灭女真道:“当年塔塔尔出兵六万入侵山东,皆被燕王斩杀,是以惧怕。” 六部塔塔尔,六万青壮去山东劫掠,没回来几个,他们不怕才怪。就是这一战打断了他们的脊梁骨,否则蒙古人不可能那么容易消灭他们。带兵劫掠的大多数都是各部落的头领,那么多头领一次性报销,导致塔塔尔人的组织管理能力也出现了大问题,才被蒙古人十分轻易的击败,不然即便是残部,塔塔尔人的兵力依然比蒙古多。因为合不勒汗刚刚起家的时候,塔塔尔六部任何一部,都比蒙古乞颜部强壮。 李慢侯点点头:“是为这个啊。我都没想过。你带他们来找我,又是什么意思?他们想内附吗?” 游牧民族内附,汉人吃过这种亏,不止一次,西晋让草原民族内附,放他们过长城,结果五胡乱华,唐朝让草原民族内附,结果河北一带胡化,养肥了契丹人,反过来欺压了宋人两百年。 萧灭女真道:“他们想去大凌河一带游牧。” 大凌河在锦州北边,兀术收缩,锦州当然也弃防了。被东藩军趁势占领,目前大凌河就是东藩跟辽西的边界,无力过河扩张,守锦州经营辽西走廊都缺少人力。幸好有四部怨军在此,才在小凌河北岸的锦州,大凌河南岸的宜州完成了控制。前锦、后锦两营怨军,安置在小凌河上下游,前宜、后宜两营安置在大凌河上下游。这里是他们的故地,他们原本就是这里的难民。 塔塔尔人想来大凌河,自然是为了躲避蒙古人,蒙古人连年打击,他们始终无法恢复元气,如果能来大凌河,等于离开了辽河流域,又将辽河上游拱手交给契丹人,如果契丹人能帮他们挡个几年,他们也就恢复元气了。 李慢侯道:“你为什么不并了塔塔尔人?” 第二百六十节 双犬(2) “塔塔尔人势穷来投,我并他部众。不义!” 萧灭女真说道。 李慢侯叹道:“你不并塔塔尔人,蒙古人就会并了他们。大鱼吃小鱼,你在草原上怎么不知道这个道理?” 萧灭女真道:“可塔塔尔人并非契丹。” 李慢侯道:“你手下还有几个契丹人?不都是辽东汉人、燕云汉人甚至还有宋人吗?” 萧灭女真道:“他们都是辽人。” 李慢侯道:“塔塔尔人与契丹人习性相近,语言颇类似。你不并塔塔尔人你壮大不了。耶律大石西征之际,会盟十八部草原部族,也都不是契丹人。如今不是复兴大辽,雄霸西域吗?你如果能吞并塔塔尔,在契丹故地复兴大辽,才能招纳契丹人来投。” 契丹人还有,草原民族没那么容易杀尽,躲入一座座山林,躲入一条条谷底,小氏族、小家庭都能生存。然后悄悄发展几年,遇到机会掠夺其他部族,氏族变成部落,部落再次变成强族,只是很可能不在叫契丹人了。 这样躲避起来的契丹人,在临潢府有多少,萧灭女真不知道,所以他很想尽快得到临潢府。 萧灭女真道:“可是塔塔尔人虽然只剩一部。却依然有数万部众,我并不了他们!” 塔塔尔人就是活该,始终团结不起来,他的六部是以六大氏族凝聚在一起的,互相之间攻占不断。即便跟蒙古人交战期间,他们也没忘记互相吞并,现在被打的剩下一部,反而变强了。因为这一部通过吸收其他氏族的奴隶、牛羊,反而更壮了。这个残部就是察阿安塔塔尔,之前南迁到中京避祸。距离蒙古最远,遭受的损失最小。 察阿安塔塔尔和阿勒赤塔塔尔,是六部塔塔尔中的主要部族,两部就占了塔塔尔三分之二的人口,塔塔尔部的大汗也多出自这两部。 现在就剩下一个察阿安塔塔尔,以后就只有他们能出大汗了,他们就是塔塔尔部的黄金家族! 李慢侯道:“这种大部你肯定并不了。但可以招降纳叛,塔塔尔人不是打散了。一些小部族,无依无靠。你打出大辽的旗帜,他们肯定愿意投你。安置在临潢府一带,也是你的藩屏。” 萧灭女真点点头,虽然看不上这些塔塔尔人,但他缺人手。他要那么多武器,并不是给的精锐要的,而是打算武装妇女和儿童,让老弱守城。 “那塔塔尔人的事情?” “大凌河他们来不了。你把他们安置在土河一带,该征调他们打仗就征调他们。他们跟蒙古人是世仇,你不能白给他们挡着蒙古。还有,我会给大石写信。以后大辽发来的军饷,都给你一部。耶律破金那边是没希望了。你记住,你是你们辽国最后的希望!” 最后李慢侯还不忘给萧灭女真打一剂强心针。 他确实准备给耶律大石写信,大石不是蠢货,旅顺府投靠了东藩,他们不可能继续给那边供应军饷,看大石的战略,很可能放弃东方了,甚至有可能完全断绝给东方残部的支援。没有每年一百万的军饷,萧灭女真和耶律破金要支持下去,就得李慢侯掏钱。 所以他打算借助萧灭女真恢复辽国中京、上京的机会,以此为诱饵,继续让大石掏钱。只要大石心里放不下复兴辽国的执念,他就得不断往东方送钱。 李慢侯支持这些契丹残部的原因,是因为他目前控制不了草原,他控制不了草原,就会有新兴势力占据,与其让一些他不了解的新兴野蛮民族控制这里,不如让熟悉的,半汉化的契丹人占据这里。至少契丹人的历史表明,他们可以跟汉人和睦相处。 消灭女真猛点头:“塔塔尔人那边怎么说。他们给燕王送来了一百个塔塔尔美人儿!” 李慢侯无语:“算了。无福消受,你如果想要,自己留着吧。还有我给你个建议,大石送来的军饷,你不防都拿去跟蒙古人买奴隶。有不少以前的契丹别部投靠了这些草原人,很多景况并不太好。也有一些契丹人、辽人沦为奴隶。你不防赎出来,安置在你的军中。甚至普通草原奴隶,你也可以作为部众,必对你感恩戴德!” 草原民族,尤其是漠北民族,生产落后,落后的生产力注定孕育出落后的社会制度,他们盛行奴隶制。掠夺奴隶是他们对外劫掠的最大动力之一,蒙古人中,甚至有一个部族,都是由奴隶构成,后来这个部族出了一个很厉害的人,叫做木华黎。 萧灭女真跟汉人接触,他的部众其实已经没多少契丹味道,反而更像是军事化的汉人社会。或者类似女真人的猛安谋克,军民一体。不过他排斥女真人,不可能叫猛安谋克,而是模仿东藩乡兵制度,实行保甲,十户一保,五保为一大保,十大保为一都保。居则为民,出则为兵。 由于土地够多,半耕半牧,不需要奴隶也能过得不错,所以没有奴隶制。而且以前契丹人势弱,从女真人手里逃出来的逃奴,也不可能把他们变成奴隶,否则就没人来投靠了。奴隶制就一直没形成,但他们也不买奴隶并入民户,那样代价太大了。李慢侯之所以提这样的建议,是因为旅顺府的刘佶就这么做,刘佶治下的老百姓是很穷的,不穷也不会去做海盗。但大石给耶律破金的军饷,分给刘佶的部分,他全都用来买奴隶,然后安置到海边渔村。 就这样刘佶用巴掌大的地方,养了上万人,个个凶悍。如今更是不止一万,跟兀术一战之后,又有三万民夫被刘佶收编。从曷苏馆人手里,赎出了八万奴隶,也都交给刘佶安置,如今刘佶手里,已经有了十万之众。 萧灭女真如果不解放奴隶,他的势力想扩大到能跟蒙古抗衡,需要很长时间。 “谢燕王指教!” 萧灭女真道。 李慢侯也不想指教他,只是他水平太差,如果是刘佶那种人,李慢侯反倒要防。 没搭理塔塔尔人,让萧灭女真羁縻塔塔尔人,强力扶持萧灭女真部在辽河上游立足,这样跟阴山北麓的白鞑靼部一起,就构成了抵御克烈、蒙古草原二虎南下的两道屏障。 只要给李慢侯五到十年的时间,他的力量就将强大的无法想象。 他急需几年时间,好好埋头内政。 形势已经彻底扭转,在他的各种手段打击下,几乎所有敌人都在走下坡路,而他的力量却在快速恢复,甚至是膨胀。但膨胀太快,带来一种繁荣中的隐忧,相对混乱。一直有各种问题困扰着他,无法理顺这些,现在时机合适,他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 经济上,山东已经成为北方龙头,黄河流域的主要出海口。境内手工业、矿冶业发达,金融业方兴未艾。 他跟朱聪、平氏三家开拓别子铜山已经卓有成效,那座铜山背山靠海,运输条件优越,平氏修建了私港,每年有大量铜矿出口,运到山东冶炼,去年产量还不大,今年就已经可以生产两万斤纯铜了,影响铜矿开采的主要是人力,平氏弄了不少日本流民,但远远不够,已经开始购买女真矿奴挖矿。别子铜山潜力巨大,每年产个一两百吨不是问题,相当于三四十万宋斤。 有了大量铜矿涌入,让山东的铜价已经下跌了不少,铸钱已经不用亏损太多。李慢侯打算开铸铜钱,依然用绍兴年号,这既有政治象征,也是为了便利。这种小平钱,是要跟宋朝铸造的其他铜钱一起流通的。因此跟南宋朝廷保持一致,方便流入江南。 继小平银之后,去年李慢侯铸造了小平金,今年打算铸造小平钱。三大金属货币体系建立之后,粮票、盐票这种实物货币,就该逐步退出流通领域了。这些实物的季节性太强,其实并不适合作为货币。只是朝廷钱引滥发严重,才导致这些货币更有信用而已。 府学民业科的精英们这几年不断研究,他们认为宋朝钱荒问题不一定是铜钱紧缺造成。因为他们统计了历代鼓铸的铜钱量后发现,宋朝竟然铸造了两亿多贯铜钱。流通中根本没有这么多铜钱,除了大量熔铸后制作铜器的,大多数铜钱是被藏起来了。如果能把这些铜钱撬出来流通,其实根本不可能有什么钱荒。 但钱引劣质,劣币驱逐良币,只要钱引滥发,老百姓就会用钱引和藏铜钱。钱引和铜钱分别承担了货币的储藏和流通两大功能。 另外他们还发现,朝廷储藏,才是铜钱不流通的最大根源。宋朝朝廷太过精明,他们印钱引又不收钱引,纳税他们要铜钱,换钱引他们要铜钱,卖茶引、盐引,他们要铜钱。总之就是不要他们自己印的钱引。 大量铜钱作为赋税每年递解到朝廷的库藏中储备起来,导致铜钱大量向都城集中。民业科的学生研究了大量笔记后发现,以前开封就没有钱荒,钱荒主要是在边疆地区。因为京师将这里的铜钱掠夺了,导致这里的钱荒不断。四川、河东发行铁钱还有防备铜钱流入西夏、吐蕃的考量,可是福建也很缺铜钱,不得不铸造铁钱,就主要是因为流通量不足。这里是外贸港口,对货币需求很大,偏偏铜钱被掠夺到了京师,只能用铁钱应急。 说白了,还是金融系统跟不上经济发展,货币发行量满足不了交易需求。要增加市场流通性,除了铸钱还有许多其他办法。一个合适的金融体系,是能自己创造货币的。 第二百六十一节 双寇(1) 绍兴十一年春,第一批燕王铸钱发行。 没有引起任何波澜,因为这些钱跟赵构铸造的钱没什么区别,同样的金属比例,铜只占六成。铸钱的制度是,一贯钱,用铜三斤十两,折合五十八两重,用铅一斤八两,折合二十四两重,用锡八两,大致是铜六、铅三、锡一的比例。 市面上的铜价是铜钱的两倍,就是因为铜钱并非纯铜,又因为铜钱融化后有流失,还有杂质需要清除,成本较高,所以才能避免熔铸。除非超大的熔炉,否则不大可能得到这百分之一、二十的利润。 现在山东的铜价已经下降到了铜钱的一倍半,基本上跟铜钱含铜量相当,但铸钱依然是亏损的,因为还要加铅、加锡,还有手工费,燃料费等等,铸造一贯钱,依然要花掉将近一贯半的成本。 不过李慢侯铸造铜钱,目的仅仅是为纸币作为储备,所以铜钱不需要铸造太多,只要保持兑换比例,就能通过大量印刷钱票拉平成本。甚至有大量钱息可赚。 本来是打算铸造跟钱票挂钩燕王钱,后来考虑到其实南宋大量铜钱是储藏在官府,那是一笔巨大的不动的存款,因此李慢侯才决定,铸造跟南宋一样的绍兴通宝,目的是将燕王钱票跟南宋的铜钱也挂钩,这样钱票信用更足,储备在临安府库里上千万贯常年不动的应急铜钱,就是一笔最好的储备。 当然名义上,燕王钱票只跟燕王钱挂钩,燕王铸造的绍兴通宝背后多一个燕字,而且加上炉批号,第一批就是一,每年熔铸一批,因此可以相当于纪年钱。 金银票已经流通数年,目前信用很好,虽然做不到在每座小城都能兑换,可在通都大邑,都有兑换所,保证一比一的兑换率,信用很好。因此大量流入江南地区,侵蚀江南地区的货币体系。 尤其是银票,已经取得了大额交易的计价权,港口大宗贸易商开始习惯用小平银计价,因为特别稳定。民间小额贸易,则用铜钱计价。金票目前反倒是地位尴尬,既不用于计价,也不进入流通,基本上是大户人家的储备,而储备金票,又不如储备真金,因此流通稍差,倒是在海外贸易中,大量需求。 主要还是因为黄金价值太高,一枚小平金就是十贯钱,甚至更高,很少有货物需要以十贯这样的单位计价的。一贯小平金,等于万贯铜钱,怎么流通? 所以大宗贸易用银,小额买卖用铜的情形,大概还会维持很久。这是现实,李慢侯也不想强推,那样成本太高。顺势而为,向来是他理政的核心哲学。 燕王钱票流入江南,不是他的目的,因为会跟小朝廷产生摩擦,军事上他们畏惧东藩,可在经济上他们实力雄厚,打起经济仗来,很麻烦。 所以燕王钱票主要流通区域定在江北,江北藩镇势力,对于铸钱、印钱都不感兴趣。他们乐于接受燕王的金银小平钱,在江藩境内,纳税早就可以用这些金银票,他们可以一次性跟东藩兑换成银钱储存起来。至于流通在市面上的银票,他们也不担心,因为在通州、泰州都是可以兑换成足值的银贯的。而且银票价值太高,只在大宗贸易中使用,流通量不大。 有金银票,主要是银票的信用,让他们接受钱票也不难。毕竟他们也有钱荒,他们不是没动过印钱引揽财的贪念,但结果凄惨。第一个尝试的是滁州的徐明,他最穷,结果搞的滁州更穷了。用了好几年时间,才清除了滥发牵引的后果。再也不敢这么玩了,宁可使用东藩钱票,借贷也不敢烂印纸钞。印了也没人肯要,比朝廷的钱引名声还臭。 有了滁州的前车之鉴,林永、田夏这两个不太缺钱的藩镇,就打消了印钞的念想,明白印钱这种买卖,不是谁都能做的。但他们不傻,知道李慢侯一直极力推行印钞,肯定有利可图,他们做不了这买卖,但也想分一杯羹。银票就算了,流通量太少,只服务于大宗贸易,有利于通州海贸和泰州盐业。但钱票,则是跟铜钱挂钩,这可是关于千千万万老百姓的,林永的心腹十方先生打着百姓的名义讨价还价,最终李慢侯承诺,每年给他十万贯水火钱,换取林永支持在他境内流通钱票,并且接受用钱票纳税。 虽然林永肯定第一时间将钱票兑换成铜钱存起来,可藩镇官府接受钱票纳税本身,就给钱票注入了政府信用。 给林永十万贯,换取在通泰舒蕲四州流通钱票,给徐明一万贯就足以让他支持在滁州、[笔趣阁.biqugetv.info]濠州流通钱票了,毕竟他的藩镇太穷,不产盐,不沿江,还都是山地。给田平两万贯,换他支持在光州、黄州流通,黄州虽然富庶,可光州太残破。 李慢侯答应给开封留守晏湲每年一百万贯,来换取晏湲支持在朝廷控制区流通钱票,朝廷控制区才是最富庶的。因为有扬州这个大都市存在,甚至可以说,扬州一地,就能超过林永势力总和。因为扬州还是个金融中心,注定这里流通的资金量,可能占据整个江北地区的很大一部分,整个江北的金融,都可能要通过这里来周转。 整个江北的金融极其混乱,民间自发流通的,还是粮票和盐票。可并行的还有铜钱,银票,钱引,以及朝廷强推的铁钱。复杂的金融体系,已经严重影响这里的经济。普通百姓可能感受不明显,各地使用习惯不同,残破的京西铁钱大量使用,但在扬州体现的就很明显,这里诞生了大量钱铺,专门兑换各种性质的钱票,供各地贸易商人兑换。兑换是有费用的,这笔费用,就是货币不统一带来的社会成本。 看看一个个钱庄占据着扬州最繁华的中心地段,就知道这种社会成本有多高昂。 用铜钱和钱票取代粮票、盐票,是一直以来的计划,可惜始终无法完成,因为铜价太高,谁都铸造不起够用的铜钱。日本铜的流入,给了李慢侯巨大的信心。他每年用日本铜铸造个十万贯铜钱没有问题。以十万贯铜钱作为保证金,印刷一百万钱票,也没问题。这就足够用铜钱来统一混乱的货币! 晏湲支持统一货币,他上任之后,立刻上奏朝廷,在江北停罢钱引、铁钱。上奏只是一个形式,他有权独断。这是李慢侯给他争取来的,虽然谈判的秦桧,已经给赵构背了黑锅,在临安被处以绞刑,家属全流放海南。可白纸黑字的条约,朝廷不敢不认。 停罢钱引、铁钱之后,短期内,朝廷控制区出现了通货紧缩,各种物价下跌,而且跌跌不休,市面上钱紧的厉害,借贷利率攀升到一厘以上。 但晏湲对改革的态度非常坚决,已经提前要了一百万贯水火钱票注入市场,缓解了一下钱紧现象。用这笔提前预支的水火钱,他收缴了大量铁钱、钱引。但还远远不足,因为他打算今年就要废除盐票,要求李慢侯至少增印三百万贯钱票,用于取代盐票。 李慢侯却不敢这么急,他担心手里的保证金不足,无法保证各地的钱票兑换,影响钱票信用。他打算逐步取代盐票。换盐票他不反对,这相当于印钱套购食盐,因为盐票是有大量官盐场食盐保证,可是套取食盐,这笔食盐流入市场,导致盐价大跌,收回的资金,肯定无法换到足够的铜钱,钱票跟铜钱等值,李慢侯其实就做了亏本买卖。当然不会上晏湲这个恶当。 告诉晏湲说,他每年增发一百万贯,用三年时间替换到期的盐票,反正盐票的期限是三年,用三年时间取代,不会太吃亏。 钱票发行、货币统一,去年李慢侯南下的混乱逐渐平息,江北经济再次进入恢复阶段。 除了草原不太安稳之外,连东北的女真人都老实下来。 李慢侯最终选择了在咸平府以北,兀术放弃的韩州驻扎军队,没有在咸平府,挞懒自然满意,而且隔开了他跟兀术的接触,让他可以更安稳的休养生息。 兀术不但没有继续打击挞懒,反而在上京发动了一场政变。屠杀了上万女真权贵,杀的混同江见红。 他不杀人不行,打了败仗,内政不稳。原本的权力中心,是挞懒、讹鲁观和蒲鲁虎三驾马车,兀术还朝之后,利用从河北、燕云调回的大军,清洗了讹鲁观和蒲鲁虎,只放跑了根基深厚的挞懒,形成了新的权力制衡,掌军的自然是兀术,但掌政的则是金熙宗完颜亶的养父完颜宗干,还有一股势力是外戚裴满氏势力,形成新的三架马车。 随着皇帝长大,越来越不满兀术专权,养父和外戚利用皇帝身份压制兀术,许多权贵也反对兀术。于是兀术大开杀戒,清洗了宗干代表的权贵势力,和裴满氏代表的外戚势力,大权独揽。 第二百六十二节 双寇(2) 虽然打了败仗,但通过这种强势的血腥清洗,兀术势力没有削弱,依然很强大。完颜阿骨打能够反辽成功,靠的不但是女真人的野性,其实女真部人口并不比契丹人少多少。契丹人有一百五十万,女真人也有九十万。其中生女真就有五十万,几乎都在兀术控制下。 另外他还将十二万帐契丹人强制迁移到这里,以两户女真监管一户契丹,这也是一股人力。最重要的是,混同江流域,有几百万奴隶,其中大多数肯定是汉人奴隶。这些奴隶具体有多少,没人统计过。女真人第一次统计,已经是几十年后的完颜亮时期,当时统计就有一百六十万人,这是三四十年后的数字,是经过一代人消耗后的剩余。此时显然会更多,最少不少于两百万人。 之前女真人手里的奴隶多的,可以跟高丽人、西夏人换马,十人换一马。如今虽然无法拿来换马,可是两百万奴隶的劳动,让女真人可以从土地上解放出来,他们可以全民皆兵。兀术依然拥有动员十万大军的潜力。 可拥有如此强盛的力量,兀术却没有继续进攻,反而进入守势,开始寻求跟东藩和谈。 当然双方也没有开展,但军事冲突和摩擦却从未断过。贸易也没有断过,大量不怕死的贡团,依然在进入会宁府,送去丝绸、布匹、铁器,运回貂皮、人参和奴隶。 但双方的骑兵也始终在边境地区冲突,而且十分频繁,每隔几天就会对峙一次。女真骑兵经常冲到韩州城下,韩州骑兵也动辄进入会宁府。 最大的死结,就在于逃奴问题。自从在韩州驻军之后,会宁府周边的奴隶,就有了一个就近的安全港。以前他们翻过原始森林,逃到辽南,都阻挡不了,更何况现在靠近混同江流域,就有一个安全港,逃跑更方便了。 漫无边际的原始森林中,被逃奴开辟出了一条条奴隶之路,这些道路隐秘,曲折,甚至有一条从北往南的奴隶小径。沿着混同江,一路往北,出海之后,往南逃去,长达万里。 不知道多少奴隶的尸骨趟开的这些小径,被后来的补奴队利用,小股小股的进出女真境内,专门劫掠女真奴隶。同时他们也做接应逃奴的工作,这是东藩支持补奴队存在的最大原因。补奴队接应逃奴,也不是出于善意,而是互利的。很多补奴队的首领,就是奴隶出身。更多补奴队的成员,更是逃奴出身。他们参与补奴贸易的最初动机,往往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接出他们的亲人。有人成功之后,发现猎奴很赚钱,于是就继续从事这一行。 不管是补奴队还是逃奴,一旦进入韩州守军的视线内,就能得到保护,哪怕他们身后跟着成千上万的女真骑兵也不怕,韩州守军也很骄狂的,三千骑兵敢跟上万女真对峙。因为他们不怕引发战争,女真人打不起。 所以双方摩擦不断,却相互克制,很少发生大规模冲突。从韩州开过去的正规商队,女真人也不拦截,验看过之后,都会放行。 但这种状态,是一种互相消耗的状态,尤其是女真人的消耗更大。兀术组建了大量机动力量,试图封堵这种奴隶逃亡和补奴秘境,效果都不太好。甚至有大规模的补奴队,已经盯上了这些小股骑兵,专门设伏抓捕他们,这些骑兵都是青壮,能卖上高价。因此几百个骑兵规模的部队,活动起来都是充满危险的,上千规模的骑兵队兀术又不可能大规模组建。毕竟女真人也不可能全都去做这种事,他们也要经营,奴隶也需要管理,短期脱产可以,长期脱产又没有劫掠补偿的情况,是很难维持的。因此征发猛安谋克,也受到底层的排斥。 只要有奴隶制存在,逃奴就是一个无法避免的现象,古今中外都一样。所以契丹人、西夏人,包括后来的满清,跟汉人政权往往会在逃人问题上有很大冲突,藏匿逃人对于这些政权来说是一个很严重的罪行。为满清立下汗马功劳,位列亲王之位的三番之一的耿仲明,都因为误藏了逃人,而畏罪自杀,就是因为在满清文化视觉下,看待逃亡奴隶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 女真人之前讨伐宋朝的理由之一,就是宋朝藏匿他们的逃人,这在宋徽宗看来,可能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女真人却能将其当成发动战争的借口,不是他们轻佻,而是他们觉得这是一个很严重的事件,作为引发战争的理由,非常充足。真轻佻,也就不会找理由了。类似的情况,女真人跟高丽人也长期纠缠保州女真人逃到高丽的问题,甚至会追溯到几代人。 而女真人采取的常规办法,往往是对方交涉,互相约定不藏匿逃人。宋朝跟西夏也有相关的盟约。西夏跟辽国也有类似的条约。这些都跟后世的引渡条约类似,性质却严重的多。因为跟不上这是双方防范人口流失的措施,只是宋朝人相对要宽容一些,因为宋朝的人口管理相对先进,人口数量跟周围都不是一个级数的,对于人口流失相对不敏感。 兀术就很敏感,每年都有成百上千的女真人被抓,导致边境地区动荡不安,大军讨伐又找不到目标。他试图跟东藩谈判,双方共同解决这个问题。可女真境内上百万的宋人奴隶,让李慢侯是不可能跟兀术完全和解的。诛杀完颜部全族的念头,他是认真的。他给过兀术机会,用文明人的善念请求过兀术,让兀术不要伤害百姓,但兀术没有接受。 现在兀术势弱,却试图通过谈判来缓解困境,怎么可能如愿,上帝又不是你爹。李慢侯又不是赵构,更不是那些满肚子仁义道德的伪君子。 至于发出战争威胁,兀术不是没试过,收到的只是嘲笑和羞辱。能打的话,你早就打过来了。所以韩州逃奴问题,不但没有解决,而且日益严重。因为这里已经成为补奴队出发和中转的中心,人数超过万人的补奴队常年在这里待命,等待机会窜入附近的山林,迂回流进上京会宁府补奴。而军队不但不会干涉他们,还会提供一些支持,比如军队的工匠,会收费帮他们维修武器装备。 这些补奴队的装备都十分先进,而且五花八门,他们的速度进化非常快。军队需要的武器往往是久经考验的,他们却可以追求先进,新奇,出奇制胜。比如他们大量采用一种震天雷的武器,其实就是翻版的掌心雷。可靠性没那么强,但威力更大。类似一种大号手榴弹,用来在森林地区,对付追击的女真骑兵有奇效。 那些杀伤力不大,但是阴损的武器,更是他们热衷的。什么毒气弹、毒烟弹,都被他们招呼到了女真人身上。很多武器不会立刻杀死人,却会留下后遗症。这让女真人又恨又怕,追捕补奴队的时候,往往十分小心,也不敢太认真,甚至睁只眼闭只眼,面对大型补奴队,装作没发现,让他们逃走,因为真动起手来,他们没什么好处。 补奴队不但从韩州侵扰上京,有的从曷懒甸划着小船,深入长白山,水路并进,潜入混同江下游,对哪里的女真边民动手。甚至从更北的混同江出海口入侵,根本防不胜防。也不一定是专业的补奴队做这些事情,一些猎人也做,他们成群结队猎取毛皮,碰到小型的女真部落也会下手。 这些补奴队,不仅仅是宋人,契丹人也有,甚至女真人自己也很多。 补奴也不仅仅是补奴队在做,西部边境的蒙古人也在做,甚至依附女真的塔塔尔人,手下也不干净。要怪就怪宋人的矿业发展太快,开出的钱太高。万恶的资本,驱动了无数对危险极不敏感,热衷追求厚利的死亡商人和亡命徒。 女真人的居住地又太广阔,几十万人插花一样插在辽阔的混同江流域,这可是整个黑龙江和松花江流域的广袤地区,太多的原始森林和无数溪流,根本控制不了。想要像汉人那样,用堡垒防住每一个角落,女真人需要几千万人口,而且要推平许多森林。几十万女真人,需要看住两百万奴隶,还要防备数以万计的草原骑兵和补奴小队,几乎不可能。 不过李慢侯也没提过让兀术释放奴隶的要求,因为他知道兀术做不到。奴隶制本就是女真人赖以生存的制度,没有奴隶劳动,女真人政权的一切上层结构都会倒塌。李慢侯甚至都没向挞懒提过这样的要求,挞懒治下的女真人谋克户,也是靠奴隶劳动支撑的。 同样的,挞懒治下也有严重的逃奴现象,而且比兀术这里更严重,因为他靠辽南更近,相比韩州,辽南才是逃奴的圣地。 挞懒也试图通过谈判解决,但当李慢侯提出他境内有近百万从汉地抓来的奴隶之后,挞懒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一个双方的死结,最好不要去碰。最后挞懒采取了一种嫁祸的权术,他跟补奴队合作。 他允许一批最大的补奴队通过自己的领地,换取这些补奴队不在他境内犯事的承诺。同时他也允许和鼓励辽阳的猛安谋克,参与补奴贸易,以血补血。在补奴队哪里失去的,可以从兀术哪里收回来。 第二百六十三节 二代(1) 挞懒的本意,并非是鼓励他境内的猛安谋克,去劫掠混同江流域的同族卖给宋人为奴。本意是冲着兀术治下的奴隶去的,他是为了补充那些因逃奴和补奴而失去的奴隶。 挞懒本人的操守也许很高,有一定的民族意识。可他手下的猛安谋克,却未必有这样的操守。一开始可能还有所顾忌,不肯对同族下手,当只要有一个人动手了,那么节操就掉在了地上,所有人都不会去看一眼。 女真人是一个复杂的民族,族源太多,能追溯到的靺鞨,就有黑水靺鞨,粟末靺鞨、白山靺鞨、伯咄靺鞨、安车骨靺鞨、拂涅靺鞨、号室靺鞨等七大部,唐朝时候记载甚至分为十几部。 他们自己都分布清族源,到了阿骨打时代,才统一到强大的完颜部旗下。即便是最粗劣的分法,也分生女真、熟女真。当某一个谋克,忍不住金钱的诱惑,大喊一声,老子是熟女真,为什么不能卖生女真。或者有人喊,老子原本是粟末靺鞨,跟完颜部没关系,抓了完颜女真贩卖之后,其他人总能找到各种各样的借口,去从事这项买卖,最终,连借口都不需要了,这成了大家的文化。 非洲黑奴贸易就是这样的,抓黑奴的第一手,并不是白人,正是那些黑人。 当女真人自己都开始抓女真人来卖的时候,这个民族的悲惨遭遇也就注定了。 而且也不止抓女真人能卖钱,抓奴隶照样能卖钱,能成功逃出来的逃奴总是少数,大概三分之一左右,更多的还是被辽河女真和补奴队抓走,并非每一个补奴队都有操守,韩州的补奴队是不会买卖汉人奴隶的,不是他们有节操,而是韩州有东藩军。可是那些深入山林的补奴队,那些野路子,才不管这些。宋人奴隶抓到辽南照样卖钱,而且大多数都是被辽南官府和东藩买下,价格比女真矿奴低,标价一百贯,老弱妇孺减半。 每年逃奴人数只有一两万人,而被抓走的奴隶则高达四五万人。以前刘佶每年花掉五十万贯买奴隶,能买近万人。东藩则花费三四百万贯来解救奴隶,不掏钱就没人做这件事了,因此不是鼓励抓捕奴隶,而是鼓励解放奴隶。 逃奴、补奴问题让兀术烦不胜烦,以前他可没想到过这种事会成为一种致命性的威胁。 他还发现,补奴队之所以防不胜防,还因为有内鬼,有各种各样的人为他们提供情报,就好像海盗总有内线一样,在混同江流域,有大量这种为补奴队通告情报的汉奸。 还真是汉奸,因为大多数都是汉人。兀术发现这种情况后,重点打击这些汉奸。 “审清楚了?是宋寇还是辽寇?” 昨天又抓了一伙汉奸,兀术都没兴趣亲自去审了,手下人审清楚之后,他问一下情况。 “他们也说不清。说是给一个姓韩的首领提供情报的!” “韩剌?” 兀术皱起眉头。 最近出现了一个棘手又狠辣的补奴队,好像凭空冒出来一样,手段凶残狠辣。手下人数不算最多,只有区区七八百人,但是很难对付,关键是胆子太大,用八百人敢伏击三千人的女真大队,而且竟然全歼。 今年光是确定的,这姓韩的做的案子,就已经有三起了。 可没人说得清韩剌的来历,有人说是宋国江南来的纲队,有人说是海上的海盗,还有人说是契丹人,燕云汉人的。 说不清是宋寇还是辽寇。 宋寇专指那些宋国来的海盗和纲队形成的补奴队,而辽寇专指辽南诞生的盗群,不止劫掠女真人,也劫掠海商,劫掠高丽人。以前主要劫掠高丽人,因为抢女真人代价太高,可这几年却开始针对女真人了。 “也许不是韩剌做的。” “不管是谁了。都杀了吧。” 兀术说道,他的身体健康,但看着老了很多。任何一个将领,当被逼的要从事案牍工作的时候,就难免苍老。 “王爷。听说了一件事。草原上的克烈人跟东藩开战了!” 手下汇报了一件传闻。 兀术眼前一亮,蒙古人之所以让他头疼,他觉得最大的原因是可恶的东藩竟然敢大量贩卖铁器,甚至直接卖铠甲和刀剑给蒙古人,那些蒙古人以前也就劫掠一些边境木寨,如今都敢攻打小城了。他很怀疑东藩的政治智慧,以前不管是金国还是辽国,任何大族,都会对草原民族封锁铁器的,难道东藩不知道这些草原民族的习性,一旦强大了就要劫掠的。现在终于自食其果了。 “结果怎么样?” 兀术很关心。 “听说有五万战士和七八万的妇孺进了阴山,没一个走出来的。克烈部的忽儿札胡思汗通过蒙古的合不勒汗向东藩通使,想要回这些部众。愿意花高价!” 兀术颇有些失望:“我们早该学宋人了。今年各猛安的堡垒,已经要修完。入冬前,我要点兵教训一下蒙古人!” 说道点兵,兀术才流露出了久违的霸气。 此时在遥远的日本海上,那个让兀术都感到头疼的韩剌正在一艘船上,他自己的船。 这是一艘两千石的小型海船,这种海船数量极多,宋人每年造几千艘用来做海贸,价格低廉,容易打造,坏了也不可惜。 他的船正尾随这一艘三万石的大海船往南行进。 “韩剌。你不是想抢这艘宋船吧?” 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说话。 “达也!你动点脑子好不好。这种大船是拉铜矿的,那些矿石抢了有什么用?” 韩剌说道,他身着一身铁甲,英气勃发,打死兀术也想不到,敢伏击他大队奇兵的补奴团首领,竟然会是一个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年级小的连重甲都披不动,只能用南宋人打造的小全装甲,分量四十九斤。虽然采用了最好的冷锻工艺,甲片又轻又硬,可依然比不上六十斤的重甲,如果有力气,还是那种被使用了几百年的步人甲更好一些。 “是啊。抢了又没用,你跟着它干什么?我看船上的纲首都发现我们了。” “发现又能咋样,他的船大,却跑不过我。” 韩剌笑道。 达也疑惑:“你该不会是想抢他们的船吧?这大船看着就是气派!” 韩剌拍了他的脑袋一下,达也虽然跟他一般大,却比他高半个头,而且让人气恼的是,竟然能批的动步人甲。 “跟着他们,是为了探路。” 他们已经跟了好几天,从曷懒海(日本海)跟到了高丽峡(对马海峡),最后出了海峡,沿着朝鲜海岸,从济州岛北方穿过,径直往登州方向去了。 韩剌则回到了辽南,在南关西侧一个峡湾靠岸,船刚刚靠岸,一群半大小子就跑过来。 他们可不是来欢迎韩剌的,而是来干活的,韩剌跟码头上一个书生说了几句,书生招呼这群小子上船,叮嘱他们小心一些。 船上有一些毛皮,再无其他,好像是一艘普通商船一样。竟没有一个奴隶! 韩剌毫不在意,下船后径直往村子最靠里的那间青砖大瓦房走去。 “牛伯!我回来了。” 韩剌大咧咧走进大院子,好像进入自家家门一样。 “是韩剌啊。你小子这回又抢谁去了?” 院子中,一个头发戴白的老头而,正躺在一张虎皮卧榻上,旁边两个高丽小姑娘给他捶腿。他是村里的保长,第一个扎根渔村的逃奴,所以这个村子现在都叫牛港。 “牛伯啊。这两小丫头好使不?还要不要了?” 韩剌打趣道。 牛伯摆手:“不要了,不要了。使不动!我问你话呢,你小子抢谁去了?” 韩剌道:“没抢谁。不信你去看,我这回是去苏滨水买貂皮去了。船上都是貂皮!” 牛伯道:“这就对喽。踏实做买卖,去山里挖参,哪怕砍木头呢,那样不比当贼强?” 韩剌道:“牛伯说的对。上回的事儿后来咋样了?” 牛伯迷糊:“啥事啊?” 韩剌道:“东藩起兵的事儿啊。我走前你跟我讲的,现在咋样了,他当皇帝了没?” 韩剌去年出海前,东藩起兵南下的结果还没出来,在辽东这里,所有人都以为东藩南下争皇帝去了。 牛伯道:“嗨,这事啊。没当成,夺了半壁江山,当了北国大王了。” 韩剌道:“他本来不就是燕王?” 牛伯道:“说不清啊。糊里糊涂的,你想知道,去南关问问去。” 韩剌道:“正要去呢。先看看你活着没。” 牛伯就要坐起来打:“你这臭小子,盼着你爹死啊!” 牛港所有的半大小子都是他儿子。 韩剌笑道:“没死就好。那合该你享福了,我得了一宝贝,孝敬你了。”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皮囊,打开口子,里面是一颗牛眼大的珍珠。 牛伯睁大眼睛:“真是好宝贝啊。你小子留着吧,盖房娶媳妇要紧。你爹我有俸禄呢,饿不死!” 韩剌道:“你真不要?那还是得给你。” 牛伯道:“我又不稀罕这玩意,给我作甚?” 韩剌道:“替我送给刘知府,说是韩剌孝敬他的。” 牛伯叹道:“你可送了好几回厚礼了,你死了心吧。刘家的千金是不会下嫁给你的!” 韩剌道:“这是最后一回了。你告诉刘知府,他要还不同意。他将来会后悔的,到时候他家闺女只能给我做小!” “做小?” 牛伯一屁股做起了,论起拐杖就打。 “做你个白日大梦!” 第二百六十四节 二代(2) 南关城算是辽南一等一的繁华地,哪怕是北边旅顺府的府城都比不得这里。 明明没几个识字的,这里竟然还有一家装潢体面的裱画店。 老板是宋人,说是从临安来的,来这里收集女真人当年抢走的靖康遗宝。 当年宋徽宗收集的宝贝,都被女真人抢走了,没准那个不起眼的谋克家里,就落下了死去老子遗忘在角落的宝贝。 虽然捡到宝的机会很少,可只要碰到一件,几年都不用开张了。 “老板,有宝!” 韩剌大咧咧走进去,冲掌柜的喊道。 掌柜的抬眼看了他一眼。 “是你小子!死宝还是活宝?” “活宝!” “什么样的活宝?” 掌柜的问道,明显兴趣缺缺。 韩剌从怀里掏出一张丝绢来,展开,是一幅海图。 掌柜的看了两眼,没有兴趣。 韩剌却从掌柜的柜台上拿过笔:“掌柜的,看好了。一条宝路啊。北上的海流沿着倭国海岸,一直流到虾夷国(北海道)。还有一道海流,沿着曷懒甸海岸从北方往南流。这是一道环流啊,绕着圈做买卖,怎么样值不值钱?” 掌柜轻蔑的看了韩剌一眼:“你小子少跟我这里玩猫腻。你手里的奴道拿出来,那才是活宝。” 说着拿出了一副精心绘制的海图:“瞧好了。正经的倭国海流图,早几年就有人卖给我了。你那点本事,多用在补奴上,跑海你差远了。宋人都跑到大东洲去了,你才见过多大的天,跟我这卖聪明。” 韩剌不说话,两只眼睛狠狠的盯着掌柜的海图猛看,他当然不是来卖活宝的。这家隐藏在裱画店表象下的店铺,实际上是一个销赃窝点。所谓活宝、死宝是他们的黑话,死宝就是真正的财物,活宝指的是有价值的情报和消息。 掌柜赶紧将海图卷起来,骂道:“就知道你小子没憋什么好。搁老子这偷宝来了,去去去,没事就走。” 韩剌不走:“有事自然是有事。你那宝贝图给我再看看呗,我瞧着有大东洲的海路啊。” 掌柜冷哼:“咋了?想去大东洲?疯了吧,往东得走大半年,还指不定能不能活着到,又没什么油水。东藩往哪里流刑徒,你想看看将来会被流放到哪里?” 韩剌哼道:“这你也信?流刑徒哪里不能流?曷懒甸不能流?非得流到大东洲。大东洲一定有宝。” 掌柜道:“你们这些半大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疑心太重,能有什么宝贝?最多也就是一些貂皮,辽东还不多的是!” 跨海半年去贩卖貂皮,不能说赔钱,但确实不划算,因为东北更近。 韩剌道:“东藩派人开半年船,死活都不一定,去了还没宝,就为了流刑徒?这种话你老瓷罐也信?” 掌柜道:“你这么一说,倒也奇怪。你说这条路上,那么多凶险,东藩为什么一定要去呢?” 韩剌笑道:“那还用说。淌血的路上,都有金子!” 这是他们这些补奴队的共识,那些最难走的奴道,也是最好发财的奴道。 老瓷罐点头:“你这臭小子,说的老子心都痒了。” 韩剌道:“这好办啊。图给我,我去盘盘道,有好处,自然有你一份。你出图,我卖命,谁也不吃亏!” 老瓷罐摇头:“搁这等着我呢。规矩就是规矩,想要我的宝,要么给钱,要么换宝。” “那算了。” 韩剌放弃了。 他手里的宝多了,但卖出去了,就不是宝了。那些密道,一条都不能卖,一旦传出去,也就不秘了。不止补奴队花高价买路,女真人也在买路。他这次去苏滨水就是去趟路的。带的人不多,也没做买卖。 先沿着苏滨水到了废弃的路城,翻过分水岭,有小河通北琴海(兴凯湖),北琴海通阿里门河(乌苏里江),可以直接进入混同江。他是跟几个不愿内迁的苏滨女真猎人买的路。 苏滨路的女真部落整体内迁到了辽河,如果不内迁,他们也活不长久。因为投了挞懒,而他们这里跟混同江相通,兀术随时能征伐他们。所以就跟曷懒甸女真一起内迁了,现在曷懒甸到苏滨水一带的女真人,少的可怜,很难找到几户。 没人正好,才够隐秘,人多了也就不秘了。 “哎。对了,听说东藩做了北国大王了!” 半只脚都踏出裱画店,韩剌突然回头问了一句,好像很不经意。 掌柜的道:“回来吧。少装了,你小子怕是想听故事。” 韩剌尴尬的笑了笑,倒也干脆:“这不是怕你收我钱吗。” “这又不是什么活宝,收什么钱。什么北国大王,都是瞎说。正经的是夺了河北,黄河以北现在都是燕地了。河南、江北,也都是燕王说了算。这权势是通了天了!” 韩剌不屑道:“我要是东藩,早夺了姓赵的皇位了。这才有半壁江山,能通什么天?” 掌柜道:“你小子懂什么?你真当长江好过?兀术过了江,掉了半条命,东藩可比你聪明多了,不会不懂这道理!” 韩剌冷哼:“长江?东藩可有上千大海船,大东洲都去得,长江过不得?” 李慢侯开拓的美洲,被叫做大东洲,除了位于东方之外,主要还是因为东藩得名。 掌柜道:“你这么说也有道理。老子也弄不明白,东藩为何不过江。不过大人物的心思,猜也白猜!” 韩剌道:“我看八成是为了他的小情人!” “你是说吴国长公主?” 吴国长公主跟李慢侯的私情现在已经传遍天下。 掌柜冷哼一声:“你小子真是没出去,做大事的人,谁会为了女人弃天下。” 韩剌道:“我就会!” 掌柜道:“等你有了女人再说吧。哎,对了。你打听这些事,该不会是打东藩的主意吧?” 韩剌道:“我又没疯!” 掌柜道:“没疯就好。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最近小心一些。东藩可能要清剿海寇了。这条消息,我不收你钱,救你一命!” 韩剌皱眉,他是一点消息都没收到,但他相信老瓷罐的话,老瓷罐背景复杂,除了是情报商人外,听说也是官府探子,至于是哪个官府,就说不好了。他不但通东藩,也通朝廷,甚至在高丽人那边都有情报来源,高丽人每次清剿海盗,他都会放出警告。 韩剌点头:“谢了。人情领了。” 韩剌出门后又逛了几家店,有正常的店铺,也有私密的窝点。还跑了趟骡马市,打听了一下最近的奴隶价格,依然不错,一个女真矿奴都涨到三百贯了。听说都是发去倭国,那里的银矿、铜矿不差钱,把价格炒的更高了。不过宋奴还是一百贯,只有官府收,价格就上不去。要不是宋奴比较好抓,招呼一声,他们自己跟着走,否则真没人去抓宋奴。毕竟最大的危险,其实不是补奴,而是如何通过层层封锁,秘密潜入。死在森林里的补奴队,比被女真人打死的多的多。 韩剌还走了几家武器店,看了看新兵器,没什么特别的。最后走到东港,这是南关东边最大的港口,极其繁华,造船厂林立,海面常年不封,大量木材从鸭绿水流下,最后被大船拖到这里。 韩剌走进相熟的船厂,是来看他的战船的,去年他订购了三艘战船,今年该交货了。船早就造好,就等着他交尾款。 “老同叔。这样的小船,能下海吗?” 韩剌不止是来交尾款的,他在船厂转悠了很久,看了很多船型,脑子里对比着。 指着一艘正在建造的三丈小船说道。 “这是河船。在海边捕鱼的话,我有更好的船。这是鸭绿水那边要的。” 韩剌点头:“还不得下海送过去?” 船匠是一个粗壮的中年汉子,一身鼓胀的肌肉,带着古铜色,眉宇粗壮,看着像个江洋大盗。 声音也洪亮:“你小子是要跨海上岸吧。一两艘可以放在海船上,多了不行。鸭绿水离的近,沿着海边划过去不难。那边现在缺木匠,不然不会从这里买船的。” 辽南无好人,船匠知道韩剌是海盗,但却不在乎。 韩剌叹道:“那要怎么把船送到万里之外呢?” 船匠想了想道:“没什么好办法。要么用海船运过去,要么只能现场打造。这种小船,不难做,沙滩上挖个坑,有材料,有器具,几天就能造一艘。” 韩剌笑道:“老同叔。你的人借我几个吧,半年就回。要多少钱你说!” 船匠摇头:“那不成。你的买卖太凶险,老叔我有手艺,就想吃口安生饭。” 韩剌叹道:“老叔。你家姑娘还在女真鞑子手里吧。你不想跟着去?” 船匠犹豫了一番:“算了。老叔我还是花钱赎人吧,再说了,现在还没信呢。谁知道我那可怜的闺女是不是还活着。” 跟这里大多数人一样,船匠也是逃奴,当初他一家被抓,他因为是工匠,竟然慢慢获得了自由身,辽阳府给女真人造过战船。后来一些变故,辽阳女真和上京女真分裂了,他跟家人也分开了。他老一代几年前死了,妻子跟他一起逃了出来,还有一个女儿给人为奴,不知生死。一直想赎回来,就是没啥消息。 韩剌道:“老叔。这次你不去,以后怕就没机会了。买卖不好做了,女真鞑子建了好多土堡。不好打开了,我做完这单,以后就收手了。所以这回我要做个大的,不弄个几万人回来,就算我白干。你知道我说话算话,你好好想想!” 船匠老同看着韩剌离开的背影,沉思了很久。韩剌这样的少年,如今已经成长起来。跟第一代辽寇相比,这一批自幼长在贼窝里的二代,更让人生畏。 第二百六十五节 二代(3) 跟想当然的偏见不同,事实上大多数二代都强于一代,真正败家大多数是从第三代开始的。 因为第一代打江山的时候,二代并不会缺席,大多数起兵造反都是父子兵。所以二代往往是参与创业的核心成员,所以他们身上拥有跟一代一样的性情,经历了一样的挫折。 可当坐定江山之后,此时二代还年轻,他们比一代更有创造力,最重要的是,他们拥有比一代更加庞大的资源。 所以历代王朝,很多时候,是第二代进入盛世。最典型的就是唐太宗,他跟他爹李渊一起起兵,打下天下之后,他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所以创造了更大的辉煌,乃至压的李渊这个开国皇帝好像都没什么存在感一样。 从第三代开始腐朽,也不是什么普遍现象,主要看条件是否具备。汉代就维持了好几代的生机勃勃气象,因为始终有一个强大的匈奴威胁着他们,因此汉武帝之前的历代皇帝,几乎可以都算一代,因为他们都是在创业,创造一个可以消灭匈奴的基业,到了汉武帝手里,时机终于成熟,然后奋发一击,成就伟业。 可如果没有外患存在,就很容易腐朽。宋代恰好就是这样一个王朝,太祖太宗算是创业第一代,宋真宗算是第二代。可惜这个二代没什么雄心壮志,恰好他侥幸跟辽国达成了澶渊之盟,于是他的后代连外患都没有了。 内部稳定,经济繁荣,内忧外患都没有的情况下,宋代皇帝很容易腐朽。到了宋徽宗时期,已经朽了好几代。这种朽,并不是什么个人意志的腐朽,更多是大势使然。哪怕宋神宗个人野心勃勃,却也无法改变整个统治集团衰朽的事态,王安石变法也起不到作用。 这种衰朽的大势,当遭遇到崛起的新兴势力的时候,被灭亡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但这种趋势,被李慢侯给扭转了。如今的大势,很大程度上是李慢侯二次创业的结果。 他打造出了一个生机勃勃的东藩集团,但这并不是他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才能,只是适逢其会,因势利导的结果。假如把他放在宋徽宗即位之初的时局中,他也做不出什么改变。但是当整个北方,遭遇了恐怖的战乱,人口十不存一,优胜劣汰幸存下了一群不择手段求生的优胜者后,李慢侯在这种时局中,就很容易打造出一个生机勃勃的政治集团。 李慢侯是这样的二次创业的代表,他打造的集团中,同样有一群二代。李睿这样的人,其实就是典型的二代,跟随创业者成长,资源比创业者更加阔绰,拥有一个更大的空间,因此更加的野心勃勃。 还有一群二代,反而是李慢侯非常担心的,这群二代严格来说,其实算是第三代。这就是李慢侯等功勋阶层的子嗣辈,虽然生长在创业期,可没跟上创业朝,有一个稳定的生活条件,没有经历过创业艰难,让人无比担忧。 所以李慢侯在创业接近尾声的阶段,揠苗助长一般,将大量权贵二代从学堂里拉出来,将他们塞进军队中历练,试图让他们继承前代的精神,继续保持开拓精神,将坐享其成的衰朽风气尽量延后。 随着草原稳定,几个在草原上历练的二代,快马加鞭的赶回内地,他们获得了一个难得的休假时光。 他们从大同南下,经过河东进入过河进入开封府。 如今的开封府,在晏湲的管理下,虽然还没有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风气已经开始活泼起来,比张浚在这里的时候,更有生机。 市面上开始重新繁荣起来,只是偌大一个城市,如今很多角落里还是杂草丛生,城里许多宅子里都有野兽蛰伏,战争的痕迹依然没有消退。 但汴河、御街等地,已经看着跟以前一样,烟火气旺盛。 几匹骏马从西门进入开封城,沿着汴河前行。 “前面就是翠楼吧?” 一个披甲的骑兵问同伴到。 同伴点头:“你没去过吧,等会见过我娘,我带你去看看。” 翠楼几经转手,如今回到了张家名下,张三的遗孀将翠楼租了出去,目前是开封最有名的青楼。 “你娘为啥不住翠楼啊?” 骑兵不解。 “我家有祖宅,我娘要守着祖宅!” 说着骑兵看了一眼热闹的翠楼,神色中露出渴望,可没有耽误,直接进了翠楼旁的小巷,同伴跟着他一起打马进去。 陋巷里的张宅,如今已经没有以前那么破败,新砌的青砖瓦房似乎还带着新气,门槛很高,门前有拴马桩。两个骑兵栓了马,拍打门上的铜环,很快有一个老仆模样的白发老头打开气派的大门,他们一步跨过门槛,进入小院。 骑兵站在院子里就喊起来:“娘!” 一个头上半百的妇人急匆匆从三间青砖瓦房的东屋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绣帕,之前正在刺绣。 见到院子里占着两个人高马大的铁甲兵士,她恍神了片刻,接着惊叫一声“儿啊”,扔了绣帕就跑了过来,一把抓住一个士兵的胳膊,眼睛里止不住流下泪来。 士兵年少,不懂得这些情感,只是一个劲的傻笑。 他娘嘴里不听的嘀咕,“瘦了”“高了”之类的话语,突然楞了一下,用力拉着儿子往墙边走去,哪里堆着一些木柴,还有一片破木板。 将士兵推到木板前,看着士兵的个头刚刚超过木板,妇人再也抑制不住,嚎啕起来。 “他爹啊。你看到了么,你儿子跟门板一样高了,你可以瞑目了!” 反倒是士兵尴尬不已,他对父亲一点感情都没有,因为他是遗腹子,连父亲的面都没见过。 “娘。娘!” 他连连呼唤,止住他娘的嚎哭。 妇人拍打着他,一边擦着眼泪。 “娘。你看那是谁?” 士兵转移话题,将同伴引荐给母亲。 妇人看了一眼站在院中的另一个士兵,跟他儿子一样年轻,看着似乎有些眼熟,但却肯定不是熟人。 妇人道:“你新换的护卫?” 儿子去当兵,她是一万个不愿意,张家家财万贯,可就一个独苗,怎么能去当兵?还好叔叔再三保证,会护着儿子周全。当兵没两年,倒是升了好几级。 将同伴说成护卫,让士兵颇为尴尬,他就是一个小十将,哪里有这么大的派头,上次回来身边带着护卫,那是四叔给派的,因为当时路上还不安全。如今北方平定,怎么还能带护卫? “娘。你忘了,这是闻过!” 妇人一愣,仔细看了士兵几眼。 那士兵却恭恭敬敬的跪下磕头:“侄儿拜见婶娘!” 妇人惊讶之下心直口快:“李四家的小崽子也长这么大了?” 她的眼里只有自己的儿子。 “李闻过,起来啊!” 听见儿子的呼声,妇人才反应过来。 “过了,跪着干什么,快过来,让婶娘悄悄,都长这么大了!” 李闻过尴尬不已,他就比同伴小几个月而已。 妇人感慨起来:“哎。当年还穿着开裆裤呢,一眨眼都成了大小伙子了。成亲了没有?” 一听成亲,妇人的儿子立马岔开话题,不能让他娘在这个事情上多想,不然他以后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连忙拉着母亲:“娘。我们这一路风尘仆仆,口干舌燥的,就让我们站院里说话啊。” 妇人反应过来,连忙招呼:“杏儿,少爷回来了。跟桃红都出来!” 两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小丫头羞涩的跑出来,这院子不大,只有一个老仆,主妇平时习惯了操劳,却养着两个看着就不会干活的小丫头,穿的锦缎,比她这个主妇看着都富贵。 少爷看着两个小丫头颇为尴尬,忙叫道:“你俩去街上打壶酒回来。” 说完低头拉着母亲就往屋里走,都不敢看身后嘲笑的兄弟一眼。 母亲无奈,冲着两个丫头喊道:“少爷的话没听见吗?还不去!” 两个丫头慌忙往门外跑。 妇人对着她们的背影喊道:“顺便买些时鲜的蔬果。对了,去郑屠户家招呼一声,说咱家来客了,请他来做桌酒席!” 老仆沏了一壶茶,一个妇人和两个少年,很快坐在堂屋里说起话来。 “过儿,你怎么也跟着回来了?是放假了?” “回婶娘。草原上的仗打完了,我俩想去辽东,我爹不让去。” “哼。反了你们了,还想去辽东。那女真人多凶,还是你爹有主意。听婶娘的,可不敢去。” 李闻过叹道:“婶娘说的对。” 婶娘又道:“那打完仗了,你俩这回回来就不走了吧!过儿,你是要回江南?” 李闻过道:“不去江南了,去山东读书。我爹交代了,让来给婶娘磕头。” 婶娘笑了:“读书好,读书好。就是山东不好。” 一听是去山东读书,她就有些不舒服,去山东,肯定又是跟李慢侯家的孩子一起读书。李慢侯虽然是王爷,可他家就没好人。 儿子道:“娘。我们去山东是学大学问的。世上的学问,可都在山东。” 齐州府学,已经显现出超越时代的特质。 李闻过道:“张孝。你就听婶娘的,别去山东了。江南就不错,去扬州也行。” 婶娘道:“扬州也不好。” 扬州给她的印象也很差,因为最早将她儿子从他身边抢走的时候,去的就是扬州。 “还是江南好!” 婶娘说道。 张孝瞪了同伴一眼:“你闭嘴!小心一会不带你出去玩了。” 婶娘皱眉:“你们才刚回来,一会还要出去?” 李闻过继续拆台:“婶娘。张孝跟我夸了一路,说翠楼风月汴梁第一。” 她母亲怒目而视:“你还要逛青楼!” 张孝大囧:“娘,我跟李闻过吹牛呢。我哪会逛青楼!” 婶娘突然笑了:“去吧。你们长大了!” 两个少年愣了一下,突然都红了脸。 几人很快吃过酒席,喝的半醉,互相抬着杠,勾肩搭背走出院子,要去见识开封风月。 婶娘看着两个少年,不由痴了。她想到当年她相公跟李四就是这般模样,嘴里花花着哪里的姑娘好,可实际上根本就没去过那些风月之地,因为他们没钱。 孩子真的大了! 随即婶娘又忧愁起来,张家就这一个独苗,竟然让李慢侯给弄去打仗,让她担忧的一年就生了半鬓白发。最忧虑的是,儿子对成亲很排斥,嘴里成天喊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婶娘勤俭持家,却养着两个娇滴滴的小丫头,目的就是想勾起儿子的色心。可惜聚少离多,这两个丫头养了三年,跟儿子在一起的日子加起来,连十天都没有。现在她家的崽子终于知道要逛青楼了,军队也不是一无是处,看来真的学到了本事,知道了女人的好。 看来该张罗儿子的婚事了,香杏、桃红是她买的丫头,当然不可能当妻室,做两个通房丫头就好。她的儿媳妇,那得是大家闺秀。 这样想着,她让老仆去雇车,要去开封府。 第二百六十六节 二代(4) 开封留守晏湲是一个真正的二代。 不管是从血脉传承还是从经历来讲,他都是一个典型的二代。 从他爹晏孝广算起,他是一个二代,他自幼跟他爹在扬州打拼,一做就是十几年。从李慢侯那里算起,他二十出头就给李慢侯做幕僚,经历了扬州大战。 他是一个有历练,有人脉的正宗二代。 如今终于破茧成蝶,成为开封留守,成为开封乃至整个江北最有权力的大员。 可在开封城里,他还是很低调。这里毕竟是旧都,藏龙卧虎。开封收复之后,不知道有多少念旧的老权贵搬回了开封,这里也是东藩李慢侯的起家之地,不知道有多少东藩故旧。他谁都不想惹,只想趁着手里有权力,尽快做出政绩。 张三的遗孀当然属于李慢侯的故旧,而且是最亲密的那种故旧之一,是在一个屋檐下住过很多年的亲信。所以周氏的拜帖送来的时候,他立刻让人开大门请到家中。 听完周氏的来意后,晏湲皱起眉头,一口回绝了。 周氏竟然想打他女儿的主意,说是她儿子跟他女儿年纪相仿,都到了该成亲的年纪。 周氏走出开封府的时候,天上已经下起了雨,她觉得老天爷都跟她作对。一上马车,就哭了起来。 凭什么? 李慢侯可以娶他们晏家的女儿做小妾,她们张家凭什么不能娶晏家的女儿做正妻?! 瞧不起人啊! 周氏委屈极了,她丈夫要是活着,谁敢欺负她这个寡妇。他丈夫要是活着,不会比那李慢侯差,就算做不了王爷,也能当个公爷。晏湲敢拒绝她? 回到家里,对着丈夫的灵位,她久久不能释怀。 “李四的儿子跟山东赵氏的女儿定了亲,赵氏是宰相之家。李四家家可以娶宰相家的女儿,我家也可以!” 山东赵氏,是赵挺之家族,赵挺之是跟蔡京斗了几十年的宰相,经常斗倒蔡京。虽然山东残破,赵氏也遭受了巨大打击,但赵氏依然是山东豪族,名门望族,书香门第。跟李四家定亲的,是赵明诚 周氏暗自发愿。她这些年来日子过得简朴,开封光复之后,江南的一万亩良田,她卖了出去,卖了十万贯。这些钱她舍不得花销,家里除了盖了新房,她一文钱都不舍得浪费,全都给儿子攒着。可是她现在明白,有钱并不一定让人看得起。 李四可以跟山东赵氏联姻,不就因为李四位高权重,是李慢侯的左膀右臂,还是大同知府吗。如果她丈夫活着,肯定比李四强的多。 这夜,两个孩子逛青楼没回来。回来说在翠楼喝醉了,什么都没干。周氏却没放过自己的儿子,拉着他跪在亡夫的灵位前,让他发誓,不封侯不准回家。 儿子几天后走的时候,周氏就后悔不已,不该让儿子发这种誓言。不娶宰相家女儿又如何,不封侯又如何,安安乐乐过一辈子比什么都好。还好现在不用去打仗了,在山东好好读书,考个科举也能做官不是。 张孝走的时候,带走了香杏和桃红两个丫头,他虽然脸红,却没有拒绝。果然已经懂了女人的好。李闻过一脸艳羡,但他注定不能如此风流。因为他的未婚妻就在山东,而且还是一个才女,跟着李清照学习,在她眼皮子底下,他怎么敢胡来? 去山东是坐船,张浚这些年最成功的政绩,大概就是对疏浚黄河的贡献。从开封到山东水路畅通,有两条水道可以进入梁山泊,接着进入济河。北边是黄河干流,南边是汴河、五丈河。 一路上,两个少年怀揣着梦想,畅聊了很久。许多话是在家里不敢说的,是对长辈不敢说的。 张孝目标远大,他从小受到了良好教育,开蒙是在江南,公主别院请了流亡江南的河北老官员为他们开蒙,之后去了扬州,读了县学、府学。两个市井地痞的后代,读书反而很有天分。 张孝非常擅长数学、几何,他要去山东读营造科。大秦古贤人希罗有一本《机械学》,他已经读过,非常痴迷。齐州府学里,有从西域请来的营造大贤授课,他要去好好学学。他一路上都在谈,说西方大秦国的水渠架设在空中,他想问问大秦国的老师,架在空中的水渠能不能跑船? 李闻过则醉心金石学,在山东的时候,还跟李清照专门学过一年。后来去了草原,他还给李清照去草原上拓印过勒石燕然和封狼居胥的碑帖。李清照很欣赏李闻过的天赋,否则也不会做媒,将她侄孙女辈的赵家才女许给李闻过。 只可惜李闻过没有张孝那么自由,他有一个想做大事却始终无法了却志向的父亲,他爹李忠让他去齐州府学读兵法科。将来子承父业,征战沙场。他觉得假如有一天他战死了,他爹可能都不会在意,因为他家弟兄太多了,不像张孝是独子。 他也跟张孝诉说他的志向,他一些同学去过海外,见识过许多遗迹。这几年给他寄送了很多画片,其中有一些大东洲叫做玛雅的国家的城市写实。那个玛雅国,竟然在烟瘴遍地的南方森林里建造城市,他敏锐的察觉,这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奇怪古国。他很想跟一些志同道合的同志一起,去海外踏勘。 两人兴趣交汇的地方是,张孝对玛雅人城市的构造很感兴趣,金字塔、石造像,都很特殊,因此说了一路。 到了齐州,还约定要去李清照主持的金石馆参观。 之后两人一起去东海郡王府拜见李慢侯,李慢侯很热心的问了他们很多事情,从婚嫁到学业,抽出时间事无巨细的了解他们。 两人战战兢兢的表达了他们对于大人物来说,似乎不务正业的爱好,没想到李慢侯还很支持他们。表示会为他们说话,支持张孝学习营造学,并支持李闻过学习金石学。 但当两个孩子离开之后,李慢侯就担忧起来。除了李睿这种经历过灾难的二代之外,权贵集团二代的进取心大大下降。 李忠家还算好的,牛仲、单穿那些人,一个个生怕自家孩子吃苦,很少希望孩子继续扎根军队。 别提别家了,自己家何尝不是如此。他多次向晏贞姑提起,希望长子李靖能从军,晏贞姑都拒绝。甚至将儿子带到扬州,在扬州读书。次子李康年幼,但看张妙常和金枝的样子,也不打算培养儿子往武功方向发展,自幼教授的都是些诗词歌赋之类的风雅文化。 日子好过了,经历过灾难的一代,本能的不希望后代吃苦,这跟继续保持了艰苦风气的辽东二代,跟草原上从来没轻松过的二代完全不一样,几十年后,这群二代掌权,他们如何跟成吉思汗这样的英雄抗衡? 还好这个国家很大,从来不缺乏野心勃勃之辈。还好这个国家早就摧毁了贵族文化,下层通向上层的渠道已经成为文化。李慢侯可以通过科举之类的考试,选拔平民子弟。这些平民子弟,更加充满生机,可以弥补权贵二代进取不足的缺陷。 唯一让他担忧的是,宋朝同样是科举制选拔官员,可宋朝官僚集团的进取心,实在让人不敢恭维。别说蔡京、秦桧这样的权臣了,即便放到范仲淹、王安石时代,恐怕碰到成吉思汗,依然会被碾压。 两宋之间是小冰河期,草原民族有无穷无尽的南下慾望,就算没有成吉思汗,肯定也会有其他的英雄,带着漠北高原上涌动的潮水冲向南方的长城。 所以李慢侯必须为二十年甚至三五十年后的大变局考虑,他需要一个积极进取的强大的官僚集团。这个官僚集团,不能是只读圣贤书的书生,应该是能文能武的英才。 李慢侯一直在摸索着,他办理的学校,很早就开始讲述兵法。李睿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可他发现,跟他试图培养出的军事化官僚不同,李睿野心勃勃,却自诩儒将。这很可怕,不是儒将不能带兵大胜仗,而是李睿这样的人,依然摆脱不了歧视武将的文化。明明自己就是武将,却提不动刀,也不屑于上阵搏杀,认为那是莽夫干的事情,羽扇纶巾,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才是真本事。 重文轻武,文贵武贱,这种文化,是造成宋朝军事薄弱的深层原因。跟文化对抗,是一件很头大的事情,这是一个看不见的对手。 李慢侯想来想去,发现除了让军人直接当官员之外,无法让官僚集团恢复狼性。 李慢侯很清楚,随着社会稳定,汉人创造财富的能力会让他们很快生活安定富足,小富即安,失去进取心。他又不可能刻意制造艰苦的环境,比如商鞅变法的弱民政策。辽东二代一个个如狼似虎,不就是因为他们穷困吗。他们能成为维京海盗那样的劫掠民族,不就是因为不劫掠活不下去吗。 想到这里,李慢侯不由的心惊,他突然意识到,相比内地,辽东实际上更加生机勃勃。或许将来要面对的对手,不仅来自草原,还可能来自辽东。跟草原不同的是,辽东这里的对手,是同为汉文明的族群。 第二百六十七节 坍塌(1) 此时刚刚引起李慢侯担忧的辽寇二代中,很有代表性的人物韩剌,出现在一个小酒馆模样的地方。 “我有一条路。走几万人不是问题,各位不感兴趣?” 这小酒馆是补奴队经常聚会的窝点,泾渭分明的分成两拨,一边明显的宋人装扮,另一边则穿着各异,有穿着契丹袍子的,有穿着女真服饰的,甚至有高丽人的装扮。 “韩剌。这样的路,肯定是有女真人大军。有什么用?” 虽然坐的泾渭分明,但宋人那边还是有人开口答话。 韩剌哼道:“大军?我不信你们没收到消息!只要破了边墙,哪有什么大军!” 许多人还真没什么消息,开始跟旁边的人打听,“什么消息?” 看着众人交头接耳,少部分人从容不迫,韩剌知道,有的人知道,有的人不知道。 大喊一声:“消息就是女真人正在点兵!要去征讨蒙古人。” 女真人分布太广,平时散布在一座座猛安谋克寨里,要集结起来,需要很长时间。所以当初阿骨打骑兵的时候,只能动用两千多人,不是完颜部联盟没有人,而是事态紧急,来不及集结,后来就越大越多,从两千到上万,用了几个月时间。而且还要进行操练,时间会更久。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摸准消息,韩剌这次探的路,是一条位于女真边缘地区的道路,兀术点集这里的士兵,需要更长时间,因此更早。韩剌看到不少谋克寨子都在出兵,还以为是要对付补奴队,抓了一个一问才知道,他们是要去征讨蒙古。 女真人打蒙古,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次连边地的女真人都征发了,显然没那么简单,恐怕是要灭蒙古。那么就有意思了,他们内部会有多空虚? “你的路能走几万兵?” 这时候一个看着不起眼的宋人补奴队头领问道。 韩剌看去,有点眼熟,应该不是什么大角色。 “那看是什么样的兵马!” “你要什么样的兵马?” 韩剌道:“当然是骑兵最好。水兵也不能少。” 那首领道:“没问题。你要什么样的兵马都行,要多少人都行。” 韩剌问:“这么大口气,你是什么人?” 首领道:“我是什么人不重要。今天这里所有人都走不了了。” 众人脸色大变,干他们这行,刀口舔血,黑吃黑自然不会杀,尤其是一群二代成长起来后,做起事来更加的没规矩,什么都敢干。这些人从小生活在极其艰苦的环境中,抢劫就是他们的生活,抢不到就得饿死。他们从小看着生死长大,根本不在乎生死,不在乎别人的,也不在乎自己的。这两年,大量买卖汉人奴隶的,就是他们。以前的老江湖,是只卖女真人的。 几乎所有人都想要摸刀,可惜都没摸到,因为这里是一个威望很高的老前辈的地方,为了避免发生流血冲突,所以进门前,所有人都不能带兵器。 “都别紧张。没人要吃你们,只是不能走漏了风声,得委屈大家一下。” 众人心里开始腹诽,是有什么大人物看上他们了,想让他们做事。是刘佶吗?刘佶这种人阴险的很,神秘莫测。这两年跟曷苏馆女真摩擦不断,而且官司都打到了东藩哪里,最后也没有结果。主要矛盾还是补奴,刘佶大力支持补奴,所以这些补奴队才能在辽南进出自由。曷苏馆女真人深受其害,自从解放了奴隶之后,大多数曷苏馆人是发了大财,几百万贯的真金白银落到区区几万曷苏馆人手里,这是一笔巨款。 可是他们将手里的奴隶交出来之后,他们自己很快就成了奴隶的来源。大量补奴队盯上了他们,攻打曷苏馆人的寨子,不但能抓奴隶,还看抢到大量真金白银。打下一家中等猛安的寨子,就可以掠夺上千贯钱。而且抓到人之后,还可以卖出高价,因为曷苏馆人有钱,他们赎人的价格,可不是市场价,少则几百贯,多则上千贯,要是抓了大人物,卖个一万贯都有可能。 最关键的还是曷苏馆人夹在辽南和辽东之间,不管是辽南的群盗还是辽东的女真人,都对会对他们下手。曷苏馆女真统领钩室在东藩派来的使者面前,指责刘佶偷掳曷苏馆女真。可是刘佶大喊冤枉,还将使者和钩室一起带到了骡马市,让他们数了一遍,结果发现,奴隶贩子里,女真人占了一半,刘佶声称,女真人才是大奴隶头子,他治下多是良民。 从东藩这里得不到保护,曷苏馆女真就固态萌发,打算换个新主子,再次找上挞懒,声称他家跟完颜氏是一个先祖,他本名是完颜钩室,应该跟辽东女真一起对付强敌。 结果这次挞懒没有接纳他,说他们是熟女真,半是女真,半是高丽,大家不是一家。 挞懒主要是担忧得罪东藩,结果钩室部被抛弃了。既要防辽东女真的袭击,又要防备辽南群盗的偷袭,夹在中间日渐穷蹙。原本有足数的七部猛安,足足两万多户的大部,才过了一年,硬生生被吞吃的只剩下一万多户。也许刘佶打算雷霆一击,彻底吞了曷苏馆人。 众人刚刚压下紧张,突然门被推开了,顿时所有人都站了起来,紧张的气愤被炸裂了。 一个壮实的黑汉子闯进来。 “韩剌。带上我吧!” 老人是船厂老板同舟。 韩剌苦笑道:“老同叔。你来的真不是时候。” 虽然看到同舟闯了进来,但韩剌知道,既然对方有安排,这里就是只进不出的地方,他不尝试去硬闯,因为这里并不是一般的地方,这里背后的老大背景深厚,官府都不敢动。这里不是虚张声势的地方,没人在这里胡说八道,因为没人想丢了舌头。 “嘿。都到了啊!” 又走进来一个人。刚才跟韩剌见过面的老瓷罐,怀里抱着一张图。 没有客气,就近找了一张桌子摊开。 “都过来看看。” 韩剌跑的最快,一屁股坐在桌子上,贪婪的看着老瓷罐的图,图上标注了至少十几条秘径,至少有一半都是他不知道的。 “下去!别看了,会发给你的。都来看看,把你们的密道该拿出来的拿出来,别藏着掖着了,这可能是你们最后一笔买卖了!” “什么?以后不能做了!” 韩剌惊讶。这是笔好买卖,把他从海上吸引到了陆地上,说不做就不做了。 “不瞒你们。这次兀术怕是要完犊子了。” “哈?兀术要完,这咋可能呢。现在女真人谁不怕他?” 兀术的狠辣,让他对混同江女真部的掌控,比挞懒对辽东女真的掌控更有力。 “看看这里!这次我们要夺了这座城!” 韩剌叫道:“越里吉?这不是五国部的城吗,嘿嘿,巧了。我要夺这里!” 老瓷罐道:“还真巧。我们要五国头城,你看上了五国尾城,刚好一头一尾。” 五国城,不是一座城。金上京会宁府,是过去完颜部游猎的区域,像完颜部一样,在混同江一带游猎的部落还有很多,就在完颜部下游,沿江就有五个大部,分别是越里吉部、盆奴里部、越里笃部、奥里米部、剖阿里部,统称为五国部,各大部沿江都筑有土城,所以又五国城的说法。 这五大部,辽国时期就是大部,跟完颜部一样,向辽国称臣。不过距离比完颜部更远,他们要向辽国统治女真的中心宁江州进贡和贸易,都要经过完颜部,而完颜部就是距离宁江州最近的女真大部。同样是津贴效应,完颜部既保持了女真人的原始生活习性,又从更先进的辽国手里学到了更多的技术,甚至做转口贸易从其他女真人哪里赚取利益,这让他们的优势很大,经过辽国两百年统治后,完颜部率先积聚起了一统生女真的力量。 而且因为距离辽国更近,辽国对完颜部最熟悉,打交道更多,所以一直也把完颜部当做他们统治女真人的工具,完颜部首领一直被封为女真节度使,协助辽国监管其他生女真部。就好像蒙古人强大之后,金国册封合不勒汗为蒙兀国王一样。 韩剌笑道:“你们是谁?你给谁卖命的?” 老瓷罐道:“谁给的钱多,老子给谁卖命。这回是东藩给的钱多。” 韩剌兴奋道:“东藩要出手了?那兀术真要完犊子了。” 老瓷罐道:“你小子要取五国尾城,看来是打算走阿里门河了。这条路可不好走!你手里那点人,怕是都不够路上洗地的!” 路是需要洗的,生地不是那么容易走的。不扔下几百条人命,别想在原始森林里开出一条路来。 韩剌道:“放心。我的人都撒出去了。该梳理的地方,早梳理干净了。只要进了北琴海,一路畅通。” 老瓷罐道:“以前那里是苏滨女真的土地。现在荒废了,倒是一个好地方。你取了伯力城能不能守住?” 伯力就是剖阿里城,都是音译,汉语发音容易发成伯力。 韩剌道:“你们要城干什么?” 老瓷罐道:“要城当然是为了占地。我们这回要的是兀术的老家!他敢把人拉出去,我们就敢占了他家。” 韩剌道:“嘿嘿。听着你们更像贼!” 第二百六十八节 崩塌(2) 一听东藩打算彻底打击兀术,各大补奴队的当家人也不在藏着,纷纷将自己知道的密道在图上标了出来,大多都是从几条大道中分出去的,他们许多人指出,图上模糊一片的森林地带里有什么样的溪流,标着崇山峻岭的位置,其实有几条隘口可以过去。 原始森林里行走,一般都离不开河流,跟平原上需要河流水源不同,这里更多是用来指路的,否则必定迷路。 “行了。你们这些路我就不用了。你们各自商量一下,最好不要单独行动,凑成大队。这回我们要干票大的,可能要打硬仗。不过不用担心,真正的硬仗自然有人去打。” 老瓷罐建议道。 韩剌问:“你什么都不说,大家伙心里没底啊。” 老瓷罐笑道:“你想知道什么?” 韩剌道:“你们准备怎么打?别大家伙一脑门扎进去了,你们撤了!” 老瓷罐道:“放心。东藩已经去了通州、信州,储运粮草。兀术一旦出兵,东藩会在这里驻兵一万,兀术会怎么办,他敢不把人往会宁府里调?至少得两万吧。他出兵蒙古,不会少于四万吧,不然八成打不过。那他手里还有多少人马?撒在各地,你们能碰上几个?” 韩剌道:“那你们准备怎么打五国头城?” 老瓷罐道:“一万大军。经统门水,翻长白山,过活罗海(牡丹江),扑击五国城!” 韩剌皱眉:“这条路也不好走啊。一万人未必能打得下,打不下来,跑都跑不掉。” 他眼光毒辣,五国头城位于混同江腹地,是松花江跟牡丹江交汇处,后世叫依兰县。牡丹江出长白山,跟图们江一南一北。翻过分水岭,奔袭五国城,一旦打不下来,就是陷入敌人腹地之内,少量人马还可以啸聚山林,一万人怕是跑不出来。 老瓷罐道:“敢打,当然有敢打的道理。” 韩剌立刻明白了:“嘿嘿。你们有内应!不会是宋国老皇帝接应你们吧?” 谁都知道,宋国三皇帝就住在这里,越里吉部女真看押着他们。 老瓷罐道:“皇帝能不尿裤子,就算英雄了。树倒猢狲散,兀术杀的人多,失了人心。越里吉部反了!” 韩剌一惊:“那真是手到擒来。看来真是最后一次发财了。你刚才问我能不能守城是啥意思?你们打算长留?” 老瓷罐道:“当然!” 韩剌道:“我守城有什么好处?” 打了就走,当然是最保险的,也是他们让人头疼的地方,方圆万里,根本防不住。可一旦停下,就成了活靶子,女真人围上来,再多的补奴队都不是对手。相比女真人,他们都是乌合之众。小手段暗算一下女真人可以,真正堂堂正正打起来,会死的很惨。 “好处当然是大大的。你要能守住,那城就是你的。封你个知州要不要?” 其他补奴队首领都冷笑起来,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就想套他们卖命? 韩剌的眼睛却热切起来:“知州不行。要当就得当个知府!” 他想到的是刘佶,他能接触到的权贵,也就是刘知府了。 老瓷罐笑道:“行。知府就知府。” 不过是虚名罢了,这里有的是地方,没人都是虚的。也就这种少年对这种虚名感兴趣。 “其他人。不要官的,自己去发财,我们不管你们。不过得等我们动手后,你们才能跟着动手。万万不能走漏消息!” 韩剌离开南关东港的时候,已经是七月,四艘海船,搭载着他八百部下,以及一百多个船工,悄然南下,绕过高丽峡、进入曷懒海,最后在苏滨水靠岸。大家驾着小船,载着大量木板、麻线、石灰等材料,朔流而上,最后靠着人背马驮,翻过分水岭。 赶到北琴海的时候,已经到了九月,天寒地冻。沿着这里的溪流爬山山林,砍伐木头,顺流飘下。大量船工在这里加紧制作小船,打造了一百艘舢板,又用了一个月,十月才开始顺流而下。 等韩剌开到伯力城的时候,他的小船都扔光了,因为河流冻结实了。时间计算的有些紧迫,要是早个十来天,就顺利多了。主要是在海上遭遇了一场风浪,耽误了十几天。 不过还算正常,虽然丢了不少辎重,可最要紧的物资,最后用驮马和人就背到了伯力,毕竟已经很近了。 在伯力城外的山林里,他们建立了临时营地,还挖了不少陷阱,计划了进攻和撤退的路线。这些都是韩剌从小跟契丹人学的,当年契丹人劫掠高丽,经常用这些方式埋伏高丽人的追兵。 做好了这些准备后,他才带着一百来个好手,半夜摸到了伯力城前。 月光昏暗,大概能看清伯力的轮廓,一座四四方方的土堡,很简单。里面也不复杂,就四座门,也没什么瓮城之类的复杂设计。 他们绕过很远的地方渡河,然后悄然摸进城边。 “达也。麻利点!” 韩剌小心的叮嘱同伴,这是一个女真人。但也是从小在辽南长大,隔壁堡子里的伙伴。 达也背着一个大包袱,快速跑过去,将包袱里十节竹筒一样的物件取出来,用力在城门下掏出一个洞,将“竹筒”一根一根塞进去,然后只见火光一闪,他飞奔离开。 “有人吗?” “没动静。” 说话间,轰一声巨响,一个火球从城门洞爆开,城门连带一段土墙垮塌下来。 韩剌这才拿开捂在耳朵上的双手,大喊一声:“动手!” 一座小城而已,拿下也不值得高兴。城里没几个守军,可是问了一下俘虏才知道,十几天前这里竟然有两千多人! 韩剌不由冷汗直冒,如果他早来十几天,别说打下这里,能不能逃掉都是问题。 两千人留在这个边荒小城干什么? 他立刻感觉到头顶笼罩了一个巨大的阴影。 连俘虏都不要了。 “快走!” 幸好韩剌走的快,天不亮,就有大队骑兵赶过来。闯入他设在森林里的陷阱被他杀败,抓了上百个俘虏。 “果然有诈!” 韩剌是战争的动物,他从十岁起跟着劫掠,不知道打了多少莫名其妙的战争,他的战场经验其实根本不输给一些老将。 “现在咋办?” “当然跑了!” 韩剌道,明摆着中了埋伏,兀术根本不是冲蒙古人去的,根本就是在打他们的埋伏。看来那些同行完犊子了,东藩的部队估计也凶多吉少,他是小蚂蚱,当然是能跑多远跑多远。 “就这么跑了?” 达也问道。 “不能这么跑,你让我想想。” 韩剌脚步飞快的转悠着。女真人打了埋伏,最大的埋伏地点肯定在五国头城。那里有三个宋国皇帝,这是钓饵。兀术主力肯定在这里,他现在在五国尾城,一水相连,兀术的救兵已经到了伯力,肯定沿水追击。这条路不安全! “我们去北方,去找契丹人!” 辽东气候寒冷,河水蒸发小,伯力周边有大量沼泽。夏天这里很麻烦,如今天寒地冻,到处都是通途。过河往北,哪里有兀术安顿的十二万帐契丹。平常是两户夹一户,现在女真人大征发,看守应该十分空虚。契丹男丁大概也征发走了,可留守的人中,绝对有一些半大小子,这些人最好忽悠。 接着韩剌分出一百人带着一百来个俘虏,沿河前往后方基地,跟同舟那些工匠汇合,他则带着大队转进。事实上扔出去的一百人,只是诱饵,那些工匠同样是诱饵,帮他们引开追兵。 韩剌带着不到七百人,悄然过河,跑到了混同江北岸。往西北方,在馋谋水、跋苦水一带找到了契丹人。 接连攻破几个女真谋克寨子,抢夺他们存留的武器,分发给其中的契丹少年,对他们发表各种仇恨演说,很容易就鼓动起来。这种裹挟一样的行动,一旦开始,就如同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仇恨是其中最大的推动力。 不到一个月,韩剌就聚拢了一万多人,都拿着简单的武器,骑着女真人的战马。四处破坏北方女真人的寨子,一直打到西边的屯河一带,撞上了屯河猛安的大队人马,才不得不撤退。对方也没敢追击。五国城这一带,由于偏远,是安置最不放心的俘虏的地方,比如宋徽宗等就在这里。那些兀术不放心的契丹人,也大多安置在这里。契丹人的男丁被征发,可是还有五六万少年,十岁以上,能起得了马的,都被韩剌裹挟了。 除了忽悠,还有残忍,不肯跟他走的,全都杀了。这就是一片残忍的土地,在这片土地上,没有最残忍,只有更残忍。 肆虐了一个多月,到了十二月底,韩剌的感觉越来越不好。此时他已经裹挟十万人众,其中有契丹少年骑兵三万,还有两万能骑马奔驰的壮妇。其他五万则是汉人奴隶中会骑马的年轻男女,韩剌带着这些人,绕过五国尾城,沿着原路回撤。他挑选了一万汉人、契丹人死士跟他一起断后,让老弱先走。 当他回到苏滨水的时候,已经是是正月十五了。 第二百六十九节 大婚(1) 没敢在苏滨水久留,韩剌带着人退往曷懒甸,哪里经营日久,有大量海船往来倭国。他琢磨着,将他带出来的一批人在这里卖掉。 拿着刀的男人是不能卖的,只要不是这些人的家属,管他汉人还是契丹人,那些妇孺都可以卖。 他觉得自己大概可以卖掉五万人,绝对是发了大财,只是折损了两百多手下,让他觉得肉疼。不过他打算收服其中几千个契丹少年,他的实力不会受损,而且还能一跃成为最大的补奴队之一。 如意算盘在进入曷懒甸之后破产了,因为这里聚集了大量东藩兵,还有从东藩派来的官员。因为东藩吃了大亏,派人来收拾残局了。 “大意了!” 准确的损失报告才刚刚送到他面前。 “中计了?” 他怀里一个已经三十多岁,肌肤却依旧光滑细嫩的女人抬头问道,这女人为了美容,可是下了血本的。每天必然要泡一次牛奶浴,而且还往脚上涂抹蜂蜜,因为李慢侯说她的脚最漂亮。 “中计了!小看了兀术,还会用谋略了!” 回想起来,多么明显的诱饵,可之前谁都没发现。因为所有的情报,都不是兀术主动透露出来的,而是花了大代价自己打探出来的,来路还不止一条,李慢侯就认为情报可靠。 加上非常符合逻辑,女真人不可能任由蒙古人不断劫掠,肯定是要反击的。之前不反击,只是因为碍于东藩大军和挞懒的威胁,现在兀术腾出手来,自然是要收拾蒙古人的。 谁能想到,兀术竟然打算先坑补奴队一把。竟然把补奴队的威胁,放在了蒙古人之上。 至于伏击东藩军,李慢侯不认为兀术能想到自己会出兵。他觉得他应该是替一些补奴队顶了雷。当一万精挑细选的骑兵,翻过长白山奔袭到五国城下的时候,哪里埋伏了两万女真精锐。几乎全军覆没,至今只回来了三百来人。 “损失大吗?” 吴国公主问道。 “损失很大!” 一万精骑,不是容易培养出来的。不过这并不是李慢侯的本部精锐,因为山东的部队是不能动的,动静太大就无法保密。这只军队,实际上是曷懒甸的守军,是过去范温培养出来的。范温之所以敢跟李慢侯叫板,就是因为他手里有这么一支骑兵。这支骑兵来源很杂,有范温的旧部,有投附的曷懒甸、苏滨水女真人,还有没有去西域的契丹人。都是骑术精湛,装备精良的悍勇之士。 “那怎么办?” 公主担心道。 “不怎么办。先成亲再说!” “哼。就知道你是好色之徒。” 娶亲,娶的不是吴国公主,娶的是越国长公主。 其实几年前公主就答应下嫁,但赵构一直不操办,不操办的原因很简单,不想太抬高李慢侯的地位,藩王娶公主,真的很有象征意义。 但李慢侯以此饮马长江,让赵构同意了。李慢侯没逼他,是赵构自己派人来谈的。目的其实很简单,赵构在安抚李慢侯。他需要给自己争取时间,一个联姻,怎么也能让李慢侯老实一段时间。 李慢侯退兵之后,赵构可没闲着。颇有一副雄主气概,开始暗中积聚实力。一切做的都很隐秘,朝堂上弹劾李慢侯的声音不断,但每每出现这种言官的时候,赵构都狠狠的收拾他们,全都发配去了两广。张浚现在就在那里,因为张浚是叫的最响的一个。李慢侯兵临长江的时候,全天下就张浚一个书生做出了实际行动,试图组建军队勤王。虽然失败了,但主战派推他主政的呼声很高。 结果因为赵构不满,把他流放到了广西。 赵构还做了其他的准备,王贵从陕西带着残存的八万岳家军退到临安,立刻被赵构解除了职务,接着下狱问罪,罪名是构陷岳飞。岳飞已经翻案,谋害岳飞的罪魁秦桧已经问斩。赵构牵连其他人,似乎是在向李慢侯示好。 可实际上,他将岳家军打散,分入御营军和殿前军。同时重用四将,韩世忠、杨沂中、刘光世和张俊,分统御营前后军,殿前左右军,每军五万人。韩世忠部最有战斗力,因为他统领的是他的旧部,是从陕西溃逃回来的五万韩家军残部。 韩家军原本十五万人,损失之所以这么大,并不是都被打死了,主要是韩家军一些将领叛逃。呼延通卷走了韩家军五万人,投靠了东藩军,因为他跟韩世忠有仇,韩世忠重新出山,而他则打了败仗,担心遭到打击,加上他退到的河东,被朝廷划入了燕王封地,他当即选择投靠了燕王。李慢侯将他的部队,调到了河套修整,给哪里增添一些人力。 岳飞部虽然损失较少,但也有叛乱的,岳飞、岳云、张宪、牛皋这一大群高级将领被清洗,不可能不引起混乱,一些脾气耿直的大将,就选择了叛逃。猛将杨再兴,没有跟随王贵和董先回撤,而是带着他的部署,开到了解州,同样投靠了燕王。还有大量西军将领,被吴阶兄弟和江藩集团勾搭,脱离了岳家军和韩家军序列。 诛杀秦桧之后,赵构意识到,先弱后强这条路走不通。不消灭强大的藩镇力量,先收大将兵权,完全就是自杀。所以才启用了韩世忠等人,小道消息说赵构还给韩世忠等人承认了错误,把一切都推给了秦桧,说都是秦桧蒙蔽了他。幸好燕王起兵清君侧,否则他还不知道要被这奸臣蒙蔽多久。 四将开始积极训练部队,刘光世虽然是个佛爷,但练兵的手段还有,加上赵构比较能容忍他们吃一些空饷,舍得花钱,他们军队的装备精良,战斗力在快速提升。可经过这样的打击,没有个两三年,很难恢复元气。所以赵构需要稳住藩镇,尤其是李慢侯。 另外还有一个重要契机,那就是赵构的母亲被兀术释放了。这些年赵构一直在交涉,可自从东藩做大,朝廷跟女真人几乎就脱离了接触,交涉一直没什么结果。 兀术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在李慢侯兵临长江的时候,突然释放了韦氏。 听说接韦氏的使团走之前,宋徽宗等一干王公趴在韦氏銮驾前,宋钦宗赵桓甚至给韦氏跪下了,表示只愿意做一个道观之主,希望韦氏能将他接回去。韦氏的好姐妹,宋徽宗的妃子乔贵妃,这是对韦氏有恩的一个妃子,当年就是在她的反复耳旁风下,宋徽宗才临幸了韦氏,不然韦氏只是皇后郑氏身边的一个宫女罢了。韦氏对乔贵妃发誓,说如果不把她接回去,就让自己瞎眼,后来真的瞎了一只眼。 历史上,韦氏回国后,没有提过让儿子接回乔贵妃的任何打算。 还有几个混的勉强还可以的宋氏公主,他们做了皇帝完颜亶的妃子,让人从宫里送来了礼物,讨好韦氏。一些混的不如意的,也凑了礼物,暗中请求韦氏将来能接他们回去。韦氏后来也把她们忘记了。 宋徽宗则交代韦氏,让她快快操办柔福帝姬的婚事,赶紧跟燕王完婚。 韦氏回来后,跟赵构提了这件事,赵构痛快的答应了。 公主大婚,不能草率,尤其是越国长公主这样的身份,前前后后操办了一年。 吴国公主这次来山东,其实就是送亲来的,她是送亲使,其实也有其他任务,依然是安抚李慢侯。或者也为赵构打探一些消息。 “就是可惜没能把三圣救出,可惜了!” 李慢侯叹道。 公主脸上喜忧参半:“你要救出三圣?” 李慢侯点点头:“不然我派一万骑兵奔袭五国城干什么?” 公主哦了一声,没有多问。她不敢问,不是怕李慢侯起疑心,而是无法面对自己,三圣是他的父兄,可赵构也是她的弟弟,三圣还朝,谁都知道会出现严重的伦理和法理问题,会让赵构很难做,会让朝政很不稳。但公主心里无法平衡,为了朝政稳定,牺牲父兄,她接受不了。所以她不敢问,就当不知道,让事情自己去发展。她不管怎么做,只要参与了,她都会不安。 李慢侯心里很难过,故意将这件事透露出去,事实上也瞒不住,赵构肯定会收到消息,东藩军奔袭五国城,赵构肯定能探听到,然后不难猜到李慢侯要夺回三圣。藩镇要抢先皇,这对赵构威胁很大。 李慢侯索性通过公主的口,让赵构明确知道,省的他乱猜了。他已经开始跟吴国公主玩心计,这让他赶到难过。而且跟公主的感情,也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强烈。在公主的身躯上,也获得不来什么快乐。 政治就这么腐蚀了他的情感。 “还是说成亲的事情。操办的礼仪,已经跟东藩府对接过了。你只需要跟着做就好,我会跟在你身边,时时提醒你!” 李慢侯道:“不是什么大事。失礼就失礼了,我最不怕失礼。连皇帝都审了,礼法还重要吗?” 第二百七十节 大婚(2) 天下最有权势的藩王,还最有地位的公主的婚礼,自然是最高规格的。 婚礼繁琐到了让李慢侯昏昏沉沉的程度,如提线木偶一样任人摆布,这种感觉很不好,因此当一天下来,他的心情也很不好。 进入洞房,看到久违了的熟悉面孔,才忘记了一切。 “嬛嬛。委屈你了!” 李慢侯叹道。他对赵嬛嬛的印象不错,没有男女之间的慾望,单纯就是好印象,这是一个很单纯又很倔强的女人。 “王爷。我不委屈。” 赵嬛嬛低头道,脸上映出红霞。 这是一场政治婚姻,作为一个男人,他当然不会让她受委屈。可夹在丈夫和亲族之间的那种身份倾轧,李慢侯却帮不了她。 “你真心想嫁给我?” 李慢侯问道。即便到现在,对于娶赵嬛嬛,他都没有感觉。对方的公主身份,非但不能让他产生特别的渴望,反而让他有些抵触。可能是在赵福金身上让他把一切对公主的幻想,都破灭掉了。 “能嫁给你最好了。” 吴国公主道。 “为什么?” “因为你让我安心!” “安心?” “夷人打来了,你会扔下我跑吗?” “当然不会!” “夷人把我抢走了。你会忘记我吗?” “当然不会。我得把你抢回来。” “如果我坏了夷人的孩子怎么办?” “生下来啊。” “你不会不要我吗?” “别瞎想了。怎么会呢!我怎么可能让人把你抢走,除非我死了!” “所以你让人安心!” 李慢侯明白了,公主恐婚原来是对这时代的男人失去了信任,恐的不是婚姻,是男人。 两人行房之后,公主哭了,她是一个女人了。 “怎么还哭了?” “你会把你其他女人叫过来吗?” 李慢侯想到了小王督太尉,那是一个浪子。跟宋徽宗赵佶臭味相投,娶了赵佶的姐妹,却不爱公主,因为觉得公主耽误了他的前程,当了驸马就不能当官。结果千方百计的羞辱公主,当着公主的面跟其他女人胡搞,甚至从青楼里招姑娘到公主府。那个公主是个好人,很快被气死了。皇帝要惩处小王督太尉,公主临死前还在求情。 后来赵佶当了皇帝,自然也就不会责罚他的狐朋狗友,小王督太尉依然是开封城里一号风流人物。 “放心吧。我没那种癖好。老实说,现在行房都有些应付。没多大兴头!” 李慢侯叹道,繁重的公务,让理想主义难以容忍的政治污秽,都消耗了他太多精力。 “是因为我吗?” “你想多了。可能是我年纪大了!” “你跟我姐姐也没兴头吗?” 李慢侯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女人很在意这个。 “跟你姐姐一样。跟你还好一些。” 连忙往回找补。 “我在你家里算小妾吗?” “你是公主啊。我家最大的不过王妃,也不及你尊贵。” “如果我给你生了儿子,算是嫡子吗?” “算。怎么不算。我想过了,你给我生的儿子,我让他当燕王世子!” “可是你有正室。金枝姐姐如果生了儿子,怎么办?” 金枝的二胎还是一个女儿,长女叫宝妹,次女叫珍妹,大名一个叫李姝,一个叫李珍。 倒是张妙常生了一个儿子,是次子,叫李康。 金枝一连生了两个闺女,如今十分丧气,天天供着送子娘娘,还不断布施。跟张妙常关系也不好,看着就来气。张妙常能忍,也不生气。把儿子教的很好,常常去主母跟前撒娇。金枝对李康倒是很喜爱,有种当自己儿子的意思。 晏贞姑生了一个李靖之后,就在也没有怀上,而且这两年,在扬州的日子,比在李慢侯身边都多,听人说担心主母害她儿子。 才几个女人,就斗成这个样子,李慢侯真是怕了。算是明白皇帝为什么要制定那么多后宫规矩了。 “生了儿子,也是立你生的!” 李慢侯说的坚定。倒不是他哄公主高兴,而是真的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他已经把皇帝欺负狠了,至少在宋人看来是这样。他将来一死,他的后代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要么他生前就把赵构的皇位夺了,或者他儿子将来继续强势,夺了赵构的皇位。 可李慢侯要考虑最坏的结果,那就是他并没有继续强势,他死后势力迅速腐化,那么接过这个摊子的人选,其实最好的就是公主生的儿子。到时候有这样一个母亲在,赵构更可能绕过他。 至于李靖、李康,李慢侯不打算让他们留在国内,除非公主也生不出儿子。天大地大,有的是好地方给他们容身。美洲足以让他们折腾,等他们长大成人,美洲估计也开发出了基础,就让他们去那里开拓。 新婚期间,李慢侯依然不闲着。这一次势力的影响很大,需要稳住大败后的局面。 曷懒甸的骑兵都打不过兀术,不用说那些跟着去发财的补奴队会有多惨,恐怕也回不来几个。 曷懒甸这块地方,虽然是一处法外之地,但是不能丢。李慢侯放弃这里,高丽人立马会北进。 虽然曷懒甸如今已经起不到多少牵制女真人的作用,可还是很有价值的,这里的气候,非常适宜养马,最优秀的女真战马都能从这里培育出来。这种能驮重甲的战马,草原上可养不出来。不是没有地方养,而是成本太高。要养大马,除了辽阔的草场供战马驰骋,还要从小喂食谷物,吃谷物长大跟吃草长大的战马,哪怕是同一马种,都很不一样。草原上有的是草场,可没有丰富的粮食。曷懒甸这里恰好样样齐全,非常适合饲养女真马。 所以李慢侯第一时间将精干官员派过去收拾残局,接应退回的残兵,防止高丽人北上,也要防备挞懒趁机扩张。 李慢侯打击兀术,挞懒自然欢迎,可难保挞懒不会趁着李慢侯新败,给他背后一刀。挞懒肯定能意识到,他跟东藩迟早也会有一战。 辽东这地方,复杂无比,各方势力之间,都有很深的矛盾,很难化解开来,谁跟谁开战都不奇怪。包括高丽人突然参战,都不奇怪,而且高丽人跟谁开战,都有可能。 辽南劫掠高丽数年,高丽人恨不能生吞刘佶。在鸭绿州一带,跟刘佶摩擦不断。刘佶在南方支持海盗,搞得高丽都开始实行海禁,沿海十里之内,杳无人烟。 刘佶又投靠李慢侯,高丽跟东藩交涉过多次,都没有结果。虽然两国依然通贡,可更多是一种无奈。 高丽跟辽东的挞懒之间,同样矛盾很深。挞懒手下的猛安谋克也经常越境洗劫高丽,抢夺人口、奴隶,补充自己的损失。高丽也经常从辽东吸引逃奴安置,不但让挞懒不满,也让刘佶不满,东藩也颇有意见。 唯一跟高丽人没有了厉害关系的,反倒是代表女真正统的兀术势力。两方走的很紧,不排除高丽跟兀术结盟,趁势攻击东藩的可能。 还好这些年被海盗劫掠的元气大伤,高丽人没有胆量动手,李慢侯派去的人迅速稳定了局面。还报告说一个叫韩剌的新兴盗匪,从女真境内劫掠回来十万人口。全都安置在曷懒甸,弥补了曷懒甸人口不足的劣势。 派去的官员还从这些逃奴中,临时招募了一万骑兵,将他们武装起来,加强曷懒甸的兵力。 这次出击,曷懒甸的守将范良战死,范良是范温的弟弟。流放范温之后,李慢侯让范家选人继任,继任者本来是这个范良,他死活不接受,抬出范温不到八岁的儿子范仁。不知道是不是范良当时担心东藩府在打击他们范家,才做出这样的决定。不过之后,东藩府一直按照规矩,范仁做的是虚头镇抚使。莱州、曷懒甸的权力,尤其是曷懒甸的权力,一直在范良手里,范温的旧部也都在他们麾下。 这次范温的势力算是消耗殆尽,还真不是李慢侯有意,实在是一次意外。范良死了,范仁还小,跟李慢侯家的儿子一起在乡学读书,该派谁去呢? 曷懒甸是个重要的地方,但却不是一个好地方,否则当年范温不至于赖在莱州不走。这样的地方,派老实人不行,派个坏人,又不放心。 “纳入东藩府直辖吧。安置了十万人口,这里也就不算太荒凉。几座城的人口匀一下都能上万。跟倭国的贸易做的频繁一些,是有可为的!” 李慢侯想了想,加上这十万人口,庞大的曷懒甸人口应该有二十万。咸兴等城市的港口条件不错,常年不封冻,对面就是日本,而且正面出产白银的石见。日本现在的情况跟后世相差很大,农业才刚刚发展到土地私有化,模仿唐朝府兵制形成的班田收授法正在逐步瓦解,基于班田制的农兵完全失去战斗力,地方土豪横行,新兴武士集团正在崛起。 生产上,正在从庄园制经济向私有化经济转变,庄园经济是基于人少地多的现状发展出来的,也就是说此时日本并不是一个土地稀缺的国家,而是一个农产品吃不完的国家。只是市场化程度很低,主要经济单位是一个个自给自足的庄园。全国没有像样的道路,除了沿海,没有像样的集市。粮价十分低廉,用曷懒甸的马换日本的粮食,非常划算。 曷懒甸所在的日本海,位于日本暖流和千岛寒流交汇对冲的区域,北方的北海道渔场,是世界第一大渔场,捕鱼业很有前景。日本人自己就有很强的捕鱼文化,但技术很落后,驾着独木舟都敢补鲸。曷懒甸沿海也有许多渔村形成,都是从狭小的南关迁来的,当年刘佶在这巴掌大的土地上,开拓了几百个渔村,可依然养活不了所有人,所以有一些渔民就辗转迁到了曷懒甸谋生。 “跟倭国人学学补鲸。特批只有曷懒甸人能补鲸,相信能扶持这里一下。” “王爷。兀术派人和谈的事情怎么回复?” 兀术打了一场胜仗,却反而很谦卑,主动遣使通聘,希望双方和睦。 第二百七十一节 爪牙(1) “兀术赢了一场。改变不了穷蹙的状况,从他黄天荡一战,没能将掠夺的财物运回去,态势就已经逆转。” 李慢侯一直认定,黄天荡那一战,他联合韩世忠、岳飞和张荣,将兀术堵在江南,是这些年所有大势的转折点。女真人不是正规军,不是职业兵,他们是靠劫掠维系的部落兵。只要能不断劫掠到丰厚的财物,他们就会越来越强,只要这种链条断一次,他们就需要很长时间恢复元气。所以以前的宋军都不需要打败兀术,只要让兀术抢不到东西,他们就会坐毙。 “王爷的意思是,跟兀术和谈?” 幕僚赵明信问道。 “当然要和谈。我败这一场,也得缓上一两年。什么时候能开打,就看綦业的了!” 綦业是他身边幕僚,跟赵明信一左一右,一个精于钱粮筹划,一个擅长出谋划策,让他去曷懒甸应付危局,未尝不是一次考验,就好像让李睿去河套一样,打得开局面最好,做坏了也不影响大局。 “綦业做事缜密。守成不是问题,进取却不在他。曷懒甸地广人稀,物产贫瘠。支撑不了多少大军。要翻过崇山峻岭,根本无法威胁兀术!” “你说的很对。长白山不是那么好翻过去的。这回上了女真人的当,那个越里吉部猛安骗了我。责任在我,不该派兵过去的。” 越里吉部猛安是看守五国城宋室权贵的当地将领,他将家人秘密送到辽东作为凭证,通过宋徽宗联系了贡使,约定一旦宋军攻打五国城,他就从内部投诚。这让李慢侯误以为得到了一个天赐良机,犹如挞懒叛逃那样的机遇,不抓住心不甘。 一旦越里吉部猛安真的投诚,能够长途奔袭拿下五国城的话,在李慢侯看来,兀术就完蛋了。前边有主力威逼会宁府,后方有五国城叛乱,兀术军队又在前线征讨蒙古,后方必然大乱,上百万奴隶起义,女真人肯定就灭族了。而且得到这些奴隶的支持,李慢侯是可以在混同江流域站稳脚跟的,通过山区运输一些武器装备,就能长期坚守。兀术的控制区,就被压缩到了会宁府周边,在没有发展的余地,用不了几年也就被蚕食干净了。 谁能想到这是一场阴谋呢,如果越里吉部猛安不惜用家人做赌注,那就是针对东藩的,如果越里吉部猛安只是被发现,那就是一场意外。 “王爷。之前綦业说,兀术肯定是要对付蒙古。现在看来错了,但兀术肯定还是要对付蒙古。莫非跟我们和谈就是在声东击西?给他争取时间!” 李慢侯不觉得兀术会这么做,刚刚清剿了一批补奴队,还和东藩精骑打了一仗,他不可能没有损失,马不停歇的再去跟机动性强的蒙古人缠斗,这很不理智。而且内部经过这么大的混乱,给无数奴隶制造了逃亡机会,兀术应该忙于堵漏,无力西征蒙古。 “有这个可能。但即便是这样,我们此时也无力介入。从会宁府方向进攻,打不开局面,兀术上次试过,没有运河支撑,大军无法从辽河进入混同江,那就无法持久。翻山越岭,以前女真人就试过,阿骨打时代,翻越长白山的女真连高丽人都奈何不了,我们在曷懒甸他们照样也奈何不了。我们同样不可能翻越长白人威胁他们,小股渗透可以,大军作战不行。兀术来和谈,就给双方一个台阶,慢慢恢复吧。” 李慢侯说道。时间始终站在他这边,兀术穷蹙的局面很难马上改善。放弃了燕云、辽东之后,偏居会宁府的兀术,其实已经倒退回阿骨打时代。但他的军队却没有阿骨打时代强,他的对手却比当时的宋辽更狠。 “和谈归和谈。也别让兀术好过。那个韩剌的名字,我以前听过。听说很年轻,是一个海盗。什么时候跑到陆地上的。这种人物往往只会出现在草原上,没想到出在了辽南。这种人很可怕,让綦业好好看住。让他镇守苏滨路,给他发两万骑兵的军饷,至于人马,让他自己找。找十个人也给他发两万饷银,他怎么做不管。就一样,不能丢了苏滨路。” 苏滨路其实李慢侯根本不在乎,女真人放弃这里之后,大多数部民内迁去了辽河,少量不愿走的猎户留了下来。李慢侯无力经营,就任其荒废。可辽东的土地,跟草原一样。只要你不占据,总有人会来占据。那些山林里的猎人,过个几代,就又能形成氏族、部落。发展个两三万人,趁着中原空虚,就能立刻崛起。完颜阿骨打、努尔哈赤这种人物,总是层出不穷。 甚至这个韩剌,可能就是一个努尔哈赤,而李慢侯则是扶持他的李成梁。 “那给他个什么官职呢?” “苏滨路是路,地方小,级别高。犯不着削他的虚名,就给他按个苏滨路制置使。享三品俸禄!” 韩剌团伙此时非常憋屈。 他们不服。 “宋人凭什么把我们的奴隶拉走?” “跟他们拼了,咱又不怕宋人!” “宋人算什么。当年我们不就是抢了宋人的大海船,才发家的吗?” 韩剌短短几年,从一个操舟的少年,成长为一个海盗头目,继而登陆补奴,是从一艘搁浅在高丽南部的宋船开始的。 当时他们驾着小船去高丽海岸找机会,看到一艘歪斜的宋船在济州岛附近,一船宋人看到他们还在招手求救。 当他们发现宋船上有几十万甲叶、刀剑等武器后,起了贪念。将几十个宋国水手屠杀,带走了物资,焚烧了海船。 靠着变卖武器的钱,韩剌打造了一艘自己的大船,拉起了周边堡子的一百来个少年,开始了海上冒险。不到一年,团伙发展到五百人,奴隶贸易越来越火热,他就开始从海路找机会渗透辽河和混同江流域,猎捕女真人。 势力于是发展到了八百人。 “对。抢了宋人,回南关。以后不干了,明年就去给刘知府当兵!” 一个少年说道。 刘佶对境内监管似松实严。看着一个个渔村藏污纳垢,半大小子十二三岁就出海抢劫,可户口登记非常细致。这些少年长到十八岁,刘佶就会征调他们当兵。放任这些人从小作奸犯科,简直就是一种养蛊的方式,培养他们的残忍和野性。靠着这种方式,刘佶才能建立起自己的府兵,而且压制耶律破金的契丹精骑。如果不愿意当兵,则需要交纳一笔不菲的代役钱。一旦当了兵,以前的劣迹,也就消了。哪怕造过宋人的反,也没人追究。 “韩剌是谁。出来接旨!燕王谕旨到!” 一个宋使突然找上门来,在韩剌的军营外高喊。 韩剌密会的手下接到报告,立马就有人嚷着要杀了宋使,接着去抢曷懒甸。他们现在在曷懒甸北方的留可城扎营,位于统门水支流上,背山面河,可以通海。由于沿岸有海流南下,虽然是作为日本暖流的补偿流,千岛寒流是寒流,可流动的海水就冻不住。 “看看说什么。燕王没准赏我个知府当当!” 韩剌笑呵呵道,虽然掳来的奴隶都被宋人带走,让他们没机会卖掉。可他心态很好,这趟活着回来不容易,已经赚了。 他态度傲慢的接了谕旨,他的年轻让使者很惊讶,接连问他是不是韩剌。 韩剌不耐烦,一把抢过谕旨,自己看起来。 “使者。制置使是啥官?” 韩剌不知道苏滨路制置使是个什么官职。 “是二品大员!” “跟知府比哪个大?” “比知府大!” “那我能换个知府当不?把旅顺府给我!” 韩剌笑道。 他年纪小,但他不傻。苏滨路啥德性,他比谁都清楚,除了几个猎户,毛都没有。让他却哪里给野人当官,还说比知府大,哄鬼呢! 使者道:“旅顺府也不是一开始就有人的。刘知府辛苦拉起来的府地,世袭罔替。燕王都拿不走。你要不想当官,把谕旨给我,我回去复命。” 韩剌一把把谕旨塞进怀里:“白给的官,凭什么不当。给不给我派兵马?” 使者摇头:“兵马自筹。每年给两万骑兵粮饷!” “那是多少?” “马兵年俸一百贯。一共两百万贯!”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真是发大财了。 “这官不白当。” “当然不白当。二品俸禄两百贯!” “光我有吗?这些兄弟呢?” “制置使司,属官有参谋、参议、主管机宜书写文字,准备将领、差遣、差使等。你拟了名单,可送曷懒甸綦大使处!” “綦大使?比我大吗?” “比你大。” “那我要听他的?” “没错。曷懒军、苏滨路都归綦大使管辖。不过在苏滨路,你可以自决。” 问清楚了一切之后,韩剌明白了,以后在这一片,他就一个顶头上司,除了綦业,没人比他大。在苏滨路,他就是老大,綦业也管不了他。唯一不好的就是手里没人。 一次拉出十万人这种好事,他是想都不想了,这次一败,短期内他不打算再进女真境。他向东看了一眼,倭国?不行,倭国女人齿黑,矮丑,男人力小。往南看了一眼,高丽,这几年不好抢。海边十里内都找不到人。 不想那么多了,先跟着使者去咸兴,他得拜见一下他的顶头上司,顺便把军饷领了。两百万贯呢,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数字。有了这么多钱,他回辽南当土财主都行。 就像使者被韩剌的年级吓了一跳一样,韩剌也被綦业的年级吓了一跳,竟然是一个跟他一般大的官员,宋人的大官这么年轻吗?刘佶可是个老头子。 这年轻的大官,态度和蔼,非常亲切的给他讲各种规矩。还让人帮他船上二品官府,系上玉带。 第二百七十二节 爪牙(2) 宋人官服,韩剌见刘佶穿过,让他感受到一股不一样的力量似乎从衣服上涌入身上。 “当官就要有当官的样子。你识字否?” 韩剌晕晕乎乎的点点头,他识字,跟保长学的。他很聪明,学什么都快。 “那我派一个机宜文字给你。给你讲讲行文、移牒的规矩。以后有什么事情,可以报牒给我。也帮你拟一拟属员官职,报来好发俸禄。当官可是一门大学问,你要好好学。将来在辽东这里,你大有可为。” 綦业年少势重,仿佛教孩子一样教他。 让韩剌心里不由的排斥,却又有些自卑。因为他从綦业身上看到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这高高在上是那么的自然,好像他生下来如此一样。 “知道了!” 綦业摆摆手,一个吏员见状,请韩剌出去,带着韩剌了解曷懒军的各级官署。 告诉他制置使司应该设什么样的属员,建多少机构,说的韩剌迷迷糊糊,当官,真的是大学问。 军饷也发给他了,用丝绸、铜钱、银钱发放的,可以任韩剌选择。可以直接领走,也可以先存在曷懒军。 韩剌只领了一万缗丝绸、两万贯铜钱,和三千贯银钱带走,他没要银票、钱票,他不放心。 剩下的,曷懒军给开了条子,随时可以来支取。韩剌打算下次来的时候,一起带走。这次来的仓促,是坐宋使的船来的,他的船没有跟来。回程是别人送去,身边都是宋国的人,他怕带太多钱财不安全。 韩剌走后,綦业叹了口气,这样年轻的人,能做大事?不知道王爷看重了他什么,不就是一个少年亡命徒吗,辽东这里不多得是? 綦业最近走访了曷懒甸十几个座大小城池,有高丽人原先修建的九城,还有女真人修建的小城。没什么纰漏,驻防少量人马,就足以守卫这片广大的沿海狭地。高丽人修建的城池是防北边的女真人的,女真人修建的城池是防南边的高丽人的,因此这些城池南北皆防,虽然粗陋,可是很实用。 最大的弊端是人力不足,韩剌带来了十万人,算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可治安却很差,因为以前这里之所以能聚集十万人口,最大的原因是这里是流放地。请罪流放曷懒甸,重罪流放大东洲。燕王治下,人口凋敝,活过大难的人,往往性情大变,因此经常有作奸犯科的罪犯,屡抓不尽。以前请罪都发到了范温这里,所以这里有大批小偷小摸的小人。 搞治安,綦业擅长,他是兵法科学生。兵法、刑律共通,严刑峻法他很懂的。所以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严肃法纪。将带来了一群东藩军中的军法官,派往各城,先梳理一下积存的案件。 以前范温、范良管这里,根本谈不上治理,无法无天。 为此綦业将军队拆散,分驻各城,维持治安。狠狠打击一下作奸犯科的风气,他手里的兵力,除了三千从东藩带来的精兵外,就是那一万刚刚由奴隶身份转变过来的军人,这些人素质不错,会骑马,敢拿刀。最关键是他们带出了家属,有家,心就安。给他们分配大量熟田,安置在各城周边,这就算是扎根了。这些人跟本地人没什么瓜葛,打击起旧势力,不会手软,治安应该很快就会改观。 可之后的的事情,綦业就不太擅长了。他觉得该让赵明信来这里,曷懒甸最缺的,其实是财力。但发展潜力巨大,良田沃野不少,山上树高林密,就是缺人。可缺人这问题,又是因为没钱,财聚人聚,只要有钱,自然有人。 来之后看到实情,綦业跟赵明信沟通过,赵明信认为,曷懒甸不具备人口殷实的条件。沿海就是大山,只有山海之间的狭小平地可以生活。地形上不连贯,只能走海路沟通。綦业认为,这地形跟西域的绿洲差不多,养不了多少人。人都是块状的,最多搞搞商业。 这跟綦业的认识差不多,但这里既然不能生聚,如何兴兵?王爷为什么派他来这里,流放他显然不是,这点认识綦业是有的,他又没犯过错。他外放只是接受锻炼,就像李睿。 想到李睿,让他颇有些压力。因为李睿去年灭了五万克烈骑兵,伤了克烈人的元气。他们通过蒙古人试图赎回这些人,最后他们凑了三千契丹、汉人,换回去了三千战士,妇孺他们不要,就要战士。那三千契丹、汉人,契丹人是投靠他们的边缘部落和散兵,汉人是流落草原的奴隶和工匠,男女老幼都有。 剩下的战士,他们拿不出赎金,没有抢过挥舞着银票的矿主,最后在骡马市上被卖了。 可是他这里又没有冒失的草原人,原本生活在这里的女真人,全都迁走了。女真人可比他更了解这块土地,他们不会翻山越岭进犯,綦业也打不过去。他留在这里的意义在哪里? 之后燕王发来的一些命令,也都是让他搞经济的,比如发展造船、捕捞,甚至跟倭国人学习补鲸。这些都是很难聚人的产业,没有人就不可能有大军。即便从外地调来大军,他都供应不上。 年轻人总是喜欢多想,给他的命令就是让他稳定局面,他偏偏要往更复杂的地方去想。主要是他觉得局面并不危急,才有这些心思。真的很危急的话,他也就没时间多想了。 南边的高丽人,王朝腐敗。之前几年,外戚李氏和皇族王氏斗争激烈,乃至皇宫都被烧了,国王一度想禅位给李氏,李氏没有接受。老皇帝刚死,新君号称“太平好文之主”,一听就没什么进取心。开始推行重文轻武,文武矛盾比宋朝还激烈。 难道王爷派他来这里是让他图谋高丽? 东边的倭国比高丽还差,混乱了几十年了,一直安定不下来。地方门阀割据,朝廷纲常混乱,权臣、皇帝内斗不断。王爷又让自己通倭国,莫非是要图谋倭国? 綦业想了很多,直到藩府发来命令,让他将两万多契丹人送回去,说是要送到西域。 这两万多契丹人,大多数是妇孺和少年,壮丁被女真人征发走了,他们留在后方,被韩剌裹挟带到了这里。虽然是一些妇孺少年,可是对缺人的曷懒甸来说,依然是一笔宝贵的人力。所以綦业是有些不情愿的,他不由得想,难道王爷派他来就是为了这些契丹人? 綦业一直有些不明白,王爷为什么对西域的残辽那么好。根据惯例,耶律大石打不回来,史书上只能称他们西辽国。可他们打回来,似乎对燕王没什么好处。他们夺回草原,难道不会跟燕王争燕云?可是燕王这些年,没少往西域送人,男女老幼加起来,恐怕不下于五六万人了。 耶律大石给了燕王很多财物,但燕王不是个图财的人,大量礼物都拿出来拍卖,他自己喜欢的,往往自己买下,他说这是国礼,是送给燕王,不是送给他个人的。燕王的公私财物十分分明,连五国城的道君皇帝送给他的大量字画,燕王都拿出来拍卖,而且卖来的钱,最后又送去给道君皇帝,让道君皇帝的囚徒生涯这几年过的越发滋润了。生的孩子数量都超过二十个了,还有好几个是跟女真女子、契丹女子生的。 或者燕王是打算将东方的契丹人都送去给大石,好让大石在西方扎根,但綦业觉得这不高明,不可能是出自燕王的手笔。真的担心大石,不该去纵容他,而是要打击他,这才是燕王的风格。大石手里的契丹人,不是在女真人手里,就是投了草原部落。这些人不用管他,大石就发展不起来,就不可能回来。因此如果惧怕大石回来,燕王根本就不需要跟大石有接触,不理会就是最好的选择。 綦业终于在胡思乱想中被调走了,确认曷懒甸大局安稳之后,东藩府将他调往辽东,让他坐镇韩州、通州、信州三州。 这三州都位于杨柳河(东辽河)流域,位于辽河地区最北端,北边是兀术势力范围,南边通过辽河直通咸平府,跟挞懒势力范围相通,往西则是潢河(西辽河),潢河流域有辽国残部萧灭女真势力,还有败退的塔塔尔人势力,因此这里的情况十分复杂,一点控三国。 这才是綦业认为建功立业的地方,在各个势力之间游走,才是他渴望的纵横驰骋之地。 而他得到的命令是,让他往潢河上游发展,原因是萧灭女真部可能撤防。又是为了耶律大石,萧灭女真部苦苦支撑,好容易收回了辽上京临潢府和辽中京大定府,现在好容易聚拢了一点人马,有燕云汉人青壮五千、塔塔尔散兵游勇万鱼,老弱妇孺两万余,竟然要一股脑都送去给大石。 綦业需要从辽东抽调兵力,多少由綦业自己决定,要求是维持临潢府和大定府不失,余则不问。 提供给綦业的资源,除了韩州、通州、信州三地的三千驻军,以及这里聚拢的万余人口外,燕山以北的滦河流域、辽西的锦州等地,甚至南关都交给他统筹,他可以动用这里的一切资源,包括人力和财力。 这相当于像李睿经营河套那样,让綦业经营辽河上游地区。 权力很大,地方很大,就是人少,最大的难题还不是人少,而是如何填补契丹残部撤离后的空白! 第二百七十三节 东西(1) “耶律大石真是疯了!” 李慢侯对于耶律大石的决定,感到十分惊讶。 因为大石竟然打算攻掠波斯。 本来以为萧灭女真率部收复辽上京和辽中京之后,会让大石继续往东方投入资源,可是没想到大石反而要调走这只极具象征意义的军队。 大石这几年从东方抽调力量可谓疯狂,尤其是自今年初开始,几乎是不择手段的从东方拉人。六月的时候,连在辽南存在了快十年的耶律破金那千把号人都撤走了。还通过西夏人在河套购买草原奴隶,后来甚至希望李慢侯将五万克烈部战士全都卖给他,他出高价,可是得先欠着,他的财政也很紧张。 之前这些极端动作,李慢侯还能理解,因为跟大石的通信中他知道,大石遭遇了一个很强大的对手,中西亚的霸主塞尔柱帝国跟他对上了,向他发出战争威胁,要求他改宗,信奉回教。 大石当然不同意,所以他要打一场宗教战争,同时也是争霸战争。谁赢了,谁就赢得中亚,谁输了,主要是大石如果输了,他在西域的基业将会瓦解,他输不起。 这就是著名的卡特万之战,奠定西辽帝国中亚霸业的一战。 李慢侯对此十分重视,他相信大石能赢。因为历史上西辽就轻取塞尔柱帝国,塞尔柱帝国动用了十万西亚骑兵,而西辽能用的只有一两万人。史书记载,大石派出左右两翼,各两千五百人迂回,中军数目没有记载,按照契丹人的传统,应该在一两万人左右。 卡特万之战,在西亚和东方具装骑兵的生硬碰撞,在草原骑兵和西亚骑兵的互相缠斗中,最后塞尔柱人被打爆。 大石除了自己带去的契丹、草原联军之外,还有一些中亚地区的游牧部落支持他,主要是葛逻禄人等游牧部族。 这场战争,其实就是因葛逻禄人而起。葛逻禄人始终是中亚地区一个重要力量,却始终只是一个二流势力。唐朝时候附唐判唐,又投附大食帝国,始终是强权羽翼下的附属,但却一直没有被强权同化。回纥人回化之后,形成的喀喇汗国,是葛逻禄人最近的主子,后来喀喇汗国分裂,东喀喇汗国基本保持独立,西喀喇汗国却被塞尔柱帝国征服,成为塞尔柱帝国的属国。 耶律大石能在西域站稳脚跟,主要就是跟东西喀喇汗国衰弱有关。大石在可敦城积聚了几年力量之后,依然不敢南下跟女真人争锋。选择北上,进攻西北的黠嘎斯人,希望吞并黠嘎斯人扩大势力。结果进兵很不顺利在谦河(叶尼塞河)上游跟黠嘎斯人纠缠的很累,大石陷入两难,他输不起,一旦撤军,就可能暴露他的虚弱,让周边的草原大部对他产生轻视,从而围攻他。 于是向南通过依然忠于辽国的乃蛮人的地盘,翻过阿勒坦山(阿尔泰山),借道高昌回鹘,进入东喀喇汗国领土。此时的大石只有一万军队,大多还是一些草原战士,竟被这里的东喀喇汗国打的大败。之前看到大石强大,对大石毕恭毕敬的高昌回鹘也来偷袭他。俘虏了耶律大石的将领撒八、迪里、突迭等人。 大石稳住兵马,退守叶密立(额敏),在这里休养生息,收服了周边一些突厥部落,势力稍微恢复。接着在叶密立登基,对契丹人、汉人称皇帝,对突厥系部落称大汗,手里的可用之兵虽然有四万人,都不太可靠。真正的核心,只有几千契丹骑兵和燕云步兵。 这时候东喀喇汗国发生内乱,主要是这个国家作死。东喀喇汗国以前招募了一些契丹边缘部落为他守边,防备东方势力的进攻,这些迁入西域归附东喀喇汗国的契丹部族,有一万六千帐。东喀喇汗国大汗担心他们太膨胀,经常打压他们,限制契丹战士和家人接触。一方面是怕他们人口繁衍太多,另一方面是控制他们的家人。这逼反了契丹人,他们直接来投靠耶律大石。 得到这些早年迁居西域的契丹部落效忠后,大石实力大增,立刻南下征服了高昌回鹘,没有灭高昌国,让他们继续统治这里。不是不想灭,而是大石缺乏实际控制地方的人力,只能采取羁縻方式,让这些属国进贡税赋。 接着大石继续积蓄力量,他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一直在东喀喇汗国边境游牧,等待机会。一直等了三年,打败他的东喀喇汗国大汗阿赫马德死了,他儿子易卜拉欣继位,这是一个无能之人。继位后,境内的葛逻禄和康里人趁机反叛,到处劫掠他的人口和牲口。易卜拉欣出了一个昏招,请在他边境游牧的契丹大军帮他平叛。耶律大石直接开进东喀喇汗国首都巴拉沙衮城,没有进城而是在城外游牧,并给这个地方改名为虎思斡耳朵,作为契丹汗庭。 东喀喇汗国请神容易送神难,在大石保证他继续统治,不进入巴拉沙衮城之后,易卜拉欣选择臣服大辽。耶律大石很轻易的就得到同为游牧部族的葛逻禄和康里人的归顺,控制了东喀喇汗国。 又等了三年,稳定统治。大石向境内各大城市和部落派去官员,不是管理他们,而是监督和催收税款。对于游牧部落,大石要求他们归附和提供士兵;对于定居的城市居民,要求他们缴纳税赋,一户一枚第纳尔金币,这种西域第纳尔,是贵霜帝国时代流传下来的形制,一枚金币重八克左右,相当于两个小平钱的重量,比流行于西亚的大食第纳尔重两倍左右。 对于宋国百姓来说,这绝对是非常沉重的税赋,可能会让大多数人破产,甚至富户都支持不了。因为两枚小平金,相当于二十几枚小平银,相当于二三十贯铜钱。可是对于西域那些绿洲城市居民来说,他们反而觉得很合理。后来回教史学家称之为轻税。在大石向这些城市保证不进城,让他们保持自治之后,他们都愿意归顺。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黄金在西域价值较低,这里盛产金沙,阿尔泰山别名金山。另外这里的绿洲城市,位于丝绸之路上,商业繁荣,城市居民主要是商人,更能承担赋税。 理顺了财政之后,大石开始进攻西喀喇汗国,进入河中地区,图谋费尔干纳盆地。因为大石领地里,始终缺乏大型农业基地,没有农业支撑,他养活不起太多人口。就好像没有燕云十六州,辽国就不可能控制草原一样。 这次大石轻易打败西喀喇汗国,但却没有乘胜追击,因为大石不想招惹西喀喇汗国的宗主国塞尔柱帝国。于是继续耐心控制地方,寻找西喀喇汗国的弱点,一直耐心等了四年。西喀喇汗国发生内乱,还是葛逻禄人作乱,西喀喇汗国派人向塞尔柱帝国求援。 葛逻禄人向大石归顺,塞尔柱帝国调兵十万,前来镇压。 这是一场争霸战,大石知道无法避免。错过这次良机,将不再有机会。所以决定接受葛逻禄人归附,试图避免大战,写信给塞尔柱帝国苏丹,请求他们不要攻打葛逻禄人。但塞尔柱苏丹桑贾儿威胁大石,让他改信回教。 战争不可避免,塞尔柱人集结兵力用了六个月时间,大石也在集结他的力量。其中包括从东方抽调力量,西域的部落,始终不值得信任。辽国时候,连草原部落都不信任,大石却必须依靠草原十八部,还得借用西域部落力量,他对自己部下的可靠性非常怀疑。 尤其是面对塞尔柱帝国,这是一个尚未衰落的回教帝国,占据着波斯、巴格达等地,实力强劲,大石不敢确信自己能击败对方。 由于这些年大石从李慢侯手里接受了五六万契丹人,他的可用兵力相对阔绰,没有可怜到用两万多人对抗塞尔柱的十万大军,大石动用的兵力高达四万,而且全都是可信的契丹人和燕云汉人,这四万精锐将塞尔柱的十万大军挤压进一处山谷,葛逻禄人从后方偷袭,最终在契丹铁骑的冲击下崩溃。 这就是卡特万之战,打的极其漂亮。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唐朝跟大食爆发的但罗斯之战,因为都是东方势力和西方回教势力之间的争霸战争,而且都有葛逻禄人参与,不过这一次,葛逻禄人没有阵前倒戈,因为耶律大石是为他们而战。 耶律大石击败塞尔柱军队之后,原本的历史上,他依然很谨慎,占领西喀喇汗国的首都撒马尔干后,控制了费尔干纳盆地。之后派兵攻击绿洲国家花拉子模,在对方同意每年缴纳三万金币之后,就退出了哪里。大石两年后死去。此后西辽的扩张基本结束。 但这一次不知道是不是大石觉得自己力量足够雄厚,竟然希望追击塞尔柱帝国,想抢夺波斯和两河流域。 李慢侯并不觉得这是正确的,他觉得大石南下去夺取印度,可能是最理想的选择。但大石占领撒马尔干之后,追击的偏师轻易攻入呼罗珊,塞尔柱苏丹桑贾尔一味逃窜。桑贾尔的宰相、妻子被他生俘。 塞尔柱帝国处于一种崩溃的状态,从呼罗珊往西进攻巴格达也好,往南夺取波斯也好,都有良好的农耕地区。 这也许让大石燃起了复兴大辽的希望,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夺取这些地区。 第二百七十四节 东西(2) 唯一让李慢侯弄不懂的是,大石的意图是什么? 如果彻底放弃东归,李慢侯自然支持他。可是他都放弃了辽上京和中京,却没有放弃可敦城。历史上大石的儿子长大后依然在可敦城发动过战争,当然规模非常小,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如果大石打算东归,可为什么连萧灭女真都要抽走,以他手里目前的力量,很难控制广阔的西域,可萧灭女真这些人去了,也是杯水车薪。他最多依然以目前的模式,以征服者而不是统治者的身份出现在西域地区。 花拉子模、布拉哈,包括之前的高昌回鹘、东西喀喇汗国,大食一个国家都没有灭。过去的统治者依然是统治者,大石无非是在这些统治者头上,成为统治者的统治者,让这些统治者为他提供赋税。完全没有改变这里的政治传统,所以西方人将大石建立的西辽称作喀喇契丹,因为他正是以喀喇汗国的方式统治这里。 不过他比喀喇汗国要高效的多,因为他给这里注入了东方式的行政效率,他建立了南北面官制度,对西域的农耕和游牧民族分别管理,虽然比中原王朝大一统政权的效率低下,可比西域的城邦国家要高效的多。还建立了宋朝式的的金融体系,印刷钱引这种纸币,而且比南宋做的还好,因为他有保证金,他的银库里有高达几百万贯的银币。 只是高效的行政机构,无非是让他的控制区比喀喇汗国更广阔,而无法改变这里基于绿洲地形的经济模式,必然是依赖商业,而不是农业。无法形成大一统的,高度集权的中央体系。 大石恢复的辽国的制度,能管理的也不过是区区几十万契丹人。 他继续增加人力,自然能控制更广阔的的地盘,比如波斯和巴格达,他的人力不足以取代这里原本的阿拉伯势力,最多是让对方臣服,最后他不过从喀喇契丹升级为波斯契丹或者巴格达契丹罢了。 所以李慢侯判断大石依然是想东归,想靠政府波斯和巴格达来继续增加财力,拥有东归的力量。 所以不能放弃可敦城。这里是他东进的基地,他是务实的人,残破的,无法控制的两京他可以放弃,但基地绝对不能丢。但通往可敦城的道路非常困难,几年前他带领七万大军尚且回不来,如今去了波斯,又怎么可能回来?不管是从西北方向,走阿勒坦山进入漠北,还是走河西走廊,借道西夏北上,都很困难。尤其是借道西夏,西夏人可以跟大石进行贸易,但不可能容许大石的军队通过。除非西夏人跟西辽结盟,共同起兵进攻东方政权。 但现在西夏人的皇帝,跟高丽国王一样,是一个崇尚文治的皇帝,非常柔弱。正在大力推行汉化,对武力不感兴趣,不惜放弃帝号,向南宋称臣,赵构为了这种虚名,答应每年给三十万两岁币。当然赵构也许不是为了虚名,而是需要西夏这样的力量来牵制东藩。可惜西夏跟东藩之间的贸易,如今越来越大,比三十万两岁币要重要的多。因为西夏缺铁,而东藩不禁铁器。女真人此前都禁止铁器流入西夏,而东藩输入铁器,反而让西夏人不得不在经济上高度依赖东藩。 西夏人的脆弱经济,必然是要依附另一个强大的经济体,以前的宋国、辽国都是如此,甚至还依附过经济一塌糊涂的金国,但由于宋国、辽国、金国都对西夏进行经济封锁,导致西夏人经济上始终很穷,经济上的穷,造就了西夏人的凶,否则这样的小国,恐怕早就从内部崩溃。因为西夏实在不是一个容易凝聚起来的政权,国土中心是大沙漠,所有人都聚集在河套地区,而且主要分布在三块,北方阴山以南的后套,西边贺兰山以东的西套,以及跟宋国河东接壤的横山地区。 事实上,西夏政权,犹如西域的三座绿洲,彼此很难联系起来。之前每次大战,三块领地往往都是各自为战,无法呼应。如果不是外界始终向西夏施加压力,他可能自行分裂成三大势力。 西夏依附东藩存在,自然不可能得罪东藩,跟另一个强权结盟针对东藩,至少短期内看不到。所以这就是大石留着可敦城的意义!这是他唯一可靠的,东归退路。 不管他想什么。作为汉唐之后,代表东方文明在西方战斗的大石政权,李慢侯都是必须要支持。虽然他这边也很困难,可跟大石相比,他的困难无非是好跟更好之间的烦恼,而大石困难是在生存与灭亡之间的挣扎。 萧灭女真撤离,李慢侯填补辽河上游并不难,哪怕万不得已,他征发乡兵去服役,也足以控制这里,影响的无非是燕云的经济恢复和发展。可大石如果得不到足够的人力,他就只能止步于呼罗珊,无法染指波斯和巴格达两大回教文明中心。 大石彻底改变这里的回教文化氛围不可能,但他能在这里保持东方文化,这是非常有意义的事情,东西方文化交融,这具有人类历史意义。 所以他不但一次一次的将愿意投靠大石的人力送到大石那里去,而且答应大石,想办法从女真人手里将流落辽东的一二十万契丹人给赎出来。辽东的契丹人很多,不仅有兀术强制迁徙过去的契丹部落,还有几百年来一直生活在这里的契丹外帐部落。其中不乏对女真人忠诚的,但大多数排斥女真人的统治,毕竟女真是异族,而且很野蛮,存在明显的民族欺压行为。 大石愿意掏钱。大石在西域的征服战争,有一点好处,那就是越打越有钱。想最近刚征服的花拉子模,每年给三万第纳尔金币,相当于五六十万贯铜钱,而花拉子模这样的属国,大石有不少,高昌回鹘、蒲花萝(布哈拉)、于阗、疏勒,这都是向他进贡的绿洲城市国家,虽然不一定都能贡献三万金币,可总量加起来很可观。 大石还有直属领地,以巴拉沙衮城为中心的伊尔河流域,是他的直属领地,这里的城市也在提供金币,而且还有制陶业、玻璃制造业、矿冶业、制铁业、铜器制造业和石料加工业为主的手工业。大石还收实物税,依附的部落提供牛羊牲口和皮毛,所以大石的财政相当宽裕。只要能不断胜利,就会越来越宽裕。依然带有浓烈的游牧民族扩张风格,除非他打了败仗,否则就会一直滚动下去。 大石愿意花钱,李慢侯自然不拒绝帮忙,他也不是自己去做。而是委托给一些精明的奴隶贩子,让他们出面。大石每年给十万金币,李慢侯熔铸后,铸造小平金钱。然后用等价的铜钱支付给奴隶贩子,这些奴隶贩子有渠道买到契丹奴隶。或者从补奴队手里,或者拉来契丹逃人,或者直接跟女真人买卖。 涓滴溪流,虽然无法成规模将契丹人带给大石,但每年也有几千上万不等的契丹人通过这种渠道前往西域。老弱大石也不拒绝,因为大石在西域执行的是种族隔离政策,少数契丹人在回教西域民族的海洋中,他有强烈的被同化的危机,所以严禁契丹人和其他民族通婚,尤其是跟当地民族。契丹人可以和草原人通婚,可以跟燕云汉人通婚,但跟当地突厥部落通婚,跟哈喇汗人通婚,是违法的。 因此妇孺对大石也有巨大意义,而对于契丹妇孺,女真人不在乎。草原上的部落也不在乎,以前契丹人投靠他们的时候,很多是以家庭、氏族规模进入,有些契丹男丁战死,草原部落很容易就能将他们的妇孺卖给奴隶贩子。 只是以前,李慢侯以为大石很困难,尤其是对上塞尔柱帝国之后,是一种应急策略。可现在调走耶律破金和萧灭女真之后,大石依然愿意每年提供价值一百万贯的财物让李慢侯帮他赎回契丹人,就让李慢侯有些摸不着大石的想法。 虽然大石汉化很深,是辽国的翰林(林牙),人称林牙大石或大石林牙。但他毕竟带有游牧民族的思维模式,也许有什么特别的考量。 忙不是白帮的,这几年大石对李慢侯的请求,都极力满足。西域的手工业有不少可取之处,不能说比中国先进或者发达,但这里是中西汇聚之地,薄弱的基础让他们很难诞生出自己的优势技术,却能不断从东西方吸收技术,因此这里有一些特别的技术,是中国没有的。 比如玻璃。李慢侯每年往西域派遣贡使,其中自然会有学者型的官员,他们不断将西域的情况记录下来,储备在藩府的资料库中。李慢侯发现,大石治下的城市里,竟然普及了玻璃。他们的中等家庭,竟然都可以在窗户上安装白玻璃。质量上还很低劣,不透明,但比中国实用窗纸、窗纱要好的多。玻璃易碎,玻璃窗很难成为大宗商品,所以李慢侯让大石从中亚城市里帮忙送来一批工匠,建立了一座玻璃工场,已经可以小批量生产白色玻璃。燕王府的窗户,已经全都安装上玻璃,透亮了很多。 除了玻璃。还有锻造、冶金等方面的工匠,也都引进了不少。取长补短,让山东的冶金技术优势进一步加强。 技术之外,李慢侯则希望大石帮忙搜集学术资料。假如大石能打到巴格达去,即便不能让他把巴格达图书馆送给李慢侯,李慢侯至少可以派人去抄录那里的资料。 阿拉伯人很有意思,套用一句话,叫他们不生产文化,他们是文化的搬运工。阿拉伯人的扩张,摧毁了很多文明,可也将大量文化传播到四方。巴格达图书馆里,储藏了大量欧亚非地区的文化资料。 阿拉伯人消灭了很多文明,将人类最古老的农耕区,两河流域变成了牧场,却将大量文献资料,作为这些文明的残骸保留下来。他们的宗教机构,吸收这些文化,将大量资料翻译成阿拉伯文,继而又传播到其他文明区域。 比如著名的阿拉伯数字,其实是印度北部的旁遮普人使用的,阿拉伯人将其带到西方,欧洲人以为是阿拉伯数字,将这个名字又传播到了全世界。 阿拉伯人还保留了大量古希腊哲学著作,比如鼎鼎大名的欧几里得几何、亚里士多德的著作等等。欧洲人吸收这些文化,并不是直接从希腊继承的,反而是过了阿拉伯搬运工,通过十字军东征带回去的。 此时,就在耶律大石西征之际,十字军正在东征! 第二百七十五节 盛衰(1) 塔塔尔人这几年虽然流年不利,但阿勒坦汗依旧厉害。他是塔塔尔大汗,塔塔尔本有六部,被蒙古人打击的就剩下两大部,一部就是阿勒坦汗所在的阿勒赤塔塔尔,还有一部是察阿安塔塔尔。阿勒坦汗一直跟随兀术,一路退到了金山(大兴安岭)以东,为女真人防守西部边墙,抵挡蒙古人的劫掠。察阿安部则退到了临潢府南部,试图依靠萧灭女真部。 阿勒坦汗在女真西部的金山脚下游牧,吸收了一部分黑龙江地区的蒙兀人部落。同时在女真人的援助下,恢复了元气。吸收塔塔尔残部散兵,恢复了两万部众。但依然不是蒙古人的对手,只能龟缩在金山东部的纳水(嫩江)一带,辽国曾在这里设立了一个室韦王府,管辖周边的室韦部落。阿勒坦汗也在室韦王府立帐,吸收这里的室韦部落。虽然打不过蒙古,但也能让蒙古人过不了金山。 对峙了两年之久后,兀术终于开始反击蒙古。 蒙古人一直试图越过金山劫掠女真人,但一直找不到机会,只有小股部队进去,抢不到多少好东西。南方的萧灭女真坚壁清野,让他无处下手,女真人的寨子却容易打,而且也很肥,能抢到金银和奴隶,不管是汉人奴隶还是女真人,拉到野狐岭都能卖钱。 摸索了两年,就好像克烈人在阴山以北徘徊一样,蒙古人则在金山西部徘徊,就在去年冬天,突然他们看到一队塔塔尔人,卷着数千女真、汉人奴隶从一个山口出来。蒙古部落发现了他们,围了上去,将他们击败,俘虏。 问过其中几个塔塔尔人才知道,原来是东藩军偷袭了女真的上京,现在整个女真境内大乱。这个塔塔尔部族,是趁乱打开了一个女真寨子,卷了奴隶和财货跑的,没想到被蒙古人给俘虏了。 蒙古人从塔塔尔部落口中得知了一条失去守卫的山隘,而且探过路后发现,原本的堡垒空无一人,肯定是女真人内乱了,守军跑去救援了。 蒙古人兴奋不已,大队人马冲过了山口,欢快的劫掠女真西部。 很显然这是一个陷阱,最后他们被女真人关门打狗,不但狠狠修理了一把。在草原上,女真人抓不住他们,可在东北的山林地形中,女真人真是神挡杀人,蒙古人跑都跑不了。 几万蒙古人被杀。 更要命的是,一直防守金山的塔塔尔部,在阿勒坦汗的带领下,竟然翻过了金山,重新回到捕鱼儿海,将留守这里的蒙古老弱俘获。接着派人会盟临潢府的察阿安部,塔塔尔重新拥有了四万精壮,以及十几万妇孺,几十万牛羊牲口。 塔塔尔人的快速衰落以及快速恢复,让李慢侯看的目瞪口呆,但问过草原人之后,他们却习以为常。他才明白,不能用中原王朝的兴衰,来看待草原民族的强弱。即便是成吉思汗,在崛起的过程中,也有多次被打的只剩几十个人的经历。 草原民族这种兴衰的频率,不仅不能跟农耕民族比,就是跟半耕半牧的女真人相比,都过于频繁了一些。女真人兴起,好歹是阿骨打两代人,三个首领的努力才形成的,而蒙古人兴起、衰落,十年内可以来回好几次,一个首领一生可能经历好几轮。 主要还是跟经济基础相关,俗话说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一个强大的部落,可能因一场白灾,一个冬天就衰落下去。也可能因为一场机遇,迅速成为霸主。蒙古人就是例子,蒙古人崛起之前,草原上的强族,他们根本排不上号。克烈人、塔塔尔人、乃蛮人、白鞑靼人、蔑儿乞人才是传统的强族。蒙古部落只是偏居东北方的小族而已。 机缘巧合,白鞑靼和塔塔尔都卷入了宋辽金争霸的大潮,损失惨重。才给了蒙古人崛起的机会,否则他们可能还需要好几代人的积累,毕竟他们的位置实在是太偏僻了。 偏僻有偏僻的好处,只要他们缩回去,别人就很难灭掉他们。这也是为什么蒙古人在漫长的历史上一直不强,到了成吉思汗时代突然崛起的原因。就好像秦国,偏居西北,在春秋时期,他们甚至都不是诸侯,到了战国却能一跃而起,统一六国。 蒙古人被女真人大伤了元气,甚至合不勒汗的弟弟忽图剌都被女真人俘虏,后来用了很多牲口才换回去,并且接受了女真人的封号,让他做蒙古国王,年年向女真人纳贡。 蒙古人收缩之后,塔塔尔人迅速膨胀,将蒙古人逼退到了斡难河上游,躲入不儿罕山。而且得知克烈人损失了五万战士后,突袭了克烈人,将忽儿札胡思打的带着几十个人跑去了乃蛮部。这不是忽儿札胡思第一次跑到乃蛮人哪里避难了,长子脱斡邻七岁的时候,忽儿札胡思刚刚重返窝鲁朵城,恢复被契丹人驱逐出的祖地,蔑儿乞人偷袭过他一次,将他打的只剩几十个人跑去乃蛮部避难,当时倒霉的王汗被抓到蔑儿乞人哪里养了好几年山羊。 忽儿札胡思这次又败了,乃蛮大汗借给他几千骑兵,让他重返牧场。收拢残兵,舔舐伤口。至于儿子王汗,暂时是要不回来了。塔塔尔人不是女真人,要的不是克烈人的臣服,打击克烈人,只是出于防备,克烈人太强,塔塔尔不安。 塔塔尔人突然勃兴,而且整个退出潢河流域,让李慢侯头疼。因为他没有人力去填补这么大片草场,勉强派人去屯田,只会迎来塔塔尔人的劫掠。没有塔塔尔人在周围放牧,他驻守在临潢府的千把号守军,甚至都没有给养,无法从塔塔尔部换取牛羊。 屯驻大军,又不划算。人少了守不住,人多了没意义。临潢府不是什么好地方,放牧可以,种田不行,还不如辽河。即便是辽河,李慢侯都看不上。河北、河东还是人烟稀少的地方,哪有人力填补这些半干旱的草原。 塔塔尔人现在回到捕鱼儿海祖地,他们需要一段时间稳定,一旦重新强大,他们肯定还会要南下占据临潢府,这块契丹人的起源之地毕竟也是一块不错的草场。 这就是大石给李慢侯出的难题,萧灭女真退走之后,他守这里也不是,不守也不是。 左右权衡之下,李慢侯决定,还是要将这里拿在手里。不能在让其落入塔塔尔人之手,塔塔尔人占了临潢府,就会眼望大定府,占了大定府,就会窥伺燕云十六州,临潢府成了一个吸引他们南下的钓饵。只要能将他们挡在临潢府以北,塔塔尔人就只能跟蒙古人在这里纠缠,顾不上南下。 派人屯田不合适。只能发展牧业。经过多年的摸索经营之后,花马刘之类的牧场主已经摸索出一条在草原上开办牧场的经验,花马刘家族在野狐岭以北的草原上,养了十几万匹牛马牲口,每年靠向内地出售耕牛,获益数十万贯。 另外怨军也很会养马、放牧,不管是河套的怨军四部,还是锦西的怨军四部,都一直维持着半耕半牧的生活习惯。李慢侯决定调锦西的怨军前锦营去临潢府西部靠近大兴安岭山脚的庆州驻防,这里是黑河上游,黑河是潢河的支流,塔塔尔人要再次来到临潢府,就要翻过大兴安岭,在这里驻防相当于守边。 调河套地区的怨军乾营到临潢府北边,挞鲁古河边的泰州驻防,这个泰州,是辽国东北路招讨司的治所。挞鲁古河从金山(大兴安岭)发源,在泰州东部汇入纳水(嫩江),纳水又汇入混同江(松花江),因此可以说泰州正位于金上京的上游地区。之前女真人将塔塔尔残部安置在这里,塔塔尔人一走,这里就废弃了。 綦业立刻抢占了这里,但缺乏兵力,想东藩府求援。李慢侯认为非常重要,占据这里能对兀术形成战略优势,值得争一争。只是这里距离辽河流域太原,又没有水路相通。驻扎这里,意味着成为孤军。并且很难得到任何援助,必须屯垦、放牧,军事生产一体,除了怨军之外,李慢侯也想不到其他族群。 兀术肯定是不会任由东藩势力占据这里的,可是兀术目前也很麻烦,他用了一个冬天,先是设计坑了东藩军一万精骑,又给三四万贪婪的补奴队挖了陷阱,接着马不停蹄的伏击了蒙古主力,历经苦战之后,女真部队十分疲惫,很难攻下防守坚固的要塞。东北路招讨司虽然废弃已久,但作为辽国当年控制东北女真人的边城,修建的还是很坚固的。所以在善于防守的东藩军手里,兀术很难攻下。稍微尝试了一下,就放弃了。 不过兀术不可能不防,他在东北招讨司以东的长春州设防,这里是浑河和挞鲁古河交汇之地,守住这里就挡住了东藩军从临潢府入侵的口子。同时兀术不打算跟东藩军立刻开战,所以很快就跟綦业和谈,宣布将坚守之前双方的约定。 兀术决定释放五国城的宋国权贵! 第二百七十六节 盛衰(2) 终于可以走了。 宋徽宗面露喜色,这几年他非但没有死,反而越来越发福,吃成了一个大胖子,脸上冒着油光。 他一大家子人,先乘船来到上京,拜见金国皇帝完颜亶和丞相完颜兀术,接着坐牛车、马车哼着女真人的调子,高高兴兴南下信州。 这真是一大家子人,宋徽宗的妃子还有几个,随着东藩不断强壮,女真人不断将他的妃子还给他,凡是活着的妃子,都还给了他,包括刘氏和赵构的母亲韦氏这对塑料姐妹花。靖康之难时,宋徽宗有封号的妃嫔及女官共一百四十三人,无封号的宫女多达五百零四人。现在身边至少有八十几个。而这还只是他女人的一部分,他还有十几个女真女人,三十几个契丹女人,以及二十多个汉人女人。 其中十几个女真女人大多是权贵之女,因为这几年大金国看着有些风雨飘摇,女真权贵也需要为自己的前途考虑,竟然巴结上了宋徽宗;契丹女人同样这样,这些在夹缝中的契丹权贵,更需要后路;汉人女人则主要是宋徽宗买来的,这几年他可富裕了。每年卖字画的钱高达十几万贯,比女真亲王的收入都高。 至于原来那些妃嫔,大多数都上了年纪,就连最年轻的淑仪金弄玉都已经三十二岁,加上辽东的气候,显得有四十多,早就跟不上宋徽宗的审美。 终于到了信州,眼望着滚滚的辽河水,老宋留下了浑浊的眼泪。 过了河,就是大宋,至少是大宋势力范围!没想到他的大宋,竟然也打到了辽东。 守将綦业在如何接待宋徽宗的礼仪问题上犯了难。 老宋当然不是自己一家人来的,国与国之间沟通,有一套规矩。 但这又不是真正的国与国之间,李慢侯是亲王,还有封地,但职务只是一个镇抚使。跟金国之间的沟通,都用的是移牒的形势。兀术拒绝东藩使者进入上京,也拒绝进入五国城迎驾,而是派金国使者送到边境,由燕王使者迎接。 兀术拒绝这个时候燕王使者入境,大概是因为经过战乱,内部残破,不想被看到虚实,甚至很可能混乱还未过去,女真军队依然在各处镇压叛乱。接连两场硬仗,女真境内的契丹人、汉人奴隶肯定有造反的机会。即便不造反,逃跑也有大把机会。至少綦业在韩州这一年接受了将近十万各种逃人,有契丹人,有汉人,甚至罕见的还有女真人。因为兀术专权,一些看不惯兀术的女真权贵有机会也会逃亡,不过他们的目的不是投奔东藩,而是经过信州,逃亡辽阳府投靠挞懒。 韩州这里接受的逃人只是少数,虽然这里距离金国核心最近,可防备也最森严。反倒是曷懒甸、苏滨路哪里接受了至少二十万人。逃出来的就又三十多万人,而逃跑失败的人肯定更多。所以金国很可能在经历一场五十万人以上的大逃亡,因此兀术不敢让人看到。不但不让燕王使者进入,连通贡贸易都中断了。 由于宋徽宗一行是金国使者送回来的,朝廷没有派遣使者迎接,而是直接跟燕王沟通。就产生一个严重的礼仪问题,綦业不知道他该按照皇帝的礼仪接待,还是按照国公的礼仪接待了。 金国送来的公文上,全都以金国爵位,昏德公、重昏侯和再昏伯来称呼三个皇帝,这明显带着侮辱性的爵位,綦业如果按照相应礼仪接待,会不会辱国?如果按照皇帝礼仪接待,会不会僭越?毕竟现任皇帝是赵构。另外燕王跟朝廷的关系,也有些不清不楚。 这些都让綦业犯了难,金国使者坚持要用迎接金国公爵的礼仪来迎接宋徽宗,綦业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他手下都是一群精通谋略的书生,擅长冲杀的武将,偏偏没有精通礼仪的文官。 这样的情况,綦业其实提前已经想到了,十几天前,金国通知将送回回来的时候,綦业就派出快马急报,将这些问题抛给了燕王,可一直没收到燕王的消息。 眼看就要离开女真人的控制,可是左等不到信州派人来接,右等不到大宋使者来迎,老宋的心有些慌了。 “我就说,早该让柔福跟燕王完婚的。你看看,今年刚完婚,大家伙就给放了不是?” 听着旁边还在得意炫耀的儿子赵楷,老宋突然来了一肚子气。 “休得胡言!” 老宋觉得儿子太没有政治智慧了,回去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遭遇呢,还敢大言不惭。 他们身份奇特,可是三个皇帝啊,回去跟赵构怎么沟通。 想到又要面对一个做皇帝的儿子,老宋不由得看了赵桓一眼,当年他让位给赵桓,赵桓回头就将他幽禁了,赵构会怎么做?肯定不会高高兴兴的养起来。 想到前途暗淡,老宋又有些担忧。 赵桓似乎感受到了他爹眼里的寒气,打了一个寒颤,这才九月天啊,秋老虎正浓,却让他有些发寒。不自觉的退缩了几步,离开了人人踮脚盼望的界碑。 带着沉重的心情,退到了河边自己的马车旁。 相比他爹,赵桓可寒酸多了。他爹有文采,能卖文发财,小日子过的有滋有味。弟弟赵楷,有个好妹妹接济,时常通过贡使送来好东西。就他惨,小时候就没娘护持,爹又不疼,当了皇帝,很快就被抓了,完全是个顶雷的,看着自己的一妻一妾,他没来由心酸,他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父皇。风大,担心身子。还是先回去等着吧!” 赵楷走上前对老宋说道。 老宋点点头,对赵楷态度就好多了。过去他就喜欢有文采的赵楷,在五国城,除了他,也就赵楷有地位,因为赵楷的妹妹柔福帝姬经常接济赵楷,出手大方。让老宋知道,在宋国赵楷是有人的。他回去了都未必过的比赵楷好,因为现在水涨船高,赵楷的妹妹可嫁给了连赵构都要忌惮的强悍藩王燕王! 五国城权贵一行上万人,此时马车围成了一圈,点起了篝火,因为天黑了。 远处终于有了人影,牧人赶着牛羊,从信州通往黄龙府的官道上赶来。 这是来接他们的吗? 远远的一个牧人打马过来,见到围着一团团篝火的人群,也不知道该找谁说话。 “把来人带过来!” 宋徽宗下令,他旁边的儿子赵植立马跑了过去,自从跟蔡鞗一起激辩,为宋徽宗洗清谋反罪责之后,赵植就成了老宋身边最宠的儿子之一。常常赏赐他,当然他哥哥赵楷也常常给他一些好处,也算是日子过得不错的皇子之一。 赵植很快就把牧人带了过来。 牧人翻身就拜:“草民叩见陛下!” 宋徽宗看来人眼熟:“你可是朝臣?” 牧人摇头。 老宋又问:“你我可曾见过?” 牧人点头:“小人是陈忠啊。给陛下送过密信的!” 老宋哦了一声:“原来是陈义士!” 他想起来了,那是他刚到五国城不久。刚刚经历了残酷的北迁,羞辱的牵羊礼,刚刚在五国城安顿下来。他在江南登基的儿子赵构,派大臣洪皓出使金国。洪皓在大同拜见粘罕,并在这里找到了一个可以深入女真境内收购毛皮的商人陈忠,晓之以理,让陈忠答应冒死帮他送信给宋徽宗。 陈忠后来以毛皮商人做掩护,深入五国城,给宋徽宗带去了一封密信。 “正是小人!不想陛下还记得!” 看到陈忠感激涕零的模样,老宋抚了一下胡须,似乎有找到了当皇帝的感觉。 笑道:“桃、李、粟、面,可对?” 当时洪皓的密信为了避免泄露,画了四种食物,桃李,谐音逃离,粟,谐音速,面谐音免。意思是提醒宋徽宗快速逃离,才能免除祸患。但没有接应,让老宋逃亡几千里,他做不到啊。 陈忠道:“对对对。当日一别,不想十年后陛下才安然脱身。” 老宋也是不胜唏嘘。 随即问道:“你现在可是燕王手下当差?” 陈忠摇头:“小民一介商贾,如何能如燕王殿下的法眼。倒是在燕王治下,小民是大同商贾,如今大同归了燕王。倒也安泰,小心营生,糊口不难!” 何止不难,作为一个十几年前就能自由出入女真腹地的商人,他能量大了去了。这种人物,碰上李慢侯的自由商业政策,那是如虎添翼,一飞冲天! 别看他现在是牧人装扮,却是信州城里头一号人物,在辽东也是呼风唤雨的豪商。如今韩州、通州、信州三州,夹在黄龙府、辽河和混同江三角地带,是少有的经商的要地。他是最早看到机会,来这里开拓的商人之一,现在已经是三州商会的总会长。 綦业之所以派他来,是因为他竟然见过宋徽宗,而且是一个布衣,不会太敏感,即便失了礼数,也影响不到官面上。 老宋并非真正关心陈忠的营生,他是一个不怎么会为别人考虑的人,他只关心自己。 问道:“这信州城怎么回事?为何不来迎驾?” 第二百七十七节 三圣(1) 陈忠忙道:“这等大事,小人如何得知。倒是知道陛下即将入境,信州城的商民欢欣鼓舞,箪食壶浆,就等着御驾了。可金使在跟知州交涉,态度蛮横,不知生了什么变故。听说吵了起来。小民担心陛下饥寒,变卖了家业,换了些牲口,冒死来进献陛下!” 老宋不由担忧起来:“金使那里又生了什么变故?” 陈忠道:“大约是索要财物。数额过巨,知州一时筹措不及,金使动怒。” 老宋皱起眉头,金人就是贪婪,当年榨了那么多财物,许多金银铜贯到如今都没花完,弄得金国物价奇贵,金银极贱。却不通贸易,空有金银花不出去。怎的还要索财,莫非也要把他们当牲口卖了? 不悦归不悦,赶紧脱身才是要是:“不知金使索要几何?” 陈忠叹道:“金使说,一个皇帝得值个一百万两金子。” 老宋怒道:“那值得了那么多?” 放在以前他可不会这么想,可现在他恨不能把自己贱卖了。 “这该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谁肯花一百万两金子换一个退位的皇帝啊。 “陛下勿忧。知州已经封城,在全城索金,兴许不久就凑齐了赎金!” 陈忠安慰道。 老宋焦虑不安:“区区一个信州城,如何能凑得到一百万两金子。就是开封府也凑不足数啊!你没见过金子,不知道一百万两金子有多少。堆起来能堆个金山了。” 陈忠道:“陛下勿忧,还是请先用膳吧。” 这么一说,老宋也饿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叹了口气,叮嘱陈忠去杀几头羊给大家充饥,还交代杀羊要按礼法,派他的御厨郑仓官去指导。 酒足饭饱,一夜未眠。 这要睡得着,那就真是太心大了,赵家人心都不大。 天尚未亮,那个陈忠去而复返,俏摸着带了一群短打扮的精壮汉子摸了过来。 险些吓了老宋一跳,还以为遇到了责任,这一路从五国城走过来,经常看到大兵调动,听说出了内乱,路边也经常见着死人,好几次他们的车驾都被惊扰。 直到看到是熟人之后,老宋才收起了惊心。 “陛下。草民领了一些义士,前来接应!” “接应。去哪里?” 老宋犹豫道。 “陛下。事不宜迟。快快跟草民走,安排了船接应。天一亮可就晚了。” 老宋担忧道:“可万一惊醒了金兵?” 他们是有金兵护卫的。 陈忠道:“陛下放心。夜里小民给他们下了药,可醒不了呢。” 老宋没了主意。 赵楷此时也过来了,听了一半就做了决定:“父皇,快走吧,不走就来不及了!” 赵桓扭扭捏捏的凑过来,也不说话,要走不能不带他吧,他也是皇帝啊。 陈忠不认识其他两个皇帝,催促道:“陛下。快快动身吧,只能带少量人走。” 老宋叹道:“那其他人怎么办?” 陈忠道:“陛下走了。金使也就没了刁难,其他人自然是要放的。” 赵楷道:“是啊父皇。只要你我三人走了,他们找谁要一百万两金子去。就算要钱,等你我回了大宋,给他们筹钱便是。如今坐困愁城,也不是办法。” 老宋这才一狠心,低声说了句:“走!” 说不惊扰其他人,可是已经有人看见了,也打算凑上来,却被陈忠的手下给挡下了,明晃晃的刀子逼着,他们只能看着他们的皇帝,再一次抛弃他们。最后营地里想起了呜呜的哭声,老惨了。 三个皇帝很快被安排骑上好马,有骑手一边自己骑马,一边牵着他们的马,两旁还有骑手护着他们,担心他们掉下马。 一路奔驰了一百多里,天亮前终于赶到了信州城外,信州城们紧闭,场外码头上,却有一艘帆桨船。不敢进城,让三个皇帝赶紧登船,船工立刻开船,顺流而下,进入辽河。 帆桨船速度很快,顺流而下,不比骑马满多少。可依然过了十几天,还在辽河上飘着,老宋从船舱里看去,看见了一座大城。 “这是辽阳府吧?” 老宋问道,他一路进入辽东,见过不少城池,但却没有经过辽阳,看到一座雄城,甚至比金上京还大,心想辽河上大概也就辽阳府可能有这样的规模。 他猜的不错:“陛下真是慧眼,此城正是辽阳。辽国东京,如今是挞懒的都城。” “这挞懒是敌是友?” 老宋问道。 陈忠道:“挞懒势穷,得罪不起燕王。如今与燕王通贡,常来贸易。小民认得几个做买卖的燕王贡团,等进了辽阳,小民去寻得他们。求他们带三位陛下回国。还委屈三位陛下,充作小人家眷,以免泄露行踪!” 老宋道:“还是你想的周全。挞懒毕竟是金国旧臣,还是小心为上。” 说着,船靠上了辽阳码头,陈忠叮嘱一番,自己上岸进城了。去了半日有余,终于带来了几个商人模样的人物,这几个人让老宋他们等着。 又等了半日,天色昏暗的时候,有一艘海船停靠在码头的海船泊位上。陈忠让三个皇帝移驾,快速登上海船。在海船酸臭的船舱里窝了一夜,第二天才开船。 如此漂流了一个多月,等到船停靠在岸边的时候,他们已经成了臭人。 “王爷。有必要这样?” 越国公主挺着一个大肚子,愤愤的说道。 “还不是因为你们赵家人心眼小!” 李慢侯说道。 “怎么就小了?” “我敢正大光明去迎接三个皇帝?赵构还不得疯了!” 赵嬛嬛冷哼一声不说话。 燕王这个最有权势的王爷,将几个前皇帝接到最强大的东藩境内,赵构会睡不着觉的。 “那也不用在这里干等着,我们去登州等着不行吗。” “演戏就得演的真一点,不然要惹麻烦的。” 宋徽宗的商船已经到了登州。 老皇帝依然不敢下船,三个皇帝躲在船舱里,偷偷摸出去,趴在船舷上眺望。 这是登州? 他们有些难以置信,太热闹了,热闹的仿佛换了一个人间。码头上人头攒动,牛车、马车往来不断,车夫的吆喝声,谩骂声不绝于耳,不断传来车夫的鞭饷。人马车流进出的城门正对着码头,城门并不是一座,而是十几座,为了方便车马进出,几乎把城墙都拆了。城门之间,则矗立着碉楼。 因为通海,如今登州也是人口超过二十万的大城市了,不过还是比不了南边的胶州港,哪里的人口都超过三十万了,跟齐州并列为东藩最大的城市。主要是因为登州往北,胶州往南,显然最繁盛的贸易线还是在南方。同为南方港口的海州,发展也不错,也已经有十万人规模,李慢侯以前觉得海州没有前途,谁知道棉花挽救了这片土地平坦的沃土。缠绵带沿着山东南岸一直蔓延到海州,海州的棉田规模广大,而且发展出了庞大的加工业。只可惜港口还是被胶州压制,海州只做内贸,跨海贸易的棉布依然是经由胶州和登州出海。 “只知燕王能领兵,不想治国也不错。登州称得上物阜民丰了!” 赵楷感慨道。 燕王是他亲妹夫,他自然要不吝赞美之言了。 宋徽宗道:“我常听说,临安不比开封差。” 老宋可得为赵家人说话,说到底燕王是一个胁迫君王的乱臣贼子。 “父皇、皇帝所言极是。” 赵桓附和,谁都得罪不起。 “陛下。都办妥了,请三位陛下移驾。” 终于从码头上看到了陈忠,他带来了一辆马车,却不是拉他们去见燕王,而是转场用的。 三人下了船,坐上马车,转到港口最西边的小港区,这里停泊的都是一些小船,这是转口港,许多中小船,内河船在这里靠岸,将四面八方的货物送到登州,在换成大船出海。山东沿岸现在有几十座港口,整个半岛被大小港口包围了,但通海的主要还是登州和胶州。其他港口,只有不到十个接国内海运,大多数是本地港,只负责中转。毕竟修建码头,是高昂的投资,一座可以跨海的港口,需要修建深水泊位,需要修建挡风浪的防波堤。一般小港,投资不起。 三人乘坐小船,渡海进入内河,河水越来越浑浊。 “这是黄河吧?” 宋徽宗感叹。 陈忠道:“哎。杜充那年掘开了黄河,黄河就走济水入海了。可害苦了人呐!” “杜充是谁?” 赵桓问道。他当皇帝那会儿,杜充还在河北当知州呢,名不见经传。 “宗泽的副手。” 赵楷说道,他当皇帝的时候,杜充已经爬上了大名府留守的高位。 “宗泽又是谁?” 赵桓又问,对他来说,宗泽当时也是小人物。 “宗泽是一个老臣。” 宋徽宗道,在他手里,宗泽是一个不听话的人,经常惹事,被他罢免过。 这是一艘帆桨船,帆桨并用,还有纤夫,但逆水行船,还是用了十天才赶到齐州。 停在齐州码头上,陈忠却犯难了。 “陛下。这小人是一介草民,如何见得燕王?三位陛下可有凭证与我?” 三人摇摇头,他们的印玺,封册都没带,而且带了也不好意思用,那是昏德公、重昏侯、再昏伯的印玺和封册,怎么好意思拿出来。 “这可如何是好啊?” 陈忠急道。 还是宋徽宗有办法:“你找来笔墨,我书信一封。燕王识得朕的笔迹!” “也只能如此了。” 陈忠又下船找笔墨。宋徽宗写信,拿了信,匆匆下船。 等到晌午,也不见陈忠回来,三个皇帝的肚子咕咕响。 心情却很不错,这一路上,不是没担心过。贸然跟着一个小民出了海,三人没少担忧,万一这是个细作怎么办?可是怎么想也想不到动机。如果是金国的细作,犯不着帮他们逃出来,因为他们当时就在金国境内,还有金兵看着。除了金国,还能有谁惦记他们,大宋?那更好了,就怕大宋不想要他们啊! 终于有了动静,从齐州城开出了一票兵马,人马俱甲,竟是让人惊惧的铁浮屠! 第二百七十八节 三圣(2) 如果不是确信身在大宋境内,三人都要怀疑是不是还在金国! 大宋竟然也有这等兵马,难怪燕王总是大胜仗,打的那些女真人都怕了。 至少两千铁浮屠一直开到他们船前,分裂两边,开出了一条大道,将闲杂人等都隔开。 大道上,又有几百个骑兵开道,三十骑并排,拉出了十几排去,跟铁浮屠不同,他们骑着高大却又看着纤瘦的战马,也没有披甲,而是打着旗帜。 “看看。是柔福来接我们了!” 赵楷看见旗帜上写着越字,知道是受封越国长公主的妹妹车驾到了。 “燕王难道不来?” 宋徽宗犹疑起来,听说燕王跋扈,总不会不知礼数吧。 “有燕王的旗帜。在车后面!” 赵桓眼睛亮,看到一辆四马大车后的队列也打着旗帜,随风飘摇,偶尔能看清字号,是“燕”字。 老宋点了点头。 把自己的旗帜放在后队,把公主的旗帜摆在前队,还算谦逊。 “真是好马啊!” 在游猎民族腹地待的时间长了,宋徽宗的眼光也提高了不少。 “这不是女真马啊?有点像西夏马?” 女真马古名渤海马,是辽东寒冷气候下培育出来的高大马种,西夏马跟中亚马种有关。最早甚至可以推演到汉武帝引进的汗血宝马,不过早就跟内地马种杂交改良了。西夏人正是在这些马种基础上,在汉武帝时代的河西马场继续繁育战马。河西地区的祁连山、焉支山都是优良牧场,北魏曾在这里设马场,“立牧地于河西,马多至两百万匹”,唐朝时候在这里设马监,也曾“马数达七十多万匹”。 “呵呵。依我看呐,这该是退往西域的大辽进贡给燕王的大宛良驹!” 赵楷说道。 宋徽宗和宋钦宗呼了口气,知道赵楷的妹妹肯定告诉过他,宋徽宗就纳闷了,他女儿不孝敬他这个爹,对哥哥倒是孝敬的很。 “这后面的马看着挺俊秀!” 车驾已经停在他们的船前,后队骑兵的战马也没有披甲,但人披着重甲,马匹比草原马高大,但也并不比女真马雄俊,只是线条看着很优美。 “这是大食马。也是耶律大石进贡的!” 大食马就是阿拉伯帝国阿拔斯王朝,建都巴格达,如今已经衰落了,地方割据严重,能控制的土地,也就巴格达周边。因为控制区域减少,导致无法支撑巴格达这样的名城,巴格达人口从巅峰时期的一百五十万人,下降到如今的三五十万人,但依然是除了中国外,世界上最大的城池,此时欧洲的大城市,比如伦敦,还不到四万人。 “听说耶律大石在西域复国,如今拥兵十万众,为何会向燕王进贡?” 他们在五国城收不到宗泽、杜充这样人物的消息,但李慢侯、耶律大石这样的人物,女真人还是普遍知晓的,都是他们最大的敌人。 “大石还要仰仗燕王把辽人给他送去西域,自然要求着燕王了!” 赵楷得意的说道,好像是他自己做的一样。 “不要说了。人下来了!” 宋徽宗沉声说道,随手整了整仪容,看到肮脏的舆服,不免叹了口气。 “是柔福!” 赵楷道。 先下车的是他的妹妹赵多富。 在两个侍女的搀扶下,走下四匹白马拉着的大车。 紧接着一个穿着亲王衮服的人走下车,一边还小心护持着赵福金。 “柔福这是有身孕了?” 宋徽宗看到女儿听着肚子,行动不便的样子道。 赵楷笑道:“蒙燕王宠爱。若是男丁,即为世子!” “燕王世子?” 赵桓惊叹。燕王如今权势通天,在辽东都能听到大量关于燕王的消息,去年冬天,城外阵阵厮杀,后来听说是燕王派兵来救他们,结果中了女真人的埋伏。虽然败了,却大大的鼓舞了他们,因为燕王军已经能打到五国城了! 在路上,他们不断的跟陈忠打听燕王的消息。结果发现,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有权势。连朝廷都怕,两年前派兵兵临长江,最后还派人去审判了皇帝。这样的人,迟早要篡位的。而且朝廷根本挡不住。这已经不是唐玄宗对安禄山那样的藩镇,而是周天子对齐桓公这样的诸侯之局了。 “那真是很宠爱啊!” 赵桓腹诽着。他怎么就没有这么一个妹妹?能给哥哥遮风挡雨!听说燕王把他们从金国弄出来,就是因为娶了公主,恐怕还因为宠爱公主,被吹热了耳旁风。 “三位陛下。请下船吧!” 陈忠恭请道。他是随着燕王仪架返回的,抢先上了船。 老宋还有些不悦:“怎么,燕王不上来拜见?” 之所以弄出这么多套路,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走礼仪。否则就不是派陈忠这样的商人,而是派使者前去了,东藩府里在缺乏礼仪人才,也是能拉出一大把的。 三个皇帝不下船,燕王夫妇不上船,就站在码头上等候。 “算了。柔福大着肚子,也不方便!” 还是哥哥体谅妹妹。 赵桓也跟着道:“也难为了燕王夫妇,既有身孕,就不必来接了罢!” 两个小皇帝先下船,老宋才叹了口气,不缓不慢的跟着下船。 陈忠伺候着,带着三个皇帝到燕王夫妇面前。 这时候李慢侯才放开搀扶着的公主胳膊,恭恭敬敬上前,躬身拜道: “小胥,见过岳父大人!” 女婿拜岳父,只能这样了。 藩王拜皇帝,不合适。宋国亲王拜金国国公,不合适。 再拜道:“见过二位妻兄!” 在侍女搀扶下,越国公主也慢慢挪过来,脸上还带着笑意。 “臣女,见过父皇。见过皇兄!” 她正打算屈膝,赵楷忙走上来。 “柔福。你有身孕,不要拜了。” 一股刺鼻的味道冲过来,赵嬛嬛连忙用丝绢捂住口鼻。 赵楷尴尬的停下脚步。 突然哇一声,赵嬛嬛哭了起来。 “怎么吃了这么多苦!” 不但浑身酸臭,肮脏污秽,而且三个人都瘦了一圈,只是精神状态极好。 “当心动了胎气!” 李慢侯赶紧哄老婆。 现场乱做一片,趁势李慢侯喊道:“快送诸位王亲上车!” 说完,他先扶他老婆上车。 已经没有礼数了,如果李慢侯恭恭敬敬的请,老宋还得摆个架子,但一群骄兵悍将来请,他就有些不敢拒绝了。 燕王仪驾来得快,去的也快,周围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又走了。 燕王夫妇直接回了燕王府,就是以前的东海郡王府。三个皇帝则被拉到了越国公主府,公主是有自己的府邸的。府里还有武直、护军,而且颇为精锐,最早就是李慢侯练的浙兵,如今已经换了几茬人,可依然是浙兵。浙东山民一批人回去,一批人出山,一直是护军的兵员。并且之后出山的那些山民,都不用训练,直接就是精兵,因为他们的前辈,带回去了军事经验,这些后辈要想吃口好饭,都得用心练。所以那里现在人人练武,家家当兵。军事文化已经在浙东山区扎根! “皇上啊。您可回来了!” 三人刚刚下车,一个身穿甲胄的武将噗通就扑倒了车前,抱着刚刚走下车的赵楷的腿就哭。 “汝是何人?” 赵楷吓了一跳,先他一步下车的宋徽宗已经一个趔趄,跳到了一旁。 “臣是曹破辽啊!” 披着甲胄的大汉说道。 他真是对赵楷万般感激,他本是曹氏旁支,因为曹氏宗亲都被掠走,赵楷才让他袭了爵位,还安排他进了公主府,当上了公主府承,不然哪有他的今天。 赵楷想起来了:“朕想起来了。那时在南京,朕派你去扬州的。如今你是跟着柔福公主了?” 曹破辽点头道:“蒙公主不弃。南渡以后,保举臣做了府承,如今又跟着公主北上了。” “好好好!” 赵楷真的很高兴。以前安排曹破辽去扬州的公主府,当时两个公主都没分府,也没确定曹破辽是谁的属官。事实上曹破辽是去负责修建行宫的,为赵楷南下做准备。只是可惜李纲一直阻拦,最后没有走成。李纲自己把自己害死了,城破后自杀,却害他在辽东吃了几年苦头。 现在好了,回到大宋,而且身边还有心腹可用。 赵楷满意,赵桓就只有羡慕,他也当过皇帝,怎么就没想过留条后路呢?因为他们从没想过,谁会想到当皇帝还需要退路? 宋徽宗也是如此,闷哼一声。 曹破辽这才转向宋徽宗,同样是磕头:“小臣叩见道君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宋徽宗一摆手:“好了,起来吧。快进府,在街上像什么样子?” 已经有百姓好奇围观过来了。 他们现在这幅尊容,可不想让人看到。如果是在五国城,那倒无所谓,好像回到大宋,突然间一种叫体面的东西又回来了。 除了曹破辽,旁边还有一群仆役、侍女恭候着。 都跪在地上。 为首一女子刚刚站起来,就道:“恭请陛下入府!” 刚刚踏进府门,突然一个七八岁的孩童闯了过来,身后追着一个妇人。 边追边叫:“阿勒根,你给我站住!” 宋徽宗看到那少年,仿佛回到了五国城,因为这是一个女真男童,虽然穿着宋人服饰,可老宋一眼就能看出身上那种野性。男童的母亲,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长得眉目清秀,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即便狼狈的追着顽童,依然改不了行为举止中的规矩。也不知是府里谁的家眷,真是好福气。 第二百七十九节 雄才(1) 宋徽宗神思飘的极远,觉得这种成熟的妇人身上,有一种特别吸引他的气息。 “郡主。快快带你儿子走。别冲撞了陛下!” 陛下? 妇人抬头看见三个穿着脏兮兮袍服的人,连忙跪下。 “臣女,越王宗姬赵檀香,拜见道君皇帝陛下,拜见渊圣皇帝陛下,拜见建炎皇帝陛下!” 她连连叩头。 宋徽宗这才明白,原来这还是一个郡主,是越王赵偲的郡主。 郡主不认识,越王赵偲他可认得,那是他的亲弟弟。 “汝父越王可安好?” 宋徽宗问道。 赵檀香突然哭了起来:“父王,已经不在了!” 当日北迁,无数权贵死于途中,女人死的更比男人多。主要是女人除了跟男人一样,要徒步数千里之外,还要承受途中女真将领的摧残,身心都备受折磨,许多人都没过燕山。 宋徽宗叹了口气:“汝稍宽心,人死不能复生。” 说着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样的事情太多了,摆了摆手,女官立刻在前引路。 “道君皇帝陛下,请这边走!” 进入大院,左右前三道门通向三个方向,女官引宋徽宗往东,立刻就有女官跟着伺候。 “渊圣皇帝陛下,请这边走。” 将宋钦宗引向西院。 正面的,则留给了赵楷。 宋徽宗走进东苑门前,回头看见赵楷前呼后拥的,被曹破辽和其他女官护送进正苑,心里破不是滋味。 进了院子,又是一番天地,花草假山,虽然规模不大,却样样齐全,让他仿佛回到了开封。一想起在五国城的荒凉,眼眶不由得湿了。 侍女很快将宋徽宗带进卧室,伺候他沐浴,最后换上新衣。总算是摆脱了一路的狼狈,这时候女官赶来,说是燕王设宴,为他们洗尘。 宋钦宗赵桓的待遇差不多,有侍女侍浴,有新衣替换。而且单独住一个别苑,有十几间房,三五十男女伺候。这比他在五国城的待遇,可好了太多。 “这座府邸,是柔福帝姬的公主府?” 赵桓明知故问。 伺候他沐浴更衣的小侍女点头。 “陛下。柔福帝姬如今是越国长公主了,在我大宋,公主之中,地位最尊,与吴国长公主并肩!” “你是府里的侍女?” “是的,陛下。” “做了几年了?” “有十年了。” “你看着不像北人?” “奴婢是真州人,祖籍阳羡(宜兴)。十年前燕王驻军扬州,金狄纵掠真扬。奴婢家是茶贩,在真州贩茶。遭了劫难,随父兄逃到扬州。家父病亡,迫于无奈,卖身葬父。” “哎。也是可怜人!那你家里没给你赎身?” 侍女摇摇头:“家兄一去再无音讯。公主待奴婢不薄,也就没了出府的念头。” 赵桓叹道:“你就不想出府,嫁人生子?” 侍女脸一红:“嫁人自有公主做主。若能得遇良缘,公主还会赏嫁妆。” 宋朝人的嫁妆太厚了,嫁女儿是要命的事情,宰相嫁女都要买房子,更何况普通人。放在以前,这种没有了父亲的小丫头,就只能像阿云那样,嫁给一个老光棍,因为可以省掉嫁妆。 赵桓疑惑:“你身在这高墙内,如何遇良缘?” “相亲啊!” 侍女说道。 接着叽里咕噜的,在赵桓的巧问下,说了一大堆。 宋朝皇宫王府里出去的侍女,一般也不太愁嫁。因为他们懂一种叫做规矩的东西,这种东西,非常受那些爆发的商人看重。人一有钱,就想有身份,就想搞特殊。不仅仅是普通人有这种心态,连刘豫这样的傀儡皇帝,甚至都这样。他当了皇帝后,册立了一个在宋徽宗宫里当过宫女的女人做皇后,因为这宫女懂皇宫规矩。 越国公主府里的侍女,虽然大多数是当年大难时候,卖来的丫头。但李慢侯是开明的人,不但允许这些丫头出嫁,而且允许他们嫁人后继续在公主府里做事。公主府里的女官头子张喜儿,就已经嫁人,而且生了两个孩子。嫁给的是李慢侯帐下大将孙谋。 这些丫头出嫁前,每月有少量月钱零花,出嫁的时候,会给一大笔嫁妆,多少是看她们在府里的年头。基本上是按照市面上比较丰厚的人工给的,一个月给算两贯钱。做了十年的老侍女出嫁,至少能拿到两百多贯的嫁妆。 因为嫁妆丰厚,加上懂得侯府规矩,很多富人非常乐意娶公主府的侍女。但是他们往往只想纳妾,李慢侯则会介绍他手下的军官给这些丫头。大批年轻军官,出身更低,而且门第观念不高。愿意明媒正娶,只是军官往往脾气不好,丫头们还看不上。 这些丫头最喜欢的良配,是那些穷学生。一些尚未入仕的府学学生,假如家里不富裕,往往日子过得很紧。当年赵明诚和李清照刚结婚的时候,家里就很清贫。就是因为赵明诚是太学生,有限的钱还喜欢买个古玩。李清照的诗词中,表现了很多这种清苦生活的场景。 山东的府学,类似开封的太学。不过规模更大,因为东藩不办科举,都是从制度化培养的府学中招募官吏。虽然没有科举那么难,但考入府学还是非常困难的。财力有限,李慢侯打造的府学,是绝对的精英教育,每年从长江以北,甚至全国招生。学制是三年,每届招收一千人。毕业后全都送入军队,不愿意的,根本不可能进入府学。当然如果真的不愿意,毕业后就不能进入官场。 利出一孔,李慢侯要把精英往军事上逼。他没有商鞅那么狠,搞弱民、渔民那一套,但他可以逼迫精英,用军队锻造这些宋代精英的性格。 由于府学只提供最基本的生活费,齐州城又是一个花花世界,百货云集,消费很高,一些穷学生如果物慾强烈,就只能想办法赚钱。娶一个公主府这样的王侯府邸的侍女,算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因为成亲后,他们读书,还能让妻子继续留在王侯府里赚钱,养着他们。 这种事情,李慢侯是看不惯的。但他崇尚自由,除非有危害,否则他都不怎么干涉个人的选择。因此不少傻姑娘就这么上当,被穷学生的花言巧语欺骗,心甘情愿的为他们牺牲。一边尽心伺候他们,一边给他们赚钱,供养他们在外头花天酒地,还美其名曰应酬同僚,将来要同朝为官,得早早联络感情。她们能得到的,无非是一份男人未来封妻荫子的承诺。 当然也不是全都是骗子,毕竟是文化精英,一个个都是聪明人。读书读到一定程度,总是会诞生某些情怀之类的东西。一些有理想有抱负的书生,往往能够脱颖而出。只是这种人也很少会为了满足私慾,诓骗一个侍女。他们的时间也不会浪费在花天酒地上,府学里有太多让人新奇的知识,那里有一个大航海时代的全球化大视野背景中的知识宝库。 “燕王治下,民风如此,如此!” 赵桓很想说民风粗野呢,怎么能这样?往大了说这是不守妇道,往小了说,有失体面! 侍女道:“如今都是这样。百姓家的女儿也是如此。小小年纪,就送去布坊,等到大了。就能赚够嫁妆。” 商业文化下的手工业文化已经出现,一切唯利是图,一切向钱看齐。金钱文化,正在冲击传统观念。当然有不好的地方,可当几百万人都被这种唯利是图武装起来的时候,爆发出来的能量,能够开天辟地。 “真是国将不国啊!” 赵桓终于忍不住了,很不想说燕王坏话,因为他身份尴尬。 “陛下息怒!” 侍女赶紧跪下请罪。 “我不是说你。你快起来。我也不是说别人,你可别说出去。燕王治下如此,定然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他自己给燕王解释。 侍女道:“可不是嘛。如今虽然百业兴盛,人人安居。可夷狄未灭,时常入寇。燕王要筹军饷,就要重商贾。商人重利轻义,自然是唯利是图的。” 这些道理可不是小侍女自己想的,而是跟她相亲的一个书生说的。这种相亲,都是隔着纱帘,互相能看到一个轮廓,谈好了,才会匆匆看上一眼。而且不说话,尽量不逾礼! 那个书生显然是一个传统思想的学生,看不惯齐州这座商业大都市里的氛围。不过小侍女很喜欢,因为她觉得书生慷慨激昂的时候,很有一些指点江山的气度。 赵桓疑惑道:“燕王不是有半壁江山,怎还会缺了军饷?” 侍女叹道:“世人皆说燕王执掌半壁。可江北财赋,大多在留守手中。留守晏湲,忘恩负义,全都上交给了朝廷。燕王所能用者,不过区区河北。” 赵桓皱眉:“以河北之财赋,养十万精兵,需千万赋税。” 侍女摇头:“何止千万?燕王军十万,年费军饷两千万贯有奇。还要治河、修路、兴学,河北之财,如何够用?” 赵桓惊叹:“养兵就要两千万贯,燕王岁入能有几何?” 侍女想了想道:“去岁有五千万贯。今年应该还会再加!” 东藩府每年的收支都会公示,虽然不可能做到数字化时代那么细致,可这是一种态度。收的税用到了哪里,让老百姓心里知道,纳税的抵触心理才会减少。目前只能公示大项,一般是开列十大开支。最大的一笔就是军费,两千万贯是跑不了的。其次是治河,这是一笔三百万贯的开支,还有修路、建港等公共工程,像登州这种有带动作用的大港口,东藩府会承担一半开支,地方筹措一半开支。 现在每年公示的十大工程,都成了各地一种攀比的象征了,比如那个州有了大工程,往往当地商人除外都会向别人吹嘘。这是除了金钱至上观念外,另一个金钱社会的浮夸心理:追求丰亨豫大! 赵桓都不知道怎么惊叹了,这已经快赶上过去整个朝廷的岁入了,可燕王如今的土地,最多不过三分天下,尚且残破。如何能穷刮五千万贯?难不成燕王治下,早已民不聊生! 第二百八十节 雄才(2) “燕王如此,岂非虐民?!” 这种事情,赵桓觉得他可以批评了,也不怕燕王听到。 侍女摇头:“怎会虐民呢?燕王常说,小民易虐,上天难欺!燕王治下,两赋几乎不交。全仰赖商税。” 赵桓出了一口气:“难怪燕王要纵容奸商了。” 侍女点头:“所以每年。交税最多的十人,燕王都亲自宴请他们。穿州过府,用燕王仪驾。河北、东海各城,十大富商,都能面奏燕王。” 给商人地位,这一点宋人做的比历朝历代都好,李慢侯进一步拔高。全国纳税最多的十大人物,主要是豪商,他每年让这些人穿州过府的张扬,给足了礼遇。每一座城的十大纳税大户,每年他都接见,除了给他们荣誉之外,还会跟他们探讨国事。主要讨论如何便民的问题,在保证税收的情况下,尽可能改善行政方式,让商业行为受到最小的影响。 这都不是虚的,而是每年都在摸索的重要商业管理经验,会一步步推广开来。这些在市场竞争中成功的豪商,其实跟考入府学的学生一样,都是精英人物。他们的视角,他们的思维方式,都很有可取之处。 赵桓叹道:“难为燕王了。若燕王取了天下,就不会有今日之忧了!” 说完,赵桓小心的观察着侍女的表情,他已经摸清这侍女就是一个爱说话的,没什么心机的女子。 侍女道:“可不是吗。只是燕王轻君位,不肯登大宝。否则天下谁能挡燕王?” 一个傲慢的人?看不起皇位的人?这种人存在吗? 对比唐朝的藩镇,哪个不想当皇帝?不过燕王可能已经错失良机,连江北留守晏湲,都敢不买燕王的账,显然朝廷已经恢复元气。就像安禄山打下长安后,朝廷慌乱以后,郭子仪稳住大局一样。朝廷显然也是有郭子仪这样的人物的,韩世忠、杨沂中、刘琦这些猛将,都有所耳闻。尤其是韩世忠,在金国也是大名鼎鼎,主要是兀术时常跟人感慨当年黄天荡有多凶险,险些就回不来了云云。那眼下的危局跟黄天荡对比,安抚部下的心。告诉他们,最危险的时候都过去了。 刘琦也是猛将,虽然是西军,却不是藩镇,当年在富平一战,打瞎了韩常一只眼。而且善于带领不是自己熟悉的部队作战,带着王彦的八字军,也能硬抗兀术的精锐。 燕王轻君位,可能只是已经没有机会。这种平衡其实也挺好,唐朝时候,朝廷打了多次削藩之战,也没什么结果,藩镇也奈何不了朝廷。虽然唐朝灭国之后,一个个藩镇自立,出现了五代十国的乱局,但至少唐朝后期还存活了上百年。如今的大宋,最不济也有百年的国运。对于已经被灭的辽国来说,这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更何况,契丹本是游牧部族,他们灭国了,还能迁到西域存留宗庙。大宋如果灭国了,又能跑到哪去? 赵桓很快收回心思,在侍女的伺候下,穿好衣服,特别的棉布,他见过,没穿过。一些女真权贵喜欢穿这种料子,赵楷也有,他爹也有,在金国哪里价格很贵,比丝绸都贵。穿在身上,感觉就是软和。 一件衣服就勾起了他的伤心,本以为回来了,或许境遇会有改观,现在看来,依然不如人。不患寡而患不均,他是皇帝,其实在女真人哪里,也说不上真的受罪。女真人在五国城一带,给他们划了田地耕种,每家都有几百亩地,吃得起肉,还能有什么不满足的。甚至比一般女真人过的都好得多,但赵桓就是失落,因为同样是皇帝,他爹比他过的好也就罢了,赵楷凭什么也比他过得好。连带着那个无所事事的弟弟赵植,日子过得都比他好,凭什么? 如今回来了,他爹是不用担心的,赵构是皇帝,也是他儿子。就好像自己当年一样,不知道怎么对待老皇帝,最多也是养起来,供应不辍;赵楷有他妹妹在,说不好还能继续得到接济,因为他妹妹不仅仅是燕王的宠妾,而且非常富贵;他怎么办?一个落魄皇帝,既没有亲信奉承,也没有亲兄弟姐妹帮衬。赵构会善待他吗?难说啊!如果真给个道观关起来,就真的只能青灯古佛了。 他真的很不甘心。 刚刚穿好衣服,外面女官就来通知,说燕王设宴给他们接风,车驾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三个皇帝几乎是同时出门的,又在进门的前院相聚,三人神情各自不同。赵桓忧虑,赵佶惆怅,唯有赵楷笑脸不断,跟曹破辽说笑着走了出来。 走出门,三辆大马车等着,上千铁甲骑兵护卫,上了车马车哒哒前行。由于东海郡王府先建,越国公主府后建,在寸土寸金的齐州城里,拆迁不易,因此两座府邸距离很远。公主府已经在城郊,郡王府却在城中心,还靠着济水。附近就是成片的热闹街区,人头攒动,大酒楼里酒菜的香味赢街,伙计吆喝的声音,一如汴梁城。 徽宗叹了口气,马车终于在郡王府前挺稳,下了马车郡王府的胖管事马上来迎接。来人自称蔡京家旧臣,以前见过皇帝,非常热情。让宋徽宗不免想起旧人,如果他没被抓走,蔡京应该不会被流放的吧。不过也说不好,蔡京流放的时候,他还没被抓走,只是被不孝子给关押了起来。 自从回到山东,往事就不断浮现,让他记起了许多自以为早就释然的恩怨。要是当初不是急着把皇位传给赵桓,而是找机会废了他。传给赵楷,会不会就没有这些事了。赵桓对他如此,赵构会对他怎样?对赵构这个儿子,宋徽宗也从没宠爱过,不止没有宠爱过他,连他母亲韦氏,自己都不宠。在五国城的时候,虽然后来被女真人从洗衣院里送来了,可他一次都没碰过。 走进郡王府里,胖管事带着他们走到了一间客厅中,丰盛的宴席已经摆开。 “小胥见过岳飞、见过两位舅哥!快入席吧。没有临安张郡王家的宴席丰盛,不过也差不了多少了!” 张俊请客的菜单,已经传遍天下,是许多饕餮收藏的名录。 大肚子的越国公主早就坐在圆桌旁了。 请三个皇帝一一坐下后,李慢侯招呼一声,从后堂走进来一群男女,领头的是一个身材不高的中年妇人,长相还说的过去,就是给人一种小家子气,放不开的感觉;她身旁的一个身材非常高挑的女子,姿色倒是不俗,行为举止也很得体,就是有些刻板的感觉。 两个妇人,都牵着孩子。 “奴婢见过亲家翁、见过两位舅公!” 三个皇帝也轻轻点头。对于李慢侯一直以亲戚之礼对他们,他们也无可奈何。总[567中文.567zw.top]不能硬摆皇帝的架子,让人家磕头吧。 “你们都先下去吧。” 李慢侯对金枝他们说道。金枝屈膝,然后匆匆离去。倒也没有什么委屈的,眼前可是三个皇帝啊,她都有些喘不过气了。她哪里能想到,有一天会有三个皇帝进她家。至于说这种家宴,不让她们参与,更没有心理隔阂了,这时代女人就是没资格上桌的。公主是公主,才有这资格。当然李慢侯也宠着公主,这点她们确实心里发酸,但也能接受。燕王的尊位,不过三个女人,还能说什么。 平时公主跟她们相处的也不错,因为公主处处让着金枝,口称大姐。金枝则敬对方是公主身份,从心里没有高看自己的意识。这是她跟公主能和睦相处,跟晏贞姑无法相处的最大原因,因为她自认为是主母,而晏贞姑偏偏觉得她是御赐的平妻,两人一般大。 公主进府之后,金枝跟张妙常关系都密切了起来,大概是心理上又出现了共同的压力的原因。虽然不想跟公主为敌,可公主却实实在在带给了她们压力。这种娶了公主做小的,历史上都不太多,能让人很快想到的,大概就只有唐朝皇帝李世民娶隋炀帝女为妃的情况了。 可李世民是皇帝,隋炀帝已经失国,李慢侯如今不过一个藩王,赵氏还是皇族。这就又是另一番情况了,没人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伦理和礼法。金枝之所以重新接纳张妙常,还因为张妙常能教她一些道理,告诉她当年李世民的长孙皇后以宽仁闻名,金枝也愿意做一个宽仁的王妃。 “岳飞喝酒。这是扬州产的美酒!” 李慢侯十分殷勤的敬酒。 “舅哥,也喝。你们在辽东可受苦了。” 李慢侯满脸堆笑,他老婆越国公主满脸高傲,一看就是宠妾。 李慢侯确实宠她,李慢侯谁都宠,因为他实在惹不起女人。不过宠老婆归宠老婆,对三个皇帝嘘寒问暖,可不是他真的同情他们,他一点都不同情,甚至觉得这三个罪有应得。尤其是老宋,简直是罪该万死。 但这些不是他的工作,把这几个人送回江南,有綦宪那个死脑筋收拾他们。估计綦宪又会上奏说要审这几个皇帝了,头疼的是赵构,不是他。他支持綦宪审了赵构,定了基调,就看赵构会怎么做。继续打击皇权?还是维持岌岌可危的皇家威信,惩治綦宪? 这是一场博弈,法律精神和皇权的博弈,綦宪所代表的法律精神,经过几年酝酿,已经深刻的影响了一大批司法官员,形成了一股特别刚性的力量。綦宪这种人,就是很容易成为一种精神象征。跟岳飞一样,他把自己活成了精神。 李慢侯可不想搅进这种文化观念的冲突中,那是一种比权力更可怕的斗争。 “小胥已经上奏朝廷。不日就有奉迎使前来接驾,恭送三位去临安了!” 去临安? 这三个字给三人带来的是不一样的感受。 宋徽宗是无所谓,在哪里他都是老皇帝。都很敏感,都很麻烦。宋钦宗到更期待一些,至少去了临安,他不会有在山东这里明显的失落感,大家到时候都被排挤,都被猜忌,就好像又回到了五国城。赵楷却有些不想走,他妹妹在这里,府里都是他的旧部,他自由自在。 第二百八十一节 去留(1) 奉迎使来的很快,因为朝廷不敢不快。 三个皇帝啊,突然就回国了,而且回到了藩王的封地上。 如果有的选,不仅仅是赵构,很多大臣可能都明白,这三个货留在五国城到死,可能是他们对天下能做的唯一的好事。 一旦他们回来,不管他们自己怎么想,都会有别有用心的势力兴风作浪。 但他们已经回来了,回到临安不好,可留在藩王封地上,更不好。 现在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啊,只能尽快将他们带回去,至于带回去怎么处理,朝廷都有主动权。 自从听到三个皇帝归国的消息后,赵构就在没睡过一个好觉。他这个皇帝当得,实在是没意思。而且很不稳固,藩镇割据,亲王造反,他都毫无办法。杀了一个武将,闹得自己跪着被人审判,如今他看谁都像乱臣贼子,但动谁他都很担忧。不知道会产生什么样的连锁反应,于是在这种心理作用下,三年内,他的朝堂几乎没换过大员。 除了一些明显不合时宜的官员,被他驱逐出去外,继任秦桧成为宰相的赵鼎,一做就是三年,不管多少弹劾,他都压下来。权臣长期执政,带来的害处,他当然担忧。但好处也很明显,有赵鼎这种老谋深算的人,长期掌握权力,带来的政绩相当喜人。财政上,赵鼎任用晏孝广继续深入改革,将之前晏湲在两浙路推行的简单税制推行全国,第一年财政受损,第二年持平,到了今年则大幅度增长,预计岁入可达八千万贯。 军事上,刘光世被赵鼎罢免,也没闹出什么大事。刘琦阶梯了刘光世的位置,跟张俊、韩世忠、杨沂中三人一起,练出了二十万可用的精兵,披甲率过半,不是批不起,而是披不动。这二十万临安的御营、殿前军,就是京城的禁军。地方上的乡兵,则是以前的湘军,被赵鼎大量裁撤,同样没引起大的动荡,因为经济的发展,很容易让这些兵员找到生路。最不济还可以回北方,或者迁移到北方讨生活去。只要肯去,燕王哪里不行,但晏湲在京西路,可是会给移民划分免费的土地的。 政治上,罢免了大量以前依附秦桧的攀附之人,如今朝中官员,各个忠直。嫉恶如仇,都憋着一股劲要削藩。要不是赵构压着,朝廷上恐怕早就堂而皇之的讨论该如何讨伐不臣,该如何削平藩镇了。 赵鼎无法解决的,始终是赵构的后嗣问题。赵构对这个话题十分敏感,他确实没有生出孩子,可他很反感别人提这个问题。一个男人已经“不行”了,提这种问题,好像就是在戳他的伤疤,让他公开承认自己“不行”一样。赵鼎的办法有,那就是在宗室中,寻找近支,尽快立太子,好断了大批朝臣对关押在金国的几个皇帝的念想。这几个皇帝可都比赵构名头更正,而且他们一个个都很能生,不但有活着的子嗣,甚至在金国都生了好几个儿子。 即便要不回皇帝,是不是能要回一个皇子呢? 为了杜绝女真人以三个皇帝作为工具,干涉和影响大宋朝政,赵鼎一直坚持早立太子。这让赵构多次下旨斥责他无人臣礼。 现在好了,三个皇帝一股脑被送回来了。后嗣的问题是不用担心了,兄终弟及也好,从亲族中选择也罢,有大把人选可用。甚至多的要让人犯难,因为还有老皇帝跟女真人生的孩子,这算怎么回事?也要给他们皇子身份,考虑让他们继统吗? 巨大的伦理问题摆在眼前,以前所有人都在逃避,都在否认沦落金国的权贵遭遇。李慢侯从辽东赎回来数以千计的权贵家属,名单送到了临安,引起了巨大争议,后来他们干脆装不知道,严禁讨论这个问题。民间有讨论的,都以谣言论处。 现在老皇帝回来了,他的那些杂种兀术肯定也不会留,一定会被送到燕王处,燕王又会以此做文章,怎么打击和羞辱赵氏皇族呢? 赵鼎和赵构第一时间讨论了这个问题。羞辱且先放在一边,他们怀疑有更大的阴谋。 他们第一怀疑,这是燕王的密谋,是燕王从女真人手里要回了这些人,或者是用手段偷回了三个皇帝。因为燕王奏报说,三个皇帝是自己逃回来的,逃到了登州。这怎么可能?能逃,还用等到现在。第二怀疑,这是不是女真人的阴谋。被燕王压制的喘不过气,金国就使出这样一个诡计,放回几个皇帝,扰乱大宋内政,制造朝廷和强藩的对立。 不管是哪种情况,既然燕王请奏朝廷派人来节奏老皇帝们,朝廷还是要第一时间接他们回去的,不管这是不是燕王在试探朝廷,或者说燕王有意为之,将几个老皇帝送到朝廷,让朝廷产生混乱。但朝廷一定要抢先将这几个皇帝抓在手里,因为跟朝廷混乱相比,让燕王这种人手里捏着几个皇帝,实在是太危险了。 李慢侯是一个他们无法预测行为的人,谁都没想到,仅仅是杀了一个岳飞,李慢侯就起兵了。谁也没想到,当赵构按照要求,接受了提审和调查后,燕王就撤兵了。最初韩世忠等几个武将还猜测,是不是燕王北方边境产生了麻烦,草原人又入寇了。后来发现,一切都很平静。燕王的藩境,依然无法触碰,谁来谁死。 让这样的人,手里捏着皇帝,比女真人掌握几个皇帝更让人担忧。因为这几个皇帝可以利用的地方太多了。当年女真人的智者挞懒就试图用一个赵姓皇帝取代刘豫,可惜粘罕不同意,挞懒在和谈时候,还多次威胁过要立宋钦宗取代赵构。幸好挞懒后来倒台了,兀术并不是一个善于玩政治的人,而且也已经失去了利用皇帝做文章的机会。 可燕王一定很懂这些,就算他不懂,燕王府的幕僚都不懂吗?谁不知道燕王身边聚集了天下大批智囊,连朝堂上都有人很可能是燕王的亲信。比如赵构和赵鼎,既猜忌,又不得不重用的晏氏父子。甚至连韩世忠这样的武将,都很难保证他跟燕王之间没有猫腻。 别的不说,燕王随便放出一个皇帝,送去开封。长江以北,黄河以南的土地,还会有谁听朝廷的?靠晏湲亦真亦假的忠心?靠不住的! 所以收到燕王奏章之后,一个使者一个时辰后就派了出去。使者是洪皓,有勇有谋,以前多次出使金国。让他快马加鞭,一刻不停的先赶去山东安排,稳住局面。在燕王、皇帝之间周旋,迎驾的大队后去都不晚。 洪皓不负众望,拼着磨的屁股蛋子血肉模糊的代价,用了十八天时间,硬是从临安飞奔到了齐州,已经直不起腰的情况下,让人搀扶着见了皇帝和燕王。 燕王还好,态度一点没变,很欢迎朝廷的奉迎使,并派人交接奉迎的礼仪问题。 可几个皇帝态度却有些暧昧,老皇帝倒还好说,对江南政局比较关心,一再表示,他回去后,只想找块安静的地方静养,对朝政,对天下都有心无力了。 老皇帝明显不想引起赵构的猜忌,可老皇帝可以用年迈遮掩,赵桓和赵楷就不行了,他们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赵楷态度直接的排斥回去,理由很多,先是说他的家人还在辽东,得等燕王把家人都送回来。后来又跟洪皓交涉他去临安的安置问题,洪皓也拿不出方案,只能一再表示皇帝回到临安,当然会有合理的对待,至于如何对待,皇帝没交代,也没来得及想出办法他就被派来了。宋钦宗的态度,则在两者之间,又想回去,又很担忧,犹豫不定,既是因为他的处境尴尬,又是因为他本就是一个没有主见的性格,不然当年在开封的时候,不会被主和、主战两派左右的一会儿恨不能投降,隔天就催着进攻。 洪皓是有能力的,针对三个皇帝的顾虑和担忧,他逐一化解,他有这个权力,赵构和赵鼎都告诉他,先把人弄回来,什么手段都不重要。 洪皓告诉宋徽宗,皇帝这些年一直念叨老皇帝,逢年过节常常垂泪,恼恨不能尽孝。他来之前,已经派人在西湖边选址,为老皇帝修建规模宏大的行宫了。 洪皓告诉宋钦宗,皇帝很感念宋钦宗当年将他母亲韦氏封妃的恩德,经常挂在嘴边,宋钦宗回到临安,皇帝定当像弟弟对待兄长那般尊敬宋钦宗。 洪皓又告诉赵楷,既然赵楷不愿去临安。留在藩王封地里也不合适,不如先去南京,在应天府的皇宫安置。一切供应由开封留守负责。 三个皇帝都觉得这些条件还不错,勉强表示愿意回去,话却不说死,还想观望一下。这让洪皓松了一口气,只要皇帝想回,而且燕王不拦。等到朝廷使团到来,册封表文一下,几个皇帝一安心,就可以下江南了。 第二百八十二节 去留(2) 三个皇帝在山东,各有各的际遇。 宋徽宗这几天小日子过得就很充实,虽然在五国城的时候,同样有许多文采斐然的权贵大臣陪他探讨,可条件实在是太差了。大气氛也不对,都是些抒发伤感的,可在山东这里,他感受到的是另一种积极奋进的气氛。 李慢侯不喜欢宋徽宗,但他承认这个其貌不扬,有些富态的小眼睛胖子,确实是这个世界上,艺术洞察力最强的人之一。所以介绍他去了金石馆,其实这是一个博物馆,馆主就是李清照。还有许多从全国各地请来的金石学者,都在这座馆里任职,同时也是学习和研究。 宋代是中国古代考古学的开端,李清照老公赵明诚的《金石录》,蓝田四吕吕大临的《考古图》都是很有水准的考古学著作,已经有意识的系统研究古物,而不是仅仅把玩。 一开始这里仅仅是李清照用来收集、整理,她们夫妇遗失的古物之处,每年都有一万贯经费注入,让她可以重新将大量并不之前的碑帖、古器收集起来。并在李慢侯的建议下,分门别类,进行展示,允许文人学子来观摩和学习。后来随着沟通西域,大量西方的古物也流入这里,一些是花钱买的,一些是大石送的。还有从高丽、日本、安南、占婆国、真腊国、麻逸国等海外小国贩购来的物品。 其中就有大量艺术品,西域地区、波斯、巴格达甚至东罗马的雕塑,织品等等。绘画倒是比较少,这时代系统的绘画艺术,大概只有中国有。主要是长期以来,西方人不懂得造纸技术。他们的绘画表达,大多数只能体现在壁画上,难以保存和传承。但西方的雕塑艺术,却很发达,这一点上是超越中国的,中国大量造像技术,是随着佛教和其他宗教传入,带着印度式、希腊化的风格,最后完成本土化。 看到这些东西,对宋徽宗这种艺术大家来说,是有比较强烈的精神触动的。 最重要的是,老宋在这里感受到了自由的气息,这些是在五国城,甚至当皇帝的时候,都没有感受到的。哪有艺术家,不爱自由的?他进入金石馆,除了护卫将他护送过来,馆里是没人干涉他的。不认识他的人随便点点头,少数认识的给他行礼后,也各忙各的,或者在一块互相讨论一下。 可能这种生活,才是最合适他的。 宋钦宗赵桓也感受到了一些轻松,他是一个自从记事起就没轻松过的人,当太子的时候,战战兢兢,哪怕是他母亲活着的时候,身为皇后都被王贵妃、郑贵妃两个狐狸精欺负的很惨,母亲死后,他甚至不敢确定能不能活到成年。后来当了皇帝,也没来得及松口气,很快就被女真人抓走了,在五国城,头上始终有老皇帝压着,外面还有女真人威慑着,何谈轻松? 可现在,他却突然感觉到了轻松。出入都是有护卫严密保护的,毕竟他是皇帝,身份敏感,谁知道会不会有人想害他,而且他死在山东,就是李慢侯身上的屎,肯定洗不干净。因此派人时刻保护。但却不干涉他的行为,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不影响到别人。想去寺庙就去逛寺庙,想去爬山就去爬泰山。 第三个皇帝赵楷,则过的更加惬意,他是公主的亲哥哥,又有皇帝的背景,在山东奉承他的人很多。山东的名门望族,新兴权贵,都很乐意跟赵楷结识。另外两个皇帝顾虑重重,赵楷顾虑就少多了。他妹妹是燕王妃,燕王权势熏天,他不需要太担心遭忌。所以天天宴饮宾朋,主要是被人请。 赵楷又跟宋徽宗一样,是一个非常敏锐的人,这种人物慾很大。山东的新兴阶层,恰好能满足赵楷的慾望,就好像蔡京能满足宋徽宗的慾望一样。赵楷喜欢什么,珍品字画也好,古玩珍玉也罢,他们都有能力弄来,讨赵楷欢心。 当然被人阿谀奉承,也是一种享受,赵楷乐在其中。 至于李慢侯,这段时间却不在山东,他去了燕京。名义上,燕京才是燕王封地的中心,齐州和山东,只是其他藩镇的藩地,跟燕王没什么关系。 去燕京,还是为了处理草原的事情。 草原民族,此兴彼衰,频率极高。克烈人突然就被打的濒临崩溃,让人难以置信。 在塔塔尔人偷袭了克烈人之后,克烈大汗忽儿札胡思逃到乃蛮部避难,再次得到支援,忽儿札胡思返回窝鲁朵城,重聚旧部。塔塔尔人劫掠一番跑了,可是其他敌人却没有客气。白鞑靼部跟着去抢了一把,拉回来大量牛羊和人口;最狠的还是蔑儿乞人,之前他们险些被克烈人灭族,都被打到了贝加尔湖以北苟延残喘。大量蔑儿乞人口被掳掠,这次趁着克烈人走背字,他们强势反扑。 这些草原部族之间,除非有深仇大恨,其实也不常做种族灭绝的事情。蒙古人灭塔塔尔人,那是因为仇恨。事实上大多数的劫掠行为,并不会爆发灭族的情况,因为成年男性在草原上是最重要的资源,互相直接掳掠人口,往往是作为奴隶而不是杀掉。克烈人的王庭突然遭袭,出现混乱状态后,曾经被掳掠的奴隶,大量逃散,白鞑靼的逃往白鞑靼,蔑儿乞的逃往蔑儿乞,让两部迅速恢复的同时,也拥有了反击克烈人的能力。 相比白鞑靼人,蔑儿乞人竟然有灭亡克烈部的动机。因为他们之前被克烈人打的实在太惨了一些。白鞑靼部在夺回了自己以前的部署,并且从克烈部里劫掠了大量奴隶之后,满足于战果,在塔塔尔人之后,已经撤兵。但蔑儿乞人却盘踞在窝鲁朵城一带,不打算走了。跟忽儿札胡思在这里反复争夺,血流成河。 克烈人支撑不住,向各个势力遣使,希望得到帮助。 乃蛮部是支持他们的,但这种支持非常有限。因为乃蛮部之所以一次又一次支持忽儿札胡思,并不是因为忽儿札胡思娶了乃蛮部的公主,因为草原民族之前的联姻太普遍了,女子地位真的很难起到维系盟友的程度;也不是克烈部对乃蛮部恭顺,恰恰相反,忽儿札胡思强大的时候,就跟临近的乃蛮部摩擦不断。可是每一次克烈部崩溃,总会跑去乃蛮部避难,乃蛮部也总是施以援手。原因很简单,乃蛮人不想看到漠北中部出现一个他们不认识的邻居。 相比几十年中,多次被打的濒临灭族的克烈部,让塔塔尔人和新兴的蒙古人占据漠北,对乃蛮部威胁更大。 可是当蔑儿乞人明显摆出了灭绝克烈部的态度,乃蛮部的支持就显得没有力度,因为他们只借给了忽儿札胡思三千骑兵,帮助他收拢部众而已。另外蔑儿乞人也找来了盟友,同样被克烈部袭击的黠嘎斯人。黠嘎斯人跟乃蛮部相邻,有他们在,乃蛮部也抽不出兵力参与漠北的争霸。 蒙古人新败,龟缩在不儿罕山,也无力帮助克烈部。最后忽儿札胡思竟然向燕云遣使,希望燕王帮助他。 这是一件大事,将李慢侯立刻吸引到了燕京。在这里接见了克烈人的使者,忽儿札胡思的弟弟古儿罕。 古儿罕是被李睿带过来的,当面听了古儿罕的请求之后,李慢侯跟李睿开始商量。 李睿坐镇阴山数年,他最了解这些草原民族的情况,李慢侯愿意听他是什么想法。 “这是一个机会!让我们一举掌控漠北的天赐良机!” 李睿说道。 李慢侯点点头,他也觉得这是个机会。蒙古、克烈草原二虎双双坠落,塔塔尔、蔑儿乞两大强族死灰复燃。可实际上,这四股力量都遭到了削弱,此时深入草原,是最佳良机。但是怎么做,李慢侯还需要斟酌。按照他的想法,自然是要想漠北派兵的,可是要翻过大漠,在漠北维持一支军队,成本巨大不说,关键是能否立足,这是要打问号的! “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笔趣阁.biquger.me]李慢侯问道。 李睿点点头:“路上我有了一个粗陋的想法。我们应该在不儿罕山中筑一座山城!” 这个想法很古怪,明明是克烈人出事了,怎么想到去蒙古人的圣山上修城? 李慢侯道:“这跟目前克烈人的问题有什么联系?” 驻兵自然要修城,这是最节省兵力,也是汉人最擅长的做法。李慢侯之前想的,在发源于燕然山(杭爱山)的几条河流上选址,修一座跟窝鲁朵城、可敦城并立的漠北坚城,而且就修在两座城池之间,既然匈奴人在这一带设立王庭,既然突厥人在这里设立汗帐,连回鹘人都在这里建城,说明这里的地缘十分重要。修建城池,然后驻兵,通过斡尔罕河能辐射整个漠北,影响力直达北海(贝加尔湖)。更有甚者,甚至直接作为条件,让克烈人交出窝鲁朵城,让燕王军驻扎。 第二百八十三节 狼城(1) 没想到李睿提出了在不儿罕山筑城,不知道有什么深意。 李睿道:“我们之前跟蒙古之间开了商道,横贯大漠往北直通不儿罕山。之前我们主要依靠蒙古人掌握的大漠中的一些水池,经常干涸,很不保险。这两年我每年去建十座土城,打十口深井。大漠里只要有水,就不是绝地。有这二十口永不干涸的深井,足以支撑一万轻骑北上。我还可以向白鞑靼借兵三万,白鞑靼人不需要水井支撑,也可以横渡大漠。这样我们就能在漠北动用四万大军。蒙古人如今自顾不暇,自然无法阻止我们在不儿罕山筑城。塔塔尔人并不是很在意不儿罕山,他们主要在龙驹河下游的捕鱼儿海游牧,我有四万大军,塔塔尔人肯定不想找麻烦。 一旦在不儿罕山筑城,可以长期驻扎一万精骑。往东,可以通过斡难河连接蒙古,通过龙驹河连同塔塔尔;往西,可以通过土兀喇河,跟可敦城、窝鲁朵城联系,甚至跟斡尔罕河下游的蔑儿乞人联系。不儿罕山自北向南,像一把刀将漠北草原一刀两断,我们在不儿罕山筑城,就能把这把刀握在手里。将来东部有变,则借西部之力,西部有变,则借东部之势。连横合纵,借力打力,才能永久制衡漠北。” 李慢侯对着地图,边看边点头。李睿选定的筑城之所,大概位置就在清朝人修筑的库伦(乌兰巴托)一带,可能不是原址,但应该是同一地理区域。可能满清王朝选择这里,也是有制衡漠北东西蒙古的意图在里面。 李慢侯补充道:“克烈人如今很困难,我们帮助他们,他们也得依赖我们。就像之前白鞑靼人一样,甚至可能会帮我们筑城。这确实是一个良机!但是,我可能连一万人都不能派给你。” 李慢侯总共才十万军队,两万还是水兵,现在已经不分河海,水兵都是能入河、能下海的多面手。步骑总共才八万,辽东派了一万,让綦业经营潢河流域,这里是不能动的。河套留了一万,也是不能动的,这里北有白鞑靼,南有西夏国,有强兵压阵,他们就是盟友,没有强兵坐镇,他们会来抢你的。长城以外就占用了两万兵额,关内也不能不设防,燕京、大同都屯兵一万,作为第二道防线。太行山作为第二道防线,也留了一万守军。黄河上还有一些要塞要守,至少得一万兵力。 李慢侯身边的机动兵力,就只有两万,不但要作为预备队,而且还要防备朝廷的异动。他可不敢保证,韩世忠这样的骑兵高手,会不会长途奔袭他一下。 除了这些主力部队之外,还有一些乡兵性质的武装,首先就是土豪们负责掌握的乡兵,另外就是河套、潢河地区的怨军,这些都是不需要支付军费,用土地酬劳的辅助军队。守成有余,进取不足。显然不合适派到漠北强族的中心,派他们去,不但镇不住漠北强族,反而是给这些大族送奴隶去的。 李睿也知道这些情况,他有自己的打算:“下官不想招一支草原精兵!” 也只能走雇佣兵这条路了,古罗马、东罗马、汉唐这些强大政权,无一例外都招募过外族军队,不是他们不知道其中的害处,而是迫不得已。在强盛时期,招募外族兵,也没那么可怕。因为你镇得住,那就是好兵,镇不住,那才是毒刺。 “可信吗?” 李慢侯还是有些担心。他连白鞑靼部都不相信,还要防备,更何况漠北民族了。 李睿道:“可信自然是不可信的。漠北部族,连族源都说不清,习惯依附强权。今日是匈奴,明日是突厥。做什么人能让他们活,他们就是什么人。我想从草原诸部中,挑选悍勇强壮者一万,给予重赏,不怕他们不忠。” 李慢侯点头:“你去试吧。人我们拿不出来,钱还拿得出来!” 李睿点头。 很快李慢侯就答应了克烈人的请求,表示会出兵一万帮他们,这只军队将驻扎在不儿罕山。还可以帮助他们挡住来自东部塔塔尔人的威胁。克烈人中即便有智者,能看出中原势力在北进,他们此时却没有选择的余地。 李睿亲自北上,随行的还有一大批地理方面的人才,他们选择了一处三山环绕的沿河谷底筑城。因为不儿罕山,汉名狼居胥山,所以城池就叫做狼居胥城。 李慢侯临时抽调没有危险的太行山守军北上,并且要求白鞑靼人派兵三万协助,白鞑靼人如今已经有些势大难制,恢复了四万精壮的势力,为了让他们出兵,给了他们一大笔钱。一个兵给三百贯军费,雇佣他们一年,先给一百万贯定金,半年后给一半,再半年后给另一半,如果白鞑靼人履约完成,定金算作给头领的奖励,总计就是一千万贯。 先跟盘踞在窝鲁朵城的蔑儿乞人通使,希望他们能跟克烈人和睦相处。但蔑儿乞人拒绝了,他们跟白鞑靼人、塔塔尔人都不同,他们跟克烈人游牧在同一条河的上下游,可以说争夺的是同一片草场。 蔑儿乞人拒绝之后,四万燕王白鞑靼联军,和一万克烈残部,跟蔑儿乞人展开了大战。蔑儿乞人毫无意外的战败了,因为还不够强大。之前所以被克烈人打退到贝加尔湖以北,就是因为他们的位置太偏远,无法跟先进民族沟通得到更好的技术和资源,铁器匮乏,被拥有大批铁甲和好刀的克烈人打的很惨。如今面对的是装备更好的燕王军,以及比克烈人还要有技术优势的白鞑靼人,自然是大败亏输。 克烈部重回窝鲁朵城,许多小部族再次汇聚,虽然无力追击蔑儿乞人,却喘过一口气,重新聚拢了两万青壮。等他们缓上两年,肯定会再次去报复蔑儿乞人。 不过目前他们得提供三万人力,帮燕王修建狼居胥城。不仅仅是约定,还因为他们需要挣钱,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们的牲口损失太大,不给燕王干活克烈部根本养活不起部众。克烈部的三万人,加上白鞑靼的三万人,以及一万太行山守军,总计七万人,全都要参加劳动。他们只有一年时间,李睿野心勃勃,又打算建造一座至少能容纳十万人生活的大城,作为燕然都护府经略漠北的中枢。 之前他在河套修建的九原城,现在已经是一座相当繁华的城市,每年几百万牲口在这里交易,更多的皮革、粮食、铁器在这里贸易,已经成为塞外河套的中枢。他打算复制九原城的经验,建立漠北中心。 另外狼居胥的漠北守军的招募也已经开始。李睿先后走访周围的塔塔尔部、蒙古部、克烈部,向他们提出招募他们战士的条件。每一个战士,每年给一百贯钱或等值的物品,并额外给首领十贯钱作为奖赏。对于战士,不论出身,只求强壮,哪怕是奴隶也不在意。 塔塔尔人拒绝了,他们此时已经对燕王势力北上开始担忧,频频出没在建设中的狼居胥城附近,只是畏惧于这里的七万骑兵,一直没敢动手。蒙古人答应了,他们被塔塔尔人和女真人联合坑了一把,女真认歼灭了他们数万大军,塔塔尔人则掳掠了他们几十万牲畜,跟克烈部一样,蒙古人此时也陷入贫困状态,需要回复元气。 克烈部更是没有拒绝的道理,以及虽然有了野心,却更贪图厚赏的白鞑靼部,三部提供了一万人。蒙古部提供了四千人,白鞑靼和克烈部提供了三千人。一万草原骑兵的架子先搭了起来,百人一下的军官全都由各部小首领担任,千人以上的军官,则从河套抽调。虽然是草原骑兵,可毕竟是要守城的,李睿打算将他们训练成全能的职业战士。 他们不但要能像周边的草原部落军队一样长途奔袭作战,而且要能像汉人步兵一样,进行城市防御作战。他们的训练将比周边草原战士更加严格和正规,他们也比周边的草原战士拥有更大的优势,那就是他们是脱产的,只进行训练,不需要进行放牧。 李慢侯无法给李睿提供足够的人力,但给了他充足的物质资源。从狼居胥城往南,大漠上的所有土城都归他管,这些以水井为中心的土城,规模虽然不大,可是因为选择了合适的地方挖了水井,就成为一个可靠的水源,为沿途商旅提供补给。 要穿越大漠,最大的困难就是水源。蒙古人之所以能穿越大漠到野狐岭贸易,就是因为他们长期游牧,掌握了大量的水源分布,其中最重要的是两百多个地面湖泊。但这些湖泊很不可靠,靠降雨维持,夏季可能有水,秋季可能干枯,而且不同年份降雨量多少,影响非常大。很不可靠,根据地质学,其实这些地面湖泊只是大漠地区两成的可利用水资源,高达八成的可利用水资源其实在低下。 第二百八十四节 狼城(2) 挖井是一个技术活,需要寻找水脉,进行深挖。这些不是草原民族擅长的,但汉人却很擅长。四川人的盐井都能挖到一千米以下,理论上多深的水井,都不存在技术难度。所以两年间,李睿在这里挖了三十多口井,全都位于跟蒙古人开辟出的商道上。这条商道,也不一定是蒙古人第一个开拓出来的,因为一直有商人在走。到底是商人从蒙古人这里学到的,还是蒙古人从商队身上学到的,很难判断。 本就是唐朝时期就使用的成熟商道,无非是辽国灭亡后,中断了几年。现在早就恢复,而且贸易量年年扩大。有了这些井城,商道变得更加可靠和安全。商人不需要尽可能多的储备淡水,他们可以更确定下一个补水点的位置,计算好运输的水量,将运力尽可能多的用来运输货物。大大提高了效率和利润。 商业只要有利可图,自然可以从商业中获利,这些井城征收的税金和水费,全都作为李睿的经费,目前也还没多少盈余,受到草原动荡,塔塔尔部、蒙古部等大部争霸的影响,商业很不稳定。 因此李慢侯还让李睿继续管理河套,燕山以北、阴山以南地区继续由燕然都护府管辖,税收依然归他调用。在将四部怨军安置在这一带半耕半牧之后,还有十余万刘豫部叛军和家属都安置在了这里。从西夏赎回三十万奴隶之后,其中在家乡已经没有容身之地的,愿意定居在河套的,给他们每人分配三百亩耕地,一头耕牛,让他们开垦。吸引了其中五万多户定居,这些措施大大增强了这一带的人力。让河套地区的人口,增长到了二十万人。 这些移民虽然无法让河套立刻发达起来,却解决了最基本的粮食问题。大量余粮生产出来,可以节省从内地的运输,除了让大量商业活动得意展开外,还能跟草原民族拿来交换牲畜,以及支持驻军的粮食补给。正是因为逐渐殷实起来的河套支持,李睿这两年才有余力北上扩展,修建三十座井城。 那些井城虽然屯兵不多,一座城只驻扎区区三五十人,更多起到的是预警作用。可三十座城的粮食运输,消耗极大,没有河套余粮支持,这三十座城是修不起来,即便修起来,也无法维持的。 可是河套补给这些井城尚可,张库大道长达两千多里,运输到终端的狼居胥城,供应哪里的一万驻军,以及更多的家眷,还要维持庞大的商业人口,就不现实了。所以李睿还计划在狼居胥城开垦、屯粮。这依然需要人力,最好是善于耕种的汉人。所以他希望东藩府能将大量罪犯流放到狼居胥城,帮他开垦农田。这个要求,李慢侯也答应了。 至于李睿将来能闯出一个什么样的局面,李慢侯暂时预想不到,能站住脚就行。他很快就开始头疼几个皇帝的问题,因为他突然发现,这几个皇帝似乎都不想走。 奉迎使在二十天后才赶来,然后对三个皇帝进行了册封,给了朝臣们商量好的封号。三大太上皇同时受封也是空前绝后,赵构当然不敢给他爹和两个哥哥封什么昏德公之类的,徽钦二宗的封号早已有了,徽宗的尊号是“教主道君太上皇帝”,道君皇帝是他退位前自号,退位后,儿子给他上了这个全称;宋钦宗赵桓的封号是孝慈渊圣皇帝,这是赵构给他的遥尊,现在加上了太上二字,为孝慈渊圣太上皇帝。 赵楷的封号就没有继承,建炎皇帝是民间俗称,赵构以前给上的尊号,是武英宏圣皇帝,武字是很高的评价,因为赵楷没有像前两个皇帝那样投降,而是选择了抵抗,英字是因为他没有战死,否则就是武烈。宏圣没什么特别意思,凑个数而已。现在加上了太上,武英宏圣太上皇帝。 父子三人,都加太上,这是必须的,如果他们没有回来,赵桓和赵楷不用加,因为他们并没有进行过禅让的仪式,赵构承认他们还是皇帝,但他们回来了,管他们禅让不禅让,都得加上,不然就麻烦了。 而且等他们回了临安,恐怕还得补全仪式,至少会写退位诏书之类的。弄不好还要写罪己诏,向天下人好好的反省和会晤,承认自己失德,给赵构的皇位增加合理性。那都是他们回临安后的事情,现在提出来,怕他们不敢回去。 为了让三个皇帝放心大胆的回去,还给他们封了封地,并且非常富庶。宋徽宗的封地最富,临安北方的湖州都是他的,赵楷的封地其次,临安以北湖州以西的宣州是他的,赵桓的封地最次,临安西边宣州南边的歙州(徽州)是他的。除了三州之地外,还承诺每年给三个皇帝各三百万贯奉养钱。 即便如此,三个皇帝嘴里同意回去,却一直以家人未归为借口。但这个借口在一个月后就破灭了,因为他们的家人也都乘坐海船,回到山东。在没有任何借口,他们也都答应南下。但就在准备出发前,赵桓突然病倒了,他希望其他两人先行,他想先留在山东养病。 赵桓都不想走,本就不想走的赵楷更不想走。徽宗借口天气严寒,想等到开春再走。但三个皇帝都表示,可以先派部分年轻的家人南下,在封地里筹备。等明年他们去的时候,就不会太仓促了。 说白了,不是喜欢山东,只是不放心。先派他们的心腹去封地经营,如果确实没有什么危险,他们再回去。或者这些心腹去了,还能做个接应,万一有变故,有一条后路。 李慢侯回到山东之后,洪皓立刻上门,希望燕王帮他护送三圣南迁。不止洪皓急,整个朝堂都急。因为最近北迁的声音再次响起,流落江南的北人官僚数量之多,甚至可以跟南方官员分庭抗礼,因为文化上,还是北人占优势。尽管江浙一带的官员已经开始占数量优势,但他们依然无法夺取话语权,几千年来的优势地位,不是那么容易撼动的。江南文人要夺取话语权,对手不仅仅是这些南迁的北人官僚,还有几千年来的传统思想。只要他们还在信奉孔孟之道,就很难冲击从孔孟之道里诞生出来的一大堆北人思想。 北迁开封,在道理上讲,已经没有任何干扰,因为连治河工作,也有了进展。黄泛区已经消失,黄河得到控制,在晏湲三年治理之下,开封也恢复了一定的生气,如今也是人口二十万的大城市,并且增长迅速,毕竟两百年来,宋王朝为这里投入了太多资源,基础太好。 虽然没有了外地,也没有了水患,但这里有藩镇,周边藩镇林立。东边、北边是强势的东藩,往西是陕西的西藩,南边是江藩,开封已经位于三大藩镇集团的包围之中。当然从扬州开始的运河线,被赵鼎早前收了回来。如果是一个强势进取的王朝,在雄才大略的帝王统治下,可能会选择迁都开封,控制各路藩镇。比如明朝的朱棣,可惜赵构不是朱棣,他可不想置身险地。 赵鼎既不是寇准也不是于谦这样的权臣,不敢让朝廷冒险,不敢让皇帝冒险。 之前赵鼎主政,压制着一干北迁的北人官僚,用各种借口和理由搪塞。现在三个皇帝的回归也出现了一些变故,因为有人开始主张让老皇帝坐镇开封。三个皇帝可以分镇东西南三京,至于北京大名府,则被李慢侯夺走了。 而且这件事还把奉迎使洪皓给牵扯进来,之前为了让赵楷南下,洪皓没考虑太多,答应让赵楷先在南京安顿,这本是缓兵之计,只要赵楷离开山东,进入朝廷辖地,就由不得他了,可是事情传出去之后,却引来了高层猜忌。 有不少支持者支持洪皓的决定,把洪皓给架了起来,虽然他已经跟赵鼎解释过。但百口莫辩,即便赵鼎信赖他,可架不住别人多想。而且有不少同僚,尤其是江北的官僚群体,不少都给洪皓写信,南京应天府知府、西京河南府知府,都纷纷表示,已经做好了迎驾准备。 北人集团实力强大,一直到南宋第三代皇帝时期,还有陆游、辛弃疾这样的北人官僚把持话语权,谁敢不说北伐,那就是奸臣,更何况现在。江北、河南又是北人官僚聚集之地,皇帝不敢北迁,留一个赵氏皇族坐镇,而且还有三个退休的皇帝可选,也不知道这群北人官僚是用这样的方式来逼迫朝廷北迁,还是真的如此天真。 总之赵鼎很难办,赵构很担忧,洪皓则头大如斗。 “三位陛下。还是南迁吧。小王亲自护送如何?” 李慢侯回来后,跟洪皓一起劝他们。 他又不想挟天子,而且也不是挟天子的形势,三个皇帝留在他这里,有百害而无一利。万一谁死了,他铁定要吃挂落。宋徽宗看着富态,谁知道会不会突然就死了。毕竟历史上他早就死了。只要把他们送回去,那就好办多了,死了是赵构的麻烦,跟他无关。 第二百八十五节 治河(1) “当今天子是仁厚之人。三位去了江南,一定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也全了陛下的孝道不是?” 赵构孝顺,鬼才相信。 当年宋徽宗又不喜欢这个儿子,赵楷完全把赵构当跟班,现在人家翻身了,谁知道会怎么对他们。而赵桓心里更没底,他虽然跟赵构没什么正面冲突,可当年赵构是赵楷的跟班,而他是赵楷的对手,算起来不是一个阵营,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洪皓也在一旁敲边鼓:“是啊。陛下已经多次哭诉,恨不能亲自来接三位。奈何国务繁忙,脱不开身。” 赵[笔趣阁.sbiquge.info]构敢来才怪。 劝说无效,三人就是不说话。 等洪皓走了,李慢侯让老婆亲自去劝,最近吴国公主也来了。两个狗男女已经没有了以前的激情,但也不是仇敌,吴国公主也是来给三个皇帝宽心的。私下表示,他一个公主,赵构尚且给食邑,更何况三个皇帝。 吴国公主的食邑,现在已经成为事实上的封地了。以前仅仅是名义上的食邑,行政管理都是朝廷官员在做,只是将税收交给公主而已。而且这些文官,对公主十分排斥。他们打着各种理由克扣税赋,最开始有贪腐的,被公主弹劾罢官。后来的就不敢私吞了,但也不想把税赋给公主,而是大肆用到地方建设上。吴淞江不断疏通,如今已经宽阔的可以进出海船,道路修建,慈善事业,文化教育,都做成了模范。 因为这里税收越来越丰厚,而文官不肯给公主上交,就只能大把钱砸向公共事业,导致这里的公共事业水平,远超全国平均。 结果几年前,李慢侯出兵攻占这里,这些朝廷命官一个个都跑了。吴国公主趁势让自己的属官接管了官府,李慢侯退兵后,她也没让那些朝廷官员回来。赵构畏惧了很长一段时间,也默认了李慢侯的情妇的乖张行为。但这里依然是食邑,而不是封地。直到这次,吴国公主北上,为了给三个皇帝做一个示范,才正式下旨,让上海成为吴国公主的封地,同时公主集则成为越国公主的封地。 除了吴国公主劝说,大着肚子的越国公主也在劝说,她终于成功劝说动了她的亲哥哥,赵楷同意第一个南下。但他不要宣州这块封地,而是讨要了平江府。朝廷竟然也同意了,降平江府为苏州,将苏州封给赵楷做封地。名义上也冠冕堂皇,提出了大量赵楷的功绩,比如死守南京,有大功于国。 赵楷讨要苏州,目的不仅仅是为了钱。当过皇帝的人,钱对他们的刺激作用有限。主要是苏州让赵楷更加赶到安全,一边是吴国公主的封地上海,另一边是他妹妹的封地公主集,北边就是长江,他要跑很容易,过了江就安全。 赵楷松口之后,赵桓也松口了。因为朝廷也给他换了封地,不在山地众多的偏僻之地歙州,而是改到了背靠长江,南邻太湖的常州。 加上宋徽宗占了的湖州,太湖周边的苏湖常地区,全都被朝廷分了出去。财政上损失巨大,要知道这一带已经成为大宋,也是全世界最大的丝织业中心,如今海陆畅通,丝绸之路每年带来的利益滚滚而来,这三地每年缴纳的税赋,几乎占了两浙路的一半,江南朝廷的四分之一,这可是高达两千万贯的巨款。像这样财富高度集中的地区,整个南方都没几处,除了苏湖地区外,也就是四川能比了。 为了把三个皇帝弄回去,跟自己凑一桌麻将,赵构是下了血本。 不过狡诈的赵构和更狡诈的赵鼎,未必真的有诚意。强藩的土地他们都想动,更何况三个没啥本事的皇帝。 但这三个皇帝也不是傻子。赵楷第一个答应南下,他当然得到了他妹妹的保证。赵嬛嬛直接把她的一千公主护军借给了哥哥,让曹破辽带着,转投了武英宏圣皇帝,荣升为御前护军统制,负责保护武英宏圣太上皇帝行宫安全。 赵桓虽然没有一个妹妹可以借兵,可是却从吴国公主赵福金这里得到了一个主意,弄不好背后还是李慢侯出的。让他找江藩借兵,用雇佣的形势,找江藩借兵三千不是问题,至于钱吗,可以借。他妹妹先垫付,吴国公主有的是钱。以后用常州的财富,养三千藩兵,不是问题。 手里有这些可用之兵,虽然不可能挡得住朝廷大军,护送他们逃到江北是没有问题的。 两个皇帝先后同意,宋徽宗也不好坚持。加上他并不是很担心自己的安全,即便赵构是皇帝,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充其量监禁起来,还得好吃好喝的供着。所以他也同意南下了。 李慢侯亲自护送,将一路送到扬州,然后朝廷的使者迁来接应。 冬天启程,还是沿着运河,山东以南的运河可不会结冰。而且已经恢复了以往的繁华,沿途城市恢复,一路都很通畅和便利。 黄河已经治理了五年多,前两年是张浚治理,后三年是晏湲治理。虽然晏湲时期,花费巨大,但真正的进度,还是张浚那时候完成的,最艰苦的工作,也是张浚做的。他这种人,其实很适合做这种工作,因为他不惜一切代价。 当时他利用自己在川陕积累的人脉,从四川抽调了十万民夫,这可并不是花钱雇佣的,很多都带有强制性质。张浚没有钱给这些人发高薪,还要让他们从事最危险的工作。尤其是对黄泛区的治理,死了上千人不止。 要束缚住泛滥的黄河,黄泛区是绕不过去的难点。十万四川民夫,抱着柴捆、背着沙袋,硬是在黄泛区里,填出了一道围住河水的堤坝。勉强束缚住黄河不在泛滥之后,才是堵缺口的问题。但这时候张浚因为起兵,而被罢官了。 晏湲接手之后,他放弃了张浚制定的计划,填黄泛区就死了那么多人,堵缺口谁知道会死多少人,他可不敢继续这么干。他打算分两步走,第一步,导水入山东。第二步,阻水入淮河。 继续加固黄泛区堤坝,在李固渡以南,围出了一个方圆百里的湖堤,因为黄泛区最中心的位置,正是滑州治所白马县,所以人称百里白马湖。白马湖的湖水,过去在黄泛区没有约束,肆意泛滥,冲刷出了成百上千的港汊,最后慢慢汇聚进入古汴渠、五丈河,分别往南、往东。往南的经古汴渠最后汇入泗水,最后夺淮而出;往东的通过五丈河流入梁山泊,经过梁山泊,一路注入济水出海,一路南下同样进入泗水,最后夺淮入海。 晏湲用了三年时间,加固百里白马湖湖堤,堵塞大量港汊,将水束缚住。同时加固古汴渠、五丈河河堤,用这两条河将白马湖的水泄走。最后在一个冬季枯水期,将通往古汴河的最后一个河口封堵,让水只能通过五丈河东流。 由于泛滥的河水都要流入梁山泊,算是坑苦了山东西部的州县。梁山泊水位不断上升,再次形成了“港汊纵横数千条、四方周围八百里”的盛景。 不过这么做是得到了东藩府支持的。是双方合作,将水导向梁山泊,让梁山泊成为黄河水的中转。因为有八百里水泊缓冲之后,黄河水就没那么不可驯服了。最大的困难其实是泥沙,黄河之所以不断决口,主要就是因为故道经常性淤积,然后就要改道。 中国人的历史,就是一部跟黄河对抗的历史,在古代,黄河泛滥区域更大,出了黄土高原,就没了约束,在平原上肆意冲撞,整个河北都是他淤积之所,大禹治水之前,黄河水甚至都不入海,随意蔓延泛滥,大禹开了九河,从山东将黄河导入大海,黄河下游,才算有了固定的河道。但这只是传说,可信度不高。 但在宋朝,对抗黄河就有信史可查。不远的王安石时期,就在治河问题上,付出过惨痛代价。王安石还没开始执政,黄河之前一直东流。可是却有了向北改道的迹象。这让宋仁宗等人十分担忧,因为担心黄河北流进入辽国境内,那样大宋就没有了黄河天险。所以他们打算让黄河回流,开挖六塔河,引导黄河水继续从山东出海。 当时欧阳修等人坚决反对,负责施工的转运使周沆也反对,认为“全河东注,必横溃泛滥,齐、博、德、棣、滨五州之民皆为鱼鳖食矣。” 但宋朝皇帝的危机感都很强,明明跟辽国已经保持了近百年的和平,却依旧担心辽国入侵,宋仁宗开始了治河攻城。但六塔河无法容纳黄河之水,导致直接泛滥,淹没了河北,一直冲到了定州,当时定州有十万驻军,大水过后只剩下了不到三万。至于死的平民,根本不知多少。 这次倒水失败,还扰乱了黄河的节奏,此后几十年间,泛滥无常,形成了八百里水泊,导致山东经济凋敝,最后酿成了宋江起义。 第二百八十六节 治河(2) 宋仁宗死后,宋神宗继位,王安石变法。王安石更是一个人定胜天的人物,对自然缺乏敬畏,再次进行治河工作,目的依然是让黄河回流。他们到处围堵,逼黄河入山东故道。结果再次造成泛滥,因为故道淤积的,已经比上游高了,水往低处走,根本流不通,所以上游不断决口。 最后淹没郡县四十五,山东的濮、齐、郓、徐,冲坏田地逾三十万顷(3000万亩),黄河乱流,其中一支就溃入了淮河水系,甚至淹了苏轼做官的徐州,让苏轼大骂王安石“汝以有限之材,兴必不可成之役;驱无辜之民,置之必死之地。横费之财,犹可力补,而既死之民,不可复生。” 王安石之后,就再也没有大胆之人,敢在黄河上搞事情了。直到张浚。 导水入山东,这是一个超级大工程,天下反对的官员无数。尤其是吃过大亏的山东官员,不管是在东藩府任职的,还是在朝廷任职的,无不反对。比如在临安做官的綦崈礼,在东藩做官的花马刘等。 花马刘哪里懂这些,他之所以挺身而出,主要是背后山东豪族的怂恿。 最后这件事是李慢侯力主的。 他力主此事,可不是他不懂,他至少比王安石更懂一些。也不敢像王安石那样急促,强逼黄河归流。他打算借用现行水道,以疏导为主,封堵为辅。晏湲加固白马湖围堤的同时,山东在不断疏通济水,疏通的济水现在都可以通万石(千吨以下)海船了。而且还大力疏通北流黄河,不管是漳河这样的自然河道,还是御河这样的运河,都进行拓宽,挖深,加固,尽可能让水北流,降低南流和东流水量。 济河容易疏通,因为山东人多,花得起钱人力比较容易招募,漳河难疏通,因为北流黄河太长,而且人力缺乏。只能对淤积严重的地方,重点清淤,对堤岸浅显的地方进行加固。这是一个长期工作,每年预算三百万,将常年执行。 经过双方三年的合作,今年冬天,晏湲的人,今年冬天,终于堵住了五丈河往南流的一条渠道,这是黄河自己冲刷出来的,在五丈河和古汴渠之间,还形成了几十个湖泊,断了这条渠道,这些湖泊会慢慢干涸,重新成为良田。古汴渠彻底废弃。因为古汴河原本是从开封流过来的,引的是黄河之水,之前就已经淤积的已经不堪使用,这次下游河段被黄河夺占,淤积严重,已经很难从上游继续引水贯通。 五丈河则成为唯一引黄河东流的渠道,进行了深挖加固,不知道能用多少年。但有梁山泊缓冲之后,实际上进入山东的黄河水安全多了。因为经过这几年的观察,发现从八百里水泊梁山流出的河水,清澈不少。梁山泊“港汊纵横数千条”生长了茂密的芦苇、水草,竟然起到了过滤作用。于是经过梁山泊流入济水和泗水的黄河水清澈了很多,下游的济水和泗水淤积不严重。 这种情况能持续多久,暂时也无法预计。因为黄河泥沙并没有减少,无非是让八百里梁山泊承担了淤积而已。随着梁山泊淤积家中,这块大洼地早晚也会淤满,到时候黄河该去哪里? 宋徽宗对这个问题也很好奇。 李慢侯告诉他:“我们留着几千条河叉导水,疏通了其中两条河运。淤积年年冬季清理,十年二十年之内,应该能够坚持。万一将来淤满,则另想办法。反正不能让黄河南流,影响淮河水道。” 目前至少进入了正轨,有充足预算,有效施工的情况下,应该能够尽可能维持目前的河道稳定。 “将来改道,还是要走山东?” “最好走河北。能便于河运!” 还有一点李慢侯没说,那就是燕京万一发展起来,黄河北流能解决燕京一带的水源,但那可能是几百年之后的危机了。走山东其实更便利,因为入海距离更近。而且徒骇河、土河等都得到疏通,目前承担漕运和商业通道,能从商业中得到源源不断的盈余支持运转,可以作为黄河东出的备选。 “这个晏湲不简单啊。河都能治理。不愧是宰相之后!” 宋徽宗感慨道。 事实上治河中起到关键作用的,很可能是不要命的张浚,之后是山东府学几百个先生和学生提供的智慧。他们走遍了北方水系,探索了很多稳定的河渠,寻找经验。比如他们会去探索为什么黄河上游就比较稳定,最后认为是水流速度够快,泥沙不易淤积。因此建议挖深五丈河,但不加宽,提高堤坝,让水流加快。让五丈河不易淤积,将泥沙都冲进梁山泊。 这应该叫做束水攻沙,历史上到了明代,水利专家潘季驯才找到了这个办法。到了现代更是大规模运用,黄河泛滥就变得少多了。 现在这种经验,已经在山东许多连同黄河的小河流上运用,在一些河段修建堤坝,每年放水冲沙,逐段将泥沙冲击到海里,比人工清淤更加高效。 “没准不久就是宰相了!” 李慢侯感叹道。 晏湲是拿他当了给朝廷的投名状。因为这几年,晏湲虽然在江北经济上,跟东藩集团深入对接,江北形成了一个庞大的稳定金融体系,流通金银钱票,已经取代了过去的粮票、盐票,大量积压的粮食和食盐流入市场,粮价和盐价都下降了一些。 可是晏湲是要拿好处的,每年索要的水火钱水涨船高,从最初的一百万贯已经涨到了三百万贯。不答应他,他就要自己印发纸钞,通过印刷粮票、盐票的经验,他具备构建纸币体系的能力。 一旦失去江北地区,燕王纸钞的信用就会大受影响,关键是一个统一的货币体系就会崩溃,这个风险李慢侯冒不起,因此才一次次让步,印钞的利润都快被晏湲榨干净了。 晏湲理财的手段是不错的,不但大量引进东藩经验,关键是他曾经跟李慢侯学到了一套管理哲学,他自己也在摸索。江北朝廷控制的地区,大多数都比较富庶,比如扬州到开封这条运河线,商业十分繁盛。晏湲给每个州的知州都下放了大量权力,让他们可以自行摸索,寻找最适合当地的管理办法。各城的商税都可以不同,但大多还是以地税为主,以为这确实容易征收,方法简单,一座城有多大,这是跑不了的,税率多少,税额就是可以计算的。以前土地财政上,权贵隐匿良田,地主诡寄土地这些办法都不好使。 所以晏湲管理下的江北财赋十分宽裕,岁入高达三千万贯,其中一千万贯都拿出来治河,一千万贯作为运作经费,还有一千万贯上交给了朝廷。要不是晏湲有浓厚的轻徭薄赋思想,事实上运河沿线的商业城市,可以让他榨取出更多的税收。比如扬州,如今最高不过三百万贯,可人口高达一百五十万人。人均纳税两贯钱,李慢侯在齐州每年征税一百万贯,可齐州才三十万人,人均比扬州还高五成,但齐州的商业发展也好,手工业发达程度也好,地理趣味油水也好,都是赶不上扬州的。 由于每年能打出大笔税金上供朝廷,还能稳定平衡东藩集团,南制江藩集团,西接西藩集团,所以晏湲入相的呼声变高。江北官僚集团,已经以他为首。唯一制约的是,他一走,换一个人能否平衡好朝廷跟江北藩镇的关系。 尤其是跟西藩集团的关系,最难处理。虽然燕王李慢侯代表的东藩实力最强,可要说跋扈,吴阶为首的西藩集团最跋扈。西军本来就不讲理,吴阶兄弟后来收复了整个陕西后,大有一口独吞关陇,闭关自守的态势。 当时险些跟朝廷兵戎相向。那是在李慢侯南下不久,朝廷从陕西撤回了大量官军之后。吴阶兄弟在稳住西夏之后,向华州一带发动了总攻。刘豫集团在没有了西夏人支持之后,手下不是叛逃,就是溃散。华州到潼关,全都落入了吴阶手中。 这时候大量朝臣纷纷反对吴阶独霸关陇,张浚虽然罢官,但他的门生故吏很多,张浚鼓动他们反对。 不止是张浚,很多人都能认识到关陇的重要性。尤其是以长安为中心的关中平原,自古就是帝王基业。这块平原西有大散关,东有函谷关,南有武关,北有萧关。四方关隘,再加上北边黄河,南边秦岭两道天险,地理版块十分优越,谁得“八百里秦川”谁得天下,古往今来十个朝代有九个都是这样。 于是大批官员纷纷引经据典,论证“自古帝者必居上游”的道理;唐代杜佑说“夫临治万国,尤惜大势,秦川是天下之上腴,关中为海内之雄地”。一时间,朝堂上,进兵关中的呼声压倒一片。 可当时李慢侯退兵不久,岳家军、韩家军已经崩溃,无力北上。江藩集团的藩兵,也都全部退回,担心天下大变,守江自保。 第二百八十七节 入相(1) 最后这些空谈的官员没有解决问题,倒是晏湲解决了大问题。他亲赴长安,跟吴阶兄弟交涉。对他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告诉他们独占关陇的危机。坐镇关陇,确实能够南邻川蜀俯瞰中原,但问题是,吴阶兄弟无法完全控制关陇,西夏这颗钉子楔在这里,他就不可能安枕无忧。 最后晏湲甚至得到了东藩的支持,东藩大军开到了谢州、风陵渡一带,威慑陕西。最后才让吴阶被迫让步,将华州到潼关一带,交还朝廷。得到朝廷封给他包括长安在内的,华州以西的关中平原。 晏湲之所以能调动东藩大军,主要是当时李慢侯正在跟吴阶兄弟对抗,为了刘豫集团的十几万乡兵和家眷。其实人谁都想要,陕西也缺人的厉害,整个关中平原,甚至还没西夏人口多,这在整个两年多年历史上都不多见。李慢侯也不是非得跟吴阶兄弟争人,他是不能接受吴阶兄弟无原则的招降纳叛,有一些必杀之人,他也收纳。比如刘豫,比如李成,比如孔彦舟。 李慢侯要求吴阶将这些混蛋货交出来,但吴阶之所以能快速吞并关陇,就是这些人带头投降所致。他手下收编了大量这样的叛贼,不想让部众动荡,所以不肯交人。 晏湲就是利用这点,同时表示愿意将无定河以东地区,交给燕王管辖。利用了燕王喜欢抢占战略要地的心理,将黄河以西,无定河以东跟西夏接壤的麟州、府州等地,划到燕王封地的条件,让李慢侯调动太行山大军南下,威逼吴阶。 晏湲又向吴阶兄弟提供了大量援助,表示只要他们愿意将小半个关中让出来,朝廷每年给予三百万军饷。吴阶兄弟最大的软肋就是穷,残破的陕西根本养不活他的大军。所以在威逼利诱之下,迅速倒向了朝廷。 西藩集团倒向朝廷,江藩集团也被晏湲拉拢了大半。他请奏朝廷,以江藩将领田平平夏之战有功为名,为他请封。封在开封府以南的陈州、蔡州,刚好跟南边的光州、黄州紧邻,并且通过淮水水系相通。田平、田夏兄弟再次并列藩镇,掌控四州之地,也迅速倒向了朝廷一边。 接着晏湲接着秦桧失势,打击当年秦桧负责移镇的真州张荣部,借口张荣勾结秦桧,祸乱国政。请求朝廷撤藩,张荣则反诬徐明谋反。张荣为什么跟徐明杠了起来,因为晏湲并没有自己出手,而是让徐明出手。这几年徐明和张荣多有摩擦,徐明镇守的滁州、濠州,山地众多,地穷民贫,唯一通江的滁水,还要经过真州才能入江。因此徐明的商船,经常被张荣骚扰。这也不是张荣本意,关键是张荣集团是一群梁山好汉,张荣控制不住他们。 滁濠穷困,徐明这几年就靠着向朝廷提供山地出身的步兵为生,是最顺服朝廷的藩镇。利用这一点,晏湲挑起徐明和张荣之争,最后闹将起来,徐明派兵直接夺了真州。最后张荣逃往江南告状,也不了了之。朝廷给了一个虚位,安置在临安。这时候晏湲则为徐明说话,认为徐明部在平夏之战中,也立有大功,建议将真州封给徐明。于是徐明成为一个作用滁濠真三州之地的强藩。 得到真州,徐明的财政状况大幅度改善,因为沿江的真州,一直是最大的茶叶贸易中心之一,沿江都是平原,紧挨着扬州,区位优势也好,经济基础也罢,在万里长江上,都是派前列的好地方。 但徐明得到真州后,对朝廷的依赖也更大了。因为真州的经济支柱茶叶贸易,靠的是江南的茶叶输入,航运业则依靠扬州,很大程度上,是扬州手工业的原料中转站。航运条件优良的真州,事实上已经在经济上,成为扬州的附属港口之一。 拉拢到徐明之后,林永、田氏兄弟和徐明三大江藩,晏湲已经收拢其二,最后的林永,虽然坐拥通泰、舒蕲四州,可舒蕲两州,却被徐明和田氏兄弟一东一西一北,三面夹击。隔江还有朝廷大军,一旦林永不轨,他一半地盘都是朝廷的盘中餐。 于是半个江藩依附,半个江藩被制,晏湲执政三年来,朝廷在江北的局面大大扭转。已经比藩镇更有影响力,走出了燕王南下后的颓势。 因此晏湲入相的能力是够的,支持者也足够有力,政绩也足够突出,唯一的顾虑是,他走了,谁来接手江北。换一个人江北是否会乱,朝廷是否会丢失江北屏障,藩镇会不会趁势自立,至少是摆脱朝廷的控制。 这些问题不解决,朝廷就不敢让晏湲还朝。 李慢侯跟宋徽宗一边聊着这些事情,一边水路并进南下。 他这次带了两万人护卫,一万步骑,一万水军。从齐州逆流而上进入梁山泊,从梁山泊南下进入桓沟,桓沟从梁山泊通泗水,将注入梁山泊的黄河水泄入泗水。在微山湖一带跟泗水相通。 微山湖本来没有湖,是一片水泊洼地,因为治河才将水引入这里。到了雨季,湖区北到任城(济宁),南达徐州,一点都不比八百里水泊梁山小。人工制造这一片湖区,目的还是治河,因为淮河清澈,淮河流域十分地平,经不起淤塞,所以将经过梁山泊净化后的黄河水引入这里,经过第二次净化,在进入淮河水系,才能最大程度的降低淤积。经过梁山泊和微山湖水草的两次净化,进入泗水的黄河水,其实已经看不出浑浊。 刚到徐州,就又官员迎候,并递来拜帖!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同知枢密院事、东京留守晏湲!” 李慢侯看着拜帖,颇有些惊讶。 “晏湲这就拜相了?”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就是宰相,同知枢密院事这是枢密副使,是枢密院二把手,之前岳飞就是这个官职。 “怎么还有东京留守?晏湲做宰相,没去临安?” 使者是晏湲的一个幕僚,态度不卑不亢:“宰相守京师,名正言顺!” 李慢侯哂笑道:“名正言顺个屁!皇帝都不守京师,宰相来守,算什么?” 使者道:“陛下南狩未归,当有重臣留守,这也是祖制!” 李慢侯道:“南狩?还真是难受!” 使者没有接话,李慢侯又问:“对了。晏湲在东京留守,赵鼎还是宰相?” 使者道:“赵相伴君,也是祖制。” 李慢侯道:“少跟我提祖制。听着头大。晏湲在哪里,叫来见我!” 使者一直提祖制,事实上就是在讽刺李慢侯,在他们的世界观里,不守祖制,就等于骂人了。好像在说一个人不孝,不正常一样。 使者道:“晏相尚在山阳(楚州)接驾。特命小臣再次迎驾,特嘱燕王,藩军不得越境。以免坏了祖制!” 李慢侯哼道:“不得越境?我现在已经在徐州了,这是不是越境?” 使者道:“燕王尚未入徐州。算不得越境!” 徐州在泗水西岸,泗水东岸有一个角落,原本也属于徐州。但现在划入了淮阳军,淮阳军是李慢侯的藩地,往南直达洪泽湖,跟朝廷控制的楚州为邻。李慢侯此时在河上,没有踏上泗水西岸就算不上越境。 李慢侯笑道:“晏湲跟我玩这种心眼。这小子心里有愧吧?” 使者道:“晏相一心为公,何愧之有?” 李慢侯哼道:“那本王当了投名状,无愧于心,这还是人吗?你回去告诉晏湲,本王不为难他,他不敢见我,那就不见了。少跟我来藩军不越境这一套,本王越境不是一次两次,这次我要护驾前往扬州,谁也拦不住我。” 他护送这几个老皇帝去扬州,再次兵临长江,其实也是在给几个皇帝撑腰,万一他们去了江南,真被赵构弄死了,那怎么行?太野蛮了!而且他答应了两个公主,说到就要做到。三个皇帝去了江南,只要不死,那就有极大的利用价值。至少他已经跟赵楷谈妥,帮赵楷管理苏州。这是实打实的实惠,可以让他轻易渗透进入太湖东北,跟吴国公主的上海,越国公主的公主集(南浔)连为一体,通江达海,可以作为他一个南下的基地。 南下当然不是为了跟赵构争夺皇位,要有早就做了,等不到现在。主要是要往南方走,他已经在菲律宾建立了基地,在马尼拉湾位置,修建了一座海港和城池。可是往南始终没有一个理想的中转站,上海是一个可靠的位置,之前南边的越州、西边的苏州都是朝廷管辖,掣肘颇多。现在苏州归了赵楷,李慢侯接受管辖,哪怕钱都给赵楷,但北方的商船就能通过上海畅通无阻的进入太湖了,这种便利能带来巨大的财富。 事实上李慢侯之前尝试索要舟山群岛,但朝廷死活不给,李慢侯那海州换都不行。大概是赵构太担心李慢侯在舟山群岛驻扎水师,让他连逃亡海上都没有退路。于是李慢侯鼓动公主在上海跋扈一些,强占了上海的治权,有了上海,舟山自然就不需要了。往南他还在台湾北部有一个基地,本来他想选在台湾南部的,但商船不买账,通过台湾海峡的商船,宁可在澎湖的海盗窝停靠。 第二百八十八节 入相(2) 原来是因为澎湖到台湾之间的海峡风高浪急,台湾海峡东部被这座大道扰动了海流,水情十分复杂,从大陆通往台湾岛,如果没有摸清水情,死的会很惨。这也是为什么这座海盗就在大陆边上,却一直到明末都没有实际控制的原因。李慢侯是一个从善如流的人,既然商人们不喜欢台湾南部,他就在北部建了一个港口,这里能接上去日本的海流,在这里补给,不管是南下吕宋岛,还是北上日本都很便利。 从南洋返航的商船,则在澎湖补给。李慢侯为此扫清了盘踞在这一带的大批海盗,这里的海盗成分之复杂,让他瞠目。原本以为会是福建、广东一带的海贼,没想到有大量来自越南和占城的海贼。最后一股脑都送去挖矿了。 过了澎湖之后,就可以直接南下马尼拉,从马尼拉往南,在占婆国南方的湄公河出海口还建立了一座港口,马尼拉的船只可以进入这里,也可以直接前往狮子口(新加坡),狮子口是李慢侯掌控的最西端的城池,再往西进入印度洋,他就没有余力控制了。 他一万水师负责这一带的安全都吃力,勉强保证了大环境,就已经让南洋海贸蓬勃发展起来,每年他的港口征收海船税就高达三百万贯,整个大宋都超过了一千万贯,是赵构重要的财源。可赵构并不会感激李慢侯,他还以为是他自己的功劳呢。 南宋朝廷对海贸是支持的,但对参与海贸是很消极的。他扩大海贸的方式是,鼓励大食商人来华贸易,让一些做海贸的纲首招揽夷人,如果招揽得力,还能得到封赏。每年送夷商走的时候,都大摆宴席,生怕对方来年不来。李慢侯境内,则不给这些外商任何特权,而且还进行打击,征收他们人头税。目的是将海贸之利,尽可能让己方商人获取。他鼓励海贸的方式是,鼓励造船产业,打击海盗,保护航路。给大型商团纲队发贡状,让他们带着半官方身份方便跟各国沟通。虽然李慢侯的水师还无力进入印度洋,可是一些领着他的外贸贡状的商队,已经在巴格达一带活跃。 整个印度洋上的大型远洋贸易,已经让宋国商人的船队垄断。这倒不是李慢侯的功劳,历史上南宋的商队自己就做到了,他们大量帮助夷人海商运货,是这时代的海商马车夫。李慢侯可不满足于当一个海商马车夫,他还想当车主呢。 他控制的这些港口城市,不但提供补给服务,打击海盗,肃清航道,而且提供金融服务,官方兑换所每一座海港城市都有。在出狮子口之前,海商们不需要携带任何铜钱,持着钱票就能在离开狮子口前兑换到足够的铜钱。当然金银票同样好使,而且前往巴格达、波斯贸易的海商,非常喜欢使用金票,因为巴格达、波斯,乃至两河以北的拜占庭帝国(东罗马)都通行金币。 每年通过狮子口出口的小平金极多,高达十几贯之多,这可是一万多金币啊,重量上虽然跟东罗马的诺米斯玛塔少小一些,诺米斯玛塔一颗重量4.5克,一枚小平金币,重量只有3.73克,虽然轻一些,但中间有方孔,反而比诺米斯玛塔金币稍大,而且是纯金,不像拜占庭金币,多次崩溃,如今重铸之后,虽然恢复了信用,但因为以前金币杂质太大,无法完全提纯,一颗拜占庭金币含金量只有百分之八十二,因此含金量上其实差不多,甚至略少,因此兑换上,燕王小平金反而更值钱。 通过狮子口流出的金币极多,可流入的金币更多。毕竟中国此时是一个商品供应国,每年保持着大量顺差,因此每年这里可以收到十几万枚各种金币,拜占庭的诺米斯玛塔金币,波斯的第纳尔金币,重量是4.23左右,比拜占庭人还良心一些,含金量百分之九十以上。 燕王府每年都要收集这些金币,进行大规模熔铸重造,每年多发行一百贯小平金币。为了提纯这些金币,每年要消耗大量的燃料费,但却逐渐在贸易中,将小平金的货币霸权夺了过来。只要他能去巴格达开一家兑换所,跟中东地区的贸易,大概就能用上金票了。 只可惜他的海军目前进不了哪里,因此也就没有动力继续向西推进。印度的贸易前景很广大,可是印度的政局太混乱,让李慢侯进入印度地区的心愿,始终无法满足。因为印度最富庶的是北方的旁遮普一带,而这一带在伽色尼王朝手中,这个王朝占据着呼罗珊南部的波斯,一直到印度中部位置,但统治十分混乱,虽然模仿前代的萨曼王朝建立了中央集权制,但地方上总督权力太大,经常脱离中央控制,相比他们,中国的藩镇割据屁都算不上。 主要还是政治水平不够,中央集权要玩得转,必须有科举制配合,否则必然造成地方总督做大的局面。因此但凡是没搞科举制的国家,不管是模仿中国唐朝的日本,还是自行发展的波斯,都有严重的地方势力割据情况。 伽色尼王朝这些年持续衰落,呼罗珊边境地区的古尔王朝刚刚兴起,跟伽色尼王朝冲突不断。强势的塞尔柱帝国,又骑在伽色尼王朝的头上,让伽色尼王朝不得不向塞尔柱帝国屈膝臣服,才能存活下来。可他们在中亚很弱势,却在印度很强势,经常性的劫掠印度土邦,来维持帝国的财政。这样的统治方式,让李慢侯始终无法在印度地区找到稳定的贸易伙伴,也就无法在印度立足。 加上开发美洲,是一个无底洞,每年都消耗一百万贯的预算,每年几乎是净亏。最近一次,勉强在贸易中有了盈余,也仅仅是十几万贯而已,远比不上前期开发的投入大。 所以李慢侯无力继续西进,除非有巨大的契机,他也不打算往没有收益,而且开发潜力没有美洲大的印度地区投入资源。 李慢侯的这些措施,赵构不理解,也不承认给他带来了好处,但晏湲却是清楚的,知道朝廷搭了一趟多大的顺风车。可他却还是在货币问题上,坑了李慢侯,心里难免有亏。 因此等李慢侯的护驾大军开到楚州的时候,他避而不见,却在楚州城外布置大军。派遣使者拦阻燕王军队,希望燕军就此北撤。 城外摆开了两万精骑,战马都是女真战马,说不好是谁的部队,因为李慢侯现在将女真马卖的到处都是。东藩商人在北方草原上的马场,有上百万马匹,在辽东草场上,有五六十万马匹,辽东的草场都养女真马,草原上则有各种各样的马种。 从耶律大石手里引入了一万匹大宛良驹,也就是传说中的汗血宝马,并没有传说中那么神奇,因为这种战马负重能力不行,长得好看,跑的飞快,就是不能驮重甲。李慢侯用这些战马装备他手下的骑马步兵,用于抢夺有利地形。还引进了大食马,也就是著名的阿拉伯马,大食马是很好的战马,既能负重,又能奔袭,还耐粗饲,只是负重能力比不上女真马,更比不上西夏马,因此用于武装突击骑兵,他手下的拐子马队用的都是这种战马。 数量最多的,当然还是草原马,也就是蒙古马。虽然体型小,可是好养活,多用途。目前依然是军中服役最多的战马,不但是汗血宝马和阿拉伯马的备用马,而且承担拉车这样的苦力,不可或缺。 虽然女真马早就没有以前那么金贵,资本化的马场,在有需求的情况下,比过去女真人家庭散养的规模不知扩大了多少倍。但是能拥有两万匹女真战马的江南势力并不多,韩世忠和杨沂中手里有,但朝廷的官兵,都在江南,赵构可不放心他的精兵离他太远。 晏湲虽然是江北留守,在江北只手遮天,可他手里反而没有强大的官兵,大概又是朝廷那种古怪的制约机制,晏湲手里的政权太大,就要限制他的军权。因此晏湲能用的,只有一些乡兵。防守都未必做得好,更何况野战。而且扬州等地的乡兵,上次的表现,也让朝廷不放心,李慢侯一到,他们就倒戈了,这怎么打? 因此这些骑兵只能是藩镇兵,不管是林永还是田氏兄弟,都非常舍得给军队投入资源,尤其是舍得买好马。徐明主要是穷,不是舍不得,才导致手下主要以步兵为主。 这只骑兵身上的铠甲,也表明他们确实是藩镇兵。江藩的铠甲,基本都是扬州制造。他们大量从扬州购买甲叶,自己串成铁甲,人甲、马甲都是如此。尤其是马甲,那需要高超的冷锻技术,以前辽国都需要从西夏购买马甲。林永这些藩镇,虽然舍得花钱,但他们的军队规模,却无法支撑他们发展出庞大的军事产业。却在他们联合起来之后,能够养得起扬州的军工产业。因此扬州即便经过几年萧条,在晏湲掌权这几年,军工生产再次恢复过来。 “来将通名!是林永的部曲还是田平部曲?” 李慢侯冲着对峙的骑兵喊道。 第二百八十九节 入相(3) 一个骑兵将领立马骑马过来,到李慢侯身前十丈外下马,一路跑过来,跪下就磕头。 “燕王千岁,是我啊。” 来人摘了铁兜鍪,露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面孔。 “是你小子啊。都批的动铁浮屠重甲了?” 这是林永的长子林庆,今年其实才十五岁,长得人高马大的,典型的西军大汗。自幼在军中锻炼,虽说也长了见识,却过早的沾了一身西军恶习。吃喝嫖赌样样均沾,读书读得稀烂。 “正是小子我。替我爹燕王千岁磕头了。” “起来吧。你爹给你娶媳妇了没有?” 林庆嘿嘿笑道:“娶不娶媳妇,这要看燕王殿下开不开恩了。” 李慢侯也笑了:“那要看你有没有本事了?想娶我家闺女,那你可得抓紧了。山东一地的小子,想娶我家闺女的排着长队呢!” 这几年林永年年派他儿子给李慢侯拜年,年年都想结亲。李慢侯的长女李姝已经十三岁了,快到出阁的年纪。李慢侯送她在女校读书,什么都学,既能跟李清照这样的大家诗词对喝,也能跟西夏女子一样,骑马奔驰,武艺就没怎么好好学,但跟她娘也做的一手好女红。 模样长的中规中矩,算不上大美女,却也是中上之资,关键她是燕王的女儿。这两年,每年来提亲的都不下百人。近的有山东豪门,远的甚至有草原上的部落想和亲,连耶律大石都希望让他跟萧塔不烟生的儿子耶律夷列能娶李姝,这是一门好亲事。因为耶律大石虽然带着五个儿子逃奔西域,可只有他跟萧塔不烟的儿子才能继承皇位,而这个儿子,是后来才生的,今年才九岁。 李慢侯不想女儿嫁那么远,又不想得罪大石,所以提了一个非常难以达到的条件。要求耶律大石将儿子送到山东读书,让两个孩子自己交往,李慢侯表示,他女儿的夫婿,让女儿自己选。而且他的女婿,是不能纳妾的,哪怕是皇帝,也只能有一个皇后。 耶律大石宠爱萧塔不烟,关键是不敢不宠,萧塔不烟可是能上马打仗的奇女子,她手里是有一支后族骑兵的,没有萧塔不烟支持,耶律大石根本到不了西域。作为萧塔不烟爱子,怎么舍得送到大宋,而且还是没有保障的联姻。 所以这件事等于是直接拒绝了耶律大石。 但这些条件,却传了出去。李慢侯也默认,让女儿自己挑选丈夫。时常会有人安排自己家的子弟跟李姝各种偶遇,但不是被李姝吓走,就是得不到认可。 林庆是一个脸皮厚的,大声笑道:“老岳丈,你就等着我去山东接亲吧。我爹说了,让我历练一年,明年送我去山东读书,不娶了燕王家的闺女,让我打一辈子光棍!” 李慢侯道:“披个重甲就算历练了?你爹这是把家底都交给你了吧?” 林庆自信满满的道:“当然。我爹麾下两万精骑,都由我统领。够得上良胥了吧?” 李慢侯道:“呸。你爹要真想让你历练,就该把你送到草原上。单穿的儿[58小说.58xs.vip]子,现在就在狼居胥山!” 林庆摇头:“那我爹可舍不得。” “我看你是不敢去吧?” 李慢侯哼道,这些江藩二代,就每一个像样的,大概率家业会败在他们手里。要是他们继位的时候,朝廷里又出一批赵鼎、秦桧这样的人物,恐怕他们传不到第三代去。好在以李慢侯的记忆,似乎南宋的君臣,是一代不如一代,孝宗手里好歹出了个虞允文,在往后就只剩韩侂胄、贾似道这样的奸臣了。 林庆嘿嘿笑了起来,他要真舍得离开江南的花花世界,早就去北方历练了。牛仲、单穿这些东藩将门之后,就普遍去了艰苦的漠北、辽东历练。主要是东藩实行利出一孔,他们都是上完了府学,然后被派到军中的。没得选,要么去历练,要么继承家业,退出官场。牛仲这些人,自己挣了一辈子的富贵,可要是家里没有人在朝为官,他们担心富贵不保,加上家家都一大堆儿子,都送去府学读书,谁读得成是谁。 “你小子不敢去北方厮杀,倒敢在这里拦我的路,谁给你的胆子?” 李慢侯打趣道。 “小侄可不敢。这不是君命难为吗?奉了晏相军命,再次劝燕王北返。” 林庆笑道,还给李慢侯偷偷使眼色。 李慢侯笑道:“不用你小子耍机灵。我猜得到有埋伏。你家的骑兵在这里当诱饵,田家的精骑怕就埋伏在附近吧。徐家的步甲,应该就在城上。晏湲这混蛋,坑了我的钱,拿去雇你们打我?今天我还偏要南下,我看谁敢拦我?我看看谁的刀子,敢伸到我的面前!” 说完他挥挥手,骑兵就要前进。 林庆赶紧上前拉住李慢侯的马头。 “燕王千岁,不敢啊!您老卖我爹个面子,别南下了。您再去长江边饮马,这天下就真要崩了!” 李慢侯笑道:“你爹什么时候关心起天下了?也罢,就卖你爹个面子。我的大军不南下了,我带护卫南下,护送三圣还朝,这总行吧!” 说完不理会林庆,吩咐一番。他身边留下一千轻骑,主马都是汗血马,关键时刻能发力突击,虽然都是步兵,可实际上骑马打仗没有任何问题。他的兵种全都是多功能兵种,无非是侧重点不同。骑马步兵侧重的是抢占战略要点,争夺一个高地,占领一处桥梁,这需要高机动和强防御,因此能骑马的重步兵最合适。 留一千机动性比轻骑兵还高的汗血马重步兵,关键时刻可以报着他突出重围。李慢侯相信,今天他强行南下,晏湲肯定敢跟他打一仗。这让他很心寒,不提当年对他的提拔照拂,两家还是姻亲啊,晏湲可是李慢侯长子的舅舅,他姐姐就在扬州,他却要挡着李慢侯南下。 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晏湲是一个权力的动物啊,为了权力,他不惜跟李慢侯翻脸到这种程度。之前坑李慢侯的钱也就罢了,如今竟然真的要兵戎相向。 晏湲做的出来,他的兵肯定也做的出来。林永的骑兵未必敢动手,埋伏在外的田家骑兵也不一定敢动手,可是城墙上布放的徐明手下重步兵肯定敢动手。李慢侯肯定不会攻城,但他只要敢越过楚州,徐明肯定敢断他的后路。 李慢侯对徐明的了解,知道他就是这么个人。他在李慢侯手下不算得志,后来是投了林永,才成为藩镇,但却分的是最差的藩地。是晏湲将真州这个富庶之地给了他,以晏湲的城府,不难拉拢到徐明。徐明是一个重恩情的人,当年他敢为了赵叔近发动第二次兵变,就是这样。 李慢侯不南下又不行,他现在是骑虎难下了。 护送三个皇帝南下,本是为了送瘟神。同时去扬州收拾一下小妾,晏贞姑已经整整一年没有回家了,说实话心里怪想的,又很气恼。 威慑朝廷,并不是一个特别的目的。但现在却成了逼他上梁山的难题,因为他不能退。 跟朝廷相比,他这几年来显得很强势,但改变不了一点,那就是他是小而强的缺陷,朝廷弱,但是大。论起底蕴和潜力,双方不是一个级别。燕王境内的人口增长速度很慢,这几年想方设法的增加人口。便利和快速发展的商业,吸引了大量商人,可商人群体是不能带来人力的。北人回迁的速度已经很慢,大概能回迁的北人,基本上已经回迁。北人回迁带来了两百万人口,加上从西夏赎回奴隶,从辽东接收逃奴,让治下人口增加到了八百万人。 其中山东人口就占了四百万,东海郡(海州、淮阳军、涟水县等淮河以北土地)旧地上有一百万人,河北东西两路有一百五十万人,河东路有五十万人。燕云十六州只有五十多万人口,燕云以北只有不到五十万人。 这些人口中,真正能创造财富的,只有那些依托交通便利的城市、河流、运河,进入了一个广阔的统一经济系统中的年轻劳动力。主要就是商人、城市手工业者和交通便利,农产品可以快速进入市场的农场主。这样的优质劳动力,其实只占八百万人口中的一小部分,总数还不到三百万。 看似很少,但这已经是一个很夸张的数字了。是李慢侯不断努力摸索,在宋朝制度上持续改良了十年后的成果。付出的代价非常巨大,比如牺牲掉了大量可能吸引的人力资源。 东藩境内,其实一直没有全力吸引人口,不然广大的黄河以北,怎么可能吸引不到一千万人口。江南大量地区的人口已经过剩,发展起了人力密集型的精耕细作,五个壮劳力合作使用一台踏犁的情况非常普遍,可五个壮劳力才能顶一头牛。东藩境内,却普遍使用牛耕、马耕,却依然有大量剩余土地。 第二百九十节 入相(4) 之所以这样选择,就是因为李慢侯的管理思想是商业化的,他在用效率优先的原则组织社会。他控制北方之后,除了圈占藩田之外。那些抛荒土地,也不是鼓励流民去耕种,而是整块拍卖给大户。将面积不定的大块土地批量拍卖,往往是按照自然地理版块,某小河边到某山边,某河支流之间,这样的土地版块,往往都是万亩甚至十万亩以上的。普通小民根本买不起,也无法整片进行开发。 先是在山东,圈占土地的,大多是撑过大灾难的土豪。人数不超过百分之五,却占据了百分之八十的土地。这些人用土地作为资本,雇佣流民,使用耕牛,快速生产出了大量商品粮和经济作物,积累了大量财富。这已经不是寻常意义上的地主,而是资本化经营的农业资本。这些人在山东发展起来之后,李慢侯后来夺取了更残破的河北地区,他们大批北上,圈占更加广大的地块,进行统一管理。大多数大地主,都会投资改善土地条件,修建水渠,灌溉田地。一块土地,有水利设施跟没有水利设施,价格可以差距十倍。 以前都是官府投资,地主坐收其利,现在谁投资谁收益,十分明确。甚至有一种经营模式,大地主将河流之间的土地买下,修建了水渠后,又转手卖出去,谋取巨利。将大地块分成小地块卖出去,或者整体出卖,情况十分复杂。土地买卖在宋朝是非常常见的,而在东藩这里,就更加常见了。土地资产,已经是流动性极高的一种优质资产。 这样做的坏处是,那些靠近河流,交通便利的地区,土地很容易卖出去。而那些偏僻之地,根本找不到买主。所以大量山坡地区,干旱地区,以前可能也有大量人口居住,甚至有整村、整族人口聚居之地,现在都是荒山野岭。 可效率是很高的,最好的资本投入了最有开发价值的土地上,最强壮的劳动力,投入在最容易生产财富的土地上,那些偏僻之地,只能自耕自食的土地上,则没有人口居住,按照经验,这里即便居住了大量人口,繁衍数代之后,就只能成为贫困地区。与其如此,还不如让那些得不到土地的人,迁移到方兴未艾的城市里谋生。这至少比用羊吃人的圈地运动为城市发展聚集人口人道的多。 这样的思想,不仅仅用于农耕土地上,山北的草原同样如此。条件良好的河套草原,吸引了大量牧场主。花马刘这样有官方背景的牧场主其实是少数,大量牧场主甚至是契丹人。最早跟随李慢侯的三百契丹人,早就融入了东藩体系。他们在李慢侯手下当过翻译,当过马夫。当在山东圈占土地的时候,他们中有些人也花钱圈占了不少土地,但他们不擅长种地,他们圈地就是为了养马。 最初几年,军队战马都很紧缺,所以养马的行情非常好。他们中数十人发了一大笔财,逐渐退出了李慢侯的体制,跑去北方,最后跑去草原上圈占草场。富饶的河套,是他们最大的目标,因为其中不少人竟然就是出身河套的契丹部族。他们在这里建起了十几个规模巨大的马场,每一座都有三五十万亩草场,放养了数百万头牲口。其中战马就高达一百万匹,占了整个东藩势力范围内战马资源的一半。 同样的情况还发生在滦河流域、潢河流域等相比河套稍差一些,但面积更加广大的草原上。参与经营者,一半是这些契丹人甚至个别草原人出身的牧民经营,一半是花马刘这样的汉人牧场主经营。花马刘他们的优势是资本实力强劲,能圈占更广袤的草原,然后雇佣草原上的牧民,甚至雇佣整个小部落为他们放牧。像花马刘一个人,就圈占了三百多万亩草场;田氏兄弟为了养马,也来这里圈占了一百多万亩土地;还有一些大农场主出身的农业资本,看到放牧有利可图,关内又已经找不到适合的耕地,索性跑去关外圈占牧场。 契丹人跟汉人都经营畜牧业,可经营方式又有所不同。契丹人侧重放牧,就是纯粹的放牧牛羊马匹,汉人资本家往往更加灵活一些。他们放养的耕牛比战马更多,耕牛可以吃肉,可以耕地。他们往往在自己的草场上,还兼营农业,只要水利条件合适,他们会开辟一些小块土地,种植农作物,在草原上,粮食比肉食更有价值,蔬菜又比粮食更有利润。理论上来讲,这种灵活的多种经营,肯定会更适应市场,利润会更丰厚一些。 迟早他们会兼并契丹人的游牧式草场,但实际上双方目前是分庭抗礼的。因为契丹牧场主有独到的优势,他们驯养的战马,几乎垄断了军队供应,因为他们养出来的战马,就是比汉人牧场主更好,哪怕这些汉人资本家也是雇佣草原人放养。这可能就是权利分配的商业效应了,契丹人为军队提供最好的战马,不是他们爱东藩军,他们是为自己放牧,为自己赚钱的。汉人资本家雇佣草原人,这是雇佣关系,草原人照料牲口不需要全心全意,因为他们无法从好处中分享利润。 同样的事情还发生在矿山上,李慢侯在矿业上引入的现代管理经验更多,因为宋朝人留给他的可供借鉴的经验更好。为了鼓励开矿,他是引入了发现者优先的原则,谁先发现矿藏谁就有权力率先开发。只需要按照矿业管理,给东藩府纳税即可。只在一些以前就存在,废弃后的矿山上,才采用拍卖原则,价高者得。 矿业、农业、牧业,都已经拥有很高的资本化,当然跟现代资本经营模式还是有很大差别的,因为很多大地主还是引入了传统模式,不是亲自管理,而是出租给佃户。但佃户却跟江南的佃户不同,北方还有一种资本化佃户。有的佃户是租种成千上万亩土地,他们中一些人原来并不是土豪,就是因为善于种地,从承包中也能赚到足够多的钱。这些人就是过去农村中称呼的庄稼把式,可这些老把式们,以前在村里最多得到一点称赞,如今他们的经验和耐心,却能得到充足的回报。老实本分的,就带着自己家人租种个几百亩、上千亩土地,种植符合市场需求的产品出售,给地主交租之后,生活还能过的不错。一些头脑灵活的,干脆租地后,还雇人耕种,转化成了农业管理者。虽然不是土地所有者,但依然能赚取利润,甚至比地主的收入还高。 因此跟现代资本化农牧业不太相同,可依然是资本式的,紧追市场动向,而不是男耕女织,自给自足。协作化程度非常高,为市场提供了大量商品,而不是自留的粮食。 劣势就是,资本社会很难束缚住人,根本无法让大量农民固定在他们的土地上。除了在边地安置怨军、刘豫降兵这样的人口外,东藩府从不利用土地吸引人口。这导致除了回迁的北人之外,吸引不到什么农业人口。 没有人口,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最大的害处,就是兵源紧缺。东藩军越来越依赖边地部族,从商业越来越繁荣的山东很难吸引到愿意当兵的人口。大量老兵不断退役,李慢侯原本希望他们能将军事文化带回他们的屯堡,可实际上他们大多甚至连原来的屯堡都没回,带着从军数年来积聚的财富跑去城市里谋生了。 而军事文化在边地反而比较成熟,河套地区的刘豫降兵、八部怨军,他们的子弟从军的意愿就很高。跟东藩势力合作的白鞑靼人等部落,也愿意提供兵源。如今这些边地人口已经占据了十万东藩军中的两万,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事情。古往今来,都有这些贫穷,但军事化的边地族群叛乱,最后带来大乱的故事。 汉代的属国突骑、唐代的契丹部落,都带来了巨大的混乱,汉末有曹操北征乌桓,唐朝有武则天镇压契丹叛乱。古罗马雇佣的蛮族雇佣兵,喀喇汗国雇佣的契丹人、葛逻禄人,都造成了这些国家的灭亡。 这就是商业社会最大的弊端。很多人误以为西方人后来的强大,是资本主义激发了人性中的勇武。事实更好相反,资本主义的英国一战之前都是靠雇佣兵作战;德国的容克军官直到一战中人力枯竭的时候,才勉强征召城市兵入伍,因为军事文化和军事力量,一直到信息化革命之前,都依附在农业社会里。 瑞士雇佣兵打遍欧洲,就是因为这些农业山民,有大量农闲时间训练步兵方阵;而城市里的全日制劳作,虽然效率更高,价值更大,专业化更强,却没有大量闲暇时间进行低成本训练,让每个人都去训练,耽误工作,这成本十分巨大。所以哪怕是美帝这样的超级强国,也实行募兵制,从各个种族中招募军队。只有以色列、韩国这样的小国,人力资本紧缺的情况下,才选择义务兵役制。 资本化,必然催生出雇佣兵制,可雇佣兵的忠诚,却始终是个问题。 第二百九十一节 入相(5) 有时候李慢侯很羡慕吴阶兄弟,除了他们没钱之外,西军的军事文化传统,真的太便于组建强大军事力量了。 有利就有弊,偏偏是因为穷困,才造就了西北地区的民众爱冒险,敢冒险的传统。更能接受风险巨大军饷丰厚的军人职业,长此以往,军事经验和文化进入民间,他们从小习武,从小就知道长大要当兵,对当兵不但不排斥,反而认为理所应当,就好像农民种地,工人做工一样的理所应当。 所以只要有钱,吴阶兄弟就能武装足够多的军队,只可惜他们没钱。 可李慢侯有钱啊,所以他才肯为了陕北几块穷地方,支持晏湲,威胁吴阶。现在西夏西部边境地区,最凶残的西军文化地区,麟州、府州这两个过去折家军统治的地区,打西夏人打的最恨,乃至西夏人夺取了麟州之后,挖了折家的祖坟。还有无定河下游到黄河之间的下场土地,这块土地同样贫瘠,没有像样的大城市,只有几座边塞寨子,听听名字就知道有多凶残,嗣武寨、清边寨、米脂寨、开光堡、义和寨、白草寨,听名字就是知道是早就军事化的地区。 这里的选址也完全不是从生产角度出发,最西边的嗣武寨,以前叫啰兀城,听名字就知道是在夺取的西夏人土地上修建的城寨,建在无定河西岸的古城山上,周围百里方圆,全都是军寨,东至靖边寨二十里,西至镇边寨二十里,南至米脂寨三十里,北至龙泉寨三十里。 这里的军事文化,会一直持续到明清时期,后来推翻明朝的李自成,就是米脂寨人士。 控制了麟州、府州,和绥德军在无定河以东这片跟西夏人用鲜血染红的土地,虽然没有控制整个陕西,但李慢侯可以从陕西募兵啊。吴阶总不能不让他治下的百姓给李慢侯当兵,除非他想跟李慢侯打仗,同时还失去民心。 从陕西招兵,李慢侯也不怕军队投降吴阶。这是两个概念,从陕西招兵,只不过是因为担忧过于倚重边地民众,是分担风险的行为。说到底,陕西人也好,河套人也好,甚至广义上的草原人,都是中国人,李慢侯是没有什么区别的概念的。只是同一个族群控制军队,风险太大而已。古罗马之所以亡于蛮族,就是因为能打的军队都是蛮族出身。唐朝藩镇割据那么厉害,却始终没有亡于藩镇,哪怕长安城被各种势力攻陷了七次,唐朝始终能恢复过来。就是因为唐朝的军事力量,始终不是被一个势力控制,之所以没有防备安禄山,是因为安禄山当时甚至不是最强悍的藩镇,当时的陇右节度使、安西节度使都比安禄山要强大的多。后来镇压安禄山的力量,也是来源于陇右和安西。 同样的道理,万一将来边地经济破产,军事化的边地民众叛乱,东藩府还能用西军进行镇压,西军叛乱则可以用边军镇压。 目前也不仅仅是边军和西军在李慢侯麾下服役,还有草原部族、辽东逃奴,都是重要兵源,加起来已经过半。浙东地区,依然在为李慢侯提供优秀步兵,现在已经是第二代浙兵,而且这里也形成了军事文化。形成军事文化的原因,还是基于固定的农业社会,大量退役军人还乡之后,带回去的财富,对这个贫瘠的山区封闭社会冲击很大。而他们又成为一种纽带,将山区社会跟军队联系在一起,就形成了这样一条不是最好,但对大多数人来说,却是唯一出路的选择。而且不止局限于义乌东阳两个县,附近的金华、武义也有青壮从军。甚至扩大到了南方的台州、温州,不同的是,在台州、温州李慢侯主要招募水兵。 在临安附近募兵,朝廷没有反对,但是他们自己也跑到这里募兵,让这里的人力已经短缺,幸好没有大规模崩溃性战争,否则这里就可能面临消亡的危机了,就像明末,跟八旗势力的苦战,让这里的青壮几乎伤亡殆尽。如今是和平时期,东藩府用兵虽多,但伤亡不大。朝廷募兵,更是用于防御,几乎不会打仗。所以这里的百姓当兵十分踊跃,从军前,甚至已经在自己的屯堡里训练好了。 朝廷的竞争,对东藩府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因为东藩府很难找到浙东兵了。因为朝廷提供的军饷同样丰厚,危险性却耕地,而且靠近家乡驻扎。但东藩府还在招募,目前军中的浙东兵保持在三千左右,目的是不断将最新的军事经验带回去,让这里保持军事文化。 除了浙东兵之外,其他势力开辟出的优良兵源,李慢侯也是来者不拒。比如西军,还有江藩发现的川西兵源,林永、田夏他们早先是在四川吸引人口,填补土地。结果发现川东一带的士兵性情火辣,他们称之为川蛮子,先是训练成屯堡乡兵,发现很能打,就给提供了精良武装,征做正规军。一百多年后,蒙古大汗蒙哥在川东钓鱼城被打死,绝不是意外。 发现这点之后,李慢侯也开始从这里招兵,这里招兵最大的好处是,四川一直没经历战乱,现在应该是世界上人口最稠密的地区,这里的兵源很充足。因此东藩军中已经出现了一万川东兵,配上汗血马,作为优秀的突击步兵,已经在多个战场中表现优异。 主要兵源目前分散在四地,河套地区,辽东地区,陕西地区和川东地区,河套和辽东,这是李慢侯可以掌控的,陕西和川东不在掌控中,也不用太担心,可以用作分担风险。 大量雇佣外来士兵的好处,还能解放本地劳动力。让高度协作的东藩治下百姓,能在他们更擅长的领域中,创造出更多的财富,这何尝不是一种协作呢? 优秀的兵源,精良的装备,严格的训练,丰富的经验,以及高军饷到来的士气,奠定了如今东藩军的强大战斗力。 这些晏湲不可能不清楚,却一定要在楚州拦阻李慢侯,这让李慢侯极为心寒,因为他看出,这是晏湲在坑他。 李慢侯不能退,他的军队很强,可敌人也很多。几乎跟周边所有势力都有利益冲突,这是难免的。在自己强大的时候,镇得住这些势力,就有资格攫取最丰厚的利益。可是这种强大,有时候是一种威势,并非真正检验过。比如西夏人的屈服,被逼将境内三十万汉人奴隶全部解放,对西夏的经济打击是巨大的,甚至引起了西夏部族的叛乱。他们之所以屈服,不是因为跟东藩军战斗过,而是从东藩军一系列战绩中感到了恐惧。 一旦李慢侯不再强势,在朝廷大军的逼迫下退兵,这一退,就会发出一个虚弱的信息,各路强敌就可能围上来试探。一旦一次试探成功,其他人就会蜂拥而来,从此边患不断。 到了他这种地位,很多时候都是有进无退的,一退,就退无止境了。 所以他才被迫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他可以不带大军去扬州,这已经露出了一个脆弱的信息,但他本人一定要去,摆出一个无所畏惧的姿态。 林永狡猾的儿子叹息一声,撤回了本镇,约束部队,同时对城墙上发信号。 之后楚州城内外数万大军,眼睁睁看着李慢侯带着一千步骑,一千多艘战船,浩浩荡荡从楚州旁边的运河通过,没有发射一支弩箭,目送他们离开。而李慢侯的大军也没有退,而是就地在边境扎营。 李慢侯对朝廷的威胁太大,很难说有多少人希望他死。会不会有人擅自行动,所以大军震慑是必要的。甚至整个东海郡境内都开始动员,拥有庞大地产的土豪们,开始将他们的佃农集结起来训练。 李慢侯不知道晏湲是不是在楚州,总之他没进楚州,晏湲也没出来,甚至没有迎驾。一路赶到扬州,李慢侯又懊恼,又担忧,感受到一种失控的状态,这是他很久没有感觉到的情绪了。果然强大的堡垒都是从内部被攻破的,他本以为扶持晏氏在江北坐镇,就相当于江北变相成了他的势力范围,至少也是盟友。谁能想到,晏湲会用这些激烈的行动,向朝廷证明他的立场。 等行至扬州的时候,李慢侯的心情已经十分低落。 三个皇帝感受到了紧张的气愤,他们沉默了一路。 他们亲眼看到朝廷跟藩镇的紧张关系,没人知道他们会怎么想。直到看到扬州的繁华,宋徽宗才惊讶的忘掉了忧虑。 “不想扬州竟堪比汴梁啊!” 宋徽宗的思维可能很广阔,但他的世界并不大,以前见过的天地,不出汴梁城。他也不想出汴梁城,却想将天下装进汴梁。搜集了无数的奇珍异宝,最后不是废弃了,就是便宜了女真人。 “是啊,现在不比汴梁小了。” 不可遏制的发展到一百五十万人,扬州已经成为当之无愧的世界第一大都市。 第二百九十二节 入相(6) 东西走向的长江,南北走向的运河在这里交汇,世界上最庞大的经济体大宋,都是扬州的经济腹地,也只有大宋能支撑扬州这种规模的城市。 阿拉伯帝国的阿拔斯王朝,这个跟盛唐同期,并且跟盛唐争锋的强大帝国,花费了一千八百万金币建造的巴格达都城,巅峰时期也就是一百五十万人口。在周边藩镇纷纷独立后,阿拔斯王朝也支撑不起这座大城,人口持续下降到了不足五十万人。如今大宋朝,不管是在人口规模上,经济总量上,还是交通条件上,其实都比唐朝更进一步,也比阿拔斯王朝要先进的多。 进扬州跟上次一样容易,守将姚端这次连城门都没关,早早跑去码头上恭迎了,迎接三位皇帝和一个藩王。姚端知道,他挡也挡不住,李慢侯在扬州的影响力太大了,这里的各个阶层,都跟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扬州不但是晏家父子起家的地方,也是燕王起家的地方。作为扬州经济支柱的工商业群体,如今依然跟燕王境内保持最紧密的联系,通过运河、海路跟燕王辖区紧密沟通,自由贸易,甚至比跟江南地区做贸易都要顺畅的多。 作为扬州地区,人口最多的农民和地方土豪,都是在李慢侯当年的支持和组织下,成为乡村统治者的。土豪带乡兵,这传统依然没变,已经成为一个根深蒂固的势力,姚端根本动不了,也不想动。所以他手下,尤其是中下层军官,没有一个愿意跟燕王开战,一旦开战,先绑了他这个主帅倒是有可能。 进城之后,李慢侯直奔公主府,这是当年赵楷给妹妹修建的公主府,以公主府的名义,修建的其实是他自己的行宫,所以规制很高。面积甚至比赵构在临安修建的,寒酸的皇宫都大。平时没人敢住,扬州的官府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几百亩位置最好的土地闲置,却不敢拆了这里,更不敢占了这里。 只有李慢侯敢住,上次兵临长江,他就住在这里。这次更加名正言顺,因为三个皇帝来了。三个皇帝和他们庞大到需要用一千艘战船来运送的家眷和财物自然住进了公主府。 皇帝就是皇帝,哪怕他们像逃亡的乞丐一样,从辽东逃出来。可是一旦摆明身份,无数的人就来攀附。有的人也不全是为了私利,而是为了表达某种强烈的情感。面对三个昏君,同情者反而无数。山东的名门望族,他们的族长甚至不认同李慢侯,始终都没跟李慢侯见过面,三个皇帝到来,他们反而扶老携幼,从各地过来,有的头发花白的老者,见到皇帝,跪在地上哭的背过气。 他们在哭皇帝,也是在哭那一段悲惨的时光。 拜见皇帝,当然不能是空手了。大量财物贡献上来,光是宋徽宗喜好的古玩玉器、名人字画就拉了一百船。当然质量上不可能跟当年蔡京、朱勔给他搜刮的好,许多甚至是赝品,打着靖康遗宝的名义,说是从辽东回流回来的宝物,请老皇帝品鉴和笑纳。 安顿好三个皇帝后,李慢侯直接杀奔晏府,进门先大发一通脾气。 见了久别的小妾,也没什么好奇。 “你弟弟想干什么?” “光耀门楣!” 晏贞姑毫不相让。 别说顶嘴了,她就是因为跟李慢侯吵了一架,才来到扬州,一住就是一年。 李慢侯哼道:“光耀门楣?我看他是想毁家灭族。他想杀我,还是想让我杀他?” “有这么严重?” 晏贞姑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你这个傻女人,还敢留在这里!” “原来你想骗我回去!” 晏贞姑道。 她穿着华丽的冕服,李家的女人里,她最奢华。 但确实很漂亮,尽管已经是中年女人,却依然美丽动人,还有成熟的风韵,让久别重逢的李慢侯忍不住捏住了她的下巴,她虽然脸色一红,却依然倔强的瞪着李慢侯,发出挑衅一般的气息。 李慢侯不说话,直接脱她的衣服。 一番缠绵之后,躺在床上才能好好说话。 “晏湲这小王八蛋在玩火啊。一个宰相,让他敢用几万骑兵埋伏我!” “啊?难怪了。” “怎么了?” “他之前告诉我,如果发生了什么事,让我马上回山东。” 李慢侯哼道:“他还知道打不过我。” 晏贞姑忧虑道:“晏湲为什么要埋伏你?” 李慢侯道:“还不是为了坐稳宰相,光耀门楣啊!” 晏贞姑道:“那他没伤到你吧?” 李慢侯哼道:“现在才想到关心你男人。” 晏贞姑哼道:“谁叫你一进门就胡来,人家也没时间关心你啊。到底怎么了啊,你要急死人不成。” 李慢侯将路上的事情说了一遍。 晏贞姑听完后反而责备他:“他不让你来,你就不要来了啊。” 李慢侯生气的在她屁股上扇了一巴掌:“还不是为了接你?” “哼!” 脸红着,屁股疼着,却很高兴。 “就会哄我。反正我是不回去的!” “你不想我真的跟你弟弟打仗,你就乖乖跟我回去。” 说完翻身又压在她身上,在她耳边轻声道:“别忘了,你是你爹卖给我的。” “卖给你又怎么样?” “卖给我就是我的奴隶,想让你怎么样,你就得怎么样!” “休想。啊~” 二度春风之后,才彻底释放了情绪,可以冷静对话了。 “想让我跟你回去,你得让我儿子娶公主!” 很意外。 “娶哪个公主?” 公主多了,李慢侯见过的就不下十个,但一时间也想不起合适的人选。那些去过金国,被救回来的,失了贞洁的,晏贞姑肯定看不上。士大夫家族是讲究风骨的,蔡京权势滔天的时候,多少才子不肯做他女婿。 “还有哪个公主,当然是当今天子的公主了!” 赵构的公主? 赵构两个活着的女儿,还是李慢侯救回来的,一个是之前从挞懒手里救回来的,另一个是最近跟着宋徽宗的家眷送回来的。可是两人都生了孩子了,晏贞姑肯让儿子娶? “你看上赵神祐还是赵佛佑了?” “胡说什么!是汝阳公主!” 李慢侯明白了,汝阳公主并不是赵构的女儿,而是赵楷的女儿。靖康之难时,还是一个刚出生,尚未记入皇家玉蝶的婴儿。所以没有被人搜走,后来忠仆带着她南下,赵构收为养女,册封汝阳公主。 儿子娶公主,跟皇室联姻,这没什么需要考虑的,本身是一件好事。背后当然有晏贞姑不服输的念头在里面,她生的儿子李靖是长子,主妇金枝无子,这几年都没有怀孕,应该是怀不上了。他儿子就有绝对的优势成为燕王世子,可是李慢侯却娶了公主。这让晏贞姑感到压力极大,所以才怂恿李慢侯尽快立世子,结果李慢侯表示世子是给公主的孩子留的,为此晏贞姑气不过,跑回了扬州。 显然,如果李靖能跟赵构的养女结亲,这个身份就能勉强抗衡公主之子的优势,她还不死心。她的想法李慢侯无法改变,母亲为了儿子,是豁得出去一切的。但是李慢侯的想法,她也改变不了。谁继承燕王爵位,还是李慢侯说了算。李靖即便是驸马,将来也只能去美洲开拓。这层身份,没准会给他的开拓带来优势。 “你是想让我去跟赵构说,还是跟赵楷说?” 晏贞姑瞪了李慢侯一眼,显然对他直呼皇帝大名有些不满,她是宰相门第的小姐,礼教森严。 “本来都谈的差不多了。结果你把几个先皇弄了回来,这下就不好说了。” 晏贞姑抱怨道。 “谈的差不多了?跟谁谈的?” 李慢侯有些意外,晏贞姑竟瞒着他做这些事情,看来得尽快将她弄走了,留在扬州,谁知道打着燕王的旗号,做了多少李慢侯这个燕王不知道的事情。 “跟赵相谈的。” 李慢侯明白了,既然是跟赵鼎谈的,那肯定就是晏孝广这个户部尚书说的。赵构肯定也知道,毕竟嫁的是他的养女。跟燕王结亲,赵构肯定也是愿意的。如果越国公主不是赵楷的亲妹妹,而是他赵构的亲妹妹,他早就跟李慢侯这个藩镇联姻了。好容易手里有个养女,打算跟燕王和晏氏联姻一番的时候,人家亲生父亲又回来了。 “这事给闹的!这怪不了我,我也不想让这些皇帝回来啊。他们的苦还没吃够呢!” “啊?” 晏贞姑愣了一下。 “好了。不说皇帝了,既然现在是赵楷说了算。我明天去找他,保准让你满意。这下肯跟我回去了吧?” “嗯。” 赵楷很好说话,他妹妹嫁给了燕王,女儿现在也要嫁给燕王的儿子。这个儿子还是晏氏的外戚,外公是当朝重臣,舅舅是大宋宰相,镇守江北。很明显这个小子注定是一个大富大贵的,他哪里有不同意的道理。还是他命好,从小就受宠,一路顺顺利利,如果不是该死的女真人,他现在还是权势通天的王爷,没准已经当了太子,就等着继位了。即便遇难了,也比别人幸运,先是有妹妹照顾,但妹妹终究是妹妹,看来下半辈子得靠女儿了。 第二百九十三节 婚嫁(1) 宋钦宗赵桓就很郁闷了,他似乎处处都要被这个亲弟弟压一头,难道上辈子欠他的?他也想跟燕王结亲,他也有年纪合适的女儿,可惜之前为了巴结女真权贵,都嫁给了女真人,甚至还有入宫为妃的。要早知道有朝一日可以归国,他肯定得留下一两个女儿的。他虽然没有适龄的女儿,但却有一个适龄的儿子,在五国城生的第三子赵训如今刚刚十五,比李慢侯的长女李姝大一岁。如果能促成这段婚事,或许他儿子将来能当皇帝。 赵构无子,回来两个女儿,给他带来两个外孙,一个外孙女,却只能让赵构羞耻,两个女儿回到临安后,就极少露面,坊间甚至不敢谣传,否则就可能获罪。赵构的储嗣问题,一直是朝中热议的话题。之前最大的声音是,希望从赵匡胤子系后人中挑选太子,让赵构养大,继承皇位。如今宋徽宗、宋钦宗和赵楷这三个先后做过皇帝的人都回来了,他们都有一大堆子嗣,尤其是宋徽宗,堪称繁殖机器,生了几十个子女。 现在立储又成了新的问题,到底立哪个皇帝的儿子?宋徽宗已经被排除在外,因为赵桓、赵楷和赵构三个或者的新老皇帝都是他儿子,在立就成了兄终弟及。立皇子的话,赵构无子当然就要在赵桓和赵楷两人的儿子中挑选,但朝臣对这个问题却产生了严重的争执,而且是私下争执,已经形成了两派。一派认为赵桓的君位更正,本就是太子,也没有退位,只是被掳了。回来之后,本应该复位的,既然无法复位,那就应该让他的儿子当太子,毕竟他是嫡系血脉。但也有一派大臣认为,赵桓无德,有失国的政情,他的子系就不该继位。赵楷虽然也被俘,却是力战而败,尽了人君之责,他的君位当的正。 这两派势力也有渊源,宋钦宗的子系确实是嫡系。赵楷当年不管怎么受宠,他母亲不是皇后,他就不是嫡系皇子,所以即便宋钦宗宠爱他,童贯、蔡攸这些权臣支持他,依然斗不倒太子。所以有一批认法理的人,支持他的儿子。他儿子也是他当政时候,合理合法册立的太子,是宋徽宗的皇太孙,他不受宠,他儿子可是非常受爷爷宠爱的,善于察言观色的童贯不攀附赵桓,却不断在徽宗面前捧赵桓的儿子。 这是一个巨大的优势,其他不管是赵楷还是赵构的儿子,都没这个优势。因为赵楷当皇帝的时候,他的家人都被掳走了,包括他几个儿子。赵构当皇帝的时候,倒是册立了太子,可惜胆子太小,被宫女踢到香炉活活吓死了。 可惜的是,他儿子不符合燕王的自耦标准,因为已经有婚配了,配的还是女真权贵,这件事现在都成了反对派攻击的旗子,担心皇太子继位,会让蛮夷血脉进入皇室。赵桓一开始甚至不想让儿子将几个女真女子带回来,哪怕这些女真女子都给他生了孙子。但燕王却将他们带了回来,还宣扬了开来。 所以就只能寄希望于尚未婚配的三子了。 好在他赵家的血脉不错,胆小是胆小了些,在蛮夷围绕的五国城长大,也没培养出悍勇的气质,反倒是跟一大群学富五车的权贵常年住在一起,文采斐然,不输给赵楷家的儿子。 因此赵桓很快就找人跟李慢侯表达了这个想法,李慢侯非常高兴,当即表示,可以请渊圣小皇子去山东府学读书。安排他跟李姝见面,能不能擦出爱的火花来,就看他的本事了。 这算是让赵桓很欣慰的事情了,在争位中,他最被动的就是,他的对手赵楷在他之后当了三年皇帝,当时天下官员多出自他手,开了好几次科举。如今官场上的中坚力量,就是建炎年间的几批士子。这些人是通过正规渠道进入官场的,可大多郁郁不得志,因为赵构当了皇帝,得志的是那些跟他南迁的派系,比如吕颐浩、赵鼎这些人。当年这些人跟着赵构的时候,大多也就是知州这样的中级官员,十分年轻,等到他们老去,谁知道要等多久。 因此这些郁郁不得志的中级官僚,看到赵楷回来,大多都依附了过去。成为他的助力,而赵桓虽然做皇帝更早,可他当皇帝的时候,城外就是女真人,第二年干脆直接被人给抓走了,根本没有来得及培养心腹。反而是打击了蔡京之流,得罪了一大批旧党。 所以赵桓更需要支持者,位高权重的文臣当然更好,比如赵鼎、吕颐浩这样的,比如晏氏这样的,但强势的藩王也还行,在没有比燕王更强势的藩王了。 李慢侯在扬州逗留了好几天,第二天其实朝廷的奉迎使就来了。之前他们在楚州,本来打算从哪里迎接的,结果李慢侯非得南下扬州,晏湲封着城,他们出不去,最后追着李慢侯的尾巴赶到扬州,第三天就接了几个皇帝南下了。 李慢侯逗留扬州,一直在跟各大势力接触。扬州商会的行董、行首们,都来拜见他,他得见一见。以前的一些旧部来拜见,他也得接见。扬州城一直有一支特殊的军队,那就是决斗场护军。他们是募兵性质,但大多数出自李慢侯旧部。一些从东藩军退役后的官兵,很多都来这里讨生活,军饷不如军队里丰厚,但危险性小,就是看管女真角斗士。对于上过战场的他们来说,这些只能接触到木刀的女真角斗士,那就是戏子,他们的决斗表演,就真的是表演。别说让他们在决斗场里,就是在野外,镇压这些角斗士也是分分钟的事情。 这些护军,名义上归扬州管辖,可他们自行一军,事实上谁的话也不需要听。只听决斗场的,决斗场里的管理者,又是李慢侯的人,因为这里是他的私产。换句话说,这些决斗场护军,其实是李慢侯的私兵。 以前晏湲在扬州,就一直很想动这只武装的主意,可惜不敢轻动。动了这些人,没人镇得住决斗场里的女真人。动决斗场又舍不得,因为这是一座印钞机,每年上缴海量的赋税。晏湲如今每年从扬州征收三百万贯赋税,决斗场每年提供五十万贯。决斗场的收入,则更为巨大。不仅仅是卖戏票的收入,还有周边的商业租金,决斗场所在的唐子城,是一片繁华的娱乐商区,酒楼林立,青楼环绕,是扬州最大的消费商区。这的地租,在扬州排第一等。 动了决斗场,显然周边这些商区的税收就可能收不上来。所以晏湲不但不敢动,还要将决斗场当做招牌,继续开发这里的商业潜力。那就只能允许李慢侯以私人身份,在这里继续维持一支私兵。因为这是特殊行业,不驻兵不行,扬州乡兵又镇不住。 有这支百战的退伍兵在这里,李慢侯才敢带着一千人马就跑到扬州。在这里,他是有特权的。 另外扬州官场上,也有他的大批故旧,甚至如今的扬州知州,也是做过他幕僚的文人。跟晏湲过去是同僚,关系密切。晏湲得志之后,就投靠了晏湲。几年前晏湲做了江北留守,就将他派到扬州做知州,将扬州这个江北的核心,牢牢控制在手里。 正好李慢侯也要视察他在扬州的大量私产,之前都是晏贞姑在这里负责,现在李慢侯决定自己好好管管了。 “吴夙啊。这子城是不是太密集了一些?” 子城中心是一座大决斗场,有一万个座位,以前坐不满,现在一些节令,却已经容纳不下,平常倒也不常坐满。决斗场也不仅仅是决斗表演了,表演项目现在非常丰富。有名的戏班,当红的歌女,都时常受邀来这里表演。还有宋朝权贵喜欢的蹴鞠,也经常性的在这里进行较量,扬州城里有名的蹴鞠社有三家,其中一家就是决斗场办的。 这其实算是一座综合性体育场,由于经常有密集人群汇聚,周边自然而然聚集了大量消费产业。不管是酒楼还是青楼,不管多高的楼层,地皮都是李慢侯的私产,他们都得缴纳地租。可这里还聚集了大量的作坊,以前这里有作坊,是因为李慢侯需要为军队打造武器。现在这些作坊还留在这里,就让人有些难以接受了。 吴夙是扬州知州,他解释道:“这些作坊是之前几任知州限制民间私造兵器的时候,躲到这里的。” 李慢侯明白了,子城是他的私产,前几任知州大概不想惹他,所以子城成了法外之地,躲到子城就能继续制造军火了。军火行业确实赚钱,但这些小作坊还是不适合留在这里。如今可选择的地方多了,去城外用同样的钱,建造一座更大规模的作坊,雇佣更多的人工作,这才符合商业原理吗。 “扬州的税还是轻了。你们不打算加税吗?” 李慢侯问道。 吴夙摇摇头:“晏相向来主张轻徭薄赋,开支都有预算,不愿多收。” 李慢侯笑道:“既然你们不肯加税。那我就涨租金吧,这恶人我来做。这里不是作坊该待的地方,把好地腾出来,留给大酒楼、金银铺、古玩商和绸缎庄吧。” 作坊虽然红火,可是跟酒楼这些买卖相比,还是不如的。只是低廉的税率,让他们能在这里存活,人都有惰性,工匠大多不爱动,那就只能逼走他们了。 吴夙叹道:“就怕影响太大。这里工匠众多,不下十万人。要是都赶走了,难保不会生变!” 李慢侯道:“这就不关我的事了。我涨租金而已,他们租不起就搬家,公平买卖。童叟无欺!” 两人正说着,李慢侯的心腹来送信,在李慢侯耳边耳语几句,李慢侯立刻跟吴夙告辞,匆匆离开决斗场。 吴夙不由惊惧,难道发生什么大事了?燕王在扬州,这是极其敏感的事情。朝廷根本不想让他靠近长江,虽然挡住了他的大军,他本人却来了。而且十分张扬,上次都没有大张旗鼓的接见各种故旧,还知道避嫌,这次却是保下了扬州夫人搂天天宴客。接见的势力,已经远不止扬州城里了,周边各地,北到高邮军,南到公主集,西到建康府,东到通泰州,天天都有富甲一方的大土豪来拜见他。 这些地方势力,官儿可能不大,都是些大保长、都保长,但他们控制着乡村,可以动员起数以十万计的乡兵。 南到朝廷怀疑燕王作乱,派兵打过来了? 想到这里,吴夙也坐不住了,连忙回州衙,调查情况。 这时候才知道,原来是大辽使团来拜见燕王,这才让他松了一口气。 只是大辽使团而已,燕王至于这么急迫吗?难道燕王跟辽主之间有什么密谋? 第二百九十四节 婚嫁(2) 使团确实是辽国使团,人数并不少,高达三百人,使者还是老熟人,正是去年李慢侯送到西域的萧灭女真。 萧灭女真倒也没有什么密谋,吸引李慢侯赶回来的,是他们来的道路,他们竟然不是从河西走廊来的,竟然是从海上过来的。 “我兄大石攻占了大食国吗?” 李慢侯对此十分重视。 他在印度无法立足的最大原因,是哪里缺乏可以开拓的利益,但大食国就不一样了,辉煌一时的阿拔斯王朝虽然衰落,却败而未灭,被不断迁入中东地区的塞尔柱势力包围,仅剩巴格达等少数两河流域城市支撑,可占着这座贸易线,依然赋税丰厚。阿拔斯王朝的哈里发依然是回教世界的精神领袖,许多独立的新兴王朝,统治埃及的法蒂玛王朝,统治波斯的伽色尼王朝都承认哈里发的地位。哪怕占据波斯北部,并让这些新兴王朝臣服的塞尔柱帝国,都承认哈里发的地位,接受哈里发册封的苏丹封号,只是在不断削弱哈里发的威望,要求信徒祷告的时候,先是将哈里发与苏丹并列,后来干脆要求先口称苏丹,后称哈里发。 曾经强盛到可以在怛罗斯打败盛唐的大食国,已经衰落到这种程度,当然不可能挡得住耶律大石的契丹大军。大石大可以借着战胜塞尔柱人的气势,追亡逐北,吞并了大食国。 萧灭女真摇摇头:“燕王说笑了。大食国相距遥远,我主如今还在呼罗珊。” “还在呼罗珊?” 大石前年就打败了塞尔柱帝国,开进了呼罗珊地区,去年说是修整,这今年都正月了,怎么还是没动手。他有时候很佩服大石的耐心,每次取得决定性胜利之后,都不会盲目扩大战果,而是修养至少三年才会进行下一场大战。也许正是这种耐心,才让大石成功在中亚立足,可这种耐心,也可能让他无法建立更大的功勋。毕竟哪里的情况,跟草原地区相似,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许多势力的盛衰就在短短几年中,塞尔柱突厥可以因为一场大败一蹶不振,也可以因为一场大胜重新兴盛起来。 塞尔柱帝国之前已经重复过这种事情了,在现任苏丹桑贾儿手里刚刚有了复兴之势,重新征服了不少属国。桑贾儿之前,塞尔柱帝国处于极盛时期,他父亲马利克沙统治着整个小亚细亚地区,让东罗马帝国不敢妄动。将小亚细亚地区沿海所有希腊城邦征服,希腊重步兵可以为他跟东罗马的同胞作战。可是马利克沙死后,诸子纷争,帝国陷入四分五裂的状态。叙利亚、克尔曼、小亚细亚等地先后脱离帝国。 桑贾尔在塞尔柱帝国的中心呼罗珊继位,先后击败其他王子,成为塞尔柱帝国唯一的继承人和其他塞尔柱小王朝的宗主。之后打败中亚的喀喇汗王朝和统治波斯南部印度北部的伽色尼王朝,是中亚地区的霸主。 结果被大石以少胜多,用两万多人击败他十万大军,连他的宰相和老婆都俘虏了。结果花拉子模、西喀喇汗国这些属国,全都投靠了大辽旗下。桑贾儿带着残兵败将逃回呼罗珊,大石紧追而来。 “塞尔柱人答应每年给三十万金币。承认木鹿河(穆尔加布河)归属大辽,我主已经准备罢兵!” 木鹿就是呼罗珊地区的四大城市之一,这里是波斯北部一片广袤的沙漠、戈壁地形,只有一些河谷能够放牧。当年塞尔柱帝国,就是在木鹿城击败了伽色尼王朝,才夺取了呼罗珊地区,接着成为帝国。而之前,他们是塞尔柱家族南下依附伽色尼王朝的雇佣兵,在呼罗珊边缘游牧。 占据这里,意味着大石在呼罗珊地区立足,都不用问,按照大石的习惯,肯定会让木鹿城进贡金币。 “木鹿城给你们多少金币?” “每年给十万!” “那还真不少!” 李慢侯叹道。呼罗珊地区,虽然是沙漠绿洲型文明,可是夹在波斯、巴格达、东罗马通往中国的商道上,是丝绸之路中段呼罗珊大道上的中心城市,比花拉子模更加富庶,因为花拉子模都排不进四大名城。 “你们占了木鹿,桑贾儿还盘踞在尼沙普尔。巴里黑在木鹿城北方,应该也被你们征服了吧?” “木鹿、巴里黑归我,尼沙普尔、赫拉特归桑贾儿!” 这意味着现在西辽跟塞尔柱帝国以波斯和阿富汗北部的山脉为界,南方的山区归塞尔柱帝国,北方的沙漠和草原归了大石。显然塞尔柱帝国在野战中打不过西辽铁骑,而大石很可能不想碰这些山川要塞。 可是如此一来,大石想要西进,只能沿着里海南岸的狭长海岸,很容易被人断了后路。恐怕他很难西进了。历史上大辽之所以止步呼罗珊地区,恐怕就跟这些山脉难以越过有关。 不过李慢侯还是有一个疑惑:“既然大石没有攻下大食国,那你是怎么坐船回大宋的?是从波斯南部还是走的巴格达?” 萧灭女真叹道:“我本在撒马尔干屯田。我主突然调我出使大食国,后来才知道……” 原来是进入呼罗珊之后,大石突然发现,这里一些商人在大量交易来自大宋的瓷器和丝绸。而且不是走他控制下的土地,竟然是从西边来的。一问听说,是从巴格达南部一个叫中国城的地方来的,哪里有许多中国人。 这个消息让大石很震撼,难道中国离西边不远,这跟他的地理概念相反啊。几经确认,得知真的有一个叫中国城的地方,不是不是中国人的土地。而是因为每年有大量中国商船在哪里停靠,带来海量的中国商品,所以不明就里的人叫那里中国城。其实是一座位于巴格达下游的港口城市,名叫巴士拉,也是大食国有名的大城,依然控制在阿拔斯王朝手中。 既然有许多宋船可以来到这里,那意味着大石也可以从在这里回去,路上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在这里竟然对接上了。大石并不了解这种意义,他只是本能的感到兴奋。因为他是一个文化深厚的翰林学士,他知道宋人海船的运送能力。 他一直想回东方,当然不是孤身回去,他渴望带着他的十万铁骑东征女真,真正在东方复国,而不是在西域拉大旗扯虎皮,自号大辽。他可不想将来他在史书上留下的,是一个叫做西辽的政权,连正史可能都没资格修。 但是东征他已经尝试过一次,万里之遥的远征,很不现实。他当时带了七万大军,走了一万里路,牛羊就死的差不多了。如何跨越万里关山,是一个巨大的困难,最大的困难,不是强敌,而是距离,距离成为困难的最大根由,就是补给跟不上。而宋人能来巴士拉,就一定不存在补给问题了。如果从巴士拉出海,能很快抵达宋国,这将是他回归的最佳方式。 所以派出跟大宋关系密切,主要是跟燕王关系密切的萧灭女真出使大食国,最后借道巴士拉,称作一艘中国大海船回到了明州,并朝见了大宋天子赵构后,听说李慢侯就在扬州,立刻赶来拜见了。 “大石想走海路回来,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你告诉大石,只要他能在巴士拉立足,我就能把他接回来!不过他回来能干什么?你得好好问问他。” “对了。我主让我带着太子回来了,说是来跟燕王郡主完婚的!” 萧灭女真说道。 “你说什么?” 李慢侯惊讶道。 “我可没答应大石求婚啊。还有,萧塔不烟舍得让他的宝贵儿子回东方?” 萧灭女真点点头:“我主命我为太子太傅,兼上京留守。辅佐太子治理上京!” 李慢侯皱起眉头:“大石有信给我吧?上京是你们不要的,我好容易守住了。你们回来说让太子守这里,下一步是不是要跟我要燕云了?” 萧灭女真皱眉:“可上京本就是我契丹人龙兴之地啊。” 李慢侯道:“我可以让你们的太子去上京。但他去了能干什么,[豆豆小说.doudouxs]守祖陵还是可以的。” 萧灭女真笑道:“如此甚好。我主遣天子归上京,就是让他守祖宗陵寝的。还望燕王成全。” 李慢侯摇了摇头,这个萧灭女真一脑子激情,智商却不太够用。他带着五千多人,跑去投靠大石,都是能打能冲的精兵。却被留在费尔干纳盆地屯田,也算是震慑撒马尔干的桃花石汗。 事实上费尔干纳盆地,是中亚最好的一块农业区,土地面积虽然不大,但是十分肥沃,两山夹一谷的地形,让这里自然条件很好,日照时间长,有河流灌溉。后世这里养活了一千万人口,还能大量出口棉花等物产,只占了这里小块土地的乌兹别克斯坦就成为世界上最大的棉花出口过之一。 古代大宛国占据这里,就成为一大霸主,汉朝西征损失了十万大军。地形上易守难攻,土地肥沃,简直就是中亚的关中,王霸之资! 可惜大石手里没有屯垦的人力,帐下契丹人根本不会种地,因此萧灭女真去了这里,宁愿不让他手下五千精兵打仗,也要让他们在这里种地。唯有种地,才能支撑辽国的生存。一旦回不了东方,这里就是耶律大石的燕云十六州。 李慢侯冷哼道:“派儿子走海路来守陵?我倒要看看,大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当他是兄弟,他想夺我的城!” 第二百九十五节 受审(1) “对了。大石的身体如何?” 李慢侯最后关心道。 他是真的关心,大石引入辽国的行政体系,在西域建立了比较稳定的统治,比塞尔柱帝国这些所谓中央集权制度更加靠谱,可惜大石死的早,历史上打完卡特万之战两年之后就死了,算算时间他该死了。 萧灭女真道:“我主正值壮年,身体康健。只是时常感慨无法东归,听闻燕王已将将女真打回辽东。帮我大辽收复故土,我主更是时常筹划东归大计,奈何不得要领。” 李慢侯明白了,为什么耶律大石这样一个人物,在他盛年突然就死了。他如今不过四十来岁,没道理前两年还能指挥大军骑马搏杀,两年后悄无声息就死了。不可能是政变,因为他的政权十分稳定,他死后他的皇后执政七年,儿子成年后才亲政。这是很传统的东方式权力交接,女主垂帘,又不专政,还能还给幼主,都很正常。 大石为什么死,很可能是占据了费尔干纳盆地之后,发现往西已经发展已经没有机会,往东又遥遥无期,失去了支撑自己的理想,对复兴大辽彻底失望,才死的。杀死他的,很可能只是破灭的理想。 “身体好就行!也是,如果有病,也不敢把太子派来。” 就是不知道大石准备干什么了,萧灭女真是探路的,什么都没说,因为什么都不知道。大石肯定还有安排,他每年都跟大石通一次信。每年春季,他的使者会跟随第一批出发西域的贡团前往西辽,夏季大石会派使者回访。 所以这几年大石在西域的情况,李慢侯都通过派去的使者,记录的清清楚楚。这些受过府学专业训练的使者,很可能比大石自己都更了解沿途的风土人情,因为他们会用地理志的格式书写这些内容,最后送回来保存起来。如果将来大石的后人要修辽史,没准还得从李慢侯的图书馆里借这些资料。 至少今年夏天,李慢侯就能知道大石想干什么。 在扬州逗留到了正月十五,本打算北上回去,结果接到了临安大理寺卿的拜帖。 綦宪要来拜会他。 其实这几天他也一直在等着綦宪的消息,以他对綦宪的了解,三个昏君去了临安,綦宪没道理不审他们啊,这些人可是有失国之罪的,虽然宋刑统中没有判决他们的案例,但最后势必要下个罪己诏的。 在李慢侯看来,这应该算是处理这几个皇帝最好的方式了,让他们受到审判,哪怕没有实质性惩罚,也能震慑后来的皇帝,让皇权不至于那么任性。可却一直没有消息,等到消息的时候,却是来拜会自己的。 虽然不喜欢綦宪这种人,还是接见了他,綦宪客套的拜了节礼,也没什么共同语言,李慢侯端着茶杯不说话,明显在撵人了。 綦宪这才站起来。 “燕王殿下!下官前来,乃为一件公案。” 李慢侯笑道:“什么公案?” 他猜测是跟审判皇帝有关,可能在临安审不下去了,所以来找李慢侯。尽管不喜欢綦宪这个人,但法律必须被尊重这件事,李慢侯是支持的。三个昏君如果能审一审,那是中国司法史上的重大进步。 綦宪道:“有一个嫌犯,藏匿在大王府中。敢问大王,是要杀了下官人头抗法,还是恩准下官入府拿人?” 真是熟悉的味道,当年他就是这样跑到李慢侯府里抓人的,抓的还是李慢侯的宠妾张妙常,娇滴滴的大姑娘,硬是让他抓去打了板子,唯一的优待是,没有脱了裤子打。 李慢侯不由皱起眉头,虽说当然张妙常被打,让他非常心疼,却狠杀了一股歪风邪气,从此权贵再也不敢胡来了。这次难道又是家里谁犯了事,让綦宪不惜以死相搏。如果有,大概率就是晏贞姑了。李慢侯知道的,就有他利用燕王名号招摇撞骗,为她儿子捞好处。不知道的谁知道有多少。不过肯定是一个重要人物,不然綦宪不会亲自登门,肯定是家人。如果是一个普通仆役,綦宪最多发一封文牒,让公人持牒索人,就算是给面子了。 李慢侯道:“你可有证据?” 李慢侯连是谁都不想问,问了平添烦恼。晏贞姑真的犯了法,拉去打打板子,最多折点面子,法纪败坏,问题更大。 綦宪点头:“证据确凿!” 李慢侯道:“可是死罪?” 如果真犯了死罪,他就有些犹豫了,要不要让国法杀了他小妾,他不想包庇,但能设法周全,免死的话,他还是会尽力的。 綦宪摇头:“不是死罪!” 李慢侯松了一口气:“那你拿人吧。” 綦宪道:“那就请王爷跟下官走一趟吧!” 李慢侯楞了一下,猛然站起来:“你要抓我?” 他真没想到綦宪要抓的人是他。 “正是殿下!” 綦宪回答。 李慢侯冷笑起来:“本王犯了什么罪?” 綦宪道:“兴兵作乱,胁迫君王!” 李慢侯明白了,这是追求三年前他领兵南下为岳飞伸冤的行为,带着大军南下,逼的赵构都接受了审判,按照宋人的观念,活剐了李慢侯都不解恨。 李慢侯皱眉:“你想杀我?” 随即摇摇头:“不,不是你。是赵构让你来的?” 又摇摇头:“不会。赵构没这么蠢。老赵家人的也没这么彪。” 用兴兵作乱这种罪名来审李慢侯,这是要诛九族的大罪,除非赵构想逼反藩镇,否则不会这么做。赵家人的性情,是不可能冒风险的。 綦宪沉着回答:“是国法让下官来的。” 后来李慢侯才知道,这几年一直有一些人在告状,早在李慢侯刚刚撤军后不久,就有几个太学生在大理寺门前击鼓鸣冤,状告燕王谋反。 这种罪状,并不是民不告官不究的民事案,而是民不告官也该追究的刑事案。但当时綦宪并没有想过这些,几个太学生一告,他深受刺激,觉得他自己很不公,于是就接了案子,决定还天下人一个公道,这几年一直在搜集证据。之所以没有拿人,是因为李慢侯一直在山东,国法是有管辖范围的,在燕王境内,他一个朝廷的大理寺卿没有权限。就好像不能说一个倭国人状告了高丽人,他就得去高丽拿人一样。 可现在燕王离开了封地,进入了朝廷直辖地,綦宪心中的道义,让他再也没有任何推脱的理由。 所以他来了,骑着一头毛驴,带着十个衙役。堵在了扬州晏府的大门口,已经吸引了大量百姓围观。 目前还没有激化,否则这十个青衣小吏,早就被守门的燕王护卫砍死了。此时双方却还在这里聊天。 “你们大人疯了?” 守门的门正说道。 小吏班头苦着脸。 “可不是嘛。好好的,突然说要来拿燕王!这不是找死吗。好兄弟,此事跟我等无关,我等不过奉命行事。若是惹怒了燕王,兄弟几个高抬贵手。” 老百姓看见的,就是几个皂吏对着燕王守门护卫躬身作揖,满脸讨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正说着,燕王从大门走了出来,护卫跟皂吏都停下来观望,注视着燕王的神色。护卫的手已经放在了刀把上,只等燕王一声令下就要砍人了。 燕王迈出高门槛,直接走向皂吏。 “愣着干什么?拿我啊!” 皂吏都要哭了,不断看向燕王身后跟着的綦宪。 綦宪摆摆手:“带走吧。不用绑了!” 绑?这事您老还真想过? 皂吏心里腹诽着,班头堆着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在燕王前边带路。 “王爷,这边请。” 李慢侯迈开腿就走。 “王爷!” 护卫头子在旁边叫着,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头儿。咋办?” 护卫们围着门正问道。 “能咋办。跟着!” 很快几个守门的就跟着走去了,府里陆续不断有其他护卫跑出来,都是收到消息后,知道大事不好,赶来护驾的。 皂吏班头在燕王身前引路,还有小吏在更前边敲锣净街,让百姓让路。 匆忙的护卫奔跑在后面,有的都拔出了刀,被门正拦下,默默跟在后面。 好在从晏府到州衙的距离不远,很快就进了州衙。不然街面上还不知道乱成什么样,但消息已经飞速的传了开去,整个扬州在一个时辰之内,都得知了一个震撼的消息:燕王被朝廷抓了。 李慢侯被带到了后堂,关进了牢狱,牢房里挤满了他的护卫。李慢侯不是做作的人,倒没有故作清高的把自己的护卫撵走,他此时心里也紧张。事态失控了,他告诉自己,是向律法低头。 可外人会怎么看?没能带着大军南下,本就已经是虚弱的表现,后来在扬州宴请各方势力,不过是在制造声势。可这一切,都被綦宪给破坏了。綦宪有綦宪的原则,道理上是没错的。但很多事情,都是在正确的轨道上最后翻车的。 綦宪作为大理寺卿和法律人士,他以法律为信仰,这肯定是没错的。李慢侯尊重法律,向司法低头,这也是没错的。可低头就是低头,一旦低头,就会给人放出一个信号。原来一向强势的燕王,也有低头的时候。 第二百九十六节 受审(2) “升堂!” “威武!” “带人犯!” 綦宪借扬州州衙升堂,气氛十分压抑,连衙役喊威武的声音都一点不威武。 会审的还有代表扬州最高权力的知州吴夙,吴夙也苦着脸,他是典型的文人、文官,可不是綦宪这种二愣子。綦宪借他的衙门审案,有正规的手续,大理寺是有这种权力的。还请他会审,当得知是审燕王的时候,他真不敢来,又不敢不来。 他不来,万一綦宪审出问题,连周旋的余地都没有。燕王真的兴兵,扬州的花花世界瞬间破碎。 所以吴夙一边快速向朝廷和晏湲报信,一边跟綦宪虚与委蛇,在拖延不成的情况下,免为其难的接受。 “嫌犯,为何不跪!” 如同当年审秦桧和审赵构的场景重现。 不同的是,李慢侯没有反问一句,冷哼一声,跪在地上。他跪下去的时候,看到吴夙站起来,让到一边,意思是不受李慢侯的礼。 同时吴夙对綦宪道:“綦大人。该让燕王起身了。” 綦宪不为所动,翻着桌上厚厚一叠诉状,一张一张的念诵。 有太学生状告燕王谋反的,有江南士兵家属状告燕王掳掠官兵的,主要就是这两件,但牵扯的人极多。因为当时杨沂中部强抢百姓,被抓了一万多人,都送去山东挖矿去了。他们的家属大多都在江南,牵扯到了好几万人。 “嫌犯。你可知罪?” “少废话了。有证据拿出来,该认的我认,打板子杀头,我都接着!” 李慢侯当时兴兵,确实是带着愤怒,但他一点都不会后悔,当年哪怕是为了赵立怒而兴兵,找粘罕拼命,他后悔过,觉得是拿几万士兵和上百万民众冒险。但为岳飞讨回公道,他一点都不后悔。虽然是因为愤怒,却是理智的愤怒,岳飞死了半年后他才兴兵,有足够的时间深思,那是深思熟虑之后的行为,他愿意为此负责。 綦宪也不啰嗦,立刻罗列证据。 最多证明李慢侯谋反的证据,是采集的当年一同南下的浙东老兵的口供,他们中有人作证,李慢侯骂过皇帝,声称要杀皇帝云云。 这些话李慢侯说过。 他驳斥道:“什么时候大宋的律法讲究诛心了?” 法律是审判行为的,不是审判思想的。 綦宪道:“法不诛心。你无故兴兵,荼毒生灵,此等行迹,法当问罪。” 李慢侯道:“我兴兵南下,荼毒了哪些生灵?杨沂中那群匪兵,我不杀他们,就算开恩了。他们杀掠了多少百姓,你怎么不去管?” 綦宪道:“杨部作乱,是另一案,与本案无关。” 李慢侯道:“我是南下了。天下不公,我讨个公道。但凡有办法,我不会动兵。大军一动,花钱如水。我也说过,如果是赵构杀了岳飞,我也要讨这个公道,哪怕兵临临安,也要擒了他。我知道大多数人以为这就是谋反了,你要判你就判。” 綦宪面无表情,他似乎进入了一种状态,此时化身国法,没有任何感情。 可吴夙是有感情的,他脸色煞白,对綦宪道:“綦大人。燕王兴兵,事出有因。实乃为岳飞鸣冤,行为虽有不当,最多就是一个寻私仇罢了!” 没错,是寻私仇,泄公愤。不过寻仇的目标是皇帝,换了一般官员,肯定定一个死罪。但綦宪不是一般官员,他视国法为信仰。寻仇的目标是小民也好,是皇帝也罢,在他眼里,都只是人。 一拍惊堂木。 “燕王李氏,与皇帝赵氏,因私慾殴,未果。无罪!” 兴兵一事,被定了寻仇斗殴,而且没斗成,就不用判了。如果打成了,也就打板子。 可接着綦宪又道:“藩兵不得越境。燕王遣藩军,入扬州。证据确凿,你可认罪!” 李慢侯道:“我认。” 綦宪道:“燕王李氏,犯擅兴律·擅发兵罪。” 吴夙赶紧反驳:“綦大人。燕王乃是藩镇,镇抚使有军兴自便之权!” 古代对于军官擅自用兵限制很大,主要就是防范武将造反。宋刑统·擅兴律规定“擅发兵十人以上,徒一年;百人,徒一年半,每百人加一等,七百人以上,流三千里;千人,绞。” 李慢侯当初动用数万大军,早过了绞刑标准,真按照擅兴律来判,他死定了,或者说他反定了。 因此吴夙立刻为他辩护。他一个会审官员,成了嫌犯的辩护律师。 可惜綦宪对各种法律条文比他熟悉,即便是藩镇法,他也能倒背如流。 “急需兵者,得便调发,并既言上。不既言上者,减罪一等!” 急需发兵,自然可以先发,但要尽快上报,不上报就是擅发兵,就是绞刑。减罪一等,也是绞刑。因为百人加一等,千人就是绞刑。别说减一等了,减十等李慢侯也是个死。 啪一声,惊堂木一响。 “燕王李氏,擅发兵罪,绞!” 吴夙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他仿佛已经看到漫山遍野的北人精骑呼啸而下的场景。 接着綦宪又一条条的宣判,罗列证据,讲明法条。 判决燕王许多罪状,包括擅自拘禁他人的罪名,判了流放等罪。 一天下来,李慢侯腰都站不直了。 他还是回到了牢房,不过牢房都快被收拾成高档旅店了。他上堂的时候,狱卒担心他还会被压回来,凑钱买来了[铅笔小说.qbxs.xyz]床铺。不久晏府就来人了,送来了更好的器物。 当李慢侯回到牢房的时候,家人哭丧着脸,晏贞姑哭哭啼啼,李靖怒发冲冠,竟然披挂停当。 “好小子。能披甲了!真是长大了。” 李靖都十四了,从小锦衣玉食,营养丰富。李慢侯请老兵教他武艺,一天都没断过。他接受的是军事化的贵族教育,除了在扬州府学学文,同时也练武不辍。吃的好,常锻炼,加上李慢侯的基因,身材高大,已经勉强能披甲了。 “父王。让孩儿带兵杀了綦宪那厮!” 李靖恼恨道。 李慢侯摆手:“杀綦宪管什么用?审我的是国法,杀了綦宪,我就是抗法。没礼!” 李靖道:“可是那厮要杀你啊!” 李慢侯笑道:“要杀我的人多了,我都去砍了?没必要。等着吧,有人比我更急。都听好了,没我的命令,谁都不准妄动。其他人都出去吧,我跟夫人有话要说。” 留下晏贞姑,交代大事。 “都怪我。早跟你回去就好了,就没有如今这事儿了!” 听说丈夫被判了绞刑,晏贞姑立刻就慌了。开始动用一切关系,试图给丈夫脱罪。虽然她也觉得,如果他丈夫不服罪,在扬州没人杀的了他。可人已经被关进大牢了,朝廷的大理寺卿还判了绞刑。这怎么看都要出事啊。 “你现在回去不晚。把李靖带回去。告诉王存远,不要轻举妄动。但要举,举而不发。若四境不安,不用报我,要当机立断!” 李慢侯也担心会出事,这时候把家人先安顿到安全的地方。万一有事,他不至于束手束脚。让王存远果断一些,如果有人趁机试探,就要给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知道,燕王虽然被抓了,燕王的刀子依旧锋利。此时如果畏首畏尾,面对挑衅不敢坚决还击,那就麻烦了。一个个都会扑上来。 让晏贞姑带着儿子走,也是担心她发昏。说到底是一个女人,耳根子软,儿子还小,没经过历练,万一情急之下,他们出头,会引起更大的麻烦。晏贞姑在扬州的威望很高,她可是扬州夫人,这里有她无数的传说。老百姓都爱听晏孝广卖女救城的故事,她死后扬州人注定是要给她立庙的,她在扬州就是活神仙。 一旦登高一呼,两万扬州乡兵,就能杀尽州衙。儿子李靖一旦发昏,加上府里一两个别有用心的属官煽动,他披着铠甲,带兵救父。决斗场里有一万精锐老兵,别说夺取扬州了,打过长江都不难。 “你记住了没有?” 李慢侯说完,问道。 晏贞姑擦着眼泪点头:“记住了。” 李慢侯道:“记住了,就赶紧走。” “可是我这时候怎么能走?” 晏贞姑的眼泪又下来了。 李慢侯道:“你得为儿子考虑一下,扬州如果生乱,化为齑粉,你不想让儿子在这里犯险吧?” 李靖是晏贞姑的命,在她眼里,儿子比丈夫重要的多。这是一个伤心的话题,李慢侯时常觉得,女人跟男人生孩子,跟借种一样,生了孩子,丈夫就变得可有可无了。晏贞姑是这样,张妙常也是这样,他家里也就金枝始终如一,把他视作天,可金枝大概是因为没有生下儿子,重男轻女的思想作祟,一旦有了儿子,恐怕也会母性泛滥,忘了丈夫了。 果然一想到儿子,晏贞姑也不哭了,眼神中露出坚韧。 “好。那我走。你小心保重,我会让晏湲替你周旋。万一綦宪真要杀你,你可不能坐以待毙!” “放心。我又不傻!” 让护卫们在外面守卫,一个人躺在床上,真没想到,有一天他也会坐牢。 不知道谁会把他捞出去? 第二百九十七节 法礼(1) 这件事对李慢侯的世界观刺激很大。 他是相信法制的,认为法制是最好的治理模式,所以在他管辖之下,法律执行的非常严格,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从不徇私,也不特赦。他一直很反感特赦,凭什么皇帝娶个妃子,就要大赦天下,犯过罪的人就可以不受惩罚?没这个道理嘛! 可他想来想去,他如何走出牢房,恐怕最好的结果是,赵构下诏特赦他。他没有过错,但他确实擅自兴兵了。以前每次用兵,他都会上报朝廷。而这一次当然就不能上报了,用兵的对象是朝廷,怎么上报? 他为岳飞伸冤,在当时的情况下,他没有别的办法,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他只能自己趟一条路出来。而这条路,是现行法律所不允许的。不是他不顾法律,而是当权者将法律当做了工具,把持了所有的法律话语权。他们杀岳飞,罗织罪名,是他们擅杀,而后李慢侯才擅发兵。不过擅杀岳飞的罪责,秦桧替赵构扛了,擅发兵的罪名,李慢侯却不想让任何人替他抗,就是他做的,他认。 他承认自己的行为,但不认罪,他不觉得他有错,没错当然没罪。綦宪是杀不了他的,别看李慢侯在坐牢,但里里外外都是他的人。綦宪真要杀他,那得他同意才行。以綦宪的秉性,他很可能会派人来牢房提人,尽管他知道提不出去,但他一定会做,而且拼尽全力。李慢侯肯定不想这么死了,他会反抗,杀了綦宪,至少是杀了綦宪的手下,落下一个抗法的名声。 綦宪就是这么一个人,抱着国法,敢跟任何势力斗,伤害了所有势力,最后连他的国法都伤害了。本质上来讲,他跟不断上书朝廷要北伐的宗泽,跟岳飞是一路人。刚性太强,刚则易折。 历史上这种人层出不穷,而且最后都会获得好名声,从而让无数后人效仿。这种人用的好,就是直臣,比如李世民用魏征,用不好,就是祸害,比如汉景帝用晁错。 在山东的时候李慢侯比较能容忍他,所以山东的律法刚性十足,谁都不敢碰。可也太刚性,搞得许多政治手段无法使用。所以李慢侯最后不得不将他扔进了府学里。最后更是把他送给了朝廷,谁能想到最后他还是把所有人逼上了梁山。 李慢侯老实待在牢房里,是等着有人救他。赵构下诏书特赦,是影响最小的。李慢侯认了罪,维护了法律的尊严,皇帝赦免了他,赵构已经无法在下滑的脆弱皇权还能得到加强。朝廷又回到了以前强于藩镇,却灭不了藩镇的平衡状态。 不出他所料,各路势力已经展开行动。 朝堂上已经吵翻了天。 分为两派,一派说既然证据确凿,判决都下了,那就该执行。一派极力辩护,说燕王兴兵,情有可原。 这两派事实上都算不上是李慢侯的人,他在朝里一直没人,晏孝广算是他送进去的自己人,可是也不太靠得住。作为地方势力,往中央安插人手,比想象中难得多,因为不管安插的是什么人,都会受到猜忌和排挤。 要杀他的,是一群刚性十足的主战派,就是张浚那一派。有种一往无前的气势,做事不计后果。为他辩护的,则是赵鼎那一派人。老谋深算,三思而后行。 赵鼎势力为李慢侯辩护,当然不是他们爱这个藩镇,而是知道杀不得。别说杀得了杀不了,就算杀得了也不能杀。杀一个燕王容易,灭掉整个东藩势力很难。削藩,并不是杀一个藩王能解决的事情。不然唐朝中后期也不会那么难受了,派几个刺客过去,诛杀了节度使不就行了?藩镇问题,主要是一大批扎根藩地,利益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于是朝廷换掉一个节度使家族可以,撤销藩镇,恢复郡县,当地立刻叛乱。 在赵鼎他们看来,至少现在还不是削藩的时机。朝廷这几年积极图强,重新恢复了家军制度。韩家军、张家军、刘家军和杨家军都得到重建。其中张俊和杨沂中驻守临安府,韩世忠镇守长江一线,分驻建康和镇江;刘琦镇守四川,各拥兵五万。 看着家军总数比任何一家藩镇都多,但根本不具备灭掉任何一家的实力。别说最强的东藩集团了,就是最弱的徐明都灭不掉。或许能击败他们,但很难灭掉他们。 因此削藩的时机还远远不到。就只能虚与委蛇等待机会。至少目前能保证脆弱的平衡。家军恢复很容易,晏湲在江北的政治手段,也取得了让人赞叹的成果,拉拢了半个江藩,得到西藩支持,加上朝廷的力量,已经对东藩集团形成压制态势。再不用担心李慢侯一个不高兴,提兵南下立马就能打到江南,而朝廷无一兵可用的窘境。朝臣们已经将三年前李慢侯南下,用“渔阳鼙鼓动地来”隐晦的跟安史之乱划上了等号。幸好李慢侯不是安禄山,没有打破临安,否则这几年他们恐怕都在忙着维持,哪里能有如今的局面。 现在局面扭转过来,压制住了东藩,可一旦朝廷想灭掉东藩,西藩集团、江藩集团恐怕都会分崩离析。一旦他们不配合朝廷,而是在削藩的威胁下自保,朝廷的力量不但灭不掉东藩,甚至连压制都做不到。 果然消息刚刚传来,就有藩镇为燕王鸣冤、求情。第一个就是势力强大的林永。 林永一直是江藩头领,这几年江藩被朝廷分化瓦解,他的地位开始尴尬起来。林永也默认了朝廷这些动作,十分低调。低调归低调,实力却很强。 跟其他藩镇比,他坐拥四州之地,而且经营的都很富庶,人口殷实,百业兴旺。通州、泰州靠海沿江,舒州、蕲州不但沿江,而且靠近四川,承接四川货物出海贩卖。且这些州都有不错的耕作条件,更多广大,灌溉便利。 林永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而且还有制度,他采用的是典型的封建化藩镇制度,没有什么科举制,所有官职,全都是各级军官把持;上到林永这个镇抚使,下到最基层的保甲,都是他的手下。复制的根本就是西军边塞的堡寨制度,同样是军政一体,土豪带私兵。这种制度的好处是,可以低层面的养兵。劣势是,控制力实际上不强,因为大兵头带小兵头,利益分配不均,容易产生裂痕。 跟唐朝藩镇其实是一样的制度,唐朝之所以制约不住藩镇,主要是唐朝没钱。如果有钱,其实藩镇就不是问题了。因为不需要广开藩镇,让各级军官通过掠夺土地,贩卖私盐来养兵,朝廷能用税赋直接发军饷即可。唐朝晚期,全国各地都是藩镇,朝廷能控制的只有长安周边的关中地区,就是因为财政崩溃,发不出军饷,才让各地藩镇化自筹的。 宋朝始终不存在财政问题,因此西军虽然已经存在了几代人,却并没有形成藩镇。现在的藩镇割据,主要是政策造成的,是赵构初期没钱,范宗尹提出的藩镇化政策的遗留问题。 林永用土豪养私兵的方式,打造出了一大批西军将门,就像唐朝的河朔藩镇一样,是大大小小的一堆军阀。如果朝廷不动他们,没准他们内部还会冲突不断。朝廷一味试压,反而使他们抱团。 林永集团现在还很强大,跟徐明、田氏兄弟比,不管是战斗力还是兵力,都占优势,甚至他一个人,占着四个一直没有受到战争威胁的地盘,就比江藩其他人加起来都强,一旦全面动员,甚至能拉出二十万乡兵来。跟西军吴阶兄弟相比,虽然军队战斗力不行,比拼动员能力也未必比得过,但他比吴阶集团有钱多了。 因此可以说他就是除了东藩之后最强大的藩镇。 之前一直很低调,可能也是觉得自己太强大,又没强大到足以自保,这次东藩遭难,他第一个站出来,恐怕就是表明一个立场。也是认准了朝廷其实不会收拾东藩,还能卖东藩一个人情。从这方面看,林永手下确实有很厉害的人。 就算没有林永求情,赵鼎派都要为李慢侯说话。要求绞杀李慢侯的官员以法律为武器,赵鼎派则以礼制为道义。他们声称,当时岳飞蒙冤,秦桧专权,朝中多是秦桧党羽,燕王与岳飞亲近,为岳飞伸冤无门,只能兵谏。綦宪将皇帝跟燕王都拉低到“人”的平等地位,认为这是寻私仇,想斗殴。赵鼎坚持这是君臣之间的矛盾,是兵谏,不是谋反。 认为燕王是在“宰相不知罪,刑官不知问,上下蒙冒,吁号不闻”之际,为友兴兵,是“守礼而行义”,绝不是谋反。赵鼎派官员,认为大理寺裁决不公,要求重审此案。 皇帝下诏,诏大理寺卿綦宪回京复命,綦宪来扬州,是走公务程序的,但没告诉别人他是来审燕王的,否则他的行程朝廷肯定不批。现在要他回来,也是走的正规手续。綦宪立刻接旨,离开了扬州。 赵构又下旨,让燕王先回山东,待朝廷详查,一定给燕王一个公道。 比特赦更好,赵构连定罪都不敢。 第二百九十八节 礼法(2) “这是怕我赖在扬州不走啊?” 哪怕他只是孤身在扬州,朝廷也怕,主要是赵构很怕。 他的大军在淮阳军,晏湲就带着几万人在楚州堵着,连三个皇帝的御驾都不接了。 他一个人坐镇扬州,朝廷依然不安。让韩世忠坐镇镇江,李慢侯邀请韩世忠来喝个酒,韩世忠都不肯来,派他儿子来拜会,希望李慢侯赶紧走。 所以赵构也不敢说李慢侯有罪,否则李慢侯就不能走,得留在扬州待查。甚至得一直关在牢中。 綦宪回朝之后,案子被移交给刑部,刑部推翻了綦宪的判决,宣判燕王无罪开释。綦宪不服,要求刑部再议。一些御史弹劾刑部包庇权贵,也有一些御史弹劾綦宪妄法。 綦宪依旧不服,请下两制议。这就到了宋朝司法的最高级别,要宰相和翰林大学士辩法了,类似最高法院的司法解释。于是皇帝下诏,让江北的晏湲回京,跟赵鼎一起讨论。 虽然晏湲和赵鼎都是从政治出发的文官,不想招惹燕王。可一些翰林大学士却不服,争辩非常激烈。 其实所有人都清楚,两个宰相意见一致,皇帝又偏柔弱,最后肯定会无罪开释的。但辩论还是要辩论的,而且时间会非常漫长,好在他们一时间也没什么大事要做。这几年天下太平,边患的事情,基本上都被燕王摆平了。不管是女真人也好,草原人也罢,别说找燕王麻烦了,此时被燕王压制的喘不过气来。 这种情况李慢侯都猜测的到,所以他根本不想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圣旨一道,他就走出了牢房,启程北上。 扬州百姓送他很远,这次他坐牢期间,扬州百姓让他颇为感动。 从他进入衙门受审开始,百姓就为了州衙,还有人组织献万民书给知州,转交皇帝,希望皇帝开恩。綦宪后来走的时候,尽管吴夙安排了乡兵保护,依然被扬州老百姓的青菜叶子臭鸡蛋糊了一脸。 当然不可能每一个扬州百姓都是如此,可当年他守城长达半年多,城里有上百万百姓,哪怕百分之一人感恩,也有一万多人。幸好吴夙准备充足,否则綦宪很可能被百姓强行拖出州衙殴死。 李慢侯很快就回到了山东,不是仓惶而逃,而是尽快平息南下带来的影响。 他担心的挑衅并没有出现,女真人和草原人没空,而且很可能都还没收到消息。知道情况的西藩集团、朝廷都没有动手。而且吴阶最后也上书为李慢侯求情,他求情的理由是,女真人被驱赶回辽东,大半是燕王之功。 不过吴阶是最后求情的,排在所有藩镇之后。未必没有坐视机会的情况。 李慢侯平安回来了,一切危机就消失了。吴阶甚至派人来送礼,说是给燕王压惊。礼物是上百件蓝田美玉,不单单是蓝田玉,大半都是和田玉。蓝田日暖玉生烟,开采太久了,如今想找到好品质的不容易,和田玉才刚刚大规模开发,好的玉料数不胜数。靠着河西走廊,蓝田是玉石的加工中心。李慢侯偏偏是一个舍得在玉器上花钱的,整个大宋,花钱买玉的,他能排前三。 蓝田加工的美玉,倒是不太依赖山东出口,因为玉器的主要消费市场,还是中国。国外并不流行,勉强能让一些受中国文化影响的国家接受,比如日本和高丽,在其他国家,就没什么市场了。 但吴阶兄弟依赖东藩的地方还有很多,长安大量的手工制品,都需要通过黄河北运,在草原上销售。耀州的黑瓷,也依然从山东出口。 可吴阶偏偏送玉,事实上也是在提醒,其实他并不担忧东西卖不出去,他有的是渠道,比如西域。 跟李慢侯一起,压迫正在加快汉化的西夏国,三方共管河西走廊商道之后,吴阶集团就阔气了起来。 史书上只说河西走廊如何重要,却从来没有一个数字化的统计,李慢侯现在有数据,光是他每年从河西走廊上运出去的商品,就价值上千万贯,主要是瓷器和丝绸,其他各种工艺品超过千种。 吴阶兄弟运出去的,肯定更多。虽然陕西已经不盛产丝绸,但四川是跟江南并列的丝织业中心,四川的丝绸锦缎,最便利的出口通道就是河西走廊,必须经过吴阶的辖区,就要给他纳税。还有四川的茶叶,吴阶相当于堵在四川这个宝地门口,守四川人的过路费,他还真是吃死了四川人。 假如四川运出去的商品价值跟东藩一样多,十分之一的税率就能收一百万贯。可四川肯定比东藩更多,因为东藩境内的商品,更多是走海路出口。四川手艺品产量,还比东藩大的多。因为没有经受过战火洗礼的四川,现在可是大宋最富庶的地方,赵构朝廷的赋税中,四川提供了百分之四十。这肯定不可能靠四川的土地,只能靠商业了,商业则是从手工产品贸易中来获利的。 说白了,手工业时代,拼的就是劳动力,四川人多,货自然也多。 四川的手工艺品出口,就足够吴阶吃用不尽了。 如果不是派了将近十个批次的使团西行,李慢侯也很难相信这条商道会有这么大价值,因为他很难想象,靠陆地运输,能销售数千万甚至上亿贯价值的商品出去。 可是调查了西域的情况之后,他就一点不怀疑了,一些情况他在史书上看到过,一些情况则是现场调查出来的。 关于丝绸之路上财富争夺的故事,数不胜数。西域小国间的战争,甚至可以说,都是因为争夺商道控制权而来。 让大多数人想象不到的是,东罗马和波斯帝国这样的超级强权,竟然也会为了丝绸贸易而爆发战争,这种大国间的战争,打起来可不是西域商业城邦国家那种过家家,投入是以十万计算的兵力,一打就是经年累月,这两大帝国的丝绸战争,一共打了三年。 可为什么东罗马帝国在最强盛的查士丁尼大帝时期,会和同样强盛时期的萨珊波斯帝国打三年丝绸战争呢? 原因是丝绸的利益大到了影响帝国财政的程度。高价值的丝绸,经过丝绸之路,一道道关卡征税盘剥之后,加上高昂的运费成本,到了罗马帝国手里,已经比黄金更贵。可是罗马人对此趋之若鹜,因为丝绸对他们来说,就是贵族的服饰,是他们区别于平民的标志。罗马贵妇为了能穿上一件丝绸制品,可以像不喜欢的男人谄媚。 由于价值太高,东罗马帝国购买到丝绸之后,并不是直接转手卖给西罗马的贵妇。而是在君士坦丁堡拆线,将中国生产的丝绸制品拆成丝线,然后跟他们的亚麻、羊毛等纤维,加上金线混纺,于是生产大量掺假的丝绸,因为假如了丝线,这些混纺织物就有了一些丝绸的高贵光泽,依然让人趋之若鹜。 靠着拆分中国丝绸进行混纺,君士坦丁堡这座城市发展出了庞大的手工业,而这些手工业作坊,全都被帝国政府控制,是官办作坊。通过垄断丝绸的贸易、再加工等产业,东罗马帝国富甲一方,财政收入高达两千多万金币。可当商道断绝之后,他们的财政收入一度下降到了两百万金币。 查士丁尼大帝这样的君王,是不可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可偏偏波斯人要挡他们的财路。 一方面,萨珊波斯帝国消灭了中亚衰落的贵霜帝国,实际上将丝绸之路控制在了手中。通过向东罗马转口丝绸,财政收入丰厚。同时这时候桑蚕也传播到了波斯,萨珊波斯自己也能产丝绸,但是数量很有限,根本无法大量供货。 查士丁尼是一个好战分子,在他任内他大肆用兵,将灭掉西罗马帝国的一些蛮族国家消灭,几乎重新统一了罗马帝国。支撑宏图大业的永远都是坚持的经济基础,但查士丁尼突然发现,他的经济基础正在垮塌。进口的丝绸价格越来越高,他的利润越来越薄不说,原材料供应不上,大量工人失业,甚至爆发了工人叛乱。 查士丁尼认为,进口丝绸越来越贵的原因是波斯人搞鬼。波斯人解释说,是从东方来的丝绸越来越少,查士丁尼怀疑这是波斯人的手段,限制丝绸之路的贸易,从而让波斯人自己的劣质丝绸高价卖给东罗马帝国。 为了解决被波斯帝国控制货源的被动局面,查士丁尼想了一个办法,派使者去怂恿红海沿岸的,信仰相同的东正教国家埃塞俄比亚帝国,鼓励他们从海路去锡兰和印度从中国商人手里直接采购丝绸,然后转售给东罗马。 埃塞俄比亚人去是去了,但他们依然解决不了问题,因为波斯的海军太厉害,控制着印度洋,他们只能走私,数量太少。 查士丁尼失去了耐心,向波斯帝国发动了战争。结果一打就是三年,双方损失惨重,谁也奈何不了谁。这时候查士丁尼通过几个印度僧人了解道,他们知道丝绸如何制造,这时候查士丁尼才知道,原料丝绸的原料是一种虫子吐的丝,而不是长在树上的。于是摆脱印度僧人帮他带来桑树和蚕中,几个僧人将蚕种藏在手杖中,带给了查士丁尼,于是东罗马人也能自己生产丝绸了,接着桑蚕技术又通过十字军带回了意大利,在欧洲发展起来。 第二百九十九节 丝路(1) 这都是传说,查士丁尼没有那么笨。东罗马人获得蚕种,也没这么传奇。因为中国政权从没想过要保守丝绸生产技术的秘密,同样的例子还有,印度人从没有试图保密过棉花种植和加工的技术。似乎对于技术,这两个农耕民族国家,并没有西方世界想象的那么阴暗。 这场丝绸战争,其实是一个误会。波斯人并没有任何阴谋,丝绸涨价的原因,确实是波斯人也买不到足够多的丝绸,否则能赚钱的情况下,他们没道理不卖给东罗马人。只是因为此时的中国也发生了战争,这是南北朝时期,陆路丝绸之路本就不稳定,北方是五胡十六国盘踞,战争频繁。恰好南方的南梁武帝开始北伐,将全国的商船征集起来,导致海上丝绸之路也断绝了。波斯人于是无法从陆路和水路买到中国的丝绸,本国和印度产的又无法满足要求,导致东罗马帝国经济崩溃,查士丁尼习惯性的用恶意揣测,发动了战争。 丝绸之路之所以有价值,是因为他沟通的国家数量之多,而且对面的消费能力巨大。 李慢侯已经了解到,东罗马帝国虽然失去了不少领土,但希腊等地依然在控制之下,而且还控制着黑海沿岸的一些土地。可以从中亚直接购买丝绸,这个帝国依然非常有钱。他们铸造的金币在丝绸之路上是硬通货,甚至进入了陕西境内,被称作大秦金币。 东罗马帝国这些年一直跟大食帝国战争不断,阿拔斯王朝虽然没落,可是塞尔柱帝国分裂出去的属国,却占据了叙利亚到埃及等地方,以前东罗马在小亚细亚沿海的城市据点,都被塞尔柱帝国的属国罗姆苏丹国夺取。 战争和商路断绝,导致东罗马帝国财政一度崩溃,铸造的金币含金量不断下降,甚至一度含金量下降到零。财政收入也一度下滑到了两百来万诺米斯玛金币,科穆宁王朝掌权,开始改革。如今又上升到了五百多万金币的水平,而且含金量也达到了百分之八十多。 有这么多黄金,一方面是因为黄金在这里的价值低,购买力不可能跟在中国比。因为此时西非的马里地区是世界黄金最大产区,后世有人统计,马里帝国时期,生产的黄金,占世界产量的一半。而西非通过北非,黄金大量流入欧洲。 五百多万金币,可是相当于五千多万贯呢,这几乎是宋朝靖康之变前的水平,而东罗马帝国无论是人口还是生产,都不看比得上宋朝。 另外财政收入高还跟财政手段有关,传统的宋朝讲究的是轻徭薄赋,同时商业手段始终不如继承了希腊商业文化的东罗马帝国,商业税收始终不足。不然区区南宋都能收一亿的税收,而北宋却没有,不是没有那么多财富,而是收不上来而已。 无论怎么说,尽管黄金价值在欧洲更低,但在中国很高,所以用黄金购买丝绸的购买力就是巨大的,就好像日本人自己不用白银,却因为开发了白银,而拥有购买力一样。 这是一个巨大的市场。 东罗马帝国如此,大食帝国同样如此。哪怕是只控制着两河流域的阿拔斯王朝,此时已然拥有不弱的财政能力,收入水平不会比东罗马帝国更低。 这也是一个巨大的市场。 这两大市场,非常值得开发。陆上,海上,都还有很大的潜力可以挖掘。 陆地上,其实丝绸之路的极限还没有达到。真正将陆上丝绸之路开发到极限的,其实是蒙古人。蒙古帝国建立之后,他们将汉人的驿站系统复制到了草原上,让草原变得畅通,甚至一些欧洲小股旅人也可以安全的通过丝绸之路进入中国。 现在李慢侯正在开发草原丝绸之路,已经将安全的驿站系统推进到了漠北高原中部。西段要通过的乃蛮部、高昌回鹘都是耶律大石的附属势力,只要大石能在这段建立驿站系统,草原丝路就打开了。 海上开发,同样需要大石配合。因为李慢侯目前的投入水平,只能支撑到在新加坡建立基地,为此他跟占婆国、三佛齐都打过仗。这两个国家此时并不弱小,至少没有弱到李慢侯跨海轻松击败的程度。 三佛齐以苏门答腊的巨港为中心,信仰佛教,控制着苏门答腊和马来半岛,百姓习惯居住在水上,因此有不弱的海上力量。 出了马六甲海峡之后,面对的印度北部是混乱的回教封建主割据和混战状态,这些来自中亚的草原割据势力,不但强大,而且野蛮,很难和平沟通,你想跟他做生意,他想抢劫你的商船。而在印度东部,恒河出海口一带是信仰印度教的犀那王朝,此时占据着孟加拉地区一带,可不是后世的孟加拉国,还包括印度的西孟加拉邦,是一个相当强大的国家,能挡住西部的中亚封建骑兵,就能挡得住李慢侯的大军,更何况李慢侯根本不可能派大军去。 孟加拉以东的阿萨姆一带,是唐僧笔记中的迦摩缕波国,此时已经衰落,混战不断,无法贸易。 所过之处,不是强大,就是混乱。都无法立足,或者立足成本太高,利益预期不足,风险太大。 可如果大石能在两河流域立足,控制巴格达的话,就很值得打通印度洋航道了。波斯人在衰弱,以前控制印度洋的波斯水上力量已经收缩,宋人商船目前取代了波斯商船,成为这一带的运输服务商。 李慢侯不想只为别人服务,他更希望宋人直接参与印度洋地区的转口贸易,他需要在这一带打通商道,建立起一条完整的贸易基地线。 要打通这条线,他至少要在印度南部取得一个基地,最好还要在犀那王朝控制的孟加拉地区建立一个基地,抢也好,租也罢,有这样一座基地,只要将这里的棉布专售到巴格达,就足以盈利。 过了印度,在波斯南部建立一座基地,就可以直达巴格达了。通过巴格达,可以往北输送商品到欧洲。欧洲此时经济极为落后,但却有银矿,而且还能转口非洲的黄金。 只要打通巴格达,印度洋航线,就值得投入,因为这将会成为一条黄金之路! 可是大石是怎么想的,李慢侯却不知道。突然派他的太子从海路来到大宋,说要回上京临潢府守祖陵,李慢侯信他个鬼。 回到山东第一件事,就是关心一下今年的第一批使团,这已经是惯例了,即便李慢侯不在,使团也照常出发。东藩府有一套制度,这是李慢侯敢去扬州,并且长期驻留的信心所在。跟林永那种藩镇集团不同,李慢侯建立的藩镇体系,更像是一个小朝廷,不一样的是,他的小朝廷没有科举,不用文官,而是军政一体,利出一孔,精英都被逼入军队中先锻炼,然后才有机会当官。等到明年,就有第一批熬过十年的文官将会出仕了。 今明两年,李慢侯最重要的两件事,一个是彻底打通丝绸之路,另一个就是军官入仕。 扩宽丝路这件事,今年就要跟大石沟通清楚,大石不能帮他打通丝路,想回到临潢府,那是不可能的。让他儿子去守陵,也就只能去守陵,别人想都别想。 李慢侯绝不相信,耶律大石把萧塔不烟的宝贝儿子送回来,是为了守陵的。他要真是这种人,当年就不会跑到西域去。 事实上大石比李慢侯更急,正月刚过,草原上的冰雪都没有融化,大石的人就来到了山东,送来了耶律大石打算返回可敦城的消息。 “大石要东征!他带多少兵马?” 这是一件大石。 如今大石东征,手里能拿出十万骑兵。但他不可能拿出这么多人,不仅仅是他不会放弃西域,更因为带着十万人他根本走不远。 “大概一万精骑!” 使者回答。 李慢侯点点头,这就很合理了。 “带一万大军东征?他想打谁?” 一万人估计大石谁都打不过。 可敦城一直在他手里,一方面是克烈人不愿意攻城,另一方面,是草原民族始终没有弄清楚大石的底细,包括克烈人在内,乃蛮部也名义上归附大石,可实际上根本不听他的,真听他的草原十八部,都跟着他去西域了。 乃蛮部是三万户的大部,克烈部至少有五万户,动起手来,大石能打得过谁? “我主想回祖地祭天!” 恐怕也只能祭天了,那这就不是东征,充其量是一种宣示存在的行动。 “大石想怎么去临潢府?不会就来通知我一声,然后就去了吧!” 使者笑道:“当然不会。我主特派外臣来沟通,还望燕王开恩,将我两京归还大辽。” 李慢侯道:“当初说不要的是你们,想在有想要了,没这么便宜吧?” 使者道:“当然不会让燕王为难。我主自有厚礼相赠!” “厚礼?多厚的礼?” “一百万金币!” “嚯!大石从哪发的财?” 虽然西域那些商业城邦提供的金币不少,可大石的军费也大,他应该不可能一次拿出一百万金币。 使者笑道:“我主去了一趟印度……” 第三百节 丝路(2) 使者将情况说了一遍。原来大石控制的木鹿河流域,正是乌古斯古尔部的牧地,古尔部依附于伽色尼王朝,跟伽色尼王朝联姻。 这个伽色尼王朝真是不断跌倒在一个粪坑里的国家,之前的塞尔柱突厥就是依附他们,在他们的西北边境,呼罗珊地区游牧。塞尔柱是乌古斯一个氏族,乌古斯人当时在中亚建立了一个乌古斯叶护国,塞尔柱家族跟叶护翻脸,结果逃到了呼罗珊一带投靠伽色尼帝国。 当时伽色尼帝国非常强盛,伽色尼开国君主原本是中亚霸主萨曼王朝的禁军首长,被任命为呼罗珊总督,因为得罪了君主,遂发动叛乱,以呼罗珊为基地,南下攻占了伽色尼城,自立为埃米尔。第二代君主,反过来灭亡了萨曼王朝,成为中亚一带的霸主,统治者难道恒河流域的印度北部,北到里海的整个波斯和阿富汗地区。 塞尔柱家族迁徙到呼罗珊,希望得到支持。伽色尼王朝允许他们在这里游牧,可是几年后就翻脸,塞尔柱人岌岌可危,拼死一战,结果反而打败了伽色尼王朝,控制了呼罗珊。之后塞尔柱人快速崛起,到了如今,伽色尼王朝虽然还统治着波斯南部,可是已经需要向塞尔柱帝国屈膝,成为附属国了。 但他们一点教训也没有吸取,塞尔柱人已经是他们引狼入室的恶果,古尔人来了,他们依然允许古尔人在他们边境游牧,还跟古尔人联姻,到此也算成功。可是伽色尼苏丹偏偏又把古尔人逼急了,杀了古尔人的首领库特布丁。库特布丁死后,他儿子赛福鼎继位,一心想复仇,但实力不足,这时候契丹人来了,还控制了他们的牧区,古尔人立刻投靠了契丹人。之后赛福鼎不断怂恿耶律大石南下,告诉大石伽色尼城有多富裕。 大石在西进受阻之后,经不住古尔人的怂恿,在古尔人保证他们做先锋的情况下,免为其难的派遣萧斡里剌带了两万人南下,结果很容易就打下了衰落时期的伽色尼城。伽色尼原来是一个大帝国,而且前几代苏丹都很重文教,从巴格达请来了大量学者和诗人,修建了图书馆和学校。 “伽色尼的学校和图书馆给我,钱我就不要了!” 李慢侯说道。 使者笑道:“我主知道燕王好文,进城之后,已经疯了书库。今年夏天就送来燕王处,不过金币还是会给的。这是我主一番心意!” 李慢侯摇摇头:“我还是不要金子。想要两京,让大石拿城来换。” 使者皱眉:“不知燕王想要那座城?” 李慢侯道:“既然大石搂草打兔子,去了一趟印度。那么伽色尼人大概是完蛋了,他们占据的波斯南部,给我一座城。” 伽色尼王朝历史上是在十几年后,被古尔人给灭亡的,古尔人为复仇而去,攻破伽色尼城之后,进行了大肆屠杀和破坏,为此第三代古尔人首领被称为世界焚毁者。古尔人之所以如此恨伽色尼王朝,因为除了杀了他们第一代首领库特布丁后,第二代首领赛福鼎两次兴兵复仇,不但没能打败伽色尼王朝,还被伽色尼王朝俘虏杀害,两代首领之仇,在十几年后,赛福鼎的弟弟阿拉丁手中复仇,因此进行彻底的破坏。 但大石的支持,让古尔人的复仇提前十几年完成,可是也让大石主导了一切。占据城池之后,并没有放火,但却没有阻挡古尔人的屠杀。古尔人是乌古斯部落,跟回鹘同源,祖上也在敕勒川一带活动,复仇跟草原上一样,那就是灭族。契丹人也会这么做。 伽色尼城被屠戮一空之后,人力比历史上充足的多的大石派人占据了这座繁华的城池,以此为基础控制了阿富汗北部低区。 之后古尔人和契丹联军继续攻击伽色尼王朝,伽色尼王朝不得不退到了印度,在他们的东都拉合尔苟延残喘,结果还被古尔人和契丹人追到印度抢了一把,幸好契丹人和古尔人都已经力竭,没有猛攻拉合尔。而是在伽色尼王朝答应每年给大辽一百万金币之后,选择了退兵,让伽色尼王朝恢复了恒河一带的统治。 但阿富汗北部和波斯就全都丢弃了,可大石也没有能力占据,因此波斯南部地区的地方总督此时处于独立状态。 使者点头,这不是什么难事。伽色尼王朝南逃,波斯南方的领主很容易征服。契丹大军一到,大概他们都会选择投降,缴纳赋税。大石也没有人力直接统治,占一个海港给燕王,对大石没什么损失。 李慢侯又道:“一座波斯港城,换不来两京,我可以将临潢府给大石。想要大定府,大石得拿巴格达或者巴士拉来换!” 使者皱眉,这就难办了。占领波斯西北到里海西岸的阿塞拜疆一带的塞尔柱帝国,挡住了去巴格达的道路。哪里都是山地,契丹骑兵很难突破。不然大石早打到巴格达了,还用等得到现在,毕竟打巴格达可比打伽色尼有油水多了。 “你回去告诉大石。我不是逼他,他不用着急。波斯南部港口容易拿下,临潢府比大定府更重要,我可以先给他。让他在契丹祖地把大旗先立起来!有了上京,你们大辽也就名正言顺了。巴格达的事情,可以慢慢来。” 送走使者后,立刻招来了水师统制薛宁,他负责西洋事务。往东开拓是徐文负责。 “等到风期合适,你带一队水师去一趟波斯。要多少人,多少船,你自己定。耶律大石会打下哪里,你去哪里如果契丹人先到了,你去挑一座沿海的基地。这事你亲自去办!” 薛宁没有二话,他很清楚,打通印度洋是李慢侯这几年的心愿,可惜一直不太顺利。 顺带关心了一下美洲的事情。 他已经连续十二年派船去美洲了,终于在去年的时候,盈亏平衡了。倒不是美洲基地的物产开发出来了,而是去年开往南美的舰队,跟在秘鲁一带活动的印加部落展开了贸易。 印加人此时还没有建立印加帝国,但他们在库斯科已经建立了城市,城市的先进程度,也不比墨西哥的城市更先进,但他们手里有黄金。 这群连车轮都没见过,只穿着用羊驼毛纺织的毛织品的小国,立刻就被燕王舰队带去的大量丝绸、布匹和瓷器征服,拿出大量黄金交易。从他们手里换来了十万两黄金,价值一百多万贯,这才算是赚回了这次航海的投资,加上跟墨西哥势力的贸易,略有盈余。 这种贸易如果能持续下去,以后美洲航线的开发成本,就能从贸易上得到补偿了。 不过李慢侯不打算独占这笔利益,海图他已经卖给了几家有意开拓的海商集团,今年这些海商将跟燕王的舰队一起出航,前往东藩开辟出的十几个基地进行贸易。李慢侯将这十几年获取的相关信息都一起卖给了他们,让他们知道哪里的番人需要什么样的货物,价格大概是多少。让他们自己组织贸易,最好第一次去就能赚大钱,以后这条线就能迎来大量民间力量参与了。那样规模将成几何倍增加。 东藩府的舰队,依然会派,但不是为了盈利,而是为了开拓。每年还是会往美洲送去一千人,全都是各种罪官和家属。这样的人,李慢侯手里还有很多,因为刘豫集团的官僚集团被他一网打尽,有的是文官。按照大宋律法,这些官僚大部分是死刑,家人会卖入教坊司为娼,李慢侯流放他们,其实已经算仁慈了。 通过流放罪官和他们的家属,李慢侯送去美洲的移民,文化水平很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高的,男性识字率几乎是百分之百。但这些人的开拓水平就不太行了,因此还给他们派去了相同比例的士兵,也都是刘豫集团的降兵。其中的大将,大多数都直接杀了,比如李成和孔彦舟。 李成是一个天生的反贼,一直就没停止反叛,死在他手里的人,没有十万也有八万,送到临安后,被赵构活剐了。孔彦舟不但同样是反贼,而且名声很坏,这是一个不讲任何人类道德的疯子,他有一个小妾,生了一个漂亮的女儿,他竟然看上了,逼小妾承认女儿不是他亲生的,然后纳了女儿做小妾。这样的人死有余辜,可他们的家人,都被李慢侯流放了,因为他觉得祸不及家人。 最底层的士兵,反而大多数得意幸免,被安置在河套地区屯垦,成为边民。但各种流寇出身的小头目,则全都被李慢侯给流放了。许多李成、孔彦舟部下的头目,也是杀人无数,吃着人肉的疯子。这种人生存能力极强,把他们扔到美洲去,反而更容易生存下来。 生存能力弱的文官集团,懂得管理,生存能力强的流寇,懂得求活,文官管流寇,这是一套已经得到验证的殖民组合,这让开拓的死亡率大大下降,现在已经能有七八成的生存率了。 通过这样的组合,李慢侯已经在美洲建立了十二座基地,覆盖了整个美洲西岸。他已经不打算继续开拓新的基地,以后将围绕这十二座基地,进行开发。而且这些基地之间,现在也已经开始自行开拓。文官们被任命为官员,他们虽然是罪官,可工作做的不错,记录了大量美洲的情况,节省了舰队大量的开拓时间,每年都从他们手里能得到大量的情报。 而那些小头目出身的武将,他们打了十几年的仗,会用这世界上最先进的武器装备和战术,在美洲根本没有对手。他们的敌人,最先进的都没有金属武器,拿着石器战斗,怎么可能打得过这些披甲的疯子。所以他们目前没有敌人,反倒是不断进攻别人,劫掠各种物资,以及黄金,甚至还有奴隶。 他们可不想自己种地,抓了不少周边的土著奴隶帮他们种田,他们自己则沿着海岸,能做贸易就做贸易,不能做贸易就抢劫。这种行为李慢侯写信要求美洲官员阻止,但他们似乎管束不住这些流寇头目。这让李慢侯很担心美洲的政治生态,一旦那些脆弱的土著部落都被摧毁,以后跟谁去贸易?没有贸易支持,开拓怎么持久?这些人会不会把美洲土著给灭绝了?早期欧洲殖民高层,是不是也这么担忧过? 李慢侯已经安排了今年派几个府学生和一支驻军前往美洲,改善这些情况。并将这些无法无天的势力整治一番! 第三百零一节 大石(1) 理顺各路势力之后,李慢侯的眼光才再次投降辽东。 兀术哪里的情况,李慢侯已经了解清楚了。虽然兀术在极力封锁消息,可消息还是通过逃人传了出来。 兀术接连两次大型军事行动,军事上都很成功,可脆弱不堪的社会体系,几乎崩溃。大军集结起来,确实把长久以来困扰他们的补奴队杀怕了,还把蒙古人打的衰退。但在衰败时期,强行用兵,带来的弊端很大。 由于大军在外,内部空虚,结果他们在跟蒙古人厮杀的时候,后方爆发了大规模的奴隶起义。大量契丹人、宋人,杀了监督他们的女真人和奴隶主,在五国城一带活动了两年多。让这一带变得极为残破。 契丹、宋人起义的区域,正好就是韩剌曾经袭掠过的区域,因此有必然联系。韩剌打击了这一带的女真势力,撤走之后,女真人过于大意,没有着手恢复秩序,就马上投入了对蒙古人的打击中,利用熟悉辽东地形和装备更好的优势,他们将三万多蒙古人斩杀和俘虏,但后方的奴隶起义也爆发了。 起义几乎波及了整个女真人境内,参与人数高达二三十万人,起义大大打击了女真人的奴隶制经济基础。 韩剌在苏滨路蛰伏了一年后,才摸清了奴隶起义的情况,按捺不住再次潜入伯力城,劫掠了一番之后,跟奴隶起义军建立了联系。向奴隶起义军出售了大量武器装备,让他们的势头更加猛烈。 几只奴隶起义军几乎进入了上京会宁府,只可惜他们互不统属,甚至还发生了冲突,在掉过头来的女真大军的猛扑之下,一支支起义军先后被消灭。 后来大量奴隶起义军逃到韩剌控制的地方,这里是兀术势力的边缘地区。韩剌收拢了超过十万人,全都安置在阿里门河(乌苏里江)沿岸,从苏滨水建立了一百多座沿河城寨。按照保甲编练,任命了保长、都保长,给他们分发了武器。完全是模仿刘佶在旅顺府养蛊式的管理方式,让这些人跟女真人拼命。 另有十来万人,则逃到了曷懒甸一带,綦业将他们少数安置在曷懒甸,大部分带到了临潢府一带,几乎将辽国以前在这里设置的城市,全都恢复。拨给粮食、牲口,让他们屯垦。人力紧缺的情况,大大缓解。 兀术这边,虽然镇压了奴隶起义,可是兀术势力元气大伤。光是逃出来的人口,就超过三十万,加上死伤的,恐怕兀术境内的人力损失高达三成。任何一个正常的社会,都无法承受如此重的人力失血。更何况兀术这几年流年不利,人口损失很大,几乎年年损失。根本就不正常,虽然之后已经很难有奴隶在逃出来,可是兀术境内的生产也已经下滑了一个时代,距离生女真时期的生产力又近了一步。 就在今年正月,还发生了一件事,韩剌踏着冰河,夺取了五国尾城伯力城。正月里的辽东,并不是一个合适的用兵时节。之所以这时候行动,是因为兀术势力发生了分裂,伯力这里的剖阿里部向韩剌投降。一开始韩剌根本不信,因为他们上过一次当,上次发动大规模入侵,就是因为五国头城的女真人通过宋徽宗表示他们要投诚,结果发动进攻之后才发现,根本就是兀术的陷阱,导致韩剌他们这些补奴队几乎覆灭,只有像韩剌等少数或者机灵,或者幸运的全身而退,大多数都被打击的一蹶不振。 可是伯力城的女真人真的如期发动了叛乱,杀死了监督他们的完颜部猛安、谋克,想韩剌发出求援。韩剌多次确认之后,才派去了援兵。夺取伯力城,对他来说,相当于打通了阿里门河,从苏滨水翻过分水岭,一直到伯力城,一路都是他建立的屯堡。 得知女真人内部崩溃已经开始,李慢侯觉得,彻底消灭兀术势力的时机到了。 要对付兀术,不仅仅是一个军事问题。牵扯到方方面面,比如挞懒就是一个绕不开的问题。 挞懒这几年也没有闲着,他面对着跟兀术一样的局面,而且比兀术还复杂。在南方更先进的宋人文化的冲击下,他统治下的社会发展进步更快,暴露出来的矛盾也更多。辽东也有大量宋人奴隶,这是女真人社会经济的基础。因为挞懒无法废奴,李慢侯就始终支持补奴队的活动。而且辽东地区逃奴问题更加严重,因为奴隶逃跑距离更短,更容易逃出来,外面还有各种力量接应他们。这对挞懒统治秩序的冲击巨大。 挞懒堵不住,选择做一些疏通工作。一次性释放奴隶,他做不到,也承担不起。但他在局部改良,先是将十几万官方奴隶解放,将他们编为汉人猛安谋克,安置在偏僻处屯垦。但这些解放了的奴隶,并没有按照挞懒的设想,安安静静的种地,而是继续逃走。这是社会发展决定的,即便当了女真的猛安谋克户,宋人过的生活也不会改变多少。无非是可以拥有一些似有财产,但贫瘠的生活,是他们无法接受的,挞懒无论怎么改,都改变不了他们怀念宋国生活的记忆。 反而是那些住在城市里的工匠,当奴隶的时候,他们就比较安分,解放了,让他们自己生产,他们逃亡的意愿同样不高,在缺乏技术的女真社会中,他们更容易得到想要的生活。他们在女真社会中得到的尊重和取得的地位,很可能比他们在宋国还要高。 挞懒还鼓励女真人跟宋人奴隶通婚,并宣布有婚姻关系的宋人奴隶得到女真人身份,他希望宋人可以融入女真社会,成为他治下的人力资源。这种方式确实起到了一定的效果,但见效很慢,至少得一代人才能消化过来。而引起的负面作用,却立刻就爆发出来。 在辽东,女真人已经建立了根深蒂固的优势观念,他们中有一批人很排斥汉化。金国朝廷也屡次以严刑苛法令女真人保持旧俗,规定“女直人不得改为汉姓及学南人装束,违者杖八十,编为永制。” 挞懒统治区虽然矛盾对立很严重,但基本还是朝向正确的方向发展的,因为他迫不得已也好,积极追寻也罢,他跟东藩的沟通和交流是最为紧密的。东藩跟辽东的贸易,已经非常自由。东藩商队已经沿着辽河深入每一条支流,跟大量女真猛安谋克寨子直接贸易。 辽东女真人的生活必需品,几乎全部来自东藩境内,而他们生产的大量粮食、木材、皮毛也出口到山东等地的城市。这种贸易规模巨大,乃至几年之间,挞懒治下的金银价值,就急剧提升,通货膨胀得到了遏制。而女真人也越来越离不开商队带来的商品,没有东藩货,他们的日常生活水平就要大幅滑落。 而这种贸易,也将大量宋人奴隶带走,一开始挞懒还想禁止,派兵拦截每一艘商船,很快就发现是徒劳,严查只能将明面上的奴隶贸易转入地下。卖奴隶是女真人自己的决定,符合他们的利益。这种打击,不但让东藩不满,而且让女真权贵不满,得不偿失。 人口流失很严重,但也有好现象,那就是这种直接交流,让一些宋人奴隶快速融入女真社会。他们转化为女真社会中的商人、农民和工匠,填补着女真社会里的各种缺项。这种人口流失程度,也没有兀术治下那么剧烈,因为是通过贸易,因此比较平稳。 以目前的速度,最多十年,挞懒治下即便就摆脱了奴隶社会,虽然还会存在奴隶,但奴隶劳动将不再是主流。即便全部奴隶慢慢解放,最后留下一小部分,挞懒手里的人力依然超过三四十万,依然是辽河流域的第一大势力。 唯一让他担忧的是,那些解放后选择留下的宋人,不管是变成商人还是工匠,甚至选择种地的宋人,都比女真人更容易致富。他们积累财富的能力,比女真人强了太多。长此以往的话,挞懒很担心下一代女真人将被宋人压倒,成为贫困阶层。 但挞懒无法改变这种转变,反而越来越离不开这些宋人阶层。因为他们开始承担挞懒的主要赋税,挞懒的财政必然是要模仿先进民族的,他从山东高薪请来了一些幕僚。建立起了东藩式的财政体系,大量女真猛安谋克是要承担兵役的,他们相当于军户,不纳税或者纳税很低。宋人工匠、商人和农民,开始承担主要赋税。他们提供的税赋越来越高,因为他们的创造的财富越来越多。 一些宋人开始用辽东廉价的粮食,酿造女真人酷爱的烈酒;用这里的生皮,加工各种制品。用这里的树木造纸。虽然辽东的手工产品还无法出口,可是已经取代了大量进口,发展非常快速。 第三百零二节 大石(2) 另一个让挞懒忧虑的问题,则是女真权贵越来越跟他离心离德,因为他手下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宋人幕僚和宋人官员,让女真权贵感觉到大权旁落的失落感。 不仅是一些旧部开始对他抱怨,还有大量从兀术治下逃过来的女真权贵和官僚,也对挞懒越来越不满。挞懒不知道,这是一个社会层级相差太大的两种文化对冲的必然结果,他只知道,那些势力他能得罪,那些势力他无法得罪。有怨言的部下他可以压制,可跟东藩彻底交恶的代价他无法承受,不然他就要面临兀术那样的困境。 兀术已经是一个将死之人,没人比挞懒感受更强烈,挞懒是第一个察觉到兀术政权在崩溃的人,兀术确实强势,手段也够狠辣,但制造的问题也更多,他屠杀对手,反对者就往挞懒这里逃亡,他镇压叛乱,部众就往宋人那里逃亡,甚至反叛。 东藩已经四面围堵了兀术,在南部韩州等地就抵在黄龙府的门口,东边竟然能从极北之地的混同江口入侵,还拉拢到了更北方的流鬼国、夜叉国部族。在北方,通古斯人从黑水南下。西面则有东藩府的精兵控制,甚至听说大辽国的太子都回来了,就在西边的临潢府。 兀术势力身在辽东腹心尚且如此,他的地盘几乎就是一个敞开的,进了辽河口,四通八达。如果东藩要对付他,挞懒真的想不出该怎么办。 事情怎么会坏到如此地步,挞懒也时常反思,他是一个聪明人。他知道他自己也要为此承担责任,可他绝不是罪魁祸首。他认为还是该怪兀术,兀术力主南下,兵败长江,拉开了崩盘的序幕,但还不是没有挽救的希望。他本来已经跟秦桧达成了协议,只要让出陕西、河北东路,就能获得和平。大金国好好经营河北、河东两路,那肯定是另一番景象。可是兀术和粘罕都不同意,最后粘罕兵败山东,最后兀术不但丢了陕西,连河北都丢失了。 这时候依然有机会,控制着河间、燕云,能将东藩挡在山南。可兀术这时候偏偏要排除异己,挞懒被迫反叛,这才导致了河间三镇和燕云十六州的崩溃,大局再也无法收拾。 挞懒如今考虑的,已经不是怎么防备兀术,而是如何在兀术覆灭之后自保的问题。东藩已经联系过他,询问他愿不愿意一起围剿兀术,东藩答应他,兀术覆灭之后,女真人归他,汉人归东藩,契丹人归大石。唯一的要求,是灭完颜氏全族,当然不包括他完颜兀术和他的氏族。 显然东藩已经准备彻底解决兀术了,他该何去何从?他从没有一刻,如此希望兀术能够坚持住,可惜他清楚,兀术现在依然很猛,但却已经无力回天。虽然他依然胜多败少,是百战名将,可在自己的土地上,打的每一场胜仗的代价,兀术都承担不起。这样的胜利,他多打几次,就要死了。 “大概情况就是这样的。你要晚来半年,也许就看不到金国覆灭的热闹了。” 挞懒担心的情况,李慢侯在燕京正在跟耶律大石解释。 这是一个典型的契丹人,身材高大,却也是一个不典型的契丹人,他眉目俊秀,而且眼神中透着一股子内敛。 这是一个饱读诗书的游牧贵族。良好的教育,让他充满想象力,能够将未发生的危险具象化在眼前,或者说此人有强烈的危机感和危机意识。 同样是有敏锐的危机感的人,对危机的感触比常人更深,但应对的措施,却截然不同。李慢侯也是一个有危机感的人,他的做法是时刻留后路,出击之前,他一定先做好防守。赵构也是一个有危机感的人,他的做法是随时准备逃跑。大石对危机的应对策略则是,选择绕开难点,迂回而行。 三人面对危机不同的应对,造成了目前各自不同的局面。李慢侯在扬州的时候,死守坚城,最后一步步正面冲破了险关,打开了一个广阔的局面。他极少打出赫赫有名的战役,他本以为是他不够优秀,没有军事天赋,其实是他的性格使然,正面攻坚,从来不会好看。大石选择了退往西域,曲线复国,如今曲线都划到了西亚,却还没有兜回来,连回他的祖地,都要看李慢侯的脸色。赵构则龟缩在江南半壁,依旧带着随时逃跑的危机感。 耶律大石感慨道:“幸好朕回来的及时,否则真要愧对祖宗了。这次出兵,让朕打前锋可好?” 有愿意挡枪子的,李慢侯当然会答应。 “那就是有劳陛下了!” 两人用汉话沟通,大石的汉话说的很好,只是带着一股子燕京口音。 “只是朕有一忧,得提醒一下燕王。” “陛下请讲。” “燕王此次出击,调集兵力虽众,怕是难以合力。攻坚克难,靠的还得是自己的腹心。” “多谢陛下提醒。这点本王自有计较,塔塔尔、克烈部、蒙古人,都只是辅兵……” 李慢侯这次调集的兵力确实极多,当年粘罕攻打开封的时候,调集了十几个不同族群的战士,这次李慢侯比粘罕的兵力更杂。 最北边的流鬼国、夜叉国,这是唐朝时候,向唐朝进贡的两个小国,虽然唐朝叫他们国,可实际上原始的很。这是位于勘察加半岛上的渔猎不足,人口不过一万多。北边的夜叉国,就是正对百令海峡的楚科奇人,唐朝称之为夜叉国,人口同样不多,也是一万来人。 流鬼国当年向唐朝进贡的时候,要经过三重翻译,才能跟唐人沟通。他们的族属,跟通古斯人、女真人同源,但过于遥远,有自己独特的文化,服饰以兽皮、鱼皮为材料,脸上习惯涂抹的五颜六色,所以得了流鬼和夜叉的名称。 对于这样的小国,李慢侯其实并没有刻意去征服,而是商队自行征服的。从曷懒甸出发的商人,到他们的领地上贸易,交换他们的渔获。结果发生了冲突,几百个商队武士,就将他们杀败。这并不难,因为他们尚处于石器时代,根本没有铁器。杀败他们后,他们就选择归附,目的是希望从东藩手中换取铁器。 这样原始的部族,生存环境恶劣,生存率低,但能活下来的,都是非常强壮的壮士,加上他们之间经常搏杀,性情野蛮凶悍,是冷兵器时代最优秀的兵源。可惜他们的人口太少,两部都只能出一千精兵。 李慢侯也不图他们兵多,基本上是让他们负责探路,他们很能适应艰苦的森林生活,李慢侯担心将来女真残部会逃入原始森林中,他需要比女真人更野蛮凶悍的猎手去捕猎他们。 除了流鬼国和夜叉国的猎手,黑龙江河口一带的纳里哥人,五国部以东直到大海的吉烈迷人,都在征召之列。他们比流鬼国和夜叉国人口要多,元朝后来征服这里,设置了兀者吉烈迷万户府,管束苏滨路和黑龙江下游不足,一万户意味着一万个青壮。 他们没有流鬼国和夜叉国凶悍,元朝时期,经常被流鬼国人跨海劫掠,最后是元朝派出蒙古兵击败了流鬼国。这两部,共出兵一万,分为十几个不同的小部族,也打不了硬仗。 除了他们之外,从草原上也征集了大量部众。最强大的是蔑儿乞人北边,贝加尔湖周边的山林部落。 主要有三支,其中一支在贝加尔湖东北的勒拿河流域游牧,善于驯养驯鹿,被南边的草原民族称作使鹿部。东藩府学生们考证,他们的族源跟突厥有关,是唐朝时候的高车部。唐朝时候有进贡战马的记载,不过在唐朝时候,他们还是草原部落,突厥的敕勒诸部之一。后来突厥被唐朝击溃,一部西迁成为现在的西域诸部,乌古斯人就是支系后裔。一路北上,就是使鹿部,他们进入这一带,学会了通古斯人驯养驯鹿的技巧,又将通古斯人赶出这一带。 使鹿部属突厥族系,语言也是突厥语一支,跟阴山的白鞑靼人、阿尔泰山的乃蛮人,西域的乌古斯人相似,稍加习惯尚能沟通,毕竟唐朝时候他们还是一家,这才过去了几百年而已,语法还未大变。 使鹿部人一边赶走了这里原住民通古斯人,又被南方迁来的更强大的部族逼迫,北迁到了勒拿河到北极圈一带。后来俄国人占了这里,将他们称作亚库特人,一部分迁入中国,满清编为八旗,称之为索伦人,后来叫做鄂伦春。 赶走使鹿部的,是东藩府招募的另一山林部落,是活跃在贝加尔湖西北叶尼塞河流域的不里牙惕人。他们活跃在贝加尔湖周边,赶走使鹿部后,占据着叶尼塞河和勒拿河之间的土地。南方跟蔑儿乞人接壤,他们是更纯粹的草原人,不是突厥种,操蒙古语系。跟蔑儿乞人族源接近。 俄国占据了这一带后,叫他们布里亚特人。迁入中国的一支,满清称作巴尔虎人,新中国称之为鄂温克。 还有一支,就是被使鹿部和不里牙惕部赶走的通古斯人,他们是传统的山林部族,语言习惯跟女真语和后来的满语接近,不是草原民系,跟东北的靺鞨、女真同源。他们比使鹿部和不里牙惕部更落后,被赶走后,分散在广阔的勒拿河和叶尼塞河流域,非常分散,还处于氏族社会阶段。 这些通古斯人,在后来融合进入使鹿部和不里牙惕部。也是鄂伦春、鄂温克的族源。 成吉思汗统一蒙古草原之后,派兵征服了这些山林中部落,也没有特别分清他们的族源,将他们统一成一部,称作林木中百姓,由他的长子术赤统领,林木中百姓的大部斡亦剌部后来发展成强大的蒙古瓦剌部,跟明朝打了一场土木堡之战,抓走了明英宗。 此时这些林木中百姓,被东藩府招募了五千人,这已经是很高的比例了。因为林木中百姓还有大量尚未被东藩府接触的部落,比如斡亦剌人所属的大部黠嘎斯人。成吉思汗所有林木中百姓后,也只有五万人,此时他们出兵五千,几乎是他们能拿出的全部青壮。 这些林中百姓,为什么向东藩府提供兵源,是他们威服了吗? 那倒不是,因为东藩府还没来得及去接触他们,是被他们邀请去他们那里筑城贸易的。 第三百零三节 大石(3) “你看看你们契丹人,废那么大的劲,限制、打压这些北方部族,他们还不是时常叛乱,我们东藩给他们做生意,他们反倒要请我们去筑城。” 李慢侯对耶律大石感慨道。 这几个山林中百姓部落,是在去年夏天,邀请狼居胥城的李睿去他们那里的。 起因是李睿击溃了他们的南方邻居蔑儿乞人,之前几年,蔑儿乞人被更南方的克烈人打败,逃到了林木部落领地,又打的他们很惨,掠夺了他们大量牛羊牲口和人口。所以他们对能打败蔑儿乞人的强族,抱着崇敬的心态。 李睿不是独自击败蔑儿乞人的,而是跟克烈人联军,在春夏之间,发动了一场持续的打击。将蔑儿乞人重新打退到了贝加尔湖南岸。 之后帮克烈人夺回了他们被掳走的部众,并在贝加尔湖南岸,斡尔罕河入口附近修建了一座城池,起名苏武城,纪念当年苏武在这里模样。斡尔罕河,这些发源于燕然山和狼居胥山脉的北方内陆河流,冬季极冷,冰层坚固,只有五到十月才能使用。每年短短半年时间,是贸易的黄金时期。 所以李睿派人一边筑城,一边通过贝加尔湖跟周边的部族贸易,接触到了这些部落,给他们带去了他们急需的铁器。给他们的首领送去了铠甲等他们眼中的奢侈品,让他们允许商人用食盐、布匹跟他们的部民交换皮毛。并邀请他们的使者去狼居胥城参观,本意是想让他们看看坚城、要塞,威慑他们。结果这些使者看到的,是琳琅满目的商品,都拔不出眼睛。 到了秋天,这些部落就跟蔑儿乞人一起前来归附,希望能跟东藩进行更大规模的贸易。 蔑儿乞人被克烈人击败之后,岌岌可危,但比使鹿部这些林木部落依然要强大的多。可是看到东藩在他们腹地建立的苏武城后,蔑儿乞人就打消了恢复元气报复的念头。他们已经意识到,宋人修建的城池,跟克烈人的窝鲁朵城不一样。克烈人的城池,基本上废弃不用,只有残迹,他们更多是在周围扎帐,并不懂得守城作战。敌人来了,他们依然习惯集结骑兵迎战,而不是躲进城里防守。 所以当年塔塔尔大汗阿泽汗一个突袭,就能将克烈人的王庭打散。可是蔑儿乞人已经碰过了狼居胥城,让他们损失惨重。要不是硬碰那座城,他们不会败的这么快,败的这么惨。坚城久攻不克之后,没等他们喘过气,克烈人就偷袭了他们的后营,抢掠了他们大量的牛羊牲口和妇孺。等篾儿乞人收兵,结果狼居胥城里的东藩骑兵趁势杀出,他们的装备精良,一万骑兵人马俱甲,全都是拐子马。 这些拐子马骑兵,虽然机动性不足,可是爆发的冲击力极强,不是草原骑兵能抵挡的。结果被冲散了后队,克烈人又追杀过来,只能败逃,被人一路追亡逐北,追到了他们的后方还不罢手,竟然在这里修建了一座城池。 篾儿乞人逃到贝加尔湖北方之后,像上次那样,大肆攻击这一带零落的通古斯氏族,兼并了大量人口。却依然不足以使篾儿乞人恢复元气,于是联合使鹿部和不里牙惕部,一起跟苏武城守将谈判。希望讨回篾儿乞人的牧地,使鹿部和不里牙惕部也希望篾儿乞人滚蛋,抢完了通古斯人后,就该抢他们了。 李睿决定进行斡旋。可盟友克烈部很不满,就像之前篾儿乞人不肯和谈一样,克烈部也不肯和谈。他们也想吞并蔑儿乞部的牧场和人口。这两个部落,族源十分相近。辽国时期,将他们统称为北阻卜。忽儿札胡思的父亲反叛辽国的时候,克烈部和蔑儿乞部都有参加,蒙古部的札答阑部也参加了,结果他们都损失惨重。札答阑部从蒙古最大部落一下子滑落,这才被乞颜部压过了风头。 这两大阻卜大部,不愿意和谈,李睿也不强求。反而跟蔑儿乞人单独结盟,表示对他们的牧场不感兴趣,可以允许蔑儿乞人回到牧场,要求蔑儿乞人发誓不会侵犯苏武城。 最后四方在苏武城杀白马盟誓,蔑儿乞人回归牧场,苏武城不干涉他们,他们也保证不会攻击苏武城。同时保证,不会劫掠往来商队和商船,同意东藩商人前往他们的牧区贸易。有违誓言者,让万马践踏而死。 于是就形成了这样的态势,在狼居胥城,东藩跟周边的强部,蒙古部、塔塔尔部和克烈部保持和睦,在苏武城,则跟蔑儿乞部、使鹿部和不里牙惕部保持和睦。商路从野狐岭一路北上,先在狼居胥城落脚,接着中小商人可以继续前往西伯利亚森林深处贸易。哪里才是珍贵的皮毛来源地,可以用最良心的价格买到优质的狐皮、貂皮、灰鼠皮和水獭皮。甚至也有东北虎这样的猛兽皮毛。 “燕王开拓的这条狐狼道确实让人感叹。我大辽当年就未曾想过在这里开设驿站!” 狐狼道,指的正是这条草原丝路的南段,南起野狐岭,北至狼居胥城,成为狐狼道,事实上就是元明时期的官马大道,清朝时期的张库大道。横穿大漠,不但最近,而且路平,不但能走驼队、马队,甚至能走大车,运力相比水运自然不足,可比草原上的运输方式,高效过了。耶律大石对燕然都护府,营建狐狼道深入草原的举动,颇有些无奈,不由的感慨。 “不是你们想不到,而是你们用不上。你们契丹人又不跟草原民族大规模交易,对他们各种禁令。也学唐朝,在边塞开榷场,虽然省事,却无利可图。漠北诸部自然可以来榷场贸易,用战马换布匹、食盐,但他们并不是最好的商人。我东藩境内的商人,人人精于贸易。他们既知道如何能收获巨利,也知道如何把百货北贩,连草原诸部都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这些商人却能知道。” 契丹人即便能想得到,也做不到,因为无利可图。东藩商人可以将整个大宋的商品贩卖到这里,当年契丹人跟宋国之间的贸易尚且限制重重,根本没有足够的货物用来跟草原部落交易,加上又限制铁器流入,所以对开辟贸易的兴趣不大,开辟了也是亏损。 耶律大石不关心贸易,他只关心:“走狐狼道运兵的话,能一次过多少兵马?” 李慢侯道:“大军过大漠,最难的无非水源和给养。我们修建了三十座井城,站站相继,水源已经不是问题。所欠无非给养,大军自带给养,加井城屯粮。一次足以支持五万骑兵过境。” 耶律大石频频点头,困扰他东征的最大难题也在这里,水源和给养,上次他带着七万大军数十万牛羊牲口东征,就是因为牲口死的太多,不得不退兵。东藩解决了大漠行军问题,看来他们对漠北的控制,已经难以撼动了。 “我军东征,也可以用这个法子?” 耶律大石问道,其实他已经决定试一试了,燕王可以做,他也可以做。而且他从西域东归,并不需要通过大漠,从西州回鹘北上,经过乃蛮部,进入黠嘎斯人的土地,那一路上主要是山地绵延,水源不缺,缺的只是给养,如果能逐步筑城,囤积粮草,就可以通过大军。 李慢侯摇摇头:“这怕是不容易。乃蛮部名附契丹,实则独立,未必肯让你的数万大军通过。黠嘎斯人你还得去征服,否则修建部落驿站。你经过这些土地,可能需要轻装而行。不然很难顺利!” 耶律大石点点头,但他还是想试试。前几年之所以没试,不是想不到,而是没有人。筑城、守城,这些都不是草原民族契丹人擅长的,他手里的燕云汉儿数量不足,无法维持数十座城寨。但现在不同了,萧灭女真带去了上万汉儿军,而且他跟大宋也达成了协议,大概是担忧燕王在北方做大,大宋朝廷同意将已经归附大宋的数百归明人官员和数万燕云汉儿交给大石,并支持大石在临潢府建都。 这些托庇在宋朝的归明人绝大多数都是燕云汉儿,他们的生活过的并不好,遭受歧视,被人排挤,生活困顿。这些人早在女真灭辽的时候,就开始大量南迁,后来女真人攻击大宋的时候,因为有燕云汉儿签军,让宋人怀疑这些归明人,河北地区大肆屠杀这些归明人,倒是数以万计的归明人叛乱,女真人一来,他们就又投靠了女真人。 但依然有不少归明人不断南逃,逃的足够远。乃至到了金主完颜亮时期,距离靖康之变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当金国使者南下的时候,还在淮西一带看到过不少归明人保持着燕云的生活习惯。 这些归明人分散在各地,有的是隐藏的好,躲过屠杀,有的是得到了当地文官的保护,并不是每个人都像杜充那样阴狠。其中光是以官员身份进入南宋的,就又一百多归正官,两百多归明官,总计四百余人,百姓数量更多,有三万以上,而且多是精壮,有的已经跟宋人联姻,娶妻生子或者嫁入宋人家庭。耶律大石自己号召,这些人都未必肯跟他走,但南宋朝廷发力,这些人肯定得跟大石走。 有了这数万百姓支持,大石在临潢府就能立足。 也有足够的人力去修建沿途屯堡,但时间上,肯定来不及了。因为燕王进行的灭金之战今年就将展开,如果要使用这种方式,他的大军根本来不及赶到临潢府。 想到这里,耶律大石叹了口气:“燕王所言甚是。轻装上阵,谈何容易!” 几万大军,可不是几百,他当年带着两百来人,过大漠并不困难,白鞑靼部的床古儿给了几百只羊,就让他们吃到了可敦城。可是他现在手里的骑兵不下十万,不可能轻装上阵。 李慢侯笑道:“你们契丹人也是游牧民,喝马奶不会不习惯吧?” 第三百零四节 大石(4) 耶律大石东征,粘罕从燕云北征,先后都败在了运输给养上,如果说女真人是优劣民族,不懂得长途奔袭的诀窍,可契丹人是正宗的游牧民族,他们怎么也不懂呢? 之后的蒙古人,就从未遇到过这个难题。他们一路打到了欧洲,打到了埃及,也不可能是征用数百万民夫随军,都是以游牧方式前进的。 除非是成吉思汗时代的草原气候变得比耶律大石时候更加适宜,否则就只能说蒙古人比契丹人更能吃苦。 “喝马奶当然不会不习惯,天天喝,顿顿喝都行!” 耶律大石道。 李慢侯笑道:“那陛下为什么不多选有奶的母马,随军而行,以马奶为粮呢?蒙古人告诉我,凡一母马之乳,可饱三人。你拣选出生马驹之母马随军,三人可以配一马,即可解决军粮,何须多带牛羊!蒙古人的肉干,一口即可果腹。你也可大量制备,饥食肉,渴饮奶。蒙古人做的,契丹人就做不得?” 耶律大石陷入了沉思,这是一个巧妙的办法,只吃肉干和马奶,确实更容易行军。不带速度缓慢的牛羊牲口,速度还能大大加快,可以节省一半时间。只是他还真担心契丹人不行,说老实话,养尊处优两百多年的契丹人,在吃苦耐劳上,确实比不了漠北诸部。 大石说道:“这法子虽好,可难运辎重。倘若轻装而行,我契丹人也做得。” 李慢侯点了点头。蒙古人的高机动性,除了他们惊人的吃苦耐劳品质,还跟他们披甲率低于女真人、契丹人有关。大多数蒙古骑兵都不披甲,负重非常轻。否则长途奔袭,光是铠甲就得单独一匹马来运,而马也是要吃草料的。蒙古马可以吃牧草,但草原上的牧草也是有限的,能维持的马匹数量有限,多一匹托运铠甲的,就少一匹提供马奶的。 蒙古人西征,可以走西域路线,甚至可以走西伯利亚地区。而汉唐的雄主们经略西域,则依托河西走廊步步为营,就是这个原因。 李慢侯道:“既然你大辽不来,也就罢了。这一次我会尽起东藩大军,有八部怨军,破金甲、骑二军,燕然都护军,河套、燕云军,河、海水军,计十八万精兵为主。尽发东藩乡兵二十万为辅,步步为营,不破会宁府,誓不还军!” 耶律大石沉默下来,他看到了李慢侯的决心,加上兀术已经成为困守的现状,他知道这回生女真怕是要成死女真了。这样的盛举,他的大辽如果不参与,日后在漠北将毫无威信。届时以平灭生女真之声威,燕然大都护将号令漠北,大辽真的就只能是西辽了。 但要他参与,哪怕所有人都不批甲,轻装而来。恐怕也需要一年时间筹备。 耶律大石看向李慢侯:“燕王殿下。我大辽可动用十万大军,但东归得一年。” 李慢侯也沉默了片刻,他做出的军事计划,极少有临时变动的。计划已经制定,必然是详细到了“天”的,其中包括大量的辅助工作,物资如何筹集,运输如何保证,这些现在已经在做了。保持了十几年良好财政,跟金融系统密切合作,维持的良好信用,已经在积聚军费,东藩府发行了一亿贯军饷,期限十年。足以保证四十万军队维持一年作战,如果一年都无法灭掉兀术,则证明兀术还没到该死的时候。 如果有耶律大石的辽国合作,成功率会大大提高。因为辽国在草原上的威望尚存,可敦城依然在那里,克烈部、蔑儿乞部、乃蛮部甚至东部的塔塔尔部、蒙古部,他们都还是认同契丹人的,这是他们的自己人,是草原部族。耶律大石西征的时候,十八部草原部族支持,其中就有蒙古的札答阑部、弘吉剌部、大黄室韦等部。克烈部、塔塔尔部参与者更多。 如果耶律大石肯配合,这次灭金,甚至可以将目前互相攻伐的克烈、蒙古和塔塔尔三部联合起来。 于是他道:“如果你肯尽发十万大军。我可以等你一年!” 耶律大石帐下的十万精锐,本身也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因为他们是从漠北一路打过去的,这十万人都是能披甲,能骑马,能砍杀的战士。战斗经验之丰富,比东藩军主力,只多不少,能够作为精锐来攻坚克难的。这样的军队,李慢侯手里也不过十六万而已,其中燕云、河套驻军共六万,破金甲兵、破金骑兵各一万,八部怨军如今各部都能拿出一万久经战阵的精兵,总计十六万。 这十六万人,其中能跟兀术的女真正军较量,而兀术可以动员的女真正军,依然可达十万。一个凝聚的民族,是不会在常年战斗中虚弱的,只会越打越强,兀术这几年虽然频繁受创,但战斗不息,军队战斗经验丰富,依然拥有不俗的战斗力。兀术治下,基本上就是当年阿骨打所拥有的生女真各部,当年就有五十万人,女真崛起之后,兼并诸部,数量激增。尤其是不断掠夺的财富,让他们的第二代数量更多,总人口不下百万,如今都已经成长起来。可以让兀术组建十万正兵的同时,还能动员十万阿里喜充任杂役。这些长于辽东苦寒之地的阿里喜,虽然在如今困窘的兀术手下,没有披甲的资本,可依然强悍,能骑马射箭,可做轻骑使用。 兀术能一次次力克强敌,靠的是硬实力,而不是取巧。 李慢侯打算用十六万精兵对兀术十万正兵,二十万乡兵对十万阿里喜,采用步步为营的消耗战,用一年时间磨碎兀术政权,而不是通过一两次决战,就是因为通过战斗,很难消灭战斗。说白了,这一次,他用的还是西军打西夏的套路,是拼消耗,消耗财富,甚至消耗生命。大石可以提供十万精兵的话,他就可以从战阵上强攻,虽然战殁会变大,可总伤亡一定是下降的。因此他愿意等大石一年。 大石一听李慢侯愿意等,松了一口气,就怕对方贪功,而不愿意跟辽国合作。 大石又提出要求道:“我军轻装东归,铠甲、武器甚至战马,需要燕王支持。” 李慢侯小心眼的看了一眼大石:“你打算吃白食?” 大石尴尬的一笑:“财货宝物我有的是,都可以给燕王,只是一时之间送不过来。” 武装十万人的钱他是有的,不然在西域他凭什么横行霸道,说打谁就打谁。可即便是黄金,十万人的给养,也需要很多匹马来托运,非常不便。 李慢侯想了想:“这样吧。我在西域商道上,开设了不少公所。你有多少现金,都可以汇过来。不过汇水会高一些,至于多少,你去跟西域的富豪们商量。需要我作保的话,我可以帮忙。” 公所系统是一个复杂的公益性金融平台,靠的是各地富豪的信用,这样的商业富豪西域极多,因此公所系统在西域的扩展速度惊人,比在大宋推广容易多了,已经随着大宋商队,推进到了撒马尔干。那些在丝绸之路上经营的胡商,有的家族甚至从汉唐时期就开始经营,哪怕不可能把汉朝的金钱留到现在,但有些家族的财富,甚至是从唐朝一直连续积聚到现在的。如今通过公所系统,全部金融化,或许他们打仗不行,但搞金融,依然是一流水平。乃至后来蒙古帝国征服这里后,财政官员大多都用的这些商业城邦的家族子弟,而弃用宋人。 大石皱眉:“可现金也不可能有那么多。” 没有太多现金,连固定资产都没有多少,这就是大石政权的特点。他吸取了辽国后期权贵占据大量资产的教训,严禁他部下的权贵圈占草场,严禁他们生活在城市,而是在城外扎帐,秋冬游牧,努力保持了契丹人的游牧习性,不让西域商业城市文化同化。草场,全都是公共的,不是某一个权贵的,更不是他这个皇帝的,所以很难变现。权贵们,包括他这个皇帝的财产,主要是牲畜。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短期内根本不可能变现。 李慢侯笑道:“你可以借钱啊,堂堂大辽,还怕借不到钱。” 大石沉思了片刻,西域那些城市,有的是积累巨万的家族。他们跟当地的宗教、商业融为一体,实际上是自治的,大石能得到他们的支持,是因为收的税低,现在向他们借钱,无异于强征,这会激起叛乱的。绝大多数城市都不是大石打下来,而是他们选择投降的,真的激起这些城市的叛乱,大石十万人还真的应付不来。 大石摇了摇头:“西域不同于中原,小国寡民,却并不弱。” 这点李慢侯当然相信。那些商业城邦,别以为都是老实本分的小买卖人,那些是拿着刀子在丝绸之路上纵横万里的商队。每个商人,都是带刀的战士。这点跟大宋的海商相似,许多商船上的水手,并不是拿工钱的工人,大多都是小股东,每一艘船,他们不领工钱,而是携带物资,沿途贩售。在极度危险的海上,生命也是资本,光靠钱无法让他们买单,得靠分红。 李慢侯笑道:“你找胡商借什么钱?找我借啊!” “啊?” 大石愣了,这奸王,不但要用他的兵,还想赚他的钱! 第三百零五节 危卵(1) 临安小朝廷最近再次愁云压顶,因为他们收到了大量情报。 “燕王征八部怨军、燕云、河套乡兵,聚兵四十万众,还在各地借钱两万万贯。赵相以为如何?” 哪怕愿意等大石一年,李慢侯的计划也照常启动,他宁可白养大军一年,也不愿临时改变计划,而是将计划延长一年,无非是多借一亿贯债务,而且他不想自己一个人出,而是希望朝廷负担一大半,这可不光是为他打的仗,这还是为老赵家雪耻的大战,既然他们认为他们家是国族,那么国耻他们就得承担大半。 赵鼎也很忧虑:“这是要灭金了。朝廷不能袖手!” 耶律大石出兵、出血,还要自己付费也要参加,自然是因为有金钱和生命都换不来的价值,朝廷同样如此。 赵构点头道:“朝廷可要派兵参战?” 赵鼎点头:“若朝廷不能参战,一旦金狄覆亡,燕王之威,怕是天下惊惧。” 赵构道:“朕也有此虑。” 赵构太虑了,这半年来,他这皇帝当得,甚至一度打算让位。两派争立太子,让他感到不安。不管是赵桓的儿子当太子,还是赵楷的儿子当太子,他这个皇帝都没什么意思了。以前之所以不立储,是因为他没有亲生儿子,立了储君,他的威严该如何保证?他本就是个没什么威信的皇帝,一旦立了太子,自然有官员开始攀附太子,形成一股自成一体的派系,所以不管是赵鼎还是岳飞,提议选太子,他都置若罔闻。 如今三个老皇帝回归,他已经压制不住那些立太子的官员。赵恒的儿子,本就是太子,靖康之难时的太子,如今无非是改立问题。他这个皇帝都没表态,就已经有大量官员开始依附太子了。这让他开始倾向于改立,不然朝堂之上,恐怕太子派系就要压制他这个皇帝了。可是燕王和一大群正值的老臣,似乎不支持改立。渊圣皇帝的三子送去了山东府学读书,经常跟燕王家的小狐狸私会,似乎有意结亲。一旦燕王跟渊圣联姻,渊圣太子的地位稳固,他这个皇帝怎么办? 三个老家伙失国,之后燕王被綦宪审判之后,綦宪还朝立刻审了三个家伙,赵构还以为这能让他威望上升,谁料三个老家伙即便被审,也没什么影响。他们本就没什么威望,打击也就打击了。他们也不在乎,綦宪让下跪就下跪,让罪己就罪己。反正他们也跪过女真人,写过太多阿谀奉承的文章给女真皇帝了,脸早就没有了。 三个老的已经威胁不了赵构,可他们家一群小的,却让赵构头疼。都想当皇帝,还都有机会当皇帝。不仅仅是赵桓和赵楷相争,连宋徽宗家的一群成年老皇子,都不安分。跟江北藩镇勾勾搭搭,莘王赵植甚至将他在辽东生的一个女儿,嫁给了江藩林永的儿子。图谋之心昭然若揭,而老皇帝似乎也对赵植心仪,毕竟赵植在五国城可是救了他一命。 不管这些老小皇子谁继位,赵构都不知道他该怎么办?好在他无子一身轻,不需要为后人想出路。他只求他能平平安安的把皇帝当完,甚至他都可以提前退位。只求新皇帝能像他善待三个老皇帝一样善待他。如今赵构对三个老皇帝可谓极好,给了他们封地之后,每年还照常供给不辍,因为很可能这也是他的命运。 赵构希望,他能死到皇帝任上,如果不行,也能得一块封地颐养天年,不让别人当狗一样圈养起来。但他在临安住习惯了,不想挪地方。他希望临安这块土地,可以封给他。这可不是正经的都城,金国灭了之后,新皇帝如果想得到威望,必然是要还都的。就让他留在江南,颐养天年吧。 赵鼎道:“所以朝廷不但要参加,而且要执权柄。” 李慢侯不但希望朝廷能出钱,也希望能出兵,韩家军、杨家军还是很能打的,跟女真正兵正面交锋,虽然赢面不大,但至少能守住。韩世忠这样的名将,指挥水平也比李慢侯强。所以他向朝廷上奏,希望能派韩家军参战,奏请韩世忠为他副帅,辅助他灭金。 赵构叹道:“灭金之兵,皆是燕军。如何跟燕王争权柄?” 赵鼎道:“未若亲征!” 赵构狐疑的看着赵鼎,关于亲征这个问题,赵鼎是十分持重的。当年吕颐浩让他打出亲征旗号,仅仅是做做样子,赵鼎都反对,一定要确定兀术过江才能亲征。怎么如今到让他亲征了? 赵鼎解释道:“不如命渊圣太子坐镇东京!代陛下亲征。调韩家军、杨家军护驾,雇江藩、西藩军北伐。如此朝廷声势才能大过燕王。太子是君,燕王是臣,自然也是君为上,臣为下,灭金统帅,自然就是太子!” 赵构叹了口气,果然还是如此。大宋的党争持续不断,从王安石和司马光的官僚集团分裂开始,就造成了如今的局面。在重大问题上,始终是两派争执不断。而且越来越多,以前是变法和守旧之争,靖康之后变成主战主和之争,三圣还朝之后,还有改立与不改立之争。 现在主战主和,改立不改立这些大问题集中在了一起,跟北伐扯上了关系。 赵鼎是支持渊圣太子的,这是主流声音,绝大多数老臣都支持渊圣太子,因为对方地位正统。宋徽宗的皇太孙,宋钦宗的皇太子,是大宋政权相继的嫡系血脉。可相当一部分地方大员,却支持赵楷一系,理由无非是渊圣失国,太子娶了女真贵女,担心皇权旁落。 赵植这样跳脚的老皇子,无非是小丑一般,根本无法跟渊圣太子和赵楷皇子相争。 由于赵楷当皇帝那几年,大量不得志的官员如今成长为知州一级官僚,晋升无望,只能通过赵楷系上位,从而入相,一个个战斗力惊人,朝里还有大量言官支持他们。也有大量改革派官僚支持他们,比如跟赵鼎合作密切的晏湲,竟然不支持渊圣太子。而是支持赵楷长子赵太郎,今年二十七岁,年富力强。 于是过去的两派,主战派和守旧派合流,支持渊圣太子赵谌,主和派和变法派合流,支持宏圣长子赵太郎。两个皇孙也在拉拢势力,做出各种承诺,他们两人的太上皇帝老爹,也为他们积极筹谋,拉拢人心。赵谌和渊圣皇帝赵恒,不断对依附的官僚们承诺,遵循祖制。赵太郎和宏圣皇帝赵楷,则天天高叫着要变法,声称不变法则大宋岌岌可危,有重演唐末藩镇割据的局面,为此他们吸引了大量对藩镇不满的官员支持。 “让渊圣太子亲征,则需正其储君之位。怕是要引起党争!” 赵构一直没表态,自然是为他个人考虑,可没有足够的硬道理,根本不足以服众,引发党争是很大的道理。 赵鼎道:“陛下该早作打算了。如果不派太子北伐,则燕王灭金之后,四十万大军枕戈待旦,挥军南下,还有我大宋江山否?” 赵鼎则用大宋江山社稷来压皇帝。 但两人都心知肚明,不过是权谋罢了,都等着对方开价呢。 赵构叹息一声:“朕老了。只想颐养天年!” 赵构开出了条件。 赵鼎说道:“恳请陛下下旨,正渊圣太子君位,命其监国。镇守东京,北伐金狄!陛下当留守临安府,不宜舟车劳顿了!” 意思很明显了,赵构可以继续留在临安,当他的皇帝,渊圣太子去东京监国,距离皇位就差最后一步,这一步就看赵构什么时候死了。 赵构却想的更多,他其实比三个老皇帝,所有的皇子、皇孙,经历都更丰富,能力也更强。一旦让渊圣太子监国,实际上就等于让他当了皇帝,自己占着位子,反而是祸患。想安心留在临安养老,他最好直接让国算了。 赵构道:“朕有意退位,不知赵相以为如何?” 赵鼎却反对:“陛下仁厚。渊圣太子自当孝养陛下如生父。但陛下不可急于退位,不然太子反倒难以服众。” 赵鼎的想法是,先让渊圣太子代替赵构北伐,有这样的功业在手,也就能压服众臣了。目前还没有优势,只有一个较为正统的名分,还被反对派天天攻击,说他父亲失国,打击他的正统名分。 赵构道:“赵相无须担忧。有燕王扶持,太子之位坚如磐石!” 赵鼎疑惑:“燕王?虽然燕王跟渊圣亲近,但不过是押宝罢了。怎会力助渊圣?” 在赵鼎看来,李慢侯完全是投机,真的想支持渊圣一派,就不会让女儿跟渊圣三子不清不楚的私会,早就直接联姻了。什么他女儿的婚姻自己做主,李慢侯这种人,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想法。只要朝中宏圣太子占优,让燕王嫁女儿给宏圣太子都没有任何压力。 而燕王的妻弟晏湲押宝宏圣太子的行为,在赵鼎看来,更像是分担风险,谁当了皇帝,燕王和晏氏一门都荣华富贵不断。 赵构却很肯定:“燕王世子名李炎,你可知道?” 赵鼎点点头,去年冬天,越国公主给燕王生下一子,叫做李炎,已经被燕王立为世子。 赵构又道:“燕王长子名李靖,次子名李康,三子名李建,你可知晓?” 赵鼎点点头,随即又摇头:“燕王三子既是世子?未听说有李建这一子。” 赵构叹道:“我有一从子,名赵建。” 赵鼎傻眼了,这太荒谬了,皇帝不能生育,天下人皆知。但几年前,皇帝从宗室中挑了一个幼子,叫做赵建,收为从子,世人皆以为,皇帝是打算培养接班人。如果不是三圣还朝的话,这个赵建很可能是下一位皇帝,怎么这赵建是燕王的私生子? 第三百零六节 危卵(2) 赵鼎神情恍惚的走出了皇宫,他心里装了一件足以灭他满门的惊天秘密,比什么狸猫换太子可要离奇多了。 狸猫换太子的时候,朝臣至少都知道,那个狸猫也是真的皇家血脉,可这个赵建,却是一个藩王孽子。 这竟然是燕王李慢侯和吴国公主私生的儿子,难怪李慢侯的世子叫李炎,而没有按照年号排到李建。还以为是燕王并不打算用皇帝年号继续给儿子排名,现在看来,燕王早就知道了这个秘密。 难怪燕王肯从长江退兵,难怪他一次次可以被吴国公主赵福金说动,对朝廷做出不可思议的让步。 幸亏三圣还朝了,否则很可能李慢侯的子嗣偷取了大宋江山。果然这种奸臣没有天命,明明他的儿子可以篡位,他却偏偏把三个老皇帝带了回来。赵鼎知道,李慢侯接回三个皇帝之前,都不知道有这个皇帝,不然他可能杀了三个皇帝,都不可能让他们回来。 赵构做出这种阴谋,赵鼎一点都不奇怪,吴国长公主那个女人竟然也参与了,让他不由惊出一身冷汗。这女人已经成长成太平公主这也的怪物了。明明坏了燕王的孽子,却连燕王都瞒着,而是暗中投靠了皇帝。 皇家的子嗣生育是非常严肃的事情,在这件事上,皇帝都做不了主。能生就是能生,不能生就是不能生。当年狸猫换太子,之所以朝臣不争,那是知道被皇后夺走的孩子,依然是皇帝跟宫女所生。而凭空弄一个儿子,假托是妃子所生,这件事赵构都做不到。起居郎是会记录下他每一次跟女人欢爱的时间的,时间上对不上,根本没人认可。但在一个宗室中,安排一个子嗣倒是不难。因此吴国公主生子之后,立刻找了一个南迁的小宗室,跟该宗室刚刚生下的孩子调换,一岁之后,送入宫中,成为赵构从子。 显然在越国公主为燕王生下世子之前,燕王知道了这个秘密,所以儿子才取名李炎,而不是李建。既然知道自己有一个儿子,在皇帝手里,燕王就不敢不遵从皇帝,除非他能得到比失去一个儿子更大的利益,比如当皇帝。可燕王当皇帝的机会已经不复存在,要当皇帝,当年南下是唯一的机会。可如果那时候燕王不知道他有一个私生子的话,怎么会听吴国公主的,主动撤兵,除非他从来没想过当皇帝。如果那时候他知道了,他又怎么会将三个老皇帝送回来。 这让赵鼎确信,燕王确实无心帝位,也更确信,吴国公主这个妖孽,即便没有子嗣,也能让燕王做出放弃皇位,退兵的决定,说明她早就魅惑了燕王,为了她的儿子,燕王不敢不支持赵构。 那么赵构要提前让位给渊圣太子,这件事燕王肯定会鼎力支持,有燕王支持,渊圣太子自然可以以统帅的身份北伐金国,以平金国的威势,成为一代雄主。当然燕王不可能不得到好处,赵构给燕王的好处,赵鼎已经知道,赵构的从子赵建,将来会继承赵构的家业。 赵构虽然是一个简朴的皇帝,可是在临安依然有大量财富,光是一座皇宫,在寸土寸金的临安,就价值千万。临安府还会封给赵构家族做世袭封地,临安府的赋税,经过晏湲的革新,早就是天下第一,比扬州的三百万贯更多,高达五百万贯,这还是在大量权贵免税的基础上。一旦免除这些权贵的特权,每年收一千万贯都不是难事。 这笔厚利,当然不会让燕王私生的赵建独享,赵构虽然没有直系后嗣,可母系还有,他女儿赵神祐给他生的外孙,赵构可疼爱的紧,如果不是因为是一个女真血脉的杂种,赵构早就给他封王了。想让这个杂种外孙荣华富贵,赵构就需要给他们安排好退路。另外赵构的长女也已经回来,同样给赵构带来了一子两女,也都是女真血脉,而且正是女真权贵挞懒的孩子。 当年挞懒当政的时候,大宋日益强大,作为大宋皇帝赵构的女儿也水涨船高,赵神祐和赵佛佑姐妹被女真权贵从洗衣院里带出来,做了妃子。挞懒得到了长女赵佛佑,讹鲁观得到了次女赵神祐,后来讹鲁观被兀术诛杀,赵神祐跟他的子嗣留在辽阳,被挞懒送给了李慢侯交换燕京俘虏。如今赵佛佑也被兀术送还给燕王,跟三个皇帝的家眷一并送了回来。 这些外孙显然不可能得到大宋臣子的认同,如果不能给他们留下庞大的私产,并有人保护他们,这些孩子难说能活到成年。无法直面羞辱的大宋文臣,会有各种办法弄死他们。 所以赵构才想到用退位,换取临安府封地,让燕王的私生子继承封地,从而照拂这些孩子。赵构迟早会死,可他两个好容易逃生的女儿还要继续活着,几个外孙、外孙女将来也要娶妻生子和嫁人,这些是他能留在世间唯一的痕迹。 赵鼎作为一个正直的传统文官,他本能反感这些权谋,如果是秦桧的话,绝不会排斥,赵鼎甚至怀疑,这些操作本身就是秦桧活着时候操作的。但这是赵鼎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如果不答应,赵构改而扶持宏圣长子的话,那就更麻烦了。他几乎能想到,新君登基,天下大乱的场景。宏圣长子为了得到中下层官僚的支持,大打削藩这样激进的旗帜,到时候燕王南下,江藩渡江,西藩自立,天下必然大乱。而渊圣太子,主张恢复祖制,或许还有杯酒释兵权的机会,至少不会天下大乱。 因此赵鼎认了这个他很不喜欢的阴谋,如果他不认,他死不足惜,但死了没有价值,因为换一个人肯定还会这么做。比如张浚,张浚被流放广西,可没闲着,在哪里拥兵十万,权势滔天,这些赵鼎不但知道,而且本就是他跟皇帝和张浚的密谋。跟他相比,张浚更是一个做事情不留余地不惜一切的疯子。 所以赵鼎离开皇宫之后,不久就密会留在临安的渊圣太子,果然,渊圣太子并没有感到惊讶,显然他比赵鼎更知道这些。恐怕吴国公主甚至赵构皇帝,都已经跟渊圣太子达成了某些秘议,他这个宰相现在才知道,是因为需要他负责执行了。 灭金已经不是一个可能的问题,而是一个必然的结果,为了获得燕王支持,赵构这个皇帝都不惜退位,渊圣太子要当皇帝,显然仅仅是给燕王私生子一个临安府是不够的,赵鼎很担心渊圣太子出卖了太多国家利益。 “不知太子如何酬劳灭金之功?” 卖国,也一定有理由的,不能说卖就卖。卖给燕王的,自然最好是用酬军功的方式。 渊圣太子道:“燕王以位极人臣之巅。除了裂土,无以酬功!” 赵鼎皱眉,他就知道是这样。 “不知太子,打算封燕王何地?” 不知道这个太子为了皇位,会卖多少国土。 渊圣太子道:“倒也不算封地,而是移镇。燕王将归还河东路、河北西路两路于朝廷,改移广南东西两路。” 赵鼎松了一口气。广南两路,也是边地,比过去的燕云十六州还不如。有价值的,不过一个广州港口而已,其他地方,土司林立,十分难缠。河东路河西路,却是中原根本,虽然如此残破,燕王治理的也不像样,人口不足两百万,但依然比两广路稍多,最近有据可查的广西人数不过二十四万户,一百万人,广东路比广西路更少,只有五十一万多户,不到八十万人。 而且还是边地,民情复杂,元丰时期,先后有侬智高叛乱,安南人入侵。征讨起来十分困难。让燕王坐镇这里,虽然不是什么好事,但比燕王控制河北要好很多。尤其是当大宋还都开封之后,燕王控制河北,随时能兵临开封城下,皇帝和朝廷怎么能安心。能用两广换河北,看来这个太子并不糊涂。 只是赵鼎担忧:“燕王肯换地?” 在赵鼎看来,任何一个对天下有野心的藩王,都不会用中原的封地去换南方的土地。用河北换江南还差不多,换两广,是燕王这样的人能做出来的? 渊圣太子道:“当然。燕王志在西洋(南洋以西),想要两广做基地。无意割据中原,本王窃以为,该支持燕王南扩。赵相以为如何?” 赵鼎更满意了,太子不但不昏庸,看着还有雄主的气象。毕竟是自幼经历磨难,长在辽东苦寒之地的太子。 赵鼎道:“既然太子已有决断,臣自当支持。这事还需早日落定才是!” 用河北换两广,总是让人怀疑,尽管在换地上,燕王还比较有诚意,可万一他反悔呢?上次虽然换了东海郡,但他随后一个兵临江南,这些封地就又回去了,还从朝廷手里抢走了河北。 燕王之后经营河北,虽然榨出了不少财富,但人口始终难以恢复,毕竟人口主要在朝廷手里,没有朝廷配合,是很难开拓河北的。如果河北两路到了朝廷手里,大可以将南方殷实的人口,向河北转移。移民个两百万是不成问题的,这十几年来,大量北人南迁,江南、四川已经不堪重负。 第三百零七节 危卵(3) 渊圣太子道:“已跟燕王谈妥。朝廷先封他广东之地,待灭金大功告成,再封广西。” 李慢侯要灭金,河北土豪的乡兵很重要,现在已经全部动员起来,加紧训练,虽然这些乡兵上战场的机会不大,但依然给他们人人配铠甲,让他们万一遭遇女真正兵攻击的时候,不至于被屠杀殆尽,而是可以做到结阵自保,等待援兵。如果这些将来押送粮草的乡兵都可以缠住女真人的话,大战就容易多了。 可赵鼎却忧虑起来:“万一先封了燕王广东,他不肯异地又该如何?” 渊圣太子道:“那就当做救驾之功封给他罢。以燕王之功,封广东之地,并不为过。” 赵鼎心里其实也明白,这几年燕王已经封无可封,不断寇掠女真人已经不算功劳,可这次救回三圣的功劳,却无法封赏。爵位上,他已经是亲王,无法再高,官职上,什么太尉、太保这样的三公头衔也都给了他,大宋朝祖制之内的功勋,燕王已经封遍,再封就只能封土地了。 “若灭金之后,燕王愿意易地。以两路换两路,似乎不足以酬功?” 那是易地,不是封赏。 渊圣太子道:“封妻荫子。燕王世子可继承燕王王爵,其余两子却无封地。李靖已近成年,朝廷大可封其广南镇抚,让其帮燕王镇抚岭南,赵相以为如何?” 推恩令? 赵鼎更满意了,看来这太子,不但有雄主的气质,还有深沉的心机。 但他还是提醒道:“此时不可操之过急,以免有七王之乱!” 燕王作乱,可不可小觑,这不是一个简简单单清君侧诛晁错能解决的,万一燕王不认可这种推恩令,他是敢清君的。 太子道:“这点本王自然有计较。燕王至少也过了知天命的年纪,本王还年轻!” 赵鼎点点头,看来是打算燕王死后才动手了,这当然最稳妥。燕王几个儿子还未成年,燕王已经年迈,没人知道燕王的年纪,虽然看起来就四十出头,可燕王自己上报的年纪,却有五十岁。往宽了算,他再活三十年,那时候渊圣太子不过五十多岁,正是一个君王最好的时间,将燕王的封地,分给他几个儿子,也就削弱了燕藩。削藩,最好的方法,还是汉武帝的推恩令,除此以外,就没有成功的例子。 之后赵鼎跟渊圣太子说了镇守开封北伐的事宜,他也全部同意。唯一不同的是,他决定让韩世忠直接参与北伐,而不是留在开封护驾,护驾一个刘琦就足够了。杨沂中部则留在临安,看来赵构还是很小心,不愿意最信任的杨沂中离他太远。 赵鼎又问关于继位的问题,渊圣太子表示,他决定奉诏继位,以皇帝身份北伐。给赵构的,则是一个文宪高圣太上皇帝的封号,封地杭州,也就是现在的临安府,作为封地,降为州,先例是平江府降为苏州。 皇帝赵构、太子赵谌显然已经商量好了,他这个宰相现在要做的,就是保证这种利益交易顺利进行,压制官僚集团的异议。 跟赵构已经沟通过了,赵谌这里也没有意见,一切就按照计划按部就班的进行。 很快经过激烈的朝议后,赵鼎奏请渊圣太子镇守开封,负责北伐事宜,尽管有很多反对意见,最后皇帝圣裁,太子得以启程。 燕王配合,不久奏请刚刚抵达开封的太子为北伐统帅,负责全权筹划北伐事宜。 皇帝准奏。太子则奏请燕王为副帅,全权负责前线攻守。皇帝准奏。太子又为燕王军请军费。皇帝准奏。 这才是李慢侯让步的原因,朝廷愿意掏军费换名义,何乐不为。 更何况广东很快就要到手了,在没什么比这个让他兴奋的。珠江水系,这时代的海船甚至可以逆流而上直达广西的梧州,这是一条覆盖极广的水系,可以让广东拥有庞大的经济腹地,大航海时代具有得天独厚的开发价值。 明清两朝,甚至历朝历代对海贸的态度都比较消极,其实最大的原因还是地缘原因。岭南的两广自称一个地理版块,有珠江水系沟通,发展海洋经济十分适合。但越发展,就越外向,在中央权力不足以渗透这里之前,岭南越向外发展,就越难控制。因此唐宋两朝,宁可开发福建,以泉州为中心,也不愿意大力开发光州。这是有深层政治原理的。人类历史上类似的情况还有很多,比如巴西,是沿海地盾构型,越发展内陆,则越脱离沿海中心,所以巴西腹地开发,一直到很晚才开始。 这些地缘道理,文官们或许不理解,但他们会采取一系列政策,符合这种原理。 现在已经不存在这些问题了,藩王难制,哪怕用岭南彻底分裂的代价,换取收回燕王手里的河北,也是十分划算的。 李慢侯已经往广东派遣了官员,不过目前还只是做预备工作,因为这里还没法立马交到他手里,他必须先立下一些功勋,才能让朝臣为他请功,在太子、宰相和皇帝运作下,广东才会到他手里,这是一个过场,但必须走。现在能做的,只是派人先去了解情况,做好接手广东的准备。 这一切都是谈妥的,李慢侯更关心的,还是战局。 作为李慢侯的对手,兀术不可能不关心,他已经感觉到大难临头的氛围了。 南朝光明正大的做北伐准备,根本就没有任何隐藏,反而让他明白,这是一场生死存亡之战,没有任何取巧的可能,只能正面迎战。 兀术最大的困难,依然不是军事上。通过一次次屠戮权贵,他实际上将朝廷军政大权完全掌握在手里。现在整个金国境内,上上下下的猛安谋克,基本上都是拥护他的,原因很简单,燕王要灭完颜氏全族的阴影,让这些人只能选择跟兀术一起。通过猛安谋克制,完颜氏其实控制了所有生女真部族,尤其是猛安一级,几乎都是完颜氏子弟。除非他们想灭族,就只能支持兀术。 通过这些出自完颜氏族的猛安,兀术控制着整个生女真人口。但这些完颜氏猛安,且无法给兀术带来经济力量,反而需要兀术贴补他们,否则很多猛安就会破产。猛安谋克制,本来是军政一体,廉价养兵的一种体制。不需要发军饷,通过劫掠来维持。阿骨打时代,他们不断取胜,可以不断发展。如今他们依然不断取胜,却无法劫掠。落后的管理体系在生产上的弊端暴露无疑,基于奴隶制的半耕半牧,积累的财富越来越少。关键是连这种积累,都无法稳定进行。 接连四五年,动荡不安。混同江一带的生产,被补奴队骚扰的时候,还能继续维持,略有积蓄。但前年开始,补奴队大举入侵,东藩奇袭五国城,虽然都被打败,可脆弱的生产体系崩溃了。声势浩大的奴隶起义跟契丹人叛乱联合起来,不但又闹了一年,彻底让脆弱的生产崩溃。今年开始,各地爆发了饥荒。朝廷救援不到位的边缘,甚至出现了政治崩盘。五国尾城率先反叛,剖阿里部的谋克们密谋杀了完颜氏猛安,竟然投降了东藩的苏滨路制置使。 兀术担心产生边缘部落的效仿,决定采取强力镇压的措施。派出大军猛攻剖阿里部,最后成功将伯力城拿下,将苏滨路东藩军击退。之后将剖阿里部被俘的大量人口贬为奴隶,震慑其他部族。 通过雷霆手段灭了剖阿里部之后,接着将五国部其他四部全部内迁,迁到了会宁府,然后将更可靠的完颜部猛安派去五国城。之后将铁骊、达鲁古部全部内迁到会宁府周边,将完颜部迁到他们那里。连仅剩的契丹部族,涅刺拏古部与突吕不室韦部也内迁了。这两个契丹部落,是辽国的边缘契丹人,跟女真部为邻,习性相同,也是最早投靠女真的契丹部落。从阿骨打时期,也将他们作为女真人看待,同样是完颜氏控制的猛安谋克,但现在来其他女真部都无法放心,这些契丹部自然也就不可信了。 经过这么一番调整,会宁府周边聚集了大量旁系部落,核心的女真完颜部反而散居到了外围。会宁府似乎变得不那么安全,但有兀术大军镇着,看似危险,实则安全,不但不怕这些旁系部族造反,还能像以前那样,继续征发他们的男丁,由他们部族的完颜猛安统领,为女真人作战。反倒是外围变得更加安全,那些完颜女真猛安、谋克,不可能有任何反叛的可能。 最大的危机,还是经济太脆弱。饥荒的发生,通过镇压是解决不了的。只能通过恢复生产完成,为了得到恢复生产的时间。兀术已经采取了大量政治手段,其中包括跟东藩谈判,将三个皇帝送给东藩。本想能给东藩和宋朝制造麻烦,谁想到没起到效果。转头东藩就开始动员,他们的朝廷甚至也愿意出兵。 第三百零八节 危卵(4) 好在女真人的生产模式,不仅仅是农耕。农耕虽然相对稳定,积累作用更加明显,但却很脆弱,太需要和平的环境。女真人半耕半牧,混同江流域的插花田,虽然没有江南的良田产出丰富,可却能养活大量牲口。 接连几年农业歉收,牲口损失也不小。但兀术却从蒙古人哪里掠夺了大量牲口,之后开始跟塔塔尔人采购牲口,拿出了女真崛起之后,大量劫掠的财物,跟塔塔尔人购买牛羊,分给各部救急,总算让饥荒逐渐结束。 可是这样一场动乱,损失的人力已经过半。 几年之前,女真人家庭还非常富裕,一般猛安谋克户拥有奴隶一二人到二三百人不等,而大奴隶主则从几百到几千不等,亲王级的权贵甚至可以占有一万多个奴隶。这几年奴隶持续流失,最主要还是普通猛安谋克,大权贵因为一直在上京城里,奴隶分置在周边农庄中,流失不多;可是靠近边地的普通猛安谋克,大量奴隶流失,但他们依然有奴隶帮他们种地,普通女真人,过去往往也有一二奴隶,如今大多数已经需要自己劳作。 劳作也不是问题,女真人本就是半耕半牧的民族,习惯于劳作。问题是,越来越贫穷。缺乏工匠,贸易断绝,金银过多,导致会宁府地区长期通胀严重,日常用品依靠走私,连食盐和铁器都无法自给自足。猛安谋克都已经开始拮据,普通女真人更是开始负债。按照女真法律,这些负债的人甚至开始沦为奴隶。之前他们富裕的时候,朝廷还有余力赎回这些人,如今则已经管不了他们了。 兀术已经岌岌可危,可他反倒不怕宋人来打他。他更怕困死辽东,他担心的是宋人十年八载不来打他。那样他的治下,肯定会回到阿骨打时代,甚至更早。如今女真人虽然在此开始沦为奴隶,整个民族陷入贫困,但也开始激发他们的贪婪。这种贫穷,之前就已经激发边地女真人重新悍勇起来,开始反过来劫掠辽东熟女真。挞懒治理的不错,辽河比混同江变得更富,于是劫掠与反劫掠的形势逆转。 兀术现在相信,只要他能打出去,会有成千上万陷入贫穷的女真人重新加入他的麾下,跟他天南海北的去劫掠。可是要打出去,他必须一战歼灭宋人主力,接着吞并挞懒势力,然后才能解决目前的窘境。 所以得知宋人即将大举北伐,他非但不害怕,反而松了一口气。如果宋人继续封锁他,他迟早困死。进行决战,反而是他更擅长的。尤其是这个决战地点,是位于混同江,他可以以逸待劳。 地理决定,宋人进攻,只能从辽河出发,从黄龙府一带打过来。只要第一战重创宋军,然后挥师入辽河,挞懒治下虽然不穷,但民怨沸腾,有的是不满挞懒跟宋人过于亲密的女真权贵,很容易得到他们的支持。控制了辽东之后,就可以进入临潢府,接着是破口入关,纵横燕云。 这就是阿骨打时期的进军路线,有先例可循,要做的,就只是打胜仗而已。对于打仗,兀术依然自信。 绍兴十四年夏天,东藩的各种攻势好像已经展开。各路力量四面八方打来,从混同江下游打来的南北兀者、吉烈迷人、流鬼人和夜叉人,以及南方的苏滨路频繁骚扰五国部一带。从北方打来的林木中部落频繁骚扰北方的铁骊和室韦地区。 这些都是骚扰,让人烦不胜烦,但影想不了大局。幸好兀术将可靠的部落调到边地,让他们对抗这些骚扰绰绰有余,他的主力还是可以集中在会宁府到黄龙府一带,等着跟宋人主力决战。 正面的韩州等地,宋人开始增加兵力,囤积粮草。以前这里驻扎着破金甲、骑两军,共两万人。如今四部怨军进驻,兵力增加到了六万。这些怨军军民一体,战斗力比不上精锐,却经过各种危难锻炼,比乡兵要强。他们作为辅兵进入韩州一带,开始负责运输粮草,修建前沿据点。反倒是怨军之前驻扎的,位于混同江上游的辽国东北招讨司,没有什么大动静。一直到夏末,这里才开始增加一些驻军,看着像是游牧骑兵,让兀术判断是宋人雇佣的草原骑兵,打不了硬仗,估计让他们进驻这里,是为了骚扰和牵制。 但当这些骑兵开始换上铁甲,装备女真、西夏战马的时候,兀术才发现,这些竟然都是精锐,是擅长正面冲锋的重骑兵! 而他们打出的旗号,让兀术惊讶,耶律大石竟然回来了! 早在粘罕坐镇云中的时候,耶律大石就是女真人心头的一根刺,拔又拔不掉,打又打不着。镇守可敦城的时候,不断派人勾搭西北契丹诸部,搞得粘罕烦不胜烦。后来听说耶律大石西征了,粘罕尽发云中地区的签军北伐,结果十不余一。损失惨重,还激发了耶律余睹的叛乱。导致燕云契丹、汉儿力量不为女真所有。 这个该死的大石,听说一直在西域扩张,竟然也赶回来了! 大石旗帜出现在混同江上游,将兀术的视线吸引到了西方。接连派出侦查力量,探听到了大量让人忧心的消息。 耶律大石竟然春天就到了燕京,跟燕王密会之后,启程去了可敦城。大石是走河西走廊来的,可敦城一带的草原地区,春天还无法通行,要到夏初才有商人北上。大石去了可敦城之后,与燕王麾下的燕然都护府联名,跟诸部会盟。声称燕王将发兵四十万,大辽将发兵十万,联合灭金。要求这些草原部落一起出兵,蒙古人第一个响应,因为之前他们跟女真人结怨,如果不是合不勒汗劫掠金国,被兀术算计,损失了数万大军的话,如今蒙古人依然是漠北东部的霸主,塔塔尔人可能已经被灭了。 如今东部霸主换成了塔塔尔人,他们一直跟女真人关系不断,进行贸易。可是他们竟然也派人参加了可敦城会盟,这是要判金了! 恢复元气,重新拥有四万精锐部众的克烈人,也积极参与。他们跟燕然都护府有一些矛盾,因为燕然军竟然不支持他消灭蔑儿乞,独自跟蔑儿乞人战斗了数月,结果无功而返。这次克烈人主要是给大石面子,听说大石送给了忽儿札胡思汗许多礼物,还封官许愿,任命忽儿札胡思为大辽祖卜大王,在可敦城重置西北路招讨司,与克烈部一起统治漠北中部。在河董城重置乌古敌烈统军司,并设置捕鱼儿海大王府,塔塔尔部的阿泽汗为捕鱼儿海大王,负责统治这里的塔塔尔人;设置蒙兀大王府,合不勒汗为蒙兀大王,负责统御蒙古诸部。 通过这次燕王支持的会盟,显然耶律大石已经重新恢复了辽国在漠北的统治,至少是名义上的统治。这并不让兀术担忧,可他担忧的是,大石竟然将西域的力量调了过来。这可是一万多里的运输线,大石怎么解决后勤问题的? 经过打探,还是该死的燕王,他竟然借给大石五千万贯钱,让大石可以武装十万精锐。将他轻装而来,只骑着蒙古母马的牧民,变成铁浮屠和拐子马。称雄西域的大石,不值得人担心,可能在混同江上游和临潢府聚集十万铁骑的大石,就是心腹大患了! 如果任由大石将力量调到东方,大金国可就真的危险了。想到这里,兀术甚至打算暂时延缓跟东藩军的决战,先歼灭大石的精锐。时间选定在秋季,那时候海路封闭,东藩无法支援。他可以从容的将大石大军歼灭,来年春季再跟东藩决战。 兀术突然将矛头指向大石,很快就让大石黑着脸跑到燕京。 “你的西域铁骑还是打不过女真人?” 李慢侯有些诧异,大石的部队不断征战,应该也达到了冷兵器时代的巅峰。却依然不是女真人的对手,这不合逻辑啊! 大石叹道:“官兵对金兵有畏惧之意……” 听完大石的描述,李慢侯也相信,他们主要是出自心理,而不是技战术。明明可以在西域跟塞尔柱帝国大军进行具装骑兵对冲的辽国铁林军,面对女真铁浮屠的冲击,就很容易崩溃。明明是在西域横行无忌的辽国轻甲骑兵,面对女真的拐子马,却缠斗不起来。 面对女真人,他是一群被打的节节败退的败兵,而对面的女真人面对他们,却充满了胜利的心理优势。这种心理优势,在技战术水平相当的情况下,让耶律大石和他手下的名将信心满满进行野地决战的时候,最后崩溃的极惨。 “损失有多少?” 李慢侯问道。 “损失倒不大。我军四万与兀术军三万决战,虽败却得意保全,退入了泰州城!” 跟以往不同,这一次大石部众没有妇孺拖累,全都是军人。而且在东北招讨司作战,后方就是招讨司治所泰州城。 “野战不利,守城应该没问题吧?” 李慢侯问道。如果心态崩溃到连守城都做不到,这些辽国骑兵他就要考虑是不是无法使用了。 耶律大石道:“燕王放心。守城不会有失。如今兀术大军屯于泰州城下,正是燕王金军的好机会!” 第三百零九节 坚石(1) 李慢侯摇摇头:“不急。这只是出战,贵军新败,也跟重回草原,尚且不习惯有关。况且贵军兵力不齐,如今才有四万,等到十万人集齐。我们进行合攻!” 大石皱眉:“燕王莫不是怕了金国?” 李慢侯笑道:“你说呢?我与兀术野战无数。我大军水陆列阵,对女真骑兵有九城胜算。野地会战,兵力相当,胜负也在五五之数。从无溃败。我会怕他?” 大石脸红,他的手下这次真给他脸上贴金,不管是他也好,萧斡里剌、萧查剌阿不等名将也罢,都觉得他们兵力占优的情况下,不可能输给兀术。结果就是败了,他们远征西域建立的胜利信心,经过这一战大受打击。但燕王的军队,却是通过抗击女真人一步步崛起的,他们将女真人一路从长江驱赶到了辽东,虽然战绩上也是败多胜少,可他们心理却有优势,他们敢战!女真人见了东藩军,要慎重很多,见了他们辽军,却敢义无反顾的扑上来。 大石道:“燕王见谅。朕说错了。还是等一等,不可急于求成。” 耶律大石冷静下来,即便燕王派了大军,将女真人成功吸引走,那也是燕王的功劳,他的手下以后面对女真人,依然充满畏惧。就像塞尔柱军队见到他的大军,根本不敢战一样。现在他需要的,不是退敌,而是稳定军心。 李慢侯又道:“你的军队这些年都在西域作战,打的是一些西域部族。对女真人的战法有些生疏了,萧灭女真和耶律破金这些年跟女真人缠斗日久,他们比我都要了解女真军队,为什么不让他们领兵呢?” 这两人不是大石心腹,不像萧斡里剌那些人跟着大石打到了西域,萧灭女真和耶律破金一直留在辽东,最开始打着大石的旗号,大石根本就不知道。 耶律大石是一个从善如流的人,他点了点头:“谢燕王提点。是朕疏忽了!” 这是他的错误,萧灭女真和耶律破金去了西域,虽然他给了高官,却很少让他们领兵。萧灭女真带着燕云汉儿只是在撒马尔干一带屯田,耶律破金更是充当催收税金的监察御史。 李慢侯道:“其实也不需要给他们精兵强将。这二人打女真人也是败多胜少,但胜在经验丰富。我手里还有三万契丹人,可调给他们。他们二人擅长用残兵败将打仗,硬仗虽然打不了,可帮你牵制和骚扰女真人。离开他们两个熟悉辽东地情的,很不方便。” 一听又有三万人进账,比打了胜仗,还让大石感兴趣。 “三万人?在哪里!” 李慢侯叹道:“是这一二年起义失败后逃到苏滨路的残兵败将,多是临潢府一带十二万帐契丹之后。不过眼下已经没有十二万帐了,就剩这三万残兵,其中精壮者只有万余。其余都是些后生。金国的契丹人也不多了,只剩涅刺拏古与突吕不室韦两部了,男丁不过两万。契丹人的骨血就这么多了!” 大石神色暗淡。当年契丹人是毫无争议的草原第一大部,人口一百五十万。当时女真人也不过九十万,四十万熟女真,五十万生女真。如今他们契丹人,却成了一个小部。多亏燕王多有照拂,大石在西域也不过凑了八万帐,算上这些辽东契丹,还不足十二万帐,人口不足四十万,放在草原上,也就跟塔塔尔部并列,比克烈人和蒙古人稍强而已。 都是可恨的女真人! 大石叹道:“我还有八万汉儿!” 来自燕云的汉儿军,大石手里也有不少。这些汉儿军,同样是燕王送过去的。但凡不愿降服燕王的汉儿,都愿意投大石。燕王占了燕云,几经恢复,燕云的汉儿不过四十万人,十万户而已。很多流落在外的汉儿对燕王没有好感,因为燕王治下,除了早期一直坚持在燕云的汉儿百姓外,根本没有生计。土地都让燕王卖给了山东豪族,从江南、辽东回来的汉儿发现,他们没有土地耕种,哪怕他们拿着辽国发的地契,燕王也不认。 这让大批汉儿,尤其是韩家这样在辽国时期,可以跟耶律、萧氏联姻的豪族十分不满,于是许多就去投靠了大石。契丹人在草原上是第一大部,但跟汉儿相比,又成了小族。辽国治下,第一大族还是汉儿,有三百九十万人,比契丹人多了一倍不止。几经离乱,他们人口依然比契丹人更多,哪怕投靠大石的意愿没有契丹人强烈,也依然有八万户投靠了大石。他们中的不少豪族,在大师手下做各种文官,没有他们,大石在西域的政权就不会完善。 为了保持辽国传统,大石虽然禁止契丹人跟当地突厥部族通婚,却没有禁止,也不敢禁止契丹人跟汉儿通婚。当地契丹人娶汉儿女,汉儿男娶契丹女的情况十分常见。汉儿住在城里,帮助大石守城、征税,契丹人住在城外,帮助大石放牧、当兵,几乎复制了辽国的南北面官制度。 李慢侯叹道:“汉儿的血脉也不多了。我知道你这回从朝廷哪里又得到了三万汉儿,打算安置在临潢府一带。你考虑过以后怎么办吗?契丹、汉儿总共不过二十多万户,即便家家当兵,也不过二十万大军。无论是控制西域,还是控制临潢府都足够,但你能一路从临潢府建立驿站控制到撒马尔干吗?” 大石皱眉,人力始终是他最大的短板,女真人把契丹人杀成了小族,让他在西域的控制只能流于表面,那些葛逻禄人、乌古斯人,虽然臣服于他,可都是畏惧于他的兵力。而且麻烦不断,在费尔干纳盆地跟契丹人、汉儿争地,市场发生冲突。大石很想将他们迁走,却没有余力。如今要控制从临潢府到撒马尔干,比契丹极盛时控制的土地还要广大,人力根本无法支持。 “倘若燕王肯将燕云、河套五十万汉儿交于我。我愿帮燕王打下大食国!” 燕云有四十万汉儿豪族,都是撑过了一次次战乱的土豪和大家族,河套则流亡着十万汉儿流民,怨军八部实际上都算是汉儿,只是不可能给他。可这些在燕王治下,无官无权,只是平民的汉儿,燕王应该不会计较,只要给的好处够多,燕王应该可以放弃。 结果李慢侯怒斥:“荒谬!这些汉儿,也是我的子民。怎能驱之如牲口。此话陛下休要再提!不过我倒是有一个主意,燕云豪族,多是耕读传家的大族。在我治下,不开科举,多有怨言。你大辽要开科举,却无读书种子可用。何不开科举,招纳这些豪族做官。虽然人数可能不多,但却于你有大补益。” 耶律大石自然知道科举的重要性,在西辽无法开科举,最大的障碍就是没有读书人。少数读书人都跟宝贝一样,安插在各个南面官衙之中,根本不需要考试。没有科举选拔的海量官员,就无法对地方实施直接统治,大石作为一个参与过科举,还成为辽国翰林的贵族,是非常热衷开科举的。但从燕王境内招人,这似乎有有些不妥。 李慢侯看到了他的顾虑:“你不用疑我。用不用在你。我允你回两京,就没打算防你。我的辖地,也就止步阴山、燕山了。漠北,我只留狐狼道一线,既不要草场,也不要部众。不过是为了通商。东西两万里,草场、部众都是你的。但你没人。灭金之后,我意向南。通西洋,连波斯,接大食。北方万里草原,就是你们契丹人的牧场了。我只留阴山和滦河,用于放马。你若控制不住漠北,我就有无穷边患。” 李慢侯分析利弊,他确实没打算用燕云的书香门第去控制西辽政权,但私心也是有的,那就是通过这些人,向西域重新输入中国文明。这是继汉唐之后最后一次汉文明西传,是有历史意义的。 大石考虑起来。燕王治下的汉儿豪族都对燕王不甚满意,他招募这些汉儿豪族,到底是燕王通过这些人控制他,还是他通过这些人影响燕云,这其实是一把双刃剑,谁能影响谁,就看谁更强了。 大石不是赵构,面对危机,他善于利用机,而不是惧怕危到了连机会都不敢要的程度。 哈哈一笑:“如此就多谢燕王了!” 大石已经粗略算过,他要控制一条从辽上京到大秦(东罗马)国的草原商道,要跨过几万里之地,需要建立一两百座屯堡,光靠他的军队沿途驻扎,太废人力。而且也不会管理,从燕云豪族中招募人力,设置头下军州,任命他们的子弟做官,让他们分享税金,这样既省人力又省财力,还能让这些军州纳税。 辽国的头下军州制度,是将一些投靠的汉人,安置在地方屯田,建立州县城堡等组织,称为头下。头下军州的刺史由辽国朝廷任免,其他官吏由头下主自行委派。赋税除酒税和一半田租交纳辽政府外,其余归头下主。这相当于将一座座城市承包给了豪族,任命豪族族长为头下主,什么都不用管了。 第三百一十节 坚石(2) 当然科举也是要开的,但可以先用头下军州试一试,如果这些燕云豪族可信,那就从他们的子弟中招募科举人才,如果不可信,头下军州就是他们的顶端,不会继续任用他们了。 不过从目前来看,燕云豪族还没忘了大辽。大石回归燕云这段时间,前来拜会他的豪族无数,而且无条件奉送大量财物,帮他采购军资,负责运输。没有这些人,大石就算有钱,其实也很难短期内将军队武装起来。 这些豪族子弟,已经有不少投靠他,被他安排在军中效力。倒是可以马上办一次科举,选拔一批头下军州的刺史,让这些豪族出身的刺史,自己去筹措兵力、修建城池,最多给他们一些财力支持,将来要是能出人才,大辽也不会吝惜高官厚禄给他们。 这些都是远虑,近忧还是尽快灭金。 不灭金国,他这个皇帝当的实在是名不正言不顺,他虽然是皇族出身,却不是耶律氏近支皇子,灭金,会让他从自己内心深处,认可自己。不是做给别人看的,也是自我证明。 可是东北招讨司一战,让他明白,金国看似危如累卵,却依然是磐石一块。不下功夫,不可能轻易灭金。 一个月之内,大石要办科举的消息,就传遍了燕云。各大豪族摩拳擦掌,纷纷派出最优秀的子弟赴试。入冬之前,借燕王府办的科举,为大石选拔了一千名精通文墨的豪族子弟。 其中张氏、冯氏、王氏和韩氏,都有上百名子弟中举。先将他们冲入幕府,先负责帮大石调度军资,粗略建立一条从临潢府到撒马尔干的草原商道,先把帐篷支起来,筑城的事情另说。安排他们一站站接应从西域东征的战士,负责他们的沿途补给。这些事情做好了,以后就能顺利接手商道屯堡的工作。 这些豪族都非常支持他们的子弟工作,资助了大量金钱物资。这些燕云豪族,度过战乱之后,虽然损失也不小。可之后他们也通过圈占土地,快速膨胀起来。借助靠近草原商道的优势,很多做官无望的豪族子弟,纷纷转变成了商人,一直在草原上经营,是草原商帮势力中最大的一支,可以跟河东商帮、河北商帮抗衡。 即便他们的子弟做官不顺,通过跟大石势力沟通,以后他们在草原上,压倒河东、河北商帮是没有问题的。 三万契丹从曷懒甸和苏滨路也被燕王调了过来交给大石,萧灭女真先接受这些人,裁汰老弱安置屯田,组建青壮进行训练。最后留下了一万两千骑兵,一半交给萧灭女真统领,一半交给赶来的耶律破金统领,负责骚扰敌人后方,探听情报。 燕王大军按部就班的推进,在韩州以北和黄龙府之间,修建了一座大营,跟女真人对峙的同时,在加紧修建城市和官道。取名夺龙城,目标就是黄龙府。数以万计的牛车、马车在官道上往来不断,往夺龙城里运送海量物资。这里将作为攻打黄龙府以及之后进攻会宁府的大后方,需要为至少二十万大军提供支持。 女真人派了三万大军跟东藩军争夺,可就像李慢侯说的,他的军队野地作战,即便打不赢女真人,也不会溃败。因此夺龙城始终牢牢控制在东藩军手中,城墙经过半年时间,已经筑好,粮库、军营也在修建。 往来车队都是武装押运,运输成本比纯粹的陆路运输更昂贵,每天都是花钱如水一样。 这样的准备工作,知道秋冬依然在进行。虽然无法从东藩海运物资进入辽河,但春夏之间,已经往辽阳府囤积了大量粮草,这是这些年少有从南方往辽东运输粮草,之前辽东的粮食是大量往南方出口。 正面向黄龙府推进的旗鼓,吸引了女真人绝大多数注意力。可以李慢侯的作风,他怎么可能只有一套方案呢。 此时远在曷懒甸以北的苏滨路,一些工程同样在快速施工,但他们做的小心翼翼。韩剌已经找到了更好的道路,不需要翻越高峻的分水岭,而是从苏滨府(双城子)往北,沿着平坦的谷底和平原,修建一条通往一条往北进入北琴海的支流官道,只需要修两百里官道,就能将粮草源源不断输入北琴海,进入北琴海之后,就能用大船,通过阿里门河(乌苏里江)往剖阿里城输送粮草了。 这一路上都有韩剌修建的屯堡,虽然被女真人摧毁了不少,可大部完好,而且也容易恢复。韩剌却一直没有去恢复那些屯堡,制造出了一种已经放弃这条线路的假象,却在上游加紧修通官道。由于时间充裕、地形平缓,只有一些小丘陵需要打通,有火药帮助的情况下,一年时间,让韩剌有机会将这条路修建的非常宽敞,足以让四辆马车并行。 韩剌知道,这条路的通行能力,将决定这一路是主攻还是辅助。他可不想给人做配角,所以他很用心。 道路修好之后,才开始往这里囤积粮草,大量粮草囤积在北琴城,能储运多少粮食,同样是决定这一路地位的基础。 一直到绍兴十五年的春天,韩剌才说服大宋渤海都护府大都护綦业,让綦业许可他带三万精锐,在春夏之际,争夺伯力城。可是韩剌等不到夏天,他必须在开河之前抢占伯力城,然后用整个春秋之间的半年,往伯力城里输送足够多的粮草。不仅仅只有一个过冬的粮草,还有持续发动进攻的储备。 没人比他对五国部更熟悉了,因为剖阿里部的残兵都在他手下,他们是被兀术赶走的,他们的家人大多不是死了就是成了奴隶,跟兀术仇深似海。现在盘踞在伯力城的,是一支完颜部猛安,这座城是剖阿里部的城。 因此还是隆冬天气的时候,韩剌将自己这几年苦心组建的一支万人骑兵,全都派出去,跟剖阿里部的八百残兵一起冒雪前进。目的是一举拿下伯力城,然后迅速恢复沿途屯堡。他的时间掐的很准,因为有冰河为他计时,当河上泛起冰凌之后,他立刻出发,等到春水化冻之际,经过苦战攻克了这座女真人的边城。 女真人的抵抗十分激烈,全都是必死的完颜氏部族,几乎杀光了每一个战士,让韩剌损失了两千亡命之徒,心痛的直叫唤。忍着心痛,继续如农民鞭打耕牛一样,催促他的部下抢修被火药炸塌的城墙。与此同时,催促沿途屯堡加紧修复。已经有漕船,碾过已经很稀薄的冰凌,来到了伯力城,为他送来了粮草和工匠。 根据綦业给他的命令,他需要在这里持续坚守,知道女真人覆灭。他不会有援军支持,他也不想有人干涉他。所以他能动用的人不多,可却非常自由。 女真人的反击来的比想象中更快,伯力城破三天后,女真人就赶到了。一千多援军,应该是来救援伯力城的,可惜晚来了三天。韩剌不想让女真人堵住他,不等这一千援兵站稳脚跟,他就率部发动了冲击,将对方打垮逃回上游的奥里米城。 不但有西方女真人的威胁,韩剌发现东方的兀者和吉烈迷人竟然也想攻击他,将这些趁火打劫的家伙暴揍一顿后,告诉对方打错人了,老子也是宋军。然后兀者和吉列迷人就成了他的盟友,大批进驻伯力城,打算以这种城为中心,继续他们从事了几年的补奴生意,去奥里米城捞一把。 韩剌乐的怂恿这些野蛮的猎人去捕猎女真人,虽然他知道这些人如果动作过大,会死得很惨,也不打算提醒他们。不止是兀者和吉列迷人,开春之后,流鬼和夜叉人也来了。他们的打法跟过去的补奴队不一样,补奴队往往需要一条条林中秘径支持,他们不需要,他们直接进入深林,他们在密林中不会迷失方向。 出入密林之间,他们就能带回一些奴隶。对于这些人来说,他们不需要成百上千的抓捕奴隶,往往只需要抓捕一两个人,就能让他们中一些小部落过一个肥年。一个强壮的女真奴隶,现在已经可以买到一千贯钱了。倭国的银矿、铜矿紧缺劳力,已经逼得东藩的矿主们转向改善矿坑安全,尽量保证矿奴生命,让他们能长期劳作,而不是作为消耗品,迅速消耗掉他们的生命,尽可能的挖出更多的矿石。 伯力城是一座太边缘的城池,韩剌不太担心女真大军进犯。沿着混同江沿岸的五国城,从头城越里吉城到第四城奥里米城只有五百里路,可是从奥里米城到第五城就要八百里路,这是一段很难跨越的距离。 韩剌反倒希望女真人来打他,因为他可以从水路顺流而下,源源不断得到补给,可他要去攻打女真人,则是逆流而上,很不利。一直到夏天,女真人也没有发动第二次进攻,显然他们打算放弃伯力城,以距离会宁府更近的五国第四城奥里米城作为他们东部的边境。 韩剌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因为到了夏天,他打造的一百多艘帆桨船就派上了用场,他可以用綦业派人交给他的却月阵,沿河进攻了。 第三百一十一节 坚石(3) 韩剌注定不可能立下什么盖世功勋,他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二代辽寇,比第一代更凶残,更狡诈,更贪婪,但也到此为止了。当撞上一万大军镇守的奥里米城,他毫无办法。因为面对一万大军镇守的黄龙府,东藩军尚且毫无办法。 经过一年多的准备,前锋大军终于开进到了黄龙府,负责统军的还是名将杨再兴。 杨再兴是岳家军大将,岳飞被杀后,他几乎要起兵复仇,最后投靠了燕王,因为当时燕王正在领兵开进长江,为岳飞伸冤。 岳飞之前,杨再兴只是一个小人物,在河北一带做兵将。他的出身破朔迷离,有人说他是杨家将后人,一心再兴杨家,李慢侯一开始也以为是杨家子弟,后来才发现,只是普通家族子弟。 他父亲是杨邦乂,就是那个在建康府官员郊迎三十里向兀术投降的时候,泣血怒骂兀术后,撞柱而死的建康府小官。 有这样的父亲,有这样的儿子,一点都不奇怪。 杨再兴本来不是一个有信仰的英雄,他只是一个小人物,甚至在金兵围城,城里断粮的情况下,发动兵变投降,之后被流寇裹挟,一路南下打到了两广一带。岳飞剿灭流寇,战斗中,杨再兴还打死了岳飞的弟弟岳翻,岳飞爱才,没有杀他,而是用计将他擒拿,他也没什么气节,主动要求免死。岳飞赦免了他,从此他跟着岳飞继续作战。岳飞被杀,他身上的反叛性格再次爆发。 大概是性格使然,岳飞手下有名将,韩世忠手下有名将,偏偏李慢侯手下只有庸将。所以他重用杨再兴,将他带来的一万多岳飞旧部,和几万家眷,全都安置在肥美的河套屯田。将杨再兴和一群将领先送到府学学习一年兵法,接着让杨再兴统领岳家军旧部一万骑兵,又给他派了两万步骑,一万破金骑,一万破金甲,都是能骑马作战的精锐。 这次黄龙府之战,杨再兴请缨做先锋,李慢侯准了。 他想到岳飞直捣黄龙府的志向,现在只能由岳家军旧部来完成。 黄龙府却不好啃,杨再兴的战斗经验,以及部下的精锐程度,已经可以在野战中跟女真人不相上下,可面对女真人防守的坚城,他也打不下来。 云梯、撞车,用了一个遍,都无法破开兀术加固的黄龙府城。无奈之下,只能四面长围起来,围点打援。 点是围上了,援却打不到。兀术也是明白人,知道守城最节省兵力,最能消耗进攻方。如今他消耗不起,就要用最高效的方式拖垮敌人,最终给敌人致命一击。 李慢侯也做好了长期围困的准备,黄龙府周边原本还有好几座城池,辽国时候,为了控制生女真,从辽东一路修建了好几座城池,信州往北是威州、威州北方是黄龙府,黄龙府北方是祥州,祥州北方是益州,益州北方是滨州,滨州滨水,过河之后是宁江州,这已经是完颜部的地界范围。 女真灭辽之后,大多城池都废弃了,这几年兀术才修缮起来,作为一道道屏障。东藩军如果一路打过去,消耗另说,一座城耗时一年的话,他得用五六年才能打到宁江州。 李慢侯也清楚这一点,他不打算耗时五六年,一年之内如果不能解决战斗,他就打算撤兵,真心跟兀术谈谈,劝他释放奴隶,许他一个辽北自立的地位,当然大概率兀术是不会答应的。这一战还带有强烈的文明冲突色彩,是自由社会跟奴隶社会两种生产关系的冲突。 如果实在打不下黄龙府,李慢侯打算长期围困,然后绕道前进。这很冒险,所以他这次才动员了四十万大军,否则根本不需要这么多兵力。汉唐强权击败游牧对手的时候,往往靠的不是堆兵力,同样是以少胜多的正面决战。卫青霍去病的兵力,并不比匈奴人多,李靖奇袭突厥王庭,更是只有三千人。战争,往往就是在最关键的点上,投入小规模的精锐部队,最后决定胜负的。战胜游牧对手最好的方法,还是用他们擅长的方法战胜他们。 而汉民族的战争,才需要动辄数十万大军进行常年消耗,比如秦赵长平之战。 绕过黄龙府最大的仪仗是,这里靠河。辽国之所以能在这一带修建密集的城池,就是因为这是宋瓦江(松花江)支流,移燉河流域。在围困黄龙府的时候,后勤部队已经着手修复黄龙府上游,被废弃的一座土堡,这里以前有一个奥吉猛安驻防,几年前就投靠了挞懒,整族南迁到了辽河,躲过这场战争。 以奥吉堡作为后方的话,可以方便河运物资。可以打通一条翻越东辽河和移燉河分水岭的通道,这条分水岭叫做缔姆岭,并不高峻,就是后来的公主岭,有九座独立的土峰,之间有不少山道沟通。 以奥吉堡的水路,作为第二条补给线,可以将陆运距离缩减一半,只有一百多里。 李慢侯更看重的是第三个办法,那就是劝降。他跟挞懒达成了协议,挞懒很重要,重要到他可以不派兵参战,只是自己本人前往,就让李慢侯答应,凡是他劝降的女真人,都归他管辖,汉人和奴隶则归燕王。 可惜所有的办法用尽,黄龙府就是死不投降,作为第一道屏障,这里的守军是兀术心腹中的心腹,是绝不会投降的死忠。 这就没办法了,只能绕道。修了一个多月土城,目的不是为了围堵敌人,仅仅是为了挡住城墙对河流的威胁,让漕船可以通过河流运输,因此土墙位于移燉河西岸,距离城墙只有三十步的位置。 这是一个危险的位置,因此双方反复争夺。当然胜利者始终是杨再兴,他就怕敌人不肯出来。加上河流上可以布置火力强大的战舰,因此抢夺土墙的黄龙府守军很快就放弃了。开始在城墙上射箭,效果却不大,投石机有效果,但距离太近,投石机摆不开。加上河对岸宋军的投石机还不断投掷震天雷,城墙上宛如地狱,许多金军投石机被炸毁。 一段百步的土墙不断加高,甚至渐渐高过了城墙,土墙后面的情况,根本看不到。宋军士兵已经可以登上土墙,用硬弩压制黄龙府城头的金军。而且他们摆出了八牛弩,再坚硬的女真铠甲也挡不住。女真人被压制的简直不敢探出头,却又不能放弃城墙。谁知道对方会不会前来抢夺。 幸好他们没有,于是双方一直僵持。眼睁睁看着宋军的船队越过黄龙府,军队开始进攻下游的祥州。但这里依然重兵把守,撕咬不动。留下大军盯防后,越过祥州进攻益州,遭遇到的同样是女真人的死守。杨再兴的用兵十分大胆,接连三座城池无法攻克,他竟然还敢继续前行,派兵开进到了滨州。加上之前被女真人废弃的威州,杨再兴竟然同时对黄龙府五城展开行动。 威州已经修复,作为黄龙府之战的前沿基地,夺龙城陆运的物资和奥吉城水运的物资在这里积聚,作为攻打黄龙府四城的前沿。 这是女真人一个失误,即便不失误,其实也无所谓。女真人守威州,不过是多守一座城池而已,杨再兴的前沿充其量后撤十里,废弃的威州城跟新建一座土堡难度相当。 女真人当年废弃的辽东城池多了,当年宋徽宗北迁的时候,一日行军近百里,女真人是按照他们的行军速度作为驻扎条件的,因此之前除了黄龙府,其他城池基本上都废弃了。包括黄龙府以北的祥州、滨州、益州等地。 松漠纪闻曰:“契丹自宾州混同江北八十余里建寨以守。予尝自宾州涉江,过其寨,守御已废,所存者数十家耳。”大量契丹人尚且需要的城池,女真人却毫不犹豫的废弃,要怪只能怪当时女真人的社会制度比契丹人还要落后的多。他们不习惯守城,废弃城池后,在周边设猛安谋克寨,半耕半牧,他们不需要城市文明,是极其原始的农业初级文明。 如果不是为了战争,这些城池兀术也不会恢复起来,因为城池在他们手里没有价值。 黄龙府围城三月,始终不下。牵制了十万大军,以及十万乡兵。而守城的女真正兵,不过三万,阿里喜不过两万,以五万牵制二十万敌军,兀术占据优势。可兀术却并不感到轻松,因为他面对的进攻不止一处,而是四处。处处都要设防,处处都很紧张。 声势最大的两个方向,一个是宋军从南方正面进攻,另一个是契丹人,从临潢府北部挞鲁古河顺流而下。兀术也给契丹人准备了多道防线,正面契丹东北招讨司的长春州,长春州下游的肇州,肇州下游的宜春,三城联防,契丹人要进攻会宁府,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第三百一十二节 坚石(4) 也许是看不起契丹人,或者是认为契丹人攻城技术不如宋人,兀术防备契丹人的兵力,主要是阿里喜。正兵只有一万,阿里喜两万,总计三万人。 即便如此,兀术兵力依然十分紧张。因为还还要应付五国部地区的攻势,五国尾城伯力城已经放弃了,那里实在太远,根本守不过来。头四城却相距较近,可以互相声援。但可恨的宋人,从曷懒甸经统门水分水岭,踏过长白山,从活罗海川直接进攻五国头城越里吉城,五国五城,头尾皆受攻击。 明知道这是佯攻,却不能不守,一旦不守,佯攻也能变成主攻。所以兀术不得不在五国四城驻兵一万,五国头城驻兵一万,另有两万阿里喜守二城、三城,又牵制了他四万兵力。 兀术毕竟是女真统帅,他更习惯野战,因此还留下了机动兵力。已经有十二万兵力被牵制在周围城池驻防,可用之兵只剩八万,尤其是正兵十分匮乏,只有四万。驻扎在会宁府,一直不敢动。 因为兀术探听到,克烈、蒙古和塔塔尔这些草原大部已经接受了燕王和辽国的盟约,决定夹击大金。这些草原民族最让人恼恨的,就是他们的机动性,你永远不知道他们会从什么地方出现。 所以这些草原部兵不出现,兀术不敢动用主力大军。一旦驻守会宁府的四万正兵出城,一定是到了紧急关头,不然这些正兵还要留下镇压城里的大量杂牌部族。这些杂牌部族,有大军镇压,他们就是女真人的战力,没有大军镇压,他们很快就成了敌人的内应。 兀术一开始以为,草原部族会跟契丹联军,从临潢府入侵。但自始至终,进攻临潢府的都是耶律大石的辽兵,其中甚至有一些高鼻深目的西域胡种,却就是没有一个草原部兵。 直到夏天,兀术才知道,草原人从北方南下了。他们竟然跨越万里江流,从黑河以北,绕过金山,顺流而下。草原骑兵骑上木船,这谁能想得到? 李慢侯一开始也没想到,他知道黑龙江是一条很长的河流,但他不知道黑龙江从上游的额尔古纳河开始就能通航,整条河道都是可以通航的。额尔古纳河,此时叫做也里古纳河,源出捕鱼儿海,正是塔塔尔人占据的牧地。原本蒙古的札答阑部在这里游牧,蒙古人被打的缩回了斡难河上游到不儿罕山一带,这一带就被塔塔尔人占据。塔塔尔人的势力范围,从不儿罕山源出的龙驹河一直到捕鱼儿海,又从捕鱼儿海源出的也里古纳河连同到金山北麓,深入了辽东森林。 燕王治下的燕然都护府和大辽国的可敦城,一起邀请塔塔尔人和蒙古人在狼居胥城进行会盟,耶律大石高举大辽的虎皮,搬来了大量西域金币、宝玉,勾搭这些草原部族。同时将自己最精锐的几万铁骑,跟燕然军联合进行围猎演戏,震慑草原诸部。 最后让蒙古人和塔塔尔人和解,和解的原因有两点,一个是不想跟强权为敌,一个是被大石的财富吸引。这些西域金币当然诱人,因为西域第纳尔金币,来源于贵霜帝国时期的标准,铸造的要比大食国现在的第纳尔金币更大,重达八克以上,而大食第纳尔只有四克多,相差一倍。可大石并不是直接送金币给他们,而是答应他们,可以让他们一起去抢大食人。 耶律大石这个大忽悠,根本就是想在草原上拉人头,帮他攻打中亚、西亚。除了金币、宝玉之外,大石还送给草原各部权贵一大批来自波斯、印度的胡姬。这些胡姬,能歌善舞,很能刺激男人,似乎还是经过西域邦国专业训练过的。 当然还有西域名马,不管是汗血宝马还是大食良驹,都让只见过草原马的草原人眼馋。 于是在威胁和拉拢双管齐下之后,塔塔尔的阿泽汗和蒙古部的合不勒汗杀马盟誓,放弃仇怨,那个来自于一个萨满之死的仇怨。当然要让如今强势的塔塔尔人放过仇敌蒙古,蒙古人必须做出让步。他们放弃了也里古纳河以东的牧场,这里生活着的是蒙古大部弘吉剌部、山只昆部和合底忻部,他们游牧在源出金山流入捕鱼儿海的一些河流流域,跟塔塔尔人之前已捕鱼儿海为界,以南归属塔塔尔人,以北归属蒙古诸部。 但双方的牧场时有重合,没有明显的界限,游牧生活难免互相冲突。关系好的时候,他们的帐篷可以扎在一处,马匹可以在一处草场上放牧,关系恶化的时候,见面就仇杀。关系的好坏,又受自然气候影响,气候温暖的时候,草原上的牧草长的茂盛,可以让所有牲口都饱食,他们关系就好,互相之间是交流和贸易。气候寒冷的时候,草原上的牧草长的稀疏,一个部族尚且喂不饱自家的牲口,他们之间就是争夺和厮杀。 两宋是小冰河期,草原上气候恶劣,因此动荡不安,大小部族互相兼并严重,这种时期容易出现草原强权。当年匈奴人强盛之时,控弦之士四十万,如今整个草原上,也拿不出四十万勇士,因为如今的草原,根本承载不起那么多的生命。 塔塔尔人得到了大片肥美的牧场,自然愿意放下仇怨,蒙古人丢失了大量牧场,心里自然不甘,可不想跟塔塔尔开战的同时,还要跟宋辽两大强权结仇。他们是被压迫着同意盟约的,对于合不勒汗这种人来说,这是巨大的耻辱。好在他还知道,这种耻辱的源头,是被女真人算计,在辽东丢失了数万精壮。现在去劫掠女真人,算是洗雪耻辱,同时也能用女真人补充丢失的生口。 于是生存空间日益逼仄的蒙古人,从斡难河出发,顺流而下进入黑水(黑龙江),在这里砍伐树木,打造木船,他们其实也做了大量准备,就好像宋人在苏滨水修路一样,做的很隐秘。 塔塔尔人也是如此,在也里古纳河打造战船,到了夏初开河之后,立刻顺流而下。也里古纳河是一条山区河流,水流湍急,但却能行船。燕然都护府派了好几批水军探路,已经摸清了水情。 没有燕然水军的支持,蒙古人也好,塔塔尔人也好,他们根本不懂得建造船只,至少无法建造出能够应对山区急流的坚固木船。这些小而硬的战船,每一艘三丈长,用料很扎实,没有帆,只用桨,一船搭乘三十个草原骑兵和他们的战马,纯粹运人的话,可以运一百人。 顺流而下,日行五百里,只需要十天,就能抵达伯力城。到了这里,这些木船就可以扔掉了。回程他们不需要乘船,事实上坐了十天船,早就有草原骑兵忍不住要杀人了,只有一半坚持到了伯力,一半途中弃船,乘马前进。他们能不能活着走完五千里路,很让人怀疑。 蒙古和塔塔尔人,各出兵两万。蒙古人似乎比塔塔尔人更能吃苦,他们有一万五千人赶到了伯力,而塔塔尔人只来了五千人。在这里修整的时候,蒙古人只修整了三天,就能骑上马征战了,而塔塔尔人却修整了十天。更靠北的蒙古人比靠南能接受辽国、金国津贴的塔塔尔人更坚韧,塔塔尔人又比更南方的契丹人更坚韧,契丹人比更南方的燕云汉儿更坚韧,燕云汉儿又比更南方的宋人更坚韧,一个族群的性情,跟生长的自然环境是分不开的。 蒙古和塔塔尔人的数量虽然不多,可是却给女真人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因为他们可以长途奔袭,不依赖给养和后勤。整个五国部立刻成为他们纵横驰骋的猎场,之前没有遭受战争威胁的五国二城盆奴里城和越里笃城周边,立刻成了绝地。防守这里的女真阿里喜们,之前甚至还在城外分散的大量猛安谋克寨子种地。不种地,今年冬天就又是一场饥荒。结果突然出现的塔塔尔和蒙古骑兵,将洒在一处处插花田里耕作的男女奴隶一网打尽。接着还打了出城追击的阿里喜一个埋伏,俘虏了三千多阿里喜。 这些战俘和奴隶,全都送到了伯力城。燕王承诺他们,每个宋人奴隶会给他们一领精制铁甲。他们明年需要去西域发财,没有好家伙,拿什么发财?至于女真俘虏,他们可以卖给矿主,或者掳回自己部落当奴隶。 蒙古人决定留做奴隶,补充他们的人力匮乏,塔塔尔人则选择了卖钱。塔塔尔人已经学会了使用铜钱,他们始终比蒙古人更加先进一些。 五国部的情况,让兀术有些为难。如果顺流而下救援五国部,会宁府就会空虚,不救援的话,任由这些草原骑兵破坏,今年冬天注定闹饥荒,会宁府已经没有足够的存粮,救济他们了。 兀术不得不咬着牙抽出两万人前去救援,他们的正兵依然比草原骑兵强悍,尤其是在山林地区作战,他们更习惯一些。草原骑兵的高机动性发挥不出来,见面既退,打起了游击。又牵制了兀术两万兵力。 兀术很耐心,他在等待机会。只要再坚持两三个月,辽东的大雪降下。他相信宋人会先撤兵,然后他可以集中兵力,先灭了这些草原部族,接着击溃契丹人。明年要面对的,就只有宋人了。 但一切都随着黄龙府的一声巨响破碎,四面城墙几乎同时垮塌,守城的女真大军顷刻间死了一半,剩下一半早就被吓破了胆,当杨再兴带着重甲骑兵冲进粗糙的城里的时候,他们甚至组织不起一场像样的抵抗,被屠杀殆尽。 第三百一十三节 破坚(1) 战前,敌人以为兀术是危卵,兀术认为自己是坚石。可是再坚硬的坚石,也怕火药。 论使用火药爆破,全世界都没有比山东的矿工更有发言权的。 负责爆破的,是一个府学营造科毕业的矿主之子,他家里很有钱,在莱州拥有金矿和铁矿,所以他从没想过要当兵,不当兵就不能做官。所以他子承父业,接过了家里的矿山。利用从府学里学到的营造学知识,他改善了矿坑的条件,极少发生矿难,虽然投入不小,但安全性让他家可以用较低的工资雇佣矿工,而不用被迫花费一笔高价购买越来越紧俏的矿奴。 他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开矿就能开出战功。去年正月,东藩府的官员找到他,跟他谈判灭金一事。他不需要亲冒矢石,一开始负责开山修路,之后负责挖掘地道。 他带着他熟悉的矿工,用了三个月时间,从春天挖到了夏天,挖通了黄龙府城下的一条条密道,那些长围,并不是用来掩护河运漕船的,实际上是用来掩护他们挖地道的。三个月的工夫没有白费,他超额完成任务,军队只要求他炸毁一道城墙,但是他将四面城墙全都给爆破了。 黄龙府是四面围打,除了一面沿河之外,其他三面都正对野地,连护城河都没有。这样的地形,对在山脉里打洞的矿工来说,简直不要太容易。 于是当黄龙府被攻克之后,矿主拿到了首功,东藩府承诺,此战过后,叙功至少可以让他在山东做一个知州。他点名要求在莱州当知州,这是山东有数的富州,东藩府也同意了,但条件是,他必须帮忙攻下任何一座需要他的女真坚城。 黄龙府的爆破,意味着黄龙府五城之战的开始,也是结束。因为侥幸逃出黄龙府的几百个惊魂未定的残兵,将恐慌情绪带到了其他城池。女真人不知道为什么一座城池,可以瞬间被摧毁。他们以为是天神发怒,要惩罚女真人。 为了避免同样的命运将领,黄龙府以北的两座城池的女真军队弃城而逃,反正他们本就不习惯守城,现在他们宁可和宋人野战,也不想坐以待毙。只有滨州在兀术派来的亲信强烈弹压之下,才没有启程,让宋人直接进入混同江。 滨州不能有失,一旦失守,宋人将能顺流而下直达长春州,跟契丹人会师。契丹人已经将长春州团团包围,久功不克。一旦宋人去了哪里,他们的爆破手段用到长春州,只能是另一个黄龙府。 兀术眼界开阔,他第一时间就想到宋人用了火药,他吃过火药的亏。但没想到火药的威力这么大,竟然已经可以摧毁整座坚城。之前他见到的火药,也就是在扬州城下,被炸死三千铁浮屠,以及一些习惯使用新式武器的补奴队用火药炸开一些猛安谋克寨门的火药筒子。 兀术并不知道,山东矿主们早就掌握了爆炸的奥秘,将火药大规模运用到了开矿上。 他们不但革新了爆炸方式,知道必须做到密封才能发挥爆炸威力,而且革新了火药的配方,新的火药威力更大,已经达到黑火药最优配比。 “遭了!越里吉!” 担心完长春州后,兀术大叫一声,既然宋人可以爆破黄龙府这样的坚城,那么越里吉那种小而坚的小城,就更没有困难了。越里吉失守,五国部就完了。 “快命五国部撤军!” 兀术的命令已经迟了,撤军的信使刚刚出发,城破的消息就送来了。 越里吉城被炸毁,一万女真正兵全军覆没,一个都没逃出来,因为这一次,有上万草原骑兵在虎视眈眈等着追杀逃兵。 五国部失守后,西边的屏障就剩下一个兀惹城。兀惹人是混同江中下游的部族,分布极广。契丹人当年将征服的兀惹人安置在完颜部下游,修建了兀惹城。这是一座山城,十分坚固。辽国鼎盛时期,兀惹人叛乱,他们讨伐过一次,大军始终无法破城。 可现在兀术却一点信心都没有,契丹人当时四面急攻,兀惹人据城死守。但现在死守只是死,没有守。兀惹城坚固,却不大,根本无法对抗火药。 这时候兀术手下一个谋士建议,让他用计。愿意去游说契丹人退兵,兀术病急乱投医,同意了。 使者跑到了长春州契丹大营,面见了亲征的耶律大石。耶律大石满嘴燎泡,都是急的。尤其是当黄龙府失陷的消息传来之后,他更是急火攻心。可接连猛攻,除了损兵折将外,没有任何进展。 兀术使者游说大石,说契丹人联合宋人进攻辽东,胜则宋人得国,契丹人一无所获,最多能将女真下辖的一些契丹部落带走。大金丞相兀术,愿意将涅剌拏古部和突吕不室韦部两部契丹归还大辽。只求大辽退兵,以免为宋人所利用。 所谓疏不间亲,这句话未必正确,哪怕是曾参之母,也会被儿子的消息蒙骗而逃。可疏一定间不了利,耶律大石仰仗燕王的地方太多了,此时退兵,跟燕王盟约破裂,他承受不起这种代价。 两部契丹固然重要,可如果燕王不支持,甚至不同意,大辽根本回不了东方。于是耶律大石假意同意使者的要求,要求使者立刻归还两部契丹。兀术不是傻子,转过来要求大石先撤兵。双方你来我往,拖延着时间。 大石也想明白了,黄龙府一战,结果注定他已经很难在声势上压倒宋人。既然不能树立大辽雄风,那么为此死人就是不合算的。 拖延也是有意义的,至少从兀术手里要回了许多契丹奴隶,许多契丹奴隶,都是那些先后投奔大石的青壮的家属。对兀术来说,这些沦为奴隶的老弱妇孺没有价值,对大石来说,每一个契丹人的血脉都弥足珍贵,尤其是妇孺,他们才是传承契丹的希望。 最后大石甚至愿意用财物跟兀术交换契丹部族,双方谈妥了一个合适的价码,一百万石军粮,换走了涅剌拏古部和突吕不部两部契丹,丁口两万余,妇孺五万余。这批军粮,足够兀术撑过这个寒冷的冬天,以及换取契丹人不参与进攻会宁府的承诺。 还能这么玩? 大石跟兀术的勾当,不可能骗过燕王的耳目,他也没有隐瞒,甚至主动写信去说明,态度谦卑的表示,实在不忍心看着契丹同胞受战火之苦。 李慢侯也不怪他,李慢侯已经到了黄龙府,在残破的黄龙府废墟之上,感慨万千。 随后让人回信,告诉大石可以继续交易,既然兀术肯将契丹人给大石,那么汉儿呢,宋人呢?只要兀术肯放人,要钱给钱,要粮给粮。 估计这时候兀术不会要钱,但粮食,他可能想要。今年冬季他很难熬,残存的几十万人挤在会宁府,他养不活那么多人。除非他想吃人守城,否则太多的人口只是累赘。女真人是不能赶走的,但是奴隶,尤其是妇孺,兀术很可能不想要。 果然兀术跟大石商议,一个人一石粮食,无论男女、老幼。大量人口开始从会宁府被迁出,逆混同江不断被赶到长春州契丹大营,契丹人的军粮则源源不断送到会宁府。 人如牲口一般,这就是这里的现实,女真人也好,草原人也罢,甚至以前的契丹人,他们计算俘虏的账单上,人和牛马都是一起算的,不会单列出来,人马牛都是生口,以口为单位。 三十多万主要是宋人奴隶的家眷交易完后,兀术得到的粮食已经足够,这时候他提出讨要女真战俘。这场已经打了一年多的战争,被俘的女真人已经多达三万人,兀术需要这些生口。 兀术放出的价码是,一个女真壮丁,换三个宋人壮奴。很屈辱性的交换比,但李慢侯愿意更屈辱一些,试图讨价还价到一换十,因为他手里的女真俘虏太少,而宋人壮奴太多。 女真人在会宁府周边,依然有五十万以上的人口。全部挤在会宁府不可能,因此分散在大大小小的坚城里。光是五国部地区,就又不下二十万人。随着越里吉城失陷,这些已经是李慢侯的囊中之物。 其中女真壮丁充其量两三万人,但在会宁府周边,兀术手里至少有三十万宋人壮奴。一比三,不足以将所有宋人奴隶赎回。 最后讨价还价之后,以一比五的价码成交。 李慢侯付出了三万多女真青壮,换回了十五万壮奴。接着发动了对五国部的进攻,为此甚至暂缓进攻兵力充足,且对挖掘地道有了防备的滨州。要怪就怪宋人编纂的武经总要,既记述了掘地道攻城的方法,也记载了破解之法。滨州已经学会了以地道破地道的战术,地道很难挖到城墙下方,而且这里位于混同江边,地下水太浅,光是排水工作,就可能将挖洞的工期拖延到半年以上。 五国部就容易进攻多了,这里本是偏师佯攻,大军无法支持。但随着韩剌打通伯力城,蒙古部和塔塔尔部南下,这些偏师就拥有了充足的兵力。将夹在已经失陷的头城为尾城之间的三座五国城包围,现在已经不需要有威望的挞懒就能劝降他们。因为兀术的使者带着兀术的命令赶来,让他们丢下宋人奴隶,只带女真人离开。其中青壮也算战俘,有两万阿里喜,家眷超过五万人。奴隶倒不算多,因为之前正在夏收的时候,被蒙古人给掳走了。 两万阿里喜和五万女真家眷,将会宁府里其他十几万宋人壮奴赎回。 现在的会宁府,成了一座纯粹女真人的城市。没有宋人,没有契丹人。 第三百一十四节 破坚(2) 胡天八月即飞雪,辽东的大雪直到九月才下来。 这雪里,有兀术的希望。 但他失望的发现,宋人并没有退兵。 契丹人也没有退兵,而且攻下了长春州,长春州的女真守军实在是坚持不住了。因为他们被围已经大半年,从春天围到了秋天,城里粮食早就吃完,战马也杀了吃光,再坚持下去只能吃人了。 哪怕防守这里的是完颜氏部族,也没有了坚守的信念,反正女真人以前就是契丹人的属国。在耶律大石答应,让他们继续统领部族,不会把他们变成奴隶,更不会屠杀他们之后,痛快的选择了投降。 耶律大石看明白了,女真人是不会这么杀光的。灭了完颜部又如何?还有通古斯人,还有兀惹人,还有吉烈迷人,辽东还有大量的熟女真,曷懒甸人、曷苏馆人,难道都要杀了?不杀他们,他们总会重新在白山黑水之间繁衍生息,最后壮大。 还不如将这些女真人变成自己的部署,让他们帮着大辽去征战疆场。收复了长春州女真之后,大石冒雪金兵出河店,这个让他感受复杂的地方。 出河店只有一群阿里喜,在看到长春州的正兵都投降之后,他们也痛苦的投降了。兀术已经势穷力孤,谁会为他殉葬。不过大石进兵也就到此为止,因为大雪封闭了道路。 谁都知道,兀术肯定会在冬天进行反攻,宋人已经后撤。退到了黄龙府以南的威州,沿途占领的城池全部炸毁,让女真人没有再次利用这里固守的可能。后队已经退到夺龙城和奥吉堡,准备窝冬了。 辽东大地上,依然活跃的,只有不怕冷的女真人以及更不怕冷的蒙古人。 通过跟宋人交易,蒙古人已经获得了十万领铁甲,至少在装备上,他们已经精良。补回了所有损失,欠缺的主要还是人力。部族的勇士还有三万,但战士常年作战,牛羊牲口不能没人放养,光靠妇孺是不行的,他们还需要奴隶。 强壮的女真人是最好的奴隶,因此他们还在漫山遍野的抓奴隶。 此时的女真人,主要集中在会宁府,这几乎是女真人为数不多的大城市了。如果是汉人政权,到了这样的窘境,基本已经放弃抵抗。但女真人不一样,城池并不是带给他们安全感的最大来源,人力才是。 仗打到现在,兀术手里的战士损失,依然在可承受范围内。损失的正兵只有三万,阿里喜也是三万。虽然元气大伤,还有一战之力。 人口也并没有全部集中在会宁府,会宁府承载不了这么多人。广阔的宋瓦江(松花江)流域,依然控制在女真人手中,这里没有特别的大城,但是无数猛安谋克寨子分散在山水之间,易守难攻。攻击这里,要翻过崇山峻岭,小股补奴团能过来,大军无法穿行。 随着宋军退守,留在会宁府的主力,和宁江州、滨州的守军都腾出手来。兀术的第一个目标,瞄准了肆意劫掠的蒙古部和塔塔尔部。 兀术以为计划会万无一失的得到执行,他想象不到还有什么可能会失败。这些草原人大胆的翻过了马纪岭(张广才岭),进入了混同江以南,宋瓦江以北这片地区,大胆劫掠这一带四散的猛安谋克寨子。这里可不是蒙古人的草原,而是女真人的山岭,女真人去得,蒙古人去不得。 兀术大军进入宋瓦江,一开始确实顺利,轻松消灭了几批小规模的蒙古和塔塔尔骑兵,可是很快就发现,沿途一些猛安谋克寨子竟然对女真大军闭门不纳。 是的,这里女真人去得,蒙古人去不得。可熟女真也是女真,他们对这一带也很熟悉。两年大兵压境的恶劣局势,之前数年的江河日下,即便是完颜氏部族,对兀术也早就怨声载道,他们不敢动,只是畏惧兀术的凶狠。但兀术将他们迁移到了这里,换防这一带的其他氏族。这给他们跟挞懒勾结制造了机会,此消彼长,挞懒几乎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于是不等冬天到来,许多猛安谋克就已经跟挞懒达成了协议。 尤其是宋瓦江上游的踈木河,中下游已经遭到宋军威胁,他们立刻就归附了挞懒。春夏之际,他们还担忧兀术追击,入冬之后,大军无法行进,即便女真人也不可能在雪地里长途行军。所以此时他们立刻改换门庭,面对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局面,兀术完全束手无策。 大军征讨不可能,当一些边缘寨子闭门不纳之后,连深入踈木河都做不到,涞流水(拉林河)一带同样如此,大量完颜氏女真拒绝兀术。 大势已去! 宋瓦江流域现在至少有一半完颜氏女真驻防,有一万正兵,三万阿里喜,他们的家眷还有十万人,占了女真部现在很大一部分人口。他们的叛逃,兵力损失还在其次,关键是让整个会宁府彻底暴露在敌人的直接打击之下。可是要阻止这种叛逃,兀术必须立刻调兵强攻。冰天雪地,跟这些地头蛇作战,歼灭这些宋瓦江女真寨子,兀术得付出多少代价?而且他们敢此时叛逃,早就做好了准备,挞懒肯定已经接应了他们,挞懒的大军恐怕已经驻防不少寨子。 不用想,能让这些女真寨子闭门的,只能是挞懒。 兀术没想到,他最后不是败在战阵之上,而是败在了人心之上。 大军进不去,兀术只能派出一个个使者,试图说服这些女真人,让他们重回麾下。向他们阐明要害,告诉他们即将获得胜利。可这些人已经不相信兀术了,同样的话,兀术这些年说了无数次。 兀术的使者进了寨子,他们劝说不成,这些女真反倒劝说兀术赶紧下台,还政给皇帝。跟宋人、契丹人、蒙古人、塔塔尔人议和。告诉使者说,女真人不能跟所有人为敌,那只会自取灭亡。 这些女真人代表了很大一部分女真人的心态,他们并不认为女真人已经到了绝境,到了绝境的只有兀术一个人,但他想拉着整个女真人陪葬。 使者带回来的消息,让兀术震惊。他陷入了沉思,久久无法释怀。原来女真人最大的敌人,现在已经不是宋人,不是契丹人,而是他兀术了。 他为了女真,征战半生,到头来落了一个这样的下场。 兀术放弃了劝降宋瓦江女真叛人,他手里的兵力,依然可以让他负隅顽抗。他还有会宁府,还有宁江州要塞,还有滨州坚城。最重要的是,他还有十万以上的兵力,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他一定还能扳回局面。 只要一场,或者两场决定性大战。 但他没有机会了,当他亲自前往兀惹城,指挥歼灭塔塔尔人和蒙古人的时候,他留在会宁府的心腹被拘捕了。早就成年,这些年一直活在兀术阴影下的皇帝完颜亶,亲自披甲,带领皇帝合扎,一座座军营抓人。 中下层女真将领不问,只抓兀术心腹爪牙,皇帝发动了一场政变。 接着完颜亶派人向耶律大石送去了降表,表示愿意重归大辽麾下,狠狠责骂了阿骨打的反叛,声称女真又今日,都是阿骨打不忠所致,愿意像儿子那样,侍奉大辽皇帝。 耶律大石答应了完颜亶的投降,派兵冒着风雪接收了会宁府。当兀术得到消息,带着三万精锐回军到会宁府城下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他披头散发在会宁府城下骂了半日,形状癫狂。 最后亲自带领合扎,用简单的飞梯攻城,曾经他们这样攻下了无数辽国的城池,但这一次兀术直接被打死了,他更像是求死。兀术战死之后,城外三万女真大军放下了武器,向皇帝投降。 兀术的亲族直接被完颜亶和耶律大石诛杀,当然仅限于兀术子嗣,兀术本是阿骨打儿子,要诛九族,连完颜亶都要被杀。然后完颜亶和耶律大石一起向燕王上表,声称已经诛灭罪魁兀术全族,可以罢兵了。 李慢侯得到消息后,立刻派偏师进攻滨州,这里的女真人闻风而逃,过江去了宁江州,然后回到了会宁府。李慢侯连根毛都没捞着,他只能默认了耶律大石的战果。但强硬的提出要求,大石必须带着女真人撤离混同江流域,一个女真人都不能留下。 这也是大石所求,这些女真部,可以极大的补充他的人口。契丹人本身并不是一个民族感很强的群体,有大量的外部附属,最开始编为二十部,后来增加到三十四部,最后增加到了四十九部,每部设节度使,由他们的首领统领。当年的五国部、乙典部等女真人都是这四十九部之一。其中还有回鹘人,突厥人,蒙古人等,跟随耶律大石去西域的十八部草原部族都属于这四十九部。 至于契丹核心,也有亲疏远近,内外高低之分。 最核心的,其实就是迭剌部出身的耶律氏族和回鹘述律氏出身的萧氏,称为皇族和后族。皇族、后族之外,是遥辇氏九帐族,横帐三父房族,国舅帐拔里,乙室已族,国舅别部,称为辽内四部族。内四部之外,是二十部契丹,内四部正是从这二十部契丹中分离出的高贵氏族,类似于蒙古部的乞颜氏。 第三百一十五节 复国(1) 外姓部族,除了四十九部被契丹人直接管理的小部族之外,还有一些大部族,被契丹人设置大王府、招讨司之类的机构管辖,比如强大的祖卜部、室韦部,以及当年的完颜部。这些外族大部,称为属国和大部,它们以其所产向辽国纳贡,相对独立。 对投降的女真人处理,不外乎这几种方式。之前投降的长春州、出河店女真,可以作为两个小部,进行直接管辖,以后就是熟女真了。完颜亶统领的会宁府女真,则要分散开来。由于这两年大都是完颜氏部族在征战,会宁府里迁入了大量外姓女真。至少可以分为四部,其一是最强大的外戚氏族裴满氏统领的婆卢火部女真,乌林答氏分一支,五国部分一支,完颜氏为一支。 这四部女真,完颜氏因为是皇族,跟裴满氏、乌林答氏联姻,三部可以设为属国,由完颜亶继续统领。五国部跟完颜氏较为疏远,可以设为外部,跟十八部草原诸部一样,由契丹北面官署直接管辖,同为熟女真。 之前耶律大石还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些女真人,为了让完颜亶投降,他开出的条件非常优厚,只要投降,可以继续留居故地,统领旧民。女真人对大辽,只限于臣服。可实际上,根本就不可能臣服。一旦宋人撤走,这些女真人继续居住在混同江一带,他们依然是这里的强族,契丹人根本不可能镇服他们,因为他们的兵力可能比大石都多。 现在好了,宋人强势要求女真人迁走,这可不是耶律大石毁约,而是宋人不讲理。 反正女真人现在已经放弃了抵抗,会宁府已经敞开,其他部族不是叛入辽东投了挞懒,就是死在了战阵上,或者被蒙古人、塔塔尔人抓走做了奴隶。已经放下的抵抗之心,已经很难收拾了。 因此当耶律大石向完颜亶提出,将他们整族带往他处安置时,完颜亶虽然心有不甘,充满愤恨,却无法拒绝。他要拒绝,耶律大石答应他,契丹人可以退出战争,但也不会帮他,完颜亶可以独自对抗强大的宋军。 如今开到辽东的宋军,已经不止四十万人,已经高达五十万。燕王麾下就有四十万人,大宋朝廷还派来了韩世忠,也已经屯兵韩州,没赶上大战,韩世忠懊恼不已。一个有名的宋朝文臣竟然也带了五万大军前来,是一群身材不高,皮肤黝黑的蛮子,是广西的俍兵,后来打出威风,被叫做狼兵。 这几年张浚被流放在广西,实际上一直在暗中练兵,跟他配合的岳飞死了,可是赵鼎给他介绍了一个武将,府州折家军的折彦文,也是猛将。但因为折家叛逃,导致不受信任。后来折家追随刘豫,被燕王俘虏之后,折家全族都被流放到了美洲,折家跟燕王有仇。 张浚这几年练出了十万大军,其中五万都是招募的土司俍兵,战斗力很强,就是军纪很不好。 本是用于对付燕王的秘密武器,却随着燕王灭金之战,被张浚拉了出来。张浚跟韩世忠一样,不愿意错过这样的雪耻之战,可惜还是来晚了一步。 独自跟这五十万大军作战,完颜亶知道只有灭族的结局。他手下的女真人全族,现在都没有五十万了。 都怪该死的兀术! 于是被迫接受了耶律大石的安置,耶律大石承诺,将在大辽西境给完颜部找一块肥沃的土地,宜耕宜牧。完颜亶并不知道辽国西境已经到了中亚,相距万里之遥,在耶律大石发誓土地绝对不比辽东差,而且气候温暖,完颜亶没有不接受的理由,发誓世世代代效忠大辽,为大辽镇守西境。 完颜亶也接受了长春州、出河店两部完颜氏女真,总共十来万人口,两万多精壮归大辽直接指挥。五国部上万精壮,五万家眷,同样这样安排。成为契丹外部,如今已经增加到了二十一部。 李慢侯对耶律大石的安排,并没有干涉。他现在已经收集到了足够多的西辽情报,发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情况。那些跟随耶律大石进入西域的十八部草原部族,并没有跟契丹人同化,不是文化上同化不了,而是耶律大石有意安排,他似乎是一个很在意民族血脉的君王。 他将跟随他的草原诸部,分散在一个个臣服的中亚部族中,让这些草原部族去统领大量的乌古斯部落。后来蒙古人西征,征服这些部族之后,发现这些突厥部族中的王族,竟然都是来自东方。其中南俄草原上的钦察人、中亚的康里人,王族都为玉里伯牙吾氏,这个氏族在蒙古、女真诸部中也有分布。 他们就是跟随大石西迁的草原氏族,被大石派往征服的部落里统兵,逐渐成为这些部族里的王族。但他们跟他们统领的中亚部族文化区别明显,南俄草原上的钦察人建立的克普恰克汗国以东正教为国教,钦察人此时也大多信奉正教,活跃在黑海北部一带,跟这里的东罗马帝国交流频繁,可是玉里伯牙吾氏则信奉萨满和佛教。迁到中亚的,钦察人一支康里人,渐渐被花拉子模人同化,开始信奉回教,但他们中的王族玉里伯牙吾氏依然信奉萨满教和佛教。 乃至后来蒙古人占据中亚之后,建立钦察汗国,其他钦察人都划入色目,玉里伯牙吾却直接并入了蒙古。 李慢侯有理由相信,这些完颜氏女真、五国部女真,很可能也会被大石塞入康里人、葛逻禄人部族之中。 女真人的西迁很快就开始了,正月里,辽东的宋军张灯结彩,女真人却开始背井离乡。 跟女真人一起西迁的,还有之前杀作一团的对手,蒙古人和塔塔尔人。不一样的是,女真人带着漂泊的乡愁,而蒙古人和塔塔尔人全都是准备去西方发财的战士。这次蒙古人尽起全族之兵,共三万众,人人有铁甲,一人至少五马。他们将让西域部族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游牧骑兵。塔塔尔人更是派出了五万骑兵,他们几乎都没有留下青壮看家,因为燕王和耶律大石跟他们盟誓,他们出征期间,绝不会有人动他们的牧场。 一路开进到了克烈人的土地上,从这里兵分两路,克烈人和蒙古人走南路,从唐麓岭(唐努乌拉山)跟阿勒坦山(阿尔泰山)之间的走廊,进入乃蛮人的领地;塔塔尔人和女真人往西北,进入林木部落斡亦剌人的领地,在这里迫使斡亦剌人臣服。接着进入黠嘎斯人土地,之前大石带一万大军攻打过黠嘎斯人,结果失败,不是打不过,而是抓不着。这一次,比契丹人更懂得山林作战的女真人来了,黠嘎斯人很快就被打败,宣布臣服。 从黠嘎斯人的谦河往西,进入亦马儿河(鄂毕河)上游,最后进入也儿的石河(额尔齐斯河),朔流而上抵达斋桑泊这个大湖,南边就是大石在这里的老巢叶密立。 这是一条绕过唐麓岭和阿勒坦山的线路,更偏北,只能春夏之间去走,沿途不缺水草,不翻高山。可以容许大军通过,只要随军的牛羊足够,加上大量牛肉干,鲜马奶供给,十万人马都能通行。这一次耶律大石派遣萧斡里剌带一万契丹骑兵,陪着三万女真先锋,五万塔塔尔骑兵,沿途不断分散安置女真部族,将五国部一分为五,设立五个屯堡。在各条河流转接之地屯戍,相当于打通了一条驿道。 南线距离更近,但更难走一些,要经过大片高山,还有戈壁。克烈人很熟悉这条路线,会盟之后,克烈人并没有参与进攻女真,这两年克烈人都在这里修建屯堡。打通了一条可以容许大军从漠北到乃蛮部的通道,乃蛮部不但不敢阻拦,反而还要配合。 大石东征,在一定程度上,是再次对草原部族确立宗主权,让之前已经有些貌合神离的草原人,再次认可了辽国在草原上的霸权。三万蒙古,三万克烈骑兵通过这些燕云豪族管理的屯堡区进入乃蛮部之后,南下高昌回鹘,去虎思斡耳朵修整。 女真人和塔塔尔人从叶密立南下,翻过天山山口,经过不剌、阿里马等城市,最后抵达虎思翰耳朵会师。 裹挟漠北民族和女真人西迁,沿途经过了丝绸之路上的大量城市,又是一次对西域商业城邦的威慑。 大石不亏是一个能带着两百来人,忽悠十八部草原部族,去西域打下一片疆土的豪杰,这忽悠的本事惊人,借势被他用到了极致。如果没有这种本事,当初也不可能扯着一张大辽的虎皮,就能在西域搅出一片腥风血雨了。 如今更大的风暴来了,比蒙古人早了八十年,漠北民族开始西进。比蒙古人当时情况更险恶的是,连一个花拉子模这样的霸权都不存在,老霸主塞尔柱突厥已经被大石击败,西域这片天地,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漠北的强族。 第三百一十六节 复国(2) 大石本人则还在临潢府。 他需要稳定这里之后才能走。 女真大部也都还没迁走,女真人拖家带口几十万人,没有周详的计划,贸然迁徙是会死人的。 之前迁走的三万女真大军中,三万五国部、长春州部和出河店部女真战士在北线建立屯堡之后,女真后部才会大规模迁徙。 大石滞留东方,还因为需要跟该死的燕王划分清楚疆土。 临潢府燕王移交给了耶律大石,可是南方的大定府却没有,燕王声称大石没有帮他在大食夺取基地,因此不肯将大定府提前给大石,不管大石如何发誓,燕王都不同意。除了大定府的争议外,在漠北还有争议。 燕王治下的燕然都护府控制着狐狼道,狐狼道以东,是大石控制的临潢府、塔塔尔和蒙古部,狐狼道以西,则是白鞑靼人的土地,白鞑靼人依附燕王,根本不听大石调遣,不认辽国旗号,哪怕白鞑靼的首领还是那个当年大石逃奔可敦城时,给他奉献过牛羊的床古儿。但现在床古儿做了大宋的阴山都督,控制着阴山以北直到燕然山的广袤地区。 白鞑靼强大之后,克烈人已经无法南渡燕然山,这一片地方太重要了。因为发源于燕然山南麓的扎布汗河,是草原西部最大的一条河流,有大片连续的平原,可以直接通到乃蛮部控制的阿勒坦山北麓,之前乃蛮部强大的时候,也控制过这里,现在则被白鞑靼人夺走。 这让燕王不但控制了狐狼道,而且也拥有了一条通过白鞑靼人土地直通西域的草原商道。这意味着燕王不需要依赖大石,也能独自沟通西域,而大石却不得不依赖燕王。因为他从东西商道上贩运过来的货物,一定要经过燕王的地盘出手。 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是每一个强权人物都不能接受的,之前大石是忽悠大王,他没办法,但他现在发达了。女真人都开始依附于他,漠北再无敌手。东西都是盟友,大辽再次声威赫赫,成为草原霸主,可这个燕王却像一片巨大的阴影一样,笼罩在草原上空,那些草原部族对燕王无可奈何,可作为霸主的大辽却不能不管,一山难容二虎。 大石重新确立对漠北三大强族的宗主权,甚至还需要燕然都护府担保,长此以往,漠北人心还能一直向着大辽? 所以大石跟燕王在扎布汗河问题上纠缠不断,最后无果,只得到了燕王承诺,那就是不会攻打乃蛮部。有乃蛮部依附,大石也能阻断燕王势力西进。 在大定府问题上,还有一个巨大分歧,那就是人口问题。将临潢府移交给大石的时候,燕王撤走了这里的所有百姓。之前燕王移到这里镇守的,主要是辽东逃奴和怨军。这些怨军可是辽西汉人,比燕云汉儿更加契丹化,尤其是河套的四部怨军,都是当年为辽国皇帝守陵的百姓,现在却成了燕王的边民。 没有人口,大石怎么守两京。气恼的大石威胁说,要将女真人安置在这里。两京靠近燕山,女真人留在这里,燕王会睡不安寝。燕王反过来威胁,如果将女真人安置在这里,他就会发兵占领这里。 双方纠缠不清,最后燕王招来八部怨军统领,让他们做选择。八部统领加上大石和李慢侯一共十人,进行闭门会议,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最后竟有四部怨军选择投靠大石。 大石给了他们巨大的利益,但最终的结果跟利益有关,却也无关。因为投靠大石的是河套四部怨军。他们在河套有庞大的良田和草场,闭门会议上,李慢侯许给他们免征土地赋税的权力。可河套怨军还是倒向大石,大石承诺,任命他们为头下军州的世袭刺史。 头下军州,以前都是辽国宗室、外戚、大臣和所属部族首领中立有战功的人,将他们在战争中俘获的战俘,安置在适宜的土地上,建立的军州。大的军州修建城廓,城市里的商税,除酒税交给朝廷外,其他归头下军州的贵族所有。军州里的农田,是俘虏的汉人、渤海人、奚人开垦,但还要向军州的贵族交地,还向朝廷交税。头下军州的官吏除节度使以外,都由各州贵族委派。 大石在西域,一直没有设立头下军州,就是担心他手下的权贵们腐化,控制大量人口。但现在已经控制不住,口子一开,就无法回头。为了拉拢怨军四部,让大石不用削弱控制西域的力量,将两京牢牢掌控,他需要大量人口。怨军四部有精壮四万,是这些年先后从辽东逃出来的燕云汉儿和辽东汉人,被怨军吸收,总人口高达十几万。为了吸引这十几万人,大石舍得让他们开先例,给他们一些头下军州。 这个先例一开,那些跟随他南征北战的权贵自然就不能不准,萧斡里剌这些功臣,自然也是要建立他们的头下军州。然后这些权贵就开始趴在头下军州里的百姓身上吸血,慢慢失去进取之心。大辽之所以败亡,不就是因为贵族全都腐化了!作为契丹权贵阶层,他们本是核心氏族,是最强大的血脉,人口也最多,一百五十万契丹人中,这些贵族契丹人占了四十万,却不愿意骑马射箭,一个个住进城里,作威作福起来。 如果不是东归成功,大石绝不会开这个先例,在西域民族的汪洋大海中,一旦契丹权贵开始拥众,他们很容易被同化,失去契丹本性。 四部怨军首领,也不完全是被头下军州的地位吸引,因为还有四部选择投靠燕王。 投靠燕王的四部,是前宜营、后宜营、前锦营、后锦营,李慢侯能给他们的待遇,只不过是免除土地赋税,让他们转化成山东、燕云等地的土豪而已。可他们依然愿意留下,主要是因为锦州、宜州现在是燕王之地,而且已经跟大石划分清楚,不会移交给大石。 李慢侯跟大石分割的边界,以大凌河和医巫闾山为界,河以南,山以东归燕王,河以北,山以西归大辽。分地的时候,当然有争议,大石几乎是寸土必争。李慢侯需要一个完整的辽西走廊,因此之前极力争夺辽西州地区。耶律大石认为这里是契丹故地,李慢侯说契丹故地多了,燕云也是,让他实事求是。最后才决定以医巫闾山为界,大石对此愤愤不平,认为这是契丹人的圣山,契丹祖陵都在这里。奈何形势比人强,在李慢侯答应,凡是契丹祖陵所在之处,周边三十里都归大辽。大凌河为界,也有一番争议,因为大凌河以南有部分属于兴中府地界,大辽的宜州大半位于大凌河南地区。 兴中府地位重要,大石不想放弃,宜州更是地位崇高的辽国萧太后萧绰的故里。但是李慢侯要争取一个连续且独立的版块,大凌河下游都必须控制,跟辽西连为一体。大石倒是不在乎出海口,契丹人是游牧民族不是海洋民族,就是对萧太后的故乡耿耿于怀,但萧太后死后埋在了医巫闾山,名为乾陵,辽国设置了乾州为她守陵。陵墓不在故乡,因此李慢侯不认可大石给萧太后祭祀的逻辑。 最后大石被迫接受了这些条件,于是家乡在锦州、宜州的前宜营、后宜营、前锦营、后锦营选择留在家乡,继续经营他们广袤的耕地和草场,享有免税之权。 而乾营、显营、乾显大营、岩州营则被耶律大石迁到医巫闾山下,回到了故乡乾州、显州,为历代辽国皇帝、皇后首领。乾营统制世袭乾州此时,显营统制世袭显州刺史,而乾显大营统制,则在乾州、显州之间安家,设立乾显军州,为世袭刺史。只有一个岩州,因为土地位于辽河以东的沈州,燕王跟挞懒以辽河分界,辽河以东归挞懒。也幸好岩州在辽河以东地区,否则岩州营肯定投了燕王。 大石将岩州营四万余人,迁徙到了金山下的庆州,这可不是一个头下军州,而是一个辽国的地方州,作为给岩州营背井离乡的补偿,让他们作为庆州世袭刺史,负责阻挡塔塔尔部南下。 有人有地方,大石在医巫闾山祭祖,然后在临潢府祭天地,正式登基称帝。 这算是他第三次称王,第一次是在可敦城,会盟十八部草原部落,第二次是在叶密立,由重臣册立为皇帝,这一次是祭祖祭天。 他的合法性一次比一次强。 祭祖之后,留下太子和萧灭女真部镇守临潢府,大石带领九万契丹大军,连同女真皇帝完颜亶和三十万女真部族,大举西迁。 大石祭告祖先和天地的时候,庄重承诺,以后每年,契丹皇帝的都要迁回上京临潢府,举行四季奈钵。 跟四季奈钵相对应的,是辽国五京制度。 第三百一十七节 奈钵(1) 恢复大辽五京之制度,东京为东北路招讨司以东的长春州,这里是大辽最东部的城池。再往东,就是鸭子河、挞鲁古河交汇之地,是边界,往东就是燕王辖境。 以前每年契丹皇帝从上京临潢府出发,“皇帝正月上旬起牙帐,从上京临潢府出发去长春州”,在这里办春奈钵,开头鱼宴,宴请女真诸部。 春奈钵会在尚未开化的冰上钓鱼,皇帝钓得的第一条鱼为头鱼,然后举行头鱼宴,附近部落首领和当地官员一起饮宴。 春奈钵之后是夏奈钵,没有固定地点,行前临时进行占卜确定,具有很强的随机性,但却也带有变幻不定的军事色彩。皇帝四月中旬起牙帐,一般会前往漠北草原。在这里跟草原诸部围猎,避暑。 秋奈钵也没有固定地点,一般是去庆州。庆州一带多山,山中多鹿,鹿爱吃碱,契丹人把碱洒在地上,引鹿舔食。身披鹿衣,戴鹿头,天不亮潜于草从中,吹木筒于做鹿鸣。母鹿闻之,以为公鹿求偶,遂踊跃奔出,舔食白碱,这时,利箭群发,鹿无一脱逃。 冬奈钵要考虑御寒,设在南方的广平淀。契丹人叫藕丝淀,位于西拉沐沦和老哈河合流之处的平原,在这里校猎讲武,与南北大臣共商国事,兼受大宋及诸国礼贡。以前的四季奈钵都以上京为中心,以游猎和避暑、窝冬为目的,是制度化的保证契丹皇族游牧习惯。在这种文化中成长起来的契丹皇族和权贵,都喜欢打猎,天祚帝兵败之际,还不忘在阴山打猎。西辽末代皇帝,也是死在打猎时被乃蛮王子偷袭。 同时举办四季奈钵的时候,可以跟周边附属部族进行联谊,对他们进行震慑。具有很强的政治、军事色彩。 但现在大石雄霸西域,在东方却极为虚弱。其实不是他强,而是西域太弱。他就算把西域的全部族人都拉回来,在东方依然是弱族,在临潢府举行四季奈钵,塔塔尔人、蒙古人、克烈人,这些草原强族他一个都震慑不住,反而有可能暴露了他的虚弱,让人趁虚而入。 所以大石改了四季奈钵的规矩,虽然依然以临潢府为中心,但这里进行完春奈钵之后,就往西去漠北的可敦城举行夏奈钵,升可敦城为辽北京。原来的北京大定府,改为南京。 北京可敦城的夏奈钵是跟漠北诸部会盟、围猎,接受他们的朝贡。夏奈钵之后,会前往西域的虎思翰耳朵,以后虎思翰耳朵就是大辽西京,在这里举办秋奈钵会盟西域各城邦,草原诸部族。接受他们的朝贡。 秋奈钵之后,要在入冬之前,赶到南京大定府,在这里举行冬奈钵。主要活动是跟两京留守官员共商国是,跟大宋燕王和大宋使臣,进行联谊,现在不敢说让大宋入贡了,燕王都不能这么说,只能说通贡,互相送礼,平等沟通。 大石之所以留在上京,除了祭祖祭天登基之外,就是为了举办春奈钵,不过这一次没有女真人吃他的头鱼宴了,燕王渤海都护府大都护綦业受邀前来,以后混同江一带,都是燕王的渤海都护府管辖。 头鱼宴应该可以吃饱了! 春奈钵之后,大石跟燕王争执了数月疆土和人口问题,议定之后,在四月他启程西迁。 到了可敦城,跟克烈部忽儿札胡思汗,蒙古部合不勒汗,塔塔尔的阿泽汗会盟,重申草原和平、保护商队、打击盗马贼等原则。蔑儿乞人和使鹿部、不里牙惕部没有参加,不是他们实力不够,而是他们已经投靠了燕王。 耶律大石承认北海畔的苏武城是狐狼道的延伸,蔑儿乞人跟克烈人无法相容,目前已经在辽国的调解下,燕然都护府的约束下,跟克烈人划分了土地,得到了斡尔罕河、薛延河交汇处以北的草场,正在抓紧时间吞并通古斯部落恢复元气,连跟大石去西边发财都没时间。 使鹿部和不里牙惕部跟在蔑儿乞人的背后,瓜分这些分散的氏族时代的通古斯人,蔑儿乞人负责将通古斯氏族击败,使鹿部和不里牙惕部负责将他们从山林里抓出来,互相配合,如同海豚跟渔民配合捕鱼一样。 这三大北海部族,除了在快速消灭分散的通古斯氏族之外,还吸收了一大部分之前在萧斡里剌打击下,不肯归附大辽的斡亦剌部人和黠嘎斯部人,正在快速壮大。一旦失去约束,后果不堪设想。 这让耶律大石忧心不已,克烈人青壮都被他忽悠的跑去西域抢劫了,如果这时候蔑儿乞人南下,克烈人遭受重创,以后肯定不会在听大石的忽悠。能控制他们的,目前只有燕然都护府。 所以举办完夏奈钵之后,大石马不停蹄的南下,沿着薛延河逆流而上,到了燕然山,翻过山口,在南麓隘口有一座雄城,正是燕然都护府所在的燕然山城。燕然都护府支持白鞑靼人向西北扩张到燕然山,控制了扎布汗河流域,他们就在这里修建了燕然山城。是继狼居胥城、苏武城之后的第三座大城,全都卡在商道的要害位置。 这座城建在扎布汗河支流上,附近有大量可以屯垦的土地。不过燕然都护府不需要自己屯垦,白鞑靼人半耕半牧,在这里屯垦,燕然都护府有的是钱,他们可以收购白鞑靼人的粮草。 看到白鞑靼人已经死心塌地做了燕然都护府的走狗,耶律大石不胜唏嘘。要是当年他再多往可敦城投入那么一丁点力量,或许白鞑靼这个大部,就不会放弃大辽。 在燕然山城跟从河套九原城赶来的燕然大都护李睿会面时,耶律大石提出了他的担心,李睿让大石放心。燕然都护府早已今非昔比,一年更比一年强。他们在狼居胥城和苏武城各驻扎一万精骑,狼居胥城还有利可图,是草原百货聚集之地。克烈、蒙古、塔塔尔三大部落的物产,都要在这里交易,狐狼道运送的南方物产,也会在这里中转。跟三大部贸易之余,更多的货物则往北进入苏武城,跟北方三部贸易,往西进入西域,跟西方万国贸易。 苏武城只能跟北方林木三部贸易,实际上利润很小,支持一万大军,入不敷出。就是为了控制北方三部而存在的,当然随着毛皮贸易的兴盛,这里的亏损正在快速下降,但很长一段时间是收不到利润的。 这一万苏武军,全都是在北方招募的最强壮的勇士,装备着最华丽的装备,脱产长年训练,服役期只有五年,五年之后就会将他们复员回原部落。即便复员之后,还会每年发他们一笔军饷,直到他们死亡。 一旦被苏武城选中,就意味着一辈子衣食无忧,是草原勇士最好的出路。他们的战斗力也足够经验,之前狼居胥军和苏武军都参加了灭金之战,跟女真人野战中,甚至能够力压女真人一头。这些比女真人更加凶悍的部族,在拥有同等水平的装备,严格和完整的训练,以及用严酷的军纪约束起来之后,战斗力应该不比成吉思汗的蒙古精锐差多少了。 李睿认为,苏武军面对蔑儿乞人,足以以一敌三。一万苏武军,可以打垮三万蔑儿乞的乌合之众,跟克烈人的盟约,是燕然都护府担保的,蔑儿乞人绝不敢贸然行动。 大石担忧的是,一旦蔑儿乞人偷袭,会让他在克烈人面前失信,燕然都护府会如何做,李睿回答的十分冷酷,蔑儿乞人背盟,则灭蔑儿乞部!而且狼居胥城,随时向克烈人开放,只要他们的老弱遇到危险,可以全族躲入狼居胥城。 大石这才放心下来,可敦城容纳不下克烈人全族,但狼居胥城可以。 只要克烈人去西方发一笔财,以后就会老实服从大辽,因为不如此,大辽就不会允许他们去西亚发财,控制着草原驿道的大辽,就控制着这些草原强族的财路。以前女真人能忽悠他们去宋国发财,现在他当然能忽悠他们去西方发财。 不同的是,女真人是用草原民族作为打击东藩的工具,大石是真的希望他们发财的,当然顺手帮大石打击一下塞尔柱帝国、克普恰克汗国这一南一北两大对手,也是都是乐见的。 有十万草原战士相助,大石也就有了攻取大食国的底气,他还要拿下巴格达跟燕王换取南京大定府呢。今年如果拿不下来,他今年的冬奈钵都没地方办去。 大石走燕然山城,从扎布汗河流域进入乃蛮部,完颜亶则带着女真大军从可敦城直接往西,走克烈道进入乃蛮部,十余万女真老弱还分兵北上,进入斡亦剌部,跟在这里屯戍的五国部、长春州部和出河店部女真壮丁会师,这些老弱是他们的家人。 完颜亶带着三十万女真部众跟大石在乃蛮部会师,如果不是分走了五国部等女真,女真人现在还有五十多万,依然是比契丹人更强大的部族。耶律大石甚至都不敢将他们迁到西域去,因为弄不好就该女真人称霸西域了。 第三百一十八节 奈钵(2) 分出去至少三分之一女真人后,大石勉强对完颜亶有了优势。毕竟他在西域经营十年,根基深厚。拥有西域城邦上供的赋税,有西域部族的臣服,还有大量粮草积存,这些都是目前女真人欠缺的。 为了换取生存的资本,完颜亶得带着他帐下的十万女真大军,为大石征战许多年。 在虎思翰耳朵这座城市,完颜亶见识到了什么叫做游牧民族,跟女真人大不相同。 绵延数十里的帐篷,将一座城池围了一圈又一圈,如果不是知道这是大辽的都城,完颜亶无疑会认为这是大辽在攻打城市呢。被围的城市叫做巴拉沙衮,是东喀喇汗国的都城,大石打败东喀喇汗国后,在巴拉沙衮周边设了宫帐,却不进城,只收税。估计此时看到这营帐区,东喀喇汗王伊卜拉欣二世会无比的绝望。 契丹人的宫帐区外围,还有大量葛逻禄人游牧,也是扎着连绵的营帐。这些葛逻禄人,始终是西域的二流势力,始终叛服无常,让契丹人也很头疼。 虎思翰耳朵这片土地,南北皆山,中间河谷是楚河,西面是沙漠,成一个面向沙漠地带的开口状,地势广阔。进出大漠很便利,这是契丹人选择这里的原因。南边一山之隔,就是费尔干纳盆地,同样是两山夹一谷,面积还小的多,但费尔干纳盆地的气候就好多了,因为这里是封闭地形,南北山脉将谷底包裹起来,没有敞开的开口,寒风吹不进来。因此能养活比楚河河谷多的多的人口,哪怕费尔干纳盆地面积要小的多。 将女真人安置在费尔干纳盆地很适合,但大石并不打算让女真人住在这里。不是舍不得这一块中亚最好的农耕土地,如果舍不得,大石不会在虎思翰耳朵扎帐,早就迁到了一山之隔的撒马尔干。不愿意将女真人安置在费尔干纳盆地,主要还是不放心,万一什么时候女真人里又出了一个阿骨打,又开始满万不可敌了,让他们住在一山之隔的费尔干纳盆地就太危险了。 那块盆地还没得到彻底开发,西喀喇汗国没有这种能力,别说开垦到田连阡陌了,周边到处都是游牧的葛逻禄人和康里人,如果不是大石来到这里,西喀喇汗国早就被这些游牧民族给灭掉了。大石来到这里,西喀喇汗国向塞尔柱帝国求援,才引发了卡特万之战。 打赢决战之后,大石也没有灭掉西喀喇汗国,让他们臣服之后,同样没有进入撒马尔干城,而是在城外驻军。除了契丹营帐之外,还有几万汉儿在这里开垦。 在虎思翰耳朵外,萧塔不烟骑着战马,带着大军,迎接三十里,将耶律大石和完颜亶迎进了虎思翰耳朵宫帐。 之后几天,耶律大石在这里宴请群臣,举行秋奈钵。跟萧塔不烟商议东归事宜! 完颜亶这时候才知道,原来他来之前,萧塔不烟一直在这里主持。包括军事行动,都是这女人一手操办。负责安排十几万大军出征,几年前他们就征服了波斯南方,这次要对波斯北方盘踞的塞尔柱帝国下手了。塞尔柱帝国这些年持续衰落,桑贾儿上任后,看似有了一些起色,但也只是在中亚称王称霸,西亚地区依然四分五裂,大量塞尔柱王朝诸侯割据,根本不服从帝国的指挥。在中亚称霸,很可能只是因为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契丹人一来,立刻就原形毕露了。 失去中亚之后,南方的伽色尼王朝这个最大的附属国也无法为塞尔柱帝国提供财富,赫拉特这个富庶的城市,还被古尔人夺走。塞尔柱帝国只能从尼沙普尔和波斯西北部,以及从大食国身上榨取财富,每年还要给契丹人交三十万金币的贡赋,因此只能苟延残喘,不可能雄起了。 桑贾儿的信用也不行,交了一年贡赋之后,看到契丹人大军东征,以为契丹人不会回来了,于是停止了纳贡,反而筹划着将中亚夺回来,结果现在契丹人又回来了。这让桑贾儿十分紧张,遣使纳贡已经来不及了,契丹人回答的是十几万草原骑兵的弯刀。 早就被凶悍的契丹人吓破胆的桑贾儿,当初拼凑了十万大军还打不过大石的两万大军,如今大石的猛将带着十几万契丹、草原联军,桑贾儿连抵挡的勇气都没有。直接放弃了呼罗珊,逃到了伊斯法罕。 但契丹联军如影随形,紧追不舍,让桑贾儿忙于亡命,根本没有时间调集兵力,他也已经没有兵力可调。 在伊斯法罕,桑贾儿跟契丹人和谈,答应将贡赋提高到每年一百万金币。契丹人才答应退兵,在波斯暴掠了一番之后,放过苟延残喘的塞尔柱帝国,往西攻掠大食国去了。 当在波斯北方一路烧杀抢掠进入两河流域之后,竟然在巴格达城外撞上了相应之前桑贾儿和巴格达的哈里发发出的圣战号召的,十几万塞尔柱王朝联军,这些联军来自叙利亚、小亚细亚一带,他们得知中亚草原上崛起了新的霸主,频繁西迁,担心影响到他们,这才在暴打了十字军之后,来响应哈里发的圣战,同时在巴格达讨要一笔军饷。 结果这十几万塞尔柱小王朝的军队,其中大部还是他们雇佣的乌古斯雇佣兵,被暴打一顿之后,被抓了五万多奴隶。巴格达哈里发直接被吓到了,接着派使者跟契丹统帅萧斡里剌和谈,同样答应每年给一百万金币的贡赋,给耶律大石加上了一个巴格达保护人头衔,同时答应割让南方的巴士拉后,契丹人才退兵。 此战让前来发财的克烈人、塔塔尔人和蒙古人发了大财。光是抢到的黄金,就超过一百万两,还不算大量波斯丝绸、毛毯等物。而且还抓了超过十万的奴隶,其中乌古斯和塞尔柱战士就超过五万人。 他们本打算全都带回草原当奴隶的,返回虎思翰耳朵时,大石告诉他们,这些战俘是可以卖出高价的。 西域这里的国家都很诡异,他们不相信自己的部族,反而喜欢用外族奴隶当兵。 伽色尼帝国之前的萨曼王朝就是这样,伽色尼帝国的创始人,就是这样一个奴隶。当奴隶军队日益膨胀,成为军阀的时候,他们就会建立国家。伽色尼帝国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建立起来之后,他们又购买奴隶当兵,再次重复同样的历史。几十年后,伽色尼王朝的奴隶军队首领,会在印度北部建立被称为奴隶王朝的帝国,并统治上百年。 不过如今伽色尼王朝被打到了印度,在拉合尔一带统治者富庶的旁遮普,他们依然从中亚不断购买奴隶当兵,用这些奴隶军队暴打印度土邦王公,掠夺财富,又反过来给契丹人纳贡。相比塞尔柱帝国,伽色尼王朝就讲信用多了,每年一百万金币的年贡,一个金币都没少过,因此在印度北部活的很滋润。 伽色尼王朝购买的奴隶,叫做古拉姆,意思是受过训练的奴隶。战俘他们也买,战俘其实就是受过训练的奴隶。采购的范围,从中亚的乌古斯部落,到北方的钦察人都有。 这些受过训练的突厥部落奴隶,也受其他一些帝国欢迎,比如埃及的法蒂玛王朝,他们从东罗马和威尼斯、热那亚商人手中,购买南俄草原上的钦察奴隶,贩卖奴隶的主要是盘踞在基辅一带的维京人,当地人称罗斯人,正是俄罗斯人的前身。不同的是,埃及人将这些奴隶叫做马穆鲁克。 萧斡里剌回到虎思翰耳朵之后,耶律大石举办了盛大的秋奈钵,邀请了周边的葛逻禄、康里人首领,在他们面前耀武扬威。见到来自漠北的草原骑兵之后,这些人老实了不少。 秋奈钵之后,女真人也安顿好了,耶律大石将他们安顿在虎思翰耳朵周边,只是暂时安置。他们需要给自己打下一块土地,耶律大石将派军队做想到。玉里伯牙吾带领的康里人、钦察人边缘不落,将带他们北上,进攻里海北岸的克普恰克汗国。 这是一个曾经强大过,如今已经衰落,而且十分松散的联盟。 分为左右两翼,在里海和黑海以北的钦察草原上活跃,他们主要由突厥系的乌古思、康里,阿儿根、乌孙、杜拉特五部,葛逻禄、阍儿阿特、普恰克汗等部落组成。强盛的时候,也称霸过中亚。一百年前征服中亚的葛逻禄部,将喀喇汗国打击的分裂为东西喀喇汗国,还灭亡了乌古斯叶护国。之后乌古斯叶护国的塞尔柱家族南下,击败伽色尼帝国,崛起为塞尔柱帝国,成为新的霸主。 松散联盟的克普恰克汗国入侵不了中亚之后,转而西侵东欧地区。部落成员不断分裂,康里人转而南下,迁入了花拉子模,受花拉子模影响,信仰了回教。 耶律大石给女真人选择的目标,是位于东部的克普恰克汗国右翼,因为右翼占据着紧邻东喀喇汗国的图尔盖草原盆地,以及乌拉尔和伏尔加河一带。大石派商队和使者探查过,发现乌拉尔河、伏尔加河山林茂密,河流广阔,像极了混同江的条件,非常适合女真人开拓。 打败克普恰克汗国之后,大石要图尔盖草原,乌拉尔河与伏尔加河,则归女真人! 第三百一十九节 生产民族(1) 克烈、蒙古和塔塔尔人带着丰收的喜悦东归,大石带着契丹权贵跟他们一起东归,要赶在冬季之前,赶到南京大定府进行冬奈钵。 能帮女真人作战的,只有一些非契丹外帐部落,比如玉里伯牙吾氏等氏族。他们跟女真人中的玉里伯牙吾氏是同一氏族,别说语言了,乡音都没变,带着辽东口音,亲如一家。 这些玉里伯牙吾氏,统领着康里人、乌古斯人和一些从钦察草原迁来的钦察部落,主要作为向导,女真人要自己给自己打下一片新的辽东。 第一次领兵亲征,完颜亶内心忐忑不安,他当皇帝的时候,从来没碰过兵权,都是兀术掌兵。幸好兀术虽然战死了,但是给他留下了大量久经沙场的二代女真宿将,事实证明他多虑了。 衰落的钦察部落联盟,根本挡不住为生存而战的女真人的雷霆一击,真要说战斗力,女真人此时依然强过蒙古等草原部族。因为他们崛起以来,一直还没有中断过征战。 别说铁浮屠了,就是拐子马的冲击力,也不是钦察联盟能抵挡的。他们被夺走了大量牛羊牲口,以及生口。往西溃败到了黑海北岸,投靠了左翼联盟,似乎有收复失地的打算。 完颜亶则去亲自视察了乌拉尔河和伏尔加河一带地形,对这里十分满意,大石果然没有骗他,在这里确实也有一个混同江! 这是女真人为契丹人第一次打工,他们占据了乌拉尔河,后方的图尔盖草原,就成了契丹人的牧场,契丹人没出一兵一卒,得到了广袤的草原,但这绝不会是最后一次,因为女真人要生存,比契丹人困难的多,他们需要开垦土地,而种子、粮草都需要契丹人提供。 夺取了钦察人的牲口,让他们短时间内没有饥馑之忧,但在开辟出足以养活全族人口的农田之前,女真人必须仰仗契丹人的支持。 完颜亶坐镇乌拉尔河,将乌林答氏、裴满氏女真派往伏尔加河,让他们在哪里建立猛安谋克寨子。历史上这一带后来出现的哥萨克人,也是半耕半牧,善于建立屯堡,历史似乎提前了。 建立起屯堡容易,开垦出农田是很辛苦的。掠夺的钦察奴隶根本不会耕种,就是拿鞭子抽死他们,他们也只会放牧。开荒还得女真人自己动手,用钦察奴隶去巴拉沙衮城里换了大量农具,套上耕牛开始犁田。哪里有大量汉儿,他们打造的农具,跟女真人使用的一致,非常顺手。 草原上垦荒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因为草根很容易缠住犁头,需要不断清理。只有几茬庄稼之后,这些土地变成熟田,这些恼人的草根才会消失。 经历战乱,从灭族的深渊里爬出来的女真人,男女老幼齐上阵,干劲十足。入冬之前,他们开出了数十万亩农田,洒下麦种。明年他们还将开垦出更多的农田,希望能有个丰收,让他们可以提前摆脱对契丹人的依赖。 同时他们还要面对钦察人层出不穷的骚扰,好在钦察人很弱,虽然在伽色尼人和法蒂玛王朝看来,这些钦察奴隶是最好的战士,但在女真人眼中,这些人就是送奴隶来的。他们既没有漠北民族坚韧,又没有漠北民族狡诈,游击的技术,跟女真人半斤八两。但搏杀的手段就比女真人差了太多,不止正面冲锋远比不上女真人,连骑射都不占优势。 大石的冬奈钵没有耽误,只是有些疲倦。为了维系这样一个东西几万里的大帝国,他才想出了这样的方法,现在看来,想的有些简单了。 辽国以前的四季奈钵,只在上京周边迁徙,为的是保持契丹人的习性,可他如今这样的大范围往返,实在是太累了。他的大军刚刚征伐完,就立刻东归。幸好冬奈钵的时间比较长一些,可以让他们好好休整。 南京大定府的移交也很顺利,他西去的时候,燕王也派遣舰队走海路去接应。两年前燕王的人已经夺取了波斯南部的海岛霍尔姆斯,甚至都没用契丹人帮忙,因为他们打下霍尔姆斯很久之后,契丹人才出现在了岸边。 这一次同样如此,当薛宁的舰队从霍尔姆斯出发抵达巴士拉几个月之后,大石的人才打过来。 大石东归抵达大定府之前,李慢侯派去接受巴士拉的人已经回来了。 “走海路要便捷的多。如果风气合适,从南方到巴士拉,只需要八十三天。你以后不防考虑一下走海路回来,说不定还可以办一办还奈钵!” 大石也有些郁闷,他紧赶慢赶,累得半死。商队走这条路,快的得半年,慢的甚至会走一年。为了赶冬奈钵,大石是以行军速度前进,也足足走了四个月,不想还是没有宋人快。 “海奈钵朕是办不了了。这身子撑不住,四季奈钵恐怕也不能这么搞下去。往来一次,一年就过去了。” 耶律大石感叹,他的身体有些吃不消了。也不能这么折腾那些权贵,习性是保持住了,可什么事都干不了了。 李慢侯笑道:“你们这一整年奈钵下来,也锻炼了队伍不是。” 耶律大石叹道:“东西两京相距太远,超过两万里之遥。日行百里,也需要两百天。除非把行营放在北京,不然东西无法相顾!” 大石一眼就看出了关键,以上京为出发点,实在是太遥远了。如果放在漠北这个大辽帝国的中心位置,东西奈钵,就缩短了距离。春天从可敦城往东京长春州赶去,一万里路,夏天返回可敦城,秋天赶往虎思翰耳朵,冬天再赶回可敦城,每段路程控制在三个月以内,是相对合适的强度。 李慢侯道:“我也欢迎你迁都可敦城啊。” 耶律大石笑道:“你是欢迎我的金子。我几万人在可敦城,金子可都流进你的藩库了。” 李慢侯摇摇头:“通商是互利的。你们花了钱,买到了百货。我到更希望你们也有货物卖给我。实话告诉你,我开始发愁金子多了。我在大东洲发现了一处金矿,几年前就有人发现了,今年突然爆发,好几万人跑去了哪里淘金。一年淘回了一百万两金子,愁死我了!” 美洲的淘金热终于爆发,地点还是加利福尼亚那一块,因为那里的金沙就在河里,但凡见过黄金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来。而见过金子的人,多了去了。李慢侯流放到美洲的官员数量极多,那个官员没见过金子? 他在美洲建立了十二个殖民点,其中一个就位于加州三角洲,是第四都。也就是第四个建立的屯堡,李慢侯对屯堡的建立有一定的要求,最好要有避风港湾,最好位于大河入口,方便停泊和沿河开拓,这样的地理位置并不多。因此加州以北,只找到了三处符合要求的,加州这里就是第四都。都是都保的意思,修建的屯堡规模不大,每座一千人,设一个都保长管理。 第四都设立到今年,已经过去了七八年,几年前他们就发现了金沙。保长约束众人保守秘密,独自开采。但消息还是传了出去,是一个有私心的官员,写信到国内给自己的亲戚,希望让他几个侄子跟着来发财,他虽然是流放之身,终生是回不去了,可还希望落叶归根,死后尸骨能迁回祖坟,因为被流放,他成为家族耻辱,如果不能讨好亲族,那是不可能进祖坟的。 发了财的几个侄子,又招来了更多的亲戚。最初的金沙实在是太好淘了,美国人自己淤积,大概七年的淘金潮,淘到的黄金高达一千两百万盎司,折合宋两高达九百万两,一年就有一百多万两,这可是黄金啊。一两就是十几两白银,一百多贯铜钱。 大量黄金流入,立刻就将金价压低,贬值将近一成,从过去一两黄金兑换十二两白银的比价,下降到了十一两。这还是在日本白银持续涌入的情况下,意味着黄金流入速度,已经超过了白银。 日本的铜矿也在持续流入中国,用来装在矿石的船越早越大,两万石海船已经烂大街,这可是比南海一号大三倍的家伙。当然对于技术来讲,这不算什么突破,因为影响船舶大小的,并不是技术,而是原料,有多长的龙骨,就能造出多大的商船。要建造这种两万石的大海船,需要生长了几百年的大料,制造大船,更多是商业上的突破,而不是技术上的。因为大批量建造大船,背后意味着大批量从深山老林中砍伐树木。 这种几百年的巨木,东北的深山里多的是,只是不好砍,更不好运。 大量铜矿流入山东,冶炼之后,铸造成铜钱,已经将铜钱铸造量恢复到了每年一百万贯的水平。加上钱票纸币的规范流通,彻底解决了大宋的钱荒,钱荒是解决了,可涌入的货币过多,如果没有相应的货物产出,通货膨胀势必会出现。 如今白银、黄金也在大量流入,加剧了通胀风险。甚至已经开始出现通胀,大城市的物价攀升,不全是经济发展的结果,也有通胀的因素存在。 大石也很苦恼,西域商道基本上就是中国货物支撑起来的,一道关卡一道关卡的流通到西方,哪怕层层抽税,让欧洲人用等价的黄金购买丝绸,却依然供不应求。原装的大宋丝绸稀缺,二次加工的大秦丝绸泛滥。 大石也很想把西域的物产卖给宋人啊,谁不知道,真正有钱的还是宋人。 可是:“你们要什么?” 第三百二十节 生产民族(2) “毛皮!” 李慢侯沉默了片刻后,给了一个肯定的答案。 耶律大石疑惑道:“宋人喜欢毛皮?” 他很怀疑,他的汉学功底,可能比李慢侯都深刻的多。 李慢侯重复了一遍:“是的。宋人可以喜欢毛皮,但要做的漂亮一些。锦帽貂裘,半汉半胡是不行的。得做出宋人喜欢的款式!” 这是一个让李慢侯头疼的问题,长城以北的草原地区,没有能够跟南方汉人地区进行对冲的商品,但他们又渴望汉地的商品,这种渴望长期以来以劫掠的动力体现出来。 放牧生产,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只有毛皮。即便不能普遍使用牛羊皮等低等皮革,昂贵、稀缺的野生貂皮、狐皮、灰鼠皮和水獭皮也足够驱动一条繁荣的贸易线。 对财富的渴望,是人类最大的行为动机,成百上千的哥萨克人,可以在夺取毛皮的激励下,从俄罗斯一直踏遍整个西伯利亚,直到东海。就是因为毛皮极为值钱,欧洲贵族可以为毛皮一掷千金。 相比近现代欧洲贵妇的消费能力,中国人却没能支撑起一条毛皮商道,不是中国人穷,只是他们不喜欢毛皮。 大石叹道:“羊脂沐发长不梳,羔子皮裘领仍左。狐襟貉袖腥复膻,昼披行兮夜披卧。” 李慢侯道:“你倒是懂唐诗,我也是最近翻看过。” 李慢侯翻看这些,就是为了发展毛皮文化,越看越灰心。 大石道:“你们唐朝人开始,就把毛皮跟胡化看做一回事了。身穿毛皮,就是胡人!” 大石说的很对,李慢侯翻遍了古代关于毛皮的文学作品,这些是最能代表文化走向脉络的文字,发现对毛皮保持好感的时代太过久远。从汉代开始,毛皮就开始逐渐跟草原牵上关系。汉人对草原人带着非常复杂的情绪,衰弱的时候恐惧,强盛的时候歧视,这都不是正面情绪,很难产生对草原文化的欣赏来。 在汉地,也就陕北一带的汉人,冬季有穿羊皮袄的习惯,还因此被关中的陕西人鄙夷。 李慢侯道:“你看看我身上!” 现在是冬季,燕京也非常冷,为了来跟耶律大石会盟,李慢侯才从温暖的海州赶来,身上穿着华丽的貂皮衣,脚上踏着舒适的鹿皮靴。说着解开貂皮大氅,让大石看里衬,是丝绸制作的。 又指着里衣:“羊绒的!” 耶律大石道:“燕王费心了。可这也不是契丹服饰啊。” 李慢侯恼道:“你想什么呢?兄弟穿成这样,可不是取悦你这个契丹皇帝的。我是给草原人找活路!我都快把自己给卖了,天天跟一群权贵推销草原货。我这一身,价值千贯。要是所有权贵都这样穿,草原人就不愁找不着生计,总惦记这到处抢劫了!” 给草原生产找到方向,才能从根本上杜绝草原民族的劫掠习性。 耶律大石道:“这你可以放心,我契丹人早已知礼仪。” 李慢侯叹道:“我当然放心你们契丹人了。不然我能让你回来?怕的不是契丹人,怕的是更北方的强族。你控制得了他们一时,总有控制不了的时候。到时候他们会先抢契丹人,再来抢我的燕云。再去抢老赵家的大宋。” 在李慢侯看来,契丹人已经疲弱了。有人总结了一个历史规律,推给汉人,叫汉话虚弱症,指的是任何游牧民族,一旦汉化就会虚弱,认为汉文化骨子里是一种虚弱文化。宣扬这种观念的,大有人在,比如什么狼文化书籍。但这些人不是外行,就是别有用心。事实上,这跟汉化半毛钱关系没有,跟规模和生活习惯息息相关。 游牧、游猎生活,有天然的军事性,一个草原人,正常成长起来,就是合格的战士,因此游牧、游猎民族,不需要投入任何训练成本,就能用最低成本养兵。另外游牧民族一旦入住中原,他们就迫不得已得接受一套更复杂的管理体系,而管理是有一种叫做规模负效应的机制的。任何组织,规模越庞大,效率越低下,这是受信息成本制约的,尤其在信息不发达的时期,建立庞大的中央集权政权,规模负效应非常明显,内耗非常严重。 规模负效应和生活习惯改变,才是弱化游牧游猎民族的根本。如果单纯的文化能够改变强弱的话,回教化的印度人就该掉过头去暴打中亚民族了,而不是一次次被游牧民族南下。因为不管信仰什么样的文化,印度人都是农耕的,无法低成本培养军队。而且规模也比游牧民族大的多,加上管理效率比中国还要低下,一级一级封建主和种姓压迫,连中央集权的集中资源能力都没有,因此面对数以万计的游牧骑兵,印度人习惯了臣服。 中国人最强势的时候,往往不是规模最大的时候,春秋战国时期,基于农耕的农兵制长期保持军事化的情况下,秦国、赵国,甚至最弱小的燕国,也能向草原开疆拓土。到了汉代,哪怕是汉武帝这样的雄主,为了灭掉匈奴,也耗光了国力。就是因为汉代大一统的规模负效应内耗太大,到了唐代,前期人口不多,农兵制依然能压制突厥。后期藩镇割据,这些小藩镇照样欺负契丹人这样的草原霸主。 李慢侯发现,保持四五百万人口,就能让农业民族在规模和效率上达到优势。不止是中国,中外皆然。罗马帝国前期的扩张,后期的衰弱,都跟规模有关。 如今契丹人也开始受到这种规模负效应的影响了,虽然他们本族人口不多,可以进行高效管理很动员,保持较强的动员能力。可是他们统治下的人口已经不少,阿富汗、波斯南部地区,都是契丹人名义上的疆土,被大石视作外部属国,向他进贡。 这一套征服者体系,虽然人管理成本很小。可国土面积太大,依然存在规模负效应。辽国如今不需要直接管理数量众多的人口,却不得不经营地域广袤的国土。不管是控制商道线路,还是稳定四方边界,都是很困难的。 契丹人过去建立的四季奈钵和五京制度,确实是为了管辖庞大国土的方法,但在当年就已经崩溃,否则不会有女真人的崛起。现在管理的国土面积,更胜极盛时期,已经到了游牧民族控制的极限。 李慢侯认为,耶律大石要么放弃边缘国土的控制,要么放弃中央集权制。这样的抉择,在后来的蒙古帝国同样存在,蒙古大汗其实已经控制不住广大的领土,集权制已经成为一种制约。所以很快蒙古帝国就崩溃了,分裂出了金帐汗国等四大汗国。事实上如果不是分裂成这些汗国,蒙古帝国在西方的存在,是无法长期维持的。他们要么像匈奴那样,被中原帝国击退,举族西迁,要么像契丹一样,集中精力控制东方。 已经步入衰退状态的契丹人,无论从侵略性还是从扩张性上来说,都比不上蒙古人,大石已经没有多少西征开拓的动机。历史上西辽击退塞尔柱帝国之后,就不再西征,就是这个原因。 即便大石继续西征,军事力量上,像蒙古人那样打到欧洲没有问题,占领和经营,是不可能的。契丹人已经到极限了,从东到西需要走一年的疆土,已经将他们的弓弦绷紧,再也无法进一步拉开。 契丹人一旦稳定下来,没有持续的的生产活动,靠骑在别的民族头上喝血,是无法长久的,崩溃就在一两代人之间,比如八旗子弟的腐朽。李慢侯希望能将契丹人转化成一个生产民族,借助契丹人在草原民族中的文化影响力,逐步将草原文明转化为生产文明。 所以他千方百计的,挖掘草原的生产潜力,他的军队,已经全部采用皮靴这样耐磨的鞋子、燕云地区规模庞大的武器生产,也从草原上采购原材料,比如穿制铁甲的皮绳。 但这些都无法形成规模,而且很难在普通民众中推广开来,李慢侯以身作则,试图将草原原料跟中原人的消费品联系起来,最后发现,唯有皮毛是唯一有希望的。虽然苏轼的“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依然带着浓厚的游牧狩猎气息,但至少是能接受的一种事务。 “毛皮可能不行。你身上的绒布,倒是细密。那个部族织的?是波斯绒?” 耶律大石的眼光倒是毒辣,一眼就看出李慢侯身上的羊绒值得推广,北方草原上的羊,主要是肉食,羊毛并不好,牧人用来制作粗糙的粘毛可以,纺织成毛布,很不舒服,皮糙肉厚的牧民都更喜欢穿汉人的布料。 李慢侯摇摇头:“别想了。你们做不来的。这是山羊绒,吐蕃草原上有极少的产量,比黄金还贵。我千方百计引种过,养不活。而且还坏草场,吃草连草根都吃了,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后世的羊绒,用来专指山羊绒,最早发源于喜马拉雅山以北的藏地高原上,分布极少,外地很难引种。到了近代,才开始繁育出适合其他地区生产的藏山羊。即便推广开来,也没什么太大的意义,因为产量太少。 第三百二十一节 生产民族(3) 耶律大石笑道:“你的山羊送我一批,我试一试。” 李慢侯道:“可以啊。你要是能养出来,绒布我包销都没问题。” 随着稳定的通番海道的建立,李慢侯搜集到了越来越多不同民族的民情,大批不事生产的民族,确实让人头疼。 亚洲草原上的游牧民族,阿拉伯半岛的贝都因人,都是如此。他们以杀戮为业,强盛的时候建立庞大的帝国,帝国崩溃之后,变成其他国家的雇佣兵。 还有一些民族以生产为主,典型的是中国人和印度人。中国人还算好的,印度人最让人头疼。 之前,李慢侯之所以迟迟无法打开印度市场,主要就是因为印度人也是一个什么都不进口的文明。恒河口一带的孟加拉地区,印度河口的信德地区,都是如此。使者描述道,“城池街市,聚货通商,繁华类中国”。 恒河下游,统治者广袤的孟加拉地区的犀那王朝,是一个印度教文明。正处于一个上升期,出现了一代雄主,名叫毗阇耶犀那,统一孟加拉,又征服北比哈尔、阿萨姆和奥里萨等邻邦君主,强势阻挡着中亚回教势力东侵。但其本身的宗教却十分腐朽,盛行印度教,维护种姓制。 种姓制文化下,大批低种姓族群,无法经商,无法务农,只能从事手工业,千百年来从事棉纺织等生产,纺织成为无数家庭祖祖辈辈的生活方式,他们十分傲娇,并不强烈地追求利润。生产的棉布,根据他们自己的习惯,完全没有标准,尺寸宽度长短,各地都不相同。种类十分繁杂,任何一个集市上,就拥有数以百计的不同种类的棉纺织品。 虽然种姓制限制了人才跨阶层的流通,无法形成中国科举制这种“天下英雄尽入我吾彀中矣”这样的人才集中服务于帝王的情况,却间接的保持了一个相对庞大的手工业族群。这个族群,文化水平不高,很难持续对技术进行跨越式的改进,但他们却能持续不断的精益求精,生产出品类繁杂的精美工艺品。 犀那王朝并不拒绝贸易,可当中国商船靠岸之后,发现卖不出多少货物,丝绸、瓷器倒是容易卖掉,可丝绸瓷器是紧俏物,在哪里都是龙头商品,而且产量有限,不可能无限制供应。印度人又有可以取代的替代物,精美的棉布,因此他们不太愿意为中国丝绸开出天价,并且印度人自己也生产丝绸。所以丝绸并不会卖给印度人,瓷器同样如此,印度人有自己的陶器,他们也买瓷器,但出价低,价高了,他们就不要了。 结果商船只能用真金白银购买印度的棉布和手工艺品,贸易很难平衡,因此贸易规模迟迟无法扩大,燕王势力就迟迟无法在印度洋立足。 控制恒河下游的犀那王朝如此也就罢了,连控制了印度河下游的信德也是如此。这里属于回教势力范围,早在倭马亚王朝时期,阿拉伯帝国就扩张到了信德,从印度河口一直到中游的木尔坦都是他们的地盘。倭马亚王朝崩溃之后,留在这里的回教封建主成为土邦领主,一直控制着这里。 信德省控制的印度河下游,只有西岸地区有狭小的农耕土地,东岸地区是广袤的沙漠。真正开发起来,还是英国人修建了水利设施之后的事情。印度没有强大的中央王朝,无法进行大规模的水利开发,因此信德省的农耕区域实在很狭小。长久以来,也是印度河流域的边缘地带,印度河流域的中心一直是中上游的五河流域,这里河流密布,是旁遮普人的领地。现在被伽色尼王朝统治。 仅仅是信德省这个偏僻的土邦,就十分富庶,倭马亚王朝时期,从这里每年可以征收到一千两百万银币。这里出口大量的白糖、大米、枣、香蕉、椰子、竹子、骆驼、大象、孔雀、象牙、木箱、鞋、铜器、棉布,但进口极少。 回教统治者征收的赋税极重,除了要求百姓缴纳税赋之外,还向印度人征收人头税,富人每年缴纳四十八个银币,中等家庭每人缴纳二十四个银币,穷人也得缴纳十二个银币。 除了少数权贵之外,老百姓都太穷了,穷的只能出口物资,买不起舶来品。而他们的权贵,则热衷于互相攻伐。倭马亚王朝扩张到这里之后,分封了大量封建领主,整个信德省分为四个州,每个州任命一个瓦利(州长),给一些有功的军官甚至战士,也分配了大量土地。 倭马亚王朝崩溃之后,高官开始独立,但不久就开始跟地方州长争夺权力,他们征收到的税赋,不是拿来消费,而是从西部贫瘠的俾路支雇佣战士打仗。 这导致大宋商人在印度河下游的贸易,受到极大的影响,动不动就被抢了。以前也就放弃了,这几年燕王海军却开始对这里进行整治,使者多次警告当地封建领主。可这些领主也很无奈,俾路支是迁移来的阿拉伯牧民,不雇佣他们打仗,自己会被吞并,雇佣他们打仗,这些人军纪很不好。 政治问题和社会问题,都容易解决,东藩大军还没有丢掉手艺。崛起的海商集团,拥有足够的财力雇佣战士,来自东方,久经沙场的老兵,对付这些俾路支人绰绰有余。 主要问题还是经济问题,信德人不购买商品是个大问题。在阿拉伯帝国眼中,信德还是一个贫瘠的地区。当年倭马亚王朝准备从海路进攻这里,作为征服印度跳板的时候,做过侦查。调查报告给皇帝,说“信德少水,多石,土地贫瘠,人民勇敢。如派少量军队,会被打败。如派大量军队,会被饿死”。这导致乌尔玛王朝哈里发奥斯曼放弃攻打信德的准备,知道后来倭马亚王朝才征服这里。 信德在回教势力眼中,大概跟宋人眼中由契丹人统治的燕云十六州一样,事实上,放在全世界,燕云也算一个富饶之地,但对宋人来说,就是贫瘠之地,穷山恶水出刁民的地方。信德在印度人眼中也是如此,所以占领了恒河上游的伽色尼王朝,宁可沿着恒河向下游发展,去政府犀那王朝那种印度教国家,也不想正眼看一下沙漠地带的信德。让信德王公们割据了几百年。 可这里很重要,因为通过印度河上朔,可以直通富饶的旁遮普。信德都能每年榨取一千多万银币,以富庶文明的旁遮普,就更不用说了。伽色尼王朝这种货色,控制这里,每年给契丹人缴纳一百万金币,眼睛都不眨一下。 尤其是当控制了霍尔木兹岛和巴士拉之后,对大宋海商来说,印度人让人讨厌的不采购进口商品的习惯,已经不是问题,因为大宋控制的商道通向西方之后,印度人就成了这条商道上串联起来的一个环节,他们不作为消费者,作为生产商也一样可以为商路提供利益。 薛宁之前之所以选择占领霍尔木兹岛而不是在波斯南部的陆地上占据一处港口,就是因为霍尔木兹岛当时是沟通波斯湾沿岸地区贸易的中枢,印度、波斯和阿拉伯的商品在这里交汇。反倒是沿岸港口,没什么开发价值,因为波斯是一个高原文明,缺乏通海的大江大河,尤其是南部地区,没有深入内陆的长河,因此沿岸港口价值有限,反倒是这个卡在波斯湾出入口的小岛价值很大。 占据霍尔木兹和巴士拉之后,就能将印度商品大量输送到巴士拉,通过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直接输送到下亚细亚,之后卖给东罗马帝国、威尼斯、热那亚商人。换取欧洲跟非洲的黄金,再用黄金从印度人手里换取棉布。 中国有丝绸之路的叫法,响彻世界,这是一个德国人提出来的,中国古代自己不这么称呼。唐宋将通往西方大食国的海路成为通番海道,海图上一直连通到了非洲。只有西方人才会这么叫,因为他们最看重这条路上输送给他们的丝绸,可对中国人来说,胡姬名马可能更吸引眼球。而这些往往以进贡的形势输入,因此也称商道为贡道。由于西方商品,主要是一些稀罕物,没有一个标志性的商品存在,所以也就无法用丝绸、瓷器这样的特殊商品命名。 印度人是有媲美丝绸的优势商品的,就是他们的棉布,所以在中国大打丝绸之路战略的时候,印度人也提出了棉布之路的叫法。历史上也确实有以印度棉布为驱动,形成的商路。只可惜跟丝绸之路基本重合,被丝绸的光芒死死压制,成为丝绸之路上一个补益,而不是主流。 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因为棉布的特性,印度人的棉布,无论怎么精美,都不可能媲美丝绸,西方人不会用等重量的黄金换取棉布。一直到大航海时代之后,英国人才将大量棉布输送到西方,但却十分懊恼,英国人用“无阶层属性”来概括棉布。因为棉布是各个阶层都能消费的商品,大大冲击了英国本土的毛纺织品。丝绸就不会这样,丝绸在西方人眼中,始终是带有“贵族性”特征的,长期以来只有贵族用的起,当凯撒穿着全身丝绸出现在罗马元老院的时候,震惊了所有人,都觉得凯撒太过奢侈,连凯撒这样的人,身穿全身丝绸制品,都被认为奢侈,其他贵族就只能以拥有一两件丝绸织物为荣了。 丝绸具有贵族性的原因,是它本身的稀缺性决定的,即便在原产地,也不是每一个人都消费的起的,在李慢侯引入棉纺织技术之前,大宋的老百姓大多只能穿着麻布,丝绸是作为富人的专属,甚至是权贵的特权,司马光对老百姓穿丝履始终耿耿于怀。 但棉布的非阶层性,其实才是最好的贸易品,因为产量可以做到很大,是最好的大宗商品。所以在几年前夺取霍尔木兹岛之后,李慢侯就让海军开始经略印度。 第三百二十二节 生产民族(4) 使团已经跟信德各方势力建立了联系,拉拢了一些弱小势力,他们渴望得到强权保护,愿意缴纳贡赋,这是中国以外绝大多数民族的生存方式。跟全世界相比,宋人向契丹人、西夏人缴纳岁币,换取和平,这才是人类历史的常态,反倒是汉唐这种,以农耕文明向游牧民族大举反击的行为,是很不正常的。 海军先是在印度河口一个渔村附近,建立了一座港口城市,接着上朔印度河,一直开到旁遮普地区,跟伽色尼王朝建立了联系。 打通了印度河航道之后,就有海商前去发财,第一支大型商队还得到了伽色尼国王的接见。 伽色尼王朝这个被中亚暴打过来的弱势王朝,在印度作威作福,当听说大宋海商是来自燕王旗下,其实是购买了燕王贡状的福建海商,可这贡状是充满想象力的。海商声称,他们代表燕王,愿意跟伽色尼王朝友好通商,并声称他们的燕王,跟契丹王是兄弟。 打契丹人的旗号现在很好用,耶律大石也没少利用燕王的旗号,号令漠北的时候,耶律大石不断重申他跟燕王是兄弟的背景,以此震慑漠北三族。 一听是契丹王的兄弟,伽色尼国王立刻非常重视。他可是被契丹人暴打过的,虽然装备上,契丹人并没有辗轧突厥军队的优势,可同样的装备在契丹人手里,就能发挥出比塞尔柱人更强大的威力,而伽色尼王朝可是被塞尔柱人暴打的存在。 伽色尼王朝退到了印度,虽然富贵保住了,可非常不稳。伽色尼城被古尔人占据,古尔人还在不断攻取其他伽色尼王朝旧地,契丹人对此不闻不问,他们只需要贡金,谁给他纳贡都行。古尔人现在很乖巧,照常缴纳贡赋,因此契丹人根本不管他们的扩张,实际上也管不过来。但伽色尼王朝就郁闷了,每年一百万金币白交了,不交还不敢,因为不交的话,可就不是古尔人这个小部族来劫掠他们,契丹人可就要南下了,给契丹人的贡金,根本就是破财免灾,根本得不到保护。 伽色尼王朝的传统,是雇佣突厥古拉姆奴隶维持战斗力,但古尔人盘踞在阿富汗地区,截断了伽色尼王朝跟中亚的联系,乌古斯、钦察古拉姆买不到了。 伽色尼国王巴赫拉姆沙性格上,算是雄主,可才能上,还很欠缺。他算是一个能屈能伸的人,在他之前,伽色尼王朝陷入了王子争位的复杂斗争,他以向塞尔柱帝国臣服的代价,去的了桑贾儿的支持,登上了王位。之后就不甘心被塞尔柱人控制,打算独立自主,结果被桑贾儿暴打了一顿,都城险些都被攻占。之后又杀了古尔人的头领,导致古尔人不断进行报复。 但他胜在经验丰富,他已经当政快三十年了,深谙权力之道。详细跟宋商打听了契丹人的情况后发现,契丹人竟然是被更强大的东方霸权赶到西域的,之后征服了花拉子模、喀喇汗等过去伽色尼还是帝国时期的强大对手,接着把桑贾儿一顿暴打,让桑贾儿需要跟伽色尼人一样缴纳贡赋才罢休。 能将这样的强悍势力赶到西方的强权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啊? 宋商告诉他,那个民族叫女真人,还告诉巴赫拉姆沙,女真人现在被他们的燕王剿灭了,一半臣服燕王,一半举族迁到了西域,听说打败了钦察人。 听说女真人打败钦察人,巴赫拉姆沙一点都不奇怪,这些女真人既然能打败契丹人,那么在中亚就能横着走。他惊讶的是,那个燕王竟然连女真人都打怕了。 又打听了一下燕王的情况,宋商告诉他说,燕王是大宋皇帝的驸马,拥有四十万大军,有几十个邦国归附,宋商说的其实是流鬼国和蔑儿乞人那样的小部族,燕王在大宋是传奇,越传越奇。宋商还告诉巴赫拉姆沙,燕王在辽远的大洋彼岸,还有广大无边的国土,哪里有流淌着黄金的河流,每年给燕王进献几百万金币。 总之最后燕王给巴赫拉姆沙留下的印象就是一个富庶的,强大的,完美的君王。 自身作为一个君王,自然知道君王是什么德性,哪有什么完美的君王,那样的君王,永远只存在于故事里,除非亲眼看到,他很难相信,他尤其怀疑燕王大军的实力。也许只是人多而已,就像波斯人征服希腊,并不是波斯兵更强,而是希腊人少。 巧了,宋商表示,他手下就有雇佣的燕王战士。 李慢侯的部队退役是很常见的现象,他随时保持军队的年轻化,一般士兵,当兵八年,就会强制退伍。大量有战斗经验的士兵,回到家乡很难适应和平的生产环境后,再次拿起刀枪,充当丝绸之路上的纲队,或者海商的护卫。 福建海商雇佣的,是十几个浙东老兵,身材不高,但体格健壮,能批重甲。 巴赫拉姆沙很怀疑这些瘦小的战士的战斗力,于是让自己的古拉姆军官试了一下,结果竟然被暴打,这才确信无疑。 伽色尼王朝除了购买古拉姆奴隶作为主力之外,还雇佣俾路支等阿拉伯部族雇佣兵,既然大宋的海商可以雇佣燕王战士,那么他是不是也可以,大宋海商出得起钱,他自然也出得起钱。 跟海商一说,海商坚决摇头,告诉巴赫拉姆沙说,燕王的精锐战士不多,能雇佣到的极少,不仅要花高价,还得看运气。海商答应帮忙寻找,开始只是敷衍,可随后巴赫拉姆沙给了他大量赏赐,并且承诺给他大量特权,让海商心动不已。 李慢侯并不知道这些情况,他还在跟耶律大石探讨开发草原民族生产潜力的问题。 但说的久了,大石似乎有些不太上心了,契丹人就不是一个关心生产的民族。 “你说的波斯长毛羊不错,给我送一批过来。你也可以在西域引种,契丹族的战士可以打仗,契丹族的妇人可以纺织嘛!你们如果能加工出上好的毛料,也可以向大宋贩卖。总好过把金子不断送过来,你们缺钱用,我们用不掉。” 波斯长毛羊,应该就是绵羊,如果能引种到河套草原,在这里形成毛纺织工业,就可以向漠北推广。让草原人学会剪羊毛,就少一些烧杀抢掠了。 “这个好办。我这次回来之前,古尔人告诉我一件事。说他们遭遇了女真骑兵的突袭,损失惨重。” 李慢侯知道古尔人,现在在阿富汗一带扩张,一直在打击伽色尼王朝,大有取代之势。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古尔人控制阿富汗之后,又臣服契丹人的话,相当于打通了中亚跟印度之间的突厥通道,这是一条征服之道,也可以利用作为商道。 不过古尔人怎么惹上女真人的? “古尔人不是在南边吗?女真人不安分了?” 李慢侯疑惑道。 大石叹道:“我也担心这个问题,详查过。是完颜亶西迁之前的事儿,古尔人说是在印度被偷袭的。” 李慢侯更纳闷了:“女真人什么时候跑到印度去了?” 大石道:“不是你做的?” 李慢侯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大石道:“古尔人说,这些女真人是伽色尼王雇佣的战士。” 李慢侯惊讶道:“这怎么可能?女真人不是归附你就是归附我,伽色尼王怎么能雇佣到女真战士?再说了,女真人也不习惯给别人当兵啊。” 大石道:“你我都好好查查。或许是个别女真小部,逃出了辽东。” 李慢侯点点头:“我一定详查。” 女真人是双方的大患。辽东挞懒势力,依然是个头大的存在,依然有几十万宋人奴隶存在,跟东藩势力的摩擦无法停止。 “说道印度,我倒是有个想法。你为什么不南下经略印度呢?那可是一块富比大宋的土地,你只要南下,建立一条商道,财富就源源不断了。” 大石摇摇头:“有心无力啊。再说了,伽色尼王给我纳贡,征伐他不义!” 契丹人已经扩张到了极限,李慢侯也知道他们的困境。除非大石肯将辽国分成东西东辽河西辽,两万多里长度的疆域,统一在一个中央政权下,在这个时代能维持就不容易了。 大石当然知道印度很富庶,比李慢侯清楚的多。他能在辽东跟女真人作战两年,靠的就是上次跟古尔人一起去印度抢了一把,抢到了几百万金币,支撑他打了两年仗都没花完。 现在不用打仗,伽色尼人每年给一百万金币,何必浪费力气去开拓呢。 不要印度,那已经打过一次的巴格达要不要。 李慢侯问道:“大食国你怎么考虑的?不打算占有?” 大石摇摇头:“大食国每年也纳贡一百万金币。也不去征伐了。但商道是通的,塞尔柱王不会拦我的商队。以后我们可以海路通贡。” 第三百二十三节 伽色尼复兴(1) 就在李慢侯结束了跟耶律大石的会盟,着手调查女真人动向的时候,那些没人知道来源的女真人,已经开始在印度纵横驰骋。 巴赫拉姆沙兴奋无比,宋商今年给他带来了三百个女真战士,这些强壮悍勇的士兵,才符合他印象中的强大。 以三百个女真铁浮屠为核心,他调集了三千古拉姆,四千俾路支雇佣兵,在恒河一带展开了征服战,竟然所向披靡。这些女真人都是多面手,攻坚克难,无往不利。 他对女真战士非常满意,许下厚利,希望宋商帮他买来更多的女真古拉姆。是的,这些虽然不是燕王战士,但却是古拉姆,是可以买卖的,经过训练的奴隶,比雇佣兵更可靠。 而且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之后,巴赫拉姆沙发现,这些女真人非常驯服,好像已经做过了很长时间的奴隶,沉默寡言,骁勇善战,在他的金钱、美女攻势下,一个个感恩戴德。 能不感恩戴德吗? 这些人中,不少已经过了十年以上的牢狱生涯,但打仗的手段非但没退化,而且炉火纯青。因为他们在决斗场里,已经打过不知道几千场大小模拟战斗了,在印度这里的战斗,强度上还不如搏杀游戏。 但对巴赫拉姆沙来讲,这些人简直就是真神座下的勇士,能跟魔鬼战斗。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攻城竟然不需要长期围困,一百来个披甲女真战士,夜里悄然爬上飞梯,就能打开一座城门。即便正面强攻,他们也能强行占据一片城墙,任何城墙,只要他们踏上去了,就意味着破城。 伽色尼王朝在北印度的扩张,受到的最大制约,其实就是印度人修建的城墙。但这些印度城墙,怎么可能跟中国的坚城相比。印度北部地区,在笈多王朝崩溃之后,就在也没有了强大的帝国,没有强权就不可能有坚城,因为弱小邦国,是不可能调动庞大的资源修建城墙的。如果印度长期存在一个强权国家,在卡伯尔山口修建一道城墙,中亚地区的游牧民族不可能那么容易进入印度。 这些印度邦国的城池,攻下几座之后,后面的就不用进攻了,得知了前面被屠城的惨状之后,大军开到,大多数城池都会在印度教婆罗门的领导下开城投降,接受伽色尼王朝的统治。而伽色尼王朝的统治方式,也颇有中亚色彩,那就是征服大过管理,这些城邦可以继续自治,只是需要交纳贡赋而已。 短短半年时间,巴赫拉姆沙就从印度西北扩张到了巴特那一带,跟东方强大的犀那王朝接壤,巴赫拉姆沙还不想跟这样的大国冲突,于是双方划定边界,分占了北印度。留下总督这样的封建官员后,巴赫拉姆沙回军拉合尔。 年底之前,宋商再次到来,这次给他送来了一千女真战士。只是这一次的女真古拉姆其中有些不太听话,让巴赫拉姆沙有些不满。打听清楚之后才知道,这些并不是受训的奴隶,其中有一半是战俘。 问清楚之后,发现宋商并不是欺骗他,而是对古拉姆不太理解。详细跟对方解释了一番古拉姆的概念,战俘巴赫拉姆沙也要,他们有利用战俘扩充军队的传统,有使用战俘的经验,无非是需要进行驯化而已。 上半年送来的三百古拉姆,因为疾病和战死,已经减员了近百人。这些听话的宝贝巴赫拉姆沙可舍不得让他们死光,于是大量提拔为古拉姆禁卫军官,负责训练这些女真战俘。女真人管女真人,很快就见效了。 在巴赫拉姆沙给每人分了十个印度女子,支付丰厚军饷之后,他们被按照女真传统编为一种他们成为猛安谋克的编制。稍加训练,就成了巴赫拉姆沙手下最强大的战士。也就是这时候,他们碰上了南下劫掠的古尔人,狠狠教了古尔人如何做人。 本来巴赫拉姆沙是带着三万大军,其中甚至带着几百头战象,严阵以待迎战一万古尔骑兵。结果他只看了一场好戏,一千两百女真骑兵,就将这一万古尔骑兵冲的七零八落,接着追杀出十几里。 这种情况,让几年来始终担忧古尔人南下的巴赫拉姆沙大大松了一口气,当然继续重赏这些女真古拉姆。同时期待着宋商给他带来更多的女真战士。他已经跟宋商详细了解了东方的情况,他们的女真战俘,是从山林里抓来的,有一些凶悍的补奴队去抓捕他们。 宋商表示,这些女真古拉姆非常不好抓。询问巴赫拉姆沙要不要雇佣兵,他们可以招募一些辽东亡命徒。这些亡命徒悍勇异常,抓捕女真人的主要就是他们。燕王也从他们中招募战士。只是佣金很高,一年至少得三百个金币。 巴赫拉姆沙还以为多高呢,三百个金币在东方依然价值颇高,哪怕世界上最大的黄金产量正在涌入宋国,可这里的生产规模极为庞大,可以对冲这些黄金,因此黄金的价值依然很高昂。一两黄金值十两白银,值一百贯铜钱甚至更高一些。三百个金币,可是五十两黄金,五千多贯钱。 此时大宋国内,即便是临安、扬州这样的繁华大都市,普通百姓一年收入也不会超过五百贯,燕王募兵,一个士兵一月军饷不过一百贯。可燕王军可都是精挑细选的优秀兵源,一月一百贯,已经可以吸引全国各地的勇士入燕军。辽东苦寒,向来穷困。辽东一带的亡命徒之所以层出不穷,就是因为穷。这里的人均收入,别说跟燕军战士相比,跟普通宋国百姓相比都远远不如。所以他们惯常做强盗,劫掠高丽人,倭国人,女真人,甚至敢强宋国商船。一年五千贯军费,足以让无数亡命徒愿意远涉重洋来印度冒险。 对巴赫拉姆沙来说,这不算什么。印度最富庶的旁遮普在他手里,二富的恒河平原他占了大半,每年进入他金库的黄金超过五百万金币,他舍得拿出三百万金币来招募勇士。宋商讨要一笔定金,巴赫拉姆沙直接就给了一百万金币,让宋商感慨不已。几乎要生出吞了这笔钱退隐的想法。可是一想到燕王已经跟伽色尼王通使,木尔坦已经派驻了一个燕王使节,随时处理通商事宜,伽色尼王去那里告一状,他根本逃不掉。 于是宋商拿着一百万定金,很快就回国去了,虽然不能吞了这笔钱,但他可以收佣金。招募士兵收佣金,这也是大宋旧例,算是他的牙钱。 当宋商用自家的船队,搭载着一万辽东健儿刚刚南下,进入澎湖停泊修整的时候,突然被燕王驻军扣下。军官带着一个文官登船,痛斥了宋商一顿,原来他惹了大麻烦。燕王查到了印度女真人的来源,高效的东藩府很容易追踪到这些情况。 原来这个叫做郑思浪的福建人,先是从扬州的决斗场里花重金买走了一批女真角斗士,这些角斗士犯了错误,本来准备卖给矿山,郑思浪截胡了,出了更高的价码,以一人两千贯的价格,将他们买走,而矿主最多只肯开价到一千五百贯。 买走这批角斗士后,将他们带给了伽色尼人,结果伽色尼王用这些人,打下了大大的国土。于是郑思浪已经被通缉了。 听到官员的说法,郑思浪吓坏了。他不是老实人,老实人做不了海商。他十二岁就跟亲戚出海,从杂役做起,通过带私活的方式,逐步积累资本,到了二十岁才有了第一艘自己的船,很小的海船,能装载三千石货物。跑南洋只敢跑到麻逸国,再远就不太安全了。跑到了三十岁,才拥有了真正能跑远洋的木兰舟,一次能装万石货物,一千人,其中四百战士。 这些所谓的战士,事实上大多都不专业,也不用发工钱,给他们带私货即可,花钱是雇不到去海上冒险的好汉的。按照惯例,每艘船有两层货物,都是船员的私货,船主最多占八成。 郑思浪在澎湖被关了一个月时间,他最担心的不是自己的命运,而是担心误了风气。他是一个天生的海商! 终于燕王的人来了,一个年轻的学生模样的官员,说他被释放了。要求是跟他一起去见伽色尼王,他雇佣的战士也被燕王使者征用了,一起去伽色尼王国。如果伽色尼王识相,这些人就让伽色尼王雇佣,如果谈不拢,这些人会带回来,如果谈崩了,这些人就可以给伽色尼王一点点颜色。 郑思浪带着燕王使者,赶着风气,三个月后就赶到了伽色尼王宫。 使者操着突厥语跟伽色尼王对答,宋商听不大明白,他之前都是通过翻译,但现在翻译没有带来,因为使者不让带。 他们谈的很愉快,伽色尼王频频点头,堆满笑脸。 最后使者走后,宋商才跟伽色尼王沟通起来,原来燕王要求伽色尼王保证大宋商队的安全。 第三百二十四节 伽色尼复兴(2) 伽色尼王巴赫拉姆沙不可能不同意,因为燕王开出的是一个让他无法拒绝的条件。 燕王要求通商,这不算什么条件,之前已经答应过了。现在每年宋商都从海路将大量的旁遮普物产带走,留下的是数以百万计的金币,带给他的则是近百万金币的商税。 短短几年时间,旁遮普的生产力就被激发出来,这里盛产的棉布,甚至能够向大宋进行倾销,毕竟大宋的棉纺织业才发展了不到十年,棉花种植规模跟印度不是一个级别,就好像印度人的丝绸生产,也无法跟宋朝相比一样,而印度人学会桑蚕已经好几百年了。 不但进口印度棉布,还进口印度原棉和棉纱。山东、上海一带的棉纺织工业方兴未艾,原材料一直很短缺,没有一个极高供应弹性的原材料产地,在棉纺织业高速发展的过程中,生产成本将会剧增,甚至导向生态崩溃而无法持续。因此印度这个最大的棉花产地,能带给宋朝一个稳定的棉纺织工业发展的环境,印度原棉拥有极高的贸易潜力。 不过印度棉花是短绒棉,只在最早引种的上海周边种植,山东使用美洲长绒棉,而且山东纺织工匠把麻纺织工业的水力机器引入了棉纺中,这种改造后的机器,可以纺长绒棉,但对短绒棉暂时无法加工。 所以宋人希望在印度推广长绒棉,带来许多种子,需要伽色尼王支持推广。没有政权的干涉,一个物种的推广速度极其缓慢。 伽色尼王还需要为燕王特使提供一处官舍作为常驻府邸。燕王特使解释自己的使命是维护跟伽色尼王国的友好同盟关系,确保伽色尼王不会背约。同时负责保护往来伽色尼王国贸易的宋商利益,他将在这里停留五年。 一开始巴赫拉姆沙还以为这是燕王派来的沙黑纳,契丹人就向被征服的属国派遣这些沙黑纳,负责监督属国按时提供税赋,在伽色尼这里也有。不过沙黑纳什么事情都不管,只要按时纳贡,从不干涉属国统治。最后谈完才知道,燕王有的是钱,根本不从属国收税。只求通商以及取经。 是的,特使告诉巴赫拉姆沙的,就是燕王派他来印度取经,取的是佛教经卷。巴赫拉姆沙需要提供便利,因为巴赫拉姆沙刚刚攻占的巴特那,就控制着佛教圣地那烂陀寺。被犀那王朝灭亡,并占据了大部分国土的波罗王朝,是最后一个佛教王朝。波罗王朝时期,是那烂陀寺最后的辉煌,此时那烂陀寺还保存完整,或许要不了多久,就会被不断涌入的突厥民族毁掉。李慢侯希望能将那烂陀寺积累上千年的浩如烟海的文献资料抢救出来,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全人类的指挥。 巴赫拉姆沙又不信佛,他才不在乎呢,特使要那些佛教经卷,给他就是了。就是要烧了那座寺庙他都不在乎,反正现在也没多少人信佛了。是印度教的话,他还得考虑一下无穷无尽的印度教信徒的想法,即便如此,他上次东征,也抢夺了不少印度教寺庙。不知道这些印度人是怎么想的,白花花的银子,黄灿灿的金子,自己舍不得吃用,都捐给寺庙,搞得寺庙里的库房比他的国库还满。 他只抢了三座大寺,结果让他抢到了三百多万金币,和一千多万银币。巴赫拉姆沙不知道的是,如果他能找到这些寺庙的密室,可能收获到上千万金币(四十吨而已),后世印度的古老寺庙里,动辄开挖出储藏上百吨黄金的密室。有一些学者估计,印度的寺庙里储藏的黄金总量可能高达四千吨,而美国政府的黄金储备也不过八千吨而已。 特使还代表燕王,要求巴赫拉姆沙如果控制阿富汗地区的话,必须保证商路的安全,并允许大宋商人,通过印度前往中亚贸易。 这条突厥大道的打通,也将陆地丝绸之路跟海商丝绸之路联系在了一起,有没有利益,没试过还真不知道。 巴赫拉姆沙一口答应,能不答应吗,他现在缩在印度,做梦都想打回去。燕王提出这个要求的背后,就是支持他打回去。 支持的方式是,除了允许他继续雇佣辽东亡命徒之外,还愿意长期卖给他一些女真古拉姆和比女真古拉姆更勇猛的草原古拉姆。 决斗场里现在可不仅仅是女真人了,也有一些草原人。他们在这里向人们战士什么是真正的骑术,这些草原角斗士的来源,主要是一些盗马贼之类的,危害草原治安的流浪骑兵。 伽色尼王朝购买过无数的古拉姆,最强大的就是女真古拉姆,还有比女真古拉姆更强大的古拉姆,他当然想要古拉姆一下。 似乎真的是真神眷顾,先是宋商送来了一批女真古拉姆,帮他征服了恒河平原,接着又送来了一万辽东勇士,燕王还派人来表示愿意卖给他更强大的古拉姆。 此时不打回阿富汗,更待何时。 于是在绍兴十六年秋,伽色尼王的大军就越过了开伯尔山口,走向复兴之路。有一千女真人,一万辽东兵,让他拥有辗轧古尔人的强大骑兵。同时也暴露了一些弱点,女真人在印度河网地带,可以打的古尔人哭爹喊娘,可到了中亚,却根本追不上这些狡猾的草原骑兵。 辽东兵就更不行了,他们的骑术甚至还不如女真人,他们擅长的结阵力战,阵战、守城都很在行。大多数都是参与过补奴的团队,补奴队的小规模协作,比女真的谋克狩猎更锻炼协作能力。 好在收复了伽色尼城,让巴赫拉姆沙信心大增。通过一些古尔人俘虏之口,巴赫拉姆沙也了解了漠北骑兵的力量,原来他们已经来过一回,去年夏天就暴打了塞尔柱帝国。还打到了巴格达,虐了十几万乌古斯雇佣兵。接着从哈里发手里夺走了巴士拉城,转交给了燕王。看来燕王跟契丹王真是亲兄弟啊! 占据了喀布尔、伽色尼之后,就算堵住了阿富汗往南的通道。留一万辽兵分守两城,巴赫拉姆沙带着一千女真古拉姆返回印度修整。到了冬天,燕王给他送来了两千女真古拉姆和三千漠北古拉姆,分不清族属,蒙古人、克烈人、塔塔尔人都有,甚至还有契丹人。 这段时间,燕王特使却不见了,这个叫做王慎的年轻人,自称燕王帐下水军大将之子,看来是一个权贵。他出征期间,跑去了那烂陀寺,正在搬运哪里的物资。跟边界另一边的犀那王朝勾勾搭搭,让巴赫拉姆沙有些不安,难道燕王还想卖古拉姆给犀那王毗阇耶犀那,那也是一个有钱的家伙。 还好特使回来之后对犀那王很不满,因为犀那王竟然拒绝了他在恒河口开港口的建议,也不买燕王的账。请年轻的特使喝顿酒,赏赐了十几个波斯胡姬之后,第二天巴赫拉姆沙表示,他一定要为燕王讨回公道。王慎问他怎么讨,巴赫拉姆沙说,他要发兵征讨犀那王朝! 犀那王朝扩张的很大,恒河下游,一直到东方的蒲甘王朝,都是犀那王的土地。物产丰富,人口众多。但没多少能打的,靠的是兵力优势,而不是单兵素质。巴赫拉姆沙已经盘算过了,如果有一万骑兵做尖刀,他就能打到恒河出海口。彻底占据整个北印度地区,将犀那王赶到迦摩缕波。到时候他就应该是这世界上最富的苏丹了,可以雇佣更多的女真古拉姆,成为万王之王。 冬天结束前,宋商再次来到印度,又给他带来了两万辽东雇佣兵。还带来了一封辽东王的信,那个叫做刘佶的辽东王告诉他,可以为他提供大量战士,但每个战士他都要征税十个金币,战死一个他还要一百个金币的安家费,否则他就拒绝为巴赫拉姆沙提供战士。 这都是小钱,只要有这些辽东战士相助,春天他就能打垮犀那王朝,然后赶着夏天,进入寒冷的阿富汗,将讨厌的古尔人彻底赶出波斯。顺带甚至可以试探一下塞尔柱帝国,如果塞尔柱人已经被契丹人打垮,他很想教训一下那个傲慢的桑贾儿。 巴赫拉姆沙计划的很好,事情进展比他计划的更好。 辽东雇佣兵和女真古拉姆为尖刀,帮他击垮了犀那王的阵型,带着大量战象、骆驼兵和中亚骑兵冲杀过去,将犀那王打的大败,被迫求和。愿意割让巴特那北方土地给伽色尼王朝,但巴赫拉姆沙没有同意,继续挥军东进,直到打到恒河口才罢休。最后犀那王朝被迫割让了恒河以南土地,还答应每年纳贡一百万金币,巴赫拉姆沙才接受了求和。 等到巴赫拉姆沙挥军伽色尼的时候,心想一定可以赶在夏季结束前,击败古尔人,结果等他到了伽色尼才发现,古尔人已经被打败了,被去年留守这里的一万辽东雇佣兵击败,连首领都被抓了。 第三百二十五节 西女真(1) 巴赫拉姆沙极为惊讶,通过几个懂得突厥语和汉语的翻译沟通,才明白。原来去年冬天他撤离阿富汗之后,古尔人就发起了反击。 古尔人不是什么大部落,壮丁不过两万余,根本不可能攻克辽东兵把守的城池。虽然他纠集了一群乌古斯乌合之众,拥兵三万,依然不可能打下来。 等他们打到兵疲退兵的时候,辽东雇佣兵却发起了反击。这才是他们擅长的,他们大都是补奴队出身,擅长的不是大军作战,而是小股部队的渗透。他们尾随退却的游牧牧人,找到他们的牧场,看到他们散居的营帐后,大胆分成小股部队,开始了劫掠。 他们对劫掠很有兴趣,因为这些缴获都是他们的。他们看中的是古尔人的牛羊和马匹,结果不小心突袭了古尔人的汗帐,将他们的首领都抓了起来。 面对小股出击的辽东雇佣兵,这些古尔人十分诧异,他们还以为这些人跟印度人一样,都不敢在阿富汗过冬呢,没想到他们竟然敢在冰天雪地里发起攻击。他们那里知道,这些人在辽东的山林里都敢冬季作战,更何况阿富汗的山地草原呢。 辽东雇佣兵也不知道他们打垮了古尔人,他并不知道古尔人的底细,也没有夺取什么城池,就是劫掠了大量牛羊牲口和人口。抓人也是出于习惯,他们就是干这个的。 当看到一万多被挑了脚筋,砍了手指的古尔和乌古斯战俘后,巴赫拉姆沙十分肉疼,这些可都是好战俘啊,训练成古拉姆能卖出大价钱。 古尔人实际上已经被打垮,巴赫拉姆沙能做的,就是去接收那些被古尔人毁坏和幸存的城池,派出总督恢复统治。然后派女真和草原古拉姆搜索一下残余古尔人,发现根本就找不到,似乎古尔人这个民族,已经消失了。这也难怪,冰天雪地中,营地遭到了偷袭,牛羊牲口被掳掠一空,即便侥幸躲了起来,零散的牧民,也很难熬过冬天。这个民族,还真的就此消失了。 古尔人虽然是敌人,可他们的命运,也让巴赫拉姆沙感到一阵寒意。也就没有将那些逃到各城,侥幸逃生的万余古尔人妇女变为奴隶,而是让她们择城居住。 顷刻间,伽色尼王朝就恢复了在阿富汗和波斯南部的统治,接着巴赫拉姆沙按捺不住挑战强权的野心,遣使去朝见了一下塞尔柱帝国的桑贾儿,对桑贾儿宣示对波斯和阿富汗的权力。 桑贾儿要求伽色尼王朝纳贡,因为古尔人就向他们纳贡,否则不承认伽色尼王朝在这一带的权力。 谈判破裂,双方开展,桑贾儿再一次倒在东方骑兵的铁蹄之下。事实上当他看到女真人和辽东雇佣兵的装备之后,基本上都没有心思苦战,直接逃了。上次那些呼啸着奔向他的大军的草原骑兵给了他太深刻的印象,那些人不会正面冲击,但十分善于迂回,他们骑着战马如水一样,当具装骑兵冲向他们的时候,他们可以突然间一分为二。以不可思议的骑术逆转方位,射出漫天的箭雨,打乱自己阵型之后猛冲。 最可怕的是,被这些人打败之后,很难逃出生天,因为根本跑不过他们。他之所以一直没恢复元气,就是因为上次一战,他的军队战败之后,竟然几乎都成了俘虏,后来被这些草原骑兵在虎思斡耳朵,转卖给了东罗马帝国商人,全都当马穆鲁克卖到埃及。 其中可有不少是桑贾儿这些年好容易凑起来的心腹,塞尔柱帝国可不是伽色尼王朝,伽色尼王朝本身是宫廷奴隶禁卫出身,只能购买古拉姆奴隶扩充军队,军事强大与否,完全在于能否买到足够强大的奴隶,以及能否筹集足够的金币,塞尔柱帝国本身,却是塞尔柱突厥人建立的,是有核心部落的,理论上他们跟契丹人的大辽性质相同,所以他们的核心,永远是他们的部族兵,以及臣服他们的其他游牧部族。 可是当心腹部族精壮都被歼灭,依附的游牧部族也就众叛亲离,一次打击之后,比伽色尼王朝更难以恢复。此时看到这群恐怖的东方骑兵后,他本能的选择了逃走。躲到城市里,逃离战场。战场上那些从波斯本地招募的波斯士兵和乌古斯雇佣兵的命运,注定是个悲剧。 当塞尔柱帝国一败涂地之后,逃到伊斯法罕惊魂未定的桑贾儿第一时间不是想着重整旗鼓,而是派出使者向大辽和巴格达求援。结果当他的使者赶到虎思翰耳朵的时候,人家伽色尼王朝的使者已经在这里了,给大辽皇帝进献了大量财物不说,承诺以后继续向大辽纳贡,总共给两百万金币。 巴格达这边的使者倒是抢在了前边,可是哈里发却根本不可能派出援军,而且哈里发心里巴不得塞尔柱人死光呢,这些可恶的野蛮人,如果不是他们,阿拔斯王朝不会这么惨。 没跟哈里发交涉完呢,桑贾儿的使者就到了,同样是财物开路,接着将桑贾儿的人头献给了哈里发。使者明白,他的使命结束了。 原来当巴赫拉姆沙一路进兵,早就被吓破了胆子的各省总督纷纷投降,反正这些总督以前也都是伽色尼王朝的臣僚,虽然不一定是同一个人,打大多数都出自同一个家族。伽色尼王朝的政治架构,带有萨曼王朝和波斯传统,地方豪族控制地方,如同一个个割据王国。 伽色尼苏丹的使者带去了财物和桑贾儿的人头之后,哈里发立刻将桑贾儿的头衔图格鲁克赐给他,意思是东方和西方之王,哈里发的摄政王。使者也承诺哈里发为巴格达的永恒之主,伽色尼人的刀剑绝不敢朝向巴格达的方向。 事实上当契丹人带着草原骑兵在巴格达跟罗姆苏丹国、巴格达、大马士革、科尼亚、摩苏尔、迪亚巴克尔等许多小塞尔柱素丹王朝军队激战之后,哈里发就恢复了对巴格达的实际统治,之前他只是一个精神象征,政权把持在巴格达苏丹之手。 还得感谢契丹人,不过每年一百万金币也不是一个小数目,幸好他这个哈里发,经常能得到一些名义上的属国的进贡。而且巴格达始终是世界之城,这里的税收颇丰,尤其是这几年,大量丝绸涌入这里,转口到欧洲,带来了巨大的财富。 大量宋人的海船驶入巴士拉,现在不仅带来质地精良的中国丝绸,还有大量生丝,这些生丝在巴格达和君士坦丁堡加工成符合阿拉伯和东罗马风格的丝绸制品,畅销欧洲和非洲,换回了以千万计算的金银币,其中一部分作为税收,也让巴格达可以获得上百万税收,仅此一项就抵扣了契丹贡金。 除了丝绸,还有瓷器、棉布等各种工艺品,也是不输给丝绸的财富。受此影响,巴格达的人口都开始增加起来。 当年塞尔柱帝国崛起,将大量处于游牧阶段的塞尔柱乌古斯人裹挟到小亚细亚,任命这些塞尔柱乌古斯部落首领为各地总督,把首都迁到巴格达,让哈里发成了傀儡。之后近半个世纪中,这些乌古斯部落相继脱离塞尔柱帝国,在西亚地区互相征伐,严重破坏了巴格达的经济,人口大量逃出这里,商业凋敝。 契丹人和草原部族一战就将这些乌古斯部落打的元气大伤,虽然之后引起了连锁反应,君士坦丁堡的东罗马皇帝曼努埃尔一世,这个野心勃勃的家伙,立刻挥舞着金币,招募了大量维京人瓦兰吉卫队,雇佣热那亚人运输他的重甲骑兵,登陆小亚细亚,重新夺取了罗姆苏丹国首都伊科尼阿姆(科尼亚),并号召欧洲国家重组十字军,欧洲的神圣罗马帝国,这次积极了起来,跟法国国王一起,组建了规模庞大的西欧十字军团,已经踏上叙利亚的土地,目标直视之前被塞尔柱王朝收复的耶路撒冷。 塞尔柱帝国已经完蛋,塞尔柱小王朝比帝国完蛋的更早,现在整个西亚一带,都没什么有力的军队。哈里发自己知道自己的斤两,他可斗不过这些野蛮的欧洲人。没想到这时候濒死的伽色尼王朝竟然兴盛了起来,从东方买到了一批女真古拉姆。 一想到女真古拉姆,哈里发从商队哪里收集到了一些黑海地区的消息,听说女真人大举迁入了黑海北方草原,不知道伽色尼王朝是不是能跟这些女真人联合起来,让他们去打击一下黑海沿岸的东罗马帝国。 而西亚这边,就只能靠伽色尼王朝维持了。所以封给巴赫拉姆沙东西方之王头衔之后,立刻邀请他出兵西亚,赶紧将十字军赶走,不然耶路撒冷就守不住了。 至于小亚细亚这边,哈拉发希望能跟东罗马帝国和谈,重新开放商路,对两国都好。他相信东罗马帝国一直努力夺回小亚细亚,目的也是为了夺回这里的贸易口岸。 第三百二十六节 西女真(2) 巴赫拉姆沙听说了黑海女真人的事情,他对此很感兴趣,不知道能不能直接从女真人手里购买古拉姆?宋商运来的古拉姆实在太贵,随着地盘扩大,缴纳的贡赋增多,他现在也有些撑不住。 黑心的宋商不知道多少钱买来这些古拉姆,但卖给巴赫拉姆沙要三千个金币,而燕王卖给他的只要一千个金币。他得去女真人哪里问问,没准他们卖的更便宜。 派出了两个使者,只回来了一个,带着另一个的头颅,听说是惹怒了女真人,但使者表示,他们只是问了问价格,结果女真人的皇帝就大发雷霆,将他们的正使杀了,让翻译将人头带回来。 他手里现在已经有三千女真古拉姆和三千漠北古拉姆,巴赫拉姆沙希望将这些东方古拉姆卫队扩大到一万人,那样才符合他东西方之王的身份。结果被女真人扫了兴,难道女真人不知道他是东方和西方之王? 顾不得找女真人麻烦,他现在还要去收拾讨厌的欧洲人。这些欧洲人,被塞尔柱人赶出去没多久,趁着塞尔柱人被契丹人收拾的机会,就马上扑过来。 对付这些欧洲人,巴赫拉姆沙很有信心,他手里有六千东方古拉姆,还有三万辽东雇佣兵,以及两万俾路支和乌古斯雇佣兵和一万钦察古拉姆。还能用圣战忽悠几万波斯、大食志愿兵。对付欧洲人绰绰有余! 果然是绰绰有余,因为当他刚刚进兵进入巴格达地区,欧洲人就被击败了,是来自埃及的法蒂玛王朝的马穆鲁克骑兵干的。 法蒂玛王朝跟伽色尼王朝一样,一种购买奴隶扩充军队。但他们的演化比伽色尼王朝更快,毕竟伽色尼王朝崩溃过一次,是吸着印度人的血重新恢复过来的。而法蒂玛王朝却一直局限在埃及,半个世纪以前,国家大权就旁落到了马穆鲁克军官手中。这些马穆鲁克军官,得到了大量封地,法蒂玛王朝控制的土地越来越少,他们手里的土地越来越多,已经转化为封建军事集团了。互相之间也是征伐不断,互相兼并。 但在面对十字军方面,他们是众志成城的,毕竟耶路撒冷也是他们的圣城,哪怕法蒂玛王朝有自己的哈里发,跟巴格达哈里发不是一个派别,但能夺取耶路撒冷也能张扬他们教派的声势不是? 所以几个大的马穆鲁克封建主和谈,决定联合对付十字军,将耶路撒冷控制在他们手里。 当伽色尼帝国的军队赶到摩苏尔,马穆鲁克就跟他们会师了。巴赫拉姆沙这时候才知道,这些马穆鲁克之所以突然强势起来,还跟契丹人的崛起有关。契丹人和草原人俘虏了大半西亚塞尔柱乌古斯人,大多数都卖给了埃及的马穆鲁克封建主,被他们带着又打了回来,兜兜转转一圈之后,这些人又回到了西亚。 会师之后,巴格达哈里发请伽色尼帝国继续北上,先将东罗马人从小亚细亚赶走。巴赫拉姆沙立刻北上,罗马人退的很快,不知道为什么,大量城市无人把守,连科尼亚都没有驻防,直到最西端的港口口岸尼西亚才有一些瓦兰吉卫队防守。 巴赫拉姆沙打了很久都没有攻克,伤亡不小,那些辽东雇佣兵的命不重要,可是他的古拉姆却有些舍不得。这时候哈里发派人来跟东罗马人和谈,双方达成了协议,尼西亚作为口岸,允许东罗马帝国占领和控制,双方休战。 哈里发跟东罗马和谈,是希望巴赫拉姆沙能夺回耶路撒冷,耶路撒冷被马穆鲁克占领,名义上就是法蒂玛王朝占领者,这对哈里发的声威影响很大。 但巴赫拉姆沙可不想玩这种宗教战争,他急着去中亚争霸呢。花拉子模、甚至契丹人,他都想试探一下。留下一个总督统制科尼亚省,大军立刻回军,一路回到呼罗珊修整。 这时候才有消息从里海对岸传过来,原来契丹、女真联军突然打到了黑海北岸,赶走了在这一带游牧的钦察人,接着攻打了东罗马帝国的黑海城市刻索尼萨斯(科尔逊),东罗马人匆忙从小亚细亚抽调了大量兵力去这里迎战,结果在野战中瓦兰吉重步兵竟然被火药炸的崩溃,而东罗马重骑兵也被女真人打垮。 东罗马帝国被迫承诺每年给十万金币的贡金,才让契丹女真联军退兵到伏尔加河流域。 瓦兰吉卫队巴赫拉姆沙刚刚碰过,他知道这些来自北欧的步兵的强悍,竟然能被击溃。这让他熄灭了北上跟契丹人争霸的念头,还是乖乖缴纳每年两百万金币的贡赋吧。他现在控制了两河流域到波斯的富庶领地,税收应该还能增加不少。两百万金币并不是什么大数目,实在不行多抢几座印度教寺庙就有了。 李慢侯也在关心迁居乌拉尔河、伏尔加河的女真情况,大石每年两次来信说明情况。这已经是女真人迁来的第三个年头,基本上已经站稳脚跟,不需要契丹人的接济了。 第一年他们刚来的时候,就是秋冬,打退了钦察人之后,迅速在乌拉尔河和伏尔加河一带屯垦。冬春,两季垦荒之后,播种下了几十万亩小麦。但钦察人一直骚扰他们,好在女真人习惯了补奴队的骚扰,深谙坚壁清野之道。让钦察人的骚扰起不到什么作用,可是秋收时候钦察人的袭击,彻底惹恼了女真人。第二年开始,女真人发起了强势反击。留老弱妇孺继续垦荒,男丁全部集结起来,竟然还有十万大军。开进了钦察人的草原,掠夺了数十万牛羊牲口,兵将钦察人赶到了基辅罗斯地区。 基辅罗斯大公国此时分裂成一座座城邦,根本抵挡不住这些溃败的钦差骑兵,竟然给他们摧毁了不少城市,所谓城市,竟然都只是木栅结构,跟以前女真人的猛安谋克寨子一样。 第二年春夏的大举出击和扫荡,不但让女真人击退了钦察人的骚扰,而且还夺取了大量牛羊牲口,再次尝到了劫掠的甜头。整整大半年时间,他们都没有撤军,在伏尔加顿河平原上劫掠。 不但劫掠了大量牲口,还俘虏了大量钦察人战俘,这些战俘他们不需要,最后都会卖给东罗马商人。最大的收获是,他们俘虏了一批基辅罗斯公国的斯拉夫农奴,这时候的斯拉夫人还处在氏族社会末期,农奴制还没有确立起来,但已经有了一些基础,基辅罗斯的王公、贵族们拥有大量世袭领地,强迫穷人服劳役,跟农奴无异。 这些农民善于在东欧平原上耕作,女真人追击钦察人,钦察人摧毁了大量基辅罗斯贵族庄园,女真人抓走了这些农民。 第三年春,女真人再次出兵,就好像以前他们每年都去劫掠大宋一样。他们这一次的目标已经不是钦察人了,钦察人被打怕了,迁移到了顿河以西地区,跟基辅罗斯的十八个公国混战不休。女真人的目标是基辅罗斯的农民,他们需要劳动力。 耶律大石不无忧虑的写信描述,许多头发戴白的女真老人给他们年幼的孙子描述,说他们家当年有多少多少奴隶使唤,多么多么轻松富庶,告诉孙子说,不出三五年,他们就又什么都有了。 耶律大石已经三年没有打过仗了,一直在忙着进行制度创设。四季奈钵制度已经改革,不再是东西大迁移了。而是改为大奈钵和小奈钵,大奈钵以上京为中心,在东京长春州、南京大定府一带举行,小奈钵则以北京可敦城和西京虎思翰耳朵为中心轮流举行,没办两个小奈钵,办一个大奈钵,循环往复。 四季奈钵还跟会盟结合起来,在可敦城举办奈钵的时候,就跟漠北三部分别会盟,春奈钵在龙驹河的乌古敌烈统军司跟塔塔尔部会盟,举办头鱼宴;夏奈钵则前往北方的蒙兀大王府,跟蒙古人会盟,在也里古纳河一带围猎;秋奈钵去阻卜大王府跟克烈人会盟;奈钵结束之后,就带着漠北三部去西方发财。 在虎思翰耳朵举办四季奈钵的时候,春季在西洲回鹘的伊州跟西夏人、西藩使者会盟,沟通河西商道问题,解决积压的纠纷;夏季就去阿勒坦山,跟阿勒坦山以北的乃蛮部、唐麓岭以北的斡亦剌部和黠嘎斯部会盟,同时听取这里屯戍的头下军州的刺史们和五国部等女真头主的意见;秋季去布哈拉城,跟花拉子模、康里人会盟;冬季则去撒马尔干过冬,跟这一带的葛逻禄人会盟。同样的,奈钵结束之后,就带西域部族去发财。 每年分别组织漠北和西域大部劫掠,一方面帮契丹人开疆拓土,另一方面维系这些大部的忠诚。每两年歇一年,也不能总去抢劫啊,得让西方人恢复一下。 第一次算是带漠北三族抢了大食国、塞尔柱帝国。第二年眼红的乃蛮部、黠嘎斯部和斡亦剌部嚷嚷着要去发财,但并没有带他们去抢西方人,塞尔柱和大食都已经向大辽缴纳贡赋了,还抢什么啊? 这次矛头指向了西域本地民族,不听话的葛逻禄人始终叛服无常,萧塔不烟希望将他们迁居到喀什喀尔,用哪里的山川险阻封闭起来。葛逻禄人不服,进行反叛,大食正好镇压,乃蛮、黠嘎斯、斡亦剌三部共出兵五万,乃蛮和黠嘎斯各两万,斡亦剌部小,出兵一万,契丹人出兵五万,将撒马尔干、巴拉沙衮一带的葛逻禄人杀了个干净,俘虏全都卖给了东罗马商人。 第三百二十七节 国族(1) 这些年他们跟东罗马帝国的关系一直不错,甚至多次互通使节,东罗马帝国一直试图游说契丹人再次西征,甚至怂恿契丹人攻占巴格达。 之所以突然对东罗马动手,是因为大石发现,东罗马帝国正在建立一个反契丹联盟。随着女真人在黑海北岸站稳脚跟,东罗马竟然开始扶持钦察人,卖给他们大量铠甲。并且派出使者跟基辅罗斯诸公国、钦察人联盟,希望他们之间停止战争,一致对抗契丹女真势力。 大石不理解这是欧洲人惯用的外交手段,试图在他们外围建立安全区的策略。东罗马人有理由相信,一旦钦察人、基辅罗斯诸公国被消灭,下一个就轮到他们。他们有惨痛的匈奴入侵历史,对来自对东方的游牧部族充满警惕。 于是大石决定先发制人,拉拢草原诸部,联合女真,出动了三十五万大军,漠北三族积极参加,拉出了十万人,西域三部拉出了五万人,女真出兵十万,契丹出兵十万。这是一次震慑性进攻,也是一场灭族式的进攻。契丹、女真联军负责攻坚,草原部族负责追击。这一次被击退的钦察人,连跑都跑不掉。漠北轻骑兵死咬着他们不放,一路追到第聂伯河,袭掠了数个基辅罗斯公国,裹挟了十几万俘虏后撤退。 斯拉夫农民卖给女真人,钦察战俘卖给伽色尼王朝。 契丹女真大军,击溃钦察联盟之后,立刻南下进攻东罗马帝国城市。如果他们一直守城,大石还真不想碰他们,东罗马人这些年转入守势之后,筑城技术进步很快,瓦兰吉卫队是被称作罗斯人的维京人后代和流亡黑海的英国盎格鲁撒克逊人组成,步战能力极强,守城经验丰富。 可是东罗马人似乎有些过于自信,竟然开出城外,跟女真契丹联军野战。女真人吸引东罗马重骑兵冲锋,契丹人则抓住空隙包围了瓦兰吉卫队步兵方阵。这些瓦兰吉卫队还很自信的排成密集阵型,大概以为游牧骑兵对他们没办法。如果是以前,还真的没办法。女真人碰到敢打的宋人步人甲军阵,都是下马步战打垮他们的。契丹人步战能力不行,可是他们手里有好东西。宋人卖给他们的禁运武器掌心雷,以及一些土制的震天雷。 这些东西,本是用来炸开城墙和城门的,在野战中爆炸的威力并不会太大,充其量能惊吓战马。但瓦兰吉人摆出了人挤人的密集阵型,简直就是送死。契丹人骑着战马,将一颗颗震天雷扔进瓦兰吉步兵方阵中,一炸一大片,当漫天下起了残肢断臂后,瓦兰吉人崩溃了。 这一崩溃,就完蛋了。骑兵追击之下,几乎全军覆没。不是战死沙场,就是做了俘虏。 此战过后,钦察联盟算是完蛋了。侥幸逃过一劫的部落全都迁入了多瑙河流域,远远逃离了女真人的阴影,却跟东罗马人相邻了。 契丹和女真各有所获,契丹人得到了里海、黑海北岸的连绵草原,打通了草原丝路的北线,还能从东罗马人手里每年获得十万金币。女真人对土地没什么要求,他们得到的乌拉尔河、伏尔加河一带的山林都还没开发完,但他们掳掠了几十万斯拉夫农民,大大解放了他们的男丁。这些人大量脱产,开始过起了林间围猎的惬意生活。而且女真人还将自己的疆界往西北拓展到了基辅罗斯地区,基辅罗斯开始成为他们的猎场。 一座座城邦公国选择向女真人臣服,用纳贡换取女真人的和平,同时帮助女真人劫掠其他城邦,扩大他们的势力和土地。他们的角色类似蒙古统治时期莫斯科大公国的角色,帮助蒙古人统治其他罗斯公国。 女真人的眼光开始向北,一边打击北方的伏尔加保加儿人,一边沿着第聂伯河往北劫掠梁赞等罗斯公国,最北打到了诺夫哥罗德,纵观整个东斯拉夫地区。在东欧大平原上进行长途奔袭,可比在江南的山水之间,或者宋国的城市森林中容易多了。许多城市连像样的城墙都没有,大量贵族庄园,星散在郊外,对女真人来说,几乎不设防。 随着三年连续的大规模劫掠,女真人已经完全恢复了元气,因为他们的男丁现在可以完全脱产,每家每户都有奴隶劳动。猛安谋克们带着部民天天游猎,保持着军事化生活传统,等越来越多的女真少年长大,女真人在这片没有天敌的土地上,会变得越来越强大。 而且女真人是定居的,他们并不游牧,养马都是一家一户进行养殖,不怎么放牧。更没有契丹人那种规模巨大的群牧司,因此他们的战马数量是有限的。战争频繁的时候,他们就需要向契丹人买马。但他们的粮食很快就自给自足了,东欧平原的肥沃黑土地,确实不比辽东差多少。他们还从往来的宋国商人手里买到了高产的玉米,进一步提高他们的粮食产量。 女真人这种半耕半牧生活,其实比纯粹的游牧更有优势,因为他们能储备粮食,躲避天灾。不像游牧民族,一场白灾就能将一个大部打回原形。长此以往,女真人的人口很容易超过契丹人。 不过耶律大石也有对策,他帐下的契丹人虽然只有十二万帐,可是燕云汉儿却有二十万户,以狼居胥城为起点,名为头下军州的一百座驿站,全都是燕云豪族在经营,他们为这里招募了大量人口,虽然不都是辽国籍,但却跟辽国人没什么区别,其中的读书种子,随时能入籍大辽,每次耶律大石开科举,都有成千上万燕云书生入籍。 这些燕云豪族子弟,已经让大石建立起了完善的南面官体系,除了负责管理这些头下军州之外,他还在一些重要地方建立要塞,开发农田,比如在西喀喇汗国的费尔干纳盆地,开辟出了数百万良田,如今宋人从大东洲带来的棉种在这里生长的很好。几十万燕云汉人在撒马尔干开发了大量农田,修建了好几座城市,建立起三个地方州。 又将一些汉儿安置在从虎思翰耳朵延伸到黑海一带的贸易县上,找汉人官员选择了许多地点,既能筑城,又能屯田,还能兼顾商路。在花拉子模人控制的锡尔河流域设置了一个地方州,在乌拉尔河下游设置一个,伏尔加河下游设置一个,顿河、第聂伯河下游都设置了地方州;在虎思翰耳朵上下游各设一个地方州,往东在阿勒坦山南边大河也儿的石河(额尔齐斯河)畔,在亦马尔河东源,在谦河上游,在各设一个地方州,管辖这一带的数座头下军州;可敦城设一个地方州,管辖克烈道上的头下军州;在乌古敌烈统军司设一个地方州;在金山以东的潢河、土河畔各设一个地方州。 在这里筑城、屯田和通商。 总共十六座地方州,起的名字很有意思,分别是幽州、顺州、儒州、檀州、蓟州、涿州、瀛州、莫州、新州、妫州、武州、蔚州、应州、寰州、朔州、云州。 显然用燕云十六州来命名,是带有政治意义的。一方面向燕王暗示,大辽对燕云已经没有野心,另一方面,类似于东晋的乔郡制度,用来安抚这些来自燕云的汉儿。也继续吸引燕云豪族归附。每一个地方州,都是科举出身的文官管辖,向大辽朝廷直接负责。设立枢密院等南面官机构,不但管理这些新设立的州,连之前设立的头下军州都纳入了地方州管辖。 这些新设立的州,有的州人口还很少,甚至少过头下军州。依然只能依靠燕云豪族帮他招纳人口,耶律大石寄希望于这些豪族能帮他恢复过去燕云十六州的盛况。 这些在商道和大河畔排列的地方州,还能起到震慑附属国家和部落的作用。而且将汉人固定在一处处战略要地,契丹人将沿着这些城市迁徙,跟汉儿通婚,将汉儿和契丹融合成大辽国族。 这是耶律大石这几年不断改善创设的制度,跟四季奈钵同时完善,而且意义很可能比四季奈钵更大。单靠契丹人的自然繁衍,基本上很难超过女真等大部,但跟汉儿结合,将大大弥补人力部族。 契丹族只有十二万帐,四十万口,汉儿有二十万户,六十万口,加在一起,就是一个百万人口的大部。 人口意味着兵源,汉儿也不仅仅是步兵,燕云汉儿大多都是半耕半牧,尤其是这些大难之后依然选择投靠大辽的汉儿,许多人在辽东当过奴隶,许多人都打过仗,当过流寇,骑马打仗的本事一点不差。 下一代人跟契丹杂居在虎思翰耳朵已经十年之久,许多人的习性跟契丹人无异,骑马飞奔不输给契丹人。而且大石也看到燕云那种骑马步兵的优势,恰好燕云步兵装备的战马,就是撒马尔干一带出产的大宛马,他手里多的是,征燕云汉儿做骑马步兵,跟契丹骑兵配合。让大石现在可以动员起二十万人以上的大军,足以震慑女真和漠北大部。 第三百二十八节 国族(2) 这几年的征战中,大石有意识的征调更多的燕云汉儿打仗,发现并没有明显的战斗力下降。 燕云汉儿可用,本是一件对大辽有利的事情,可却让大石不免忧虑起来。 汉儿可以做骑兵了,那契丹人怎么办? 失去了独有的优势,跟汉儿一起支撑这个国家的时候,契丹人是不是会被汉儿压倒。 这不是杞人忧天,在撒马尔干、巴拉沙衮周边跟契丹人杂居的汉儿,经过这几年恢复,已经普遍比底层契丹人适应的更好,他们更富裕,更朝气蓬勃,因为他们的空间更广阔。 契丹人能干什么?骑马放牧!汉儿也能做。 汉儿能干什么?骑马放牧!耕地读书!做工,经商,当官,他们似乎什么都能干。 耶律大石不由想起几年前燕王劝告他的事情,希望契丹人能转型为生产民族,当时他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根本不以为意。这几年沉静下来后发现,契丹人已经越来越虚弱。 当女真人、漠北人没出现在西域之前,契丹人似乎很能打。可是跟这些强大民族一起作战的时候,契丹人总显得输人一筹。没有女真人坚韧,也没有漠北人天生的凶狠。 生产那一套,大石不是全不放在心上,他从燕王哪里带来了种羊,送到了波斯去养。波斯人善于养羊,还真给他们养活了,繁育出了一大群山羊。羊绒也纺成了绒布,并且采用了东罗马人拆分丝绸的做法,将这些珍贵的山羊绒跟波斯细羊毛混纺,充作羊绒卖到宋国。虽然质量有所下降,但产量大大提高。 波斯人做出这些技术之后,很快就传入了农牧并行的巴拉沙衮和撒马尔干地区,这里的汉儿妇女学会了。他们纺织出的混纺羊绒,甚至比波斯人的更好,不是技术上有突破,而是他们能纺出符合宋人喜好的产品,在羊绒上用制作蜀锦的技艺,编制出宋人风格的图案。 虽然官方名义上是将汉儿当做国族,一视同仁,可大石等权贵还是有意识的给予了契丹人更多资源,分配给契丹人游牧的牧场广大无边,比以前在漠北、漠南的还大。可是契丹人依然比宋人贫困,不止是宋人更勤劳,还跟契丹人的恶习有关。 他们不读书,骑马放牧,四时围猎。一旦闲暇,立刻酗酒。汉儿制作出的各种巧件儿,将他们手里的钱财榨的干干净净。 为这种事情忧虑的,已经不止大石一人。而是一大群契丹权贵在忧虑,可他们都清楚,排斥汉儿的代价他们承受不了。他们做了各种努力,试图规训契丹人的习性,他们组织汉儿妇人教授契丹妇人纺织毛料。甚至强制契丹少年读书识字。可他们做的依然不好,无数契丹妇人抱怨她们没有汉儿妇的巧手,契丹少年在学堂里更喜欢打架斗殴。任何一座学堂中,学习成绩最差的,永远是一群契丹少年。 大石觉得他自己根本解决不了这些问题,忍着耻辱,能想象到燕王那个混蛋会以什么样的高傲嘴脸教育他的口气,他还是写信向燕王请教。 燕王告诉他一个道理,有教无类。燕王说,契丹少年学不好,不是他们笨,而是习性使然,得找到更适合教育他们的方式。契丹人祖祖辈辈游牧,教育也需要从游牧入手。建议大石开办府学,办畜牧科,也许契丹人会有远超汉儿的天分。打架斗殴的问题,更多是一种心态。在学习不好的群体中,一个认真学习的孩子,反而会被歧视,这是风气问题。建议将契丹少年中的好学者单列出来,培养学风。 燕王还说,契丹人是一个纵横大漠数百年的强族,必然有极其优秀的品质。教育是一个漫长的工作,着急不得。 不过燕王提醒大石,说西域是一个变幻无常的地区,东西方力量交汇,让这里的形势变化非常快,一个强权很难保持数代人不衰。伽色尼帝国传到第三代就盛极而衰,四分五裂,被塞尔柱帝国取代。塞尔柱帝国盛极一时,也是不到百年就迅速衰颓。 契丹人想要做草原上不落的太阳,必须拥有有别于其他草原民族的优秀品质,不能只靠放牧打猎这些别的民族都会的手段,必须努力提高民族的深层底蕴。假如有一天,契丹人不可避免的衰弱,是否会再有一个耶律大石站出来存续种族呢?不能寄希望于横空出世的英雄,契丹人需要防备的是,有一天契丹国家灭亡了,契丹人还能存续,一百年,一千年后,他们还知道自己是契丹人。不会像匈奴人、柔然人、乌孙人、鲜卑人、羯人一样,需要在汉人的典籍里寻找他们的脉络。 契丹人甚至需要在灭国之后,积蓄力量,一次一次的重新复国。这需要强大的文化底蕴支撑,单靠契丹人目前的习性,并不比其他草原民族更优秀。契丹人也远没有当年控弦之士四十万众的匈奴人、鲜卑人更强大。 李慢侯的回信让耶律大石惊出了一身冷汗,已经有些松懈的斗志再次燃起,神经再次绷紧了。举目四望,契丹人还真的不比任何草原民族更优秀。甚至在自己拿手的骑马放牧上,都开始落於下风。宋人在草原上建立的那些大牧场,已经能养出跟契丹人一样好的战马。克烈人、蒙古人和塔塔尔人也已经可以跟契丹人一样纵横驰骋,而且他们更凶悍,更坚韧。连女真这种游猎民族,长途奔袭的时候,都可以昼夜不下战马。蒙古人可以不用补给,纵横万里,契丹人就不行。 在这些越来越强大的竞争者中间,契丹人凭什么可以永远号令他们?  目前是跟宋人学到的办法,建立了一条实际控制的通道。草原部族想要去西方劫掠,就必须得到契丹人同意,这是对草原民族的利诱,也是制约。现在契丹人还算强大,他们都会在强大的利益面前,屈服于契丹人的号令,可一旦契丹人衰弱,他们肯定会跟契丹人争夺西域商道的控制权。 这种学习并不丢人,契丹人善于改变,南北面官制度是他们的改变也是创造,有史以来第一次,他们改变了游牧民族跟农耕民族融合的轨迹。匈奴、突厥这些民族,夺取汉人人口之后,都是强行融入自己之中;鲜卑人则是把自己同化进了汉人中。唯有契丹人,既保持了汉人的优势,又保持了自身的优势,同时融合了两种文明于一个管理体系。 于是大石继续请教,如何既能让契丹人不丢失草原民族的本质,融化进入汉人深厚的底蕴之中,又能让契丹人培养出有别于其他草原民族更优秀的品质。 李慢侯告诉他,汉人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温文尔雅,也是一步步积累来的。找到正确的方向,努力积累,必然能成就不朽。汉人也犯过许多错误,但汉人的生产方式,更经得起这些错误的打击,总能一次一次度过难关,重新挺起腰身。即便宋朝没有成功反击女真人,赵构也被抓走,一百年后,两百年后,汉人总还会建立自己的王朝。更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 草原民族脆弱的生产方式,是难以持久存续的要害。契丹人要区别于其他脆弱的草原民族,必然要从改造生产方式开始。契丹人可以继续放牧、打猎,甚至可以继续去劫掠。但如果只会这些,契丹人就永远不会脱胎换骨。 至于草原民族,该如何积累出脱胎换骨的底蕴,会转化成什么样的身份,李慢侯也没有经验。但却提出了一个设想,有朝一日,当契丹人依然游牧于草原之上,他们依然骑着战马,挎着弯刀,背着箭壶。可除了这些之外,他们的马鞍里,还随时放着一本契丹圣贤撰写的书籍的时候,契丹这个民族,大概就不会那么容易消亡了。 可是想要孕育出一个契丹人的圣贤,单靠骑马放牧很难。契丹人必须沉下心来,努力读书,悟透这世间的道理来。 李慢侯还对耶律大石试图维护契丹人生活,而强制所有契丹人不能住进城里,只能住在帐篷里的行为,提出了批评。世界是广阔的,契丹人不应该将自己封闭在帐篷里,应该走出帐篷好好看看天地。契丹人虽然没有进城,没有将自己关进高墙之内,却关在了一个比高墙内更逼仄的地方。 城墙永远是一个比帐篷更容易保护自身的设施,契丹不该拒绝城墙,城墙并不是汉人的专享,这是一项更高效,更节省兵力的创造。契丹人不应该拒绝,而应该积极学习。不但跟汉人学习,还要跟游猎民族学习,跟商业民族学习,跟大而不衰的民族学习,跟小而不灭的民族学习。集万千智慧于一身,才有可能诞生出一个契丹人的圣贤。 第三百二十九节 东洲(1) 李慢侯还跟大石介绍了一下自己办的府学,从世界各地收集到了万千智慧,全国各地的学子在这里学习,融会贯通。即便无法培养出下一个老子、庄子、孔子、孟子,汉人不会失去什么,但他还是花费无数资金在做这件事情。因为这很可能会让老子、庄子、孔子、孟子的门徒们,变得比以前更加睿智。 他的府学里,不但搜集各种典籍,也汇聚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智者。有大食国的长老,有天竺国的高僧,有欧洲的神父,也有龙虎山的天师。四方智者齐聚,天天讲经授道。其中有来自阿拉伯的智者,这也是一个游牧民族,诞生了他们自己的先知,哪怕现在国破了,却依然存续。 契丹人为什么不来山东的府学学习呢,学四海八荒的智慧,强健契丹人的精神。也许十年以后,山东府学里还会请来契丹人的智者。 最后李慢侯邀请大石选拔一批聪慧的契丹书生来府学读书。 大石本就是一个有很强文化修养的契丹权贵,深知文化的力量,他为此激动了很久,选拔聪敏学子,去学四方智慧,自然是好事。可是他转念一想,现在他跟燕王是兄弟,契丹人可以去山东学智慧,万一他儿子跟燕王世子不再是兄弟,契丹人难道就不需要智慧了? 于是他提出了一个要求,邀请燕王派人到草原建立一个府学,大石谦虚的表示,他才疏学浅孤陋寡闻,不识得草原上的智慧,山东的智者们才学深厚见识广博,应该能慧眼识英,找得到草原上的智慧。 燕王治下的府学,当然不止山东齐州一座,东平府也有一座府学,燕京也有一座府学,但齐州这座最大,海外学者云集,其他府学的学生,优秀者才能选送去山东府学读书。这是一座府学中的府学,不仅仅是传道受业解惑,他还在寻道问道求道,不只是一个传习智慧的府学,还是一个创造智慧的府学。 大石以为他的要求燕王会讥讽他,结果燕王竟然同意了。承认他的说法,草原上肯定有智慧。不然草原民族不可能跟农耕民族博弈了几千年,虽然不断消失在历史的烟云里,却总能诞生出强大民族和伟大英雄。这种改变世界的力量,不该只是原始的野性,也许有深层的智慧。 所以草原值得学习。 燕王决定派遣一些研究草原的学生,前往狼居胥城建立一座府学,招募汉人学子来研究草原,寻找草原上的智慧。大石如果不愿意派人来山东读书,可以派人去狼居胥城学习。 大石开始对燕王的胸襟有些佩服,又对燕王的人品更加鄙夷。小气就小气,来草原办府学,还挑选自己的城池。还说的那么冠冕堂皇,不过就是希望深入了解草原民族,好做到防患于未然吗? 这倒是提醒了耶律大石,汉人如此用心的学习草原,契丹人怎么能不去学习汉人。跟汉儿杂居就让他如此忧心,实在是小人之见。契丹男儿,可是草原上的雄鹰。什么时候如此拘束了? 要学智慧,当然要去最有智慧的地方,哪怕那个地方远在中国。 大石很快选派了三十个十四五岁的聪颖好学的学子,其中二十个汉儿,十个契丹人,送去山东府学,他们爱学什么就学什么,爱学多久就学多久,他们中出不来圣贤,能出一个智者也是大善。又派了三十个二十出头的年轻文士,前往狼居胥城学习。他想看看汉人怎么发现草原智慧的,或者说汉人是如何研究草原人的。这些文士都不是普通人,而是年青一代的官员,还是其中的佼佼者。 其中大多都是燕云汉儿,大多还是豪族子弟。 其中一个叫韩英的,已经做到了枢密副使,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可惜燕王不办科举,让他考了大辽的科举,入籍大辽。 韩英会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不断写信汇报给大石。 大石发现,派往狼居胥府学的,都是一些年轻学子,他们带着世界各地关于牧人的典籍资料。还带来了一些没见过的牲口,一些像羊又像骆驼的动物,一些硕大的野牛,也有契丹人带到波斯驯养出来的藏山羊。 韩英发现,这些汉人一如既往的臭屁,当然他也是一个汉人,却对南方汉人的傲慢很不满,因为那些歧视,也加在了他们燕云汉儿身上。他们将这种波斯藏山羊命名为文成羊,取自唐朝入藏的文成公主。在韩英看来,文成公主不过是去跟人家当小妾的,不值得吹捧。王昭君那样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奇女子。 不过这些山东汉人为主的学士,确实很有知识,他们知道的天下真大。他们的年纪并没有韩英大,但他们的见识真的不俗。韩英是韩氏家族这一代最杰出的子弟,从小就聪慧。被家族寄予厚望,悉心培养。即便是在乱世,他爷爷也不让他干活,让他一心只读圣贤书。后来燕王开府学,韩家也有子弟进入燕京府学读书。但韩英没有去,去府学的,当时只是二流子弟,韩英深深鄙视他们,但现在看来,他可能错失了很多。 很快韩英就跟一群人做成了朋友,这很容易。韩家在辽国时候,可以以汉人的身份,跟耶律氏、萧氏通婚,除了自己的努力外,他们周旋在各种复杂势力和派系之间的能力,是非常强的,从这样的家族走出来的优秀子弟,韩英也具有这种品质。加上他是公务身份,可以挥霍公款,谁不喜欢多金的人? 他很快就跟几个党项人、西夏汉人、燕云汉儿,甚至几个江南汉人成了好友。都是遭受排挤和歧视的边缘人物,西夏的党项人和汉人,燕云汉儿也就罢了,实际上江南汉人也遭受歧视。 这是韩英以前没想到的事情,他跟几个江南汉人朋友喝酒聊天之后发现,这些人对此也十分不满。他们来自吴越地区,在两个公主开办的府学里读书,虽然读的是府学,但韩英觉得这几个人的学识功底深厚,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府学的典籍也倒背如流。根本就是一流的人物,跟那些山东府学的学生,不相上下,甚至比那些人更优秀。但他们还是被歧视。 韩英听说了一件事,在扬州、楚州这些地方,因为战乱,本地人流散严重。后来恢复之后,南北人物都在这里汇聚,十分繁盛。但是当地一些老士人,对当时物欲横流,人们道德沦丧的情况常常做诗词抨击。他们不认为这些情况,是因为商贾唯利是图,不是迁入了大量北方流寇,而是将其归因于少数从江南迁来谋生的人群。声称维扬地接中原,古有中原气,如今已经污秽不堪。 扬州是吴越开辟,东夷旧地,有什么中原气?而且中原气这种东西,莫名其妙,是个什么玩意? 靖康之变,北人南迁,那些南渡的衣冠,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却依然趾高气扬,这就是中原气? 如今燕王势烈,如骄阳似火。雄踞山东,以燕地为京。作为燕云人,韩英却并不高兴,因为燕京名为京师,却只是大宋朝廷册封的。燕王是唯一一个拥有京城的藩王,其他的江藩也好,西藩也罢,虽然林永、吴阶也都受封郡王,但他们的藩治,都不敢称京。 燕王常年身在山东,让山东士子气焰嚣张,目空一切。称燕云汉儿身上有胡风,江南汉人身上有夷气,就他们山东士人身上有古风。甚至连河洛之人也瞧不起,说河洛暗弱,王气东移,已至山东! 山东有王气?这不扯淡吗?契丹人还说草原出英雄呢,结果被女真人杀的快灭族了。女真人还说白山黑水出英雄呢,结果呢,皇帝带着他们跑去西方蛮夷之地逞英雄去了。 不过就是出了燕王这个豪雄罢了。这样的人物,哪里没有。只是燕王格外豪勇一些,如今周边地区的势力,都已经看清了天下大势。也都知道,燕王是真的不想争皇位。 因为随着众多势力对东藩的了解,他们发现这是一个超乎他们想象的势力。如今渡东洋已经十分热烈,被大东洲黄金吸引去的各色人物,如过江之鲫。他们带回来的消息让世人知道,燕王拥有多么广阔的天地。那几乎是一片无限辽阔的土地,受金子的刺激,无数人跑去那里,但却发现在那里做任何事,哪怕是小民都容易谋生。 那里汇聚了辽阔天地万千族类,有去那里的契丹人,女真人,高丽人甚至倭国人。更多的还是宋人,人去了,地方就活了。大东洲丰富的物产被开发出来,短短几年,就能吸引大批海商固定去进行贸易。哪怕是一去一回,一年的周期,都已经无法阻挡商贾往来。因为他们从那里能得到厚利,送去宋地低廉的布匹、丝绸、瓷器,换回东洲低贱的黄金、皮货。 第三百三十节 东洲(2) 人们还发现,大东洲并非无人,哪里有无数藩国,都臣服在燕王麾下。甚至有东洲藩军在燕王帐下效力,那些藩军身材高壮,悍不畏死,见血疯狂,是最凶悍的冲击步兵。如今已经大量进入燕王的骑马步兵行列,常常活跃于草原上,绞杀马贼。之前韩英见过一次,这些人脸上涂抹着五颜六色的色彩,说话很少,力大如牛,徒手可以掀翻战马。听说他们在大东洲,经常跟野牛摔跤。 没人知道这样的勇士,在大东洲有多少。当契丹人、女真人、宋人去大东洲的时候,他们只知道,他们目力所及之处,所见之地,都是燕王之土,所见之人,都是燕王之民。跟宋国商人做生意的数十藩国,都是燕王属国。 燕王统领东洲万邦,设立了十二军州,其中已有三州,升格为府。燕王治下,城中人口过十万,才能称府,如齐州府、东平府、海州府、燕京府、淮阳府五府。燕王在宋国,才有五府,在东洲却已经有三府,所以没人知道,燕王在东洲有多大的势力。 只是不知道而已。事实上美洲人口依然不多,十二个殖民地中,也就是因为淘金热,才在旧金山湾哪里形成了三座大城市。不过这三座城市根本就是膨大剂吹起来的,如果不能留住这些人,无法持久。美国淘金热的时候,短期内聚集了大量人口数万的淘金小镇,当金沙枯竭,这些人口立刻牵走,甚至有的人在旧金山淘金之后,又跑去澳大利亚淘金,在世界范围内迁徙。 李慢侯将这里的第四都升格为四都府,又将在淘金之地的河边形成的淘金城市升格为金川府。四都府是按照大河口、海湾内标准挑选出的标准天然良港,是前往美洲淘金的第一落脚点,位置在旧金山湾里,之前十多年间,李慢侯往这里输送各种大节有亏的文官、武将和他们的家眷。 活下来一万多人,开发出上百万亩土地,积存的粮食根本吃不完。其他各个殖民地情况类似,如果是西方人,大概不会这么做。但管理这里的是农耕文化下的文官,他们对农业是有信仰的。这里的土地,也很适合开垦,最初两年不熟悉水情,开垦出的土地多次被涨落的河水冲回,后来他们在这里修建了数百里的防水堤,农田才安全下来。之后几年,粮食才开始自给自足,土地才开始大规模开发。粮食积存的吃不完,他们用来酿酒,跟经常翻过山脉的生番换野牛肉。 后来淘金热爆发了,到如今已经持续五年,涌入了五六十万人。全都是壮劳力,许多人跑去金川府淘金,确实有发财的,否则不可能持续吸引人口进入。只要运气不是太差,大多数人都能捞到黄金,最早淘金的发财的机会最大,一天淘到一二两黄金的,比比皆是。后来金沙越来越少,金窝子越来越难发现。开始出现大量劳作半年,一无所获的倒霉蛋。这些倒霉蛋为了来淘金,欠了不少债务。别说还债了,连回程的船票都买不到。于是流落下来,打工度日。 本分打工,其实也能赚到钱,虽然不会爆发。但还债其实还是可以的,做个三五年,就能偿还债务了。因为这里的黄金不值钱,在这里,一两黄金仅值一贯铜钱。但运回大宋,就是百倍的利润。所以攒个一二十两黄金,回到大宋也能做富家翁。 有一些精明的倒霉蛋,甚至能够发大财。他们在这里做买卖,将货物送到金川府,跟淘金人换金沙,利润颇丰。短短几年家资巨万的不少。脑子不好使,肯卖力气的,也能挣钱。这里土地不值钱,开几块生地,或者租几十亩熟田,种上蔬菜,也很好卖。即便是种粮食,也能赚到不少钱,因为随着人口涌入,本地的粮食开始不够吃了。南北各都的粮食,开始往这里贩卖,因此在本地种粮也是有利可图的。 各种手艺人,就更容易赚钱了,淘金用的木盆,瓦罐,都不愁卖。如果有一个巧手的媳妇,那就更好了。从南边来的棉花,经巧妇之手变为棉布,是能卖大价钱的。最初在这里,甚至跟黄金等价。 现在涌入的人口更多,但发财的机会更少。谋生依然很容易,但发大财的,往往是脑子特别好的,最富的,当然还是跟金矿相关的生意,这是支柱产业,当然容易诞生巨富。最富的,是一个山东来的金矿主,在山东开金矿破产,带着家人逃到东洲。淘金的时候,就攒下了不少金子。金沙枯竭之后,他雇人进山找到了金脉,开山挖金矿。手里的金子,大概比燕王还多。 除了靠金矿发财的,做贸易发财的人也不少。主要是本地人,所谓的本地人,指的不是生番,而是那些被流放,再也回不去的东洲流人。他们不少都做着官吏,领着俸禄。却不足以养活整个家族,他们的家人也要开辟土地,做工、经商。于是最早开始在各个都之间进行跨海贸易的,就是这些人。 淘金热让他们发了大财,运来各地的粮食,从大宋海商手里批发布匹,然后发卖到各都。东洲沿海的海贸,是他们垄断的。宋商跨海而来,很多只停留在一个两个口岸,批发了货物之后,就要返航。对宋商来说,赶不上风期,损失巨大,没时间浪费在沿海逐岸贸易上。 这些本就是文官武将家族的富商,从海贸中赚钱后,又建学堂,培养子弟。优势会一直传递下去,成为第一批东洲豪族。 这些东洲土豪,他们都是被燕王流放而来,他们会因此而反燕王吗?情理上应该,实际上很难。他们既是燕王的流人,又是燕王的命官。反燕王,意味着反他们自己。除非燕王失德,否则他们很看逃出这个体制。而且燕王几年前就开始收紧权柄,豪族肆意妄为的时代已经结束。 一些府学生已经开始来东洲做官,燕王利出一孔的体系,府学毕业的学生,要想做官,需要从军十年。唯一的例外是,可以选择直接来海外做官,而且只需要五年,一年当两年军龄。但之前需要在各地府衙做两年吏员,积累从政的经验。这些小吏之后成为东洲官员,报名者踊跃。第一个来东洲做官的官员,甚至已经回国做了高官。那是一个在军中苦熬了七年的学子,是第一批府学毕业后从军的书生。像他那样熬过七年的学生,只有五人。 军旅生涯是很苦闷的,对读书人来说尤甚,加上战争的风险,劝退了大量书生。第一批府学毕业从军的学生就很少,大多数人选择对抗,他们不相信东藩府敢不用他们。结果他们真的被弃用了,每一批毕业的府学生数量不等,早期只有几百人,如今已经超过千人。第一批学生中,一百来人只有二十多人应募从军。熬到第七年的时候,只剩下了五人。这时候燕王颁令,海外一年可抵军中两载。 这个在辽东做到了都头军职,前途渺茫的学生就报名来了东洲,他只做了一年就走了。以为路上来回路途算两年,他任职算两年,事实上他累积的军龄是十一年。回国之后,他立刻成为齐州府知府。这算是燕王治下最高级的地方官,在最富庶的齐州做父母官。好处自然是很多的,但能熬过十年军旅生涯的人,往往求的并不是私利,是有雄心壮志的人物。 这个七年时间只能做到都头的普通府学生,陡升高位,起到了千金买马骨的效果。燕王用十年时间向世人证明,不从军不做官的铁律。如今的府学精英,只要不想从军的,出海是唯一的渠道。因此远赴海外的学子众多,每年多达数百人。东洲这样的地方,甚至是要进行考试争夺名额的。 比东洲更受欢迎的,是南洋地区,其次是印度,最差的是波斯、大食。即便这些地方,也依然人满为患。大多数学生,只能老老实实从军,否则就得放弃仕途和野心,踏踏实实去做一介平民。 大量府学生把持了东洲官府的高位,当地土豪沦落为底层官吏,他们从十二都出发,开辟卫星殖民屯堡。成为保长、大保长、都保长这样的地方乡官。但他们上晋的通道并没有堵死,依然是燕王给他们划出的道,还是读书、从军、入仕。大量流官过去都是科举出身,学富五车的文士,不乏来自宋朝书香门第的名门望族子弟。他们自身获罪,已经无法改变,但他们的子嗣依然可以读书上晋。 东洲也有学堂,乡学、县学、府学。他们可以一路读到府学,然后奔赴山东,进行统一考试,能考入齐州府学的,就有了入仕的机会。开发东洲已经过去了十五六年,这样漫长的时间,足以让一代人成长,哪怕是在东洲出生的二代,聪慧的也能在十三四读通整个府学必修课程。更何况当年被流放的数以万计的官僚集团,他们都是拖家带口的大家族。他们来东洲的时候,就有一大批已经开蒙的子弟。 东洲开始向府学输送智力,甚至比江南地方都早的多,早在开发第三年,就有一个来自东洲的府学生。当时山东府学还不完善,招收的学生学得知识还比较传统,因此那些官僚家族的子弟,拥有很强大的优势。他们很容易通过府学考试,结果一发不可收拾,之后十年,从东洲走出去了上千府学生。 第三百三十一节 东洲(3) 这些二代并不恨燕王,读书明理,他们很清楚他们的父辈犯下的罪行,如果燕王将他们交到宋国,宋朝廷即便不杀他们,也是流放,而且很多都会流三族,他们不但自己家庭会被流放,还会拖累亲族。而燕王不喜株连,只流一家。而且给他们留了通道,如果是宋朝的流人,是没资格考科举的。蔡京家族、朱勔家族这样的家族,是永不叙用的。除非有朝一日,天子开恩赦免了他们的罪行。 而东洲流人,第二代就可以做官,还有什么恼恨的呢?真正恼恨的,主要是一些武将家族,他们中很多是李成、孔彦舟这样的流寇部下,本就心狠手辣,却又没到被杀的程度,都是些小武官。在流寇中都做不大的,其实自身就没什么本事。所以他们的仇恨,根本翻不起浪。这些武将家族,在东洲几年之后,就已经被那些文官家族压制,都不用燕王看到他们的仇恨,东洲本土豪族就将他们淘汰了。他们的子弟不读书,出人才的概率很低,反而大多子承父业,继续为非作歹,比在大宋还无法无天。 这几年被狠狠的镇压了,有罪行的继续流放,这一回是流亡到长山以东。长山就是洛基山脉,流人官僚们开拓之际,发现了这条绵延的极为夸张的山脉,从极北蔓延到了极南,翻过山脉非常困难,那边有什么,目前还不太清楚,只知道有一片广袤的旷野,奔跑着数不清的野牛,有赤脚飞奔追逐野牛的高大生番,一旦被流放到了这里,就很难回去了。因为孤身难以翻山越岭。 可是燕王流放武将家族,也不是让他们去死。将他们流放过去,是让他们开拓的。给他们留下了种子,希望他们耕作,给他们留下了武器,希望他们自保。 这些人依然没老实耕作,自保也绰绰有余,因为他们面对的是一群连铁器都没有的生猛番人,这些人悍勇无比,族中勇士可以跟野牛搏斗。但他们武器低劣,拿着木矛,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打的过身披铁甲的流寇武将。甚至一个妇人,扳动弩机,就能射杀这些勇士。 流亡武将家族,开始劫掠这些生番,目的倒不是抢夺财物,生番无财。只是为了征服,许多生番部族被他们杀怕,臣服他们,给他们进贡。这些武将家族,在长山以西,渐渐成了领主。生番之间发生冲突,不是请他们仲裁,就是请他们助战。 武将家族,征募生番人力,帮他们修建土堡,成为一方霸主。但到了这里,他们也收敛了起来。以前他们沿海掠夺,目的是跟往来宋商做贸易,将掠夺的财物卖给宋商,可到了长山之东,这里没有宋商,他们能交换的对象,只有山中的军塞。 他们将从生番手里征收的大量野牛皮毛,在军寨这里换取食盐、铁器,粮食他们不缺,他们掳掠了一些懂得耕种的生番做奴隶,帮他们种玉米和小麦。他们自己则养马,练武,只要保证自己的武力,就能永远作威作福。 他们还从征服的部族中,为自己挑选家将,甚至将一些部将卖给军塞,军塞又送到燕王军中。他们走的是一条铁血之路,带着明显的征服风格。 在长山以东,已经形成了数十个这样的武将领主家族,他们分散极广,但却互相联姻。互相之间绝不内斗,互相帮助,镇压对方统治的番人部族。有的大领主,甚至征服了几十个大小生番部族,控制着整条大河流域,建立了十几座屯堡,让家族子弟镇守。 由于控制的地域极广,哪怕生番的生产水平很低,这些家族的生活也过的滋润。但却不够稳定,因为生番非常野蛮,征服他们很难,让他们持续臣服更难。因此这些武将家族,其实一直在征战。即便他们装备精良,也难免战死沙场的命运,比战死更普遍的,则是病死。长期出征,很容易染上各种疫病。不过他们比生番强得多,他们发现生番部族,动辄染上疫病,有些部族甚至整族病死。有的领主发现,少了一两个生番来进贡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生番叛了,而是生番灭族了。 武将家族虽然文化水平低下,但生活在一个文化水平高的社会中,他们懂得的常识本身就比较高,这种不是文字记录和传递的常识,也是一种经验和智慧。至少他们知道,疫病而死的人,必须尽快处理掉,甚至有的武将家族是有大夫存在的,江湖郎中也是郎中,他们懂得将得病的人隔离起来,建立诸如大宋境内对待麻风病人那样的麻风村,让这些病人自生自灭。 借此保护了大量健康的生番,有不少生番部族因为他们采取这种措施而幸存,当看到那些没有来得及采取措施,或者还没有被征服的部族整族灭绝的惨剧,生番部族对征服者不但有畏惧,也有感激之情。 武将家族也将一些先进技术带给了生番部落,比如制造弓箭。他们会自己制作轻弓,赏赐给亲近的生番部族,但只有弓,没有箭。生番狩猎,需要使用木箭,箭头采用石头。绝对不会有铁器流入生番手中,毕竟武将家族自己手里的铁器也极少。 他们需要高价跟军塞进行交换,他们跟军塞之间的关系,也比较特殊。因为把守长山军塞的,也是流亡武将家族,多少都有些关系。甚至有的武家家庭流放了,他们的亲族就在守军塞。武将家族跟军塞守军之间,也是联姻的。 通过这种特殊的关系,他们控制着铁器贸易,保持他们对生番的绝对优势。 这些武将征服者强大吗,很强大,不但自身始终保持了强烈的征服文化,而且有许多生番死士为他们效力,最大的几只武将领主,甚至能拉出上万人的大军。他们威胁大吗,几乎没有。因为除了他们家族成员,生番家将之外,他们拉出来的大军都是一群石器时代的乌合之众。 带着这样的乌合之众去冲击军塞,那是开玩笑,他们也从没有这种想法。他们更多的是维护好跟军塞之间的关系,那些军塞,守将现在大多还是武将家族子弟,对他们还很客气。但却已经隐隐流露出了一些看不起的态度,军塞子弟,并不羡慕武将征服者,虽然这些征服者作威作福,但又能怎样?他们剥削生番天天吃肉,东洲谁不是天天吃肉,能天天吃菜,那才是贵人。他们从生番手里可以得到大量进贡,谁稀罕呢?物产丰厚之地,远在大宋,他们留在山西的,多少还能穿得起代价高昂的棉衣,这些武将征服者连麻布都买不到。只能跟生番一样,穿起牛皮,过起茹毛饮血一般的生活。 尤其是当长山以西人口越聚越多之后,生活也就越来越丰富和舒适。食盐、粮食早就可以自给,现在一些地方甚至开始自给纺麻织布,烧制陶器、土瓷,酿造东洲浊酒,基本的日常用品其实都已经可以自造,只有铁器,精美的丝绸、瓷器还需要输入。可这种基本的生活用品,长山以东根本就没有。不是商人不肯卖给他们,而是商人根本不会来,军塞是带着使命的,不然这些军塞守军,才不会来守苦塞,他们也想住在山西的家里。将军塞里一些物资卖给武将征服者家族,更是出于一种道义,不想看他们死而已。 至于卖给他们的物品价格过高,那不怪军塞,因为军塞运输物资到这里,成本就极高。 这些武将征服者家族,仇视燕王吗,或许有,但他们最热衷的,还是向燕王效忠,因为这是他们唯一的出路,离开山东的出路。他们这些人将长山称作哭山,因为他们是哭着被流放到山东的,时至今日每当军塞流人出塞,无不嚎啕而去。 可是因为他们的子弟懂得跟生番交流,多有带领生番打仗的经验,自身悍勇之气未消,因此在燕王军中服役的生番骑马步兵,多是他们统领,有的人立功之后,可以留在大宋,让人艳羡。也有立功之后,免除他们家族流亡之罪,居家迁回大宋的先例。一旦有这种机会,大多数征服者家族,会毫不犹豫将自己征服的生番部族,交给亲近的好友,最多留下子弟统领他们,然后举家回迁。 让军塞子弟费解的是,这种不毛之地,竟然还有东藩府学的才子来当官。他们真是想当官想疯了吗? 这几年有大量府学子弟,从一座座军塞出关,跟那些哭天喊地的流亡之人完全不同,他们脸上都带着一种战天斗地的神情。他们前往山东,会进入一座座征服者家族的城寨,帮助这些家族管理城堡,记录周边生番情况,编写地理志等文献,然后不断传回府学,作为他们的学弟研学的素材。 这些才子会在哪里停留三年,然后花费一年翻越哭山,回国做官。可是很多人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第三百三十二节 东洲(4) 军塞的二代子弟,已经没有了戴罪的情感,因为如今的东洲,已经不是流人苦地,每年超过十万的宋国百姓来这里发财,早期流亡之人,也将自己看做常人。 但流放制度依然存在,而且每年流亡之人不少,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普通的小偷小摸自然是不用流放东洲的,可是斗殴、伤人这样的罪行,是肯定会被流放的,更不用说谋杀、抢劫这样的罪行。 斗伤流亡,还有刑期,持刀抢劫和谋杀之罪,是没有刑期的。东洲已经是百姓愿意迁移的土地,就不再作为流放之地,流放的场所就放在了哭山之东。轻刑者,在哭山以西做几年苦役就可以回国了,但重刑者,则被流放到哭山以东,永无归期。他们一般都是投入一个个征服者家族,成为他们的部下,帮他们镇压,管理生番。帮他们开垦荒地,放牧牛马。与家奴无异。 十多年来,流徙东洲的,只有燕王治下的罪民,但这几年,突然多了宋人、契丹人和女真人。 因为当看到燕王势烈之后,这些盟国先后接受了燕王的请求,将他们治下的流放罪人,都交给燕王,流放到东洲了。 最早是一些藩镇,十年前江藩的罪犯就出现在了东洲,当时只在哭山以西,八年前,西藩的罪人也出现在了东洲,六年前,西藩和西夏的罪人也流往东洲,五年前辽国的罪人到了东洲,三年前,宋国罪人终于也流往东洲。 也是三年前开始,这些罪人发往哭山之东,这些罪人的出现,助推了征服者家族征服的过程,现在他们已经在哭山以东,东到大河之间,建立了广阔的统治区。那条大河,罪人们称之为苦河,哭山苦河之间,就是他们的天地。 向所有盟友讨要罪犯,他们不想要的杂碎,李慢侯都要,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一场淘金热大大加快了开发美洲的进程,但想要占领更广阔的美洲平原,光靠淘金热吸引的移民,根本就不够。美洲最好的大平原地区,因为隔着现在被叫成了哭山的落基山脉,注定很难跟中国建立起紧密的联系,跨过大海已经很难,可跟翻过哭山相比,甚至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情。因此山东山西之间,几乎不可能建立起正常的贸易关系,大平原必须自力更生,发展出自己的生产,这才能产生文明。 成功说服赵构将宋国流亡罪犯交给他,算是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因为宋国才是世界上人口最庞大的国度,南宋人口问题是留给后世的一个难题,比北宋的统计资料少了太多。而且流动人口数量极大,数据可信度低。赵构朝统计的人口数量是三千多万,但这个数字历来被认为是低估的。有大量人口隐匿,因为南宋商业发达,城市人口众多,这些流动人口,在低效的管理体系下,很难被统计到户册中。朝廷统计的人口,往往是依附于农业的户口。还有大量奴仆是不被统计的,因此奴仆出身的人也很难考科举,因为没有学籍。 即便只有三千万人,这也是一个庞大的数字。因为大航海时代,英国、法国、西班牙、葡萄牙、荷兰这些国家人口加起来,也没有三千万。一个宋朝的人口卷入大航海时代,就足以支撑对美洲的开发了。 李慢侯比较阴险,这些流徙罪徒,他还鼓励他们带老婆。他们的妻子当然无罪,可是欢迎她们陪伴,燕王的水师会免费送她们去。这样一些有钱有势的罪人,比如罪官,他们往往还能带女人陪他们去过流放生活,甚至都不止一个,有人是妻妾成群的去流放。 而那些被黄金吸引去淘金的百姓,也都要求夫妻前往,否则每年怎么可能只有十万出头的人口前往东洲淘金呢?美国的淘金热,让加州短短三年,从不到一万人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十二万人的地区。当时美国才几百万人而已,这些淘金人,从东海岸起,翻越阿拉巴契亚山脉,跨过有印第安人和野牛出没的大平原,再翻过落基山脉,困难程度比从大宋直接坐船赶往四都府要难的多,甚至要走一年才能到。 被黄金刺激到的宋人数量是美国淘金热时期人口的几十倍,路途连一半都不到,如今的东洋航线,已经是一条十分成熟的航线,除了依然需要半年左右的航期之外,海船改进的已经足够坚固,可以抵御强烈的太平洋风浪,船舱也比较舒适,本来宋国的商船就让阿拉伯人认为十分舒适,现在更舒适了,因为远航海船甚至开辟了甲板来种菜,花得起钱的富人,能够吃到新鲜的蔬菜,穷人则通过泡菜和豆芽补充维生素。喜欢素食的中国人,事实上从来没受到过败血症的困扰。 所以如果放开的话,会有远超十万的人口愿意跑去东洲淘金,但大多会是光棍汉,会带去严重的社会问题。于是李慢侯要求,每一个去往东洲的淘金工,都只能是夫妻移民。一个单身汉即便偷偷去了,也是无法上岸的。 除了限制,还有优惠,比如提供利息低廉的淘金贷款,低息到五分,这是大商人才可能拿到的低息。如果是个人贷款,没有任何保证金的淘金工,即便肯出一厘的利息,也未必能借到钱。 限制加优惠,才鼓励了十万人口每年迁往东洲。当然也有偷渡的,但数量极少,还有被发现后遣送的。夫妻一起移民,这是一条大路,走的人自然最多。这些夫妻去了之后,男人去淘金,女人负责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不但能大大提高生存率,而且很可能剩下后代。有女人才容易定居,生下后代之后,就更容易留下了。因为他们肯定会发现,在东洲生活,比在家乡容易的多,也富裕的多。他们可以很容易获得良田,开辟出家庭农场。 这种冲着淘金去的移民,数量一旦超过十万人,其实就已经可以分化出一个比较完整的生产分工了。本是冲着淘金去的劳动力,会逐渐有一小部分转化为工匠,农民和商人。做出的东西未必精美,但至少能保证日常使用,大大提高东洲人的生活水平。至于质量,那还要等待很多年。 一旦超过一百万人,就可以演化出一个较为复杂和高级的精细社会,一些更专业的职业开始出现,医生、教师、歌舞娱乐职业都会出现,因为此时社会生产的物质财富,已经可以支撑这些脱产职业获取生存资源。 经过五年的淘金热,现在东洲恰好就出于这样一个节点。五年输送去了六十万移民,他们普遍生下了下一代人,有的夫妻甚至连生了好几个孩子,光是这些移民人口,事实上就已经超过百万人,但后代普遍只是婴孩,因此对社会演化的影响有限。构建东洲社会基础的,甚至主要是以前那些流官的后人,文武流官本身就超过十万人,是一个庞大的族群,他们当然也生下了很多后嗣。可成年的,半成年的,就只有十多万人。 他们构建了东洲十二都,除了因淘金而兴盛的四都府和金川府之外,还有一个州也已经升格为府,是位于墨西哥地区的第六都,因为跟墨西哥的土著国家贸易而兴盛。墨西哥中东部已经出现了国家形态,还很原始,但这样贸易潜力更大,因为文明极差更大,他们更需要来自东方的商品。而且尚未脱离原始状态的初级国家形态,导致宗教阶层势力极大,明明连车轮和金属都不会制造,却能兴修规模巨大的宗教庙宇。 这意味宗教阶层能动员和组织极大的资源,有资源,就有贸易潜力。第六都跟这些国家接触之后,用各种商品,跟他们交易黄金。在这些宗教阶层眼中,来自西方的神秘铁人(在这里做生意要身披铁甲全副武装),给他们带来了神秘的物品,发散光芒的瓷器,带着光泽的丝绸,都让他们心动。瓷器作为祭祀礼器被放进了神庙,丝绸成了神职人员身上的礼服。 跟信仰挂钩的商品,往往都是不计成本的,因此这里的消费能力极强。除了黄金之外,他们能拿出来贸易的物产不多,为移民提供一些粮食,给宋商提供一些地方特色的纺织品,墨西哥人是会纺织棉布的。而且他们培育了大量棉种,五颜六色的棉花,纺织出的永不退色的纺织品,还是很紧俏的。 如果不是有大宗贸易,其实第六都是很难发展成十万人的大城市的。 除了第六都,南方的第七都,也是靠着跟墨西哥人贸易相对繁荣,城市人口超过三万,但距离升格为府还很远。 第八都位于中美洲地区,南下的商船要沿海岸到这里,避开赤道逆流,然后从南方乘上赤道暖流返航,因此第八都也相对有前景,只是位于热带雨林区域,没有大的美洲文明,跟土著的贸易基本没有,还要防备土著劫掠,因此人口更多集中在城市,高达五万人,但依然没有太大的前景突破十万,除非跨海贸易能几何倍增长。但目前看来,远洋美洲的贸易,很难持续扩大。 第三百三十三节 东洲(5) 第九都是另一个府,这里依然是跟土著贸易兴盛起来的。这一带的文明跟北方墨西哥地区的文明先进的多,因为他们已经能够生产少量青铜礼器。能生产青铜器,这是跨越式的进步,意味着进入了青铜时代,哪怕才刚刚踏进来,生活水平跟北方没什么质的提高,但是他们很有希望。 如果他们只是简单的掌握了一种金属的冶炼技术,哪怕是更重要的铁的冶炼加工,其实也不太可能跟宋人有多大的贸易量。可偏偏是铜,他们加工水平低劣不重要,问题是他们发现了铜矿,而且是很容易开采的铜矿,不然这些土著也不可能开发出来。这只土著叫做印加人,他们后来建立的文明叫做印加文明,属于美洲三大文明之一。 快被铜荒逼疯的宋人,很快就从他们的青铜器身上看到他们青铜器背后的铜矿,于是第九都的官员派人去查看他们的铜矿,发现规模巨大,质量极高之后。迅速跟印加人合作,大规模开采铜矿。印加人出人挖矿,第九都出技术指导,负责冶炼。之后会分给印加人一些铜料,最后直接帮印加人铸造质量更高,器型更大,更复杂的青铜礼器。 第九都是东洲地区少有的手工业城市,同时急速催熟了印加文明。在第九都发展期间,印加人提前开始了南下的步伐,征服了安第斯山脉广袤的国土和其他土著部落,几年之内就建立了印加帝国。 一个大帝国的出现,是文明进化的必然。印加帝国学会了跟宋人贸易,因此后面的第十都到十二都,都在跟印加人贸易。也在他们的土地上开辟了数个大铜矿,毕竟秘鲁、智利所在的安第斯山脉,是世界上铜产量和质量最大的地区。 第九都不但自己冶炼铜矿,铸造青铜。还直接铸造可以流通的铜钱,东藩府派来了技术人员,教会他们铸造铜钱的技术。每年这里铸造的铜钱,超过三十万贯。这些铜钱就能吸引来南宋商人,更多的铜钱则是在东洲十二都之间流通。 这让第九都不但是不多的手工业城市,还是东洲的金融中心之一,金融地位甚至比产金的第四都更高,毕竟黄金不便于小额交易,铜钱才是日常使用的货币。因此第九都的铜钱十二都都需要,而第四都的黄金,哪怕直接铸造成金钱,大多数也是直接输送到宋国。 第十都的位置大概在秘鲁南部,跟四都以北的殖民点类似,主要以农业开发为主,贸易不够发达,甚至无法直接吸引海商,需要经过大都转口。第十都虽然也开采铜矿,冶炼铜锭,可没有发展出相应的加工能力,而是将铜原料输送到第九都去。 跟印加人之间的贸易,以铜矿和毛织品为主,印加人养殖羊驼,纺织特色毛料。同样的道理,他们也催熟了印加人的毛纺织工艺,一些技术从波斯引入,经过契丹人之手进入第十都。一些契丹流人,用印加人的羊驼绒织出了不错的绒布。但产量还很小,所以第十都人口稀少,但是带有殖民地十分明显的高城市化率特点,周边农业人口不到两万,但城市人口却超过两万。 第十一都比第十都更落后,总人口才两万出头,几乎没有吸引到任何移民,完全是流人组成的社会。位于智利中部地区,跟印加人合作开采铜矿,但运输很困难,产量很稀少。 第十二都跟十一都相似,纯粹的流人社会,已经位于智利南部,气候比较寒冷。别说海贸了,内贸都很少,是最封闭的一个殖民点。 北方都的发展相对来说比南方要好一些,虽然没有印加帝国这样的贸易对象,可是他们靠近航道。每年宋国的商队,必然要从北方过来,因为他们需要乘上日本黑潮东进,因此北方三都往往都有一些海商船队直接靠岸。这些海商船队,往往自北而南,到了第八都就西归了,不会继续南下。因此南方四都都远离大航路,地理位置很偏僻。 地理位置是十分重要的稀缺资源,对经济影响巨大。事实上第九都并不是最大的铜矿产地,反而是第十都开采的铜矿更多,冶炼的铜锭也更多。反而沦落为第九都的原料产地,铜锭都送到第九都夹攻了,然第九都发展成了九都府。 韩英很了解东洲的情况,不是他有特殊的情报渠道,而是东藩府公之于众的信息。他们印刷东洲地理志出售,一开始还以为是显摆,但实际上是为了吸纳移民,他们经常更新这些地理志,假如一些新的情况,为的是让准备移民东洲的百姓甚至是流人们打消恐惧和顾虑。同时也给商人提供信息,让经营不同商品的商人找到更合适的市场。 东藩府公开的这些信息,被各国的探子确认是准确的,这才让各国感到惊恐。 其实大东洲只是燕王势力的一部分,燕王还公开了大量海图,指导海商如何抵达东藩建立的连同波斯、大食的贸易路线,各座港口的风期,不同季节日影的长度,星辰的位置,民俗风情,物产等信息。 这让各国发现,燕王势力所及之处,竟然已经连通了这世界上已知的绝大多数大国。东方的宋国、辽国、高丽、倭国、女真,南方的安南国、占婆国、麻逸国、高棉国、三佛齐、蒲甘国,西方的犀那国、印度国、波斯国、大食国。中国古代史中出现过的国家中,就差一个大秦国无法直接走海路相通,而史料中从未出现的国家,则有许多。大东洲就出现了几十个闻所未闻的国家,甚至连这个洲都从未出现在史料上。 连接这些国家的屯堡,燕王修建了几十座之多,离开大宋,从澎湖往南开始算,有位于麻逸国北方大岛的吕宋城,占婆国南方的湄公城,三佛齐南边的狮子口。 过了狮子口就是宋人眼中的西洋,出了海峡,在僧伽罗(斯里兰卡)北方正对泰米尔王国都城贾夫纳的海岛上,燕王建立了要塞卅女城,说是以此纪年当年他被骗的经历,海盗朱聪用三十个泰米尔女子冒充印度织女,换走了他大量钱财的故事。 卅女城是一个北接印度,南连僧伽罗的海峡岛城,为了这座城,几乎歼灭了泰米尔王国的海军。也跟北方泰米尔王国的宗主国朱罗帝国打了一仗,仗当然是打赢了,而且没有付出太大的代价,反而索赔了巨额赔偿,价值一千万贯的黄金,用这笔钱建造了卅女城以西的许多城池。主要是投入建设印度河口的卡拉奇港口,这里是大河口,区位优越,但要疏浚航道很麻烦,要清理一大批红树林的根系,花费巨大。 至于再往西的霍尔木兹岛和巴士拉城,其实没费什么代价和工夫,因为霍尔木兹岛早就是连同阿拉伯、大食国和印度贸易的波斯湾贸易中心,有优良的港口和繁荣的市场,巴士拉更是一个已经被叫做中国城的地方,说白了这两个据点就是抢来的。 最后一个花费精力建造的据点,是位于恒河流域入口的永恒城,印度人称恒河为永恒之城,因此得名。 八座位于大航道上的商业城市不足为奇,可是围绕这八座要塞,燕王凝聚起来的力量和威望却让人恐惧。这几年动辄传出燕王灭国的消息,大多数都是假的,但灭国是真的。许多是海盗和海商,假借燕王的名头做的。 燕王通过打通航道,让大宋海商获得了安全的避风港,将宋商的触角极大的向外扩展。以前宋商止步于狮子口,以狮子口为中心,西进西洋,南下三佛齐,北上蒲干国、高棉国,但现在他们到了印度,波斯,大食国,就以这些地方为中心扩展。 燕王是支持大宋海商向外延扩展贸易的,给他们颁发贡状,让他们得到官方身份,前往燕王势力无法触及的地区。 海商海盗不分家,大海商的船上,可都是雇佣纲队的,有些大海商,自家就能组建起十几二十艘大舰队,每艘船上四百战士,放在大多数地区,这简直就是灭国的兵力。 一般情况下,宋人相对柔弱,是冲着贸易去的,但总有不开眼的小国,夜郎自大,觉得自己非常了不起,一旦跟宋商起了冲突,只要让他们逃出去,就能集结数以千计的亡命徒,扑向这些小国。如今在三佛齐南方许多不知名小岛上的部族,在西方人叫做阿非利卡洲的地方,经常传出被宋商灭国的消息。都打着燕王的旗号,实际上燕王很可能不知情。 这些海商不但夺城灭国,有些还占地。占了地之后,生怕被报复,会竖起燕王的旗帜,在宋人眼里,燕王就代表着强大。还以为谁都会买燕王的账,他们的行为,反而让燕王恶名远播。 第三百三十四节 西洲(1) 西方人称之为阿非利卡的大地,宋商称之为大西洲,显然是跟因东藩得名的大东洲相对的关系,他们认为这是极西之地,而且同样广袤无边,因此称作大西洲。 宋国的大海商,不管是出自燕王治下,还是宋朝廷治下的海商,许多都开始往大西洲探索。不是他们好奇心重,也没人资助他们,主要是大西洲现在成了航道上的一环。大食国早就分裂,但名义上分为两个,以巴格达为中心的大食国,是阿拔斯王朝,还有一个以埃及为中心的法蒂玛王朝,宋人成阿巴斯朝为黑衣大食,称法蒂玛王朝为绿衣大食。 两个大食国有一点,那就是都很有钱。绿衣大食控制着叙利亚到埃及的土地,事实上叙利亚比埃及更富庶,至少在十字军东征之前是这样。绿衣大食的首都以前就在叙利亚海岸边的凯鲁万,而不是开罗。叙利亚的大马士革之前是一个跟巴格达并列的繁华大都市,大马士革钢刀名扬四海,可实际上大马士革钢刀是印度的钢打造的。就好像阿拉伯数字是印度的一样,大马士革钢刀也是印度的,至少通过阿拉伯之手,就被其他地方人以为是阿拉伯的。 绿衣大食后来营建了开罗,并达到帝国的极盛期,迫使巴格达阿拔斯王朝哈里发将先知穆罕默德使用过的斗篷等遗物送到开罗,从此大食帝国的各地总督开始向开罗进贡,法蒂玛王朝成为正统。 绿衣大食以开罗为首都,拥有凯鲁万、大马士革、的黎波里、亚历山大港等商业城市,非常富庶,同样是沟通北非、欧洲和印度的通道。宋商就是冲着开罗去的,燕王使节很多年前就拜访过开罗,跟法蒂玛王朝建立了关系,前几年更是派驻了府学学生出身的特使常驻,得到法蒂玛王朝同意,正在抄录绿衣大食国的文献。 绿衣大食国已经衰弱,境内马穆鲁克封建领主割据,哈里发沦为傀儡。但地方领主也是愿意做贸易的,因此能直接带来海量中国的丝绸、瓷器,印度的棉布,三佛齐国的香料等稀缺物产的宋商,是很受欢迎的。 绿衣大食国是一个理想的贸易伙伴,因为他不会像其他国家那样,只能提供黄金,他跟印度一样,是可以提供货物的,黄金只是贸易过程中的一个计价工具,回归了黄金该有的本来意义。 绿衣大食国可以输出许多商品,有些还相对高级,甚至可以返销到大宋去。比如他们久负盛名的草砂纸画,草砂纸是埃及人的发明,被认为是人类最早的纸。但很可惜这种纸制造麻烦,材料限制太大。只能使用埃及产的纸草茎,用棍杖碾平,然后编织起来,在一种特殊液体中浸泡六天,之后晾干就是纸张了。原理看似比中国的造纸术更简单,但制作更麻烦,工匠制作出一版莎草纸需要一个月时间,而且原料限制很大,所以无法大规模制造。 莎草纸甚至在几百年间,不断被牛皮纸和羊皮纸取代,因为牛皮纸和羊皮纸更容易保存。但莎草纸依然是主要的记录工具之一,所以大量生产向欧洲大量出口,成为埃及最大宗的手工产品之一。直到两百多年前,阿巴斯王朝在怛罗斯之战打败了高仙芝率领的唐军,俘虏了一批唐人,其中竟然有懂得造纸的工匠,很快阿拉伯人在巴格达建造了规模巨大的造纸厂,埃及莎草纸的历史就被终结了。 如今依然在使用莎草纸书写的,除了埃及人之外,就只有东罗马帝国了。莎草纸也不再作为一项大宗出口商品,而是一种带有历史情节的物品。比如东罗马帝国只是使用莎草纸起草官方命令,普通人更喜欢用中国纸张。 由于有莎草纸这种载体,所以埃及人跟中国人一样,很早就产生了绘画艺术,成为莎草纸画。最早的莎草纸画甚至可以追溯到四千年前,是古埃及人记录他们日常生活的写实画作,跟他们的壁画完全一样,并没有来得及创新,大概是因为还没有来得及进行创新就灭亡了。缺乏传承的莎草纸画,大多数都是古董,因此被燕王收集,接着被一些达官贵人效仿,成为一种出口中国的商品。 至于其他商品,很少有能出口中国的,毕竟值得远渡重洋进行贩卖的大宗商品,人类历史上就那么几样。中国人很幸运的占据了很大一部分,比如丝绸,比如瓷器,比如茶叶等。跟这些中国大宗商品能相比的,只有香料、棉布,中古时期,就这些值得远洋贩卖,其他商品则没有贩卖的价值,运费太高,只有极少数猎奇的权贵可能会买,而这种概率,不值得商人去冒险。 埃及没有贩运到中国的大宗商品,可依然有值得出口的商品。作为人类最了不起的古文明之一,埃及人也是为人类贡献过巨大智慧的。在最重要的文化服饰领域,中国人贡献了丝绸,印度人贡献了棉布,埃及人发明了人类最早的纺麻技术。 埃及人生产的亚麻布,虽然不可能出口到中国,但产量巨大,价格低廉,对非洲地区的黑人朋友来说,非常适合。宋人将中国、印度的物产卖给埃及人,从埃及主要采购亚麻布,往南转口卖给南部非洲的部落,换取他们手里的皮革、黄金,然后又去波斯、巴格达出售,换取黄金、波斯地毯,返航到印度,跟印度人交换成棉布、棉花和宝石,沿途继续贩卖这些印度物产,最后带着多次转手贸易得到的丰厚利润回到大宋再次采购商品,等待第二年的风期。 由于大西洲成为贸易线路上的一个环节,所以宋商开始频繁出入大西洲港口,冲突在所难免。实际上他们在绿衣大食国也会跟当地势力产生冲突,不然燕王不会往开罗派一个特使,但绿衣大食国哪怕衰落,也不是他们惹得起的,他们只能借助燕王的保护来维护自己的利益。可对一些大西洲小部族,就没那么客气了,起了冲突,一番厮杀之后,这些部族往往只有被征服的命运。 于是一些宋商开始效仿燕王,在所经之地修建屯堡,留人镇守,作为他们下次经停和贸易的据点。无名无分,就打着燕王的旗帜,一面是得到保护,另一面是狐假虎威。他们的两个目的,很多最后都达成了。因为有价值的据点,燕王这几年纷纷派人前往管理,给予开辟据点的商人很大一笔补偿,甚至跟他们分享进出港税,即便燕王看不上的据点,扯着燕王的旗帜,往往能吸引到宋商停靠,既能收税,也能得到他们手里的货物。 如今燕王自己都不知道他有多少座城池,鉴于这种情况,已经出台了海外拓土法。鼓励宋商在无主之地建立据点,可在就近的燕王辖地进行报备,得到保护,并给与开拓者一些官爵,最常见的是十二都这样的都保长官职,不鼓励宋商攻击夺占有主之地的城池。结果导致很多宋商自发的开疆拓土,并非全是冲着燕王的奖励去的,因为都保长这种没品级的土豪官职,实在很难吸引人,也是燕王不鼓励海商转变为海外掠夺集团的态度。但还是有很多海商自发占地建城,因为修建一座城池,一旦开发的好,那是巨大的收益。 许多海商都有自己习惯的航线,但他们的航线上,未必有为他们准备的补给基地。小海商只能适应现状,缩短自己的贸易距离。但是大海商却有改造环境的能力,他们如果觉得不方便了,就会在自己觉得必要和合适的位置,修建一座补给屯堡。留下几十个百来个纲队勇士镇守,方便自己贸易的同时,还会拉拢其他海商到他们的据点补给。这种情况,燕王是支持的,只要报备的据点,都会以最快速度出现在最新的地理志上。 结果燕王每期新的地理志上,都会出现几个新的城池,让人觉得燕王在以惊人的速度开疆拓土。 大西洲的贸易据点开辟的速度有些异乎寻常,但极少有燕王直接管辖的,白送上门的城池还有不要的? 还真有! 因为燕王也发现了问题所在,那些非洲的贸易据点,都不是什么好玩意,竟然参与了罪恶的黑奴贸易! 李慢侯可不想沾上这玩意。但黑奴贸易历史悠久,做这种贸易的,最早也不是欧洲人,而是阿拉伯人。阿巴斯王朝就大量进口黑奴,甚至因此爆发了人类历史上跟斯巴克起义起名的奴隶起义。这些阿拉伯王朝,他们连軍队都是买奴隶,当然不在乎买黑奴了。 黑奴贸易的另一环,则是非洲的酋长,他们是供应商。媒介则是印度的棉布,印度棉布在非洲十分畅销,非洲的酋长乐于用奴隶换棉布。 因此当第一个宋商建立据点之后,就有非洲酋长找上门供货,他们发现将黑奴送到开罗和巴格达都能赚大钱,甚至开始有人试图将黑奴带到中国。被燕王给严厉打击了,他可以想象,一旦山东的矿主们开始采购黑奴,会对非洲黑人带来多大的灾难。允许矿主购买矿奴,是有严格限制的。目前依然只允许他们购买女真矿奴,这是一种政治手段,其他矿奴来源,只能是战争战俘。 强悍的女真人,在这种打击下,都已经濒临灭族,那些连铠甲都不会使用的黑人,他们如何抵挡凶残的补奴队。只要没有矿业资金驱动,黑人贸易就不会泛滥。就依然只是西亚、非洲之间的传统贸易项目,而不会因为资本主义而急剧扩大。 宋商只不过是取代了之前的阿拉伯中间商而已,做的也是这一地区的传统合法业务,所以燕王也没有去干涉。 第三百三十五节 西洲(2) 身体强壮、性格温顺是这个时代黑人留给世界其他地区文明的印象,而不是后来那种野蛮、暴力的印象。 究其原因,不是后世的黑人变坏了,而是原来的坏人洗白了。这个时代,天下哪里有好人。宋人是好人吗?张荣、范温这些抵抗女真人的义军首领,是用人做腊肉充军粮打仗的!欧洲的白人是好人吗?这时代白人给人的印象是野蛮的入侵者!被白人十字军侵略的阿拉伯帝国是好人吗?购买和奴役黑人的就是他们! 这个时代无好人,所以黑人就显得是那么的温顺。 但他们真的温顺吗,并不全是如此。许多黑人部落的战士,还是十分凶残悍勇的,他们因为部落间的战争成为奴隶,悍勇的气质并没有消失。 把这些黑人当作普通奴隶卖给绿衣大食国,然后在尼罗河三角洲种地,实在是浪费。于是精明的宋商开始训练这些黑人战士,将他们训练成优秀的战士,然后能卖出十倍的价格。这些受训的奴隶,就是伽色尼王朝需要的古拉姆,是绿衣大食国需要的马穆鲁克! 由于这个时代,东亚的军事文化远超世界其他地方,而宋商手里,多少都有这样的军事人才。补奴的纲队也好,退役的燕王军战士也好,他们都能雇佣的到,有这些人帮着训练,是能练出黑人古拉姆的。 宋商贩卖古拉姆的名声是不错的,如今依旧有女真人被不断送到印度,成为伽色尼帝国的宫廷古拉姆,因为完颜挞懒依然没有解放宋人奴隶,燕王就继续允许女真人被掳为矿奴,宋人购买女真矿奴已经很少了,因为出不起价。矿奴价格越来越高,宋人矿主开始采用改善矿山安全吸引普通百姓当矿工的方式。但日本的银矿、铜矿收益巨大,他们出得起大价钱,事实上矿奴价格就是被日本的银矿、铜矿炒起来的。平氏家族已经开了好几个铜矿,日本三大铜矿在同一条成矿带上,跨海分布,很容易找。平氏通过采矿和贸易,壮大自己的同时,拼命讨好日本法皇(天皇退位当和尚继续掌权的院政制度),给法皇修建宫殿、皇寺。 这一代日本法皇,非常喜欢中国风物,平氏通过燕王的渠道,给法皇弄来了大量官窑瓷器,名人字画等奢侈物件。而且平氏很早就在帮天皇管理神崎庄,这是一个将长崎包括在内的巨大庄园。日本公开开放的港口,就一个博多,就是后来的长崎港。由太宰府管理,可平氏在神崎庄私开贸易。他又负责镇压了濑户内海的海盗,控制了濑户内海制海权,因此他做走私贸易,没人管得了他。 掌握着巨大财富,又有法皇宠爱的平氏,在日本地位不高,但势力很大,已经占了三个令制国做国守,包括产银的石间国和产铜的伊予国。非常舍得花钱买矿奴,要不是日本曾经受到过女真人的劫掠,他们称之为刀伊入寇,很怕这些女真人作乱,弄不好平氏都会吸收女真矿奴做家臣。 日本人炒高了矿奴价格,炒到了一千贯钱以后,宋国矿主就退出了采购女真矿奴的行列,开始转向雇佣百姓,以及购买其他矿奴,比如海上的海盗。这些也是战俘性质,可以用作开矿的。草原上的盗马贼也是如此,捕获盗马贼,不管是燕王大军捕获的,还是漠北部族捕获的,以前他们是直接杀死,如今都卖给燕云矿主。 但是很快草原矿奴宋国矿主也买不起了,因为继日本平氏这个抬价狂魔之后,印度的征服者们也加入进来,伽色尼王朝也是一个不差钱的主。宋商开辟的贸易线路越长,印度的财富就越多。印度人舍不得吃舍不得喝,不是把钱给了神庙,就是贡献给了伽色尼王朝这样的征服者,这大概也能算是一种贸易平衡。 伽色尼王朝骑在印度人身上榨取的财富,也流入东方抬价。可以做优秀战士的女真人和草原人就被炒了起来,而宋商是古拉姆贸易的东方供应商。他们从辽东补奴队手中购买女真奴隶,从草原部落购买草原奴隶,高价专卖给伽色尼王朝,可以卖到三千个金币,这笔卖给平氏还暴利,因此连平氏如今都已经撑不住了,开始减少了矿奴的采购,引入新技术,改善矿山安全性,雇佣日本平民挖矿。 由于在女真和草原古拉姆贸易中积累的良好信用,让宋商向伽色尼王朝推销黑人古拉姆的时候非常顺利,巴赫拉姆沙尝试性的购买了一批黑人古拉姆后发现,虽然黑人的骑术不太行,但打仗还是非常勇敢的。身体素质也够硬,能够披重甲持久酣战。是非常好的骑马步兵,巴赫拉姆沙手下有不少跟燕王军交过手的女真人和草原人,他们很了解骑马步兵的战法,于是使用起来得心应手。 这些黑人古拉姆,虽然比普通奴隶贵了十倍,但相对从东亚运来女真人和草原人还是便宜不少,即便是奸诈的宋商,也只开一千金币。这可是一次性投资,长久使用,比雇佣辽东雇佣兵划算多了。因此伽色尼帝国开始减少雇佣兵数量,提高古拉姆数量。 如今巴赫拉姆沙已经建立了一万人的东亚古拉姆,现在又开始大批量引进黑人古拉姆,军事实力快速提高。对北上挑战契丹人的中亚霸权,又有些心动了。这几年巴赫拉姆沙因为重新夺回了塞尔柱帝国的土地,恢复了伽色尼帝国时期的领土,甚至还扩张到了帝国时期不曾到达的小亚细亚,巴赫拉姆沙已经有了大帝的美誉。 几次对外战争,无往不利。甚至跟绿衣大食国的冲突,也用东亚古拉姆暴打了绿衣大食国的乌古斯马穆鲁克,夺取了叙利亚北部。如果不是因为他做不了哈里发,他肯定就去攻下耶路撒冷了。在得到绿衣大食国给予的每年一百万金币的贡金之后,他就放弃了进军,跟绿衣大食国恢复和平。 跟契丹人争霸,一直是他的心病,不管他在波斯和巴格达如何威风凛凛,他始终还得向契丹人缴纳贡金,印度的份额是一百万金币,波斯的份额是一百万金币,两百万金币可不是小数目,可以让他们购买两千个黑人古拉姆。 而且他是黑衣大食帝国的东方与西方之王,总向契丹人纳贡算什么东方之王啊? 打输的代价太大,他根本无法承受。契丹人的情况,他已经了解的清清楚楚,知道契丹人是一个被女真人赶到东方来的战败民族,可是耶律大石的好兄弟燕王又帮契丹人打回了东方。让契丹人不但是西域的霸主,也是西方草原上的菊儿汗,万王之王。 这几年契丹人就没停止征伐,三年两次,而且每次都能裹挟十万以上的大军。来自漠北的骑兵,巴赫拉姆沙非常欣赏,因为这些草原骑兵的战斗技巧不比女真人差,骑术还更好。他也已经学会了运用女真人冲阵,用草原人追击的套路。打的马穆鲁克骑兵几乎全军覆没。 面对能裹挟超过十万草原骑兵的契丹人,巴赫拉姆沙一直犹豫不决,甚至恐惧。 无法跟契丹人争霸,可对付一下花剌子模还是可以的,只要契丹人不干涉,巴赫拉姆沙就将重回中亚,攻占花剌子模绿洲。 打击花剌子模人,还因为花剌子模人已经扩张到了伽色尼帝国边境,控制了胡罗珊省。这里名义上是契丹人的土地,但契丹人的德性是只征服,不统治。这里的商业城市向他纳贡之后,契丹人就不会去管他们。花剌子模人就这样吞并了这一地区,历史上有一个说法,契丹人的胜利成果体现在为花剌子模人开疆拓土上。 花剌子模让胡罗珊城市臣服,但花剌子模人继续向契丹人缴纳贡金,数额一点不少,契丹人就默认了这种做法,没有干涉这些商业城市向花剌子模人臣服的举动。这几年,契丹人似乎对南方不感兴趣,一直在北方扩张。 去年他们裹挟西域三部和女真人,追赶钦察联盟的脚步,追逐他们到保加利亚劫掠了一番,并在此打败东罗马帝国大军,迫使东罗马帝国皇帝答应将贡金从十万金币提高到三十万金币。 今年,他们裹挟漠北三部和女真人,跑去罗斯人的地方抢掠了一把,一路打到了诺夫哥罗德,让所有的罗斯公国向他们缴纳贡金。基辅罗斯公国很穷,总共加起来,还不到二十万金币,但他们的臣服,让女真人和契丹人打开了继续往西的通道。中欧一带还是很富裕的,神圣罗马帝国境内盛产白银,听说是一个白银之国! 契丹、女真人对钦察人灭绝式的打击,除了让埃及的马穆鲁克数量激增之外,也让花剌子模人快速壮大。因为之前他们就吸收了钦察人联盟中的康里人,钦察人联盟被不断打击,许多钦察人,比如其他康里部族,乌古斯部落,纷纷迁入花剌子模寻求保护。这些突厥系部族,让花剌子模拥有了大批廉价兵力。因此才能征服中亚的商业城市,以布哈拉为中心,往南攻占了巴里黑、木鹿等城市。对尼曼普尔和赫拉特虎视眈眈,而这两座城市,则是伽色尼帝国从塞尔柱帝国手里继承过来的。 为了对付花剌子模的钦察人骑兵,这两年伽色尼帝国开始放开了购买古拉姆,女真古拉姆、草原古拉姆和黑人古拉姆,只要宋商能弄来,他来者不拒。 第三百三十六节 西洲(3) 巴赫拉姆沙挥舞着印度、波斯和小亚细亚征收来的海量金币,大肆采购古拉姆卫队的行为,对东方世界的影响不大,因为女真人和草原人沦为奴隶的数量是很难扩大的,补奴队不可能因为钱多,就突然抓不到更多的女真人,草原上也不可能因为钱多,突然马贼也多了。 女真人保护自己的能力很强,补奴队跟女真人,是一对此消彼长的关系。女真人在补奴队的偷袭下,已经建立了密集的堡垒,养成了不单独出门,不单独进山打猎的好习惯。 草原上的盗马贼数量是有限的,能被抓住的数量也是有限的,如果突然多了起来,肯定是某些部落受到利诱,在悄悄掳走别的良善部落。真良善也就罢了,问题是草原上的强族就没一个良善的,他们也有自保的能力。强如塔塔尔人,也灭不掉蒙古。 加上每隔两年就可以去西方捞一笔,漠北三组的日子过得不错,所以互相之间都不在攻伐,而是积极筹备下一次劫掠。对塔塔尔人来说,打蒙古人没什么油水,对蒙古人来说同样如此。因此他们互相之间非常克制,真的有摩擦,更多是诉诸于契丹人,请乌古敌烈统军司仲裁,而不是点兵互殴。 东方的古拉姆兵源很难扩大,每年也就两三千人,而且还要看运气,有一年如果某个势力剿灭了大股马贼的巢穴,就能有大量草原古拉姆。如果补奴队击破了某个女真人土堡,同样会有大批女真古拉姆。 因此更可靠的黑人古拉姆,就越来越多的进入巴赫拉姆沙的卫队里。受到伽色尼金币刺激,非洲十几个宋商据点都在做这种生意,一年可以为伽色尼帝国提供一万合格的黑人古拉姆。 大西洲南部一些部族相当悍勇,到了十九世纪的时候,这些人敢挥舞着长矛硬冲英国人的机枪阵地,打到全军覆没也不撤退。有些部落带给英国人的损失,比鴉片战争损失都大。 而且这些部落还很原始,大多数都是氏族社会,连氏族联盟都没形成,就是一些血缘关系凝聚的氏族,非常分散,时常冲突。因此氏族成员性情悍勇,战斗经验丰富,唯一的不足是,他们甚至连鞋都不穿。因此宋商需要教会他们使用一些其他武器,比如强弓硬弩,比如燕军长矛或西军战斧等在抵抗女真过程中检验过的武器和技术,长矛和战斧能对付女真軍队这种披甲軍队,自然也就能对付西亚地区的軍队。 事实上此时西亚地区的铠甲,是受中原技术影响的扎甲为主,拜占庭重骑兵是从波斯人手里学到的技术,波斯人是从中亚民族学到的技术,中亚民族是从东方学到的技术。欧洲铠甲防护力超过东方,是在欧洲板甲成熟之后。此时欧洲的十字军也是装备拜占庭扎甲。 扎甲的巅峰,就是宋人的步人甲,女真的铁浮屠。 因此这些在东方战场上检验过的武器和战术,对付中亚和西亚軍队是没有问题的。 黑人氏族战士,由于自幼打仗,所以对于使用武器,还是有些天赋的。尤其是使用战斧这种粗暴的武器,他们轮起来甚至比西军大汉更有声势。教会他们使用武器容易,教会他们身披装甲也不难,难的是让他们学会骑马。非洲是一块奇怪的地方,拥有无数大型动物,但非洲人却没有驯服它们,而是以野生动物做猎物。非洲也有游牧民族、游猎民族,但他们不是骑马游牧,而是徒步游牧,他们飞奔着追赶着自己的牛群和羊群。 美洲的印第安人也没有驯化战马这样的大型动物的文化,有些历史学家将其归咎于美洲缺乏大型野生动物,但却忽视了美洲的代表动物,北美野牛。于是有些人认为,北美野牛是无法驯化的,就像狼无法驯化一样,可这又是想当然的说法,事实上野牛和狼都可以驯化。因为家牛和狗就是这么来的,野牛和家牛之间可以杂交出后代,连生殖隔离都没有出现,狼也是如此。 事实上,非洲人和美洲人之所以没有驯化大型动物,很可能不是驯化不了,而是驯化无用。美洲人连车轮都不会制作,驯化一头野牛干什么?大平原上六千多万头野牛,捕猎都捕不完,吃肉也不需要养牛。到了南美,就因为山地托运需要,驯化了羊驼。 非洲人也是如此,南非氏族黑人,几乎也是不会制造车轮和铁器,驯化斑马无用。至于北非,因为跟欧洲、希腊、古罗马和西亚沿海沟通,他们的文明发展的很早,埃及更是古文明中心之一。但中部的高原、大沙漠和热带雨林阻挡了文明传播,西非、南非非常原始。 教会这些南非氏族战士骑马,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但只要学会骑马,他们就是很好的战士,因为他们近战搏杀的能力是不需要教授的,几乎可以无师自通。幸好黑人的运动天赋很棒,一年时间就能骑马骑得不错,马上冲锋的技术很糙,但骑马机动、下马步战是可以的。因此这些黑人骑马步兵,就这样进入了伽色尼王朝的古拉姆卫队中。 李慢侯拒绝跟黑奴贸易扯上关系,但伽色尼王朝的介入,依然让大量金钱涌入黑奴贸易中。驱使宋商深入非洲,他们雇佣的纲队,主动出击去寻找那些善战的部落。这样的部落,主要是班图族。他们发源于西非地区喀麦隆高原,受扩张到这里的加纳帝国,以及之后的马里帝国和阿拉伯帝国的挤压,开始大迁徙,一直持续到了十九世纪。两宋之间已经穿越非洲大陆,从西非迁移到了东非海岸。 班图人自北向南,自西向东的压迫非洲中部的俾格米人退入森林,布须曼人和霍屯督人进入非洲西南端。这种民族迁徙,挤压其他民族生存空间的历史,各大洲都有发生。是人类受自然规律约束的结果,优胜劣汰,只有最强悍的民族和种族能够生存下来。弱者只能不断逃避,非洲人曾经也是强者,所以他们将黄种人的祖先、白种人的祖先赶出了非洲,迁徙到了亚洲和欧洲,现在白种人后代又杀了回来,迫使北非黑人南迁。 班图族身材高大,体格魁梧,将身材矮小的一些人种,比如卑格米人挤压进入森林以及南方。 宋商纲队的目标,就是这些班图族战士。现在这些人已经迁移到了非洲东部沿海地区,非常方便交流。 弱小部族随着班图人的迁徙而被赶走了,也有一些留了下来,这些就是跟班图人一样强悍的民族和部族。比如有个叫马赛人的部族,居住在班图人西方,却没有被从西迁徙过来的班图人消灭,自然有强悍的地方。 这个马里民族是一个游牧民族,非常善于奔跑。身材虽然没有班图人魁梧,显得细长,但耐力很好。而且非常勇武,崇尚勇武文化。他们的男子十五岁开始,要单独在丛林里生活十几年直到三十岁,成人礼是搏杀一头狮子!他们身处野生动物的天堂东非大草原上,能跟狮子搏杀,却不以捕猎为生,主要是养牛为主,喜欢牛肉、牛乳和牛血,热衷于喝鲜血,是真正的茹毛饮血的民族。 跟北方阿拉伯商人掠夺奴隶的目标不同,宋商专注于这些强悍的战士,而不是温顺的奴隶。所以他们逐渐开始跟非洲的奴隶供应商站在了反面,因为非洲奴隶供应商,主要就是强大的班图人酋长。他们掠夺其他部落,卖给阿拉伯商人,因为他们强大,他们才能补奴。可宋商更需要他们的战士,而他们不肯卖,除非他们之间发生了战争。于是宋商一方面挑动班图人互相攻击,班图人跟马赛人互相攻击,也开始跟班图人的对手合作,联合打击班图人。 被迫南迁的科伊桑人事实上并不怯战,他们的文化还没发展到懂得怯战的程度。他们有的氏族学会了放牧,有的还停留在捕猎和采集阶段,连马赛人那种游牧方式都还没学会。互相之间经常冲突,为了猎场,为了猎物,为了牛群,为了仇恨,杀戮不断。捕猎民族,杀戮是本能。对于一个天天需要猎杀羚羊、斑马的民族来说,杀人在他们的观念中,并不会特别特殊。 打不过班图人主要是文明程度差异,他们还处在氏族社会,班图人跟加纳帝国接触,已经进入奴隶社会。他们打击科伊桑人的目的之一,就是掠夺牧奴帮他们放牧。有了牧奴,班图人就能产生脱产战士,进一步强化军事专业性。同时因为身体素质差异,科伊桑人普遍矮小,冷兵器时代的身体素质极为重要,在武器水平相当的条件下,科伊桑人打不过班图人。更何况,他们的武器也不如班图人,班图人跟埃及人、阿拉伯人进行贸易,可以得到金属武器。 但科伊桑人得到宋商支持之后,情势就彻底逆转了。宋商给他们带去了更精良的武器装备,可以轻易杀死班图壮汉的强弓硬弩,可以保护他们的铁甲。以及最重要的组织能力。 科伊桑人氏族,事实上是被纲队联合起来的,他们配合纲队作战,基本上是宋商的纲队击溃班图人大军,科伊桑人负责抓捕四散的战俘。最后科伊桑人得到猎场和牲口,宋商纲队得到战俘。 第三百三十七节 西洲(4) 海商集团,向来都是贸易与军事联合体,贸易是主业。 所以跟科伊桑人的联盟,让他们开始深入科伊桑人的土地,跟一个个科伊桑人做生意。 将印度、埃及的手工业品带到一个个科伊桑人的氏族,跟他们换取牛皮、牛角、牲口、象牙。 这种直接进行补奴的海商,其实是一小部分,而且很多是后来者,更不讲规则,更唯利是图。 先驱已经占据了有利地位,后来者不得不采取更极端的做法才能得到厚利,尤其是许多补奴团性质的海商,被南宋海商带到印度之后,接着沿着这条渠道来到非洲,跟人交易永远没有直接动手抓捕来钱快。 一些辽东补奴队不在乎这种风险,于是他们会直接参与补奴。连凶狠的女真人都敢补的他们,面对弱小的班图人,很难压抑冲动。 但他们不久后,就遭遇了困难,因为在他们的打击下,班图人不但停止了南下的步伐,而且开始北迁,开始不断返回他们本族人的领地。补奴团的打击,终止了班图人的大迁徙。这些被挤压的班图人,并没有因为生存空间变小而衰弱,反而因为聚集而变得更加强大。 补奴团很快就发现,班图人开始装备更多更好的武器,他们也开始身披铁甲,开始装备强弓硬弩,长矛战俘之类的武器,就差发展出骑兵了。 原因很简单,在南非北部,到津巴布韦地区的班图人腹地已经诞生了国家形态的文明,他们修建了大津巴布韦城,津巴布韦的意思是石头城,班图人修建了几百处这样的石头城,城墙可以高达三丈,墙厚一丈五六尺。能建造这样石头城的文明,显然已经有一定的水平。 但这些津巴布韦班图人国家,还算不上什么大帝国,没有诞生集权的中央制度,依然有很强的氏族风气。每一座津巴布韦,都是一个强大的氏族建造和控制,使用奴隶劳动。以畜牧业为主,但也有农业出现,修建了梯田、水渠、水井,甚至还能铸造粗糙的金币。 这个津巴布韦国家,并没有位于大河畔、沿海边这些容易进行信息交流和沟通的区域,而是位于内陆腹地。乃至后来他们在十六世纪被南方的祖鲁人灭亡之后,迅速消失于历史之中,跟玛雅人一样成了一个谜。没人知道是什么人建造了这些规模不小的遗迹,于是产生了各种怀疑和猜测,欧洲人从中发现许多技术来源于欧洲,认定是腓尼基人或者所罗门王建造了这些城市。 不管怎么说,这些班图文明还很脆弱,脆弱到一次倒下,就会彻底消失。他们没有文字记录,没有知识传递,经受不起打击。 可他们能在一片氏族原始部落中间,建立起这些用难以加工的花岗岩修建的城墙,必然有特殊的原因。最大的原因就是这一带盛产黄金,最大的津巴布韦城,正好就坐落在一座大金矿旁边,他们控制金矿,用黄金跟海边的阿拉伯人贸易,久而久之就学到了先进技术。技术不可能无缘无故诞生,最大的可能就是通过购买奴隶,从而引入技术。 因为拥有黄金,所以他们能买来奴隶帮忙建造城市,自然也就能买来武器。这里有的是武器提供商,东北桑给巴尔周边的群岛,是波斯流亡王子建立的酋长联盟国家,是从印度、波斯到埃及的商业中心,什么样的技术都有。 但最多的还是宋国的武器商人,只要有钱,宋国人什么都肯卖。宋国商人不会翻越落基山脉,但进入津巴布韦还是可以的。这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国度,从沿海河流逆流而上,无法直接到达,因为中间别一道瀑布阻断。因此没有特别的利益,宋商是不会去的。可津巴布韦班图氏族愿意提供黄金,那就另当别论了。武装纲队用小船、驮马联运,穿过丛林和高原,将一批批宋国武器,高价卖给津巴布韦氏族。 这些商道也不是他们开辟出来的,阿拉伯人几百年来一直在走,因此是成熟的商道。 几百个强大的津巴布韦城氏族,采购武器的初衷,倒也不是因为南方地区辽东补奴队的侵犯,压力还没直接传递到他们头上呢。他们受到的第一波冲击,来自他们被迫北迁的同族。他们的文明基于黄金,占据金矿的氏族会兴盛,没有金矿的氏族会南迁。这些北迁的氏族,跟金矿氏族产生了冲突。夺取了一些南方津巴布韦城,让周边的其他津巴布韦开始进行联合。这些金矿氏族定居下来后,自然会跟游牧的氏族有一定的分化,他们之间是有联姻关系的。以血亲为纽带,形成了松散的氏族城市联盟。 但他们本身因为富庶,已经没有南迁氏族那么骁勇。因此建立联军,购买武器,据城死守,守望相助。这些行为一旦变成常态,很多东西就会出现,比如组织经验,管理经验甚至军事知识,都会慢慢摸索和积累。而且一些强大氏族,军事领袖,会变得更加重要,夺取更高的地位和更大的权力。南方津巴布韦的权力快速集中,松散的氏族城市联盟越来越紧密。 抵挡了一次又一次的北迁游牧同族进攻的同时,也吸纳这些族人,将他们征服,变成附属,甚至奴隶。补奴队对班图人的进攻越狠辣,班图人回迁的规模也就越大,如潮水一样冲击津巴布韦的班图游牧氏族,让津巴布韦黄金氏族之间的联系比以往几百年来更加紧密。以往他们星散在金矿周边,如今他们必须联合起来。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北方和东方,北方的马赛人跟补奴队合作猎捕班图部族,东边的阿拉伯人和宋人联合进攻他们。 结果津巴布韦开始形成北、东、南三个较大的氏族城市联盟。将班图游牧氏族挡在他们的城市范围之外,双方既有融合也有战争,博弈比以往几百年来更加剧烈。在这种剧烈的博弈中,不断有城市被摧毁,也不断有游牧氏族被消灭。 当最后他们融合在一起的时候,国家就出现了。但目前还没有到这种程度,还处于激烈博弈的初期。但在压力之下,各种新技术已经比以往更快的速度进入津巴布韦社会,因为他们现在被迫将更多的资源投入这些军事技术中。 宋商是最大的技术提供商,因为宋国是世界上最大的武器生产国,没有之一。一颗钉子都需要几十个加工环节,复杂的武器更是如此。在铁器稀缺,披甲率低的津巴布韦,强弓硬弩是最受欢迎的武器。以前他们的投掷武器主要是梭镖,但显然硬弩更加便于使用。他们普遍强壮的妇女都能用硬弩守城,轻易杀死游牧氏族勇士。 而这种硬弩,全世界最大的产地就在大宋,山东、燕云、扬州和江南都在大批量制造。尤其是山东、燕云和扬州,根本不禁止买卖。但采购距离过远,所以宋商也在就近寻找供应商。全世界能生产复杂武器的国家不多,能跟宋国相媲美的,也就是印度了。可是中国弩的制造技术无法在印度推广,原因是印度工匠大多不杀牛,拒绝使用牛角制作武器。但他们提供了绝大部分弩箭。 中亚地区其实也能生产,这一带战火频繁,十字军东征,契丹人西征,黑衣大食、绿衣大食争霸,塞尔柱帝国、伽色尼帝国争霸,让这一带的战乱在过去一两百年比东亚地区更加频仍,这些地区引进东亚技术后,很快就大规模制造硬弩和扎甲,技术上并不输给东亚,但是因为战争关系,各大势力都严禁武器出口。 这导致宋商只能从宋国采购硬弩,从印度采购弩箭,出售给津巴布韦。 除了津巴布韦代表的东南非文明受到宋商刺激加快演进之外,宋商还一直在西北非探索。 他们从走陆路商道的北非商人,从地中海过来的热那亚、比萨商人,甚至从一些宋商前辈那里得知,大西洲的西北方向有一个黄金遍地的加纳帝国。 非洲地区流出的大量黄金,主要是从加纳来的。这里每年光是往欧洲输送的黄金,就超过十万两。东洲淘金热之前,加纳帝国是世界最大的黄金产地。 如同葡萄牙人试图绕过非洲寻找印度香料一样,宋人也试图绕过非洲寻找加纳黄金。加纳黄金国的传说早就不是传说,而是一次一次被确认的事实。阿拉伯人能通过陆路从加纳贩运黄金到埃及,让他们极为眼红。 新的地理知识不断传播,跟西方地理发现进行对比印证,不知道谁率先提出了这样的判断,认为加纳帝国的位置就在大西洲西北方靠近大海的地方。如果能够通过海路直接沟通,显然会比阿拉伯商人跨过大沙漠将加纳黄金运出来更加便利。谁发现了这条商道,谁肯定能发大财。 于是一些大海商一直坚持探索,他们在大西洲南部(南非)沿岸建立立足点,除了跟当地科伊桑人进行小规模的贸易之外,主要目的还是以这里为基地向西北探索。他们发现了许多奇奇怪怪的地方,有的到东藩府备案,有的作为神秘海图自己保存,带回来各种各样神奇的传说。 第三百三十八节 王中王(1) 各种各样诡异的传说,有些还不断被验证,比如长着两颗头的人,比如长着长条炊饼的树。 不过也有太多谬误,宋朝人的海图制作技术,已经很有水准,可以绘制出轮廓比例相当精确的黄河、长江图,但精确性依然不够。单凭一张海图,以及大量航海记述,其实很难真正抵达某些标准的位置,还需要经验,参照物等等。 航海图的绘制,主要依据是观测日影,对照日影长度实际上可以勾勒出纬度,测量日影角度,可以确定精度,但地球是圆形的,加上地磁偏角影响,实际上会有误差。这个误差经过数万里跨度的放大,就很难让人凭借海图准确找到某一处小岛。但找到某一处大陆还是很容易的,所以宋商根据东藩府印刷的海图,可以很容易到达非洲,但很难找到那些其他海商报备的大西洋岛屿。 有些岛屿的位置也确实不够精准,李慢侯甚至怀疑,按照他们的标注,许多人实际上已经到达了美洲东岸。 确认这些消息,可能还需要时间,所以李慢侯也不急于去控制非洲到美洲东岸的航线,等海上的冒险家们真正探测清楚了,他再去接收成果不迟。 不管是山东海商,还是宋朝海商,都愿意跟东藩府合作,不是他们对燕王效忠,只是东藩府有管辖他们的机制,又管理他们的方法,以及跟他们合作的态度,最重要的是,东藩府可以为他们提供帮助。 于是不需要东藩府亲自动手,领土开始逐步扩大,就好像大航海时代,为西方国家开疆拓土的,并不是他们的海军,而是一群自发的海盗。 由于领土持续扩大,而且不断传出各种真真假假的燕王灭国的传闻,让燕王的名声臭不可闻,也让周围的势力十分惊惧,好像燕王是一个好战分子一样。 韩英也是通过这些奇怪传闻建立起初步的对燕王的印象的,他并不觉得燕王灭国有什么问题,反而觉得这才是雄主该做的事情,其实他反而觉得燕王还不够豪雄,因为燕王明明可以灭宋吞辽,却容忍了宋辽的存在。 而在草原上,燕王的声势也是日复一日的浩大起来。因为燕王府对草原有实际的管理,公共管理是一种服务。狐狼道的运作十分畅通,增修的井城达到了四十二座,已经十分完备。如今这条路上,已经开始通行浩浩荡荡的大车,马队已经很少,倒是还有西夏人养的骆驼在这里奔走,因为骆驼托运的货物数量比战马要大。还有一些羊驼竟然也有存在的空间,倒不是这些最多能驮一石粮食的小驮畜运量能满足要求,主要是羊驼可以吃。 这些羊驼是被作为驮着粮食的羊使用的,是行走的食物。羊驼驮着粮食在一座座井城间穿梭,提供者商队通行的食物给养。井城周边开辟出了小块土地,但用井水不可能进行多大规模的农耕,只生产一些蔬菜,主要是驻军自种自吃,不对外销售。 商队要吃到真正的新鲜蔬菜,必须得抵达狼居胥城,这里的驻军开辟出了足够用来出售的蔬菜,毕竟这里位于河流沿岸,水源充足,沿着河谷开辟出了数十万亩良田。垦荒的还不是驻军,而是狼居胥城的坐商。一些来自燕云、河东的商人。他们每年冬季会出现一个漫长的歇业期,在土地尚未上冻之前,会用耕牛开垦荒地,洒下种子。 大宗的粮食这里也有,却不是自种的,而是通过水运从辽东运来的。狼居胥城的河流虽然流不到辽东,但黑龙江可以。蒙古人游牧的斡难河就是黑水的支流,黑水从蒙古人的地盘,可以流入辽东,一直到伯力城,都是顺流而下。 到了伯力城,然后有两条线路可选,一条是经由乌苏里江逆流而上,抵达兴凯湖,从这里走三百多里陆路到图们江出海。另一条是沿着松花江逆流而上,抵达会宁府,从这里继续南下,经支流到达奥吉城,走陆路两百多里山路抵达信州,从辽河出海。 经过黑龙江水系,跟蒙古人沟通,事实上只需要走两三百里陆路,这已经具备了进行大规模运输的基础。因此女真西迁之后,这条商路就逐渐开发出来。 东藩府无法在黑龙江流域大规模移民,只是安置了大量的辽民,而且沿河分散,人口比以前的金国时期更少。漫长的黑龙江流域,只有二十来万辽民居住。分散在一座座城镇周边,这些城镇不是金国的城池,就是猛安谋克寨子。半耕半牧半经商,才能支持这些小城镇的发展。 人口少,人均资源就多,哪怕是苦寒之地,也较为容易谋生。因此这些辽民也过的比较安逸,至少比以前当奴隶的时候好了太多。他们懂得在这里耕作插花田,也适应气候。往来客商提供粮食、蔬菜、肉食和住宿,换取食盐、铁器和布匹等生活必需品。经济活力比以前女真人统治时期好的多。 粮食输入蒙古,是通过辽河、乌苏里江顺流到伯力城,在逆流而上,拉纤而行。在中游河道,可以通行大船,帆桨并用,到了上游,就必须拉纤了。东藩府投入重金,修缮航道,每年都要雇佣当地渔民,潜水凿石,让额尔古纳河等山区河流,也没有那么危险了。在建造的纤道上拉纤,虽然辛苦,可并不危险。 一路上行到蒙古人的母亲河斡难河,或者塔塔尔人控制的额尔古纳河、龙驹河上游登岸,经过两三百里的陆路,翻过狼居胥山的山道,就能进入狼居胥城了。水路保证了运输量,虽然每年只能运输一程,每到盛夏时节,往来的漕船能绵延数十里。 大量运输也压低了价格,让漠北草原上的粮食,只比燕云翻了一倍多,当然相比粮食极其便宜的辽东,还是翻了三倍,不然粮商就不会费劲运输粮食到狼居胥城了。 这样的水路,虽然能让大粮商保持薄利多销的经营模式,可对东藩府来说,其实是不挣钱的,每年还要往里面贴几十万贯,用来维护航道。但这条水陆联运通道,将漠北东部跟东藩紧密联系起来,蒙古人、塔塔尔人跟山东的贸易量连年扩大,甚至已经超过狐狼道的贸易额。 这让蒙古人和塔塔尔人跟东藩走的更近,让耶律大石忧心不已,担心两个部落迟早会脱离大辽,投靠燕王。 狐狼道也持续繁荣,虽然数千里的陆路运输代价很大,但时间成本却低,因此那些对成本不敏感的商品,更多走这条路,比如瓷器、丝绸和茶叶。大量丝绸、瓷器进入狼居胥城,一些沿着斡尔罕河进入北方贝加尔湖地区,跟这里的林木三族交换毛皮,更多的则是往西,通过草原丝路,进入西方世界。 狐狼道和辽东水道,让漠北三族获益巨大。以前他们还很穷,这几年越来越富,从西方劫掠回来的大量金币,为他们换取了大量生活物资。铁器已经非常常见,食盐、布匹已经不在匮乏,他们甚至开始最求更高质量的生活品质,不像以前,有几匹麻布就满足了,舒适的棉布,漂亮的丝绸,也成为蒙古袍子的面料。 蒙古人和塔塔尔人从辽东水道得到的廉价生活用品快速提高生活品质,克烈人则从狼居胥城转口商品中获利巨大,克烈人信仰景教,从狼居胥往西的草原丝路,主要就是向东罗马帝国出口,共同的信仰,加上宗教亲近感,让大量克烈人转行成为商人,在不劫掠的时候,靠组织商队跟东罗马沟通获取巨额利润。 三大强族似乎越来越离不开燕王,而依附燕王的白鞑靼人、蔑儿乞人、使鹿部和不里牙惕部同样受益匪浅。他们在快速的转化成,燕王所设想的那种生产型草原民族。 这是耶律大石最终是,也是给韩英的最大使命,研究白鞑靼部和林木三部。 白鞑靼部的生活水平最高,活的也最滋润。因为他们也占据了一条丝路。从河套出发,进入燕然山城,过了阴山都是白鞑靼部的牧场。白鞑靼人除了放牧,还在扎布汗河流域开辟出了大量农田,早在契丹人统治时期,白鞑靼人就学会了半耕半牧。但他们的技术还比较落后,土地不缺,人力就缺,相对而言,因此他们几乎是靠天吃饭,洒下种子之后,该放牧放牧,春种夏收,冬天窝冬。他们的农耕区,也有一些简单屋舍,但却是用于窝冬的冬窝子。 白鞑靼部还普遍经常,他们无法跟着契丹人去劫掠,却长期在商道上经商。他们的战士就是护航的保镖兼商人,这是粟特人的传统,恰好白鞑靼人的族源就跟粟特人有关。经商、耕种和游牧结合的生产方式并不奇怪,契丹人也有这种分化,最让韩英赶到好奇的是,白鞑靼人的生产。 第四百四十九节 王中王(2) 白鞑靼人在自己的牧场上放养了数十万头引种的波斯绵羊,每年夏天,他们把羊群赶到阴山牧场,然后将羊毛剪掉,卖到阴山南边的河套。汉人在哪里进行加工,纺织成毛呢,返销到草原上。白鞑靼人竟然自己也学会了这些技术,他们在扎布汗河的定居区域,形成了不少定居型小镇,他们的妇人在这里加工毛毡、毛呢和毛毯,然后卖给乃蛮人,为丝路提供商品。 白鞑靼人妇人做手工的比例越来越高,有些牧民甚至已经开始不带妇女游牧了,他们赶着牲口转场的时候,妇人始终在家里纺织。赚的钱,一点不比男人少。 稳定的生产、商业利润,让白鞑靼人的生活比其他民族更稳定,因此繁衍的人口更多,如今计口三十万,丁口十二万,已经是不输于契丹人的大部。而且内部交流频繁,变得比以前更加紧密。以前他们的部族里,还分化为各种不同族源的氏族,有突厥系的,草原系的,如今已经十分融合。 以前不同族系的信仰差别很大,有跟克烈人、乃蛮人一样信仰景教的,有信仰萨满的,有信仰佛教的,如今这些信仰都存在,但却开始出现新儒教的了。这让韩英很惊诧,因为他发现,白鞑靼部读书的子弟,比契丹人多的多。 他在狼居胥府学里认识了一个叫李戎机的白鞑靼少年,他是李床古可汗的幼子,十分聪慧,自幼就在燕云读书,学识相当渊博。他高傲的向韩英炫耀,说他们白鞑靼人现在已经是草原第一大部,说是他在府学里研究过,每一百个白鞑靼妇女,比契丹人多生十个孩子,比克烈人多生十二个孩子,比蒙古人多生二十三个孩子,比塔塔尔人多生二十五个孩子,不出一代人,白鞑靼人会比契丹人更多。 韩英请教他原因,李戎机说,主要是白鞑靼人这些年没有打过打仗,死人较少。另外是白鞑靼人家庭比较富裕,女儿很少给人做妾,因此白鞑靼人一夫多妻比较少,每个妇人对应的男人更多,所以生的孩子就多。克烈人信景教,一夫一妻比较多。蒙古人和塔塔尔人一夫多妻现象严重,许多男丁一辈子都娶不起媳妇,还有大量奴隶,能否有女人,全看主人的恩赐。很多年轻的妇女,被半老权贵占有,根本怀不上孩子,所以妇人平均生育就少一些。 韩英不信服,他说宋人一夫多妻也很常见,有的妇人数十上百妻妾,宋人却最多。 李戎机告诉他,宋人太变态了,娶不起的穷人会合伙租老婆生孩子,让韩英惊诧莫名。 他的主要目的还是侦查草原民族的情况,这些才是契丹人潜在的对手和敌人。 李戎机很可能会继承白鞑靼大汗之位,他爹李床古已经不在年轻,是草原众豪雄中最年长的,已经多年没有生孩子,也很少随牧群迁徙了,而是住进了宋人建立的繁华的燕然山城居住,在城里开了不少店铺。 韩英想知道李戎机将来会如何管辖白鞑靼部。李戎机却告诉他,什么都不用做,顺其自然最好。他对白鞑靼部的前景很乐观,他部族读书的少年比草原其他部族加起来都多。他部族的年青一代,拥有比契丹人更多的牲口,更多的财富。他们还学会了存钱,把牲口、毛呢换成钱票,随时可以跟宋人换成食盐和铁器。 白鞑靼部还建立了自己的衙门,有了征税机构,向每个男丁征收一贯铜钱。他们的官府不断从宋人手里,从西域购买各种良种,引进了宋人从东洲带来的羊驼和野牛,改良了他们的耕牛,可以生产羊驼绒高价卖给宋人。 他们还模仿宋人和女真人,建立了铁浮屠牙兵,从各氏族选拔最强壮者,而不是各部领本部。这些牙兵,只听大汗号令,如今有一万大军。李戎机声称,白鞑靼牙兵,冠绝大漠。他们的军官,也不再是各部首领,而是各部挑选的勇士组成,首领只管民,不管军。军权都在大汗手里,军官都是大汗派遣。一声号令,十二万白鞑靼大军就能集结起来。 这些军官不但勇武,而且大多数都在宋人的学校里学过兵法,白鞑靼也建立了自己的学校。下一代官员,肯定都出自学校。学校的先生,都是从燕王哪里请来的,不但教白鞑靼人兵法,还教他们做买卖。 韩英惊诧的意识到,这些白鞑靼人的生活习惯,正在朝着燕云汉儿的方向发展。虽然方向不同,一个是汉人胡化,一个是胡人汉化,但都想着半耕半牧,农牧工商兼顾方向发展。 他确信未来几代人之间,白鞑靼人就会成为契丹人在草原上的强敌。 蔑儿乞、使鹿部和不里牙惕部也让人担忧,这三部已经缓过元气。他们几乎将北方的通古斯人蚕食殆尽,驱使他们不断吞并通古斯人的,除了壮大自身之外,还有猎取毛皮的强大动机。 宋人对毛皮的接受度越来越高,加上丝路开通之后,北方森林深处优质的毛皮,可以输送到全世界。林木三部每年春季都会深入森林,经过严冬之后,动物身上的毛皮长得极好,此时猎取最容易卖出高价。 在毛皮的刺激下,这几年他们放下跟漠北民族的仇恨,不断向北方扩张,已经打到了北方的冰海边。 经过这一番扩张,林木三部中,即便最小的使鹿部,也已经有三万丁口,蔑儿乞人已经恢复如初,有了六万青壮,跟克烈部不相上下。 在燕王的约束下,这三部始终没有南下,却在北方东西扩张。尤其是往西,他们通过谦河下游等支流,已经进入了斡亦剌人和黠嘎斯人下游,吞并哪里的土著,翻过了乌拉尔山,竟然跟西方女真人接壤了。而且位于女真人下游山林,直达基辅罗斯北方,这意味着他们建立了一条独立通往欧洲劫掠的通道,假如他们还对劫掠感兴趣的话。 林木三部也跟宋人学习,学习的主要是建造木船的技术,他们建造了大量中小型木船,翻过平坦的北方河流之间的时候,可以拖着木船行走。通过这些河流,他们控制的土地,十分广阔。 林木三部以东,也都是燕王的属国,兀者人、吉烈迷人、流鬼人、夜叉人,都是非常凶悍的部族,全都向燕王纳贡,而且他们举族为燕王当兵,当兵是他们最大的主业。通过军饷他们才能更好的生活,甚至是生存。 虽然这几部极其苦寒,人口不多,最凶狠的流鬼人和夜叉人,举族提供了三千兵源,兀者和吉烈迷提供了六千兵源,尚不满万,可异常悍勇,在绞杀盗马贼的战斗中,比东洲的骑兵还要疯狂。而且兀者和吉列迷人在各自贡献了三千兵源之后,还能深入辽东山林,劫掠熟女真部,神出鬼没,让挞懒头痛不已。 燕王几乎得到了全世界最悍勇的部族的效忠,从东洲连铁器都不知道的生番,到西洲喝生血的黑番,从极北的林木部,到极南的矮黑人,效忠燕王的部族不下百部。 韩英常常感觉到中亚人甚是可笑,巴格达哈里发封塞尔柱苏丹、伽色尼苏丹为东方与西方之王,波斯皇帝自称万王之王,他们契丹的皇帝在西亚接受了万王之王的封号,称之为菊尔汗。 可真正的万王之王,可能只有燕王配得上。伽色尼王这个东方与西方之王,还要向大辽皇帝纳贡。大辽的菊尔汗,当初当过女真人的俘虏。这些万王之王们,当燕王征发百部番兵的时候,恐怕连一个回合都撑不下来,其中也包括他们大辽的菊尔汗。 反倒是燕王这个真正的王中之王,在面对其他君主的时候,非常谦卑。给大辽的国书中,起首必称“吾兄大石”,给伽色尼王的书信里也有“尊敬的东方与西方之王”的口气,对大宋皇帝更是以臣属自居,哪怕发起火来会兵临长江。 以前赵宋皇朝可能还不太相信燕王不过江是不想夺皇位,如今已经深信不疑。因为他们知道燕王不但征服了数以百计的强悍部族,而且懂得如何将这些部族组建成军队,并驱使他们死战。 凡是不相信的国家,则往往死的很惨,甚至都不需要燕王发怒,遍布世界的那些燕王特使就把事情办了,他们有的手里有军队,有的手里没有军队,但他们很容易得到大量燕王盟友的支持,比如伽色尼王朝打击犀那王朝,就是他们的特使游说的,结果是犀那王朝丢失了恒河以南的国土,结果是燕王在哪里建立一座永恒之城。 还有不知道多少这样的势力,消失在历史上都没人知道。 如此强势的燕王,就没有忧患吗,就没有弱点吗? 当然有,燕王有些过于倚重外藩了,燕王军中的番兵已经近半,而燕王手下的汉兵,却大多来自宋国。一旦番兵作乱,宋国夹击,燕王是会有大麻烦的。 第三百五十节 安东王(1) 李慢侯却从来没有这种担忧,虽然他治下的山东、燕云地区,开始朝着唯利是图利欲熏心的金钱社会急转,乡兵越来越没有战斗力,也越来越没有长期停在土地上的农民,大多数农村雇工成了短工,平时在城里务工,农忙回去收割,长期停留在乡村的长工,数量极少,而且还要负责日常维护农田设施,根本就没有闲暇。 事实上已经没有战斗力之后,李慢侯并没有保留这个空壳子,而是直接废除了土豪带乡兵的廉价养兵制度。当兵是一项高风险的职业,因此廉价本就不符合经济规律,只能在特殊时期存在,比如经济化程度低的时候,劳动力不容易变现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廉价利用这些劳动力。但当劳动力市场化程度变高的时候,劳动力就会涌入风险低收益高的行业。当兵对大多数人而言,并不具备吸引力,哪怕军饷丰厚也是如此。 李慢侯打造的社会体系,已经开始走向商业社会的大道,无法逆转,除非突然崩溃,否则只能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在很多人看来,他的兵源,却是一半,甚至过半都是番兵。实际上他们是将广西兵也当成番兵来看待的,李慢侯却认为这些是可控的兵源。 他用河东和河北西路,交换了两广地区后。广西的俍兵,就是他治下的百姓。尽管俍兵出自土司,可土司也是他的下属。 按照他的习惯,他并没有对土司制度进行大改,而是潜移默化的建立管理体系。很多时候都是跟土司家族商量着来,土司不但不用交税,而且每年还能领一批军饷,名义上他们按照大小不同,手下有相应的士兵,实际上大多数土司只是干拿军饷,不养兵的。广西俍兵之所以战斗力强,是因为艰苦的生活环境,锻炼出了坚韧的耐力和强健的体格。而不是有什么严格的训练和铁一般的纪律。 这些俍兵的军纪非常差。 给土司发军饷,其实跟后世英国人给贵族军官发军饷而不管他们有没有军队一样,是一种制度,一种契约。拿了军饷,在战争发生的时候,这些土司就要拉出相应数量的军队来,就像英国贵族军官会临时去招募雇佣兵一样。 拿了军饷的土司不养兵,都是拿来消费,可他们的地位让他们在各侗里有号召力,关键时刻他们能拉出能打的军队,这就够了。他们真的拿着军饷常年养兵,反而要让人担忧。 这是土豪带乡兵制度的延续,不过土司们取代了土豪的位置而已。 但燕军不可能只有打仗时候才存在,所以李慢侯也在广西募兵,不是通过土司,而是直接在各侗招募,按照一定的标准,挑选体格最强建,同时愿意当兵拿军饷的青壮。 这些出生在广西山地之间的俍族士兵,实际上很容易训练,一方面他们身体强壮,虽然身材矮小,尤其是四肢相对短小,让他们拉硬弓不行,用强弩还是没问题的;另一方面,他们大多数是会骑马的,马不是好马,而是滇马这样的山地马种,骑术还不错,毕竟在山区骑马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许多俍兵是骑着滇马,穿梭在西南丝绸之路上的马帮子弟,或者受雇于马帮的保镖。 不管经商还是种地、打猎,他们都是大山里的子孙,容易培养成好兵。于是他们开始大批进入燕军中服役,经过正规训练,骑上更好的战马,他们可以充当轻骑兵、山地骑兵,也是很好的骑马步兵。 目前服役于燕军中的俍兵已经有两万人。已经有一批俍兵因伤、因病退役,他们会将军事文化带进封闭的俍侗中。土司们不但不会拒绝燕王在他们的子民中征兵,而且时常会为了兵额争吵。因为士兵的军饷,是一笔丰厚的收入,而各侗的兵额,是跟他们的军饷挂钩的。各侗的兵额有限,按照经过登记的壮丁数量摊派,壮丁多的,当然兵额就多,土司白拿的军饷也多,因此争的是壮丁数,只是每次清点壮丁,都是跟招兵同时进行的。而且每个俍兵,土司可以拿到一笔管理费,每年都有,大概是士兵军饷的十分之一,积少成多,一个侗如果能提供一百个士兵,土司就能得到对他们而言一大笔财富。 燕王军马步兵总计八万,一直没变,因为需要防守的地方一直就那些。两万俍兵,已经占了很大比例。而川东兵也是两万,浙兵一直只有一千,只是存在性兵源,陕北西军兵额是两万。这些士兵之外才是真正的番兵,有来自东北的九千部族兵,来自东洲的一万生番兵,因此真正的番兵数量还不到两万,根本没有什么隐忧。 真正使用番兵比较多的,实际上是水军。水军分河水师和海水师,河军始终只有一万,因为要防守的内河不多,河湖水匪如今基本绝迹,河军更多是在辽东的河流服役,负责维护漫长的航道安全,而且至少一半人是当地的渔猎部族士兵,比如兀者人和吉烈迷人。 海军数量这几年持续增加,已经有五万海军,因为需要维护的海上航道持续延伸,而海军兵源是比较稀缺的,当海军跟当海商的收益很难平衡。因此海军中大量招募南洋番兵,有在吕宋岛招募的矮黑人,虽然身材矮小,性情还是相当彪悍的。吕宋岛矮黑人还没形成国家形态,以氏族联盟形势存在,一个氏族聚落称之为巴朗盖,是独有的巴朗盖文明形态。农耕的矮黑人在吕宋岛的山地上,开辟出了广袤的梯田,十分壮观。沿海的矮黑人性情悍勇,渔猎为生,而且经常劫掠商船,驾着独木舟、木筏子就敢抢劫大海船的族群,不可能不凶悍。甚至有一些矮黑人都开往跑到广东、福建劫掠。 李慢侯的海军中招募了一万矮黑人水军,在船上作战,灵活更重要,力量只是其次。他们能在甲板上健步如飞,跳帮厮杀悍不畏死,这就够了。还有一万是从麻逸国周边各大岛屿上的巴朗盖招募的,这些却不是矮黑人,而是在最近几百年迁徙来的马来人。马来人更多是船上的杂役兵,矮黑人是敢死队。真正的主力,是一万辽兵,从辽东招募而来的亡命徒,这些人常年劫掠辽海周边,甚至也抢宋商海船,但只要没被抓到,就不能说他们是海盗,所以招募作为海军士兵是很好的兵源。军官、技术兵种主要来自东藩沿海地区,一共一万人,还有一万来自宋国的闽浙粤沿海,是伙夫、工匠等职业。 绍兴二十年,灭金之后三年,燕王已经没进行过什么大行动了。三年时间,让他偿还了当初借下的一亿贯债务,事实上这笔债务如今已经不算什么。因为燕王现在一年也能收一亿贯税收了,但燕王的开销也很大。他追求的不是盈余,而是收支平衡,甚至可以略有赤字。 收上来的钱,转手就花出去了。之所以用了三年淮债,这也是当初做的预算,每年换多少,都是有计划的。 这三年来,辽东的发展比以前更大,贸易规模很大。交流十分频繁,这种规模的交流,让挞懒终于理清了思路,在年初宣布解放奴隶。再不解放,他担心他就没机会解放了。他帐下六万女真壮丁,每年流失两三千,根本承担不起这样的损失。而且在宋人经济冲击下,宋人奴隶数量已经下降到过去的一半不到。即便他不政治解放,或许再有十年,奴隶制也要走到头了,还不如尽快解放,卖燕王一个人情。 反对者当然会有,大量女真老权贵维护这种体系,他们手里和亲族手里,拥有的奴隶最多。 但老权贵的势力也在下降,以王伯龙为首的汉儿势力却在上涨。自从从燕京带着五千吃人坚守的汉儿军回到辽东之后,王伯龙就成为汉军的旗帜。挞懒为废奴做的每一次努力,都在加强王伯龙的势力。 最早是十几万官方奴隶释放,虽然很多都逃了,可依然有数万人编成猛安谋克,被安插在了各地屯戍。生怕这些汉人叛逃,挞懒还很鸡贼的将他们的猛安谋克寨子跟女真人寨子混居,这些人自愿留下来了,就没打算逃走。在之后的几年中,他们的寨子渐渐成了隐匿逃人的场所,许多逃奴先是逃到他们寨子躲起来,然后跟外面的补奴队接上头,最后送出去。不用说这些寨子长期冒风险做这种事,肯定是分享红利的。 他们也做奴隶贸易,奴隶制的存在,肯定是允许奴隶买卖的。他们将一些女真人手里的奴隶买来,然后将他们释放,当商队来的时候,通过商队将奴隶带回去。这赎金当然也不可能让他们来掏,东藩府每年拿出上百万贯在做这些事情。 就像有些逃奴逃到辽南后不愿意走一样,有些奴隶赎身之后,也不愿意离开,他们就加入这些汉人猛安谋克中,成为户民。不到十年时间,汉人猛安从最初设置时候的五万来户,增加到了十万户。 第三百五十一节 安东王(2) 他们可不是普通的农民,跟女真人一样,他们是寓兵于农的军事组织。他们的猛安、谋克长官就是王伯龙手下那一批燕京汉兵旧部。他们跟其他女真猛安谋克组织一样,也是自备武器,粮草,平时在各部猛安、谋克带领下进山围猎。而且很奇怪,补奴队从来不打他们。所以很多年中,反倒是他们进行更多的围猎行动,组织力更强。 围猎可不仅仅是练兵活动,那是有巨大利益的,山林里的虎皮、熊皮、虎骨、熊胆,都能卖出高价。还有狐皮、山参,这些更易得的高价值商品,这些可都让汉人猛安谋克开始独享。一旦女真猛安谋克户们进山,就很容易遭到补奴队的袭击,补奴队攻击女真人的情报之准确,让女真人确信这些汉人猛安都是奸细,他们之所以不肯逃走,就是留在大金国的燕王内应。 由于这种自上而下的利益冲突,让汉人猛安谋克变得更有钱的同时,跟女真猛安谋克的关系持续恶化。双方拔刀相向的情况十分普遍,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打不起来,可真打起来,吃亏的往往还是女真人。因为汉人猛安谋克更有钱,就拥有更好的武器、铠甲和战马。 上层的女真权贵,跟王伯龙集团的斗争也很激烈,但局势持续朝着王伯龙一方倾斜。因为女真权贵们代表的是一种落后的制度,关键是还有强大的外部力量在冲击这种制度,维护这种制度的权贵,就跟奴隶制度本身一样,摇摇欲坠江河日下。 挞懒则不断改进制度,越是进行复杂的制度建设,就越需要更高知识的人才,大量汉人文官进入挞懒的朝廷,在他们的推动下,完颜亶带着女真人西迁之后,挞懒立刻继位,成为新一任金国皇帝,建都辽阳府。 挞懒当了皇帝,但却变得昏聩,昏聩的原因不是有什么恶习,纯粹是年纪大了,他是金太祖的同辈人,虽然年纪小,但如今也过了七十。不是老迈的话,他这种多谋的人,是不可能为了虚名当皇帝的。实在是昏聩了,耳根子软,经不起汉臣的怂恿。 当了皇帝后,跟当皇帝前一样,越来越犹豫不决。在内部斗争最激烈的时候,最怕的就是当断不断。皇帝无法决断,内斗就会愈演愈烈。女真权贵对他不满,矛盾积压已久,甚至在立储问题上跟挞懒争执不断。 挞懒的子嗣留下的不多,大多数被兀术给清洗了,幸存的男丁中,最年长的反而是宋国公主赵佛佑生下的孩子,如今在宋国,长在外公赵构膝下。汉臣力主立这个宋皇外孙,从而跟宋国建立紧密关系。 还有两个孩子,则是挞懒回辽东之后,生下的女真男丁。也有汉官要册立这两个皇子,挞懒并不在乎他的儿子是不是宋国皇帝的外孙,只要是他儿子,谁继位都一样。可这些孩子,年级都不太大,最大的长子也不过十岁。于是就有了另一种声音,希望由其他女真权贵继位。 要是放在完颜亶之前,这也不算什么,女真人实行的是兄终弟及制度,阿骨打就是从哥哥手里继位的。可兀术之乱,让女真权贵死的死逃的逃,投奔挞懒的权贵,最年长的只是被兀术清洗的宗干之后完颜亮。 完颜亮如今二十八岁,年富力强,关键是能力出众,很是笼络了一批女真权贵。于是女真权贵们出于对挞懒的不满,试图让宗干后人完颜亮继位。这让昏聩的挞懒对女真权贵阶层彻底失望,开始站在汉官一侧。 汉官也确实有一套,除了勃兴的汉人猛安谋克之外,汉官还通过各种办法解放奴隶,安置在辽阳府周边,作为户民,为金国朝廷纳税。还建立了商业税收体系,财政相对健康。关键是让朝廷拥有了稳定可靠的税源,国库充盈。 这些属于朝廷直辖的普通民户,数量也不少,已经有二十万户。是辽阳府地区的农民、工匠和商人。他们一边跟宋商贸易,一边深入女真基层,是宋金贸易最活跃的中间商,获取了巨大的利益。是一个新富阶层,也是朝廷最大的支持者。 这个新富阶层的数量持续扩大,因为许多发财致富的猛安谋克户也会进入这个阶层,在辽阳府购地建屋,成为商人。一些辽南汉人还会逆向进入辽东,毕竟辽南逼仄的土地上,永远不可能有比辽东更大的发展空间。 长此以往,户民、汉人猛安谋克,会一点一点蚕食掉女真猛安谋克以及建立在奴隶制上的女真权贵阶层。 再始终无法得到皇帝支持,并且察觉到皇帝开始一点一点偏向汉人官僚的时候,这些权贵突然动手了。他们在北方咸平府拥立完颜亮继位,然后传檄四方,生产挞懒已经被汉人控制,要求女真人杀汉儿,保大金。 这又是一场政变,将女真、汉儿之间的矛盾点燃,种族之间的仇杀开始了。 挞懒朝廷的文官集团,第一时间向辽南的宋军求助。辽南的南关以南一直是东藩土地,是一座巨大的港口,有海军驻扎。 但女真人发动政变的时间选的很好,正是冬季。东藩即便调兵,也根本来不及。海军在旅顺口港口驻防,陆军则在咸平府北方的韩州一带。南下救援就得攻打咸平府,时间上来不及,而且女真人也没那么容易打。他们备战备荒不断,时刻防备着补奴队的袭击,精神始终没有松懈下来。 之所以在咸平府起事,阻挡宋军救援就是目的之一,当然不是主要目的,最大的原因还是咸平府一带是完颜亮势力的核心。完颜亶带会宁府女真西迁之时,大量不愿西迁的女真投靠了挞懒,都被安置在咸平府一带。挞懒这么做,大概有让这些生女真帮他阻挡燕王军威胁的意图,现在终于实现了,却是阻挡燕王军来救他。 如今辽东掌权的,已经不是兵法科毕业的綦业,而是民业科毕业的赵明信。战争结束之后,他就替代了綦业来到辽东,为渤海都护府大都护,目的是发展这里的经济。经济上他做的不错,疏浚河道,维护商道,渤海都护府辖境内,让人担忧的辽民内迁情况并没有大规模爆发,大多数辽民都留了下来,还有不少商人迁来,在这里坐地经商。 但军事上就有些疏忽。 女真人政权突然分裂,让赵明信有些手足无措,一边快速派船向燕王报讯,一边紧急跟辽南最大的势力,已经获得世袭安东大都护官职的刘佶沟通。 刘佶治下的辽民人口始终不多,大量逃奴很难持久扎根,大多数都会回迁宋国。因此一直只保持了三十万左右的人口,但人口年龄结构很有优势,绝大多数都是青壮男女。而且都很勤劳,许多都是为了在这里打工,赎回亲人的逃奴。 但刘佶治下有一批人数十万左右的二代辽民,成长于刘佶养蛊式的治理模式下,从小生活在一处处军事化的屯堡中,长大后长期进行劫掠活动。辽海海盗、补奴队的成员,主要就是这些二代辽民。 用养蛊式的办法,持续跟敌人消耗,也是辽民数量不多的原因之一。因为一座座屯堡不是夹在跟女真人之间,就是跟高丽人接壤,摩擦不断。几年前刘佶终于灭了曷苏馆女真,只动员了三万大军,就将七万曷苏馆女真击溃,这些女真人一部分逃到了辽河流域,投靠了挞懒,一部分被劫掠卖掉,还有两万归顺了刘佶,成为刘佶治下的百姓。曷苏馆女真的猛安谋克寨子也摇身一变,变成刘佶造册登记的屯堡。 对高丽人也在去年发动了一次大型攻势,从鸭绿水南下,攻克保州之后,长驱直入,一直打到了高丽的西京平壤城下,海上还攻占了高丽人的牧场济州岛。几乎是一场灭国之战,最后是赵明信出面调停,双方才达成和议。 高丽人割让鸭绿江口的义州(保州),江东六城和海岛济州,刘佶宣布不再继续侵犯高丽。 保州就是这些年刘佶势力和高丽人冲突不断的最大原因,刘佶夺取了鸭绿水一带之后,安置了十几万逃奴在这里屯垦,占据了鸭绿江西九连城和江东六城。并希望夺取保州,从而将高丽人势力逐出鸭绿水。 刘佶一直声称保州是大辽旧地,要求高丽人归还。高丽人则声称这里本是高丽祖地,当年辽国也是抢占高丽国土,还拿出了跟北宋朝廷往来的国书,北宋是承认鸭绿水以东都是高丽国土。辽国皇帝也曾许诺,将江东数百里之地赏赐给高丽,高丽才在这里修建了六城。后来辽国出尔反尔,跨过江东,强筑保州,保州当为江东数百里之地,该归高丽。 保州位于鸭绿江出海口以南,当年辽国三次攻击高丽,在这里修建了保州城,跟江心洲上修建的来远城一起控制了鸭绿江出海口,契丹人还在两城之间搭建浮桥,彻底控制了鸭绿江天险。因此保州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位于鸭绿水周边的势力,都不可能不占据保州。辽国灭亡之后,高丽人才在女真人击败辽国大军之后,夺取了这座城池。 围绕保州问题,双方进行了长达十年的消耗,大仗没怎么打,小仗从没断过。刘佶治下的鸭绿州九连城屯堡不断出击高丽,烧杀抢掠。抓了很多高丽男女,男的卖到倭国为奴,女的卖到宋国为婢。高丽人组织了多次反击,却打不过刘佶的水师,反倒被辽海海盗袭扰南方海岸。 这次议和过后,才算彻底解决了争端。刘佶将自己的府衙迁到保州,声称恢复安东都护府,并分别给燕王和宋朝上疏,燕王同意之后,宋朝廷也进行了册封,他就是大宋世袭安东大都护。 刘佶的实力,不是封的,是自己攒出来的。 因此谁都动不了他,反而还要拉拢他,连燕王都是如此。燕王不但上疏朝廷,同意刘佶开设安东都护府,还给刘佶请功,加封王爵,如今的朝廷,对燕王几乎是言听计从,因此出了让他做世袭安东大都护之外,爵位封为安东郡王。 这让刘佶成为辽东地区最显赫的人物之一。 跟刘佶商议一番之后,刘佶表示,为今之计,只能尽起安东大军,强取辽东。 第三百五十二节 安东王(3) 刘佶跟赵明信说了一大堆事急从权的道理,让他不能等待燕王谕旨,当断则断。 赵明信也觉得刘佶所言在理,立刻请求安东大都护发兵辽阳府,救援金国。 刘佶调动三万安东骑兵,长途奔袭进入辽阳府,立刻稳定了动荡不安的局面。在咸平府女真人南下之前,控制各处战略要地。 之后进行动员,辽南半岛、鸭绿水两岸,五百屯堡全部点兵,合并十万,朝辽东开拔。 这是第一次刘佶向世人展示实力,竟然可以调动十三万大军,而且不是什么乌合之众,而是训练有素的精兵,让人震惊不已。 谁能想到,刘佶能用三十万人,动员出十三万大军出来。这种动员能力,已经达到唐初的府兵制的巅峰了,几乎是全民皆兵。 此时辽东十分混乱,挞懒当年用来防备汉人猛安谋克的政策,让他十分被动。因为汉人是猛安谋克寨子是被安插在女真猛安谋克之间的,两座女真寨子夹防一户汉人寨子,平时汉人女真寨子之间的冲突,汉人还能靠装备优势取胜,可这种战略态势在全面对抗时期,立刻陷入了困境,几乎所有汉人寨子,只能结寨自保,瞬间就被动员起来的女真人包围。 咸平府起事的女真大军,却在跟韩州一带的燕王军对峙,不敢抽身南下,本打算用辽阳府女真人先灭了汉人,在攻下辽阳府的,没想到安东军大举进入,还动员了十三万大军。之前他打曷苏馆人只用了三万人,打高丽也只用了五万人,所有人都认为五万就是他的极限。 十三万人扑向辽东,许多都是有过补奴队经历的老兵,狡诈奸猾,而且熟悉辽东地形。趁着女真人大举出击的空虚,他们摧毁了数百座女真寨子,掳走了数万妇孺。汉人寨子分散在女真寨子之间,如插画一般,为了围攻这些汉人寨子,女真人的兵力实际上也分散开来。这让他们很难短期内集结兵力对抗刘佶的大军,结果一座座寨子被摧毁。大量妇孺被抓走,军心大乱,许多女真部队开始自行其是,被刘佶手下的补奴队逐个击破。 辽东女真的猛安谋克数量,此时已然比汉人有优势。此次女真人动员的兵力高达五万人,咸平府还有两万多,辽东女真还是这一地区的最大势力之一。但这一次他们内乱,暴露的弱点实在是太明显了。他们集结成重兵,刘佶的十三万人还真打不过他们,真正能打的,其实也就是那三万人,十万大军虽然比乡兵强,面对女真大军实际上只有放手的份儿。刘佶也没打算让他们进攻,三万精锐打下一座座猛安谋克寨子,立刻分兵把守,这些寨子里还有一些奴隶辅助他们,结果出去的女真壮丁即便绕过刘佶正面大军回到他们的寨子,发现也回不去了。 这是一次彻底的鸠占鹊巢行动。 不到一个月,五万出寨作战的女真人只有两万来得及集结起来,集体突围到了咸平府,投奔完颜亮去了。三万大军,被逐个击破。不仅仅是被刘佶大军打败,当他们进退不得,陷入混乱的时候,那些汉人猛安谋克也不是吃素的。王伯龙的旧部都是吃着女真人的肉活过来的,悍勇无比。带着大军出城追击,之前被包围的他们,此时中心开花,跟外围的刘佶大军将女真人击溃,死于战阵上的女真人超过万人,比一场正面决战的往往都大。还有一万人则被俘,另有一万人溃散如山林,能否活过冬天不得而知。 另外还有一些女真人并没有参与这次叛乱,人数也在一万户左右。 追杀完女真人后,汉人猛安谋克开始集结,集结起来的兵力高达三万,而且颇为精锐,并不输给女真人。如果摆开正面,他们未必会输给女真人,之前实在是因为地利问题,被女真人分散围困,才限于被动。 集结起来之后,他们跟刘佶联军,已经高达十六万。分出六万屯堡兵分守各寨后,依然有十万野战大军,其中六万都是能打能冲的精锐。 而此时燕王的援军也终于抵达了旅顺口,这只是先锋,九千流鬼、夜叉、兀者和吉烈迷骑兵,十分耐苦寒,能在冬天的辽东作战。 燕王还派来了熟悉辽东民情地理的綦业,负责统军作战。刘佶一边对綦业表示,他的大军都听綦业调遣,一边加紧控制辽东的猛安谋克寨。将妇孺少壮往辽南掳去,将部下继续分派到各座女真寨子中,哪怕是那些没有参与叛乱的寨子,也派兵占据,只是不掳人而已。辽阳府也在刘佶手里控制着,可以说辽东最核心的地方,已经完全落入了刘佶的实际控制下。 刘佶的主力,高达七万,他旧部只有四万,三万是几年前征服的曷苏馆女真,都是辽东土著,适应气候,熟悉地形,也能在冬季作战。 綦业分析了一下情况,发现他可用的兵力超过十二万,除了刘佶的七万人,三万汉人猛安谋克军之外,辽阳府还有一些忠于挞懒的汉儿、女真骑兵,数量超过一万人。 现在情况不明,但綦业很确信,韩州地区的守军一定已经行动。哪里的驻兵不多,只有破金骑、甲各一万。但是潢河上游是契丹人,临潢府有两万契丹大军,应该可以相助。所以韩州肯定已经集结了四万大军,另外混同江、黑水沿岸还有几千兀者、吉烈迷渔猎水军可以调动,但一时间应该集结不起来。 不管怎么样,他都拥有绝对的优势兵力,没必要迁延日久,平叛最好还是快刀斩乱麻,越久越乱。所以他立刻跟刘佶、王伯龙商议,即刻出兵,扑击咸平府,未必能一击击破,但要将完颜亮主力困在咸平府,不能让他们流窜起来。 三方没有意见,不再等待燕王主力赶到,立刻就发起了总攻。 完颜亮也很配合,丢弃了大量寨子,将兵力集结在咸平府。咸平府荒废了十几年,几年前才开始迁入大量混同江生女真部落,他们刚刚经历灭国之战,一贫如洗,因此猛安谋克寨子几乎都是木寨,此时化作了一座座燃烧的火炬。 寨子里的妇孺来不及逃的,都成了俘虏。不过这些寨子几乎没有奴隶,灭国之际,他们都是净身逃来的。 綦业猜的不错,韩州守军果然联合了契丹人,以四万的兵力进逼到了咸平府。 十几万大军围城,春夏当然不是问题,可现在是冬季,物资给养很难跟得上,因此在摧毁了咸平府周边所有的女真人寨子后,綦业开始组织撤军。留下四万韩州燕军契丹联军,留下流鬼等部先锋,又想刘佶借兵一万,总计五万九千大军,围困咸平府,其他部队开始逐步后撤。 一部分往北退往韩州,一部分往南,退往辽阳。 真正的攻势,要在春天之后才能发动,完颜亮应该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在咸平府坚壁清野,放弃了几乎所有木寨。 綦业一边组织撤军,一边将情报向后方报告,告诉燕王,不需要后续的怨军了。 李慢侯收到消息,也对刘佶能拉出十三万人颇为惊诧,不过一想到刘佶治下,主要是一些年轻的逃奴组成,几乎人人都是壮丁,也就能够理解了。三十万人,而且男性逃奴居多,大量光棍,有十三万人不足为奇。刘佶能给他们每人都配上铁甲,看着像是精兵,也不值得惊讶,如今的铠甲已经十分廉价,一身步人甲不过二十贯钱,大批量卖到辽东,也不会超过四十贯。 十几万领铁甲,不过五百万贯,刘佶攒了这么多年,有这么多铁甲也不奇怪。 根据綦业的报告,李慢侯知道,刘佶已经实际上控制了辽东。这是一个野心勃勃之人,心思深沉,能屈能伸,到底有多大的野心,没人知道。但这次把家底都亮了出来,自然是要谋取厚利的。 辽东他肯定想要,以目前的情况,不给他也不行。家底都亮出来了,谁知道会不会鸟为食亡。 但全给他,估计刘佶自己也知道他吃不下,他是一个懂得取舍的人,应该懂得放手。 辽东都可以给他,天下的土地多了,不值得为了这块高寒农垦区逼反了刘佶。辽东这块地方,刘佶不占据,总有其他势力会占据,真的逼反刘佶,可能就便宜了高丽人。让李慢侯不惜代价的消化辽东,他觉得不划算。 与其让辽东被某一个不熟悉的势力占据,还不如给刘佶呢。他虽然心机深,但在辽东经营了这么多年,能有如今的势力,不但证明了他的能力,也是最适合的人选。 想了一想,李慢侯发现,他对辽东甚至连据点都不需要了。跟挞懒之前以辽河为界,辽西归他,早就在西岸建立了足够多的贸易港口,不需要河东之地。也不需要给刘佶楔钉子,那样没意思。刘佶反不反,那要看东藩强不强。 第三百五十三节 安东王(4) 辽东的局面也就这样了,地理封闭,冬季漫长,已经是海洋时代了,这里已经不太可能再冒出能够颠覆中国的势力。假如刘佶真的能成长到这种程度,那也只能说是中国出现了问题。与其让女真人、高丽人这样的辽东力量推翻,还不如让刘佶推翻呢。 于是李慢侯在还不清楚辽东战情的情况下,写了一封信给刘佶,告诉他希望他在辽阳府多多费心,不要生出大乱。这次叛乱肯定影响很大,不过也是一次机会,彻底废奴的机会。以后辽东不能在有奴隶了。 这几年燕王反奴隶制的力度越来越大,非但以奴役奴隶生产这种制度化的奴隶制度他反对,连奴隶制残余的家仆他都废弃了。燕王治下,是没有贱籍的。五年前一纸命令,所有奴仆全都脱去了贱籍,入籍为民,可以科举,可以务工,可以迁徙,主人不能干涉,也不在有主人。 废奴并没有带来多少自由劳动力,人身依附从法律上解除容易,从文化上上解除很难,脱籍的奴仆,大多数并没有离开主人家,依然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但新的奴仆不在出现,因为不再能合法的买卖奴仆了。但依然会有,因为卖身葬父之类的桥段还会反复出现,总有遭遇不可抗力的人出现,迫于无奈依附于人,但他们不在能采用受法律保护的卖身契约,只能是私契保证。 信息不对称的商业作用,会让买主本能的担忧奴仆逃亡,不敢在大胆买卖奴仆。除非熟人,亲人,可变亲人为奴仆,传统文化上又是反对的。因此会朝着自由雇工方向发展,而李慢侯已经带头做了很多年,他家里的家仆全都是发月饷的。废奴他也是第一个响应,让东藩府的官员来给燕王府、公主府的奴仆入籍。然后又跟不愿意离开的奴仆,签订雇佣契约,约定工资和年限等细节。 此时被要求废奴的刘佶,接到燕王的信之后,长舒了一口气。燕王的字里行间,已经将辽东托付给他了,至少辽阳府是归他了。他这个安东王这才算实至名归。 之前跟高丽人死缠烂打了十几年,才得到了一块不错的平原,除了保州和江东六城,他手里就没有多少好地。鸭绿水两岸山地连绵,他建立的那些据点,大多都是山地屯田,灌溉不便,产量不高。所以安置在这里的百姓,与其把力气浪费在土地上,不如去别的地方使力气,胆壮力强的,不是去做海盗,就是去补奴,脑子灵活的,去经商,有手艺的,去做工。胆子不大,老实本分的,去山里砍树也比种地强。 所以他手下的海盗,补奴队,雇佣兵层出不穷。 得到辽东平原,这才是藩王基业啊。他实在是受够了辽南和鸭绿水山地了,根本就不能让他一展抱负。 得到辽东,不但能得到土地,还能多几十万人口。平民加奴隶,有五十余万口,如果能留下女真人,接近八十万口,加上他在辽南的部众,可就是百万人了。 李慢侯还将辽东的情况,上疏朝廷,告诉赵构。虽然情况还没明朗,但已经没有意外。意外倒也有,那就是完颜亮主动投降,提出了一些要求,答应他,他就愿意退位,声称是被迫的。 完颜亮的要求是,让他继续统领旧部,就是咸平府一带的两万户女真。他愿意做燕王治下一个土司。 李慢侯没有答应,辽阳府可以给刘佶,咸平府不能给完颜亮,不是因为他是女真人,而是不想让辽东局势太复杂,割据势力越少越好。李慢侯可不想玩什么制衡,制衡那是弱势政治,不适合如今的他。 尤其是女真人,一旦割据,叛服无常这种事情,几乎是必然会发生的。不如直接安置为民,不分汉儿、女真,都是辽民。 李慢侯没有回复,他只等了半个多月,消息就传来了。咸平府城破了,十几万最后的女真人做了俘虏。城破是因为城内女真人内讧,之前溃逃进去的两万辽河女真,发动了反叛,跟城外的刘佶部暗通,打开了城门,放刘佶大军进入。 一番厮杀之后,刘佶将大量女真人掳走。不知道他会怎么处置,但咸平府直接变成一座空城,四周也都是一片旷野,女真人去年种下的粮食,才刚刚冒出绿意,而主人却不知道是谁了。 至此,女真作为一个独立的势力,在辽东划上了句号。他们的血脉并没有失去,兀者、吉烈迷跟他们同源,甚至更原始的流鬼、夜叉也跟他们同源。还有大量女真人融入了辽民之中,他们的血统不会消亡。只是文化上的女真人,不复存在了。他们的下一代,将不会有女真认同,甚至不会知道女真人这个身份,他们的后人提起女真,想到的不会是他们的祖先,而只会当做一个航海时代前夜最后一支强大蛮族。 听到辽东的消息后,赵构祭祀了天地,不知道他们什么心态,总之祭祀天地祖宗的时候,他失声痛哭。陪同祭祀的另外三个皇帝,也是情绪复杂,宋徽宗哭的瘫软在地,捶胸顿足。 但他们祭祀的太早了,因为不久之后,刘佶将挞懒送到了临安。这让赵构十分尴尬,看着头发花白,流着口水站在他们面前的女婿,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女儿才二十八岁,而塔拉都七十多了,一树梨花压海棠,他女儿十四岁就做了挞懒的小妾,十五岁就给挞懒生下了孩子。 面对挞懒赵构心思是复杂的,但他并没有杀挞懒,而是养了起来。他在考虑如何利用挞懒,挞懒的儿子是他的外孙,是不是可以将这个外孙送到辽东去当女真人的皇帝? 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主意,因为吴国公主来求见他,这是燕王有什么想法了。吴国公主已经不再是像唐朝公主,已经是了。在朝廷里舞弄政治,聚集朋党,十分活跃。燕王对于跟朝廷的关系,一直比较克制,除非惹怒他,一般比较讲规矩。朝廷的内政燕王一般不干涉,但北方的事情,燕王往往一言以决,大陆上的事情,还只会朝廷,除了海往往自行其是,朝廷需要从东藩府的地理志里了解燕王又在海外括地几千里。 果然燕王对辽东问题,表达了态度。请朝廷册封刘佶为辽东大都护,治所辽阳府,辖辽东、安东之地。赵构询问,燕王是否有意辽东。燕王如果要,赵构也不会不给。公主摇头,说刘佶已经尾大不掉,燕王只是不想惹麻烦。这个人不要去招惹,反正也没儿子,年纪也大了,蹦跶不了几年。 刘佶跟赵构同命相连,不过要惨的多,一家全都沦为俘虏,就他一个人逃了出来,后来辗转找回一个最小的女儿,至于丁男全都死了。他逃出女真部落的时候,已经四十岁,如今都快六十了。也跟赵构一样,找了很多女人,就是生不出来。 他的女儿便宜了二代辽寇韩剌,不过韩剌是个豪杰。如今二十来岁,坐拥乌苏里江流域,统御二十万人口,跟刘佶一样,修建屯堡困住这些人,养蛊一样,养了不少年。 有二十万辽东逃奴做彩礼,刘佶怎么可能舍不得一个女儿。因此前两年,千挑万选后,刘佶的女儿下嫁韩剌。 吴国公主告诉赵构,即便把他外孙派到辽东,跟刘佶这种人为伍,恐怕也活不了多久。刘佶想要辽东,如今已经成为现实,让他吐出来,就得灭了他。不如默认现实,让他割据辽东去。 金国政权,毕竟是一个麻烦,不管谁打起这杆大旗,在辽东都容易引起混乱。还不如让刘佶去瓦解女真人统治的痕迹,让辽东归辽民,至少也是汉土。 送外孙去辽东,赵构也就是想想,那苦寒之地,他也不太看重。他没有后嗣,就两个外孙,一个外孙女,亲人不多。两个女儿才二十多岁,都已经改嫁,他赏了大量财物。外孙跟着姓赵,只能姓赵,总不能姓完颜啊。那样活不到成年。 公主走后,赵构心中一个念头始终挥散不去: 燕王又灭了一国…… 他对燕王情绪复杂,想的太多。他是阴柔之人,想事情容易偏险恶。哪怕天下人都相信燕王无意大宋江山,他也不信。他想到了柴荣,想到了黄袍加身。 燕王如今如此强势,跟万邦都平等相待,跟契丹人称兄道弟,跟强邦大国呼朋唤友。甚至跟草原上的那些酋长,也是以兄弟相称,大量草原权贵子弟在燕京读书,他待之如子侄。可唯独对大宋称臣,他与万邦皆兄弟,却与大宋为君臣,这是为什么。 鬼都不会相信燕王是忠臣,燕王跟万国平等相交,万国无异于大宋臣属。可燕王一旦篡宋,岂不成了万邦之主? 当年燕王之所以不过江,或许只是以为黄袍加身的时机不到,在等待更好的机会,等待天下人归心,等待大宋自乱。 燕王征伐辽东,覆灭金国,也打着大宋的旗号,或许只是为自己身上捞功,就像东晋的刘裕北伐一样,不过是为了篡夺皇位制造声势。燕王如今彻底灭金,有多少人会为他张目,灭金之功,是不是该加九锡了? 第三百五十四节 九锡(1) 果然朝堂之上的燕党跳了出来,开始拼命鼓吹燕王之功,这些年燕王在海外灭国,从不上奏,朝廷可以装看不见,但这一次燕王灭金,走的是正规程序,朝廷不能不议。 依附燕王的朋党,可不是燕王派来的,也不是燕王掺的沙子,而是大宋朝廷内部分化出来的。 之前赵鼎试图三步走,强行推动渊圣太子留守开封,接着让他统兵北伐,燕王也十分配合,甘愿为副帅。 可最后依然没能让渊圣太子赵谌的威望提高多少,赵楷势力依旧不服。赵楷系的官员,随着仕途生涯递进,也终于一个个爬到了中枢。成为台谏,成为学士,开始在朝廷之上,拥有了发言权。 他们依旧主张削藩,哪怕削不动也要削,这是一种态度,这是一面旗帜。等他们掌权了,是不是真的削藩,那时候别人能说什么。 还是燕王太强,哪怕他是副帅,可天下人依然明白,金国是他灭的。尤其是渊圣太子甚至都没走出开封,金国就灭了,这让很多人不服。渊圣太子派去的韩世忠、张浚部,甚至都没赶上大战,战争就结束了。 让赵楷系始终不肯放弃的原因还有燕王内部的派系分化,赵楷的亲妹妹赵嬛嬛可是燕王宠妾,而且生下的孩子李炎,已经被确立为世子,昭告天下。燕王年纪也不小,一旦一命呜呼,公主垂帘,幼子当政。燕王藩国是不是就能削一削了,甚至公主有可能支持他们,用权力换地位,归政于朝。 局势太复杂,复杂到燕王和赵构两人,根本无法左右。此时除非祭出快刀,才能斩断这团乱麻,可是谁敢呢。不管是赵构还是燕王,都不敢贸然拿刀子对着自己人。赵构是吃过大亏的,杀了一个岳飞,杀的他现在威望全无,朝中两派相争,他完全无法左右。比当年秦桧时期,可乱了太多。 幸好燕王世子还年幼,越国公主也不是吴国公主,不好政事,从不参政,相夫教子,夫妻恩爱,恩爱的结果是她去年又生了一个女儿,取名李悦,是燕王第四女,上面还有一个三女,是小妾张妙常生的,叫做李馨。 燕王有四子,李靖、李康、赵建、李炎,有四女,李姝、李珍、李馨、李悦,虽然不能说子孙繁盛,但也不算单薄。尤其是李靖、李康如今已经成年,李靖更是府学毕业,开始领兵,九千东洲番兵,几乎是他的牙兵,带着这些生番骑兵在草原上剿灭马贼,骁勇异常。 李康好文,府学毕业,却没去当兵,无心仕途,跟着老皇帝整天钻研丹青。宋徽宗经历人生的大悲大喜,如今生活安泰,无论是书法、绘画都已经达到巅峰,快要成精了。毫无疑问他已经是古今一大宗室,一画难求,一字难取。 赵建长在赵构膝下,虽然跟他母亲一样,心思极深,让谁都捉摸不透,但他姓赵,就无法跟燕王有瓜葛,哪怕谁都知道他是燕王的私生子,可谁也没想过他会继承燕王王爵。但他母亲的封地,却没人能动,肯定会留给他。 赵建还小,操心将来很远。倒是李炎,同样还小,但却已经成为各方势力眼中的焦点,这个孩子注定会在风波中长大。 所谓燕党,其实就是赵楷派系给渊圣一系的污名,他们自己则自称宋党,光明正大的结党营私,声称要保卫大宋社稷。 渊圣一系也被动的沦为燕党,跟燕王走的越来越近。这一次他们提出,要给燕王加爵,燕王已经是亲王,他家的子嗣都封荫完了,最小的小女儿都赐了公主名号。也早就该面对一个实际问题了,按就是加九锡的问题。 加九锡,加的是九种礼器,是周天子给最尊贵的诸侯的赏赐,逐渐成为一种象征。对那些不赏之功的酬劳,历史上,秦桧最后也得到了九锡之礼。东晋之前,九锡之礼还算正常,可东晋之后,宋齐梁陈的开国皇帝,都逼前朝加过九锡之礼,因此加九锡变成了篡位的一个环节。 渊圣太子为了继承皇位,已经无所顾忌,哪怕做个傀儡呢。以现在的情况来看,假如他斗争失败,很可能连个傀儡都做不成,死无葬身之地。给燕王加九锡的声音,传出来已经好几年了。自从几年前女真皇帝被打的西迁之后,燕王加九锡的声音就不绝于耳。但一直没有推到朝堂,听说是燕王自己压制了这样的声音。这一次燕党提出来,显然跟燕王沟通好了。难道燕王做好了篡位的准备? 赵构已经不在乎了,如同以往一样,他依然做一番样子之后,压制了宋党的声音,下诏给燕王行九锡之礼。 派使者送去车马、衣服、衣器、朱户、纳陛、虎贲、鈇钺、弓矢、秬鬯等器物,以后燕王出行,就可以采用跟天子相近的仪仗、车舆了。 李慢侯也恭恭敬敬将这些器物请进了燕京的燕王宗庙中供奉起来,有的不用供奉,比如虎贲,这是一百个骑兵,理论上是来给他做卫队的。但他可不敢用,就让虎贲守宗庙,人尽其职。 物当然也要尽其用,事实上他对那些仪仗了,舆服了,都不太感兴趣,他真正在乎的,是鈇钺、弓矢,这是代表天子征伐的象征。以后李慢侯如果出征,将弓矢留在宗庙,将天子钺立在大营,他就等于代天子出征。 这会让他免去很多麻烦,因为他已经跟其他势力多次合作,但都是靠关系,没有名义,以后他就可以名正言顺节制其他诸侯了。 李慢侯是需要经常出征的,虽然他不亲自去,草原是一个永无宁日的地方。如今漠北三部虽然安静,可是还有大量中小部落,经常叛乱。这些部落名义上归属三部,可实际上他们都相对独立,契丹人统治草原的时候,克烈人这种大部都叛乱过多次,那些氏族、小部叛乱就数不清了。 经常会有一些小部族骚扰狐狼道,有些甚至是有大部幕后推动的。毕竟这就是他们的生活习惯,李慢侯之所以花费力气试图将白鞑靼部,甚至游说耶律大石,将契丹人转化为生产民族,就是希望他们不在将劫掠当成生活。 加九锡的同时,燕王得到了节制北方诸部、属国,征讨不臣的自决之权。以后他可以名正言顺的以天子的名义,在北方设置官府,进行管理,以前虽然也在做,但名不正言不顺,越是加强管理,越像是搞扩张。 以后像对待刘佶这样狡猾的势力,燕王府就有节制权了。燕王府跟东藩府是两个机构,却是一套班子。名义上,燕王府是在东藩府之下的,也受东藩府管辖,因为东藩府是一个燕王势力集团的藩镇授让权力建立的机构,管辖东藩所有藩镇,包括燕藩这个最大的藩镇。但燕王的名头又比较大,现在不仅是东方的天下皆知,全世界都知道燕王之名,所以对外的时候,燕王的牌子更好用。所以在对外的时候,就以燕王府的名义跟外邦通使,因此东藩府对内,燕王府对外,几乎是一个外交机构。 通过燕王府管辖着越来越多的海外据点,目前已经过百,大的有十二都这样的大基地,小据点无数。这还是派遣了官员去的据点,那些没纳入管辖的法外之地,不知道有多少。但要管,现在就有法理支持。很多法外据点,都不是东藩府治下的势力开拓的,其中甚至有刘佶势力出去开拓的,这家伙从苦寒之地南下,势力不知道有多大,让李慢侯都视作一个很强悍的对手。 还有大量海外据点,则是宋人的闽浙两地的海商开拓的,宋人据点相对干净一些,没有辽人据点那么血腥,以贸易为主。 现在燕王加了九锡,燕王府就能对这些海外据点进行管辖。刘佶有开拓的能力,但缺乏管理的力量。辽民之所以蔓延极广,主要就是穷困和高压之下形成的特殊军事文化,不但有边民性质,还有维京人那种海洋劫掠集团的性质。他们的开拓,属于自行开拓,并非刘佶有意推动,也没有资源去推动,他从中获益,却不付出。 刘佶没有管理的力量,燕王府有。那些据点迟早是要进行合理管辖的,只是燕王府还没有达成一致,是否要介入。辽民在南洋、西洲一带的行迹,已经越来越恶劣,越来越多官员对此产生了忧虑,但还有一些官员认为,辽民的开拓,是有价值的。 等到达成一致,商讨出管辖办法和原则,燕王府势必要介入。 这些都是远虑,近忧还有很多。 辽东问题很快就解决了,金国宣布灭亡,挞懒向赵构上表请降,自愿献土。赵构封了他一个金顺公,还算厚道,不像女真人封宋徽宗昏德公那样羞辱他。 刘佶已经实际控制辽东,他让出了咸平府,却带走了所有人。哪里的人都是女真人,他带走之后会怎么处置,李慢侯没有干涉,毕竟处理辽东问题,恐怕刘佶是最有经验的。 第三百五十五节 九锡(2) 咸平府有女真人这几年开辟出的大量熟田,甚至还有一茬麦子可以收,可以吸引到一些人口。 但李慢侯不喜欢用土地来固定人口,他依然采用经济化的手段,将土地拍卖给土豪。这些土豪有的是办法去经营农业,虽然有破产的,但大多数都是很好的农业资本家。是最能高效利用农业土地的专业人士。 这样当然吸引不到多少人口,因此燕王治下的辽东地区,必然不是一个人口殷实之地,但却是一个经济化程度极高,富庶之地。 刘佶在辽东的动作,很常规。将一座座猛安谋克寨子,改作屯堡,只是改了一个名字。用的还是保甲法制度,谋克为保长,猛安为都保长,整个辽东全部保甲化。跟女真猛安谋克制不同的是,保甲只是一种管理制度,老百姓是要纳税的,军民一体。这跟唐朝府兵制都不一样,府兵至少是不纳税的,只是承担兵役和装备。但刘佶的部民,不但要纳税,还要服兵役。反倒跟春秋战国的耕战制度相似。但比秦国的耕战人性的是,刘佶不需要部门自备铠甲和粮草。 这是一种夹在耕战制和府兵制之间的制度。 另外刘佶还改革了保甲制里的保马法,不要求每户都养马,哪怕是辽东,也有些地方不适合养马,强行摊派只会虐民。他只要求每保要保有三百匹随时能战的战马,可以自己养,也可以从外面买。这样每保一百兵源,可以一人三马,随时出征。战马由保长管理负责,责任到人。 武器放牧,则是官府管理。又借用了宋朝的军监制度,都保之上设县,每县设武库,负责储备、维护武器装备。制造则由都护府直接管辖,设军监,允许自造和采购,然后向武库下发。 宋朝的武器管理制度是很完善的,跟其他朝代衰落时期不同,宋朝人在武器上,始终不怎么吃亏。女真人有铁浮屠,宋人也有步人甲。 宋朝的各种制度,都比前朝后朝更加规范,执行的也比较严格,唯独是人不行。人不行又不是人种不行,而是制度上对人的限制太大,重文抑武也不会带来这么严重的后果,如果文人可以打的话,那也行,关键是文人又从文化和心理上轻武,性情之娇弱,也是历朝历代之冠。所以制度不管多么优秀,也改变不了军事上的弱势。 刘佶现在这么玩,实际上在军事上非常强势。深谙商君之道,弱民而强国。如果是一个正常社会,这种政策是玩不下去的,可刘佶又用保甲将老百姓死死固定在土地上,这些辽民逃又逃不走。 杜绝逃人,就需要另一套制度配合,那就是抑商。刘佶治下当然少不了商人,但又不能让所有人都去做商人,那就没人当兵了。所以他的商人,那都是要具保的,一人获罪,保人株连。规定每一个保,只能有一个商人,由保长联保。 这就成了一种官商制度,可以想象,保长肯定会让自己人去经商,这会给保长带来商业特权。保长既不愿意,也不敢让不相信的人去经商,因为他是要负责的。久而久之,保长在地方上的经济实力都得到加强,成为土豪一样的势力。 土豪太大是会威胁到中央的,因此打击土豪也有一套策略,那就是抑制兼并。刘佶严格限制土地买卖,一户分地两百亩,只能耕作,不能买卖。这跟宋朝不抑兼并的政策,背道而驰。 刘佶当然是总结了宋朝的弊端,然后建立这套制度的。这套制度,也不是空想出来的,而是经过辽南地区长期检验的产物。刘佶能一次拉出十三万大军,就是这套制度的结果。 李慢侯详细了解过刘佶的制度,他知道这套知道可以保证极强的军事化。但他也知道弊端,宋朝虽然不抑兼并,地方土豪势力强大,但还威胁不到中央,小土豪变打土豪之后,又通过科举转向士族,融入统治阶级。土地兼并的结果是贫富分化极度不均,集中的财富,容易成为资本,所以宋朝商业发达。但同时,过于贫困的下层,会让社会持续动荡,所以宋朝的农民起义很多,有统计的高达四百二十多次,平均每年一次半。可没有一次起义,蔓延到都城,威胁到统治的,因为绝大多数都在地方上被土豪自己扑灭了。 最大的两次,是超出了土豪控制力的宋江起义和方腊起义,宋江起义是因为天灾,这不是土豪能抗的,方腊起义是因为宋徽宗在江南普遍的搜刮引起了公愤,否则不会闹那么大。而且即便是方腊起义,也不过蔓延几个州府,连都城的边都没摸到。宋江起义更是直接被地方州就给扑灭了,跟黄巢起义、黄巾起义这些农民起义完全不是一个级别。 刘佶这种玩法,会让前期财富非常平均,人口快速增加,但在后期,人口增加引起土地经济崩溃,农民起义会摧毁政权。这完全是一种农业军事联合体。李慢侯的制度,则是商业军事联合体,用商业力量驱动军事行为,用军事力量维护商业利益,从长远来看,商业是一种更加持久的力量,因为不管出现什么样的灾难,商业总是能盈利的。 只要中国商人集团能够持续盈利,他的体系就不会完全崩盘。而且商业是一个纽带,会驱动农业、工业全面发展,而不是限制这些产业的发展。重农就要抑商,但重商的国家,可没听说过有抑农的。重商的文化下,其他任何产业的发展,都会带动商业的繁荣。因为商业本身,就是交换,没有其他产业的盈余,就没有剩余产品进行交易。 可为什么还是会出现重农抑商的文化呢?因为商业会制造流动人口,人口一旦流动起来,就很难控制,很难让他们从事不愿意的行业,比如当兵。所以重农抑商的朝代,往往是军事强大的朝代,至少是为了军事化,而推行重农抑商策略的。 李慢侯看的很清楚,重商社会,一定要跟募兵制结合来维系军事力量,所以他的策略是寻找最好的兵源,用最好的待遇吸引他们。 军事问题容易解决,无法解决的难题是,重商文化下,财富分配不均的问题。李慢侯并不担忧大商人聚积的情况,那是资本积累,迟早都要走这条路,他担心的主要是小民过于贫困,乃至于挣扎在死亡线上,这是无序竞争的必然结果,一个社会中,有强者,就有弱者。博弈之下,弱者的生存空间会被无限剥夺,最弱势的群体,只能挣扎在死亡线上,少有天灾顺逆,就可能饥贫而死。 他治下的社会,是生机最大的社会,也是贫富差别最大的社会。有无数人责骂李慢侯,认为他是一个壕无人性的暴君。可他们都没骂道点子上,一个聪慧的府学学生,不愿意去当官,家里很有钱,做起了民间学者。他用归纳对比的简单方法,写出了一片反燕王的雄文。这个家伙,开挖了许多古墓,有唐朝前期的墓葬,唐朝中期和晚期的墓葬,还有大量宋人的墓葬,蔡京的漏泽园埋葬着大量无主的孤坟,给他提供了大量素材。 这家伙挖墓可不是为了挖宝,他挖的都是普通平民的坟墓,他将尸骨拉出来对比。发现唐朝初期府兵制时期的人均身高相差很小,中后期差别越来越大,富人身高比穷人平均可以高三寸以上。而宋朝前期的人均身高,又比漏泽园里饥寒而死的拼命更高,最后他将漏泽园里的穷人身高,跟燕王治下最贫穷的城市穷人对比,发现竟然比这些穷人还高半寸左右。 这给了无数儒士攻击燕王制造了铁证。 道理李慢侯怎么会不知道,这样的对比美国人也做过,有一个美国学者,测量了一万六千个印第安人的身高,发现平均一米七一,而且高低差别极小,比欧洲人要高几厘米。可欧洲人的身高差距极大,营养丰富的贵族骑士,跟农庄里的农奴简直不像是一个民族。仿佛是印度的种姓制下的不同阶层一样差别巨大。 而欧洲工业革命时期,身高最低的,恰恰是日后世界上人均身高最高的荷兰人,原因就是荷兰人商业化程度最高,富人最富,穷人最穷。 围绕这片雄文,不但让男方儒士责难燕王,反推出如今世风日下,宋人不如唐人,晚唐不如中唐,中唐不如初唐,继而得出结论,三代之治必然是百姓和谐,连府学精英都分裂成两派。一派认为,燕王虽然保国保种匡扶了中原,但却没给天下百姓带来福祉,应该实行轻徭薄赋的休息之策;一派支持燕王,那思辨式的反诘拷问归纳式的雄文,反问,如果城里的穷人过的不如意,为什么不回乡? 有人说穷人无地,所以回乡也挣不到钱。这个结论很快就被推到了,因为立刻就有先生带着学生去做实地考察,他们发现,同样是做工,农村雇工的工资低于城里,可是农村人的身高却更高一些。不存在回农村吃不饱饭的问题,因为燕王治下的人口始终比较紧张,地多人少,给人做佃户,地租比南方低,收获比南方大,吃得饱,穿得暖。更何况,真的在城里活不下去的话,还可以去辽东啊,哪里土地更多,大地主登报招工,给的工钱极丰厚。 又有人说故土难离。可明明已经离开故土进城了,还有什么难离的? 这个问题引发了大讨论,双方都在抽丝剥茧寻找答案,试图证明燕王之治是不是善治。 第三百五十六节 济贫(1) 李慢侯一开始也很感兴趣,以为那些思辨他也想不明白,对啊,明明乡下更容易谋生,粮价更低,吃的更保,却为什么还要留在城里呢,城里物价高,生活水平低,为何不回乡。 这个问题不是归纳总结和推理思辨能得出答案的,因为总有人从农村进城,也总有人从城里返乡。直接去问他们,答案是千奇百怪。有的城市穷人觉得,留在农村没意思,城里有大戏台,有青楼,有酒肆,有各种各样的稀奇玩意,这是贪图花花世界的人。也有人觉得,城里更容易发财,在农村一辈子也就那样了,得出来闯一闯,搏个富贵,毕竟这是初期商业社会,各种进城发财的传说故事,不比海商的鬼怪传奇少。 可这些一定不是主流,随着越来越多的答案出现,一个真实而不合逻辑的结论出现了:城市事实上比农村更容易谋生! 城市工资比农村高一点,可是城市物价要更高,工资比物价,城市人的相对收入更低。调查也确定,城里人比农村人吃的食物更少,更寒酸。可在这种情况下,城里人竟然还能存下一点钱,而农村人反倒是更不愿意存钱,他们住在土豪的屯堡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的十分稳定安逸,自然没有风险意识。城里的雇佣关系并不稳定,雇佣双方没有血缘关系,市面不好说解雇就解雇,因此城里人会存下一点钱防备。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了,李慢侯也会觉得,人肯定会选择更安逸的生活,给自己的二舅、三叔当长工,就算偶尔窘困,借钱也容易。可是人口依然是往城市流动的,只要人不被束缚在土地上,他们就会往城市里集中,带来城市化,越自由的社会,城市化率就越高。几乎所有国家都是如此,城里社会分化最为严重,最底层的民众比农村更苦,但人口依然往城市里流动,形成大片贫民窟也不走。 李慢侯有自己的猜测,虽然城里底层民众生活水平低,但有一些其他补益。城市贫民压缩自己的衣食开支到最低限度,却多多少少会有其他消费。有明确的证据显示,城市贫民身上的衣服比农村穷人更鲜艳,哪怕同样破烂;城市贫民每年看的戏,比农村穷人要多的多,都是免费的大戏;城市贫民的子弟还拥有比农村穷人子弟更多的读书机会,官府的乡学不可能覆盖所有人,只挑选最聪明的儿童免费入学,但还有一些富人开办的慈善学堂,机会要多一些。 也许每个人的想法不一样,但数以万计的做出的群体选择,必然受某种规律约束。 最终落到实处,肯定还是因为城里的工作机会比农村更多,虽然不稳定,全日制的工作也有可能失业,但即便是打零工,城市居民每年工作的时间,也比农村短工只在农忙时干活的时间长。因此平均下来,城里的收益更多。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的批评太多了,李慢侯也受到了影响,他也开始反思这种绝对的自由竞争的利弊。利大于弊是肯定的,那么弊端能不能有效避免?现代社会的做法是福利制度,虽然东藩府的财政收入已经极其丰厚,但肯定还比不上现代社会,因此不可能推行覆盖全面的福利制度。那样的福利制度,连西方发达国家都扛不住,更何况宋代时候的一个重商藩镇呢。 要不要济贫? 李慢侯开始考虑这个问题,济贫是不是政府改作的事情? 现代福利制度,一定程度上是贫民运动博弈的结果,而不是社会精英的良善驱动。精英的良善行为那叫慈善,不是福利。福利是征服提供的一项服务,通过转移税收的方式,对弱势群体进行津贴。 从经济上来讲,这违反逆优胜劣汰原则,是低效的。无数经济学家反对这种经济策略,比如他们认为设置最低工资标准,会使雇主转向雇佣更少人的经营模式,会带来工作计划的减少,更不利于穷人。福利政策,只会造就烂汉,只对最有优势的群体有利。他们通过福利政策,让穷人失去了上进心,让社会阶层固化。穷人开始苟且,富人地位加强。 英国有很多贵族学校,富人花费大价钱将孩子送进去,接受严格的教育。而普通公立学校,却推崇素质教育,学生贪玩,随性,缺乏自律。贵族学校的孩子毕业之后,进入了牛津剑桥深造,穷人的孩子毕业之后进入了工厂做工,接受福利,衣食无忧。 面对这种私人贵族学校垄断大学学位的情况,英国政府试图改善,所有人都以为,贵族学校的学生更容易考入一流名校,是师资力量更强。于是政府拨款,提高了公立学校的师资力量,让平民学习的老师水平跟贵族学校相当。可最后发现公立学校的学生,依然考不过贵族私立学校。教育家进行深入调查,发现两种学校最大的差别,不是师资和硬件,而是学习文化。即便有了好老师,可平民公立学校的学生依然不好学,谁好好学习,还会被嘲笑和排挤。而学生的蓝领阶层父母,也并不在乎孩子的学习成绩,反正他们毕了业也有福利保护。 于是得出这样一个恐怖的结论,富人已经通过福利政策,买断了穷人上进的通道。 面对这种情况,李慢侯产生了两难,其实济贫很容易,掏钱就行了。每年掏出多少钱,公示出来,他能获得名望,能改变形象。可是财政这样花出去了,能真的起作用吗?他可以增加税收,或者从其他项目上缩减开支,然后给每个穷人发馒头,甚至逢年过节的时候,给每个穷人分一点肉吃。 但这样真的能改变他们的穷困状态吗? 这是假的济贫,是为了博取名声的手段,有钱人花钱买名声是他们的自由,但政府将公共资源这样浪费掉,并不合理。虽然李慢侯知道,总有一天中国人也会走这一步,但不是现在。现在他不需要担心不济贫,社会就会崩溃,穷人有怨气就能推翻政府的统治。 但他还是要济贫,只是方法不同,他要真的济贫,这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李慢侯决定强迫所有穷人送孩子读书。 他是一个很重视教育的人,从他拥有治权开始,最先恢复的除了军事外,就是教育。乡学、县学、府学三级体系,被他当做小学、中学、大学来推行。乡学进行开蒙,识字即可。县学进行逻辑培养,接触数学、几何学习,府学开始进行更高级的地理学、天文学以及大量通识教育,包括学习孔孟这样的传统学问。最高级的山东府学,则是兼容包并,在已经培养出传统世界观的基础上,开始用中国式的思维,对其他文明进行解析,借助其他文明的思维方式反向解析中国文明。 李慢侯觉得,真正的济贫,是彻底改善穷人上进的渠道,给他们开辟一条上晋通道,比给他们一只鸡重要的多。可人在穷的时候,渴望的往往不是知识,而是面包。 所以他打算通过改变教育的方式断穷人的穷根,却不一定能得到穷人的欢喜。好在他现在处在不需要取悦民众的地位,他不是现代政客,而是古代亲王。 于是从绍兴十八年开始,李慢侯开始推行普及教育。以前每年支出的教育经费是三千万贯,占了三分之一的财政支出,却只能满足十分之一适龄儿童入学。为了让穷人子弟得到平等的机会,学校是免学费的,而且提供饮食。但依然有不负责任的家长,将他们那通过严格考核的聪明孩子从学校里带走,只为了他们从七八岁之后有用的一丁点可怜的劳动力。 现在要强制了,所有穷人子弟都要求入学,至少学完五年的乡学开蒙课程。至于能不能完成开蒙,读书识字,看个人的造化吧。能给与一个机会,已经超越了时代。 为此李慢侯需要将财政增加一半,光是向教育机构就要投入四五千万贯资金。 他可以让学校承担一部分压力,一个先生必须带更多的学生,之前的标准是三十个,现在增加到六十个。孔子还有七十二门徒呢,六十个学生可能无法全部兼顾,平均质量下降,但数量会增加。这样可以压缩更大师资支出,将效率提高一倍。可是开支依然会很庞大,因为提供给学生饮食,是一笔很大的开支,因为数量实在是太巨大了。 这些年,随着土豆、玉米等高产作物引入,能养活的人口更多,只要能养得起,中国人就倾向于多生,尽可能多生。所以每次大乱之后,中国人的数量往往可以在一代人之内恢复起来。李慢侯最初割据山东的时候,整个北方不超过一千万人,可如今光是山东一地,就已经拥有了一千万人,河北东路人口三百万,燕云地区也恢复到了两百万人口。两广没有遭受战乱,如今加起来有五百万人了。许多孩子都是在这十年间生育的,人口结构很年轻,一方面是劳动力充足,另一方面是适龄儿童太多。 第三百五十七节 济贫(2) 治下人口两千万,五到十岁的儿童占了十分之一以上,高达两百多万,牺牲一半女童的受教育机会,光是乡学要收的男童就高达一百万以上。校舍、束脩、食物,这些固定的开支是无法省的,一个男童之前平均二十贯钱,这是非常高昂的成本,李慢侯养一个精兵,如今平均也不过两百贯钱。这也是为什么穷人读不起书的原因了,以前五户才养得起一个兵,现在十个孩子的支出就等于一个兵,可穷人家可不仅要养孩子啊,还有父母,还有妻子,还真的是开支不起。 即便再压缩,一个孩子的读书投入,也不会少于十五贯,如今在城里打零工,像缝纫、刺绣、帮厨、送餐,日薪100到150文,月入三四贯。卖点水果、炊饼、果脯之类的小买卖,大概80到250文的样子,月入不超过七贯。这些都是普通城市的平均水平,比农村还要高三分之一左右。让一个城市平民,用两个月的收入供孩子读书,自然太过奢侈。不强制,很少人愿意承担。 更何况绝大多数人的收入,实际上是低于平均的。一个月收入不足三贯钱的百姓,比比皆是。他们一年收入不过二三十贯,要供孩子读书,那就得拿出一半钱来。这些收入中的大部分,其实都用来缴纳房租,购买衣食,根本省不下来,这些人就属于那种,无论愿不愿,都负担不起的人群。 因此光是乡学投入,就得从过去的三百万贯,增加到三千万贯。而县学其实更花钱,因为乡学只是开蒙,从六岁到十岁,五年时间。而县学,开始接触数学、几何这些逻辑培养,所以以前,李慢侯是全国[第八区.dibaquxsw.top]招生的,基数是整个大宋。县学的学生以前甚至比他要支撑的乡学还多,他一视同仁,野心勃勃,试图改变整个国家的思想。以前朝廷阻挠,只能通行江北,灭金之后,朝廷也不在组织了。大量江南优秀学子涌入北方。大多数都是中产阶层的孩子。 宋朝的人口基数极为庞大,在高产的土豆、玉米等作物推广的背景下,这十年来也是疯狂生育,很可能已经超过一亿。 因此李慢侯承担的县学学生数量,这些年已经超过了二十万人。南方学生的开支更大,因为还得为他们提供住宿。在江北的小城,最偏僻的后街小巷,一间屋子每月租金是90到150文,每年就需要一贯以上。而即便是小城,好的地段,每月租金都在五贯左右。李慢侯不可能给江南学生安排最差的小城的后街小巷,为了便于管理,江南学生基本上都安置在交通便利的大城市里,让他们感受城市文化,也是一种教育。 因此每个学生的租金,每月平均不少于一贯钱,一年下来光是房租就额外多了一百多万贯。其他开支又比乡学多得多,因为投入的师资更多,以前开蒙,一个老先生带一群小孩子就行了。现在需要有教数学的老师,教几何学的老师,教孔孟之道、老子墨子等国学文化的老师,师资至少反了数倍。 因此在学生数量相差不大的情况下,乡学只花了三百万贯,县学却要花费一千万贯。 现在乡学进行强制,数量激增了十倍,县学肯定也要相应扩大,光是燕王之民,翻不了十倍,但两倍以上还是有的。县学的经费支出最少就得两千万贯。 府学则是另一个大头,府学的入学门槛很高,淘汰率高达九城。每年分散在燕京府学、东平府学、狼居胥府学、扬州府学、上海府学这五大府学的学生,人数不少于三万,除了大量县学考入的学生之外,还有大量自学考入的,府学依然是全国招生,有许多官宦子弟,他们不去县学读书,接受家族教育,仅凭自学一些数学、几何知识补充,就能通过考核,这些绝对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头脑,李慢侯可舍不得拒之门外。 这些大家族的子弟,之所以愿意考府学,很大原因是想入仕,入仕至少得是府学毕业。南宋的科举太难考,燕王的府学相对容易。而且招生比例大,每年都有一万人左右的名额,而江南学生就要占去一半,尤其以吴越地区居多,这里的教育从现在开始,就已经占据优势了。数十万南渡的衣冠家族,终于给吴越地区带去了浓烈的学风。 府学人数虽然比县学少很多,可投入却比县学要多,因为府学子弟要学的科目更多。要从府学毕业,他们至少要读通五十门各大文明的经典。入选的自然有中国文明的诸子百家,也有印度各派的经卷,还有古希腊的,阿拉伯的,古波斯的,将这些经过检验的人类圣贤的著述读通,也就是学到这些几千年来人类文明最高智者的思维方式。 府学是很自由的,不限制时间,可以慢慢读。每年考试可以自己选择考几科,题目由老师统一出题,答卷之后,则在一个公开的考场中,现场讨论,合格与不合格,都是学生和老师们进行讨论,公开透明的进行答辩。 有的学子,三年就能读通这些智慧,而有的学子,十年都读不通。这些人已经是拔尖的聪慧之士,十年都读不完,足以说明府学之难。如果十年都没读完,他们就得肄业回家。 读完府学,就获得了入仕的门票,但还需要入伍十载。或者可以继续进修,其中最优秀的学子,每年大概三千人,可以进入齐州府学读书,在这里直接跟世界各地请来的著名智者交流,沟通和探讨,这些全世界最聪明的脑袋在这里进行思想碰撞,他们已经不是学习知识,而是不断创造新的知识。 齐州府学实际上不设学习年限,一生待在这里都行,但想出仕,依然要入伍十年,利出一孔,这是铁律。但齐州府学的学者,有一个特权,他们可以免试去海外探索,代替军龄。比如去美洲大平原地区,研究印第安部落文化,一年可抵两年军龄,撇去路途,实际上只需要在这里待三年,就可以回国做官。 事实上,要读通乡学、县学、府学三级,难度比科举小不了多少,也是十年寒窗,过独木桥。 而要读到齐州府学,那更是比科举都难,毕竟科举只是在孔孟之道里窥到门径,齐州府学却要在孔子、孟子、老子、庄子、苏格拉底、柏拉图、毕达哥拉斯、亚里士多德、甚至释迦摩尼和穆罕默德这些智者圣贤的思想方式中,都有所领悟,学识的深度也许就跟一个科举进士差不多,可是广度和视角却翻了数倍。 一个进士之才,读通齐州府学,至少要花费十年工夫。不止他们要十年寒窗,东藩府的投入是巨大的,有人算过,一个十年读通齐州府学的学子,花费在他们身上的金钱,相当于等体重的黄金,他们是真真正正的黄金人。 这些精英中的精英,每年招收的名额是不固定,多的时候可以有两三千人之多,少的时候甚至只有几百。不是进行名额限制,而是入学需要经过严格的面试,大多数人是过不了关的。真正能过关的,是极少数天才。而这种天才的出现,有时候非常巧合,会出现扎堆的情况,有一年会突然来一个爆发。 比如北宋嘉佑二年的那次科举,别称为科举史上第一榜。那一届科举的主考官是唐宋八大家的大学者欧阳修,而这一科中举的人中,有这样一些名字:苏轼、苏辙、张载、程颢、程颐、曾巩、曾布、吕惠卿、章惇、王韶…… 光是唐宋八大家就出了三位,苏轼、苏辙和曾巩。程颐程颢,这二程可是程朱理学的标志,是圣贤。张载也是一大哲学家,有一句名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开启了显赫的关学流派。 这些人中,做过宰相的就不下四五个,这反倒不值得一提了。 在齐州府学体现在招生数量上,每年这里的世界一流学者十人一组,赶往各个府学,亲自考核报名学生,这些学者的眼光,就算比欧阳修差,也不会差太多,就算有错漏,也不至于漏掉苏东坡张载、程颐程颢这样的人物。 这些学者也不至于徇私,他们当然有倾向,但不至于打压府学士子。因为他们可不是来挑选学生的,而是来挑选跟他们一样,去探索世间真理的朋友的。因此倾向主要在于思想是否相近,思维模式是否可取,以及悟性是否够高,而且十个学者,派别不同,文化不同,只要一个认可,就可以收入府学。漏掉英才的可能性,是非常低的。 所以每一届齐州府学的学子质量都有保证,放在世界范围内,是可以跟伽色尼帝国的智慧宫学者,跟印度的那烂陀寺这样的智慧之地的智者比肩的地方,而数量却比这些地方的学者多多了。 李慢侯知道,齐州府学这样的机构,是世界级的,是人类高度的,是不能吝惜投入的。因此这里的财政是不设上限的,只要学者们提出研究项目,基本上都会批准。每年的花费,往往高达一两千贯,而且很无常,有时候很少,不到百万都有,有时候极多,冲到三千万都有可能。 不过平均下来,一年在两千万左右,这其中包括来自世界各地的两千多名学者的高额俸禄,包括支持各种奇思妙想的探索经费,也包括不用上万书吏对从世界各地请回来的各种文献的抄录、翻译经费支出。 这笔钱花的值! 李慢侯不在意齐州府学花多少,他每年预备的经费就是两千万贯,这笔钱很难削减也很难增加,突然猛增,只有两个可能,突然间学者增多了,这是好事,或者突然间爆发出了大量奇思妙想需要检验,这也是好事。 县学的经费应该也会达到两千万贯。乡学则会达到一千万贯。 总计就是五千万贯,增额高达两千万贯,这是一笔沉重的负担,不加税是不行了。 第三百五十八节 财政(1) 随着航道持续延伸,东藩府的财政收入也是持续增长,现在国内的两税收入已经很少,农村土地收入总计只有两百万贯,这跟宋朝祖制里的上供是一个级别,已经不算轻了。 主要还得靠商税、地税,商税主要指的是盐税、港税这样的收入,地税指的主要是城市地产税收,地税是大头,各大城市、集镇,总计能收到五千万贯收入,地税是极高的,但其他杂税都不会出台,在东藩府经营,该交多少税是明明白白的,不会多也不能少。 由于地税太高,被认为是城市百姓穷困的主要原因,因为地税太高,租金就多。哪怕非商业区的地产税是十分低廉的,相差可达上百倍。体现在房租上,就是繁华的地段,一间同样大小的地块,一天租金可能高达一贯钱,同一座城市,后街尾巷的地块,每天可能只需要几文钱。 目的是通过税收,将有价值的地皮,交给最能使用他的人手中。不能利用地皮的人,可以居住在偏僻的地方,甚至可以搬到乡下或其他城市,这是商业原则,以效率为先。 地税已经很高,齐州如今的人口已经增长到了五十万,每年征收的地税高达五百万贯,是东藩第一纳税城市。而扬州人口增长更快,已经达到一百八十万人,地税也不过如此,相差比以前更悬殊。 所以在地税上挖潜力,已经不行了。只能想其他办法,盐税也不能增加,征收的盐税这几年实际上都在下降,已经降到了八百万贯,因为每个吃盐的百姓得分摊盐税,每个人都要吃盐,因此每个人承担的盐税差别不大,税收更多是压在了穷人身上,富人不在乎一贯钱,可穷人却承担不起,增加盐税不合理。 但是港税还有很大潜力可挖,一亿贯税收中,地税占了一半,其次是矿税,燕云、山东都是多矿地带,矿税有两千万贯。还有一千万贯金融收入,通行全国,甚至沿着商道贯通中西、大洋的纸币、汇兑业务,每年能有一千万贯的铸币税。最后一个大项,就是进出港税,只有一千万贯。 如今海贸已经极为红火,出海发财的商人家资巨万,以前为了鼓励出海,税率很低,如今该到了收割的时候。 进出港都要交税,税额是每艘船一百贯,内贸小船是免税的。每年收一千万贯,意味着有五万艘海船出入。这个数量已经意味着一个非常发达的贸易频率了,李慢侯记得,大航海时代的荷兰被称作海商马车夫,垄断了大多数海外贸易,所拥有的商船数量也不过一万五千艘。宋商如今垄断全世界最大的农耕帝国中国和印度的贸易,比以欧洲为中心的海商马车夫商船数量多几倍很正常,但也意味着此时的海贸水平,很可能已经跟16世纪的荷兰相当。 有一万五千艘海船的荷兰人,在只有两百万人口的基数上,就可以创新出现代金融业,诞生了股票、债券和股份公司,现在有五万艘海船的大宋,以一亿人口基数,同样也诞生出了很大规模的金融产业,其中就包括债券发行和保险业,但股份公司还没出现,宋商出海的风险,更多是实力雄厚的海商分担,不需要像荷兰人那样,集全民之力开设东印度公司才能闯进大海,因为宋商势力更雄厚。 金融水平越高,财政收入理应相应提升才是。英国人在工业革命之初,就拥有年收入三百万英镑的水平,相当于一千多万两银子,一亿贯铜钱。不过由于美洲白银涌入欧洲的关系,一千多万两银子,实际上不可能有一亿贯铜钱的购买力,但几千万还是有的。 商业社会的财政能力惊人,从任何一个环节征税理论上都一样,但会有一个传导时间,所以李慢侯希望先让富人分担,等几年后传导到穷人身上的时候,也许发展的经济已经稀释掉了这些增加的税收。 李慢侯不想打击内贸,这是推动国内协作分工的好事,大宋每年制造的海船超过万艘。绝大多数都是这种内贸海船,宋国本来就是船舶制造大国,靖康之变以前,每年就能生产漕船三千多艘,如今扩大了十倍都不止。这种沿海内贸海船,载重量三千石以下,跑远洋很危险,做内贸很合适。在沿海地区每年活动的内贸海船超过十万,让海运粮食、布匹这样的大宗商品运费压低到了货价的十分之一左右。 这样的低廉物流成本,已经可以引导出很复杂的分工体系了。辽东的黄牛角、苏湖的生丝,海州的鱼鳔,温州的竹子,通过水路运输到扬州、齐州这样的工商业城市,加工成弓箭又出口到辽东、草原,如果不是有低廉的运费,根本不可能有如此广泛的分工协作,跨州府的物资周转,必须借助行政力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完全靠着商业渠道,制造出来的弓箭就能比官办作坊还便宜,便宜到草原人自己都不制作弓矢了,造不如买。 海贸成本也在下降,明州一带的佛寺用日本桧木建造庙堂已经十分寻常,这在宋朝以前是无法想象的。 一提到中日古代沟通,普通人往往想到唐朝,想到遣唐使和大化改新。事实上宋朝文化对日本的影响更大,因为宋朝跟日本的沟通,虽然没有那么张扬,很少有官方活动,但是民间却非常活跃,任何交流,一旦进入民间,就意味着规模成几何倍增长。广度和深度,是官方无法匹敌的。 所以李慢侯决定将新增税收加在这些外贸船上,出港税不能增加,但进港税可以大幅度增加,每年进出东藩府控制的辽河港、旅顺口、北河港(天津)、登州、胶州、齐州、海州、广州等港口大海船,不下五万艘,光是登州每年进出港的远洋海船就不下万艘,不但通往日本的海船大多走登州出港,往东洲贸易的商船也从这里出发。往南洋贸易的商船,北方走胶州,南方走广州,尤其是广州,每年进出的商船数量同样是超过万艘的。 夹在进港税收上,主要是因为这更多能让富人承担税收。这毕竟是一个工业前时代,海洋贸易更多跟奢侈品相关,尤其是宋国这样的生产大国,大多数东西都不缺乏,需要进口的往往是真金白银,这些大多是海商的盈余,向海商征税,他们是最肥的的扛得起;除了金银之外,还有香料、武士刀、倭扇、古玩、象牙、玳瑁、猫眼石,这些东西肯定不是为平民百姓准备的,进港商船带来这些物品,那么向进港商船征税,实际上就是在向消费这些物品的富人征税。 每年进港的商船五万艘,多收一千万贯,每艘就要多收两百贯,这可比现在的进港税翻了三倍,从一百贯增加到了三百贯。虽然对于大海船动辄带回数以万贯计算的商品来说,这点税收不算什么。但问题是,宋朝的海岸不都在东藩府手里掌控,东藩的港税高了,会赶走进港商船,海商可以去上海,去明州脱销。因此也不能加的太多,否则他们就不来了。 所以李慢侯只打算先加收百分之三十,也就是每艘进港船加三十贯钱,应该不至于让商船离开旧有的商业渠道彻底东藩港口。这样能增收一百多五十万贯,远远解决不了困难。 对这些有选择的商船加税有顾虑,但对没有选择的港口征税,那就容易多了。李慢侯手里掌握的是一条黄金通道,许多港口是商船无法离开的。比如澎湖以南的一些港口,吕宋城、湄公城、狮子口、卅女城、永恒城、卡拉奇、霍尔姆斯、巴士拉,这些港口城市,如果绕开的话,宋商损失会十分巨大。 如果不在湄公城停靠补给,选择北方的占婆国,也不是不行,但那里是占城人管理的,跟宋人的商业文化差异太大,这种转港,可就不是上海转明州,或者海州转通州那么简单了,需要面对巨大的信息成本,因此即便加一倍也不太可能有商船转换停泊地点。 这些城市里,有许多城市的税收潜力巨大,比如恒河口的永恒港、印度河口的卡拉奇,霍尔木兹岛、巴士拉,为了鼓励商贸,之前都采取了很低的赋税,如今也该让税率回归应有的水平了。 巴士拉是一座繁华的大食国城市,不但有商业还有手工业,跟巴格达差一些,可也差不了多少,巴格达这种城市,每年能给契丹人缴纳一百万金币的贡赋,虽然哈里发有回教世界的支援,但本身收入也在几十万金币以上,巴士拉这样的城市,收个二三十万金币是不成问题的,连花拉子模都能每年额外提供给大石三万金币,这些中西亚的商业城市,是非常富庶的。 第三百五十九节 财政(2) 由于之前的轻徭薄赋,加上税制改革,这里的工商业都快速增长,周边大量商人,工匠聚集。巴士拉利用中国生丝,成为超越巴格达的丝织中心,大量大食风格的丝绸,向回教世界出口,而且大量中国商品,印度商品都在这里汇聚,收个三十万金币不是负担。霍尔木兹岛之前就是波斯、大食和印度这世界排名靠前的大国的贸易中心,商业发达程度,比巴士拉有过之而无不及,只不过手工业欠缺,收割十万金币也没有压力。 而卡拉奇和永恒城的恒河港,这可是建立在印度两大出口的城市,卡拉奇已经成为世界级的富庶之地,印度五河流域的旁遮普的出海口,印度五河流域的手工业、农业是绝对不输给太湖地区的,因此卡拉奇的商业潜力,甚至比巴士拉还大,短短几年间,就聚集起了十万人口,往来波斯湾和埃及的商船在这里停靠,收个三十万金币也没问题。恒河港是印度河流域最大的出海口,虽然不是唯一,但也足以支撑三十万金币的税赋。 这几座印度洋和波斯湾的大港,定下一百万金币的税收,就是一千多万贯铜钱。余下的增额,就要落在马六甲海峡以东的港口。可是这些港口虽然重要,是必经之地,但却不够富足。毕竟都是建立在很落后的地区,吕宋城周边是矮黑人的巴朗盖,湄公城周边,是落后的柬埔寨村社,狮子口周边的三佛齐,是热带佛国,北边的蒲甘王朝是腐朽的婆罗门帝国,都无法跟印度、波斯、大食、埃及这些打过相比。 因此这几座城市,每座最多五十万贯税收就顶天了,四座港口城市,能收两百万贯。 缺口还有六七百万贯,如果因为增税而引起商船换港的话,缺口会更大,出于财政宽裕原则,依然需要增加一千万贯税收。 这笔钱依然要落在控制力强的地区,辽东是征不到税的,哪里能维持运转就算成功了,那不是个应该获取财富的地方,能维持跟蒙古地区的水路联系,只要不巨亏,就可以接受。 能加税的地方,就只能是东洲了。这两年哪里的人口没有意外的冲上了一百万,算是可以影响和辐射到的当地土著,是一个人口超过千万的经济区。其中以三大美洲文明人口为主,墨西哥中部、南部地区的克尔托克文明和正在衰落的玛雅文明,拥有的人口不少于五百万;南方的印加文明,拥有的人口也不少于五百万。 这三大文明,虽然还是无法跟印度、波斯、大食、埃及这样的大型帝国相比,但加起来征收一千万贯财富的潜力是有的,因为这里的商业利润甚至比印度还高。主要是美洲生产大量黄金,又极为落后,有支付能力,又非常缺货,这就让十二都商人赚取了超额利润。 四都府、金川府和九都府三大人口过十万的大城市,都有能开征一百万贯以上的潜力,以前也是为了推动殖民地发展,每年都是净投入,如今也到了收割的时候。南三都商业发展滞后,人口稀少,可以免征。其他殖民据点都要纳税,坐拥黄金、铜矿的三大府将承担主要税赋,四都府是一百万税额,金川府三百万税额,相对于金川府每年开采的二三十万两黄金来说,这个税率还不到十分之一,依然是轻税。九都府则承担两百万贯税金,作为东洲铜钱铸造分发中心,九都府承担两百万贯税金不算沉重。 剩下的四百万贯,则由同样富庶的第六都、第七都两个垄断跟墨西哥文明贸易的城市分担两百万,余下两百万贯,由其他据点按人口分摊。 东洲的税赋潜力是巨大的,因为十二都的商业化程度都非常高,这里的城市人口比例平均下来都超过七成以上,最大的原因就是采矿引发的,最大的几座城市,占了大半人口,而这几座城市几乎都是城市文明。以采金、冶铜等金属加工业为支柱,产品大量返销国内。金铜两大高价值矿产开发,而且是世界一流的大矿,导致这里的产值是可以跟整个燕云、山东相比的,而山东、燕云矿税高达两千万贯。向这里摊派一千万贯税额,并不算高。 不过三年内可能收不上来,因为美洲正在打仗。 战争与和平,真的是人类社会的两大主流啊,这几年随着管理地域的扩大,李慢侯越来越有这种感觉,似乎战争才是人类社会的常态,而和平,反倒是稀缺的。 不止是中亚、西亚的战争频繁,草原地区的纷争不断,美洲地区也从未安静。 中西亚地区的战争,因为欧亚非三大板块交汇,各种文化、思想和民族之间互相冲突,又都是强大的文明和帝国形态,因此战争规模宏大,持续时间久远。阿拉伯文化依然在扩张期,他们将天主教文明从这里驱逐出去,将一些古希腊时代就在这里存在的希腊城邦吞并。东罗马帝国自然不甘心,自己争夺失利后,就不断怂恿欧洲人来帮忙,十字军不断东征。 在击退十字军的间隙,阿拉伯文明自己内部派系之间也分分合合,黑衣、绿衣两大哈里发分裂,塞尔柱、伽色尼、法蒂玛王朝不断更迭。古拉姆、马穆鲁克封建集团先后崛起,内战、外战,加上漠北游牧力量的冲击,这里的混乱大概真得等成吉思汗这样的人物来平息。 以前他们是今天你打败了我,明天我打败了你,谁也征服不了谁,蒙古人来了,把他们都征服了! 非洲地区的混乱程度,当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规模较小,因为这里普遍停留在氏族时代,能动用的资源有限,乡村械斗就算是大规模战争了,所以损害反而是小的。 美洲地区本来也是如此,南美有印加民族的征服征战,北方有玛雅人的内战,也有托尔托克文明、玛雅文明和阿兹特克文明这些互相影响,互相冲突的文明之间的战争。 但之前规模也不算大,由于玛雅人已经建立了城邦,拥有万人以上的城市,能动用的资源更大,所以战争规模比非洲要大,但更多是城邦之间的征服战、掠夺战,规模不大,时间很短。 可如果加入中国文明的碰撞,那就不是一个级别了。 李慢侯在面对这些脆弱的古文明的时候,一直比较克制,比较珍惜,他很怕一不小心,就把这些文明揉碎了。所以在跟美洲三大文明建立关系后,他一直强调要跟他们友好相处。好在美洲地区开发者和管理者中,大多是叛降文官家族,孔孟之道深入骨髓,而且容易投降的人都很柔弱,加上宋人文化本就是中国文化最柔和的时间,因此跟三大文明的交流,始终比较友好。 北方那些容易征服的土著氏族,虽然早期有大量武将家族为非作歹,后来也先后被李慢侯清洗掉,将他们二次流放到了大平原。三大文明都有一定的自保之力,又位于墨西哥高原和安第斯山脉,因此一直没有受到冲击。 在十二都慢慢跟他们建立联系后,主要以友好的贸易为主,宋人的瓷器、丝绸和更加精美的青铜器,都很容易跟他们的宗教行为产生联系,成为祭祀的礼器。说起来也怪,三大文明,尤其是北方的玛雅文明,跟中国古代文明竟然有许多相像的地方。 他们崇拜蛇,中国人崇拜龙;他们制作大量玉器,除他们之外,全世界只有中国有玉石文化;他们的文字也是象形文字,甚至接触之后,连语言上都有一些共同之处。 哪怕放到二十一世纪,讨论美洲文明跟中国文明的同源性,都是一个热门。更何况这个时代,大量美洲文明的手工艺品进入中国,李清照建立的金石馆大量收藏,无数金石学者提出了同样的猜想。 这些金石学家倒没有将脑洞开到殷商文明东渡上,而是往山海经之类的神话传说上进行附会。猜测这些人是不是山海经上描写的一些部族。也有较为理性的,将东洲土著分类到东夷之中。 落后文明始终面对的一个困境,会被先进文明用他们的视角进行解读,解读的结果反过来又去影响他们,最终他们看待事物的视角也变成别人的了,用别人的视角看待自己,难免就会自我否定。哪怕到了工业革命时期,瑞典人还强行将芬兰人划入黄种人,因为当时黄种人受歧视;古代的匈奴人,史记认为是夏王朝的遗民,到后来无数草原人也自称自己的先祖是炎黄。 也许过不了多久,美洲土著文明,也会自称东夷别部了。 但凡有点希望,李慢侯都不想过于打扰这些文明,而是将更优秀的技术传给他们,让他们的文明继续进化,可是他们是在太让人失望了。 他们杀了一个东藩府派去的学者,一个热忱的好人,于是李慢侯彻底绝望,决定对这个文明进行一次可能导致灭绝的打击! 第三百六十节 玛雅(1) 跟中美洲的土著冲突已经不是一次两次,死人的情况不是没有过,但以往都选择息事宁人。 玛雅人、托尔托克人杀害宋人,跟非洲、草原不太一样,不是为了劫掠,因为这里的私有观念还很单薄,老百姓的财富很少,宋商在他们眼里也不是肥羊,因为带去的货物,主要是给神庙的贡品,他们的祭祀控制着贸易,跟普通人关系不大。 他们杀害宋商,主要出自于宗教,基本是将正在他们集市上做生意或者闲逛的宋商突然绑了,拉到他们的神庙开膛破肚,最开始甚至还会邀请其他宋商观看。 这样血腥的文化,让愿意去的宋商越来越少,只有少数武装商队在做这些事情,他们被抢的概率比他们抢人小多了。 每一次有同伴被杀,这些流放美洲的凶悍家伙当然不会息事宁人,每一次都有规模不小的报复,有时候甚至报复错了对象,将其他城邦的祭祀给杀掉了。 杀祭祀是非常严重的事件,很容易引起规模巨大的战争,蒙古人杀了一个塔塔尔萨满,引起了两族持续百年的仇杀,最后塔塔尔被灭族。对于宗教文化比草原还要复杂和神圣的美洲文明,杀害祭祀的行为,能引起他们的城邦联合行动,甚至是跨文明的大行动,因为此时的玛雅文明和托尔托克文明,两大文明已经融汇,他们有些共同信仰的神灵,比如羽蛇神。 可面对全身铁甲的宋商,他们只能战败,因此每一次报复,只是中断一段时间的联系,不久之后就又和好如初。 由于宋商敢杀祭祀,这让这些文明学会了克制,双方的接触才开始和平起来。 李慢侯也以为,这种和平将会长期持续,毕竟作为强者能够约束自己,这就是和平最大的保障。 但谁能想到两年前,又有一个宋人被杀,而这次被杀的,还是一个学者。一个宋人的知识精英。 这是一个齐州府学的学者,对东洲文化充满热情,由于通过贸易带来的东洲文明资料有限,于是他申请深入玛雅城邦进行研究。他带去了一个规模不小的考察团队,一去就是数年之久。他进入玛雅的奇琴伊察,跟这里的祭祀交谈,记录他们的神话传说,抄录他们的纪年史料,也绘制他们规模宏大的神庙建筑,城市结构。记录风土人情等等。 这是一个很热忱的学者,不但对学术痴迷,而且为人非常好,他是信佛的。玛雅人那种循环往复的时间观念,让他很迷醉,为此他下苦功学会了玛雅语。他除了记录玛雅文明的资料,跟玛雅祭祀讨论学术之外,还帮助玛雅普通人。他带去了大夫、工匠,教授玛雅妇女更好的织布技术,推广纺纱机、脚踏织布机,大大提高了玛雅人的棉纺织产量,让棉布成为大宗商品。 他本身就是一个不错的医生,精通印度、中国艺术,望闻问切,诊断疾病,还研究学习了玛雅等文明的艺术,这些文明的外科艺术不错,甚至懂得做开颅手术,当然医死的比医活的更多,但不可否认他们在外科医学方面的优势,因为他们的祭祀是经常进行活体解剖的。他们拿着原始的黑曜石器匕首,将活人放在祭坛上,手起刀落,在胸腔开一个口子,将心脏直接扯出来,此时心脏还在跳动! 府学学者在这里待了五年,一直在不断传回大量资料,可突然中断了。培养一个学者,是花费巨大的事业,任何一个齐州府学的学者,都是人类文明的精英,都不是小人物。因此当地官府立刻就急了,派人调查,结果清楚,学者被献祭了! 由于这种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以前燕王都很克制,报复的规模很小。往往只是只拿罪魁,余者不问。只处死做决定的玛雅人,哪怕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祭祀,或者贵族,往往只是祭祀。但这一次,死了一个大学者,问题就大了。负责的第七都官员,立刻将情况汇报给了燕王府。 李慢侯得知了事情的原委,如果只是因为愚昧,他还能容忍。尤其是他在美洲的殖民,是带着原罪心态的。之前多次玛雅人或者托尔托克人献祭宋人,主要原因是为了平息神怒,因为他们的部落和城市爆发了瘟疫。别人不知道,李慢侯却很清楚,发生瘟疫的原因,大概率是因为他的殖民行动,带去了旧大陆上的病菌,美洲人体内没有相应的抗体,对宋人来说可能就是一场小感冒,对他们来说却意味着一场大瘟疫。所以他才选择了原谅! 但这一次的情况不同,不是因为瘟疫,恰恰相反,是因为学者治好了瘟疫。学者在玛雅城数年,周围乡村时常爆发疫情。玛雅祭司往往选择用活人献祭,学者是反对的,但是没有用。学者于是试图用医疗手段对抗疫情,此时的医疗手段,基本上不可能有至于瘟疫的特效药。但却有对抗瘟疫的医学手段,比如隔离和照顾。 在欧洲中世纪蔓延了几百年的黑死病,就是从中亚草原传过去的,是蒙古西征带去的病原。可蒙古人也好,宋朝人也罢,虽然瘟疫记载也是十分频繁,却没有欧洲人那种灭绝式的记录。一方面是东亚地区究竟各种瘟疫考验,人体内遗传的抗力数量惊人,能跟东亚人相比的,也就是常饮恒河水的印度人和非洲人了;另一方面,每次疫情出现,中原王朝都有最高效的应对措施,哪怕只是隔离,也能起到巨大作用。 另外还有一些汤剂流传下来,这些汤剂未必是特效药,但有可能激发人体免疫力更有机会扛过病毒。学者就是用这些汤剂和隔离手段,帮助玛雅人。效果明显,虽然在他的治疗下依然不断死人,可是接受他治疗的一些村落,基本上都能渡过瘟疫。而一些拒绝的村落,甚至整个灭族。 强烈的对比,让玛雅村落对学者的情感变得炽烈,他们很原始,感情也很淳朴。他们不懂得学者的医学手段,视之为神明。 这引起了玛雅城邦祭祀的敌意,这不是一次野蛮的宗教活动,而是一次有目的的谋杀,是一场恶心的权力斗争,却借由宗教之名。玛雅祭祀声称要彻底平息神灵的愤怒,就要献祭这些宋人。于是学者和他带去的近百名怀着热忱的医生团队,被全部抓起来献祭了。这些冒着瘟疫,治疗玛雅人的医疗团队,大多数都是信仰佛教的僧侣和善男,他们不沾血腥,最后却用最血腥的方式被杀,被活取了心脏。 李慢侯发现,他以和平的方式,跟这些文明交流到较深层次后,矛盾已经无法调和,因为一旦触及他们的宗教,哪怕这些祭祀知道哪些穿着铁甲的民族敢杀他们,他们也要献祭宋人,只是因为宋人威胁到了他们的地位。 这是拒绝进步啊! 这样的文明形态能有什么前途? 于是李慢侯决定打击他们,可依然不想灭绝美洲文明,所以他不想小打,小打小闹的摩擦下去,这些文明迟早会消亡,他要进行一次彻底的打击,一劳永逸的解决冲突。这样反而能最大程度的避免流血。 他往美洲投入了大量力量,让已经多年未曾去过美洲的海军统制徐文领军,兵力倒是不多,甚至都不需要派遣精锐,美洲当地的军队就足以征服美洲文明,但他要大造声势,将成熟的不成熟的大量新技术全部投入进去,尤其是大量火药武器,杀伤力虽然不大,但动静很大,很能吓唬人。对于这些愚昧状态的美洲人来说,应该能留下一生无法磨灭的印象。 不但派去力量,还让十二都跟所有接触的美洲文明联络,让他们派使者参与,光明正大的告诉他们,燕王要跟玛雅人开战,不要求他们帮忙,但要他们派使者去观战。印加人跟玛雅人早就没了联络,文明差异性很大,但墨西哥中北部的托尔托克文明跟玛雅人如今融合在一起,成为托尔托克玛雅文明,在奇琴伊察北部有明显的托尔托克文明痕迹,南方则是古典的玛雅文明城市。 有说法是托尔托克文明南下,征服了衰落的玛雅人,事实上这座城市是七大氏族统治,托尔托克文明氏族只有一支,其他六支都是玛雅人,托尔托克氏族负责世俗管理,也可以理解为统治者,但玛雅氏族负责神权,他们也是统治阶层,下层则是大量的奴隶和平民。 因此统治墨西哥中北部的托尔托克人是有可能帮助玛雅人的。 托尔托克文明,是一个古老文明,几乎跟玛雅人同时代,都曾受奥尔梅克文明影响。但一个在北方,一个在南方。托尔托克文明是平原文明,在墨西哥高原的中央谷底发展,玛雅文明跟世界上所有的大文明都不同,他是一个罕见的雨林文明,他们在热带雨林中进行刀耕火种的农业劳动,因此拥有发达的历法,玛雅历法的精确度和连续性惊人,精确度比其他文明更高,玛雅人的太阳历,一年为365.2420日,现代人测算为365.2422日,误差仅为0.0002日,5000年误差一天。这比中国农历四年就要用一个闰年来弥补误差,要先进的多。 玛雅人同样也有基于月亮运行周期的阴历,甚至还有被认为以遥远星系某个恒星为中心的特殊历法,于是产生玛雅人是外星文明的神奇猜想。 第三百六十一节 玛雅(2) 最让人惊讶的是,玛雅人的历法延续性,他们将历法计算到5125年这样的周期跨度,因此他们的历史,几乎都在一个周期之内记录下来,他们还拥有文字,祭祀也在记录他们的大事。因此如果玛雅文明不灭绝,将是跟中国文明一样,拥有准确历史记录的文明,比中国文明稍晚一些而已,基本上从他们兴盛期的公元二世纪到九世纪之间。 他们还发明了自己的纸张,用来记录这些资料,只可惜所有的文献,后来都被西班牙神父焚毁,理由是说这些文字是魔鬼的文字,记录的事迹是魔鬼的事迹。这是一种出于宗教的有意识的文明灭绝行为。 现在这些文献中很多,已经被东藩学者抄录,带回了府学研究。学者们已经发下,玛雅人在数学和天文学方面的成就,并对此十分惊奇。很奇怪他们为何会有如此精确和长度的历法,精确是历法的追求,倒是不疑惑,如此长度的历法推算,几乎没有实际意义,因为任何农耕文明,都不需要跨越千年的周期。 后世对于玛雅文明消失的原因有很多猜想,最科学的是美国人做的一个研究,他们采集到玛雅文明附近溶洞的钟乳石,钟乳石是渗水矿物沉淀形成的,因此钟乳石的生长,跟水流有密切关系,美国人分层扫描后发现,这些钟乳石在三世纪到九世纪之间,成长迅速,意味着那是一个降水丰沛的时期,而在只有两百多年间,生长十分缓慢,那意味着是一个干旱时期。 所以提出了玛雅人被迫放弃雨林中数百座城市,北上到墨西哥高原南部的尤卡坦半岛,是为了躲避雨林地区的旱灾。 这个研究出来之前,让人很难想象热带雨林里会发生旱灾,可实际上受大气候影响,雨林地区的降水量会在一个漫长时间下降一半左右。当然即便下降了一半,依然比沙漠地区的降水量丰富。 但玛雅人不是一个沙漠地区的游牧民族,他们连牲口都不养,几乎不吃肉,是以玉米种植为核心的玉米文明。在他们前期,人口少的几千年间,还可以熬过旱季,但在他们兴盛起来之后,旱季显然无法支撑大规模的玉米种植。小村社能在雨林中小块土地上继续种植玉米甚至补充部分猎物生存,所以后世雨林里还有不少玛雅部落生存,可是这种小块土地,显然不可能支撑十万人口的城市脱产人群,于是城里的祭祀、奴隶主等统治阶层就牵走了,他们带走了天文历法等高级文明,留下了原始的乡村同胞。 北迁的玛雅人在奇琴伊察地区继续保留城市文明,当然也不能说奇琴伊察是北迁的玛雅人建立的,因为这里早就在他们鼎盛时期存在,他们只是在这里继续发展而已。依托奇琴伊察地区的三口天然溶洞水井渡过旱灾,但北方的托尔托克文明南下,跟他们融合在了一起。 托尔托克文明是一个大帝国,他们不是雨林文明,其实对于旱灾有更好的抵抗力。这依然有些违反常识,但却是事实。因为作为陆地文明形态,往往会选择大河流域定居,兴修水利进行农业,水利设施能够帮助农耕民族在干旱季节继续保持农业生产,即便旱灾绵长,引起灾害,也不至于灭亡。玛雅人刀耕火种,降水充沛的季节,他们可以在雨林中建立数以百计的城邦,通过短促的雨林溪流进行贸易,但当百年大旱降临,小溪流干涸,靠天吃饭的农业减产,巨大的城邦文明就无法支撑。 托尔托克文明在墨西哥中央谷底一带发展,这里有天然河流和湖泊支撑,他们也修建了为数众多的城市。但人类历史上有一个特殊的巧合,那就是北方民族总是比南方民族强悍,托尔托克文明比玛雅文明强悍,托尔托克北方的游牧民族又比托尔托克人强悍,他们不断南下劫掠,已经威胁到了托尔托克文明的都城图拉了。如果历史继续,他们可能会被强悍的游牧部族摧毁,然后在废墟上建立新的文明。他们也是这么出现在历史上的,托尔托克文明之前,这一带是特奥蒂瓦坎为中心的文明,特奥蒂瓦坎之前是奥尔梅克文明。 这些文明实际上一脉相承,都有共同的文化符号,比如懂得加工玉器,崇拜美洲虎、羽蛇、凤鸟,用活人献祭等等。 托尔托克文明是在两百多年前,摧毁特奥蒂瓦坎城,并征服周边小城邦,建立起一个大帝国的。此时虽然很虚弱,却依然统治者几十座城邦,因此可以动员数以十万计的军队。一旦他们帮助玛雅人,战争规模将会非常巨大,几乎将墨西哥两大文明都卷了进来。 但托尔托克文明处在一个衰落期,联合他们北方强悍的游牧民族,实际很容易摧毁这个文明。但李慢侯并没有这么做,他的目的是威慑,威慑的目的是保护,而不是毁灭。 他也邀请托尔托克文明比方的游牧部族观战,却不让他们助战,如果能通过一场战争,震慑这些古老文明的话,就能建立起稳定的秩序了。 准备工作进行了一年,邀请了整个美洲地区的势力。 三千以北美大平原生番为主的军队,从第六都和第七都开辟出来的通往墨西哥中部、南部地区的山道前进,他们带着八牛弩、火箭、毒气弹等许多武器,将向数以万计的托尔托克玛雅军队进攻,攻占他们几十座城邦,直到打到奇琴伊察,处置这里的祭祀阶层。 李慢侯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出现,因为托克儿克人被吓到了。三千人带着上万战马,大量车辆,阵势太惊人。马他们已经见过了,商队经常用驮马运输货物跟他们贸易,甚至他们也买了一些马,可是上万战马的声势是没见过的,人一过万无边无沿,更何况战马呢。 托尔托克文明也没有玛雅人那么强的神权因素,他们带着北方游牧民征服的特征,后来托尔托克文明被摧毁后,后继的阿兹特克人专门邀请托尔托克人来帮他们建立征服,就是因为托尔托克人拥有唯一不同于祭祀阶层的管理方法。 所以在第七都派人通告他们,那个叫燕王的大首领要打的是玛雅人的祭祀后,他们选择了旁观。但他们动员了军队,大概是在等待情况,如果玛雅人打赢了,或者有打赢的希望,他们也不是不能帮忙。毕竟玛雅城奇琴伊察也是他们的第二图拉(首都),虽然他们这种联盟,还没什么国家、领土的概念,但已经有一些意识了。 不但托尔特克人袖手旁观,连玛雅人自己都没什么准备,当骑兵突入他们城池的时候,连守城的军队都没布置好。大军直接炸塌他们的城门,几个铁甲骑兵直接就冲了进去,大砍大杀一番,玛雅军队直接就溃散了,他们的祭祀在武士神庙、羽蛇神秒鬼哭狼嚎(祭天),直接被围困起来,但没有被杀,因为有命令,需要活捉他们。 这些是徐文的汇报,可实际上玛雅人有另一套说法。他们觉得自己准备已经足够好,他们通知了所有盟友,包括尤卡坦半岛上十几座城市,周边的萨马(图伦城),乌斯马尔等跟他们结盟的玛雅大城,这些城邦都答应出兵,托尔特克人也答应出兵,但敌人来的太快了,他们骑着四条腿的怪物,在援兵根本来不及抵达的时候,就冲进了他们的城市。在他们的勇士还没来得及抵抗的时候,就把他们杀光了。 徐文守在城里,等了十几天,终于有周边的玛雅人赶过来,毫无意外被杀败。唯一可称道的是他们的勇武精神,但技术差距太大了。两万多玛雅联军,也有一定的阵型,列阵对抗的时候,十几架八牛弩发射出去了几百只长箭,还有三架发射的是火箭,那种可以爆炸开来的火箭,骑兵尚未发动冲锋,玛雅人自己就崩溃了。有的人见到爆炸的情景,直接跪倒了,他们某个神灵会使用雷电。 骑兵最大的作用是追杀,追杀这些手拿石器武器,没有铠甲,连鞋都不穿的原始士兵,实在是没什么成就感。 杀死了近万人,俘虏了一万人,逃出去的只有几千而已。跨时代的技术差距,完全无法用勇武来弥补,更何况论悍勇,这些玛雅人还真比不了大平原生番。玛雅人被北边的托尔特克人征服,托尔特克人被北边的游牧部落奇奇迈加压迫,奇奇迈加人则又打不过更北方的部落。而这些征调而来的大平原生番,很多都是北方加拿大一带的游牧部落,说是游牧,实际上只有游而没有牧,他们是追逐野牛的游猎部落。 什么都有极大的代差,这次胜利根本不算什么以少胜多的奇迹,就连西班牙人只用了四百个远征军就灭绝了印加帝国,也算不上什么奇迹,全身板甲的西班牙军人,无论取得多大的胜利,也很难说成勇武。真正的奇迹,是阿骨打三千破十万这种军事胜利。 第三百六十二节 征服(1) 徐文又等了十几天,他实在不想主动去一座座城池去讨伐,这些玛雅人,都躲在水深王八多的雨林里,一个个找出来太麻烦,不如等他们联合起来一次解决。 但这次他没等到对方的总攻,而是结盟的请求。徐文又临战自决的权力,他跟临近的第六都、第七都官员沟通,这两个都可没什么兴趣直接统治玛雅人,反而希望能保留玛雅人的政权,对他们来说,一旦摧毁玛雅人的神权统治,也就失去了贸易对象,玛雅的祭祀阶层,是他们唯一的贸易对象,这里的平民也好,奴隶也罢,都没什么私产。愿意花高价买他们的丝绸、瓷器和玉器的,只有这些祭祀阶层。 只是这些生番太野蛮了,比徐文接触过的契丹人、女真人野蛮的多。甚至比流鬼人和也差人都原始。至少流鬼人和夜叉人是会使用铁器,是知道互通有无的。 最让他头疼的,也是引发战争的原因,是这些生番竟然搞人殉,这可是春秋战国就被废除的不仁之礼。 于是他提出,结盟可以,这些玛雅人可以继续统治自己。比如附近的乌斯马尔城可以继续由希乌家族统治,这个家族既是祭祀阶层,也是贵族阶层,拥有大量奴隶。是乌斯马尔的建造者也统治者。 但是乌斯马尔必须放弃人殉,他们用不用奴隶,徐文不想管,可是他们不能动不动就杀人祭神,这太野蛮了,他们的神也太不仁了。 乌斯马尔之前派了三千人来攻打过徐文部,败的很惨。乌斯马尔是附近的大城,拥有两万多人,可三千人也是他们能拿出来的全部,毕竟他们拥有大量奴隶,可以征做士兵的平民不足半数。 不让拿活人祭祀神灵?这怎么行! 乌斯马尔人当即就拒绝了,拒绝的代价,是徐文不得不派以前军队去征讨乌斯马尔,结果希乌家族也跟奇琴伊察的祭司们一起当了俘虏。这下没人敢直接拒绝了,可是他们询问不用人祭祀神灵,那用什么呢? 徐文告诉他们,大宋都是用三牲,在大的礼,用三牲也够了。 强行要求玛雅人用牲口代替活人,这绝对算一大进步。 结果只有三个城市的玛雅人接受了要求,包括被俘虏的希乌家族。但这不是全部要求,徐文还要求这三个玛雅城市的统治者对他们的神灵起誓,永远不会无故杀害宋人。至于通商征税这些事情,跟他们解释半天也解释不明白,干脆放弃了,让地方官来解决吧。 最后只保留一个奇琴伊察作为据点,因为统治这里太困难了。托尔特克人征服了奇琴伊察后,也没有灭掉这里的玛雅人祭祀,而是跟他们一起统治,并跟周边的玛雅城邦采用结盟的形式实施统治,玛雅城邦最多向他们贡献一些财富,比如玉器、黄金等等。 统治玛雅人最大的困难在于环境,这些人习惯居住在雨林中。徐文打到现在,发现所处之地四周都是高大的密林。这些玛雅人在雨林里建造城市,修建高高的地台,将神庙等建筑建造的比树冠还高,否则就无法观测星辰。 虽然他们的城市之间,有道路相通。他们的城市周边,修建了梯田,有水渠相通,水渠用来灌溉和排水,水渠宽度往往只有三五尺,非常浅,只有一两尺,显然不是用来沟通大江大河的,就是汛期排水之用。有一些长堤将农田保护起来,既起到防洪作用,也用来连接其他城市,形成了堤道网络,堤道还很宽阔,有七八丈宽。但没有河流、运河连通,光靠这些堤道运输不了太多货物。 最关键的,还是没人愿意在雨林中管理玛雅人,太麻烦了。 徐文很快也遇到了这种麻烦,有三座玛雅城邦愿意接受他的要求,改用牲口进行祭祀,可是当他去探查其他没有回复的玛雅人的时候,发现这些玛雅人人去城空,竟然消失了! 为了继续用活人献祭,他们宁可放弃他们的城市。 好在有越来越多的人愿意结盟,北方的托尔特克人派来使者,表示他们愿意接受宋人统治奇琴伊察,愿意跟宋人继续结盟,就像之前他们跟玛雅人结盟一样。他们还愿意提供一些财物,希望宋人帮他们攻打北方的奇奇迈加人。 这次徐文没有答应,不是他对托尔特克人有什么意见,而是他不想管这些事情,这些麻烦事留给后面的官员吧,既然奇琴伊察是玛雅人的都城,他占了对方的都城,玛雅国应该算是灭亡了。他可以回去复命了。 离开之前,将带来的大量来不及使用的火药,在奇琴伊察当做烟花燃放,让盟友们进行观赏,看到这些人惊惶的跪在地上念诵神灵的名字,徐文觉得他们应该不会造反了。 托尔特克人人结盟很有诚意,因为他们这些年经常遭受北方游猎部族的劫掠,拉拢了其中一些,比如悍勇的阿兹特克人,但更多还是将他们当做敌人,毕竟他们是最肥的。 托尔特克人摧毁了之前的中心城市特奥蒂瓦坎之后,建立了他们自己的中心城市图拉城(也叫托兰城),以图拉为中心,通过结盟、征服等方式,将墨西哥中部地区统一起来,形成一个国家。 托尔特克人的文化,跟玛雅人不同,玛雅人是纯粹的神权文明,祭祀家族既是贵族又是神职。托尔特克人则更加世俗化,托尔特克的意思就是工匠。因此他们很可能是一些掌握着技术的平民阶层形成的政权,吸收了一些祭祀阶层之后,形成的神权和世俗权力相结合的文明。 在托尔特克城邦中,祭祀并不是直接统治者,只是拥有很大影响力的权贵阶层之一,领主、城主和法官,才是统治阶层。因此他们愿意接受用牲口代替活人的祭祀方式,但他们希望宋人能向他们提供牲口,比如马匹。 徐文没时间处理这些问题,他还要去赶风气。于是将托尔特克使者直接带到船上,让他们去朝见燕王,请燕王裁决吧。 李慢侯后来同意了跟托尔特克人结盟,他认为这个神权性质比较浅的文明,比玛雅人更有前途。他往奇琴伊察派去了官员,在这里建立了一个府,就叫玛雅府。负责继续改造玛雅文明,玛雅府除了跟南方的玛雅城邦接触之外,主要向北方发展,将玛雅人的技术和知识,带出雨林。 尤卡坦半岛位于墨西哥南部,跟南边的洪都拉斯等地形都很相似,主要是雨林地形,但在北部又有大量热带草原,这是一个热带雨林和热带草原的交汇地形,可以说是北方高原的边缘,也可以说是南方雨林的边缘,文明容易在这种边缘地区形成,因为各大中心文明会在这里碰撞和沟通。 玛雅人的雨林文明因为长达两百多年的旱灾而毁灭,他们放弃了雨林中数以百计的城市和农田,只在边缘地带苟延残喘。 现在则被宋人挤压,反而大量回迁到了雨林,而现在雨林旱灾已经结束。大量祭祀阶层回迁,相当于重新恢复了哪里的文明。宋人向北发展,在热带草原上建立畜牧业,主要是在奇琴伊察北方一百多里处,兴建了港口,将商道推进到了墨西哥湾,穿越了美洲大陆,进入了大西洋水域。这个意义重大,因为五大洋终于都有了宋人的据点。但很长一段时间,大西洋其实并没有发展起来,奇琴伊察北方的玛雅港,主要是建立了跟大平原的联系。 这不但大大推进了第六都、第七都的发展,很快就升级为府。而且加速了大平原地区的开发,因为大平原畏惧的哭山(落基山脉),在一定程度上,通过墨西哥地区绕了过去。物产稀薄的大平原,被流人称之为哭山、苦水之间的贫瘠荒原,但现在却通过密西西比河广袤的水系,跟墨西哥湾联系起来,商贸快速发展。于是落基山脉是哭山,密西西比河是苦水,墨西哥湾反而被他们叫做汉海,因为从哪里能得到汉地的物产。 受益最大的是第七都,本来这里竞争不过第六都,主要是第六都建立更早,跟北方的托尔特克人贸易更加稳定,虽然高山险阻,却有一条早就开拓出来的通道。阿兹特克人,此时依附于托尔特克人,帮托尔特克人打仗,跟他们结盟,被托尔特克人安置在中央谷底墨茨利阿潘(月湖)地区,于是称作墨西卡人,后来他们统治了墨西哥后,墨西哥才以他们为名。此时整个墨西哥地区,宋人称之为托尔特克国。 阿兹特克人的祖先,是居住在墨西哥西岸海岛上的部族,他们登岸迁徙到了中央谷地。他们的迁徙之路,就是最好的商道。如今西岸地区依然生活着一些渔猎为生的小部族,他们都依附于第六都,进行贸易和纳税,文明程度当然在快速提升,但还比不上中央谷地的托尔特克人,因为人数太少,整个墨西哥海岸都不超过十万人口。他们充当向导和翻译,通过这些迁徙之路,跟中央谷地民族贸易。 第三百六十三节 征服(2) 因此第六都之前的建立的贸易通道不但稳定,还很顺畅。既能跟拥有强大都城图拉的托尔特克国贸易,也能跟依附于托尔特克人的墨西卡人、特斯科科、特拉科潘人贸易,还能跟北方游猎的奇奇迈加人贸易。所以第六都很早就升级为六都府,第七都却始终只有三万人,跟玛雅人之间的贸易利益丰厚,可是规模却始终做不大,光靠跟祭祀阶层做生意,这是很难扩大贸易规模的。 现在玛雅人终于被征服了,有三座大城选择了依附,在玛雅府的影响下,大量宋商可以在他们的集市上,跟平民进行大规模贸易。之前那个被挖心的学者,教会了玛雅人使用先进的纺织工艺,如今玛雅府又调了一些懂得纺织的罪官家眷,来教授玛雅妇女纺织出宋人喜欢的式样。 玛雅人早就开辟出来的农田,如今开始大规模种植棉花,而且不是自觉,而是强制的。因为新来的玛雅官员野心勃勃,他先是将奇琴伊察那些战争期间逃入雨林,战后逐渐回来的迷茫平民组织起来,告诉他们以后奇琴伊察不会再有祭祀了。 结果很多人竟然跑了,跑到有祭祀的乌尔马斯和萨马城。听话的只有一些回归的奴隶,这些奴隶大多数只有种地的技能,知府将他们编为保甲,让他们全部种植棉花,玛雅的彩棉在大宋很受欢迎,以前纺织不出好布,只出口一些彩棉。现在大规模推广,很快就打通了商道。 奴隶十分听话,玛雅人越是残暴,被他们驯服的奴隶就越是驯服,如同镜子的两面。对于官员来说,最喜欢这样的奴隶。于是不断指使他们,继而开始指使依附的城邦。先是乌斯马尔、萨马,接着连托尔特克人都开始征募,要求他们出人帮忙修路。 只用了两年,就打通了第七都海湾到大海另一侧的地峡(特湾佩特地峡),并建立了一个新的港口,取名汉海港,跟玛雅港通过海路连接。也可以跨过汉海,直入大平原。 地峡的打通,收益最大的反而不是玛雅府,倒是让第七都快速发达起来。汉海大道修建的非常宏大,托尔特克人是工匠民族,拥有庞大的石匠群体,玛雅知府引入了大量火药开矿技术,让这些托尔特克工匠,哪怕累死,也不敢不在这种神灵威力下偷懒。他们始终以为是神灵在开路,周围的部落也大都因此而服从,他们听着雷声,看着闪电,让他们干什么他们都愿意。甚至有些祭祀还提出要在路上进行活人祭祀,当然被拒绝了。 等一年之后,一条宏伟的可以四辆马车并行,且全都是开山的巨石和碎石铺就,质量非常好,是目前宋朝人最高技术的结晶。夯实路基,铺上砂石,上面铺设石块,用胶泥粘合。是最高标准的官道。 这条汉海大道,长度五百里,近乎笔直。是玛雅府修建的第一条官道,但却不会是最后一条。只要玛雅奴隶还能驱使,只要联盟还能出人,这样的官道将会不断延伸下去。 第一任玛雅知府做了三年,汉海大道被认为是他最大的功绩,回国之后荣升为东平府知府。继任者有样学样,继续压榨驱使周边城邦出工。以汉海大道为中心,要打通通往图拉的托尔特克大道,墨西哥中部的高原山脉不是那么容易征服的,哪怕有火药,强行开山也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情,大量奴隶死亡、起义,第二任玛雅知府做到第三年直接就被罢免了。 此后的玛雅知府立刻废止了让同盟城邦痛恨的劳役,为了帮宋人修建官道,他们已经五六年没有修建过神庙,他们的奴隶、工匠全都派去修路了。之后的玛雅府开始满足于沿着山道、隘口,用驮马、甚至人背的方式,进行小规模的贸易。而对于托尔特克国的开拓,也开始沿着海岸,而不在挑战中央高原了。 这种征服下的文明总是这样不舒服,但却有大量利益。宋人统治下的玛雅府,逐渐开始摆脱瘟疫的威胁。玛雅人学会了如何进行隔离,如何使用汤药,瘟疫仍旧频发,但已经很难形成屠城灭村的后果。最严重的瘟疫,也至少有一半人能存活,为美洲地区保存了大量宝贵的生命。 大量新技术也开始进入这些地区,北方两座依附于玛雅府的城池,进步最为明显。棉纺织技术在半强制、半经济下,很快在他们的统治区站稳脚跟。通过棉布贸易,他们迅速取得了对其他城邦的经济优势。大量大平原生番雇佣兵又被宋商跨过汉海带进来,玛雅三城的军事力量大大增强。开始掠夺南方地区的玛雅人奴隶,玛雅人极为好斗。 随着一片片玛雅古迹被发现,从统计数据中就能看出玛雅人的好战风气。在九世纪前的鼎盛期,玛雅城邦之间拥有大量堤道沟通,高架堤道不但宽阔,而且很长。九世纪之后,开始出现大量防御设施,这说明此时他们开始转入战争。许多城墙有两丈高,而且城里还修建着水坝,在雨林中修建水坝的目的,肯定是为了储水,用水坝储水,很可能是为了防御长期围城。 显然在干旱季节,他们的文化开始向掠夺和征服方向发展,大概是因为城邦之间的农业发展无法满足生存所需,要么废弃城邦,要么掠夺他人。 他们是有历史记载的,通过这些记载,能看到大量关于旱灾和战争,以及活人祭祀的记录。灾害不断持续,祭祀就既举行更多的活人祭祀用来平息神怒,活人祭祀又推动他们向其他城邦发动更大规模的战争掠夺战俘和奴隶。几百年的旱灾,这种残酷气候,将他们逼入了恶性循环之中。这是大量低地玛雅城邦废弃的最大原因,是一个综合因素。 当然旱灾并不一定产生这种恶性循环,不同文化的民族有不同的对策。大河文明肯定是修建更大规模的水利系统,游牧民族则是选择南下掠夺,雨林民族却开始了互相杀戮。 现在他们又回到了雨林中,先是进入高地城邦,接着进入低地城邦,将他们废弃的城池逐渐捡起来。如果没有巨大的压力,他们是不可能重新进入这些废弃地区的。巨大的压力,起于宋人征服奇琴伊察,接着是强征劳力,让大量奴隶和城邦祭祀家族逃亡,南迁。但最大的压力,则来自于他们同族的征服。 乌斯马尔和萨马,在不断兴起。宋人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技术优势,先是基于棉布种植的农业模式,接着帮他们修建了农业设施。玛雅文明之所以退出雨林,是因为旱灾。之所以在尤卡坦半岛残存,不是这里没有旱灾,而是这里的低下是溶洞地形。溶洞垮塌就形成大量的自然天坑,这些天坑跟地下溶井沟通,水量充足。玛雅人看得懂天文,却看不懂地理,所以视这些天然溶井为神迹,甚至将活人推入其中进行祭祀,祭祀雨神恰克。 宋人则开始深入地下探查地脉,并开始人工干预。沿着水脉打井,又引入槽车等汲水工具。甚至根据地脉,打造出了一些跟地下溶井沟通的自流水渠。实际上这就是西域的坎儿井水利系统,又说是秦汉时期汉人修建的,又说是波斯人修建的。如今在波斯高原上,依然以这种灌溉系统为主。因此技术上没什么难度,只是需要投入而已。 投入就需要人力,最好的人力就是奴隶。于是玛雅三城开始用棉纺织产业的厚利,雇佣大平原雇佣兵,往南掠夺奴隶,进入了这样一个循环。北方玛雅人的经济越发展,南方玛雅人受到的压力就越大。北方越是发达,南方越是退缩,一直退到了雨林深处。 玛雅文明至此分道扬镳,虽然信仰、语言、文字都还保持一致,但在发展轨迹上,却走向了两个方向。北方的开始进入生产扩张时期,南方的则因循守旧,重新开发雨林。 或许对他们都好,北玛雅人掠夺了大量奴隶,人口激增,生产扩大,大河文明的灌溉系统、生产体系跟传统文化结合起来,并且开始深刻影响传统文化。他们还会进行祭祀,却不在用活人,而改作活牛、活羊和活猪,他们还会进行橡胶蹴鞠运动,但战败者却不用被杀,而是被观众嘲笑,他们的蹴鞠也开始跟宋人接近、融合,变成表演性质。 随着人口扩大,原有的城邦无法容纳太多人口,北玛雅人先是分出子嗣接管南迁玛雅人的城邦,接着建立新的城池。而这些新建的城邦,都要受到玛雅府的管辖。宋人引入的是一套管理土司的成熟制度,通过册封土司的方式,将玛雅首领变成了土司家族。 最大的改变,是开始产生一个力量强大的平民阶层。他们原本就是手工业者,现在开始转向商人、技术工作者甚至艺术家,规模越来越庞大的棉花种植业和纺织工业,极大的改变了北玛雅社会。 在一片兴盛之中,没人在乎被灭亡的奇琴伊察城邦,只有两个人有些感触。 一个是李慢侯,一个是赵构。 第三百六十四节 罪恶(1) 奇琴伊察的祭祀阶层被清洗了,但人并没有全部杀掉,只杀掉了为首的几个长老。 其他人则被送入已经命名为齐州学宫的齐州府学,帮忙翻译浩如烟海的玛雅文献,整理甚至传播玛雅人的天文和数学知识。 奇琴伊察的神权统治彻底终结,建立了平民社会,过去的奴隶变成平民,过去的平民变成商人、官员阶层。 进步是肯定的,但结果还没看到,李慢侯只是看到又一个古文明被灭亡。虽然仅仅是灭掉了一个城邦,可一旦宋人进入那里,其他城邦的命运也就不会远。这些事情,已经在非洲被不断证明。哪怕他没有参与,可是在经济利益的驱动下,津巴布韦文明已经岌岌可危,因为他们掌握着他们无法保护的财富,一座座巨大的金矿。 有人愿意跟他们交易黄金,也有人更愿意直接抢夺金矿。在这种意愿之下,被宋商武装起来的野蛮的科伊桑人和凶悍的马赛人,从四面八方冲击津巴布韦的统治。他们脆弱的文明,经不起这些强大势力的持续侵犯。 李慢侯已经强烈感觉到,宋人进入商业军事联合文化形态之后,比西方的大航海对其他文明的冲击更大。西方大航海时代,推动大航海的几个国家,加起来都不超过一千万人口,而宋人文明的人口基数高达一亿。别说美洲、非洲这种脆弱文明,就是印度、大食这些强势文明,都有些风雨飘摇。 李慢侯带着原罪心态看待奇琴伊察政权的覆亡,并很快采取了救护措施,出台了大量政策保护他们,比如不直接统治原则,比如玛雅城邦自治制度,将管理广西土司的制度,移植到这里。 美洲的利益他可以独享,所以有资源进行保护,可是非洲是开放的,他无法垄断这里的利益,而且文明规模又更大,这里的地形更复杂,种族更多样,一个个加以保护,他根本做不到。得益的阿拉伯商人,宋商不可能答应。 所以他看待奇琴伊察文明覆灭,带着惆怅和无奈。 赵构看待这些则是哀伤,他只是从燕王府的上疏中得知又一个东洲国家灭亡,他记得这些国家。燕王府之前将他们分为四种,北方是部族,有超过一百个大小部族,中部是托尔特克国和玛雅国,南方是印加帝国。 三大国家的使者赵构都见过,很有意思。玛雅国的祭祀来过他的朝堂,在翻译的帮助下向赵构讲述过他们几十代祖先的丰功伟绩,给赵构唱过他们的史诗。在赵构看来,玛雅人是好文的国家,因为他们有文字,有史书,有诗歌,还穿着媲美丝绸的棉布。在赵构眼中,玛雅人是比契丹人还文明的国家,因为契丹人、党项人这些国家的文字,都是后来生造的,借用了大量汉字偏旁部首,用起来很不方便,而玛雅人的文字是自己自创的,跟自己的语言结合紧密、自然。 玛雅人都灭亡了,那么下一个会是谁? 是印加帝国吗?燕王说这是东洲最强的大国,征服了南方广大的土地和民族,会制作青铜礼器。但赵构不这么认为,宋人并不觉得礼器比文字重要,“国之大事唯祀与戎”这种观念如果宋人认同,他们就不会重文抑武。他们更重视文风,因此有自己文字的玛雅人,显然比只会祀与戎的印加人更加文明,哪怕实际上玛雅人比周围文明更加血腥。 印加人的记录,还停留在结绳记事阶段,赵构看过印加史官带来的结绳,他们对着结绳上数以百计的绳结,可以讲出他们数百年之前祖先的故事,说出一个个年代,一个个君王。但不够准确,两个史官之间讲述的数字和年代相通,但故事的修辞则全看史官自己。显然这些绳结只能帮助他们记录数字,故事需要口口相传,跟文字相比,太落后了。 托尔特克国没给赵构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这个国家的文明主要是技术,他们的雕刻也好,绘画也罢,都不超出玛雅人的水平,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赵构又不能去看他们规模宏大的神庙,况且那些神庙玛雅人也能建造。 燕王告诉赵构,托尔特克人比玛雅人更先进,因为他们发展出了一套神权之外的行政、司法和税收制度,托尔特克人不但是一个族群,也是一个阶层,周边民族只要想建立司法、税收,就会邀请托尔特克人去他们部族做官。 但对赵构来说,托尔特克人这种制度,跟宋人差太远了,完全不值得燕王那么夸赞。 面对燕王政权,赵构越来越势弱,不止是硬实力上的虚弱,心理上也越来越脆弱,心理上的脆弱,会让他对自己合法性产生怀疑。 自古得中原者得天下,合法性来源于中原,所以一个个正统都是中原王朝。东晋开了偏安江南的先河,东晋一次次北伐,目的就是恢复合法性,刘裕可以以北伐中原的功劳,篡夺东晋的皇位,就是这种文化影响推动的。 无法立足中原,将来连修史书的资格都没有。燕王虽然没有篡权,开封、洛阳两京甚至都在朝廷手里。可谁都知道,那只是燕王不想取罢了。以两京为核心形成的渊圣集团,都成了燕党,有识之士再也不提迁都,偏安已经成了主流,谁提迁都,谁就是燕党。 南宋偏安已经从心理上变得理所应当,这样一个偏安小国,还能存续多久? 在赵构和绝大多数中国文人眼中,美洲印第安民族和国家,此时都被他们看做东夷。这些东夷国家的灭亡,远比非洲黑人遭受更惨烈的摧毁更能刺激他们。 燕王不断灭国,并吞八荒之势炽烈的不输给秦灭六国。能做的似乎只是苟延残喘,以及疯狂的骄奢淫逸,失去了全部信念。 而燕王集团则不断进取,燕王长子李靖,在玛雅人灭国之后,就被派到了大东洲。大平原建立了遍布苦河流域的数百座屯堡,许多屯堡已经有了一定的人口基数,最大的屯堡已经有千人之多,升格为县。环境改造的已经不在容易死人,李靖在苦水海口,建造了汉海都护府,被燕王任命为汉海大都护,负责统辖整个哭山、苦水之间的大棘原,为燕王披荆斩棘,开疆拓土。而赵构却没有子嗣,赵宋亲宗皇子之间,则是争权夺利,都像靠攀附燕王,继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吞并的宋庭皇位。 之前大宋引以为豪的人文,也在气势上渐渐被燕王压过。虽然如今大宋文士,还带着鄙夷的心态,讽刺燕王以夷变夏,引进大量夷学。但学习这些夷学的学子,却展现出了比大宋科举士子更强的执政能力,他们拥有更广博的知识储备,拥有更多样的视角,一个两个还看不出来,当成千上万这种府学学生入仕之后,逐渐就将大宋士子比了下去。他们在方方面面的执政能力,都碾压一群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宋朝文官。 对科举制的崇拜,宋人还不如明清两朝。科举制诞生于隋朝,奠基于唐朝,兴盛于宋朝,可即便在宋朝,取材也不完全依赖科举。大量太学生是可以直接赐同进士出身走入仕途,甚至可以做到宰相高位,比如晏家的晏婴。 因此燕王的府学取士,一开始被批评,但声音始终很小。如今则开始挑战科举地位,有识之士甚至也跟着否定科举,他们倒不认为科举只考圣贤书有错,他们只是觉得科举规模太小,不如府学取材广泛。 压力之下的改革,往往是有韧性的文明的必然选择,所以赵鼎、张浚等人,这些年也在积极推动太学建设。太学对标的自然是齐州学宫,各地兴建府学,挑选精英,赐同进士,直接做官。 晏孝广已经去世,但晏湲还正当壮年,这几年撑起了大宋朝政。做了大量改革,燕王出海开拓,他也派人出海开拓。从泉州出发,往南开拓。避开燕王势力往西发展的路径,从三佛齐一路往南,发现了类似大东洲那样的巨州。晏湲命名为大南洲,其实就是澳洲。 只是这里的生番似乎不够悍勇,晏湲派去的军队很容易就击败了他们。沿海探索了数年之后,确认这是一个比大宋还大的大岛,沿着海岸修建了许多据点。除了用来流放犯人,目前没有任何利益。 大宋也雇佣生番,他们主要从吐蕃招募兵源,这种制度原本就有,吸引周边夷人,让他们入籍,称作归明人。如今则大大增加这种规模,在四川边境招募了一万吐蕃骑兵,更多其实是防备吴阶集团。 在大南洲招募的生番,虽然也很凶悍,但身材矮小,而且不善征战。此时的澳洲土著,分为四五百个部落,人口只有几十万人,他们渡海来到澳洲,没有敌人,土地广阔,哪怕大部分是沙漠,沿海平原就足够他们生活,还没到互相冲突争夺资源的程度。而资源争夺是最影响民族性情的因素,玛雅人从早期的建设转向厮杀,就是环境导致的结果。 第三百六十五节 罪恶(2) 宋人又从他们在大南洲西北建立的基地往西,在大西洲南部立足,他们没有继续北上跟燕王争夺,只是以这里的宋商据点为基地,继续往西探索。这一次他们横穿万里大洋,发现了另一片大陆。 宋人以为他们发现了未知的土地,发现的一些生番也没见过其他势力,可是经过一年多的沿海探索之后,他们突然发现了宋人,不是来这里开拓的宋商,而是成规模的宋人势力,一问才知道,竟然是燕王流放过来的流人。 大宋朝廷十分失望,原来他们到达的地方,也是大东洲,早就被燕王征服了。其实他们去的地方,是阿根廷、巴西东岸。他们先从澳洲西北到非洲南端,横穿印度洋,这段距离将近两万里,可从非洲南端横穿南大西洋,距离只有一万多里(六千公里)。 宋朝探险队跟燕王势力一东一西接触之际,正是李慢侯收到攻破玛雅城几个月之后,收到消息后,一下子冲淡了李慢侯对于灭亡玛雅古文明的忧虑。 派遣次子李康前去祝贺,李康抵达大宋朝堂的时候,晏湲、张浚等人正在朝堂上进行激烈的辩论,他们为了一个难以想象的现实在争论。 燕王势力一直向东发展,而他们避开燕王一直向西,两只力量竟然迎头相撞,这产生了一个巨大的认知障碍,南辕北辙竟然殊途同归。 晏湲之所以推动大航海,是他始终比其他文臣更加了解世界,他从未停止过从燕王学府里汲取新知识的行为,每年新的齐州学宫文献,他都会买来研读。 李康入朝,张浚和晏湲两人摆开的地图尚未收起来。他们将所有能收集到的航海图进行对接,一个崭新的世界出现在了他们面前:世界竟然是一个球? 好大的一颗球! 自从晏湲十年前开始派出探险队开始,朝堂上的老学究就没少担忧探险队会从大地边缘掉下去。 南辕北辙殊途同归的消息传入齐州学宫之后,同样也引起了巨大争论,可是一派已经开始统一思想,他们不但像宋朝朝堂上一页,拼接已知海图,而且开始用数学、天文学理论进行推算。制作了一个地球仪,旧的数学问题迎刃而解,新的数学命题开始出现。 世界是球形,以前基于平面的数学、几何知识出现了偏差。以前他们总是算不清楚的航海数据,如今可以计算清楚了,这证明了不是数学出了问题,而是地球不是平面引起的。可如何在曲面上,进行新的数学和几何学计算,这是新的问题,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他们得推导出非欧几何,彻底超越欧几里得的智慧。 但目前他们更关心的问题是,既然大地是球形的,站在大地另一端的人为什么不会掉下去?要解决这个问题,他们得提出万有引力,得达到牛顿的智慧。 这些命题已经出现,等待他们去探索,研究和推导,科学的大门随着地理大发现,向他们开了一道缝隙,能否解决,得看他们的能力、天赋、努力,以及一点点幸运。 李康支持晏湲,跟张浚辩论起来,告诉张浚说,学宫的学士们已经算的清清楚楚,大地就是一个好大的球。他回答张浚提出的另一面的人为什么不掉入天空的问题,答案是大地吸引万物,如同磁石吸铁一样,万事万物都被大地之磁吸引,站在另一面也如同站在这一面一样。 这种解释也是学宫学者的理论,幸好有磁石吸铁的现象供他们参考,否则他们可能还需要更久的时间,才能参悟到引力现象。但发现现象跟解释现象是两回事,他们现在还无法用数学的办法解释引力,那得需要开普勒这种人三十年持续的观察和领悟,才能解释,然后牛顿进一步提出万有引力,目前学宫才不到二十年,积累依然不够。 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随着东西大交汇,这已经成为一个现实。李康来不是讨论学术的,事实上他对科学学术并不是很感兴趣,他的世界是艺术的,他母亲是张妙常,从小教给他的是诗词歌赋、是绘画和音律,而不是数学和几何,他在府学里险些无法毕业,实在不是一个对科学有天赋的孩子。 他来是跟朝廷商讨共同开发美洲问题的。李康告诉皇帝说,如果大宋能继续往北一些,就能抵达汉海。 并解释说,大宋如今建立的东洲南部据点,是燕王府用来流放罪人的地方,从印加帝国以南的十二都,翻过大山的大平原(潘帕斯草原),是燕王的领地,大宋在河口建立的据点应该属于燕王府。 燕王来索地,让大宋朝廷很不满。为了避开燕王,他们都把大地整成一个球了,结果占据的土地,燕王竟然说是他的,真是是可忍,球不可忍啊! 李康表示,大宋在北方的据点,跟燕王没有关系,燕王还没发现那里。但根据学宫学者的计算,他们在往北三千里,就是汉海的位置,这从日影高度、角度很容易计算出来。如今地球成为一个球,让学宫建立了全球地理模型,航渡数据越来越精确,补充以大量旧海图,如今才确信,原来一些海商,其实早就去过东洲东岸,只是他们自己不知道,还以为是某个海岛。海商缺乏沿途探索的耐心和实力,很多地方他们只去一次,他们的目的主要是想发现黄金之国加纳,是沿着西非海岸往北探索的,却被海流卷到了美洲。 李康带来了一个大地球,是打算跟大宋分割世界的。 李康从大东洲东部连具体轮廓都没有的土地上,划了一条简单的线,位置大概在巴西高原位置,告诉大宋说,往北的东洲东岸,燕王没探索过,以后也不探索了,交给大宋。 大西洲加纳帝国以南燕王的海商也探索过,将会开州设府,但北方燕王不在进行扩张,如果大宋愿意的话,就都归大宋。往北有多大,没人知道,占得多占得少,各凭本事。而且大地是个球,南辕北辙也能殊途同归,如果在其他地方双方还是接触的话,那就以会师位置为疆界。 这简直是罪恶的划分地球。这次朝会,在后来的历史上,留下了重要意义。划分世界很罪恶,葡萄牙跟西班牙干过,俾斯麦和欧洲列强干过,八国联军也干过。但某种意义上来讲,当他们第一个认识了世界后,才得到了这样的权力。 既然燕王愿意划界,宋庭也不会舍不得一个据点,虽然那个据点的代价很大,他们探索了数年,损失了十几艘海船,上千水兵,投入的经费高达三百多万贯。要不是因为燕王势力的刺激,封闭的大宋朝廷是不可能进行这种探险活动的,他们鼓励海贸都是通过吸引胡商,而不是派宋商出海。 宋人的封闭,其实是农耕文明重土安迁的文化特征,小国寡民老死不相往来已经是一种哲学追求。从西域往返在丝绸之路上的驼铃声中,胡商带着收获的幸福神情,而汉人却带着“出了嘉峪关两眼泪不干”的心态。 晏湲闯海,最大的驱动力其实是恐慌,燕王如果不出海,他们想都想不到要出海。当燕王从海外得到了黄金、番兵之后,他们担心燕王越来越强大,于是他们也希望得到黄金,番兵,尤其是番兵,那些强大的东藩骑兵,在面对女真军队时候表现出来的碾压式战斗力,是他们雇佣的吐蕃骑兵无法比拟的。 大南洲的土著不可用,他们终于也闯进了大东洲,于是晏湲最关心的是东洲生番。 李康给了肯定的答复,告诉晏湲,东洲北方燕王只探索到了苦水沿岸,还在往东扩展,所过之处都是生番,互相之间冲杀不断,茹毛饮血,搏杀野牛为生。没有城市,没有铁器,很容易征服,但一旦有了铁甲、刀枪,则战无不胜。 在工业革命之前,在北美平原上的印第安人,其实并不是一个虚弱的民族,他们大多数都是游猎野牛的部落,天天吃牛肉的生活,让他们的身高平均一米七以上,比当时的欧洲人要高很多。北美六千万头野牛,锻造了他们强壮的体格,比世界上其他民族都更强壮。哪怕是维京人曾经殖民美洲,还是被赶了出去,维京人放弃美洲,很大原因就是因为这里的土著不好对付,哪怕他们拥有铁制武器,也很难跟有数量优势的印第安土著争夺。 维京人开发美洲的时候,他们还是纵横欧洲的野蛮人,他们都打不过美洲土著,可见这些土著的强悍。 有学者认为,美洲土著人口超过千万,这可能性不大。在没有金属器物的情况下,北美地区的土著比墨西哥高原的还原始,怎么可能诞生出如此数量的人口。真有千万人口,北美野牛早就灭绝了。渔猎野牛能够养活的人口,不会比蒙古高原上多,高原上的人口,在成吉思汗之前始终很难超过两百万,印第安人应该也是如此。但一两百万游猎民族,依然是很强大的势力,幸好他们生在美洲,如果生在东亚,中原王朝肯定永无宁日。因为女真人这种强大的游猎民族,人口最多的时候,也不过一百五十万。 一听还有大量东洲生番没有被燕王征服,晏湲就下定决心,要继续开拓美洲。南宋朝廷的开拓是出于安全感,他们有的是钱,与其浪费在权贵的奢侈消费中,不如投入开发美洲的行动。 第三百六十六节 大冲击(1) 加纳帝国是在两年前发现的,这是一个消失的帝国。宋商之所以找了十几年,却始终找不到,主要是这个帝国已经灭亡。终于航海,反倒不是什么困难,因为早在燕王掀起大航海时代之前,宋商的前辈们的航海线路,就已经超过加纳帝国的范围了,已经绕过非洲海岸,抵达了加纳帝国北方的木兰皮国。 这个木兰皮国,其实就是北非的阿拉伯穆拉比特王朝。这是一个西撒哈拉沙漠南部地区的柏柏尔人部落建立的王朝,取代统治西北非到西班牙广袤领土的阿拉伯倭马亚王朝,成为这一地区的新兴势力。 木兰皮国兴起,是在宋仁宗时期。靖康年间,就已经步入衰亡。正是在这个王朝兴盛时期,他们灭亡了西非的加纳帝国。可他们没能在这里建立稳定的统治,遭到加纳残余势力的持续抵抗,木兰皮国传到第二代就开始衰落,撤出了加纳地区。但加纳帝国并没有恢复,分裂成一些部族,分别统治加纳疆域。 所以虽然大家都知道有一个加纳帝国,却不知道这个帝国在哪里。宋商可以到木兰皮国的土地上经商,却无法深入内陆,通过木兰皮国抵达加纳。通过海图对比,他们判断加纳就位于木兰皮国南方,理论上距离大海应该很近,可是他们探索了无数海岸线,却始终找不到这个加纳帝国。当然他们也知道这个国家灭亡了,但国家可以灭,人可以死,黄金却不会消失。木兰皮国商人依然能从那里运出黄金,说明依然有人在那里开采金矿。 明明知道有黄金,还知道大概位置,就是找不到,真是急死人。 事实上不是他们的航海能力不行,也不是加纳帝国距离大海太远,而是加纳帝国的位置天然闭塞。 加纳帝国,实际上跟后世的加纳国家无关,主要区域在后世的非洲马里国。位于撒哈拉沙漠南方,尼日尔河流域。尼日尔河不是一条封闭的内陆河,而是一条长达四千多公里的大河,而且有直通大西洋的出海口,通航条件还很不错,河道平缓,百分之七十以上的河道可以通航。 但是尼日尔河的流向,却很让让人发现位于河流中上游地区的加纳。尼日尔河发源于西非沿岸的高原地区,源头距离海岸只有两百多公里,可惜的是,发源于这里的尼日尔河却不是流向大海,而是流向内陆,甚至流经撒哈拉沙漠地区,从沙漠边缘折向东南,最后从几内亚湾入海。 尼日尔河,其实宋商早就探索过了,甚至有不少人坚信这条河就通往加纳,可惜没有一个商队能坚持探索到上游的。 但是当一个利益集团,持之以恒的寻找,时间总能带给他们收获。随着跟西非沿岸一带的土著交流密切之后,他们终于得到了确切的消息。他们在西非沿岸跟一个苏苏人部落贸易中得知,他们北方就是加纳。苏苏人甚至抢掠了不少加纳部族,夺取了大量黄金。 于是他们组织起了一支探险队,携带大量礼物,拉拢了苏苏人首领,苏苏人派向导带领宋商探险队翻过分水岭,成功抵达了加纳帝国,跟一些加纳部落建立了联系。于是宋商跟加纳的直接贸易开始出现。 发现加纳之后,宋商集团停止了继续开拓,甚至越来越少前往木兰皮国,因为木兰皮国吸引他们的只有黄金。而去木兰皮国,困难并不小。宋朝文人周去非编撰的地理类书籍《岭外代答》中描述过,说要去木兰皮国,需要使用一种叫做木兰舟的大海船,这种木兰舟“一舟数百人,中积一年粮,豢豕酿酒其中”。需要打造能储备一年粮食,还能在上面养猪、酿酒的大船,并不容易。 现在直接跟加纳建立了贸易线路,翻越西非高原的难度,并不比木兰皮国跨过撒哈拉大沙漠困难多少,关键是少了木兰皮国这个中间商赚差价,宋商跟加纳人的直接贸易,利润大大增加。航路上,还减少了几千里路。尽管还是需要大船,可依托东藩建立的贸易基地,中等海船实际上更划算,不需要五千石、一万石的大海船,三千石的大海船从大宋出航,一路进行贸易,不需要直航,更加容易一些。 从宋国采购丝绸、瓷器,到南洋换取香料,在印度换取棉布,最后送到加纳换取黄金。返航时候,在从印度用黄金换取棉花、染料和棉布,从南洋换取香料,最后返销大宋。实际上利润率比直航还高。 由于这种贸易不是特别大的海商集团也能做,因此苏苏人地区立刻就聚集了大量宋商。他们从苏苏人手里得到了基地,怎么得到的不清楚,有说是花钱买的,有说是花钱租的,可后来又跟苏苏人起了冲突,赶走了苏苏人,相当于强占了,后来的宋商知道,根本就没人找他们要租金。 有了基地之后,苏苏港更加的繁荣。因为加纳虽然衰落,但确实有钱。他们控制着四座大型金矿,占据了世界黄金产量的一半。当然这是不算加州金矿的情况下,算上加州金矿,加纳占据的金产量只有世界的四分之一,因为金川府大金矿占据了一半。 但是贪婪的宋商并不满足,因为来此贸易的,主要是一些中小宋商。他们急于发财,如同饿着肚子的野狼。加纳拥有黄金之国的传说,野心勃勃的宋商探索了十几年,才发现了加纳。跟加纳直接贸易后,看到的是一个危机四伏的国家,四分五裂不说,还面临着北方的马里王国、柏柏尔人帝国的威胁,南方的苏苏人都能抢劫他们。加纳人还在开采黄金,自己却以贝壳为货币,因为黄金对他们来说实在不值钱。 如何将加纳人眼里不太值钱的黄金尽可能多,尽可能快的带走,是一个幸福的烦恼。无数宋商集团涌入这里,各种势力都有,有来自闽浙的宋商集团用丝绸、瓷器交易黄金,有来自广州、山东的东藩海商集团送来铁器、棉布,来自辽东的海商则试图劫掠。 各种方式都能取得暴利,可是面对无穷无尽的加纳黄金,贪婪的他们还是觉得太慢。有一个海商头目,此时萌生了一个心思。买卖货物哪里比得上买卖国家,于是他联合其他海商,决定扶持一个加纳皇帝,让加纳皇帝帮他们赚钱。 这个想当吕不韦的海商,是一个辽东海商,一个后起之秀。海商势力,总是此起彼伏,后浪拍前浪。之前曾经兴盛一时的郑思浪集团,已经退出大海。郑思浪本人没死,他还年轻着呢。但赚够了伽色尼帝国的黄金之后,他就不再亲自下海,做起了二道贩子。海洋上的风险太大,人命是最重要的投资,只有钱无法组织起规模庞大的舰队。必须投入人力,才可能成为主流。 郑思浪退出后,将自己的舰队交给了一个族中远亲,但郑氏舰队发展到一百艘之后,已经很难扩张,而且在印度的优势太大,有伽色尼帝国给予的大量特权,根本就不愿意去其他地方开拓。开拓加纳的,是一群还没吃饱的恶狼,最大的也不过七八艘大船的集团,更多实际只有一两艘海船的孤狼。 这些恶狼可饥饿的很,于是立刻就被那个吕不韦式的的想法吸引。吕不韦之所以萌生这样的念头,是因为有一个权力斗争失败的加纳王子求助于他,答应给予巨额黄金,请求他们帮忙打仗。 海商集团结盟帮他,从东非购买了一万黑人古拉姆,然后运输到西非,在加纳王子手下效力,一年时间就帮助王子夺取王位,接着击退马里亡国和柏柏尔人帝国的侵袭。王子给了海商集团一千万燕王金币等重的黄金,让参与扶持他的一百个海商获益匪浅。他们还从王子手里要到了垄断加纳黄金出口的特权,他们被称为加纳百家,海量加纳黄金,经过他们之手进入大宋,变为海量的丝绸、棉布和瓷器进入加纳。 以前加纳黄金通过各种渠道流入各地,光是流入欧洲的就有二十万两左右,相当于两百万金币,成为欧洲人用来平衡贸易的重要通货,因为欧洲跟亚洲的贸易持续逆差。现在没有了非洲黄金支持,欧洲立刻出现持续的通货紧缩,而且欧洲自产的白银,甚至铜矿都在大量流失。通货紧缩持续恶化,通缩和非洲停止采购他们的商品,让欧洲的生产陷入衰退。一场持续的经济危机出现了。 欧洲人拥有相对先进的商业知识,他们很快就理顺了其中的问题,知道是受到了东方大宋帝国的经济冲击。欧洲人的对策是,团结在宗教周围,组建十字军。但这一次的方向不再是亚洲,而是换成了北非。 为什么是北非,这主要是商人推动的结果。事实上,每一次十字军东征背后,都有商业势力积极推动,以前是热那亚、威尼斯两个商业城市,他们跟东罗马帝国合作,东罗马有抵御大食帝国入侵,保护小亚细亚殖民地的政治利益,而热那亚和威尼斯则能通过开拓和控制商业口岸获益。于是东罗马帝国给予他们商业特权,他们帮助东罗马帝国从欧洲运送十字军战士。 十字军则获得宗教和政治利益。在十字军之前,地中海最大的势力是阿拉伯人,他们不但沿着非洲海岸打了一圈,占据了大半个西班牙。地中海上也是他们的势力范围,挥舞着日月旗的阿拉伯海盗,一度侵占了意大利半岛南部。罗马天主教会感觉到了强烈危机,这才号召十字军东征。维京海盗的后人诺曼人在海上打垮了阿拉伯海盗,占据了意大利南部,建立了诺曼王朝。之后包括诺曼人在内的十字军在叙利亚一带建立了大量十字军公国。 但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的胜果,被塞尔柱帝国夺取,他们很快组建了第二次十字军东征,可连立足点都没建立起来,就被伽色尼帝国的女真古拉姆给消灭,大量十字军战士直接被卖为奴隶。 第三次东征就一直只有口号,而无法付诸实施。欧洲最强大的神圣罗马帝国不参与,其他国家根本搞不起来。英国刚刚被诺曼人征服,西班牙自己还被阿拉伯人统治,在维京海盗劫掠欧洲的时候,反倒是被阿拉伯人统治的西班牙幸免于难,因为只有西班牙的摩儿帝国组织起了有效的反击行动,于是在西班牙出现的维京人始终是老实的商人,而他们南下之后,就变成了海盗。 统治日耳曼地区的神圣罗马之所以不参与,是因为他们东部开始受到女真人、基辅罗斯公国的侵袭。基辅罗斯公国,已经完全臣服于女真人。之前他们分散为十八个公国,互相之间为了争夺基辅大公的头衔互相攻击,往往胜利者都只能做一两年就会被推翻,最近几年头衔在尤里·多尔戈鲁基和伊贾斯拉夫二世·姆斯季斯拉维奇之间交替。 他们为了争夺权位,积极拉拢其他罗斯王公支持,不断征战。作为强大的势力,他们开始勾结女真人,女真人最终支持了尤里,不但帮助尤里彻底稳固基辅大公之位,将分裂的基辅罗斯大公国重新统一起来。还残酷清洗了反对势力,将大量基辅罗斯王公变为奴隶。带到伏尔加河森林里种地,而这些王公统治的城市,被女真人分封给了一个个立下功劳的猛安谋克。他们对内是女真皇帝的臣属,对外是斯拉夫人的王公。 伏尔加河、顿河流域的基辅罗斯公国全部成为了女真皇帝的土地,包括梁赞、诺夫哥罗德公国在内的北方公国全都臣服女真人,连还是居民点性质的莫斯科,也是女真人的疆土。基辅罗斯大公统治的只有第聂伯河流域的南方地区。 基辅罗斯在女真保护下统治的基辅罗斯地区,是公国最核心的地区,从第聂伯延伸到温暖的黑海流域。付出北方领土,换取了南部的重新统一之后。基辅罗斯的实力损失不大,但战斗力大大提高。 他们跟东罗马帝国、契丹汉儿商人做贸易,换到大量先进武器装备,中原扎甲大批量进入基辅罗斯军中,建立了女真式的铁浮屠、拐子马军队。女真人依然强悍,从女真人身上失去的,他们就要从西方邻居身上讨回来,水往低处流,强大的东方如今站在战斗力的高处,因此战斗力自然朝西方倾泻。基辅罗斯不参与,女真人也要往西发展。 女真人跟草原人不同,他们不习惯平坦的草原,却对可开发的大河流域有兴趣。伏尔加河流域、顿河流域,已经相继被他们拿下。他们之前有统治黄河流域和混同江流域的经验,尽管两条大河流域的文明程度差异巨大,但学会管理黄河流域百姓之后,对于管理欧洲地区就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们也尊重这一带的习惯,取代之前的罗斯大公,成为东欧大平原地区的统治阶层,完颜氏、乌林答氏和裴满氏权贵,成为新的王公,但他们建立起来的权贵统治,又从中原人身上学到了大一统方式,建立了丞相制度,管理众多公国,地方割据被终结。基辅罗斯也像过去莫斯科大公国从蒙古人身上那样,学到了中央集权管理方式。基辅大公战胜了其他对手之后,不在分封新的大公,而是派出总督统治境内城市。 女真人对东欧的统治,比蒙古人更加严谨,因为蒙古人是纯粹的游牧民族,而女真人却是半耕半牧,他们更懂得农业管理。 征服基辅罗斯之后,他们已经无法从这里获取农奴,于是转向更西方的波兰、立陶宛、匈牙利地区。这些已经逼近神圣罗马帝国,让神圣罗马帝国根本不敢去搞十字军,而是支援这些邻居抵抗女真人匈奴式的的侵袭。 契丹人这几年,则执着于跟东罗马帝国较劲,扩张方向依然是向西,但却是沿着黑海北岸,带着漠北、西域部族,不断出击保加利亚地区。东罗马扯着嗓门号召欧洲十字军东征,神圣罗马帝国也不参与。 第三百六十七节 大冲击(2) 搞得东罗马人只能不断提高年金的数量,从十万到三十万,最后终于接受契丹人的要求,答应每年给一百万金币。要是他们早答应,耶律大石也不会满足。耶律大石之所以执着于一百万金币这样的巨款,并不是他缺钱,而是没有进攻方向,他需要东罗马帝国这个出口用来释放漠北地区的高压。 幸好东罗马帝国皇帝始终小气,连苟延残喘的巴格达哈里发每年都能给耶律大石缴纳一百万金币,东罗马帝国却才给三十万,不打他打谁? 相比于东罗马帝国的小气,伽色尼帝国就太慷慨了,慷慨到大石甚至婉拒他们增加岁币的请求。现在伽色尼帝国每年给大石三百万金币,最开始是一百万,是印度的份额,接着是两百万,因为伽色尼收复了波斯南部,最后是三百万,因为伽色尼帝国吞并了波斯北部到巴格达地区的塞尔柱帝国。 伽色尼帝国甚至愿意出四百万金币,因为他们还想吞并花拉子模,已经打了两场战争,花拉子模的康里人军团,完全不是女真古拉姆的对手,已经被打的岌岌可危,靠着西辽的支持苟延残喘。 拥有印度、波斯和两河流域的伽色尼帝国,现在是世界上最富庶的帝国,绿洲地区的花拉子模怎么可能跟他们相比。以前越富越弱,可如今伽色尼帝国能通过宋商得到雇佣兵,财富就是力量。花拉子模人手里最大的武装力量,是被女真契丹人打散后,投靠他们的钦察联盟里的康里部落,不可能是精锐的女真古拉姆对手,所以伽色尼帝国吞并花拉子模不存在任何军事困难。 只是契丹人有些担心,一旦伽色尼帝国进入中亚,是不是会切断他们的商路,,最重要的,是不是会跟大辽起冲突。所以大石最后坚决反对伽色尼帝国占领木鹿、布哈拉城。而是直接派汉儿军控制这两个绿洲城市,将花拉子模和伽色尼帝国隔开。 西辽终于开始扮演中亚的宪兵角色,这被认为是西辽后来衰落的原因,因为契丹人的力量必须无休无止的投入到各国纷争中,主持公道的人总是吃力不讨好。所以伽色尼帝国越来越对契丹人不满,就连被契丹保护的花拉子模也不满,因为布哈拉和木鹿之前在他们手里,现在被契丹人直接控制了。 不满的结果是,伽色尼帝国开始购买更多的女真、黑人古拉姆,花拉子模开始勾引更多的钦察部族加入。政权形态的钦察人联盟已经瓦解,但其中的康里人、阿兰人、保加儿人、佩切涅格人等南俄草原民族,则以氏族联盟部落的形势,在夹缝中生存下来。面对强大的女真、契丹、基辅罗斯等势力,他们选择归附、纳贡、服兵役等方式获得生存权,面对花拉子模的勾引,他们不断南下花拉子模,成为花拉子模苏丹的雇佣兵。 但是投靠花拉子模的南俄草原部族只是少数,大量南俄草原民族则往西迁移,进入东罗马帝国境内。他们投靠东罗马帝国,同时也劫掠东罗马帝国。他们进入多瑙河流域,跟瓦拉几亚公国、匈牙利王国不断发生战争。 随着战争的向西蔓延,中亚地区反而平静下来。契丹人在这里的统治,十分稳定。耶律大石近十年,都一直忙于制度创建,保护契丹人的生存条件。 跟汉儿的联姻,让第二代、甚至第三代契丹人终于恢复过来。大量燕云汉儿向西发展,移民人数虽然不多,但是源源不断,输出的主要是壮劳力,他们以工匠、商人、官员为主。彻底解决了西辽的文化贫瘠状态,稳定了他们在中亚的文化环境。 支持大石晚年生命的,是一种强烈的使命感,那就是让契丹人成为最优秀的草原民族,他既不想让契丹人成为汉人,也不想让契丹人继续像漠北民族那样肤浅,因为肤浅的代价是灭亡。 在李慢侯的开导下,他放下了心结。允许契丹人大量进入城市,不再拒绝城市文明,跟汉人、西域人一起生活在城市里。但契丹人控制着广袤的草原,他们依然进行游牧,他们游牧的草原中心,必然有一座汉儿建造的城市。他们春夏居住在草原的牧场上,冬季迁入城市中窝冬。 契丹人依然是游牧的,不一样的是他们游牧的范围开始以汉人城市为中心,而不再是在广大草场之间转场。过去他们的转场,是受到山川、河流等地理条件影响的,是从阴山南北进行迁移,如今则是跟城市结合在一起,是在城市内外迁徙。 半定居的环境,给了大石一个条件,让他办起了契丹学堂。契丹人的子弟,年少时在学堂里读书,成年则在草原上放牧,精英进入府学,智者成为学者,甚至可以送去齐州学宫进修。 这样一套制度,不但大大降低了契丹人游牧经济的耗损率,没有大范围游牧的消耗,可以剩余更多物产,然后通过贸易转化为财富。 辽国已经成为中亚地区最大的生产者之一,虽然主要的生产者是汉儿,可契丹人也是其中一环。依托契丹人游牧经济产出,中亚汉儿城市诞生出规模庞大的皮革加工业、毛纺织业和棉纺织工业,费尔干纳盆地的棉花种植规模,已经是世界级的。 再生产棉花之余,这里的粮食能养活上千万人,如今这里才生活着一百来万人,远远没有达到极限。棉花生产也好,粮食生产也好,都还有大量土地可以开垦。缺乏劳动力,才是这里的问题。 由于这里的条件,让超过一半汉儿生活在这里,建造了四座城市。契丹人也有大量生活在这里,契丹人如今跟汉儿是共生关系。 契丹游牧,汉儿农耕,这样的共生,让他们合在一起其实也是半耕半牧,可是契丹人放牧比女真人更精通,汉儿耕作也比女真人更精通,加在一起的效率,比女真政权更高。这样的效率,在经过数以十万计的人口放大之后,终于产生了明显的效果。 更丰富的资源支撑下,契丹人人口增长,终于超过了女真人。但这更可能是因为半定居生活带来的结果,总之契丹人也可以像汉人那样,一家生育七八个孩子,而且大多都能建康成长。 经过一代人的成长,大石治下的契丹人数量终于恢复到了从前,从他在西域建立霸权时候的六万帐,东归之时的十二万帐,增长到了二十万帐,总人口百万出头。而老对手女真人如今,才不过六十来万,刚刚在西方站稳脚跟,征服基辅罗斯。刚刚不需要契丹人的支持,能够自给自足,自己打造兵器铠甲,而不在向契丹人购买。 拥有百万之众后,大石终于可以松一口气。让他更加自信的是,除了百万继续游牧的契丹人外,他还有一百多万汉儿。他刚到西域的时候,跟他过来的汉儿不过一千出头,主要是漠北军州的守军,后来几万燕云逃奴投靠他,当他东归的时候,已经有十万汉儿之众。东归之后,汉儿有了二十万人,这些年又从燕云地区涌入了十余万人。 而且投奔西辽的以汉儿为名的人口,并不都是辽人,很多人事实上是其他汉人,有南方宋国的汉人,甚至有西夏国的汉人,他们冒充燕云汉儿来投奔大石,大石睁只眼闭只眼,他并不在乎汉人的血统是辽人还是宋人,他也承认这些人是汉儿。 这些假借汉儿之名,投奔他的汉人,让他产生了一些心理上的满足,能吸引人口,向来都是儒家观念中的好事,管子、墨子、孟子都支持这样的情况,认为是圣王在世的象征。民归之如水就下,这是墨家的兼爱,是儒家的仁义,是王道基业。 这些投奔他的汉儿,带来了人口大爆炸,汉儿人口从三十万增长到了一百五十万,他倒也不担心,大辽时期,汉儿本就比契丹人多两倍,依然为大辽提供力量。如今他对汉儿,比前朝更好,汉儿更没理由叛他。 一百多万汉儿,能为他提供跟契丹人相等的军队,如今他已经可以自称控弦之士四十万众,成为匈奴、突厥那样的真正霸主,达到了契丹人的顶峰。 除了汉儿归附,大量漠北小部也在归附他。因为他控制的草原更多,他的外帐诸部,已经从最初的十八部,发展到了三十部。甚至完颜亶名义上也是大辽属国,可谁都知道,那只是名义。同样的还有漠北三族,其实也只是名义上的属国,他们并不真正贡献力量,只是同盟而已。但却真的有三部女真人在三十部外帐行列,五国部、出河店部和长春州部,一直在唐麓岭北控制驿道,非常忠诚。 真正的附属国,其实只有东西喀喇汗国、高昌回鹘这些西域定居政权。契丹牧民在他们的都城之外放牧,汉儿在他们的国土上建立商道城市,这些国家已经无力反抗,大石甚至在犹豫要不要废除他们。 大量漠北小族西迁,原本在西域活跃的葛逻禄、康里等游牧部族,已经全部消失。葛逻禄人彻底走出历史,被灭族了。康里人托庇在花拉子模帐下,帮助花拉子模作战。而东西喀喇汗国国内游牧的突厥部落,已经全部被漠北外帐取代。这些外帐,跟漠北强族同源,蒙古部、蔑儿乞部、克烈部、塔塔尔部中的氏族都有。管理他们的,依然是乌古敌烈统军司和西北路招讨司。 第三百六十八节 大冲击(3)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  控弦二十万的同时,大辽西征也没断过。这是一种制度,用来笼络漠北诸部,化解他们对大辽的劫掠动机,同时帮大辽开疆拓土。  漠北三族为了战利品,不断在契丹人组织下西征。每次都是契丹、汉儿军攻坚,漠北骑兵追击,他们的机动性让被击溃的欧洲军队很难逃脱。漠北民族可以在马背上持续追击一个月,这在东欧草原上,让任何败兵都逃无可逃。  因此这对东欧草原民族来说,简直是一场灾难,打又打不过,逃又逃不掉,只能西迁,将压力带给中欧。  契丹冲击,已经成为东罗马的政治名词,而神罗帝国则称之为女真冲击。上帝之鞭的名词也分别被冠在契丹人和女真人头上。  相比女真人裹挟基辅罗斯人的西征,契丹人西征的规模往往更大,冲击也更大。因为每次都能出动十万到二十万兵力,俘获十万级别的奴隶。这些奴隶中大多数直接在黑海卖掉,东罗马帝国、埃及是主要买家,中间商是东罗马的特权商人威尼斯人和热那亚人。  历史上,这样的命运主要在斯拉夫人身上,乃至斯拉夫这个名字都成为奴隶的代名词。有人统计,克里米亚汗国劫掠的斯拉夫奴隶高达两百万以上。而契丹人显然比克里米亚汗国更加强大,漠北民族正处于巅峰时期,是成吉思汗的时代。  因此基辅罗斯事实上已经摆脱了这种命运,因为他们早早屈服。他们也成为劫掠者之一,基辅罗斯主要跟随女真人行动,劫掠的目标也是奴隶为主。女真人需要农奴发展农业,波兰、立陶宛和匈牙利的农奴他们都需要。西欧农奴制还没有确立,只有法国拥有比较成熟的农奴制法律,但农奴制文化却已经传播过来,这是基于西罗马时代的文化,跟庄园制经济相匹配,基辅罗斯甚至还没诞生农奴制,农奴制在此时的欧洲,其实是一种先进制度。  中欧的庄园制经济,实际上非常容易劫掠。一个个骑士庄园,很难建立坚固的防御,即便是大骑士,甚至贵族领地,最多也就一座城堡,广大的农奴只是生活在田地里的猎物。无力抵抗游牧骑兵的捕获,被用绳子串成一串,不断的带去黑海的奴隶市场。  蒙古等部族,也往漠北草原带回奴隶,主要是工匠。木匠、铁匠他们都需要。受到越来越亲密接触的汉人影响,塔塔尔人、蒙古人和克烈人,也开始建设自己的城市,克烈人的窝鲁朵城在彻底打退蔑儿乞人之后,就开始修建,在回鹘城的基础上,修建坚固的城墙,建立防御工事。只需要妇孺就能守城,而他们的青壮,则投入一波又一波的西征之中。  蒙古人在斡难河上游修建了不儿罕山城,当他们再次遭到偷袭之后,他们的汗帐不至于一击即破。塔塔尔人在捕鱼儿海修建了塔塔尔大王城,将辽国册封的塔塔尔大王府设在这里。  草原人的劫掠,变成一笔持续稳定的收入。大量西方金币进入这里,吸引来大量的燕云豪商将无数物资带给他们,漠北三族因此收入水平快速提高。普通牧民家庭,哪怕刚刚分出去单过的年轻壮丁,只要参与一次西征,活着回来后,就有钱置办不错的彩礼,拿出精美的丝质长袍去迎接他们的新娘子。甚至有些部族中,将参与一次西征视作成人礼。  稳定的收入,带来稳定的衣食,草原人口也在爆炸式膨胀。一代人之间,他们的人口数量普遍翻翻。塔塔尔人如今是七十万人口的大部,蒙古人则达到五十万人,克烈人跟蒙古人相当。  这已经比成吉思汗时代,一百万出头的草原人口多多了。  而且还有自诩为草原第一大部的白鞑靼部,他们超过了一百万人,比契丹人还多一点。蔑儿乞人通过各种努力,虽然没有去劫掠,但通过补貂、猎狐一路扩张到了乌拉尔河下游,吞并了乌拉尔人等东欧部族,也已经是人口五十多万的大部。使鹿部、不里牙惕部,虽然没有蔑儿乞人扩张的那么大,但他们也分别沿着勒拿河、叶尼塞河扩张到了北冰洋,人口都超过十万,一次能拉出两三万骑兵。  林木三族以蔑儿乞人为首,眼红漠北三族能够时常西征,但燕王显然不会带领他们西征发财,于是他们决定自己组织西征。燕王和大辽反对他们南下,不能反对他们西征,没道理你们去西方发财,让咱蔑儿乞的好汉在森林里补貂。  当他们扩张到乌拉尔河下游后,其实就单独打通了向西的通道。他们的劫掠方向,更加多样。没有连续的草原,他们是水陆结合西征。甚至最近还建立了海路,他们征服的涅涅茨人居住在北冰洋沿岸的亚马尔半岛,生吃鹿肉,非常凶悍,被视作林木部族,归附不里牙惕部。  蔑儿乞三部联军,从涅涅茨人居住地入海,从北冰洋抵达挪威沿海,竟然劫掠起维京人来。也从科米人所在的摩尔曼斯克出海,从这里出海,他们可以在挪威海岸停靠,然后劫掠英国北部。  劫掠欧洲的同时,林木三族还通过海路进行扩张,科米人就是先征服涅涅茨人之后,沿海征服的。每一次西征,都有新的部族归附他们。往南已经跟诺夫哥罗德公国接壤,征服了拉多加人,进入芬兰。征服了芬兰、挪威北部的萨米人。芬兰人在他们的打击下,选择了臣服。  此时芬兰人还很原始,他们以原始公社的形态进行游猎耕作,信仰原始宗教。基督教主要一百年后,瑞典人组织十字军东,才能征迫使芬兰人改信。  瑞典人此时刚刚从海盗时代走出来,形成统一的王国。但还很松散,各省通行自己的法律,国王负责各省之间的协调和组织对外战争等事务。结果林木同盟的西征,间接让瑞典的王权加强了,因为他们开始组建统一的军队,而且得到了挪威的效忠。  蔑儿乞人西征,对挪威人来说,同样应该算是利大于弊。因为他们从二十年前开始的内战提前结束,历史上这次争夺王权的战争持续了八十八年。蔑儿乞人跨海而来,将他们大量中小王权摧毁,最大的几个领主一开会,干脆谁也别做国王了,请强大的瑞典国王或者丹麦国王保护他们。  他们选择了瑞典,可是很快瑞典人就被打败,结果挪威和瑞典一起投靠了丹麦。卡尔马联盟提前出现,丹麦国王成为北欧三国共主,但三国内部仍然各自为政。  幸好蔑儿乞人自己放弃了西征,因为他们的西征完全是一场亏损行动。相比可以抢掠基辅罗斯、波兰、立陶宛和匈牙利人的女真集团,相比可以抢东罗马帝国的契丹集团来说,蔑儿乞人的掠夺对象实在太穷。瑞典、挪威人完全没有财富给他们抢,如果富庶的话,他们不会成为之前几百年的维京海盗。不但穷,人也不多,地形还细碎,不但抢不到钱,连人都掠夺不了多少。  要跨越的地域,却要经过大河、冰海,穿梭在一望无际的原始大森林之中,实在是不划算。支撑三族西征最大的动机,事实上是权贵的征服,可是征服到挪威、芬兰北方之后,跟他们生活方式相近的林木部族人口已经都纳入了他们的统治之下,于是他们选择跟丹麦联盟和谈。  连贡金都没收到,因为这三国穷疯了,要打继续,要钱没有,不是舍不得,是真没有,海盗时代结束之后,只能通过商业发展经济,可做商业,地理位置又比不上大河流域的日耳曼、法兰西,偏居欧洲西北,距离大航海海路也太远,加上欧洲人没发现新大陆,哪里有钱纳贡?  林木帝国建立的西征通道,同样无法作为商道,哪里有穿梭在原始森林中的商道?只有一些毛皮商人的商栈,野生毛皮依然是高价值的物产。哪怕是驯养的鹿皮,长在高寒森林里的牲口也比长在草原上毛皮要好,更比南方的要好。寒冷刺激动物的皮毛长得更紧密,同样一块皮上毛更多,光泽更好,油脂更多。  李慢侯还发现,有大批燕云豪商家族参与了林木部的西征,因为没有他们,这些林木部其实无法建立起合理的商栈通道。林木部大多数时候,只是负责捕猎、放牧,毛皮商大多数还是这些燕云商人。  这场起于女真人兴起灭辽、灭宋后,草原地区权力出现真空,继而漠北三族崛起,燕王强势抵挡漠北民族南下,西辽祸水吸引,分散自身压力的自东向西的持续西征,在进行了二十年后,终于从最晚开始的北线率先结束。  李慢侯自然是不希望看到这种战争持续爆发,只是他无力阻止,有些战争他甚至都不知道。但他很愿意为和平作出努力,所以当持续承压的西方派出代表找到他的时候,他一口就答应了。 第三百六十九节 大和平(1) 罗马教皇、东罗马皇帝、神圣罗马皇帝派出使者,而且还是同一个人。 来自米兰,信仰天主教的日耳曼人威廉,曾经帮李慢侯翻译了几年古希腊文献的牧师。 放下西方最有权势的三大帝王联名写的信之后,李慢侯随手就放下了,无非是一些越来越谦卑的词汇。通信已经不是第一次,早在大石第一次击败东罗马帝国之后,科穆宁王朝的皇帝就写了信过来,罗马教皇也写过信,一开始还挺傲慢,希望李慢侯改宗。 后来就越来越谦卑,在他们口中,燕王已经是东方世界之王。 这种虚名没有意义。 “威廉啊。你是越来越有出息了,这次代表了三个帝王。这次还是想让我调停?契丹人又西征了?还是女真人又西征了?” 威廉摇摇头:“尊敬的东方之王。我们希望能达成永久和平。” 李慢侯道:“我很想帮你们。但我做不到啊。我调停了不止一次,但每一次都不管用。还是花钱最有效,东罗马皇帝早答应给大辽贡金,可能就不会有多达五次的大战。女真人难道不要贡金?” 这是李慢侯最头大的,女真人根本不和谈,他们的目的主要是农奴,而不是金钱。女真人用农奴在伏尔加河流域建立了规模庞大的插花田,这几年他们至少劫掠了两百万奴隶。 基于大规模的奴隶劳动,女真人整个部族都成为脱产战士,奴隶负责耕种,女真人负责养马和作战。这样一股势力,真的是此时的西方人无法抵挡的存在。女真控弦之士二十万,还有强大的铁浮屠和拐子马,加上基辅罗斯步兵、骑兵辅助,庄园制经济的中西欧地区,根本没有能够一战的势力。 威廉点头道:“女真人已经多次洗劫波兰,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已经建立十字军,如果他们还不停止劫掠,我们就要东征。契丹人如果劫掠匈牙利,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同样会反击。” 李慢侯皱眉:“这话你应该拿去威胁耶律大石和完颜亶,为什么要跟我说?” 威廉叹道:“派去传达的使者被契丹女王杀了。被女真人抓起来送去种地了。” 李慢侯叹道:“所以就只能来跟我说?我能做什么?” 威廉道:“只要您能出兵北伐的话,契丹人、女真人这些蛮族一定会屈服!” 李慢侯摇头:“你太高看我了。我自保还行,打他们够呛。关键是我没有道理去进攻他们,女真人已经投降,我跟他们和谈了。契丹皇帝跟我是兄弟,漠北三族视我为长辈。我没有道理征伐他们!” 威廉也知道是这样,他是带着使命来的,三个皇帝让他出使,自然是有可以解决的希望,否则三个家伙不可能联合起来,派一个使者来同一个地方。 威廉说道:“如果我们愿意给女真人和契丹人贡金,您能否说服他们结束劫掠呢!” 李慢侯道:“那要看你们给的钱够不够多。据我了解,给一百万金币,大辽应该就知足了。女真人吗,我就不知道了。但我想也不能太少,比契丹人少一点即可。” 神罗也是很有钱的,能跟东罗马帝国较劲,不仅仅是因为日耳曼人强悍,他们拥有世界级的银矿。在美洲白银开发之前,欧洲中部的银矿是仅次于日本白银的第二大产区。 燕王的使者跟着西方强国的师团一起返回草原,燕王的面子在草原上如今就是黄金,谁都会买账。于是一路畅通无阻,正好大辽国的太子在可敦城进行奈钵,就跟太子沟通一下。耶律夷列也在府学读过书,虽然成绩不是太好,是个学渣,但接受了大量新思想。他对于契丹人不忘草原生活颇为不满,去年耶律夷列从燕京府学肄业,因为他没通过考试。耶律大石希望培养他,将十四岁的他放到临潢府监国。 结果耶律夷列拉拢了一大批燕云同学,跑去搞什么定居契丹人尝试,让大石恼火不已,将他叫回虎思翰耳朵大骂一顿,然后派到可敦城历练,让他主持四季奈钵。 耶律夷列长在燕京,从七岁开始就在燕王羽翼下读书,经常可以听到燕王的教诲,李慢侯那一套洗不了耶律大石的脑,洗一个西辽太子还是可以的。所以夷列满脑子生产契丹人的幻想,在他心中,大石那一套过时了。契丹人不应该跑去草原上吃风,应该在城市里读书、生产,牧场应该采用大牧场制度,而不应该跑去游牧,产量又低,成本又大,浪费了契丹人大量的时间成本。 这种思想让耶律大石既恼火又无奈,因为夷列的位置动不了,他可是燕王的义子,耶律大石如今身体已经不如从前,他已经十年没有领兵出征,不但是他,萧斡里剌这批跟他一起西征的猛将如今也打不动了,死的死,老的老,契丹人如今已经到了二代手中。而且人才出的最多的,是汉儿豪族。现在还出了夷列这么一个不孝子,大石非常担心,他一死,大辽就要中衰。 读书写字当然不错,汉人大牧场也能赚钱,可光靠读书写字和赚钱,如何跟如狼似虎一样的漠北强族竞争?他已经老了,可是蒙古合不勒汗的弟弟俺巴孩、忽图剌还年轻,这几年带领蒙古人西征的都是他们,孙子也速该也是一等一的好汉,才十六岁就能随军西征,摧城拔寨;塔塔尔人的铁木真,克烈人的脱斡邻,都是虎狼一样的后辈。 耶律大石觉得,草原上从未有过同一时代,如此英雄辈出的时候,而他的后人却像个书生,该怎么得了! 废了夷列?他又不敢。他知道今天他废了夷列,等他一死,立刻燕兵压境,李慢侯的大军会帮夷列夺回皇位。他只求他死后,李慢侯能多活几年,让夷列成长到能稳定局势。他相信李慢侯,但不相信燕王世子。 燕王世子如今还很小,可他母亲是宋国公主,到底能教育出什么样的继承者,完全无法想象。万一这个李炎不像他哥哥李康,而像长子李靖的话,那就麻烦了。李靖常年征战,精通兵法,是齐州学宫毕业的高材生,从学宫出来的人才,都是天才。 这个李靖,一毕业就从军,以在草原上剿匪练手,接着去了大东洲,开始征服大量没有臣服的生番。如今已经彻底征服大东洲,他们新的地图显示,东到大海边的漫长山脉,南到汉海,北到冰海,竟然都是燕国国土,光是这一片国土,就比现在的大辽还大。 在征服大东洲平原之际,李靖组建了十万大军,十万东洲骑兵,这可是暴打草原上最凶恶的盗马贼的强军。甚至曾有过跟草原强族冲突的记录,据说是一场误会,塔塔尔的阿泽汗带着牙兵在围猎,李靖带着一千东洲骑兵在剿匪,双方都误会了,一番交战之后,一千东洲骑兵击溃阿泽汗的三千牙兵。这件事震撼了大草原,因为阿泽汗的牙兵,可是严格按照女真人的标准选的草原勇士,以一当百,结果以少击多,反而被人击溃。 其实说是误会,但谁都知道,漠北诸部都在暗中支持盗马贼,很多盗马贼根本就是大部附属。此战过后,草原上的马贼突然少了起来,而大石发现来投靠大辽的小部族多了起来。这些都是一些边缘氏族,在大部夹缝中生存,不劫掠无以为生,而大部支持他们用来削弱对手,分享赃物。可这一战,让塔塔尔人不敢在暗中支持盗马贼,听说燕王在着手调查为祸狐狼道的马贼势力之后,三大强族都狠狠的杀了一批盗马贼,同时大量小部族就跑去加入了大辽三十外帐。这之间没有联系,鬼都不信。 这是一笔糊涂账,后来没人深究,那就是一场误会。有人深究,那就是一场灭族。一千东洲骑兵就可以打败三千塔塔尔铁浮屠,十万东洲骑兵,简直能灭漠北。 如果李炎跟李靖一般,将来对大辽有了吞并之意,谁能挡得住? 所以废夷列是不可能的,只是狠狠教育一番,然后派老将萧斡里剌做太子傅,手把手的教育夷列。萧斡里剌已经打不动仗,但是他一生的战争经验非常宝贵。太子如果能学到手,至少能做到自保。 夷列是燕王的干儿子,干爹的面子怎么可能不给,听了燕王使者的态度后,立刻表示,大辽并不想战争,奈何大秦国不臣服,现在大秦(东罗马帝国)臣服,大辽自然守约,不会无故攻打大秦国。但马扎尔人不臣,如果他们肯臣服,大辽当然不会兴兵。 耶律夷列轻而易举的许诺,让漠北三族前来奈钵的首领脸上顿时露出阴沉之色,对大辽来说,得到了贡金,可对他们来说,却是断了财路。他们这些人,现在人人穿着上好的丝衬貂裘,谁能想到十几年前,他们许多人连一把没有缺口的割肉刀都没有。 他们这些权贵尚且如此,一旦断了西征,族里那些刚刚分帐的穷男丁口该如何? 这些人刚刚长成,除了一身力气和血性,什么都没有,他们父母提供给他们的,不过是三匹好马,一口好刀,和一张帐篷,一切都得等着他们去挣,不西征,他们的马刀该挥向何处? 第三百七十节 大和平(2) 韩英将漠北三族大汗的神情看在眼里,夜里就给耶律大石写了一封信,劝告大石说,千万不能断了西征,不然漠北三族将无法节制。 这是一把双刃剑,一旦无法让漠北三族从西方得到财富,他们会从何处夺取财富?以前是往南劫掠,现在燕王强势,将这条线掐断。至少在三代之内,恐怕他们无法南下。除了燕王,他们能接触到的富贵,就只能从商道上取。南北商道在燕王手里,东西商道可在大辽手中。 如果不想看到漫山遍野的漠北骑兵冲向一座座汉儿建立的头下军州,就得让他们继续西行。草原人西征,已经是大石无法阻挡的大潮,除非大石愿意替西方人抵挡漠北人的铁蹄。 每年一百万金币,能否弥补用于漠北的损失,大石需要好好掂量。 历史一次一次证明,漠北民族不南下就西迁,除此之外,没有活路。 尽管有韩英的预警,但当使节团来到虎思翰耳朵的时候,大石还是接受了神圣罗马帝国的开价,每年一百万金币,他停止西征。 但是当使者去到乌拉尔河上游的会宁府时,大金国皇帝却拒绝了。这座新的会宁府建立在乌拉尔河上游,因为附近有大规模的铁矿,让女真人可以自给自足,建立冶铁作坊,所以才在这里建都。 女真人挖矿的奴隶,铁作坊里的工人,都是从西方抓来的,让他们不西征,怎么可能。他们就是靠着不断的掠夺奴隶,通过奴隶劳动才能维持的奴隶制经济。不西征,这是要断他们的根。 女真人拒绝之后,作为回应,立刻开始组织下一次西征,并写一封信,跟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约战,约他在秋天会猎于波兰。 几个月后爆发了一场旷世大战,欧洲人十分罕见的组建了二十万大军,整个欧洲的骑士聚集在波兰。不但波兰王国出兵,匈牙利王国出兵,神圣罗马帝国出兵,连法兰西王国都出兵了。 法兰西跟神圣罗马帝国一向不睦,这是两个最强大的欧洲国家,没想到竟联合到了一起。这才让联军组建起了二十万大军的庞大军队,其中法兰西和神圣罗马帝国各出兵六万,波兰和匈牙利王国各出兵四万。 这让他们第一次在兵力上压倒了女真人,女真人全军出动也能拉出二十万人来,但他们每次西征,都不会超过五万兵力,三大氏族轮流出战,平分胜利果实,都能得到锻炼。加上基辅罗斯仆从军、北方波罗的海部族,包括立陶宛、普鲁士等还处在部落时代的民族,他们这次出动了十八万军队。 一个很有趣现象是,欧洲的史书中总认为蒙古人、匈奴人侵略靠的是人海战术,而中国史书中,则总认为草原骑兵常常以少胜多。事实上草原骑兵并没有变,他们的战术如此,往往精锐就三四万,总兵力十万,再多无法协调。十万兵力,对于欧洲人来说,确实太多,可放在中原王朝面前,不足为奇。 这一次女真人出动了十八万大军,竟然战败了。不是女真人不能打了,而是基辅罗斯人被击溃了。背水一战的波兰人,冲垮了基辅罗斯的阵型,导致了大崩溃。女真人冒死突围,最后甚至自相残杀,杀散了普鲁士人的后阵,夺路而逃,五万大军,只有三万人生还。而基辅罗斯的五万大军,活着回来的只有一万。 这一场大战,严重削弱了女真人的实力,又一次黄天荡。出动大军,不但没有收获,而损失惨重。衰退的多米诺骨牌似乎被推到! 战后他们接受神圣罗马帝国的议和条件,答应每年一百万金币,然后停止西征。 这场大战让许多势力震撼,包括东罗马帝国、大辽,甚至大食国,大食国很担心十字军再次东征,这样的二十万十字军,他们可挡不住。 欧洲人战胜的原因很快就让各方清楚,欧洲骑士们,是基层统治阶层,其实没有多高大上,性质上比府兵高大不了多少,但掌握的财富却比府兵多得多,他们不但能自备武器,饲养战马,购买铁甲,还有条件通过盘剥农奴脱产训练,是一种军事小贵族。 整个欧洲,这样的骑士也就一二十万而已,这一次可以说是全军出动。二十万大军之中,除了波兰和匈牙利有少量民兵外,法兰西和神圣罗马帝国出动的都是真正的封建骑士。尤其是法国骑士,装备明显比其他国家更加精良。 此时的法国,在卡佩王朝的统治之下十分稳定。又是路易六世这样的有为君主执政,采取削弱大贵族,加强中央权威的做法。剥夺了大量皇室领地上的封建领主土地,扩大了皇室直属领地,还跟城市商人集团合作,给大量城市颁发公社特许状,允许城市商业阶层建设自由公社管理城市,只需要给皇室纳税即可,大量自由城市遍布全国,成为皇室巨大财源的同时,城市也成为皇室的同盟势力。 正是因为拥有城市商业势力的支持,法国才能出动如此规模的骑士;神圣罗马帝国,则是本身有银矿、铜矿,财政相对阔绰。虽然地方割据严重,互相攻伐不断,可因此骑士们也愿意向军事上投资。 欧洲人在军事上可以抵挡侵略,又肯花钱买平安,女真人也好,契丹人也罢,当然愿意接受。 虽然耶律大石的行为让人有些费解,他明明知道停止西征会让漠北不安,却选择了接受和平,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慢侯很快就收到情报,大石在加强对草原的控制。克烈道、唐麓道两条商道上,数以百计的头下军州,都开始增强兵力。大量契丹人开始进驻这些军州驻防,驻防兵力扩大了一倍不止。 显然这是出自对漠北人的防备,担心无法劫掠之后,漠北人会冲击大辽草原商道。 但东西大和平还是建立了,这有助于漠北民族改变生产方式。放弃劫掠之后,他们必须注重生产。白鞑靼人能成为草原第一大部,可不是靠劫掠,而是靠商业、农业和牧业三大支柱。不去劫掠,还可以做武装商队,可以去做生意。 可是短期内转化为商业民族不现实,经商需要一定的数学能力,草原民族并不具备。 目前具备这种条件的,可能就只有白鞑靼人和契丹人。契丹人是草原霸主,他们自己拥有庞大的贡金收入,光是从西方收取的贡金,每年就高达五百万金币,光是这笔贡金,就让他们的财政可以排名世界第四,位于大宋、东藩和伽色尼帝国之后,四百多万金币财政收入的东罗马帝国之前。 契丹人本身控制的中亚商业城市,总共也能缴纳一百万金币,他们的财政总收入,就是六百万金币。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实物税,游牧民族缴纳的牛羊牲口,汉儿和喀喇汗农民缴纳的粮食,至于契丹人,则是免税的。 汉儿也受益匪浅,因为有大量贡金收入,所以中亚的商税非常低,汉儿发展出来的棉纺织工业和各种手工业,同样是免税的。因此他们可以逐步统制中亚手工生产,他们打造出来的武器铠甲行销西方,他们的玻璃作坊快将中亚城市的作坊挤破产了。他们还垄断着于阗的玉石开采和加工行业。所以虽然缴纳两赋,但汉儿比契丹人更富庶。 免税让中亚工商业发展的异常繁荣,乃至来自东方的棉布已经被彻底取代,印度棉布也已经无法进入中亚地区,因为这里的棉布更廉价。甚至对中国丝绸都产生了冲击,因为于阗在很早就开始纺织丝绸,汉儿将更先进的桑蚕技术和蚕种带到了这里,他们生产的生丝,大量挤占中国生丝的市场。导致目前走西域商道的生丝已经不见,只有蜀锦、宋锦,以及开始恢复的汴绣等高端产品,还能大量进入西方。 即便境内轻徭薄赋,可大石的钱依然花不完,因为他的支出很少。东西喀喇汗国自治,每年还要给他缴纳贡赋,高昌回鹘同样如此。契丹军队武器自备、战马自备,他的帝国需要花钱的地方真的太少太少,大石这几年建立了可以让所有契丹人和汉儿读书的学堂,也花不完这些财政收入。大量黄金积存在国库中,根本不流通。根据预算,大石这些年至少给他儿子留下了两千万金币的家底。这笔钱哪怕让耶律夷列败家,估计也能败很多年。 西域的消息很快传来,李慢侯觉得他上了一个大当。 因为二十万欧洲骑兵,在击退女真人之后,并没有解散,也没有跑到中亚去,而是直接往西,开进伊比利亚半岛,跟统治这里的倭马亚王朝的残余势力建立的摩儿帝国展开激战,竟然将摩尔人彻底赶出了伊比利亚半岛。 西班牙人的收复失地运动,提前三百多年完成了。 第三百七十一节 东进运动(1) 威廉再次出使东方。 这一次李慢侯险些不打算见他,最后还是有一些信息需要沟通,才跟他会面。 “你们这么做知道后果吗?” 他确实上当了,因为神圣罗马帝国承诺的给契丹人和女真人各一百万金币贡赋并没有兑现,显然他们用了一招缓兵之计,为自己争取了一年时间,用来驱逐西班牙的摩尔人政权。 很可能,他们组建十字军的本来目的,就不是为了抵御女真人和契丹人,而是驱逐伊比利亚半岛上的阿拉伯人。 威廉道:“女真人、契丹人劫掠西方,这是极大的罪恶,他们在波兰的失败,是上帝对他们惩罚。他们如果敢来,会再次失败。” 李慢侯叹道:“你不懂东方。你去过克烈部,你跟忽儿札胡思大汗是好朋友,可是你能劝得动大汗息兵吗?你不能!” 威廉沉默起来。他当年可是在克烈部住了两年,进行宣教。克烈人信奉景教,也是基督教分支,但夹杂大量佛教观念,甚至将上帝称作佛爷,他试图纠正他们,结果被驱逐出去,这才回了西方在教廷任职。 李慢侯跟他不仅探讨这个问题,他还发现一些其他情况,欧洲人开始往西方扩张,派出了大量船队。 “你们打算开拓大东洲吗?” 欧洲人去美洲的距离可比中国近的多。从中国东岸沿着日本黑潮进入美洲西岸,距离大概在一万公里左右,要走半年时间。而欧洲西部,到北美东岸,只需要五千多公里。路程近了一半。 如今经略美洲北方的,是南宋朝廷。从上海出发,抵达新加坡就要四千多公里,再从新加坡抵达南非的开普敦要一万公里,从开普敦到达巴西的里约热内卢要六千公里,加起来就是两万公里,四万里海路。然后还要北上开拓北美,从里约热内卢抵达美国纽约,这又是将近九千公里。从南宋港口出发,要走六万里海路,才能抵达北美,这个距离,任何优势都抵消掉了。 当然开发北美,未必就要从母国出发,可以从沿途逐步推进,但开发初期,大量物资势必要从母国投入,因此开发北美,南宋跟欧洲根本不是在一个平台上竞争。欧洲人提前开始大航海时代,这让李慢侯始料未及。 “燕王多虑了。欧洲并没有开拓大东洲的野心,我们只是想建立一条商道,跟中国通商而已……” 接着威廉讲了很多原委,李慢侯才明白,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 这几年欧洲出现了持续的经济萧条。欧洲已经诞生了大量的城市公社组织,大量自由城市商人自治,他们的商业水平很高,也最能感受到欧洲经济的问题,主要是跟非洲商业中断影响非洲黄金进入欧洲,让欧洲市场货币稀缺起来。影响跟北非通商的原因,主要是北非商业被阿拉伯帝国切断,阿拉伯人阻断商道,让他们无法直接跟非洲人贸易。如果能跟非洲人建立直接的贸易渠道,那么他们就将重新获得非洲的黄金。 去美洲,是因为东藩府制作的新地图通过西域商道传入欧洲,欧洲人突然发现,他们跟大东洲距离那么近。虽然还没有明确的边际,大东洲东岸一片模糊,可是哪怕以已知的燕王控制区东部山脉为界,距离欧洲不过一万公里。跨过大西洋,就能跟中国人通商,这诱惑太大。 “你们想先去欧洲采购中国的丝绸、瓷器,然后运到北非出售,换回黄金运回欧洲?” 李慢侯惊呆了,欧洲人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吧! 威廉点点头:“也有一部分直接运回欧洲出售。这样我们就不需要从君士坦丁堡转口。不需要热那亚、威尼斯商人赚我们一笔。” 这一次十字军西征的出资者,不是威尼斯和热那亚商人,而是法国、神圣罗马帝国的城市商业公社。在经济危机打击下,这些从领主手里买来自治权的自由城市开始联合起来,汉萨同盟性质的祖制比历史上更早出现。汉萨的意思是商馆、会馆,因此可以称作商馆联盟。 他们的经营方式是,在陌生地区建立商馆,开拓贸易,事实上就是商业殖民地。希腊人几千年前就这样做了,雅典人建立的商业殖民地,遍布地中海和黑海。 联盟最初其实是诺夫哥罗德发起的,他们的目的也不是奔向新大陆,而是开拓北方。他们发现西征到这里的蔑儿乞人手持大量丝绸跟当地部落交易,打听之后发现,蔑儿乞人南方就是中国,于是希望通过蔑儿乞人建立跟中国的商道。这个消息被在诺夫哥罗德经商的欧洲其他商人得知,纷纷涌入这里,结果发现,蔑儿乞人的森林商道,比女真人和契丹人控制的草原商道更难走,更漫长。 后来他们发现蔑儿乞人从海路进攻挪威,于是又跑去挪威的卑尔根。这次他们发现,竟然有一条北方的海路跟蔑儿乞人的地盘相通,这激起了他们通过海路抵达中国的慾望。后来发现这条海路也不好走,只能在夏季短暂通行,大多数时间都是冰封的。相对于中国这样的遥远地区,他们花费在路上的时间,绝不止一个夏季,因此他们需要用好几年时间,才能抵达中国。 后来中国人的世界海图传到欧洲,再次激发了他们的兴趣。但这一次,这群商人把目光投向了法国。他们打算从法国西北海岸出发,往西航行抵达大东洲,然后在哪里跟中国人进行贸易,将丝绸、瓷器甚至是香料带到欧洲,波罗的海地区相对寒冷,每年都需要大量香料盐制海鱼,才能度过寒冬,香料对他们来说,不仅仅是佐料,而是必需品,因此香料在这里堪比黄金。 由于两次探索蔑儿乞商道的行为,已经串联起了波罗的海大量商业城市,准确的海图传来后,好几个城市的商人立刻联合起来,投资打造船队,雇佣热那亚的水手前往探索。但是很可惜第一次失败了,三艘千石海船只行驶了一半,海员就病死大半,不得不返航。 他们以为法国海岸距离大东洲太远,他们需要更近的距离,他们补足了中国人不知道的欧洲西部和非洲北部海图,发现西班牙和北非距离大东洲很近,于是打算从这里出航,可是这里是摩尔人控制的地区。 此时大航海已经串联起了法国、神圣罗马帝国和英国的大量自治城市,他们纷纷鼓动他们的君主发动十字军,将摩尔人从西班牙驱赶出去,教会支持任何十字军,因此商业和教会串联,加上君主的野心,商人集团向君王们提供了大量低息贷款,让他们组建了二十万十字军战士,而且是比以往更精锐的真正的骑士。 “这么说,你们的十字军不是冲着女真人组建的,一开始就是冲着摩尔人?” 李慢侯疑惑道。 威廉点点头:“目标是摩尔人。现在摩尔人已经被驱逐出欧洲,我想我们的十字军已经拥有抵御女真人入侵的能力。” 李慢侯摇摇头:“你们还差的很远。四国玩命才组建了二十万军队,女真人自己就能拉出来二十万。这次是基辅罗斯人不行,下一次你们将面对真正的女真战士。我最近听说你们在西班牙又打起来了?” 威廉道:“法兰西和神圣罗马帝国的贵族因为领地分配问题发生了一些小的冲突,我相信教会很快就会协调好他们的关系。阿拉贡、卡斯蒂亚和葡萄牙三国的争端也会解决!” 西班牙收复失地运动中,除了西班牙诸王国内部的分裂和内战之后,他们的对手阿拉伯人也先后分裂和内战,原先的倭马亚王朝被北非的穆拉比特王朝取代,几年前穆拉比特王朝灭亡,新兴的北非阿尔摩哈德王朝控制了西班牙南部。 这次趁着摩尔人尚未站稳脚跟,来自法国和神圣罗马帝国的十万十字军,联合西班牙诸王国彻底将摩尔人逐出西班牙。 欧洲诸多商业城市等不及十字军取得胜利,经过筹备,早在十字军进入伊比利亚之前,就联合派出了探险队,从葡萄牙的波尔图出发,如果还是无法抵达大东洲,那就只能期待十字军能控制北非了。 结果他们运气很好,从葡萄牙出发往西,恰好是加纳利寒流,行驶至北非西北部,接上了北赤道暖流,一路可以飘到加勒比海地区,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之所以在加勒比地区登陆,就是因为这股海流。 运气更好的是,他们只用了一个月时间,就找到了可以贸易的对象,来自宋国的商人。因为南宋人已经在去年探索到了这里,他们从巴西出发,也有一股圭亚那暖流往北漂流,正好冲入安的列斯群岛,两股海流在这里交汇,冲入加勒比海,因此欧洲人正好撞见在加勒比海探索的南宋探险队。 “既然如此。我们可以交换海图,我欢迎你们去大东洲贸易。你们在往北一些,在汉剑半岛上,就能找到我们修建的港口!” 汉剑半岛就是佛罗里达半岛,李靖的骑兵已经绕过阿拉巴契亚山脉,从南方进入佛罗里达半岛,勘探了这座半岛后发现,这里的地形,如同直插大海的一把剑,切断了汉海和大洋的联系,就起名汉剑半岛,时间也是去年,刚好跟探索到这里的南宋人会师。于是就在这里修建一座港口,打算跟南宋进行贸易。 第三百七十二节 东进运动(2) 威廉担心李慢侯做不了南宋的主,李慢侯答应派遣使者跟他一起去面见南宋皇帝。 威廉走后,李慢侯才开始找人商讨,他对欧洲人这趟贸易的前景不是很看好。 主要是欧洲人此时太穷,工业革命没有爆发,他们缺乏产品用来交易,手工艺品跟亚洲不是一个水平,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欧洲人的主要贸易商品是奴隶。 他们从欧洲出发,顺着海流经过非洲北部,在这里装载奴隶,输送到美洲,换取美洲的商品,然后借助墨西哥暖流,从北大西洋返回欧洲,这样一条路径上,非洲奴隶是最好的货物。 李慢侯好容易在东亚废奴,并且一直严禁东洲使用奴隶,他能控制的十二都和其他据点,从未使用过奴隶,或许有偷偷用的,但大规模的奴隶不存在,因此就不算奴隶制。如果让欧洲人送来非洲奴隶,他在美洲的经营模式就要受到冲击。 所以他立刻做出决定,跟欧洲人的贸易中,坚决禁止奴隶贸易,也不允许欧洲人在东洲建立据点。他担心欧洲人因为缺乏商品和金银,会演变成海盗,让他们建立据点,相当于建造了一个海盗巢穴。 同时命令李靖,有必要的情况,可以跨过山脉,往北扩张,如果南宋无法控制东洲东海岸的话,奴隶肯定还会流入。他到不担心欧洲人会跟汉人争夺美洲霸权,因为双方现在不在一个力量水平上,但走私奴隶很难防备。尤其是严重缺乏劳动力的美洲地区的开拓者,实际上有使用奴隶的大量需求。 “是时候在美洲掀起新一轮淘金热!” 李慢侯心里想道。 美国开发西部的过程中,两次淘金热起到了巨大推动作用,一次是加州淘金热,还有一次是科罗拉州淘金热,加州淘金热让加利福尼亚人口从不足万人增长到十万人,拥有了建州的能力;科罗拉州淘金热,更是直接催生了一个德克萨斯州,并引发美国和墨西哥的战争,从墨西哥人手里夺取了德克萨斯州。如果不是科罗拉多淘金热,美国不可能在这里拥有比经营了几百年的西班牙更多的人口。 科罗拉多地区的阿肯色河上游一带,也有大量金沙。翻过落基山脉之后,探索这里的府学官员,实际上早就发现了金沙。但消息一直被封闭起来,因为流入中国的黄金已经多到让人头大。 欧洲人经历着通货紧缩,而中国人则经历着通货膨胀,钱越来越不值钱了。 黄金跟白银的比价维持在一比十的比例,因为白银也在大量涌入,不过相对涌入的少,因此黄金比白银越来越不值钱。一两白银比铜钱则上涨到了一比二十左右,铜钱也在涌入,而且数量更大,铜本来就是比银更丰富的矿产,李慢侯又开发了日本铜矿、智利铜矿这两大世界级铜矿资源。 大量铜流入中国,导致铜钱也越来越不值钱。如今铜票印刷的已经越来越少,因为光是铜钱基本上就能满足要求了。一贯一下的小额铜票,已经彻底退出流通,一千钱以下的交易,都是用铜钱,单位是陌,一陌是一百文,十陌是一贯。以前还流行长陌、短陌,虽说是陌,实际上不足数,七十个铜钱也叫一陌,六十个铜钱也叫一陌,各行各业的约定俗成的陌数还不一样,最大的原因就是铜钱不足。 现在铜钱充足,没有了长短陌之分,一陌就是一百文,各行各业都是如此,童叟无欺。可是铜钱比以前更不值钱了,一石粮食,北宋很少超过一贯钱,南宋普遍是两三贯,如今更是涨到了五贯,物价高涨,工资水平也上涨,却比物价涨的慢,意味着资本在更快积累,百姓生活水平在持续下降。 金银再继续流入,李慢侯都要考虑是不是要建立金银本位,彻底废除铜钱。 李慢侯已经开始不断提高出口关税,目的是减少商品出口,给国内市场提供更多货物,减少贵金属流入,稳定物价水平。限制本国商品出口的政策,李慢侯以前是不会理解的,因为觉得这是限制自由贸易和分工协作。可现在他却理解了为什么那么多朝代,中国人会进行海禁的原因。对于黄金过多的国家,就容易产生这种动机。连非洲的加纳帝国征税,都是如此,进入他们国家的商队,一个头托运货物的骆驼缴纳一个第纳尔金币的税,而离开加纳的骆驼缴纳两个第纳尔金币。连还在使用贝壳做货币的国家,都在限制出口,就是自行摸索出来的经验。 这种情况下,他才一再压制大平原地区的淘金热出现,让官府一直封锁消息。 但现在欧洲人跟宋人在东岸对接了,如果没有充足的人口流入,如何组织奴隶在这里出现。他可以想象,劳动力紧缺跟奴隶贸易一旦相遇,会有无数商人冒险走私奴隶的。 开启科罗拉多淘金热,让已经退潮的加州淘金热推向落基山脉以东,形成一股东进运动的大潮,将人口吸引到大平原地区。 在李慢侯有意推动下,绍兴二十年春天,一个爆炸性消息在中国出现,哭山以东发现了流淌着黄金的河流,比金川府的金河还要多的金沙埋在这里的河沙里。而且消息是东藩府的地理志公布出去的,可信度极高。于是大量憧憬着一夜暴富的年轻人,走向各地的公所,要求借贷去淘金。 消息传到东洲,最先行动起来的,是金川府一带的淘金工。这里的淘金已经走入尾声,河里已经越来越难发现金窝子,金矿已经被大矿主承包。以前因淘金涌入金川府的三十万人已经下降到了二十万,能留下这么多人,主要还是因为大量淘金工破产无法回国,另外他们普遍剩下了孩子,只能留下谋生。他们有的进入矿山给金矿主打工,有的则转行成了其他职业,变成了商人、工匠。 于是得知哭山以东有大量金沙之后,许多破产的淘金工纷纷卷起行囊,翻过哭山,带着一夜暴富的美梦,涌入阿肯色河上游地区,这条河被叫做金沙河。 淘金热爆发后,无数人从陆路翻越哭山,还有从第七都登岸,通过汉海大道,进入汉海走海路进入苦水,然后进入金沙河淘金的。 这几条路为沿途的第四都、第七都也留下了一些人口和大量生意,淘金工从哪去的,就会从哪返回,他们手里的金沙会以消费的方式,留下一些,丰富当地的贸易。 大量人口涌入大平原的同时,欧洲人炸开了锅。他们倒是没有听到黄金的消息,让他们炸锅的是,大东洲航线打通,而且在哪里真的碰到了中国商人。中国南方的宋人和中国北方的燕人,都在这里建立据点。他们手里不但有中国丝绸和瓷器,还有来自东洲的,不输给印度棉布的玛雅棉布。 最让欧洲人心动的是,南宋商人从三佛齐带来了海量的香料。由于中国路途过于遥远,南宋商人输送到东洲的大宗商品,并不从南宋贩运,而是从印度采购,三佛齐的香料,印度的丝绸其实才是主流,而瓷器早就在印度脱手,哪里轮得到欧洲人。 一艘探险队的回归,带回去的货物,就让欧洲商人收回了比两次探险多得多的成本。历史上,麦哲伦进行环球航行的时候,西班牙国王给他投资了八百万马拉维银币,结果麦哲伦花费了数年时间,最后只有十三个人,带着仅剩的一艘船回到了欧洲,结果带回去的香料,依然收回了成本。 欧洲人进口的东方商品,经过昂贵的陆路运输,加上沿途各大商业城市的税收盘剥,价格翻十倍都不止。因此一次直航的利润是以数十倍计算的,早期利润超过六十倍是常态,百倍也很正常。 这次跟宋商的贸易,虽然不是直航,却主要是在海上航行,不但没有过境税的成本,而且海运运量巨大,一艘宋国万石海船,送过去的货物,足以装满十艘欧洲海船,运回欧洲就是十万银币的收入,一次航海收入,超过英国、瑞典这样的小国的财政收入。十八世纪,瑞典的哥德堡号商船,往返中国一次的收益,抵得上瑞典人一年的生产总值,数年的财政收入。 可以说,对此事欧洲一些小国来说,跑一趟中国,事实上相当于他们国家的全部人口干一年创造的价值。 这样的收益,值得商人们疯狂。更大规模的合作开始进行,法国人发现,他们从沿海出发,沿着西班牙、北非海岸前往东洲非常便利,英国人则发现,回航的海流正好扫过英国海岸。 英法两国的商人集团迅速联合,两国君主大力支持,葡萄牙和卡斯蒂亚的商人也不甘示弱,纷纷组建商队,派船去贸易。 欧洲人疯狂向西冲向美洲,中国人跨过落基山脉,开启了东进运动,两大势力在美洲东岸交汇,让这片尚未开发的热土,迅速卷进了世界大潮之中。 第三百七十三节 大波兰(1) “天下从此不太平啊!” 终于跟欧洲人也接上了头。 李慢侯感慨他一手推动的大航海时代,终于进入了全球时代,地理大发现还在学宫里酝酿新的知识和认识,这才刚刚开始,远没有结束。 可是他已经有些厌倦了,似乎他的使命已经完成。 战争与和平两大主题,依然反复主导历史进程。 他对各大势力已经彻底失去信心,没有任何一方势力是理性的。 耶律大石犯了错误,欧洲人也犯了错误,他们都太低估漠北的力量。 大石难道认为他加强东西商道上的防御力量,就能阻挡漠北民族西征。欧洲人难道真以为他们能组建二十万十字军就天下无敌? 大石这边的消息最近出奇的少,李慢侯送去的信大石也不回,他派去的使者,已经两年没见到大石,听说大石在虎思翰耳朵的宫殿里请了一帮道士帮忙炼丹,追求长生不老。 欧洲人击退女真人之后,没有给女真人贡金,而是快速扩张。波兰人在神圣罗马帝国和法兰西骑兵西征西班牙地区之后,他们没有跟随,而是向北扩张。基辅罗斯和波罗的海的立陶宛、普鲁士部落遭受了重大打击,他们不但被欧洲骑兵冲杀,最后在女真人后退的时候,也冲杀了他们,夺路而逃,就好像怛罗斯之战时,唐军不顾一切的砍杀仆从国军队一样。 立陶宛人和普鲁士人还是部落形态,立陶宛人得一百年后才有英雄统一所有部落,普鲁士人更是等着条顿骑士团去征服。 此时他们全都被大波兰的骑兵横扫,立陶宛被波兰人统一,普鲁士人被波兰人征服。波兰的领土扩张到了第聂伯河上游和芬兰湾一带,在领土上,波兰成为欧洲第一大国。 遭受打击的基辅罗斯根本无力阻挡波兰人扩张,不断的向女真人求援,女真人上次损失惨重,两万人的牺牲,不是这个在东方溃败到这里的民族能够轻易承受的。但女真人绝不想吃这个闷亏,他们被欧洲人戏耍,答应的贡金一个金币都没送来。 于是女真人打算联合强大的契丹一起出兵,上次契丹人没有西征,反倒避免了损失,而且契丹部如今更加强大,只要契丹人愿意出兵,女真契丹联军的战斗力,要比基辅罗斯和立陶宛、普鲁士这些杂牌强大的多。 但大辽这次拒绝女真人的邀请,哪怕神圣罗马帝国也戏耍了大辽,没送来贡金,他们也不打算报复。女真人甚至没见到耶律大石,萧塔不烟就将他们打发了。 女真人转而联络已经三年没有劫掠,经济出现重大问题的漠北强族。他们在一次次劫掠中发了财,却也因此始终没能发展出成规模的生产,因为人力都投入劫掠,根本没有劳动力进行生产。反观比他们更大的白鞑靼,已经拥有了规模不俗的产业。 年轻的后生,已经不止一次聚集在本族首领帐前,要求首领带领他们西征,不西征,他们就一贫如洗。草原人有幼子守家的传统,他们家庭的财富几乎不会平均分配,年长的儿子成年后,往往被分出单过,最后所有产业都留给幼子继承。这样做的目的是,尽可能保证一支血脉能够传承下去。权力继承在动荡时期,往往选择兄终弟及,比如女真早期传统,蒙古人早期也是如此,合不勒汗死后传给弟弟俺巴孩汗,俺巴孩汗死后传给弟弟忽图剌。担当成吉思汗统一草原之后,历次传承却都是幼子继承。 大量成年分帐的青壮,无法从父亲手里得到更多的财富,只能靠他们自己的双手去抢,可这时候抢劫的路却断了。 三大部的大汗多次跟辽国会盟,在奈钵大会上,屡次要求耶律夷列带他们去西征,夷列不同意后,他们希望大辽开放道路,允许他们自行西征,夷列依然不同意。这时候女真人找上他们,邀请他们一起去西征,哪里有不同意的理由。 漠北三族派人跟女真皇帝会盟,承诺他们将尽起全族之兵,供女真大皇帝驱使,只求大皇帝开恩,让他们能分享战果。 女真人还和林木五族沟通,林木部核心力量,现在已经扩大为五部。以蔑儿乞部为核心,其实蔑儿乞部算不上纯粹的林木部落,他更多是一个草原部落,生活区域仅仅是贴近森林部落,生活习惯主要是草原式的。只是蔑儿乞部的一些边缘氏族生活在森林地区,在森林和草原之间的草甸上放牧,在森林里打猎。真正的林木部主要是使鹿部,他们在森林里生活,驯养驯鹿。不里牙惕部也算半个林木部落,也饲养驯鹿,但主要牲口还是牛马。 新加入的林木部落是唐麓岭以北的斡亦剌部和谦河流域的黠嘎斯部,他们本来靠近唐麓岭和谦河上游地区,但这一地区被契丹人控制之后,交给女真三部建立驿道屯堡,后来相继迁来大量汉儿。有燕云豪族建立的几十座头下军州,还设了一个地方州管辖。 女真三部和燕云汉儿的迁入,跟斡亦剌部和黠嘎斯部争夺空间,导致这两部相继北迁,斡亦剌部迁入昂可剌河(安加拉河)上游、黠嘎斯人迁入昂可剌河下游一带,跟林木三部接壤,并占据了部分林木三部的草场。如果没有林木霸主蔑儿乞人的支持,他们不可能迁入这里。 蔑儿乞人主要在贝加尔湖南方,昂可剌河一带原本是通古斯氏族的土地,通古斯人被林木三族兼并之后,昂可剌河一带就出现了空缺,斡亦剌部和黠嘎斯部几个边缘部落以向蔑儿乞人纳贡为条件,得到允许进入这一片草场。接着越来越多的两部人口迁徙到这里,如今大部已经迁入这里,脱离了契丹人统治。 边缘部落转投他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辽国对边缘地区控制力的下降,三部跟着蔑儿乞部参加了几次西征,没什么大的收获。但是却开出了森林通往西部的通道,他们西部是女真人控制的乌拉尔山区,乌拉尔山脉低矮平缓,对游牧民族来说,算不上什么屏障。因此林木部族,一直跟女真人有密切的往来。 因此北方,除了辽国人控制的两条草原商道外,还有一条森林商道。依托叶尼塞河、鄂毕河这种大河和支流构成的水系网络,很容易通商。谦河和昂可剌河其实都是叶尼塞河的支流。昂可剌河发源于贝加尔湖,先北流,折而向西汇入谦河,此时才算是叶尼塞河的主流。 西伯利亚平原地势十分平坦,如果放在中原地区,汉人早就修建运河沟通各条河道。林木部没有这种能力,也没有这种必要,因为他们几十万人的生计,支撑不起一条运河的修建和维护。但他们可以水陆联运,进行大规模的移动,甚至从贝加尔湖进军到欧洲。 得到林木三部的支持后,女真人又向漠北三族也发出邀请,如果林木三族不支持,漠北三族有意也到不了西方。在无法通过契丹人控制的唐麓道和克烈道的情况下,走森林道是唯一的通道。 女真人吸取了上次失败的教训,发现欧洲人可以组建起强大的轻重骑兵,而且作战意志顽强。如果不能打垮他们的抵抗意志,那么以后就真的无法西征了。另外神圣罗马帝国的背盟,被完颜亶看做是对他的羞辱,必须进行惩罚。 于是女真人尽可能多的集结力量,而他的对手大波兰此时还忙着开疆拓土,征服波罗的海诸部。 波罗的海诸部跟中欧地区之间,没有险峻的山川阻隔,但他们南方是第聂伯河发源地平斯克湿地,大量沼泽和湖泊,将他们跟欧洲人阻隔起来,在天主教传到这里一千年来保护了他们,普鲁士也好,更北的立陶宛人也好,他们都信仰自己的本土神话,如同早期的维京人一样,他们的神话算不上一种色彩浓厚的宗教,以他们的祖先等英雄人物为载体,起到一定的民族凝聚作用,宗教活动既不复杂也不血腥,有些类似草原上的萨满教。 大波兰征服普鲁士、立陶宛诸部之后,他们就从北方和西方,包围了女真人西部领土,诺夫哥罗德地区,势必成为波兰扩张的下一个目标。 对于东欧无险可守的敞开地形,女真人也很无奈。他们已经发现,这是一个喇叭口,波兰人越往东发展,则越开阔,女真人越往西进攻,则越狭窄。为了收紧这个喇叭,只有在波罗的海沿岸建立稳固的统治,才能在瓦尔代高地和芬兰湾之间,建立起较短的防御正面,否则就得面对无法判断方向的进攻。 而诺夫哥罗德和普鲁士、立陶宛正好就卡在这个喇叭口位置,所以女真人当年才从基辅罗斯手里夺取了北方的几个公国。如今大波兰征服普鲁士和立陶宛,就等于打开了这个喇叭口,以后随时可以侵略女真人。 第三百七十四节 大波兰(2) 女真人如今变成一个十分谨慎的民族,他们兴亡过速,巨大的颠沛感,让他们危机意识很强。上次大意了,忽略了基辅罗斯人的不可靠和普鲁士、立陶宛人的虚弱,过于轻视欧洲人,吃了大亏,这一次他们牛刀杀鸡,将能拉拢到的势力都拉拢过来。 漠北三族从森林道先进入乌拉尔地区,在女真人的地盘上进行修整,用女真人的粮草喂肥他们的战马,等到夏季的时候,才开出东欧平原,进入诺夫哥罗德地区。 突然跃出草原的十几万草原骑兵,让波兰人猝不及防,征服后无力严密控制的立陶宛、普鲁士部落立刻倒戈。女真、漠北和林木联军顺利开出普鲁士南方的沼泽地带,进入波兰。 这时候波兰人的军队还没有集结起来,分散在一个个骑士领和公国中。他们将能集结起来的军队,不断送到北方的马祖里湖区到波罗的海之间的沿海地带,这是他们跟普鲁士之间唯一能通行的通道。马祖里湖区以南,沼泽遍布,这片沼泽地区一直绵延到南方的第聂伯河上游,沼泽中间的高地则遍布原始大森林,都是无法让大军通行的地方。 以前这片沼泽保护着普鲁士人,如今也开始保护波兰人了。 女真人很有耐心的在普鲁士人的土地上修整,他们集结的兵力太多,先锋已经抵达普鲁士,后队还没走出诺夫哥罗德。三十多万大军,排开了一千多里。怎么看都像是乌合之众,波兰人对自己的胜利信心十足。 女真人这次几乎是举族出动,征调的女真战士高达十二万人。要不是上次失利,女真人能拉出十五万大军,草原上只有契丹人比他们兵力更多。而漠北三族,同样倾巢而出。只是他们似乎只有轻骑,他们大汗的牙兵都没有派来,骑兵只有轻甲甚至无甲,等着劫掠的财富为他们置办装备。蒙古人这次出动了五万大军,克烈人也出动了五万大军,塔塔尔人则出动了八万大军。距离南方更近的有利位置,让塔塔尔部落的扩张更加快速。 林木五部的战士则比较少,总共出兵五万人,跟漠北部族一样,只有一些轻骑兵。 波兰人据此判断,能打的只有女真部骑兵,而且只有其中的三万有战斗力,一万重甲骑兵(铁浮屠),两万轻甲骑兵(拐子马),其他都是轻骑,只能起到骚扰作用。 波兰骑兵数量虽少,但是颇为精锐,可以拉出四万装甲骑兵来,虽然全装甲的也只有一万人,但波兰人信心十足,在上帝的保佑下,他们一定能取得胜利。 这是他们的神父说的。 可实际上波兰贵族们此时都快疯了,三十五万军队啊,这怎么挡?上次打赢他们十八万人,可是动员了整个欧洲的骑士阶层,这次让波兰单独抵挡,开什么玩笑。 所以波兰贵族议会要求军队死守沿海要塞,拖住女真大军前进,同时向各国派出使节,紧急求助。教会再次发出呼吁,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是红胡子腓特烈,鼎鼎大名的巴巴罗萨就是他。是一个残暴的家伙,在他带领下,神圣罗马帝国极其凶残。凶残到什么程度?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按照传统需要亲自到意大利找教皇加冕。这家伙跑去找教皇,教皇不断挑刺,要求他按照古礼给教皇牵马,结果巴巴罗萨一气之下,将参加加冕礼的一千多教士全部屠杀。 在欧洲敢杀神父的人,他是头一份。而且非常热衷打仗,没什么利益无所谓,他就是爱打仗。此时腓特烈才刚刚继位没几年,前几年打败女真人的时候,他才刚刚掌权。如今他权威稳固,跑去罗马进行了加冕礼,由于他抵御女真人的作用,教会没有因为教士任命权等问题故意为难他,他也没有屠杀教士,双方目前关系密切。 法国国王腓力二世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他本来是作为教士培养的,结果他哥哥意外死亡,导致他继位。继位之后,奉行教士传统,视男女行房为罪恶,每一次从妻子房中走出来,都痛哭流涕,立刻跑去忏悔。在这种情况下,他很希望妻子能给他生个继承人,好免除了他的痛苦义务。可是却生了一个女儿。 历史上菲力因为热衷于将大量财富投入到中亚地区的十字军东征上,加上禁慾行为,跟妻子关系破裂,他妻子带着自己家族的大量领土改嫁给了英国国王,让英国国王在法国的领土比法国国王还大。 这个虔诚的信徒也很支持教会。 欧洲两大强国,法国和德国出动,十字军东征似乎顺理成章。匈牙利国王也答应出兵,匈牙利是一个特殊的国家,一百年前,他们还是欧洲的侵略者,他们出身游牧的马扎尔人,从东欧迁入,他们部族在突厥语中的意思是“十箭与十回纥”,指的是迁入的十个部落。这是一个十部落的小联盟,但在欧洲掀起的波澜却不小,劫掠了中欧大地,从匈牙利到德国再到法国,都曾经被他们洗劫过。 后来被日耳曼人打败,在匈牙利定居下来,接受天主教信仰,成为欧洲一个王国。 因为有游牧传统,匈牙利的骑兵跟其他国家有些不同,数量很多,还有游牧军队编制,有大量轻骑兵,机动性比其他国家都高。而且这些年跟钦察人、契丹人不断作战,战斗力很强。 欧洲军队再次集结,女真人似乎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给了他们充足的时间。从夏季开始就在普鲁士地区安营扎寨,女真人甚至开始修建土堡,他们夯土筑城,掘土烧砖,难道他们打算在这里定居? 女真人的粮草根本不是问题,因为伏尔加河发源于瓦尔代丘陵之间,流经沼泽、森林,大船走不通,小船很容易通行,女真人在伏尔加河打造了大量小船,运输粮草的船只蔓延数百里,持续不断的运输到高地,在这里修建了山城储粮。 这些情况被波兰人探查清楚,他们不知道女真人有什么图谋,但只要他们不进攻,就是对波兰最有利的。从夏季开始,一直拖到秋季,这时候波兰的盟军已经基本到齐。 还是二十万大军,还是信心十足。 可是女真人还是不紧不慢的修建城堡,在湖区到大海之间的所有高地上,都修建了那些土堡,重要城堡还进行包砖。普鲁士人成了他们的劳工,被驱使着不断劳作,传闻已经好几次进行反抗,被女真人残酷镇压。 消息是通过一个个逃亡的普鲁士人带给波兰人的。 面对这种情况,波兰阵营中产生了分歧,波兰人和法国人主张立刻进攻,可是神圣罗马帝国和匈牙利王国认为女真人可能只是想守住普鲁士,熬到冬天他们肯定退兵。 波兰人急着进攻,是因为二十万大军的粮草,对波兰人来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而且这些骑士的军纪也不好,抢劫和侮辱妇女行为时有发生。法国人积极进攻,是因为腓力二世的宗教情结。但神圣罗马帝国的红胡子可没什么宗教情怀,匈牙利人就更不用说了。进攻他们可能就有损失,每一个骑士都是宝贵的资源,谁舍得消耗,而且是为波兰人消耗,没什么好处。 挡住女真人就好,只要他们灭不了波兰,就去不了神圣罗马帝国和匈牙利。 从秋天熬到冬天,熬的欧洲联军反而心浮气躁,波兰人生怕熬不过对方,强力要求各军出击,甚至发出断粮的威胁,联军高层产生了巨大的分歧。 一直到降下第一场雪,女真人也没发起进攻,联军也没主动进攻。双方的侦骑不断进行接触和试探,小规模遭遇战不断,但战局没什么结果。 终于在一场激烈的争吵之后,有一只军队率先撤军,竟然是波兰人! 这可是守他们自己的国土,波兰人竟然率先撤退,理由十分荒谬,说是华沙一带的小波兰地区遭到了女真人进攻。三十多万女真人就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女真人是从马祖尔湖区飞过去的吗? 波兰人退军之后,其他国家接着吵,匈牙利和神圣罗马帝国也希望撤军,法国不同意,随军的教会势力支持法国,认为必须得等女真人撤退,联军才能退。可是连波兰人自己都不保卫自己的土地,让他们在这里保卫,这不是玩笑吗。 最终匈牙利人也跟着跑了,之后女真人压了上来,发起进攻。法国人高风亮节,顶了上去。法兰西骑兵跟女真骑兵进行了一场大碰撞,双方水平相当,一个是专业骑士,一个是游牧部族,装备水平相当,都是中原扎甲,最终数量优势显现出来。大量草原骑兵反复在侧翼迂回骚扰,终于制造了一个空隙,女真铁浮屠穿插进去,法国人崩溃了。 神圣罗马骑兵一直在后方观战,跟数量相当的草原骑兵对峙,一直没有投入战场,见到法国人崩溃之后,他们马上后撤,顺手洗劫了后方的港口城市但泽。 第三百七十五节 大波兰(3) 崩溃的法兰西骑兵,被草原骑兵撕咬上来,女真人尾随其后不断冲击,让他们无法重新聚集,法国骑兵越来越散,散落的骑兵都是草原人的猎物。等到法国人溃退到维斯瓦河的时候,退无可退,神圣罗马帝国大军撤退的时候,竟然把桥梁破坏。 后方女真人还在冲击他们的后队,草原人将他们的小股骑兵分散吃掉。靠着河流阻挡,才将败退的大军重新稳住脚步,可阵型摆不开。大军被女真人切断,分割包围在三处河滩,然后被人反复冲击,砍杀,最终鲜血染红了河滩,腥红之色在河面上弥漫开来,如同一朵朵绽放的红莲。后来这片土地,被叫做红霞滩。 女真人一直承担着攻坚任务,此时打的人困马乏。追击日耳曼人已经没有力气,草原骑兵则缺乏重骑兵,追上了也咬不动。于是他们放过了神圣罗马军队,而是冲入了波兰腹地开始劫掠。 一座座骑士庄园,连人带物都被他们带走,一把火烧掉庄园。茫茫积雪之中,留下的是一行行农奴的眼泪,但他们不敢跑,既跑不过草原骑兵,此时逃跑也没有生路。 溃逃的神圣罗马帝国本想去华沙,但他们探听到女真人真的进攻了华沙,索性也不去了,直接沿着海岸线,靠抢掠补充给养,逃回了神圣罗马帝国,途中还跟波美拉尼亚人发生了一次冲突。 华沙真的被攻击了,此时的波兰还很落后,基本没什么像样的城市,华沙只是一个商业市镇,既没有城墙,也没有城堡。这个时代,建立城市需要贵族许可,华沙只是维斯瓦河畔形成的集市,聚集了一些居民,被攻击的时候,连任何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波兰军队赶到华沙的时候,看到的是一片废墟,他们立刻四散,此时严格意义上的波兰军队已经解散。 波兰就这德性,此时他们甚至连一个国王都没有,他们上一任国王是一个雄主,继承了小波兰领地,接着南征北战,打败了他的兄弟和支持他兄弟的神圣罗马帝国,但他死前将土地分给几个儿子,这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他死之后,波兰十年来没有国王,四分五裂,几个王子争位,地方贵族割据,不抵抗外敌的时候,他们就内战,所以还是很能打的,神圣罗马帝国打过来他们也扛得住。 这次组织抵抗入侵的组织是克拉科夫的教会和贵族议会,他们没有国王,联合对外这样的大事,就需要贵族们商议决定。 可是当前线失守,敌人四散劫掠的时候,一座座贵族庄园化为废墟,家人、农奴被人掳走,大小贵族的军队立刻溃散,骑士们急着赶回去保护自己的庄园。 此时困扰波兰人的是,女真人为什么有这么多兵力?他们是怎么来到小波兰的? 波兰人一直弄不清楚这个问题,直到一些残兵从布列斯特逃回克拉科夫,他们才明白了情况。他们竟然是从布列斯特杀过来的。这让波兰人无法相信,布列斯特那个地方,北方是绵延的森林,南方是无际的沼泽,根本无法让大军通行。而杀过来的女真人是从森林里穿过去的。 原来女真人一直没闲着,从夏天到冬天,波兰人在集结欧洲兵力,他们则在森林里开辟道路。林木五部的兵力并不是只有五万人,蔑儿乞可是跟克烈、蒙古一样的大部,光是蔑儿乞部就能拉出五万人。事实上只有蔑儿乞部在北方对峙,使鹿部、不里牙惕部、斡亦剌部和黠嘎斯部,这四部林木部落,也有五万大军,全都在森林里穿插,开辟出一条条通过布列斯特的道路。 除了这五万林木大军外,还有五万漠北三部骑兵。漠北三部这次可是尽起精锐,他们大汗的牙兵没有出现,其实一直聚集在森林中。漠北三部大汗的牙帐兵,全都超过一万,人马全装甲,极为精锐。对漠北民族来说,打造铁浮屠这样的重装骑兵,缺的是马和铠甲,人不是问题,各部都有数以万计的强壮战士,披甲酣战不是问题。而马甲和战甲,宋人卖的到处都是。因此铁浮屠这样的军队大量出现在草原上。 五万铁浮屠,放在何处都是一股让人心悸的力量,这是漠北三族的精华。当他们冲出森林,洗劫华沙之后,波兰人立刻撤兵,接着引发了整个阵型的崩溃,要不是法国人阻拦,恐怕二十万欧洲骑兵都得撂在那里。 十万从森林里穿插出去的骑兵劫掠了华沙之后,回援的波兰人溃散,即便不溃败,他们也打不过这些漠北精锐。于是漠北骑兵更加肆无忌惮,在小波兰的土地上横冲直撞,摧毁一座座骑士领地和贵族庄园。一个月后,大量女真骑兵和漠北联军从北方开过来,杀入了大波兰地区。 波兰人此时已经收到法国人被杀的全军覆没,六万法兰西骑士弃尸荒野,把河滩染成红色的噩耗。匈牙利人先跑,日耳曼人跟着跑了,现在波兰已经没有援军,只能独自对付兵力是他十倍的敌人。 如果波兰军队齐全,凭借坚城,放弃周边地区,任由敌人去劫掠,波兰贵族和教会倒是有信心能撑到女真人撤兵。可现在他的军队自行溃散,负责守卫克拉科夫的,是一群城市志愿兵,是城市公社商人组织的。 为了让商人出钱组织,让市民自愿当兵,教会和贵族甚至不得不给予克拉科夫城市商人颁发公社特许状,允许城市自治,除了向领主缴纳约定好的税收之外,领主放弃对城市居民的领有权,意味着他们再也无法强迫城市居民服劳役,但给的贡金数量不少。除此之外,教会当然还存在,依然会在城里征收传统的什一税。克拉科夫可是主教区,这里都不缴纳什一税的话,还有谁会缴纳? 当然,城外的女真人是不用缴纳的,现在如果女真人肯的话,让教会给女真人缴纳什一税都愿意。漫山遍野的游牧骑兵,带着劫掠来的人口和财物,对克拉科夫虎视眈眈。 波兰人面对这样的情景,这时候他们做出了一个决定:将王冠拱手献上! 女真人西征的消息传回来的时候,李慢侯第一时间就收到了,这是一件大事。他并不关心女真人跟欧洲人的战争与和平,但女真人裹挟了漠北三部和林木五部,就严重了! 女真人是否会以此为契机,跟漠北强族结盟,一旦女真人的势力回到草原,下一步会不会图谋辽东。女真人的扩张方向,会不会从西方转向东方? 这些都充满了变数,而一切变数的源头,则是契丹人的收缩。 契丹这几年都非常克制,停止了西征,开始了读书。李慢侯以为耶律大石在积累契丹人的底蕴,谁想到耶律大石不行了。 三年前,女真人邀请契丹人一起西征,契丹人拒绝,因此漠北三族开始跟契丹人离心离德,女真人西征失败后,开始四处拉人头,将漠北三族拉了过去。而契丹人此时加强自己控制的草原商道力量,李慢侯以为是大石在防备漠北人劫掠,事实也是如此,也不是如此。大石是担心契丹势力崩溃! 就在女真人西征之际,辽国报丧的使者来到燕京,不但是来报丧的,也是来善后的。 “女真人在欧洲已经站稳脚跟。完颜亶做了波兰国王,不知道以后是继续西征,还是东征!无论怎样,对大辽都是个麻烦!” 耶律大石死的不是时候,他病了两年多,使者说得了怪病,药石不进,人越来越瘦,估计是得了癌症之类的消耗病,一个强壮的大汉,最后瘦成了一把柴火,所以这两年一直都没见客。 “还望燕王九千岁施以援手!” 使者是韩英,这是大石留给耶律夷列的辅臣,如今是大辽枢密副使兼中京留守,坐镇可敦城。 “我肯定要施以援手,这不光是你大辽的事情,也是我大宋的事情。” 开什么玩笑,大辽这个庞然大物一旦坍塌,造成的草原地区权力真空会孕育出什么样的灾难,无法想象。 漠北三族会不会混战,争夺霸权,林木部会不会南迁,现在可是小冰河期,杭州地区每年都下雪,北方更是苦寒,正是草原民族南下的时节。女真人会不会卷入这场争霸,一旦草原上混战后出现新的霸主,能否跟汉人和平相处? “燕王能否出兵狼居胥城?” 韩英询问道。 李慢侯点头:“当然可以。不知道你们觉得我该出兵多少?” 契丹人最担心的,是大石一死,四境皆乱。耶律夷列年幼,镇不住场面。漠北民族都是强族,畏威而不怀德,只认拳头大小,不管地位高下。耶律夷列是契丹皇帝,却上不得马,拉不开弓,这样的皇帝,很容易被轻视。 仅仅是漠北民族也就罢了,还有女真人在背后呢,他们能集结四十五万大军西征,就能用这些人东征。一旦四十五万大军返回草原,这股力量,如何抵挡? 第三百七十六节 大会盟(1) 韩英道:“至少也得十万之众,才震慑住漠北三部。” 李慢侯点头:“出兵十万不难。” 韩英又道:“如果燕王方便,最好能亲赴漠北。” 此时李慢侯积攒了几十年的威名也有些用处。 但他摇了摇头:“我就不去了,让夷列去吧。夷列就代表我!” 李慢侯年纪不小了,吹不得漠北的冷风,他已经快到花甲,已经是个老头子。他去了也是白去,哪里能镇得住人,不如让他的威名加在年轻人身上。 韩英拱手:“谢过燕王!” 让耶律夷列代表燕王,这是在给夷列提升威望,一个无法骑马射箭的契丹皇帝,没人会怕,但大辽和燕王两大势力,还是不可小觑的。 李慢侯道:“我会派使者前去。让夷列主持会盟。女真人决不能回到草原,否则你我都永无宁日。” 漠北三族很强大,但是底蕴不足,威望不够,一场灾难就能将他们打回原形。这些年草原上也不是没发生过灾害,小冰河时期的草原,可谓是三年一大灾,两年一小灾,之所以一次次西征,就是因为生产发展太慢,无法养活日益增长的人口。这些年的灾害,大多数都是靠着劫掠的收入撑过去的。白灾频频,牛羊冻死无数。青黄不接的时候,靠的从宋商手里购买粮食度过春荒。 这样脆弱的经济,一场经济制裁,就能让他们的经济崩溃。 可是除了汉人,女真人也拥有供应他们的能力,女真人在伏尔加河、乌拉尔河开辟的农田规模巨大。储备的粮食三五年都吃不完,足以供应漠北民族。这是女真回归东方的底气。 十万大军不是那么容易派出去的,燕王兵额只有八万,这是常备兵。农耕民族可不是草原民族,无法做到全民皆兵。这次李慢侯深深体会到了危机,如果这四十五万草原骑兵不是西征,而是南下,麻烦就大了。长城守得住,可关外的牧场、商道,肯定全都完了。 燕云、山东的动员体系已经崩溃,乡兵完全成了摆设。各地的保长、都保长还在,可乡兵拉不起来。必须建立起新的动员机制,否则无法应对四十万规模的游牧骑兵入寇。 这次十万大军,他会派去四万,在草原上有赫赫威名的东洲骑兵他手里已经有两万,全都派过去。加上两万辽东骑兵。请盟友白鞑靼人出兵三万,调燕然山城、苏武城、狼居胥城三万驻军去可敦城。 绍兴二十一年春,西征的漠北大军尚未回归,南方的大军已经北上,在可敦城周边的草原上会猎,连营四十里,旌旗招展,鼓声喧天。 名义是举行春奈钵,要吃契丹人的头鱼宴。 草原各部首领都到了,此时他们精锐尽出,极为空虚,如果此时大辽和燕王打击他们,那真的是要断根啊。虽然双方无冤无仇,但草原上也不是没出现过这种事情。 漠北三部,林木五部,阴山白鞑靼部,九部大汗亲至。 床古儿两年前死了,传位给幼子李戎机,今年二十岁,英气勃发。尽发三万白鞑靼牙兵会盟,算是真心出力。白鞑靼部也不想看到草原混乱,如今白鞑靼部发展势头良好,农牧工商齐头并举,为草原最富部族。漠北人不抢燕王,肯定就来抢他们。白鞑靼部可没有长城保护,牛羊又肥壮,仓廪又充实,也怕人惦记。 众人确实有些轻视契丹小皇帝耶律夷列,一个弱冠少年,才十七岁,如今在大辽,是萧塔不烟摄政。连契丹权贵都不信任这小皇帝,如何让草原人信服。 围猎野牛的时候,燕王的东洲勇士很是露了一手,一个长得足有七尺的大汉,竟然徒手扳倒一头野牛,直接拧断脖子,迎来声声叫好。 契丹人用海东青猎捕天鹅的手段就显得没多大意思了。他们的海东青虽然凶猛,毕竟只是小型猛禽,跟燕王从美洲带回来的瓜达卢佩大鹰、菲律宾食猴鹰、新西兰哈斯特鹰等巨鹰相比,这些巨鹰是可以直接捕杀绵羊的。 赛马大会上,来自野狐岭的牛家少年,摘得了桂冠。 这次奈钵,契丹人几乎没什么出彩。 最后酒宴上,宾主频频举杯,即便看不上夷列,此时众大汗也要附和他。 草原勇士在奈钵期间,逐步回归,人人满载,各个欢喜。去的时候,他们走的是森林道,回来的时候,走的是草原道。因为契丹人通知他们,可以从大辽商道回来。尤其是克烈部,他们更喜欢走克烈道。 漠北三族向耶律夷列进献了一些礼物,从波兰掳掠回来的贵族女子,成箱的波罗的海琥珀。耶律夷列对他们的胜利表达祝贺,并回赐了一些契丹特产,精雕细琢的于阗美玉,契丹风情的西域丝绸,以及一批西域良马。 最后夷列表示,大辽因为先皇身体欠安,才暂停西征,来年还要西征。依然愿意跟漠北诸部依照元约,西征欧洲征讨不臣。邀请漠北三族今夏出征,明春返回。并表示这次大辽将征发大兵四十万,邀请漠北出兵十万一同征讨。 漠北三族表达了为难之处,说他们的勇士已经征战一年,得修养一年,才能兴兵。如果大辽皇帝有命,他们不敢不从,但只能出兵一万。 这是不看好契丹人。哪怕耶律夷列说要发兵四十万,谁知道真假?说大话谁不会!当年你们契丹人征讨女真人,还号称七十万呢。 耶律夷列也不强迫,接受各部发兵一万助战。 臣属关系至少在表面上还在维持。 而此时燕王势力可不是作为配角出现在这里,在草原上有很高威望的李睿这次亲赴可敦城不是来闲逛的。 李睿早就从燕然大都护任上调走,东藩府的升迁程序,是五年进行一次考核,评上中下三等,上等升迁,中等留任,下等降级,考核十分严格。如果连续两年下等,就会罢官。要么归田,要么出海。有的官员不愿意丢官,还是愿意去海外拼一拼的,做出成绩不但可能官复原职,升迁都有可能。 李睿在草原上的开拓,自然是优,燕然大都护跟东平府、燕京府这样的府是平级,升迁就只能升入藩府中枢。他如今是农牧司使,全权负责东藩境内的农牧事务。这次是借调他,用他在草原上的人脉,威慑林木五部。 “燕王、女真,只能选其一。与女真结盟,既是与燕王为敌!诸位可要三思。” 对林木部落的管辖,只是羁縻,根本无法实施实际控制。除非有铁路通道这里,否则就不可能有力量在这里统治。 所以蔑儿乞部等灭了通古斯人,燕王府没有干涉,他们多次西征,燕王府也没有干涉。但他们跟女真人结盟,燕王府却不能不管了。 “我等自然是心向燕王,真心归附,绝无二心!” 蔑儿乞部大汗说道。 李睿道:“空话就不要说了。林木五部以后不能跟女真人结盟。你们一定要西征的话,我可以帮你们借道!” 死道友不死贫道,这股祸水引到西方就好了。 “借道?如何借道?” “自然是借大辽的商道。你们愿意跟大辽西征也好,自己想独自西征也罢。只需要跟都护府商议,大都护自会安排!” 三部大汗大喜:“如此甚好。” 他们多次西征,可都不太理想,森林道运输毛皮还凑合,通行大军耗费巨大。 李睿还道:“如果你们还是想走森林道的话。燕王有种军粮,可以交给你们。兴许可以帮你们开拓森林道!” “什么样的军粮?” 如果能开通森林道当然最好,因为这条商道可不仅仅只有西征的意义,还能帮他们统御西方林木部落。 “土豆你们都见过吧?” 众人点头。这种高寒作物,苏武城周边种植了很多,这里的驻军靠这些食物过冬。那东西跟牛肉烧着吃味道不错。 “土豆可以脱水,便于长期保存和运输,燕王军作为军粮。你们也可以种植土豆,用作军粮。应该可以支持大军走出森林!” 土豆产量巨大,比任何作物都要高产,但困难是储备不方便,因为水分大,容易腐烂。印加人是土豆文明,印加族能征服安第斯山脉,就是因为他们掌握了土地种植和保存技术,人口最多。 土豆一旦脱水干燥,直接就是极好的军粮,一块土豆疙瘩,就是一团淀粉,而且还有维生素等营养。现在海商们跑海,吃土豆都不会得败血症,是最好的远行粮食。 一个士兵,用一匹驮马驮一袋土豆,可以走很远的路。如果再配上草原人的牛肉干,煮一锅汤,连味道都兼顾了。 “这倒是好事!不知这土豆可否在森林里种植?” 三部大汗问道。 李睿点头:“应该可以。有商贾在黑河种植,收获后卖给蒙古人。” 跟蒙古人的贸易,最大宗就是粮食贸易。而辽东是供应地,但从松花江、辽河流域运输距离太远,就开始有宋人在就近开辟农田。在黑龙江上游地区,开辟了不少高寒农田。土豆是在安第斯山脉的高原上孕育的物种,很适应高寒地带,既然黑龙江上游可以耕种,西伯利亚应该也可以耕种。 “那就太好了!” 林木三部大汗相视一眼,都明白了其中的厉害。 如果土豆可以引入森林,他们就可以在大河支流之间,开辟土地,种植土豆,屯下大批粮草。这样大军通行,可就容易多了。跟契丹人的草原道是一个道理。 草原三部首领,此时还没有意识到,将土豆引入西伯利亚种植,是多么重大的意义。 第三百七十七节 大会盟(2) 可不仅仅是解决军粮的问题,这意味着他们生产方式的改变,当林木部民可以很容易从土地中解决温饱的时候,冒险劫掠,就不再是一种必须的行动。 土豆干燥处理后,易于保存。但在各地都没有大规模推广,因为种植土豆的地区还不够多,土豆更多是作为一种蔬菜,而不是粮食被引进的。苏武城的守军种植土豆,也是作为蔬菜,拿来烧牛肉的,主粮他们是种植玉米以及外运的米面。 不够干燥技术在这里很容易推广开来,因为需要冷冻,印加人在零下的气候中,将土豆在外面冻上一夜,然后暴晒,晒黑之后,用脚将水分踩出来,如此往复几次之后,土豆就干燥了。可以磨成粉,也可以直接储存。 安第斯山脉上温差大,西伯利亚的温差更大,冬季把土豆挖出来干燥储存,一年种一季就够吃一年了。如果觉得用脚踩恶心的话,还可以换成工具嘛。一匹马驮运几百颗干土豆,一顿吃一颗就够了,一袋土豆足够支撑大军走出森林。 大会盟结束之后,看到漠北部族男丁回归之后,开始安心享受他们的收获,大量金币和财物送到狼居胥城变现,在这里跟宋商换取食盐、茶叶、布匹和铁器等必需品。回家后该娶媳妇的娶媳妇,该生孩子的生孩子,辽国和燕王府都松了一口气。 此时西方传来了伽色尼帝国和花拉子模的战争,看到耶律大石驾崩,伽色尼帝国再也按捺不住,哪怕明知道大辽不允许他们进入中亚,依然跟花拉子模开战了。 萧塔不烟坐镇虎思翰耳朵,静观其变。但在东方,辽国的力量则开始集结,从最东边的临潢府开始,骑兵开始集结,契丹人也好,汉儿也好,都开始西行。 沿着契丹人控制的商道,经过新的十六州,用三个月时间才能抵达中亚。这还是借助了沿途屯堡的补给,加上人不离马的行军状态,才能拥有这样的速度,如果是商队,这条路要走半年以上。 从春天开始,一直走到夏天,契丹人的兵力才集结在虎思翰耳朵。这时候伽色尼帝国和花拉子模已经分出了胜负,伽色尼帝国彻底击溃了花拉子模的康里骑兵,占领了花拉子模绿洲,他们也不提向大辽纳贡的事情,反而开始集结大军,在易守难攻的呼罗珊驻防,在木鹿到花拉子模一带的绿洲城市驻防。 显然他们并不惧怕契丹人了。 因为伽色尼帝国此时拥有的兵力也很庞大,光是女真古拉姆,就有四万。之所以有这么多女真古拉姆,主要是刘佶卖给他们的。当年刘佶将辽东生女真几乎全族俘虏,将其中的妇孺留下,男丁全都卖给了伽色尼帝国,足足两万多人。加上之前伽色尼帝国零星凑起来的女真和草原古拉姆,就攒下了四万大军。 四万披坚执锐的女真古拉姆,带给他们强大的战斗力,轻易就击垮了花拉子模人。 另外伽色尼帝国还有两万钦察古拉姆,这几年女真人、契丹人多次劫掠钦察草原,俘虏的钦察人主要卖给了埃及和东罗马帝国,可还是有一些辗转进入了伽色尼帝国手中。这些钦察古拉姆虽然战斗力稍差,可是放心,因为伽色尼帝国家族,本身就是钦察古拉姆出身,是萨曼王朝的宫廷禁卫军官。 这六万古拉姆禁卫是精锐,虽然是买来的,也被视作奴隶,可实际上他们的地位比奴隶高的多,不但可以拥有庞大的财富,而且可以做官,其中的不少女真军官,都被伽色尼帝国安置到了征服的土地上当地方总督,比如在小亚细亚地区,大量女真军官在这里驻防,最高的已经做到了总督。 伽色尼帝国还在俾路支、阿拉伯等地招募了十万雇佣兵,雇佣兵一直是伽色尼帝国的第二战力。还在呼罗珊招募了十万志愿兵,这个国家的军制很奇葩,本国的志愿兵往往都是炮灰部队,是用信仰武装起来的杂牌,不发军饷,以抢掠为目的。 拥有二十多万大军,让伽色尼帝国有恃无恐。 两大强国的中亚争霸,已经无可避免。西辽在夏季就发动了进攻,伽色尼在花拉子模地区的野战中很快失利,大量呼罗珊杂牌和俾路支雇佣兵被歼灭。此战西辽已经动员起了三十万大军,主力是十万契丹骑兵和八万汉儿骑马步兵。还有十二万外帐,都是玉里伯牙吾氏这样的漠北部族统领的乌古斯、钦察人骑兵,长于机动,拙于阵战。 西辽进攻呼罗珊却失利了,驻防这里的是一万女真古拉姆,女真人坚守要隘,别说契丹人了,就是最擅长攻城的汉人,也只能选择长期围困,或者用地道埋设火药,可这一带的地形复杂,山势高峻,石山更多,根本不可能挖掘。 久攻不下之后,西辽和伽色尼帝国达成和议。依然按照以前塞尔柱帝国和西辽的边界,木鹿和巴里黑归了西辽,伽色尼帝国守住了呼罗珊主要山地。呼罗珊不值得争夺,可是呼罗珊是波斯和印度的屏障,守住了呼罗珊,就守住了波斯、印度,另外巴格达地区和小亚细亚地区,西辽也没法去攻打。 所以此战的胜利者,表面上是西辽,实际上是伽色尼帝国。他只是没争到中亚霸权,没什么实际损失。就连主力部队女真古拉姆损失都不大,主要是雇佣兵和志愿兵这些杂牌被西辽大军歼灭了。恐怖的歼灭,就像女真、漠北联军一样,打败之后很难逃跑。不过为了换取和平,伽色尼帝国最后还是愿意给钱,每年数额不变,三百万金币。 西辽是表面上胜利,伽色尼帝国是实际上胜利,唯一的输家其实是之前在这一带跳的很欢的花拉子模。两大强国的争霸,实际上就是花拉子模引起的。当伽色尼帝国攻破花拉子模的时候,他们的大汗逃到了虎思翰耳朵求援。但西辽夺回花拉子模后,却没有让他们回去。西辽已经不是大石复国初期,现在已经拥有了足够的直接统治地方的能力。 虽然契丹人还没有彻底定居下来,但已经开始形成一个个中心。汉儿筑城,契丹游牧,牧区是围绕着一座座城池的,而不是冬夏牧场制。这大大节约了人力,一个城池,加上一个古列延(百户),就能控制一片绿洲。 于是花拉子模的历史终结了。 争霸的结果表明,契丹人确实已经没有了以前的锐利,主要是敌人在变得更强。但他们的统治更强了,西辽的兴盛期还没结束。他们依然拥有野战上的优势,最重要的是,现在他们有了人口优势。契丹、汉儿人口达到三百万之后,已经超过其他民族相加的人力。而附属势力,一部分是高昌回鹘、东西喀喇汗国这种都城周边都是汉人的农田和契丹人的牧场的附属国,或者就是玉里伯牙吾氏为盟主的乌古斯部落、钦察人部落。 以前独立的葛逻禄、乌古斯等突厥势力,已经彻底消失,不是迁到了西亚,就是被清洗了。可是西辽的扩张方向,基本上被阻断了,往南无法通过呼罗珊,就去不了西亚,往北是东罗马帝国,极不容易打,而且也在给西辽纳贡。 但西征是西辽用来维系漠北民族忠诚的手段,一旦无法西征,他们就将无法控制漠北民族。控制不了漠北,可不仅仅意味着他们无法借用草原民族的兵力,漠北时空之后,中京可敦城立刻就要失去。辽国东西地区就会被切为两段,临潢府和大定府就将跟西域分隔。 所以西征依然如期展开,跟伽色尼帝国议和后,契丹人集结了更多的兵力,同样是四十五万部众,沿着黑海沿岸,进入多瑙河区域。打垮了迁移到这里的伏尔加保加尔人后北上,进入匈牙利人控制的瓦拉几亚平原。 从波兰去年败退回来的匈牙利人根本无法跟契丹大军对抗,又拿不出足够的金币纳贡,被迫放弃了这片土地,在喀尔巴阡山固守。而契丹人则占据多瑙河流域的几座城市,迁移汉儿来守城屯田,将数部契丹安置在周边,然后将中亚、南俄草原上大量外帐部落,整体迁移到这里游牧。 倒是没有想过彻底占据这里,只是做长期进攻打算,这次攻击的目标并不是匈牙利人,而是神圣罗马帝国。因为神圣罗马帝国不臣,所以全部十八万外帐部落和一半十万帐契丹,拖家带口赶着牛羊牲口在这里游牧,十八万汉儿守城,沿途筑垒,运输粮草,做长期准备。 神圣罗马帝国也知道是冲着他们去的,于是大力援助匈牙利,跟东罗马帝国外交联系,希望东罗马帝国出兵夹攻契丹人。 神圣罗马帝国也不想让契丹人一次又一次的西征,这些年契丹人西征,将大量钦察人、保加尔人赶到了东罗马帝国境内,带来了巨大麻烦。于是东罗马帝国组织这些依附部落,给他们提供武器装备的粮草,让他们去攻打契丹人。 就在神罗、匈牙利和东罗马富庶部落三面逼来之际,契丹人突然撤兵了。 第三百七十八节 兵制(1) 耶律夷列此次西征,虽然是亲征,可实际上根本没有冲锋陷阵,他没有耶律大石的本事,他注定是一个守成之君。 他的手下显然有能人,懂得进退。看到几十万敌人聚集起来,立刻就选择结束西征。并且大肆宣扬胜利,将从瓦拉几亚地区劫掠的财物不断运回。但在多瑙河下游密集筑城,守住一个立足点。让仆从部落看到以后能够继续发财的希望,尤其是给漠北人看的,这次他们出兵三万,只是一些老弱残兵,就是来看热闹的,但他们分到的财物可不少。这些人回去后,肯定会宣扬契丹大汗的慷慨。 女真人拉拢漠北民族,集结四十五万大军的举动,不但对西方是巨大的威胁,对辽国和燕王势力也是巨大的威胁。 辽国通过西征劫掠,继续拉拢漠北人,燕王却不能这么做。他只能防备,目前长城、燕山、阴山这三道综合防线坚不可摧。 漠北人安享他们的劫掠财富,危机是解除了,可是威胁还在。 万一女真人下次裹挟四十万大军南下,这道综合防线依然牢不可破,可北方的商道可就完了。失去商道,草原经济系统崩溃,会引发更大规模的劫掠。 辽国试图用满足劫掠来维系漠北秩序,李慢侯并不认为这种模式可以持续下去。蒙古帝国也有崩溃的时候,在存亡压力治下,西方人的战斗力会快速提高。他们可能很长时间无法反击,但会加大劫掠的成本,当劫掠变成一种亏本的买卖的时候,漠北这股向西的大潮就要调转方向了。一旦向南,就会持续恶化,无法回头。 八万大军显然已经无法保证安全,乡兵制已经瓦解,重建的基础已经不复存在。大量农业人口已经离开土地,就很难让他们回头。 基于募兵制的弊端开始显现出来,那就是动员太慢。英国人之所以能用募兵制这一套,建立庞大的世界帝国,美国人打完二战之后,转入募兵制,都是有原因的。英国是海岛,只要海防不破,就足够安全。美国则是没有敌人,两面大洋保护,同样有强大的海权保证。 但中国是一个陆地国家,一面临海,一面内陆。古往今来,试图挑战陆海两条战线的帝国,都无一例外失败。 现在这个挑战摆在了李慢侯面前。 建立义务兵役制,是很多大陆国家的选择,这是唯一能让他们进行快速动员的方式。 但条件不具备,缺乏那种严密的管理体系。可在局部实施的话,应该足够了。 河套、燕北、辽东,都有大量固定在土地上的人口。他们又位于防线之外,应该可以进行快速动员,也十分必要。 河套四部怨军退走之后,这里的主要人口,是以前安置的刘豫集团降兵,只有降兵,降将家族都流放去美洲了。这些人在这里经营,已经发展出了庞大的人口规模和经济基础。将以前乡兵制度的经验推广到这里,可以快速动员起二线部队。而且这里现在也是兵源地,拥有大量的退伍士兵和军官。 燕北滦河流域,则是农牧结合,牛仲家族、田氏家族和一些燕云豪族在这里建立了庞大的牧场,他们专业驯养的马匹,在某些品质上,比契丹和草原上的群牧更加出色,因此草原上的赛马大会,他们总能获胜。而且他们驯养了大量驽马,驾车、耕田比草原马更出色。 这些资本牧场的牧民,可以快速动员成骑兵。 辽西地区则主要是四部怨军,也是半农半牧,而且自主性更强。一直就是半军事存在,只是承平日久,有些松懈,除了当兵的家庭,其他家庭跟普通百姓没什么区别。只是存在怨军传承下来的一些世袭官职,和平时期,这些官职,只是对平民的压迫。 于是李慢侯提出了一套设想,在关外重建乡兵制,土豪带乡兵,积极训练。至少能保证二十万有基本军事技能的部队,一旦战争爆发,他们先护着百姓逃入关内,然后驻扎长城抵御敌人。 可是他的方案竟然被东藩府的官员们反对。 反对的理由是,没有必要如此兴师动众。认为关外地区的百姓,如今普遍经商,一旦进行日常训练,对他们的生计影响巨大,很快就会贫穷下去。如果要发军饷,那还不如征募更多的常备军。燕军的军饷,无法吸引富庶地区的百姓,但对于草原、岭南土司,还是很有吸引力的。甚至可以征募更多的东洲骑兵,现在东洲骑兵的质量不断提高,因为大平原的生番部落,已经学会了骑马。 早期虽然一直禁止向他们输入铁器、马匹等战略物资,只提供盐茶等生活物资,但是养马的武将家族,总会有一些马匹丢失。广袤的大平原上,找都找不到。十几年之后,就开始出现了一些马群。而生番部族许多战士,从汉人这里学会了骑马打仗,他们退役回去之后,就开始驯养这些野马,于是战马进入了游牧生番部落手中。 历史上,马匹就是这样进入北美的。当西班牙人稳定了在墨西哥的统治,进入北美地区的时候,他们发现这里有成群的野马和骑着战马的印第安人。马匹则是他们带去的安达卢西亚马的后代,是从墨西哥流失进入大平原的。同样的现象,还有成群的野化家猪。 现在进入大平原的动物,是征服者家族们直接带到大平原的,繁衍和野化速度更快,不但有规模不大的野马群,还有大量野猪、野羊、野狗,全都是野化的家畜。这些动物快速成群,跟野牛快速消失有直接关系。 北美生番以前捕猎野牛,只是为了吃肉。这些年开始,他们为了牛皮也开始追杀野牛,野牛群已经从五六千万下降到了三千万左右。骑上战马的他们,杀起野牛来更加方便,更加高效。 这种行为根本控制不住,因为征服者家族对印第安部落的统治,是非常松散的。因为生番游猎,征服者家族只是在河流沿岸建立了一些据点,游猎到他们势力范围的生番给他们缴纳贡赋,可算不上真正的臣服,至少双方在理解上是有分歧的。印第安人大概看做了一种买路钱,征服者家族视作是臣服。这种分歧,始终在带来战争。 而且生番部族的迁徙路线是不一定的,尽可能的绕开征服者家族的堡垒。因此这种征服很大程度上是一种象征,是宣称的征服。这几年情况依然如此,不一样的是,征服的范围更广,已经越过密西西比河,进入了大平原东岸。也建立起了一些地方州府,最高行政机构是汉海都护府,沿河分布了三十多座军州。军州之下是三百多座都保,有三百多个武将家族统治。 广袤的大平原,靠三百多个屯堡是控制不住的。但很多生番部落不愿意臣服,却愿意当兵。因为向屯堡提供武士,可以获取巨大的利益。屯堡会定期向他们支付军饷,一个武士的军饷,很多时候足够一个氏族维持生计。 这就是大平原经济,很穷、很凶,很血腥。 因为大量已经生活在马背上的生番氏族出现,让骑兵的质量快速提高,因此东藩骑兵扩大到了两万。继续扩大,基础也有,只是有些隐忧。 这种隐忧也不是很大,远隔重洋,加上定期的退役制度,不会让这些强悍部族在国内形成关系。反倒是能让他们将旧大陆的知识带回去,直接提高生番氏族的文化。所以李慢侯同意继续扩大生番骑兵数量,扩大到四万。 还有一些反对建立塞外乡兵的势力,比如以白鞑靼部大汗身份,在东藩府任职的李戎机。他认为完全没有必要,声称在狼居胥城驻扎三万大军,那个漠北民族敢南下?南下后,草场不要了吗?哪怕举族南下,一旦打输,还能回去吗? 这倒是一个道理,草原人更了解草原。家眷、牲畜都可以一起带走,可大多数时候,出征的草原人不会这么做。他们会留下老弱看守牧场,放牧牛羊。如果举族南下,路上牲口要得死掉大半,万一无法取得战争红利,整个部族就完蛋了。 要是以前,他们可能会这么选择,但现在,各大部族都修筑了大规模的城池。他们的城池修的非常好,尤其是蒙古人的不儿罕山城,作为圣城修建,采用从不儿罕山上挖来的石料砌墙,可以让全部部民在危险的时候,进入城中。李戎机认为,这是学他们白鞑靼部的。以前只有白鞑靼部在筑城,现在漠北民族都开始筑城。 李慢侯倒不认为是简单的模仿,而是必然选择。城墙是高效的防御机制,能节省大量的兵力。草原民族在残酷环境下养成了实用主义原则,只要有利的,他们都愿意接受,他们的文化入水,古希腊人说他们是液态的民族。他们善于自我塑造,没有契丹人那么深的背景,也就没有那么沉重的包袱。蒙古帝国建立之后,他们在草原上还不是修建了哈拉和林大城,甚至被西方人称之为世界之都。 第三百七十九节 兵制(2) 如今他们修建城墙,无非是因为有技术了,以前没有技术,没有劳动力,现在都有了。从西方劫掠了大量奴隶,尤其是工匠,都被他们带回草原。所以每次西征之后,草原上的建筑类型就会出现一点不同。 不儿罕山城早期城墙是中亚式的,中期有了基辅罗斯风格,最后是东罗马风格。城市里的建筑物也在不断增加,早期是中原式的,如今依然占据主要风格,因为居住在城里的,有大量来自燕云的商人,蒙古人平时是在城外游牧的,冬天才会回来,而且主要还是在城外立帐,只有发生战争,他们才可能全部进入城市。 除了燕云商人之外,城里还有一些权贵,他们不住在城外的帐篷里,却在城里修建了穹顶建筑,像是石头的蒙古包,坚固居住和军事作用。而这些圆形穹顶建筑,显然技术来源于东罗马帝国。如今这里还加入了一些波兰风格建筑,显然出自他们从波兰俘虏的工匠之手。 倒是蔑儿乞还没筑城,他们忙着开拓森林道,大量掳掠来的工匠都投入到了森林堡垒的修建中。这对他们意义重大,即便没有这些堡垒,森林道现在都已经成为商道,每年夏季都有商人将高价值的丝绸、瓷器带到波罗的海,哪里的琥珀、宝石等高价值商品,也从这里流入草原,显然这种贸易通道,只有高价值商品能够流通,可高价值商品到来的利税也是很丰厚的。 一旦堡垒线建成,可以水陆联运,一些普通商品也就可以流通,比如毛皮、布匹,尤其是毛皮,这可是林木部的支柱产业。哥萨克追逐毛皮,建立起了从圣彼得堡到百令海峡的横贯西伯利亚的堡垒群,林木部族同样有这样的驱动力,因为他们发现,欧洲人比宋人更喜欢毛皮。 经过激烈的讨论之后,采取了扩编现役和有限动员边民的制度。边地百万人口,李慢侯原想建立十万预备役,但官员们只同意建立五万人,否则就对边地经济影响太大。而且这五万人,每个月也能领取一贯钱的津贴,作为补益,否则就不可能长期维持,他们肯定跑去做生意或者做工去了。商业化程度极高的边地经济,对于军事,也是一个大麻烦。 现役则从八万扩大到了十四万,新增两万东洲骑兵、一万西军、一万川兵,还有两万俍兵。俍兵守长城,西军、川军用来增强狐狼道。苏武、燕然山、狼居胥三城兵力不变,依然各有一万草原部兵。 经过这么多年的募兵,三城守军已经形成了一种传统和文化,由于不限出身,许多奴隶和小族出身的勇士,也能进入三城当兵。他们回去之后,身份立刻改变。草原上许多人是没有姓氏的,过去契丹人除了皇族耶律氏和后族萧氏之外,其他契丹人也没有姓氏。都以自己氏族为姓。其他部族依然如此,蒙古的乞颜氏,乞颜氏分出去的孛儿只斤氏,部民只能以此为姓。 于是许多边缘氏族、奴隶回到本部之后,他们开始以狼居胥、燕然、苏武为姓。显然他们对于在这里当兵的经历,很自豪,改变了他们的身份。奴隶成为平民,仆从成为骨干。由于狼居胥城的兵源主要是林木部,因此林木部中开始出现狼居胥氏,苏武城的兵源来自白鞑靼部、塔塔尔部和克烈部,他们中出现了苏武氏,燕然山城的兵源,主要来自林木部和蒙古部,这里就出现燕然氏。 这些氏族因为同样的出身背景,经常将帐篷扎在同一块草场,互相之间联姻,而且他们的二代更容易进入三城当兵。已经开始形成一个亲燕王的草原团体。 除非意外情况,服役期是八年,如此长的时间,可以让他们学到很多部落里没有的知识,也可以重塑他们的观念。所以在文化上,他们跟部民的差异还是比较大的。他们的出现,自然而然的成为部落跟汉人的纽带。给宋商充当翻译,甚至自己参与商业。在部族里,经济实力相对较高。 文化上的差异,经济上的优势,让他们也很难完全跟部族彻底融合。而且他们的数量也不少,三城的驻军,已经轮换过一茬,至少有三万以上的青壮,有过给三城当兵的经历,三万壮丁能影响到他们的兄弟、亲族,数量超过十万人。这是一股谁都无法忽视的力量,因此草原部族如今,对于给宋人当兵,已经越来越抵触,担心被宋人过多的影响。 但这受当兵阶层影响的部族,可是十万人,这是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三族无法拒绝他们的利益,除非不想要这些部族了。因此依然有大量中小部族,以为三族当兵为支柱。 十二万步骑,加上三万草原骑兵,总兵力高达十五万人。面对草原上任何一个大部,都有兵力优势,装备优势就更不用说了。 因此这一套制度,也能满足目前的要求。 但不能满足李慢侯的要求,他本能的感到不舒服,因为他一手打造的官僚势力,已经开始跟他博弈了,他不在能够一言以决。 如果是十年前,他可能会产生排斥,清洗一批人,可如今他则默认了。他已经老去,老兵是会死的。他一死,天下还不是这些人的。而且他清洗一批人,等他一死,这批人肯定依附新王,跟李慢侯留下的旧党进行权力斗争。好容易形成的文武合流,就会分裂为新旧两党。 因此李慢侯选择了让步,此次兵制改革,就成了一种博弈的结果。燕王的王权,和东藩府的官僚集团博弈的结果。 好在这一批官僚,至少目前还很精干。接受逻辑学、数学、几何学训练的他们,跟李慢侯的思维模式越来越相近。思维清晰,概念精准,跟科举官僚的差别越来越大。 草原上果然进入了动荡期,契丹霸权受到了女真人的挑战。耶律夷列去年推动的西征,尽管也有不错的收获,可今年三族开始分裂,克烈部因为克烈道的关系,跟契丹人关系更加紧密,可敦城也在他们的草场上。于是克烈人开春之后,选择加入大辽的西征。 而蒙古部则选择跟随女真人西征,他们认为去欧洲抢劫获益更大,跟大辽去,将直面神圣罗马帝国和东罗马帝国两大势力的夹击。 塔塔尔人接到了契丹人和女真人的邀请,犹豫了很久之后,都拒绝了,量不得罪。同时他们也可以继续修整。塔塔尔人这几年依然是最大的部族之一,跟白鞑靼人相似,他们可以直接接受更近的辽国、燕云的新技术津贴,经济和技术都比北方的蒙古进步。对劫掠的渴望没有蒙古人那么强烈,不劫掠,他们还可以通过放牧、经商取得收益。 同时塔塔尔人也没有蒙古人的草原习性保留的彻底,每年都西征,对于塔塔尔人来说,有些过于辛苦了。于是他们将自己储备的大量军事物资转卖给出高价的蒙古人,然后慢慢跟宋人补货,而不是直接去参与劫掠。 于是这一次配合女真人劫掠的,就只有蒙古一部。蔑儿乞人也决定跟女真人合兵,却不是明目张胆的会盟,而是宣称独自西征,他们走自己的森林道。可劫掠区域,却是跟女真人重合的,到了欧洲,他们还是会合兵一处的。 这是位置决定,燕王的限制也无法阻挠。 契丹、女真两强的西征再次满载而归,因为他们面对西方国家依然有巨大的军事优势,这种优势会一直保持到蒙古崛起,达到巅峰,然后欧洲人文艺复兴,然后反超。但目前欧洲人只能以东方的方式,跟这些东方强权竞争,使用的是中原扎甲技术,却没对方用的好,骑兵也好,步兵也罢,战术上也相对落后。 这一次契丹人的收益更大,因为他们劫掠的区域更富。他们这次依然是在多瑙河一带劫掠。被东罗马人鼓动起来的保加儿边境部落,被契丹人冲击的深入保加利亚地区,保加利亚王国被东罗马灭亡,实施直接统治,建立了四大军区。这里是东罗马帝国的农业区,也是最富庶的区域之一。虽然没有君士坦丁堡这样的大城市,但有三十座一万人以上的中等城市,为东罗马帝国提供着大量物产。 所以东罗马帝国绝不愿意失去这里,驱使迁入这里的游牧部落去进攻契丹人,既是阻挡契丹人,也是赶走这些破坏者。可惜他们又被打败了,被迫更加深入保加利亚。而契丹大军追随着这些败军,也杀入了保加利亚一番劫掠。 东罗马使者斥责契丹人,说给他们缴纳了贡赋,却来抢劫。契丹人强势回击,斥责东罗马收纳大辽的敌人。倒是双方都心知肚明,东罗马人敢遣使,就是打算断交了。契丹人怎么可能不知道保加尔人背后站着东罗马帝国,现在反驳,就不怕跟东罗马帝国关系破裂。 第三百八十节 退休(1) 事实上,双方又很无奈。东罗马帝国要么选择驱逐保加儿人,要么选择拉拢保加尔人,而他们选择了后者。契丹人的大军一旦进入保加利亚,根本无法阻止仆从军劫掠,甚至契丹人都要参与其中。 劫掠保加利亚的同时,还再次洗劫了瓦拉几亚地区(包括罗马尼亚在内),同时战线再次前移。上次他们只是在多瑙河下游建立了要塞驻军,这次直接控制喀尔巴阡山以南地区,汉儿留守城池,大量服从外帐迁入这里,今年冬天就在这里过冬了,黑海沿岸气候温暖,是窝冬的好地方。 女真人那边,由于控制了波兰,完颜亶最终没打算做波兰国王,而是分封曹国王完颜宗敏统治波兰,这是一个老权贵了,是完颜阿骨打的儿子。完颜亶手下这样的老权贵众多,都有王爵身份,拥有强大的部族和势力。 有完颜宗敏坐镇波兰,波兰非常稳定,倒是一举平定了以前诸侯争霸和割据的状态。这次女真西征,从波兰出发,直面神圣罗马帝国和丹麦,两国组成联军,但依然战败。可是没有抢到多少好处,因为除了奴隶之外,这里物产贫瘠。一些商业城市又过于强大,拥有坚固的城池,城市公社组建雇佣兵守城,强攻不合算,围困没时间。贵族堡垒又比波兰多的多,同样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真正的财富都在贵族城堡和商业城市里,无法抢夺吕贝克、汉堡这样的城市,就无法夺取财富。于是这一趟算是亏了,大量奴隶运回波兰和东欧,就已经死伤无数,只能在这里安置和发卖。蒙古人分到的奴隶,大都卖给了女真人,还卖不上什么价,让他们无比失望,回头就跑去大辽哪里诉苦。对辽国表示忠诚。 因为跟着辽国去发财的克烈人,这次依然收获颇丰,黑海地区是这个时代世界上最大的奴隶市场,战俘是很抢手的奴隶,不管是伽色尼帝国,还是马穆鲁克封建主,都是宫廷奴隶出身,他们的军队都是购买奴隶。东罗马帝国同样是一个奴隶帝国,大量奴隶主需要奴隶扩大经营。 东罗马帝国、黑衣大食、绿衣大食三大富庶帝国,还有比他们更富庶的印度,都需要战俘奴隶,因此多少战俘都不缺买主。统治印度、波斯的伽色尼帝国,甚至为买不到古拉姆发愁。 克烈人抓到的战俘很容易就出手了,普通奴隶也可以卖给基辅罗斯王公,这些人拥有通往黑海的河流,他们的农产品方便出售,普遍比较富裕,需要大量农奴种地。所以抢劫抢亏了的蒙古人,希望来年能跟着抢东罗马帝国。 恰好大辽跟东罗马翻脸了,大战在即,当然很欢迎。 蔑儿乞人同样抢亏了,但他们的森林道经受住了检验,彻底打通了。中下游的部族统治更加严密,而且领土一路推进到了芬兰,卡累利阿地区,南方就是女真人的诺夫哥罗德,跟波罗的海地区的商业城市建立了联系。这些商业城市也面临侵略威胁,他们建立公社联盟,一边做生意,一边抗外敌。 尤其是日耳曼城市联盟,势力最强,却没能享受大航海的红利,急于跟东方建立直接联系。他们控制着波罗的海商业,这里的粮食、木材和琥珀,都是他们手里的重要商品,他们希望获得香料、丝绸和瓷器。他们以提供贡赋的条件,换取了蔑儿乞人允许他们建立商馆的权力,在芬兰湾建立了一个商馆(圣彼得堡),起名蔑儿乞堡,跟蔑儿乞人和女真人贸易。 面对这些恼人的政务,李慢侯选择了放手,他已经发现,新一代比他更加激进,比他更加勇敢。面对威胁,他算是比较积极的人,他不像赵构那样用逃避应对,也不想耶律大石那样三思而行,而是稳固退路,主动出击。 但现在的年轻一带,却更注重进攻,以攻代守。这是一个强势的,扩张中的文明,该有的心态。面对草原威胁,他们对于加固防线不感兴趣,反而希望在草原腹地增强兵力。 李慢侯虽然不认可,可他知道,下一代一定会这么办,世界归根结底是他们的。此时按着他们,不让他们尝试,等世界交到他们手里的时候,他们将毫无经验。 于是兵制改革之后,李慢侯进入了办退休状态。 这些年他也很累了。他开始常年在学宫里活跃,听听各地智者们讲学,听听年轻学子们争辩。 另外他的庞大财富还用来进行奢侈消费,他的财富太庞大了。以前长期贴补东藩府,这些年东藩府逐步偿还了这些补贴,让他坐拥数千万贯财产。这笔财产换算成后世的财富,无论放在任何时代,他都是世界首富。 而且在一个经济快速扩张的时代,这笔财富还在继续快速增长。大量投入地产、港口,让他获益颇丰。 他给自己建立了奢侈的宫殿,采用中西结合的技术。承重构件,他采取了欧式,用石柱加十字拱券、帆劵等结构。结合山墙,琉璃瓦、砖雕等中式构件。还使用了大量玻璃。 不是他崇尚欧洲建筑,而是为了杜绝木材,这些年火灾频仍,不但他的宫殿不在使用木料,而且要求临河库房、纺织作坊等容易引起活在的建筑,都不得使用木材城中。推广拱券结构,跟西方石制拱券不同,民间大量采用砖拱,中国文明本质上是一个砖文明。虽然有很强的石料加工能力,但民用建筑上极少用石料。石料主要用于拱桥这样的踩在脚下的建筑,或者是用于修建墓室。 相比石料,砖更容易加工,虽然更复杂,需要烧制工序。可是容易制坯、塑性,便于批量生产。不过承重柱,还是大量使用石料。许多矿山现在除了挖矿之外,开山炸出来的石料也是产品。 李慢侯的宫殿,虽然大规模运用了西方技术,可建造的一点都不像教堂,比较低平,而不像宗教建筑,不断往高处突破,似乎要冲破天际,给信徒一种神迹的感觉。李慢侯的宫殿主要是一层或者两层,外表四四方方,内里有一个东罗马式的的帆拱券,四面半圆形玻璃,采光性比教堂好的多。圆形大厅中,石柱上雕刻着大量荷花、牡丹而不是宗教人物。外墙都是青砖,有大量精细的雕刻。 内外镶嵌瓷片,阳光之下,一片闪亮。 宫殿建在海州的朐山上,进出海州港的商船,都能看到这座宫殿。宋国商贾已经习以为常,但每次搭乘宋船进出的外商还是会惊叹,称之为瓷宫。瓷器在海外,依然是奢侈品。 为什么在海州,主要是这里的经济虽然没有山东活跃,以种植棉花和纺织业为主,但空气很好,没有那么多的高炉、没有动不动传来的爆炸声,又靠着大海,很适合他这种老人家养老。 每年冬季,他大多数时候都留在朐山宫。跟他一起常住的,主要是老妻金枝。 宫里除了驻扎着忠诚的老兵,雇佣着大量仆人,还养着不少新奇玩意。 李慢侯不喜欢宋徽宗爱好的珍禽异兽,但他喜欢歌舞。他经常邀请各地有名的歌女来给他表演,他是付重金的。可传出去都是燕王的花边新闻。他还养着一些西域、印度的舞女,抛开婆罗门教残酷的教义,这些一手拈花一手舞剑带着瑜伽动作的舞蹈,是非常美的。 很奇怪,也不知道,汉人是什么时候失去舞蹈能力的。世界上绝大多数民族都是能歌善舞的,汉人女子却失去了这样的本事。唐朝时候就是如此了,杨贵妃虽然擅长霓裳羽衣舞和胡旋舞,可胡旋舞是传自西域的,霓裳羽衣舞传说是杨贵妃自创的。唐代歌舞盛行一时,但汉人的传统舞蹈是什么?似乎没有什么准确的记录,有肯定是有过的,春秋战国时期,齐女善歌舞。似乎当时也就是秦国女子不擅长,也许正是因为秦人统一天下,让女人不在学习歌舞文化了。 唐代歌舞盛行,可不管是吸收西域文化,还是成为青楼技艺,都已经难登大雅之堂,不再是主流文化。 建宫殿、养舞女外,最大的奢侈消费就是搞收藏了。李慢侯大概是此时世界上最大的收藏家,来自各国各地,各种文明的文物流入他手里,大多数是他花钱买来的。那些以礼物形势送给他的,都是国礼,他观赏之后,往往都会送到官方的金石馆收藏。 受他的影响,很多富人都喜欢收藏。也不全是他的影响,文化人物都喜欢。比如宋徽宗收藏的热情比他还高,而且同样有钱。坐拥湖州税赋,全部用来奢侈消费,虽然比不上当年,可也不遑多让。 在这些人的带动下,大量商人受到驱使,去世界各地探险。玛雅地区的大量石雕、石像因此流入进来。 除了收藏这些石像之外,李慢侯还花重金购买这些文物来源地的图册。越来越多的玛雅古城被发现,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因为谁也无法想象,玛雅人为什么废弃规模巨大的城池,主动离开故地。 这是一个最特殊的雨林文明,有他们最特殊的行为模式,很多是其他文明无法理解的。 放弃的古城多大数百座,淹没在热带雨林之中。雕像、石柱可以带走,但城市无法搬走。如果有一天,有人想要复员,李慢侯手里这些全景图将能提供巨大的帮助,让他们知道当年哪里有一座什么样的雕像,有一根什么样的图腾。 他只能采用这种方式进行保护了,除此之外,他想不到更好的办法。阻止商人们去掠夺玛雅古物,这不现实。李慢侯不收,有的是人收。到时候就成了一场破坏,他们会炸毁不便搬运的石像,几百年之后,将没有人知道远处台基上以前是什么东西。 第三百八十一节 退休(2) 玛雅人的文化随着古物大量流入中国,玛雅人却继续深入雨林。被他们北方被商业文明侵蚀的北玛雅人挤压,他们为了继续保存祭祀文明,只能不断南迁。已经越过了他们以前的边界,跨过了巴拿马地峡,进入了南美。 相比墨西哥南部,这里才是雨林文明的天堂。同样是一望无际的原始雨林,而且面积更大,没有敌人。一支支祭祀家族,驱使着大量奴隶,披荆斩棘,选择一处处新的雨林,在其中开辟农田,刀耕火种,然后建立城市。 他们能走出北美,除了受到压迫外,其实也得到了一些支持。他们从北方同族手里,买到了更先进的工具。唯利是图的商人向他们提供了已经解禁的铁器,他们学会了使用弓箭捕猎,学会了用犁耕田。 新的文明技术带来的更强的开拓能力,很难说玛雅人这种对雨林的征服,是好事还是坏事。作为大河文明,任何一个文明的人,都无法在雨林里建立文明。哪怕到了二十一世纪,巴西人大规模开发雨林,也不过是以摧毁的代价,建设现代化农场。而玛雅人却能在雨林里带来城市文明,而他们的征服对雨林的破坏,到底是比现代文明更好还是更坏,还需要历史检验。 但已经无人能阻挡他们对雨林的更大规模的征服,因为除了他们自己,谁都无法在雨林里长期生存。压迫他们的,也只有他们的同族。来自奇琴伊察、乌斯马尔和萨马三城和分化出来的十几个玛雅势力。 除了玛雅的,还有大量其他文明的,非洲地区同样如此。跟玛雅人一样,在一片原始部落中兴起的津巴布韦文明没能承受住大航海时代的冲击,他们灭亡了。好在他们并不封闭,一直跟外界保持沟通,并不是特别野蛮。他们的国家灭亡了,但文明还在。一座座津巴布韦石头城选择了投降,交出了他们掌握的金矿,继续在他们建造的城里居住,在梯田上劳作。在一片马赛人、班图人和科伊桑人游猎民族中间,保存下了定居文化。 这些城市文明,被宋商集团、补奴队势力和阿拉伯势力分别夺取。开始超不同文明方向演化。宋商加强他们的农业技术,收购他们的手工艺品。补奴队势力,则以他们的城市为据点,继续深入雨林,裹挟着班图人、马赛人向非洲大陆渗透。阿拉伯人给他们带来宗教,带走他们的黄金。 三大文明都大大加快了他们的文明进程,不能说好,至少还没坏透,至少他们的城市文明保存下来了。 相比玛雅人和津巴布韦人,大航海时代,带给印加帝国和托尔特克文明的利益,则远大于损失。 印加帝国,根本就是直接被宋人催熟的,否则印加人的征服行动,至少还得等一百年。他们从宋商手里得到了更好的武器,提前两百年建立了印加帝国。之后又不断从宋人身上吸收知识,印加人是一个民族征服者,宗教氛围更加浅薄。虽然也有庞大的祭祀活动,可当宋人要求他们放弃活人祭祀,他们马上就接受了。 他们在安第斯山脉建立了庞大的驿站系统,也在宋人的帮助下更加先进。这些山区驿站系统,并不是印加人发明的,在他们之前,这里的民族就建立了这些驿道,很窄,以宋人的标准来看,都是羊肠小道,只能容许两个人擦身而过。显然这不是为车辆准备的,印加人和印加人之前的统治者,都没有大型牲口,这些驿道上的驿卒都是长跑健将,他们通过步行传递消息,但依然可以在一个月之内传遍安第斯山脉。 宋人扩大了部分小道,建立了车辆可以通行的官道,并交给印加人更先进的管理技术,驿道不仅仅用于军事,还开始为商业服务。而之前,除了皇帝的信使,普通人是禁止踏上驿道的。 这些驿道现在可以为规模庞大的商队服务,数以万计的羊驼、骆驼和驮马,托运着大宗商品跟宋人贸易。当然这种所谓的大宗,跟水运相比依然低效的多,可对于印加帝国来说,却大大提高了效率。他们可以生产羊驼绒卖给宋商,换回宋商的铁器、瓷器和玉器,除了这些军事用途、祭祀用途的物品,也开始有丝绸、布匹、食盐等民用品交易了,贸易进入民间,才对老百姓的生活有帮助。 最大的进步,也许就是印加学者学会了汉字,开始用汉字记录他们的历史和传奇故事,而不用再结绳记事。 相比印加人比较和平和明智的接受新知识,托尔特克人的进步过程充满波折。跟印加人不同,他们不是一个征服民族,没有大量反叛势力给他们压力。托尔特克人的扩张,以联盟的方式呈现。各个城邦都是同盟者,虽然也向他们纳贡,但造反的动机不大。甚至摧毁托尔特克文明后,这些同盟还是要邀请托尔特克人去给他们当官员。 这种较为平等的城邦联盟帝国,让托尔特克人更有底气对抗宋人。两大势力多次冲突,主要还是宗教因素。第三任玛雅知府虽然不在强征托尔特克劳工,可是对他们的宗教行为,充满敌视。强行阻止过好几次活人祭祀后,爆发了冲突。而这次东藩府支持了自己的官员,于是在一次大决战之后,托尔特克帝国几乎崩溃。在玛雅知府的帮助下,愿意合作的托尔特克王族才重整旗鼓,恢复江山。 活人祭祀在所有的美洲文明中,终于被废除了。他们开始改用宋人的三牲祭祀,用牛羊猪取代了活人。而牛羊猪已经在这里大规模养殖,玛雅府北方热带草原上,大规模养殖牛羊牲口,猪则因为宋人移民在六都府、七都府这样的大型聚居地大量养殖。 解决了宗教问题之后,就只剩下得利了。他们得到了铁器、武器,北方的游猎民族非但不是威胁,反而被他们轻易击败、征服,成了他们的奴隶。他们开始修建规模更加宏大的神庙,广场。他们的水利系统也被改良,开发出了更大更多的土地。一些高原湖泊,开始被他们蚕食,成为圩田。农业种植的作物种类也大大增加,除了传统的玉米和棉花外,还开始种植小麦、水稻、土豆和各种豆类,以及大量蔬菜。对于传播农业技术,宋人是很慷慨的。 不过他们种植最广的,还是他们的传统作物棉花,棉花种植面积连年扩大。因为棉纺织工业规模也在连年扩大,接上了大航海商道之后,墨西哥东岸出海,已经可以直接跟欧洲贸易了。 欧洲人运来北非的黄金,带走墨西哥的棉布,从欧洲输出手工产品给北非,建立了一条比较良性的三角贸易路线。不但没有奴隶贸易,还刺激了欧洲的经济发展,因为他们需要用商品对冲棉布输入,英国地区,弗兰德地区的毛织工业开始扩张。甚至西班牙北部也兴起了毛纺织工业。 收益最大的还是法国。原本法国的商业城市势力不如德国,因为历史上法国较早建立起了一个比较强大的王权,而德国始终四分五裂,各地小贵族压制不住商业城市力量,城市联盟起来,建立了汉萨同盟这种敢跟任何王国开战的势力。 但几年前,腓力二世这个狂热信徒,葬送了法国大多数贵族骑士,同时又给法国商业城市颁发了大量公社特许状,跟商业城市结盟。贵族势力突然遭受打击之后,商业城市快速崛起。法国人也能分享到大航海的利益,法国城市公社联盟快速形成,他们能提供比此时的英国更多的商品。 同时由于法国爆发了跟英国的战争,他们还开始获取战争红利。起因是腓力二世在波兰失败后,他妻子很快就跟他离婚了,不到半年就找到了下家,嫁给了英国国王,将大量法国领土给了英国国王。 法国国王不想失去这么丰厚的嫁妆,很快就后悔了。他以国王的名义,召见英国国王,英国国王领有法国领地,在法国就是法国国王的封臣身份。但英国国王拒绝,他知道他的法国前夫哥是想弄死他。于是战争就爆发了,法国国王以英国国王拒绝觐见唯有,收走了他的领地。英国国王不服,于是诺曼大军就杀了过来。 统治英国的王朝,是来自大陆的诺曼王朝,正是诺曼底征服后的第二代,称之为金雀花王朝。 英法百年战争提前爆发,给了法国城市阶层巨大的空间。之前他们很多就已经从国王手里得到了特许状,建立了城市公社,进行自治。现在战争爆发,大量平民涌入城市。城市人口激增,恰好遇到上了大航道开通这样百年难遇的机会。法国城市手工业快速增长,毛纺织品、酿酒等优势产业快速增长。连木桶、陶器这些廉价物品,也拥有了广阔的出口空间。 城市之间,为了避免遭受战火和战争中的贵族掠夺和勒索,他们建立城市志愿兵守城。互相之间合作、联盟,建立舰队,互相支援。法国城市联盟形成了,同盟不仅有法国城市,还有英国城市。 第三百八十二节 退休(3) 英国和法国权贵为了领地打的不亦乐乎,两国城市之间,却建立起紧密的同盟。贵族打的越狠,同盟就越紧密,因为城市联盟最大的目的,就是防止被本国贵族劫掠。而欧洲贵族是不住在城里的,他们不喜欢肮脏的城市文化,都住在乡村的城堡里,城市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榨取贡税的好地方。 于是越来越多的城市,或者用买,或者用威胁,从贵族手里得到了自治权。不过城市不追求扩张,只求商业利益。他们之间签订协议,建立进出口标准流程。互相给予对方城市商人以保护,互相免除进出口关税。除了招募雇佣兵保护城市安全之外,他们主要投入海商,打造船队,远航贸易。 伦敦、巴黎都是成员,同样活跃的,还有位于法国,却是诺曼人领土,归英国王室的波尔多、南特等古罗马时代就建立起来的城市。还有地中海的里昂、马赛等城市。里昂的丝绸、香料、珠宝送到日耳曼城市换取白银,然后去美洲交易棉布,带回欧洲。波尔多提供红酒,南特提供出海港口。 同样收益的,还有跟英法城市结盟的,势力更强劲的弗兰德城市根特和布鲁日,也加入了这个联盟。他们作为跟日耳曼地区的中间商,想英法城市联盟提供来自日耳曼的白银,来自波罗的海的琥珀。 而急切的想加入,而屡次被拒绝的,则是日耳曼地区的城市联盟。吕贝克、汉堡、不来梅等城市和但泽、蔑儿乞城、诺夫哥罗德等城市建立了波罗的海同盟,垄断了波罗的海的商业往来,他们之前跟东方人接触的更早,拒绝英法城市进入波罗的海,如今大航道开通了,英法城市联盟也拒绝他们进入大西洋。 两大城市同盟不断谈判,可一直无法达成协议。 欧洲城市联盟的出现,让李慢侯看到了一股新兴的力量,这是一股真正的城市和商业结合的力量,他们虽然不比旧贵族更强大,但他们更有活力,他们代表着未来。 而且他还发现,这些城市联盟只追求利益,包容性极强。根本不管你信仰什么,只要能赚钱,哪怕信仰魔鬼,他们也愿意跟对方以上帝的名义签订契约。波罗的海同盟中,可不仅仅是日耳曼城市,蔑儿乞城虽然只是他们建立的商馆,可是如今这里也是城市了,建立了城市公社,有不少蔑儿乞商人加入,所谓蔑儿乞商人,大多数是来自燕云、河套等地的边地宋商。真正的蔑儿乞人反而是少数,他们打着蔑儿乞这个林木部霸主的旗号,在日耳曼商人和蔑儿乞强权之间如鱼得水。 英法城市同盟,则在北非建立了商馆,在美洲建立商馆的要求被一次次否决,却一次次重提。他们开拓的商道,带来的商品名目,让人惊讶。他们竟然可以把丝绸卖给宋人。 美洲宋人要得到丝绸,主要渠道是通过太平洋,翻越墨西哥地区的汉海大道,从汉海进入大平原。或者通过太平洋,翻越哭山山脉进入大平原。这两条路都远隔重洋,但看着比欧洲简单多了。 但法国人可以从马赛进口丝绸,穿过法国或者从地中海进入大西洋,然后转运到美洲。距离上其实差不多,可是要经过的关卡太多,理论上讲不可能盈利,可偏偏他们做到了。他们卖过去的丝绸,价格还很昂贵。其实并不是正宗中国丝绸,而是东罗马帝国的纺织品。可东罗马人拥有印染姿色丝绸的技术,大批量制造紫色丝绸。中国丝绸大多是素绸,当然也能印染紫色,但很少批量制造,花绸更多是锦缎。 主要是因为紫色是一品大员的官服,宰相才敢穿紫色,因此极少制造。而东洲是法外之地,大量流放之人,不乏无法无天之辈,不让吃耕牛的时候,梁山好汉偏要吃牛肉,别说牛肉了,吃过人肉的都不知道多少。也就是这些人才镇得住茹毛饮血的生番,别人不敢制作紫绸他们买不到,可有人肯卖,他们就敢穿。 这算是让欧洲人钻了空子。但类似的情况不少,他们可以用最短的时间,把握住商业趋势,将最符合客户要求的商品,送到客户手里,从而攫取第一桶金,这就是欧洲这些商业城市的能耐。 不过他们也从东洲买丝绸,数量更加巨大。通过太平洋和汉海大道的丝绸,陆路运输极短,运输规模可以做到很大。因此可以极大的压低单价,历史上,中国的生丝被西班牙人运输到墨西哥,在这里纺织丝绸,然后输入西班牙的分工可以出现,没道理丝绸直接通过航道进入欧洲不能盈利。那可是在葡萄牙人已经建立了直通中国的贸易通道的情况下,都产生的分工。如今欧洲人在中国可没有直接的商业据点,因此这条航道更加有价值。 同时他们也从美洲得到了香料,这是宋商用大海船,从三佛齐和印度运来的,在这里转手给英法商人,他们带回欧洲转手给波罗的海商人,供应北欧地区生产过冬的腌鱼。香料贸易,在历史上比丝绸利润都要丰厚,走的是大致的路线,无非一个绕道非洲直航亚洲,如今绕过非洲去了北美转口而已。 开普敦到直布罗陀直航是9430公里,开普敦到里约热内卢是6060公里,里约热内卢到直布罗陀是7760公里,经美洲中转的距离不过远了四千多公里而已,这对于可以借助海流的大规模海运来说,成本增加不大。 而且这段贸易县,主要是宋人在走。拥有最先进海船和航海经验的宋商,更习惯从南非直航加勒比海,途中有圣赫勒拿岛、阿森松岛可以停靠,更多的还是沿着西非海岸北上,西北非横渡大西洋,跟欧洲人的线路是重合的。因此在北非地区,双方也会进行一次贸易。很复杂,有宋商跟土著的交易,有欧洲人跟土著的交易,也有宋商跟欧洲人的交易。宋国朝廷在这里也建立了据点,位置大概在塞内加尔一带,名字叫做镇西城。 宋人取名字就是这么缺乏想象力,镇、抚、安、威,基本上都是这些字号打头。镇西是镇压西洲之意,西洲是因东洲而得名,东洲是因东藩而得名。宋人在东洲建立的据点,在巴西东北角有一座据点,他们认为这里是东极,叫做极东;在加勒比海上的大岛巴哈马建立了一个据点,既跟北方的燕王势力做生意,也跟欧洲来的商人做生意。 这几年探索世界投入最大的,其实是南宋朝廷。没有战争威胁,或者说在潜在威胁下,拼命探索海外的最大初衷,就是寻找最强悍的兵源。在澳大利亚没找到,非洲其实比较容易找到,但已经被燕王抢先了。好容易找到了美洲,结果也是燕王发现的东洲。划分势力范围之后,他们加紧在美洲东岸建立据点,进行开拓。不但在加勒比海进行了探索,而且已经探索到了美洲东岸。后世纽约、波士顿这些地方他们都去过了。 在晏湲的奏章中,认为这里地类河北、山东甚至浙东。晏湲也不算夸大,北美东岸的气候,跟中国北方相似,东岸南部则跟江浙相似。纽约并不比北京更冷,佛罗里达一带,更是跟广州差不多。 之所以关心气候,是因为相似的气候,就能方便移植相似的物产。所以历史上,欧洲人建立的殖民地,往往跟本国气候相似,西班牙和葡萄牙开发南方,不是因为他们没有发现北方,而是南美的气候他们更喜欢。英国开发北美,确实是因为南方被西班牙、葡萄牙抢先占据,但在他们强大的时候没去抢夺,而是从荷兰人手里夺走纽约,就是因为他们更喜欢北方的气候。 中国文明不但传承久远,而且成熟极早,很快就统治了东亚大陆这片土地,从北到南,各种气候特征都能找到。因此开拓殖民的能力也很强,宋人可以找到各种参考进行开发。 所以他们沿着北美海岸抢占了多处据点,以免这些土地被燕王抢占了,毕竟燕王已经夺了汉剑半岛这块地方,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北上。 这种争夺,对于加快美洲开发是有利的。宋朝的罪人已经不在交给燕王,而是往自己建立的据点流放,而航海也不是什么亏本的买卖。宋朝不是明朝,赵构也好,晏湲也罢,可都不是好大喜功之人。欧洲这个时代虽然还没发展起来,但也是一个独立的大州,总财富不会比东罗马帝国、大食帝国这些国家差。加上商业文化非常自由,贸易量是很巨大的。 这条航路根本不用担心销路,而且他们确实在这里找到了能战的生番。东岸印第安人的发展水平并不比大平原高多少,最多是种的玉米更多,可依然是游猎民族,用原始的工具半耕半猎。不凶悍,也不可能赶走维京人。 宋人拉拢了几个生番部落,招募的士兵确实很能打。已经大规模进入宋军序列,在边地跟吐蕃人的小规模冲突中,展现出了碾压吐蕃人的战斗力。但出于比燕王更谨慎的心态,没敢大规模往国内引。广泛用于殖民地扩张,不管是南美的土著,还是澳洲的土著,都打不过这些北美土著。 绍兴二十年的时候,随着大航道打通,原本的世界中心,已经开始呈现出明显的衰落迹象。 新的时代,彻底来了! 第三百八十三节 世界中心(1) 从人类走出非洲开始,世界的中心就在西亚这块地方。 不是这里的人有多出色,而是地理位置决定的。走出非洲的人从这里往北进入欧洲,往东进入亚洲,往南进入印度,有留下的,有走了的,还有回迁的。人口在这块地方的交流比其他地方更加密切,互相交换新的知识,于是这里成了最早的智慧汇聚之地,诞生了最早的文明。 苏美尔文明、巴比伦文明先后诞生在两河流域,绝对不是巧合。 文明从这里诞生之后,快速向周边扩散,第二波文明就位于外围,古希腊文明,古埃及文明、古印度文明,乃至古中国文明相继出现,其中古中国文明出现还是相对较晚的。 以两河流域为中心来看待世界,欧洲文明,亚洲文明,都属于边缘文明。尤其是中国和欧洲,几乎就是中心文明的两端,最为边缘。 由于人类世界始终在两河流域交汇,哪怕摧残的古中国文明,得天独厚的占据了长江、黄河这样的大河流域,规模和速度都发展的极快,哪怕印度文明因为印度河、恒河的优越条件,也发展的很摧残,但两河流域始终没有衰落,而且一再复兴。 直到大航海时代,将中国和欧洲两大边缘,通过大海联系了起来,交通和信息成本变得比两河流域更加低廉,竞争的天平倾斜了。 如今的两河流域中心地带,夹在极大帝国的缝隙中,伽色尼帝国、埃及马穆鲁克集团,欧洲的东罗马帝国,都对这里虎视眈眈,他们争夺的目的,主要是出于财富。这里是中心,谁控制了这里,谁就拥有了天下之财。因为几大洲都要从这里沟通,谁控制这里,谁就能向其他文明征税。 可是如今其他文明绕开了这个中心,于是中心边缘化的政治进程开始了。 倒塌是从东罗马帝国开始的,他的命运已经注定。只是错误的政策,加剧了他们悲惨的命运。 本来控制着亚欧沟通的通道,东罗马帝国通过向欧洲转卖亚洲商品,谋取了暴利。如今东罗马的商品竞争力,完全无法跟中国和印度相比。欧洲的白银和非洲的黄金,不再流入东罗马。可东罗马人自己,却还继续奢侈消费,大量进口中国的生丝,制造他们自己的二手丝绸。 巨大的逆差无法通过欧洲、非洲来平衡,经济危机不可避免。 最作死的是,此时还招惹了从漠北高原涌动起来的征服力量。 比东罗马更作死的神圣罗马帝国,以欺骗的方式,骗了契丹人和女真人后,开始遭受女真和契丹势力一北一南的夹击,自顾不暇。神圣罗马帝国就没有盟友援助,只能单独抵抗契丹人。 而跟东罗马帝国纠缠了数百年的大食国,可不会客气。尤其是伽色尼帝国,在中亚争霸失利之后,就将征服方向,放在了格鲁吉亚。 格鲁吉亚王国,在塞尔柱帝国强盛时期,成为塞尔柱人的附属国,塞尔柱衰落之时,他们就独立了。继承了塞尔柱人的地盘之后,伽色尼帝国一直没能将格鲁吉亚这块地方征服。格鲁吉亚的山民,十分悍勇。 可等到伽色尼帝国全力以赴的时候,格鲁吉亚人的悍勇,也就没什么用了。因为女真人比他们更悍勇。 征服格鲁吉亚王国之后,整个高加索山脉以南,全都是伽色尼帝国的土地。而山脉以北还比较混乱,大陆相连的陆地,基本上都被契丹人征服了,这里有汉儿驻扎的屯堡,有四周游牧的契丹人,山地上则生活着当地土著。克里米亚半岛上,还有一群英国人。他们是诺曼底征服之后,不肯臣服诺曼人王朝的盎格鲁撒克逊人,给东罗马帝国当兵,是强壮的北欧重步兵。 东罗马将他们安置在这里,于是他们在这里建立了新英格兰,他们在这里修建了一些以英国城市命名的城市,比如伦敦、萨塞克斯等。他们沿着克里米亚半岛的海岸线,修建了大量据点。伦敦、萨塞克斯位于刻赤海峡以东,瓦兰吉波利斯位于海峡以西。这些以给东罗马做瓦兰吉卫队士兵为生的盎格鲁人,其实也是北欧海盗的后代,善于使用大斧,身材高大,他们修建的堡垒群,契丹人都啃不动。之前伽色尼帝国也攻打过他们把守的尼西亚,损失惨重。 所以黑海地区势力非常复杂,伽色尼帝国根本不想进入哪里惹麻烦。击败格鲁吉亚人,目的是堵住高加索山脉往南的道路,防止契丹人从这里进攻他们。 因此征服格鲁吉亚王国之后,巴赫拉姆沙大帝转头回军小亚细亚就拔出了尼西亚这颗钉子。将东罗马的势力,从小亚细亚半岛彻底驱逐了出去。 上次打这里,有数千瓦兰吉卫队防守,他没有得手。这次进攻这里,只有几千地方军区部队,不堪一击。 东罗马帝国是越来越不堪一击了。 世界中心边缘化,对伽色尼帝国的冲击很小。因为伽色尼帝国的主要财源来自印度,而中国和印度这样的国家,哪怕他们位于边缘,依然不受影响,因为他们本身就是一个世界。 中国和印度都是生产型国家,不管谁控制着交通,都有他们的位置。中国人如今控制了大航路,印度棉布依然是主要商品。跟三佛齐的香料一样,都是这时代少有的大宗商品。 这些大宗商品,如今不走中东西亚地区了,所以东罗马帝国的财政立刻大幅度下降。可是印度不受影响,反而因为运输成本下降,他们能销售更多的产品,得到更多的利润。 另外印度和波斯还能生产丝绸,虽然没有中国的产量那么大,但依然是重要的商品,能为伽色尼帝国源源不断产生财富。所以伽色尼帝国,花钱买古拉姆这套招数,依然奏效。从外部逻辑,很难摧毁它,只有等他内部分裂。 就连埃及都受到了很大影响,越来越依靠尼罗河三角洲的产出,手工业在失去了莎草纸这种龙头产品之后,已经大幅度萎缩。作为拥有尼罗河三角洲的马穆鲁克势力,发展不起来纯粹是管理问题。他们的人口管理很垃圾,不然这块地方不至于到了十九世纪,才有五百万人口。人口不足又极大的制约了手工业生产,商路现在开始不经过开罗输入欧洲和北非后,马穆鲁克集团也开始衰落。 大航路如同奔涌的大河,河流上流淌的滚滚河水,正是中国和印度的商品。 伴随着商品流通的文化冲击,重塑或者加速了许多文明的进程。 在东方,高丽和倭国受到了第一波冲击。高丽建立起了稳固的贵族科举制度,通过考试从两班贵族家族选拔官员,建立起了中央集权统治;倭国则提前进入了平氏政权时代,天皇的院政体系,取代了藤原贵族的官府机构,从上到下渗透进了全国的庄园。 大量中国典籍和密切的人员沟通和交流,让高丽和日本的经济也快速变化。高丽人对贸易并不排斥,开京港始终很发达,哪怕在海盗横行时期,也是繁华的港口,有阿拉伯商人常年往来;倭国则开放了大量港口,虽然大多数都是私港,海贸利润大量涌入平氏这样的新兴集团手中,武士阶层快速膨胀。 高丽的封建经济,倭国的庄园经济,都受到了冲击。尤其是倭国,以前流行以物易物的情况,随着大量中国铜钱涌入,已经开始进入了货币经济时代。货币交易,极大提高了交易量。因为以物易物往往需要具备双重偶然性,必须双方都持有对方想要的物品才能交易。而货币这种一般等价物的出现,让交易变成常态,只要有商品剩余,就能产生交易。于是生产积极性变高,形成了大量商业市镇。 黄金、白银和铜矿的开采,为倭国带去了大量中国商品,让他们提前享受到了富裕的生活,贵族变得十分奢侈。新兴的商业和武士阶层,也因为大量中国书籍的涌入,知识水平和认识水平快速提高。甚至涌现一批倭国才子,做的诗文通过海商带到大宋,也能得到好评。 中国本身的影响也很大,作为大航道的开拓者和拥有者,也是大航道这条大河的源头,中国商品滚滚注入大航道。生产规模空前提高,大生产已经遍布各地。商业管理最为自由的燕王统治区,形成了一大批生产中心。山东的齐州、登州、胶州,东海的海州,都是发达的纺织业中心和商业中心城市,最小的海州也有二十万人口;燕京府靠着对草原贸易,和燕云矿产开发,也聚集了三十万人口。 广州的发展大大提速,珠三角优良的环境,催熟了这里的生产。良好的日照和灌溉条件,让棉花在这里大量种植,纺织业规模庞大。而且大规模使用水力纺纱机,因为中国没有孕育出发达的家庭纺织业,因此棉布一开始就是在作坊里生产,如今纺织业中心在交通便利的地区普遍形成,广州的棉纱生产规模巨大,甚至向山东输入棉纱,在这里的织布作坊加工后,大量出口。 第三百八十四节 世界中心(2) 由于商品能够方便进入大航道,山东、两广的作坊,普遍追求的是量大价廉的经营模式,不追求精益求精,只求快速生产,快速出手,追求周转率。 最大的限制一直都是劳动力,这个问题随着全国人口的激增,开始改变。大量宋人涌入燕王治下,直接进入城市谋生。几年前燕王统治区才一千多万人口,这四五年中,增加到了两千多万,除了自然生育的结果,至少有三百万人都是从宋国境内吸引来的。 这为两广开发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大量资本性质的开发在这里出现。许多豪族拍卖下大片荒地,立刻通过宗族关系吸引同族前来开垦。建立起棉花、甘蔗等种植园,转化为棉纱和白糖这样的优质商品。获益颇丰。 两千多万人口中,将近八百万生活在城市中,这样的城市化率,已经站在了工业社会的门口。每年人口都在快速增长,尤其是从宋境吸引的几十万到百万人口,都是成年壮劳力,直接进入城市为生产贡献劳动力。 劳动力、市场和生产,经济发展三要素齐备。生产上宋朝时期的中国,是技术最好的国家,市场因为国外超量开采金银矿和铜矿,如今流入中国的贵金属数量之多,远超明清时期,虽然通货膨胀不好,可市场却几乎无限;劳动力上,宋国的人口管理带来的劳动力数量,同样是世界第一。 这三大要素齐备的情况下,想不发展都很难。 除了保险业刚刚在航海贸易中诞生之外,汇兑、借贷已经发展的十分成熟。形成了许多家全国范围内的大金融家,他们向各行各业提供廉价融资服务,贷款利率常年在一厘一下,这让工业生产借贷都成为常态,商业上的短期贷款就更频繁了。离开大金融家的信用担保,现在都很难进行贸易。 金融中心毫无疑问在上海形成,这里成为航运、工业和金融中心,有得天独厚的优势。除了地理优势之外,还因为这里是公主封地,能被宋朝和燕王同时接受。成为一个政治势力之间的自由岛,双方商人都在这里进行不受约束的交易。 最成熟的保险业也就是在这里诞生,吴国公主这样的大权贵是其中最大的从业者群体。还有一些第一代海商,退出大海之后,将巨额的资本投入到了保险业,为他们的后辈同行提供保险服务。 金融业能带来财富,但很难带来人口,上海的人口主要是纺织业、造船业等手工业带来的,周边是最优良的棉产区,优势最方便的入海口,让这里聚集了海量人口,已经是继扬州和临安之后,第三座百万级城市。 快速发展,资本聚集,纸醉金迷,这些资本主义的背面如影随形,贫富分化极为严重。宋朝本就是一个贫富分化最为严重的朝代,如今更加激化。破产的农民每年以百万计算,许多人在没有自然灾害和战争威胁的情况下,依然挣扎在死亡线上。于是终于推动了移民潮,大量自由移民开始涌入更容易谋生的城市、海外。每年都在百万级别。 每年闯关东的人口有十万人,一半被刘佶势力吸纳,他们给划分土地。另一半被燕王势力吸纳,燕王不给土地,也不限自由。每年涌入宋国和燕王城市的人口六七十万。还有二十万出海的移民,尤其以燕王治下百姓出海谋生为常态,因为燕王治下的贫富分化最为严重。 大量贫民奔向东洲,受大平原淘金热吸引,每年涌入哪里的人口高达十几万。为大平原带去了丰富的人力资源,可要想去东洲,那得是两口子一起去。否则破产穷人都去淘金了,谁还会去城市做苦工。 激烈的贫富分化,也让社会秩序受到冲击。宋朝一年平均每年一次半的农民起义,如今每年高达两三次,虽然不会集中在一年爆发,有时候一年就有十几次,往往是某地偶发的自然灾害引起的。这样的造反,是遇赦不赦的罪行,全都流放海外。 燕王治下的农民起义反而很少,因为农业资本化程度极高,都是土豪经营,他们不至于遭受灾害破产就会造反,根本拉不出人头来。抗风险能力更强的资本化农场,也不至于一次天灾就破产。但燕王治下的城市贫民叛乱不少,还有矿山矿奴造反,这些都是很频繁的乱事。加上其他偶然性的刑事罪,每年会有超过十万流人被流放东洲。 宋朝往大南洲(澳大利亚)、大东洲北方沿海大量流放流人,燕王则是往大东洲南方沿海平原大规模流放。大平原地区已经不再是流放地,接受了超过五十万自由移民后,这里开始建设正常秩序,流亡人口从来就不是安分的劳动力。 由于有海外移民这个泄压阀,看似动荡,实则安稳,动态平衡。 中国往南,是一连串珍珠链一样的海外基地,主要吸引的是商业人口,人口都不算多,但经济非常活跃。位于这些基地周边的小国,改变非常剧烈。麻逸国已经从巴朗盖文明形态过度到了王权形态,麻逸国王用贸易利润,雇佣宋人军官,组建了国王卫队,在这个人口万人左右的小国,建立了严密的统治。 三佛齐这样的大国国运也急速改变,原本已经步入衰落期,一度被印度南方的朱罗帝国几乎灭国。如今香料成为经济支柱,海量的金钱流入三佛齐国。国王有了钱,建立了军队,捍卫了自身地位的同时,也建立了比较有力的政权,但国土过于分散,虽然三佛齐的水师一直比较强大,可各岛屿上的分裂倾向都比较严重。很难有所作为。 安南国、占婆国、高棉王朝和蒲甘王朝的统治,都还稳定。安南国进步很大,他们本来也进入了王朝中期,进入守势。在燕王控制了两广之后,更是安分守己。如果敢向侬智高时期那样攻掠中国,可能就不会那么好收场了。进入稳定期的安南国,人口增长,土地得到开发,一切都按照中原王朝的发展模式在进步。红河三角洲出产的大量粮食,开始销往中国市场。 占婆国则有些衰落,这个婆罗门教文明,是印度文化向东扩张的边界。婆罗门教先后在印度、蒲甘王朝都已经衰落,被改革后的印度教取代。还保持着婆罗门文化的占婆国,以前是一个贸易国家,海盗很多。海盗在燕王水师的打击下消失匿迹,海贸港口也远离了占婆国的港口,占婆国自然就衰落了。衰落之后,还频繁跟安南国冲突,国土不断被挤压。 高棉王朝处在极盛时期,在雨林中建立的吴哥窟就在此时成型,只是社会制度还比较落后,基于农业的经济管理,以服劳役而不是收取税赋为主。文化上信奉佛教,百姓比较温和。在大航道上,为宋国提供大米和优质木材。 蒲甘王朝也处在稳定的兴盛时期,在任的国王比较有作为,长期执政,颇有作为。制定了法典、统一了度量衡,鼓励商贸和航海。可同样只能提供大米和木材这样的商品,在印度洋上有一定的商业利益。 由于高棉和蒲甘,事实上并不在大航道正中,所以受到中国文化影响较小,宋商虽然也去贸易,却很少有移民定居,没有带去更先进的文化和思想。 印度洋地区,锡兰受到的影响比较大,主要是燕王在这里建立基地的时候,僧伽罗和泰米尔人的内战持续不断,基地建设的时候,还跟泰米尔人和泰米尔人的靠山朱罗帝国打过一仗,因此之后僧伽罗得到了燕王的支持,终于在武器和军事顾问和雇佣兵的帮助之下,灭了泰米尔王国,一统锡兰全岛。 印度收到的影响,主要是朱罗帝国由盛转衰,朱罗帝国本来也是一个海洋国家,采用的帆船跟宋人一样是硬帆,甚至有人说中国人的硬帆,就是从印度南部传过去的。这不太符合逻辑,因为阿拉伯人的三角软帆跟朱罗帝国的硬帆诞生于同一片水域,这概率本来就小,而往东传播的时候,没道理中国人接受了硬帆,却从未使用过软帆。更合理的解释是,中国发明了硬帆,传到了朱罗帝国,而没有传到阿拉伯,朱罗帝国是中国硬帆向西传播的边际。 恰好这一带是中国历史上很早就通过大海沟通的地区,而跟阿拉伯沟通,在是南北朝时期了。不是南北朝之前缺乏能力,而是那时候的阿拉伯地区不值得去贸易,四分五裂的游牧半岛,没有商品也没有客户。 朱罗帝国的海船和海战水平,都不如宋人,因此很快就被打垮,之后沦为海盗,被清剿了很多年。有人长期奉行跟宋国的对抗政策,导致朱罗帝国影响很大。没赶上大航道初期的红利,卡利卡特、科钦衰落了很多。乃至提前终结了朱罗帝国的霸权,南印度再次分裂,互相割据争霸,如今依然在互相争夺。 影响最大的还是印度北方,印度河流域和恒河流域,因为有钱收买宋国奸商,伽色尼帝国从印度复兴,一统印度河和恒河流域,用印度的财富重返波斯,控制两河,成为世界上有数的大帝国,仅次于此时的中国。 此时论地理位置,两河流域依然是世界中心,可是已经沦为边缘;论文化影响力,中国反而更像是世界中心。整个世界此时都在中国力量的驱动下,滚滚转动。 只是让李慢侯期盼已久的工业革命似乎还是没有诞生,科技在朝着另一条道路迈进。 第三百八十五节 水力工业革命(1) 煤炭早就大规模开采。煤炭是比较低价值的商品,购买矿奴生产是不划算的。因此是在金矿、铜矿主们改善了矿井技术之后,煤矿才开始大规模开采,而且先开采的是一批露天煤矿,后来才逐渐深入井下。 铁矿大规模开采的比煤矿更早,事实上煤矿开发,主要是为冶铁服务。铁作坊能出的价格最高,大规模用煤冶铁,虽然会带进去磷硫等杂质,可炉温可以烧的更高,产量可以做的更大,铁价因此变得更加低廉。 冶铁炉越来越高、炉温越来越高后,铁的质量是越来越高的。欧洲人在十四世纪开始制作出板甲,主要就是冶铁炉温升高和水力锻锤的发明,让铁的质量和百炼钢变得便宜。 现在山东的生铁价格已经非常低廉,水力锻锤早就出现,取代铁匠的人工捶打,大量铁锭先用水力锻锤捶打成薄板,然后手工裁成甲片,此时已经不再是熟铁,而是钢片。所以最优质的铁甲,开始由钢片穿成。不但质量更好,而且重量更轻,一套全装甲,普遍下降到了五十斤以下。次优的,则是在胸腹位置用钢片,其他位置用铁叶。 兵刃普遍钢化,以前一把百炼钢刀价值连城,需要一个熟练工匠锻造数个月之久,如今几天之内就能制造出一把百炼钢刀。燕王军的长矛已经普遍采用钢制、只有战俘、重锤这样的武器,只追求重量,不追求锐利的武器,依然以铁制造。 按道理说,煤铁的大规模生产,就是工业革命的标志,可是李慢侯却没看到蒸汽机的出现,甚至连一点迹象都没有。因为科学理论的进步,还远不到支撑使用性蒸汽机出现的程度。热力学甚至连个概念都没有,蒸汽动力还停留在古罗马时期《压缩空气的理论和应用》这样的水平。圆球里灌上水,底下用炭火加热,蒸汽从外侧两根气孔喷出,带动圆球转动这样的玩具也有,自然有人想到用蒸汽作为动力,可怎么实现,还没有头绪。 但是没有蒸汽机,其他机器设备依然在快速出现,一些精妙复杂的机器也已经诞生,纺纱机已经做的很大,需要高大的厂房安装,野牛皮作为皮带带动的转轴,可以驱动十几台大型纺纱机。最终的驱动力,就是水力,巨大的转轮缓慢转动,通过齿轮变速,可以让纺纱机转的极快。 李慢侯制定的专利法,并没能在全国推广,但在他控制的地区,执行的越来越严格。因此通过专利法发财的大有人在,所以工匠对机器的改进动机很强。李慢侯也发现,专利法这样的制度,其实对于发明创造的推动力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推动了技术的传播。全世界的技术都在快速引入他的辖境,因为曾出现过有人将印度纺织机带到国内注册,然后获得了数千贯财富的先例。 大型水力纺纱机出现之后,快速传播到各地,主要推动力就是专利法。 如今哪怕是不产棉的地方,都开始出现大型纺纱机,比如土地紧张的福建,纺纱机数量之多,仅次于山东和广东,因为福建数以百计的溪流,拥有非常方便利用的水力。当地土豪很容易就能拦河筑坝,控制水流平稳的冲击水轮,驱动一座水力工厂。而棉花则可以从海州和广东进口,在这里加工之后,走水路大量出口到其他地方加工成棉布。相对纺纱机的大规模机械化,纺织依然主要是手工作坊。 江南、四川,都拥有这样的大型纺纱工厂,机制棉纱的数量,已经远超手工棉纱。机器大工厂的规模也越来越大,有的工厂可以雇佣上千工人。 机器大功业、煤铁工业,都已经出现,水力工厂,在北到山东、南到广东,东起上海,西至四川的广泛区域发展,从业者超过几十万人。这种情况让李慢侯觉得工业革命似乎已经开始。 可是没有蒸汽机的工业革命是真的工业革命吗? 工业革命到底该怎么界定,是以大工厂制度为标志,还是以蒸汽机的使用为标志? 他当然知道工业革命的深层含义是工业在重塑社会秩序,从这个意义上来看,确实也在发生,至少在棉纱生产上,水力工厂在大规模取代手工劳动,这就是对社会生产的重塑。也确实有人口开始在一些水力便利的小镇聚集。 可是水力动力,又将工业限制在水力发达地区,对于那些水力不发达的地区,基本没什么影响。另外对于大城市的作用,也很不明显。大城市很难靠水力驱动,没有蒸汽机,工业布局就无法在大城市集中。集约化和规模化,就无法完成。 从推动城市化发展和产业聚集效果来说,水力革命似乎真的不能算是一场工业革命,只能说是局部地区新技术引进和推广后的快速发展而已。类似景德镇高度集中的陶瓷工业,没人能称景德镇陶瓷工业的发展是工业革命吧? 可如果说不是工业革命,水力纺纱机工厂的快速发展,却又超出了李慢侯对技术进步的定义。虽然一座座小城镇的规模都不大,基本上都在万人以下,围绕一座工厂形成小镇。可是数量实在是太多了,光是福建就有这样的工业小镇不下千座,总人口加起来也高达二三十万人。 而且带动的大工厂制,在全国范围内普遍出现。哪怕是那些以前不曾出现大工厂的行业,也开始出现大工厂制度。陶瓷、织布、丝绸工业等大宗商品生产,都出现了大型集约工厂。产量巨大,效率很高,快速侵蚀着手工作坊的生存空间。 要怪就只能怪中国太大,各地地理差异也更大,在欧洲一个国家无法得到的水力资源,在中国可以得到。一个福建可利用的水力资源,就比整个英国更多。于是英国人无法用自然水力推动工业革命,不意味着中国不可以。 工业革命带来的产业分工和高度协作,至少在纺纱行业出现了。同样的还有冶铁工业,从山东开始,冶铁高炉越来越高,规模越来越大。越来越集中在煤铁资源中心,山东的淄州、莱芜、燕云的滦州、大同,都出现了煤铁生产中心。 水力革命在南宋境内发展的也极快,闽浙沿海地区山区多,落差大,溪流短促入海,既方便小船进出,运来棉花和运走棉纱,也方便筑坝储水,冲击水轮。 水力机器除了用在纺纱上,广泛运用在磨面、纺麻等大宗商品生产上。在缫丝工业上,也出现了应用,但质量还无法比得上人工,断丝比较多。不过缫丝行业拥有最雄厚的资金,同时又是一个人力最为紧缺的部门,相信用不了多久,水力缫丝机器就会变得实用。 水力机器广泛在四川盆地,东南沿海,长江两岸,两湖平原,汉江平原,江南东西,将南宋朝廷的经济水平推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财政水平进一步提升,已经达到了三亿贯。大小城市快速扩张,上海这种百万级的城市虽然极少,但三十万人以上的大城市,涌现出了五十多座,苏州、湖州、常州都是三十万人口以上的大都市,苏州人口更是高达六十万人,下一个百万大城市,很可能就是苏州。 沿着长江,通州、真州、镇江、江宁、芜湖、江州、蕲州、武昌、黄州、鄂州、汉阳,这些沿江港口城市都是三十万人上下的商业、手工业大城市。但是一过汉阳军,就再也没有大城市,一直到四川,才开始有大批大城市出现。但这些年发展也慢了下来,四川人口大量向外迁出。这个人口最密集的地区,很难享受到大航海的红利,长江水道之利,也只能粘上一点。 四川盆地与两湖平原之间的山区,是最穷的地方之一,既无法得到四川庞大的内部市场红利,又无法享受长江中下游地区发展的红利,这里的百姓给各方势力当兵为生。 城市的发展,让城市里出现了一群新兴阶层,主要是工商业资本阶层。跟欧洲的城市市民阶层不同,中国的城市阶层,对权贵的反抗动机很低。法国人正在进行规模宏大的城市公社运动,国王支持他们跟各地的贵族斗争,给他们颁发大量公社特许状。但中国城市的自治倾向很低,城市阶层依然跟乡土阶层拥有剪不断的联系。哪怕是城里的大豪商,也要回乡祭祖。也需要给那些穿着补丁的同族长辈磕头。 很多发了财的富商,临退休返乡的时候,一定会大兴土木。衣锦还乡这种文化,真的是城市文化最大的敌人。不光是普通城市如此,海商都是如此。一个海商往往四十岁左右就下不了海了,不管多大的海商,都是把资产清空,转行做保险商或者供应商,同时大兴土木。 普通市民也是如此,很多人一家人进城了,依然会给乡下的亲族汇款。来自城市汇款,是乡村现金流入的主要构成。 虽说跟西方相比,中国的城市跟乡村结合的更加紧密,可依然有独有的组织。没有形成欧洲城市那种城市公社,但各行各业还是有行会的。行会作为商业组织,让商人群体拥有了一定的话语权,可斗争性还是不足,充其量发动一个罢市。大规模的城市商人、雇工等市民群体团结起来,跟官府斗的情况,几乎是不可能的。 第三百八十六节 水力工业革命(2) 有人说中国古代的行会组织,战斗力不如西方同行,原因是宗教信仰不同。 这有一定的道理,因为西方都是一神教,信仰上帝或者其他神灵。中国行会各行各业信仰是不同的,养蚕的,拜的是嫘祖,贩绸的拜的是张骞,唱戏的,拜的是唐明皇,青楼的,拜的是管仲,酿酒的,拜杜康,做木工,拜鲁班。 这些不同的行业神信仰,让各行各业很难团结在一起,形成城市公社。 但这并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还是没有压力就凝聚不起来。要说共同信仰,那还是有的。所有人都拜孔子,但凡家里有读书人的,谁不去孔庙烧香,谁不去拜文昌帝君。另外佛教信仰也很普及,佛寺的香火旺盛,大和尚们肥头大耳,富态的不行,他们广有田产,还房贷收息,每一座佛寺都是当地一股强大的金融力量。 这些宗教组织本身的凝聚力也不强,不可能指望大地主孔家带头跟皇帝对抗,不能指望那些天师从山上下来造反,更不能指望一个个在寺庙里杀猪的僧人,能鼓动多少信徒。 其实主要还是世俗化太厉害,和尚庙、尼姑庵藏污纳垢,孔府豪门巧取豪夺,宗教性组织自身就没什么纪律性和战斗力。老百姓信仰复杂,今天拜了佛爷,没显灵,回头骂骂咧咧的就去投了道门。 可是统一的宗教真的就是凝聚力的源泉吗? 这恐怕不见得,西域的宗教倒是很统一,耶律大石还不是称霸这里。 相比城市的松散分裂,乡村宗族的战斗力就很强。每一次农民起义,如果能吸引到这些豪族参加,规模会呈几何倍扩大,而且成功的可能性会更高。乡村宗族的战斗力强,是因为他们都拜同一个祖宗吗? 其实所有的信仰都只是一个旗帜,团结起来的理由而已。真正让人拼命的,永远都是生存的压力。 西方城市公社战斗力强,是因为市民阶层完全跟社会其他阶层脱节,大量城市市民的来源,不是商人就是逃入城市的农奴。城市为什么跟贵族战斗,是因为贵族限制了城市的生存。城市在贵族的领地上兴建,从集市到城镇再到城市,他们跟贵族之间,是隶属关系。有的城市归属好几个贵族统治,因为交通便利的地方,往往也是各种贵族领地的交汇之处,一个三岔河口可以形成一个城市,而三岔河口可能是三个贵族领地交汇之处。 传统封建法律规定,领地内的民众有为贵族服劳役的义务,因此有的城市居民,需要为好几个贵族服劳役,如果真的去做了,城市就无法正常运作。说起来城市跟贵族的斗争,实际上还是不同利益之间的博弈。有的城市选择了武力抗争,抱团取暖。有的城市选择了花钱买平安。 在中国同样如此,不过中国城市的解放,不是城市斗争的结果,还没来得及斗争,王安石变法就把劳役制度给改了。变法以前,中国也有劳役制,王安石允许百姓花钱雇人代役,这其实就解放了城市阶层。 欧洲城市跟贵族的对抗,还体现在贡金方面,贵族当然是希望贡金越多越好,城市则希望贡金越少越好。这时代的贵族,一个个多是武夫,没什么文化,文艺复兴之前,欧洲贵族拥有浓烈的轻视文化的风气,大字不识的大有人在,所以他们才长期被宗教阶层压制。文艺复兴之后,贵族开始崇尚文化,所以贵族也加入了对抗宗教的行列。 在中国自然也存在着商人对于税赋的不满情绪,可中国的政权太强,商人们要对抗的是一个中央皇权,这几乎不可能成功。赋税太重,宁可不经商了,也不可能反抗。方腊算是带着商人性质的起义者,借助了宋徽宗巧取豪夺,把江南压榨的民不聊生的大背景,方腊起义还是轻易被镇压了。 宋朝工商业发达,都没能酝酿起城市对封建王朝的反抗力量,到了明清时期,就更不可能了。因为商人连反抗税收的动机都没有了,因为明清时期的商税太轻,主要负担是压在农民头上的。 欧洲此时的城市运动方兴未艾,而且因为水力设备的传播,还出现了一些新的特征。 中国水力机器,其实原理并不复杂。有些机器在中西方早就出现了千年之久,比如古罗马时代和中国的汉朝,都有明文记录的水力冲锤,而且都是用来锤谷物,用来给谷物脱壳。这种冲锤,在原理上,跟水力锻锤没什么区别。随着矿业的发展,这些冲锤自然而然的被用来捶打矿石,接着用来锻铁。 欧洲人也是如此,而且他们对于锻锤的需求更加强烈。因为他们的冶炼技术相对落后,主要是块炼法,将酷爱铁在高温下还原为熟铁,含有大量的杂质,必须通过千锤百炼来去除杂质。中国冶铁技术不断进步,而且很早就开始使用高炉,又发明了炒炼、灌钢等技术,高炉炼铁杂质更少,炒炼、灌钢又进一步减少了杂质,如果用来做农具,实际上基本上不需要进行密集的锻打,只有加工武器,生产兵刃和铠甲,才需要进行冷锻。 冷锻技术,中原人是从西夏学来的,西夏人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西夏没有记载,但极有可能是从西域传来的,西域城邦城市也不太可能诞生这种技术,又可能是从更西方传来的,可欧洲人很晚才学会,因此这种技术的源头,很可能来自两河流域。 欧洲人学会冷锻技术后,他们的板甲就开始出现了,在之前欧洲传统的铠甲是锁子甲,结果被来自中原的扎甲技术碾压,波斯人从西域学到了中原扎甲技术,东罗马又从波斯学到了扎甲技术,闻名于世的东罗马重骑兵,同样是扎甲骑兵。 随着欧洲纷争不断,铠甲制造技术和生产规模不断增加,带动了他们的采矿、冶炼等产业。同时也开始普及水力锻锤,未必是来自中国的技术,也可能是他们原始技术的改进。真正来自中国的技术,则是水力纺蹟机器。一台水力大纺车,顶的上几十个人的效率,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传入欧洲,然后迅速普及开来。 欧洲文明,并没有诞生自己的纺织技术,主要纺织品是毛纺织和麻纺织,但都不是原生技术,麻纺织是跟埃及人学的,毛纺织可能是跟罗马人学的,罗马人则是跟西亚人学的。毛纺织技术,不是诞生在波斯,就是诞生在中亚草原。欧洲人学会的比中国更晚,中国在秦汉时期就学到了成熟的纺织技术,欧洲人要到三国时期才开始普及。 但毛纺织一直都不是欧洲纺织的主流,用大量草场养育的绵羊,剪毛纺织出的优质毛料不是普通人消费得起的,就好像东罗马精通纺织紫色丝绸的工人穿不起丝绸一样。欧洲普通人主要以麻布为衣着原料,所以棉花这种没有阶级性的纺织品进入欧洲,遭到的反对声音比丝绸要大的多。就是因为棉纺织品冲击了传统的毛纺织和麻纺织,利益集团才会反对。 丝绸传入西方,一直是专为大贵族准备的,在中国普通中产穿得起,到了中亚富人才穿的起,到了西亚得贵族才穿得起,到了欧洲那就是凯撒这样的君主的专属。基本上不影响以富人为市场的毛织和以穷人为市场的麻织。 如今欧洲人引入了中国式的大纺车技术,这项工业迅速蓬勃发展起来。因为欧洲的穷人需要,还能出口到非洲。非洲人还处在实用阶段,华贵的丝绸他们需要,暗淡的亚麻他们也需要,都是轻薄透气,除了追求舒适感的富人,北非庞大的中产和下层,立刻被欧洲麻织品占据了市场。通过麻织品从这里换取黄金,然后去美洲换取中国丝绸运回欧洲。 主要获益的是城市商业群体,但手工业也分享到了利益。 技术大爆炸借助大航道开辟的东风,让欧洲麻纺织手工业蓬勃发展。手工业虽然不是传统市民,工业革命之前,手工业主要在乡村。水力机械不但没改变这种布局,反而强化了一些山区和半山区产地的优势。他们虽然不是城市阶层,可跟城市阶层的诉求一致,那就是需要自由劳工。 麻纺织的生产,还带动乡村形成集市,集市形成小镇的进程。因此很多手工业城镇,也加入了城市公社运动的大潮。尤其以热衷于斗争的法国最为蓬勃,遭受打击的贵族不断向城市让步。或者花钱,或者对抗,大大小小数百座城市建立了公社,开始自治。 但国王却非常强势,在国王领地,称作法兰西岛的狭小区域内,巴黎等城市规模很大,但国王势力更大,因此巴黎等城市反而只能取得半自治的地位,市民选举的市长跟国王的代表共同治理城市。 李慢侯却不大看好法国的城市联盟,本来就先天不足,还掣肘太多。他始终认为,最有希望的欧洲城市文明,其实就是威尼斯、热那亚这样的城邦国家。 第三百八十七节 城邦(1) 威尼斯、热那亚这样的城邦国家,它们的扩张目的,也是以商业利益为目标。 威尼斯原本只是亚得里亚海北端的一个小岛,距离海岸很近,是一群躲避满足入侵的西罗马帝国商人和贵族建立的城市。他们在海岛上建城,什么资源都没有,甚至连干净的饮水都无法自给自足。 在这样的条件下,他们运用自己的知识,开始跟大陆之间做转口贸易。通过商业利益让城市逐渐变大,在水里打下木桩,在水上盖房,艰难的扩大着城市的框架。最终威尼斯跟陆地连为一体。 他们的贸易利润,很大程度上是对风险的补偿,威尼斯商人的风险极大,因为除了港口,就有无数达尔马提亚海盗虎视眈眈,这些斯拉夫海盗,就是因为威尼斯商业而兴盛,威尼斯人运输的财富越多,海盗也就越多。 威尼斯人在跟海盗的博弈中,最终胜出,并建立起了强大的海军。接着开始在亚得里亚海两岸建立殖民据点,他们的方式是向当地领主租借港口,甚至只租借港口的一部分,建立商馆,为往来的威尼斯商人服务。 最终他们在亚得里亚海两岸取得了控制权,将亚得里亚海变成威尼斯的内海。这是一种内生的扩张,所有据点都像是母体上分裂出去的子体,如同古希腊城邦的扩张,却拥有比古希腊城邦更强大的控制力和联系。所有据点都由威尼斯议会统治,虽然威尼斯议会跟荷兰、英国等北欧国家的议会不同,寡头统治的味道很足。但这并不重要,这改变不了威尼斯的扩张,是一种独一文化的扩散。 跟威尼斯相通,热那亚人在亚得里亚海西方,隔着意大利半岛的地中海扩张。热那亚拥有更广阔的的视野,因此他们的贸易区域比威尼斯更广阔,他们在北非建立据点,用意大利的谷物跟北非人换黄金,运回东罗马帝国换丝绸,送到欧洲换谷物。他们比威尼斯人更早的开始进行跨海域的贸易,黑海的奴隶贸易,西亚的香料贸易,等等领域中,他们都跟威尼斯人竞争,而且比威尼斯人做的更好。 热那亚人的竞争对手,不是海盗,而是同为城邦共和国的比萨。以及尚未建立的佛罗伦萨共和国。 热那亚跟比萨的竞争,时而战争,时而合作。谁也奈何不了谁,在竞争中同时壮大。 目前他们都方兴未艾,他们的巅峰期实际上是14世纪以后的事儿,热那亚战胜了比萨,又被威尼斯打败。但他们最后都死在了大航海时代。 德国人建立了汉萨同盟,他们得意的自夸,说当他们的城市采取谈判结盟的方式互相合作的时候,意大利的城市却在互相争斗。 可事实上,汉萨同盟同样也是死于大航海时代,摧毁他们的主因自然是商道转移,但直接原因,则是民族国家的兴起,让城市共和国也好,汉萨同盟也罢,都失去了夹缝中生存的空间。他们这种商业国家,根本无法与带着民族意识的综合性国家竞争。谁说商业是没有国界的,英国的海盗不会为西班牙国王开拓领地,反而会帮助他们的国家摧毁西班牙的舰队。 这些民族国家,将商业、农业、工业各种力量,都打上了民族这个标签之后。形成的力量,无可阻挡。在这种国家里,商人不需要自己组建军队,他们只需要挣钱就好,君主会提供军事保护,所有分工更加高效,自然比城市共和国和城市联盟更有优势。 此时大航海时代提前到来,可城市共和国也好,城市联盟也罢,他们的生存空间还在,欧洲散碎的政治实体,没有能够跟他们抗衡的力量。大航道带来的商道转移,他们也可以利用。英法的城市联盟,甚至因此而出现。而早就在北非有经营的热那亚,占据着迦太基的比萨,他们的优势甚至比英法城市联盟还大。 李慢侯看好这些城市共和国,道理很简单,他们更容易集中资源。汉萨同盟巅峰时期,拥有一百六十个加盟城市,要协调一百六十个成员,比一个城市议会要难得多。得天独厚的荷兰,在工业革命时期之所以输给英国,不是因为人口少,而是因为无法集中资源。 由于可以集中资源,比萨一个城市共和国就可以从阿拔斯王朝手中夺取迦太基城,建立起意大利到北非的航道;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比萨共和国可以出动一百二十艘军舰,然后从教皇手里换取了他们提出的航海条例,建立起地中海的航海规则;他们之后还在教皇和神圣罗马帝国之间站队,获得神圣罗马帝国给予他们的在帝国内经商的特权。后来威尼斯为了坑东罗马帝国,一声令下,全国八万男丁都可以登船,运送十字军到君士坦丁堡。 这些优势,是一百多个城市的联盟所不具备的。 所以大航海时代开始之后,热那亚也好,比萨也罢,其实并没有衰落,而是进入新的航道,继续获得源源不断的利润。对他们来说,新航道的开辟,打开了一个更大的财富之门,而不是夺走了他们旧有的优势。 地中海贸易,确实受到了冲击,原本这里是必经之地,如今只是一条次要路线,规模和价格都在下跌。欧洲人不在需要他们,也能获得香料和丝绸,失去了垄断地位之后,暴利就消失了。可微利还在,他们依然能从意大利和埃及运输谷物到北非,他们都从这里得到了商业特权,可以自由通商。 欧洲城市商队在北非交易的黄金,更多还是要让比萨和热那亚人经手,尤其是热那亚,他们的银行业十分发达,做的就是钱的买***萨人则跟宋人在北非进行着规模更大的直接贸易,他们不用去新大陆,在北非得到香料、丝绸和瓷器之后,运往地中海,跟南欧国家贸易,就能发大财。 受到冲击最大的,只有威尼斯。他们是东地中海的霸主,从亚得里亚海到君士坦丁堡航线是他们的海上高速公路。可是这条航路,如今变得凋零。威尼斯的商业社会,对此感受最深。 他们有两个选择,顺应大势,进入地中海,前往北非,但这势必要跟比萨和热那亚两个霸主争夺。在东地中海上,比萨威胁不到威尼斯,可进入地中海,威尼斯根本不是比萨的对手。 威尼斯采取的措施,是继续深挖传统商路。他们跟伽色尼帝国建立了良好关系,被允许进入安条克贸易,这个东罗马帝国统治时期可以跟君士坦丁堡并列的大城市,被十字军国家统治了很长时间,塞尔柱帝国时期被夺取,如今牢牢控制在伽色尼帝国手中。伽色尼帝国控制的印度河波斯生产的丝绸、棉布在这里都能买到。 可是安条克贸易,依然无法挽回颓势。这里采购的商品价格并没有以前那么高昂,但也不比以前低廉多少,因为这是成本决定的。尽管有幼发拉底河转运,但依然要走很长一段陆路,关键是沿途都要征税。威尼斯可以让伽色尼帝国允许他们在安条克设立商馆进行贸易,却无法让伽色尼帝国改革税制。 他们也去埃及的亚历山大港贸易,尽管这里是比萨人的势力范围,但这里的货物价格,也没有什么优势,虽然还是比安条克低一些,却依然无法跟绕过北非的宋商货物竞争。除非宋商的大海船,可以直接进入地中海,否则就不可能带来价格上的优势。 一个自然而然的想法萌生了:挖通苏伊士运河! 只有挖通运河,宋商大船才能不经过一层层盘剥,大规模进入地中海。即便占据运河的势力也要征一道税,至少还能降低运输成本。不管是走埃及还是走巴格达,都有不断的陆路运输,缺乏良好的道路,很多地方需要用驮马,连大车都无法通行。走陆路来的西域商道,运输费用就更高了,实际上在宋人占据了巴士拉后,西域商道就在急剧衰落,连丝绸贸易都逐渐被中亚自产的丝绸取代,不是西域货更好,而是中国丝绸陆地运输成本太高了。 无论如何,这条运河的价值,都是无可取代的,任何陆路运输都无法比拟。哪怕到了铁路时代,法国人依然要在这里修建运河。哪怕到了高铁时代,这条运河依然是黄金水道。更何况如今的陆路运输成本,更会突显这条运河的价值。 可现在要修建运河,就要经过法蒂玛王朝领地,法蒂玛王朝名义上控制着从北非到叙利亚的广大领土,实际上国土是控制在两大权臣手中。一个是直接控制着埃及和北非的麦列克·艾弗德勒,一个是控制着叙利亚的努尔丁。 这两人出身都很相似,都是马穆鲁克封建主。麦列克的父亲白德尔是一个亚美尼亚人,作为宫廷奴隶被卖给法蒂玛哈马斯,成为权臣。他死后,他儿子麦列克拥立年幼的哈马斯,控制了王朝政治;努尔丁同样如此,他父亲赞吉是一个马穆鲁克奴隶的儿子,带领马穆鲁克从十字军手里夺回了一些叙利亚土地,建立了自己的势力,统领着阿勒颇、哈兰、毛绥勒等大城市,他开创的王朝被叫做赞吉王朝。 努尔丁和麦列克将父亲传下来的基业,进一步做大,都购买了大量钦察人、乌古斯人马穆鲁克,建立了庞大的马穆鲁克奴隶军队。麦列克往北扩张,将脱离法蒂玛王朝的北非重新收复,努尔丁则在叙利亚扩张,夺回了耶路撒冷、大马士革等大城市。 第三百八十八节 城邦(2) 威尼斯人对于这条运河的期待很强烈,付出了大量努力,说服了法蒂玛王朝的权臣们支持修建运河,因为威尼斯人预计,这条运河每年至少可以为控制着提供三十万金币的赋税,而且整个基督教世界都要为苏丹纳税。 威尼斯人表示,他们会帮忙筹措修建运河的费用,条件是运河修通之后,威尼斯人可以获得免税特权。 威尼斯人还联系上了其他竞争者,比如比萨人和热那亚人,运河的修建,对他们同样有利,不是威尼斯不想独享这份利益,只是他们发现根本吃不下,修建运河至少要投入上百万金币,还可能更多。威尼斯一个城市共和国,实在是无法拿出这么多现金。他们巅峰时期的财政收入才一百五十万金币,而财政收入绝不可能全部盈余,因此突然拿出钱来没有任何可能。但威尼斯人拥有发债券的工具,虽然还不够健全,但还是能筹集到一些钱的。只要让投资者看到前景,那就一定能凑到足够的资金。 可是比萨人和热那亚人不感兴趣,他们认为花费巨额资金投入到一条无法实际控制的运河上,实在是太疯狂了。威尼斯人何尝不知道这很疯狂,可他们别无选择。要么改换商道,要么将商道拉回来。 比萨人和热那亚人正在积极的奔向西北非,他们在地中海地区拥有强大的影响力,在法国、西班牙和神圣罗马帝国都拥有商业特权,运输商品是他们的拿手好戏,此时西北欧的那些后辈,还不是他们的对手。因此大航道让英法城市联盟收益的同时,热那亚和比萨商人收益同样颇丰。 两个城邦共和国都开始寻求在西北非建立基地,他们认为这种操作可行性更高。 威尼斯人最终找到了中国,威尼斯总督的使者见到了东方的强权人物李慢侯。 他们对东方的情况非常了解,因为李慢侯的学宫里,也有来自威尼斯的学者。他们在金融、商业方面的知识经验,很值得研究。李慢侯在研究他们,他们同样在研究中国。 他们知道燕王是一个东方的大领主,通过武力驱逐蛮族入侵,在收复的土地上,建立了自己的领地。统治着几千万人口,拥有十几万军队,军事实力甚至比东方的皇帝还强大。最重要的是,威尼斯人知道,将货物运输到巴士拉和埃及的宋商,大多数都是燕王的属民。 他们还知道,燕王是一个对商业很重视的领主,鼓励商业发展。如果让燕王知道这条运河的价值,燕王一定会投资。 他们是带着拉投资的心态来的,但却得到了比投资更重要的支持。燕王介绍说,中国拥有修建运河最丰富的经验,威尼斯人如果想要修建这条运河,最好聘请中国的专家。恰好他手下有一大批水力专家,许多是完成过黄河治理工作的,也有管理大运河的河槽官员。 这当然是好事了,更好的是燕王确实愿意投资,而且要求控股。 威尼斯使者不知道燕王控股的意义是什么,本能的不想受制于强权,跟东罗马帝国的接触,让他们赚取巨额利益的同时,也让他们倍感屈辱,强权总是那么的不可靠。威尼斯人更希望将运河控制在自己手里,他们从埃及权臣手里得到的授权,让他们可以经营运河。但要保证运河修通当年开始,每年给他们缴纳三十万金币的贡金。 可是当消息传回威尼斯之后,威尼斯总督却欣喜若狂,当即将这个消息散播出去。 威尼斯的政治家都是政治家族出身,他们年轻时候在商船上服役,然后成为海军军官,最后进入征服,精选总督,这个制度保证了每一代威尼斯总督,都拥有丰富的政治经验和管理能力。某种程度上,他们跟燕王推行的文武合流制度相似,总督一定是拥有军事经验和商业经验的精英。 威尼斯总督太知道这条运河的风险,绝不会有想象中那么平坦,阿拉伯的权贵,不会那么讲信用的。如果这条运河的盈利不及预期,那么威尼斯人铁定亏本,假如超出预期,很可能也无法盈利,阿拉伯人会榨干每一个金币。 这就是为什么热那亚和比萨人不愿意加入的原因,在没有什么人群,比商人更在意风险的了。 可是来自东方的,强大的燕王的加入,那就不一样了。威尼斯总督了解,东方的力量多么强大。威尼斯商人经常出入黑海,很清楚压着东罗马人和伽色尼人暴打的契丹人的力量,而契丹皇帝以前是燕王的兄弟,现在的皇帝是燕王的干儿子。光是契丹人就足以震慑阿拉伯人的异动,更何况燕王自己还拥有比契丹人更强大的力量。凶悍的女真人,就是被燕王打败的,如今已经成了神圣罗马帝国的噩梦。 果然,当消息公布之后,之前怎么说都没用的比萨和热那亚的大使就积极拜访,主动要求加入。这时候是威尼斯人不想让他们加入了,一个威尼斯人控制地中海出口,燕王控制红海入口的蓝图已经在每一个威尼斯人心中浮现,威尼斯人出于对金钱的热爱,是先做威尼斯人再做基督徒的族群,此时总督如果敢让竞争对手加入,那等于是出卖威尼斯的利益。 于是威尼斯总督委婉的拒绝了这两个地中海霸主的要求,虽然可能招惹他们的不满,但在运河建成之前,他们还犯不着跟威尼斯撕破脸,这两个对手目前的关系也不和睦,竞争大于合作,他们为了争夺西北非基地,已经爆发好几场冲突,而且都在笼络西北非政权。无力在地中海跟威尼斯开战。 威尼斯人的运河修建计划很快就展开了,燕王派来的学者和威尼斯的建筑师一南一北对路线进行测量,当威尼斯人发现地中海和红海之间的落差很大,需要修建闸门的时候,非常失望。修建闸门,意味着无法自流通过,不但提高成本,还大大影响物流效率。但是中国建筑师的测量则证明,两海之间的水平面是一致的,不存在高差。 威尼斯人重新进行了测量后,发现他们的计算方法有误差,中国人计算的更加准确。承认了中国同行比他们更加优秀,这个消息又是一个利好。 可中国同行又提出了一个让他们沮丧的预计,他们认为至少需要雇佣十万劳工,花费三年时间施工,花费将会超过三百万,威尼斯人需要承担其中的一半,也就是一百五十万。 这是最基本的花费,如果出现意外,很可能还会增加。一个东罗马帝国的低级官员,年薪是三点五个金币,要雇工在沙漠里修建运河,支付五个金币也足够吸引到大量人参加,但提供给十万人的给养是高昂的,很可能比工钱更高,因此十个金币是最低估价。最大的风险是工程延期,中断,一旦施工遥遥无期,造价就无法估计了。 运河计划是欧洲大航道开通第二年威尼斯人就萌发的,联合各路势力,最后确定修建,已经是大航道开通后的第四年了。真正开始测绘是第五年,第六年才开始进入正式施工。 六年内,威尼斯经济持续萧条,威尼斯人的全部希望都放在了这条运河上。为了筹措资金,威尼斯总督将威尼斯全国人的资产进行登记,然后摊销债券。这相当于将威尼斯人的总资产都注入了国债信用,于是他们的国债很有价值,还吸引到了一些同样开始萧条的东罗马富商购买。东罗马人也有这样的危机,他们缺乏投资渠道,有大把闲钱。投资威尼斯国债,还有助于修建运河,万一他们真的修通了,对东罗马也是有好处的。 施工开始后,麻烦不断。因为缺乏服从的劳工,埃及人还处处阻挠。威尼斯希望从欧洲引入劳工,欧洲人很穷,雇佣他们工资更低,可是埃及人担心这会给他们带来麻烦。十字军展现出来的可不是什么文明,而是野蛮。 中国人这边也有麻烦,从国内雇工是不可能的,先是雇佣当地劳工,可是纪律性很差,动辄开小差。从非洲引入了一些奴隶,倒是挺老实,可是跟当地人总是产生冲突。 一直到一年后,才解决了劳工问题。宋商从印度雇佣了大批信德工人,这些工人跟埃及人信仰相同,也比较吃苦耐劳。于是后来的工人就开始从印度大量招募,主要是信德和旁遮普的工人。 由于工期延误,威尼斯人已经有些撑不住将近十年的萧条,他们急于打通商道。因此希望招募更多人,加快进度。可是增加人手,意味着扩大投资。这可不是加一个人加一份工钱的问题,受限于运输困难,边际成本极高,没增加一个人,可能要付出两个人的成本,人越多边际成本越高。 第三百八十九节 削藩(1) 威尼斯人愿意承担更高的成本,对他们来说,时间成本才是最大的成本。比萨和热那亚人已经相继在西北非建立了稳定的基地。跟宋商建立了牢固的交易通道,开始一船一船的运输丝绸和香料回欧洲,一旦市场被他们占完了,威尼斯人想要重拾旧山河,需要付出的,就绝不是钱了。 威尼斯人愿意砸钱,正愁黄金输入太多的燕王更不会吝惜投资了,对他来说,如今中国黄金过剩,最好是通过投资的方式输出,变成海外的优质资产,留在国内只能不断的堆高物价,利大于弊。 所以他直接发行黄金债券,从市场上大量抽走黄金,投入苏伊士运河攻城。 施工第二年,开支直线上升,从一百万升高到了三百万,雇佣的印度劳工高达二十万。第三年,雇工更是达到了三十万,支出达到了一千万金币。好在这年夏季,运河就全线贯通了,比原本的工期提前了半年。 当第一艘宋商巨舟,通过运河进入地中海,在威尼斯人的领航下,驶入特意疏浚后,能容纳三万石宋船的码头的时候,威尼斯总督亲自欢迎,留下了热泪。为了这条商路,他几乎是赌上了威尼斯的命运。一旦修筑失败,投入打水漂不说,威尼斯可能就会崩溃。已经有大量富人,为了逃避强行摊派的债券举家迁走,迁往正如日中兴的比萨和热那亚。威尼斯本就只是个只有八万成年男性的小城邦国家,人口大量流失,尤其是富人的流失,对威尼斯的打击是巨大的。 摊派的债券,虽然利息固定在百分之五,可富人们宁可折价一半变现,也不想长期持有。可是运河一开通,债券立刻升到了票面价值。 总督知道,他赌赢了,威尼斯的未来,将站在永不落下的太阳底下。而他本人,将成为威尼斯历史上最伟大的总督之一。 大量商船在有组织的引导下,第一年就让运河饱和性运作,抛去运营成本之后,净利润一百万金币。其中三十万分给了法蒂玛王朝的两大权臣,剩下的燕王和威尼斯政府各分一半。 相比于总共一千四百万的投资,一百万的收益并不算多。威尼斯人支付了利息之后,也不剩多少。但威尼斯港口重新变得繁荣起来,带动的港税收益,可是威尼斯独享的。因此威尼斯并不愿意提高运河通行费,用通行费收回成本。 让他们不解的是,燕王作为个人投资者,竟然也不急于从运河上拿钱。也愿意接受每年一百万通行费盈余。 从私利上来说,事实上燕王并没有损失。他的投资只是以他的名义进行的,实际上资金是发行债券借来的,他借债的利息不高,只有百分之五而已。总共借了七百万金币,每年支付的利息是三十五万,而他能从运河上分到四十五万利润,十万都是盈余。 他看重的,是这条运河带来的物流费用下降,反应在中欧之间的贸易商,一定会带来巨大的商品增量。另外燕王个人在沿途的各个港口上,都有不少投资,主要是地产,有港口码头、仓库等资产,通行商船增多,他的收入也会带动。 从公益上来讲,苏伊士运河的开通,可以带动的是数十座为东藩府提供税收的港口的收益,这些收益又会投入教育、公益事业,形成良性循环。 而此时大航道开通已经过去了九年,已经是绍兴二十五年了,李慢侯刚刚过完了六十大寿,宣布退休。他在东藩府的职务,让给了一手提拔起来的李睿。而他的爵位将会在他死后传给儿子李炎,燕王作为一个藩镇的身份开始淡化。 他宣布退休后,所有人都不相信这是真的。但看到燕王真的不理世事,开始享清闲后,很多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突然发现他们虽然不在面对燕王,可却要面对一个燕王建立起来的体系。 以前赵鼎执政的时候,一心想等到燕王死后再削藩。可突然发现,即便燕王放弃了权力,削藩也很难进行。因为如今保护这个藩镇的,不再是燕王的强权,而是一个跟南宋朝廷一样的政权。 东藩府统治着超过三千万人口,拥有两亿贯的利税,十几万强军。而且发展速度惊人,有全世界的知识储备,全国的精英都在东藩府学里受教。 削藩,削的不再是一个藩王,而是一个小朝廷,这怎么削? 强行解散东藩府,谁能做到? 但削藩还是开始了,削的不是东藩,而是从江藩下手。晏湲几上几下,这已经是他第四次担任宰相之位,但他在江北的势力,依然根深蒂固。几个藩镇唯他马首是瞻,尤其是徐豪真三州大藩镇徐明集团,不但能打,而且忠心。 削藩是从列藩开始的,最大的江藩集团林永几年前就死了。他死之后,他的两个儿子为了继承爵位竟然爆发了内战,通泰两州被长子继承,舒蕲两州被次子夺取,可林永的子嗣众多,光是成年的儿子,就有六个,各自都有自己的心腹。 晏湲开始下手,将林永势力正式分为四个藩镇,一州一个,让四个年长的儿子继承。这样,四个州的小藩,每一个有实力跟朝廷对抗。 李慢侯一退休,朝廷就削藩,肯定是有必然联系的。他们最害怕的,就是李慢侯再次兵临长江。 所以这次分藩是一次试探,利用林永集团内部的斗争,将其先行瓦解。东藩府没有对此提出异议,这让朝廷送了一口气。至少这种程度的削藩,是在他们接受范围之内的。 一系列动作开始实行,田氏兄弟还健壮,但西藩集团好几个藩镇已经不在,也都按照这样的方式处理,吴阶早就死了。他的藩地一直由他弟弟吴璘摄政,吴阶子嗣和吴璘之间的关系很紧张。朝廷下令由吴阶的几个儿子分割吴阶的封地,这些子嗣立刻站在了朝廷一边,吴阶的旧部也支持他们的少主们。吴璘不得不接受这种现实,任由朝廷将长兄的领地分割。 林永藩分裂之后,徐明忠于朝廷,最大的西藩势力吴阶藩也分裂之后。三大藩镇中,就只有最强大的东藩还能跟朝廷抗衡了。 晏湲有把握让东藩内斗,他册封他的外甥,燕王长子李靖为东洲郡王。理由是李靖在东洲开疆拓土立下了汗马功劳。 这个理由十分充足,而且朝廷只封爵,也不干涉东藩内政。李靖和燕王父子相残,那也是他们爷俩的事儿。 对于这种封爵,燕王没有反对。东藩府却强势反对,东藩之所以让朝廷担忧,主要就是军事实力太强,而军事实力中,最强大的,又是恐怖的东洲骑兵。而东洲骑兵大半都在李靖手里。 李靖常年坐镇东洲,手下常年有十万东洲骑兵效力,大量征服者家族依附李靖。成为割据大平原的数以千计的土司势力。 东藩府的反击很有力,往东洲派去了官员。本来哪里就建立了健全的行政机构,李靖名义上只是这个行政机构的主官,汉海都护府的大都护。东藩府要换一个大都护,提拔了玛雅府知府前往接任,让李靖回国述职。 但这时候李靖拒绝了,他在东洲经营超过十年,哭山以西的十二都旧地他控制不了,但是大平原他控制的可是滴水不漏。东藩府派来的文官,建立了税收体系,修建了城池。可是所有的流放武将家族,都听他的。这些武将家族掌握着十万东洲骑兵,足以让她称霸。 眼看着一场内战就要爆发,李慢侯依然不站出来斡旋。让长子去美洲,是他很早就安排好的后路。他没想到他能压制朝廷这么多年,更没想到东藩府成长到如今的地步。美洲只是他给他的家族留下的后路,以免在他失败后,他的家族被清洗,这是一股私心。因为他不想像岳飞那么冤死。 当李睿来找他的时候,李慢侯告诉他,支持李靖在东洲裂土,他问了一个问题,一旦开战,有必胜的把握没有?李睿认为有一战之力,十二都集结兵力,在玛雅府集结,可有十万大军,然后进攻大棘原。李靖未必能调动大棘原上十万东洲骑兵,汉海都护府的文官,应该能控制一部分。 李慢侯又问,如果朝廷支持李靖呢? 南宋朝廷可控制了东洲东岸,在这里招募了大量东洲骑兵,数量不少于十万。如果朝廷参战,十二都加玛雅府自然不可能战胜汉海都护府。 李慢侯给李睿出了一个主意,东藩府可不是朝廷,是一个个藩镇组成的。朝廷可以给李靖封爵,东藩府也可以给李靖封藩啊。 李睿认为这是最好的办法,于是派人去跟李靖谈判。告诉他,东藩府可以封他为世袭汉海大都护,永镇东洲。哭山以东,苦水两岸,宋山之西,汉海以北,冰海之南,都是他的藩地。条件是,他必须签订东藩法条,让东藩府执政。 这意味着李靖跟他爹一样,也是东藩管辖的藩镇之一了。地位跟牛仲家族、范温家族是一样的,世袭藩镇。 第三百九十节 削藩(2) 李靖选择接受,因为这跟目前的现状一样,他依然是东洲之首,汉海大都护。但地方行政依然是东藩府在管,没什么区别。他可不想为了朝廷,跟东藩府开战。他爹还没死呢,死了再说。 而且朝廷给了一个郡王爵位,让他跟世子争燕王王爵的动机都没有了。燕王如今退休,权柄都交给了东藩府,当燕王似乎也没什么意思。 晏湲发现,推恩令似乎对东藩府没什么作用。这就不是一个藩镇家族控制的诸侯,根本就是一个跟大宋一样的朝廷,掌权的是一套不同于科举文官的官僚集团。 要灭掉东藩府,似乎除了发动战争,将这套体系摧毁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可谁摧毁谁还真不好说,东藩府的官员,拥有比科举文官更强的进取心。一个个如狼似虎,拥有十年军队历练的官员,一个个上班都习惯骑马,许多都是亲手杀过人的书生,这些带刀文官,甚至比唐朝时的文官都强悍,虽然长孙无忌可以骑马冲锋,但这些人真的当过兵。他们以军人的身份征战过,他们的官职,都是从军职转过来的。一个知州,至少是带过上千军人的统制。 可以说,东藩府的文官,根本就是秦朝的郡守,利出一孔,文武兼备。而大宋的官员,一个个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真的发生了大战,能打赢才怪了。 如今韩世忠等一批武将凋零,韩世忠的几个儿子,可都是培养成了文官,一个个都是科举进士,早就提不动刀了。 晏湲最终没能削弱东藩,反而加强了东藩府的威望。因为很快有几个藩镇也选择加入东藩府,东藩府是藩镇让渡权力的政权。 先是辽东野心勃勃的刘佶在病重缠身之后,选择加入东藩府。他辛苦大半生,用尽了各种权术,在辽东建立了庞大的基业。治下百姓两百万,强国弱民,他的百姓都很穷,他的军队也很强。后来多次跟高丽征战,已经将国土扩张到了大同江,占领了平壤。他的女婿也降服了混同江下游的兀者、吉烈迷诸部,将这些游猎部落转为屯堡府兵。 可惜刘佶没有子嗣,他的亲族也找不到几个,他决定直接将辽东郡王的爵位让给外孙。他的女婿靠不住,是一个跟他一样野心勃勃,却缺乏他的城府的辽寇二代。他刘家想要永享富贵,还是要找一个靠山。 能罩得住他外孙的,不是朝廷就是东藩,相比而言东藩更讲规矩。于是他遣使东藩,表示希望加入东藩。签署东藩条法,让东藩府派员接掌他的安东都护府。东藩府自然乐意,没有刘佶的手段,要在辽东建立这样的政权很难。刘佶打下的基础,东藩府接过来,进行管理的话,又更能开发这里的潜力。 于是东藩括地到了辽东,韩剌一开始很不满,甚至打算兴兵。结果他老婆骂了他一顿,就老实了。刘佶的女儿可是个母老虎,手段很强。把韩剌制的服服帖帖,加上东藩府吞了辽东,可他儿子还是世袭的辽东大都护和辽东郡王,他还求什么呢?老丈人算计的在深,辽东郡王不还是姓韩吗? 通过这种和平方式吞并辽东之后,对自己命运十分担忧的西藩集团也开始动摇。以前他们夹在朝廷和东藩之间,是心向朝廷的。可朝廷却从未对他们放心过。吴璘拉拢到了一半西藩家族,选择签订了东藩条法,他们的子嗣获得世袭藩镇权力,拥有大量世袭藩地。他们的属官,被东藩府统一安排。 东藩括地到了陕西,让朝廷赶到压力重重。想阻止,又不敢开战。而且吞了辽东,陕西之后,东藩的军事优势更加明显。一旦开战,朝廷如何抵挡得住凶悍的辽东骑兵和西军悍卒。 看到朝廷的虚弱之后,担心被朝廷进一步算计的林永长子立刻选择了投靠东藩,林永藩镇的二代已经不行了。没有合理的制度保证,二代们普遍是二世祖。把藩地经营的很混乱,巧取豪夺的他们倒是富贵,可是境内贫富分化的极为夸张。贫者无立锥之地,纷纷往外地迁移。如此下去,基本上都不可能传到第三代了。 通州、泰州相继加入东藩,东藩府派出干吏整顿通泰吏治,裁汰了大量庸官,镇压了地方豪强的反抗。通泰本该有的经济潜力,很快就释放出来。但东藩括地基本上就结束了,因为通泰地区的反抗此起彼伏,已经形成的盘根错节的地方西军势力,很难清除。任由他们把持地方官职,又实在是不合理。同样的情况,还发生在陕西。 东藩括地,其实只是对藩镇家族有好处,对于那些中小西军家族来说,他们只是占有县级以下政权,世袭罔替,现在要拿走他们的权力,却不给藩镇首领那样的好处,他们自然是要反抗的。 这样的反抗规模,跟唐朝时候的藩镇类似,都很难彻底清除。所以东藩府认识到,境内藩镇是不容易吞并的。倒是辽东很稳定,刘佶建立的,是一个弱民强国的体系,十分集权,根本就没有什么地方实力派,如果有,早就被刘佶清洗了。但西军不同,林永、吴阶是藩镇镇抚使,他们下层军官就是知州、知县,一直到都保长、保长,这样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很难用武力消灭。 这才是真正的封建势力,容易打败,很难征服。 东藩括地结束之后,朝廷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知道削藩果然没那么容易。虚弱的江藩、西藩他们削不动,强势的东藩竟然也削不动。 新的平衡形成了,一个更强大的东藩,和一个依旧苟且的朝廷。 朝廷大而弱,东藩小而强,谁也不敢动手,谁也不想动手。 于是晏湲第四次执政后,将竞争方式转向了其他领域,比如制度建设上。朝廷相比东藩,拥有三倍人口的优势,可是税收收入却已经快被东藩赶上。朝廷岁入四亿贯,而东藩已经逼近了三亿。 骂东藩穷刮民财当然可以,可不解决问题。晏湲知道,东藩的税收都没有白花,他们的教育体系已经比朝廷更加健全。一代人都接受了教育,下一代识字率百分之百,这实在太可怕了。他们培养人才的数量,是朝廷的十倍。全国精英都更愿意接受府学教育,因为更容易找到出路。无数寒门北上入府学就读,毕业之后给东藩当兵,历练十年之后就是文武兼备的人才。 这条链条源源不断的产出这些进取心极强的人才,让朝廷如何对抗。科举制的弊端已经显现,哪怕他依然比世界上其他地区更加先进,可是成材率太低的劣势,让他无法跟东藩的体系相比。 晏湲也开始大办府学,废除科举他做不到,但是提高府学人才比例还是可以的。他的府学毕业的学子,也需要入伍十年,或者在海外入仕五年替代军龄。 他还要健全税收体系,依然是模仿东藩。不模仿不行,东藩吸收全世界的智慧,不断革新税收制度,还跟本国的商人阶层协商,年年都在推广新的经验。 而朝廷没过几年发现落后了,就只能模仿,甚至模仿都有大量反对者。坚持祖制的势力拒绝任何改变,晏湲四起四落,就是跟这些势力斗争的结果。 几起几落之间,晏湲的势力越来越大,他斗倒很多对手。赵鼎已经死了,张浚也被他排挤出去,大权独揽。他的政治动向也发生了转变,以前他是反燕王的,所以他不支持燕王支持的渊圣太子,而是支持建炎皇帝集团。可是建炎皇帝集团,又是守旧派。所以晏湲四起之后,也跟渊圣太子站在了一边。 幸好这几年四圣临朝,四个皇帝势力相互制衡,让文官集团的力量可以主导朝堂。几年前长寿的宋徽宗死了,朝廷强势收回了他的封地。为此还镇压了十几个皇子的叛乱,也是为此晏湲才被罢官。可到底离不开他,几年后他就又起来了。 这次他改而支持渊圣太子,让建炎皇帝集团的反击更加激烈。因为他们看到,宋徽宗一死,封地收回。如果他们的家族无法夺取皇位,建炎皇帝的封地苏州势必也要被收回,庞大的家族成员以后要和西北风去了。 晏湲在海外开拓上,这几年已经落后于东藩,因为他下野这几年,燕王修建了苏伊士运河,东藩府的商人,可以直接去欧洲贸易。而原本跟欧洲的贸易,掌控在大宋商人手中。 一个大州[笔趣阁.biqugex.me]的贸易量,可以带来千万贯的收益。 而且东藩境内,物产日益丰厚,竟然已经隐隐超过朝廷境内。大量新机械开始出现,广东开始广泛使用水力机器缫丝。织布机也发明出来。机器造的越来越大,产量越来越高。山东开始直接用高炉炼钢,钢铁变得极为廉价。武器大规模对外出口,赚取了超额利润。 第一节 走上前台(1) 晏湲不知道他正在经历工业革命的历史进程,他很幸运可以看到这个进程,但同样不太可能看到结局。 工业革命的先驱,在摸索中前进,没有一个一百年时间是很难完成的。后继者可能只需要二三十年就能完成,但那是建立在先驱的基础上,有先驱探索出来的经验可以参考,有先驱打造的渠道可以借用。 可是在先驱工业革命期间,这些后继者没有任何能力相竞争,大宋只落后了东藩一步,但却步步落后。 他们也有机器化生产,但却开始沦为东藩的原料基地。徐州的铁矿不在冶炼生铁,而是直接卖给山东的钢厂。苏州的缫丝工厂不在自制机器,而是直接购买山东的铁木机。福建的水力纺纱机出产的棉纱,开始出口山东等地织成棉布。这里的织布机采用牲口转动,成本比水力高,但比人力低。 大规模的工业革命,是冶金业推动的,而不是蒸汽机。冶金让各种机器变得更加坚固,变得更加精巧。 水力和畜力分别取代了蒸汽机的作用,虽然效率和成本上更高一些,可畜力机器,依然带来了产业集中,水力机器,依然带来了产量扩大。最终催生了成熟的机器产业。 各种工作母机也开始出现,轴承、杠杆大量出现。 蒸汽机的前身,一些精巧的仪器还停留在玩意阶段。 一些原始的力学理论正在成型,数学和几何学已经普及,天文学大发展,行星运行规律被总结了出来。正等待一个牛顿这样的人总结出万有引力。 李慢侯已经确信,工业革命真的开始了,一旦开始就不可逆,将重塑一个文明,重塑整个世界。 而他看不到结局,但他的下一代,很大概率能看到这个结局,并享受到最终的成果。 绍兴十年,李慢侯的长子李靖已经来到大东洲十年,中间他只回去过一次,之后就一直扎根大东洲。 经历过朝廷削藩这样的波折之后,李靖在大东洲的地位依然稳固,他是这片新大陆上最特殊的一个,是最大的权贵,甚至是唯一的权贵。 如今的天下,实际上就是两大强权在竞赛的格局,一方是小而强,燕王为旗帜的生机勃勃的东藩集团,另一方是大而弱,但根基十分雄厚的大宋朝廷。 整个世界在一定程度上,都是围绕着这两大强权的博弈而转动的。 不过燕王代表的东藩也好,官僚集团控制的大宋也罢,这些年来虽然屡有摩擦,可大体都保持着克制。 最大的一次冲突,就是岳飞之死而引发的燕王饮马长江事件,最后也以皇帝接受审判,秦桧被处死刑而告终,没有发生直接的大战。 关于那次事件,众说纷纭。有人深信,是燕王不想篡夺大宋基业,主流学者如今都认为燕王虽然不是什么忠臣孝子,但却是顾及脸面的人,是历史上的曹操。包括大宋的官僚现在都相信,燕王确实无心皇位,只想做曹操。可是大宋朝廷却从未对东藩集团放松过警惕,因为李慢侯只想做曹操,可李慢侯的继承者未必不想做曹丕。甚至他们深信,一旦燕王权位传到二世手中,大宋很可能就要改姓。中州下一个王朝,很可能定国号为燕。 虽然主流如此认识已经相当消极,可依然有一批学者坚信,李慢侯不是不想谋朝篡位,只是不敢而已。当时辽东金国未灭,漠北草原不安,燕王不敢将大军长期派往江南作战,因此和谈之后,才迅速北上防范。假如当时金国已灭,漠北臣服,燕王大军恐怕早就搜山检海下江南了。 这个说法有一定的道理,可换一个看皇位胜过一切的枭雄,断然不会放弃当时的良机。秦桧收兵权,弄残了岳家军、韩家军这样的朝廷主力官军,让江藩、西藩集团离心离德,当时燕王拥有绝对的军事优势,可当时燕王就是放弃了南下。 加上后来,燕王在六十大寿之后急流勇退,将东藩政权交给了李睿这样的官僚势力,变相证明,燕王确实对于皇位没有觊觎之心。 作为儿子,李靖当然知道父亲的心思,他虽然不认可,但却能理解父亲的想法。他知道他父王不是一个热衷于虚名和地位的人,之所以不争皇位,只是因为不想造成生灵涂炭。当时燕军下了江南,辽东的金国肯定不会坐视不理,必然借机反击。会宁府的兀术势力,当时优势很大,如果燕王无法支持辽东的挞懒,兀术必然会将挞懒消灭,重新统一女真集团。等燕王夺取皇位之后,将会面对一个重新凝聚起来的女真集团。 更何况,当时燕军一旦陷入江南,无法速战速决的话,统一辽东的兀术肯定不会放过这样的良机,必然会再次入关。女真入寇,燕军后方空虚的情况下,十分危险。 所以那次燕王南下以和平收场,燕王夺取了河北之地,重新将目光看向北方。并在之后几年,扶持挞懒,打击兀术,最终将金国磨灭。 金国灭亡之后,燕王事实上已经得到了南下一统江山的机会,但他依然没有南下。有人说,是因为这时候的朝廷,已经今非昔比。重建了家军体系,还编练了十万俍兵,即便燕王南下,也无济于事。 这也有一定的道理,可最根本的,还是燕王不想夺权。 没想到燕王不想夺权,燕王一手扶持的晏湲,却反了燕王。他在江北积累了足够的政绩,然后以跟燕王决裂为投名状,终于得到大宋朝廷的认可,入朝为相。之后,晏湲彻底跟燕王决裂,成为大宋朝廷打压燕王的先行军。 晏湲的态度,最终酿成了第二次朝廷和东藩集团的大危机。 这次大危机虽然还是有惊无险的和平解决,但却将大东洲的李靖彻底摆上了台面。 这次大博弈之前,就连李靖自己都不觉得自己有多重要,他甚至跟大多数人一样,以为自己就是一个旗帜,一个棋子而已。 晏湲代表的朝廷和李睿代表的东藩,在博弈的时候,也确实将李靖视作棋子。晏湲用朝廷的名义,册封李靖为东洲郡王,紧接着李睿就摆开一副剿灭东洲郡王的架势,他父亲也派人来游说,最终迫使李靖接受大东洲以藩镇的身份加入东藩集团,签订了东藩条法,成为东藩集团中的一个成员。 在纷乱的博弈期间,李靖自己完全看不清命运,他时而野心燃起,恨不能点齐兵马,跟东藩的十二都厮杀一场,然后割据大平原。时而担忧不已,担心失败之后,失去一切。患得患失之际,他选择了退缩,选择了一个最保守的方向,跟各方妥协。接受朝廷册封,同时以藩镇身份加入东藩,两不得罪。 这看似保守的策略,反而让李靖立刻占据了主动,大博弈之后,他突然发现,他不再是棋子了,彻底站到了前台,跳出了棋局,他现在也是一个可以操盘下棋的棋手了,跟李睿和晏湲一样,他现在掌握了自己的命运,以及一个庞大的政治集团的命运。 大博弈期间,不但李靖很混乱,整个大东洲都很混乱。当时所有势力都在站队,都面临着选择燕王长子李靖和朝廷一方,还是选择燕王退休后的东藩官僚集团一方。 许多人站在了李靖这一边,大平原地区的征服者家族自不用说,这些人只有以李靖为旗帜,才能彻底改变他们的背景,就连十二都内部,竟然都出现了大批李靖的支持者。这是谁都没想到的。 李靖并不笨,相反他母亲将他教育的极好,他野心勃勃,最关键的是,他人脉深厚。不管是燕王长子的身份,还是晏氏外甥的身份,都让他被许多势力看重,有许多势力在背后支持他。 已经在大东洲东部立足的朝廷,当然支持晏湲,这自不用说,十二都才是东洲最强大的势力集团,可十二都中竟然有大量李靖的支持者,这是谁都没想到的事情。正是十二都的支持力量,让李靖在大博弈之后,迅速明白了自己的地位。 以前他代表很多势力的利益,是许多势力的棋子,可如今他突然发现,他已经不再是任何人的棋子,而是一个可以主掌自己命运的棋手。 原本他手里的力量,只有大平原地区的征服者家族。这些人在李靖来到大东洲之前,日子过得都十分凄惨。哭山(落基山脉)绵长险峻,很难翻越。几条山道都很难走,北方的山道终年积雪,每次过山甚至都会死人,南方的山道则隔着隔壁沙漠,都是无法通行之地。 艰难的运输条件,让这些征服者家族,在东洲生番的汪洋大海中,生存的十分艰难。虽然他们一个个都征服了广袤的土地和部族,也有许多在征服的过程中被生番消灭。他们被流放到了一片死地,挣扎求生。 第二节 走上前台(2) 李靖到来之后,南方玛雅地区的商道逐步打通,李靖利用身份,开始撕破了一个流放地跟十二都之间的缺口,大量商人通过这里进入大平原地区贸易,让征服者家族改善了物质条件,开始形成对东洲生番部族绝对的优势,征服者家族开始朝统治者家族转变。他们不单单可以打败并征服大量生番部族,开始有能力实行直接统治了。 李靖一边利用这些征服者家族,帮助他们更严密的控制地方,同时也在打造属于自己的力量。 李靖的特殊身份,让他不至于孤身来东洲冒险,他带来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家族势力。他母亲为他培养了上千死士,他父亲为他准备了三千铁甲,他是带着四千嫡系武装来东洲的。他的起步,比任何一个被流放过来的征服者家族都要奢侈。 他用四千铁甲征服了苦河口一带数百里之地和数十个部族,修建了跟玛雅地区贸易的城市和港口。组建了效忠于他的上万东洲铁骑。 但他跟一些扎根此次超过十年的征服者家族相比,还是有些不如。所以他采取了联姻的策略,跟最大的几个征服者家族建立了关系。 跟征服者家族的联姻,让他拥有了调动十万东洲铁骑的能量,可是他却不敢说他是东洲大平原的统治者,充其量他跟这一带的征服者势力只是同盟关系。而且哪怕有亲,也不是每个家族的私兵都能让他随意调动,这也是他不敢冒险跟十二都开战的最大原因。 十二都,才是大东洲的中坚。随着十几年的淘金热,大量家庭移民以及他们的子嗣就在了东洲,让十二都人口暴增。如今的十二都,已经成为十二府,最小的都都拥有十万人口。十二都总计统治的人口数量,已经超过了三百万,其中青壮近半。 李靖虽然有可能调动十万东洲铁骑,可是跟十二都相比,依然相差悬殊。他控制下的人口,连二十万都没有,直接控制的人口,更是只有三万左右,大多数人口都控制在征服者家族手中。 所以他才不敢跟十二都决裂,但大博弈期间,尤其是后期,十二都内部,始终有势力在暗中向他表示效忠,等到他接受了朝廷册封和东藩任命之后,这种秘密效忠达到了顶峰。 这些效忠他的十二都势力,绝不是什么泛泛之辈,而是一大群东洲土豪,是东洲最早的开发者和如今的豪族势力。 如今的十二都,知府全都是从国内直接派遣。这些流官,跟本地土豪之间,势必有不一样的利益诉求。官僚来东洲,图的是政绩,大多数都是不想在军中苦熬,选择到海外做官的士子。这些人的目的绝对不是发展东洲,而是掠夺东洲的财富反哺东藩,从而获得一个好的考评,任期一到他们就回国高就,根本就不管东洲人的死活。 而东洲的中坚力量,却始终是那些流官家族。东洲十二都,就是通过流放官员建立的,有文官有武将,有正统的科举出身的投降过女真人或者刘豫的贰臣,也有聚众作乱的流寇头子,梁山好汉。 在东藩没有向东洲直接派遣官员之前,这些流放官员,是东洲官职的垄断着,十二都的都保长都是这样的出身。后来十二都有了一定的基础,而发展又出现了很大的混乱,东藩府开始往这里直接派遣官员管理,剥夺了这些流放官员家族的垄断权力。 但这些流放官员家族的发展并没有停下来,东洲是一个广袤的地区,有无限的资源,他们的家族在这里茁壮成长,迅速发展壮大。他们是土地、矿山的实际控制着,他们是当地商业的实际经营者,他们还是地方上的保长,他们要人有人,要钱有钱,却没有权。 所以当朝廷和东藩博弈,李靖被夹在中间的时候,这些已经形成东洲土豪集团的流放官员家族,许多都派人来联系李靖,对李靖表达效忠。当时的李靖看不清风云,也不敢跟这些人有什么密谋,可如今一切燕云消散,李靖发现,这些人真的需要他。 十二都土豪支持他,这还不算什么,最诡异的是,连一些东藩府派来的官员,竟然也暗中支持李靖。 其中主要是一群不得志的官员,这些官员很多都在东藩府做过官,年纪不算大,可因为考评不合格,要么退隐回家,要么来海外做官,很多人不甘心,就这样来到了十二都,十二都中,有七个知府都是这样的官员。 这些人之所以考评不合格,未必是渎职,未必是庸碌,很多都是跟上层认识不同。每个人对做官的理解是不一样的,有人认为当官就要为民做主,有人认为当官只需为君分忧。不同的认识自然会造成不同的结果,以为民做主为己任的官员,往往容易跟上司产生冲突,犹如一个公司的经理,总认为公司的利益是给底层员工涨工资,这种人很容易被董事会炒掉;主张为君分忧的官员,容易事事唯上,这种人往往官运亨通,但也容易卷入官场倾轧。 即便是同样的为官理念,而且兢兢业业做官的官员,也有可能政绩不佳。比如同样热衷于为民做主的官员,在如何为民做主上都是有分歧的。有人认为,对百姓好,那就应该让百姓衣食无忧,有人认为应该重视教育,有人认为应该重视医疗,同样的大理念中,还有无数不同认识的小理念。甚至可以说,任何两个人之间,不管多么志同道合,都后有分歧。 但考核是不管任何理念的,法不诛心,考核只考核那些能够量化的标准。对于最高层来说,制定考核标准的意义,只是为了提高官场效率,至于是因为官员个人私心、能力,还是因为高尚的理念、道德引起的绩效低下,高层并不关心,考核不合格意味着不适合做官。如同董事会为经理人制定的业绩目标一样,达不成就换人,如此而已。 对于不同职务的官员,当然有详细的专业考核标准,对于地方主官则是综合性考核,既要考核地方治安情况,罪案率是否居高不下,就学率是否满足要求,税收征收是否及时,水利设施是否完善等等。 任何地方,资源都是有限的,将资源投入此处,必然无法用于彼处,把钱用到修建校舍上,就无法用到修建医馆上,因此一个地方官需要权衡资源调配,以达到最佳资源利用率。 目前的东藩就是如此,当官不看个人道德,不看出身背景,甚至不看能力,只看结果。因此不排除一些官员,能力也有,态度也有,最后却因为运气不好而丢官的情况。比如一切都很好,遭到了一场天灾,最后丢官也不是不可能。考核不管这些,因为真要追求起来,就没完没了,天灾影响了政绩,那不也说明没有做好防灾准备吗? 因为如此,所以还有不少官员,在东藩府考核不合格之后,被朝廷那边挖走。晏湲对于东藩府学培养的官员能力,十分认可。但真正愿意被朝廷挖走的官员,只是少数。一个东藩官员,只要没有丧失进取心,宁可去海外放手一搏,也不愿意去南宋朝廷那种污秽之地,因为进入南宋的官场,从此要面对更多的复杂冲突,在南宋才是真正的当官,而在东藩才是真正的做事。 愿意来十二都,而且能够做十二都知府这种地方主官的官员,大多数都是这种心有不甘的官员,他们有强烈的政治抱负,却因为各种各样的问题而无法施展,又看不上南宋官场的腐朽风气,所以选择来十二都重塑金身,一心要做出政绩,然后返回东藩。 向李靖表达支持的,就是几个这样的官员,李靖也调查过他们的官声和背景,发现他们并不是什么野心家,支持他主要是因为政治上的理念一致。 这种理念上的同盟,其实更加的稳定,仅次于立场。 至少有三个人,李靖认为可以进行合作。因为这三人支持李靖在大平原推行的分田法。 光靠分田分地,是吸引不到移民的,因为中州如今虽然开始人多地少,无地穷人极多,但还没到活不下去的地步,只要有手有脚不会饿死,哪怕当佃农也能养家糊口,无非是过的辛苦一些罢了。毕竟朝廷加上东藩,人口也不过一亿多点,而控制的土地面积,可比后世的明清都大,又引入了玉米、土豆等高产作物,粮食事实上并不缺乏,人口再翻一倍,其实也养的活。 可是有地总比没地好,人一旦到了东洲,分了田地后,就容易留住他们。吸引人口来东洲的,只有黄金这种能让人失去理智的东西,被淘金热吸引来的年轻夫妇,往往都是一时眼热,抱着发横财的目的而来。 确实有人发了大财回乡的,否则淘金热不可能持续不断,但这些人只是少数,大概有十分之一的淘金客能够淘到足以让他们回乡过起衣食无忧生活的黄金,四成的淘金客,事实上只能做到不亏本,辛苦数年,发现他们只能买下一张回国的高昂船票,以及并不比国内丰厚多少的收获,心有不甘的回国。其中一半人,甚至会亏本。 第三节 美洲李逵(1) 淘金还能淘亏了?任何行业都可能亏!淘金也是如此,东洲的金矿,大多数都在哭山之中,交通条件恶劣,因此淘金区的物价变态,比其他地方高了十倍不止。日常用品,甚至粮食,都要通过陆路翻山运输,成本不高才怪。 因此大多数人都能淘到金沙,可却无法应付日常开支。努力数年,别说积攒财富了,大多数人甚至吃不饱饭,连一张回国的船票都买不起。 真正能发大财的,不是运气好,就是专业人士。运气好的淘金客,碰上一个金窝子,一天就能淘到数十两甚至是上百两黄金,短时间内,他们就能赚足后半辈子衣食无忧的财富。另一种是有专业知识的人士,他们懂得找矿脉,有目的的寻找金矿,这种人往往能发大财,他们会成为矿主,成为资本家。 发了财的人,无论如何都是留不住的。可是那些没赚到钱的,就很容易留下。因为很多人抱着发财梦出来,他们不甘心,他们本就是不甘心贫穷的人,如果安贫乐道就不会出来,没有发到财,他们更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回去。 因此这些人只要稍加诱导,他们都能够留下。李靖给他们提供耕牛、种粮,和每户两百亩土地,让他们开荒耕种。东洲什么都缺,因为很缺人,所以经营农业也是有利可图的。许多在金矿区根本吃不饱饭的家伙,当开垦出几十亩地后,抱着老婆孩子,很容易产生惰性,变得不想回去。一户两百亩地,夫妻两无论如何是耕种不完的,足够他们下一代继续以土地为生。 那些淘金淘到连船票都买不起的人,就更不用说了,他们没有选择,只能留下。 不排除有种地卖粮,攒够船票,死都要回国的人,但大多数人看着一望无际的良田,而且是自己一滴滴汗水开垦出来的沃土,都不会舍得,或许他们老了,也会落叶归根,将土地交给下一代耕种,但他们的青春至少会奉献在这块土地上,这就够了。 根据李靖十年的经验,但凡得到了土地的移民,十家里离开的,不超过两家。如今他每年都能安置数千户,而且数量还在激增,因为淘金热吸引的移民越来越多,破产的淘金工也越来越多,或许明年,甚至今年就会有上万户留下,要为这些人找到合适的土地,是一个幸福的烦恼。 土地有的是,缺的是适合耕种的好地,农耕土地,最好位于河流附近,而且是平地,坡地容易旱,洼地容易涝,东洲目前还没奢侈到可以让宝贵的劳动力去改造土地,必须是土地适应宝贵的人力。 虽然找好地不容易,但相比无人可用,这算不上什么困难。只要投入精力,总能找到一块又一块适合耕种的土地,比在中州容易多了。 最便捷的手段,无非就是扩张,霸占无主土地,抢夺有主的农田。 扩张,意味着战争。 绍兴十年秋,已经常规化的战争再次打响,战争的一方,是李靖率领的大平原联军,另一方则是东洲生番联盟,战争的地点,在大平原中部,苦河(密西西比河)东岸到东北的五海(北美五大湖)之间。 虽然是战争,但李靖看着似乎一点都不焦虑,惬意的躺在自己的营帐中,躺在一张江南产的贵妃榻上,头枕着填充柔软鹅绒的丝枕,双腿搭在一个漂亮女子的腿上,那女子轻柔的帮他按着。 李靖舒服的哼唧着。 “王爷,松快些了没有?” 女子一边揉着李靖的小腿,一边柔媚的问道。 李靖嗯了一声:“老大,带着你果然是对的。要是带着老二、老三、老四她们,可没你心细!” 女子是一个十分正宗的中州女子,面部棱角分明,是北人相。不过长得并不算漂亮,皮肤显得有些粗糙。但跟东洲的番人女子一比,那就是天姿国色了,因为番女不但皮肤粗糙,而且黝黑,最关键的是,脾气哪怕跟中州北方女子相比,也显得过于粗犷。 女子听到赞美,笑道:“王爷可别这么说。妹妹们该不高兴了!奴婢可不像妹妹们,能骑马射箭,护王爷周全。也就能伺候王爷起居,最没用了。” 李靖笑笑,不置可否,女人嘛,就不能太夸,夸着夸着她们容易当真。他还不到三十,却自认为是御女能手,深谙此道。 前几年出征,他都轮换带着其他几个女人,倒不是他对这几个女子有薄厚之分。主要是政治因素左右,真说喜欢,他当然最喜欢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这几个姐妹花,他都不认为是女人,因为动起手来,他真的打不过任何一个。尤其是老三,那哪里是女子,哪里有女子敢骑马捕猎灰熊的? 带着她们出征,也不是需要她们保护,李靖虽然不是驰骋疆场的悍将,但也是真的上过战场厮杀的,绝非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这次带老大出征,跟前几次带着老二她们出征一样,是因为这次领兵的将领,是老大的亲兄长。 李靖每年北伐,兵力维持在十万人,兵力构成中,主力是他的嫡系铁骑和征服者家族的家军,大概三万人马,还有大量附属部落仆从军。 由于精锐主要是征服者家军,所以李靖索性将领兵职责托付给了这些家军将领,之前五年,都是出自密河李氏家族的家将统军,乃至李靖一度被看做是密河李氏的傀儡。 李靖自己知道,他跟密河李氏之间,只是同盟。他在东洲娶了四个妃子,全都出自密河李氏,号称密河四花。 这场联姻,他自己是不满意的,因为十年前来东洲的时候,他才不过十八岁,正是对姑娘颜值最有追求的年纪。而且常年长在扬州,见惯了扬州美女,家里又是豪门,看过的美女太多,真的是看不上密河李氏这样的征服者家族里的所谓金花。但他母亲一手帮他安排了这门亲事,以一年娶一个的频率,接连去了李家四姐妹。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母亲晏贞姑这样的女人很清楚,想让儿子在东洲站稳脚跟,离不开密河李氏这样的地头蛇支持。而十年前,密河李氏这样的征服者家族,也需要来自中州权贵的支持。 联姻之后,双方都得到了极大的利益。 跟李靖联姻之前,密河李氏虽然家军上万,征服了数十个东洲生番部族,可是十分困窘,上万家军,披甲的不足一千,常年跟生番战斗,家将年年死伤,寡妇赢门。 跟李靖联姻,准确来说是跟李靖代表的中州晏氏以及东藩势力中的李靖支持者联姻后,让密河李氏获得了大量物资援助,第一个女儿的聘礼就是一万铁甲。之后密河李氏迅速成为东洲大平原第一豪强,沿着那条他们称作密河的河流,从哭山到苦水之间,建立了一条长达三千里的堡垒链,修建了一百多座屯堡,光是像样的城池就有三十座之多。 有这样的资本,密河李氏有资格长期把持东洲统帅之职,但之前李靖可没有像这次这么放心过,因为李家那个老**终于死了,死于去年冬天。 被流放到十二都,再被流放到哭山东,一次次流放,依然能建立起如此规模的势力,李家的掌舵人不可能是普通人。 这个人的名字,第一次进入李慢侯耳中的时候,把他都吓了一跳,因为这个人叫李逵。 又是一个梁山好汉,不过跟水浒传中描写的有出入,因为这个李逵可不在梁山活动,而是在密州。此人本是密州一个下级军卒,曾是山东巨寇宫仪部下,后来宫仪被挞懒击败,李逵和军卒杜彦联合杀了密州知州造反,杜彦自封知州;后来杜彦出兵扩张,被宫仪打败,李逵杀了杜彦,盘踞密州,女真人来后,投降了女真人。 李慢侯北伐收复密州之后,李逵这样的叛将要么处死,要么就被流放到了美洲十二都。 李逵到了十二都之后,依然不安分,不久就又劫掠生番,在李慢侯整顿东洲秩序时期,被第二次流放到了哭山以东。 这种下层造反首领,都是有人格魅力和号召力的,到了哭山之东后,他依然带着数十个老弟兄,劫掠征服大平原生番部落扩张壮大。 只可惜征战过于频繁,最终要了李逵这条壮汉的性命,他去年冬天病死,死于一处旧伤复发。 李逵死后,他建立的势力请客瓦解,但分而不散,也没有发生内战,毕竟身在异乡,外部有更容易扩张的空间,犯不着内战,只是几十个兄弟瓜分了李逵留下的财产,分道扬镳罢了。 李靖的大娘子这次随军,他哥哥正是分享李逵家业最大的一个子嗣。几乎完整继承了李逵的嫡系人马,拥有一万家军。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大娘子这一房,赢得了李逵老弟兄们的支持。那些老弟兄,跟着李逵打江山,一个个都是小军阀,手里至少占着一两个屯堡,拥有数千到上万不等的部众。他们是李逵势力的核心,也是嫡系。他们支持大房,是因为大房跟他们一样,都是纯粹的中州人。 李逵的子嗣中,可不都是来自中州的。大多数其实是本地生的,李逵这种人物,荤素不忌。可不想李靖,对女人的容貌有很高的要求,李逵一辈子作乱,作乱到了东洲之后,身处生番的汪洋大海中,他又是一个慾望强烈的人,仅剩的一个从山东带来的小妾,完全无法满足他的慾望,于是就从征服的生番部族中,抢了不少生番女子。 这些女子为李逵生育了大量子嗣,男女加在一起超过百人,光是男丁就有四十好几。 第四节 美洲李逵(2) 长房虽然继承了李逵的嫡系势力,可已经无法威胁到李靖的地位,因为那些混血子嗣分出去的势力,同样强大。 李逵建立的地盘,是一个大杂烩,用各种可以用到的方式维系在一起。嫡系是他的老弟兄们。这些结拜兄弟,跟着李逵征服生番部族,建立自己的家将家军,拥有自己的堡垒。他们就是一个个小领主,控制着战略要地的城池,是李逵势力的核心骨干。 但还有大量臣服李逵的生番部落存在,这些生番部落的人口,占了李逵势力的大部。李逵跟生番部落女子生育的男丁,成年之后,李逵都想方设法将他们送回部落,成为酋长。 北美大平原上的部族文化复杂,权力构成也不相同,但中南部地区,大多数部族实行的是推举制,部落酋长是推举出来的,往往是部族里最强壮的勇士才能得到众人的认可。北方加拿大地区的美洲土著部落,则大量实行世袭制,酋长家族是世袭的。 李逵才不管这种推举制呢,他利用一切办法,都要为自己的子嗣谋取部落酋长之位,采取了收买,威逼等等方式。这些部落都停留在原始社会、信奉萨满教,萨满地位崇高,因此收买主要是收买这些萨满,让萨满以各种神谕忽悠部众,推举李逵的儿子当酋长。至于那些不从的部族,李逵会毫不犹豫的打击,甚至屠灭他们。将他们的部众分给其他手下,让他们的部族灭亡。 通过这种方式,李逵死前,臣服他的主要部落,都已经是他跟生番女子生的孩子掌权。因此李逵一死,这些酋长就失去了控制,割据一方。表面上他们依然维持着对长房家族的效忠,可内里自成一体,他们扩张也好,迁移也罢,都自己决定。 这次出征,就有十几个弟弟统治的部落没有出兵,而是坐山观虎斗。 “王爷。家兄请奏的事情,您考虑的如何了?” 姻亲伺候的大老婆看李靖心情不错,再次提出了讨论多次的事务。 长房想要的,当然是原原本本继承李逵留下的财产,那就是彻底控制李逵势力。 “哎。都是兄弟,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商量呢?非得闹到兵戎相向!” 李靖也一如既往的打太极。 这次有十三个部落没有参战,长房想要以征讨不臣的名义讨伐他们,目的实际上是吞并他们的部众。 性质上跟战国时期大诸侯国挟天子征讨不臣是一样的,但这对天子没什么好处,李靖当然不可能支持。对他来说,李逵势力越分散越好。越不合越好。 大娘子道:“王爷谬以。虽是兄弟,可事关国事,家兄也不敢徇私。这些兄弟,不奉王爷诏命,就是不臣。家兄征讨,是国事,只能大义灭亲了!” 李靖有些为难,长房要稳定实力,他硬拦是拦不住的,就好像齐桓公要扩张,周天子挡不住一样。只是他不想给李家长房他的名义,让打着他的旗号去做这件事。他更希望他亲自拉拢那些部族,让那些部族成为他的势力。 于是道:“此战过后,李(不)臣要是能立下大功,寡人替他们兄弟调停。如果有不听调停的,寡人亲自征讨。” 李臣就是大娘子的哥哥,原名叫李不臣,这名字,彰显了李逵当年的怨愤。跟李靖联姻之后,才将“不”字取掉。 “王爷!” 大娘子娇嗔道。 显然这姑娘心向娘家,也是个聪明人,知道娘家才是她最大的靠山,想要在东洲郡王府里立足,靠的不是美貌,何况她也没有美貌,她需要一个强势的兄长支持。不然如何跟中州那些权贵女子竞争? 李靖当然不可能只有四个东洲女人,他来东洲之前,在国内就有妻子,只有一个,但出身名门,是宰相赵鼎的一个孙女。为李靖生了一儿一女,如今常驻扬州,侍奉婆婆。人虽然不在李靖身边,可地位稳固,一直是正妻。李靖册封郡王之后,很可能就是王妃。只是李靖出于政治考虑,一直没有封妃。 大娘子未必不想争这个妃位,甚至更进一步,或许也能想一想皇后之位。因为作为燕王长子,李靖未必不能成为曹丕。要知道,李靖争夺燕王继承权的战争,并没有失败。虽然越国公主生的儿子一出生就别册立为燕王世子,可燕王一死,还不是凭实力说话。 燕王诸子中,老二李康好文,不足为虑,老三赵建甚至都不姓李,是私生子,更不足为虑。老四李炎如今十岁出头,遮蔽在公主羽翼下,这种长在深宫中的王子,如何跟李靖这种人竞争? 所以燕王势力中,不乏有支持李靖这个长子的势力存在。他们不仅希望李靖继承燕王之位,更希望李靖能够夺取赵宋基业,一统中州。而这种希望,他们在幼子身上看到的不太确定,因为幼子是赵氏外甥,未必肯篡夺舅族基业。 退一步,李靖竞争失败,幼子李炎成功继承燕王王位,不管是继续夺取赵宋皇位,还是安于现状,李靖都能保住在东洲的基业。假以时日,羽翼丰满,东洲不在需要中州支持,可以自主的时候,李靖未必不能在东洲登基称帝,到时候大娘子在娘家支持下,就更有希望成为皇后。 这样的心思,也就是出身山东读书人家的女人能教出来,李逵那些生番老婆生的女儿,无一例外都没这样的心思,二娘子、三娘子和四娘子这几个女人,虽然也渴望得到李靖的恩宠,但她们甚至时常向李靖发脾气,稍有不满就大喊大叫,甚至动过手,老三就曾把李靖打的鼻青脸肿,老二、老四虽然没揍过李靖,但多次将李靖追的半夜逃出王府。 “哼!” 李靖冷哼一声。 大娘子立刻打住:“王爷。饿了没有,我给您剥颗荔枝可好?” 李靖什么心情都没有了,外戚干政这根弦他时常绷紧着。 此时卫兵在账外喊急报,李靖立刻让将信使带进来。 一个穿着裘皮的轻骑,手捧一封军报跑进来,跪着递给李靖。 嘴里喊着:“恭贺王爷,剑湖大捷!” 李靖很快看完捷报,不是他看的疏忽,而是根本没几个字。 “这是什么大捷?” 他一把将捷报扔在了地上。 “王爷,是大捷。斩首三万,俘虏无数啊。” 李靖依然冷哼一声:“斩首有什么用?我要的是人,告诉他们少杀,少杀。杀了这么多人,不用说,这俘生口七万,肯定大都是牲口。” 李靖头大,再三强调,不要把人跟牲口一起统计,可这军报总是写的稀烂。 “禀王爷,俘虏多是人啊!” 信使报告。 李靖这才和颜悦色,亲手将信使扶起来,正好大娘子剥了一银盘荔枝,他随手赏给了信使。 “坐着吃吧。好好跟我讲讲。你是漠南人还是漠北人?” 信使的穿着和长相,一看就不是生番,也不是汉人。大东洲的人口驳杂,凡是燕王能够密切接触的势力,基本都有一些流放之人在这里。 “回王爷。小人是党项人。” “哦。西夏国来的?” “不是。小人不是西夏人,是河套党项小葫芦部。” 这是曾经在辽国统治下的河套党项部族,生活在阴山地区,跟白鞑靼部紧邻。双方以夹山为界。 “这么说你送来的战报是党项大将写的?” 这就难怪了,草原民族,包括党项人在内,都习惯将人和牲口一起计算。 使者点头。 信使是前线轻骑,第一时间将战报送来,详细的军报还没有统计清楚。但作为亲历战阵的前线士兵,信使将他看到的情况汇报了一遍。 李靖这才确信是一场大捷,他眼中的大捷,从来不看杀了多少人。只要能让对方臣服,哪怕一个不杀,也叫大捷。如果不能让对手臣服,就算杀人赢野,也没有意义。因为东洲的生番,跟草原上的部族一样,只要条件合适,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能恢复元气。 这一次李臣领兵四万,终于在剑湖一带,抓住了敌人的主力,一场大战过后,拥有绝对装备优势的东藩联军没有意外的再次取胜,击溃了十万敌人步骑。以前这样的战例很多,但被敌人逃掉之后,很快就能卷土重来,再次劫掠东洲藩地。 可这次不同,信使说,这次没有俘获多少战马,因为敌人大半是步兵,打了败仗后,骑兵不是战死沙场就是仓惶北逃,步兵被冲散后大多数被俘。具体抓了多少还没有数清楚,前线将领就急着来报捷。 李靖根据描述结合自己的经验,认为俘虏数量应该不会少于三万人。 这些俘虏,是一笔珍贵的人力,妥善安置,就能为他所用。 “好好好!此次出征众将,人人有赏。寡人当请奏朝廷和东府,为功臣请功。” 大娘子刚才还瞪着囫囵吞着她亲手剥的昂贵的荔枝的信使,一听到封赏,来了精神。 “不知道王爷打算怎么封赏啊?” 他哥哥是统帅,虽然名义上是东洲郡王、汉海大都护李靖亲征,实际上领兵作战的都是他兄长李臣,论功李臣当然第一。 李靖笑了笑,已经有了主意。 “如果大舅哥不分战俘的话,我就给他请功封侯!还支持他征讨密河不臣!” 第五节 七色火焰部(1) 如果没有这次大捷,李靖当然担忧李臣一统密河势力。可是这次大捷之后,他就挡不住李臣扩张了。 李靖跟东洲豪强的合作,是有规矩的,战利品都是按照出兵多寡分配的,否则他根本调动不了十万大军。 这个规矩是他统治东洲的根基,不敢违反。但李臣是出兵最多的,可以分配到很大一部分俘虏。分到这些俘虏,即便李臣不征服他的那些混血兄弟,依然会膨胀起来。 如果李臣肯放弃分享俘虏,那么李靖就愿意让李臣重新征服那些不服他的兄弟,重新统一李逵集团。这样李靖可以得到上万战俘,他的力量会继续增长,不至于被李臣比下去。 大娘子笑道:“妾替家兄谢王爷赏!” 虽然说是请封,但李靖如今的独特地位,让他的请封,基本上不会被拒绝。 详细的战报三天后才送过来,因为李臣击溃敌人主力之后,派兵追击他们的骑兵,将他们远远的赶到了北方,然后对那些逃不掉的步兵进行了持续的追捕,最后总计俘虏了五万步卒。 而这一带是敌人的心脏地区,因此还俘虏了大量妇孺,这一战夺取了超过十万人口。 情况比李靖设想的最好的结果更好。 “此战过后,七火部元气大伤,至少三年不敢南下。五海以南,再无生番!” 七火部,正是汉海都护府最大的敌人。汉海都护府在东洲的敌对势力很多,甚至一些征服者家族都是这种敌对势力之一。假如他不是跟李逵联姻,李逵这种豪强很可能会成为他最大的敌人之一。 七火部,是东洲大平原中部地区一个部族联盟,由七个部落组成,但主要部族是三大部落。他们每年夏天举行七色火焰会盟,商讨通婚、围猎、战争事宜。推举四位酋长为首领,带领他们进行大规模行动。 因此每年夏秋他们都会对周围部族进行劫掠,或者参与围捕野牛群的活动。这种会盟,跟围捕野牛密不可分,可渐渐发展出战争机制。尤其是这些年来,渐渐成了一种常例。他们每年夏季会盟之后,北上围捕野牛之余,还会南下劫掠中南部部族。 由于中南部部族已经臣服汉海都护府,因此这种劫掠就将汉海都护府卷了进来,于是这些年,每年汉海都护府都会组织反击。胜多败少,但每次都无法彻底消除这种威胁。来年七火部会盟之后,又会卷土重来。 之所以这么难对付,就是因为七火部是汉海都护府目前接触到的,东洲地区最像游牧民族的部落。他们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学会了养马和骑马后,彻底改变了他们的生活方式。原本他们只生活在剑湖周边地区,往北不超过五大海子,往南很少越过刀河。 剑湖,是一座小湖,番人称之为尖刀湖,翻译的问题,汉海都护府称之为剑湖;七火部三大部族之一称作尖刀部的大部就生活在剑湖周边。剑湖南方有一条连通的大河,就被命名为刀河。其实就是北美的明尼苏达河。 因此七火部以前的生活区域,基本上就集中在明尼苏达州地区,很少超过这个范围。但他们学会骑马之后,活动区域迅速扩大。往北越过五大湖区,深入加拿大的密林平原中,往南侵入了密河流域(密苏里河),跟密河李氏发生冲突。 李靖来东洲不久,李氏和七火部就多次冲突,一度七火部甚至被李逵征服,但那种征服双方理解完全不同,七火部认为是给李氏一些财务,换取李氏允许他们进入南方猎场围猎,李逵认为七火部应该是他的臣属,必须听他号令,不同的理解让他们冲突不断,但最终发展到大规模战争,则是李逵试图扶持他跟剑湖部一个女子生的孩子夺取剑湖部酋长之位引发。李氏之所以极力支持汉海都护府北伐七火部,最大的原因就是这场长达五年的战争,是他们引发的,并且七火部南下,密河流域首当其冲。 李靖眼里,并不觉得七火部有多么特殊。他手下那些草原士兵也不会觉得七火部特殊,不过就是普通的游牧部族而已。但如果李慢侯仔细研究过就会好奇,因为这个七火部联盟,正是美洲历史上的苏族大联盟。这个苏族部落联盟,历史上甚至给现代化的美国人造成了巨大的威胁,绝对不是什么虚弱势力。可以跟机枪时代的美军战斗,这种战斗力明显强于非洲地区的大多数部族。毕竟凶悍的祖鲁人在面对英国人机枪的时候,几乎是遭到屠杀,而苏族人始终有胜有败,杀戮过许多美国牛仔。 接到军报第二日,李靖带领后军拔营。 他看到的场景跟军报上描写的没什么两样,七火部彻底失败了。七火部是李靖见过的最游牧的部落,但依然比不上草原上的部族,其中一半事实上并不擅长骑马,他们游牧主要靠步行,是十分凶悍的步兵。另一半游牧化很深,战场失利之后,他们迅速撤退,大多数都逃出生天。 被俘虏的主要是不善骑马的七火部南部部落,他们的战士被俘虏后,妇孺也逃不掉。当李靖赶到大营的时候,这些战败部族的长老们,正一个个赶到军营,正在恳求李臣放他们一条生路。 假如将俘虏的五万战士都带走,这些部族实际上也就消失了。 李臣告诉这些长老,得等他们的王爷来才能定夺,所以当李靖赶到的时候,这些长老一个个围着他哭求。他们愿意臣服,愿意缴纳贡赋,只恳求强大的汉人部族酋长允许他们继续在太阳之下捕猎野牛,他们发誓,他们没猎捕的两张牛皮中,一定有一张属于汉人酋长。 李靖跟李臣随后单独商议,两人商议了大半天之后,终于做出了决定。接受这些七火部的归顺,因为他们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无人可用。如果灭了这些七火部氏族,如何填补这一带的草场。不管不顾,现在溃逃的那些骑马七火部族很快就会重新控制这里,这一仗就白打了。从南方抽调人力填补空间,又实在抽不出人口。毕竟他们控制的人口实在太少,李靖控制的人口只有三万户,李臣家族控制的人口虽然高达十万户,可汉人还不如李靖。 如果迁移归顺的南方生番部族北迁,弄不好会激起这些部族叛乱,那就又是一个七火部这样的敌人。 经过五年北伐之后,人口不足的李靖集团已经发现,继续这么无休无止的打下去,他们根本维持不了。这几年战争经费,主要靠着淘金热带来的财富,而且连年亏空。如果继续打下去,他们都得破产。 所以此战过后,消除了七火部突然强盛带来的威胁之后,他们就内立足于内政,好好休养生息几年。 将七火部中这些俘虏安置在原地,给他们派遣酋长管理他们,让他们帮忙抵挡北部骑马七火部南下虽然不太保险,但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于是两人傍晚时候,一起召见七火部长老们。向他们提出条件,将给他们派遣酋长,同时征收什一税,十张牛皮收一张作为税收。这比这些长老们主动提出的更加优厚,唯一担忧的是,他们要派来酋长,破坏了部族推举制度。 可他们别无选择,如果不同意,他们将要面对的,就可能是灭族。他们已经见识过,这些汉人勇士的强大,再打一场他们也打不赢。让这样的勇士做他们的酋长,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情。 派酋长并不是一个妥帖的办法,一个官员是不可能管理这些游猎民族的,因此每一个酋长都会带着军队,人数不能太多,但一定要精锐,而且要让他们立于不败之地。李靖决定每个酋长派一百精骑,并且征调这些部族劳力,修建一座坚固的城池。 在苦水(密西西比河)和密河(密苏里河)之间的七火部领地上,修建三座城池,东部苦水畔修建艾奥瓦城,负责管理归属的艾奥瓦族,中部刀河(明尼苏达河)和剑湖之间,修建剑湖城,管理齐佩瓦人,在密河东部修建奥托城,管理奥托人。 投降的三部七火部族,从此以后都要受居住在城里的酋长管理,提供战士,缴纳税赋。帮忙防守七火部或其他部族南下,成为汉海都护府的藩属。 打跑七火部中的游牧族群,征服七火部中的游猎步族,对于周边曾经受到七火部劫掠的其他部族则进行拉拢。东部地区的温内巴戈族,居住在苦水以东,大东岭以西,五海子以南地区,跟七火部本来没什么大的冲突,七火部游牧化之后,也劫掠到了他们的领地。 密河以西的夏延人、曼丹人也是如此,但他们已经归附李逵集团,这次都有出兵。 所以在确定了对七火部俘虏安置计划之后,李靖就前往这两个部族巡视,名义上这两个部族也是汉海都护府的藩属。 第六节 七色火焰部(2) 李臣的妹妹,李大娘子跟丈夫汉海大都护李靖一起,穿着盛装,高傲的巡视曼丹部族。  她认为在东洲,他就是东洲郡王府的主母,必须母仪天下。  曼丹人很给面子,统治曼丹部的是李臣的一个混血弟弟,名叫李狂,这名字一听肯定是出自李逵的手笔。也确实是一个很狂放的汉子,李逵的血脉也好,曼丹母亲的血脉也罢,都是粗狂的血统。  李狂长的人高马大,如果不是操着一口山东味的汉语,很难让人相信他不是一个纯粹的东洲生番。他穿着牛皮袍子,面色黢黑,皮肤粗糙,高鼻深目,身材高大,具有一切东洲番人的特征。  曼丹人经常受到七火部劫掠,因此这次出征,他们几乎举族参战,战后分到了不少七火部战俘。  李狂为了欢迎东藩郡王夫妇,以及庆祝大胜,举办了盛大的祭祀仪式,称作奥基帕。这个奥基帕仪式瞬间让李大娘子的威仪扫地,因为这是用活人祭祀。  他们将活人吊起来杀死,然后剥皮,砍头,制作各种纪念品。并且挑选最强战的一个战俘,向东藩郡王示好,请郡王接受他们制作的头皮。  李大娘子是地地道道的汉人,她受不了这个,李靖却颇有兴致。参观了整个过程,最后被亲兵带来的一个消息打断,跟李大娘子一起赶往附近的一座李氏城堡。  李臣已经在这里等着了,带来了几具残破的铁甲,还有一个工匠。  “这不是我们的铁甲!”  李靖看着打造粗糙的铁甲说道,无论是甲片形制,还是扎甲方法,都不是来自中州。来自中州的中原扎甲,不管是宋人的步人甲还是西夏的马甲,其实风格都是一样的,但这具铁甲,甲片要大很多。  “这是七火部的战甲,这次大战,他们的披甲精兵已有数千之多。”  李臣不由担心道。  这次七火部之所以敢跟他进行决战,而不是像以往那样,发现他们的大军立刻就跑,可能信心就来源于他们装备了大量铁甲。  李靖道:“能查到是谁卖给他们的铁甲吗?”  来之前,李靖就知道,这些铁甲不是宋人卖的,更不是东藩商人卖的。虽然东藩商人将甲叶卖的全世界都是,但那是对跟自己没有战争关系的势力,在大东洲是严禁贩卖铁甲给生番的,或许小规模走私存在,但大规模出售基本不可能。可这次七火部拥有了数千具铁甲,显然不可能通过走私得到。宋人也往东洲贩卖商品,但他们做的更绝,严禁任何铁器流入东洲。  李臣道:“还在查。审了几个敌骑,他们交代说,是从大湖北边的生番部族手里买来的。”  李靖皱起眉头,大湖北边的生番部族可以卖给七火部数千具铁甲,意味着他们手里的铁甲更多。北方的生番显然更加强大!  而背后隐藏的,则是一条危险的商道,意味着一条大规模武器走私通道,跟北边的生番部落连通,到底是哪方势力在贩卖这种铁甲?  “你是说这些铁甲是白夷卖给生番的?”  李靖问道。  李臣点头:“看样子不是宋国产的,更不是我东藩产的。东洲通商之国,不是中州,就是欧洲。”  “几千具铁甲?几千具铁甲!”  李靖默念着,这个问题严重了。欧洲白夷卖给东洲生番数以千计的铁甲,意欲何为?  只是为了赚钱,还是别有用心。  排挤欧洲势力进入东洲,这是东藩跟大宋的共识。随着东洲东部大西洋的海图日益详细,大家已经发现,欧洲人距离东洲之近出人意料。  原来跟大东洲仅仅一道海峡之隔的格陵兰岛上,就有欧洲人生活。一群挪威人住在这里,而且修建了修道院。相比远隔数万里的中州,欧洲人一旦在东洲立足,威胁太大了。  “如果欧洲白夷从北方南下,向生番出售铁甲,这事情就严重了。以后恐怕就不止一个七火部让我们头疼!”  李臣提醒道。  密河李氏的领地靠近北方,一旦北方生番得到了强大的武器,他们将受到最大的冲击。  李靖道:“我何尝不知。可是跟白夷三令五申不许他们在东洲占地,但白夷国家众多,派系林立。跟我们交好的西南白夷较为恭顺,东北白夷向来桀骜不驯,无视禁令。况且跟东北白夷打交道的,主要是宋人,我汉海都护府根本插不上手。”  大航海时代的巨大利润,让整个欧洲嫌弃了航海热,千帆竞速,无数国家的商人下海。最先获利的是葡萄牙等西部地区商人,他们抱成团排挤其他势力。但地中海的威尼斯、热那亚和比萨等商业城邦也加入进来,跟以葡萄牙、西班牙为基地的英法商业势力合作。北欧商业势力一直受到排挤,但他们不可能放弃厚利,于是探索出了一条北方航道。  从挪威出发,中途经过冰岛,接着是格陵兰岛,他们其实早就建立了一条靠近北美的殖民地链条。从格陵兰南下,很容易就登陆加拿大一带。跟五大湖区以北的东北部印第安部落建立联系。  不过他们登陆北美,是要挑战宋人在这里的霸权的。由于朝廷和燕王的殖民竞赛,实力雄厚的朝廷,沿着北美东岸,修建了数十个据点。最北早就扩张到了加拿大地区,跟东北欧白人势力有了接触。而且还发生了多次冲突,结果还败多胜少。  “宋人真是没用!”  李臣怒其不争。  他怎么都无法相信,宋人竟然连白夷都打不过。这些白夷,不就是那些被女真人和契丹人常年抢掠的白夷吗?女真人不就是被燕王势力压制的逃到西方的蛮夷吗?白夷连女真人和契丹人都打不过,宋人怎么会打不过白夷?  李靖叹道:“不是宋人不行,这些白夷并不弱。尤其善于守城,宋人攻打他们的要塞很难打下来。但如果宋人无法将白夷挡在东洲之外,我们就不能袖手旁观。”  李臣道:“这是自然!”  李靖道:“五海子这里很复杂,你多费心查一查。我尽快南下去一趟剑州,我得会一会宋国和白夷大使。如果谈不成,就得跟白夷兵戎相向了!”  剑州就是汉剑半岛上建立的行政机构,位于佛罗里达半岛南部,是一座甜水河(迈阿密河)口的要塞,周边是在河流沼泽地区渔猎为生的德贵斯塔人,他们跟东洲生番不同,更像是南方生番,身材相对矮小。可是善于在丛林沼泽地区活动,非常不好对付。目前都没能彻底征服他们。  剑州城建在这里,很快就成了跟南方来的宋人,西方来的欧洲人贸易的中心。人口虽然不多,但是发展极快,港口持续扩建,每年停泊在这里的商船持续增多,光是去年一年,就有两千多艘欧洲商船入港。这里甚至可以说是目前大东洲面向欧洲的窗口,汉海(墨西哥湾)周边区域的物产,大平原生产的毛皮、羊毛,玛雅国和托尔特克国的棉花、棉布,都从这里集散。宋人和东藩海商,则跨越大西洋,送来中国的丝绸、印度的棉布这样的大宗商品。  由于成为商业中心,大量欧洲城市公社在这里建立商馆,除了服务他们的商会之外,还派驻了使者,负责进行外交活动,维持跟汉海地区势力的关系。  李靖决定去一趟剑州城,他相信这些欧洲使者肯定知道向东洲生番贩卖铁甲的是谁,这触及到了汉海都护府的底线,是战是和,就看这些白夷的态度了。  从密河南下比从汉海北伐要容易的多,李靖北伐出兵只有四千,除了这四千是他的嫡系精锐之外,主要就是因为路途遥远,哪怕有苦水水道支撑,在没有蒸汽船的时代,他也很难维持大军的给养。  要知道从汉海到七火部,距离长达数千里,几乎是从燕京到临安的距离,以前的女真人都无法从燕京一路攻打到临安,李靖的北伐,已经超过了这个时代军事行动的极限。所以他只能更多依靠北方豪强密河李氏的支持,更多兵力都是李氏这样的地头蛇的家军。  返回汉海都护城之后,李靖休息了数天,接着立刻出海,乘船赶去了剑州城。  信息很容易就确认了,跟李靖想的一样,果然是北欧人。又跟他想的不一样,不是某一国的商人,而是一个联盟。一个由德意志地区,南起瑞士高原,北至挪威海岸,控制波罗的海地区商业的城市联盟。  他们有钱有人,精通商业经营,富余冒险精神,还掌握了成熟的北海航线,刚刚形成,就成为大西洋上一股强大的商业势力。  但最让李靖担心的,是他们跟女真人有关系。因为如今的女真人势力,已经扩张到了莱茵河地区,也就是说这个商业集团,其实是跟女真势力范围重合的!  同时在剑州港,来自西欧、南欧的商馆使者十分明确的告诉李靖,女真人确实参与了北海贸易!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 第七节 老对手(1) 女真人的消息就这样冒然出现在东洲,这让李靖极其重视,女真人可不仅仅是东藩的威胁,同样是宋国的威胁,这个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的部族,对两大集团影响实在太大了。 可以说如今的世界格局,很大程度上都是因女真人的兴起而激发的,女真人如果没有兴起,契丹人就不会西迁。宋朝就不会南迁,然后被迫走向海洋。 女真人笼罩在汉人头顶的阴影,还远远没有消散,至少在李靖这一代人身上,还不可能遗忘女真人带给他们的伤害。 李靖的注意力已经很多年没有注意过女真人势力,因为自从这个势力西迁之后,似乎距离汉人就越来越遥远,可没想到殊途同归,他们一路西迁,竟然击穿了整片大陆,又经过大海跟东进的东藩集团迎头相撞。 女真人问题不是东藩一家的事情,事关宋人,李靖不打算独自处理这个问题,因为最后很可能会付出成本,他不想独自承担。 于是他第一时间就邀请了大宋使者。 大宋朝廷,沿着大东洲东岸开拓,汉海周边是他们的活动重心。剑州半岛南方的大岛,就被宋人占据,这座后世叫做古巴的海岛,此时被宋人命名为长壁岛,这条东西走向的长条形大岛,将北方的汉海和南方的海域隔开,宋人视这座长岛为海上的铁壁,铁壁用来防备谁不言而喻。 汉海(墨西哥湾)跟南方的加勒比海本是贯通的,但因为这座大岛,两片海域中间有一条海峡。东藩势力不在意,依然将这片海域统称汉海。可是宋人到来后,他们将南方的海域单独命名为宋海,跟北方的汉海区别开来。 东藩集团不认可这种命名,但他们也接受了两片海域不同命名的方法,他们将北方的汉海称作北汉海,南方的宋海成为南汉海。宋人则将南汉海叫做宋海,北汉海依然叫做汉海,因为他们可不想用南北宋来命名,那意味着现在的大宋是一个偏安政权。 宋朝在宋海的统治机构,其实就设置在长壁岛北岸,跟剑州之间的往来,不需要一日。可是宋使依然姗姗来迟,足足等了十天,他才赶来剑州。 就像行为表现的那样,宋使对于女真人的消息似乎很不在乎,显然他们已经知道了女真势力出现在东洲的情况,他们的通知中心就在东部,接受来自欧洲的消息更加便利。可他们却一直没有通报给东藩势力。让身在苦河流域的汉海都护府需要通过直接接触,才能顺藤摸瓜得知女真人进入东洲的情况。 “王爷多虑了。不过是一些商人,翻不起大浪。女真人的消息子虚乌有,不过是一些白夷虚张声势,想让我们出手驱逐东北白夷,好让他们独享东洲之利罢了!” 大宋宋海都护府大都护如此理解。 李靖摇头道:“怕没有那么简单。你们已经跟这个联盟交过手,不要说你们没碰到过女真兵?” 李靖反复确认,得知波罗的海联盟在东洲东北的一座岛上建立了基地,宋人试图驱逐这些人,还发生了冲突,李靖多方验证,认定防守这座基地的士兵中,有女真人。 宋大使是一个朴素的中年的文士,总是带着一种成竹在胸的慢条斯理。 “王爷多心了。确实有少量女真人出没,不过是白夷雇佣的女真游勇罢了,不值一提!” 李靖皱起眉头,他等了这个人十天,等来的是这样的态度,让他不免动气。 “郑都护!你真这么想,本王以为你有渎职之嫌!” 郑都护一点不给李靖面子:“卑职是否渎职,似乎不劳王爷操心。” 他是朝廷的官,李靖哪怕是强势藩王的王子,也管不到他头上,论职务,大家都是海外藩地的都护,谁也不比谁更高,更何况他才是正牌的朝廷都护,李靖不过是藩王僭越设立的都护而已。 李靖怒道:“好好好。你看看本王操不操得到你的心。你信不信本王一封弹劾上去,大宋朝廷马上撤了你的职!” 郑都护冷哼一声,跟李靖四目互瞪了许久,这才软下来。在海外做都护有万般不好,可有一样绝好,那就是天高皇帝远,油水十足。尤其是守着宋海这个区域,跟欧洲人贸易,好处太多了。 他当然不可能在这里留一辈子,终究是要回去的,可已经冒险来了,就不打算轻易回去,不捞够后半辈子的富贵,他可不想轻易离任。 正常情况下,东藩的藩王是动不了他的,相反,他还会因为敢跟东藩势力斗争,得到朝中某些大员的支持。可现在牵扯到女真人了,他就不能不小心。 尤其是这个藩王比较特殊,虽然他是燕王的长子,是朝廷最头大的割据势力代表人物之一,但他母亲却是晏氏家族的女儿,晏氏经过晏孝广和晏湲父子两代经营,已经恢复到了晏婴时代的地位,是大宋一等一的豪门,而且晏湲如今正在相位上。晏湲的外甥弹劾他,他还真的可能因此丢官。 郑都护低头道:“王爷息怒。卑职无意冒犯。只是卑职以为,王爷确实过滤了。” 李靖哼道:“过虑不过虑你心里清楚。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我奉劝你收起那点小算计。女真人踏上东洲的土地,不单单是对我不利!” 郑都护咬死那些女真人只是游勇,如果真的认定那些女真人是金国余孽的话,他继续坐视不理,就确实是渎职了。 郑都护解释道:“王爷有所不知。那文兰岛本就是白夷之地,他们几百年前就到了那里,建了村庄、港口,卑职差人亲自看过,确认无误。” 郑都护派兵攻打过那座岛屿,作战失利之后,对方派来使者沟通,表达他们的诉求。罗列了许多证据,主要证据是冰岛的一些神话。在冰岛维京人的史诗中,一百多年前,一个维京首领从格陵兰岛出发,在一个叫做文兰的拥有大片森林的地方建立过基地。 空口无凭,挪威人确实在一座海盗北方找到了维京人时期的营地,不但有房屋,有码头,甚至还有铸造场。于是他们声称这就是当年的维京探险家(海盗)莱弗·埃克里松建立的文兰。 这座岛位于东洲东北一条大河的出口位置,正是纽芬兰岛。宋人夺岛不利之后,试图淡化文兰岛的价值,默认了波罗的海联盟使者的说法。承认这里是北欧人的故地,在波罗的海联盟承诺不会登陆大陆之后,双方恢复和平贸易。 从汉海一带北上的暖流沿着海岸一路往北流经文兰,跟北方冰海南下的寒流在这里交汇,对冲的冷热海流带来了大量营养物质,让这里的鱼类资源极其丰富。纽芬兰本就是跟日本北海道渔场并列的世界四大渔场之一。因此此时挪威人占领这里之后,以捕鱼为生的北欧渔民迅速在这里聚集,捕捞海量鳕鱼返销欧洲。 一座大渔场的价值,海洋民族最清楚。历史上英国跟法国争夺纽芬兰的时候,英国人评估认为,这座岛屿的价值可能比整个加拿大都高的多,因此为了争夺这里,独占渔场,英国人不惜将加拿大大陆让给法国人。 中国人不是海洋民族,宋人也好,东藩也好,对渔业资源都不是很重视。李靖重视这里,无非是感受到了威胁。从文兰岛出发,北欧白夷很容易就能通过那条尚未命名的大河进入五海子之地,现在他确信,七火部的铁甲,就是从这条线路上得到的。 李靖还从剑州的欧洲商人那里确认,北欧地区的冶铁业发达,莱茵河流域又是欧洲重要的金属冶炼基地,所以北欧白夷有能力为东洲生番提供数以万计的铁甲。 李靖冷哼一声:“郑都护,本王得提醒你一句。东藩与朝廷之间有言在三,朝廷能守东洲东岸,则东岸归朝廷。现在既然朝廷不能守,这个元约自然作废。我可自取之!” 郑都护的心里顿时紧张起来,女真人来了东洲,不是什么大事。女真一个渔猎部族,隔着大海不足为虑。可如果东藩势力侵入了东岸,那就不一样了。双方在东洲的疆土,一直有一些争议。但大的原则依然是东岸归朝廷,西部归东藩。 在汉海以北,双方的边界是东部地区的沿海平行山脉。 郑屠户立刻警告:“王爷不要鲁莽。朝廷与东藩,以大西岭为界,王爷休要借机犯界。” 李靖哼道:“是大东岭!” 对于北美东部的阿拉巴契亚山脉,双方的命名跟汉海、宋海这样的海域一样,存在不同的理解。最先命名的当然是东藩势力,他们一路往东发展,因此美洲就是大东洲,而这道山脉又是东洲最东的边界,所以自然就起名大东岭。可是对于宋人来说,他们是一路向西,这座山脉是他们最西端的边界,因此起名大西岭。 这是不同的认识,一个认为是极东之东,一个认为是极西之西。其实这种争执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无非争一个面子。但却又很有意义,因为站在谁的视角命名,似乎就意味着谁才是这世界的中心意义。对于大宋来说,这就是最西端,对于东藩来说,这就是最东段。都不肯认同对方的叫法。 “大西岭!” “大东岭!” “争执无益。不管叫什么,王爷切莫越界便是。” 第八节 老对手(2) 这条大东岭(大西岭)是边界不假,可双方依然有疆土纠葛。因为这条山脉几乎沿着海岸,从东北到西南而下,可在最南端消失,南端的剑州半岛(佛罗里达)一马平川,沼泽密布。于是当东藩势力进入剑州半岛后,双方就有了争执,朝廷认为这里属于东岸,东藩认为这里不在大东岭之东,是南岸而不是东岸。 这种模棱两可的争端,不解决郑都护也不受影响,这是历史遗留问题,跟他无关。可如果在他任上,东藩跨过大西岭,他可就完蛋了。 “各凭本事吧。既然大宋不想要北方之地,我自然回取。” 说完也不跟郑都护继续扯皮了,端起茶杯喝茶,管家高喊送客。 郑都护走出剑州府衙的时候,神色凝重。他担心东藩又不安心了,这个汉海大都护似乎想要故技重施。在剑州半岛上,他们借口说这里不是东岸是南岸,恐怕在北方之地,又会借口说是北岸不是东岸了。 郑都护本人对于东洲这些蛮荒之地半点兴趣都没有,可这关乎他的政绩。如果给朝里的小人抓住尾巴弹劾他,他的位子可做不安稳。盯着宋海都护位置的可大有人在,这可是一个肥缺。 看来是不能让白夷在文兰岛上逍遥了。 李靖同样心事重重,他从宋人的态度上,看到了危机。在面对女真人问题上,宋人已经彻底站在了跟东藩不同的立场。当女真人强盛的时候,东藩没少用女真威胁来吓唬朝廷。可是女真人西迁之后,朝廷态度就变了。中州北方燕云一带控制在东藩手中,任何北方的威胁都是东藩首当其冲,随着东藩本身成为朝廷的眼中钉,来自北方草原、森林的威胁,其实对朝廷来说,已经成为制衡东藩的契机。 谁能想到中州地区的鬼胎,在东洲也原原本本的出现了。 漠视女真势力进入东洲,宋人还不在意,恐怕也存在让女真跟东藩互斗,他们坐观的心思。 李靖虽然危机意识强一些,因为东洲对他来说,是他的本钱,他不敢不好好经营,容不得一点差池。但也没强烈到认为女真人在东洲也是威胁的地步,无非就是逼一下宋人,让他们掐断这条白夷通往生番的通道罢了。 可他必须做最坏的打算,那就是宋人不愿意,或者愿意但争夺文兰失败,白夷继续盘踞这里,而且进一步向东藩渗透。 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虽然宋人的海上力量很强,可登陆攻城,未必能拿下女真人参与防守的要塞。 宋人拿不下,李靖其实也不一定行,因为宋人的武力并不弱,至少在东洲这里不弱。他们有钱,有钱在这里能变成战斗力。宋人在东洲北方,雇佣了易洛魁等生番战士作战,战斗力并不比东藩军低,他们打不下坚城,东藩军队也不一定行。 李靖不得不感叹,没想到到了东洲,还是不得不面对女真这个老对手,或者说新敌人。 送走郑都护之后,李靖就开始继续研究一张地图,这是从英格兰商馆中索要到的,正是东北地区的地图。 也是从这张地图上,李靖才知道文兰岛所在的那条大河口可以直通五海子中的东海子。 五大湖区的五座大湖,当然有汉人的命名方法,他们统称为五海子,每座海子还有独立的名字,分别是东西南北中五大海子。最东端的安大略湖就是东海子,最北端的苏必利尔湖就是北海子,并不算最西的密歇根湖得到了西海子的名字,休伦湖则是中海子。 那条大河直通的大湖就是东海子,目前没有命名,也不知道是地图发现者没有命名,还是担心引起争议而不愿意著名,毕竟一个名字很容易让人误会他们探索过这条河,暴露他们对大陆的野心。 既然直通东海子,连同五大湖区,其实名字也就定了,李靖思索一番,顺手就在地图上写下了五湖河这样的名字。 李靖之前对五大湖区已经失去了兴趣,越往北生番越强悍,五大湖区这里的生番,是能跟七火部抗衡的温内巴戈人,他们是一个大部,许多中部、西部的生番部落都出自这个部族,语言相通,比如曼丹人。 这一带地形又十分复杂,有连绵的山区丘陵,有森林沼泽,不是一个容易大兵团作战的地方,发挥不出他们对于生番有绝对优势的骑兵威力。可现在女真人的出现,迫使李靖不得不考虑向这一带扩张。不求征服温内巴戈或者更东边的易洛魁等部族,但一定要控制这一带的要道,至少要在五海子最东段的东海子立足,切断五湖河(圣劳伦斯河)进入五湖一带的通道。 他不敢让这些生番源源不断得到白夷的武器,那样太危险了。这些游猎生番习性野蛮,一旦得到精良武器,战斗力会变得十分恐怖。之前的七火部突然强势,甚至攻灭了许多在这一带已经建立统治的豪强家族,靠的就是战马和铁器,得到战马和铁器的七火部,相当于经历了一场军事革命,武装水平迅速达到水准之上,虽然还远不如汉海都护军精良,但差距已经可以通过勇武来弥补了。 当然最好的结果,自然是像他威胁的那样,从女真人手中将文兰岛夺过来,从入口处切断欧洲白夷进入东洲的通道,但如果失败,而且失败的可能性很大,那么就要退而求其次,选择在五湖地区切断他们的进路。 这很难,筑城需要大量的人力,在没有征服温内巴戈这样的大部族之前,李靖不可能在五海子地区拥有筑城的人力。 幸好朝廷势力那边很快解决了问题,郑都护移牒波罗的海城市联盟商馆,对文兰岛提出了要求,并以断绝通商威胁。波罗的海城市联盟,是一个很纯粹的商业组织,失去跟东洲宋人的贸易,东洲航线对他们来讲就没有意义,于是他们放弃了文兰。 当然,作为商业集团,他们是不会做亏本买卖的,他们用文兰换取了一个价值连城的特权。郑都护许诺,会在文兰岛开榷场,而波罗的海联盟,拥有文兰岛唯一的贸易特权。这相当于宋人开辟了一个,专门跟波罗的海同盟贸易的口岸。 宋海都护府随即移牒汉海都护府,通报李靖,说他们已经解决了文兰岛问题,李靖随即派人去调查,看到北欧白夷撤走了文兰岛上的军队,放弃了要塞据点。宋人摧毁了要塞,仅仅保留港口码头和一些民用建筑,供贸易之用。于是李靖放松了警惕,开始专心将精力放在整顿大平原方向。他没想到这个疏忽,在十年后豢养出了一个大患。 这些都是后话,李靖此时急上眉梢的问题,并不是扩张问题。如果不是七火部突然崛起劫掠边境,他其实根本不会北伐。如今掌控的土地,面积之广大超乎想象。东洲大平原,是一个不输给中原的大平原,甚至比黄河中下游这块狭义的平原面积更大,而且更平。同样的,东洲大平原,也有一条不输给黄河的大河流域贯穿。这种可以跟黄河平原相媲美的地理特征,让李靖很难不把这里当成根基,自古得中原者得天下,这块东洲中原,他寄予厚望。 时机也到了。以前最大的困扰是人力问题,如今越来越多的破产淘金客可以留下,让人力问题开始缓和,时不我待,李靖迫不及待的渴望拥有一个自己的中原。 他把开发的主要精力放在苦河下游的平原上,这里有无数通海的河流,水力丰沛,不但平坦,而且气候温暖,很适合农耕。 这里也有不少生番,但都相对温顺,已经定居,以农业为主。 对于生番情况的掌握,非常细致和准确。一方面李靖舍得投入资源进行这样的调查,另一方面他有充足的智力资源进行这些。东藩府学每年都有几十个才子来东洲历练,他们非常善于做这些事情,而且热衷做这些事情,因为他们的一些研究如果能引起齐州学宫的重视,很容易名动天下。 这些府学才子走遍了大平原中南部的生番居住区域,研究出了大量成果,甚至推翻了许多固有的认识。 以前在中州,地理方面的学者,往往认为居住在大河流域的民族,是最有人文的族群。比如黄河、长江流域的汉人。一些金石学者研究了不少偶然出现的上古遗迹,提出了这样的共识:上古时期,夏人和夷人在平原上杂居,最后夏人战胜了夷人,一些夷人被迫北上到了草原上,一些夷人逃到了山上。 在汉人的认识中,河流谷地这种可以便于灌溉的地方,当然就更容易发展农业,于是汉人在河流沿岸筑城,修建水利设施灌溉农田,这似乎是常识问题,学者们都懒得辩论。 可是在东洲这里的发现,打破了他们的固有认知。因为东洲这里,最文明的种族,竟然不是大河流域平原地区的部族,最先进的种族居住在山里,而且公认最文明的一个部族,是在沙漠之中,名字叫做梅萨沃德人。 第九节 新敌人(1) 他们居住在大平原西南山区的大峡谷地区,有的在岩壁上开挖洞穴居住,有的在山顶修建村庄,用石头搭建房屋,砌筑有围墙的院子,修建专用的圆形球场。在山坡上修建梯田,他们种植玉米,饲养火鸡,烧制陶器。 这一带有数以千计的村落,明显比大平原地区的生番文明的多。他们发展出的养殖业,修建梯田,是大平原地区比较少见的。 这种情况让府学才子们匪夷所思,他们提出了很多猜想,有的认为是因为大平原南方的玛雅人明显更文明,所以这些西南山地生番的技术是跟玛雅人、托尔特克人学的。但随着研究的深入,随着府学掌握的世界其他地区资料的健全,学者们开始认识到,大河谷地,并非是唯一的文明源头。他们发现,波斯高原是那一带最早诞生文明的地方,大东洲南部的印加高山地区,也是文明的源头,山下的河流谷地,反倒不被这里的生番重视。 就连菲律宾的小黑人,明显没有天敌的情况下,也宁可在山上开辟费时费力的梯田,也不在河谷地区进行种植。 于是大家不得不承认,上古时期也有很多文明是从山地上诞生的。这意味着,中州南方一些住在山寨里的苗人,未必就是被汉人赶上山的,也许从一开始他们就是山地文明。 大河文明当然很辉煌,黄河文明、尼罗河文明,都是大河文明。但印度人就有些说不清楚了,根据唐僧的记载,印度河文明靠近河流,但也在山地存在。 李靖不是偏执的学者,他不关心人类文明大源头这样的问题,他只关心他统治的生番。 他直接统治的苦河中下游地区生番,比西南山区的生番稍差。同样是定居,但建筑主要是木制的。他们住木屋,屋顶用树皮或茅草做顶,比山地的石制、砖石房屋落后,但跟北方的牛皮帐篷又显得精致一些。 他们以定居为主,虽然也迁移,但迁移的目的不是打猎,而是轮作。他们种植玉米、南瓜等作物,但耕作技术十分落后,基本靠天吃饭,不懂得灌溉,而且更喜欢在高地撒种,然后天生天养。 这样的耕作技术,导致他们无法完全通过农业养活自己。因此还会捕猎,野牛原本也会迁移到南方,但这些年已经绝迹,中部高原以南基本看不到野牛的踪迹,他们捕猎灰熊和鹿等当地野兽。也会沿河捕鱼,采集坚果和野果,这样才能生存下去。 李靖统治区的部族大都是这样的生产水平,分为五大部族,克里克人、切罗基人、奇克索人、乔克托人和塞米诺尔人。其中居住在苦河下游地区的乔克托人最先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可以通过大海跟对岸的玛雅人沟通的原因。乔克托人是唯一拥有生育物产的部族,他们会有少量玉米等农作物拿出来交换需要的物资。 这些部族说是温顺,但只是相对而言,事实上他们也尚武好战。他们的宗教场所,分为红城和白城,战争仪式也在红城进行,一些强壮的战士家庭也居住在红城,一个专管战争的首领管理红城。白城则是老弱病残的区域,由一个管理生产的首领管理,这里也庇护一些罪犯。 红城、白城中间还有一个公共广场,所有建筑都围绕广场修建。他们还有比较强烈的等级观念,不同等级的家庭,居住的位置,身上的服饰、纹身,都有区分。决定他们等级的,主要是战功,他们崇尚勇士,杀人最多的勇士一般就是他们的首领,居住在最靠近中心广场的地方。 但这样的晌午部族,没有花费太大力气,就被汉海都护府征服,因为他们实在是太落后了,他们的武器是石斧、石刀,防具是皮盾、木盾,连铠甲的概念都没有。面对全副武装的汉海铁浮屠,他们只有被屠戮的命运。 不止他们,连那些北方的生番都无法抵抗强弓硬弩、铁甲钢刀,更何况他们。因为南方这些部族始终比北方稍弱一些,最直接的证据是,切罗基人部族实际上是被人从北方驱赶南下的,他们原本居住在大湖区域,被易洛魁等部落击败。而他们本身,实际上也是易洛魁的一支。 其他部落的来源无法追溯,但可能是更久远的时代,从北方被驱赶南下的也说不定。 因此这些南方部族更容易征服,定居和农耕为主的生活习惯,也更容易融入汉人经济体系。 李靖已经摸索出了一整套管理他们的方法,底层是不干涉,也确实没有能力实行基层统治,因为双方人口对比汉人还是劣势。这五大部,最大的乔克托人有五万人口,其次也都在三万以上,总人口二十万出头。 而且他们十分分散,往往散居在几十个到上百个定居点中。没有北方游猎民族那种集中围捕野牛的生活方式,分散开来更容易生存,但也更容易被征服。 征服之后,要求他们上交象征性的税赋,不征税无法体现征服,这是一种象征,因此规定,每个男丁缴纳十根玉米,妇女、儿童减半。 同时为了管束他们,通过册封他们村落的首领为保长,但消灭了他们的酋长阶层,也不允许他们会盟推举新的酋长,而是派遣官员进行管理。 如今更是开始在这些生番村落之间修建屯堡,开辟汉人村落。这是一举两得的办法,一方面让汉人定居在他们中间,能对他们产生更积极的影响,能加强控制力,另一方面,让汉人在这些番人开垦过休耕的土地上进行耕作,更容易开垦出良田,而且经过开垦和居住过的土地上,病菌更少,汉人移民更不容易染病。 这样做的效果非常明显,以前李靖采取过各种办法,派人用心教授这些番人耕种技术,教给他们先进的工具,但效果都不太明显,他们抵触性很强。他们通过撒种,广种薄收,用捕猎、采集弥补就能生存,不需要改变生活方式。 但汉人居民到来后,他们使用更先进的生产工具,用牲口、犁铧耕地,开挖水渠灌溉,旱涝保收,通过互相之间的沟通、贸易,汉人很容易比番人更加富裕。于是一些临近的番人不用教授,主动就会去学习。 汉人定居点也研究出了一套高效的开发模式,在大平原上开荒,除非是耕作番人开发过的熟田,在草原上开荒,费时费力,因为这里的草根很深,必须用深耕的犁铧犁地。在土地不值钱的情况下,移民更热衷于扩大面积而不是深耕和精耕。所以他们很少费力的人工去清除草根,而是引进了大批山羊,山羊吃草会将草根都挖出来吃,因此一块土地,养一群山羊吃上两年,草就变得稀薄起来,这时候耕种省心省力,而且山羊绒是珍贵的原料,可以出口给东藩和宋国商人换来厚利。 因此汉人除了种地之外,还大规模的养羊。否则一个家庭实在是无法经营两百亩地,甚至已经出现专门养殖的百姓。他们的土地都种上苜蓿等优质牧草,除了养山羊,葡萄牙和西班牙的商人还带来了西班牙的美利奴绵羊,这是一种细毛羊,罗马时代从西亚引入西班牙的,也有说是摩尔人引进的,总之在西班牙繁育出了最优质的细毛羊,生产的细羊毛深受欧洲人的喜爱,大规模出口欧洲。 汉人村落往往还有防御性质的屯堡,普遍修建在河流附近,非常容易通航。于是这些夹杂在番人村落中间的屯堡,很容易形成集市。汉人的新技术,新物产,很容易通过赶集的番人带回番人部落。 作为文化交流最重要一环的通婚,自然也不可避免的出现了。主要以汉人娶番女为主,巨大的文化差距下,必然产生种族偏见。汉女嫁临近番人的情况,主要出现在意外情况,比如丧夫的寡妇。当然,随着两族杂居,审美会发生改变,看得多了,汉人也会看出番人面相的美感,年轻人互相欣赏的自由恋爱也会出现。 除了和平交流,冲突当然也不会少。争地现象还比较少,但也已经出现,毕竟汉人的土地很多都是在番人休耕的土地上复垦的,番人认为那些土地是他们的,想要回来而不能够,时有冲突。还有汉人养的牛羊,吃了番人的庄稼的,番人的男孩,勾搭了汉人的女儿的。 大规模的种族仇杀没有发生,村落之间的械斗相当常见。一旦械斗发生,而且短时间内没有自行平息的时候,军队肯定会介入。人力多宝贵,汉人和番人死一个劳动力,李靖就少一个百姓。 只是平乱的军队,往往带有倾向性,汉人军官带领的军队,可想而知会偏向谁。于是民族歧视的感觉,在番人村落中开始出现。 李靖现在统治的,就是这样的社会,复杂、动态,但生机勃勃。 但大方向是好的,因为总体而言,番人的社会在拔苗助长一般快速前进,大多数问题,都是发展中带来的问题,又会随着发展程度上升而消失,可新的问题又会随之出现。 这种直接的移民,比派去一百个官员教育更有用。这是得到历史验证的,罗马帝国直接统治过的英格兰,文化风气跟北方的苏格兰更加文明;汉人直接统治过的越南,就比学习态度更好的日本更加汉化。这些都是直接统治,直接移民社会带去完整文化形成的遗产,是被动教育和主动学习都很难达到的效果。 距离汉人村落更近的番人部落,率先改变自己。他们学习汉人,在他们保长组织下,修建水渠,引水灌溉。学习汉人制作咸鱼,到集市上出售。学习汉人养牛羊,卖羊毛牛皮。用牛耕、马耕,而不是用树枝叉洞下种。 这种改变只会越来越快,而且不会逆转。因为李靖现在一年可以安置上万户汉人移民,分散在一百个屯堡中,汉人跟番人的杂居会变得越来越杂,越来越密,最后融为一体。 改变是双向的,汉人在变得像番人,民风开始彪悍起来,番人开始变得像汉人,开始出现阶层分化,那些世袭的保长家族,渐渐区别于普通族人,成为基层豪强家族。等级观念开始变得越来越依靠出身。 李靖联想到了商鞅变法时期对秦国的记载,他猜测,当时带有戎狄之风的亲人,可能许多就是从西戎部落转变成编户民的。 李靖设想着,他每年安置上万移民,加上人口繁育,如今掌控的二十多万人,用不了十年,就会翻一倍,二十年后,他就有百万之众,基业就成了。 就在李靖畅想通过治理打造基业的时候,在他目光忽视的北方大湖区,一股新生的力量也在涌动不止,被从文兰岛上赶走的北欧势力,并没有离开这一带,反而继续深入,跟番人继续进行贸易。 第十节 新敌人(2) 这股新生的势力,是一个汉人十分陌生的,新兴的商业集团。不管是李靖,还是宋人官僚,实际上都不太看得起商人,潜意识里对商人有唯利是图阿谀奉承的偏见,认为这样的人根本不可能成大事。 但他们的眼皮子还是太浅,他们所接触的商人,主要是被强势的中原农耕文化驯服过的商业族群,大一统之后,中国的商人,就只能靠乞讨在权力的夹缝中做生意。可世界上其他地区的商人,实际上大多数都是拿着刀子做生意的。 早期的商业文明,不管是西亚的腓尼基文明,后来的希腊文明,还是罗马时期的迦太基文明,都是海洋商业文明,他们出海贸易,能抢就抢,能卖就卖,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军事商业联合体特征。 这样的特征持续传承,从希腊人传到了维京人,传到了威尼斯、汉萨同盟。 如今在东洲东北地区开拓的,就是跟汉萨同盟类似,活动区域也相差不多的波罗的海城市联盟。 尽管他们早期是试图从波罗的海沟通女真人和蔑儿乞人,从而跟东方进行贸易而联合形成的,但骨干其实跟汉萨同盟一样,都是一些德意志地区的商人。虽然波罗的海地区的一些城市,比如斯拉夫人的诺夫哥罗德,挪威人的卑尔根等城市都是波罗的海联盟的重要成员。但诺夫哥罗德和卑尔根这样的城市,但城市里的商人大多数都是从德意志地区迁移过去的。 联盟形成之后,虽然诺夫哥罗德和卑尔根依然重要,诺夫哥罗德、但泽等波罗的海城市提供了重要的琥珀等高价值商品,卑尔根更是进出北海航线的主力基地,但联盟的骨干,依然是德意志地区的商业城市。 威悉河地区的汉堡和吕贝克,莱茵河流域的科隆、美因茨、法兰克福,甚至深入瑞士山区的巴塞尔,都能顺流而下通航,从古罗马时代就是水运干线。 最核心的城市是这么几个,吕贝克、科隆和法兰克福,吕贝克负责中转来自波罗的海的商品,莱茵河逆流而上的海外货物,往往能抵达科隆集散,顺流而下的货物,则大多在美因茨和法兰克福集散。 但最核心的城市,则是佛兰德地区的布鲁日,这里将波罗的海、德意志地区的商品汇聚起来,然后运往挪威的卑尔根出航前往北海航线,经过冰岛和格陵兰然后输送到美洲东北地区。 布鲁日成为核心的最大原因,是因为它除了是优良港口,地理位置又位于莱茵河和波罗的海通往英法贸易的要道上,本来就是一个商业集散地;更重要的是,佛兰德地区,是中欧地区最发达的手工业中心。这里是欧洲规模最大的毛纺织业中心,来自英国和西班牙的羊毛在这里加工成精美的呢绒,然后返销到欧洲各地。 如今更是连美洲的羊毛也在输送到这里,进一步加强这里的毛纺织优势,他们也能生产出大量商品销往美洲地区。佛兰德提供呢绒,莱茵河送来金属,瑞典人供应铁砂,德意志人锻造武器。 这些商业城市,互相协作,调配资源的能力惊人,在纯粹利润的驱动下,他们的效率远高于任何政治组织。 而且他们招募的贫穷的北欧水手更不要命,驾驶粗制滥造的千石海船,他们就敢闯进大洋深处。他们的死亡率始终比宋人水手高得多,可却趋之若鹜,宋人却视大海为畏途。 短短几年时间,波罗的海联盟进行北海贸易的海船就超过了三千艘,而且每年还在快速增加。他们进步很快,船越造越大。虽然也学到了宋人的一些造船技术,但他们不追求安全性,只追求速度和效率。于是他们的船开始变得越来越细长,稳定性虽然变差了,但是速度变快了。 瑞典、挪威和斯拉地区茂密的大森林,为造船提供了用之不竭的原材料,每年都建造大量的船只,每年也损失大量的船只,少部分是因为冲突被毁,大多数倾覆于风浪。 他们船只的更新速度也很快,就像早期的宋商一样,一艘船只要能跑一个来回,就能收回本钱,根本不关心耐久。 相比这些北欧商人,英法商人集团就显得温文尔雅多了,甚至带有一种贵族情调。 原因主要是英法商人始终没能彻底跟贵族统治集团切割,法国的核心城市,巴黎等地,都位于王室领地中,他们的自治浮于表面,收到王室的制约;英国的许多城市,贵族大规模参与商业贸易,并非纯粹的市井商人。 同时英法商人集团,也更依赖国家的支持,因此他们的城市跟统治者之间的关系,更像是互惠互利。他们向统治者提供优惠贷款,统治者给予他们商业特权,让他们垄断某种物产的经营,给予他们出海特许状,准许他们进行有限度的自治。 而波罗的海商业城市,跟统治者的关系要糟糕的多,他们没有任何势力可以依靠,必须靠自己进行开拓,甚至还受到各种势力的竞争、排挤和威胁。 唯一跟波罗的海联盟相似的,则是地中海的城邦共和国。威尼斯等共和国,也是只能依靠自己,背后没有任何强权,反而让他们更加有生计,行动力更强,效率更高。 可是三大地中海城邦国家,也无法跟波罗的海联盟抗衡,因为双方的规模不在一次层次上。城邦国家,以威尼斯这样的中心城市为纽带,建立几座,十几座海外基地,控制一条商路,规模毕竟有限。波罗的海联盟,形成初期虽然也只有数座城市,可发展很快,早在他们还没有探索出北海航道之前,就已经拥有十几个加盟城市,比历史上汉萨同盟的发展要快很多。 因此他们的出现,并不单单是因为大海航时代的推动,女真人西征的影响作用更大。甚至可以说,正是女真人西征,才给他们制造了发展的空间。 现在波罗的海联盟的城市中,除了瑞士高原地区的城市之外,其他城市几乎都在向女真人纳贡。绝大多数波罗的海同盟城市,都处于女真人统治区。 女真人扩张之初,一开始也没打算进行统治,也没想到会打到莱茵河流域。他们出现在莱茵河流域,主要还是被神圣罗马帝国刺激的。由于神圣罗马帝国对女真人的欺骗,紧接着法国、神罗、匈牙利和波兰还联合击败了一次女真西征,引起女真人联盟漠北三族,对波兰实施了一次毁灭式攻击。 那次西征之后,波兰贵族会议决定将波兰国王之位献给女真皇帝。完颜亶接受了,之后波兰的命运就彻底改变,历史上他们始终是一个松散的贵族统治联盟,但这不是女真人的统制习惯。女真人在这里实施的是更直接的统制,迁移了大量猛安谋克,接管了一批大贵族的城堡,接替这些贵族,成为新的领主。 之后几年,女真人以波兰为基地,持续不断向西进攻,除了女真本部军队之外,还征调斯拉夫人,波兰人出征。北斯拉夫已经女真化,诺夫哥罗德等地领主,也都是女真猛安。依靠部落、氏族形成的女真组织,动员力比过去的斯拉夫城市国家更加高效。但波兰贵族一开始却不配合,他们让女真皇帝做他们的国王,目的并不是真的臣服,只是不想遭到女真人的毁灭,可是女真人却真的要征调他们的骑士打仗,这怎么能接受,他们动不动封臣的封臣不是封臣的道理? 波兰大贵族的不臣,引起了女真人反复镇压,几年之内,大小波兰的公爵领地,就被女真人彻底清洗,一座座坚固的石头城堡被火药炸毁。整个波兰的上层贵族被女真权贵取代。除了三分之一波兰中小贵族彻底臣服,融入女真体系之外,绝大多数波兰贵族阶层消失。在组织形式上,波兰跟斯拉夫人一样,完成了女真化。广大的波兰平民,则依然是农奴,无非换了一个剥削的主子罢了,女真人征收的税赋不比波兰贵族低,但也不比波兰贵族高。因为女真人的主要收入,靠的并非征税,而是劫掠。 女真人持续不断往西进攻,从波兰出发,但被神圣罗马帝国和匈牙利王国,借助喀尔巴阡山脉、苏台德山脉等地利阻挡,但莱茵河、易北河等大河中下游平原,一马平川,根本无法阻挡女真人的骑兵快速机动。结果只用了不到五年,女真人就打到了莱茵河。 神圣罗马帝国,不得不龟缩到了厄尔士山脉、阿登高原以南的德意志地区,北方平原彻底丢失。平原地区的大贵族也像波兰一样被消灭,骑士领地要么女真化,要么被取代。 这是一个巨大的权力真空,给了德意志城市一个前所未有的机缘,他们几乎是在异族文化之下,自主重塑自己的组织结构。因为女真人只要钱,根本不关心他们怎么管理。 于是很多在贵族时代无法自治的城市,从女真人手里得到了自治权。他们缴纳给女真人的税金,有的甚至比交给神罗贵族的还少。而女真人也乐于接受白得的贡赋,既不懂,也不会管理这些欧洲城市。而且要打下他们,也不容易,吕贝克、汉堡这样的城市,往往都已经建立了城墙,那些保卫自己的城市义勇军非常顽强,女真人始终不太想攻城。加上神圣罗马帝国还在,不肯臣服,不断从山区出击,让人烦不胜烦,女真人不但接受中欧城市的贡赋,而且大量允许城市商人们建立新的城市。 第十一节 新敌人(3) 只要一些商会提出申请,接受缴纳合理的贡金,女真人马上按照当地传统,给他们发城市特许状,允许他们城里城市公社,建立自治的市政厅管理自己。 于是不但那些已经形成的城市取得了自治权利,成为自由城市,还有大量尚未形成城市依靠定期的集市发展商业,此时还只是一些自发形成的居民点也纷纷建立城市,修建简单的围墙,城里市政厅,组建义务兵。 无数德意志城市,雨后春笋一般,从德意志的废墟上建立起来。 波罗的海联盟向这些自由城市提供帮助,许多城市就是在联盟的援助下,才得以兴建起来。而联盟将这些加盟城市,视作他们的基地,通过帮助柏林、汉诺威等城市,他们在德意志下游平原地区形成了一张商业城市网络。 波罗的海联盟,跟女真人也达成了一致,女真人不骚扰他们的加盟城市,这些加盟城市也开始不再以个人身份向女真皇帝缴纳贡赋,而是由联盟集体缴纳。到后来,新城市建设的特许状,也不再是女真人签发,而是由波罗的海联盟自己签署。一些居民点,只要向联盟申请,联盟认为他们的地方有商业价值,就会接受他们的神情,帮助他们建立城市。 也许在女真皇帝看来,这个波罗的海联盟,更像是一个帮助他管理欧洲人城市的组织,替他向商人收税,并一次性交给皇帝,绕过所有环节,直接交到皇帝手里,少了层层扒皮,皇帝得到的好处巨大。 女真皇帝跟城市的结盟,跟法国皇帝跟法国城市的结盟某种意义上是一样的,只不过法国皇帝只是支持非王室领地上的城池,对于王室领地上的城市,则多加限制。 波罗的海联盟快速壮大的最后一个原因,则是女真入侵摧毁了宗教势力。欧洲的城市形成,往往有三种形式,最古老的城市,是早期罗马帝国扩张时期,建立的一个个基地,在此基础上形成了城市;第二种是基督教的传播,教会在某地建立教堂,设立各种教区,依托为脱产的宗教阶层服务,城市商业发展起来,最后形成城市商业阶层;第三种,则是比较自然的形成方式,欧洲被蛮族统治之后,建立起了一个个封建国家,进入中世纪,经济上是大大退后了,从罗马帝国时期的统一市场,分散成了一个个骑士领地,成为封建的庄园制经济,一座庄园,就是一个生产单位,围绕一个个中小贵族,农民为他们耕作、服务,商品交易很少。庄园制经济发展起来后,渐渐才有了成规模的商品交易,一些商人在交通便利的地区聚集起来,形成定居点,最后建立城市,大量农奴逃亡进入城市,推动城市的发展,也引起城市跟贵族领地的冲突。 不管是那种方式形成的城市,都在女真人冲击下,获得了大发展。 古老城市自不用说,如果没有被宗教控制,许多城市因为历史悠久,根基深厚,已经成功去的了自治权,无非是换一个缴纳税金的领主而已,因此基本不受影响。 但那些教区城市,却开始纷纷被商人势力控制。女真人不但打击了神圣罗马帝国的世俗统治,也打击了基督教的势力。他们并不关心欧洲人信仰什么,只是宗教一直站在女真人的对立面,号召欧洲的信徒参加十字军,这才被女真人打击。所以攻陷一座城市,他们要么屠杀教士,要么抓走教士当奴隶卖掉。 城市商人并不是没有信仰,他们只是受教士约束。有组织的教会被摧毁后,他们依然会去教堂忏悔,这时候主持仪式的,从过去的罗马派遣的教士,变成了商会花钱雇佣的神父。教堂不再是骑在城市头上的特权机构,变成了公共福利机构。 于是一些教区迅速成为世俗城市,商会建立市政厅,自行管理城市。 三种方式形成的城市,只有最后一种拥有自保的力量,因为他们需要跟贵族斗争,建立了相应的军事机构。这些城市的行会组织,本身就是战斗组织。各个行会在战争期间,成员集结在一起就是独立的连队。可是能在贵族夹缝中形成的城市,数量并不太多,真正兴起还是商业持续发展的中世纪晚期。 但女真人的冲击,让这第三种形式的城市,反而后来居上,大有成为主流的势头。因为这种城市,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农奴逃亡建立起来的。城市平民阶层,不管从事哪一行业,都是农奴背景,跟贵族领主水火不容。 女真人摧毁了他们的领主不说,还造成了整个中下游平原地区的庄园制经济崩溃,一瞬间所有农奴都失去了控制和约束,但凡有点手艺,容易谋生的农奴都跑到城市谋生,很多即便一无所长的农奴,为了躲避战乱,甚至都恐慌之下涌入那些有城墙保护的城市避难。 得到了庞大的人力资源,城市当然会大大膨胀,小集市变成小城市,小城市成为中等城市,中等城市成为大城市,短短几年时间,德意志地区的城市化率超出了技术条件下应有的程度。 大量劳动力涌入城市,需要生存。有手艺的加入相应的行会,城市手工业快速发展,一改欧洲地区手工生产主要集中在乡村地区的现状,开始快速向城市集中;没有手艺的农奴也要吃饭,无奈之下只能大量下海做苦工,做水手。 大量廉价劳动力的涌入,消耗他们的汗水,甚至生命,赚取微薄的糊口收入,最后为城市商人赚取了暴利。 战乱引起的这种城市畸形繁荣,在欧洲出现了。可怕的还不仅仅是局限在一两座城市,而是整个中欧地区的城市,因此可以说欧洲商业文明被重塑了一遍。 脱胎换骨,浴火重生的中欧城市,又被波罗的海联盟这个城市同盟凝聚在一起,他们能够调动的资源,别说超越过去的神圣罗马帝国了,连如今蒸蒸日上的法国都比不了。 而他们很快就跟法国王室支持的法国商人集团,跟大量贵族参与商业的英国商人集团激烈竞争。 在他们的竞争下,英法商业城市加强了联系。而且此时两国政治势力也支持他们,因为英法战争终于结束,法国人在看到女真势力逼近莱茵河的情况下,加上自己虔诚的宗教信仰被教会鼓动,放弃了夺取英国王室手里的法国领地的行动,组建法兰西十字军,跟神圣罗马帝国并肩作战,终于成功将女真人阻挡在莱茵河以西的佛兰德地区,没让女真人踏入法国境内。但佛兰德地区割据的康布雷、列日、乌得勒支等侯爵领地和布拉班特、赫尼郜、那慕尔、林堡、卢森堡等伯爵领地彻底被摧毁,布鲁日、布鲁塞尔等城市彻底解放。 由于波罗的海联盟主要依靠女真势力,于是担忧女真入侵的英法两国支持本国城市联盟打击波罗的海联盟,同时他们跟地中海的威尼斯等城邦共和国结盟,排挤波罗的海联盟。 结盟是迫不得已,结盟之前,英法集团跟地中海集团之间,也是竞争为主,互相战争,争夺航线、港口和商业基地。重点是北非地区,威尼斯、热那亚、比萨三大城邦共和国联盟在西北非建立基地,最早开发这里的是比萨,但威尼斯人修建了苏伊士运河之后,控制了这条更高重要的水道,跟控制北非迦太基的热那亚展开争夺,三家谁也奈何不了谁,损失惨重之后,又眼红西欧商人开拓的美洲航线,于是决定联合,威尼斯开封苏伊士运河,热那亚开封迦太基基地,比萨开放西北非的加纳利群岛。 三家联合跟英法集团争夺,在陆地上,英法占有。因为他们背后有强大的世俗国家支持,尤其是法国国王,十分支持本国贵族建立十字军西征。 法国王室的权力这些年持续扩大,女真人西征非但没能削弱法国,反而加强了法兰西王权。在波兰战役中,法国国王将法兰西贵族骑士精华葬送,反而打击了法国的封建贵族。 在两次波兰战役之间,法国和神圣罗马帝国曾经发动过一次西征,将西班牙的摩尔人国家消灭,在西班牙南部,建立了许多法兰西和德意志领地。这些领地虽然遭到西班牙本土的卡斯蒂利亚、阿拉贡和葡萄牙等本土王国的排挤,但在教会的斡旋下,始终存在。这些受到西班牙本土势力排挤的法兰西贵族,渴望继续西征,向西北非扩张领地。商人集团支持怂恿他们,夸大西北非的价值。 于是法国王室趁机支持这些西班牙法兰西贵族西征非洲,同时在法国继续号召十字军,那些遭受中级的贵族家族,在法国国王许诺财政支持他们之后,不少困窘不堪的贵族子弟,带着冒险博取富贵的心态,将自家的领地卖给了法国王室,换取了王室提供的军费,加入了西非十字军行列。 法国人的西征,跟在这一带扩张的比萨共和国发生冲突,一直到女真人打到莱茵河之前,法国人都占有优势,在西北非地区,建立了广袤的殖民地,可惜没能得到经济利益,因为这些干旱的沙漠戈壁实在是榨不出油水,传说中的黄金之国也没有影子,除了佛得角等少数据点之外,大多数都亏损了。 这些被法兰西国王忽悠到非洲的法国骑士们,直到女真人威胁到法国本土之后,才被法国国王召回,加入了抵抗女真入侵的十字军之中。 第十二节 新敌人(4) 由于法国结束西征,所以选择跟比萨人合作,一起开发西北非,而不是排他性竞争。 西欧、南欧商业集团结盟之后,他们就牢牢控制了从加纳利群岛、佛得角到美洲的这条最佳航线,他们的舰队对任何闯入这一地区的波罗的海商船进行劫掠,迫使波罗的海联盟不得不开拓了北海航线。 即便北海航线的航程更远,海情更复杂,要进入宋人贸易中心所在的剑州和宋海更远,但他们依然迅速拉近跟竞争对手的差距,贸易量逐年增加。 而他们的对手却有些衰落,主要是英法城市联盟发现,他们在这条航线上越来越处于从属地位。 跟地中海三大共和国结盟,是无奈之举,本以为双方旗鼓相当,可自由竞争之后才发现,他们做生意根本就做不过这些意大利人。做生意做不过意大利人也就算了,毕竟之前的历史上,这些人就是欧洲做生意做的最好的。但是连波罗的海联盟这些泥腿子都做不过,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可事实上英法城市联盟就是不行,不是他们的能力不行,资本不行,而是资源不合适。 此时欧洲人前往东洲的主要目的,是跟宋人进行贸易,需要宋人从印度带来的棉布,从南洋带来的香料,从中国带来的丝绸,更需要东洲淘金热下生产的海量黄金。 他们想要的太多,但能拿出来的太少。 倒不是东洲的汉人也看不上欧洲的日用品,其实东洲汉人太少,手工业很不发达,因此很不讲究,能用就行。距离祖国太远,无论是横渡太平洋还是绕过大西洲,抵达东洲都需要半年左右的时间,可是西欧横渡大西洋过来,一个月都不用,历史上帆船时代最快纪录是十三天。 因此拥有较为健全手工业的法国,理论上应该能得到巨大的红利,可惜的是,法国能生产的产品,波罗的海联盟都能生产,而且价格更低,质量更好。法国人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是一个红酒,可惜东洲的汉人自酿白酒,喝不惯血色的红酒,对那种苦涩无法接受。法国人能生产铁器,可波罗的海联盟生产的更好,因为他们掌握着欧洲质量最好的瑞典铁矿砂,低磷低硫,独一份。法国人能生产麻布,谁不能呢? 波罗的海联盟手里有佛兰德生产的优质呢绒、波罗的海生产的琥珀这些独家产品,呢绒用来出口到欧洲其他地区换取商品和原料,琥珀是世界通行的宝石,富裕的宋人就喜欢这些东西。 于是波罗的海联盟开始大量向东洲出口以铁器为主的欧洲日用品,大到铁刀、铁斧、铁锯,小到铁钉、铁针,德意志地区的铜器、银器,大量向东洲出口,换取这里的棉布、羊毛。当然也有贵金属的流动,但主要是为了贸易结算,而不是真正的对冲逆差。欧洲的白银,东洲的黄金,充当了货币角色。 可是英法城市联盟没有特色商品,英国不用说了,手工业还很落后,他们的毛纺织工业都没发展出来,英国的优质羊毛是大量出口佛兰德地区的,跟西班牙一起,成为佛兰德毛呢工业的原来产地。 没有特色商品,除了用贵金属对冲贸易之外,就只能沦为别人的附属。跟他们结盟的地中海集团开始占据优势,赚取了更多的利润。 地中海集团的优势,也不是因为意大利地区手工业发展起来了,此时佛罗伦萨的毛纺织工业也没有发展起来,佛罗伦萨的毛纺织工业,其实也是进口羊毛,从英国和西班牙进口羊毛,技术则是从佛兰德引进,此时还没有任何优势可言。 但地中海集团手中,有一个外挂般的优势,那就是苏伊士运河。控制这条运河进入地中海的通道,三大集团就控制了东方商品进入欧洲的最佳渠道。 因此他们虽然跟英法集团一样,在东洲贸易上,虽然也是充当纯粹商人角色,但他们的中间商做的可是有滋有味。他们从东方带来的丝绸、棉布和香料,输送到欧洲赚上一道,主要就是跟结盟的英法神圣罗马帝国做生意,换取贵金属,然后去东洲采购玛雅人的彩棉、汉人的羊毛输送回欧洲又赚一笔。 本来他们还可以换取欧洲的手工产品从非洲换取黄金,可如今宋人直接在西北非建立了商栈,加纳被宋人百家势力集团垄断,欧洲的手工产品可以说基本退出了西北非,这里的黄金自然也不会进入欧洲。 这也是最英法打击最大的地方,他们无法从非洲换取黄金,进入东洲就只能沦为配角。他们更多扮演的是地中海集团的供应商角色,他们更多是将法国的手工产品输送到地中海,通过地中海势力,卖到东罗马帝国和黑海地区。可这样的贸易路线,即便没有大航海运动,也不受影响。 在通往东洲的航道上,英法集团没有任何优势。一旦从英法出航的商船,只能将产品输送到葡萄牙和西班牙的港口,在这里跟地中海势力贸易,换取金银接着横渡大西洋,事实上就无利可图了。在这里的贸易利润,绝大多数都被地中海集团攫取,导致出现不少英法商船甚至是空船前往东洲,用贵金属交换商品。这条横渡大西洋的艰难航线,对他们来说,越来越无利可图,商船数量锐减。 对外贸易的下降,影响到的是英法城市的发展,他们作为一个东洲贸易的开拓者,却越来越像一个先烈,快要被挤出大西洋贸易。随着贸易萎缩,他们的城市发展也在萎缩。 不像葡萄牙、西班牙,虽然他们在大航海时代没能引领时代,可是他们的地理位置却占尽了便宜,西欧和南欧地区的船队,都会从他们这里出航,因此这两个国家的港口快速兴盛起来。葡萄牙的里斯本、卡斯蒂利亚的拉克鲁尼亚等港口,都红火起来。 面对这样的窘境,英法城市联盟能做什么吗?什么都不能! 因为作为城市的主人,商人阶层,是一个没什么主人公意识的群体。这件事其实是需要有见识的政治家去做的,就像十四十五世纪的英国征服那样,他们开始看到毛纺织业的利益,不希望英国只出口羊毛,开始行政推动毛纺织工业发展,他们引进优秀的佛兰德纺织工人,并且规范出口贸易,建立严格的检查制度,对于不合格的毛呢,宁可销毁也不让流出英国。结果英国毛呢很快就成了优质毛呢的代名词,压倒了佛兰德和佛罗伦萨产品。 但是此时的英国还不具备这种条件,政治家是一群诺曼军事贵族,通过诺曼底征服统治了英格兰,人口不过两百万人,不具备发展手工业的人力资源,上层跟下层的观念差异巨大,大贵族们甚至不会说英语。这样的统治集团,是无法带领英国产业前行的。 法国虽然看似条件更好,人口一千万左右,放在全世界也可以排进前三,仅次于中国和印度。这样的人口规模,也确实支撑起了欧洲最齐全的手工业,但优势产业在大航海时代没有用武之地,丝绸产业还没有出现,红酒在欧洲之外不太流行。大航海时代,大宗贸易无非是丝绸、棉布、香料和瓷器等产品,法国人一样都不占。 而且法国王室其实也不具备带领法国产业升级的条件和能力,法国虽然比英国稍强,但这是对于将整个法国看做一个政治实体来看的,但法国并不是一个中央集权国家,国内诸侯林立,这几年法国王室用各种手段加强王室领地,也不过是控制了法兰西岛地区,控制的法国领土连五分之一都不到,甚至不如英国王室领有的法国领地广大。 由于两个国家都缺乏一个强力政府来改善产业,商人集团自己是办不到的。加上商人的动机是赚钱,而不是产业兴邦,他们控制城市,也只是为了更好的赚钱,不排除商人群体中有政治家,但绝对不是主流。大多数商人,都不会有什么主人翁意识,不会像贵族那样,对领地有产权意识。 所以当城市不能赚钱的时候,英法商人群体想到的,不是推动城市发展,而是诅咒这座没有希望的城市,然后迁往另一个有希望的城市。法国骑士们将女真人挡在了国门之外,法国商人却开始往女真势力范围的波罗的海联盟城市迁移。 他们给波罗的海联盟带去了新的资本和技术,进一步壮大这个城市联盟。让波罗的海联盟甚至每年能为女真人缴纳两百万金币的贡金,而女真人之所以把东罗马帝国打成如今的惨状,就是因为神圣罗马帝国拿不出一百万金币贡金。 李靖掌握的情报中,对女真人****罗的海联盟也罢,都很全面。可是他有些小看这个商业同盟了,更重视女真人一些,结果得知波罗的海联盟雇佣的女真战士退出东洲之后,他就放松了警惕。 结果这个联盟,却始终没有放弃在东洲东北部渗透,而且都是在李靖眼皮子底下,并不是秘密行动,这个失误让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第十三节 内卷化危机(1) 波罗的海联盟虽然退出了文兰岛的控制,可他们还在这里保留了商栈,宋人对这里并不是很感兴趣,只是不愿意给东藩制造东进的口实,宋海都护府控制这里之后,统治中心依然在宋海区域,哪里温暖的气候,更让已经习惯了江南的宋朝官员喜欢。 在文兰岛上,他们只是建立了一个百人规模的屯堡,许可宋商北上贸易,既不移民,也不开发,岛上的主要人口,是一部原住民部族。 波罗的海联盟通过他们在文兰北部的商栈,每年都会前往东洲内陆贸易。往南跟大湖区生番部族进行越来越大的贸易。 贸易这种事情,谁也管不了他们,统治东洲的汉人,尽管蛮横,也只提出过不允许他们在东洲登陆建立据点这样的要求,他们跟生番贸易,这是欧洲人意识中的自然权利,谁都不应该干涉。 于是他们做起贸易来肆无忌惮,恰好这里的贸易跟他们互补性很强。欧洲粗劣的手工产品此时还无法赢得东方人的认可,不止中国人、印度人这样的手工业大国看不上他们的产品,就是中亚、西亚地区的手工业也比他们强的多。 但欧洲的手工产品肯定是比东洲的生番强的多的,而广袤的未经开发的东洲原始森林里,也有欧洲人热衷的商品,那就是毛皮。 欧洲人对毛皮的热衷,推动法国人殖民加拿大,建立了哈德逊湾公司从美洲东岸一路深入进入西部地区,他们在森林里修建了无数的货栈,囤积毛皮,并不需要常年贸易,每年只需要一个贸易季,就能消化这些商品,因为这些商品的生产,其实也是季节性的,动物当年常年活着,随时都能捕杀,可是不同季节的毛皮质量差别很大。最好的毛皮,肯定都是入冬时节,动物毛皮生长最浓密的时候捕杀最好。 所以历史上,欧洲人是在最寒冷的季节,在加拿大的高寒森林中捕猎的。有一个得过奥斯卡的电影,叫做《荒野猎人》,描述的就是这样的艰苦,危险程度相当高。欧洲人的冒险精神,还是很值得称道的。 不过现在欧洲人可不自己去捕猎,尽管那样利润更高,可他们不想冒着被汉人经济制裁的风险去亲自登陆东洲大陆,所以他们主要是从生番手中购买毛皮。告诉他们要什么季节进行猎杀,然后根据毛皮的质量合理出价,运回欧洲可以获得数十倍的利润,暴利程度不下于香料、丝绸等贸易。 由于波罗的海联盟的介入,东洲北方生番部族拥有了一条稳定的铁器收入通道,开始从石器时代跳跃式的进入铁器时代,相当于革命性的进步,提高最快的,自然是军事领域,他们相继完成了军事革命。带给汉海都护府威胁的七火部,并不是唯一进行军事革命的部族,也不是最早的,但是最强大的,他们强大主要不是武器,而是他们将战马和武器结合起来,于是拥有了比周边森林山地部族更强大的机动性。 因为机动性差,所以大量已经完成军事革命的部族,实际上并没有对汉海都护府产生影响,因为他们无法南下,但是互相之间争斗的越来越惨烈,因为拥有先进武器之后,他们捕猎的效率大大提高,猎物不在仅仅是食物来源,而且是一种商品,于是他们的捕猎行为开始几何倍扩张,本部族的领地内,猎物很快就不够用了。于是强大部族开始吞并弱小部族,将他们赶到更偏远的地方,占据他们的森林草场。 生番之间的战争,目前还没有影响到汉海都护府,他也不可能探查到几千里外森林深处的落后部族之间的情报,但假如他在大湖区建立据点,实际上很容易就能了解道这些情况,因为许多战败的部族南下,跟这里的部族也在争夺生存空间。 但李靖的注意力早就不在北方,甚至都不在大平原南部,而是在祖国。 李靖在东洲的经营,深层次的动机,还是为了夺取地位。这是他母亲从小灌输给他的信念,他是燕王长子,燕王没有嫡子,他就最有资格继承王位。继承燕王基业,他就有进一步逐鹿中原的资本,这是围绕在他周围的政治集团给他设计的未来。 所以他身在东洲,心却始终没有离开中原。所有人都在等着一个人的生死,那个叫做李慢侯的家伙,怎么还不死呢? 越来越多人确信,只要李慢侯这个活曹操一死,中原的天地一定会风云变幻。 就连赵宋集团内部都对此确信不疑。赵构也没死,可是朝廷官僚集团真不希望他死。就好像李慢侯扶持起来的东藩官僚集团,也不希望李慢侯死,至少不希望他太早死一样。 赵构一死,大宋朝廷的渊圣集团和建炎集团必然争位,内战可能都会发生。赵构不死,朝廷就能保持一个核心,只要李慢侯先死,继任者哪怕是曹丕,朝廷也有一战之力。可赵构如果先死,朝廷内乱,东藩势力南下,就挡不住了。 赵构和李慢侯比拼寿命,似乎也成了一种政治斗争。 东藩集团内部,也是分裂成几大势力。 长子李靖经营东洲,次子李康无心权力,幼子李炎也逐渐长大,绍兴十七年生的他,如今刚刚十岁。虽然自幼接受最良好的教育,可惜没有表现出一丝雄主的气质。李炎脑子很聪明,聪明到十来岁竟然能够读懂一些哲学著作,而且是最晦涩难懂的认识论类的哲学著作。赵家人的聪慧在他身上展现的淋漓尽致,可李慢侯的那一半血脉,他似乎没继承多少,他文气过剩,刚强不足。尽管李慢侯安排了武师教他练武,可练不出一颗好胆,他从小胆小,听到雷声就睡不着觉,而且一直到十岁,他都不敢一个人睡觉,母亲不陪着,就睡不着。 这似乎是天性,李慢侯曾经也试着狠心磨炼他,不顾他哭,让他一个人睡觉,可是他真的可以撕心裂肺的哭一夜,他哭,他母亲也哭。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李慢侯并不是一个残酷的人,他也受不了这个。 于是退休之后,他就放弃将幼子培养成雄主的念头,放手让李睿这样的职业官僚接管东藩政权。 诸子争位,这点李慢侯并不是很担心,一个稳定的政权,靠的从来不是个人克制野心,只能依靠制度,来规范传承。 一个好的政治制度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但最基本的,这个政权的传承一定要稳定。一个政权,如果连稳定传承都做不到,肯定不能说是一个好的制度。 世界各国,各个种族都在尝试,中国人历史最久,经验最丰富,而且都记载下来,供后人借鉴。 中国人吸收前人经验教训,不但改进,打造出了各种各样的奇葩制度。这些都是试错,许多都产生过严重的后果。比如春秋战国时期的晋国,由于出现过诸子争位的内乱,晋国中后期实行公子流放制度,晋国君主所有的儿子都会被流放到国外,然后等老君主死后才能回来继位。这产生了两个后果,一个是流亡的晋国公子会借助外国势力帮助争位,比如晋文公就是在秦穆公的帮助下继位的。另一个后果则是晋国公族势力衰败,最终导致赵魏韩三家分晋。 还有因为担心权臣篡位,五代十国时期,偏安广东的南汉政权,甚至出现了奇葩的太监官僚集团,这个国家的所有官员必须是太监,想当官先自宫才行。 当然宋朝的成功掩盖了一些问题,实际上宋王朝的重文轻武,同样是一种代价高昂的政治摸索。比南汉政权好不了多少,南汉政权阉割的是官僚的身体,赵宋政权阉割的则是官僚的精神罢了。 而让南汉政权、赵宋政权做出这样的举措的,则是五代十国时期严重的权臣篡位问题。赵家人自己都是通过黄袍加身篡位的,当然要防范了。于是造成权臣做大的唐末藩镇制度,就被宋朝废弃并严防死守,可没想到他们最终还是遇到了这个难题。 这个难题怎么解,李慢侯都不知道。这超出了他的知识和经验,他甚至无法阻挡一场他死后的兄弟相残。因为李靖去东洲,他别无选择。他需要一个子嗣为家族留一条后路,李靖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身体还很建康,再活十年不是问题,十年后,李睿那一代官僚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世子李炎也二十岁了,有官僚集团按照制度扶持新王,东藩集团就能渡过危机。最多是一场李靖叛乱,镇压成功,东洲还是中国之地,镇压失败,最多也就是世界上多了一个中华文明的国家而已,这个后果他可以接受。 如果李炎在李睿这些野心勃勃的官僚扶持下,决定做曹丕,跟南宋争皇位,成功了,不过是一次改朝换代,失败了,东洲未必不是李炎的后路。 他最无法接受,也不敢想象的是,兄弟相残的结果是清洗,李世民杀兄弟那种事情都不是最残酷的,最残酷的是形成奥斯曼式的惨剧,夺权胜利的君主杀死所有兄弟。 不敢想也就不去想了,但有一个情况,却让他担忧不已,因为他发现,东藩集团也好,赵宋朝廷也好,他们的目光越来越往回收缩,这让他站在民族、国家和文明的高度,产生了深层的焦虑。 精英阶层将目光看向内部,对外部的兴趣开始减弱,这是一个巨大的危机。任何一个组织,当发展到一定的程度,就会出现这种竞争内部化的现象,称之为内卷化。 对于一个帝国来说,当内卷化开始之后,往往就会收缩,随之而来的是,整个文明开始走下坡路。 第十四节 内卷化危机(2) 这种内卷化,在中国多次出现,最典型的就是唐朝在安史之乱后的收缩。  收缩之后的大唐,很快失去西域,如果内卷化仅仅意味着边界收缩倒也没什么,但问题是这种内卷,会将矛盾和冲突全都裹紧来,内部出现不断的冲突和矛盾,比如战乱。  其实汉朝也是如此,内卷之前,是生机勃勃的扩张时期,内卷之后,是不断的内乱,农民起义,军阀割据。  西方的古罗马也是如此,当在英国止步于苏格兰高地,修建城墙防备北方的凯尔特人,在欧洲止步于莱茵河之后,扩张停止,古罗马的矛盾开始转向内部,然后内部政变不断,蛮族叛乱。  内卷化的最终结果,就是摧毁一个帝国。  如此多的不同文明的帝国都出现过这样的现象,其实这就已经是规律了,深层受到经济学里的边界效应影响,当帝国发展到一定的规模,向外扩张的边际效应变成成本增加而收益减少,扩张自然就停止了。  李慢侯知道这种情况,只是他没想到这么快就看到了苗头,他以为东藩和朝廷的海外竞争,会持续很多年。  李慢侯思考了很多,但他发现,面对这种规律,他无能为力。他无法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对于中国来说,在大多数时期,外部并不具有吸引力,因为中国人总是能将自己生活的土地建设成最好的土地,在这样的情况下,有什么动力让他们对外扩张呢?难道中原和江南不香吗?  尤其是对于精英阶层来说,哪怕底层百姓因为生存空间压力,不得不海外谋生,精英阶层也不愿意去,他们能在国内得到更好的发展。如今的情况也是如此,李慢侯通过制度化,迫使大量有理想有抱负的年轻精英去海外历练,但他们历练的目的全都是为了回国建功,而不是留下海外输出文明。  一旦这种强迫式的制度遭到破坏,精英阶层势必停止出海,开始在内部进行斗争,内卷化必然发生。  李慢侯活着,这种制度能够延续,可他一死,必然会废弃。因为东洲的李靖割据,中国的统治者无论是赵氏,还是李炎,都不可能继续为东洲输送人才。也许依然有穷人移民,可是精英阶层的对流将会结束。  李慢侯发现,他能做的,可能就是尽量多活一些年头。这种无力感,让他更加不想过问政事。索性下了江南,跟老情人公开住在了太湖别院隐居。  此时各方角力的主角,虽然不知道这种危机的可怕,但他们已经感觉到了苗头,其实他们也别无选择。  李靖治下的汉人越来越多,经过淘金热五年的积聚,他成功安置了四万户汉人。这些年轻的汉人夫妻家庭,又普遍生养了下一代。受到这些汉人移民的影响,二十多万番人进步很大,已经没人用生番称呼他们了,他们事实上已经成为熟番。  其中一些熟番精英,已经开始涌现出来,他们学会了说汉语,甚至读书、写字。极少数开始跻身东洲权力中心。  番人族群之中,也开始出现一个亲汉阶层。他们是汉海都护府统治的受益者,主要依靠军功跻身上层家族。  这些人的数量非常多,多到已经可以影响整个苦河下游平原的番人部族,因为他们的人数占据了十分之一还多。他们是一批被征发送到漠北作战的东洲铁骑,最高时编制四万,如今持续下降,只剩一万了。  近三万,在东洲服役长达八年的番人骑兵陆续回到东洲,重新回到他们的部落里,他们带回来的军事经验,武器装备,都让他们成为毫无争议的勇士。他们成为村落保长的有力竞争者。  只是这些勇士,打仗经验丰富,可是除了打仗,没有其他手艺。其中很多学会汉语,没有沟通障碍的勇士,都被李靖吸纳进入王府武直中,这让他亲自掌握的嫡系武装规模,扩大到了一万,再多就养不起了。  一万嫡系精锐,装备精良,配合默契,在东洲地区几乎是无敌的。  控制的人口增多,番人日渐驯服,军事实力强大。李靖的基业越发夯实,他现在也就不需要像以前那样,过于依赖征服者家族了。但他跟征服者家族的联系,不但没有放松,反而更加普遍和紧密。  以前只跟密河李氏联姻,因为密河李氏最强大。上次北伐接触了七火部南下威胁之后,短短三年时间,李靖迅速跟苦河中南部十几家豪强联姻,也跟第七都、玛雅城地区的土豪联姻。但十二都其他地方的土豪,哪怕主动跟他结交,也没建立起强大的关系。因为交通实在不便,翻越哭山的现状,让李靖根本不指望东洲西海岸土豪势力能为他提供什么实质性的帮助。  第七都和玛雅城地区不同,这里控制着汉海大道。如今的汉海大道,已经修建了铁轨。这些铁轨,本是矿区的矿车轨道,非常节省马力。以前铁很贵,现在很便宜了,山东的钢厂都开始直接炼钢,虽然规模还不大,对铁矿的品质要求比较高,但普通生铁价格低廉,足以用来铺设轨道。  只是这种轨道交通,需要稳定且巨大的货源支撑,否则根本不划算,因此只在要道才能修建,否则就会赔钱。事实上,哪怕到了蒸汽火车时代,无法得到稳定且固定货源的铁路,依然会破产。当洛克菲勒不再将石油交给斯科特(卡内基的老板)的铁路运输的时候,这家大型铁路公司就破产了。  因此这种轨道交通最早出现在矿区,早期也只能用木轨道。除非是不在乎成本和效率的行业,比如秦朝时候就铺设过用于军用的木制轨道。  汉海大道上的铁轨,西边是第七都的港口,东边是玛雅府的汉海港,修建之初,目的就是为了沟通两片海洋,跨越玛雅地区的地峡。货源充足,玛雅地区广泛种植的棉花,如今通过这里输送到大宋、来自中州的各种商品,通过这里输送到玛雅国、托尔特克国,也由汉海港转输到东洲大平原,贸易规模日益扩大。  对李靖而言,汉海大道不仅仅具有经济意义,这更是一条他跟中州联系的最近通道。走这里进出横渡太平洋只需要三个月时间,往东绕过非洲,则需要半年甚至更久。  古怪的是,李靖对于十二都的豪族不感兴趣,可对于大宋朝廷开拓的东洲东岸地区,却虎视眈眈。这里同样形成了一些征服者豪族,都是大宋朝廷的流放犯人建立的殖民地。相比于东洲西岸,东岸地区则是一个开放的海域。大东岭也好,走水路也好,都很容易沟通。  这里的豪族,也不乏出身名门之人。南宋朝廷的权力斗争之激烈,全世界罕见,宰相这样的位置很难坐稳两三年,有时候更是一年换好几个宰相。因此许多官员都会被贬谪,贬谪之人,未必没有能力。晏湲执政之后,就将罪官贬谪地方,从南方州县改到了海外。如果苏东坡活在这个时代,他就不会被贬谪到海南岛,可能会被发配到纽约。  南宋朝廷三方势力,常年争斗不休。赵构皇帝是一方势力,建炎集团是一方势力,渊圣集团是另一方势力,三方相斗,每年都有许多官员被贬谪。贬谪不同于流放,宋朝优待文官,苏东坡即便被贬谪,他依然是一个官员,比如在黄州做通判,而且名气太大,黄州知州更多是安抚他,而不敢管他。又一次苏东坡写了那首“江海寄余生”的诗句,第二天流传他挂印逃走了,吓得知州骑马赶到苏东坡的宅邸。  大批被贬谪到东洲的宋朝官员,同样是官员,而且监督更加松懈。寻常贬谪官员,也就是做个通判之类的闲官,而在东洲这里,严重缺乏官员,许多文官直接被扔到野地里,就任命一个知县或者知州这样的正官,做成什么样根本不管。  宋朝官员别的能力不行,但搞农业建设还是可以的。他们当了小官,将那些流放的刑徒组织起来,开荒种地,修建城市,做的也是有声有色。只要能撑过初期的水土不服,疫病打击,这些贬官家族,很容易就成为地方豪族。  不过目前李靖跟这些东部豪族的关系,仅仅是拉拢,他时常会援助一下陷于危机的东部豪族,主要是灾荒救济和派兵援救。殖民开发困难重重,还经常陷入跟生番的冲突,这时候已经在东洲大平原扎根的李靖势力,就能提供帮助。  李靖这几年真正的开拓方向,主要是向西。刀河以北,是密河李氏的势力范围,哪里的征服者豪族,大多都跟李氏有姻亲。刀河以南,原本也是如此,大平原征服者家族之间,建立了复杂的姻亲体系。但现在李靖也跟他们结亲,而且对他们更加扶持。  其中最受李靖支持的,则是金溪岭宋氏。他们是被从第五都流放到大平原的,但命运十分坎坷,始终发展不起来。 第十五节 东洲豪族(1) 十二都位于东洲西岸,每一都都有自己翻越哭山的流放通道,第五都的位置十分偏僻,位于加利福尼亚湾上端的科罗拉多河口,这是遵循大河口原则选择的据点,但因为太过于偏僻,导致是十二都中发展最缓慢的地区,甚至都被第十二都超过。 因此第五都的殖民者日子过得十分心酸,他们是最早的劫掠者,也是最晚被彻底镇压下去的。宋进家族就是这样被从第五都流放,沿着科罗拉多大峡谷,一路跟强悍的大峡谷生番争夺生存空间,不断往东迁徙,就是在这些艰苦迁徙中,他们发现了科罗拉多大金矿。 那是他们在生番的压迫下,终于彻底走出了大峡谷地区,在一片溪流旁扎营的时候,发现了金光闪闪的金沙。一番探索,发现从一座山岭发源的众多溪流都有大量金沙,于是宋氏将这些溪流叫做金溪,那道山岭称作金溪岭。 这其实就是科罗拉多河源头一带的分水岭,有数条大河从这里发源,往西的科罗拉多河,往东的阿肯色河,往北的南普拉特河都发源于这里。 发现金矿,宋氏家族当然高兴,于是在这里建立土堡,定居下来。可黄金并没有让他们壮大起来,这一带的生番相当强大,南方的生番是定居民族,他们会烧制泥砖、编制篮子,烧制陶器,种植各种谷物,养殖火鸡。虽然这些生番并不比北方游猎的生番更强悍,可定居和农耕模式,让他们能养活更多人,因此南方生番人口众多。北方的生番也不好惹,是夏延人,追捕野牛的民族,跟苏族大联盟常年战斗的强悍部族。 宋氏来到这个分水岭地区后发现,他们位于几个不同的生番部族的交界区域,夹缝里生存哪有那么容易。幸好不久他们探索到了北方,跟已经扩张到这里的李逵势力联系上,得到了支持。 宋氏彻底依附李逵家族,虽然这很屈辱,可是十分无奈。 金溪岭宋氏,跟李逵的出身不同,宋氏首领名叫宋进,本是一个军卒。当年在江北作乱,一度占据泰州。后来被郭仲威打跑,从此没有了声息。没人知道,原因是因为他带着残部作乱,侵犯扬州的时候,被李慢侯手下给剿了。 宋进一度被花马刘收编,可是他不是一个甘于人下的。当了几年兵之后,又拉起他的人马反了。那时候李慢侯已经在山东立足,将叛军直接流放到了东洲。 宋进被安置在第五都,依然不甘心种地为生,时常劫掠周边生番。他手下兵马众多,一度第五都就是他的天下。后来东藩整顿十二都,对这些不改劫掠习性的豪强进行打击,宋进再次叛乱,可惜的是,第五都面对的力量太强,失败后,宋进跟一千多部下被流放进了大峡谷。 在第五都劫掠的时候,拥有上千战士,势力比李逵大的多。可惜他们被流放后,一路西迁,遭遇的都是强大的对手。而且一路逆流而上,光是躲避追击,就很困难,被迫不断跟发生冲突的生番作战。当他们跟李逵家族联系上的时候,李逵家族已经是一个拥有上万精锐的大豪强,而宋氏男女加在一起,只有一百多个人,十几副旧铠甲,两百多匹老马。破衣烂衫,身穿兽皮,看着完全跟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没什么两样。 李逵家族是从第二都被流放的,他们从密河(密苏里河)上游一路顺流而下,这很便于他们躲避强大的生番部落。遇到强大的,他们可以走,因此更容易找到安全的落脚点。当他们站稳脚跟后,迅速征服了数个小部族,滚雪球一般壮大起来。 得到李逵家族支持不久,宋氏就得到了燕王长子李靖在南方的消息,此时他们已经迁移到了密河中游,在李逵势力的支持下,建立了新的屯堡。可是他们不甘于被李逵家族吞并,因为他们看到,李逵对他们并不友好,时常征调他们跟生番作战,分享战利品的时候,却很吝啬,完全是拿他们当枪使。长此以往,人丁凋敝的宋氏就要灭亡了。 于是宋氏南下联系上李靖,并献上了大量黄金。李靖当时来东洲没几年,也没有如今的心思,当时根本无心就在蛮荒的东洲。因此对于宋氏的投效十分欢迎,给了大量支持。包括将一群流放的流寇交给宋氏管理,人力的补充,让宋氏迅速恢复了元气。重返金溪岭,一直秘密淘金。 宋氏不断向李靖进献金沙,李靖则不断将流放到东洲的罪犯发到宋氏的地盘,直到主动放出消息,人为制造淘金热之前,宋氏都一直在金溪岭秘密采金。 李靖彻底决定在东洲开拓,是唯一一次回国,重返东洲之后,没人知道他为什么改变了主意,只知道他那次回去,本来是不想再来苦寒之地了,可是跟他母亲交流了几天之后,就决然重返东洲。 也是那次之后,他身上不在只有汉海大都护的虚名,而是从国内带来了四千精锐。接着跟密河李氏联姻,北伐七火部。 宋氏家族,已经传承到了第二代,宋进早在被流放大峡谷第三年就死了,死于一场生番的偷袭。带领宋氏继续前行的,是宋进的长子宋庸和十几个儿子,以及十几家宋进旧部。 得到李靖人力支持,重返金溪岭后,宋氏集团彻底站稳脚跟。他们不但得到一些流放的刑徒,还得到大量武器装备,已经不惧周边的生番威胁。只是他们对于征服生番也没兴趣,通过剥削生番来钱太慢,他们坐拥金矿,对扩张完全失去兴趣。 所以他们的扩张,跟李逵集团皆然不同。他们在金溪岭周边的溪流边,不断修筑新的屯堡,秘密淘金。最后将金沙通过河流运到南方,从李靖手里买来武器装备,并继续补充人力资源。 李靖完成北伐之后,宋氏已经完全占据了金溪岭周边容易找到的淘金河流,发源于这里的大河源头,基本上都被宋氏占据。 后来淘金热出现,这些金溪据点为宋氏带来了更大的发展契机。随着淘金热爆发,大量汉人涌入这里,这一带的高山、河流的名字也都开始跟黄金建立联系。 往东流的阿肯色河被淘金工称作东金河,往北的普拉特河称北金河,往西的科罗拉多河被叫做西金河,往南的格兰德河被叫做南金河。后来淘金热过后,已经站稳脚跟的李靖集团认为叫做金河太过粗俗,于是改名东、南、西、北津河。 只是此时,为了用黄金吸引人口,他们可是不断夸张这里的黄金性质。一直很缺乏人口的第五都甚至直接在官方文件中改了名字,原本他们所在的这条大河被他们叫做五都河,现在也接受了淘金工的叫法,大张旗鼓改为西金河。 四大金河,都有水路可以直接通海,吸引了大量人口从不同方向进入。每年有十万人口涌入金溪岭周边,出现了无数人口过万的小城,绝大多数这样的小城,都以宋氏集团建立的屯堡为中心。 因此虽然失去了独占金矿的利益,宋氏却从更大规模的淘金中,获得了更大的收益。淘金客的黄金,大多数又通过房租、贸易落入宋氏的口袋。 即便如此,宋氏依然不是东洲地区最大的豪强,可却是毫无争议的最富豪强。 跟首富联姻,这无可厚非。北伐成功之后,李靖第二年就迎娶了宋庸最小的妹妹宋怜,成为宋庸的妹夫。 这让李靖跟密河李氏之间的关系有所疏远,可并没有破裂,只是相对地位下降,以前只能依靠李氏,如今则是左膀李氏,右臂宋氏。 密河李氏、金溪宋氏,之所以跟李靖结盟,光靠姻亲是靠不住的。李靖会给他们权力,他为李臣请封到了密州侯的爵位,还以汉海都护府的名义,任命李臣为密州知州。这种既掌握军权,又有治权的豪族,实际上已经成为军政一体的诸侯。密州侯统治的土地,早就比李逵家乡山东密州更大,甚至比整个山东都大,从密河源头一直到中游的刀河(明尼苏达河)都是密州辖区。 宋氏没有军功,没有爵位,但也被任命为知州,以他们的控制区设立了津州,泗河源头之地都在宋氏控制下。宋氏的地盘并不算大,而且互相之间都无法沟通,金溪岭这种大河分水岭很难跨越。但是他们统治的人口极多,常年生活着五六十万淘金工,分布在三十多个淘金小镇上。 除了李氏、宋氏这样的大豪族,大量中小豪族也被李靖任命为地方官,一般是县令,最次也能得一个保长这样的乡官。 豪族支持李靖,就是因为李靖给他们权力,利益不一致,亲兄弟都会相残,更何况姻亲呢。 但李靖任命豪族的措施,在他北伐之前是不可能推行的。因为汉海都护府并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相反,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只是一个旗帜,没有多少实权。重要的地方官员全都是东藩府直接派来的文官。 第十六节 东洲豪族(2) 真正的改变,都发生在李靖封王之后,并在北伐之后大规模推行。李靖封王,是一场朝廷削藩引起的跟东藩府的大博弈,最终朝廷偷鸡不成蚀把米,对朝廷削藩忧心忡忡的藩镇,反而大量投靠了东藩,吴璘为首的西藩集团,林永的江藩集团,全都签订东藩条法,加入了东藩府。辽东刘佶也加入了东藩府。 东藩府控制的人口数量跟朝廷相比,大大缩小了差距,已经高达五千万人口。虽然还是只有朝廷的一半,但财政收入已经比朝廷更高。 唯独在东洲地区,朝廷的控制力下降了。当时为了拉拢李靖,他们给了李靖大量权力。李靖的汉海大都护变成了实权官职,而他还有东洲土豪的支持,事实上成了一方诸侯。 李靖此时在东洲的地位,自然会有许多豪族攀附,但他也不是谁都接纳,对他有用的他才拉拢,只想借助他的名头,而不能为他所用的,他就不会拉拢。因此他主要的拉拢对象,都是苦河、汉海周边的豪族。哭山以西的十二都中,极少有他认可的豪族。 玛雅城的折家,是少有的例外。 折家,就是西军将门折家将家族。由于投降过女真人,李慢侯攻取河东之后,联合吴阶恢复陕西,将折氏一门全部流放。除了折彦质等少数没有投降,而是南归宋朝抗金的将领之外,折氏几乎全都被流放到了东洲。 家族首领是折彦文,折可求的儿子。 折家是大豪族,这种家族的底蕴深厚,当时流放的时候,家族上上下下,光是男丁就近千人。而他们流放的时候,东洲十二都已经稳定,他们并没有用武之地。他们被流放到了第六都,几年之后倒是在跟玛雅人的战斗中发挥了一些作用。 之后兴建玛雅城,他们就在玛雅城周边,圈占了十几万亩广袤的热带草原,在这里养起了牛羊马匹。 只用了不到十年时间,折家就成了第六都、第七都和玛雅城地区第一豪族,他们的族人在第六都、第七都和玛雅城都有庞大的产业。人口超过万人。通过向玛雅人提供祭祀用的三牲、向托儿克特人出售丝绸,将玛雅地区的棉花对外出口,通过贸易,他们聚集了庞大的财富。 其实这样的大家族非常容易在东洲这种处女地壮大起来,虽然折家是将门,可子弟大多读过书,家族中有各种各样的人才,有悍不畏死的家将死士,有老谋深算的谋士,也有会做生意的回易官。 折氏一门,几乎就是一座行走的军营,他们家的女人关键时刻都能上阵杀敌。这样的家族,生命力是十分顽强的。而他们的生命力,就是跟西夏人缠斗百年淬炼出来的,没有半点水分。 可惜的是,一个以军功立足的家族,却不得不靠着商业生存。尽管他们很成功,他们甚至开办起了东洲地区少有的手工业,他们家里的妇女开办起了纺织作坊,男人开办了打铁作坊。 可是总有一种叫做抱负的东西,勾动着他们。折家人想从政,有这种想法的子弟不在少数。但东洲能提供给他们的,不是这个。他们的流放身份,让他们不可能在十二都出仕,也不可能回国。 于是他们将目光看向了在大平原经营的李靖,这样的大家族往往很谨慎,他们并没有一开始就暴露他们的意图。而是跟李靖合作了很多年,他们掌握的知识,让他们十分善于跟军队打交道。他们向李靖的军队提供武器装备,折氏打造的西军战斧,非常精良,甚至可以打造冷锻马甲。他们生产的硬弩,更是毫不输给进口货。 他们用武器装备跟李靖换取了大量黄金,进一步壮大自己的同时,让他们开始看好李靖的未来。他们并不认为李靖争位能够成功,可他们认为,李靖至少能在东洲割据一方,现在是东洲郡王,未来未必不会成为东洲皇帝! 经过多年观察之后,他们向李靖表达了投效的意愿,提出希望折价子弟能在汉海大都护军前效力。 折氏有诚意,李靖未必能放心。他相信折价子弟善于打仗,虽然在玛雅城开拓,但他们打的仗也不少。折价的商队,都是带刀做生意的。深入一处处玛雅人的丛林城市,甚至深入大平原西南山区的大峡谷生番领地。折家子弟死在商路上的人,不会比任何战争更少。折家有实力不假,可他们忠心吗? 于是李靖假意答应,而且看着对折家子弟委以重任,第五次北伐之后,在刀河一带修建的三座城池,都交给折家子弟负责。可是既不给派人,也不给拨款,只给了一个空头头衔。 折氏心领神会,挑选了三个最优秀的子弟,武装了三百子弟兵,让三人带领前往刀河筑城。分别修筑了剑湖城、艾奥瓦城和奥托城,分别驻守一方。这还没完,之后几年中,折氏将这些三百男丁的家眷,全都送到了刀河地区。 这是西军的传统,男人出征是可以带家眷的。可是不同的是,送去的不只是这些子弟的妻妾,连他们的父母、子嗣都送了过去。这意味着折家将这三个支系彻底移居到了刀河,就像他们的祖先扎根麟州、府州,世代为大宋守边一样。 折家的诚意让李靖放心了,于是他提出跟折家联姻,取了折彦文的一个适龄女儿。接着提拔了不少折家的读书子弟在汉话都护府做官,做他的幕僚,做地方官员。还请出带领折氏一组重新兴旺的老丈人折彦文出山,担任他的幕府参军。 跟折家的联盟,无疑是最有价值的。折家的智力资源,这是李逵家族、宋进家族所无法提供的。百年豪族的底蕴带来的眼界,是暴发户家族所不具备的。 而且折氏在汉海地区的人脉,让李靖很重视。李靖立足于向南发展,他自己拥有一万精锐铁骑,这是他的嫡系武装,长年脱产,训练有素,装备精良。 跟折家联姻之前这几年,李靖出台了大量优厚政策,吸引东藩和宋国海商来汉海贸易,他们缴纳的港税只有欧洲人的一半。而且还开办了规模巨大的造船厂,发展造船业。他可不是需要靠贸易发财,有什么比挖金子更挣钱呢?他要的是船。 他手里有兵,跟他结盟的东洲豪族,如果肯全力支持他,他轻易能拉出十万精兵。但这些兵可无法轻易送回中州,所以他需要船。那种万石以上的大海船,一次可以装载上千人。有十艘这样的船,就足以将他的嫡系送回中州,一旦在中原立足,后续源源不断。 折家在汉海地区的商业网络庞大,跟他们有关系的海商无数,他们是玛雅地区最大的棉布商人,棉布又是东洲地区最大的大宗商品。 可是请出折彦文后,老丈人却反对李靖的计划,而是提出了北上的建议。 “岳父大人!北上与生番争地,是否有些缘木求鱼了?岂有放着金珠不要,争夺木椟的道理?” 李靖不认为折彦文看不懂他的心思。 刚刚知天命年纪的折彦文抚须摇头。 “成大事者,需有静气。恕老夫直言,大王有些操之过急了!” 李靖不认为他这几年的准备是操之过急,恰恰相反,已经有些晚了。 “岳父大人。古人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有备才能无患!” 前些年,他自己都对自己没信心,东洲的官府全都是东藩府派遣,他一个大都护,连十二都的知府都不如。东藩府的地方官权力很大,在地方上完全就是土皇帝,这是一直以来形成的军政一体制度。只是问责很严格。让官员不至于为所欲为。可是一个地方官,就可以掌握地方上的一切,包括军队。这种权力,比宋朝地方官要大的多。可他当大都护初期,地方官员都是府学学生,一个个主意又正,原则又强,他一个大都护形同虚设。 大宋朝廷和东藩府的大博弈,让他成为郡王,并且从东藩府手中要到了任命官员之权。这才在大平原地区,成为实权王爷。这几年拼命强化权力,才有了如今让豪强依附的局面。 折彦文还是摇头:“假若大王起兵。有多少东洲豪族愿意追随?” 李靖道:“即便东洲豪族鼠首两端,我尽起都护府兵马,也能扩军十万!” 都护府直辖着刀河以南的苦河两岸地区,开辟了无数沿河屯堡,方便贸易的同时,安置了十余万百姓。这些百姓常年防备生番,民风彪悍,必要时候可以做到全民皆兵。大批归顺的生番村落,已经消灭了部族建制,完全土豪化,这些生番土豪保长们,能帮他动员大量生番战士。 折彦文道:“大王想简单了。倘若大王尽起本部精兵,谁来守后路。所图者越大,则后路越要稳。” 李靖疑惑:“您老是说,东洲豪强还能反我?” 第十七节 东洲变法(1) 折彦文笑道:“人非利不动。大王能给东洲豪强的,朝廷能不能给?东藩府能不能给?” 李靖皱起眉头,那两个强权当然也能给。而且可能给的更多,朝廷可以给名分,东藩府可以给实权。 假如自己将兵马都调走,东藩府许诺给密河李氏这样的豪族,取自己而代之的利益,他大舅哥李不臣那种人不可能不动心。 但他难道就要放弃逐鹿中原吗? “照岳父所言,小胥岂非与大业无缘,要困死在这东洲了?” 李靖忧虑道。 他也知道逐鹿中原凶险至极,他只能冒死一搏,现在一想后路,他心里那股劲似乎就有些泄气。 折彦文道:“非也。以老夫这双拙眼看来,东洲乃天赐的王霸基业。大王未必要舍近求远!” 李靖神色不悦,他当然知道东洲是王霸基业,谁都看得出来。这里土地肥沃,辽阔无边,用心经营数代,当然就是王霸基业。可问题是眼下只有十来万汉人定居,遍地都是生番。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事情倒是可敬,可但凡有点法子,谁愿意当栽树的前人? 李靖如果能满足在东洲扎根,为他的子孙后代奠定基业,他也就不会这么烦恼了。 折彦文善于察言观色,很理解李靖这种人的心态,一件重宝在前,很难让人能忍住不去触碰的野心,更何况李靖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又是长子,心里有无数的不甘。 于是转换口径道:“大王要争大业,当然有极大的把握。只是要做到万无一失,却不那么容易。” 李靖果然来了兴趣:“岳父大人以为小胥还有机会?” 折彦文点点头:“欲成大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大王是长子,理应承业。燕王之位,非大王莫属,人心所向,大王可得人和之利。所难者,无非天时地利。中州远隔万里,地利一项,非大王所有。若能得天时,才有胜算!” 这些劣势李靖都清楚,他要回国争位,最难的就是远隔万里,东洲铁骑再强,可鞭长莫及,也没有用处。他一直努力吸引海商大船,港口修建了数座,也建造了一些自己的大船,关键时候可运送数万兵马。但这些兵马即便再精锐,熬过万里海域之后,也都成了软脚虾。 “不知岳父所指天时为何?” 地利肯定是劣势,他很想知道什么样的天时能够弥补。至于人和,那从来都是忽悠人的,江山从来都是有力者得之,然后告诉小民说得民心者的天下而已。 折彦文道:“中州变局甚大,老夫料定东洲必乱。一山难容二虎,朝廷、东藩,二虎相争。大王坐山观虎斗,这就是天时!” 李靖点点头:“不知岳父以为,朝廷东藩孰强孰弱?” 折彦文道:“东藩强而朝廷大,胜负难料。” 李靖又问:“那岳父以为,朝廷、东藩相争,小胥该帮哪方?” 折彦文笑着摇了摇头:“大王帮谁都不影响大局!” 李靖却不这么想:“我东洲十万铁骑,足以左右胜负手。怎么说不影响大局?” 折彦文叹道:“大王太高估自己,太低估朝廷和东藩了。朝廷兵虽弱,可山河万里,关山险阻,不是那么容易强取的。以燕王之势烈,尚且不敢轻渡江南。燕王起兵三十载,却始终没有领兵向南,莫非大王以为比燕王更强?” 李靖当然不敢跟自己老子比:“父王雄才伟略,小胥是万万不能比的。” 折彦文道:“再说东藩。大王所仪仗的,不过是东洲铁骑。大王虽有东洲铁骑,东藩府也有辽东强兵,西军锐卒,还有漠北勇士可用。绝不比东洲铁骑差!况且大王之兵不过十万,东藩之兵不下三十万。大王万里远征,怕是连个立足之地都找不到。” 李靖道:“如此说来,我东洲铁骑就无用武之地了?” 折彦文道:“非也。东洲铁骑如大王手中之箭,张弓不发,才是上策。东洲铁骑威名在外,这威名足以为大王取利。要取天下,则需斗志,不需斗力!” “张而不发,如何取利?” 李靖疑惑。 折彦文道:“大王只需虚张声势,则东藩、朝廷相斗之时,必然竞相拉拢大王。大王不需一兵一卒,可索取东洲之地,西之十二都,东之九军州,唾手可得。二虎相斗,倘若一死一伤,则大王可收渔翁之利。若两虎皆伤,大王更加有利。” 西岸十二都开发已经二十多年,加上几次淘金热之后,人口已经十分稠密,早就没什么跋扈的生番,生番不是被消灭了,就是被同化了。十二都户籍人口高达两百多万,是一口巨大的肥肉。 东岸九军州,则是宋朝廷开发的,开发时间只有十来年,甚至还比不上大平原开发早。但因为面朝大海,加上宋王朝势力雄厚,光是流放刑徒,每年就有十万人口。平均每年两三次的农民起义是流放的主力,因此九军州的人口也超过百万。 这可都是确定无疑已经在东洲扎根的移民,而不是金溪岭那几十万淘金客。因此如果能吞下东西海岸,李靖的势力无疑将大大膨胀起来。 他不由心动,但一想,朝廷、东藩内战,他只是得到东洲,还是很不甘心。如果可以,他更愿意让别人来东洲经营,他回中州去,哪怕不做皇帝,做个藩王也行。 李靖心有不甘的问道:“若是朝廷、东藩两败俱伤,小胥难道也没有机会?” 最好的形势,就是朝廷和东藩内战,但谁也没能吞掉谁,打的两败俱伤,他这个坐收渔利的人,能否一口吃掉两只鹬蚌。 折彦文叹道:“很难。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朝廷和东藩的根基,都不是大王可比。除非大王能励精图治,东洲之根基比如今强势数倍才有可为。” 李靖考虑了很久,折彦文说的虽然不全和他的心意,但他知道,这些建议都很中肯。他不是一个膏粱子弟,他是上过战场打过仗的。他亲临战场的阅历,甚至比他父亲还丰富。他父亲起兵至今,传言刀子上没有见过一滴血。而他是亲自杀过人的,他可以亲眼看着生番剥人皮而习以为常,他父亲绝对做不到这一点,他那些兄弟也绝对做不到。如果不考虑出身,他其实是最适合继承燕王基业的人。 东洲发展极快,比如今扩张个数倍,并不是一个难题。最难的是人口,以如今的情况来看,十年内翻个两三翻都不是问题。每年安置的移民越来越多,那五六十万淘金客,最终能回去的绝对不会超过一半。而且还有无数人前仆后继,眼红黄白之物,借贷来东洲淘金。十年之内,他能安置的汉人移民,少则几十万,多了超过百万也不奇怪。 有百万汉人移民,他就能控制如今所知道所有生番部族了,这些生番都护府了解的,就有两百多个,人口超过百万,北方还有不知道多少没接触过的,应该也不少于百万。 汉人人口三百万,虽然还不及中州一路人口,但已经可以争霸天下了。 可是要安置这么多人,如何管理是一个很大的困难。 “岳父大人有所不知。东藩府如今已经不在向都护府派遣士子,我手里无人可用。” 他之所以大量任命豪族子弟为官,让他们藩镇化,除了拉拢豪族之外,还因为他手里的智力资源开始枯竭。他从东藩府手里要到了人事权后,东藩府也不在给他派府学士子了。很显然是在防备他,府学士子海外历练的地方多了去了,印加平原(潘帕斯平原)跟东洲大平原一样,都是一个新开辟的土地,有的是学子用武之地。 折彦文笑道:“此事易耳!大王何不自开府学,东洲府学一开,则东洲士子,皆是大王门生,还愁无人可用?” 李靖苦笑道:“我治下之民,读书习字者都没几个,如何开办府学?” 折彦文叹道:“大王的眼界,不可只放在大平原上。东西两岸,大王可看做东洲之地。” 李靖眼前一亮,他发现他确实犯了一个错误。他并没有太多拉拢十二都地区的豪族,因为他觉得这些豪族帮不上他们什么,反而可能借他的名头乱来,给他惹麻烦。哭山是一座绵长的山脉,宽度数百里,许多被流放的豪族,大多数都没有走出崇山峻岭,只是在山里的谷地筑城屯田。密河李氏这种可以沿着一条大河打通到大平原的少之又少。 哭山对于这些流放的豪族是畏途,对于他来说也是畏途,十二都地区过来不容易,他要过去也不容易,所以他从来没把十二都看做可以扩张的地方。反倒对东岸九军州更有兴趣,因为这里可以海路往来,十分方便。 但是他们却忽视了,十二都地区,拥有大量读书习字的学子。被东藩府流放到这里的文官,可一点不比武将少。大量文官家族都是官宦世家,耕读传家不知道多少代的大家族。他们的文风并没有消退,甚至有的十二都子弟,在十二都读书后还能考进东藩府学。 第十八节 东洲变法(2) 可是这条路,对于大多数豪族子弟来说,都是走不通的。他们在东洲读书,要跟整个中州学子竞争。东藩府学可是天下招生,无数大宋读书子弟也立志考取东藩府学,因为入了府学,意味着可以当官,某种程度上跟科举是一个性质。 由于竞争激烈,加上家族教育,始终比不上东藩府的乡学、县学体系,教科书甚至都落后人一步。许多知识都很陈旧,学了数年后,发现人家都更新了。 于是有大量不得志的十二都读书子弟,实际上空有理想抱负,却没有施展的空间。 如果李靖在汉海都护府开办府学,相信一定能吸引到大量十二都子弟应考,九军州的子弟没准也会来考试。 “岳父大人,请受小胥一拜!” 李靖如醍醐灌顶一样,马上开窍了,立刻起身向折彦文鞠躬。 折彦文赶紧扶起他:“大王切勿如此,你我虽是翁婿,却也是君臣。” 李靖拉着岳父的手:“恨不早请岳父大人出山,蹉跎了大好岁月啊!岳父大人还有何事赐教,还请不要吝啬。” 折彦文老怀大慰,他这个女婿,比他想象的还要理想,年轻是年轻了点,但却有一定的心胸,还有极强的决断能力,懂得轻重,能分辨是非。他是被迫投效,现在看来是赌对了。 于是再也不顾虑,将他所想的都讲了出来。折彦文是豪族领袖,虽然没做过大官,可带着一个豪族,从落魄重新兴起,其中的过程,跟一个国家的崛起只有大小之分,没有难易之别。因此对如何经营,颇有心得。 “当前要务是开府学,尽收东洲英才。其次,兴盐铁、务耕织,富民强邦。再次,便设郡县,鼓励耕战,一统东洲。” 言简意赅,要成就大事,却必须如此。李靖很认可,既然要耐心等待时机,这些事情就必须做。几条也都切中目前东洲劣势,主要是汉海都护府的劣势。汉海都护府控制的大平原地区,人不多,各种产业都很粗劣。老百姓土地多,大多都是半耕半牧,养了很多细毛羊,羊毛都能大批出口了,却没有像样的毛织作坊。绝大多数产业都不存在,如果说人力短缺,无法种棉织布的话,靠着大海,盐铁都要依赖外购,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尤其是铁器,自己不能冶炼,十分危险。 所以布匹可以从就近的玛雅国采购,但盐场、铁作都要办起来。 耕战的图景,以前李靖没考虑过。他满足于占据大平原下游,目光始终注视着中原。可现在明白,北方的大量豪族和生番,不但无法放心,可能还是顶在后脊梁的一根尖刀,不得不防。那就要便设郡县,往北拓展。人力不够,就向生番要人。将生番变成熟番,将熟番变成编户。一步步蚕食,十年时间,足以将北方生番全部纳入编户。届时,这些生番都是他的子民,他的东洲就有了数百万子民,惶惶一大国! “那就仰仗岳父大人了!” 李靖再拜,他决定将类似变法一样的大事,全权托付给他的岳父折彦文。 折彦文这些年做的,不就是这些事情吗。将折家从一个流放的豪族,带成了东洲数一数二的大族。既有子弟开荒种地,经营农场。也有子弟放牧牛羊,经营牧业。更有开办作坊,从事手工等各种行当。 折彦文只要将这些经验从私转向公,就是开拓东洲的正确方法。李靖如今能接触到的,最有能力的,也就是折彦文这种豪族领袖了。 折彦文没有推辞,他之所以出山,为的就是功业。对于家族,他能做的都做了,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可能。无论是商业还是农业,折家都已经做到了极限。在做下去,无非变得更加富有,财富到了他们家族的程度,继续积聚已经没有意义。 这不是折彦文个人抱负强烈,而是中国的豪族都是如此,不管是什么出身,一旦积聚到一定程度,是一定要向士族转化的。极少有家族自始至终只求财。 于是折彦文很快就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了执政中,东洲大平原的建制还很粗犷。汉海都护府控制着广大的土地,从刀河往南沿河地区修建了二十三座屯堡,称之为苦河二十三县。以前有国内派来的官员管辖,建设的都还不错。屯堡周边有移民屯田,屯堡城外有港口码头,农商并重。 可是这些屯堡有县的编制,却连一些大点的镇子都不如,极少有千户以上的人口。大多都是几百人的定居点。 苦河二十三县的县令,任期一满立刻撤走,如今大多数都已经回国。李靖每年光是为了寻找合适的县令,都头大无比。基本换上了自己的亲信,忠心可嘉,但许多都不胜任。折彦文并没有全部撤换,他也不知道谁胜任谁不胜任,他是制定出考核标准。 他考核的内容,让李靖都有些忧心。他原本以为折彦文要行郡县,兴文治,休养生息。结果折彦文要搞军事化。李靖完全误解了,折彦文这种人,哪里懂得搞什么文治。折家是西军将门中的核心家族之一,家族文化就是军事化,让他搞文治,他也不会啊。因此考核的标准基本上都跟军事有关,要求所有屯堡的编户都要严格登记男丁数量,每个适龄男丁都要接受训练。 这些编户不仅仅是移民汉人,包括那些番人编户。番人编户有军事文化,也有当兵的先例。因为汉海都护府大半士兵,都是雇佣番人当兵,当兵对崇尚武力的番人村落来说,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如此一搞,基本上全民皆兵。进行裁汰之后,光是精壮,就挑选了十万人。其中汉人只有两万,番人高达八万。大量番人担任中低级军官之职,并没有明显的种族区分。军队的晋升制度,也大量借鉴了西军方法,严格且透明。军官晋升,唯军功是从。 练兵可不是为了防御,这跟东藩府以前的乡兵完全是两个思路,练兵就是为了打仗。白养着十万大军,汉海都护府现在可养不起。于是他们开始主动向周边生番部族发起进攻,而不像以前那样,只要生番不来生事,汉海都护府尽量维持和平,将主要精力放到内政上。 大量石器时代的生番部族被击败,而且面对拥有骑兵优势的汉海军,来逃都逃不了。大量俘虏被重新安置,派去保长管理他们,对他们实行编户,不允许他们随意迁移。征发他们的劳力,修建新的城池,开荒种地。 这一套东西,当然有西军的传统,可也有大量新的内容。似乎可以从中看到,折家是如何在新大陆一步步挣扎求生,最后发展壮大的秘密。 这一系列大动作,让李靖看的心惊肉跳。因为以前东洲的治理是十分宽松的,为了吸引移民和怀柔番人,对农民的税收基本上都是象征性的,主要财政靠的是淘金和贸易。因为有黄金,东洲的贸易规模很大,港税每年都能收到上百万贯,对于几十万人口来说,光是征收港税就足够了。 可现在税收陡然增加,总量依然不重,十分之一的税收,对于以自耕农为主的东洲,这个税额农民是能接受的。让百姓难以接受的,是陡然严格的管理。汉人的反应是,愿意来种地的淘金工陡然减少,一些已经定居的百姓,也选择放弃田地逃亡,买张船票回国。因为大多数汉人并不想打仗。番人倒是不在乎打仗,但他们也反对。他们始终有被征服的不适应和屈辱感,许多村落出现了叛乱。对叛乱的镇压是极其残酷的,叛军领导阶层全部枭首,士兵全部贬为奴隶。 东洲并没有大规模恢复奴隶制,但效仿东藩,允许一些特殊行业使用奴隶,比如矿山。 开矿是新政的重要内容之一,主要就是盐铁,沿海兴建了大量盐场,全都是官办盐场,目前民营的话,无法跟成熟的玛雅地区的盐场竞争,毕竟这里的人口太少,其实最有利可图的产业,第一是淘金,其次是种地养羊,连种棉花都不划算。 铁矿也开发了,五海子最北边的北海子周边山岭上,大量露天铁矿,放眼望去一片赤红,稍有经验的矿工都知道,这些都是铁矿石。可惜游猎在周边的生番根本不知道这些石头里富含铁。这里正是著名的米萨比铁矿,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大铁矿。大量奴隶被送入矿山,基本上一去不回,只能老死矿山。矿山依然是官办的,矿山位于苦河(密西西比河)和北海子(苏必利尔湖)之间的山岭,距离河流和湖泊都极尽。地势不算陡峻,很容易就在山下修建了运河,沟通苦河。 矿石沿河送到南方,南方则有煤矿被发现。引入山东最新的高炉技术,直接从矿石冶炼出钢材。这种炼钢技术,即便在山东也没有普及开来,因为一次性投入大,民间经营,更多的是小型铁炉为主。 许多矿场、盐场和铁作坊,都是折家子弟在管理,因为折家在玛雅地区就经营者类似的产业。可折家并没有谋私利,因为这些产业全都是官办,主要生产军工产品。 在高度军事化的状态下,仅仅用了三年时间,五湖以南,东岭以西,哭山以东的广袤大平原地区,就再也没有一个生番部族存在,不是被征服,就是迁移到其他地方。大平原上,前所未有的出现了一个高度军事化的郡县制政权。这个政权控制的人口,高达三百万人,其中汉人只有十来万,绝大多数都是番人。可这个政权不在乎,因为这个政权不分番汉,全都是编户的齐民。 可手里的资本大大加厚,李靖面对自己的竞争对手,依然没有什么信心,因为他的对手也没有闲着。 朝廷也好,东藩也罢,也都不断加强着自己的力量。 第十九节 新东藩(1) 李慢侯退休前和退休后的东藩,几乎是两个皆然不同的政权,行事风格迥异。 李慢侯当政时期,他有自己极强的逻辑,行事风格一切以效率为先。大概是跟他做过商业有关,他的思维模式,很大程度上是现代商业体系的。 但在他之后,东藩的官僚集团,却并不完全按照这一套逻辑行事。李睿接过权柄之后,很快就推行了许多李慢侯当政时期,绝对不会考虑的政策。 比如扩大东藩,李慢侯就不会过于积极,相比扩大总量,他更在意提高效率,他更担心体系过大后的规模负效应。他认为工业革命之前,很难有效管理上亿人口。有三千万人口,是一个极佳的规模。 但李睿跟朝廷博弈后,得到机会立刻权力扩大东藩版图,先并辽东,在收西藩,最后甚至吞了江藩大部,为此是做好了跟朝廷全面开战的准备的。 可是结果并没有带来太多的实际力量增长,吞并这些藩镇之后,派去大量官员管理,效率反而大大下降。因为这些官员会跟当地土豪争权,这些年甚至爆发过好几次土豪反叛。财政上,也没多大收入增加,对于陕西地区,甚至常年是补贴的。人口的增加,增加的是大量贫困人口,版图的扩大,扩大的是大量偏僻的版图。这绝对不符合效率原则! 账面上的数字,确实扩大了,人口从三千多万增加到了五千万,版图几乎扩大一倍。只是核心精华,依然是燕云、河北东路、山东、淮海和广东。新增加的,除了江藩的通泰,辽阔的东北、贫瘠的陕西都是一种负担。 只是对于朝廷来说,新的东藩集团,对他们的威胁更大了,因为这个新东藩,展现出来极强的攻击性,远比李慢侯更加恐怖。李睿等人,是成长在战乱时期的二代,手里掌握着恐怖的资源,他们做起事来更加无所顾忌。不像李慢侯,成长于现代,背负着各种包袱,有各种各样的顾虑。李睿他们不会有任何顾虑,他们不怕打仗死人,他们漠视生死,他们从残酷的地狱爬出来,不在乎将天下再次变成地狱。 幸好朝廷并不敢真的决裂,于是默认了东藩的扩张,继续维持着屈辱的和平局面。 之后东藩并没有停下脚步,他们吞并大宋藩镇之余,这几年还肢解了西夏。这是一个比西藩更穷的地方,国土中央是大片沙漠,只有几座绿洲,老百姓穷凶极恶,这样的土地,实在是不值得争夺。可他们还是趁着西夏内乱,将西夏汉人权臣任得敬势力接纳。将西夏仁宗安置在沙洲、瓜州两个绿洲上,西夏大半国土纳入东藩。为此引发了长达三年的西夏叛乱,导致西夏人口死亡大半。 李睿还在草原上大局扩张,倒不是看重了草原上的土地和人口,只是出于惩罚。 女真人持续西侵,在波兰歼灭法国骑士阶层,吞并波兰之后,几乎就没有了对手。往西一马平川,匈牙利王国自顾不暇,只有一个神圣罗马帝国根本挡不住女真人的铁蹄。但女真人始终兵力有限,因此不断勾引接壤的林木部西征。林木部每次都能分到不菲的收获,而女真人则扩张了土地。 李慢侯退休前,就极力阻挠林木部和女真势力的勾结,李睿亲自出面,跟林木部族达成协议。可是林木部族阳奉阴违,我行我素。李睿大权在握后,认为这是极大的威胁。女真人在西方发展已经无法控制,一旦让他们跟林木部结盟,重返漠北的话,漠北势必变天。 于是几次三番警告无果后,李睿决定动手。联合漠北三部、白鞑靼部,并从辽东征募了二十万骑兵,向林木最大部族蔑儿乞部发动了战争。这个大部经过两年残酷的战争后,彻底消失在了草原上。 消灭蔑儿乞人之后,林木部失去了霸主。东藩府决定将林木部纳入直接管辖之下,在蔑儿乞人的土地上,北海(贝加尔湖)地区,以苏武城为基地,建立了北海都护府。负责全面管辖林木部族,辖区北到冰海,西到乌拉尔山,东到流鬼、夜叉国的土地。 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北海都护府利用流放的罪犯屯垦,修建了十几座城池。并且直接接管林木部掌握的森林商道,派去官员进行管理,修建一些基本的道路、码头,维护商道正常往来。并在乌拉尔山区,常驻军队,修建了几座要塞,防止女真人和林木部相互勾结。 一个三十万人口的草原大部消失,这在草原上造成了极其强烈的冲击。以前李慢侯执政时期在草原上积累的信用,一朝破产。漠北三族依然经常性的参加契丹人的军事行动,可是已经开始收敛,再也不敢举族西征,无论契丹人开出什么样的优厚条件,他们的大汗牙兵始终不会离开部落,他们担心一旦主力离开,他们也遭到蔑儿乞式的的打击。草原上开始人人自危,自保心态增加,扩张慾望被压制。 收缩的草原部族之间,因为人口增加,劫掠收获减少,互相之间开始争夺草场,大小战争不断。主要是蒙古人和塔塔尔人之间你争我夺,双方围绕也里古纳河展开了反复厮杀,今天你控制了这里,明天我控制了这里,除了仇恨增加之外,没有任何好处。 克烈人则开始了内斗,他们的大汗不久前死亡,将部族分给了自己的弟弟和儿子,结果儿子跟叔叔立刻爆发内斗。忽儿札胡思的弟弟脱斡邻勒可汗和古儿汗爆发大战,先是脱斡邻勒战败,然后向乃蛮部借兵又将古儿汗击败。可是双方谁都没消灭对方,克烈部分裂,开始了长期厮杀。 除了这些军事行动之外,李睿集团还像好大喜功的帝王一样,热衷于兴建各种规模宏大的工程。就在对草原进行征伐之前,他们修建了一条辽东运河。 这同样是一个不从经济角度考虑的决策。因为在辽东修建运河,肯定是无利可图的。 修运河自然会有好处,但这种好处肯定无法弥补投入,就好像在沙漠里修高铁也有用,但绝对入不敷出。 他们修建一条从松花江跟东辽河之间的运河,没有任何技术障碍。因为东北平原地势平坦,两条河支流之间最短距离就一百多公里,而且分水岭并不高,即便开山修河,用堤坝储水都不是问题。 东藩府选择的方案并没有翻越分水岭,而是在松花江干流上直接取水通往辽河干流,即便是干流取水,直线距离充其量五百里,但他们选择了一条近千里长的曲折方案,因为他们要求自流。两条河流之间,是辽阔的松辽平原,海拔低、地势平,但要保持自流,也无法采取直线方案,因此他们大量曲折迂回。 这样一条沟通辽河和松花江的水道,将东北两大水系彻底沟通的运河,对东北自然有很大的好处。但这样一条容易修建,没有技术难度的运河,却历经千年,都没人愿意修建,不是没有原因的。连清朝都没有想过修建这条运河,就是因为不划算。 修建运河,投入动辄千万,需要劳力得用十万计算,这些都不是东北经济所具备的。因此哪怕到了21世纪,中国支持东北老工业基地复兴,也没考虑过修建这条运河。 可是李睿集团义无反顾的投入了,每年投入一千万贯资金,招募十万工人,计划七年建成。总投入高达七千万贯。这笔钱一百年都收不回,后续的维护成本很可能比通行费还高。对于任何一个生意人来说,这都是一笔烂透了的生意。 他们当然不是从经济上考虑,更多是考虑政治和军事。这条运河修通,将可以直接将辽河流域的物资输送到松花江,接着利用松花江水道输送到黑龙江流域,而黑龙江上游,则跟蒙古人的斡难河一带连同。到时候一条船,可以径直开进蒙古地区。 但这个理由并不充足,因为黑龙江不是一条封闭的内河,而是一条有出海口的大河。虽然出海口每年都有半年的冰封期无法通航,可内运河就不冰冻吗?东北河运发展不起来的最大原因,就是每年有很长时间的冰期。 因此这条河充其量是密切了辽河和松花江之间的联系,同时缩短了从内地到黑龙江上游的距离而已。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证明运河的价值,运河刚刚通航,东藩府就发动了对林木部族的大型战争,其中绝大多数物资,都是从这条运河输送的。否则以原来的草原商道,根本不可能支撑几十万大军深入贝加尔湖地区作战。 物资先水运到斡难河上游的不儿罕山城,在从这里走陆路翻过不儿罕山输送到狼居胥城,在从这里走水路输送到北海,只需要走三百里左右的山路,而且是已经修建的十分宽阔的,可以行使车辆的官道。 战争中这条水道体现出来的价值,战后继续发挥着作用,大量取代狐狼道陆路运输,基本上所有的大宗贸易都开始改走水道。对于东藩府来说,维持这条运河的投入,自然是入不敷出。可对于偏居大陆腹地,跟外部沟通困难的漠北部族来说,相当于激活了他们的出海通道。 每年大量物资从这里深入草原,草原上的商品又从这里输送到汉地,贸易额飞速扩张。其中的利益,对汉人来说没有任何吸引力,可对草原部族来说,却是巨大的财富。蒙古人跟塔塔尔人开始激烈的争夺也里古纳河的控制权,其实就是为了控制这条出海水道的上游。 修建辽东运河,打击蔑儿乞人,设置北海都护府,这些年东藩府向北方投入了巨大的资源,而且没有上限,似乎要继续无休无止的向草原扩张,而他们下一步目标,则盯上了跟东藩府保持了长久友好关系的契丹人。 第二十节 新东藩(2) 这又是一件李慢侯当政时期,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李慢侯极力支持契丹人在草原上的存在,他认为依靠契丹人羁縻漠北人,这是代价最小的维持漠北稳定的方法。可是代价最小,未必最稳妥。 最稳妥的方式,永远是自己直接控制。 于是李睿集团决然撕破了李慢侯跟耶律大石建立的长久联盟关系,通过策反燕云豪族控制的草原东西商道,将上百个头下军州贸然纳入东藩府管辖,让西辽帝国跟东藩彻底翻脸。 可战争没有到来,因为契丹这头狮子老了,否则李睿也绝不敢轻易下手。 契丹人这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果东藩在背后支持他们,他们就能对草原形成表面上的控制,虽然无法实际控制,可又不至于让草原秩序失控。这其实是一种十分理想的平衡,但可惜李睿不想要这种可靠的平衡。 契丹人的衰弱,给他提供了绝好的机会。耶律大石死后,契丹人虚弱的太快了。主要是权贵阶层失去了进取心,萧斡里剌、撒八那些人,不是老死,就是腐朽,早打不动了。一大批创业权贵,靠着头下军州这样的封建地盘,迅速成为封建权贵,开始奢侈享乐。西辽政权中,最后生机的,反而是韩英这样的燕云汉儿。 耶律大石死后,契丹人的重心无法脱离西域,东方持续空虚,越来越依靠燕云豪族维持统治。辽西基本掌握在怨军集团手中,漠北则是乌古、敌烈部这样的契丹外帐控制。辽西、漠北和西域三大版块之间,则是一百多座以燕云豪族建设起来的头下军州串联起来的商道。 这条商道,价值不高。更多是作为契丹人东西大迁徙,控制广袤国土的驿站。因为要翻过大兴安岭、狼居胥山,和阿尔泰山,实际上并不具备多高的经济价值。也就是西部从克烈人的土地上通行的克烈道,因为接通狼居胥城和狐狼道,算是草原丝绸之路,还有点价值。东部大兴安岭以东的辽西道、中部狼居胥山跟大兴安岭之间的乌古敌烈道,基本上只是契丹人势力内部的沟通,人都没有多少,贸易自然没有多大。对于控制着河西走廊,还有海上丝绸之路的东藩势力,争夺这条道路,实在是没多大游说。 可李睿就是动手了,而且是完全处在背信弃义一方。他首先策动克烈道的燕云汉儿豪强家族主动向东藩投诚,理由十分牵强。因为克烈人内乱,克烈道一度断绝,西域和克烈道之间的沟通中断。这些豪族请求东藩保护他们,东藩立刻调动狼居胥城的一万大军开进克烈道数十座屯堡,将金山阿尔泰山以东到狼居胥城之间的克烈道全部控制。在克烈人内乱平息之后,契丹人卷土重来,狼居胥军却不撤军。 萧塔不烟派人来交涉,李睿强词夺理,声称契丹人控制不了这条商道,东藩府愿意提供帮助。 辽国为此交涉了数次不果,果断派兵夺取,显然衰落的契丹铁骑在漠北人面前彻底暴露了虚实,他们在强悍的狼居胥军面前,没有夺下任何一座土堡。东藩府又以契丹人背盟为借口,直接出兵攻占了辽西道,并跟终于辽国的乌古敌烈统军司开战。 战争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因为契丹人在这里的力量实在太虚弱。虽然从耶律大石开始,就往东方回迁和安置了大量契丹部族,但腐朽的民族已经不在骁勇,在辽东铁骑的打击下,很快土崩瓦解。 面对蛮不讲理的东藩府,契丹人不想吞下这个苦果,但却没有反击之力。萧塔不烟忍下了一口恶气,派人来交涉。将乌古敌烈等契丹外帐,和辽西十二万帐契丹讨要回去,全都迁徙去了西域。之后彻底跟东藩翻脸,关闭了克烈道西段的阿尔泰山要塞。并且开始通过其他途径,跟南宋朝廷秘密结盟,建立夹击东藩的同盟。 由于东藩和西辽政权同盟破裂,繁荣了上千年的路上丝绸之路彻底中断,悠悠的驼铃声消失在了草原古道之上。 这并没有多么影响契丹人的利益,却大大影响了漠北诸部的生计。契丹人已经发展的相当不错,这些年吸引了数十万燕云汉儿,这些人力资源大大加速了西辽统治区的经济发展。早在克烈道切断之前,这条路上实际上已经很少有驼队运输大宗商品,过去的中原丝绸已经不在向西方出口,因为契丹人在于阗发展的桑蚕业完全取代了中原产品。西辽甚至发展出了制瓷工艺,尽管很粗劣,可很廉价,对于重视实用性的中亚地区,已经完全取代了中国货。通过西亚、欧洲的瓷器,现在更多是走海路,运量巨大,南海一号那种普通海船,一艘都能运输几十万件瓷器,这是骆驼运输所不能比拟的。 活跃在丝绸之路上的驼队,主要以运输奢侈品为主,高档织锦、刺绣、书籍、药品等,输送进来的,主要是黄金、玉石等。 可这条道路,对草原民族来说,却关乎生存。漠南的白鞑靼部,如今半耕半牧半商业,活跃在草原上的驼队,大多都是白鞑靼部的商队,他们常年组织上万人的大型商队做贸易,缺少了贸易的补充,白鞑靼部的经济大受影响。而影响更大的是漠北部族,对他们来说,这是一条劫掠的通道,他们生产落后,在之前长达二十年间,就靠着劫掠西方为生。中断了西域商道,他们无法继续向西劫掠。光靠游牧经济,已经很难养活膨胀的人口。 于是李慢侯担心的内卷化,最先在草原地区出现。 蒙古人和塔塔尔人争夺,克烈人内战,白鞑靼部不断吸收和兼并克烈部边缘氏族,并向西与乃蛮人不断冲突,试图打通商道。蔑儿乞人灭亡后,林木部族失去霸主,各部之间也混战不休。 整个草原上,为了争夺生存空间,开始了血腥厮杀,新一轮的洗牌开始了,最后只有最强大的部族,或者最聪明的部族,才能笑到最后。 这些情况让李慢侯忧心不已,他当然知道情况,从始至终他都知道,因为契丹人一直派人联系他。可他始终没有出面干涉,常常在太湖的山水间叹息,却不愿意重新出山。 对于李慢侯来讲,是否此时融合草原地区,并不重要。中国的历史很悠久,未来更长,此时融合草原,并不是好时机。中原文明的高度,应该还没有达到可以轻易融合草原文明的程度。真正的绝对高度,应该是工业化后的文明,对农耕、游牧等所有文明进行降维打击。 他不愿意干涉,是他担心引起更严重的后果。他很清楚李睿集团如此做的原因,并不是有多在意草原地区。他们一心向南,中国这块土地上,在政治层面,始终带有大一统的强烈观念,任何一个政权,都不愿意割据,最大的政治抱负,往往就是混同域内,一统江山。 有雄心的君王如此,李睿这种官僚依然如此。李睿集团的意志既然是要一统天下,最终必然要南下灭宋。灭宋并不容易,打败南宋朝廷的官军可能容易一些,但彻底混同半壁江山则很难。 经过三十年的分化,南宋社会跟东藩社会构成,已经形成了迥异的差别。虽然南宋和东藩的兼并都很严重,双方的社会中坚阶层,都是一个个豪族。但是差别还是很大,宋朝的豪族更加顽固一些。而东藩的豪族,则更加激进一些。 南宋的豪族,不是南迁的北方名门,就是当地的土豪和世家大族。隋唐北宋一统天下之后,都大量安抚南方豪族,这是一支跟中原豪强皆然不同的土著力量。最早可以追溯到三国时期的孙吴政权,之后东晋南渡,更加壮大了南方士族。这些传承久远的南方士族,靠的是耕读传家的优势,一代代积聚力量,他们的底蕴,甚至比屡经战乱的北方豪族更深厚,也更顽固。 不管是南渡的名门还是土著的世家大族,他们都兼并了大量土地,而且参与到经济生活的方方面面,宋朝文人很务实,可能嘴里也喊着重农抑商,可文人阶层大规模介入商业,而且垄断经营。 东藩豪族,表面上看,跟南宋豪族是一个德性。都是家财万贯,良田万顷,务农经商,对经济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广泛涉猎。不同的是,北方豪族,大多是在大乱之后,在残破的山河基础上,重新发展起来的,根基很浅。东洲豪族主要来源也是两种,一种是兼并土地土豪家族,他们趁着战乱,从土豪变成大土豪,通过培养家族子弟入仕取得政治地位,成为新的名门望族。另一种是商业资本发展而来,是一个个大商人,用商业中积聚的资本收购土地,兼营农业,同样培养家族子弟入仕,最后成为名门望族。 看似相似的表象下,是截然不同的出身,发展过程,以及因此而形成的不同的世界观。 南方豪族,坚持耕读传家,科举入仕这样的程序。非常依赖特权,不管是兼并土地还是进行商业,他们都借助自身的特权。张俊这样的巧取豪夺的军阀,晏氏这种垄断酒业的官僚,没有背后的权力,他们是不可能经营这些产业的。而东藩豪族,则从一开始,就是在一个公平的资本市场中厮杀,不管是商业还是农业,他们靠的是资本规模和管理能力,而不是靠特权。同时一穷二白起家的东藩豪族,也没多深的耕读传家的底蕴,他们很容易通过李慢侯打造的精密的府学体系,形成新式官僚集团。 由于两种截然不同的社会支柱势力,导致东藩想要彻底融合南方豪族非常困难。因此正面击败南宋官军之后,极有可能面对的是无穷无尽支持赵宋皇室的地方豪强势力,李睿集团很难猜测这种反抗会有多激烈,会持续多少年,因此他们必须心无旁骛的将力量完全用于平定南方上,对于北方无法顾及。 所以控制北方草原地区,实际上是在为南下做准备。不控制的危险很大,哪怕草原看似掌握在盟友契丹人手中,可这个契丹人更让人不放心! 第二十一节 新西辽(1) 后世王朝往往吸取最多的政治经验就是前朝的,宋人重文轻武的最大原因,就是五代十国时期武将频繁谋朝篡位的印象太深刻了。 东藩也会考虑这段历史,他们非常清楚,历史上,如果不是契丹这个草原强权兴起,五代十国的乱世未必会持续那么长时间。五代十国时期,每一次有强大王朝试图统一中原,契丹人都会插手。石敬瑭的后晋,刘崇的北汉如果不是契丹人在背后支持,早就被消灭了,都等不到赵匡胤黄袍加身,北方早就被后唐李从珂统一。结果石敬瑭勾结契丹人南下,反而灭了后唐,李从珂自杀身亡。 这个教训十分深刻,所以李睿集团才先吞西夏,后并辽国,将后方彻底控制在手中,这样才可以放心大胆的南下。 说白了,还是不相信契丹人会放过东藩南下陷入南方之时,不会从背后捅刀子。 如今的辽国,或者叫西辽,是一个十分特殊的国家。说他弱吧,从任何指标来看,他都比巅峰时期的大辽要强。经过两代人的恢复,以及耶律大石后期开始转向定居化,契丹人的生活方式更加健康,生育率大大提高,已经恢复到了一百五十万人口的规模,他们巅峰时期也不过如此。但他们还有两百万燕云汉儿,跟契丹人一起构成国族。 这三百多万国族,跟他们统治的其他民族加在一起,总人口高达八百万之多。而且占据着西域最好的农耕地区费尔干纳盆地,在辛勤的汉人开发下,不但粮食储备丰厚,还有各种手工业也不弱,西辽政权,不仅仅是一个绿洲商业政权,还是一个生产性政权。他们是中西亚地区最大的棉布、丝绸供应商之一。 大石后期十分重视教育,通过剥削西域其他民族,以及大食国、东罗马的纳贡,西辽政权建立了众多的学堂,不管是契丹人还是汉儿,受教育水平都很高,在中西亚地区,毫无争议是教育水平最高的国家。 最强大的还是军事力量,契丹人虽然不在大范围游牧,可依然保留了骑射传统,他们围绕一座座军州放牧,春夏住在帐篷里,秋冬进城窝冬。汉儿守城,在周围屯垦,为秋冬来窝冬的契丹牧群提供过冬的粮草,农业和牧业,契丹和汉儿,结合的十分紧密。定居生活带来的安稳,增加了人口。光是契丹人,就能拉出四十万控弦之士,这已经跟历史上的匈奴人、突厥人强盛时期不相上下。另外还能征发汉儿参军,还有大量仆从军,军事力量极其强大。 这样一个国家,放在自己背后,谁敢大胆南下? 所以李睿集团才选择阻断契丹人干涉的通道,将契丹人东进的驿道掐断。只要掐断了驿道,契丹人就失去了东进的能力。契丹人生活始终比漠北民族优越很多,也导致他们始终没有漠北民族那么坚韧,早在耶律大石时代,他们就无法在没有基地支持的情况下,调动七万军队东征,不像蒙古人,喝着马奶,就能横扫欧洲。无法东进,契丹人就算有百万大军,也无可奈何。 李睿他们判断的很准,在切断了克烈道之后,西辽就默认了。只求将东方的契丹人让他们带走,没有展开大规模报复。至于会不会联合南宋夹击,李睿一点都不担心。因为契丹人如果有能力长途奔袭,他们就不至于隐忍。现在克烈道已经断绝,契丹人已经无力东进,跟谁结盟都只能唱高调,骂几句出气罢了。 李睿他们还认为,契丹人已经不可能不顾一切的东征了,因为他们西域的疆土太广大,东起高昌,西至大秦,都是他们的国土。伏尔加河、顿河、第聂伯河和多瑙河这四条大河下游入海口都在西辽控制下,有大量的冲积平原和丰美草原,契丹人不可能舍弃这里东进,因为西边的敌人不可能不抓住机会夺取这里。 契丹人在他们强势的时候,占领了西方太多好地方,但他们四周的对手却都很强大。 北方的女真人自不用说,膨胀的比契丹人还厉害。女真人不像契丹人,他们是奴隶制社会,通过劫掠斯拉夫奴隶,整个部族完全脱产。而且他们始终都是定居文明,生育率居高不下。女真人除了打仗、狩猎就是生孩子,因此他们的人口比契丹人恢复的更快,用了两代人时间,就恢复到了一百八十万口,比完颜阿骨打时代更多。 虽然女真人也很在意本民族血统,历史上知道金世宗时期,契丹人移喇窝翰起义后,才鼓励女真和契丹人通婚,南宋开禧北伐之后,才准许跟汉人通婚。可混血是禁不住的,由于女真主子跟斯拉夫农奴住在一起,又没什么避孕措施,不可避免的剩下了大量混血人口。这些混血越往西越频繁,女真人内部已经将这些白人混血但又保持女真服饰文化的人口称之为白女真了。 白女真是不被认可的私生子,但却是女真人口中的一部分,加强了女真人的兵源。 契丹人控制了伏尔加等大河下游,女真人占据着中上游地区的山林草原,契丹人不敢不防。 南方也不安分,伽色尼帝国时期,曾因为跟契丹人争夺花拉子模绿洲而发生过战争,伽色尼帝国战败之后,很快就一蹶不振,因为他们的一代雄主巴赫拉姆沙老死,紧接着复杂的政权内部就发生了分裂。各派古拉姆发生内斗,背景深厚的钦察古拉姆集团控制了印度,建立了奴隶王朝;势力强悍的新兴古拉姆集团,女真和漠北古拉姆则割据了波斯和呼罗珊。 女真古拉姆首领,还是一个女真权贵,女真灭国后投靠挞懒,后来又反叛挞懒的完颜亮。完颜亮是完颜阿骨打长子完颜宗干的长子,他是金太祖的长孙长子,威望很高。反叛挞懒的时候,就有大批拥护者。失败之后,被刘佶俘虏,刘佶又将他和一大批女真战士一起卖给了巴赫拉姆沙。 完颜亮不久就爬到了高层,巴赫拉姆沙死前,完颜亮已经升为呼罗珊总督。巴赫拉姆沙一死,钦察宫廷卫士集团发动政变,控制了印度。完颜亮假意支持巴赫拉姆沙的后嗣,从呼罗珊起兵,迅速南下占领了阿富汗和波斯,继而又控制了两河流域,实力大增,所有的女真古拉姆军团都投靠了他。 之后完颜亮跟印度奴隶王朝发生了多次冲突,双方谁都没能奈何谁,只能不了了之。 伽色尼帝国就此终结,分裂出来的两个政权,全都停止了向西辽纳贡。西辽发兵征讨过数次,结果无法攻占完颜亮控制的呼罗珊地区。 完颜亮这些人,基本都是被卖给伽色尼帝国的奴隶,因此他们都跟印度人通婚,他们的后代被称作黑女真。完颜亮的主力,就是二代黑女真为主。这些女真古拉姆不但跟印度人通婚,很多还接受了对方的信仰。完颜亮为了得到当地宗教的支持,在割据呼罗珊不久,立刻改信了回教,他本来也没什么特定的宗教,女真萨满教是在不是什么信仰强烈的宗教。 得到当地教会支持之后,完颜亮开始大胆招募呼罗珊人当兵,建立了一直呼罗珊兵团。主要是重步兵,擅长山地作战。呼罗珊兵团建立之后,多次打败契丹人的进攻,似乎恢复了波斯帝国时期的雄风。 也是在教会支持之下,完颜亮迅速控制了波斯和巴格达地区,建立了新的回教王朝。得到了苏丹称号,称之为完颜王朝。 虽然完颜亮,跟他的义兄完颜亶并没有建立紧密的同盟关系,可南北都是女真势力,都是完颜家族的帝国,契丹人真的不敢轻易东进。因此近十几年来,契丹人一直奴隶在西方发展,导致东方始终没有加固根基,才能让东藩府轻易渗透这里的一百多个汉儿军州。 好在完颜亮对贫瘠的中亚绿洲不感兴趣,因此没有像伽色尼王朝那样,跟契丹人争夺花拉子模。完颜亮更想要富饶的印度,因此持续南下。可惜的是,他手里的力量太过薄弱。巴赫拉姆沙最盛的时候,也不过买来了两万女真古拉姆,其中还夹杂着大量漠北草原战士。这些人的后代,二代黑女真战士,也不过四万人。还没有他们成长在辽东和漠北的父辈那么凶悍,因此多次入侵印度,都没有夺取这里。 但是完颜亮的文治做的不错,他一改伽色尼帝国时代的总督制度,建立了文官政府。军队主力以黑女真军户和呼罗珊兵团为主,但大量签发波斯人、阿富汗人当签军。他控制下的人口众多,光是波斯就有五百多万人口,巴格达地区、小亚细亚人口也不少,总人口不下千万。在一个统一政权手中,能调动的兵力不弱于西辽。 而且随着丢失东部地区,西辽内部的统治阶层也发生了分裂。 第二十二节 新西辽(2) 西辽东部地区崩盘,最大的原因就是西辽持续向西发展,东部越来越边疆化,控制这里的燕云豪族地位日益边缘化,让他们开始离心离德。 但他们叛乱之后,引起了西辽内部契丹人和汉儿的割裂。不少契丹老权贵,将怨气冲向了汉儿势力。同为国族,汉儿势力越来越膨胀,早就引起了契丹权贵的担忧。双方的矛盾不是一天两天。 好在契丹人还算理智,没有做出排挤和清洗汉儿的昏招,但大量汉儿官员被罢免。整个汉儿集团跟契丹集团之间,矛盾变得日益突出。 可是汉儿始终是二等民族,哪怕他们更加富庶,后代子弟更加优秀,文化程度更高,可始终只能得到一些边缘官职,所有重要职务,无一例外都被契丹人把持。只有韩剌等少数汉儿身居高位。 契丹权贵借机打击汉儿官僚的行为,甚至引起了恐慌,大量汉儿豪族逃离西辽。东边的汉儿往东投奔东藩,西方的汉儿甚至有的往北投靠女真。 汉人人口的逃亡,导致西辽政权出现了崩塌式混乱,许多汉儿力主推行的旧政被推翻,许多行政机构陷入瘫痪。 契丹权贵对此的应对是采取高压政策,派兵在各处关隘拦截逃亡的汉儿豪族。 可是这些汉儿豪族,定居时是一方豪强,出行时是一支部族。西辽的汉儿胡化很深,尤其是最早跟随耶律大石西征西域的那些漠北军州守军,经过几代人的繁衍,一些豪族人口过万,丁口数千,半耕半牧,他们出行时,与迁移的游牧部族没什么区别。 派兵拦截这样的部族,那是会发生厮杀的,一时间西辽境内厮杀不断。更加加剧了汉儿豪族的恐慌,许多控制军州的汉儿豪族,开始武装族人,割据地方。甚至不再同意游牧在城外的契丹部落进城,关闭城门,让契丹人在城外扎帐篷。 此时哪怕东部军州的汉儿叛乱,西辽汉儿人口依然不少于契丹人。他们控制着大量军州城池,关闭城门,就能割据一方。伏尔加河到多瑙河下游一带的汉儿屯堡,很可能会投靠女真人。以费尔干纳盆地为中心的汉儿,位于西辽政权腹地,无法逃亡,他们很可能会叛乱,跟以虎思翰耳朵为中心的契丹人发生内战。一旦契丹人跟汉儿真的爆发内战,西辽政权有可能崩塌。 面对如此危局,一些老成持重的老权贵不得不出山,一些汉儿高层权贵也积极走动,最终发动了一场政变。政变的结果是,垂帘听政的皇后萧塔不烟支持他儿子耶律夷列亲政,以前耶律夷列因为汉化太深,大多数契丹权贵不支持他,让萧塔不烟不得不长期垂帘,如今看到汉儿和契丹人分裂的危机,持重派终于选择了妥协,接受夷列亲政,用来安稳汉儿人心。 耶律夷列亲政之后,韩英被任命为宰相,迅速组建了新的大辽政权,发出一份份圣旨,安抚汉儿人心。撤回那些威胁汉儿城池的契丹骑兵,虽然还是有不少汉儿豪族趁机离开,但大多数汉儿豪族选择留下,因为他们在这里拥有大量产业,作为国族,虽然被契丹人压着,但依然有大量特权,在契丹人面前他们是二等民族,可在粟特人、花拉子模人、喀喇汗人面前,他们就是国族,地位上跟契丹外帐部落产不多。 因为这些特权,汉儿在他们擅长的所有领域,将其他民族排挤了出去。原本把持西域手工业的土著民族,已经无法在纺织、桑蚕、冶铁等汉儿能够经营的领域从业。而且汉儿豪族还圈占了费尔干纳盆地大量良田,修建了水利设施,将这里建设成了不输给中原的沃野,让他们放弃这些产业,心里很难割舍。 汉儿留下了,但汉儿和契丹人之间的裂痕却出现了,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汉儿农耕,契丹人游牧,紧密结合在一起了。高层虽然勉强合作,但内斗将永无休止。除非能够彻底融合在一起,否则所谓国族,就只能继续保持这种分裂状态,直到这个王朝终结。 西辽统治者有没有意愿弥合分裂,当然有,有没有能力弥合分裂,可能有,但能不能成功,就很难了。因为这不单单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外面还有一个虎视眈眈,心怀叵测的东藩政权,这个政权会持续不断的对西辽内部的汉儿族群施加影响,绝不愿意看到西辽统治集团轻易融合两大族群。 东藩府插手的意愿,甚至在西辽短暂的内乱期间就已经表现出来,契丹骑兵封锁了大量关隘,东藩府则派遣了大量骑兵威慑,一副大举入侵的架势,只要西辽给机会,没人会怀疑东藩骑兵将会如同潮水一样涌入西域。东藩府甚至拉拢了草原部族,让西辽统治者担忧他们会不会成为下一个蔑儿乞。 幸好西辽高层够冷静,没有像女真早期那样,以屠杀契丹人的方式报复叛乱,否则西辽可能已经不复存在。 不断收到这些消息,李慢侯多次对着太湖山水怅然长叹,可他并没有出面阻挠。因为他知道,换一个人依然会这样做,李睿会这样做,王睿、张睿、司马睿都会如此。因为任何一个有抱负的政客,都不可能接受一国二主的局面。长期分裂并存,从秦始皇一统天下之后,在这片土地上就不再是一种能够接受的状态,任何强大政权最大的目标,从来都不是富国富民,而是一统江山。哪怕柔弱如大宋,开国之处也费尽心机想要收复燕云十六州,还和西夏人为了西北苦寒之地纠缠了几百年。 如今的东藩,是一个初兴的,如同大唐般积极进取的政权,怎么可能接受分裂的局面。所以除非李慢侯重新出山,否则换任何一个人当政,都会做如今李睿做的事情。 李慢侯觉得,自己出山纠正这些不符合自己意愿的政策,如果没有任何代价,他当然毫不犹豫的去做,但他很可能会付出一个自己无法承担,整个国家民族无法承担的沉重代价,那就是破坏建立起来的权力传承机制。为了让权力平稳传承下去,李慢侯费尽了心思,其中包括他的退休都是如此。 按照规定,每个东藩府令的任期为五年,一个人最多可以做两任,也就是李睿最多当十年东藩府令,之后就要退休。退休后,连官场都不能待,只能下野。这对于如今才三十多岁的李睿来说,是十分残酷的,可对于传承来说,是十分必要的。因为李睿他们是李慢侯在乱世培养起来的特殊一代,正常情况下,能一步步攀爬到东藩府令的高位,需要长达二三十年的官场沉浮,往往一个人上任之初已经四五十岁,正是政治经验最丰富,思维能力未消退的巅峰状态,在这个状态下,将最后十年付出在最高权力任上,这对个人对政权都是非常理想的状态。 李睿绍兴二十六年接任,今年就将期满,李慢侯需要做的,就是耐性等待东藩府内部机构按照程序推出下一任府令,然后将名单送到他这里进行签字。这也是一个严密的程序,按照流程,现任府令在上任之初,有权力提出一个继任者人选,藩镇家族有权力提出一个继任者人选,所有知府及以上官员,可以联合提出一个继任者人选。 三个候选人中,将有一个候选人又燕王钦定为下一任东藩府令,另外两个候选人,将自动成为副手,一个分管军政,一个分管民政,配合府令执掌东藩权柄。这两个副手,将陪伴府令度过整个任期,积累丰富的执政经验。 这套制度,是李慢侯退休前十年制定的,这套制度充满了精英治国的味道。决定国家领导人的,几乎都是高级官僚阶层,普通人没有任何权利。藩镇为代表的的权贵,知府为代表的的官僚以及新任东藩府令拥有推举权,而燕王则拥有决定权,互相掣肘,任何一个势力都无法完全决定权力继承。 以这套制度,第一个卸任的东藩府令是王存远,李睿将是第二个卸任的府令。而李睿上任之初,他提名的下一任候选人是綦业,綦业已经作为副手配合李睿执政十年。李睿下台之后,他将成为三个候选人中的一个。 除了綦业之外,另外两个候选人,将采取秘密选举方式。各知府或者代表,将在现任府令下野之前,集中在大理寺内举行秘密会议,选定候选人后,名单用金匮密封,直接呈送到燕王面前。在此之前,燕王不会得知任何消息。藩镇代表也是如此。 当两只金匮,在大理寺卿亲自护送之下,在李慢侯面前打开之前,他根本不知道候选人是谁。 打开之后,让他颇为惊讶。 官僚集团的候选人倒没什么意外,齐州府知府成为这个候选人。这个齐州知府,是第一个熬过军旅生涯的新式官员。当年他在军中苦熬了快八年,然后跑去美洲历练了一年,折算满了十年军龄,为了让军职入仕取信于民,李慢侯直接让他做了最有分量的齐州知府。这是一个类似宋朝开封府尹的官职,乃是东藩第一知府。通过任命此人,军职入仕制度,彻底证明了信用,再也没有学子试图抵抗,试图采取其他途径入仕。 但是藩镇家族给他出了一个难题,他们选出了一个让他十分意外的人选,他的长子李靖。 第二十三节 新大宋(1) 李慢侯拿着金匮密函,惊讶了许久。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明白了藩镇家族的心思。 李靖是李慢侯的长子不假,但李靖的身份,其实也是一个藩镇,他是以东洲郡王的爵位出任东藩汉海都护府职务的,特殊虽然特殊,可在东藩内部,他就是一个藩镇。 东洲的情况其实大家都清楚,燕王长子野心勃勃,随时可能将东洲从东藩府分裂出去。对于如今的藩镇集团来说,交出权力换取了富贵之后,他们更希望东藩府能够天长地久,这样他们的子子孙孙才能享尽荣华富贵。不希望发生分裂和战争。另外李靖母亲也没少从中做工作,这个野心勃勃的女人,教出了一个野心勃勃的儿子,而她比儿子更野心勃勃。 这对李慢侯来说,是一个很大的难题,他不选李靖,父子人伦上,儿子会恨他。他选了李靖,又不符合他的想法。在他看来,李靖并不适合这个职务。李慢侯并不在意李靖分裂东洲,在他看来,以目前的技术水平,跨越太平洋管辖另一块广袤的大陆,其实并不现实。大英帝国无法管辖北美殖民地就是例子,一旦殖民地有所发展,势必跟母国产生利益冲突,母国一旦不够强大,殖民地势必会脱离母国独立。这是历史规律,早期殖民帝国都面对过这个问题。 李靖如果以东洲郡王身份执掌东藩府,那意味着他将在夺位过程中占据绝对的优势。如果选择李靖执政,李慢侯无异于重新立了一次世子,这是对权力承接制度的破坏。 所以他权衡一番之后,在现任东藩府令李睿、大理寺卿的见证下,选择了綦业。綦业是李睿上任之初选定的下任府令人选,陪伴李睿执政了十年,经验非常丰富。选他是最稳妥的决定。 勾选之后,就交由大理寺卿和綦业,他们将很快公告天下。 消息瞬间传遍天下,宋朝朝野都对此感到忧虑。 在宋朝当权者看来,綦业跟李睿是一丘之貉,綦业本就是李睿提拔的副手,而且是山东府学兵法科毕业,跟李睿一样,拥有在边地都护府任职的经历,李睿执政燕然都护府,綦业则长期在渤海都护府任职,论武功,綦业甚至要高出李睿一头,因为女真人就是綦业在渤海都护府任上被灭国的。 东藩选择这样一个人当下一任府令,让朝廷赶到了秋风萧瑟。东藩南下,始终是朝廷最大的危机。这些年不断挣扎,晏湲、赵鼎、张浚这些人轮番登场,却始终没有大的起色。反而是越折腾,越弱势。 随着大航海时代走向成熟阶段,海外扩张不再是一个亏损项目,开始向母国反馈丰厚的利益。作为大航海时代的开启势力,东藩享尽了红利。东藩控制的海外贸易基地、海外殖民地,每年可以为东藩提供五千万贯以上的直接财富。而因为海外贸易扩大,间接带动东藩辖区生产发展带来的财富,根本无法计算清楚。 由于大航海经济走向成熟,东藩境内产业发展已经明显高过了大宋。吞并几个藩镇后,东藩开始以区区五千多万人口的规模,在财政上超过了大宋朝廷。东藩每年库入高达两亿三千万两白银,而控制着一亿两千万人口的朝廷,反而以两亿出头的规模稍逊一筹。 随着日本白银、欧洲白银甚至美洲白银相继被发现、开采和流入中国,东藩也好,朝廷也罢,民间贸易已经开始使用白银计价,随即政府收税确定以白银计价。铜钱作为辅币,在民间日常交易中,依然不可或缺,但生意人已经不在用铜钱来结算了。 金银铜三大贵金属在长达二十年疯狂流入中国后,中国的贵金属购买力已经跟世界其他地区平齐,意味着中国货币因为稀缺而被高估的购买力正式跟世界接轨。金银比价也开始跟世界接轨,稳定在了一比十二的比例左右,而铜钱价格则经历了长期的贬值,一方面是大规模开发南美铜矿,导致铜的价格大幅度下降,大量铜被用于制作各种器皿,变得不再那么稀缺。还有铜票等信用化纸币的发行流通,让宋朝彻底结束了铜荒,而且铜钱日益贬值,私铸行为彻底结束,因为铸钱变得无利可图,但铜票假钞依旧存在,甚至有大量制作精良的假钞纸币跟真钱难分真假。 东藩府非常怀疑,流通在市场上的大量假币,实际上是南宋朝廷秘密印刷的。 赵鼎保守,张浚激进,晏湲则是思维开放,晏湲执政期间,效仿东藩政策越来越肆无忌惮。却总是落后一步。 东藩金银铜票运行良好,晏湲没有入朝之前,在江北曾经跟东藩府合作,接受东藩府的纸钞。他入朝当了宰相之后,虽然继续坐镇江北多年,可逐步跟东藩冲突,以邻为壑。他开始排斥东藩钱钞,开始发行江北钱引。 晏湲发行的钱引,跟朝廷的钱引最大的区别就是,有铸钱做储备。用一定比例的储备,撬动更大规模的纸币,这期间的杠杆作用,可以让铸钱成本下降到大幅盈利的程度。他还要求江北税收必须使用钱引,将政府税收的信用注入了钱引纸钞。很快江北就再次恢复到了两个金融体系并存的时代,但运行比以前稳定多了。因为晏湲打造的金融系统也很稳定,不像朝廷不是发不兑换的钱引,就是铸造铁钱,对金融体系的扰乱太严重。 晏湲在江北的做法,最后随着他斗倒赵鼎、张浚,入朝大权独揽,开始通行朝廷。大宋朝廷这才有了稳定的金融体系。 除了金融,在其他经济领域,晏湲还大量引入东藩制度。开海、殖民、贸易,税制改革等等,许多都是在他在江北大权独揽时期进行过成功试验的。 但他无法改变的,是大宋朝廷的祖制。他无法取消大量特权阶层的特权,士大夫阶层、权贵阶层、寺院,都拥有很大幅度的免税特权。依靠这些特权,他们不需要在自由竞争中战胜对手,而是从一开始就跟其他人不在一条起跑线上竞争。因此大量兼并,都是源自特权,而不是竞争力。 积少成多,宋朝的各个阶层,都拥有鲜明的特权属性。他们的特权,让他们在宋朝控制区竞争,无往而不利,可一旦走出大宋疆域,在广阔天地中跟东藩同行竞争,就寸步难行。大宋的商人做买卖,始终做不过东藩出身的野路子们,大宋的大地主种庄稼,始终都种不过东藩出身的农场主。同样的资本在两个群体中的收益不同,同样的土地在两个群体中收益也不同。 东藩的商人,对市场更加敏锐,更加富有进攻性,更懂得随机应变;东藩的地主,对市场更加关心,更加愿意按照市场来经营农场。而大宋的商人,顽固的死守传统产业,大宋的农场主不管市场需要什么,只种他们熟悉的农作物。结果就是,东藩商人总是最先一头扎进新兴产业,站在产业风口攫取第一桶金,东藩地主总是种植最热门的经济作物,用同样的土地生产出最有价值的农产品。 一家一户对比不出什么,但扩大到上亿人的规模,这种差距就十分明显。最优秀的那批人,可能只比最不优秀的那批人优秀百分之一,一个九十分,一个八十分,可这十分的差距被市场放大之后,就决定着谁是老板,谁是苦力。大宋就在这样的不明显差距下,逐渐被竞争放在了东藩的原料产地和商品市场。 从技术上来讲,最新的技术,总是诞生在东藩境内。这绝不是东藩的百姓更有创造力,当然如今东藩百姓教育水平确实更高,整整一代人接受了基础教育,都能读书识字,其中有天赋的,肯用功的,即便考不入府学,也能自我学习提高自己。许多发明创造,就是这些民间小民搞出来的。 可是东藩从世界各地引入的各种知识,在大宋境内也广为传播,对发明创造有推动作用的《机械学》等科学著作和大量齐州学宫发表的力学、数学知识,宋人也能轻易获得。一亿多人口中,总是不乏天才的存在,因此宋人的发明也不少。 但是很可惜,这些宋人的发明,依然优先选择送去东藩。不是他们爱东藩,而是东藩有一套对知识和技术奖励的制度,专利权法如今已经形成共识。宋人的发明家发明了新技术,一定是先去东藩进行注册,在大宋反倒要严防死守生怕泄密。 晏湲不是没想过要推行专利权法,他在江北就推行过,扬州运行的就很好,从李慢侯在扬州的时候开始,这里就形成了为知识费钱的习惯。但在其他地方推行的并不顺利,反对势力太强大。 最大的反对势力,就是耕读传家的士大夫阶层。大批士大夫阶层转化为商业资本,经营的项目往往跟土地关系紧密,比如纺织业就是士大夫阶层最能接受的手工产业。但是大量棉纺织技术、丝织技术,都是东藩引进或者进行过革新的,如果要推行专利权法,这些士大夫阶层就要给东藩境内的发明家付钱,他们不愿意。他们有知识,还能提出一大套道理来,说什么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自古皆然,没有道理不劳而获。 结果就是,新技术不敢在大宋境内推广,反而要想方设法的防止技术被宋人窃取。 晏湲推行的大量新政,更像是在东藩压力之下的缝缝补补,大量特权阶层,如同沉重的铅锤一样坠住了他想要快速奔逃的双腿。 最有成效的改革,也正是在东藩施加压力最大的领域,军事领域的改革,反倒是颇有成效,打造出了一支颇为强悍的大宋官军。 第二十四节 新大宋(2) 朝廷在军事领域改革之所以没有受到掣肘,主要是大宋朝廷两百来年的重文轻武,并没有形成强势的军事特权阶层,这反而变害为利,让晏湲在军事领域的革新,得意轻装上阵。 最大的掣肘,主要是家军集团。可是随着岳飞之死,家军集团就没有了实际权力。后来恢复的几大家军,也都是虚有其表。 韩世忠、张俊、刘光世这些将门,虽然拥有很大的影响力,可是连韩世忠这样的猛将,后代都转变成了文官,张俊他们也不例外。 在家军集团恢复过来,度过了最初的恐慌之后。晏湲上台后,开始重新整顿官军势力。在这方面,赵构做过长期工作。他虽然对张俊这些人委以重任,可始终都没放心过,给他们大量特权,默认他们巧取豪夺,却始终不断敲打他们。赵构亲自抄写唐朝的《郭子仪列传》给各大家军首领看,希望他们做郭子仪,不要做安禄山。 晏湲重新整顿家军的时候,这些将领早就腐化,一个个家财万贯,良田千顷,韩世忠胖的早就骑不了马了。 四大家军先后被裁撤,缺额则由雇佣藩兵填补。 有钱的大宋,很适合采用募兵制。最早是张浚在广西秘密招募的俍兵,两广被东藩用河东、河北换走之后,大宋朝廷大量雇佣吐蕃人、雇佣川西兵、浙东兵,最后还雇佣东洲生番当兵。 宋朝的兵源同样强悍,训练水平,装备水平,都跟东藩半斤八两,因此没理由认为宋军不能打。尤其是大宋的东洲兵,跟东藩的东洲兵没什么区别。一个以大平原地区生番为主,一个以东海岸地区生番为主,事实上都是出于氏族社会的原始族群,好战悍勇,不惧生死,是极好的兵源。 对于凶悍的东洲番兵,大宋朝廷并没有一开始就大量招募到大宋,而是逐步引入。先是用到殖民地作战,招募东洲番兵为大宋开疆拓土,接着将番兵引入殖民地,最后才是引入大宋。 进入大宋的番兵,也没有驻扎在杭州临安府,而是主要部署在江北,让他们作为跟东藩决战的第一道防线。 宋朝控制的东海岸地区,北方是易洛魁人部落,南方是波瓦坦人部落,易洛魁部落联盟和波瓦坦部落联盟,其实此时还没有形成,而是分散为数以百计的不同氏族。其实他们的文化十分相近,都是母系氏族,氏族不是以男性为首领,而是由母系传承,氏族名称往往就是以氏族中最年长的妇女为名,女人地位跟男人一样高,甚至要高于男人,男女结婚之后,是男人迁入女方氏族,而不是女子嫁入南方。因此往往儿子并没有继承权,从一出生开始,就会被当做外族人,犹如男权社会形成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样的观念。 除了都是母系氏族之外,他们居住的房屋也都是长方形的房屋,他们都懂得制陶和编筐。以种植玉米的耕作农业为主,但跟大平原地区的定居民族一样,落后的生产方式,让他们无法完全靠着耕作获取食物,还需要兼营渔猎和畜牧。 由于男人被视作外人,男儿不值钱,所以宋朝人在这里招兵非常容易,甚至可以买到士兵。东海岸生番的男丁,大概也形成了他们自己的“三从四德”文化,这些被宋人带走的战士,非常容易将归属感寄托在宋人身上,好像嫁鸡随鸡了。 因此大宋朝廷经常给一些生番战士发忠心可嘉的表彰。 处于母系氏族时代,连易洛魁和波瓦坦这样的部落联盟都还没形成,导致他们很容易被征服。朝廷比东藩建立十二都还要容易的就在东海岸建立了九座军州,最北的是最晚建立的文兰军,最南的是最早建立的赘婿州。建立赘婿州的初期,宋人惊讶的发现,跟他们接触的生番酋长、战士竟然都是上门女婿,所以慢慢将这块定居点叫成了赘婿州。后来见怪不怪,因为整个东海岸基本都是母系社会。 他们可以选女婿做军事首领和部落酋长,但传承始终是母系血缘。部落酋长死后,他的财产要么由女儿继承,要么由妻子的姐妹继承,他儿子是没有继承权的,因为儿子迟早要嫁出去,成为别的氏族的人口。 大宋建成九军州之后,获得源源不断的东洲战士,一度他们对东藩表现的不再惧怕,变得相对强硬起来。东藩对朝廷也变得更加克制,似乎真的怕了朝廷一样。 直到李慢侯退休,李睿大刀阔斧的在草原上扩张,并且开始逐步摒弃东洲骑兵,因为随着李靖控制大平原,东洲骑兵变得不在可靠。可是大宋朝廷发现,东藩并没有因为不用东洲骑兵而虚弱,反而成功用辽东铁骑取代了东洲骑兵。 这些辽东骑兵,大多数是奴隶后代,也有少部分融入的曷懒甸女真、曷苏馆女真、辽东女真,甚至高丽人、契丹人、渤海人融合而成。习惯半耕半牧,性情淳朴,身体强壮,接受正规训练之后,战斗力并不比凶悍的东洲骑兵差。而且东藩还吞并了西藩,控制了强悍的关陇兵源。东藩还时常征发白鞑靼、林木部甚至联盟漠北部族行动。 这时候朝廷才再次开始忧虑起来,因为他们虽然能征调东洲生番,可是兵源数量上远远无法跟东藩相比,光是辽东就有两百万人口,而大宋征服的东洲东海岸地区,几百个生番部族加起来,也没有百万男丁,身体还不行,动不动就生病,一生病就病死大半部族。 一旦开战,大宋朝廷发现,他们能招募的极限兵力,不过二十万东洲战士,十万吐蕃战士,川西和浙东最多能提供十万兵源,如果归附朝廷的江藩听命,倒是可以拉出几十万人,但江藩如今变得不太能打仗了,除了滁濠地区的山民,其他地方的藩镇兵也没什么战斗力。 所以朝廷发现,他们要面对一个可以征召百万骑兵,真的能投鞭断流的强悍敌人,怎么能不怕。 惧怕之下,这几年他们再次加强军事建设。除了不断将东洲战士招募到国内,在要地驻扎,并且加固防线。在江北加固扬州、徐州、开封等战略要地。还不断研究新式武器,这种事情,编写过《武经》的宋朝文人擅长。他们有的是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他们可以打造出重量降低到三十斤的铁甲(主要作为装饰),也能发明管状火药武器(突火枪前身),大量诡异的武器被军作制造出来,管不管用都大量列装,并在没有任何实际战绩的情况下,被文人们吹的天花乱坠,描绘成恐怖的武器,除了为他们自己壮胆之外,其实大多数都不实用。 不过大量使用火药武器的思路是对的,因此也取得了一些实际效果,主要是在海上。因为在陆地上,除了镇压农民起义,宋军整整一代人都没打过仗了。可是在海上,因为大宋朝廷也建立了庞大的殖民地,所以他们还是需要不断进行海战。 对于水师建设,赵构百分之百的支持。主要是他担心,一旦东藩水师南下,他将面临着连逃亡海上都做不到的绝境,所以大宋朝廷上下对于投入水师建设都非常支持。将火药用到海战上,无往而不利。一时间他们在海外几乎没有敌手,他们开辟了大南洲(澳大利亚),因此运送货物的商船和运送流放刑徒的水师,经常会通过南洋前往大南洲,这需要经过三佛齐的领土,三佛齐是拥有不弱海军实力的国家,他们的国民还有海盗传统,因此发生过不少次冲突,基本上都是被宋人舰队碾压式打击。 唯一能跟宋朝水师较量的,大概就是东藩水师了,可惜两个势力之间,维持了长期的诡异式和平。在打击海盗放牧,双方在海外还会密切配合,双方联手在马六甲海峡这样的海路要道地区,剿灭过上百个三佛齐海盗据点。不过没有联手对付过三佛齐的海军,因为三佛齐海军先后面对过东藩和宋人舰队战败后,就老实起来。 因为有很广阔的海外殖民地,加上皇帝的无底线支持,所以宋朝建造了规模庞大的水师舰队,赵构确信他的舰队规模比东藩的更大。一旦双方开战,他的舰队会击败东藩舰队。唯一忧虑的是,击败了东藩舰队之后,赵构发现他还是无处可去,他发现最好的地方都被东藩抢占了。 他的舰队载着他出海之后,他还是只能在海上漂泊,对于逃亡方面,他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深谋远虑之人。他可不想像完颜兀术搜山检海时候那样,无助的漂泊在大海上,一个海浪就可能吞没他。 同时赵构本能的危机感也告诉他,待在陆地上毫无安全可言,哪怕他的大臣告诉他,大宋现在有十万东洲勇士,还有二十万忠勇可嘉的殿前、御前八军,可是赵构依然无法安心。 所以在李慢侯死前,赵构希望能给自己在海外找一个安全的退路。 只是很可惜,这个退路还没找到,战争就爆发了! 第二十五节 世界大战(1) 战争爆发的很突然,几乎没有任何预兆,但却是密谋已久,否则不可能如此保密。 绍兴三十七年,綦业刚刚接过李睿的权柄一个月,三十万东藩大军就南下了。 南宋小朝廷没有任何准备,因为燕王此时都在江南,公开住在上海的公主府里。没人相信东藩此时会入侵,因为没人认为他们敢不顾燕王的安危。 但他们就是这么做的,事实上他们确实不敢不顾李慢侯的安危,但李慢侯无法阻止他们南下,所以李慢侯只能支持他们。李慢侯公开住在上海,这是自己提出的,作为麻痹南宋朝廷的计谋。 李慢侯虽然被迫接受了这样的计划,可他知道这个计划,实际上只有一个月,那是在綦业来述职的时候,当面告诉他的。綦业被选定为下一任东藩府令,上任之前需要向燕王述职,解释他的执政理念。并且要提出相应的执政计划,一项项落实,并且公开,受舆论监督。 綦业提出的第一项大政,就是一统江山。他告诉李慢侯,如今时机成熟。前几年东藩持续用兵,歼灭蔑儿乞人,吞并辽国东部,这些行动征召的二十万辽东骑兵并没有解散,而是分散驻扎在各地,加上东藩的常备兵力,目前东藩可以随时出动的机动兵力高达四十万人。 朝廷虽然也有一些能打的部队,可是数量有限,又很多年没有打过打仗,不可能是战斗经验丰富的东藩大军的对手。 綦业希望燕王马上北上,在朝廷没有察觉之前,大军全力南下,用最快的速度攻占临安等地,迫使赵构投降。 这也是李慢侯能想象的,牺牲最小的办法了。李慢侯很确信,换任何人执掌东藩,这一战都不可避免,无非是他活着时候做还是他死了在做的问题。綦业很坚决,他认为错失这次良机,以后会付出更大的代价。而且綦业态度很坚决,述职的时候表示,燕王如果不认可他的政策,他可以不履职,重新换一个东藩府令来掌权。 綦业的态度,确实让人不悦,换成年轻时候的李慢侯,可能不会轻易妥协。可他现在年近古稀,早就没有那么大的火气了。常年待在上海,游走在太湖山水之间。这里的山水他很熟悉,他们在这里染过血,但却画过这里的山水。 他公然跟吴国公主厮混在一起,其他女人也都没什么意见。 金枝回了开封老家,她娘家背景不强,父母死于女真人之手,两个弟弟都不成器。小弟一直跟在他身边,按道理说有很强的资源,但是金二郎没出息,被老婆马氏管的死死的,不让他冒险。不肯去从军,最后金枝给他买了一个高丽贡使,常年往返在东藩和高丽之间,也没什么风险,还赚了一些钱。大弟金大郎命运颠沛,被女真人掳到辽东滚了一圈,后来跟着刘佶混。在刘佶手下做知州,一干很多年。姐弟相认,那都是金大郎做了知州几年之后的事情。因为刘佶没有从金大郎的身份上得到什么好处,金大郎自然也没有因此而被刘佶继续提拔,他的能力,做一个知州,实际上都被完全架空,也确实没有提拔的资本。 金枝已经四十岁出头,常年吃斋念佛,凡事不操心,身体很棒。每年冬天回来上海跟李慢侯团聚,过年后就走。 张妙常常年住在山东,她是山东人,而且情商高,尽管是一个妇人,却在山东经营出了深厚的资本,跟各大豪族家族往来密切。他没有娘家,只有一个儿子,当成命根子。张妙常是聪明人,她不希望她儿子卷入权位之争中,把儿子教成了一个纨绔子弟。只求儿子李康能荣华富贵一辈子。 张妙常每年也会南下,但她待得时间很长,因为她儿子也喜欢江南,跟这里的文人雅士臭味相投,是个艺术收藏家。张妙常基本上每年夏天去山东泰山避暑,其他时间都在上海。 越国公主赵嬛嬛住在燕京的燕王府中,李慢侯退休后,她的身份让她无法离开。几年才能跟李慢侯见上一面。但她是一个对男人没什么好感的女人,她也有儿子,心思也都在儿子身上。儿子小的时候,她不敢离开燕王府。他儿子李炎也已经二十多四岁,这几年跟李慢侯相聚的时间才多了一些。 东藩大军南下的时候,李慢侯和赵家姐妹都在上海,可是直到东藩起兵,她们才知道内情。 赵家人天生的胆小,当然吓坏了他们,好在她们看到李慢侯镇定自若,才有了主心骨。 “不要慌。不要问。不要看。关起门,没事的。” 李慢侯很镇定的安抚她们。 可是两人都一把年纪了,却依然慌张的如同一个女孩子。她们的兄弟赵构,不知道收到消息的时候会不会哭。反正历史上,完颜亮派使者南下当堂要求赵构割让国土的时候,赵构哭了,因为他知道金国在为入侵找借口。 吴国公主带着哭腔道:“你的手下是不是造反了?” 造反?李慢侯的手下造反,当然是造他这个燕王的反。 因为南下第一支军队,并不是直扑江南,而是进驻了上海。五万精锐的铁甲军,今日清晨突然涌入上海码头。这些可不是江北通泰地区的藩镇兵,而是身经百战的北方铁骑。兵员构成主要以燕云士兵为主,常年参与草原上的军事行动,剿灭了不知道多少股马贼。如今草原上再次不太平起来,漠北强族西征的通道断绝,少了西征劫掠收入来源之后,草原上的马贼数量激增。 燕云骑兵总兵力十万,以燕云北部草原地区的百姓为主,大量八部怨军子弟和河套地区百姓以当兵为生,保持了很好的军事文化。 这五万燕云铁骑,如果以以前的标准来算,都可以说是铁浮屠。因为解决了战马问题之后,世界钢铁产量第一的东藩集团,根本不缺好甲。这些人人人都是钢制盔甲,不但比旧式铁甲防护能力更强,而且重量更轻。所以普通的壮汉,只要在军队中经过正规训练,也披的动全身甲。跟真正的铁浮屠相比,他们的力量自然是不如的,铁浮屠是万里挑一的勇士,身体天赋不是靠训练能训练出来的。 东藩军队中当然也有精锐部队,但主力并没有朝着铁浮屠化发展,而是向着多功能兵种发展。主力军团,往往一人五马,有能驮重甲的女真马、西夏马,有善于疾驰但负重稍差的汗血马,还有善于跋涉的阿拉伯马,当然也有用来驮甲的草原马。他们装备齐全,可以根据战场形势选择战术。遇到堂堂之战,他们可以披重甲攻坚,重骑冲阵;遇到散兵游勇,他们也可以不披甲,轻兵突进;遇到敌人步兵,他们还可以选择游斗骑射。 派到上海来的,就是这样一支常年跟狡猾的马贼团伙战斗的万金油部队,他们不是东藩最强的军种,派他们来,不是因为他们最强,而是他们是主力军队中最忠心可靠的,因为他们都是成长在东藩统治下的新一代士兵。 相比燕云兵,辽东兵战斗力差不多,军事风气也相似,但辽东兵的体魄相对更强悍,只是可信度就差一点;草原兵比辽东兵的战斗力和体魄又更强一些,北方三大都护府,从草原上招募最强壮的勇士,目前有十万这样的草原精兵。狼居胥城招募了大量漠北三族士兵,苏武城招募了大量林木部士兵,燕然城士兵以白鞑靼部为主。这些草原雇佣兵,战斗力最强,但最不可靠。 当然这种可靠都是相对的,东藩能招募这些士兵,基本上都是相信他们的,可信任也是有层级的。当东洲士兵不在可靠之后,哪怕东洲兵从没有出现过叛乱,东藩府也果断的将东洲生番士兵逐步裁撤干净。 五万燕云兵,是日夜奔袭而来,从通州渡江,直接抵达上海的。他们很容易就接管了上海的城防,上海守军没有任何抵抗。不是上海的军队没有战斗力,上海很有钱,在这个有钱就有强兵的全球化时代,上海有能力雇佣最强悍的战士。之所以不反抗,是因为上海的军队跟东藩军队渊源很深,上海的军队,都是公主护军,许多都是李慢侯的旧部。在李慢侯的命令下,开城放进了东藩军。 两个公主目前还不知道这些情况,他们向来不关心军事,此时公主府又被严密保护,跟外界消息不通。这让她们误以为东藩府造了燕王的反,李慢侯已经失去了对东藩的控制。 这么想是正常的,因为两个公主也不能相信,在李慢侯就在上海的情况下,东藩敢贸然出兵。上海跟杭州近在咫尺,朝廷的精兵大半都在杭州,除非东藩已经不顾及李慢侯的性命,否则他们就不敢在这个时候动手。如今他们明明就是出兵了,说明他们确实不顾及李慢侯的性命,那就说明他们造反了。 第二十六节 世界大战(2) “你们想多了。急匆匆出兵渡江,不是来打仗的!” 越国公主似乎明白了:“那他们是来保护我们的?” 李慢侯摇头道:“他们是来保护他们以为的胜利的。” 两个公主没听明白。 李慢侯强调道:“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要管。守好咱们自己的家,别放任何人进来。” 吴国公主担忧道:“可要是他们防守不力要进府呢?” 上海是吴国公主的封地,她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熟悉。这就不是一个为战争而建造的城池,连城墙都没有,是一个开放式的新城市。沿着黄浦,两岸是密密麻麻的码头,商铺,作坊和民宅。唯独没有城墙,在江南腹地,朝廷也不可能接受一个格局的势力修筑坚城要塞,哪怕只是一个公主也不行。 城里有防御力量的,除了一些富豪的豪宅之外,就是这座公主府了。一旦在城外作战不利,城外的军队势必要进城。 李慢侯道:“让曹破辽去告诉他们,打不过让他们滚蛋,一个兵都不能进城。” 打不过的可能性很小,这些是燕云精锐,跟赵构的精锐相比,货真价实。他们一来,控制港口码头等要地,立刻在城市四周修建防御壁垒。不急于进攻,立足于守势。他们并不是要保卫上海,只是因为上海有不能有失的人。 李慢侯告诉过綦业,他不干预任何战事,也不参与任何战事。他留在上海诱敌,但他就不会在离开。 李慢侯已经老了,他的脑子没有以前那么清晰,思维能力没有以前那么敏捷,已经不适应瞬息万变的战场。加上这样一场战争,并不是他想要的。所以全权授权给綦业,他自己则躲在公主府装聋作哑,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他都不想去过问。 面对这场战争,李慢侯知道必不可免,可却始终无法接受,所以他内心极为矛盾,这种心态,即便他还很年轻,事实上也不适合去指挥。 吴国公主突然哭了。 李慢侯没有去安慰,叹息一声,他知道公主哭什么。 叹道:“这是迟早的事情。能活着看到这场大变故很不幸,但可能是最好的结果。” 亲历这种残忍,对公主来说,当然不是什么幸运。她们身为公主,平平安安富贵一生,这本是最基本的福利。可经历乱世之后,他们的命运未必比平民幸福多少。 这场战争一旦爆发,赵氏在中国的统治,极有可能结束。少有改朝换代能皆大欢喜的,赵宋做的算是秦朝之后最好的,没有杀功臣。但也充满了阴谋,柴世家族让位给赵氏,之后数代柴家男丁早夭;蜀王孟昶投降后,七天就死了。南唐皇帝李煜投降后,被喂了毒酒。唯一得了善终的,可能也就是吴越王钱镠,因为主动投降,活到八十二岁老死。赵氏确实比较要脸,没有汉高祖、明太祖那么狠辣,但心里的阴狠,却未必少多少。 公主不敢想象,一旦赵氏失国,这个家族将遭遇什么样的命运。她们二人不用担忧,只要燕王还在,就能保他们周全,除非燕王的部下真的连燕王都反了。可赵构就死定了,他们的那些近亲兄弟恐怕一个都不能活。她们是亲历过大败局的,像她们这样的赵氏女子,会有什么样的命运,也很难说,也许比被女真人俘虏要好一些,但谁能知道呢? 越国公主虽然也胆小,但毕竟坐镇燕京多年,有执掌政务的经验,她率先冷静下来。 “王爷的意思是,你还可以善后?” 他听出李慢侯叹息的意思了。 李慢侯点点头:“我还活着,多少能起点作用。” 越国公主忙问:“皇帝也不用死?” 她了解李慢侯,不是一个好杀的人。如果连赵构都能保下来,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李慢侯点点头:“如果赵构能让国的话,我当然能保他不死。怕就怕,赵构说了不算。” 赵构是一个威望很低的皇帝,历史上是,现在更是。历史上,当完颜亮的大军要南下的时候,赵构一个劲的想跑,是杨沂中那些人将他强按在了都城。现在赵构想跑,官员们更有胆量让他留下。 想到这里,公主也担心起来,吴国公主再次哭起来。她们都清楚,赵构对朝政的掌握,这些年一直很不牢固。秦桧在的时候,赵构一度已经重建了强势皇权,可因为杀岳飞,引起燕王南下,逼迫的赵构受了国法的审判,秦桧被国法制裁。此后赵构这个皇帝的威严急速下滑,后来三个皇帝贵国,三圣临朝,更是乌烟瘴气。赵构连渊圣集团和建炎集团争权夺利都无法调和,更不用说让他们独断专行了。 赵构就算想让国,保全他的性命和富贵,恐怕也做不到。杨沂中、韩世忠一代名将全都凋零,但皇权衰微的情况下,权臣层出不穷。张浚、晏湲这些人做出寇准的举止,一点都不让人意外,他们肯定逼着皇帝抵抗。 越国公主想要一个保证:“假如皇帝负隅顽抗,他还能活吗?” 李慢侯坚定的点点头:“只要他没被打死,我都愿意保他。说到底赵构是有功于国的。” 他看不上赵构的为人,却始终坚持认为赵构有功劳。因为赵构跑得快,没有被抓住,这就是功劳,很羞耻的功劳。没有赵构一次次成功逃跑,只要他慢一步,就可能被抓住。那么就不可能有一杆团结江南官民的旗帜,就不会有后来的黄天荡。李慢侯即便再有能耐,他也不可能扭转大势倾颓的败局。 此时在城外,带兵的是云中侯世子李闻过。他已经带兵数年,但带兵最多的时候,也就万人出头。这次带领五万大军,其实是临危受命。之所以让他领兵,只是因为他够可靠。而不是他更优秀。 他是云中侯李忠的长子,跟山东赵氏联姻,是燕王权贵集团的核心成员家族子弟。 他带着五万最精锐的时候,南下唯一的目的,其实只是保护燕王的安全。这场大战,即便取胜,如果连燕王都被打死了,那胜利就没有任何意义。弄不好还会引起东藩内部动荡,得不偿失。 所以他的任务虽然不是攻坚,却极为重要。 李闻过在父亲强迫下,在府学学的是兵法科,他脑子并不笨,笨人也搞不了艺术。他跟赵家小姐结缘,最大的原因就是他喜好金石学,深得李清照的赏识。 可是李闻过无法对抗命运,府学毕业之后,立刻去了军中,在他父亲统领的云中一带作战。他虽然有宋徽宗那种对艺术的热爱,但他却有战争经验,有专业知识。算不上一个纨绔子弟。 因为专业背景,在李闻过看来,高层目前的决策是有大问题的。他这只奇兵,既然已经成功奔袭过了长江,距离临安近在咫尺,其实最好的用途应该是奔袭杭州,而不是留在上海保护燕王。但他南下前,不管是綦业还是他父亲,都将燕王的安危放在了战争胜负之上。 幸好他不是一个对建功立业有强烈追求的人,否则他很难老老实实的留在上海驻防。因为眼前的胜利似乎唾手可得,大功似乎就放在手边。 因为是突然袭击,瞬间就引起了江南大乱。赵构拼命的将周边军队往临安集结,杭州城本来就有十几万精兵,现在更是集中了超过二十万大军。有如此规模的军队,赵构却不允许北上夺取上海,将燕王军全部赶出江南,反而龟缩起来。 如果他此时可以兵临城下,胆小懦弱的大宋君臣是不是会开城投降呢? “想都不要想?” 这个想法刚说出来,就被曹破辽掐灭。 他是来军中传令的,告诉李闻过,不许他的军队进城。两人就顺口交换了一下对战局的认识。 “小侄就是说说而已。曹叔叔不须当真。” 李闻过道。曹破辽虽然是大宋的勋贵,但一直在公主府,早就被当成了自己人。如果不是曹破辽下令,其实李闻过的大军也没那么容易兵不血刃的占领港口码头等要地。 “你只要护好了燕王周全,就是大功一件。还有,不要进城。” 曹破辽再次强调道。 李闻过指着不远处嘈杂的上海城市:“这样的城,我进不进去有什么区别?” 目力所及之处,全是低矮的民宅,修建的倒是整整齐齐,显然有专业的规划。可是没有任何防守价值,郊外住的都是穷人,连座像样的大宅院都没有。 曹破辽叹道:“这是燕王的意思,本官只是奉命行事。” 李闻过又道:“假如我军守不住的话,你能挡住宋军不进城?” 保护燕王才是他第一大要务,如果迫不得已,他才不会管什么命令,绑都要把燕王绑到安全的地方。 曹破辽道:“宋军?呵!” 他不想看不起宋军的战斗力,只是高层太过懦弱。他还有消息渠道,临安那边出了不少昏招,许多昏招连他这个二世祖都看不下去。皇帝要跑,因为东藩水师并没有直扑临安,而是来了上海。但大臣不同意,赵构于是下了诏书,允许官员自谋生路。曹破辽大概理解赵构的想法,那就是只要大臣们跑了,就没人阻拦他了,个别不怕死的死硬派就没有拦阻他的道理了。 不过在晏湲等权臣的坚持下,官僚集团并没有溃逃,所以皇帝还是只能留在临安。 第二十七节 世界大战(3) 此时也有一些权贵展现了勇气和魄力,建炎太子主动申请北上,坐镇建康府抵挡燕军过江。有一大帮子建炎太子派系的官员一同北上,组建了都督府,负责沿江防御。 建炎集团是燕王的死敌,这些年来历来如此,因此燕王夺了江山,谁都有富贵,唯独建炎势力没有。他们的矛盾,看着好像是因为燕王支持渊圣太子。但身在公主府,曹破辽知道许多内情,他知道建炎皇帝没即位前,在开封做郓王的时候,竟然派人刺杀过燕王。因为这样的旧怨,建炎太子一党始终站在燕王的对立面。 李闻过也侦查过一些情报,跟曹破辽了解的情况相似,他也颇看不起宋朝高层。 笑道:“他们最好不要打过来,不然就是给我惹麻烦。” 曹破辽拍了拍李闻过的肩膀:“耐心一点,可能不需要等多久。” 李闻过点点头,他知道的更多。 这次南下,虽然他是跑的最快的,南下最远的。但还有其他各路大军。有一路五万人直扑开封,这些年燕王一直站在渊圣太子身后,对渊圣集团的渗透很深,渊圣太子甚至被朝廷中的大臣看做是燕王的傀儡,渊圣集团被看做燕党。渊圣势力跟东藩势力之间错综复杂的形势,双方辖区之间的联系也十分紧密。 事实上不过是互相利用而已,所以谁也不敢保证,渊圣太子会不会反抗。所以东藩还是派出了五万大军。 主力则是沿着大运河南下的,二十万大军,次第开发,前锋如今已经到了扬州。但扬州城防坚固,守军不少。子城更是直接打开城门,因为子城决斗场里的守卫,都曾是东藩府的士兵。子城依然像是一座燕王的私产。可南边的大城,驻扎着两万东洲战士。这些东部生番战士,跟大平原生番不同,他们还不会骑马,但却是极好的步兵。他们守城,即便有十万大军,也很难攻下。 李闻过收到消息,说坐镇开放的渊圣太子开城投降了。这是一个大好消息,渊圣太子留守开封多年,在东藩府的支持下,渊圣太子在江北的影响力巨大。江北许多地方官员,都是渊圣太子派官员。渊圣太子投降后,一旦劝降,恐怕江北没有多少城池会坚守。 乐观估计,一个月内,他的任务就能结束了。二十万主力,很快就能打到长江,东藩府的水师并没有选择跟大宋水师决战,而是第一时间集中控制了上海,控制了上海,就控制了长江的咽喉,从运河南下的大军随时能过江。 李闻过太乐观了,忽视了南宋士大夫的韧性。这些人确实没几个胆大的,但总是有那么一两个。这一两个,未必多有能力,就像宗泽,但关键时候他们的胆魄,可以成为凝聚人心的旗帜。 晏湲长期的政治对手,被排挤到四川的张浚,在四川迅速稳定了局势,并从川西带出了十万川兵,沿江而下,在建康跟建炎集团会师。晏湲坐镇朝堂,破格提拔韩世忠和梁红玉的儿子韩彦直挂帅。裁撤了大批意志不坚定的文武官员,稳定了临安的形势。 韩彦直统军进驻秀州,前锋开进了上海附近的华亭县,跟李闻过大军对峙起来,阻挡这一路燕军南下。 另一边,綦业亲自都师的主力,却始终无法攻克半壁扬州城。死守这里的主力是东洲招募的生番步兵,统军将领是南下的折家将折彦质。因为折家将投金,折彦质大多数时间都不受重用。赵鼎维护了他,当年张浚被贬谪广西,赵鼎秘密派遣折彦质去广西,跟张浚悄悄训练了十万俍兵。 只是折彦质仕途始终不顺,一方面是有污点,另一方面是折家投敌之后,他等于是孤军奋战,朝里没有任何资源可用。曲端死后,他接替了曲端的位置,负责镇守扬州。 綦业动用了许多新式武器,都奈何不了扬州城。要怪只怪当年李慢侯守卫这里的时候,把这里加固的太好了。甚至用上了青铜火炮,都奈何不了这座坚城。而且城上同样有火炮,棱堡的交叉炮火,让攻城变得几乎不可能。 劝降、许以厚利、强攻,用计、挖掘地道,招数都用遍了,却始终无可奈何这座坚城。在扬州浪费了两个月时间,綦业不敢僵持。留下五万大军围困扬州,十余万主力绕过扬州。 长江中下游的航道,确实被东藩水师控制了,朝廷的水师集结在明州,并没有北上,似乎放弃了跟东藩水师争夺长江入海口。这让綦业的大军可以南下上海,但健康和镇江都在张浚手里控制着,让綦业不敢贸然摔主力南下。只向上海方向派遣了五万大军,十万大军吞并长江沿岸。 上海的十万大军,根本无法奈何韩彦直统领的宋军主力,此时光是在秀州,韩彦直就屯兵二十万。临安府还从其他地方调来了十余万部队,大量新兵还在不断被组建。如今的大宋是一个人口一亿三千万的庞大国家,能够武装起来的兵力,远超兀术南下的时候。 战争似乎陷入了僵局。 綦业不敢不吸取金兀术的前车之鉴,他也不像兀术那样,以抢掠为目的,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派兵孤军深入没有什么意义,反而容易被断了后路。在不肃清后方抵抗的情况下,綦业不打算帅主力过江。 肃清后方是很难的,不少地方都进行着激烈的抵抗。大多数地方的抵抗,自然不可能跟当年抵抗金兵相比,比如北方三镇,当年都长期抵抗金军,这次兵不血刃,派几个使者去就招降了,黄河以北曾经经历过东藩府长期治理,这里的土豪跟东藩土豪一样,而且经济联系紧密,河北土豪的出产,都是通过东藩控制的港口出口的。 由于成功招降了开封的渊圣太子,京西地区也都很快投降。这一带的人口,早就不是当年的结构,兀术曾经长期驻扎这里,当地人口绝大多数都是后来的移民,正是渊圣太子坐镇开封期间恢复的。 但是两淮地区却有不弱的抵抗,尤其是徐明家族控制的滁濠真州地区。滁濠地区山地众多,这里民风比较彪悍,百姓比较穷,因此培育出了当兵的传统。徐明家族将大量山民武装起来,不断派到真州地区驻防,防止东藩军从扬州过江。綦业只要冒险从瓜州派兵过江,真州的徐明集团就能切断他的后路。 双方多次交战,滁濠军始终死守城池,导致綦业很难受,打又打不下来,绕又绕不过去,加上扬州还在抵抗,这让他不得不将大量兵力部署在扬州到瓜州一线,威胁着交通线畅通。 拖了三个月,速战速决的计划就算彻底失败了,綦业也知道短期内不可能取得战果。 开始将主要精力放在招降上。渊圣太子赵谌是一张王牌,作为大宋皇位继承的最有力争夺者,有大批宋朝文武支持他。虽然因为他的投降,导致大量官员对他失望。可也有不少人选择继续跟随他,毕竟面对积威甚深的燕王势力,许多官员早就觉得天下该归燕王了。 于是三个月中,江北大半州县都选择了投降。剩下的一半中,除了滁濠藩镇这样的死硬派之外,绝大多数都是墙头草。他们既不投降,也不抵抗。摆明了一副谁胜归谁的态度,他们不接受招降,关闭城门,但又不招募士兵,进行反击。 綦业陷入两难,他本以为能成功取胜呢,为了这一次偷袭,不惜将自己至于不利的道义境地,就连粘罕当年南下,都有借口,而东藩却完全没有任何理由,为了保密,对任何势力都没有任何透露。 直到此时,当看到南宋朝堂已经恢复秩序,綦业直到突袭失败了。取得的战果不算小,甚至比綦业估计的还要大很多,因为所过之地,至少一半州县投降,这是他之前没想到的。但有那么多州县顽强死守,同样是他没想到的。綦业最初的计划中,并没有逐步蚕食的任何打算,他以集中兵力迫使赵构让位为战略目标。 滁濠地区的坚守,让綦业无法通过大运河持续运兵运粮,荆襄地区的死守,让他控制长江上游的计划也泡汤了。 綦业此时不得不调转思路,开始跟南宋朝堂接触,提出和谈要求。要求的内容很简单,说的也很直白,天下有德者居之,痛斥赵宋失德,导致天下沦丧,如果不是燕王起于江北,赵氏早已失国。最后要求赵氏禅让,由燕王登基。并提出给予赵氏优厚待遇,可以将富饶的浙江东路册封给赵氏子弟做封地。 如果赵构做的了主,他当然会同意,可惜的是他做不了主。南宋的问题就这么麻烦,缺乏一个高度统一的核心。不管是主战还是主和,另一方始终都在拖后腿。 可是最让綦业鼓不起决战之心的,还是东藩内部的问题,燕王始终不太配合。留在上海诱敌,算是燕王做的最后一件事。之后就拒绝了跟东藩府的任何联系。 綦业打算,如果突袭不成,他就要请燕王登基,展开堂堂的灭国之战,一统江山。但燕王连见他的人都不见,怎么让燕王登基? 第二十八节 世界大战(4) 交战至今,交战双方都有一些诡异的举止,作为进攻方,领袖人物明明就在江南,却从没有打着亲征的旗帜,东藩府也始终不宣传燕王亲征。  作为防守方,南宋朝廷一方,一开始倒是有人闹腾着要亲征。可是不久也没了声音,因为他们察觉到了燕王诡异的举动。  宋军主力部署在上海周边,他们一直按兵不动,后来发现燕王大军竟然也按兵不动,于是朝野都觉得有些奇怪。他们做了许多猜测,最早的猜想就是燕王被架空了。但又无法接受这种猜测,李慢侯这种人怎么可能被架空?东藩府令出兵,是有燕王盖印的。又猜测,燕王是不是身体有了问题,毕竟是一个古稀老人,随时都可能死了。甚至有人猜测,燕王其实已经死了,为了掩人耳目,所以才派兵封锁消息,也不敢发丧。甚至这场大战,都是因为突然死了,才发动的,东藩府可能担心燕王一死,内部混乱,给朝廷削藩的机会,所以决定先发制人。  基于这些猜想,宋军主力不断聚集在上海周边,却不敢贸然进攻,万一不是这样,进攻上海,将燕军主力吸引到江南的话,临安就很危险。  其实不管什么情况,宋军都会像金军南下时候一样,被动防御,消极抵抗,因为他们就是这个德性。从开国至今,就少有强势的时候。  朝廷的种种猜测,很快就传到了民间,民间以讹传讹,长江南北都传言燕王已死的谣言,这种谣言又反过来影响了朝廷的判断,难道燕王真的死了?  大战之中,敌人首脑死亡,怎么看都是上天垂怜,果然多行不义必自毙,天命是在大宋这边的。  但宋军依然没有发动大规模反击,可在面对和谈的时候,他们却变得诡异的自信。大宋朝堂上,始终都有一批非理性的强硬派,别说现在了,当年粘罕、斡离不两路大军包围开封的时候,这批人都为数不少,鼓动的皇帝去劫营,将西军精锐骑兵葬送。  此时綦业提出的所有要求,这种人基本不可能接受,他们不接受,而且站在各种大义的旗帜下,谁敢同意他们就弹劾谁,把朝堂当成了战场,搞的乌烟瘴气。一开始,綦业口气很大,他要求赵构让国,接着又提出划江而治,最后甚至愿意放弃已经占领的不少地方,只要求朝廷割让京西地区,但朝廷依然不肯同意。  这让綦业陷入了巨大的政治困境中,他的军事计划是合理的,能一战灭宋自然好,如果不能,那就逐步蚕食,自古就是先中原,后荆襄,在淮南,最后渡江。他也按照这个顺序,逐级让步。  但是朝廷始终不肯给他一个正面答复,倒也派出使者来谈,却愿意花一笔钱换东藩府撤军。一寸土地都不想让出去,可现在河北已经全部被东藩府控制,出于政治考虑,綦业甚至同意让保州等赵氏祖陵所在地继续由朝廷管辖,可结果还是不同意。  綦业都不知道他到底该让步到什么底线,对方才肯同意,对此头痛不已。他错其实不是错在军事,他是兵法科才子,精通军略,常年统军,面对女真人、契丹人这些难缠的对手,也很少吃亏,他对作战有绝对的信心。他错就错在,将南宋朝廷的那帮官员,看做是跟他一样理性的对手。一个两个人或许还能讲道理,但一群观念各异的官员吵在一起,注定是群体非理性。  但是恢复原状显然不可能,出兵三十万,浩浩荡荡,不可能没有任何收获。他们不是女真人,不可能拿朝廷一笔钱就退兵。綦业为了功业也好,为了他个人前程也罢,他都不能做出太大让步。  河北自不用说,是不可能让出去的。包括开封、洛阳在内的两京地区,也不可能让出去。让出已经占领的徐州等地,已经要遭人非议。  谈不拢就只能打,綦业调整作战方向,扬州暂时无法攻克,他开始将主力往西线抽调,猛攻荆襄地区。驻防这里的,主要是川兵,而且有大量新兵。还有一批光黄、舒蕲等藩镇的兵马,没什么战心。  经过三个月的作战,荆襄地区终于被攻克。看到势头不妙的藩镇兵,迅速倒戈。阵前答应加入东藩,签订了东藩条法,成为东藩一员。田氏兄弟家族、林永家族保留了大量财富,他们手下的家将们,也保住了大量财富。  长江以北,除了滁濠藩镇兵还在死守外,已经没有多少成规模的抵抗力量。但是此时朝廷依然不肯割让荆襄,哪怕荆襄已经失去。  谈始终谈不拢,綦业只能选择采取其他方式。向攻占的军州派遣大量官员,迅速恢复这里的秩序。征召更多的兵力,用来维持越来越广大的占领区。同时开始加紧进攻扬州、真州等江北残余宋军。  水师则牢牢控制长江水道,攻占荆襄之后,千里江面上,已经全是北方水师,朝廷水师经过多次水战后,已经被消灭。可渡江的时机却始终不成熟,一是后方不稳固,二是江对面一直有大量宋军。  海战此时也终于打响了,相比陆战能够精密组织,海战几乎都是遭遇战。大规模集结的宋朝明州舰队和东藩上海舰队之间并没有爆发主力决战,但在广袤的大海上,凡是得知开战消息的双方战舰,一旦遭遇,都会爆发战斗。  双方海军力量半斤八两,造船水平相当,武器装备相似,甚至宋军还稍有优势,因为宋军水师更加的野路子,喜欢用各种乱七八糟的火器,经常能收到奇效。东藩水师更加正规,武器装备比较正式,都是经过验证的可靠武器。这种差别主要是因为宋军水师中,始终有大量招降的海盗,而东藩水师对海盗没什么客气,见到就绞杀,投降的海盗都会卖到矿山里,因此海盗很少投降东藩。而这种小规模遭遇战,海盗往往比正规军精通的多。  战事不仅仅在大宋和东藩之间爆发,两大政治实体是这个时代毫无争议的经济霸权,他们之间爆发战争,不到半年,就传导遍了全世界,引起了其他地区剧烈的冲突。  南北朝时期,因为南朝陈国断绝丝绸出口,都曾引起东罗马帝国的查士丁尼大帝跟波斯帝国之间的大战,更何况现在呢。  当大宋和东藩的大量商品,因为战争而中断出口后,世界许多地方开始出现经济危机。商业化程度越高的国家,受到的冲击也就越大。  东罗马帝国的丝绸工业再次遭到冲击,这些年,哪怕开通了苏伊士运河,东罗马的丝绸工业也没有消失,虽然中国水力机械化生产的平价丝绸大量涌入欧洲等东罗马丝绸市场,但东罗马帝国反而因为能够更加廉价的大量采购中国生丝,扩大了自身的丝绸工业。尤其是在紫色丝绸等高端产业里,他们有传统优势。  现在丝绸原料来源断绝,东罗马帝国的丝绸工业再次陷入困境,只能从中亚得到一些于阗和费尔干纳生产的生丝,陆路运输价格高昂,质量也不如中国生丝。  一些依赖贸易的经济体,也深陷危机。依靠从苏伊士运河转运中国商品获利的地中海城邦共和国迅速遭遇经济危机,在贸易上很快就被欧洲国家压倒。不但波罗的海联盟这样的强大商业同盟,开始压倒地中海城邦国家,连葡萄牙、卡斯蒂利亚、阿拉贡等国家都开始压倒地中海城邦国家。欧洲的英法,也趁势占据了优势。  城邦国家最大的优势是垄断中国、印度商品,最大的劣势是规模有限,无法发展出自己的手工业。因此一旦外来商品断绝,他们就没有了稳定的商品供应渠道。民族国家时代,这种纯粹的商业经济体注定要衰落。  庞大的东方商船无法出海,不是商船被征用,就是无法装载到货物。大量海外舰队,纷纷抽调回国。东亚两大强权,在全世界范围收缩。这造成了一个巨大的权力真空,带给了许多势力一次巨大的机遇。  有的国家是被动填补这个空间的,比如陷入经济困境的地中海三大商业城邦,他们为了恢复东方商品供应,开始将原本主要往西航行的商船派往东方,通过苏伊士运河,前往印度和南洋贸易,来自中国的丝绸是无法得到了,但印度的棉布和南洋的香料,他们一定要控制在手里。  依靠苏伊士运河分红而兴起的绿衣大食势力,经过一次激烈的角逐,控制西亚的阿尤布王朝成功吞并了埃及,萨拉丁这个英雄横空出世,此时看到控制运河的东方舰队归国,他迅速派兵控制了运河两端的港口,宣布将运河收归苏丹所有。萨拉丁并没有切断运河,因为他还指着运河给他赚钱呢。只是他收的税收要重的多,这进一步加大了威尼斯商船的成本。让深陷危机中的地中海势力,更加雪上加霜。  西欧集团则开始向非洲西岸扩张,他们以前的贸易,主要是中转地中海势力转运的一些东方商品,现在地中海势力都陷入困境,从他们手里采购香料、棉布价格暴涨,所以葡萄牙等地的商人试图绕过非洲,亲自到东方采购商品。  波罗的海联盟,则向美洲扩张,趁着两大控制美洲的霸主自己内斗,他们胆子也大了起来。开始深入加拿大一带的森林地区,直接建立了一些毛皮贸易据点。  山中无老虎,猴子就要占地盘,没人知道这场战争会打多久,等战争结束,世界局势会发生什么样的转变。 第二十九节 世界大战(5) 陷入困境的东罗马帝国,选择停止向契丹人缴纳贡金,他们知道这几年契丹人被东方的强权燕王夺取了东方国土,认为契丹人遭到了削弱。又发现契丹人这几年面对南北两面被女真人夹击的状态,收缩的很厉害,主要兵力都收缩到了中亚,以为这个强权衰弱了。 陷入绝境的东罗马帝国将契丹人逼上了绝境,因为西辽政权的形势确实很不好,东藩夺取了他们东方领土,他们内部又险些发生内战,统治岌岌可危,摇摇欲坠。断绝跟东方贸易对西辽政权打击也很大,丝绸之路虽然没有以前那么重要,但依然是重要的财源。 现在东罗马帝国断绝百万贡金,财政上让西辽政权损失巨大,可政治上影响更大。西辽帝国的财政,就是建立在向征服者征收贡金上的。东罗马帝国不在纳贡,其他势力一旦有样学样,那就完蛋了。 南方的完颜亮黑女真集团,已经断绝了贡金,西辽拿呼罗珊没有办法,现在东罗马也断绝纳贡,接着就该花拉子模、东西喀喇汗国、高昌回鹘这些位于他们腹地的国家拒绝纳贡,到时候又是一场内战。 为了避免内战,同时为了重新树立在西域的威信,西辽决定征讨东罗马帝国。 两大强权之间的战争爆发。 之前被东藩府严密控制的漠北,也彻底失控。漠北强族还没有能力南下进攻长城,他们连几座都护府都没有碰,可是他们之间却开始了兼并战争。 这几年因为西征通道被东藩和西辽两大强权掐断,漠北部族陷入生存危机。于是他们又想起了以前的恩怨,蒙古人和塔塔尔人因为萨满问题带来的仇恨重新被提出来,目的其实是为了争夺草场。但两部都是大部,互有胜负,谁也吃不掉谁,草原上保持着动荡的平衡。 随着燕军南下,终于出现了变化。蒙古英雄也速该帮克烈部的脱斡邻勒一统克烈部,接着克烈部跟蒙古部结盟,同时攻击塔塔尔人。塔塔尔人被打击的不断南下,迁徙进入临潢府一带,而这里是东藩从辽国手里夺过来的土地,此时没有兵力阻挡塔塔尔人南下,任由他们在这里游牧,威胁太大。无法赶走的情况下,只能招降。塔塔尔人陷入绝境,被蒙古和克烈两个跟他同样强壮的部族攻击,导致他们失去了捕鱼儿海的草场和大量牛羊牲口,以及最宝贵的人口。 塔塔尔人同意归附东藩,东藩府让他们在金山(大兴安岭)一带帮忙驻防。好在蒙古人和克烈人吞并了塔塔尔人的草场和人口后,并没有南下,瓜分了塔塔尔人的战利品后,他们成为漠北双雄。以狼居胥山(不儿罕山)为界,以东都是蒙古人的领地,往西都是克烈人的领地。双方基本平分了掠夺的塔塔尔人超过二十万人口,但牛羊牲口主要给了克烈人,因为克烈人无法吞并不相连的草场,这些草场都归了蒙古部。 因此蒙古部的生存危机其实并没有缓解,草场扩大了,牛羊却不能马上变出来,要养活的人口反而增多了。克烈人没有得到草场,却得到了大量牲口,加上之前长期内战,导致他们要养的人口没有蒙古部多,反倒是解决了生存危机。 蒙古人要继续掠夺才能生存,往东是无法翻越的金山,往南抢东藩要跨越大漠,而且风险太大。最后蒙古人选择北上抢掠林木部,但林木部是归附北海都护府的部族,这将蒙古人彻底推到了东藩的对立面,只是暂时腾不出手罢了。 南方的内战则出现了一些结束的迹象,在围城半个月之后,扬州终于被东藩军攻克。其实主要是折彦质接到命令,选择了突围。从西北方大仪镇突围,带着一万出头的残余兵力退入了真州,跟真州的滁濠军会师,继续在真州抵抗。 当綦业接收了完整的扬州后,才明白宋军突围的原因,城里已经饿死了十几万人,这座东方数一数二的繁华都市,遭受了巨大打击。 惨状历历在目,加上扬州对燕王来说有重要意义,綦业的意志开始动摇。他再次向朝廷提出议和,扬州当然是不能让出去的。但他愿意将淮南西路和京西南路归还,跟大宋朝廷重新签订条约,约为兄弟之国。 可是朝廷再次错失了机会,导致綦业失去了耐心。加上后方基本稳定,开始筹备渡江决战。此时距离他起兵,刚刚过去了一年。 这一年的战争,对这两个集团经济影响非常巨大。原本经济上,朝廷稍微占优,但东藩效率更高。天下四大雄城,扬州、上海争夺第一第二,人口规模都在一百五十万人,但临安和齐州,也跨过了百万大官,临安府杭州城一百二十万人,齐州则刚刚百万出头。 四大雄城,上海是公主领地,几乎中立。剩下三座雄城,朝廷占了两座,东藩只有一座。这次战争,彻底打断了扬州和上海竞争的形势。但齐州和杭州却趁势更进一步,因为两座城市,都是区域性的金融中心。这次战争,双方都无法用财政来打,都在市场上发行了大量债券。东藩府自然在齐州发行,朝廷则在杭州发行。两座城市资金活跃,大量资金又转手投入了战争产业。 大多数产业受到了影响,跟战争相关的产业却获得了飞速发展的良机。获益最大的,就是军工产业。双方都有发达的军工生产能力,之前和平时期,都在全世界倾销武器装备。但全世界的市场加起来,其实都没有双方本身来的大。这次战争,让双方的军工更上一层楼。 山东、燕云地区的钢铁产业,以前还是大小高炉并立,获得大笔订单之后,大型铁厂迅速发展起来,他们拥有更加庞大的高炉,直接冶炼钢材,虽然投入巨大,可是产能也巨大,以前因为价格竞争,许多中小冶铁炉还能生存,如今为民用服务的中小冶铁炉熄火,这些大型炼钢炉订单不断,开始快速扩张。一些颇具现代特征的钢铁厂开始涌现。 钢铁下游,水力锻造铠甲的作坊、锻造武器的作坊,也都快速扩张,形成规模化生产。 战争还需要更加廉价的武器,以前铸造青铜火炮的作坊,开始尝试用钢来铸炮;一些钢厂也尝试介入火炮领域。廉价的钢炮,大规模被铸造出来。一些降低价格的新工业也率先在军事领域革新,有人发明出了钢芯铁炮和钢芯铜炮这样的复合工艺。专门用于镗制炮膛的专用机器也发明出来,用于取代手工,快速制造大炮。 火炮的迅速普及,是这次战争的最大特征。管状火器,是宋人发明的。金兀术渡江时候出现,开始是竹管,很不实用。经过多年的改进,慢慢用加工工艺更加成熟的青铜取代,才变的可靠。开始在水师和少量陆军中列装,这次战争因为有大量攻城战和海战,导致火炮需求量激增。 新武器的普及,并没有给任何一方带来决定性优势,因为双方都拥有这种先进武器。反而是因为新武器出现,导致双方的伤亡激增。他们都先学会如何使用新武器杀人,还没学会如何防御这种新武器,否则新武器也就不可能普及。 尤其是木船时代的水战,在火炮面前,损失率极高。双方的战船不断被对方摧毁,一场大海战,哪怕是获胜的一方,损失也很惨重。 造船业受益匪浅,船台全部用来供应军需都不足够,所有船厂都订单满满,谁能最快生产出战船,谁就能赚取最丰厚的利润。 大炮展现出来的威力,让綦业的渡江决战一拖再拖,因为之前掌握的长江控制权变得不稳定了。大宋沿江各地大量建造江船,全部用火炮武装起来,虽然无法取得控制权,却四处偷袭东藩水师。双方的水战,从大海到长江,四处起火。 战争第二年,最大的战果,是东藩攻占了四川。四川这个地方,只有割据的能力,但自保的话,并不容易被外地攻入。这次是四川内部出现了问题,渊圣太子的支持者起兵,放陕西的西军进入四川。綦业抓住机会,抽调了十万大军入川,并派渊圣太子亲至四川招降,很快四川州县纷纷投降。 四川人对朝廷的支持,其实是最不甘心的。南宋王朝对四川人太苛刻了,每次战争,四川人头上的赋税压力就陡增。这两年,朝廷失去了江北,四川的赋税一加再加。张浚这个四川人,搜刮起老乡来,从来不手软。 丢失四川之后,朝廷失去了将近四成的财政收入,更加岌岌可危。 但是四川平定之后,趁着东藩大军重新出川跟朝廷在长江沿线对峙的机会,渊圣太子突然发动了政变,关闭了四川通往外界的通道,竟然做起了割据势力。 权衡之下,东藩府立刻默认了这种结果。当初招降渊圣太子的时候,就许下了很多的利益。包括允许渊圣太子以亲王的地位加入东藩,并许诺以一路之地让他管辖。让他成为李靖那样的亲王藩镇,不仅仅是虚名,而且有实权。 现在渊圣太子提前兑现了许诺,而且不止一路,四川此时分为利州路、梓州路和成都府路三路。相当于后世的四川省加上陕西的汉中一带。 战争打了两年,非但没有统一,反而把双方打成了三国。 这时候终于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危机,在两年各种焦虑中,李慢侯真的死了。 他死的传言传了两年,他也没有出面澄清,谁知道最后传言变成了现实,在焦虑不安中,他的生命走到了尽头。没人知道他这两年的心路历程,就算两个陪在身边的公主也不知道,但却知道他过的很不安。将自己封闭在公主府中,经常一待就是半天,长吁短叹,脸上没有任何笑颜。 李慢侯的死对于东藩是一个巨大的利空,齐州公所里甚至出现了抛售东藩债券的浪潮。 李慢侯的死,对綦业的打击也很巨大,他不由得心想,如果不是他急于统一,是不是李慢侯就能安度晚年。 綦业借着李慢侯的死,向南宋朝廷提出了一个建议,双方暂时罢兵,礼不伐丧。东藩要治丧,希望大宋能收礼息兵。 没想到这个条件朝廷竟然答应了。他们不想着趁着李慢侯之死,收复失地,反而真的答应暂时停战。 如果李慢侯这时候活过来,他都会惊叹,原本天下大多数人都以为他一死,天下就会大乱,没想到他没死大乱了,他一死反而和平了。 第三十节 世界大战(6) 其实南宋朝廷也打不动了,打了两年代价高昂的火器时代的战争,他们都是靠着借钱来维持,已经越来越借不到钱。加税导致大量农民起义,三分之一的州县都已经收不上税。再打下去,南宋可能被农民起义推翻。 东藩的日子当然也很不好过,但却比南宋强得多。南宋是一个农业为主的政权,人口过剩,小农经济之下,抗风险能力很差。战争影响了生产,许多农民就要饿死。东藩却是一个商业氛围更加浓厚的政体,大农场制度已经确立。还有辽东这样的未开发土地,粮食向来是过剩的。虽然打的也很辛苦,但却不会因此饿死人。 当然最大的原因还是,战场全都在朝廷统治区,东藩的核心区域没有受到波及。 第三年,停战之后,东藩迅速派船将李慢侯的棺椁带回江北,迅速护送到燕京。南宋朝廷甚至还派人来吊唁。 治丧这一年,双方确实停战了。都需要时间喘口气,但是谁都没有裁军。双方主力依然夹江对峙,南宋朝廷开始迅速平息叛乱军州,东藩府则继续加强江北统治。 同时东藩府终于正式摆脱了大宋藩臣的身份,因为李慢侯死后,等了很久的燕王世子终于登基。并且祭天地,在燕京称帝。 东藩府也迅速改变各级机构名称,丞相府,三省六部制度建立起来。 和平了一年之后,战争并没有立刻爆发。因为新登基的大燕皇帝,希望跟大宋和谈。他是赵构的外甥,他母亲是赵构的妹妹。 綦业为丞相,但他其实也不想打下去了。只要大宋能接受划江而治,他愿意和平。问题是宋朝始终不肯接受,现在发现,对方虽然嘴上不接受,可你不打他,他也不打你。默认的和平也是和平。 于是燕国派出国使报聘,对大宋表达感激之情,因为他们让燕王李慢侯能够安然入土,同时向大宋递交新帝登基的国书。 和谈依然没什么结果,但之后燕军也没有继续渡江。在僵持了半年之后,燕国丞相綦业认为长江防线已经稳固,如果立足于防御,并不需要三十万大军。于是留守了十五万兵马,将近半兵力抽调北上。草原上的形势,已经让人不安起来。 蒙古部先后洗劫了东部林木部落,使鹿部和不里牙惕部都被打击的先后西迁,蒙古部吞并了两部大量牲口和人口,已经膨胀成了一个人口高达八十万人的大部。在漠北高原上,已经没有任何一个部落能跟他抗衡。漠南的白鞑靼部,虽然人口更多,拥有一百二十万人口,可是没有漠北部落凶悍。数十年来都没有经历过大型战争,不像漠北部落,不打仗反倒可能灭亡。 此时的蒙古部已经没有对手,被他们赶到大兴安岭以东的塔塔尔人,只有二十来万残余部族,漠北中部的克烈部,经历过长时间的内乱后,如今也不过是个三十万人口的部族。林木部霸主蔑儿乞被东藩亲自灭亡,其他部族也受到冲击,这次又遭到打击。使鹿部和不里牙惕部人口下降到了十万以下,基本上完全迁移到了可以得到苏武城保护的区域。 强势的蒙古,虽然没有跟东藩,如今的燕国发生直接冲突,可是已经攻击了依附于燕国的一些边缘部落。燕国派遣使者,蒙古人倒是很欢迎,也表达了对燕国的尊重。显然他们不想碰依旧强势的燕国。接受了燕国使者的调停,蒙古人退出了林木部的草场,但没有归还人口和牲口。 綦业决定重新修复跟西辽的关系,归还土地是不可能的,他希望西辽能重新放开商道,支持蒙古人西征,以此来消耗蒙古人的力量。 这一次西辽同意了,因为他们陷入了跟东罗马人的苦战。东罗马和匈牙利结盟,共同抗击契丹人入侵。将契丹大军在多瑙河一带多次击退。东罗马这样的文明,还善于搞外交,他们甚至游说了西喀喇汗国,当西辽大军西征之际,西喀喇汗国和花拉子模相继起兵,驱逐征税越来越重的契丹沙黑纳,希望终结契丹人对他们的统治。 前线失利,后方叛乱的西辽政权腹背受敌,只能匆匆退兵,开始频繁的镇压境内叛乱。西喀喇汗国遭到了愤怒的契丹权贵的惨烈清洗,不但这个国家灭亡,整个种族都消失了。经历过屠杀之后,参与的西喀喇汗人被当做奴隶卖给了南方的黑女真当奴隶。整个费尔干纳盆地看不见一个西域人,只有耕种的汉儿和放牧的契丹人。恍若回到了汉朝。花拉子模绿洲基本上也换了主人,花拉子模人经历了跟西喀喇汗人一样的命运,不同的是他们没有被灭族,而是主动南下投奔了黑女真势力,被安置在呼罗珊地区。 残酷镇压,震慑住了内部其他半独立势力的野心,让他们只能咬牙接受契丹人征收的重税。但却无法掩盖契丹人的虚弱,以前他们面对西方势力拥有绝对的优势,如今已经无法轻易取胜。契丹骑兵和汉儿步兵的配合,也出现了问题。两大族群之间的隔阂,短时间内无法化解。 所以契丹人如果想继续保持活力,就需要借助漠北民族的力量,重启漠北西征,势在必行。 笼络了契丹人之后,重开丝绸之路。蒙古人再次获得了西征的通道,对蒙古人来说,抢西方人的收益,向来远高于跟塔塔尔人这样的老仇人相互掠夺丰厚的多。但因为周边形势,蒙古人不敢全力西征,胡图拉汗留守本部,派遣也速该领兵十万西征。 充满活力的蒙古人,联合契丹人成功击败了东罗马匈牙利联军,杀入了匈牙利平原,将匈牙利王国灭亡。为了防止匈牙利王国恢复,契丹人在这里派遣了总督,迁移了大量汉儿守城,将十八个契丹外帐从其他地方迁移到匈牙利草原游牧。东罗马帝国再次答应缴纳贡金,从日益拮据的财政中,每年挤出一百万金币纳贡。 契丹人好似恢复了力量,可他们不知道的是,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大规模西征,从此失去了向西扩张的力量。 重新梳理草原和西域势力的同时,綦业还着手恢复海外势力范围。 几年跟宋朝的战争,让燕国失去了很多。 大东洲坐山观虎斗的李靖势力迅速膨胀,他们先是打着东藩府的旗帜,迅速向东吞并了宋朝建立的东岸九军州。接着跨过汉海,迅速进入了玛雅地区,理由十分荒唐,说是防范玛雅人叛乱。吞并玛雅城地区之后,又借口北方的墨西卡人不服王化,时常侵袭,将北方的托儿克特联盟吞并。并对第六都、第七都虎视眈眈,一副要控制汉海大道的架势。 如果战争持续下去,汉海大道迟早落入李靖手中。 李靖是燕国皇帝的兄长,兄弟俩好说话,默认了李靖的割据。毕竟在如此遥远的地区,刚刚经历过一次大战的燕国,并不想再次内战。 还有一些东西,被外人夺走了,就必须讨回来。辛苦修建的苏伊士运河,被萨拉丁夺取。燕国派出使臣,先是通告大燕建国的国书,接着要求萨拉丁归还运河。萨拉丁坚持认为运河是大食国的土地,最后愿意做出经济让步。他给予了燕国商人和威尼斯商人在运河上的通行优惠,两国通行费只有其他国家的商人的一半。这就足以让双方继续垄断运河两端的贸易。同时萨拉丁同意燕国继续管辖运河,因为萨拉丁发现,他的人真的管不好运河。燕国管辖下的运河,通行费收入,依然按照以前的比例分配。只不过运河两端的城市,被萨拉丁彻底占据了。 大战之后,急需休养生息的燕国认可这样的条件。 和平彻底降临,而这一次和平,出乎意料的长久,因为战后全世界经济都进入了一轮新的增长轨道。 燕国商人重返苏伊士运河,大量东亚商品再次通过地中海进入西方市场,拯救了岌岌可危的地中海城邦国家。也让东罗马帝国喘了一口气,他们的丝绸工业重新恢复。黑海贸易也再次有了活力。 大战导致大量南宋农民破产,迫于生计的移民开始成规模的涌入海外,大东洲用淘金吸引了大量移民,东洲经济在劳动力的扩大下,不断膨胀。 东洲经济发展,对欧洲有很大的好处。在战争期间,欧洲自身的经济已经颇有发展。尤其是波罗的海联盟所在地区的北欧,战争期间,他们几乎垄断了东洲所有民用铁器市场。本来就有冶铁优势的北欧,还引入了山东钢厂的炼钢技术,他们优质的铁矿砂,十分适合冶炼优质钢材。波罗的海联盟又是一个商业资本雄厚的组织,他们不缺钱,不缺管理能力,立刻在瑞典城市兴建了大量炼钢厂。 波罗的海联盟的航运网络,还跨过大西洋,进入了印度洋。因为战争期间,东亚航运力量收缩,给了他们极大的市场空间。从南洋、印度通往东洲的航线,被他们抢占了许多。 世界市场重启之后,这些战争期间攫取了暴利的势力,依托资本优势的马太效应下,继续享受新的红利,带来了一个长达十几年的经济发展期。从而最终彻底改变了这个世界。 第一节 新三国时代 不过世界舞台上,最闪耀的角色,还是那几个东方主角。 在东亚大陆上,燕国、宋国和蜀国三国并立,蜀国的渊圣太子很乐意接受这个新三国时代的现状。 不过在大东洲,对新三国则是另一个说法,他们并不认可偏僻的蜀国,而是认为燕国、宋国和汉国,才是新三国的主角。 这个汉国,正是燕王长子李靖以大平原为基础,建立的一个中原式国家。 李靖的登基大典十分隆重,为了登基大典,专门在汉海都护府修建了天坛等祭祀建筑,并且向万邦发出了观礼邀请。 上百个服饰各异的所谓“国王”或者代表都前来观礼,欧洲的白女真王国、英格兰王国、法兰西王国,来自伊比利亚半岛(西班牙半岛)的葡萄牙王国、卡斯蒂利亚王国、阿拉贡王国,以及名义上属于法国的穆尔西亚伯国和名义上属于神圣罗马帝国的安达卢西亚公国都派来了大使。 更多的,只是东洲本地的城邦,有来自北方大湖以北的友好部族,有来自汉海以南的玛雅城邦,基本上都是来凑数的,其中许多代表甚至很可疑,顶着使者的身份,却长着一副中原面孔,很让人怀疑是中原商人装扮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讨好以前的汉海大都护,如今的汉国大皇帝这个东洲霸主。 真正有分量的使者也有,那就是来自东亚大宋的大使,晏氏家族的杰出后辈,年仅十八岁就考取了进士的晏青。 东亚大陆的另一个霸主,汉海都护府的旧主大燕国,别说派遣代表,反而是兵临城下,已经开始集结军队了。 一边隆重的登基大典在进行中,另一边残酷的厮杀已经开始。 刚刚结束跟大宋战争的大燕国,很难接受汉海都护府脱离自己统治,哪怕这里早就在事实上割据,如果没有任何表示,大燕的霸权如何维护。 隆重的登基大典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李靖对失去逐鹿中原的缺憾,但心中那种怅然却难以排遣。他从小就被作为燕王世子进行教育,可最后他从燕王这里什么都没有继承,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那种强烈的不公平的感觉,让他无法忍受。 所以哪怕绝大多数幕僚和属官都不赞成此时登基,他还是义无反顾的宣布要登基称帝,至于燕国的战争威胁,他一点都不担心,脱下龙袍就能披上战甲,他比李炎、李康这些燕王子嗣都更像一个雄主。 苦山(落基山脉)绵长的边界上,已经发来了无数警训,大燕国的东洲国土,十二都地区都动员的军队,跨过了边塞,建立在哭山里的要塞,几乎都是十二都建立的。 在披上战袍出征之前,李靖和晏青进行了会晤。 作为晏氏子弟,晏青跟李靖是表兄弟。 大宋派人来恭贺汉王登基,做决定的,正是晏氏家族的领袖晏湲。一场大战,大宋虽然丢失了长江以北的国土,财富奶牛四川也被渊圣太子赵谌割据建基,但晏湲的地位却无法撼动。因为除了晏湲,谁也无法控制局面。这场战争中,随着张浚忧愤而死,晏湲集团已经成为大宋朝廷上没有对手的政治集团。表面上的战斗结束,但双方并没有完成和谈,依然是陈兵百万的对峙状态,在这种状态下,无数的保守派官僚支持晏湲,谁也不敢让晏湲下台。 “陛下勿忧。燕国与大汉开战,我大宋当鼎力支持!” 面对比自己还小十岁的表弟,李靖却感觉到一种老狐狸的味道,这种感觉,在东洲的官僚身上很难见到,哪怕是折彦文这样的老成大臣,更多的也是一种锋锐,而不是城府。 “宴青。你我是表亲,你持节而来,虽是国使,也不用说这种虚话。朕不需要你大宋的支持,如果没有大宋支持,朕就不敢登基,那这汉国根本就立不起来。” 李靖十分锐利的指出了大宋的虚弱。 晏青一点都不气恼,依然一副沉稳的模样:“陛下谬以。我大宋本身就是支持,如果没有大宋。燕军百万东征,你大汉安能抵挡?” 他坚持认为宋朝沿江防御,拖住了燕国百万雄师,让燕国此时只能以十二都本地的力量对敌。 李靖冷哼:“大宋如果真要支持我,就该这时候北伐!” 晏青道:“我大宋苦战三载,如今正该与民休息,北伐中原是迟早的事情。” 李靖哼道:“苦战三载?打了就不到一年吧!算了,跟你扯这些都是白扯。我敢登基,就不怕燕国来攻。客套话就不多说了,你既然来我这里了,就不用走了。留下来给我做个宰相,不算屈就了你!” 晏青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 正当光明的以国使身份出使,却被人强留做了宰相,本人却没有任何意外,如果说这些不是事先安排好的,鬼都不信。 这确实是一次政治安排,宋国权臣晏氏跟东洲汉国的一次政治联合。这对双方都有好处,对宋国来说,这样的安排,很显然是一种既不想激怒北方强国燕国,又在一定程度上告诉燕国他们跟汉国联盟的表示。对新生的大汉国来说,则是实实在在的利益。 趁着宋燕争霸,汉皇李靖吞并了宋国在东洲的九军州之地,得到的,可不仅仅只有东洲东岸的千里沃野,还有对东洲而言更加珍贵的百万子民。 大宋始终拥有一个相对于其他国家最为强大的优势,那就是无与伦比的人力优势。上亿人口,让他们从来不愁人力不足。在开发海外土地的过程中,他们欠缺的只是意愿。光是流放犯人,他们每年就能向海外输送三十万人口。 在大东洲这里也一样,通过流放的方式,这些年向这里输送了上百万人口,并没有费什么力气。不像李靖,又是分土地,又是搞编户,还要借助淘金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拥有了百万编户汉民。 大宋通过向九军州流放百万刑徒,对东海岸的控制十分牢固,甚至比大平原地区的统治还要牢固,因为东海岸的生番部族被他们同化的更加彻底。不是因为东海岸生番更容易同化,而是移民和土著的融合程度更深。 第二节 遗产(1) 百万刑徒以及少数贬官家族,根本撑不起一个健全的社会,因为流放的刑徒,绝大多数都是光棍,不是穷的没有办法了,谁会造反然后被流放?因为穷,所以大多数因为农民起义而被流放的刑徒都是光棍,到了东洲后,他们不可能不娶妻生子,而这里最多的女人,都是土著女人。他们通过各种方式向土著掠夺女性,和平的方式有交易,拿财物向生番部落换取女性,哪怕是守寡带孩子的女人,也不愁没人要,也有暴力的方式,比如从那些敌对的部落掠夺女子。 如果仅仅是这样,也不可能在短短一二十年时间里,就将东海岸百万生番同化。事实上同化是双向的,东海岸的土著跟大平原和西海岸土著的文化不一样,这里停留在母系时代,因此这里的土著接受外来男性更容易。早期宋人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对于这里的母系氏族十分好奇,将碰到的母系部族一度成为赘婿部。 对于一些依附于九军州或者跟九军州结盟的友好土著部族来说,双方生活在同一区域,女性地位很高,非常开放,很可能一个土著女子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跟一个流放的光棍汉勾搭在一起后,这个光棍汉就欢天喜地的跟老婆回她们的部落了。数以万计的光棍汉通过这种方式将自己“嫁”了出去。 大批光棍进入赘婿部族,直接带去了汉人的文化,当然有糟粕,但更多是优势。流放光棍主要是活不下去的无地贫民,都是农民。进入赘婿部落之后,他们很容易就能得到土地,成为优秀的农民。当生番们吃饱喝足之后,围着篝火唱歌跳舞喝酒的时候,他们在精心照顾他们的庄稼,当土著收割了玉米烤着吃的时候,他们将剩余的粮食用来酿酒,他们种植的土地也比生番更多,因为他们懂得用牛耕。而且这些当了赘婿的光棍,还是九军州的汉人和土著的纽带,许多汉人和土著的贸易,都是他们在参与,所以他们很容易变得更为富裕。 大量入赘的汉人,为土著部落带去了更先进的农业技术,养殖牲口的技术,引进了更多的农作物,他们自己也渐渐成为土著部落里的优势族群。 东部土著,虽然保持着母系氏族的文化,但却处在一个母系跟父系交融的时代。她们的文化视角还是母系的,财富传承以母系血缘为主,小姨而不是叔叔继承兄长(嫂子)的财富。但是部落酋长,却是男性为主。所以一些氏族部落,甚至有入赘的汉人因为功绩,被推举成为酋长的。 成为酋长的汉人,跟氏族传统严重冲突,因为按照氏族的继承制度,他的儿子无权继承酋长职务。因为在母系视角下,他的儿子被看做是其他部落的人,将来是要“嫁”出去的。他的酋长之位,一般是他妻子姐妹的儿子来继承。 这种认识冲突,在地位弱势的汉人酋长来说只能默认,但有一些酋长则比较强势。此时的东岸土著,还没进入易洛魁和波瓦坦联盟这种部落联盟时代,还处在氏族时代,往往一个部落,就是一个以女性血缘纽带组成的大氏族,规模相当于一个个村落。在村落规模的社会中,个人才能往往能起到很大的作用。有的酋长,甚至可以以一己之力,改变整个村落的面貌。有一些村落,基本上是汉人酋长带着整村人跟九军州的商人贸易,从而比周围其他村落更加富裕。在这种情况下,酋长本人的话语权非常大。 冲突出现之后,有的酋长成功将本部族转变成了父系部族,有的部族则选择了反叛。可是酋长之子,很容易得到外部力量支持。九军州就是他们的后盾,这种引入外部力量,制衡村落风俗的情况,也是一种补贴效应。 短短一代人之后,许多部族就从母系转为父系。 经济上,这些部族汉化的也很深。以前他们居住在茅草屋中,一来是技术限制,不懂得建造更坚固耐用的房屋,二来是没有必要,因为他们是半定居部族,刀耕火种,经常迁徙,一块土地耕种久了,地力下降,他们就迁走,重新选择一块土地开垦。汉人带来的,则是更加定居的生活,他们引入了烧砖等技术,建造青砖大瓦房,不在迁徙。虽然也会休耕轮种,可地块要小的多,在固定的村落周围就能轮种开来。 因此大量靠近九军州的土著部族开始定居,仅仅在村落周边的几千亩土地范围内轮种,长久定居带来了新的生活方式。 有的部族开始固定的种植一些经济作物,比如烟草,跟九军州的汉人商人贸易。换来食盐、铁器等物资。有些地理位置比较优越的部族村落,比如河流沿岸的村落,甚至演变成了商业市镇,通过中转九军州跟内陆土著部落的贸易获利,农业甚至都成为一种副业。有的汉人赘婿,则为部落带去了文字、医学等知识,他们成为医生或者教书先生这样的角色,水平大多不高,教书的先生往往只是粗通文字,医生则是赤脚大夫级别的。可依然是巨大的文明提高,许多部族因此而成功躲过一次灭族式的瘟疫,有的部族因此而诞生了一批能够读书写字的青年才俊。 通过大量人口输入的方式,同化的生番部族更多。 因此当九军州在城池和城池周边的定居点安置着百万汉人移民的同时,在周边地区,还有百万汉化的生番部族。 这两百万人口,相当于大宋朝廷留给新生的大汉国的一份遗产,因为在被李靖轻易吞并之后,大宋选择了默认,不然他们不会派晏青作为国使来祝贺李靖登基。 “具体任命现在还不能给你。等我出征回来之后再说。这段时间,你就去九军州以大宋国使身份,帮我安抚一下那里的子民吧。” 李靖安排道。 第三节 遗产(2) 吞并九军州,是有严重的文化差异的。大平原实行的是军事化的编户齐民,九军州则是野蛮滋长的边地文化,大宋朝廷将流民流放到这里后,基本上是不管不顾的。经济上的价值都是第二位,只要九军州能帮大宋朝廷招募到强大的东洲战士,大宋朝廷并不在乎这里又没有经济价值,至于建设这里的愿望,他们远没有李靖强烈,至少李靖是将大平原当做他的中原进行打造的。 所以九军州虽然也有贬官组成的地方官府机构,但管理十分粗放,大量当地土豪把持着权力,司法、行政都十分混乱和腐败,这些都需要进行整顿,而整顿则会出现争斗。此时宋国国使的身份,让晏青更容易帮李靖安抚这里。 李靖很快就出征了,但晏青并没有在九军州浪费太多力气。他只是跟几个特别强势的当地豪族进行了沟通,表达了大宋朝廷放弃这里和希望他们归顺汉王的态度,同时对他们进行了一些承诺之后,晏青就回到了汉海都护府。 这座城池,现在已经是汉海地区最大的城市。都护城里的人口,就有将近十万,商贾云集,商船辐辏。但这里的商业却不太活跃,各行各业都把持在一个个豪族手里。来自玛雅地区的折氏家族,来自金溪岭地区的宋氏家族还有来自密河地区的李氏家族控制着商业。 对这些依靠特权经营的权贵产业晏青并不感兴趣,他走访了大量辛苦谋生的中小商人,从一些老商人口中得知,几年前的都护城不是这样的。这几年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以前这里只有一些中小商人,各行各业甚至都没有行会,大家生意非常好做。自从折彦文开始进行编户齐民,官府就开始重农抑商,中小商人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除了个别大家族的商队,现在中小商人很难离开自己的户籍地,所以苦河虽然绵延数千里,但在河流上的商队却变少了。港口停靠的,更多是海外的海船。 晏青用了三个月时间,逆流而上,抵达了苦水中上游的五大湖地区,这里是大汉如今的北部边地,五大湖地区是折氏家族建立的一座座军塞,常年跟五大湖以北的生番作战或者贸易;而苦水以西直到密河主要是宋氏家族建立的大片牧场;密河以西都是李氏家族的领地。三大家族控制着苦水中上游地区的边塞。 这是动不了的,因为李氏如今还在帮助大汉抵挡来自哭山以西的十二都大军;折氏则抵挡着欧洲白夷支持的大湖生番联盟。宋氏控制着金溪岭,他们开采的金矿,是大汉最大的财源。 大汉的基石,依然是苦水中下游的郡县制州县,编户齐民政策,将这里的汉人和番人全都固定在了土地上。虽然限制了商业,可是农业和手工业却没有受到影响,最重要的是,编户齐民让大汉朝廷控制了所有人力。 这里的汉人编户人口百万出头,番人则高达两百万,如果不是编户制度,光靠三百万人口,李靖怎么敢称帝。三百万人口,连一千五百万人口的十二都零头都不到。但三百万人口,却比十二都中任何一都的人口都更多。 当晏青从大湖区返回都护城的时候,新登基的大汉皇帝已经会师凯旋了。 谁都没有意外,甚至连发动攻击的燕国可能都不意外,因为这就是一场走走过场的战斗,双方都需要这样一场厮杀,可谁都知道改变不了什么。 对燕国来说,不大张旗鼓的攻打大汉,这在政治上不正确,对大汉来说,不跟燕国堂堂一战,建国似乎也不牢靠。 所以这场糊涂账谁都没用力,谁都无法用力。十二都地区翻越茫茫哭山很难,大汉国同样很难,因此双方在哭山之中,几乎都是围绕一座座山城要塞,进行了武装展示;最激烈的战斗,实际上是在玛雅地区。 第六都、第七都,两都联军,不到一万人,从汉海大道出击,进攻东部汉国控制的玛雅城和汉海港,在李靖亲自统军之下,大败而归。十二都没能夺回汉海大道东部,汉国皇帝也没能夺取汉海大道西部。 大战过后,双方息兵,既没有议和,也没有继续开战,很默契的保持了谁也奈何不了谁的和平。 仗打的莫名其妙,但气势造的很大。打仗的时间只有几天,但之后汉海皇帝在玛雅地区进行了一个多月的武装行军,带着大军不走海路,而是沿着陆路,从玛雅城出发,往北途径这两年刚刚吞并的托尔特克地区,最后沿着汉海平原(墨西哥湾滨海平原)回到了都护城。 回到都护城之后,李靖大摆庆功宴,最后才秘密接见了晏青,提出了他的下一步打算。 “不妥!” 面对李靖打算尽快进行一场北伐行动的打算,晏青态度坚定的表达了反对意见。 “如何?” 李靖疑惑。 他新君登基,正是该大杀四方,巩固皇权的时候,此时征伐四夷,具有极大政治价值,晏青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 晏青当然知道这些道理,他不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他少年得志,十八岁就进入大宋官场,靠着晏氏家族的势力,他步步青云,不到五年就做到了礼部尚书的位置,但他的个人能力也是很强的,不完全靠家族势力。否则他不会被派到东洲来作为大宋跟汉国的纽带。 “陛下之患,不在四夷,而在肘腋!” 晏青坚定的说道。 李靖长叹一声,他当然知道他最大的软肋在内部。豪族太强,这不是一两年的事情,这是长期以来形成的。早在他来东洲之前,东洲地区就出现了豪族。之后他跟豪族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关系,因此一直都无法打击豪族。最后他任命折彦文主持编户齐民的时候,豪族势力发展到了巅峰。他之所以要请晏青当宰相,除了跟宋国搞好关系之外,最主要的还是晏青在东洲没有根基。 “你有什么主意?” 李靖问道。 晏青的背景他很清楚,这是他舅舅晏湲推荐的,他母亲也亲自写信,举荐他当宰相。绝不仅仅因为他是自己的远房表亲,因为在晏氏家族中,比晏青血缘更亲近的多的是。晏青甚至都不是晏殊的后人,在晏殊父辈的时候,他们才是一家,早就出了五服。而晏家亲表兄多的是。 之所以推荐晏青,是因为晏青虽然是科举出身,但却是扬州府学才子,学的是民业科,在地方任职期间,多有建树,是晏湲最看重的后辈。 晏青道:“开科举,兴工商!” 李靖道:“我以为你会支持我办府学呢?” 府学已经建了一所,但水平十分低劣。东洲根本请不来大儒,虽然在都护城建了府学,可东洲地区最高教育水平的代表,依然是各地豪族的家塾。府学培养出来的学子,虽然容易做官,但执政能力很差。开科举,倒是能将大量豪族的优秀子弟,吸收进入自己的朝廷。 尤其是东海岸豪族,大都是大宋朝堂斗争失败后的贬官家族,要说东洲学问最高的,往往就是这些贬官。他们的子弟之前进入汉海都护府的通道很不畅通,而且对出仕汉海都护府也没多少积极性。因此都是在各自家族中经营,把一个个豪族经营的越来越壮大,不把这些优秀子弟吸纳进入中央王朝,只能让他们为家族服务,将豪族慢慢发展成门阀,于公于私,都不好。 如果能吸引这些人才,也算是大宋朝廷留给他的一笔丰厚遗产,可惜他舅舅晏湲极力支持的开发海外给他留下了庞大的遗产,他亲生父亲死后却什么都没能给他。 每每想到这里,李靖就赶到无比的不公。 “只是开科举利弊参半。兴工商,兴许会引起内乱,还望陛下早作准备。” 晏青提醒道。 李靖道:“你是说三柱国?” 如今作为跟大汉皇室李靖联姻的三大豪族,李逵家族、折彦文家族和宋进家族,已经被称为大汉三柱国了。 晏青笑道:“这不是明摆着吗。开科举,三柱国也有子弟可以入仕。但兴工商,可就要断三柱国的财路了。” 李靖沉默了片刻。他知道这是事实,折彦文进行编户齐民,他是支持的。因为这样可以提高他的实力,让他可以控制两百万熟番。如今编户齐民已经完成,虽然番人村镇时有反叛,但大体稳定。他可以从编户中廉价征发大量士兵。 但编户齐民,将老百姓死死控制在土地上,不允许流动。甚至许多不习惯定居的番人,经常逃亡北方投奔大湖部族。这严重影响了商业,因为普通老百姓不允许流动,就很难经商。只有大豪族,才能从官府获得有限的官凭,穿州过府的运输货物。一旦兴工商,就算不废除编户齐民政策,也会大大影响豪族的特权。但许多中小家族,甚至普通百姓,可以凭借聪明才智获利,成为一方大贾。 第四节 遗产(3) 只是商人似乎从来都不是皇权的有力支持者。 所以李靖很疑惑:“为了区区工商之利,而招惹豪族,似有不智!” 晏青叹道:“陛下误会了。臣所言之肘腋之患,并非三柱国。乃是大汉之远忧!” 李靖道:“我大汉有何远忧?” 晏青继续叹道:“陛下真是远离百姓久已。莫非陛下不知,如今新入编户之民日少?” 李靖点点头,他是一个勤政的皇帝,这几年新增编户数量越来越少,相关的文书他没少看。 “这几年宋燕大战,中州百姓往来东洲不便,即便是来淘金的贫民也断绝了。” 李靖一直以为,这几年新增编户变少,主要是没人来淘金了。没人来淘金,则主要是因为战争导致的。战争如今结束,应该很快就会恢复过来,毕竟天下谁人不爱金子! 晏青苦笑道:“陛下难道没看到都护城外大量百姓高价买燕商、宋商船票,为了一票,不惜重金的模样?臣亲自询问过不下百人,都不愿意做大汉编户。” 李靖皱起眉头:“为何?” 没人愿意做他的子民,这是很严重的问题,官面上是他失德,实际上是他统治下的土地不值得百姓归附,这是影响统治根基的大问题。 晏青道:“编户之民,虽有两百亩土地。可不能买卖。中州百姓,多想落叶归根,一入编户,永为齐民。” 李靖很矛盾,不将移民纳入编户,他无法控制老百姓,将移民纳入编户控制起来,后来者就不愿意移民,他很难权衡利弊。 问道:“如果允许土地买卖,允许百姓自由出入,还能留得住人?” 这是当年李靖决定支持折彦文编户齐民的初衷,他太讨厌中原百姓的心态了,来东洲就是为了发财,一旦发了财就一定要走,都走了,谁给他当子民啊。 晏青笑道:“去留可不是随心所欲的事情。只要人留下来,就很难走。陛下有所不知,如今中州凋敝,流民遍地。如果此时吸引百姓,分给田土,中州百姓必趋之若鹜。我去九军州体察,多有豪族询问,能否招纳中州本族入境。” 李靖来了兴致,他这些年,最痛苦的就是没有人,只要能吸引人来的事情,他都很有兴趣。为此他不惜得罪东洲豪族,哪怕三柱国他也敢去触一触虎须。但如果吸引的人口太少,就不划算了,还不如依靠豪族来统治来的安稳。 “你有把握吸引多少移民?” 李靖问道。 晏青摇摇头:“这不是吸引多少人的问题,这是为陛下长远计议的问题。大汉之民,苦水编户有三百万,九军州有两百万,玛雅国也有两百万,拢共不足八百万。如今编户齐民,外源中断,八百万子民,能称大国乎?” 李靖可不想听这些虚头巴脑的道理,他从来只看结果。 冷笑道:“三年,一百万。我给你三年时间做宰相,你能给我引入一百万子民,我让你继续做,如果不能,就送你回去。” 什么远虑近忧的,这些文人说起来都是一套一套的,李靖从来不吃这一套。能带给他显而易见结果的官员,他才看重,比如折彦文搞编户,能让他牢牢控制子民,他就支持。他才不管商人是不是会破产,百姓是不是不高兴,豪族是不是会壮大。 晏青的道理被堵了回去,让他的兴致有些受打击,在大宋朝堂上,大家就喜欢这么辩论。 不过他的神情一点都没变,依然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此事易耳!” 晏青说道。 一年一百万移民可能很难,但三年一百万,根本不是难题。光是破产的宋国百姓,恐怕就足以填补这个数字。 “好。朕明日就下旨,你就是宰相了!” 大汉国如今没有宰相,折彦文之前是都护府的幕僚,是宰相最佳人选,只是李靖不打算再用折彦文了,因为折氏的势力膨胀太大,让他有些担忧。折氏子弟还可以在汉国朝廷出任要职,但宰相这样的权位,他不想给任何一个豪族。 下旨封晏青为宰相没有引起太大争议,折彦文不但没有跳出来组织,还非常明智的选择辞去给他的枢密使职务,因为他知道折家已经让皇帝有所担忧,继续把持要职,只会引来灾祸。折家从中州一路流放,起伏的太不容易,他在也不想看到下一场灾祸了。 晏青虽然带着移民指标坐上宰相之位,可是他并没有将移民当成一项重要任务去做。他上台之后,第一件大政策是开科举。 这得到了东岸九军州豪族的大力支持,因为他们在宋朝统治时期,是当地统治家族,可是他们的文化是士大夫文化,带有强烈的出仕意愿,宋国不肯接纳他们,汉国愿意,何乐不为。一旦他们发展到了门阀程度,很可能就不会有这么强烈的意愿了。此时开科举,正是时候。 大平原豪族也没怎么反对,因为开科举让他们的子弟也拥有了正经的晋升渠道,尤其是三柱国之外的中小豪族,他们的上升通道是比较狭窄的。 科举甚至向十二都豪族开放,大燕统治的十二都豪族甚至更加渴望,因为他们更加缺乏晋升通道。他们是大燕国的流放家族,大燕国有自己的官员培养体系,府学体系,要考入府学,对十二都豪族子弟来说,有些困难,因为他们的家塾可以让子弟接受良好的儒学教育,却很难让他们接受到系统的数学、几何学教育。因此十二都豪族,虽然也有家族能培养子弟考入府学做官,但数量太少。 科举还向中州百姓开放,无论是燕国百姓还是宋国百姓,甚至是蜀国百姓,都可以来参加东洲科举,这些政策,通过海商传回中州,还真的吸引了不少寒门子弟来应考,他们往来的船费,大汉朝廷愿意承担。对于中州学子,除了通过大汉科举可以做官外,对于扬州、苏州、燕京、东平等地的府学,毕业的学子还可以直接来做官,都不需要进入军队历练。 能否吸引普通平民尚且不知,但晏青能吸引来大量士子却是毫无疑义的。 他只用了一年时间,就建立了一个科举制下的官僚体系。基本上是东岸九军州、大平原豪族占三分之二,其他地方的士子占三分之一的比例。大大拔高了九军州豪族的地位,让他们对新生的大汉政权更加拥护,却也没有太过剥夺大平原豪族的利益,让他们也能接受。 官僚体系建立之后,晏青才开始通过这个官僚体系执行下一步的政策,一些他一直很想做,而不敢做,不能做的事情。 首要的,就是废除重农抑商政策,编户制度依然存在,每个人都有户籍,跟大宋的户籍,大燕的户籍没什么不同,没有户籍的人是黑户,无法参与科举。但是编户不再被强行捆绑在土地上,允许分到的土地自由买卖,允许百姓自由流动,哪怕要出国呢,也不加阻拦。这点上,比大宋更加开放,完全参考了大燕国的政策。 这个政策见效很快,几个月之后,就开始有大量中小商人出现在一个个通都大邑,这些游击队开始向大豪族把持的大商业发起冲击。商业迅速活跃了起来,恢复到了编户齐民之前的气氛。 可对于关乎自己能够继续执政的移民数量,晏青非但没有花费力气去引进,反而出台了不少限制措施。 移民当然是鼓励的,船票大汉官府会支付。也没有以前燕王移民制度那么苛刻,不要求夫妻移民,因为光棍汉来东洲跟番人结合,可能更有利于大汉国的统治。但是想要移民,必须有东洲亲戚的联保,否则官府不会提供船费。 不知道是这种联保政策带来了类似饥饿营销的效应,还是中州的生存压力实在太大,报名移民的人真的是趋之若鹜,仅仅第一年,就涌入了二十多万移民,第二年更是涌入了五十万人,三年百万移民,似乎不是什么难事。 登基两年之后,境内安稳,四夷宾服,李靖也渐渐从逐鹿中原的不甘中恢复了冷静。他终于打开了那封三年以前送到东洲的信件,他父亲死后送来的遗书。 李靖一直没看这封遗书,甚至他多次想烧了这封遗书。 因为他对于他父亲的怨念,随着年纪的增加而越发炽烈。他对父亲的情感很复杂,但更多是负面的。因为他从小就很少看到父亲,他一直跟母亲生活,大多数时候都在扬州。 在他看来,他母亲是一个比吴国公主和越国公主更像公主的女人,他母亲骄傲,他母亲坚韧,都远在公主之上。可就因为不是公主,在弟弟李炎出生之前,他父亲就决定让越国公主肚子里的孩子成为世子,剥夺了李靖任何的继承可能,为此他母亲耿耿于怀了几十年。 虽然外人都认为,如果李靖不是燕王的长子,他不可能在东洲建立功业,李靖自己也这么认为,可他对父亲就是无法产生任何尊重,有的只是恨意。 打开遗书之后,他本以为他父亲会解释一下对他的不公,可是越看越生气,因为他父亲只字未提。 第五节 遗产(4) 他父亲只是交代他,让他照顾好母亲,这还用他说?还交代说,不希望他参与中州的角逐,都死了,还怕他去抢李炎的皇位? 最后父亲提醒李靖,让他千万提防欧洲人,让李靖非常怀疑父亲写遗书的时候,已经脑子不清楚了!那些白夷,只是麻烦,从来没有什么威胁。 最后父亲还表示,希望李靖扎根东洲,如果中州李氏出现了危机,他需要施以援手。还想让自己保李炎那个孽子? “我是留在海外的退路?” 李靖冷哼一声,将遗书扔在了地上。 宠妃宋怜默默过来捡起了遗书,小心的放进桌上的紫檀盒中。 “万岁息怒,当心气坏了身子!” 李靖看了一眼宋怜,心情慢慢好了起来。 他跟所有的皇帝一样,三宫六院,妃嫔无数,许多妃子他都叫不出名字。但受宠的就那么几个,奇怪的是,并非所有宠妃都是美女,他很早时候纳的几个李逵家族的混血妃子都不是什么美人,尤其是三娘子,长得五大三粗,战斗力惊人,可越是接触的时间长,他就越是喜欢这几个不同文墨的妃子,因为她们心思单纯。 宋怜是少有的,既漂亮,又得宠的妃子之一。 “朕岂会为了这种小事生气。” 宋怜笑道:“不气就好。没什么事儿值得万岁生气。您还是多想想办法,早日把皇太后和皇后娘娘接来大汉要紧。太后就您一个儿子,您久不在膝前,终究难尽孝道。” 提到母亲,李靖叹了口气:“也就是你了,后宫里怕是没人愿意朕把母后和皇后接来。” 主要是皇后,他的妃子中,大多都是东洲豪族女子,已经为他生下了数十个皇子,但他跟在宋国的皇后也有一个孩子,如今已经快成年了,那是正印嫡子,如果来了东洲,当仁不让就是太子,这些东洲豪族妃子生的皇子怕就没什么机会了。 尤其是几个他喜欢的宠妃,三娘子那些人更是如此,三娘子甚至敢跟他吵架。而且非常直接的表示,如果大皇子来了,她儿子就当不了皇帝了。 宋怜道:“宫里的姐妹也有她们的道理。只是国有国法,陛下如今已经登基,更该讲一个礼法。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这是正理。” 李靖点了点头,宋怜的道理他爱听,不是没有原因的,如果他父亲明白这个道理,他如今就不是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大汉皇帝,而应该是大燕皇帝。 沉默了片刻,李靖向宋怜询问起最近意见让他拿不定主意的事情。 “你觉得玛雅国求封的事情,朕该不该准?” 玛雅国,是最近形成的一个国家,也是因为宋燕争霸引发的世界大战中出现的势力。 燕国的前身,东藩府过去统治玛雅地区的时候,对于位于北方的奇琴伊察、乌斯马尔等城邦,一直采取的是羁縻政策。这些城邦,跟周边依附于他们的玛雅小城组成类似于国家的形态,跟东藩府和平共处,从北方吸收汉人文化,向南方掠夺丛林地区的玛雅神权城邦。发展的非常不错。 李靖趁乱吞并玛雅地区后,对这些城邦就没那么客气了,直接编户齐民。击败他们非常容易,这些玛雅城邦,并没有什么坚固的城墙防御,武器装备落后,战斗力比丛林地区的同族强,但跟武装到牙齿的东洲铁骑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因此一个个都被消灭,让李靖统治下的编户多了几十万人。 但他可以占地,可以编户,却无法控制所有的玛雅人。 这些北方玛雅城邦,都是世俗化的城邦国家,他们的神权阶层被消灭,但王族还在。他们也举行祭祀活动,跟南方神权玛雅城邦不同的只是他们不用活人祭祀,而是改用牲口。在文化上,他们跟逃入南方热带丛林地区的玛雅城邦没多大区别,无非是引入的汉人技术更多一些,形成了世俗的商人阶层和平民阶层罢了。 所以当国破家亡之后,一些王族就带着军队退入了丛林,吞并了丛林里的几个玛雅城邦之后,再次建立了他们的世俗玛雅政权。他们跟大汉的军队,在玛雅地区纠缠了好几年,突然放弃了收复失地,遣使求封。 宋怜被问起后,并没有表达意见,而是道:“臣妾是一个妇道人家,不敢干政。” 李靖就喜欢宋怜这种自觉,特许道:“你说说无妨。” 宋怜道:“这个玛雅王是从乌尔马斯逃出去的将军,本身不是王族,名不正言不顺。想必不能服人,所以求封。陛下若是答应,岂非助纣为虐,于理不合。” 李靖摇头笑道:“果然是妇人之见!” 当年东藩府灭玛雅的时候,奇琴伊察、乌尔马斯等城祭祀被清洗,大量玛雅人逃入南方热带丛林,重新恢复了丛林里的废弃古城。北方玛雅城邦中,就只有乌尔马斯有王族,很快就成为北方玛雅人的统治家族。 乌尔马斯王族是希乌家族,他们既是王族也是祭祀家族,控制这神权和世俗权力。李靖彻底灭了希乌家族对北方玛雅人的统治之后,希乌家族带领残余军队退入南方丛林,在丛林里跟这里的神权城邦进行了激烈的厮杀。仗着军事优势,他们成功控制了几个城邦,重新站稳脚跟。 可是在战争中,一个叫做库查的平民出身的将领脱颖而出,控制着军队,把持了权力。并且不断从南方冲出丛林,骚扰乌尔马斯地区,让人烦不胜烦。可是东洲铁骑却无法深入丛林,拿他们没什么办法。 宋怜并不笨,能想到玛雅将军希望利用大汉册封获取支持,但主意确实不怎么样。因为玛雅人是世界上唯一的热带丛林民族,除了他们,任何文明都无法在热带雨林里生存。平原民族进入雨林,比玛雅人的瘟疫的死亡率还高。所以李靖从来没有心思去争夺雨林,乌尔马斯等位于热带草原边缘的玛雅城邦,就是他的南方边界。所以通过册封来获得和平,这是求之不得的事情,至于什么道义,根本不重要。 宋怜哼道:“臣妾就说了嘛,臣妾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知道这些。” 李靖道:“其实你说的也对。这件事还得在看看。这个库查这些年没少给我惹麻烦,不知道他求封是缓兵之计,还是真心。如果他是因为篡位引起人心不服,忙着平叛。那就不能让他得逞,要封也不能封他一个。如果有希乌王子逃出来,倒不妨支持一下,把玛雅人分而治之。如果库查已经站稳脚跟,就只能锦上添花,册封他做玛雅国王,然后在乌尔马斯开个榷场,这事你兄长擅长,回头找他商量一下。库查一定得笼住了,不然他去投十二都就更麻烦了。” 这几年库查之所以能屡屡犯境,就是因为十二都在背后支持,否则丛林地区的玛雅人连武器都无法制造,怎么可能进犯乌尔马斯。 “万岁明察秋毫。” 宋怜恭维道。 真能明察秋毫就好了,玛雅地区这几年的纠缠,让他都有些后悔灭掉这个国家了。低估了灭亡玛雅人的难度,可能这就是为什么当年东藩府不肯灭玛雅的原因。哪怕摧毁了玛雅人的祭祀,也不占领乌尔马斯那些城。而是通过这几座玛雅城邦,控制逃入丛林的玛雅人。这难道就是他父亲的高明之处? 李靖攻灭玛雅城邦,最大的目的只是人口,玛雅人加北方的托尔特克人有两百多万,开垦了无数良田,种植玉米和棉花,有数以十万计的纺织工人,这里的棉布甚至可以出口到大宋。 但他占领玛雅、托尔特克地区之后,这里的叛乱就没有停止过,得不偿失。 宋怜看皇帝沉思,将放在桌子上的紫檀盒子小心抱起来:“万岁如果不看的话,臣妾帮您收起来。” 宋怜知道这是死去的老燕王送来的遗物,她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但知道肯定很珍贵。老燕王是一个曹操式的人物,至少表面上是如此。打下了大大的江山,却不做皇帝。这样的人很精彩,历史上并不多见,他留下的东西,肯定不是普通东西。 看皇帝的样子,似乎对里面的东西很不满,万一毁了,将来保准后悔。 被宋怜的声音打断了沉思,看到宋怜抱着的盒子,李靖突然问道: “你觉得欧洲白夷能给朕带来什么威胁?” 李靖对父亲有万般不满,但他觉得父亲的眼光应该不会那么差,他为什么会觉得欧洲白夷是威胁呢? 宋怜摇摇头道:“白夷都是些唯利是图的商贾,能有什么威胁?” 李靖点点头,他也觉得是如此,从古至今,没听过商人能成事的。 宋怜又道:“不过欧洲的白夷跟寻常商贾有些不同,他们还挺好学的。” “好学?” 李靖疑惑。 宋怜点点头:“臣妾听说,白夷建了不少学宫,跟齐州学宫一样,广纳天下学问!” 这倒是让李靖颇为关心:“白夷也有学宫?” 第六节 白夷威胁(1) 宋怜道:“有啊。听说建的比齐州的学宫还早。就是小了点,听说现在还买来许多齐州学宫的典籍在苦学呢!” 难道这就是原因?白夷是一群好学的商贾,所以让父亲担忧? 李靖如此想到。 “你从哪里听说的?” 李靖对欧洲的关注不足,对欧洲的了解,更多是政治上的。 宋怜道:“威尼斯大使夫人说的。他丈夫就是从意大利一个学宫里毕业的,常说他丈夫天文地理无所不通,想要举荐给大汉做个宰相呢。” 李靖颇为不屑:“他真要能通天文地理,朕让这个白夷做宰相又何妨!” 宋怜奉承道:“陛下心胸宽广,有唐太宗之遗风。” 李靖笑道:“你不用夸我。也罢,既然那个威尼斯大使读过白夷的学宫,他夫人还想通过你见我,不防见一见。” 宋怜问道:“见大使还是见夫人?” 李靖瞪了她一眼:“当然是见大使了,我见一个妇道人家做什么。我又不……” 他差点就想说他不好人妇,这是他以前常常指责父亲的地方,而他的指责,更多又是来自母亲的抱怨,他父亲跟吴国公主的荒唐,终归不入正道。 可李靖现在也是皇帝了,无论对父亲多么不满,他都不便于表露出来,哪怕是在他的妃子面前,他也很懂得隐藏自己的真实情感。他现在是皇帝,非但不能抱怨父亲,而且还得给父亲提高地位。大燕也好,大汉也好,如今都分别给李慢侯上了尊号,一个追封的皇帝。两国还为此发生过龃龉,互相指责对方僭越。 这是政治行为,李炎和李靖都认为自己是燕王的合法继承人,都认为自己是曹丕,都想给曹操上尊号。很讽刺,曹丕的皇位就不合法,他们却为了争夺一个不合法的合法而互相斥责。 李靖不久就见到了威尼斯大使。 欧洲诸国都在大汉设有商馆,常驻大使。南欧的威尼斯、比萨和热那亚虽然只是城邦,但却是地中海的霸主,同样设了使馆。 这三个城邦国家,这些年变化也很大。宋燕争霸引起的世界格局变化,让三个城邦经历了一场严重的经济危机。威尼斯许多富商甚至放弃了贸易,带着庞大的资材,在意大利北方转行做起了其他行业。他们主要是购买地产,从亚洲引进棉花,发展种植园。意大利南方一些地方如今已经开始生产大量棉花,并开始建立棉纺织工业,用来取代因萨拉丁切断大运河而无法进入欧洲的印度棉布。意大利的丝织工业发展也很快,他们的桑蚕产业是从东罗马帝国引进的,不同的是,东罗马帝国使用奴隶做工,意大利商业城邦雇佣自由工人,反而更有活力。 意大利丝织工业甚至已经超过了东罗马帝国,但人口和土地限制,依然很难做大,无法跟东方丝织品竞争。所以苏伊士运河重新开放之后,意大利的棉纺织和丝织工业发展就慢了下来。 三大城邦城市,缺乏从事手工业的经验和耐心,他们是纯粹的商业驱动的政治实体,因此很快就将精力重新投放到商业中来。跟东洲的贸易非常重要,因为东洲拥有欧洲人离不开的棉布、烟草和黄金,尤其是黄金,这是欧洲商人梦寐以求的财富。 三大城邦国家,这几年产业有所改变,但经营风格一成不变。那就是非常渴望能够得到商业特权,这点跟中国人的文化是冲突的。主要是中国文明跟外部势力交往的过程中,产生了一种超然的自觉,总觉得对待外邦应该一视同仁,因为所有外邦都是朝贡者,所以不太愿意给任何人特权。因此对于这些欧洲使者想方设法的接近,李靖向来是很排斥的,认为对方身上充满了铜臭。 威尼斯大使出身名门,毕业于博洛尼亚大学。这是一所古老的大学,最早可以追溯到宋朝初年,一群研究法律的学者在这座城市聚集,研究罗马法典。真正成为大学,是神圣罗马帝国腓特烈一世十几年颁布了一部法令,规定大学不受世俗权力影响,拥有研究的独立性。这给了博洛尼亚大学学术自由的空间,但他们主要研究法律和医学。 威尼斯大使中文很好,他的中文就是在博洛尼亚大学里学到的。跟李靖交谈中,没有任何障碍。 李靖从他口中了解到了这所学宫的详细情况,发现跟齐州学宫一样,更喜欢玄学,学士们整天研究什么形而上学之类的东西,脱离实际。 威尼斯大使看到大汉皇帝对欧洲的学宫感兴趣,自然是知无不言,同时充满各种夸赞,尽力展示自己的才华。 李靖了解道,原来欧洲人果然建立了不少学宫,大多都是最近一些年先后建立的。法国人建立了巴黎学宫,英国人建立了牛津学宫。卡斯蒂利亚和葡萄牙也有自己的学宫,但大多都是研究逻辑学,法学等学问。 从这些学宫情况中,李靖没有听出任何威胁。虽然这些学宫,研究都很宽泛自由,博洛尼亚学宫和葡萄牙的学宫,甚至大量引入齐州学宫的典籍,但跟齐州学宫一样,日益孤芳自赏,越来越空谈。 李靖也上过府学,在齐州学宫也待过一段时间,他承认那里的大儒学富五车,两耳不闻窗外事,许多学问他根本看不懂。但他看不上这些智者的治世才能,老实说,绝大多数根本比不上儒家的大儒。他反倒更欣赏扬州府学的态度,偏重实学,营造科也民业科讲述的学问非常接地气,他不但能看懂,而且很有兴趣。 威尼斯大使也是如此,满嘴的形而上,主观、客观之类的专业词汇,不花费十几年时间都无法弄清楚的概念。 威尼斯的学宫还算好的,至少他们专注的法律有些用处,巴黎和牛津的学宫,甚至主要研究神学,这东西能研究出什么名堂来? 但威尼斯大使的能力也就在这里了,一看就是一个公子哥,好高骛远,不切实际。光是自报家门就用了一刻钟之久,声称是一个可以追溯到古罗马时代的贵族家庭。最后却还是要提议给予威尼斯商业特权这种铜臭要求。 李靖了解过,欧洲人都这德行,威尼斯等国靠的就是从东罗马帝国那里讨到的商业特权称霸地中海的。在北方波罗的海联盟也试图争取特权,英法商人集团也想要特权,他们的商人似乎都是这个路数。 李靖当然严词拒绝,告诉威尼斯大使,大汉对万邦一视同仁,大汉怀柔远人,但绝不厚此薄彼。这让威尼斯大使颇为失望,可回去后就高调的写了一份报告给威尼斯总督。同时还给许多朋友写信,说他跟大汉皇帝会晤如何成功,两人的友谊如何真挚云云。 跟威尼斯大使的会晤,让李靖稍稍将精力开始转向欧洲。 他发现,欧洲势力中,发展的最好的波罗的海联盟,反倒是最务实的一个。他们的城市中没有学宫,只有少量会计之类的学校。学校教育不是主流,他们的传承主要靠师徒。各行各业都有学徒制,甚至银行都是如此。 这个波罗的海联盟也是一个让李靖头疼的对象,跟南方的玛雅人一南一北,给李靖制造了很多麻烦。尤其是这几年,双方关系很糟糕。 波罗的海联盟最大的问题,就是他们支持北方大湖的生番部族,这些部族从波罗的海联盟手里买到了精良的武装,战斗力强悍。但也不是打不过,主要是灭不了。大平原延伸到大湖地区后,地形就开始复杂起来,不再是平原地形,而是山林、平原相间,还有无数河流、湖泊。这些大湖部族打不过大汉的大军,可是他们很容易在山林里夺起来,大军退走,他们就钻出来继续骚扰和劫掠,让人烦不胜烦。 为此李靖这些年没少对波罗的海联盟进行制裁,也试图用利益拉拢。但他们总是屡教不改,每次冲突之后,能老实个一年半载,可是很快就故态萌发。 波罗的海联盟也多次向李靖解释,说并非他们的加盟城市商人支持大湖部落,是他们的敌对势力栽赃他们。 他们说的有的属实,有的则是推诿。确实存在英法商人,甚至威尼斯、热那亚等南欧商人偶尔也会去北方大湖地区贸易。但这里主要还是波罗的海联盟的商人在贸易,不但贸易,还扩张到了陆地上。 这本来是李靖坚决反对并且一直很努力排斥的,只是前几年的战争,给了白夷机会。宋燕争霸,李靖以汉海大都护的身份,站在东藩府一边参战,吞并了宋国的东洲九军州。九军州最北的文兰军,正好位于白夷沟通大湖的要道上,东洲战争一爆发,白夷就占了这里。 由于李靖基于吞并九军州,不想招惹更多敌人,就跟波罗的海联盟达成协议。继续允许他们在文兰军贸易,允许他们在这里开设商馆码头,跟生番贸易,但不能卖给生番武器。然后波罗的海联盟将文兰军交给了李靖控制。 只是让李靖始料未及的是,白夷抓住机会,竟然深入东洲北方森林地区,建立了许多他不知道的基地。 第七节 白夷威胁(2) 这些基地从极北大海湾(哈德逊湾)往南延伸,通过一条条流入大海湾的河流,深入北方森林地区。这些基地,大多数是一些货栈,目的是跟生番交易毛皮。 李靖了解道情况之后,一开始也没太在意,忙着跟宋国战争,吞并九军州这块肥肉,无暇顾及北方。只是口头上向波罗的海联盟提出了抗议,可这个联盟竟然不承认。 他们承认他们跟生番有贸易往来,却不承认那些商栈是他们建立的,他们表示那些是挪威和丹麦王国建立的商栈,不输于波罗的海联盟,他们的联盟,只是城市联盟,不是主权国家,不谋求任何东洲领土。 这些解释,李靖当然不相信的,挪威、瑞典和丹麦三国,当年在蔑儿乞人的威胁下,建立了联盟,可是他们的商业,都是波罗的海联盟在把持,他们国家的城市,也大多加入了波罗的海联盟。很显然,这些商栈,不过是波罗的海联盟假借三国的名义建立的。 可李靖没有余力干涉,等到想要干涉的时候,已经晚了。这些白夷已经在这里站稳了脚跟,李靖采取过一些措施,从文兰军出发,派水师拦截,但海路复杂,他的水师在这一带无法封堵住他们的补给线,派兵登陆夺取,路途太过遥远,从南穿过北方大森林不可能,从海路绕道大海湾也不容易,久而久之这种现状持续恶化下去。 如果仅仅是商业利益,丢失一些给白夷倒也无所谓,可是让李靖担忧的是,类似大湖部落那种生番联盟的出现。 白夷的商栈给大森林地区的生番带去了大量物资,尤其是铁器等军事物资,提高了这一带部落的战斗力影响也不大。最多是让他们捕猎更加容易一些,生活更加容易一些。可白夷还帮助了大量从大汉境内逃走的番人,这些番人往北,一些投奔了大湖部落联盟,一些进入森林地区,引起了让人难以想象的连锁反应,竟然在大海湾一带出现了国家。 这引起了李靖的警觉,因为这种森林地区出现的国家,很显然就是女真人建立的金国那样的国家,有女真人崛起的历史,很难让李靖不重视。 一番调查之后才摸清楚,这个自称红马国的国家,竟然出自曾经大平原上最强的部落七火部。 当年七火部被李靖击溃,一部分游牧的七火部部族北迁,一部分被安置在剑湖地区,后来都成为编户。北迁的七火部,大多数又进入大湖区,跟这一带的部族争斗、联合,最后建立了大湖联盟。一部分继续北迁,深入了森林地区。 这支北迁的七火部,一边在森林和草原交接地区活动,放牧、打猎为生,跟其他部族和白夷贸易,换取武器,一边频繁南下劫掠剑湖一带的编户。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日益壮大。 大平原北方纳入编户的生番,早期持续叛乱,许多被镇压,许多零散逃亡。逃亡的番人不断融入北迁的七火部,建立红马国的英雄,正是这样一个编户逃民。 在东洲实行编户齐民制度,对绝大多数生番肯定是有好处的,这是文明层面的进步。但对个别生番来说,则是无法接受的,比如部落里的酋长,他们最多转变成保长这样的乡官。文明转变中带来的各种冲突,让逃民现象持续出现。 一个自称红马的年轻人,就是这样一个酋长。编户之前,他是一个小氏族首领,编户之后,他成了一个管理者本部一百多户人家的保长。这样的生活他过了十年之久,十年中,他负责为朝廷征收赋税,征发本族士兵,也作为军官参与过战争,从中得到了锻炼。专业的技术他学不会,但这种管理方法他掌握了。 红马对朝廷的统治始终不满,频繁的征发,以及本部百姓定居后生活不习惯,最终让红马选择了叛乱。红马很聪明,他知道他对抗的对象太过强大,没有像其他叛乱的部族那样蛮干,而是找机会,带着本族全体北迁,脱离了官府的控制,逃入了森林地区。 红马选择加入了在这一带逐渐强盛的七火部,并逐渐积累人望,最终被推举为酋长。成为酋长之后,红马继续扩张。这时候他的才能开始显露出来,跟之前七火部不同,他的扩张并非是简单的吞并森林地区十分零散的小氏族,而是学习保甲制,将一个个氏族编入保甲。 通过这种方式,红马在森林地区,奇迹般的建立起了一个中央集权的国家,并从苦水上游一直扩张到了大海湾一带,东部扩张到了大海,西部扩张到了哭山,成为北方森林地区的霸主。 由于跟森林地区沟通困难,李靖始终不清楚红马国建立的情况,第一次让他认识到这个国家,是北方的剑湖边塞频繁求援的情况。镇守剑湖一带的宋氏家族,虽然没有李逵家族那么强大,但这些年也始终没遇到什么敌人,哪怕是大湖部南侵,他们也能独自应对。可红马国崛起之后,竟然拥有长期围困劫掠剑湖一带的实力。 李靖去年发动过一次北伐,并没有出动大军,而是调动西北部的李氏家军,联合宋家军防御红马国入侵,没想到在野战中,强大的密河李氏大军竟然战败。此时李靖才意识到,红马国已经是一个可以出动十万骑兵,并且有一万铁甲骑兵的强大对手了。让他不得不将其跟早期女真军队相提并论。 红马国不可能自己生产铁甲,战场上他们身上的铁甲,也主要是欧洲式的。很显然是欧洲人提供了这些铁甲,但波罗的海联盟不肯承认。 李靖一怒之下,在去年断绝了跟波罗的海联盟的贸易,这个联盟也开始了报复,庞大的波罗的海商船,转变成了神出鬼没的海盗,让东洲跟欧洲的贸易,变得越来越危险。 如何解决北方威胁,李靖在这个问题上,还跟自己的宰相晏青产生了分歧。 晏青坚决反对用暴力解决问题,认为深入森林攻打红马国是很愚蠢的想法,把波罗的海联盟逼成海盗,也极不明智。他希望采用策略解决问题,在陆地上,跟大湖部结盟。 跟大湖部结盟?这确实很难让李靖接受。这个大湖部,至少跟李靖纠缠了十年,正是他们吸引了李靖所有的注意力,才忽视了森林地区兴起了红马国这样一股力量。 可是沧海桑田,红马国带来的威胁,同样让大湖部受到了冲击。红马国劫掠的目标,不仅仅是大汉国,大湖部也是他们的目标。大湖部的牲口和人口,红马国都要。 尽管很难接受,但李靖却不得不承认晏青的主意比较理智。因为大湖部尚且能跟大汉缠斗十年,比大湖部更难对付的森林帝国红马国当然更难对付,他要花十年去对付这个森林帝国吗? 跟红马国相比,大湖部只不过是七火部、温内巴戈人等生番组建的松散的部落联盟,人口不过二三十万人,可红马国,吞并森林地区的大量生番之后,已经拥兵十万,人口不明,但恐怕会高达百万。而且这个新兴帝国,发展非常迅速。大湖部用了十几年时间,都依然是一个部落联盟,以渔猎、放牧为生,可红马国却开始建立起了城市,而且掠夺了大量汉人工匠,帮他们冶炼钢铁,锻造武器,任由他们发展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在大海上,晏青主张恢复跟波罗的海联盟的贸易,条件是对方放弃跟红马国贸易,用经济封锁来扼杀红马国。 跟大湖部的谈判很快就有了结果,虽然大湖部跟大汉有世仇,但现在被逼到了绝境。红马国抢夺他们的牲口、人口,将他们从北方赶到了大湖北部平原,如果继续和南方的大汉对抗,只有死路一条。于是他们选择接受大汉的诏安,得到大汉在物资上的支持。 但是跟波罗的海联盟的谈判却有些难度,这是一个比大湖部更加成熟复杂的势力,利益也更复杂一些。让他们断绝跟红马国贸易,对波罗的海联盟来说,是巨大的经济损失。因为随着红马国一统森林地区,已经成为他们最大的毛皮供应商,而毛皮,是波罗的海联盟在美洲采购的最大宗商品,他们一时间很难评估断绝跟红马国贸易换取跟大汉贸易的利弊。 除了外交上的动作,军事上,晏青也有一套主张。征发大军,深入森林他是反对的,但是小规模进攻他是支持的。 他引用了当年燕王灭金的策略,对红马国进行逐步蚕食,他认定,大军无法通过一次决战灭亡这样的国家。但可以通过长期蚕食,让这个国家从内部崩溃。 一方面,他派出工匠,帮助大湖部往北扩张,深入森林地区,沿河修建一些堡垒,让大湖部长期消耗红马国的力量。另一方面,将大汉边界向北推进以千里,在森林地区建立几座相互呼应的要塞,安装火炮等武器,吸引对方来攻击。还计划从海上,绕道东北进入大海湾地区,修建要塞,就像当年燕王派兵攻占曷懒甸一样,在有利的位置,让对方不得不进行消耗战。 李靖的性格,虽然很不愿意接受这种慢功夫,但他却知道这是最正确的方法。他必须做好用十年甚至二十年时间,磨死这个森林帝国的准备。 第八节 向南(1) 虽然自己任命的大汉第一任宰相,跟自己在观点上,性格上都有些不合,但李靖不是一个刚愎的人,他能接受合理建议,因此一直支持宰相施政。 他给宰相设立的执政指标,也没什么意外的提前完成了,三年一百万移民,并没有难倒这个宰相,提前三个月就达到了标准。 不但达到了标准,完成的质量还很高。因为对移民设立的要求是必须有汉国百姓联保,这意味着大多数移民,都是汉国移民的亲戚朋友。因此这些移民来到汉国,是有亲朋可以投靠的,让他们可以很快得到亲友的帮助,更快的融入这个新社会,大大减少了汉国朝廷的支出,不需要为了移民的生计问题,而负担太多成本。移民也不会因为生计问题,而制造新的社会问题。 大多数移民都是光棍汉,在国内能娶得起媳妇的,往往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移民的热情就不会高。当然,一定要设立父亲移民的话,晏青也基本不可能完成任务,能吸引夫妻移民的,只有淘金这种刺激人神经的行业,仅仅是为了土地,吸引不到那么多人。毕竟东亚汉人要得到土地,相对比较容易。不来东洲,还可以去南洲(澳洲),甚至南方还有大量地方是处女地呢,岭南的广西人口还很稀少。 移民大多数依然是安置在东海岸和大平原地区,因为这里才有更多的老移民为自己的亲朋友进行联保。这又引发了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大汉王朝控制力较弱的玛雅地区土著势力太强,缺乏大量移民来巩固。 南方安置的移民少,并非晏青不重视南方,相反他执政三年来最大的发展方向就放在南方。 晏青集中资源开拓南方的思路,李靖这个皇帝是支持的,因为晏青的理由足够硬,在北方采取守势,因为防守的成本最低,在南方进行开拓,因为开拓南方的利益最大。 南方发展的基础,宋国时期就已经奠定,大宋王朝当年主要开拓中心,就是宋海(加勒比海)地区,东洲九军州中的五个就在宋海周边,数千里的东洲北方东岸,反而只有三个军州,文兰军还是不情不愿设置的,几乎没有正经开发。 宋海周边的四大海岛上,各设了一个军州,南岸大陆上,也设有一个军。四大海岛上的移民数量足够,而且持续吸引着移民前来,倒是不用担心。可是大陆上那个军,人口却十分稀少,因为那里的土著也很少,缺乏贸易对象,以前就只能流放一些流民,而光棍流民在没有土著婚配的情况下,问题很多,还没法繁衍下一代。 加上那个大陆军位于大瘴林(亚马逊雨林)以南(巴西东部高原),远离宋国在宋海地区建立的基地,只是因为这里是最早发现的地区,南方就是东藩府开发的印加大草原(潘帕斯草原),为了防止东藩北上,宋朝才不断投入少量人力维持,否则早就该废弃了。 这个军位于一条大河(圣弗朗西斯科河)口附近,宋人本以为借助大河可以深入内陆,结果上朔几百里之后发现,有一条大瀑布(保罗阿方索瀑布)挡住了去路,于是将大河命名为瀑布河,后来设立的军也就叫做大瀑军。 宋人在南美洲的基地,其实就位于巴西,巴西东岸是地盾地形,朝内陆发展非常困难。不怪宋人无法开拓,实在是地利使然。 可现在晏青却想投入资源开拓大瀑军,吸引自由移民是不可能的,晏青试图用流放刑徒填补这里。他成功说服了大宋朝廷,答应每年向大瀑军流放一万刑徒。 流放犯人是宝贵的人力资源,如今宋国也深刻意识到了,但失去东洲之后,宋国的流放刑徒已经全部改为往大南洲流放,对大南洲的经营,赵构十分重视,似乎打算将大南洲打造成他的避难所,一旦燕军再次南下,他就往南逃难。 成功从宋国要来了一万刑徒,晏青还主持将汉国的罪犯往这里输送。大汉如今也是一个人口近千万的国家,犯罪分子自然不会少,而且比例比宋国、燕国更大,因为这里的文化冲突更大。 以前对于叛乱的百姓,不采用流放制度,而是全都送去矿山做苦力,发展官营矿山。但晏青执政之后,将大湖地区大量的官营矿山,全都变卖给了一些豪族。有技术的折氏家族和有钱的宋氏家族购买了大量铁矿、煤矿,官府开始全面退出东洲地区最大的手工业——冶铁领域。 由于官府不在直接进行生产,也就不用为矿山劳动力头痛,开始将大量罪犯向南方进行流放。 大量在文化冲突下无法适应的番人部族被流放到大瀑军,甚至以整个村落的形势流放,其中妇女儿童数量众多,倒是解了这一带男多女少的困境。至于番人部落的男性,大多都战死了,因为他们之所以被流放,最普遍的一个原因就是反叛。 三年间,晏青往大瀑军输送了总共十万人口,其中三万宋人刑徒,七万东洲番人。开辟出了数十万亩土地,全都用来种植甘蔗进行榨糖。派遣了精干官员管理之下,倒也勉强能够支撑开发成本。 除了向远离大汉统治中心的大瀑军移民之外,晏青还极力主张跟大瘴林地区的玛雅人建立联系。 玛雅人进入大瘴林地区,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当年老燕王一怒之下灭了奇琴伊察,导致玛雅人南下大迁徙。许多祭祀家族带着玛雅人深入雨林,其中一部分穿过了南美北方的热带草原和山脉,进入了亚马逊雨林,后来这片雨林就开始被称作玛雅大瘴林。 大瘴林,瘴疠之林,从这名字就知道,汉人对这里畏之如虎,没有任何兴趣。事实上,除了玛雅文明之外,其他文明都很难在热带雨林中生存。 少量玛雅人,在他们的神权祭祀带领下进入大瘴林后,仿佛进入了一个新世界一半,肆意扩张起来。雨林中原本也生活着数百个小部族,这些部族跟南方的印加人有些血缘关系,但比印加人和玛雅人更加落后,玛雅人虽然是石器文明,但诞生了文字,会纺织棉布,而这些雨林民族,甚至连穿兽皮的意识都没生出来。 玛雅人在这里的征服,十分血腥,玛雅文化本就是一个十分血腥的文化。于是这些雨林部族很快沦为玛雅人的奴隶,虽然他们也很凶残,有的部落甚至还会食人,但玛雅人的技术比他们领先了太多,而且还从更先进的汉人手里学会了使用铁器,这些雨林部族基本上没有任何抵抗之力。 短短几十年,玛雅人在这里建立十几个奴隶制城邦。玛雅人的城邦很有特点,往往以一座祭祀性质的城市为中心,附近分布着为数不等的村落。城市的作用一个是祭祀,另一个是贸易,居住功能很低。 这十几个玛雅城邦,是一群有血缘关系的王族统治,依然奉行最原始的活人祭祀。因为这些文化,宋人很少跟他们接触,哪怕是商人都不愿意跟他们贸易。因为早期的接触,让汉人对玛雅人印象很差,他们是会杀学宫先生的野蛮人,谁知道他们不会杀商人?加上他们所在的雨林环境恶劣,玛雅人又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货物,因此很难吸引到唯利是图的商队。 因此进入热带雨林的玛雅人,除了在宗教上跟北方丛林地区的同族有联系之外,他们之间的贸易都很少,毕竟北方的热带草原不是那么容易穿过的。 但李靖灭亡北玛雅的行动,再次让玛雅人南迁。大量北玛雅人南下进入丛林地区,逼迫丛林地区一些玛雅城邦不得不南下穿越草原,投奔热带雨林里的玛雅同族。雨林玛雅城邦再次壮大起来,短短几年,从十几个城邦发展到了五十多个城邦。许多城邦还很简陋,还没有建立起规模宏大的神庙,但人口却翻了数倍,接近百万。 晏青雇佣丛林地区归附的玛雅向导,带领大汉使者前往雨林,表达友好通商的态度。给他们的祭祀家族和王族送去了大量礼物,一开始玛雅人很不热情,因为他们对汉人充满仇恨,如果不是汉人,他们不会逃到这里。但他们确实很想得到汉人的货物,精美的丝绸,璀璨的玉器和锋利的铁器,都是他们渴望又无法制造的。 最关键的是,他们恨汉人,却打不过汉人,于是他们理智的选择了和平。 贸易对双方都有好处,玛雅人的经济是建立在玉米种植,棉花纺织上的,这两样汉人都需求;而汉人经济更复杂,可以为玛雅人提供大量手工业品。最关键的是,大瀑军周边有玛雅人这样一个族群可以贸易,对于支撑大瀑军的开发大有好处,因为商人会定期出入大瀑军,带来大量商品。 大瀑军成了一个中转站,一些商人从南方的印加大草原收购牲口,转运到北方卖给玛雅人。在玛雅人手里购买玉米、棉布,转卖给印加人,大瀑军是最好的中转站。只是贸易大多数情况下是走私,因为汉国和燕国两大势力目前不通商。 晏青主持向南开拓,李靖一开始没察觉出问题,反而因为开发带来的利益颇为满意。可是后来就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尤其是当晏青提出,希望在玛雅丛林地区,修建一条贯通东西大洋的运河之时,李靖终于开始猜疑晏青。 第九节 向南(2) 晏青的宋人身份,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得到李靖的绝对信任,帝王有猜疑的本能,但他能压抑本能,前提是目标能给他带来更大的利益。 晏青要开发南方,李靖不反对,因为开发南方的利益确实远远高于北方。可李靖认为,开发汉海南岸地区更有价值,大瀑军太远,即便开发起来也有价值,但控制力太弱。只是宰相坚持,他也不认为是什么大问题。 但修建运河,就让李靖开始怀疑晏青的立场了。 如果李靖控制着东洲东西两岸,他当然很支持修建一条沟通两岸的运河,但问题是,西岸十二都被燕国牢牢控制,这里有一千多万人口,有燕国建立的高效官府,修建一条运河,确实能让汉国和燕国联系更加紧密,但危险也随之而来。 汉海大道这种陆路通道,都让李靖和十二都进行过激烈争夺,最终李靖控制东端,十二都控制西端。由于两国目前的敌对状态,虽然没有继续大战,但双方都在边境陈兵,只是谁都无法翻越西岸的连绵山脉,保持着无可奈何的和平,一旦打通运河,争夺势必更加惨烈,而且谁都没有后路。 这相当于是将大汉跟大燕朝全面开战方向进行引导! 李靖可以不在乎晏青这个宋人在汉国为大宋谋求一定的利益,就好像秦国派张仪到魏国做丞相那样,但李靖无法接受晏青试图用阴谋来左右大汉的命运。 所以他坚决拒绝了修建运河的提议,理由是成本太高。 但他并没有因此而将晏青免职,尽管他彻底不信任这个人了,但这个人还能给他带来好处。就算没有每年数十万移民,他都不会免除晏青,因为除了移民,晏青还带来了更大的资源,来自中州的智力资源。 晏青的科举,吸引来了大量中州世子。不仅仅有宋国大量失意书生,连燕国的府学才子都被吸引到了汉国做官。三年时间,晏青招募了一万多这样的优秀人才。 如果不是晏青,换一个人未必能做到。至少李靖很确信,他自己来做,可能就做不到。哪怕他背景比晏青更深,但在中州的人脉,真的未必有晏青深厚。 晏青吸引来的大量士子,来自宋国的读书人自不用说,各个阶层都有,但燕国的府学才子,则主要来自扬州。扬州这座城市,如今日益没落。大战中长期被围困,大大影响了这里的经济。大战之后,宋燕两国隔长江撑起对峙,南北贸易中断,两个最大的经济体如今只能靠走私维持贸易,导致扬州这座沟通南北的商业城市失去了地利,沿着长江的优势,却完全无法跟上海、通州等城市相比,于是当年力压上海的扬州,如今一再沉沦,人口下降了一大半,已经不再是一个能影响全国的中心城市了。 扬州自身的萎缩,导致扬州府学的学子很难在这里找到前途,只能大量前往其他地方。其中一部分就被晏青吸引到了东洲,给予他们直接做官的机会。当然,扬州府学子弟也可以去燕国做官,可他们必须经历十年军旅生涯,这劝退了大部分府学子弟。另外,晏氏家族在扬州的影响力巨大,亲朋故旧无数,扬州豪族,跟晏氏家族或多或少都有联系,因此晏青这个晏氏子弟背景,让他可以吸引到很多扬州人。 当然,李靖在扬州的影响力也很大,他母亲可是扬州夫人。他的号召力,加上晏氏的号召力,才能让他吸引到大量扬州子弟投奔。换另一个宰相,就做不到这一点。 从中州吸引来的上万优秀读书人,大大提高了大汉朝廷的水平。虽然还是比不上宋国和燕国,可比世界上其他国家,已经远远超越。 晏青在其他方面的才能,也让李靖十分满意。尤其是经济上的,他选择的北方防御,南方开拓,将国家资源投入到了消耗最少,产出最大的方向。用同样的思路,晏青将大汉民间的经济潜力开发的淋漓尽致。 他将大量曾经折彦文主持兴建的管办产业变卖之后,不但没有影响生产,反而更加的灵活,许多民间商人参与进来,许多中小作坊开办起来,汉国许多商品的价格大幅度降低,取代了进口。 许多商人,并不是大汉本地人,都是直接从中州移民来的,扬州商人就占了很大比例。 这些商人,带来的不仅仅是资本,相反,许多商人就是因为破产才移民东洲的。他们带来的是商业知识、经验和技能。 其中有个抱着发财梦的年轻商人,带来了蒸汽驱动的商船模型。晏青给予他资助,很快宽阔的苦水河上就出现了冒着黑烟的蒸汽轮船,大大加快了苦河流域的贸易。 这个发明家之所以来东洲,跟其他大多数商人一样,是来找机会的。他发明的蒸汽船在燕国没能获得专利,因为专利局认为,他没有什么创新,船和蒸汽机都是旧有的技术,他不过是把蒸汽机安装在了船上,这算什么发明? 蒸汽机在中州也不实用,效率很差,只有煤矿用来抽水。在人力相对便宜的中州,使用漕船更加合理。但在东洲不是如此,哪怕蒸汽机效率很低,烧煤很多,但也比用人来拉纤更加廉价。 于是苦水中上游一带的物产,开始大量从南方出口。经济快速发展,税收在三年中,增长了近一倍。 可以说,除了搞军事之外,晏青这个在宋国历练出来的年轻宰相,方方面面都比折彦文更优秀。 唯一可惜的是,心似乎不在大汉,始终是个宋人。 李靖察觉到晏青有意将大汉引入宋燕争霸之中,让他不由得开始思考跟中州的关系。 三年前,他登基是一怒之下做的决定,大多数人都反对,甚至他自己也知道实际不对,但他实在是无法忍受向小弟李炎效忠的结果,李炎登基称帝,他也登基称帝。如果他当年没有登基,如今他依然是燕国的汉海大都护。 由于他称帝,导致东洲这块土地,发生了极大的改变。首先是跟燕国十二都隔着哭山对峙,双方贸易断绝,犹如在东亚大陆上宋燕双方隔江对峙一样。断绝跟燕国这个世界第一大经济体的贸易,对大汉的经济影响巨大。 但更大的影响,还是在人口上。以前东洲的主要移民,实际上是来自燕国控制区的夫妻移民,是被淘金热吸引来的。现在两国对峙,燕国的百姓无法来到东洲,哪怕是淘金,燕国也严加限制。三年来的百万移民中,九成都来自宋国,让李靖不由得怀疑,这是不是也是晏青的阴谋之一。一旦这种情况维持个十年,恐怕大汉大多数人口都是宋人。 登基称帝之后,长期站在帝王的角度思考问题,让李靖越发的理性。他开始考虑跟燕国和平的问题,现在影响双方平衡的,还是他的皇帝头衔,但他又有些逼上梁山。 燕国也不想一直跟大汉对立,毕竟跟东洲的贸易,大汉占了很大一块。来自玛雅地区的棉布、大平原的黄金、烟草,都是目前大汉控制下的物产,之前一直是燕国重要进口商品,如今突然断绝,大量燕国商人损失惨重。 燕国也不试图彻底控制大汉,甚至都不需要李靖回到汉海都护府的位置上,只要求他取掉帝号,重新向燕国称臣,燕国表示,愿意册封他为汉王,统辖哭山以东地区。 去帝号不是不可以,但换不来实际利益,李靖就无法接受。至少仅仅是商业利益,不足以让他放弃帝号。他好容易称帝,称帝后带来的政治利益巨大,一旦去帝号,则造成的政治损失同样巨大。 所以李靖提出,只要大燕愿意将十二都中的第六、第七两都册封给他,他就愿意去帝号。他也没有狮子大开口,只提出要这两个都,目的只是控制汉海大道。两个都很有诚意的谈判对象最后没有谈成,只能说双方的底线相差太大。 大燕朝廷想要一个名义上的利益,却绝对不会为此付出实际的领土,燕王同样如此。 可是跟宋国之间,并不存在任何无法解开的死结,宋国面临着燕军南下的危险,哪怕失去了整个东洲领土,晏湲也没有承担任何政治风险,江北的燕军就是他最大的护身符,燕国威胁越大,他的相位就越稳。 所以这几年,汉国和宋国的贸易不但恢复的很顺利,而且贸易量持续扩大。经济联系越来越紧密,汉国的黄金、棉布和烟草、蔗糖大量出口大宋,大宋的丝绸、瓷器、铁器大量出口汉国。 主要贸易形势,还是汉国出口原材料和特产,宋国出口手工业品为主,长此以往,汉国将越来越依赖大宋物产。 宋国的心态,李靖很能理解,他不介意跟宋国加深关系,哪怕宋国随时可能跟燕国再次开战,双方在长江沿线屯兵数十万,可不是过家家,打是迟早要打的。宋燕开战,大汉帮宋国也不是不可能,甚至是一种不得已的选择,三国时代,合纵连横,总是要弱国结盟对抗强国的,不然燕国吞并宋国之后,下一步肯定不会放任大汉逍遥。 可以帮宋国,也乐意帮宋国,但李靖不能接受他不得不帮宋国的处境,他不能失去主动权。 所以在宰相之外,他开始有了新的动作,绕过宰相,开始直接行使皇帝权力。 他的目光看向了东西两个方向,两股难缠的边地力量。 第十节 东西(1) 在东部,他直接派遣使者,通过法国商馆,跟波罗的海联盟建立联系,展开秘密谈判。 他给出了一个波罗的海联盟无法拒绝的利益,那就是支持波罗的海联盟直航中国,支持波罗的海联盟成为中国地区跟东洲贸易的中间商。 这个利益巨大到足以让波罗的海联盟的业务扩大一倍,远不是区区森林地区的毛皮可以比的,因此波罗的海联盟代表甚至有些不敢相信,反复确认之后,立刻就答应下来。 双方秘密签订协议,大汉皇帝支持波罗的海联盟直航中国,帮助波罗的海联盟在漫长的航道上得到补给。 从欧洲绕过非洲抵达中国,在这个时代,没有沿途港口补给,是不可能完成的奇迹。大航海时代是过去的东藩府和大宋朝廷竞争之下开拓出来的,东藩府也就是现在的燕国,占据了六城以上的份额,各条航线上的主要港口,都在大燕国手里控制着,大宋朝廷掌握着三成多的份额。两国都拥有独立的通往大东洲的基地,但其他任何国家都没有这样的能力,也没有资本打造出这样的基地线路。 所以波罗的海联盟要直航中国,要么借助宋国的基地补给,要么借助燕国的基地补给,否则连印度洋都进不去。 大汉国其实也没有这样的基地,但是大汉国皇帝拥有强大的背景,至少在目前,可以借用宋国的补给基地。宋国在西非地区拥有数座基地,西非中部的加纳,南部的印度洋周边的大南洲,都可以作为中转,虽然航线比燕国的基地绕路更远,但也都是有信风和洋流可以借用的优良航道。宋国跟印度南方的朱罗帝国关系也比较密切,这里的港口是向宋商开放的。 所以波罗的海联盟可以分成数段补给,从北欧出发,直航到东洲大汉港口,进行一次贸易,装载货物或者黄金然后穿过大西洋来到加纳,在这里再进行一次贸易,出售货物换取黄金,然后沿着西洲(非洲)海岸南下,绕过西洲之后抵达印度南部,在这里用黄金采购棉纺织品,接着经过那样直接抵达宋国南方港口,在这里进行第四次贸易,接着北上燕国,进行第五次贸易,之后开始返航。 这条距离超过两万里的航线,可以经过五次贸易,每段运输线距离相当,普通小商人做不了这种生意,但是大吨位的远洋海船不是问题,拥有大量远洋海船的波罗的海联盟很能胜任这个角色。 但仅仅是为了给予波罗的海联盟利益,换取他们不再跟北方红马国进行贸易吗?当然不是。李靖的出发点,首先是自己的利益。 波罗的海联盟的代表心动,是因为利益巨大,李靖同样也是利益巨大而无法割舍。因为东洲是东藩府开发的,所以之前东洲的对外贸易中,跟东藩府的规模是最大的。可是因为燕国、大汉相继立国,双方矛盾爆发,目前陈兵对峙,贸易断绝。 这对东洲造成了巨大的损失,丢失了一个最大的客户,也失去了一个最大的进口渠道。反应在市面上,是大量东洲物产价格大跌,而生活用品价格大涨,一方面是百业困窘,一方面是民生艰涩,发生了经济危机。 晏青三年来工作做的不错,虽然财政收入翻番,但物价更高,因此实际购买力是下降了的。 所以李靖一直很想重新恢复跟燕国的贸易往来,只可惜两国因为政治问题,目前无法和谈。 目前双方的贸易,更多是通过走私,可走私带来的物资,很难满足要求,而且价格上也比较离谱,不离谱又无法吸引商人冒着杀头的风险走私,因此还不能打击这些走私,不能打压商品价格。 要正大光明的沟通贸易,在两国无法直接通商的情况下,只能求助于第三方势力,拥有这个能力的势力不多。可以进行全球航行,且资本雄厚的势力,全世界加起来不超过五个。宋国算一个,但宋国跟燕国目前也是敌对关系,他们隔着长江都要靠走私进行贸易,更何况远跨大洋了。 地中海地区的威尼斯、热那亚和比萨三大商业共和国算一个,可他们的主营线路是地中海,他们通往东方的传统航道是通过苏伊士运河,通过这里进入欧洲距离缩短了数千里,可进入东洲则更远了。况且欧洲商业势力之间,是有明确的势力范围的,地中海商业集团,排斥别人进入地中海,其他势力也排斥他们进入自己掌控的航道。因此威尼斯等国,不可能冒险改变自己的航路,从大西洋方向通往东洲,成为东洲和中国之间的中间商。 欧洲的英法等国商业集团,他们连大西洋航线都玩不起了,夹在波罗的海联盟和地中海势力之间,充当小弟角色,他们的航海家确实去过东方,但经常性的商业贸易,他们不做。 也就只有波罗的海联盟最合适了,他们地理位置最靠北,却一直最有南下的动力。前几年宋燕大战期间,他们就已经绕过西洲进入了印度洋,跟印度人展开了直接贸易。只差最后一段通往中国的航道还没有打通,这条航线完全掌握在燕国手里。途中一些小国港口的补给不是很靠谱,风险性很大,必须得直航。 波罗的海联盟能从欧洲抵达印度,在技术上跨越印度到中国航道是不成问题的,只是缺少渠道。中国和印度之间的贸易,是仅次于宋燕之间贸易的世界第二大贸易线路,燕国控制的很严。通过这种排他性的垄断方式,燕国将过去在这条航线上十分活跃的阿拉伯人驱逐了出去,让燕国海商集团成为世界第一大海商势力,现在波罗的海联盟想要进入这里,困难也很大。 大汉皇帝李靖能提供的帮助,是让波罗的海联盟得到宋国港口的补给,泉州、明州都是条件最优良的世界级大港口。中途能不停靠就不停靠,一定要停靠补给的话,可以进入麻逸国、占婆国等小国港口补给,大汉皇帝会给波罗的海联盟的商船提供特许状,给他们一个大汉商船的身份。李靖的身份,至少在东亚还是能得到认可的。 从中国采购到货物之后,波罗的海联盟很难在燕国控制的沿途港口出售,李靖也不希望他们将货物在中间贸易,而是希望他们能带来更多的燕国商品。其中一些商品有替代品,比如昂贵的丝绸、瓷器,廉价的麻布、铁器,宋国也可以提供。但是一些机器设备,宋国也无法提供,而这些机器设备,此时东洲还比较缺乏,比如玛雅地区纺织业里必须用到的大量轴承,蒸汽机上要用到的曲轴和连杆等部件,都是损耗品,而全世界做的最好的,就是山东的冶金作坊。 最重要的是,大汉需要向燕国出口商品,大汉的棉花、棉布甚至黄金,以前最大的出口国就是燕国,失去了这个体量巨大的贸易对象,让大汉国的产业遭受重大打击。一旦重新打开燕国市场,大汉的经济危机很快就会过去,重新恢复到以前的野蛮增长阶段,增长速度会比任何对手更加快速,因此得到的相对利益是最大的。 李靖相信,即便是知道了事实,燕国也不会阻挠。因为燕国同样需要东洲贸易,大战让燕国跟海外的大量贸易断绝,燕国宰相綦业这几年也在努力恢复,为此不惜将艰苦打造的运河控制权放弃给了萨拉丁。双方目前的状态,主要是政治上的死结引起的,因此当燕国发现波罗的海联盟在将燕国的货物运送到东洲的时候,是不会主动打击的,毕竟东洲的黄金对燕国至关重要。 通过波罗的海联盟这个中间链条,李靖相信东洲地区的对外贸易,很快就能补上跟燕国贸易这条重要链条,恢复到几年前的盛况。之后东洲农民会开辟更多的土地种植棉花、种植甘蔗,纺织、榨糖,物价会下降,财政会增加。 波罗的海联盟退出红马国贸易之后,红马国会日益困窘,得不到北欧的优良钢铁,他们的骑兵将没有铁甲,会更快的被大汉国蚕食,北方的威胁会加快解决。 晏青主导的蚕食政策,已经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从三条线路分别北进。东北方向,支持大湖部向北深入森林,帮助他们修建了一些要塞,提供了大量武器让他们跟红马国消耗。北方则是宋氏家族北上,从苦河上游翻过分水岭进入森林地区,建立一连串山城,跟红马国消耗。西北方向,则是让李氏家族北上,在西北森林地区建立据点逐步蚕食。 但海路出击大海挖的计划失败了,海路太过复杂,那座大海湾深切进入北方森林地区,最深处距离大湖区只有不到千里,可是要进入这座海湾却需要绕路数千里。即便进去了,还要面对复杂的海况,这是一座跟冰海直接连通的海湾,常年都有浮冰,每年只有盛夏季节的两个月可以通航,海湾上常年大雾弥漫,每年有三百天的雾天,进入海湾后依然九死一生。 派出去的舰队,用了两年时间也没能找到正确的道路,反而损失了半数航船,最后不得不放弃。但更精确的航道,波罗的海联盟已经掌握,他们在大海湾还建立了数座毛皮商栈,此时连通海图一起转交给了大汉。 这样大汉就能轻易在大海湾立足,如果红马国不想让大汉从这里出击,他们就必须在这里跟大汉消耗,这样的森林帝国最怕的就是消耗,他们虽然战斗力强大,但根基太弱,连女真人建立的森林帝国尚且消耗不起,更不用说比女真人更加原始的东洲生番森林帝国了。 跟波罗的海联盟达成协议之后,李靖仿佛已经看到红马国灭亡的景象。 在跟波罗的海联盟谈判期间,李靖还派出秘密使者跟西方地区的势力沟通,这是一群比波罗的海联盟更复杂的势力,是分散在哭山山脉中的一百多个土豪家族。 第十一节 东西(2) 哭山土豪家族,绝大多数性质上跟密河李氏家族,金溪宋氏家族一样,都属于二次流放家族。 他们位于哭山东麓,但哭山是一条宽度数百里的庞大山脉,无数的山谷、河谷,为他们提供了容身之地。他们都是被十二都二次流放到哭山以东的,翻过终年积雪的分水岭后,有的家族像李氏家族一样一直向东发展,甚至发展到了大平原,可绝大多数家族,并没有这种持续东进的能力。李逵家族之所以不断东进,是有极大的偶然性的。宋氏家族甚至是被迫的被强大的大峡谷生番给驱逐到大平原地区的。 可是绵长的哭山(落基山脉),为绝大多数家族提供了庇护所,他们很容易就能找到容易栖身的地方,大多数并不愿意远离流放他们的十二都,大多数早期不得不依靠十二都在哭山隘口的军塞。 所以就出现了一百二十多个在哭山山脉中容身的土豪家族,他们一般是占据着一座到数座不等的山谷、河谷,建立了一座到数座不等的险峻山城,征服了少数山地生番部族,或者自行繁衍至今。 但这些土豪家族绝不是弱者,弱者在这里活不下去。十二都当年流放的叛乱家族,绝不止一百来个,一千家都不止,可只有这一百多个活了下来,他们都是惨烈竞争后的胜利者。他们在艰苦的哭山中跟野兽争斗,跟生番争斗,甚至互相之间争斗,最惨烈的是跟大自然争斗,这里条件恶劣,气候无常,如果运气不好,一场大雪就能灭掉一个家族。 挣扎了数代人,他们不但存活下来,而且繁衍壮大。这一百二十多家土豪,大的有上万口子人,拥有数座山城,自成一体,小的也有上千人口,他们习惯了全民皆兵,男女老幼都能拿起武器作战,很不好惹。 他们的政治态度,也跟他们所在的位置一样,一些依附于大平原地区的汉国,一些依附于哭山西边的十二都。可是大部分拥有自立的本钱,他们不依附于任何人,而是割地自雄,保持中立。 因为他们不弱,甚至大多数都很强悍,能幸存下来发展壮大的他们,大多数家族都找到了安身立命的本钱。有的是开辟了优良的山间农田,有的是发现了有价值的宝藏,光是控制在这些家族手里的金矿,就不下三十座。 所以他们并不需要依靠别人,而且非常排斥别人渗透他们,对任何外来者都充满敌意。 李靖当然不会去碰这些豪族控制的金矿,那是要命的事情,他更不想去攻打那些家族的山城。在李靖看来,这些家族已经不能用豪族来形容,他们已经成为土司那种势力,可以利用,但很难控制。 李靖派出使者,而不是派出军队,就没打算征服他们,而是游说他们合作。合作的方式是贸易,合作的目的,则是人口。 从这些哭山土司手里要人当然不可能,人口是他们的命,他们单个人数不多,但也形成了复杂的联盟关系,在对抗生番的过程中,建立了复杂的姻亲网络,联合起来可以对抗生番部族也可以对抗燕国和大汉这样的强权,他们一旦联合,上百家武装起数万人甚至十万人不在话下,而且都是比西军还生猛的东洲山民,没人愿意惹他们。 李靖希望通过贸易,打通一条通往十二都的通道,从而从十二都地区吸引来自燕国的人口。 他不是异想天开,而是已经有事实出现的情况下,他绝对进行维护。 东洲开发的前几十年间,主要人口都是从东藩府境内引入的,早期大多都是通过哭山隘口艰难迁移过来的,晚期才开始走汉海大道或者大西洋海路,如今贸然中断,会激发人的能动性,因此有不少人都通过各种渠道偷渡,毕竟淘金热刺激的红了眼的穷人可以不顾一切。 几年前往来刚刚中断,一些抱着淘金目的前来的燕国百姓,聚集在了十二都地区,想方设法试图进入大平原地区。他们的热情,丝毫不亚于历史上美国淘金热的疯狂,结果还真给他们闯出了一些小道,渐渐的有蛇头专门做起了这样的偷渡生意。规模不大,细水长流,这几年也有数千人铜鼓这些小道进入大平原地区,辗转来到金溪岭淘金。 这样的规模,显然无法满足李靖的胃口,所以他打算扩大这些通道。但这些通道,基本上都要通过哭山土豪势力范围。所以李靖试图以贸易为手段,建立一系列经过哭山土豪领地的贸易线路,从而稳定、长久的从十二都引入人口。 跟波罗的海联盟合作是为了把货物卖出去,跟这些土豪合作就是为了把人引进来。 但一百多个土豪家族的背景太过复杂,有流寇出身的,有叛军出身的,甚至还有一些土豪家族是党项人、女真人。不同的历史背景,不同的世界观,让他们很难有一致的利益。有的土豪会买密河李氏和金溪宋氏这样的大平原豪族的面子,有的则六亲不认,甚至跟所有势力都有仇怨。 因此沟通很不顺畅,有的家族很容易接受贸易要求,毕竟贸易是他们渴望的。但有的土豪则坚决不跟大汉合作,他们更愿意依附于西部的十二都,他们的主要物资来源是十二都的哭山军塞,这些军塞很多又是人口往来的必经之地。 结果花费了数月时间,最大的成果只打通了一条通道,是经过大峡谷地区,跟第五都建立联系。这正是当年宋氏家族被迫不断东迁,最后发现金溪岭金矿的道路。这里居住着最先进的东洲生番部族,当然宋氏家族没少吃这些生番的亏。 但如今这一带也被土豪家族控制了,大峡谷土豪,经过数十年跟生番的拉锯,终于将生番势力消灭。大多数生番部族被他们征服,成为他们的附属。这是当年宋氏家族做不到的事情,他们能在这十来年完成,其实也跟淘金热有关。 位于大峡谷中的西金河(科罗拉多河)口位置的第五都非常支持淘金,因为大量淘金工是从国内横渡大东洋(太平洋),从第五都登陆,这会为第五都带来人力,然后从第五都沿着西金河进入源头地区的金矿区,淘到黄金之后,许多淘金工还会原路返回,将黄金带到第五都,这对第五都都有绝大的好处。 因为支持,第五都才将他们官方命名的五都河改成西金河,用来吸引淘金工。也正是因为淘金工的涌入,第五都才聚集了十万出头的人口,升级为五都府。第五都甚至还采取了大量保护淘金工的措施,沿河修建了为数不少的堡垒,控制了西金河下游一带。 因此,哪怕现在大燕和大汉敌对,第五都对于淘金工通过大峡谷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因为淘金热能给这个府带来持续的利益。 大峡谷地区的土豪,也是因为淘金工源源不断涌入,让他们拥有了压倒这一地区人数众多的生番部族的人力,逐步将生番部落蚕食殆尽。因此这一带的土豪,建立统治比较晚,也比较特殊。甚至其中几家并非早期流放家族,而是淘金工势力。 一些淘金工,并不是单独商路的,他们也是呼朋引伴,成群结队,是同宗同族或者是同乡。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他们留了下来,大多数原因也跟黄金有关,金子是带血的,淘金发财的苦力,未必能成功享用这些财富,路上的豺狼无数,当有的淘金工带着黄金原路返回的时候,有些盗匪集团就盯上了他们。被掠夺一空的淘金工,侥幸活了性命,老实人自认倒霉,也有刁蛮之人选择了走上弱肉强食的道路,落草为寇形成新的盗匪集团。经过长期的博弈,许多盗匪集团也转变成了割据一方的土豪势力。 从第五都出发,途径沙漠、戈壁、高山、峡谷,翻越崇山峻岭茂密森林,如此复杂的地理形态,让任何势力想要完全控制这里都不太可能,也为各路势力提供了绝佳的庇护场所,但各方势力都有一个清醒的认识,那就是维护淘金道路对他们是有利的。所以这一带一直有淘金工在通行,哪怕是盗匪,其实也不会赶尽杀绝,抢劫的时候甚至会给淘金工留下船费。 由于这个共识,李靖的使者很容易跟沿途土豪达成一致,让他们接受保护贸易和淘金的建议。李靖会从金溪岭派出商队(武装商队)跟这些土豪贸易,然后一直抵达第五都军塞,并以土豪身份跟第五都进行贸易,回程则会保护淘金工前往金矿区。 途径的土豪山城,会按照一定的税率纳税。对于劫掠的盗匪,则会坚决予以请教,哪怕许多土豪家族实际上背后也支持,甚至养着一些盗匪团伙,李靖也不会客气。 打通大峡谷通道之后,整个十二都地区的淘金工开始往第五都聚集,通过这里有关系的蛇头联系,在军队乔装的武装商队保护下,持续不断的进入金矿区。 尽管目前每个月只有几千人涌入,李靖也知足了。他相信随着这条通道被更多人知道,会有更多人赶来淘金,虽然很难恢复到以前每年吸引十万户淘金家庭的盛况,但三五万人应该能够达到。他如果能留下一万人,也是不小的人力补充。 跟东西两方势力的接触,都是秘密进行。最后达成结果后,才将结果抛给晏青,晏青很清楚皇帝绕开他进行这种秘密行动的原因,他没有表示任何反对。晏青知道,这是皇帝在向他表达不满,他做事反而收敛了起来。 但他的目的不会改变,只是需要更有耐心一些,他坚信,他可以,也必须将大汉拖入宋燕战争,并站在大宋一方参战。因为无论对宋国来说,还是对汉国来说,他们面对的共同敌人,都是一个太恐怖的存在。 哪怕大燕国如今将精力放在了经略北方草原上,可宋国依然不敢发起反攻,却异常恐惧对方一旦解决北方的麻烦,会再次倾力南下。 第十二节 草原(1) 跟蒙古人的战争,这几年打了三次,耗费极其巨大,但收效甚微。 还是老问题,不是打不过,而是打不着。十五万骑兵北上,这不是蒙古部如今能对抗的力量。 綦业南下灭宋失败,哪怕夺取了长江以北半壁江山,但依然对他的政治声望造成了极大影响,早先支持他南下的一派不满,认为他不应该放弃统一大业,应该继续南下,早先反对他南下的同样不满,认为他失败了,该请辞。 綦业之后扶持李炎登基称帝,利用这种方式为自己争取威望,同时发兵征讨蒙古,就成了一个很好的转移注意力的方法。 但綦业小看了蒙古人,他虽然曾经在灭女真势力的过程中,做出了卓越贡献,但女真人跟蒙古人还是很不一样的,一个是渔猎民族一个是游牧民族,綦业将两者都视作一样的对手,自然会失败。 第一次攻伐蒙古,綦业打定主意要一举灭之,不但调动了十五万燕国骑兵北上,而且征发附庸的草原部族,白鞑靼部和塔塔尔部以及林木部族纷纷参战。 除了白鞑靼部,塔塔尔人和林木部的使鹿部、不里牙惕部都举族参战,因为战争就是因为蒙古人劫掠他们引发的。蒙古人占了塔塔尔的草场,夺了林木部大量人口、牲口。 由于这些草原盟友的配合,綦业调动的总兵力高达四十万骑兵,其中全装甲的铁骑就有二十万人马,这是蒙古部不可能正面抗衡的力量。因此第一战,蒙古人采取了守势。他们死守不儿罕山城,游骑在外不断骚扰。 这一战打了半年,冬季前被迫结束。由于蒙古人的收缩,塔塔尔人收回了捕鱼儿海的牧场,林木部也夺回了部分人口。 第二年战争继续,可这一次蒙古人干脆放弃了不儿罕山城,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四十万骑兵在漠北东部展开了大范围搜捕,竟然没找到这个之前百万人口的大部族。反倒是辎重被神出鬼没的蒙古骑兵夺了不少。 战争打到第三年,实力雄厚的大燕帝国还能支撑,但附属部落却心生退意,塔塔尔人、林木部族都提出结束战争的请求,白鞑靼人当然更不想打了。此时蒙古人的袭扰范围,不但更加广大而且十分频繁。 最后漠北雄主王汗遣使调停,这才结束了战争。 这场大战中,王汗统领的克烈部虽然没有参战,可实际上他一直是蒙古人的盟友。暗中接济蒙古人牛羊牲口,为蒙古骑兵提供避难所,否则漠北东部不可能完全藏得下百万蒙古部民。 和谈的条件对燕国来说,很难接受。因为蒙古人不愿意称臣纳贡,反而要求燕国归还蒙古的不儿罕山城。 打又打不着,谈又谈不拢,綦业陷入了两难的处境。 这时候他想起当年灭金的方法,采用的也不是决战,而是蚕食。 他决定跟蒙古人进行消耗战。战争进入到第二阶段,允许白鞑靼人撤兵,让塔塔尔人迁回跟蒙古相邻的捕鱼儿海牧场,鼓励林木部、塔塔尔部劫掠蒙古人。颁布法条,准许矿山使用蒙古矿奴。 但这个办法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因为采矿业已经走过了最初的暴利期,已经不在使用昂贵的矿奴,而是雇佣自由贫民,矿山的条件也得到了极大改善,死亡率降低,普通人已经能够接受。采矿规模已经不是从前,矿产利润已经微薄起来,正常经营中,矿山都可能倒闭,这种情况下,矿主其实已经没有能力采购矿奴了。 于是蒙古人依然顽强的在漠北东部山林、草原之间活跃,虽然实力有所下降,从一个百万人口的大部,几乎腰斩。可是更加精干,抛弃了大多数奴隶之后,蒙古部更加纯粹。最关键的是,蒙古人更穷了。 尽管穷,但这个部族的气质却更加彰显。这是蒙古人的时代,他们能在混乱的漠北杀出一条血路,最后成为霸主,不是没有原因的。除了凶悍这些漠北人共有的气质之外,他们显得格外桀骜不驯。早在合不勒汗时代就彰显了出来,女真人灭亡契丹,塔塔尔人、克烈人都表面上选择了臣服,但蒙古人却选择了对抗。 当年巅峰时期的女真拿蒙古人没办法,如今燕国同样没办法。兀术这种人带兵找不到蒙古人,綦业派遣的将领同样不行。 这种桀骜不驯,让蒙古人始终能成为一杆旗帜,一杆草原人不屈的旗帜。除了他们自身的实力之外,这能吸引很多零散的势力加入他们。只要是不服燕国建立的草原秩序,或者在大燕帝国草原秩序中无法生存的部族,都愿意去投奔蒙古人。 这样的势力是无法消灭的,被綦业的前任,李睿灭掉的蔑儿乞人,有大量残存部族,化整为零,以氏族为单位,在草原上游牧。 蒙古人自身,也无法被外力消灭,反而是外界压力越大,他们内部越凝聚。他们已经在草原上存在了两千年,虽然两千年来,始终没什么存在感,是一个边缘部族。他们的核心氏族乞颜部,源出东胡柔然,一直是一个小部族。族源单一带来的是单一的认同,以乞颜部为核心,其他蒙古部落都能追溯到源头。成吉思汗所在的孛儿只斤氏族,扎木合所在的札答阑部都源出乞颜部。 如今的蒙古,胡图拉汗统领孛儿只斤本部,分化出的其他部族,都是胡图拉汗的近亲。除了札答阑部关系较远外,其他都由合不勒汗诸子侄统领。胡图拉汗是合不勒汗、俺巴孩汗的弟弟,掌握主儿乞氏的是合不勒汗的长子斡勤巴儿合黑,掌握泰赤乌部的是俺巴孩汗的儿子塔里忽台。 于是蒙古四大部族中,孛儿只斤氏、主儿乞氏、泰赤乌氏都是合不勒汗近族控制。论古老,乞颜部分化的这些氏族可以追溯到柔然时期,论年轻,其实这还只是一个新兴的民族。都是当年合不勒汗,一支支氏族征服,融合的民族。主儿乞人就是这么来的,是合不勒汗让长子挑选部族中最勇敢善战者组建的。唯一较远的札答阑部,当年就没有被合不勒汗吞并,而是以结盟的形势加入蒙古的。 如今四部蒙古,人口都在十万以上,平时散居漠北东部斡难河流域,战时集结起来就是数十万控弦之士。 由于控制力强,在劫掠战中,塔塔尔人和林木部一点便宜都占不到,真能劫掠蒙古,塔塔尔人就不会丢失草场,林木部族就不会丢失牲口。 即便是散居状态,蒙古各部的战斗力都很强,因为带领各部的是一头头狮子。孛儿只斤氏的大将也速该是成吉思汗的父亲,年轻的蒙古英雄;主儿乞人是早前挑选的蒙古人中最能征善战的勇士;泰赤乌氏之前的首领俺巴孩汗是蒙古大汗,泰赤乌氏最为兵强马壮。而札答阑部的首领合剌合答安也不是好惹的,这是扎木合的父亲。札答阑部在契丹人统治草原的时候,存在感一直比乞颜部更强,多次参加反叛契丹的行动,包括跟克烈人一起反叛。 在这些如狼似虎的领袖领导下,蒙古人才如此强悍。之前也速该只带本部兵马,就能帮助王汗夺回克烈大汗之位,可见一斑。 因此在綦业鼓励塔塔尔人和林木部劫掠蒙古的过程中,蒙古人不但没有被劫掠,反而反劫掠了不少塔塔尔和林木部人口、牲口,让綦业头疼不已。 于是就有了第三次大战,綦业总结了前两次的失败,汉人跟草原民族的战争,持续了几千年,有无数失败和成功的案例可以让他参考,他手下又有无数兵法科毕业的专家帮忙出谋划策,他们分析认为,历次中原王朝战胜草原民族,靠的都不是正面决战,而是出奇兵、精兵摧毁对方的王庭,然后分化瓦解他们。卫青、霍去病如此,李靖、侯君集也是如此。 在经过长时间秘密侦查,确定了蒙古大汗汗帐所在之后,綦业立刻派遣八千精骑,直扑对方的汗帐,汗帐确实被摧毁了,平时游牧状态下的蒙古人战斗力并不高,即便是汗帐,也不过几千人护卫,很容易击败,但是胡图拉汗却没能抓到,也没有杀死。 轻骑逃跑的蒙古人在草原上很难抓到,逃出生天的胡图拉汗,再次集结兵力,对大燕国展开了报复。蒙古人先是奇袭塔塔尔人,将没有集结骑兵的塔塔尔部打的崩溃,他们这次是仇杀,塔塔尔部汗帐被他们摧毁,塔塔尔大汗家族男丁全被处斩。崩溃的塔塔尔人再次被迫南下,放弃了捕鱼儿海,人口下降到了不到二十万男丁,而且失去了阿泽汗氏族这个核心,分化为十几个大小氏族。 接着蒙古人才开始大规模冲击大燕国的草原商道,他们不攻击有重兵把守的狼居胥城、也不攻击他们建立的不儿罕山城,甚至不去冲击狐狼道上的屯堡,他就杀往来的商队。哪怕是装备精良的武装纲队,也抵不过漫山遍野的蒙古骑兵。草原商道一度被迫中断。 綦业的奇袭,非但没有打垮蒙古,反而捅了马蜂窝一样,让他焦头烂额。大燕朝廷上的反对势力,此时集中向綦业发难,要不是有王存远、李睿等一批退休的老臣背后活动,并且站在皇帝李炎背后的吴国公主大力支持,綦业肯定倒台。 但年轻的皇帝李炎,越来越有亲政的意愿,对綦业多次表达了不满。 綦业开始采取稳妥的策略。 第十三节 草原(2) 三年灭宋之战,三年草原战争过后,綦业的第二个任期只剩下四年,经不起任何失败,他不想给自己的继任者留下一个烂摊子。 他发现蒙古人之所以无法灭掉,跟蒙古人背后的势力息息相关。 战争期间,即便蒙古人很能打,他们能从塔塔尔人、林木部劫掠牛羊牲口维持生计,但他们从哪里弄来那么多武器装备呢? 蒙古人也是有盟友的,那些不想看到大燕国在草原独大的势力,都在想方设法的帮助蒙古。克烈人自不用说,但克烈人自己力量有限,长期内乱之后,他们的实力连蒙古都不如。充其量是一个五十万人口的部族,被燕然山南方的白鞑靼长期压制。克烈人西部的乃蛮部跟蒙古人八竿子打不着,竟然也在支持蒙古人。战争期间,大量武器装备,通过克烈道,从乃蛮部进入克烈部,最后运送给蒙古人。 乃蛮部文化虽然比纯粹的草原部落稍微先进,他们建立了国家机构,任命官员,而不是由部落首领管理部民。所以在纷乱变化的游牧民族权力更替中,乃蛮部始终相对稳定。 可是乃蛮部依然是一个游牧部落,他们没有强大的生产力,百姓半耕半牧,缴纳钱谷,却没有发达的手工业。并且乃蛮部是契丹的属国,他们的大汗被契丹人封为大王。所以支持他们的肯定是契丹人。 綦业调查的结果差不多,西辽政权确实支持蒙古部,如今的西辽日薄西山。契丹人持续衰弱,汉儿也不在骁勇,更像是一个生产民族,而不是劫掠民族,统治区有不少富庶土地,开发的像模像样。费尔干纳盆地的手工业发达,黑海沿岸贸易兴盛,提供了大量财政收入。还有东罗马帝国的贡金,严重缺乏进取精神。 西辽政权最怕的,是大燕平定漠北之后,会向西扩张。尤其是当几年前,李睿吞并西夏之后,西辽就一直担心大燕会从河西走廊西进。 西辽支持蒙古人綦业想得到,想得到的事情一般就不可怕。可怕的是,竟然还发现女真人在支持蒙古部。 如今的女真人也有些虚弱下来,生活在伏尔加河、乌拉尔河一带的女真人,在河流森林地区,开发了无数插花田庄园,拥有数以百万计的斯拉夫农奴劳动。这些山林女真贵族化,并且向西、向南扩张的道路断绝。往南是契丹人的西辽,往西则是新兴的白女真王国。 这些西迁的女真部族,已经繁衍到了第三代,富不过三代,他们的第一代、第二代为他们积累了庞大的家业,如今一个个都成了奴隶主,每年都拿出大量真金白银,向燕国商人求购海东青。 留在伏尔加、乌拉尔一带的女真人并不可怕,因为他们大多都是贵族后代,真正的有野心的女真人,那些无法继承家业的次子、庶子,早在几十年的西征中,迁移到了欧洲,成为骑士,并繁衍出了一个白女真民族。留在乌拉尔、伏尔加地区的女真人,不是嫡长子,就是受宠的幼子后代,没什么进取心。 但女真人在乌拉尔地区发展出了规模庞大的钢铁产业,一来这里有煤铁资源,女真人从宋人手里掌握了技术,二来长期战争,让女真人始终保持着规模庞大的武器制造作坊,大多数是官营。这些官营产业,在建立了比契丹人更直接的中央集权制度的女真人手里,依然保持了规模,虽然质量上越来越差,但产量能够保证。 所以蒙古人得到的铁器,大多数是女真人提供的。女真人的铁器质量不高,但对于蒙古人来说,能用就行。 女真人支持蒙古,恐怕是出于契丹人同样的担忧。大燕国当年灭掉蔑儿乞人之后,乌拉尔女真人跟大燕国之间,就直接接壤了。双方之间,是黠嘎斯和斡亦剌这样的林木部。乌拉尔、伏尔加下游的大量林木氏族,也都被大燕国接管,一条极北的森林商道,一直在运行。从苏武城出发,翻过乌拉尔山,可以直达瑞典、挪威北方的芬兰地区。通过这条商道,每年向疯狂渴望毛皮的欧洲人提供大量毛皮。 女真人不由担忧,一旦大燕国解决了东部蒙古人之后,会从森林道向西南发展。 但这一点,是綦业从没想过的,森林道,靠着耐寒的土豆支撑,可以保持小规模的商业贸易,但大军出击十分困难。他从没想过从这条路向西发展,事实上向北都只是为了解决南下的后顾之忧,中原王朝实际上没几个是真心关心西域的,汉武帝经略西域不过是为了断匈奴人的臂膀,唐朝是为了防备突厥。放着中原的大河平原,那个君主疯了才会去夺取西域的绿洲。 有女真人、契丹人支持,蒙古人就很难消灭,因为只要手里有刀,这个部族就能生存,强弓、弯刀就是他们的生产工具。 明白无法通过武力消灭蒙古人之后,綦业选择了怀柔。通过克烈人,告诉蒙古部愿意归还他们的不儿罕山城。这座城市,是蒙古人当年可以每年去西方发财时候,掳掠了大量欧洲工匠打造的一座特殊风情的城市,里面有各种不同风格的建筑,有哥特式的堡垒,也有中原式的庭院。只是蒙古人无法守城,不是他们守不住,而是守城的情况下,对他们的生存非常不利。当年被数十万燕军包围在不儿罕山城,蒙古人的死亡率比野战中还高,因为他们的牛羊牲口无法在城里长时间活着,汉人能守城是因为汉人有便于保存的粮食,所以第二年,蒙古人就放弃了不儿罕山城,将牛羊赶到了茫茫草原上,展开了游击和野战。 虽然无法坚守,但蒙古人也舍不得放弃这座圣城。面对可以长期围城的汉人他们无法坚守,但面对塔塔尔、林木部这样的部族,这座城市完全可以保护他们。尤其是他们的汗帐,如果扎在城里的话,是不可能被突袭的。最重要的是,不儿罕山城能帮他们抵御最残酷的敌人,草原上的寒风和大雪。以前每年冬季来临之前,蒙古贵族和战士可以进城修养,牧民和牛羊可以在山城外的山谷里避风和窝冬,如今散落在草原上,一场雪灾就能让一些小部族消失。 归还不儿罕山城的条件是,蒙古人必须向大燕称臣纳贡,要求每年进贡一百张山羊皮,三十匹骏马,十头骆驼,显然这是象征性的。至于其他允许燕国商人进入不儿罕山城贸易,停止劫掠狐狼道等条件,这些是之前蒙古人就欢迎的。 停战之后,商贸恢复。 但綦业并没有对草原放松警惕,他开始往草原上送人。漠北太大了,大到上百万牛羊马匹散落开来,甚至很难找到的程度。没有人,是不可能占据这里的土地的。 换做以前,綦业对这里的土地不会有任何兴趣,不管怎么开发,这里的土地都不可能比中原的土地有价值,甚至都比不上辽东,辽东尚且没有开发完全呢,谁会考虑漠北的土地。 可现在他却决定往这里移民,目的跟秦始皇、汉武帝一样,就是为了实边。还是老智慧有用,只有人在,地方才能安稳。 像秦始皇那样大规模迁移平民很难,移民的主要对象,还是囚犯。相比南方的宋朝,北方的燕国流放犯人规模一直都比较小,超过万人的年份屈指可数。宋朝的流放人口,每年高达三十万,低于十万的年份屈指可数。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况,并非宋朝的管理就真的那么糟糕,也不是宋人就那么爱犯罪,主要是宋朝以农业为主,八成以上人口生活在农村,人多地少的情况严重,农民起义平均每年两次。而这种叛乱,是最大的流放人口来源。 燕国的社会模式一直不太一样,农村人口基本上就是一半多。但燕国土地面积广大,黄河以北常年战乱之后,人口凋敝,还夺取了辽东、漠南这些更为地广人稀的地区。因此有的是可开发土地,农民得到土地相对容易,土地平均价格连南宋的一半都不到。 最关键的是,大燕国一直没有采取措施打击土豪,乡村地产主要控制在土豪家族手中。土地集中的情况,比宋朝尤甚。小土豪几百亩的土地,雇佣一两个长工经营,大土豪雇佣的人口不过稍多一些,这些土豪不但有经济优势,很多还是保长之类的乡官,是土皇帝一样的存在。因此农村根本叛乱不起来。 但土豪经营大农业的方式,导致农村很难养活太多人口。都使用牛耕、马耕,人均耕种几百亩的情况下,人口很难在农村找到工作,也就很难在农村聚集。大量繁衍出来的人口,被迫进入城市,从事商业和手工业。这也是为什么燕国人口始终比宋国少的多,可手工业产出一直比宋国要高的原因。 进入城市的人口,就更叛乱不起来了,连农村传统的宗族组织都没有的情况下,只有小偷小摸,没有聚众作乱。但小偷小摸显然够不上流放这样的重罪。 缺乏可供流放的罪犯,傻子才愿意往漠北自愿移民,这是綦业面前的一大难题。 但手握权力,办法总是会有的。 第十四节 草原(3) 将每年万人左右的流放目的地从大东洲转向漠北很容易,这是政策上的调整。但燕国大多数流放人口,其实并不适合流放到漠北,因为他们可能没有在漠北的生存能力。 流放人口的生存当然也要考虑在内,不能说流放了就不管不顾了,那是早期的做法,现在人道多了。流放的目的,是震慑和惩罚,可作为政治家,还希望流放人口能够发挥作用,能起到建设作用。 燕国的流放人口,大多数是偶发的罪犯,以斗伤人命,谋杀未遂为主。谋反作乱极少,哪怕因为跟宋国的战争,导致社会动荡,犯罪率上升,依然保持了这样的特点。因为吞并的宋国江北土地上,人口压力也比江南小的多,不具备农民起义的条件。 这些偶发犯罪,城市乡村都有。城市人口,显然不适合流放去漠北。一般他们都被流放到十二都地区,由十二都的官府决定是否将他们发往印加山脉东部的平原。大多数有技能的罪犯都会被十二都留下,所以十二都地区的城市人口比例很大,商业是第一产业。 綦业是想往漠北输送可以垦荒的农民,让他们留在哪里,填补空间。因此农民起义这样的流放人口反而十分合适,只可惜本国农村起义不起来。 燕国农村,在文化上跟宋国一脉相承,也有宗族,也有村落。但在生产上明显不同,由于北方牲口价格低廉,黄河流域的大平原地区甚至都不在养殖牛马这样的大牲口,因为草原上的牲口价格更低。黄河平原就是大农业为主,使用牛耕马耕。过剩的人口,大量涌入城市,留在乡村的,则投入劳动密集型的养殖业,养的不是牛马,而是鸡鸭、猪羊这样的家禽和家畜。 所以即便燕国农村的罪犯,流放到漠北也不一定容易生存。 但燕国跟宋国不同的是,更加的帝国化,文化十分多样,比如拥有浓厚的边地文化。长城以北的边疆地区,有数百万边民族群,这些边民的生活习惯和生产方式,就能很好的适应漠北的环境。 燕国边地,主要由四部分构成。最西边是西夏地区,不管是党项人还是汉人,都是沿着黄河进行的半耕半牧族群,吞并西夏国之后,这里就成为大燕帝国最大的边地,拥有三百万人口,之前西夏经历过仁宗几十年的治理,人口兴盛,已经进入过剩阶段,出现了大量无地阶层,不管是党项人还是汉人,都分化出了赤贫族群。仁孝皇帝被汉人权臣任得敬篡位后,整个西夏被大燕吞并,发生了一些党项权贵叛乱也被轻易镇压,这些年这里一直比较安定,虽然治安比内地较差,但大规模的叛乱并没有发生。因为大燕国出于笼络西夏权贵,任得敬之类的西夏权臣,全都被封为藩镇一样的豪族。 大量赤贫的西夏人,为地主种地、放牧,生活十分困窘。綦业在西夏出台政策,鼓励无地的西夏人北迁,一户给予五万亩草场,三千亩农田。 此举立刻吸引了数以万计的赤贫西夏人北上。 但这依然远远不够,因为他们被安置在塔塔尔人的旧地,龙驹河、捕鱼儿海一带。这里以前是数十万塔塔尔人的游牧牧场,游牧尚且能养活五六十万塔塔尔人,这些迁移的西夏人是去从事农场畜牧业的,更加节省土地,根本控制不了如此广袤的草原。 农民则会被安置在狼居胥城附近的土乌拉河河谷垦荒,形成一条农耕隔离带,将蒙古和克烈两大部族隔开。一旦有机会,就往土乌拉河下游的斡尔罕河发展,挤压克烈人的生存空间。机会会不会有,就看克烈人是不是会作乱了。以控制克烈人为目的,因此在克烈人控制的斡尔罕河下游北海(贝加尔湖)地区也进行屯垦,这里原本是蔑儿乞人的牧地,蔑儿乞人被灭族,如今被北海都护府直接管辖。 农业用地更加节省,只能占据河谷地区灌溉便利的地方,几万西夏农民更加填补不满。 因此綦业还在其他边地招纳移民,西夏东边的河套,是大燕帝国的第二大边地,有两百多万人口生活,主要是当年安置的韩家军、岳家军后裔,四部怨军则早就迁移走了。这些家军后代,同样是半耕半牧,保持了浓厚的军事文化。 在河套的移民政策并没有吸引多少人,因为这里虽然也赤贫,可是这里的生活条件,实际上比沙漠众多的西夏要好一些,两百万人口半耕半牧之余,还发展出了一些特色手工业,当年的岳家军、韩家军里是有为数不少的工匠的,他们制作武器的手艺在这里用途日少,但是制作服装的能力还在,因此他们在这里发展起了用牛羊皮革制作靴鞋的手工产业。 河套以东的边地是燕北草原,开发这里的,是花马刘、田氏兄弟这样的豪族,有规模巨大的资本牧场。有野狐岭这个狐狼道商业起点,牧业、商业发达,人口却只有十几万人,也根本招不到人。 但在最东边的辽西边地,则有大量贫民响应。辽西生活的主要是八部怨军后代,几十年的承平,让他们的人口膨胀到了三百多万人。 辽西边民的生产,也跟河套差不多,都是半耕半牧,却没有河套那样的手工业。不是没有技术,主要是交通限制,河套地区可以通过黄河跟河东、中原沟通,辽西的产品很难运输出去。 所以临潢府到燕山的广袤土地上,牧场面积都很大,谁家说自己有万亩草场,这都是穷人,食不果腹不至于,但很可能衣不蔽体,没什么像样的衣服。这里大面积放养牛羊,或者赶活牛、活羊入关贸易,或者杀牛取皮,也不进行深加工,简单鞣制后,将原皮卖到内地。 这样的产业,养活三百多万人口,是十分艰苦的。因此这里的穷人极多,还很不幸的在短短十年之间,遭受了两次塔塔尔人内迁的冲击。许多塔塔尔人作为底层,在辽西游荡,帮牧场主放牧,换取微薄的糊口物资。 如今依然有十几万户塔塔尔人在这里流浪,没有大部族,以小氏族和家庭为单位,把这里的治安搞的很乱,冲突经常发生。 这些塔塔尔人自然是要迁走的,但不是强迁,而是鼓励。许多塔塔尔人已经在辽西找到了生计,他们高超的放牧技术,以及极低的工资水平,让许多牧场主很愿意雇佣他们。但还是有很多塔塔尔人想回故地,依然是一户给五万亩草场,给予一定的种羊、种牛马,让他们恢复生产。 回迁的塔塔尔人,也不可能过以前的游牧生活了,他们会被编户,安置在一个个屯堡周围。綦业不惜财力,决定沿着龙驹河、捕鱼儿海修筑一百座土堡,派驻一支千人规模的水师长期驻扎。 目的就是防止蒙古人南下。这是基于成熟的河防经验,除了花钱很多,效果一定会有。牧民平时居住在自己的牧场上,养马养牛都行,养绵羊如今也有不错的收益。他们自己修建土堡也好,搭帐篷也罢,屯堡是不管的。屯堡负责预警,一旦蒙古人袭击,会将牧民集结进屯堡。他们只需要将马匹赶进屯堡,牛羊可以丢掉。一旦蒙古人入侵,事情就没这么容易结束,随后的报复肯定会有,牛羊还能抢回来。 一旦河防体系建立,蒙古人就会陷入过河容易,回去难的境地。他们在冬季河流冰冻的时候,很容易小股部队越过河流,但赶着成千上万牲口回去,则非常不容易。而大股部队行动,沿河修建的屯堡预警机制很容易集结兵力,这样就能让善于躲藏的蒙古骑兵无处遁形。 蒙古人愿意眼睁睁看着燕国在这里修建屯堡吗,当然不想,但也不敢阻止。跟大燕帝国三年大战,蒙古人也很吃力,人口下降了一半。内部矛盾很深,他们也需要稳定。和防体系不过是防御体系,他也愿意汉人防守,而不想看到大燕帝国派遣的数十万铁骑征发。 至于生存,人口下降了一半,丢掉了大多数奴隶的蒙古人,如今在自己的牧场上,足以维持生计。只是生活水平下降了太多,没有奴隶剥削,只能自己放牧,这是非常辛苦的。而且要占据大量劳动力,即便是大汗身边,也养不起多少长期脱产的勇士。 所以蒙古高层此时更想做的,不是跟大燕帝国继续作战,而是跟克烈人、乃蛮人甚至女真人商讨,是不是可以再次发动西征。 每当南方强大到足以抵挡漠北民族南下的时候,西征是他们唯一的选择。西征的通道,一直是女真人和契丹人控制的,但此时他们都没有强烈的西征意愿。 契丹人已经打到了匈牙利,匈牙利王国不复存在,哪里是契丹人的匈牙利州。女真人的边境位于波兰中部,西征要面对白女真人修建的中原式土堡,有波罗的海联盟提供资金支持的白女真王国,如今不是那么容易劫掠的,弄不好反倒要被他们夺走诺夫哥罗德。 蒙古人这头狮子,就这样被四方稳定下来的定居政权,困在了漠北东部这个笼子里。 第十五节 内政(1) 接二连三的失败,让綦业的雄心壮志彻底磨灭,大燕国依然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帝国,依然让敌对势力瑟瑟发抖,可他很清楚,如今的大燕国,看似更加强大,实际上比以前弱了。 他南下统一之前,大燕国的本土相对狭小,北方从燕云而下,有山东、淮北,然后是大宋疆土,直到岭南的两广又是大燕国土。 之前东藩府下辖的大燕国土,主要都是沿海、延边地区,人口三千多万,经济非常不错,从本土向海外延伸,北方山东直接通往大东洲,跟十二都连为一体,南方广东向南扩展,一直跟印度、大食国连在一起。当时的大燕国,拥有广布世界的港口基地,整座星球,没有大燕国商船抵达不了的地方。 当时的大燕国,面对任何一个敌人,都可以用全世界的力量去对抗这个敌人,那是一个世界大帝国。可如今,吞并了长江以北的土地,人口也终于跟南宋相当,达到了一亿,但财政盈余的不多,大量国土上,并没有盈余产出,反而需要中央补贴。 如今江北地方,连扬州这样当年跟上海并列的大城市都在萎缩,整个沿江城市都是如此,国家经济命脉转向大海的迹象明显。 以前长江之所以能支撑那么多大城市,主要是因为这条大河,是世界上最大的两个帝国的贸易命脉,可如今宋燕对峙,长江上的贸易迅速萎缩了八成,扬州的衰落,就是海洋经济压倒内河经济的象征。 海洋经济倒是没有萎缩,燕国依然是世界上最大的生产国、贸易国,海贸恢复之后,无数大燕国商船开始活跃在大海上。但更多开始跟本国的海外国土贸易,跟东洲十二都贸易,跟大食国、印度贸易。跟西洲的黑人贸易。 规模还在,但利润却大大下降。一方面是一些竞争对手出现了,波罗的海联盟、威尼斯等国,都通过不同航道进入印度地区,向这里的国家提供欧洲商品。北欧的钢铁,米兰的铠甲,已经开始蚕食东亚产品的市场。燕国商人要夺回市场,就必须压价销售。另一方面,则是成本大大增加了。宋燕对峙,两国依然在向海外出口商品,但是两国之间的沿海贸易变得萧条,大量沿海中小海船无法驶入对方的港口。燕国商人要想装载宋国货物,只能经过中间商采购,利润被削了一道,成本大幅度增加。 大宋海商也是如此,从过去经营万国货物卖给万国的模式,转向了主要跟自己的海外领地贸易。虽然失去了东洲东岸地区,但宋国开发的大南洲(澳洲)却有了规模。这里的人口在持续不断流放罪犯之后,已经达到了五百多万人,当超过一百万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规模可观的跟宋国之间的贸易需求。 如今大南洲的人口规模,已经支撑起了一个相对复杂的社会体系,并且开发出了大量优势产业。这里的黄金也被发现,每年为大宋提供超过十万两黄金。宋人在这块天赐之地上,没有发展成澳大利亚式的矿山和羊毛上的国家,而是以农业为主,跟燕国一样,大规模采用牛耕马耕,每年生产的粮食,大量返销大宋,能养活五千万宋人。 至于牧业,主要是民间自发的养牛业,以及官府兴建的规模巨大的群牧司,主要为宋军饲养战马。 大南洲土地十分广大,光是沿海地区,就让五百多万农民都能拥有自己的中型农场。官府不允许土地买卖,一户农民可以分到五百亩土地。户以男丁为单位,一个男丁就算一户。所以这里流行分家,男孩往往十一二岁就开始分户,领取土地经营,壮年的父亲会提供一定的帮助。还流行取大年龄的妻子,因为可以帮助小丈夫提前照顾农场。 宋国这种单纯的农业开发模式,非常有利于人口增长,加上本国持续不断的输送刑徒,这里的人口增长速度,比燕国开发的任何海外国土都更快。燕国认定,不出十年,大南洲人口肯定超过千万。 由于农业吸引了绝大多数人口,这里的手工业非常薄弱,进口需求旺盛。大到铁锅,小到针线,都从宋国进口。本地人就是耕种为主,兼营副业,就能生活的不错。每家每户,不但可以无节制的生育,而且官府还有余力兴建大量的学校,这里的读书风气甚至比宋国国内还浓厚,被宋朝朝堂时常拿来跟燕国对比,认为他们这才是耕读传家。燕国那种强制学习数学、几何,完全是有辱斯文。 有大南洲这样一座基地支撑,宋国开发周边地区十分轻松,几乎没有可以费力,就收获了不少肥沃的殖民地。主要都是长期前往大南洲贸易的商船,在航道上自行开发的。从泉州出发,前往大南洲的航道,必经南洋,因此一些宋商建立了一连串补给基地,南洋地区的大量热带岛屿,都被宋国控制。东爪哇等地的封建主,向宋国纳贡,借宋人的力量,从三佛齐脱离出来。 吞并大量南洋岛屿后,宋国拥有了一项让人眼红的商品,对欧洲人来说,十分昂贵的香料。 欧洲人因香料而来,跟宋人关系日益紧密,宋国朝廷也有意识的拉拢欧洲人,向他们开放港口,甚至提供优惠欢迎他们贸易,这是宋人长期的政策,倒也不算改革。 宋人跟欧洲人的关系,让燕国的形势越发被动。 以前是燕国调动全世界的力量压制宋国,如今反了过来,反倒是宋国跟世界其他国家合作,对抗大燕。这些合作,虽然在中原一统问题上,可能帮助不大,但在海外扩张上,作用明显。 宋人轻易开发南洋岛屿的动力,就来源于欧洲对于香料的需求。欧洲的一些特别需求,对东亚人来说难以想象。比如毛皮,欧洲贵妇的狂热,让她们愿意用一个普通工人六千年的公子去购买一件奢华的动物裘皮。小小的花椒,在欧洲可以跟黄金等价。 中国人将毛皮最多视作昂贵的服饰,可欧洲人将其当做时尚,毛皮一旦涨价,中国人更愿意选择替代品,欧洲人却更加狂热,认为那是身份的象征,这样的场景,亦如后世日本和中国人对欧洲奢侈品的推崇一样,建立在非理性的文化消费上。 由于欧洲人有刚性需求,宋人就有动力持续在酷热的南洋岛屿开发,朝廷流放死囚,商人开办种植园,每年带来数百万两白银的收入。 海外开发,让宋人在大多数领域中,跟燕国的差距都在拉大,比如纺织工业,皮革工业,冶金工业,可唯独在造船产业上,双方并驾齐驱。宋人的造船技术和规模,都不输给燕国。应用于军事上,两国水师不管是装备水平还是战斗力都旗鼓相当,谁也奈何不了谁。 一旦开战,綦业确信在陆地上燕国还是能占据优势,但在大海上,很难占便宜。几年前的战争就是例子,两国水师展开了世界范围内的鏖战,损失相当,而且都很惨重。如果这种情况不改变,下一场战争,綦业一定不会选择在海上开打。因为最好的结果是两败俱伤,最大的可能是惨败,因为宋人能得到欧洲人,南印度人的支持,有能力威胁大燕的海外基地。 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綦业很清楚。那就是宋人更开放,宋人的港口愿意向夷人开放,而燕国的基地,排挤夷人。这样的政策,是李慢侯时代定下的,施行了一个甲子。老燕王这么做的道理,綦业也非常清楚,那就是独占海贸之利,结果是催生了一群富裕的燕国海商。 綦业并不仇富,他家就是最大的名门望族之一。战争中,富人的财富更容易为国所用。几年战争,让燕国积欠了十亿贯债务,债主都是富人。 最主要的是,来自海上的财富,不但催生了一个富裕的航海集团,朝廷也大受其利,没有海外的财富,燕国当年是不可能打造出全民教育的。 因为独占,就将大量海上势力逼到了宋国那一边。要改变也很容易,那就是开放,让这些海外势力可以利用燕国的海外基地贸易,那样很容易拉拢他们,毕竟如今占据着最好的海外基地的,依然是燕国,而不是宋国。 只是在改革上,綦业越来越慎重。他越来越认识到当年老燕王克制的原因,如果他没有贸然南下灭宋,如今燕国的局面会比现在好很多。财政一定是盈余的,老百姓也没有那么困苦。 他不敢肯定,一旦开放海外基地,是不是会拉拢到夷人势力,是不是会损耗本国利益。 结束了漫长的战争后,綦业的政策一项比一项保守。财政上尽可能紧缩,降低了官员俸禄,缩减了军事开支,将军队规模压缩在了三十万。其中十万都用来在长江对峙,十万驻防关隘,十万防御边疆。停建了大量丰亨豫大的工程,黄河治理的资金无法压缩,但是新的运河停建了,各地官署修缮的资金也缩减了。新开征了不少税收,在狮子口向通过马六甲海峡的各国商船征税,在长江上向进出船只征税,在澎湖向往来商船征税。还加征十二都等海外领地的商税。 綦业的目标是,利用剩余的四年任期,将积欠的债务还清,他不想给继任者留下亏空,以免史书上将后来的问题记在他的账上。收缩带来的经济萎缩,各种生产都比较疲弱,民生更加艰苦。燕国开始经历长久的紧缩期。 第十六节 内政(2) 北国的困境南国同样也有。 宋国的情况更加困难,他们积欠的债务更多,多达二十亿贯。甚至接二连三发生违约,许多金融商人破产。 各项产业同样疲弱,纺织业这些年持续萎缩,根本竞争不过燕国。因为棉花种植需要大量土地,宋国人口稠密,有限的土地有限种植粮食。棉花产区主要在燕国,长江以北的沿江平原,山东地区,两广都是燕国土地。唯有丝绸、瓷器还算优势产业,但也正在被燕国商人冲击。 燕国商人从海外大量进口瓷土,用规模巨大的瓷窑,大批量烧制廉价瓷器。他们用煤炭作为燃料,烧制速度比宋人更快,成本更低。两广地区土地较为便宜,燕国豪族大量种植桑树养蚕,并且用机器生产丝绸,质量不高,但价格更低。 农业经济比例太大,商品化程度低,造成宋国经济如同一架老爷车一样缓慢。 但宋国最大的危机,还是民心士气的衰落。北国南下之前,宋国人的民心士气还没有那么颓丧。他们表面上还控制着黄河以北的广袤平原,虽然产出不多,可是心气上,他们依然控制着中原和北方。燕军南下,撕破了这样的虚伪。 长江以北尽丧,让南宋士大夫的士气彻底崩溃。自古以来都是北平南的先例,让他们很难有希望。绝大多数士大夫都认定,他们最多能维持一个东晋的格局。光复中原无望,空有陆游这样的主战文人嚎哭,可谁都不看好有北定中原的一日。 政治架构更加的碎片化。以前,南宋朝廷就因为三个皇帝并列的局面,虽然赵构是当之无愧的皇帝,可官僚们却跟渊圣集团和建炎集团分化为三排,朝政十分混乱。一场大战,渊圣集团土崩瓦解,建炎集团强势崛起。可中央王朝的集权,却无法改变地方上的分割。 燕军南侵之时,南宋官兵再次表现出望风而逃的行为,重文轻武下的军队风气,根本无法跟北国文武一体的制度相比。同时一大批豪强崛起,豪强自然是忠心的,国破家亡之际,他们毁家纾难,招募乡兵,抵抗外敌,这当然是忠心耿耿的。但政治上,忠心未必有什么好结果,岳飞就是例子。尤其在宋代,朝廷和皇帝未必会给这些家军,曾国藩那样的信任和机会。 这一点上,赵宋皇帝的心胸,还真的比不上慈禧太后这样的女流。至少慈禧还知道,得平了长毛之后,才能裁撤湘军。而赵宋皇帝,但凡刀子不架在头上,就想杀岳飞。 大量曾国藩式的在乡官宦,利用自己的名望、宗族,动员起了大量乡军,野战不行,但坚守的十分顽强,给燕军制造了很大麻烦。战争结束后,许多江北豪强,带着乡军南下,成为大量家军式的团体。 这些家军已经成为比南宋官军更有战斗力的部队,可是南宋朝廷又不信任他们,裁撤也不是,养着也不是。军饷时常克扣,引发了很大混乱。江南地区,又恢复到了赵构南渡初期的局面。所以这几年,燕军不南下,他们也绝不北伐。哪怕大量家军土豪强烈请愿,朝廷就是不准。 最危急的时候,南宋朝廷再次祭出了救急的手段,册封了大量藩镇,沿着长江一线,几乎都成了土豪家军的藩镇。朝廷能控制的纳税区域,更加的局促,连四川都丢失了,财政收入水平下降了一大半,如何能够偿还债务。 绝望治下的士大夫,表现出来的行为让人失望,他们开始堕落。一方面是民生多艰,农民起义不断,穷人被迫移民海外,一方面则是豪强权贵的酒池肉林,兴起了奢侈消费的风气,士大夫开始疯狂的迷恋海外物产,追新、追奇,蒲甘王朝(缅甸)的翡翠,和田的美玉,僧伽罗的蓝宝石,印度的钻石,都不断进入江南,在江南工匠的巧手之下,成为一件件让人迷醉的艺术品。 富人还大规模的蓄养奴婢,新罗婢、波斯女出现在一户户朱门之内,日日歌舞升平。士大夫带动的风气,让民间纷纷效仿,普通老百姓养不起歌舞伎,但是为公共服务的戏台、戏院极为热闹。国家不幸诗家幸,南宋士大夫受到这种大环境刺激,爆发出了小宇宙,诞生了一大批陆游这种诗人。南宋社会的艺术水平急剧提高。 这样的民心士气,靠璀璨的诗词歌赋和艺术文化,如何抵挡下一次裹挟着北国风雪南下的燕军铁骑呢? 长寿的赵构早就不问世事,战争之后,坚决让位给了建炎太子。建炎太子则建都建康,恢复金陵名字,认为这里有王气,濒死挣扎。 这样一种堕落的风气下,自然也有一些人逆行。但是非常少,而且被排挤,陆游代表的民间文人是一种,皇帝代表的统治集团是一种。 他们能做到的努力,无非是大声疾呼或者渴望奇迹,试图取巧。 所以晏湲将家族最有希望的子侄送去了东洲。拉拢一切能够利用的力量。 但他们自己都感到希望渺茫,晏湲的妙手也无法理顺混乱的财政。南宋的信用已经彻底破产,国家借债的利息高达一分以上,比一些信用良好的大商人借债还贵。别说清偿旧债,新债不增加都只是因为借不到钱。 秋风萧瑟之下,也不是没有生机勃勃的群体,比如一群诞生在混乱秩序中的豪商。官府控制力下降,藩镇林立的局面,对于商人来说,反而是增加了贸易空间,能钻的空子更多,话语权更大。 走私商大发横财,他们游走在藩镇跟朝廷,藩镇跟北国,北国跟朝廷之间,走私为生。做正经生意发家的也有,但他们却开始疏远这个管理混乱的国度。一些有资本的商人,向北国迁移,远的地方去不了,就近的江北,各种政策对商业越来越友好。 更多有能力的商人,则是往中立地带移居。宋燕对峙的大环境下,上海、公主集这样的宋国公主食邑,变成了沟通两国的中心。 以前上海还有扬州这样的竞争对手,现在则独占长江鳌头。金融业异常火热,不但同时为宋国和燕国商业提供融资服务,而且独享了大量航运保险份额。 以前北方有齐州,南方有杭州,分别是两国的金融中心。如今南宋迁都,金融破产,杭州金融一片混乱,杭州金融商人大量涌入上海。北方齐州虽然还在发展,但已经不如往西,北国财政紧缩,这里的金融市场随之凋敝。 上海是不多的,能够让燕国和宋国商人合法贸易的市场,只是限于基础设施,不可能独木支撑过去庞大的宋燕沿海贸易。但宋燕两国商人的资金往来,却都开始在上海中转。这个商业避风港,日益火热起来,吸引了两国大量商人,尤其是宋国商人迁居。 世界上最发达的商业社会中,最有活力的商业群体聚集在上海,在这里玩出了许多新商业形态。大量财富在这里流动,开始买卖各种有价证券。即便是信用很差,经常延期的南宋国债这里也有商人愿意买卖。 股票、债券、商业保单,在上海公所交易量巨大。这里的商人,甚至承销比南宋国债风险更大的一些债券,学会借钱花销,寅吃卯粮的高丽、倭国都在这里借钱,他们付出的利息比南宋朝廷还高。绿衣大食这样的国家也用运河收入做抵押在这里发行债券,利息甚至高达三分。波罗的海联盟、威尼斯共和国这样的商业性组织,也会在这里融资,方便他们的商人往来贸易。 跟上海将金融业急速向现代推进的情景不同,原本的科技中心燕国,创造力有所下降,新技术的推陈出新从数量和速度上都大幅度下降。但新技术流出的速度却一点不慢,各种水力机器向流向南宋,在流向高丽、倭国这样的周边国家。低效率的蒸汽机,也在一些煤炭资源丰富,人力成本高昂的地方找到市场。 东洲汉国的大河上,蒸汽轮船越来越多。但轮船使用的蒸汽机,主要还是山东制造。欧洲人将蒸汽轮船带到了莱茵河上。 蒸汽机的大规模制造技术,依然只有山东的冶金工厂掌握,其他国家的工匠都达不到相应的精度。随着蒸汽机制造变成一个行业后,对蒸汽机的改进开始加速。从加工精度,密封等工匠手段开始,打磨的越来越光滑的蒸汽缸筒一点一点提高着蒸汽机效率。 终于有工程人员开始从机械角度着手改进,精通机械学原理的一些学者通过计算,认为蒸汽机效率还可以更高。尝试从动力学方面重新布局转动方式,经过多年的改进,高效的复式蒸汽机终于出现。 綦业十年任期结束那一年,一个山东矿主儿子在学校里搞出了实用蒸汽机,接着安装在了自家矿山上。 新技术通过专利法很快扩散了出去,矿主的天才儿子当然得到了丰厚的回报,在学校里风流倜傥,收获的专利费比他家的小矿山收入都高。 第十七节 欧洲风云(1) 蒸汽机迅速在纺织行业普及。 燕国是最大的受益国家,原本不得不被水力资源束缚的纺织业开始重新布局,从山区边缘开始向交通便利的城市转移,以前以商业贸易为主的城市功能开始拓展,加入了新的生产功能。 在人力成本高昂的地区普及更快,东洲的大汉国已经发展到了千万人口规模,也拥有发达的纺织业,以前主要是手工,如今大量普及蒸汽动力工厂。不但玛雅地区的纺织业快速革新,人少地多的大平原地区,也开始爆发工业革命。这里原本很难用昂贵人工支撑的纺织工业,迅速从纺纱业兴起。 大平原地区盛产棉花,以前大多直接出口原棉,如今开始就近加工成棉纱,通过水运运输到玛雅地区纺织棉布,物美价廉的平纹布大规模向海外出口。 蒸汽机的出现,对东洲来说,不仅仅意味着解放了昂贵的人力,有了发展工业的可能。最大的改变意义在于交通革命,这里土地面积广大,是最优质也最低廉的土地资源。以前大量远离河流的土地,哪怕十分肥沃,也很难被开发。如今通过蒸汽铁路,腹地开始蔓延。 新技术的扩散,是跳跃式的。宋国当然学到了蒸汽技术,虽然加工的蒸汽机质量低下,但也有加工能力。许多国家则通过进口,高丽、倭国都是如此,但引入的程度很低,没有革命性意义。 东洲汉国之外,真正有革命性意义的引入,是欧洲人的引入。 欧洲人的技术这些年进步极大,北欧、南欧相继引入中国高炉技术,北欧人用来冶炼本地丰富的优质铁矿,南欧人用来加工优质的铁甲,米兰打造出的板甲,深受欧洲骑士喜爱。 蒸汽机对于冶金业并不是必要条件,因为蒸汽机充其量用来为高炉鼓风,但水力鼓风机同样能胜任这个任务。 所以欧洲引入蒸汽机的动力,跟东洲一样,是从交通运输开始的。先是莱茵河上的轮船开始普及蒸汽机,接着他们从东洲引入铁路技术,这是一项原发于东洲的技术,第一条铁路是汉海大道上修建的。 波罗的海联盟不缺资金,狂热追求商业利益,他们的加盟城市四散在中欧各地,跨越国家政权。虽然大多数城市都是沿着莱茵河、易北河等大河,可火车带来的通行速度,是河运无法比拟的。中欧大平原,跟东洲大平原一样,都非常容易修建铁路。于是波罗的海联盟有强烈的动机,将各加盟城市连通起来。 他们不但能利用,还有技术能力制造蒸汽机车,北欧的冶金工业水平提高极快,可以为欧洲铁路生产蒸汽机车。 波罗的海联盟修建铁路的目的,主要是更快速,更大规模的将货物运输起来。却没想到铁路带动的工业革命,摧毁了他们这个城市商业联盟。 因为工业带来的力量,压倒了商业力量。商人没有国界,可工人有。新生的工业阶层,他们有不同于商人的民族和国家观念。 波罗的海联盟的商人,从来没有国界概念。他们采购商品从来不看国别,只看价格,从来只在价格最低的产地采购。挪威的木材,瑞典的钢铁,米兰的铠甲,佛兰德的呢绒,被他们买卖到各处。 可是工业集团,对于国界是很敏感的。他们的诉求是保护工业,提高关税。随着工业革命的深入推进,工业集团的力量持续增长。莱茵河地区的煤铁工业开始形成,他们对大量廉价的北欧钢铁倾销十分不满。呼吁游说国王开设关卡,禁止北欧商品倾销。 以前的白女真国王,是雇佣兵出身,几乎依附于波罗的海联盟,是一个象征。居住在城市,连以前的贵族都不如,没有直辖的领地。各个城市的白女真贵族,权力充其量是城市的治安官,跟王室没什么直辖关系,反倒依赖于商人把持的市政厅提供军饷。 波罗的海联盟控制这个国家,显然不可能提高关税,甚至连关税都没有。现在工业集团兴起,呼吁国王提高关税。 王室立刻行动起来,派王室军队沿着边界设立关卡,在汉堡等港口开设海关。此举当然引起了波罗的海联盟的反对,换做以前,国王只能妥协。因为国王的军队,都要靠波罗的海联盟支付军饷,而且规模很小,很少超过万人。王室没有什么领地,连王室的开销,都靠波罗的海联盟供给,因此得罪这个联盟,王室自己都生存不下去。 可现在不一样了,工业集团可以支持王室。大量矿业、冶金业资本家愿意掏钱,王室非但不用担心军队没有军饷,反而能继续扩编军队。长期以雇佣兵为生的生女真族群,很乐意接受国王的号召当兵。当然,他们也接受波罗的海联盟的号召,说白了,他们只接受金钱的号召。 皇室为代表的国家军队,跟波罗的海联盟代表的商人军队,似乎要爆发一场内战。但商人容易妥协的文化此时杜绝了灾难,波罗的海联盟跟国王谈判,他们同意了开设海关,国王则接受了一个很低的关税税率,白女真王国进出口关税税率只维持百分之三的象征性。 但国王还是赢了,因为海关的存在,让他的国家更像一个国家。波罗的海联盟的妥协,让他这个国王更像一个国王。 至于工业集团的利益,国王其实并不关心。 虽然百分之三的关税,根本阻挡不住优势的北欧钢铁进口,但无形的关税之墙,还是唤醒了中欧地区的民族认同。 百分之三的关税挡不住国外商品的进口,但境内无关税的情况,让白女真王国内部的城市协作比跟外国的协作成本更低。扩大到上千万人口的国家,影响就不可忽视了。 明白新兴的工业集团是自己的依仗之后,王室家族有意识的扶持工业集团。虽然关税无法保护莱茵河的煤铁工业集团,但国王开始将军队武器采购直接交给这里的资本家垄断。而这些资本家则支持国王扩大军队规模,集中全力。 国王开始通过谈判,从被各地市政厅把持的城市手中收回军权,个城市的自卫队不再是市政厅招募并管理,国王要求必须是国王任命的军官管理。有的城市接受,有的城市拒绝,国王此时已经有力量征讨这些城市了。火药武器的出现,让城市已经不在安全。 小规模的战争不断,波罗的海联盟并非没有动作,可是仅以商业利益支撑的松散联盟,在陆地上不是国家军队的对手。一座座城市被迫接受国王的控制,不到十年时间,白女真王国就完成了国家统一。波罗的海联盟虽然控制着海路,却不得不将总部迁到挪威的卑尔根,往日的荣光彻底消失。 从白女真开始,欧洲的民族国家开始纷纷形成。法国国王压倒了贵族,建立了法国式的的中央集权帝国,英国贵族击败了国王,建立了议会制的中央政权。 率先形成的三大民族国家,充满了活力。法国向南,从松散的神圣罗马帝国手里,夺走了北意大利的控制权。往西吞并了阿拉贡王国下辖的巴萨罗那伯爵领地。白女真王国,则持续向东欧扩张,夺取了女真帝国的波兰领地,夺取普鲁士、立陶宛等波罗的海沿岸平原。 英国一方面死死守住在法国的诺曼底等领土,一方面开始向海外发展。建立国家海军,多次击败日薄西山的波罗的海联盟舰队后,夺取了冰岛、格陵兰岛等波罗的海联盟基地。取代波罗的海联盟,成为大西洋航线上的霸主。 英国如果继续向海洋扩张,很可能会跟东洲霸主大汉碰撞。但可惜强大的法国无法容忍英国人占据陆地上的领土,英国王室在法国的领土面积,甚至比法国王室直辖的土地还大,英法战争再次爆发。 英国海军能死死封锁英吉利海峡,却无法阻挡法兰西陆军的扩张。英国这样一个小国,无法同时在海陆两条战线上维持优势,火器时代的英法战争没能打上百年,短短五年就结束了,法国国王的军队收复了陆地上所有英国领土。英国人彻底退出欧洲大陆。 工业革命锻造出来的中欧白女真帝国,原本很有希望成为欧洲第一强国,甚至统一欧洲大陆。占据了欧洲最好的波德平原地区,境内城市在波罗的海联盟时期就建立了发达的商业体系。莱茵河地区的煤铁工业,佛兰德地区的毛纺织工业非常发达。通过多次战争,从女真人手中夺取了波兰东部到芬兰湾的沿海平原,生生将女真帝国打成了一个内陆国家。 可惜地缘位置让白女真陷入了混战之中。女真人虽然腐朽了,但有一个较为完善的中央集权,且腹地十分深厚,乌拉尔山是他们的大后方。而且白女真的扩张,引起了周边国家的警惕。女真人拉拢了北欧帝国,在白女真进攻诺夫哥罗德的时候,北欧帝国出兵了。 第十八节 欧洲风云(2) 被法国夺取了北意大利后,也成为内陆国的神圣罗马帝国,不甘心失去出海口,也试图夺取富饶的莱茵河流域,从中欧山脉中出击了。法国人不想看到白女真帝国独霸中欧,挟大胜英国的威势,从西部杀向佛兰德,试图夺取佛兰德这个富饶之地。 白女真王国被四面围攻,虽然确实实力最为雄厚,奈何双拳难敌四手,好汉也怕狗多。经过艰苦作战之后,不得不接受战败的结果。战败后,白女真王国不得不将立陶宛归还女真帝国,将佛兰德法语区(比利时)割让给法国,将波美拉尼亚地区割让给丹麦帝国,同意向神圣罗马帝国开放莱茵河、易北河水道。 白女真帝国的统治阶层,是一群军事文化的白女真贵族,是一个女真文化、波兰文化和日耳曼文化的混合民族,跟历史上的普鲁士人、日耳曼人只在语言上有差别,他们讲述的语言,是以日耳曼语为基础,融入了女真和波兰词汇的一种语言。文字上,早就全盘接受了德文。 命运上竟然也跟历史上的普鲁士、德国相似,不得不面临四面皆敌的处境。弱的时候众人欺负,强的时候众人防备。这就是中原困局,历史上能走出来的国家屈指可数。就像中国战国时期的魏国,强盛一时,却最终要被落后的秦国灭亡。 不过被四面攻击的情况,也锻造了白女真王国的民族精神。虽然已经形成民族国家,可是这个国家内部文化上依然分裂。统治民族是白女真人,从外观上他们已经跟本地的日耳曼人没有差别,混入体内的女真血统普遍下降到十分之一一下。但以前,统治下的日耳曼人,波兰人对他们并不是很认同。虽然因为白女真王国的出现,导致中欧地区没有建立起普遍的农奴制,而是一种商业性的庄园制农业。 经营农业庄园的,除了白女真贵族之外,更多是日耳曼和波兰人。跟周边国家的战争,让中欧民族开始意识到他们跟周边民族的不同。尤其是当战争最危险的时候,白女真人动员的方式,并不是欧洲式的贵族骑士制度,而是从女真人哪里继承的签军制度。成年中欧男丁普遍被征发,连普通佃农都被战争调动。 战争结束后,白女真权贵,跟日耳曼、波兰地主集团开始融合,等级观念开始弱化。形成了类似容克地主一样的土地权贵集团,他们诡异的将自己称之为白女真士大夫阶层。 之所以这么称呼,是因为白女真王国建立之初就建立了中原式的科举制,白女真国王推行新政,科举制国。由于这个国家本来就没什么权贵集团,所谓的白女真贵族,以前大多数也是依附于波罗的海联盟的雇佣兵家族,没有欧洲贵族那种广泛的封建特权。统一的建立在王室强权的基础上,因此推行科举制非常容易。 通过科举制,将讲着法语、德语和波兰语的三大主要族群凝聚为一体,形成特殊的白女真士大夫阶层。这算是女真入侵给欧洲带来的最大文化遗产。 有科举制下的士大夫阶层和中央政权,有蓬勃兴起的工业集团,又有易于修建铁路的平原国土,白女真王国依然在欧洲引领工业革命。 但英国和法国也在快速进行工业革命,英国人的钢铁业很快追赶上了北欧和莱茵河地区的水平,也开始建立铁路和运河。英国人丰富的煤铁资源,实际上并不比莱茵河少。他们还开始打击白女真帝国垄断的毛纺织工业,英国人基于科学,制定出严格的出口管理办法,对出口呢绒质量进行严格检验,绝不允许残次品出口。同时严禁优质的英国羊毛出口,导致佛兰德地区的毛纺织工业一落千丈,大量佛兰德纺织工人移民英国。优质的羊毛,加上严格的检验,让英国呢绒很快就成为优质品的代名词。 法国人继续在浪漫上引领风气,法国在工业上,门类都有,但都不占优势。法国也有钢铁工业,可比不过英国和中欧,法国也有毛纺织工业,但跟英国不是一个级别,法国还引入了丝绸工业,但连中国和印度的皮毛都比不上。 但精美的法国艺术品,却独树一帜。法国王室带领本国没有土地,但有财富的贵族,义无反顾的投入到了奢侈消费中。法国贵族被王室打压,失去了大量封建特权,可是他们拥有庞大的封建地产,既不像白女真权贵那样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的从事工商业,又没有英国贵族那么务实的在乡间经营牧场,他们喜欢摆谱,追求贵族风度,除了消费,也找不到别的活动可言。 于是无法像以前那样,在乡下城堡里拥兵自重欺负农奴的法国贵族,纷纷住进城里,出门一定要有奢华的四轮马车,居家一定要有仔细的英国管家,顺从的波兰女仆,活动不是传统的狩猎活动就是奢华的炫耀性舞会。 法国贵族的奢侈消费,很容易引领文化产业发展,所以历史上法国文化才那么发达。只是这种文化风气,也让法国人错失了许多机会。法国有欧洲最多的人口,却没能向英国人那样成为世界霸主。在这个时代,甚至因为白女真的兴起,连欧陆霸主都做不成了。 白女真王国被工业革命支撑,仅仅用了很短时间,就从战败中恢复过来。这一次,他们学会了合纵连横。利用法国和神圣罗马帝国在北意大利的矛盾,支持法国控制这里,跟法国结盟,将屠刀伸向神圣罗马帝国。 神圣罗马帝国,能始终屹立在欧洲中部山脉地区,主要得益于日耳曼人的军事文化和罗马教会的支持。以前的女真帝国,后来的白女真王国,都不信仰天主。这让罗马教会非常恐慌,尽管白女真王国的民众依然信奉基督教,可教权逐渐被国王掌控,罗马教会无法在这里任命主教,更别说征收什一税了,之前波罗的海联盟的那群商人可不会答应。 所以教会一直很支持神圣罗马帝国,已经对他们收回中欧不抱希望,只是希望他们能挡住女真人南下。不负众望,在日耳曼骑士阶层和罗马教会支持的各种骑士团的帮助下,神圣罗马帝国屹立不倒。 但神圣罗马帝国内部的分裂状态,没有任何改变。皇帝权力虚弱,帝国由波西米亚、奥地利、巴伐利亚和士瓦本四大公国割据,皇帝能控制的只有士瓦本公国这个本部。 白女真的目标,是波西米亚公国的西里西亚地区,这里的矿产资源丰富,是神圣罗马帝国的冶金业中心。白女真王国的煤铁工业集团,对这里垂涎三尺,国王自然要帮他们争夺这里。 神圣罗马帝国根本挡不住白女真和法国的夹攻,被迫彻底放弃北意大利,同时割让西里西亚给白女真王国,在欧洲沦为二流国家。 白女真王国见好就收,吞并神圣罗马帝国不现实,会遭到其他列强的围攻。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对上了北欧丹麦帝国,丹麦帝国统治着瑞典和挪威,背后站着波罗的海联盟。从白女真王国手中夺走了波美拉尼亚,这是无法容忍的。 战争不是白女真首先挑起,尽管他们一直虎视眈眈。战争源自女真帝国的内乱,几年前从白女真割让出去的立陶宛地区发生了起义,起义的当地贵族向丹麦帝国求援,希望立陶宛并入丹麦帝国。丹麦帝国也想扩大波罗的海沿岸领土,控制这片海洋。于是介入了,丹麦帝国和女真帝国开战,白女真向女真帝国递出了橄榄枝,两国宣布联盟。丹麦战败,波美拉尼亚被白女真收回。 巅峰时期丢失的国土,就只剩下立陶宛地区了,但白女真不想贸然进攻这里。女真帝国持续衰落,军事实力不强,但是腹地太深,跟这个帝国开战,很容易发展成长期战争,这会给法国和神圣罗马帝国机会,因此白女真压制了野心。 同时,白女真王国开始跟英国亲近起来。英国人丢失了在法国大陆上的领土后,更加致力于向海洋上扩张。由于宋燕两国的世界扩张,这个时代可没有给英国人留下海外扩张的空间。英国人的海外扩张,主要是商业性的。主要竞争对手,就是被白女真驱逐到北欧的波罗的海联盟。 英国跟法国的仇恨无法化解,而法国已经是白女真最忌惮的对手,两国的敌人相同,因此走在一起成为必然。只是法国不容小觑,拥有欧陆第一大人口,工业实力不弱。法兰西民族也非常勇敢,圣殿骑士团就是这个国家的特产。 所以双方轻易不会开战。 历史留给白女真的时间也不多。因为工业革命兴起之后,对周边国家造成了巨大冲击。邻国不可避免的开始改革,连老大帝国女真帝国都进行了改革。 第十九节 欧洲风云(3) 只是女真人的改革很不彻底。女真帝国十几年前就灭亡了富庶的基辅大公国,成为雄踞东欧的超大帝国,人口高达两千万。 但是社会形态落后,农奴制比法国更制度化。除了不能随意处死农奴之外,女真帝国的斯拉夫农奴无限接近于奴隶。之所以产生这样的制度,主要是地广人稀的条件决定,女真人严格限制人口移动,因为农奴一流动很容易找到未开垦的土地,就不会给猛安谋克农奴主种地了。 于是女真帝国形成了少量猛安谋克农奴主统治绝大多数农奴的社会形态,这种社会形态几乎不可能自发进行工业革命。因此女真人大办跟军事相关的产业,工业革命其实只是一场军事革命。 落后的猛安谋克制度,已经无法让女真帝国适应新的火器战争形态。尽管火枪还没有成熟,也没有成熟的战术,但火炮技术却非常成熟,大炮加骑兵的作战方式,在世界范围内形成主流。 女真人的军事改革,基本不是技术上的,技术上能从东亚学习的女真人并不落后。但猛安谋克这种部落式军事体系,在早期让女真人可以动员比欧洲封建骑士更多的兵力,但如今面对白女真的平民签军,却失去了任何优势,腐朽的猛安谋克贵族也无法提供足够的兵源。 于是女真帝国也开始建立以签军为主的军事体系,以传统的猛安谋克贵族为职业军官,大量征发斯拉夫农奴参军。猛安谋克权贵,开始转变成职业军事贵族。 这样的改革,无法让女真帝国变成一个锋利的工业强国,但配合广袤的国土,却能让女真帝国阻挡任何强敌的进攻。 随着工业革命的继续,法国终于给予了白女真王国机会,因为法国人爆发了农奴起义。 法国的农奴制是欧洲最早成熟的,女真入侵中欧的时候,德意志地区的农奴制还没有制度化,而法国已经建立起了法律规范的农奴制。 法国王室持续打击贵族,让法国建立了中央集权制度,但将大量贵族特权废除,导致贵族对农奴的控制下降,工业革命的发展,让农奴制庄园越来越凋敝,农奴生计堪忧,上头有没有了以前武装到牙齿的地方贵族镇压,农奴起义立刻蔓延开来。 白女真立刻对农奴军队进行支持,长驱直入进入法国。农奴起义蔓延全国,法国国王都逃到了意大利。 此时是白女真最好的统一欧洲的机会,可这时候教会却起到了反作用,号召进行圣战。神圣罗马帝国率先响应,丹麦帝国也随即入侵。英国人在关键时刻,保持中立,他们也不想看到有一个欧洲大陆帝国出现。 于是白女真再次面对被围攻的境地,加上法国农奴起义根本就是一个烂摊子,各地起义军互不统属,跟白女真军队时而合作时而厮杀,白女真一方面要面对法国农奴起义的汪洋大海,一面应付丹麦帝国和神圣罗马帝国的夹击,在发现女真帝国似乎也有些蠢蠢欲动后,白女真王国明智的选择退出战争。 从法国撤军之后,集中主力击败神圣罗马帝国,然后大军杀入日德兰半岛,逼迫丹麦接受和平。 法国农奴起义持续了十年之久,彻底摧毁了法国的贵族残余,法国国王在教会支持下,逐步稳定大局。签发了解放农奴的法令,逐步扑灭农奴起义军,再次建立起一个中央集权制国家,而且比以前更加集权,贵族连封建地产都不复存在,只剩下了头衔。 从法国开始,欧洲进入了革命频发时期,英国、西班牙、神圣罗马帝国先后爆发农奴起义,农奴制在欧洲快速消亡。最后只在东欧地区,顽固的保留下来。 摆脱了农奴制桎梏后,欧洲发展走向了快车道。英法白女真丹麦帝国,甚至葡萄牙、卡斯蒂利亚等民族国家,在工业时代先后走向高关税壁垒时期。原先热衷于东方商品的波罗的海联盟时代彻底结束,波罗的海联盟也宣布解散。 欧洲国家开始极力限制东方商品进口,发展本国的纺织业。他们从东洲汉国大规模进口棉花和面纱,在本国建立纺织工业。又努力对外倾销商品,留给他们的殖民地不多,他们的目标盯上了黑非洲。 英国人夺取了波罗的海联盟在北大西洋上的据点之后,又夺取了波罗的海联盟在非洲西岸的据点,建立了一条绕过非洲直达印度的航道。法国人则夺取,或者说接管了地中海集团在北非的据点,并且进一步灭亡了这里的穆拉比特王朝,建立了北非殖民地。 威尼斯、比萨和热那亚三大地中海城邦共和国,在工业革命时代,彻底无法跟英法这样的工业革命武装起来的民族国家竞争,逐步沦为控制了北意大利的法国附庸。法国也通过他们向地中海扩张,在地中海沿岸的东北非也建立起以迦太基(突尼斯)为中心的殖民地。法国在这个历史上,竟然取代英国,率先建立起了殖民帝国。 法国向北非和地中海扩张,跟地中海南岸的阿拉伯势力冲突,法国取代了已经虚弱到奄奄一息的东罗马帝国,开始成为对抗阿拉伯文明的急先锋。 面对工业的法国,阿拉伯文明彻底失去了竞争力,法国人重新控制了安条克、小亚细亚等地,这一次踏上这些土地的,不是来自法国的圣殿骑士们,而是平民化的法兰西义务兵。他们建立的,也不是安条克公国这样的骑士团国家,而是法兰西帝国的海外领地。 西欧在这个历史上,虽然没能成为工业革命的引领者,却成为一个搅局者,工业革命带给他们的力量,让他们开始挑战旧秩序。 只是一开始,他们更多是内斗。法国人沿着地中海建立了殖民霸权之后,逼迫埃及的绿衣大食签订了很多不平等条约,控制了苏伊士运河的北段。为了防止苏伊士运河被法国完全控制,大燕国有样学样,收回了苏伊士运河南段的权力。萨拉丁建立的帝国,没兴盛几年,就彻底中断了辉煌,走入了半殖民地的不归路。 法国人继续南下,势必要跟大燕帝国这个强权起冲突,英国人继续向北美扩张也势必跟东洲汉国这样的帝国起冲突。 但英法之间的矛盾却更激烈。他们从不同方向进入印度洋之后,纷纷跟印度各个势力签订条约,进行贸易。 此时的印度,北方已经被持续南下的完颜亮建立的黑女真帝国控制,建立了中原式的中央集权帝国,南方的朱罗帝国死而不僵,依然控制着南方。 印度也爆发了工业革命,可工业革命并不一定带来强大。黑女真帝国,也无法带给这个文明硬度,反而被印度的暖风柔化了女真人的锋锐。黑女真帝国,面对中亚地区衰弱的西辽也只能依托呼罗珊山地防御,更不用说面对英法这样的海盗帝国了。 印度的棉纺织工业得天独厚,在没有被强势殖民统治的情况下,人口、市场、资源齐备的条件下,印度资本家发展起了大规模的棉纺织工业,规模不输给东亚,但消费更少,大规模向东亚出口。可是工业化,对强势的印度社会冲击并不算大,无法重塑这个复杂的文明。光是恒河、印度河流域,就有数十种主要宗教,数百个不同民族,不同语言。族群割裂,中央王朝流于形式,根本无法动员起庞大的人力。 工业革命对印度来说,只不过是增强了制造财富的能力,对列强来说变得更肥美而已。 英法都想垄断印度商品出口,通过殖民掠夺工业发达起来的法国,试图排挤英国,通过海外商业基地拥有全球性贸易线路的英国,也试图排挤法国。 这一地区的老牌霸主,当然没有衰落,可燕国也好,宋国也罢,两国之间的紧张状态,除非谁统一谁,否则很难从本土抽调力量,给了英法扩张的空间。 论海上力量,孤注一掷投入的英国占据绝对优势,可法国人通过苏伊士运河,距离本土更近,因此能投入更大的力量,双方在印度洋的竞争,一直势均力敌。 此时第三方势力也卷了进来,东洲汉国,经过十几年的消耗,终于成功灭亡了森林地区的红马国,同时在跟大湖部联合的十几年中,成功同化了这个部族文明。大汉皇帝册封大湖部酋长为大湖国王,册封各部小酋长为世袭土司。将这个部落变成了属国,彻底消灭了东洲北方之敌。同时汉国还成功征服了哭山山脉的土豪,将这些土豪家族也大多数变成了大汉土司。 于是有力量投向海外。 第二十节 瓜分世界(1) 由于拥有东洲这样的天赐之地,对于海外领土,汉国并没有多大野心。但汉国渴望建立一条直通东亚的航道,从东洲东岸出发,印度恰好位于航道中心。以前大汉借助宋人在印度的影响力,借由朱罗帝国的港口中转,中间商甚至长期依靠波罗的海联盟。随着波罗的海联盟解散,汉国自己的海商集团也涌现出来,继续一条自己控制的航道。此时英法在印度的竞争,却大大影响了航路安全。 英法起了一个坏透,两个海盗式的文明,对于用暴力夺取港口没有任何心理负担。法国人在苏拉特建立商栈,接着直接夺取了这里。英国人在南方的科钦建立商栈,随后也夺取了这里。 法国人试图跟黑女真帝国签订排他性商业条约,遭到大燕国反对后,法国人逼迫黑女真帝国给予法国商人特权。英国人也想跟朱罗帝国签订排他性商业条约,而且成功了,在这里有巨大利益的宋朝对商人漠不关心,只关心北方的大燕帝国。 英国人对宋商利益的蚕食,反倒引起了汉国的不满。因为一些对宋商开放,可以被汉国借用的港口,如今不再开放了,只有英国人能在这里贸易。 汉国可不是软柿子,他们的人口已经达到两千万,是五百万人口的英国的四倍。工业革命规模、技术都比英国更大,只是中原式文明的海洋性稍差。 现在走向大海的汉国,短期内没有英国海军强大,因此汉国和法国很快走到一起,双方签订条约共同对抗英国。 汉国还跟宋国交换了利益,将以宋人为主的南美地区的文兰军归还给宋国,换取了非洲西岸加纳百家宋商开发的港口。加纳百家经过数代人的努力,沿着尼日尔河建立了一条深入加纳的黄金商道。 汉国看重这里,并非为了加纳的黄金,而是为了一座跨越大西洋的中转站。因此汉国跟英国的冲突,其实在西非也很激烈。英国人夺取西非地区波罗的海联盟建立的数座基地,包括刚果河口的基地,西南非洲的基地,这都是汉国商队前往东方的必经之地。 矛盾激化的结果是,三方围绕印度贸易权和航路控制权,终于在海上爆发了大战。 汉国在西非跟英国爆发了激烈的海战,法国在印度洋跟英国爆发了海战。英国在欧洲则封锁了法国大西洋港口。 世界第一强权,大燕帝国和第二强权宋国,根本不关心这场战争。但欧洲却卷了进来,海战很快蔓延到陆地上。 英国成功登陆诺曼底,这里长期以来是英国领地,当地人心想英国国王。英国却并真心想要这里,以诺曼底为诱饵,再次跟白女真结盟,白女真人再次向法国发动战争。白女真攻击法国的目的,纯粹是要削弱法国,对白女真而言这是一场欧洲大陆争霸战。不击败法国,白女真很难放心向东发展。 法国人并没有海陆两线作战的力量,陆地上被白女真打的节节败退,海洋上被英国人打的丧师失地。于是法国以割让北意大利为条件,在罗马教会的调解下跟神圣罗马帝国结盟。神圣罗马帝国想要收回西里西亚,于是从这里进攻白女真。 白女真又一次面临被围攻的窘境,但这一次他们并没有失败,因为他们足够强大。铁路工业、煤铁工业和棉纺织工业三大支柱让他们的工业化水平,始终比法国还强上一头,是世界上工业最发达的国家之一。民族凝聚力经过多次战争之后,也显著提升。白女真士大夫阶层已经成为统领国家的精英阶层。 于是他们三线作战,却一直坚持下来。战争进行了两年,各方都损失惨重。这一次成熟的火枪首次走向战场,大大增加了各方的伤亡率,因为精良的钢制板甲也抵挡不住火枪。神圣罗马帝国的封建骑士大量丧生在白女真义务兵的手中,但神圣罗马帝国并不是第一个退出战争的。 第一个战败的国家,也是败的最惨的国家是丹麦帝国。战争爆发之后,各方都在争取欧陆另一个大国女真帝国的支持,女真帝国最终站在了白女真一方。虽然女真帝国也很担忧白女真向东扩张,而女真帝国如今内政混乱,斯拉夫农奴受西方农奴起义影响,已经爆发了多次起义,每一次起义背后,都站着丹麦帝国的身影。丹麦帝国一直在勾引立陶宛人起义。 白女真以支持女真帝国夺取丹麦帝国控制的芬兰为条件,并提供大量军费,得到了女真帝国的支持。女真帝国杀入芬兰,丹麦帝国试图从瑞典征召军队,遭到瑞典贵族拒绝。不得不从前线抽调兵力,导致白女真军队杀入丹麦本土。一度包围了哥本哈根。 丹麦帝国的国王一直是丹麦王室,可这个帝国一直有三大独立部分组成,丹麦和挪威是商业化的,但瑞典却是工业化的。利益集团诉求很不一致,瑞典一直希望提高关税,可丹麦和挪威则一直拒绝。 终于在哥本哈根被包围后,一直不愿意征召新的军队的瑞典宣布独立,瑞典贵族选举了新的国王,在斯德哥尔摩建国。瑞典退出战争,让丹麦帝国损失了军火来源,终于接受白女真的条件,以割让日德兰半岛的惨烈代价,退出了这场战争。此战过后,丹麦帝国再也不是一个一流强国,从世界舞台上退出。 击败丹麦之后,白女真帝国调转枪口,集结主力反攻神圣罗马帝国,这一次不但夺回了西里西亚工业区,还深入敌境,杀入了波西米亚,包围了布拉格。神圣罗马帝国宣布永久放弃西里西亚,换取了难得的和平。 战争打到第四年的时候,白女真陆地上的敌人,就只剩下法国了。 而这时候,汉国已经夺取了英国在西非的基地,并且进入印度洋,联合法国舰队,将英国残存舰队歼灭,法国人夺取了英国在南印度的基地。 英国人不甘心也不敢放弃印度这个巨大的贸易对象,寄希望于白女真能从陆地上击败法国,于是继续咬牙战争,一面继续封锁法国大西洋港口,一面将本土舰队调往地中海,试图争夺地中海霸权。此时在西非基地已经丢失,也很难重新从汉国手中夺回,唯有夺取地中海控制权,通过苏伊士运河才能继续保证通往东方的航道。 法国人确实很难支撑海陆两线作战,人类历史上唯一能在海陆两线保持优势的国家,还是二战后的美帝,此时的法国显然没有美帝那样的相对实力。而且法国海军实在是差劲,在自己的后花园地中海,竟然也打不过海盗出身的英国海军,节节败退,虽然没有丢失基地,却在多场海战中,被劣势英国皇家海军以少胜多,打的龟缩在港口不敢出海。 可在陆地上,解放了的法国农奴组成的义务兵,在保家卫国的情况下,战斗热情高涨,竟然跟白女真的正面战斗不落下风。双方爆发多次欧洲历史上十分罕见的十万级别兵力的大决战,伤亡极大,却始终分不出胜负。 战争打到第五年,各大参战国都支撑不住。大燕帝国看到战争造成印度洋地区贸易萎缩的情景,又不想看到汉国扩张的太厉害,于是发出调停。 在汉国略微偏袒的情况下,法国不得不将科钦归还给英国,英国放弃在朱罗帝国的贸易垄断,开放科钦,汉国也将西南非的英国基地归还,但夺走了刚果河口的基地,同样的各方宣布开放港口给第三方。英国海军撤出地中海,法国则同意允许英国商船通过苏伊士运河。 白女真则放弃了争夺诺曼底地区,却将占领下的阿尔萨斯和洛林吞并。 此战过后,法国在欧洲的综合实力依然是第一,但在陆地上被白女真王国压制,在海洋上又被英国完全压制。 神圣罗马帝国更加衰弱,因为中途退出战争,法国以此为由,拒绝将北意大利移交给神圣罗马帝国,这两个天主教国家联盟彻底破裂。 法国西部,因为吞并了巴塞罗那伯国,导致阿拉贡王国和卡斯蒂利亚王国结盟,葡萄牙则吞并了南方名义上归属神圣罗马帝国的安达卢西亚公国领地。伊比利亚半岛上,分化为葡萄牙跟卡斯蒂利亚联盟两大势力。 法国跟葡萄牙联盟,白女真则跟卡斯蒂利亚联盟结盟。法国又极力拉拢白女真东部的女真帝国,神圣罗马帝国因为北意大利问题,立刻倒向之前的敌人白女真帝国,欧洲大陆快速分化为两大军事集团。不加入一个军事同盟,谁都没有安全感。 两大军事同盟的出现,意味着下一场战争规模会更大,更加惨烈。 这场战争中的东方文化代表,东洲汉国赫然发现,面对欧洲白夷,他们的军事技术优势已经不复存在,战争频仍的欧洲国家,在武器革新上,已经走到了世界前沿。火炮时代,东亚一直引领潮流,但欧洲人开始将火枪技术带到成熟。 火枪彻底淘汰了铁甲,不管是欧洲传统的锁子甲,还是学自东方的中原扎甲,或者刚刚出现,还没来得及走向辉煌的板甲,统统被淘汰了。 轻装上阵,手持步枪的步兵,成为战场上的主力,骑兵有史以来第一次,变成了一个辅助兵种。 第二十一节 瓜分世界(2) 不过新时代,东洲汉国也并不落后,因为技术上,东洲汉国拥有发达的冶金工业,科举制下的大一统政权,也不比欧洲国家效率低,东洲的民风向来彪悍,不管是带有流放性质的汉人,还是原始氏族时代的生番,都让这个形成不过几十年的年轻国家,缺乏东亚式的深刻和内敛,带着强烈的不安和骚动心态,民族性情中带有浓烈的激进和冒险精神。 这样的国家,其实很适合这个时代,因此开始成为这个大时代最积极的参与者之一。 但缺席了第一次争夺战的东亚力量,也终于开始重新登上舞台,并且不甘于只做一个配角。因为驱动东亚社会进城的一股内在的强大动力,终于爆发出来,在南宋皇帝赵构死的那一年,燕国突然南下,发动了不义战争, 工业化武装起来的新式舰队,让燕国水师彻底压倒了宋国水师,但宋国水师并非没有任何抵抗力,他们也装备了大量新式军舰,所以海战依然在全世界爆发。 腐朽的宋国政权,在陆地上毫无战斗力,沿江的藩镇各自为战,许多直接投降了燕军。燕军长驱直入,大举南下,沿途州县纷纷投降。东亚大陆统一的内在驱动力,让南方民众并不是十分抵触一个来自北方的汉人政权的统一。但曾国藩式的豪强,依然给燕军制造了大麻烦。敌后游击十分普遍,让燕军不敢放心大胆的推进,不得不进行苦恼的治安战。 这场中国统一之战,再次点燃了工业时代初期的世界骚动,汉国立刻站在大宋一方参战。还很稚嫩的汉国水师跟大宋水师联合作战。法国人跟汉国的同盟依然存在,法国海军也在印度洋上帮汉军和宋军打仗。当然法国人更渴望从老霸主燕国手中夺取印度河、恒河控制权。 英国则站在燕国一方,对法国在北印度开发的殖民地垂涎三尺,英国在南印度的利益,跟北印度完全不在一个级数。 印度本地的黑女真帝国,也有自己的立场。黑女真帝国可不是莫卧儿王朝,虽然老弱,却还没到病入膏肓的地步。黑女真帝国更喜欢燕国,对贪婪的法国十分不满。于是加入燕国一方作战。 欧洲人再次热情高涨的投入这场厮杀中。白女真大军再次开进法国,女真帝国响应跟法国的盟约,立刻攻击白女真,神圣罗马帝国则响应白女真的军事盟约,将军队开出巴尔喀千山进攻女真帝国,卡斯蒂利亚联盟进攻法国控制的巴塞罗那,葡萄牙则进攻卡斯蒂利亚王国。 全世界都分成两大同盟,捉对厮杀。双方动员的兵力再次超越了上次战争的记录,各主要大国兵力纷纷超过五十万,大燕国和宋国的兵力则超过了一百万人。都装备着新军事革命催生的步枪、火炮,采用了排枪和方阵。 工业时代的战争,打的就是工业潜力,很大程度上就是消耗战,消耗无数的火药、钢铁和生命。 最能坚持的未必是人口最多的国家,而是最坚韧的国家。这场战争打了八年之久,但底子最厚的宋国,却只坚持了三年。 统一之后的大燕帝国,彻底放开了手脚。兵力被投入印度战场后,法国人在北印度的基地很快就被夺取。印度黑女真帝国退出战争,开始跟大燕帝国结成紧密同盟,强硬排斥欧洲人,事实上成为被大燕帝国保护下的国家。 法国在海战中再次被英国教了做人,大西洋、地中海两条战线相继被英国海军打崩。陆地上却依然能跟白女真抗衡,只是依然处于守势,战场主要位于法国。 法国的盟友则不太给力,女真帝国跟白女真的盟友神圣罗马帝国作战,没有败在战场上,后方却爆发了起义,紧接着前线士兵反叛,大量士兵枪杀了猛安谋克军官,加入到了农奴起义之中。 农奴起义的熊熊之火,烧毁了这个帝国。女真人在斯拉夫地区的统治结束了,经过残酷的内战,女真人在西辽帝国的紧急支援下,勉强保住了乌拉尔和伏尔加之间的土地。但大量农奴逃亡,统治下的人口下降到了不足千万。基辅罗斯地区被神圣罗马帝国吞并,诺夫哥罗德地区则被白女真夺取。 法国的西方盟友,则取得了一些胜利。葡萄牙王国联合法国夺取了阿拉贡地区,将卡斯蒂利亚王国驱逐出了地中海沿岸。西部战场的胜利,让法国人可以集中兵力向东。 新的盟友也纷纷被拖入战争,西辽帝国不愿意看到神圣罗马帝国吞并基辅罗斯,同时也因为支持女真帝国,而向神圣罗马帝国开战。东罗马帝国则被法国忽悠,不愿意继续被西辽控制,向西辽开战。 西辽人承平日久,虽然也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工业化,比女真人的工业化程度还高。但内部问题一点不比女真帝国少,女真帝国主要是农奴制。西辽帝国没有农奴问题,可民族问题复杂。契丹人和汉儿经过数代融合,已经不分你我,成为真正的国族。可是国内大量突厥系民族跟漠北系民族向来不合。信仰也十分复杂,突厥民族信仰回教,漠北民族信仰萨满、景教和佛教,国族主要信仰佛教或者什么都信又什么都不信。 西辽跟两大罗马帝国的战争持续了两年后,内部的高昌回鹘、东喀喇汗国发动了叛乱。这一次西辽帝国没能像上次灭绝西喀喇汗国那样灭掉反叛部族,反而陷入了长期内战,连乃蛮部都自立了。最后东罗马帝国夺取了西辽西部多瑙河流域的瓦拉几亚平原,神圣罗马帝国夺取了匈牙利平原,西辽几乎彻底退出了多瑙河地区。 这场战争,不是西辽这个政权第一次战败,但却是战略收缩的开始。因为时代已经到了游牧势力大收缩的时代,西辽人虽然已经完成定居化,可他们要补的课太多,而契丹人没能成为一个好学生,始终对于转化成生产民族充满抵触,契丹人的新产业,几乎都是汉儿化的族群主导的,这些新产业集团未必是真正的汉儿家族,但文化上基本上是汉儿式的的勤劳、节俭这样的文化。 新汉儿集团根本带不动这个复杂的西辽帝国,只有黑海沿岸地区拥有一些新型工业,这里种植棉花,纺纱织布,向地中海出口。但西辽的人口中心,费尔干纳盆地,却受限于高昂的交通成本,在大工业时代,无法跟工业强国竞争,这里原本已经在中西亚地区占据一席之地的棉纺织和丝织业逐步衰落,变成一个人口稠密的农业区。 不但西辽帝国、女真帝国这样的游牧帝国在收缩,新兴的草原民族,也没能挽救这样的颓势。坚韧不拔、桀骜不驯的蒙古人,在经过跟大燕帝国长达二十年的互相消耗之后,内部产生了分裂,忽图剌、也速该等老一辈死亡之后,孛儿只斤氏这个蒙古核心家族四分五裂,俺巴孩汗一系抛弃了也速该一家,吞并了他们的部众,蒙古分裂为泰赤乌、札答阑和主儿乞三部,先后依附于大燕帝国。 克烈部在王汗死后,同样四分五裂,克烈部有将部众分给子嗣的传统,王汗的几个儿子瓜分了克烈部的古列延,同样只能依附于大燕帝国。 白鞑靼人完成了定居化,白鞑靼牧人转变成内陆商人和农牧场主,李戎机这个从府学毕业的白鞑靼人大汗,在白鞑靼部建立了郡县制,自号唐国,得到了大燕帝国的认可和册封。 塔塔尔人则更早的融入大燕帝国的边地经济,零散的塔塔尔氏族转变为牧业资本家族,分散在临潢府到捕鱼儿海一带的草原上。 林木部族则分散在广袤的西伯利亚大森林中,分散在一座座河流沿岸的小城周边,成为半耕半牧的农牧场主,一直漫延到北欧的森林地带,挪威、瑞典、芬兰北方森林地区的林木部都是如此,半耕半牧是他们的经济支柱,但财富来源则主要是毛皮产业,大森林中的优质毛皮,为他们带来了滚滚财富。他们成为俄罗斯帝国的哥萨克一样的族群,毛皮产业的巨额利润,历史上曾经占据俄罗斯帝国三分之一的财政,这笔利润,足以让不到两百万的欧亚林木部族过的很好。 大燕帝国完成对草原边地的征服,靠的不是强大的武力,主要是靠经济渗透。比如蒙古部,被封锁在西伯利亚森林以南,大兴安岭以西,不儿罕山以东这块漠北东部区域,如同将猛兽关进了笼子中一样,无法向四方劫掠扩张。他们的主要产业,牛羊牲口,都只能向南方的大燕帝国出口。而大燕帝国却不是很缺乏牛羊牲口,因为广袤的边地经济也产出这些物产。所以在自由经济交换中,蒙古人日益贫困。不得不从大燕帝国边地学习新的产业,大范围放牧羊群,剪羊毛为生。 第二十二节 瓜分世界(3) 当蒙古人赖以为生的工具,不再是硬弓和弯刀,而是变成剪羊毛的见到的时候,他们自然也就失去了劫掠的能力。这算是大燕帝国为西方民族做出的卓越贡献。 征服克烈人的过程类似,就是让他们主动或被动的学会了养绵羊、羊驼等经济牲口。 对森林地区的林木部的征服,却更加复杂。因为森林地形限制,林木部族虽然也能发展牧业,但不能以此为生。就好像女真人无法像蒙古人那样游牧一样,森林地形决定,半耕半牧有更高的效率。 因此大燕帝国管理林木部的北海都护府长期以来,一直在这里推广源自东北森林地带的插花田作业。这里的部族也先后完成半耕半牧化,尤其是林木四部的西部两部,斡亦剌部和黠嘎斯部,他们跟女真帝国以乌拉尔山为界,其实互相之间的交流始终没有中断。女真人的生产他们很容易学会和接受,只是森林部落的定居化,给西方民族造成了一定的损害。 由于斡亦剌部和黠嘎斯部跟女真帝国紧邻,在政治上,他们就游走在大燕帝国和女真帝国之间,綦业之后继任的赵明信等首相,都不愿意在草原上用兵,默认了这些状态。因此西部林木部族经常参加女真人的西征,也从西方掠夺农奴,用奴隶劳动开发森林土地。但他们的规模和数量,跟女真人无法相提并论,农奴人口始终不到一半。 农奴劳动模式,只会让他们跟女真人走的更近,这是大燕朝廷无法接受的,更不可能让更西、更北的乌拉尔林木部族臣服。大燕帝国采用的是所谓的教化模式,教授的不是文字,而是技术。狼居胥府学,经过长达一二十年的研究,研究出了许多草原新技术。蒙古人,克烈人的绵羊、羊驼都是根据当地气候改良出来的品种。而给林木部的,则是狐狸、貂的养殖技术。 林木部最重要的经济来源,就是毛皮产业。寒冷森林的野生毛皮,质地优良,深受全世界的欢迎。但数量稀少,且捕猎的成本极高。森林里产的野生毛皮之所以优良,一方面是因为野生,最主要原因还是寒冷。寒冷地带生活的动物,自然会进化出丰厚的皮毛,而且身体会积累比热带更多的脂肪来帮他们度过寒冬,所以毛皮油色好。 于是狼居胥府学试图驯养一些高价值的动物,发现最合适的还是狐狸和貂,因为他们吃的较少,毛皮价格又高。建起围栏散养,模仿野生环境,让动物可以尽量活动,直接建在森林地带,气候就能让这些驯养动物跟野生动物经历一样的春夏秋冬。狐狸和貂的食物,主要是牛羊等牲口的下水,当地人的主要食物就是肉食,却不吃下水,跟他们不争食。 经过多年摸索,技术终于成熟并推广开来。人工饲养的狐狸和貂毛皮质量和价格,依然无法跟野生毛皮相比,可高手驯养的动物,质量已经很接近于野生动物。养殖终究比打猎容易,而且更容易大规模生产,保质保量。 在欧洲高烧不断的毛皮热下,林木部的毛皮养殖业迅速膨胀,并且通过森林商道持续出口。大燕帝国从蔑儿乞人手里继承了这条森林商道,继续维护。有一百多座屯堡作为驿道,一直延伸到波罗的海。 毛皮从东方通过小船、驮马运输到欧洲出口,回程则运回波罗的海地区的琥珀,两种物产都是高价值物产,足以弥补昂贵的森林运输。因此这条商道虽然运量不大,成本高昂,却始终能维持盈余,吸引了大量商人。 不过光是靠利益的吸引,很难让一个民族转变生存方式,至少不会那么快速的转变。当蒙古人能用强弓弯刀为他们得到丰厚的战利品的时候,他们绝不会放下弯刀拿起剪刀。 让他们迅速转变的原因,主要还是压力。 生存的压力。 一方面是军事上无法形成绝对优势,甚至开始越来越劣势。 两项科技带来的影响,是人类历史上,跟农耕文明博弈了数千年的游牧文明衰落的根本原因。 一项科技是火枪的出现,火枪实际上比大炮更让游牧民族绝望。在火炮时代,大炮加骑兵的满清八旗,依然能压制明朝军队。但开始使用成熟火绳枪技术,并采用更合理的战术的哥萨克人,就让八旗兵无可奈何。围攻雅克萨这种几百人防守的小城堡的清军,不得不出动数万军队长期围困。 火枪技术,是宋人官员发明的,但成熟则是在西方。因为东方的军事技术走向了一个极端,中原扎甲和硬弩都被制造的极为精良的情况下,其实类似武器很难走向成熟。这是一种普遍现象,当一个组织,一个国家,某种优势太大的时候,就只能沿着这条轨迹继续下去。 哪怕到了现代,这种规律都在起作用,一些垄断型企业,在某种优势太大的情况下,根本就不会去创新。柯达相机技术太好,让他们发明了数码相机后也没有持续改进,因为早期的数码相机不可能跟他们制造的传统胶片相机质量相比,于是日本人买来了技术,改进数码相机淘汰了柯达。微软在封闭操作系统太强大,让他们错失了开放系统,成就了谷歌。 中国人在唐朝时候,同时制造玻璃和瓷器,但到了宋朝,因为瓷器技术更早成熟起来,玻璃产业就消失了,不在继续改进,退出了市场。扎甲可以大批量生产之后,板甲就没有空间诞生。神臂弩各种型号齐全,早期火枪就没有用处,自然不会去发展。 革新很多时候,反而是弱势群体的无奈选择。宋人各种武器发明,主要是因为军事劣势下的赌博,寄希望于出奇制胜。优势势力,往往选择更成熟的方案。腾讯这样的巨头,往往不会自己去搞创新,而是让市场上的小公司试错,等他们找到了合适的技术,然后收购这些公司。 在这种跟马太效应相反的效应下,西方人率先搞起了火枪。他们未必是从宋人手里学到的原始技术,因为早期火枪,跟火炮一样,都是靠点火发射,在东方称之为手炮。如何小型化,需要材料技术的进步。小径的火枪,早期很难产生跟大口径火炮一样的威力,因为火枪枪管太薄,无法承受太大的火药爆炸威力,因此早期火枪威力和射程跟硬弩无法相比。在东方根本没有市场,只是作为玩具。而西方人没有特别发达的弓弩制造产业,制造弓弩需要的牛角等材料,在西方价格太高,反倒是制作火枪的铁皮更便宜。 于是西方武器加工中心的米兰,率先发明了板甲和火枪。他们有技术,有市场,西方频繁爆发的战争,是他们最好的革新动力。 火枪经过长期改进,从一开始的手炮,在发明了扳机机关之后,就彻底跟火炮产生了差异。然后短枪慢慢变成长枪,口径从胳膊粗细逐渐变成拇指粗细,重量可以从以前的守城工具转向野战武器。 火枪的出现,彻底让游牧民族的个人勇武作用下降,一个不那么勇敢的士兵,经过严格训练,在纪律约束下,机械的站在战场上,射出的子弹威力,跟一个勇敢无比的士兵射出的武器具有同等的杀伤力。 火枪的出现,还让游牧民族可以低成本组建军队的优势变得无用。以前游牧民可怕,是因为他们天然的全民皆兵,农耕名族组建士兵的成本很高。但现在拼的不再是兵力,而是生产。兵力多寡,取决于谁能为自己的军队提供足够的武器装备。 所以当蒙古人哪怕聚众数万控弦之士,也无法冲击几百个火器士兵的屯堡之后,他们就失去了继续劫掠的能力。 但火枪这项技术,也不是让游牧民族走向衰亡的决定性技术。至少在东方是这样,因为大燕帝国哪怕引入了新的火枪,也没有持续发动进攻。作为防守,用硬弩和大炮的二线屯戍大燕军队也足以胜任。 另一项主要技术,是铁路技术的成熟。蒸汽机推动的火车,让快速动员变得可行。大燕帝国出于战略考虑,修建了狐狼道铁路。很显然,这是一条跟辽东运河一样,不可能盈利的铁路,是用军队的军费修建的。 赵明信这个精通商业的宰相上台后,开始大量裁撤北方驻军。十万用于稳定草原的驻军被缩减到了两万,十万长城守军被全部裁汰。用节省的经费,修建了这条草原铁路。 缩减北方驻军之后,一些部落确实出现过叛乱。但快速调兵的能力,让他们在摧毁少量士兵防守的城堡之前,大燕帝国就能将内地军队运送过去。经过数次这样的危机之后,大规模的草原民族叛乱就结束了。 铁路建设,对生产的贡献自然更大。铁路往北延伸到了贝加尔湖地区的苏武城后,连森林地区的木材都能变成资源,林木部族砍伐大量优质木材输送到南方造船、制造家具。克烈人、蒙古人的牲口直接输送到内地,变成吃货嘴里的鲜肉,简单肉质的皮革、羊毛,大规模出口变得可行。 铁路带来的运输能力一方面让草原民族低成本动员优势被中和,一方面让他们可以换一种方式生存,在生存压力之下,他们只能放下弯刀,拿起剪刀。 于是,广袤的北方草原和森林,才历史上第一次,真正成为中原王朝的直接领土。采用郡县制管辖,而不需要羁縻。 这些主要发生在赵明信任期内,他作为宰相,在史上被认为是一个守成宰相。一直没什么激进之举,最大的贡献被认为是为后两届朝廷积累了力量。因为在綦业用四年财政紧缩偿还了债务之后,赵明信用十年任期,积攒了二十亿盈余。 这笔钱让后两任宰相,用二十年时间进行了大扩张。 第二十三节 瓜分世界(4) 大燕帝国的大扩张时期,是从一统中国开始的。 赵明信时代,大燕帝国之所以保守,是因为政权掌握在赵明信这样的文官和吴国太后这样的妇人手中。 吴国公主在老燕王死后,虽然儿子登基称帝,可是一直垂帘听政。她垂帘,并不是因为她渴望权力,只是因为她对于宠溺的儿子不放心。李炎是一个宋徽宗式的皇帝,头脑聪明到可以在越来越形而上的齐州学宫里跟世界各国的智者辩论哲学。他跟朱熹、陆九渊兄弟这样的大儒是挚友,跟大食国的智者,跟印度的高僧能够论道。 这样的皇帝,聪明是聪明,但很难让人放心。所以官僚集团一直支持太后垂帘,而一个不怎么关心权力的太后长期垂帘,皇帝长期在学宫里论道,让官僚集团更容易施政。 可是太后一死,步入中年的皇帝,权力就开始不容制衡。赵明信任期圆满之后,老一代的功勋集团退出舞台,新一代的官僚集团野心勃勃,全都是纯粹府学出身,军旅历练的新式官僚,上到宰相,下到县令,都是这样的出身,整个行政机构刚性十足。 于是李炎亲政之后,再次发动灭宋战争。这一次相对轻松,主要打的是治安战。临安被一举攻破后,南宋大多数州府传檄而定。可是士大夫文化下的乡村社会,进行了长期斗争。曾国藩这样的人物,在满清晚期可以出现,在士大夫巅峰时期的宋朝更是多见。临安攻破之后,光是为赵氏殉国的官僚就多达三千,文天祥、陆秀夫这样的文官,性格上其实比曾国藩更加忠烈。 治安战打了十年之久,但小规模的治安战,并不影响大燕帝国的对外扩张。 在綦业、赵明信宋燕对峙的二十年间,宋燕两大强权大收缩,给外界留下了太大的权力真空,欧洲人扩张的很猛。 中原一统之后,北方已经不再是边境,大燕帝国主要向南方扩张。第一步吞并了跟大燕国南方核心紧邻的安南国。 老燕王时代,岭南的两广就已经发展成了大燕帝国经济中心之一,广州经历数十年的发展后,已经是世界级的大城市,工业化时代的人口高达百万,排名可以进入世界前五,仅次于上海、齐州、杭州和扬州。在广州发展过程中,持续对外输出的影响力,其实早就渗透了安南国。 此时的安南国,不过是一个控制着红河三角洲地区的儒家文化小国,南方占婆国是印度婆罗门文化的国家,占据着越南中部地区;湄公河三角洲地区,则是印度佛教文明的高棉帝国控制,不过高棉帝国的统治核心在吴哥窟,湄公河三角洲地区是他们的边地,以前就只有名义征服,生活在这里的人口很少,也很原始。但地理位置很重要,老燕王时代就在这里修建了港口基地,如今早就是汉人殖民地区。 李炎因为跟安南王国在红河北方山地的双方边民冲突,直接派遣水陆大军灭亡了安南。几年后,又派兵攻灭了占婆国。跟高棉帝国争夺湄公河也爆发了一次战争,将高棉帝国击败之后,迫使对方称臣纳贡,并且派遣了驻军。 但是在跟高棉帝国的战争中,虽然攻占了吴哥窟,但燕军伤亡惨重,最大的伤亡,不是高棉帝国的战象部队造成的,而是热带的疫病。从印加帝国和玛雅人手里采购的金鸡纳霜虽然能够治疗疟疾,可是热带气候,还是让中原人不适应,长期战争甚至引起了哗变。 于是击败高棉帝国后不久,燕军主动撤离吴哥窟,放弃吞并这块土地的想法。于是之后对统治缅甸地区的蒲甘王朝的进攻,就是以征服战为主,蒲甘王朝也是一个佛教文明国家,这个王朝的兴起,就是通过小乘佛教对腐朽的婆罗门教的冲击中建立的。王朝此时还算兴盛时期,往南扩张到了马来半岛,跟这里的燕国势力发生了多次冲突,都试图争夺半岛上的印度教封建王公的臣服。打击蒲甘王朝带来的除了蒲甘王朝表面的臣服,还有马来半岛的实际控制。 在征服高棉帝国和蒲甘王朝之间,捎带手的征服了已经衰落的丢失了爪哇等地的三佛齐和麻逸国。麻逸国没有用兵,只是威逼利诱就让麻逸国王选择了臣服,被册封为世袭土司,但国政掌握在大燕帝国派遣的总督之手。 麻逸国在这些年中,也有所扩张,大航海时代,麻逸国从一个小岛上商业城邦国家,往南吞并了菲律宾群岛南部,这里的人口和民族,跟麻逸国一样,都是从马来半岛上迁移来的巴朗盖(村社)联盟,只是他们比麻逸国更加落后,还处在氏族联盟时代,信仰主要是印度婆罗门、佛教和印度教。麻逸国兼并这些国家的过程中,实际上得到了宋燕商人集团的大力支持,很多时候,都是宋商集团蛊惑麻逸国扩张的,目的是借助麻逸国之手扩展商业。 菲律宾群岛北方,则一直都是燕国基地控制,这里的小黑人很快被驯化。跟台湾一样,主要居住在山上的小黑人,修建了大量梯田,基本上跟汉人没什么土地之争。对汉人来说,在山上修建梯田鬼斧神工,可对小黑人来说,谷底的河流更加恐怖和变化无常,汉人修建的水利设施更加诡异。两大族群和平发展了很多年,冲突都不是很大,因此北方平原地区早就形成了一些汉人村落,以中国男方的福建人居多。 吞并麻逸国之后,大燕帝国控制了整个菲律宾群岛,可是吞并麻逸国的目的却没有达到。吞并麻逸国的目的并不在麻逸国本身,而是为了这条航路的终点:大南洲。 李炎灭宋之时,经过赵构时期和之后的渊圣太子两代南宋皇帝大力支持,大南洲已经是一个拥有两千万人口的海外大国。赵宋天子一直让太子坐镇大南洲,很显然是将这里看做大宋的退路,至少是赵氏王族的退路。李炎灭宋之后,大南洲的太子立刻宣布继位,在海外延续大宋宗庙。李炎试图招降,可遭到拒绝。 这是李炎无法容忍的,他也不是要完全控制这里,哪怕只是表面的臣服,也能满足他的帝王之志,可是南洲太子的合法地位就是重新立国,因此坚决不肯臣服。而此时在东洲兴盛起来的汉国,坚定支持南洲大宋。 东洲大汉政权,经过李靖励精图治之后,传到第二代的时候,已经是一个人口三千多万的海外大国。由于李靖政权长期跟大宋结盟,导致以大平原和汉海周边为中心的东洲大汉,主要是一个宋人移民国家。 可是大汉对大燕帝国统治的西岸十二都一直虎视眈眈,但汉海大道修建的火车,也无法让大汉对十二都拥有优势。因为相隔太平洋的大燕帝国,始终跟十二都更容易联系。这里的人口和文化,也跟大燕国一致。并且十二都本身,就拥有不弱的力量。尽管位于狭长的沿海地区,南方印加地区矿产丰富,在工业革命之后,迅速追上了有金矿资源的北方。 北方被南方追上,并不是北方衰落,北方同样在工业革命时代迅速发展。第四都已经不止是府,而是再次升级为路,四都路控制着大湾区(旧金山湾)一带,修建水利设施,开发了这里广阔的中央谷底,老燕王死前,这里的人口规模就超过百万,不但有金矿开发,而且有丝织工业和棉纺织工业两个东洲少有的手工业。南部中央谷底的气候十分适合种植棉花,北方则适合桑蚕生长,这里的蚕丝质量可以跟江南媲美。 第一二三都地区,后来也先后发现了黄金,但这里的商业氛围一直浓厚,位于祖国商船的贸易县上,商业发达。工业时代,在吸引了足够移民后,也兴起了造船工业为主的工业产业。 赵明信执政时期,军事收缩,经济扩张。为了对抗东洲汉国对十二都地区的渗透,采取了跟北方草原一样的政策,修建军用铁路。沿着西海岸,修建了一条连接十二都的南北大铁路,总长度三万多里。 这条铁路的修建,不但让十二都之间的经济联系更加紧密,铁路本身就是重要工业。让十二都地区兴起了冶金、机车制造等产业。同时十二都之间的人员往来速度更快,商业沟通更加便利。本来十二都之间,就有频繁的沿海贸易,如今文化上的沟通更加紧密起来。 十二都的南四都地区,长期落后于北方的格局改变。南方印加白银的开发,让这里在金融上可以跟北方抗衡,之后广泛种植棉花,发展棉纺织业。虽然没有灭亡印加王国,因为这个山地文明跟汉人不争地,但是却开发了印加山脉东部的大平原。 这个大平原的开发,弥补了十二都地区一直以来的以工商业为主的格局,拥有了自给自足的农业基地。 持续不断的移民和自然繁衍,让十二都地区的人口一直增长极快,李炎登基之前,这里的人口就超过千万,比东洲汉国人口更多。李炎灭宋之时,这里的人口已经超过三千万,依然比两千多万的东洲汉国更多。 灭宋虽然成功,可是东洲汉国和之后的南洲宋国结盟。大燕帝国虽然一统东亚大陆,吞并了大宋本土,赵宋王室也被优待,作为安抚宋人的旗帜。但南洲大宋和东洲大汉却在海外取得了胜利。 综合国力,这两国加起来都不是大燕帝国的对手,可是退到南洲的宋朝水师和这些年持续扩大的大汉水师联合,却击败了大燕水师对南洲的进攻。接着宋汉联军,在东洲击败了大燕十二都军队。东洲汉国试图夺取第七都、第六都的战役失败,可宋军却在南方攻占了印加大平原。宋国在大平原北方的大瀑军经过数十年发展,光是移民的罪犯就高达百万以上,这些罪犯后代,反而很支持大宋王室。就好像澳大利亚的罪犯后代支持英国王室一样,他们爆发了激烈的热情,踊跃参军,高举保卫名教(儒教)大旗,夺取了人少地多的印加大平原(潘帕斯平原)。 从地缘上来讲,潘帕斯平原对于美洲地区来说,虽然很肥沃,但跟阿拉斯加对于北方一样,都是边缘地区,人口稀少,控制力弱,中间隔着安第斯山脉很难直接跟宋人争夺。 这场灭宋之战,已经不仅仅是一场中原王朝的统一之战,而是一场席卷世界的全球化战争,被卷入其中的国家为数众多。 一场大战之后,饶是强大的大燕帝国也有些精疲力尽,最终不得不接受了有进有退的结果,双方和谈,放弃了大南洲和东洲东部。于是整个美洲大陆,西部海岸都是大燕领土,北美则归属汉国,南美基本属于宋国,汉宋之间则是难以征服的热带雨林地区,被一个个玛雅城邦国家控制。 灭宋之战打了十年之久,战争之后,不仅仅是欧洲,全世界基本都分为两大阵营。为下一场战争积聚力量。 第二十四节 瓜分世界(4) 阵营的一方,自然是基本名义上统一了整片东亚大陆的大燕帝国,太平洋两岸都是大燕帝国的国土,人口高达三亿多。北到北冰洋,南到南洋,东到美洲西岸山脉,西到青藏高原、西域绿洲。国土面积一点不比巅峰时期的大英帝国少,已经堪称世界第一大帝国。 跟大燕帝国结盟的势力,一些是高棉帝国、蒲甘王朝这样的被大燕帝国征服的国家,一些是长期以来友好结盟的国家。 东方的高丽、倭国。高丽国一直向中原王朝称臣,到了大燕帝国时代依然如此,李炎称帝之时,高丽遣使纳贡。这个国家的外交原则就是谁强大跟谁混,而且他们自己都总结出了书面经验,就叫做侍大国。后来的日本只不过是跟朝鲜人学的而已。 依靠这种灵活的外交政策,高丽能在隋唐、辽国、金国崛起时期存活下来,始终保持跟中原王朝的相对独立。由于历来攻打高丽的中原王朝,往往损失很大,所以大燕帝国也不想吞并这个小国,于是双方始终相安无事。 倭国的历史进程被大大改变和加快。燕国崛起之前,倭国才发展到庄园制经济时期,商品经济很落后。受中原文化影响的他们,走上了一条跟中原文明花开两朵的道路,中原文明在宋代转向文治,而倭国则走向武家政权。虽然信奉的核心文化原则,都是忠孝仁义那一套,可权力却因为不同的历史进程,宋朝权力集中到了文人士大夫手里,倭国权力却开始被新兴的武士阶层夺取。 平氏家族,借助常年跟燕国王室家族的友好关系,这个家族依靠海贸积累实力,到了第三代平清盛时期,终于从不被天皇家族和藤原权贵看得起的穷苦武士家族爬升到了朝堂,平清盛开始控制天皇。 历史上,保守派的天皇、藤原家族和源氏联合,灭掉了平氏这个第一个武家政权,建立起了镰仓幕府这个武家政权。但这个时代,平氏的力量即便是旧权贵和新武家联手,也没能撼动。 源氏武士家族,虽然也能动员足够多的武士,最终将平氏几乎灭亡。当平氏家族,跟中国海商家族常年联姻,关系比历史上对于海外力量不太重视的宋代要亲密的多。而这个时代的海商,在大燕帝国这样的国家支持下,是非常强悍的,拥有颠覆政权的力量。 平氏很有钱,他们的姻亲,朱氏海商家族,跟宋燕两国高层都很密切。当时宋燕两国还在对峙,朱氏为平氏带来了大量雇佣兵。 平氏家族虽然在跟一直被他们压制的源氏武士击败,可是平氏家族的财力雄厚,控制着倭国的银矿和铜矿开采,有能力大量雇佣东洲骑兵。武装到牙齿的东洲铁骑,超越了这个时代倭国武士能对抗的极限。 倭国武士的文化,虽然让他们可以轻视死亡,靠着这种不输给野蛮人的精神,他们一路将虾夷人驱逐到了北海道,但是面对东洲铁骑,他们毫无办法。 当时火枪还没有成熟,主流军事是骑兵加大炮。倭国武士对于大炮的运用还很陌生,基本上是靠着精良的武士刀作战。 武士刀确实锋利,世界三大名刀的名号也不是浪得虚名,能长期出口中国,伸手中国武人喜欢。但用来砍草席表演,砍竹子,甚至砍人,确实有用,高手甚至能将人体一刀两断。但面对全身步人甲的时候,武士刀几乎没什么用处。要砍开铠甲,许多很多刀,但敌人并不会站着不动让武士去砍,倭国武士的刀法出众,让他们可以抢到第一刀的机会,但极少有人能出第二刀。 铁甲时代的武器,刀剑都不好使。经过长期作战,宋军摸索出来的经验是重武器,西军装备了大量战斧和铁锤。金兀术曾经认为,宋军武器中,唯有战斧和神臂弩值得一提。所谓神臂弩,可不是步兵硬弩,而是野战用的床弩。 朱氏先后为平氏带来了一万东洲铁骑,这些生活在北美大平原上的,吃野牛肉长大的印第安人,身体十分强壮。几乎都能达到女真人精锐铁浮屠的身体标准,让日本武士对抗这样的种族,在冷兵器时代实在是太勉强。 源氏武士倒不是买不到先进装备,对峙的燕国也好,宋国也罢,武器制造业早就发展成大规模产业,只要有钱,谁都能买到。问题是,倭国武士的小身板,连宋人制式的小全装都披不动。而这些小全装,实际上是精简过的装备,一般在五十斤以下,是为南方宋人专门设计打造的。北方的燕军,标准步人甲依然是六十斤的全身甲。 于是源氏武士,就是手舞武士刀,身披造型夸张,色彩鲜艳的大铠跟东洲铁浮屠作战。那些大铠,大多是竹甲,木甲,甚至是纸甲。而且倭国人还不善于马战,骑兵战术落后。 这导致,从海外招募雇佣兵的平氏家族,甚至都没有引入大炮,就用冷兵器战术,摧毁了源氏反叛。最后残酷的清洗了源氏家族,还吞并了东北部支持源氏的土豪藤原家族,控制了这里的金矿。 源平争霸后,平氏恢复了统治。这一次平氏子弟,不再是控制倭国重要地方的令制国,而是日本所有六十六个令制国,全都控制在了手里,只有源氏子弟能出任令制国守护。形成了平氏政权的封建制度。天皇成为平氏的傀儡,只起到祭祀作用。 平氏自然继续把持海贸,倭国对外贸易,只能是平氏商船或者跟平氏关系密切的宋国朱氏家族经营。 政治上,平氏继续跟中国友好,不管是燕国还是宋国,平氏都遣使纳贡。平清盛这个倭国人眼中的魔鬼,却是一个十足的中国文化脑残粉。将所谓的中国风物大量引入倭国,上到书籍,下到日用品,大量进口。让倭国虽然一直是一个贸易逆差国,却能始终引入先进的文化和技术。 到了大燕灭宋之时,日本虽然封建化严重,掌握在一个个平氏子弟手中,并且各个宗枝之间也有冲突,但在一些沿海地方,已经初选了纺织业、桑蚕业中心,已经开始了工业革命进程。 除了高丽、倭国这种政治经济上严重依附于中原的小国外,还有一些政治上并没有依附关系的大国,最大的当然是印度的黑女真王朝。 黑女真王朝,是完颜亮在统治呼罗珊和波斯的基础上,用了二十年持续不断的南下征战,才在北印度建立起来的新王朝。统治着印度河和恒河流域,拥有发达的棉纺织工业。棉纺织品大规模向中国出口的同时,还几乎垄断中国本土棉布印染的染料来源。中国棉布技术是从印度引进的,印染技术虽然有本地的,但一些染料无法自给自足,印度有成熟的植物染料种植技术,因此靛蓝等染料,中国本土生产不足的情况下,还大量从印度进口。 黑女真王朝统治的北印度和波斯,都是生产大国,一直是大燕帝国在印度洋、波斯湾一带贸易的主要对象。在印度,控制着印度河口的信德基地,恒河口的港口,在波斯,霍尔木兹岛和巴士拉有中国岛和中国城的名字。 从伽色尼帝国开始,这一带的政权就跟燕国势力友好,互相之间主要是贸易关系。燕国商人对别人内政不感兴趣,也没有谋求特权的文化,这是中国商人文化跟欧洲文化的不同。欧洲商人很长时间并不是他们后来宣扬的自由,而是跟垄断、专利挂钩。欧洲古代商人势力往往都是依靠封建主给予的垄断权力来发财的,他们称之为专利权,有各种各样的专利权,从经营某项物产,比如捕鱼的专利权,到垄断区域贸易的专利权,东印度公司就是这种专利权文化发展到最后的巅峰产物。 中国商人也会向权贵寻租,但往往不是为了换取垄断权,更多是一种花钱买平安,是给你钱,你别管我,让我干就行,而不是给你钱,你别让别人干,只让我干才行。 相对弱势的中国商人集团,很难跟政权级的势力冲突。哪怕他们背后站着一个强大的国家,他们也习惯花钱买平安。一方面跟印度、波斯贸易取得了巨大好处,另一方面,他们其实也给了统治这里的统治阶层很多额外的好处。 政治上的联系,主要是欧洲势力侵入印度后,黑女真王朝无法抵挡之后的选择。印度南方的朱罗帝国,则长期跟大燕帝国关系不睦,而是跟宋国关系密切。英国人入侵后,他们抵挡不住,宋国又靠不住,他们投靠了东洲汉国。 大燕帝国跟宋汉争霸的中心,最后就落在了印度洋地区。双方都有长期盟友,也有边缘盟友。 宋汉联盟跟法国结盟,支持法国在北印度的扩张,大燕帝国则跟英国结盟,支持英国打击朱罗帝国。 两大阵营在印度洋的争霸,引发了第二次大规模战争。 第二十五节 瓜分世界(5) 法国人在北印度占据了苏拉特,但却不得不放弃从黑女真王朝手里抢到的特权,英国也是如此,在科钦有基地,却不得不接受其他国家的公平竞争。 英法两国,根本无法在公平竞争中,跟在这一带经营时间长,且资本雄厚的中国海商抗衡。所以一方面两国虽然分为两个阵营,但日益对中国商人集团不满。 不过在二十年后的第二次大战中,英国还是站在大燕帝国一方,并取得了丰厚的利益。 战争是控制地中海周边的法兰西帝国,卷入北印度内乱引发的。旁遮普农民起义,地方封建主反叛黑女真王朝。法国人支持旁遮普独立,借此取得贸易特权。法军登陆旁遮普,黑女真王朝向法国宣战。 黑女真王朝接连失利,有失去旁遮普这个王国中心的危险,不得不向大燕帝国求助。大燕帝国参战后,世界大战再次爆发。 经过二十年工业化,大燕帝国已经成功融合江南,江南工业也快速启动。开始形成南方轻工业为主,北方重工业为主的工业大布局,技术水平已经达到普法战争时期的水平,但规模却比一战时期的美国还强大。 所以在紧邻的印度,法兰西帝国很快就被驱逐出去。但法国后续陆军却登陆埃及,控制了整条苏伊士运河。这条运河谁都不想放弃,战争中心转移到了埃及。 法兰西帝国丢失运河控制权之后,战争进入第二阶段,宋汉两国参战了。 经过二十年作为本土来发展之后,南洲大宋也经历了快速的工业化。这里曾经以自耕农为主的社会,非常容易人口爆炸。二十年时间,让这里的人口翻了一番。大量从南宋移民这里的士大夫阶层,带来了先进文化和他们擅长的纺织工业。 这里的资源也先后被发现,金矿开采支撑了采矿业大发展,接着煤矿、铁矿也被发现,世界级的优质铁矿,让这里的炼钢产业发展极快。修建了环岛铁路,修建了大量水利设施,蚕食了大片内陆荒漠。 人口爆炸到五千万的南洲宋国,在工业化时代,成为印度洋地区的重要强国。除了大南洲这个独立大陆作为本土之外,南洋大量群岛也在他们控制中,东洲的南方大平原也是他们的国土。为了联系海外领土,已经保卫本国安全,南洲宋国的军事力量主要为海军。他们始终以大燕帝国海军为假想敌,扩建自己的舰队。 东洲汉国在废弃了编户齐民制度之后,人口自然繁衍速度下降。重商主义文化,让他们的人口增长没有南洲宋国那么夸张,二十年间,三千万人增加到五千万出头,还主要是因为和平时期大量中国移民的涌入导致。 汉国领土在陆地上连为一体,海外据点就只有大西洋对面的加纳地区。距离大燕帝国很远,也不担心大燕的海上威胁,这个国家最主要的威胁,主要来自西部十二都地区的陆上力量。因此汉国主要以发展陆军为主,他们的陆军战斗力非常强大。 汉国陆军的纪律性不强,但也在标准之上,可是民风十分好逗。社会文化跟母国相比,十分的肤浅和粗狂。早期人口以流放罪犯、流寇融合当地原始生番为主,因此延续下来的民风中,始终带着彪悍和深层次的躁动特征。 东洲陆军以狂热进攻和不惧死亡著称,他们是一个战斗的民族。多次进攻十二都失败,却成功吞并了跟十二都地区之间的哭山土豪势力。这些土豪势力,也是悍不畏死的族群。比大燕帝国的边民更加悍不畏死。 东洲汉国的工业化水平也很高,工业革命进行的比宋国更早。爱冒险的民风,让这里的资本投机非常盛行,又有大量金矿,让他们的金融业始终不缺乏弹药。因此这里的工业呈现大爆发,大危机交替的特征。 激进的建设风格,让东洲修建了过剩的铁路,开发了过剩的矿产,工业以重工业为主。轻工业只在纺纱业等不多的产业出现。 汉国工业很不全面,向全世界大规模出口廉价的钢铁、粮食、棉花和棉纱,以及新兴的石油工业产品,垄断着世界煤油市场。另一边,又从世界其他地方,大规模进口日用品,白女真王国的机器设备,法兰西帝国的丝绸红酒,大英帝国的呢绒,北欧的铁钉,以及成百上千种从大燕帝国和南洲宋国出口的各种日用商品,大到时新家具,小到针头线脑,凡是精细化生产的手工产品,汉国几乎都不生产。 因此汉国虽然是一个大的工业国,却始终贸易逆差,而且是全世界大多数国家的最大出口国。 这个连欧洲人都认为粗糙的国家,脾性也很粗暴。看到法兰西支撑不住的时候,立刻迫不及待的投入战争。再一次看似无望的冲击哭山防线。而一直很不想开战的宋国,出于集体防御的安全,也不得不加入了战争。 在宋汉两个加起来人口过亿,且工业总量和门类都比不上大燕帝国,但在冶金工业和军事工业都独树一帜的工业帝国的牵制下,法兰西帝国终于撑住了大燕帝国的进攻。并且迅速展开反攻,地理对他们有利。因为法兰西帝国距离大运河更近,大燕帝国需要跨越万里海路,法兰西帝国只需要跨过地中海。 大燕帝国在这次战争中,开始被动起来。作为世界霸主,他攫取了世界蛋糕上最甜美的奶油,也让觊觎大蛋糕的其他势力群起不满。历史上的大英帝国搞孤立主义,未必是愿意自我孤立,别人也在孤立她。 大燕帝国的东方盟友,几乎无法为她提供支持。黑女真王朝的军队,基本没什么战斗力,黑女真王朝也没有发达的军事工业,他们充其量能为燕军提供军装和粮食,但在埃及,军装的消耗并不大,士兵更愿意不穿军装,除非蚊子咬的受不了。 大燕帝国的其他盟友,比如英国,则始终试图在印度排挤中国商人。因此长时间做壁上观,一直暗中讨价还价。最后得到了一个巨大的利益承诺后,英国人才跟绑定的白女真王国一起参战。 白女真是中欧强国,却始终无法成为有影响力的世界大国,最大的原因就是国土被法兰西锁在了欧洲中部。工业化时代日益发展到了世界一体,白女真王国已经很难不考虑海外利益。 白女真是一个工业实力不输给法国的工业强国,人口也已经超过法国,不管是女真人带来的文化,还是传统的日耳曼文化,都让这个国家的民众更愿意生育。工业化带来的红利,让人口迅速从两千万膨胀到了五千万,增长速度一点都不比中国人慢,以为这些欧洲人在食物充足的情况下,一家生育七八个孩子都很正常。 白女真跟法国的矛盾是欧洲霸权,最直接的冲突却是法国人不愿意白女真扩张。白女真王国人口达到五千万之后,容易开发的欧洲中部大平原已经不堪重负,粮食开始需要进口。穷人甚至需要以土豆和喂马的芜菁为食。在工业时代,欧洲国家之间,普遍关税很高,白女真明明粮食越来越紧张,却不想浪费宝贵的外汇进口粮食。他们更希望得到更多可以开发的土地,东欧是最容易也最现实的扩张方向。 上次战争中,东欧的女真帝国崩溃,女真收缩到了伏尔加河以东,成为一个东欧弱国。但欧洲的事情,往往不是强国就一定能占据好地方。女真人是被击败了,神圣罗马帝国吞并了南方的基辅罗斯,白女真吞并了北方的诺夫哥罗德。但欧洲其他列强不能接受,世界大战之后,欧洲很快又爆发了一场欧洲大战。 东罗马帝国不肯接受神圣罗马帝国夺取匈牙利之后还吞并基辅罗斯,法国人不愿意接受白女真统治诺夫哥罗德。于是他们形成了联盟,拉拢了北方新兴的瑞典,瑞典在女真人收缩的时候,夺取了芬兰,也对诺夫哥罗德虎视眈眈。又是一场群殴,自己的盟友英国人保持了中立,显然英国也不想看到白女真太强大。结果神圣罗马帝国丢失了基辅罗斯,欧洲召开会议,支持建立基辅罗斯公国,白女真被迫让出了诺夫哥罗德地区,建立了诺夫哥罗德公国,被瑞典国王兼任,但不允许并入瑞典。顿河以东,则归还给了女真帝国。 这片几乎跟白女真核心的波德平原一样广阔的东欧平原,白女真志在必得,但要夺取这里,首要是击败法国。法国一日是欧洲霸主,白女真一日就无法向东扩张。 这次英国人为了自己的海外利益,答应支持白女真吞并诺夫哥罗德公国。于是白女真再次拉拢神圣罗马帝国,向法国开战,承诺支持神圣罗马帝国夺取北意大利。 神圣罗马帝国,这些年也进行了不彻底的工业革命,虽然四分五裂,可是各个区域都建立了各自独有优势的工业产业。靠着高关税保护,瑞士山区都建立了棉纺织工业,波西米亚的冶金工业则狠发达。西里西亚成为欧洲有名的工业区,白女真跟神圣罗马帝国结盟之后,将上西里西亚归还神圣罗马帝国,让神圣罗马帝国拥有了一个自己的军事工业基地。 瓜分世界(6) 但神圣罗马帝国其他地方则很落后,匈牙利地区主要是畜牧业为主,而且大量旧权贵是西辽时期的部落领袖,文化跟欧洲截然不同。神圣罗马帝国没有选择历史上奥匈帝国那样的怀柔,而是采取了高压政策。这里常年不稳,动辄叛乱。而且神罗整体是一个落后国家,山区发展的困难程度太大,工业革命的程度比其他国家低很多,没有白女真的支持,神圣罗马帝国甚至无法发动一场大规模的战争。 可是原属神圣罗马帝国的北意大利,则非常富裕,是欧洲最富裕的地方之一。虽然工业也不是非常发达,但是这里的商业却非常发达。北意大利主要是威尼斯人开发,威尼斯倒向法国之后,这里就归了法国,依然是一个商业发达地区。神圣罗马帝国最近的出海通道就在这里,所以争夺这里的意义,除了经济上的,还有战略上的。为此神圣罗马帝国可以不要东欧平原,不去得罪东罗马帝国,反而要向欧洲霸主法兰西帝国动手。 这场欧洲大战,让法国人输的很惨。一方面用兵海外,在埃及跟大燕帝国争夺,借助地利之便,一开始占据优势,控制了苏伊士运河。大燕帝国在海上始终无法击垮南洲宋国,就无法向这里输送太多兵力。但在陆地上,法国人却大败亏输。还是输在无法同时在两线取胜的劣势,当英国海军进入大西洋之后,法国海军再次被击败,丢失这里的控制权,控制苏伊士运河的法军不得不后撤。 陆地上法国人打的还算不错,但白女真却轻易打垮了法国的东欧盟友,瑞典人以义务兵制度一度很强,但白女真如今也是义务兵役制,欧洲人普遍实行全民皆兵,总动员之下,各国拥兵数十万。瑞典人口劣势无法持续消耗,战争打了两年,就不得不退出战争,放弃了诺夫哥罗德公国。 现在只有法国面临两线作战了,东方的白女真进攻,西方的卡斯蒂利亚王国也在进攻。盟友葡萄牙王国,这次保持了中立,因为最近几年,葡萄牙王国跟英国联姻,建立了更紧密的关系。法兰西帝国跟大燕帝国一样,大燕帝国在全世界占据着最好的资源,法国则在地中海占据着最好的资源,不愿意分享给盟友,葡萄牙王国对北非虎视眈眈,法国寸步让不让,伤透了这个传统盟友的心。 英国打垮法国海军之后,神圣罗马帝国也很快夺取了北意大利地区。这里的统治势力威尼斯人临时倒戈。 威尼斯是一个唯利是图的政权,在工业时代,他们也向陆地扩张,跟北意大利一些城市签订条约,建立了一个威尼托公国,以威尼斯为中心。威尼斯人的格言是,威尼斯人首先是一个威尼斯人,然后才是基督徒,上帝在他们心目中都只排第二,更何况法国呢。他们依附法国,主要是强大的法兰西帝国控制了运河,他们需要运河为支柱的地中海贸易,才选择并入法国,这时候英国人控制了地中海海权,神圣罗马帝国陆军杀入北意大利,看到法国人要完,威尼斯人马上背后捅了刀子,跟神圣罗马帝国达成协议,以并入神圣罗马帝国为条件,换取了大量政治和商业独立性。 宋汉法兰西三国同盟中,法国岌岌可危。但另外两国无法为法国提供军事支持,都远隔重洋,此时的海运业,才刚刚进入蒸汽机时代,还没有二战时期的运输能力,甚至连一战都不如,远洋海船普遍不超过万吨,动力还是蒸汽风帆共用,只在逆风的时候,才会开启蒸汽机,以节省燃煤。这种技术条件下,东洲汉国和宋国向法国运送陆军不现实。 宋汉联军的主要作战对手是大燕帝国,汉国再次冲击大燕帝国十二都的哭山防线,主要作战方向是玛雅地区的地峡和大平原西部的大峡谷地区,但这两条防线都非常难以跨越。能辛苦修建一条纵横三万里的十二都大铁路的帝国,不可能没有财力经营陆地防线。依托山地和现代工程技术修建的防线,在汉人手里堪比长城,而这些防线也确实被叫做东洲长城。 勇猛的汉军倒也取得了一些突破,他们的对手,十二都虽然拥有很强大的经济实力,人口规模也达到了五千万,并且工业化水平极高,这是一条沿海经济体,近海山脉中矿产资源丰富,南方山脉的铜矿、银矿,北方山脉的金矿、煤矿,规模都很大,加上商业文化和技术水平,很难不发展起来。但人一富裕,就很难有进取精神。所以十二都的义务兵往往只能防守,很难用来进攻。 他们成功守住了东洲长城,却被汉国大军绕道北方突破,从西北的高寒森林地带突破。可惜进入北方冰川地区的少量东洲骑兵起不到什么作用,第一都甚至都不试图反击他们,而是等待战争结束后的谈判。 海战中,宋国海军一如既往的强大,这是一个跟英国一样将全部资源投入海洋的国家,所以才能用五千万人口支撑一支不弱于大燕帝国的强大海军。双方激战的战场主要在印度洋一带,宋国海军始终不落下风,虽然大燕和英国海军联合兵力已经超过大宋海军,但大宋海军拥有地利优势,他是一个印度洋沿岸大国,而大燕帝国和大英帝国都距离太远。加上英国海军主要在地中海,燕国海军还要维持太平洋航线,都不敢孤注一掷将主力投入战场。 海战持续胶着,双方都紧急扩张海军,战争进行了三年之后,都有些打不动了。也认识到自己的极限和边界在哪里,大燕帝国知道,自己的帝国也是有边界的。暮年的李炎,也跟汉武帝一样,进行了反思,下了罪己诏。 法国实在是支撑不住,巴黎已经被白女真包围,最后双方进行和谈。 法国人丢失了北意大利,但保住了北非殖民地。 英国人夺取了运河,但不得不交给大燕帝国,大燕帝国则完成承诺,退出了西非地区,将西非一些最近二十年扩张的基地,转交给了英国,这是战前的承诺。英国人开始转向西非扩张,之前他们在刚果河口、奥兰治河口都建立了基地,跟其他强国在西非进行了激烈的争夺,主要是争夺刚果河流域的开发。这些所谓的文明国家,都知道一条大河流域意味着什么样的价值。 大燕帝国也没有承认战败,这是大帝国无法接受的结果。而其他国家也不敢设想让大燕帝国在战败的停战协议上签字,所以这场战争,大燕帝国并没有损失什么,只是大量军费,数十万士兵的生命消耗掉了而已。战争中丢失的土地,只是谁都看不上的极北高原,东洲汉国很轻易就放弃了这里,双方依然以东洲西部山脉的分水岭为界。 于是大战的双方,东亚文化的三国都没什么得失,利益主要在欧洲国家间零和。法国人损失的被英国和神圣罗马瓜分。白女真只是夺回了东欧平原,拥有了渴望已久的农业基地。 这场世界大战,虽然时间上没有上次大战持续时间长,但规模和兵力比上次大的多,上次战争开始形成火绳枪,排队枪毙这些残酷的大战场面,淘汰了装甲骑兵,这次则进化到了燧发枪时代,骑兵彻底成为辅助兵力,轻步兵和炮兵开始大放异彩。平民军队和全面动员制度化。 如此规模的现代战争,死亡率和伤亡率极大,各参战方死亡高达百万以上,光是大燕帝国就丧生了二十万士兵生命。死亡率最高的,还是法军。各条战线上交战,超过了这个国家的极限,法国一国就伤亡了百万人口,而且由于战场主要在法国国土上,平民伤亡远超军队伤亡,导致法国开始出现厌战情绪。 这次战争让两个欧洲帝国崛起,一个自然是大英帝国,他们主要进行海战,伤亡率小,收益率大。夺取了一条潜力无限的大河流域,这让整个英国都洋溢在爆发的感觉中。他们的国王没什么权利,反而赢得了全民的拥戴。另一个帝国是白女真王国,本就工业水平很高的白女真,又夺取了东欧沿海平原,一下子解决了农业问题,人口增加了一千万,国土近乎翻倍。 神圣罗马帝国虽然夺取了富饶的北意大利平原,拥有了自己的出海口,但增长有限,因为这个国家的问题,从来不是穷富问题,而是民族问题。碎片化时间太长,进入工业时代之后,就失去了中古时期可能出现的惨烈的融合进程。哪怕统治匈牙利平原的契丹外帐贵族经常反叛,神圣罗马帝国也不敢进行种族灭绝。为了这场战争能够有一个稳定的后方,神圣罗马帝国甚至不惜给了匈牙利贵族们自治权利。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兼任匈牙利国王,但承认匈牙利王国是一个独立国家,让这里的贵族,按照从草原上传来的传统,召开贵族大会四季奈钵来处理问题。 有的国家认为战争是一项划算的买卖,自然就热切的盼望下一次战争,因此战争绝不会在这片土地上消失,下一次战争规模会更加巨大和血腥,因为新的杀人武器在工业化时代层出不穷的被人的聪明才智发明出来。 瓜分世界(7) 这场战争中的武器革新并不多,燧发枪相对于火绳枪并不是革命性的,当然杀伤力和便利性大大提高,但依然是前膛枪时代,但线膛枪技术早就出现,只是制作难度大,生产数量稀少而已。但在战争后期,超级有钱的大燕帝国和陆军极少,人又怕死的南洲宋国都给自己的精锐部队装备了精良的线膛步枪。 大炮的技术也没有多少改进,甚至还是以青铜大炮为主,英国人和法国人采用铁炮,主要不是铁炮性能更好,而是因为便宜,恰恰相反,因为铜的延展性和散热性更好,有钱的大燕帝国和东洲汉国依然使用青铜炮,这让他们的大炮可以进行更多轮次的发射。 真正具有技术性革新的武器,主要是军舰。战前,主流技术是蒸汽风帆舰队,造船材料以木材为主,只是开始大量使用钢材。双方都是钢肋木壳这样的解构,钢制的龙骨和肋条,提高了强度,木壳提高了任性。外面则加装符合装甲,抵抗实心炮弹和开花弹效果极好,因此这场战争,海战伤亡率很小,因为双方都很难击沉对方的装甲战舰。 但战争让双方都大规模建造战船,导致木材供应紧张。倒不是说森林不够砍了,而是能用于造船的,阴干的储备木料供应不上。湿木头不可能用来造船,别说达不到军用水平,民用水平都达不到,除非谁想让船体漏水,开出港口就沉默。 工程技术人员想尽了办法,最后开始用钢材造船。用钢直接造船,早就出现了原型。但技术一直不够成熟,普通老百姓想当然认为钢不可能浮在水上,但精通浮力原理的技术人员当然不会这么傻,造船工程师自然知道钢壳船可以浮在水上,同等强度的钢材,实际上可能比木材更轻。主要是钢材的加工技术,很难保证船体密封性。 战争后期,受限于原料供应,各国纷纷大胆研发钢制船体技术。纷纷解决了密封问题,采用双层船壳、焊接密封等形式,都解决了这一技术问题。 战后这些技术开始被用于民用领域,钢材用于造船,解决了困扰数百年的木材阴干的问题。船变成了纯粹的工业品,开始可以批量制造。而且钢材的受力能力,让船体可以造的比木船更大,更坚固耐用。 战前万吨以上的轮船极少,只有一些奢侈消费的豪华游轮才能建造到万吨水平。战后万吨轮开始普及,大型造船厂甚至开始批量工业化制造,在船厂分段铸造、锻造,然后在船台上组装加工。 新的造船技术,依然是由大燕帝国和宋国引领,大燕帝国是本国市场够大,工业门类齐全,总能用最低的成本快速生产工业品。宋国则始终对于造船工业,海军力量拥有密信般的追求。因此看到大燕帝国在推广新技术,他们立刻跟进,给造船业大量补贴,给航运公司大量补贴,力图继续在印度洋占据优势。 但也给了英国这个以前拥有不弱海军力量,但跟宋燕相比只是二流的国家一个机会,一个超越的机会。 英国人的钢业工业在欧洲数一数二,并不弱于拥有莱茵河鲁尔地区的白女真。 而且英国得到了一块潜力无限的殖民地,大英帝国集中力量开发刚果河流域的时候,这里的开发进程,比历史上要快的多。 道德底线并不高的白人文明,在这里释放了残忍和罪恶。英国殖民者涌入刚果河流域,用线膛枪、武装商船征服了沿河一处处黑人村落和部落。建立起了广袤的殖民地,他们强制黑人劳动。在这里种植欧洲无法生产的热带作物,引入橡胶和甘蔗种植园,用皮鞭让黑人劳作。 黑人的血泪很快变成了英国源源不断的财富,他们生产的蔗糖、橡胶价格低廉,向世界其他地方大力倾销。 刚果河流域的黑人,还解决了英国人力不足的缺陷。他们在这里训练黑人军队,犹如他们历史上使用印度人力一样。用黑人部队,征服更多的黑人地区,建立更广袤的殖民帝国。 英国人还深入了非洲南部内陆,以前控制这里的主要是大宋和大燕,但两国的扩张都局限在沿海基地上。深入内陆并不容易,因为燕国从东部深入,被沿海山脉阻挡。宋人在奥兰治河口建立基地,但这条河无法通航,河流呈现阶梯状,有许多瀑布阻隔。 英国人成功深入内陆,因为他们发现,这里的游牧部族,在草原上放养生产优质羊绒的山羊,种羊是很早之前燕国商人从波斯带去的,也跟这里的牧民收购。但羊毛、羊绒这些产业,在大燕帝国只是小产业,可在英国却是支柱产业。英国呢绒商人有比燕国商人更强的动机,不断深入内陆,建立了一条条商栈。结果让他们发现了南非的金矿和钻石。 消息不胫而走,世界各地大量穷人来这里淘金。世界上最大的国家,穷人自然也最多。因此一统中国的燕国百姓来的最多,他们怀揣着一夜暴富的梦想来淘金,大批人衣锦还乡,吸引来了更多的人。 英国人也在往这里输送人口,试图夺取这里。但连流放囚犯都用上了,英国人口在南非的数量依然远远比不上中国人。英国还试图派出军队抢占这里,可大燕帝国也随即派兵,双方对峙起来,两大帝国都不想开战。英国是知道打不过大燕帝国,燕国是觉得为了金子划不来跟大英帝国开战。 结果长达十几年中,南非一直是无主之地,无法无天。统治这里的,是中国的青帮,英国的开拓党。 两国间的战争没有爆发却没有停止,双方正规军都没参战,可是中国的帮会势力和英国“绅士”组建的党派之间经常械斗,两国政府则在背后支持。虽然是帮会械斗,可代表是两国政权。双方都抢占了大量矿区,而且都勘探出了海量的黄金储备。 对金矿的开发,双方也都进展很快。两国其实都在周边有开发金矿的经验,英国人在刚果河流域扩张中,也发现了一些金矿和钻石矿,英国一些资本家大发横财。而燕国商人更早就控制北方的津巴布韦,也是因为被津巴布韦的金矿吸引了所有注意力,没想到南方竟然会有更大规模的金矿。两国在非洲经营金矿生意的商人集团,纷纷入驻南非。引入大型设备,进行工业化开采。 黄金开采出来,还要运输出去。作为金子,哪怕用人来运输都是划算的。但如果谁的道路更好,当然更便于开发。 英国人抢先行动,他们那些无比“正义”的议员,在议会慷慨陈词,大谈在南非问题上英国遭受的不公待遇。他们认为中国人垄断全世界黄金的行为,是世界上最大的不义之举。英国要争取太阳下的公平。于是英国议会通过法案,决定拨款修建一条动西非海岸通往南非金山的铁路。试图用一条铁路,完成对南非内陆的实际控制。 英国人的动作,让燕国也行动起来,也决定修建一条通往矿区的铁路。虽然在线路上,双方距离差距不大,奥兰治河谷虽然地形复杂,但终归是一条河谷可以利用。燕国选择的线路则必须直接翻越险峻的高山和分水岭,从南部的南角港口(开普敦)往北进入矿区(比利陀利亚)。 但在铁路修建过程中,英国人却落后了一步。因为英国人采用奴隶劳动,从刚果河地区抓来了许多黑人奴隶,在本地也强征了一些牧民。但中国商人直接雇佣中国人,一些为了梦想来到这里发财,但失败的淘金工被高薪吸引,打算修几年铁路,回家过好日子。中国工人更勤奋,哪怕平均生活更好,也改变不了这些特质。而黑人纪律性太差,动辄还会逃跑。大大影响了英国人的工程进度。 就在两国在南非争夺吸引全世界焦点的时候,一些新的力量格局也在潜移默化中改变。 欧洲的白女真爆发了强大的发展潜力。他们本就是欧洲地区人口最多的国家,两次世界大战,让法国人口开始畏缩不前,在五千万级别上缓慢增长。而白女真人口战后就超过了法国,吞并了东欧后,就达到了六千万人口,增长率又极高。十几年后已经有了八千万人口,拥有碾压法国的人力资源。法兰西帝国空有欧洲第一强国的虚名,可实际上硬实力已经不如白女真,只是依靠传统影响力,还在维持着虚名罢了。 白女真是一个比法国更扁平的社会,王族是过去的雇佣兵首领家族,带有稀薄的女真血统。国内的贵族也大多出身白女真族群,以城市雇佣兵身份得到贵族封号,并不是传统的欧洲封建贵族。几次战争让白女真贵族和传统的日耳曼骑士、波兰骑士阶层融合,成为军事封建化的土地贵族阶层。 但白女真贵族,比欧洲传统贵族在政治上普遍低下。因为长久以来,白女真贵族并没有特权,他们是受雇于波罗的海联盟商业城市的雇佣兵族群,商业军事家族。而地方上的日耳曼和波兰骑士阶层,在波罗的海联盟时代,不过是普通的乡村地主而已。白女真王国建立之后,这些土地阶层也不可能得到封建贵族的特权。而是直接进入了工业时代,白女真贵族和日耳曼、波兰骑士阶层融合成为白女真士大夫阶层后,开始以经营资本农业为主,他们自称是耕读传家。 瓜分世界(8) 上层是雇佣兵大首领出身的国王,中间阶层是白女真雇佣兵、落魄封建骑士,下层则是解放后的农奴阶层。而这个农奴阶层,也没有法国农奴那么纯粹,因为农奴制在中欧还没被法律确立的时候,女真帝国入侵就打破了农奴制进程,之后女真人还没将农奴制彻底确立,波罗的海联盟就冲击了农奴制,紧接着白女真王国建立。所以底层在权力和文化上,一直不是那么的底层。 高层不高,底层不低的社会构成,让这个国家阶层十分扁平化。 扁平化社会的好处是,组织动员能力更强。在工业化时代,更容易发展起来。白女真士大夫阶层,权力不高,数量庞大,说白了就是一群乡村地主阶层,依靠读书科举掌握权力,在乡村社会不是靠特权,而是靠号召力拥有权力。 白女真夺取东欧之后,这些白女真士大夫,开始涌入东欧建立农场,继续复制他们的资本农场产业。 为他们开发提供便利的,则是一群新兴工业阶层。这个工业阶层,有的是过去波罗的海联盟时代的城市工商业族群,也有一部分白女真贵族转化的工业资本家,当然也有平民白手起家的资本。但他们同样活跃,欧洲平原更容易修建铁路,而白女真的铁路工业也是工业革命的支柱产业,所以他们工业资本很快就将铁路延伸到了东欧。将这里白女真农场生产出来的农产品大量运送到中欧地区,供应波罗的海联盟时期就兴起的数以百计的城市。 如果仅仅是在工业、农业资本驱动下开发欧洲平原,白女真可以强大,但不会威胁到世界格局。但他们却开始走向海洋,新时代的造船业革命,给英国人提供了超越的机会,也给白女真创造了机会。 在传统时代,打造海军需要很长时间,所谓百年海军就是如此。因为要建造一艘优良军舰,从砍伐木材开始,往往需要数年时间,如果要拥有强大的海军,那么一艘战舰可能会需要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时间用心建造。英国人半成品的战舰,可以在船台上放置十几年,耐心的等待木材释放应力,这样的时间,白女真是没有的。 现在大家都开始用钢材直接造船,而白女真恰好是欧洲数一数二的钢铁大国。波罗的海联盟时代他们也是航海大国,航海文化虽然随着波罗的海联盟解散而消失,但商业文化保留了下来。当造船业、航运业变成一项优势产业的情况下,他们不可能不参与进来。 于是在白女真的钢铁工业集团游说下,出台了大量政策鼓励发展造船业。优秀的机械工业,为他们提供了先进的造船手段。很快就发展起了可以跟英国直接竞争的造船工业,白女真王国的商船队,再次开始出现在全世界。 造船业革命的影响巨大,一定意义上,重新布局了产业分工。当从东洲大平原运输廉价的粮食到中国都变的有利可图的时候,基本上也就不存在什么工业不能从其他国家运输原料来发展了。 白女真工业就在这个造船业革命之后被重新定义。白女真王国的工业,过去主要以煤铁工业,铁路工业,机械工业为主,基本上围绕着开发煤铁资源进行。本国缺乏种植棉花的条件,一直没有发展起成规模的纺织业。但现在他们可以从东洲进口棉花,加上他们夸张的关税保护,棉纺织工业也能够自给自足了,不需要依赖英国进口。 在拥有高度纪律性的充足劳动人口后,白女真的工业门类逐步变得齐全。棉纺织,毛纺织,丝织工业先后建立,甚至依靠种植甜菜,发展起了取代蔗糖的榨糖工业。拥有八千万人口,在第二次工业革命时期,是能够支撑起一个全面的工业体系的。 但工业体系越齐全,内部市场就越是无法满足,就越是继续拓展海外市场。工业偏科,热衷于进口生活片的东洲汉国是最大的海外市场,欧洲跟东洲的距离优势,也让欧洲产品比亚洲产品更有竞争力,可是白女真王国不得不接受英法两国的激烈竞争,三方在这个市场上大力倾销,让东洲汉国这个世界上人均最富的国家享有着世界上最低廉的日用商品,许多产品价格,甚至比欧洲本地人价格更低,因为欧洲国家鼓励出口,已经不是免除关税,而是给出口提供补贴了。 还有两个市场的规模,是不输给东洲汉国的。一个是工业水平低下,人口数量众多的印度,印度工业虽然也完成了工业革命,但没有强势国家政策支持和指导,没有高关税保护的情况下,工业门类很不齐全。他们的棉纺织工业可以大量出口,但各种机器严重依赖进口。但这个市场,东方是大燕帝国和南洲宋国产品控制,欧洲是英国和法国控制,因为英法控制着通往印度的航道,让白女真商人很难打入印度市场。 第三个能跟东洲汉国相比的海外市场,则是虽然不依赖进口,但自身规模太大,而进口量极大的大燕帝国。大燕帝国本身能生产几乎所有工业品,但依然会出口很多工业品也进口很多工业品。棉纺织品在出口也在进口,出口的主要是高端产品,进口大量中低端产品。机器设备同样如此,本国产的大量机器出口全世界,同时也在进口全世界的机器设备。有时候是技术上的,比如白女真帝国的一些专用机床精度更高,大多数时候是政策上的,因为补贴这种东西存在,同等技术水平的大燕机器在大燕帝国本地销售,价格比进口更昂贵,所以大燕工厂主反而愿意进口机器。 在大燕帝国市场上,白女真帝国依然被英法排挤。哪怕大家都提供补贴,可是英法两国可以利用控制航路的优势,刁难白女真商船,除非白女真商人愿意让英法运输公司送货,可是被运输公司从中剥削一道利润后,产品依然没什么竞争力。 白女真在海外扩张上,感觉到被英法严重的压制,英国人觉得被中国人控制世界黄金生产对他们不公,白女真还觉得被英法控制欧洲海外航道对他们不公呢。但白女真也有自己的经济腹地,东欧就是他们的后花园。 白女真商品在东欧没什么对手,他们把铁路修到了诺夫哥罗德,从这里往女真帝国出口各种工业品,可以排斥英法两国。南方的东罗马帝国,在工业时期已经沦落成一个老大帝国,完全依靠法国支持,才在地中海地区立足。否则都已经打不过同样衰弱的阿拉伯帝国,甚至连西辽和女真两个日薄西山的游牧帝国都不如。主要原因是东罗马帝国以前的工业是建立在奴隶劳动上的,奴隶制最近才在农奴起义的冲击下消失,但自由工业已经失去机会,因为来自欧亚地区的工业品,让他们无法建立起来,虚弱的国力也让他们不敢保护本国工业,因为列强早就逼迫她签订了大量不平等条约。 东罗马几乎是一个法国保护国,因此市场长期被法国垄断,法国商人在这里拥有特权。这让神圣罗马帝国十分不满,尤其是神圣罗马帝国的奶牛威尼托公国,加入神圣罗马帝国之后,威尼斯的资金力量,确实让神圣罗马帝国受益匪浅,工业发展得到了低息贷款,迅速发展,但市场却在萎缩。无法以法国属国的身份向东罗马倾销商品,对威尼斯人的商业打击巨大。 白女真和神圣罗马帝国一直希望法国开放东罗马帝国市场,法国则对白女真独霸东欧市场不满,从地中海向黑海渗透,从南向北冲击东欧市场。 工业革命发展到强权时代,各国工业产能都大幅过剩,强权开始瓜分市场。小国、弱国在和平时期的经济战争中开始战败,印度人的纺织工业遭到冲击,竟然开始大量破产。开始出现了去工业化潮流,蒸汽化的棉纱厂开始破产,手工制作的精美产品成为印度工业品的代表。来百姓越来越贫穷,但国内还算稳定,因为印度人实在是太驯服的民族,只要饿不死,就不会造反,哪怕要饿死,也宁愿饿死,都不会造反。 欧洲你工业的引领者,波罗的海联盟时代就开始工业革命的北欧持续衰落。丹麦成为一个农业国家,为主要市场提供黄油和养殖狐皮这样的产品为生。瑞典的工业品连紧邻的东欧都输送不进去,只靠本国市场苦苦支撑,瑞典工人成为欧洲最穷的工人。挪威则是一个贫穷的沿海国家,挪威人口大量受雇于英法和白女真的航运公司。哪怕挪威人已经成为世界上读书最多的国家,他们的国民却只能在辛苦的航运业找到生计。 又大又强的大燕帝国日子都不好过,本国工业产能过剩,世界市场就那么大,还不如本国大,而且竞争激烈,工业变成一个利润微薄的产业,过剩的资金开始涌入其他产业,不断推高其他资产的价格,房地产、商业地产价格持续飞涨,工业资本持续萎缩,工厂主不在以来利润扩大,而是走上借贷维持的道路。 南洲宋国也完成了工业革命,战后二十年他们的人口从五千多万增长到了一亿人。支撑宋国建立起了齐全的工业门类,大洋洲其他地方都被宋人开发,新西兰岛这样的好地方自然不会放过,一些南洋大岛上,也出现了宋人密集的城市和村镇。加上南美大平原,南洲宋国人均资源依然很丰富,集约化的开发,也让他们经济一枝独秀。进入自己最好的时代,新一代斗志激昂,都认为大宋的士大夫文明是世界最优秀的文明。把他们赶出中国的燕国太过野蛮,早就在腐朽的拜金主义下丢失了中原气。 东洲汉国工业革命依旧粗放,大工业产能很大,钢铁工业已经发展到跟大燕帝国相当的程度,向全世界大量出口粗钢,跟各国贸易关系都相当紧张,因为主要工业国都是钢铁大国,都希望保护本国过剩的钢铁产能,可东洲汉国又是各国不可获取的大市场,他们有八千万人口,人均资源丰厚,并且粗狂式开发,虽然没有宋国那么精细,但开发速度极快,主要矿产都得到了开发,人均很富裕,所以经常跟各国打贸易战。 东洲汉国是世界上粗钢出口第一大国,粮食出口第一大国,棉花出口第一大国,烟草出口第一大国,同时也是机器进口第一大国,棉布进口第一大国,酒精进口第一大国,鸦片进口第一大国。 各大国今天你提高关税,明天我提高关税,全球化起伏不定,世界市场越来越割裂。好在新技术依旧层出不穷,大燕帝国数以亿计的读书人口,涌现了很多天才,贡献了大量人类智慧。电力、化学技术,从大燕帝国的府学走向商用。 西方国家也先后利用工业积累完成普及教育,也有一些了不起的发明创造出现。尤其是白女真王国,基于冶金工业的军事技术发展很快。他们打的仗更多,更了解战场需求。发明出了定装子弹和铜壳炮弹,并在战场上取得极大优势。 英国人革新了蒸汽机,发明出了蒸汽轮机这样的动力机器,并引发世界海军迅速普及。东洲汉国发明家,发明出了燃烧汽油、柴油的发动机,让他们的石油工业继续一枝独秀,并且安装在了他们的拖拉机上,奔跑在广袤的大农场中。 喜好时髦的法国人,发明了电影、留声机等一些实用性电力用具,让电力开始大范围应用,城市城市文明的独特景色。 电力、化工带动世界在工业壁垒下蹒跚前行,各大国都面临着传统工业过剩和新兴工业崛起的局面,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各国内部矛盾很深,寻找着合适的泄压口。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场经济危机席卷全世界。 瓜分世界(9) 经济危机已经是一个让人熟知的现象,已经没有统治者为此恐慌,因为每七八年就会出现一次,每一次一两年就会过去,各国都有了应对的措施。 政治上,往往采取救助穷人这样的方法,未必能让多少穷人因此而摆脱贫困,但很能化解社会焦虑,不至于产生巨大的社会危机。 经济上,则是通过紧缩财政,节省经费,等待经济危机自行释放力量。然后下一轮经济扩张,会让国家度过危机。 但这一次不一样,危机已经过去了两年,各国依然是失业率极高,始终无法恢复活力。 这次经济危机的爆发,跟历次一样,都是源于大燕帝国。爆发的行业也是金融业最先开始,上海这座越国公主家族控制的自由城市,金融投机氛围一项浓厚,全世界各地的投机分子都在这里活跃。全世界的国家也都在这里融资,经常出现一些违约情况,这一次危机,也是因为一个国家的债务违约,突然引爆了市场上不断积累的坏账,金融业资金链断裂,从而传导了房地产和工业部门。 违约的国家是大食国,萨拉丁以埃及为中心建立的阿拉伯帝国,依然被叫做大食国,并且是唯一的大食国,因为萨拉丁晚年就完成了阿拉伯世界的重新统一,征服了巴格达,废除了这里的哈里发,自认哈里发,阿拉伯世界再次拥有了一个唯一哈里发。大食帝国二代还征服了小亚细亚和阿拉伯半岛,建立起了一个广阔的大食帝国。 但大食帝国在工业时代,逐渐衰落下来。王朝初兴,依靠宗教信仰,高效的集权政体,还能建立起强大的军队,一旦王朝安稳下来,民心士气开始虚弱,行政开始腐朽,也就失去了力量。法国夺走了北非和西亚被东罗马夺取,大食帝国日薄西山。很长一段时间,大食国的国债无人问津,因为经常性的违约,让这个国家的信用下降到垃圾级。但最近几年却红火起来,因为他们的领土上,发现了黑色的黄金。 阿拉伯半岛的石油被发现,并没有引来列强的强占,因为衰朽的大食国还没沦落到被瓜分的命运,加上一直受大燕帝国保护,大燕帝国因为运河控制权始终支持大食帝国王室,因此他们的领土上发现了储粮丰富的石油,没人能瓜分。大燕帝国一些跟大食王室交好的商人集团,也能分到一杯羹。大燕帝国经济巨头在经营这里的石油,欧洲人还没有胆子来争夺。 多座油田出油之后,让大食帝国国库再次充盈,通过大燕帝国的金融企业偿还了一些积欠的债务后,也渐渐重新恢复债务。大食帝国的新一代领袖,也有锐意改革的意图。毕竟夹在工业化的亚洲和欧洲之间,不振作就可能灭亡。 兴致勃勃的大食帝国,改革的势头很足,开始了各种现代化产业。他们的大学开始教授神学之外的自然科学,国家投资兴建了大量工厂。尼罗河流域大量的棉田支持了他们的棉纺织工业,在小亚细亚建立了一些冶金工厂。同时大量修建严重落后世界的铁路线路,在荒凉的阿拉伯半岛上,修建了环岛铁路,沟通了帝国的各个角落。 这些产业,都不可能通过政府财政支撑,石油收入其实也无法短期得到这种规模的资本积累,只是市场认定,大食帝国有能力偿还债务。但有钱的大食帝国竟然还是违约了,投入了太多低效产业,官办的现代工业难免有腐败现象,而且竞争力也不够。埃及地区的棉纺织工业无法跟其他国家竞争,没有关税保护的情况下,这些产业持续亏损,需要财政补贴;阿拉伯半岛虽然出产石油,但铁路根本没什么运输量,光靠石油无法装满每一节列车,而且沙漠地区的铁路维护成本极高,也是一个赔钱产业。小亚细亚的钢铁工业,除了让大食帝国能够自己生产一些武器装备之外,几乎没什么商业价值。 于是国家的建设规模越大,政府财政的情况越差。陷入借新债还旧债的不归路,债务规模越借越大,已经高达十亿两白银,远不是这个国家能够支撑的。终于一笔很小的到期债务压垮了骆驼背,大食国需要一笔两百万两的短期融资,偿还即将到期的利息,但这时候里海地区钻探出大油田的消息让世界震动。 里海一直就有石油生产,但限于技术原因,产能一直不大。新技术的推广,让西辽帝国的资本家可以加深钻探深度,终于发现了大油田。这时候资本市场出现了一个疑问,里海也有了大油田,那是不是意味着石油价格要暴跌,是不是意味着大食帝国收入会下降,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很难偿还巨大的债务。 带着这种顾虑,大食国的债券开始被抛售,这笔短期债券无人问津,大食国再次违约。于是信用市场崩塌了,十亿级的违约,让上海市场资金链断裂,卷入大食国债券投机的大量中小金融商人破产。经济危机爆发了。 本来金融危机不会那么持久,但大食国实在是一个烂摊子。几个大债主召开会议,跟大食国政府商讨偿债方案,对方也不想欠钱不还,尤其是债主都是列强国的大资本家,卖老婆都得还钱啊。 最后债主联合成立了一家石油公司,控制大食国的油田,规定直到他们的盈利收回所有债务以及产生的利息之后,大食国才能收回油田。但这时候债主们才发现,自己跌入了一个黑洞中。因为这家石油公司发现,他们查封的资产早就被蛀虫们腐蚀掉了。大食国的油田,经营者是一群特权商人和大食国的权贵,各种亲王封号的权贵把持着油田的大小职务,无不损公肥私。石油设备老化,石油产量下降,大多数油田状态堪忧,根本达不到应有的产油标准,而且这些油田还普遍做假账,长期欺骗市场。 这早就是不良资产的油田,非但没让债主们盈利,反而需要投入大笔资金进行改造。就在债主们被迫试图发行新债,聘请更专业的东洲石油公司帮忙开采石油的时候,新兴的西辽石油公司产量越来越大,石油储量评估不断增加,市场对石油行业的预期越来越低。 大食国油田无法达到预期,大食国的债券依然是一堆垃圾,导致金融市场始终无法恢复正常。连带其他国家的债券也开始出问题,长期积累的工业产能过剩引发的工业危机也爆发了,大量工业企业得不到贷款支持不得不破产,工人失业,消费市场萎缩。 主权信用危机,引爆了金融危机,连带了工业危机。几大危机合并到一起,让这场经济危机变得无法控制。加上各国政府都没有直接大规模深入干涉经济部门的经验和惯例,让危机肆意蔓延,冲击到了所有经济部门。 此时各国没有什么互相救助的心思,反而开始互相攻击。大燕帝国认为欧洲人对工业品的大规模补贴,导致大燕国工业出现问题,将责任推卸出去。接着就是提高所有门类的工业品关税,几乎达到了禁绝任何工业品进口的程度。欧洲国家动手一点都不晚,他们之间先爆发了经济战。法国率先加高关税壁垒,不但法国本土和殖民地不在允许外国产品进口,法国还通过东罗马帝国,将这个帝国统治下的波斯尼亚地区到瓦拉几亚平原一带的整个南欧关税加高,但法国商人有大量免税特权,不在关税壁垒打击之下。 白女真虽然在东欧有经济优势,但却不是建立在实际控制上的,而是通过补贴获得的。此时不但无法让这里成为他们的经济保留地,反而开始遭受英法产品潮水般的冲击。无法出口到大燕帝国的大量工业品,垃圾一样的价格被扔到了东欧。西辽帝国步履蹒跚走过了衰退的半个世纪后,终于经历过多次内战后浴火重生,东部的乃蛮部、高昌回鹘甚至东喀喇汗国相继独立之后,西辽政权中心大幅度西移,已经从久经战火的费尔干纳盆地迁都到了黑海沿岸。 随着里海石油的开发,西辽财政稳健,一些汉儿豪族控制了政权,基于西辽一直以来比较好的教育基础,打造起了一个崭新的科举制下的文官政府。内部人口也比较单一,主要以国族为主,突厥系的中亚民族纷纷独立,西辽成为一个汉儿和契丹人占主要人口的国家。于是终于迎来了他们的工业时代。 黑海沿岸早就出现了大工业的棉纺织业,现在工业革命开始在其他部门推广。造船业、铁路工业带动下的冶金业成长起来。铁路建设这几年非常快速,建立了从黑海延伸到费尔干纳边疆区的中亚大铁路,沟通起了伏尔加河、顿河和第聂伯河下游领土,第聂伯河流域丰富的煤铁资源支撑这里的发展,东欧出口的粮食让这里的城市人口增长,成为西辽最发达和活跃的地区。 工业革命进行中的西辽,需要大量的机器设备,欧洲是最近的机器来源地。此时工业危机爆发,他们反而大量进口机器,成为唯一没有被经济危机波及的国家。以前他们主要从外交关系密切的白女真进口机器设备,白女真也提供贷款和补贴。但现在英法也给贷款,也提供补贴,让西辽资本家开始大量转向英法进口。 女真帝国之前也进口白女真工业品,但现在女真帝国市场,开始受到西辽商品冲击,女真帝国跟西辽帝国关系更密切,西辽控制着女真帝国的黑海出海口,从伏尔加河上也更容易廉价运输商品,于是白女真的东欧市场也遭到蚕食。又没有广袤殖民地可以倾销的白女真,陷入了比其他国家更严重的经济衰退中。 瓜分世界(10) 经济危机下,各国反而加快了殖民掠夺和瓜分的步伐。 大燕帝国和大英帝国对南非的争夺进入白热化,两国都先后完成了通向金矿区的铁路,但依然无法夺取这里。两强相争之下,谁都不能容许对方实际占领这里。一方面是鼓励本国势力控制金矿,一方面沿着铁路拉拢当地黑人部落。支持友好的黑人部落扩张,打起了代理人战争。 代理人战争一旦出现胜负,很快引发背后的主人直接赤膊上阵。 英法在北非的争夺也很激烈。英国完成了刚果河流域的扩张之后,跟北方南下的法国人迎头相撞。法国人越过北非沙漠,英国人跨过刚果河分水岭,都进入了尼罗河上游盆地,为了争夺这块盆地,两国之间爆发了小规模冲突,幸好都无法向这里投入太多兵力,没有太大的伤亡,可两国争执不下,都认为自己率先发现了这里,拥有领土权力。 非洲这块最后的无主之地,被列强瓜分殆尽。北方是法国殖民地,西方尼日尔河流域是东洲汉国领土,刚果河流域则是英国殖民地。尼罗河中下游是大食国国土,东部地区主要是大燕帝国基地。 造船业革命后的白女真也占领了几块很小的沿海土地,主要在西非地区,在法国和加纳之间的沿海抢占了一些沿海平原,但被山脉阻隔无法深入内陆。在刚果河和尼日尔河之间,也建立了几块殖民地,显然都是列强看不上的地方,同样没有办法深入内陆。 晚到一步的白女真,越来越渴望海外殖民地,尤其是值得开发的殖民地。无主之地已经没有,他们就将目光盯上了那些文明国家定义的有主土地,他们是挑战者,对旧秩序充满了蔑视,因为不打破旧秩序就无法获得空间。 白女真在陆地上,看上了女真帝国的领土。女真帝国没能像西辽政权那样浴火重生,因为他们的包袱太重,农奴制深深打击了这个国家。农奴制改革被迫进行后,数百万剥削阶级的女真人一贫如洗,而广大的解放后的斯拉夫农奴,对女真人很不友好。女真帝国的皇帝在一些友邦帮助下没有被推翻,可是新国家里,女真族背景的皇族很难得到斯拉夫民族的认同和支持。 官僚是一个个斯拉夫城市阶层出身,农奴制改革前,他们就是通过各种方式,主要是参军得到自由身份的斯拉夫人精英。他们无法在女真贵族统治的农奴制乡村社会立足,大多数都从事城市工商业。农奴制改革后,家庭出身不再是入仕的门槛,接受过良好教育的斯拉夫中产阶级,通过科举考试这样的方式,大量进入官府机构,成为新一代官僚集团。他们有活力,但他们对统治者并不支持,女真帝国于是陷入长期的官僚与皇权的斗争中。 少量女真权贵依然是社会顶层,他们拥有继承下来的广袤的庄园,但大量中小女真家族破产。农奴制改革后,他们失去了剥削农奴的特权,手里的中小庄园破产,被斯拉夫农场主兼并。以前提笼遛鸟的女真老爷们,既不想从事工商业,更不想去做苦工,于是生活过的极为艰难,混迹在各种文化产业中,成为以前他们既养活又歧视的下九流阶层。 农奴制后的女真帝国依然有所发展,至少一个斯拉夫化的官僚阶层,保持了这个国家的存在,庞大的国土和资源,肯定会发展的。但发展速度很慢,主要以农业为主。是欧洲重要的农产品供应地,可其他各种产业严重落后。新时代,连过去能够自给自足的军事工业,都开始破产,转而进口外国武器。 这样的国家,白女真吞并的话,当然不存在军事问题,主要还是政治和外交制约。在欧洲这片土地上,白女真无法自行其是。没有一个国家希望看到另一个国家一家独大的情形,吞并了诺夫哥罗德公国的白女真王国,已经成为一个帝国,已经成为欧洲国家严重的威胁,周边国家大多对白女真很不友好,一个隐形的反白女真联盟是事实上存在的。过去的盟友大英帝国,也跟白女真帝国若即若离,可以想象不可能支持白女真的扩张。 白女真唯一的盟友,还是依附于白女真的神圣罗马帝国,这个帝国一直对基辅大公国念念不忘,这些年持续渗透,拉拢基辅大公国的日耳曼移民,经常支持基辅大公国的叛乱。还以宗教问题,经常向基辅大公国发难。基辅大公国是一个东正教信仰的国家,但一些族群则信仰天主教,比如大量波兰人和日耳曼人。 宗教问题,很容易让基辅大公国成为众矢之的,因为基辅大公国北方的女真帝国,东正教信仰很单薄,女真人上百年的统治,早就摧毁了东正教组织。有一些自发的东正教信仰保留下来,但大多数女真帝国民众,信仰十分复杂,来自东方的宗教是主流,乡村流行各种诡异的秘密宗教,神婆神汉遍地,基本是女真萨满教和东方神秘主义的结合,又加入了一些东正教传说故事。南方的西辽政权,则是一个佛教氛围浓厚的国家,国族普遍信仰佛教,但很不虔诚,来自中原的禅宗,来自藏地的密宗都有人信,汉人大多信禅宗,契丹人主要信密宗,但他们还拜儒教和道教神灵。 一旦神圣罗马帝国和基辅大公国打宗教战争,基辅大公国不可能得到周边国家支持,唯一的宗教盟友是东罗马帝国,但这个时代,东罗马已经沦落为法国附庸,没人会在乎。 于是战争就在这个边缘角落爆发了,起因是基辅城中天主教和东正教两个族群发生了种族仇杀。基辅大公国时代,跟随女真人西征,掠夺了大量波兰和日耳曼人口,导致基辅大公国有三分之一人口都是天主教信仰。城中天主教堂和东正教堂林立,两大族群的矛盾往往以宗教为纽带爆发成仇杀。 基辅大公信仰东正教,因此经常做出偏袒多数族群的东正教。东正教徒有恃无恐,又是主体民族,歧视天主教徒的情况很普遍。没人知道仇杀是怎么发生的,但发生后的处理,却让神圣罗马帝国和罗马天主教会不满。明明天主教徒死伤惨重,连教堂都被烧了,可基辅大公国抓捕的罪犯中却大多数是波兰人和日耳曼人,本地的斯拉夫人只抓了极少数。 罗马教会积极呼吁天主教国家的法国、西班牙和葡萄牙出面干涉,保护天主教兄弟,神圣罗马帝国跳的最凶,对基辅大公国发出战争威胁。要求获得保护基辅大公国境内天主教民的权力,派遣军队。 基辅大公国自然拒绝,结果神圣罗马帝国在白女真支持下,长驱直入。战争打着宗教的幌子,在东欧爆发了。 面对罗马教会的呼吁,法国政府很为难,支持神圣罗马帝国的话,就得接受这个敌对势力的扩张,支持基辅大公国的话,又会被天主教世界责难。于是只能积极斡旋,试图通过迫使基辅大公国妥协的方式,解决这次宗教战争。但基辅大公国也骑虎难下,国内复杂的民族矛盾,让基辅大公这个各方势力平衡下的弱势君主不敢得罪斯拉夫民族,只能跟强大的神圣罗马帝国开战,同时向盟友求助。 东罗马帝国心不甘情不愿的参战,白女真对此表达了坚决不满,也做了战争动员。法国则因白女真的动员而发怒,提出通牒,要白女真解除动员,未果后,法国参战。 女真帝国的斯拉夫人出于民族认同,加上斯拉夫官僚集团始终希望将基辅大公国的斯拉夫民族统一起来,于是跟基辅大公国结盟,条件就是基辅大公以独立的身份并入女真帝国,向女真皇帝称臣。 女真帝国的盟友西辽也不想看到欧洲国家东进,加入了基辅大公国一方。 战争一开始就呈现出军事同盟集团之间的大战,但东欧占据呈现一边倒的境地。女真帝国根本不是白女真帝国的对手,白女真帝国快速机动的优秀军队长驱直入,从诺夫哥罗德直扑喀山。神圣罗马帝国,也狂飙突进,很快就攻击到基辅附近。而基辅大公国的盟友则让人失望,东罗马帝国虽然参战,可是作战很不积极,显然寄希望于背后的法国。可是作为联盟的核心,法国人厌战情绪浓烈,动员十分缓慢。要不是白女真帝国采取收拾,将优势兵力用于进攻东欧,法国本土不知道会被深入推进到哪里。 法国一边动员拖沓,一边积极寻求盟友支持,法国人按照自己的逻辑,找上上次战争中的对手大燕帝国。这次参战的西辽和女真帝国,是两个跟大燕帝国关系密切的势力,大燕帝国有可能从陆路上支持。大燕帝国的西部铁路,也能直通西辽和女真帝国,兵力可以直接输送到伏尔加前线。 这个恐怖的帝国,同时也跟白女真相邻,他的西部领土,直达挪威、瑞典北方萨米人居住的地方。 瓜分世界(11) 芬兰人形成的三大部落联盟中,居住在中部地区的哈梅人和东南地区的卡累利阿人,在这里的森林湖泊一带渔猎为生,当年都被蔑儿乞人征服。只有西南沿海地区的苏奥米人被瑞典人征服。 大燕帝国灭亡蔑儿乞人之后,对这一带林木部实施了直接管辖,但管理的很不正式,因为负责管理这一带的大燕帝国官员,甚至不住在寒冷的芬兰,而是直接住在但泽,正式身份是大燕帝国驻波罗的海大使,以前跟波罗的海联盟交涉,如今跟周边国家交涉,代表大燕帝国行使权力。 这样的情景表明,大燕帝国对于欧洲北方森林地区领土的管辖,极不重视。甚至有一些故事中,大燕帝国的开国武帝,四十岁之前都不知道他们在欧洲有领土,亲政之后,接见这一地区一些酋长的时候,还要翻看地图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 事实上也是如此,大燕帝国在整个欧洲北方,控制着东欧北部垄岗以北到北冰洋一带的土地,这一带地势低洼,河流蒸发量小,形成了大片湖泊和森林交替的地形,欧洲东北的大量原始渔猎民族居住在这里。 跟东亚大陆的渔猎民族不同,欧洲渔猎民族过的有些憋屈,因为他们是持续受到南方温暖地区的民族打击和入侵,芬兰人、波罗的海人、维京人都能北上欺负他们,科米人、萨米人、拉普人被迫一直向北迁移。 蔑儿乞人的入侵,终结了瑞典人早期北上的步伐,将他们北侵的步伐止步于南部。 大燕帝国时期,虽然没有跟这些国家爆发战争,也不太可能爆发战争。大燕帝国虽然统治了这里,但是却没有投入精力治理。仅仅是维持当年的蔑儿乞森林道,有一百多座屯堡串联起这条商道。但屯堡的保长,甚至都不是汉人,主要是周边的部族首领。但这些首领家族还算合格,因为林木部首领家族至少都已经经历过数代读书的背景,他们的子弟一定会去府学读书,然后从军十年,退伍之后直接就被命名为保长、都保长一类的乡官,管辖他们部族周边的一些屯堡。 这些有系统教育背景的部族乡官,水平保持在水准之上,工作也比较勤恳,极少贪腐,因为贪腐并不划算。他们作为乡官,主要收入是朝廷俸禄。富庶的大燕帝国,对于北方边地是有海量补贴的。作为边地乡官,他们主要工作是调节部族纠纷,维持商道畅通,处理简单的司法案件,复杂的则是记录并上交给北海都护府处理。 工作内容不多,但很复杂。他们过手的金钱非常少,贪墨土堡官仓里的财物或者敲诈勒索沿途商贾和部落,基本上不可能比大燕帝国高额补贴的边地俸禄得到的更高,所以大多数被罢免官员,往往是在调解纠纷中偏袒本部氏族,而不是因为贪腐或者渎职等。对于这些森林地区的乡官,为大燕帝国服务,是他们能得到的最优厚的职务,没人愿意轻易丢官,所以都还算敬业。 但也仅此而已,乡官足够敬业,却很难达到多么高效的治理。这条商道上,基本上就流通两种货物,来自森林地区的毛皮和来自波罗的海的琥珀。以此为生的人口非常稀少,数以百计的原始氏族,十来个部落联盟,没有一个超过万人的部族。总人口十来万,分散在广袤的森林地带,根本开发不出什么来。 所以大燕帝国对这一带的领土,主要是实施管辖,对当地部族倒是有好处,再也没人能欺负他们了。他们可以安心的在森林里养殖驯鹿,捕鱼打猎,换取刚好谋生的必需品,过着十分朴素的生活。他们之间的纠纷本来就不多,还有屯堡乡官依据法律进行调解,战争远离这片宁静的森林已经超过半个世纪了。 但如果大燕帝国有野心,他显然是可以在这里扩张的。卡累利阿地区,南方就是诺夫哥罗德,只要越过拉多加湖等森林湖泊地区,已经开发出来东欧平原就在向他们招手。按照法国人的理解,大燕帝国不可能不想在欧洲地区扩大影响力,要扩大影响力,就不可能不向南方平原扩张,依靠森林里的小型据点,永远不可能发展起来。南下必然会跟扩张到这一带的白女真冲突,因此法国人笃定,大燕帝国跟白女真的战争随时可能爆发。 于是游说跟东欧八竿子打不着的东洲汉国未果之后,法国开始游说大燕帝国,试图支持大燕帝国向欧洲扩张,打压白女真的势头。 法国人之所以积极游说大燕帝国参战,是拿欧洲人那套逻辑在思考问题。白女真是法国跟大燕帝国共同的邻国,那么两国天然应该是盟友。就好像之前法国跟东欧的女真帝国夹击白女真一样,现在白女真扩张到了跟大燕帝国接壤之后,法国自然也就能跟大燕帝国联手夹击白女真。 可结果大燕帝国认为法国人很莫名其妙,不知道法国人为什么会以为大燕帝国对东欧有野心,法国人慷慨的表示,愿意支持大燕帝国夺取诺夫哥罗德公国,还做出各种限制,比如不允许诺夫哥罗德公国并入大燕帝国,好像大燕帝国对这里垂涎三尺一样,难道这个公国有黄金吗? 经历两次世界级大战,大燕帝国这些年来兴起了保守主义,统治集团时常高唱和平曲调,哲学界推崇小国寡民,鸡鸣犬吠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黄老之术,多次跟英国在南非的冲突中,都表现的十分克制和忍让。因此大燕帝国对法国表示会中立。 英国也是战争双方争取的对象,法国也有信心拉拢到英国,因为白女真已经膨胀的过于强大。不但人口高达八千多万,比蹒跚增加到六千万的法国多了两千万人,而且人口结构比较年轻,不想多次战争失血过多的法国那么老龄化,因此虽然人口只比法国多两千万,两国账面上的适龄兵源,白女真却足足是法国的两倍。这也是开战后,法国动员迟缓的原因,他们对这场战争的胜利希望渺茫。这个八千万人口白女真帝国这些年还建立海军,进行海外扩张,让英国很担忧。 所以开战之初,英国就强烈谴责白女真的行为,认为白女真是悍然入侵了女真帝国。媒体上一片对白女真野蛮的谴责之声。但让大英帝国参战,他们也没什么积极性。英国人在被法国赶出欧洲大陆之后,就对大陆充满抵制,从此只在海上作战,不肯投入陆军争霸大陆。 法国拉拢英国,希望英国封锁波罗的海和北海,让白女真商船无法出港。同时能向法国提供金融支持,伦敦的金融业这些年首屈一指,取代了白女真帝国治下的布鲁日等北海沿岸城市,在非洲黄金支持下,成为欧洲最大的金融中心之一,为欧洲各国发行债券服务。 就在法国人消极备战,试图借助外部力量之际,白女真帝国在战场上取得了决定性胜利。经过弗拉基米尔和喀山两场大型会战,白女真高效机动的作战方式,让女真军队猝不及防,尤其是喀山会战,三十多万人被包围,在白女真重炮的密集轰炸下崩溃,选择了投降。女真帝国主力军队至此消耗殆尽,白女真大军从喀山度过伏尔加河,跟女真帝国首都乌拉尔会宁府之间一马平川。 南方的西辽大军北上,被白女真在喀山以南野战击溃,沿河漂流而下的西辽战士尸体,持续流了一个月。 决定性的喀山会战中,白女真出动三十五万兵力,主要为步兵,但因为平原地形,罕见了有十万骑兵参战。而女真帝国和西辽帝国联军,则高达五十多万,兵力占优的情况下反而大败亏输。 但之后双方并没有继续大战,而是进行了秘密谈判,白女真尽管大胜,可是已经失去继续东进的力量,广袤的东欧平原,光是行军就是一项艰苦的任务,白女真不可能为自己的几十万大军输送足以进行现代化战争的物资,一场喀山大会战,打到最后,白女真士兵平均子弹已经不足三发,危险至极。 女真帝国其实多坚持一段时间,很可能就能拖死白女真,但他们内部发生了政变,内乱始终困扰这个小族临大国的政权,女真权贵和斯拉夫官僚之间,权力斗争一日都未曾停息,哪怕战争中,围绕战和问题,始终存在巨大的分歧。斯拉夫官僚集团积极参战,试图拉拢同为斯拉夫人的基辅大公国,女真权贵集团不但不支持,反而一直在反对和扯后腿。 于是在几场大败之后,女真权贵发动了政变,在乌拉尔河上游建立的会宁府,囚禁了一大批斯拉夫官僚拥护皇帝亲政。女真帝国内部大乱,只能接受白女真的谈判条件。 白女真给的条件相当优厚,正和女真权贵的胃口,因为他们只要顿河和伏尔加河之间的土地,而那一带,主要生活的是斯拉夫人,女真人的生活区域,主要在伏尔加河和乌拉尔河之间,尤其以乌拉尔河流域为多。 女真权贵跟斯拉夫官僚能够持续争斗,在农奴制瓦解之后,依然拥有极强影响力,就是因为女真人口也不算少。 瓜分世界(12) 历史上,统治中国北方的金国,在晚期女真人口高达七八百万,此时在东欧这里,女真人口经过百年五六代人,则繁衍到了四百多万。相对一千两百多万的斯拉夫人口,女真人的数量不容忽视,而且因为历史原因,女真族群依然占据着远超他们人口比例的土地资产,全国一半土地归属女真人。 女真四百多万人中,在乌拉尔河流域就生活着两百万人,并控制着七成以上的土地,而一千两百多万斯拉夫人,一千万人都生活在伏尔加河流域,乌拉尔河流域人口也是两百多万,跟女真人相比,并不占优势,在财富、地位上,则处于绝对劣势。 而伏尔加河以西,是多次农奴起义的爆发地,斯拉夫人大量往这里逃亡,形成自由的哥萨克族群,因此一直是斯拉夫民族占据绝对优势的地区。一旦伏尔加河以西地区割让给白女真,则斯拉夫人口则会下降一半以上。 伏尔加河和乌拉尔河之间,则是女真人和斯拉夫人势力杂居的土地,虽然斯拉夫人口占占据多数,但这一带的斯拉夫人对女真人的态度,没有伏尔加河以西地区那么仇视。这一带长期杂居,在女真帝国中后期,已经无法执行严格的民族隔离政策,导致出现了大量混血族群。三代以内可以追溯血统的混血人口,在这里有两百多万人,是一个地位和权力都处于中间状态的阶层。 因此将斯拉夫人的聚居地割让出去,对女真权贵没多大损失,反而会让女真权贵的话语权更大,让他们在这个帝国重拾权力。 女真人自己都不想保卫自己的国土,西辽帝国当然不可能跟白女真玩命,而且打过之后发现,确实打不过。白女真跟东罗马帝国不是一个档次,能跟东罗马这个老对手扳手腕的西辽军队,在白女真军队面前,有些不堪一击。 加上白女真并没有要求西辽帝国的领土,于是西辽跟女真帝国一道,退出了战争。 白女真的军队没有继续东进,而是往南开拔。一路南下到了顿河和伏尔加河交汇之处,顿河沿岸垄岗和伏尔加河高地在这里交汇。西辽帝国在这些垄岗和高地上修筑了一些屯堡,在河流交汇处有一座港口城市,设置了一个云中府,这里是西辽当年设立的新幽云十六州的云州。如今是一座繁华的商业城市,是西辽和女真帝国之间重要的贸易口岸。 败退到这里的西辽军队紧张的盯着敌人的一举一动,但和谈已经达成,白女真军队也没有进攻,而是止步于这些垄岗和高地,开始测绘地形,跟西辽官员一起设立界桩。大量白女真工程人员,则在伏尔加河和顿河上勘探,测绘航道水文数据。 顿河和伏尔加河之间,高地以北,被白女真设立一个大公国,以梁赞为中心,称作梁赞大公国,统治着两河之间,南到垄岗,北到诺夫哥罗德公国的广袤土地。后世著名的莫斯科就位于这个公国北方,属于弗拉基米尔公国。这些基辅罗斯事情的公国重新设立,自然不是白女真放弃了这些地方。新册封的公国大公,尽管都是当地的混血权贵,可实际权力并不存在,只是白女真国王安抚人心的手段。 白女真王国新夺取的这片土地上,生活着三大主要族群,人少较少的女真人不足百万,拥有三分之一以上的地产,但底层十分困苦。这些女真人,虽然在女真官册上,属于正户,是猛安谋克户,但许多并不是真正的女真人,有大量西辽契丹人、汉儿和漠北外帐部族,在西辽多次内乱中迁移到这里,被女真人吸纳,安置在这一带。 中间阶层,主要是中后期,一些自由斯拉夫人。早期斯拉夫人自由民,或多或少都跟女真权贵有依附关系。因此这个中间阶层,以城市工商业族群为主,而且或多或少有斯拉夫女真混血血统。他们作为中间派,长期以来是沟通女真权贵和斯拉夫农奴的纽带,在城市则充当商人和工匠,在乡村则充当女真封建主的管家和庄头。农奴起义时期,他们也遭受仇视,因为被视作女真人的狗腿子,许多人被残酷杀害。因为这种原因,农奴制改革后,他们依靠历史背景,继续占据经济上的优势地位,尽管只有两百来万人口,不足这一地区人口的三分之一,但却拥有四成以上的地产,是这一地区最优秀的农场主。 第三大族群,就是人数最多的纯粹或者自认纯粹的斯拉夫人了,主要是农奴解放后的人口。有将近六百万,占据这一地区人口的六成以上。但却只拥有不到三分之一的土地,许多人生活的还不如农奴制时期,因此极端反权贵和女真人。 白女真帝国主要拉拢中间阶层,因为这个阶层地位尴尬,一方面女真人认为他们是叛徒,背叛了自己的主子,在农奴起义中,大量混血斯拉夫人站在斯拉夫民族一边,另一方面纯血统斯拉夫人也不认可他们,认为他们是女真人的狗腿子,不值得相信。但这个阶层,却成为如今最强大的阶层,相对斯拉夫人他们有经济优势,相对女真人他们有人口于是,又接受了系统的城市教育,在斯拉夫官僚集团中占据很大比例。 最关键的是,白女真认为,这些斯拉夫女真混血族群,跟白女真贵族出身相同,都是混血女真人。也将他们认为是白女真人,对其中的上层人物进行了大量册封,给予贵族身份,任命为一座座城市的市长,并将其中的名门册封为大公。白女真王国实施这种策略,已经有了经验。在诺夫哥罗德公国公国就是这么做的,效果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诺夫哥罗德公国在白女真帝国经营下,已经成为白女真帝国重要的农产品产地也工业品市场,但底层斯拉夫人也一直存在不满情绪和反叛行为。但在工业化的白女真镇压下,翻不起什么浪花。 此时白女真刚刚吞并梁赞和弗拉基米尔两个罗斯公国,立刻迫不及待的开始实施勘探,一方面要掌握伏尔加河和顿河航道,另一方面从陆路出发,打算修建一条从梁赞南下云州的铁路。 战争还在继续,但东欧平原上的大战已经结束,白女真王国主力已经回撤,用来防御法国人迟迟没有发动的进攻。少量部队留在这里进行治安战,大量斯拉夫人不肯接受当亡国奴的结局,在乡村展开了游击战。 白女真快速击败了东欧势力,但是盟友神圣罗马帝国却开始陷入劣势。在东线,神圣罗马帝国大军还保持着对基辅大公国的攻势,基辅城依然处于被轰炸的局面。神圣罗马帝国还在南线,从南喀尔巴阡山出击,从特兰西瓦尼亚高原南下攻入了瓦拉几亚公国,将势力扩展到了多瑙河下游。一旦夺取瓦拉几亚公国,神圣罗马帝国就拥有了黑海出海口,闭塞的国家地理会得到改善。 东罗马帝国根本挡不住神圣罗马帝国的攻击,但神圣罗马帝国还是没能完成打通多瑙河流域的夙愿,因为法国人出兵了。 法国在白女真边界采取守势,但却南下杀入了北意大利。显然多次大战让法国人明白,跟白女真争夺没有意义,北意大利才是能够吞并的富饶土地。法军进入北意大利之后,从法国人控制下的米兰向神圣罗马帝国控制下的威尼斯进发,神圣罗马帝国立刻抽调前线兵力,因为神圣罗马帝国很清楚威尼斯人是什么货色,他们不可能顽强抵抗,一旦法军兵临城下,他们肯定会抛弃神圣罗马帝国。 双方围绕北意大利展开了激烈争夺,白女真帝国大军为了配合盟友,再次主动进攻,杀入了法国本土。在卢森堡、洛林高原一带激战。 此时战争才进行到第二年,双方依然是上次大战那种大开大合的路子,步兵排队枪毙,炮兵集群轰炸,骑兵侧翼辅助。这种战斗方式,伤亡极为惨重。因为跟上一场战争不同,滑膛枪隔着百米就能打飞的准确度被改进,双方都普及了可以精准设计的线膛步枪,尽管还是前膛枪,但米尼弹之类的革新,让装填速度并不弱于滑膛枪。 法国人使用闻名欧洲的法兰西线膛步枪,白女真则使用自己发明的定装子弹步枪,纸壳子弹的威力事实上并没有线膛步枪大,结果反而是法军给白女真军队造成的伤亡更大。当排队枪毙的白女真士兵,被法国人射程更远的线膛步枪一层层剥皮一般射倒的时候,白女真人后装纸壳子弹步枪的射速优势根本无从发挥,在东欧跟女真帝国滑膛枪作战时候的优势,荡然无存。 幸好白女真的炮兵足够优秀,大量使用的炮兵集群,让这场战争成为炮兵的表演舞台。 至于骑兵,这一次反而回光返照般的发挥出色。不是曾经给周边国家带来恐怖记忆的白女真骑兵,而是法国骑兵表现出了高超的技术水平。不是因为法国拥有骑士团传统,主要是法国骑兵经验丰富。在殖民北非的过程中,法国人在广袤的北非沙漠戈壁上,跟当地的柏柏尔人骑兵进行了长期作战,互相学习战术,让法国骑兵技术革新的非常快。 法国骑兵非常能够抓住战机,当在对射中,白女真步兵方阵出现混乱,法国骑兵能立刻孤注一掷的投入兵力撕开缺口。重装骑兵时代已经过去,法国骑兵也不装备铠甲,甚至大多数连胸甲都没有,是纯粹的轻骑兵。但他们却采用重骑兵战术,采用密集冲锋阵型,可冲锋的马枪却大多换成了马刀。靠的是人马合一的力量来冲垮敌人,然后马刀开始收割逃跑的敌人生命。这种战术,在北非屡试不爽,打的骑术高超的游牧骑兵溃不成军。 尽管战术上不断获得胜利,可法国人却节节败退。跟历史上的普法战争一样,法国士兵表现出了高昂的战斗勇气和精神,也在战术级的作战中取得了不少胜利,并且给普鲁士军队造成的伤亡更大,但法军在战略上却不断失误。白女真人用炮兵配合步兵、骑兵,将法军切割成几个无法配合的集群,然后不断收缩包围圈。 最终将五十万法军主力,分割包围在洛林高原两处不同阵地上,一旦法军主力被消灭,法国就战败了。 法国组织了多次救援,都被白女真大军击退,似乎普法战争的结局要提前发生。这时候百年仇家英国人突然参战了,规模不大,但十分精锐的英国陆军登陆法国,这主要给了法国人极大的心理支持。 不足十万的英国募兵,没能阻止法军主力被白女真歼灭的命运,在弹尽援绝的情况下,五十万法军选择了光荣投降。但英国给法国带来了希望,以及大量物资援助,让法国人能够进行二次动员,武装新的部队。 大战进行到第二阶段,法国开始了卫国战争。 瓜分世界(13) 英国之所以参战,是因为觉得法国可能要战败,而且是大败。 因为法国的盟友已经纷纷退出战争,东罗马帝国还在作战,但基辅大公国却退出了战争。他们跟神圣罗马帝国达成了一份和平协议,虽然保住了所有领土,依然是一个西到喀尔巴阡山、东到第聂伯河和顿河分水岭,北到布列斯特沼泽,南邻黑海沿岸的东欧大国,无论是国土还是人口,都是一个大国,国土面积甚至比神圣罗马帝国还大,相当于后世的乌克兰大部加白俄罗斯南部,俄罗斯西南小部分土地的一个国土大国,人口也高达八百多万。 但国弱民疲,接受了神圣罗马帝国的条件,允许神圣罗马帝国向基辅派遣主教,管辖这里的天主教事务,同时给予了神圣罗马帝国大量特权,沦为一个神圣罗马帝国的保护国。 实际上,基辅大公国以前跟神圣罗马帝国之间的矛盾就不大,主要矛盾是跟南方的西辽帝国的,因为西辽帝国在鼎盛时期,扩张的太猛,占据着黑海沿岸地区,这让基辅大公国的黑海出海口被西辽控制,这些年基辅大公国一直试图打通出海口,夺取第聂伯河河口一带,但西辽衰弱,基辅一直也不强,始终没能成功。 基辅大公国退出战争后,神圣罗马帝国压力减小,东罗马帝国显然不可能独立抵抗神圣罗马帝国的进攻,瓦拉几亚公国和多瑙河下游丢失是迟早的事情。 英国参战之后,一方面向法国派遣一支远征军,起到安抚人心的作用,海军则开进黑海地区,进驻多瑙河口一带的东罗马城市。英国还开始展开自己擅长的外交活动,他们将目标瞄准刚刚退出战争的西辽帝国。因为阻挡神圣罗马帝国南下,西辽帝国也有义务,多瑙河下游,西部属于东罗马帝国统治的多布罗加走廊,东边则是西辽帝国的土地,双方以多瑙河为界。 但西辽刚刚退出战争,见过白女真强大的战斗力后,不想再次开战。 英国还拉拢黑海南岸的大食帝国。萨拉丁建立的阿尤布大食帝国,此时统治着小亚细亚到埃及的亚非土地,不管是人口还是国土都是大帝国,前些年进行了大量改革和工业建设,气象为之一新。但他们自己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改革和工业化已经让财政破产,帝国财政支柱油田都被债主查封,大食帝国一点都不想打仗。 英国甚至还拉拢在周边强权夹缝中独立的小国格鲁吉亚王国,这个国王此时在一个美丽的女王统治下,用女人的怀柔胸怀,将奴隶制残余清除,将王国带到了封建时代。塞尔柱帝国时期,这里曾被塞尔柱帝国征服,但在西辽打击塞尔柱帝国的过程中,获得了独立。之后一直保持了难得的独立,但却向周边几个强权进行纳贡,向西辽纳贡过,后来向大食国纳贡过,还曾一度向黑女真纳贡,如今则依附于大食帝国。 但英国人的忽悠,精明的塔玛拉女王没有接受,对格鲁吉亚来说,已经扩张到了黑海,北方是高加索山脉,山脉那边是西辽帝国控制的土地,东部是西辽帝国的里海沿岸,南部占领了部分亚美尼亚,王国的扩张已经到极限,向任何地方扩张,都要面对格鲁吉亚无法抗衡的强权。 作为欧洲第一强国,大英帝国也不至于一个铁杆盟友都没有,上次世界大战之前,英国跟白女真是铁杆盟友,双方有军事同盟,战后才到期,并没有续签。可是英国依然在欧洲保留了一个铁杆盟友,比历史上更强大的葡萄牙王国。 这个王国,不只局限在葡萄牙领土上,还往南吞并了安达卢西亚公国和穆尔西亚公国,跟北方的西班牙王国以中央地区山脉为界,山脉以南都是葡萄牙王国,虽然占不到伊比利亚半岛一半领土,但也差不太远,南方地中海沿海,西方大西洋沿岸,以及直布罗陀都在其控制下。 英国之所以跟葡萄牙王国同盟,主要目的是通过葡萄牙掌控进出地中海的通道,而葡萄牙跟英国结盟,就是担心西班牙王国的压迫。西班牙王国占据着伊比利亚半岛将近三分之二面积,可是国土大半都是山地,养羊业兴盛,毛织业发达,跟英国呢绒竞争激烈。国土也北邻大西洋,南邻地中海,但最大的劣势跟法国一样,南北海岸不连贯,只有吞并葡萄牙,才能将沿海地区连为一体。一直希望跟葡萄牙合并,希望建立姻亲关系,多次被葡萄牙拒绝。 以前西班牙是白女真的盟友,而葡萄牙跟法国保持长期同盟关系。这次西班牙没有参加战争,因为上次战争过后,他们吞并了巴塞罗那伯国,跟法国以比利牛斯山脉为界,解决了边界问题。葡萄牙也转而跟英国同盟,对法国在北非扩张非常不满,所以法国参战后,葡萄牙王国并没有出兵方向,现在英国参战,葡萄牙迫于军事同盟压力,只能加入战争。法国则承诺,将丹吉尔港割让给葡萄牙。要求葡萄牙人至少提供三十万兵力,进入法国作战。 得到葡萄牙和英国援军支持,法国人还紧急组建了二十万后备军,勉强度过了危机,但危机并没有彻底解除,因为白女真大军已经攻击到了巴黎近郊,巴黎岌岌可危,白女真的炮弹还没法落入巴黎城内,但爆炸的声响,已经让巴黎人恐慌。 英法葡联军跟白女真帝国沿着塞纳河和索姆河拉锯,神圣罗马帝国则在南方击退了北意大利法军,并且从士瓦本公国攻入法国腹地,夺取了罗纳河流域的丝绸工业重镇里昂。 战争打到第三年,陷入了对峙和胶着状态。法国人彻底放弃了高卢人的傲慢,做起了缩头乌龟,一味死守,反而取得了极佳的效果。他们挖掘壕沟、修建壁垒,给步兵提供最基本的保护,同时开始生产大量大口径重炮,英国也能生产优质的线膛火炮,大量武装法军,双方军事力量出现平衡。 僵持的消耗战中,双方都希望能引入外部力量打破平衡,但世界各主要国家,都有各自的原因。 最强大的东方三国,经历多次内战,长期对峙,甚至两次世界大战后,谁都知道灭不掉对方。而且东方文化背景下的大燕帝国、东洲汉国和南洲宋国之间,战争的动机跟欧洲人不太一样。欧洲人更加直接一些,就是为了争夺利益,而三大东方文化国家,之前的历次战争都带有逐鹿中原的思想观念和意识形态。 事实已经证明,谁都无法统一这个共同文明的三大分支,中原国家,在无法灭掉对方的情况下,也不是不能保持和平,宋辽澶渊之盟就是典型。因此第二次大战后,随着最强大的大燕帝国皇帝李炎下了罪己诏,认识到战争手段解决不了现在的问题后,整个民族就开始转向内部,对外部不再关心。精英阶层开始广泛高唱黄老哲学。 三国中的宋国最为保守,早就放弃了重回中原的念想,东洲汉国则一直对十二都地区念念不忘,但经过多次冲击后,也知道根本不可能夺取。 三大国家普遍传到了第三代,过去的恩怨记忆已经淡化,民间沟通和交流却日益密切。造船业革命之后,三国之间往来更加密切。 经济危机期间,三国官方开始出现有限交流。目的是改善目前的关系。大燕帝国跟宋汉两国之间,持续了半个多世界的官方冰冻状态。民间沟通甚至都是通过第三方完成,双方之家的商船无法直接抵达对方港口。当然善于钻空子的商人多的是,许多商船上准备着多个国家的资料,可以随意转换身份。三佛齐、蒲甘王朝这样的小国,很乐意提供证明文件。但大多数的贸易,确实是通过欧洲航运公司进行的。 大燕帝国已经不再是一个海运强国,根深蒂固的农耕文明民族,对于下海有天然的排斥心理,也很不愿意远游。一方面将远游上升到父母在不远游的孝道层面,一方面是自身一出嘉峪关两眼泪不干的没出息心态,让这个民族其实是很不善于开拓的。 于是大燕帝国的海运,主要维系着跟本国海外领地之间的贸易。东洲宋国也是如此,从来就不是一个海运大国,跟自己海外领地的贸易,甚至都常常委托给欧洲航运公司。倒是南洲宋国的海运做的一直不错,位于印度洋这个四海交汇之地,往东通往东亚,往北通往欧洲,往西通往东洲,世界几大航线在这里交汇,成为商业最为繁忙的海域。但主要是宋国朝廷对于海运极其重视,将造船业,海运业和海军视作本国的名门。 巨额补贴下,宋国商船主客服了各种困难,想到了各种办法来扩大航运规模。最主要的形势是,雇佣其他族群下海。宋国船主主要出管理人员,水手大量雇佣拥有海洋文化的贫穷的三佛齐水手以及南印度水手。这些水手驾驶着大宋商船,行驶在世界上各条航路之上。 瓜分世界(14) 经济危机打击下,欧洲战火不断,大食国坏账爆仓,导致全世界经济一塌糊涂,民生多艰,三国朝廷都先后出台了鼓励海贸的政策,虽然大燕帝国暂时还无法打破从宋燕长江对峙开始的政治僵局,可却已经单方面出台政策,许可列国商船进入大燕港口,再不开放,大燕帝国自己的商船队连本国内部的贸易都维持不下去了。 大燕帝国的开放,带给了许多国家巨大的机会,欧洲人暂时抓不住这个机会,倒是让东亚两个小国得到了机遇。倭国和高丽两国的航运公司,立刻接下了大笔订单。持续扩建本国船队规模,开始活跃在太平洋和印度洋上一座座大燕帝国港口上。这两国其实也没什么海洋文化传统,主要就是穷。工业革命时期,财富快速聚集,其实底层民众的生活甚至比工业革命前更差。历史上荷兰人人均身高在工业革命高峰阶段,反而是最矮的,平均连一米六都达不到,欧洲最矮,完成工业革命之后,荷兰人身高接近两米,世界最高。 大燕帝国工业革命完成之前,也曾长期贫富分化严重,比南方宋朝的人均差别更大,被南宋士大夫诟病了一个世纪。 如今大哥不笑二哥,谁都走过了那段岁月,但依然各自傲娇着。 南洲宋国依然嘴硬,在全世界宣扬他们的士大夫文化,贬低大燕帝国的风气粗鄙。真正粗鄙的东洲汉国,宋国士大夫则认为那是淳朴,双标的厉害。大燕帝国则嘲讽宋人柔弱,有女儿风情。东洲汉国,始终在文化上出于弱势,同时受大燕帝国和南洲宋国影响,没什么话语权。 大燕帝国主动开放之后,宋国商船开始驶入大燕帝国港口,当然他们以前也经常进出,不过是用伪造的身份,如今则正大光明的进出,少了大量麻烦。各国之间的人员流动,也比以前更容易了。 事实上三国之间的人口流动,从未中断过。否则南宋灭亡之后,大量士大夫也不可能移居南洲。如今中州依然向宋汉两国持续输出人口,商人、学者各种阶层都有。宋汉两国,也有回流的人口,越是背景深厚的豪族,越是顾念国内的祖坟和宗祠。 一些大豪族的子孙,在三国都有分布,而且能量巨大。比如綦氏家族,在宋燕两国,都是豪族。两宋四百年延续,士大夫家族之所以能发展到顶峰,跟长期稳定分不开,而且跟互相之间抱团更分不开。这是一个并不大的精英圈子,互相之间都能联系上姻亲关系。比如綦氏家族,是山东豪族,跟李清照家族有姻亲关系,李清照家族跟赵明诚家族有姻亲关系。李清照的父亲是苏轼的学生,外公是宋神宗时期的宰相王珪,王珪的一个孙女嫁给了秦桧,所以李清照跟秦桧的老婆是表姐妹。 甚至一些生活已经落魄的士大夫家族,往外翻三代都能跟皇帝攀上亲。宋钦宗的皇后朱琏是宋朝大儒朱熹的姑祖母,朱皇后跟随宋钦宗被俘之后,不愿受辱自杀身亡。 所以虽然大燕帝国开府学取士,一些名门子弟依然占尽了优势,因为他们家族的教育水平更高,即便没有系统的府学,也能培养出朱熹这样的人物。就算有府学系统,名门子弟的学习水平平均下来还是更高一些。因此在大燕帝国政坛,活跃的同样是一群名门望族官僚。 一些官僚家族能同时对三大国的朝廷产生影响,比如晏氏家族,在大燕帝国、东洲汉国和南洲宋国都有相当大的影响力。 在这些豪族的影响下,通过私人之间的联系,渐渐开始出现友好的呼声。都希望能建立澶渊之盟那样的同盟制度,恢复国家之间的往来。 于是在欧洲战争进行到第三年,三国终于打破僵局。格外长寿的燕王三子,吴国公主世系的赵建,熬死了所有兄弟,还熬死了两个侄子后,终于寿终正寝。赵建虽然没有公开燕王子嗣的身份,但却是公认的。同时又姓赵,是赵构亲封的吴王,掌控上海这样的自由城市,富甲天下。 赵建死后,家族分别向三国报丧。三国都不能置之不理,对大燕帝国来说,李炎的儿子是皇帝,赵建是他的三伯父,对南洲宋国来说,渊圣太子的孙子继位,赵建入的是赵氏的宗谱,是他的族叔,东洲宋国是李靖的儿子继位,赵建是他的三叔。于是三国都派出了吊唁的使者,这场葬礼变成了外交盛典。 在葬礼上,三国王族代表达成了一些协议,三国君主互相之间按照年龄辈分排序。互相通贡,谁也不向谁称臣。 大燕帝国将赵氏祖坟保护的很好,此时正式交由东洲宋国管辖,将开封宋皇陵和保州祖陵交给宋国,由宋国朝廷派遣官员常年祭扫。邀请东洲汉国王室,派人祭祀燕王宗庙。 但三国关系还只是在礼的规范内出现突破,在法的规范内,依然在谈判。 三国之间的贸易关系,政治关系,军事关系,都很难达成一致。经济上,三国其实已经相当紧密。因为三国商人集团,很大程度上是一个群体。因此经贸往来始终很紧密,大燕帝国是世界上最大的钢铁生产国,但也是最大的进口国。 大燕帝国境内的铁矿质量普遍不好,价格上无法跟东洲汉国的钢材竞争,因此大量进口东洲粗钢,同时也进口大量宋国铁矿才能拥有竞争力,用本国铁矿炼钢,成本太高,很难盈利。 通商问题最先取得突破,因为这是互利的事情。而收益最大的,并不是航运大国南洲宋国,反而是海运业恨不发达的东洲汉国,因为几乎是一纸文件,就将汉国和燕国贸易提升一个层级。 之前东洲汉国最大的贸易对象主要是宋国和欧洲,通商条法出台之后,不到一个月,东洲汉国的第一贸易国就变成了大燕帝国,因为十二都跟汉国之间的贸易需求太大。 这两个经济体,都是世界级的富裕经济体。十二都地区,位于东洲西岸,有铁路、港口串联,互相之间内贸十分频繁。物产丰富,经济发达,人口高达八千万,城市化率高达八成以上,是世界上城市化水平最高的地区。这一地区却只能隔着太平洋跟大燕本土进行贸易,跟世界其他经济体之间距离都很远,不是要跨越太平洋就是要绕过东洲大陆。 因为政治隔阂,别说难以翻越的哭山山脉了,就连早就打通的汉海大道,也中断了数十年之久。无数商人想要开通这条大道,都没有成功。 东洲汉国同样是一个经济发达的富国,人口也在八千万以上,工业革命驱动之下,广袤的资源被开发出来。人均收入水平,跟十二都地区数一数二,并列世界第一二位。 两大富裕地区之间,产业互补性还很强。十二都地区,工业、商业发达,向国内出口大量黄金、铜锭和金属制成品,进口大量日用品。十二都地区许多工业门类做的很好,比如电力工业,因为生产优质铜料,这里的电缆、电机制造水平世界一流。但是大量日用品,尤其是连粮食都无法自给自足,农业也很发达,但经济化程度太高,北方的大湾地区不是产棉,就是种桑,南方印加高原(秘鲁)地区,也主要种植甘蔗等经济作物。 但东洲汉国则是世界级的产粮大国,畜牧产业也极其发达。但许多门类的工业制成品根本没有,连纸张都无法自给自足,十二都却是世界级的木浆纸产地。 于是汉海大道用了一个月时间紧张维修之后,荒芜的野草被焚烧,老旧的铁路被装上新的钢轨,新式机车轰隆隆开过,从此再也没有停下车轮。 粗放的东洲汉国将铁路早就修进了哭山山脉之中,十二都地区的铁路也在山脉另一侧密集分布,双方只差跨越分水岭的最后一公里被政治阻隔。如今双方都开始了贯通计划,各种新消息不断出现,多条铁路不断贯通。 修建玛雅运河的计划也提上了日程,双方都有自己成熟的方案,无数民间组织做过各种详细的研究,技术上没有任何问题。经过两国协商,给一家私营公司颁发了许可,这家公司的股票立刻飞上了天,在股市上的融资债券一上市就被争抢一空。这时候危机中的市场才明白,任何时候都不缺少钱,只是缺少投资机会而已。 商品往来的同时,技术也快速传播。东洲因为丰富的石油资源,这里的石油生产和冶炼工业发达。基于石油工业,东洲地区的火车早就用燃油机车取代了蒸汽动力,大马力的柴油机比烧煤更节约。但大燕帝国缺乏石油,主要发展电力,用电力机车取代了蒸汽动力。十二都地区,作为电力工业的发达地区,铁路上几乎都是电力机车。 十二都地区的电力工业向东洲扩散,东洲的燃油技术则向十二都和大燕扩散。 短短两年间,让世界石油市场格局突变。之前低廉的石油价格还没有上涨,但关于石油的相关债券却开始红火起来,所有人都看好石油产业的未来。因为在军事领域,三国也终于签订了一些协议。 瓜分世界(15) 东洲汉国和南洲宋国一直是盟友,虽然没有跟大燕帝国签订同样的同盟协议,却签订了一个兄弟之盟,做出了大量规定,三国不得介入其他国家对各自的攻击行为中,这就大大降低了三大国的战争风险。大燕帝国开始在本国军舰上安装汉国生产的大马力柴油发动机,这是一个很友好的象征,之前因为缺乏安全的石油供应,大燕帝国的海军都使用英国人发明的蒸汽轮机,如今则开始使用柴油动力。虽然只是少量实验性质,却让市场认为,柴油是未来的动力,石油拥有美好的明天。 被债主接管的大食石油公司,也终于融到了足够的资金,完成了机械改进,大量油田开始稳定出油,而且数座新的大油田被发现。 石油市场也日益红火,因为战争中的双方开始进口越来越多的石油和石油制品。随着战场僵持,双方都开始用快速高效的卡车来运输物资。战争不计成本的特征,让汽车业快速发展起来。 白女真和法国都有不俗的机械工业,两国之前也都能生产汽车类产品,但主要是小型拖拉机和收割机这样的设备,东洲汉国则是大型联合收割机这样的农用机器。随着战争进行,两国的企业不但生产出大量卡车,取代牲口运输,而且从海外大量进口。 战争消耗,让欧洲成为一个这个地区从未担当过的世界主要进口角色,他们不计成本的借债,不计成本的采购战略物资。 虽然战争有胜负,但战争双方都能从海外借到钱,因为一些海外市场认为,不管胜负,他们都能还钱。 东洲汉国盛行金融投机,因此这个国家的金融业向来发达,剑州府是最大的金融中心,英法两国的债券在这里大量买卖,价格时高时低,每当战场形势有利的消息传出,两国的债券就会上涨。 燕国上海市场,则为双方都提供融资服务。债券同样随着战场情况涨跌,而且呈现对冲情形,一方涨,另一方就必然跌,很多对赌的豪客在这里倒腾。 战争债券的大量发行,繁荣了萎靡数年的世界金融市场。融资后的资金又投入到大采购之中,宋国的商船获得了大笔丰厚的订单,将宋国、汉国的钢铁之类的军事物资大量运输到欧洲。 相比之下,白女真帝国就只能通过大燕帝国采购,因为他们的海岸被封锁,只能通过陆路运输。而他们的采购更加直接,英法都进口大量钢铁甚至铁矿石,自己生产武器。白女真大使则直接向大燕帝国的大量公私兵工厂下订单,采购步枪、大炮等制成品。因为这样更节省宝贵的运力,另外白女真本国的人力也开始枯竭,大量适龄劳动力投入战场,导致工厂普遍开工不足。 战争打到第五年,反倒是白女真这个本来被认为人力资源占绝对优势的国家出现了人力紧张的状态,英法葡联盟反倒越打越从容,越打越宽裕。 一方面是英国也是一个人口增长快速的国家,人口高达六千万,跟法国相当,但人口年龄结构跟白女真相似,都很年轻,英法两国相加,就足以压过白女真。葡萄牙虽然不是一个人口大国,但也有一千多万人口,多次动员之后,已经武装了远超法国要求的兵力,先后向法国战场投送了五十万军队。当然,法国付出的代价也越来越大,不仅仅是一个丹吉尔港,还将整个摩洛哥让给了葡萄牙。 英国一方面从本国动员了一百多万兵力,然后还逐渐将海外殖民地士兵带到欧洲。刚果河流域大量黑人士兵开进法国,西非黑人因为没有经过历史上残酷的奴隶贸易,人口基数一直很大,整个非洲人口铁定超过一亿,而刚果河流域,因为丰富的热带作物,这里的人口不需要进行耕作,就能喂饱自己,人口数量十分庞大,而且因为落后的医疗条件,人均年龄都不超过四十岁,几乎没什么老人,适龄兵源极多。 英国先后武装了两百万黑人士兵进入法国。法国自己当然也不会放过殖民地丰富的人力资源,法国人统治的北非地区,虽然人口密度不如刚果河流域,但也有两千万人口,而且军事风气浓厚,大量部落文化下的北非人,只要给的起钱,很乐意当兵。 英法不断武装殖民地部队,白女真却只能从本国压榨兵源,劳动力自然日趋紧张。别说工业生产了,连农业人口都无法保证。大量妇女进入工作岗位,生产炮弹的都成了女人,农场上更是没有一个男人的影子。在这种情况下,即便进口原材料,也很那加工成武器。 百万级的战争规模,是以前历次大战从没有过的,重新定义了世界大战这个概念。也彻底放几次大战催生出来的全民义务兵和动员机制成熟。 东方三国都在向欧洲出口商品,欧洲同类商品却无法冲击本国市场,三国市场由三国商人独享,渐渐走出了经济危机,步入了新一轮增长。 可实际上三国享受的战争红利并不是最有价值的,当然最大的份额他们占据了,但对他们来说,占据的份额打,对他们自身规模来说,却还相当小,只是一个有益的补充,是锦上添花而已。 可对于一些已经做好准备,开始工业革命的国家来说,这却是千载难逢的良机。西辽帝国第一个抓住了机会,战争初期,西辽帝国还跟白女真作战,但仅仅一年,就被打败。却没有损失什么,转而立刻向白女真和神圣罗马帝国出口物资。 战争时期,西辽帝国的军事工业就动员了起来,为本国士兵提供物资,如今直接转向供给白女真和神圣罗马帝国,几乎是无缝接轨。大量军事订单驱动西辽帝国快速工业化进程,里海油田也持续扩大规模,恰逢一个好机会。 以前就有的棉纺织工业持续扩大规模,引入新机器,建立新工厂,为交战双方加工军装到军靴等全套军事用品。以前没什么规模的造船业,也从一些修造厂转化而来。西辽商船在黑海上,同时向隔着多瑙河对峙的神圣罗马帝国和东罗马帝国两个罗马帝国运输军事物资。作为中立国,几乎独享了黑海航运业蛋糕,航运业带动造船工业出现,开始自给修建现代商船。 铁路工业相关产业发展也很快,以前西辽帝国跟东方的中国之间,只有一条陆路铁路相连。以前铁路上的生意很淡,通过火车十分稀疏,基本上是一条赔钱铁路,是大燕帝国军事铁路。但现在铁路上发出的列车终日不决,进入西辽境内后,受限于西辽落后的铁路网,一段时间很难分销出去,大量物资积压在火车站上。 西辽帝国抓住机会,加快了复线建设,还增修了一条阿姆河直线,拥有了两条通往东方的铁路干线。同时跟白女真帝国的铁路网连通起来,还跟白女真合作,疏通伏尔加河、第聂伯河和顿河河运,河铁联运,大大提高效率。 女真帝国则没有抓住这个机会,因为他们再次爆发了内战。伏尔加河流域的一些斯拉夫组织发动了起义,建立了伏尔加公国,这一地区大量女真人逃亡到了乌拉尔河流域,乌拉尔河地区的斯拉夫人也大量逃亡到了伏尔加河流域,人口大对流之后,斯拉夫人和女真人各自在两条河流域占据了绝对的优势人口。但双方人口都在内战中下降严重,这种带有种族性质的内战,往往比外战更加惨烈,失去理智的双方都做出了许多惨绝人寰的行为,种族仇杀不断。女真人口从四百多万下降到了三百万不到,斯拉夫人人口从上千万规模,下降到了六百来万人。 西辽帝国则接受了大量难民,伏尔加河中上游地区的许多女真人,其实带有契丹汉儿和漠北民族血统,受种族仇杀影响大量南迁,数十万人涌入黑海沿岸的西辽工业区。瓦拉几亚和匈牙利,同样拥有数百万西辽遗民,他们不愿意为两个罗马帝国作战,却被卷入了战争,大量从多瑙河南下逃亡。 西辽至少接受了一百多万这样的战争难民,正好涌入他们正在工业化的城市,加快了工业化速度。也让究竟内乱,人口大幅度萎缩的西辽人力资源紧张得到缓解。西辽帝国人口,在丢失了东喀喇汗国、高昌回鹘和乃蛮人等突厥回鹘系民族之后,一度下降到不足一千万,如今再次超过千万大关,且高达九成都是契丹汉儿,分布在费尔干纳盆地和黑海沿岸两个区域,中间广袤的中亚草原,则是一连串头下军州串联,人口稀少,主要以资本化农场为主。 费尔干纳盆地是农业区,身处内陆,长期萎缩,人口已经下降到了四百来万。这次西辽在黑海沿岸地区,接受了一百多万外来人口,导致黑海沿岸地区人口数量超过八百万,远远超过费尔干纳盆地,成为西辽人口和经济中心。形成了沿岸工业区,十几个人口超过十万的大型城市。 瓜分世界(16) 战争持续到第七年,交战双方都已经精疲力尽,但谁都不敢放下武器。仗已经打到这种程度,都已经濒临破产,此时谁都不敢接受一场不能取胜的战争结果,除非对方彻底投降,否则根本收不回战争成本。 白女真和英法葡萄牙这样的单一民族承压能力更强,他们还能咬牙坚持,但一些帝国已经濒临崩溃。 神圣罗马帝国内部的溃疡,匈牙利人再次闹起事来,匈牙利贵族召开会议,商讨要从帝国独立的议题,神圣罗马帝国政府再三挽留,威逼利诱,都以为神圣罗马帝国崩溃在即。可没想到东罗马帝国率先崩溃了,这个统治着希腊本土、保加利亚、罗马尼亚、波斯尼亚等地的庞大帝国,没想到先从希腊本土崩盘了。 希腊人发动了起义,反对战争。希腊之所以起义,主要是这些年希腊持续遭到来自意大利南部的诺曼王朝侵袭,伯罗奔尼撒等地已经建立了拉丁帝国。诺曼王朝不断煽动希腊人中的反战组织,支持了这场起义后,迅速进兵吞并了雅典等地。 诺曼王朝,是诺曼底地区的诺曼雇佣兵建立的王朝。诺曼底公爵登陆征服英国之后,依然保持着对诺曼底领地的统治,但却开始严格限制和压制当地诺曼骑士的权力。导致大量诺曼人迁徙,作为雇佣兵响应十字军东征。一个普通家族,十几个兄弟努力之下,在意大利南部站稳脚跟,夺取了西西里建立了西西里王国。并继续向中西亚进兵,渗透进了希腊等地。 诺曼王朝控制希腊之后,还向君士坦丁堡进军,一副要取代东罗马帝国的架势。他们之所以出击,自然是受神圣罗马帝国影响,因为诺曼王朝也是天主教信仰。 受到后方影响后,东罗马前线大军崩盘。神圣罗马帝国取得了决定性胜利,夺取了整个瓦拉几亚和多布罗加地区。匈牙利人一看,也不独立了,以将特兰西瓦尼亚并入匈牙利为条件,继续留在神圣罗马帝国。独立大会演变成战争动员,匈牙利贵族组建起了新的军队,继续支持神圣罗马帝国。 与此同时,东罗马帝国大崩溃,崩溃的速度,让敌人都追不上。波斯尼亚、塞尔维亚这些地区的贵族纷纷宣布独立,退出战争。 在英国的支持下,东罗马帝国仅仅保住了君士坦丁堡周边地区,虽然宣称继续作战,但想恢复到战前的状态,哪怕他们最后打赢了战争,恐怕也不可能了。 神圣罗马帝国妄图吞并崩溃后的东罗马帝国,不认可波斯尼亚、塞尔维亚退出战争,提出要求两国并入神圣罗马帝国,两国不同意,战争继续。 可神圣罗马帝国高兴的太早了,匈牙利这个溃疡没有长成烂疮,帝国核心区域却爆发了起义。瑞士人竟然发动了叛乱。 在抵御女真人时期,神圣罗马帝国曾经一度退守瑞士,瑞士山区是帝国最后的堡垒。可是瑞士有自己的一些传统,这里虽然是山区,位于欧洲中心的位置,让瑞士人可以跟法国、日耳曼和意大利进行贸易,久而久之这里形成了一些商业城镇,并且取得了自治权。 这些自制的商业城市,是这次叛乱的主力,他们集结城市义务兵,对乡村发出号召,大量自耕农加入军队。他们的目的是退出战争,建立不受贵族控制的国家,因为为了战争,神圣罗马帝国的税赋他们已经无法承受。 神圣罗马帝国在瑞士地区的贵族,哈布斯堡家族立刻组织封建军队镇压,结果被瑞士城市联盟击败,将哈布斯堡家族驱逐了出去。 瑞士的叛乱,引起了神圣罗马帝国的混乱。这个国家虽然跟历史上的哈布斯堡家族一样四分五裂,但凝聚力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因为在长久对抗女真入侵的过程中,神圣罗马人的信仰被强化了。女真人对天主教的冲击,反倒让坚守的民众信仰更加坚定。虽然民族上分为日耳曼人,波西米亚人等各种不同民族,但信仰上高度一致,并且对罗马教会十分支持。只要教会号召十字军,这里的信徒是最踊跃的。 瑞士叛乱后,主要地区奥地利公国,波西米亚王国和士瓦本公国地区都没有出现连锁反应,但瑞士这个帝国十字路口出现问题,导致交通直接中断,前线得不到补给,法军趁势反攻。不但击退了里昂一带的神圣罗马军队,乘势攻入了瑞士,跟瑞士军队联合。向很不正规的瑞士城市义务兵提供支援,带去了大量物资,还派军官指挥他们作战。 法国可以借用瑞士的道路,让神圣罗马帝国的核心,士瓦本公国直面法军的打击,而他们的军队则大多在外,大半都在南欧地区,一时之间无法撤回来。法军长驱直入,许多城市虽然忠于神圣罗马帝国,但缺乏保护自己的能力,只能选择投降。 神圣罗马帝国面对这样的情况,不得不向自己的盟友白女真表示,战争已经无法继续进行,请求跟敌人进行和谈。 此时白女真也已经消耗到了极点,继续打下去有可能内部崩溃,神圣罗马帝国和东罗马帝国崩溃的前科在哪里,白女真确实有些担忧,因为他也不是一个英法这样的民族国家,内部日耳曼族群、波兰族群现在还增加了一个斯拉夫族群,谁知道哪桶火药会爆炸? 他们通过中立的西班牙人完成了沟通,但对方提出的要求让双方都无法接受。白女真认为自己战场占优,要求法国割让塞纳河以东的诺曼底公国给白女真。结果法国反而要求白女真将佛兰德法语区、阿尔萨斯和洛林归还法国。英国人的要求更过分,竟然要求拆分白女真帝国,让诺夫哥罗德公国、弗拉基米尔公国和梁赞公国等东欧领土独立。 相比来说,法国人还算厚道,至少法国人的要求有理有据,他们是在为自己争取利益,而英国人纯粹是不想看到白女真太强大,要将白女真打回到中欧强国的水平,不希望白女真有称霸欧洲大陆的力量,这样白女真就只能依靠英国对抗法国,成为大英帝国在中欧的一个打手。 白女真无法接受,开始发动大规模进攻。白女真阶层,是一个特殊的阶层。文化上,带有女真人崇尚勇武和日耳曼封建骑士色彩,双方军事文化让这个阶层相当好战,而且带有东方式的蔑视死亡传统,明明人人都怕死,但不能说出来,不能表现出来,真的英雄,就该蔑视死亡,因此白女真军队往往伤亡比较惨重,因为热衷于主动进攻,而不是被动防守。 大规模进攻造成的是大规模伤亡,白女真贵族不怕死,不代表底层民众不怕死。尤其是当底层是日耳曼人、波兰人两个语言文化、历史进程都不尽相同的民族的时候。结果白女真担忧的内部火药桶没有爆炸,前线士兵却开始哗变起来。 清洗了领导哗变的底层军官和士兵首领后,白女真也不敢继续发动无畏的进攻,继续僵持对谁都是痛苦的事情。 白女真一停止主动进攻,他的盟友就遭殃了。主动进攻的目的,主要就是为神圣罗马帝国分担压力,大规模进攻停止,法军则调集主力强攻士瓦本公国。神圣罗马帝国的核心被摧毁,无奈签订城下之盟,承认瑞士独立,建立独立的城市共和国,并受法兰西帝国保护,法国在瑞士拥有驻军的权力。同时割让莱茵河以西领土给法兰西帝国,连士瓦本公国最重要的城市斯特拉斯堡都被法国夺走。 神圣罗马帝国退出战争,白女真帝国现在要独自面对英法葡三国联军,还有超过三百万的殖民地军队的进攻,最重要的是,神圣罗马帝国退出战争之后,面对法国的方向在南部地区就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英法联军能从南方北上切断白女真大军的后路。 于是白女真开始从索姆河和塞纳河前线,抽调大批兵力南下加固洛林高原前线,重新在白女真神圣罗马帝国边境设防,防止法军利用神圣罗马帝国国土,尽管不太可能,但不能不防。 结果军队一撤,竟然延边成了溃逃,战争打了八年,白女真引以为豪的纪律也经不起考验了。 英法联军抓住机会,迅速实施了突破,白女真大军则一溃千里。 战败已经没有任何悬念,此时英法提出任何要求白女真都得承受。战争拼的就是韧性,谁让他们率先崩溃呢。 英法两国之间却产生了冲突,之前法国人只希望收复失地,是想尽快结束战争,舔舐伤口。但此时白女真明明已经崩溃,法国自然希望尽最大可能削弱这个国家,最好直接灭了白女真。 英国却依然保持之前的态度,那就是拆分白女真的东欧领土,能接受的是白女真以日耳曼和波兰为核心领土,东欧一定要独立出去,波德平原却一定要保住。如果保不住波德平原这块领土,白女真不可能跟法国一争短长,在神圣罗马帝国已经打残的情况下,欧洲就再也没有制衡法国的力量。 可是在战争赔偿问题上,两国却都狮子大开口,因为英国也快破产了,不通过剥削战败国,大英帝国就要关门大吉,让债主查封了。 两国给白女真开了一个一百五十亿方孔金币的赔偿额度。方孔金币,其实就是中国人铸造的金币,大燕帝国称之为小平金,东洲汉国铸造的叫做金五铢,南洲宋国铸造的叫做金制钱,都是一样的规制,不同的只有上面的文字,十枚金币是一两重,跟小平钱等重。已经是世界通行的货币。 一百五十亿金币,相当于一千五百亿贯钱,这是一个任何国家都不可能赔得起的价码,但白女真只能接受,因为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要么接受,要么看着英法葡三国联军推进到白女真首都吕贝克。 巨额赔偿的消息传出来后,世界金融市场瞬间崩溃,但又很快活跃起来。白女真的债券被疯狂抛售,变得一钱不值,因为大家都认为白女真帝国肯定破产了。他们不可能还的起任何债务。一些人金融家倾家荡产,一些则发了横财,因为他们承销和持有的主要是英法债券,当初以巨大的折扣买进,如今基本都涨回了票面价值。 投机失败的金融家跳黄浦江的无数,成功的则摩拳擦掌打算继续赚上一票,因为战败同样是一个巨大的机会,为战争双方融资是生意,为战败国筹措赔偿金也是生意,为战胜国清偿债务同样是生意,成功活到战后的胜利者,有权力享有这一切。 但这一次金融集团错估了形势,这是一次跟以往完全不同的战争,这是一场终结所有战争的战争,因为按照这次战争的开支,谁都无法打得起类似的战争了。以前战争借款也好,战争赔款也罢,最后都能如期偿还,但这一次是工业化消耗战争,双方花费的军费已经让本国破产,战胜国都几乎没有能力偿还债务,更何况战败国呢。 向白女真讨要一百五十亿金币,虽然看似狮子大开口,可战胜国真的花费了这么多。几年战争中,大英帝国每年支出超过十亿英镑,英镑含金量跟方孔金币等值,八年英国人就花了八十亿金币,法国人花费了七十亿金币,葡萄牙军费开支是英法分摊,倒是没花钱。但死人都没折算,法国遭到破坏的领土也没要求赔偿。 于是很快金融市场再次休克,连战胜国的债务都开始暴跌。因为白女真皇帝跑了,回国后找不到生计的士兵,在各地发动暴乱,打砸抢烧,连首都都受到波及,白女真皇帝逃到丹麦避难。 面对混乱的白女真帝国,英法联军此时骑虎难下,继续进军的话,都不知道怎么收场,立刻退军的话,谁给包销战争经费呢? 两国代表跑去丹麦找到白女真皇帝,表达支持态度,希望他尽快回国平定局势,但白女真皇帝不答应,破罐子破摔了,觉得如此之高的战争赔款悬在头顶,他不可能得到任何势力集团的支持,哪怕是怂恿他打仗的工业集团也不会支持。白女真帝国已经破产,完全没法收拾了。 英国人傻眼了,白女真崩溃,以后大陆岂不是成了法国人的了? 法国人确实也这么想,回头就先把鲁尔工业区给占了,如果白女真帝国不复存在,能控制鲁尔区,法国也勉强收回一点利息。英国却不愿意看到法国占领鲁尔,为此两国互相之间掐了起来,战争赔款一分钱没收到,两个战胜国互相指责,各国舆论对本国征服极其不满,法国总理垮台,英国是首相辞职。 世界市场在这种情况下崩溃了。 瓜分世界(17) 这样的崩溃,让各大中立国政府紧张不安,因为欧洲国家欠了大家太多钱了,他们都垮台了,债主也得跳黄浦江。 虽然战胜国开支的一百五十亿金币军费,主要是压榨本国民众得到的,战争期间,英法都大肆发行内债,最后实在借不到内债后,开始印刷纸币,并且停止对付黄金,等于直接抢钱了。 通过这种方式,两国才挤出了一百多亿金币的军费,真正的外债当然也不少,他们从国外进口的军事物资,全都是借外债采购的。英国借了十五亿英镑,法国借了二十亿金币的外债,而白女真帝国则借了十八亿金币,神圣罗马帝国借了八亿。 其中大燕帝国的投资者持有的外债,超过了三十亿小平金,其中战败国白女真人的烂账就有十五亿,神圣罗马帝国也借了五亿,这笔烂账很难收回来。 东洲汉国持有的外债同样数量巨大,如果政府不帮助本国债主讨债,太多人要跳河的。 南洲宋国也有大量债务。 三国联合邀请跟外债相关的中立国开会,决定成立债主理事会,处理债务问题。 债权国和债务国迅速形成了两个对立阵营,燕宋汉三国是债权国的代表,一些小国,比如西辽、瑞典,也都持有一定数量的英法债券,连高丽和倭国都微量持有,他们的金融商人都在向本国政府求助,如果英法不履行偿还义务,他们手里的债券就成为废纸,虽然这些国家商人拥有的债券数额不大,但对他们个人来说,许多人都要破产。 面对国际债权人,英法两国倒也不说不还钱,不然国家信用就要破产,他们的债券,主要持有者还是他们本国的爱国者,要破产,先是他们本国的资本势力先破产。但两国一口咬定,偿债要跟赔款挂钩,积欠的外债相对于赔款只是一小部分。 因为英法的态度,让他们的债券在市场上还能够流通,只是价格已经十分低贱,几乎都下降到了票面的十分之一左右。白女真、神圣罗马帝国的债券,基本退出了交易市场,只能在私下投机,价格更是个位数。 作为两个战败国,白女真临时政府态度倒是很好,他们不是不还,是真的还不起。法国人已经在直接掠夺鲁尔区的资源,用来扣除债务了,白女真临时政府说,你们也这样吧,白女真的黄金早就花完了,你们要债务,那只能用实物,让我们的工业品出口抵偿吧。 神圣罗马帝国则已经找不到一个负责人的政府了,因为战败后不久就发生了连锁反应,匈牙利人迅速跟神圣罗马帝国做出了切割,宣布独立,他们选出了新的国王,统治者匈牙利平原和特兰西瓦尼亚高原。神圣罗马帝国其他部分,也纷纷脱离帝国政府,波西米亚王国、奥地利大公国、士瓦本公国相继独立。士瓦本公国,作为神圣罗马帝国王室家族领地,被要求承担责任,但他们以欧洲传统不同,士瓦本公国只是王室家族领地,连首都都不算,欧洲传统是没有首都概念的,中心是王室城堡,不认为他们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继承者,如果要债的话,士瓦本家族的城堡你们查封吧,坚决不肯认账,也认不起。 欧洲债务问题迟迟无法解决,导致全世界一度出现经济危机状态,各主要金融市场陷入低迷。 欧洲自己更是陷入深度危机之中,哪怕是战胜国英法,经济也濒临崩溃。战争中兴盛的军事工业面临转产困难,战前就已经过剩的工业产能,此时更加找不到市场,因为老百姓都被本国政府搜刮殆尽,根本没有什么消费能力。战争中印发了大量的纸币,导致这时候通货膨胀严重。英国人开始施行财政紧缩政策,死撑英镑金本位,这是英镑能够成为欧洲流通货币的根本,英镑信用又是英国金融业的基石。法国干脆将法郎贬值三分之二,变相的让法国人的资产失去三分之二的估值,相当于直接掠夺了民间财富。 相比英法两国的经济危机,战败国更加惨烈。各种社会危机集中爆发。白女真帝国的凝聚基础本就不如英法,核心阶层是一个混血阶层,不管是血统还是文化,都是混血的。扁平的社会状态,在本来相对权力就小的王室出逃后,脆弱的贵族文化迅速崩溃。中间阶层是所谓的白女真士大夫阶层,他们以前主要是中产阶级,如今几乎沦为赤贫,大量有生力量战死沙场,许多家族变卖资产,成为无产阶级。只剩下一个垄断资本家族幸存,并且通过倒卖黄金等方式,将家族资本保留下来。 白女真帝王,整个成为一个少量垄断资本和无产阶级组成的破产国家,国家经济十分困难,纸币沦为废纸,市面上物资短缺,一包烟就能换一个穷人家的姑娘,一车棉布就能换一座庄园。至于价格,已经崩溃,市面上全都是以物易物,面包、香烟成为流通货币。大量退伍士兵,找不到生计,掠夺了乡村和城市后,沦为乞丐。伤员更惨,只能无助的惨死在臭水沟里,无人收尸。 即便这样,白女真都不是最惨的。白女真崩溃之后,英国主张拆分白女真帝国的东欧部分。诺夫哥罗德、弗拉基米尔和梁赞三大公国都要求独立。但这三大公国直接崩溃了,战争中,虽然这里没有陷入长期拉锯战,人口伤亡也不大。但为战争提供了大量物资,尤其是农业物资,如今战败,他们手里的白女真纸币成为废纸,经济迅速崩溃。关键是,失去了白女真帝国的强势镇压,底层民族发动了起义。统治这个国家的混血阶层资产遭到了清洗,接着是屠杀,大量斯拉夫女真混血家族大量西迁。 白女真帝国的形成,跟白女真这个民族息息相关。最早出现白女真混血人口的,当然是乌拉尔地区,那时候还不是农奴制,根本就是奴隶制,让粗鄙的女真战士不对家里的斯拉夫女奴下手是很困难的,因此一些私生子就这样被生出来。但形成族群意识,主要是在东欧。这里是早期女真帝国统治的边疆,还有诺夫哥罗德这样的斯拉夫城市社会,本地也有大量混血人种诞生,同时乌拉尔地区生计艰难的私生子也开始进入这里谋生。 白女真族群开始成为一股无法忽视的力量,则是在波兰形成。当时波兰开始女真化,大量女真猛安谋克取代了波兰的封建贵族和骑士阶层,他们夺取了贵族的城堡和骑士庄园,这时候女真社会才算进入农奴制。女真封建主和波兰农奴长期杂居,白女真混血族群数量继续增加,而且开始成为国家力量。因为长期跟神圣罗马帝国作战和劫掠,让女真人的兵力开始紧张,于是开始征召这些白女真男丁。 白女真人开始作为兵源进入主流社会,虽然个别白女真精英家族,已经能够通过战功而晋升为低级谋克贵族,但大多数白女真都是签军兵源,战则为兵,和则为民。学到军事经验和形成军事传统后的白女真群体,开始以中间阶层的身份在波兰地区经商,被波罗的海联盟城市雇佣为城市雇佣兵,帮助女真贵族管理庄园经营农业。 白女真群体发展成国家核心力量,则是在日耳曼地区,在这里他们已经开始普遍经商、做雇佣兵和直接经营农场,比在波兰的地位更高。最终白女真一些积累庞大的雇佣兵家族,建立了自己的国家,最后在新兴工业集团支持下,驱逐了波罗的海联盟,进化到帝国形态。 因为白女真阶层的起源和兴起过程,是从东欧逐步到中欧,东欧是起源,中欧是终点,波兰承上启下。所以虽然这个帝国的核心在德意志地区,但白女真人口中心则在波兰地区。因此在白女真帝国崩溃过程中,大量德意志地区的白女真家族,东欧地区的白女真家族,都向波兰迁移,对许多有传承的家族来说,波兰就是他们的故乡。 相比于德意志地区的白女真迁移,主要是大家族自发行为,中小白女真族群已经破产,连迁移的能力都没有,而东欧地区的白女真阶层迁移,则是被迫的。 因为历史原因,东欧地区的土地主要掌握在女真人和白女真人手中,广大斯拉夫人都是农奴,而且是欧洲最晚结束农奴制的地方。这里的斯拉夫人赤贫,没文化,而且对上层充满仇恨。 伏尔加斯拉夫人和女真人仇杀过后,人口下降一半,但却将女真族群灭绝。战争中,白女真控制的东欧三大公国躲过了一劫,战后,这股种族仇杀迅速蔓延到诺夫哥罗德等公国。斯拉夫人先冲击这里的女真人庄园,接着冲击一切庄园。史称斯拉夫大暴动。 斯拉夫大暴动之下,女真人彻底从这一地区消失,不是逃到女真帝国境内,就是被屠杀殆尽。白女真人口众多,而且很容易隐藏在斯拉夫人中,因此上层大量迁徙,底层融入斯拉夫人中。 波兰接受了数百万东欧白女真,让波兰进一步成为白女真民族聚居区。但波兰白女真人口依然是少数,主要人口还是波兰人。只是这里没有出现大范围的民族仇杀,因为波兰已经是一个完成工业化的地区,大半人口居住在城市,广大乡村庄园,早就成为自耕为主的中小农场,人口不多,白女真地主的比例更大。他们成功保住了以土地为主的资产。城市里的白女真族群已经破产,以前他们是城市商人、军人,如今跟其他波兰人一样,是无产阶级。 德意志地区也差不多,不同的是,乡村社会,除了是自耕的白女真农场主外,也有大量德意志农场主。城市里白女真商人也好,德意志商人也好,都大量破产,这里的主要矛盾,不是民族矛盾,因为财富和资产已经不在按照民族划分,大资本家控制了一切,中产、无产全都破产。 法国希望德意志和波兰拆分为两国,英国希望波德继续作为一个整体。但这两国,既没有按照法国那样分裂,也没有像英国希望的那样迎回白女真王族。早在波罗的海联盟时期,这里的城市就有联盟文化。大量波德城市迅速联系起来,他们不欢迎皇帝回来,而是建立起瑞士那样的城市联盟国家。 白女真这个名字从国家消失,不但国家不再以白女真命名,连白女真族群自己,都不在提这个名字了,而是融合进德意志和波兰族群之中,在波兰的白女真就是波兰人,在德意志的就是德意志人,主要以地域划分,而不是血统和文化。 但白女真带给这个地区的军事文化并没有消失,跟传统的日耳曼军事文化一起,成为核心文化,比普鲁士****更加崇尚勇武,比女真勇武文化更加重视纪律。 取代皇权统治的,虽然是城市议会组织,建立了国家议会,以城市为单位,派遣代表。但选举出来的总统,却是战争中的将军。 国家的名字,则继承过去的波罗的海联盟名字,叫做波罗的海共和国。认为本国依然是一个以波罗的海沿岸地区组成的国家,波罗的海依然是这个国家的最重要海洋。 这个共和国当然也带有强烈的波罗的海联盟时代烙印,波罗的海联盟时期形成的商业文化,一直以来也没有消失过,大量城市始终保持着波罗的海联盟时代形成的管理方法,城市由市政厅和城市议会管理,国王能任命的只有城市卫戍部队军官。这个传统,也是这个国家能够在崩溃后没有瓦解的原因,因为组织始终在城市中存在。 但是共和国中央政权,却非常的虚弱,比之前的帝国政权更加弱势。各地城市自主性极强,乡村依附于城市,形成数以百计的割裂区域。互相之间利益不同,围绕是否要承担赔款义务争论不休。 共和国政府也非常弱势,外交部门不敢向英法说不,只能寄希望于英法之间的矛盾,让他们维持下去。法国人不断劫掠德国资源,英国对此十分不满。 有识之士开始寻求外部支持,最强大的外部力量,当然是东亚帝国。所以他们也不敢跟东亚帝国说不还钱了,相比于一百多亿的赔款额度,欠下的十几亿外债,只是一个小数字。 此时债权国政府,也商讨出了结果。三大帝国政府决定,全面收购战争债务。由国家替本国商人承担损失,三国这么做各自有各自的原因,但却让债务问题的解决,变成了一个可能。 瓜分世界(18) 历史上,一战后的美国政府,同样从本国金融资本家手中接管了国际债务,否则摩根等金融家就要破产,本国银行业就会崩溃。 但美国政府还有另外的考虑,那就是,私人债权人很难从欧洲国家收回债务,政府通过发行国债收购这些债务,将欧洲债务转变成本国债务,美国政府成为唯一债权人,不但更容易催讨,而且让美国可以通过债务干涉和影响欧洲国家。 不过此时大燕帝国对干涉欧洲并不感兴趣,欧洲作为一个地区,还比不上大燕帝国统治的其他一些领土,因此对欧洲事务并不是很关心。 大燕帝国主要目的在于对上海为中心的自由金融市场的控制,这里长期作为吴国公主家族的领地,不受帝国政府监管,金融业野蛮滋长,经常制造危机。由于吴国公主家族在东亚三大帝国之间的特殊关系,让大燕帝国也不敢收回这块领地,而是借助这块自由领地,作为三国之间的纽带。 大燕帝国承担国际债务,成为一个突破口,让吴王家族同意,接受帝国监管本地金融市场。不同意,则该地最活跃的一群金融商业家族就要破产,吴王家族自身也要承担极大的损失。 南洲宋国承担本国商人债务,就是随大流,因为宋国商人手里并没有太多战争债券,宋国工业以中小工业为主,数以万计的家族资本支撑了这个国家的工业化,投机氛围不浓,而且国际债券交易中心也主要在上海和东洲汉国的城市。 东洲汉国收购债权,就有很强类的政治目的了。因为地缘关系,他们跟欧洲的距离更近,以前经济联系就很紧密,而且政治和军事上,先后跟波罗的海联盟和英国都发生过冲突和战争,所以东洲汉国统治者对欧洲更加关心,积极参与欧洲事务。 三国成立战争债务清算银行,直接开设在伦敦,三国政府共同授权这家银行全权处理债务问题,负责跟欧洲各国交涉。 银行行首由吴国家族的亲王世子赵不器担任,赵世子召开债务会议,跟各国商讨债务问题。提出了一系列方案,英法先后驳斥了好几个方案。 但英国人已经同意,不降还债和赔款挂钩,英国希望给波罗的海共和国一个喘息之机,让这个国家恢复元气。法国则恨不能这个国家彻底崩溃,因此撕咬赔款问题。 最后达成折中协议,债务清算银行承诺,对英法债务延期三年,英国承诺允许波罗的海联盟赔款延期三年,法国人则被迫接受赔款延长支付,分为五十年清偿。这样赔给法国的七十亿战争赔款,每年只需要赔偿十四亿,但依然非常沉重,因为战前白女真帝国每年的财政收入都没有十四亿,刚刚超过一亿而已。但这笔赔款额度,却让法国不得不接受撤离鲁尔工业区的要求。 此时波罗的海共和国怎么想的? 他们没有想法,国家继续崩溃,政治上四分五裂,急需要重新凝聚,经济上濒临崩溃,以前的白女真钱引沦为废纸,新发型的波罗的海盾继续崩溃,因为共和国政府只能走上继续滥发纸币维持的老路。 但一些有国家意识的波罗的海精英已经开始活动起来,他们此时不考虑对外赔款问题,反而希望能从外国紧急借一笔硬通货,维持货币稳定,让经济体系重新运转起来。一些波罗的海私人银行家频频呼吁和活动,终于得到了清算银行的认可。 清算银行向波罗的海共和国提出要求,答应帮他们稳定货币,但货币印刷需要得到清算银行的监督。具体执行任务,被交给了吕贝克、汉堡地区的几个银行家族完成,赵世子作为顾问,提供了巨大帮助,从东方为波罗的海共和国筹措了一亿小平金的黄金和十亿东洲汉国金五铢纸币。支持波罗的海共和国发行金本位的新货币,命名为波罗的海金盾,跟金五铢保持十比一的兑换关系。 货币体系这才稳定下来,白女真银行家出身的乌林答费舍尔成为国家英雄,被总统任命为财政部长,完全掌控波罗的海共和国经济大权。 乌林答氏出身的费舍尔开始继续寻求东方支持,中欧地区战前是一个发达的工业地区,如果不能启动这里的工业生产,经济是不可能恢复过来的。一方面,他跟赵世子商议,清算银行担保发行一笔固定数额的波罗的海工业期票,专门用来采购波罗的海工业品,波罗的海共和国财政部指定银行负责兑现这些期票。 这是一个很狡诈的计划,对债权国来说,是用波罗的海的实物来偿付债务,期票被印刷出来,以极低的利息借给东亚进口商,对方用这笔期票直接向波罗的海工厂采购商品,工厂得到期票从政府指定银行贴现,银行拿出真金白银向债权国支付债务。在这个过程中,波罗的海工业企业相当于得到了跟债务挂钩的一笔定向订单。 从长期来看,波罗的海的实物作为债务流出,当然是一种经济失血现象,但短期内却激活了庞大的波罗的海工业体系,一旦这个工业体系激活,生产出来的财富,自然不会只有支付债务那点,而是源源不断的膨胀和扩大。 乌林答费舍尔指定的两家银行,虽然是私人银行,却是波罗的海特权银行。皮科洛米尼银行和邦西尼奥里家族银行,这是两家来自意大利锡耶纳的银行家族建立的,在波罗的海联盟时期,积累了巨额财富,是波罗的海地区最强大的大银行。战争中也受到了波及,但在乌林答费舍尔支持下,浴火重生。两家私人银行,被财政部授予印刷波罗的海金盾的特权,他们是印钞银行,自然拥有无限信用。 以这两家银行为武器,乌林答还需要工业家的支持。他同样找了一些寡头,米萨利亚(missaglia)、菲利普(filippo)和因格尔(ingelri)、艾斯博特(ulfberht)四大家族承担生产任务。这四大家工业家族,都是过去的军事工业巨头。米萨利亚和菲利普家族,是从意大利米兰迁移来的,早期被神圣罗马帝国王室招募,生产铠甲;因格尔和艾斯博特家族则是维京时代就有名的刀剑工匠,最早可以追溯到蛮族时期的法兰克人,是莱茵地区的工业巨头。 让四大家族承担任务,可不是让他们出口军火,而是民用品。虽然四大巨头主要生产军工产品,战争期间也建立了庞大的兵工厂,但也有一些军民两用产品。米萨利亚和菲利普家族以前制造铠甲,后来生产刀剑,在奥格斯堡、索林根一带拥有庞大的工业产业,制造精良的线膛步枪为主,但还能生产优质民用餐具,菲利普家族还是世界最大的机床生产商;因格尔家族战争期间为军队生产了大量卡车,是波罗的海地区最大的车辆生产上;艾斯博特家族则在莱茵地区拥有最大的冶金工厂。 启动这些工业巨头,转产民用,如果没有保护性订单,他们很难在国际上立足,他们生产的产品,很难跟英法和东亚产品竞争。 在得到了大笔隐形补贴的订单之后,四大巨头的工厂率先恢复活力,大量汽车、拖拉机和机床被生产出来,出口到东亚地区。利润让他们放心大胆的扩大生产,工人重新就业,消费开始扩大,波罗的海共和国的经济恢复了。 战后经济大环境是增长的,东亚三大强国之间贸易关系正常化,驱动了大量新产业和新技术的扩散和重新布局。给波罗的海共和国提供了一个无比巨大的市场,继续工业化的西辽帝国,再次成为波罗的海共和国的经济后花园。乌林答费舍尔甚至愿意向西辽提供专用贷款来采购波罗的海工业设备,至于债务,自然是直接转化为机器设备了。 波罗的海共和国出于经济考虑,甚至放弃了对东欧领土的追溯,东欧地区,经历过惨烈的斯拉夫大暴动之后,最后形成了一个新的斯拉夫国家。斯拉夫大暴动最后冲击到了基辅大公国,但没有摧毁这个国家,反而让大公国内的天主教信徒,一大批日耳曼人和波兰人离开东欧,回迁到了神圣罗马帝国和波兰。基辅大公短暂出逃后,很快被大公国的斯拉夫贵族迎回。 之后作为唯一一个正常的斯拉夫大公国,在经历过混乱,且内部无法稳定的其他几个混乱公国的邀请下,基辅大公派兵进入伏尔加公国、梁赞公国、弗拉基米尔公国和诺夫哥罗德公国,同时兼任这些公国的大公,五大公国建立中央政权,称基辅罗斯帝国,首都基辅,基辅大公加冕基辅罗斯沙皇。 这个以斯拉夫人为核心,以东正教为信仰的东欧帝国刚一形成,立刻就成为欧洲人口和领土最大的帝国。但工业十分落后,以农业为主。经历长期混乱后稳定下来的基辅罗斯帝国,人口只有三千多万,但已经开发出来的更低多达十亿亩。以前大多属于女真人和白女真农场主,如今则大量抛荒。帝国政府出台法令,允许斯拉夫百姓占地,只要能连续耕作五年,则永久归属耕种者。 结果基辅罗斯帝国百姓耕种热情高涨,以前的佃农成为地主,还扩大耕种面积。优良的农业条件,让这里的农产品竞争力很强,农民迅速致富。大量购买农用机器,为了得到了这笔订单,波罗的海共和国放弃诺夫哥罗德公国领土追索,反而鼓励本国商人去这里收购农产品和出口拖拉机。 主要混乱国家先后稳定下来,战后第三年,世界经济一片大好。 英法两个战胜国经济恢复反而困难重重,法国人利用战争赔款,恢复国内经济,修复了铁路网和基础设施,但经济发展后劲不足,主要是因为劳动力资源枯竭,战争中丧生了数百万年轻人,加上人口本来就老龄化,像一架老爷车一样,开不起来。英国在战争中,没有遭到破坏,伤亡也比法国小的多,只有一百万士兵伤亡,但对英国贵族打击很大,由于过于强烈的贵族文化,战场上英国贵族军官热衷于进攻,往往进攻在前,撤退在后,造成许多古老的英国贵族家族绝嗣。 英法两国内部增长疲软,都转向继续经营殖民地,跟以前直接从殖民地暴力掠夺不同,这一次则是国内投资不足,过剩的资本涌入殖民地,殖民地继原料产地和商品市场后,变成投资方向。两国开始在殖民地建设更多的铁路,开发更多的矿产,殖民地经济反倒是快速发展起来。 恢复最快的,反而是看起来最惨的。波罗的海共和国恢复极其迅速,其实他们之前的惨烈,主要是表象。战争没有在本国国土上爆发,虽然损伤了大量人力,但本国工业和设施都得以保存。战后许多战争期间发明出来的新技术开始应用到民用领域,驱动经济快速增长。 瓜分世界(19) 似乎每一次大战之后,就会迎来大发展。让人不得不产生这样一种悲观认识:作为绝大多数的普通人,似乎对于经济没什么价值。因为战后驱动经济发展的,不可能是人力资源,只能是新技术,不然无法解释明明死了很多人,经济还能增长的悖论。 残酷的道理表明,对世界进步拥有最大作用的,还是那些知识精英阶层,科学家对人类进步的意义,可能大于底层民众之和。各国统治者都有深刻的认识,所以即便是在最惨烈的战争中,也极少有统治者将本国顶尖科学家投入战场的例子。历史上,抗日战争时期,哪怕大溃退的时候,蒋家政权都将大量大学迁往大后方。美国人吸引全世界的科学家,在制造原子弹的工程中,不但有英美科学家,同样也有中国科学家。 唯有两个神奇的国家对本国顶尖知识精英采取过迫害政策,一个是苏联,这本就不是一个正常国家,战争中,危急时刻,斯大林让大学教授直接带着大学生上战场,大量新式武器则是劳改营中的设计师设计出来的,这些顶尖科学家如果不是遇到战争,可能会死于劳改营中。另一个是**,但**迫害的,主要是犹太科学家。 波罗的海共和国如今就是这样,虽然战争中伤亡了更多人口,死亡的士兵高达三百万,比英法加起来都多。但战后,迅速恢复经济。大量新技术被引入,东洲汉国的柴油、汽油发动机技术,大燕帝国的电力技术。大量本国科学家战争中研发出来为战争服务的技术也涌现出来,无线电技术很快推广,并开始发明出广播、电话等商品。 第二次工业革命在这个国家继续,并在更深层次,和更宽的广度扩张。全世界经济进入第二次工业革命的高潮阶段。 整个世界经济版图,重新接纳了欧洲这个巨大的体量,迎来了一个黄金发展期。各主要国家先后完成第二次工业革命,蒸汽动力被电力和燃油动力取代。汽车工业成为成熟工业,飞机、电话技术成熟。 抛弃负担的波罗的海共和国,在一个弱势中央政权,和强势地方商业城市的带领下,反而在这次工业增长周期中表现最好,成为耀眼的明星。 但巨大的危机在暗中聚集。沉重的债务和赔款,让大量财富流失。在经济高速增长下,外来资本大量流入,流入的总量始终多余支付的债务和赔款,让这个国家能够持续增添新设备,使用新技术更替了旧技术。可是巨额支出,一直以巨大的国债规模,积累起来。因此波罗的海共和国这一轮增长,事实上是政府债务驱动的。 在人类历史上最辉煌的九年普遍增长周期后,一波更惨烈的经济危机扩散开来。主要问题还是工业过剩,无序竞争。各国商业资本修建了远超市场容量的铁路、工厂,主要商品全都生产过剩,开工不足。 最终引爆了危机,这都是正常现象。但却因为战争后遗症,而引发了新的问题。 爆点在中欧地区,波罗的海共和国这个以波德平原为核心的中欧国家,这些年主要是以政府高负债和外来投资驱动的,当海外资金断链,大量资本开始回撤自救。来自东亚的资本从中欧流出,大量黄金从中欧市场上抽走,造成流动性枯竭。法国人还继续催债,战争赔款无法按期偿付,法国就威胁要再次进军鲁尔。弱势的波罗的海共和国政府,对内无法凝聚所有城市,对外无法抵挡威胁,国家瞬间陷入混乱,工人罢工不断。 东亚各国都在自救,无暇他顾。大燕帝国率先行动起来,开始以家天下文化下的手段,对经济体系进行整改。在以前历次工业革命冲击下,已经积累了一定的经验和手段。帝国政府牵头,直接介入经济领域。 对一些严重过剩的产业进行重组,之前通过这种方式,已经在纺织业、丝织业建立了数个垄断集团。丝织业以江南生丝和岭南丝织两大集团垄断,棉纺织工业则是齐鲁织造和黄浦棉麻公司垄断。山东矿业和燕云煤炭,则垄断了全国的矿产资源。 这些垄断巨头,最初以官方资本重组,在市场恢复之后,则上市出售,成为股份公司。但幕后往往会有一些大家族实控,形成许多财阀家族和财阀组织。像佛教寺院这样的组织,竟然是大燕帝国强大的经济势力的一员,陕西的法门寺控制着全国的玉石开采和加工产业;杭州的灵隐寺,则控制着江南丝绸生产和加工。当然,这些宗教资产是纳税的。只是他们不需要给私人分红,而且一代一代累积,只要皇帝不灭佛,他们这种优势还会越积累越庞大。 这一次过剩的,已经不是传统产业,而是大量新兴工业。机床加工,冶金工业,造船业普遍过剩。基础设施也严重过剩,铁路网早就不止一张,分别被一些强大资本集团控制。但都过剩严重,沿着长江、黄河,河南岸有一条铁路,河北岸就一定会有一条竞争性铁路。沿海有无数港口,但也有不止一条沿海铁路。大运河上有无数蒸汽轮船,运河两岸还修建着铁路。长江就是一条黄金水道,可长江两岸还有许多平行的内运河。 过剩导致商船普遍无法满载,火车车厢空载,运河互相降低通行费用。私人拥有独立的铁路线路,资本集团控制着区域铁路网,政府还有非营利性的军用铁路。铁路和运河竞争,内运河和河流竞争,铁路、运河又和港口竞争。无序竞争之下,如果继续下去,所有人都得死。 帝国政府肯定不想看到这些情况,立刻介入。这一次动作比以往更大,以往是兼并一些区域铁路、运河。这次则是将运河、铁路、港口统统合并。将大运河和两岸的铁路合并成大运河公司,沿江铁路则跟沿江运河合并运营。沿海铁路和沿海港口合并。 这些行之有效的做法,很快打击了竞争,恢复了市场,当然市场规模大大萎缩了。因为许多运营不利的运河直接被废弃,许多竞争性线路被拆除,总量大幅度收缩。但运输业恢复了秩序和盈利,只是这确实传统运输业末日的余晖。很快所有运输业都会被公路运输打败,更加灵活的汽车运输公司会成为主流。相互竞争的铁路、运河不会想到,打败他们的会是一个外来行业。 东洲汉国也进行了相关操作,这个国家的危机,也主要是铁路等行业的投资过剩,而且比大燕帝国更严重。大燕帝国的铁路网受限于山川地理,修建困难,投资高昂,因此饱和的还不算太严重。但东洲汉国大平原地形,修建铁路相对容易。私人资本又更为激进,光是穿越哭山,贯通东西的铁路隧道和桥梁,在这次增长期内就开通了十多条。还修建了玛雅运河、汉海环线。尤其是汉海环线铁路,南部穿过玛雅丛林地区的铁路,根本没多少业务。 汉国的钢铁工业,石油工业,也处于严重过剩阶段。一方面跟列强对手激烈竞争,一方面利润下降厉害,一度长期亏损。 于是大汉石油开始合并,垄断油田开采、冶炼,铁路公司合并。钢铁公司合并,粗放经营的东洲汉国也进入垄断阶段。 南洲宋国的投资风气一直不高,士大夫家族把持的家族产业控制着各行各业,讲究精耕细作。大型产业很少,但中小型家族企业极多,许多行业的隐形冠军都在这里。这次他们的危机也不严重,但破产情况特别多,中小公司在正常时期非常灵活,更容易抓住市场风向,有不错的利润,但在危机时期,抗风险能力不高,因此许多家族企业破产。行业巨头垄断,许多行业自发兼并,但还没有大汉和大燕那种国家出面进行全国性垄断的行为。 通过垄断,东方三帝国还没走出危机,经济萎缩严重,但稳定下来,进入稳定的滞涨期。 但欧洲的崩溃还在继续。 法国出兵莱茵兰,引发了政治危机。波罗的海共和国内部无法统一,商业城市要求的是一个弱势中央政府,这样各地城市就有极大的自主权,推崇自由贸易,但工业力量则更希望建立一个可以保护本国市场强势政府,要求给予中央政府更大的权力,让他可以处理全国性危机,各种党派在议会中无法达成一致,一系列紧急法案无法通过。他们跟波罗的海联盟时期一样分裂。 好容易稳定了十年的波罗的海金盾再次崩盘,两大银行宣布无力维持金盾跟黄金的本位制度,停止对付黄金。 英国强烈抗议法国出兵莱茵兰的行动,威胁要对法国实施制裁,同时呼吁国际社会给法国施加压力。 英法两国自然也遭到了经济危机打击,但两国在经济危急之前,经济增长也不快,虽然也完成了第二次工业革命,可规模较小,发展较慢,反而让他们的根基更瓷实。两国的主要投资,都在殖民地,殖民地上的铁路、港口都是比较优质的资产,开发潜力还很大,远没有到过剩的时候,因此危机爆发后,两国遭受的打击较小,失业率等指标都比其他国家要好。 可是两国内部已经形成了各种工人组织,开始对贵族集团,资本家族把持权力不满。英国权贵在战争期遭受重创,反而愿意妥协,出台了大量法案,平民下议院的权力被扩大。投票权开始普及,不在有财产限制,任何成年男丁都开始拥有平等权力,女人依然没有。法国强势王权下形成的工人组织,对权力诉求反而较小,但却渴望经济平权,也就是均分财富之类的。 英国虽然也有工人起义,钢铁工人、煤炭工人经常罢工,航运动辄停摆,但总体局面稳定。法国工人则更加暴力,他们要求政府接管工厂、矿山、银行等所有私营部门,提出一周六天工作制和每天十小时工作时间要求。法国国会和皇帝不敢这么做,工人组织就不断发动罢工,冲击国会大楼,占领警察局、邮政局等行政机构。 两国殖民地也出现了大量独立运动,法国军队在北非频繁镇压当地部族起义;英国人则精明许多,他们在殖民地是以夷制夷,拉拢一部分部族攻打另一部分部族。 两国其实都没有能力彻底解决问题,尤其是法国。工人提出的诉求太美好,但不现实,法国政府不具备执行这种政策的执行力。皇帝和贵族控制的国会,也不敢没收私人资产。所以法国人才进军莱茵兰,试图用民族矛盾来转移内部视线。 但可惜伟大的法国工人没有上当,对经济权利的渴望早就压倒了民族矛盾。经过长期对立之后,忍无可忍的巴黎工人和市民,发动了起义,攻占了国会大楼,部分军队也参加了起义。法国皇帝再次出逃,逃到北非的迦太基,得到北非军人支持,打算组织平叛。 巴黎起义之后,浪漫的巴黎工人组织建立了一个天真的政权,他们宣布没收所有富人财富,平均工资水平。还对广大遭受压迫的国家和民族充满同情,他们宣布放弃法国海外殖民地,给予殖民地人民自由。还宣布放弃对波罗的海共和国的战争赔款要求。 巴黎起义还波及到了其他城市,里昂、马赛等主要工业城市都发生了起义,建立了工人政权。 一时之间,法国几乎成了一个工人国家。 法国工人起义,很快波及到了许多国家。 临近的神圣罗马帝国、波罗的海共和国都遭受了冲击。但神圣罗马帝国破碎后形成的一系列小国,很难形成全国范围内的工人运动,奥地利、波西米亚的工人起义很容易被镇压。匈牙利压根就没有发展起来。最危险的还是波罗的海共和国,一座座城市被贫苦工人控制,以前坚决拒绝建立强势中央政权的城市议会,决定给予总统更大的权力。总统则调集军队四处镇压工人起义,结果引发了一直以来都比较严重的种族矛盾。 波德地区的种族矛盾,依然是因为广大的波兰人和德意志人被少量白女真权贵压迫。新兴的工业集团、金融集团,全都是白女真时代的权贵。旧日耳曼和波兰中产阶级在战争之后就破产了,此时的波德地区,比以往更加的贫富分化。 于是从斯拉夫地区兴起的民族大暴动跟工人起义结合在了一起,工人将对资本家的仇视在新兴的本民族知识分子通过报纸煽动之后,穷人开始对富人进行报复。大量金融资本、工业资本被视作旧权贵,于是大量资本家不得不出逃。凡是被怀疑带有白女真血统的家族,全都遭到了压迫。一些弱小民族,比如犹太人也受到了波及,犹太人被认为是白女真贵族的帮凶。因为在白女真统治时期,大量犹太人帮助白女真贵族理财。 中央政府不断镇压,底层不断暴动,整个乡村崩溃。大量白女真农场主放弃了土地,逃亡到其他国家。女真西征带来的影响,至此在欧洲地区彻底被清洗。但种族仇杀带来的种族主义却在中欧泛滥,原本最包容的地区,成为最偏激的地区。 中央政府在镇压起义过程中,军事阶层再次复活了****文化。一个自称纯粹日耳曼骑士出身的将军腓特烈,公开发表反对镇压民族起义的言论,得到了广大知识分子的支持。民族主义情绪刺激下,德意志军人开始拒绝执行政府命令。在这个纯粹日耳曼骑士将军的带领下,数千军人拒绝镇压命令,转向首都进军。 总统最后阶段选择放弃权利,将政府拱手让给了军队。德意志军政府成立。 腓特烈骑士,自认总司令,重建国防军。同时开始疯狂推行种族主义,公开宣扬日耳曼人优越论。大量德意志地区的知识分子为他欢呼,腓特烈在这种氛围下,开始清洗军队中的异己。凡是带有白女真血统的军官被迫退役,波兰血统军官被免职,波兰人可以当兵,但绝不能做军官。腓特烈的亲信,大量被任命为各地的总督,分区司令。 彻底控制军政之后,腓特烈一边承诺要恢复日耳曼经济,重新复兴日耳曼的荣耀。只不过日耳曼到底有什么荣耀?罗马时的蛮族,雅利安时的文明灭绝者? 但是德意志民众才不会深思,有人告诉他们他们是优秀民族,他们当然愿意相信。 整个民族都狂热起来。 这时候腓特烈将打击对象,扩大到过去他的一些支持者身上。那些在报纸上煽动种族主义的知识分子,大量被投入监狱,因为他们竟然反对审查制度。全国所有报纸,广播电台被军队接管,天天播放和报道歌颂腓特烈的新闻。 腓特烈还拉拢农民阶层,这些农民抢夺了乡下白女真农场主的土地之后,腓特烈颁布法令,让这些掠夺者成为合法主人。腓特烈的理论是,德意志人的土地只能由德意志人耕种。 但对工厂,腓特烈则采取了相反的态度。竟然派兵镇压了大量占领工厂的工人武装,取缔工人协会组织。将工厂转手交还给了工业巨头。因为这些巨头能带给他军费,新式武器,而工人只会做梦。转过头,腓特烈疯狂的用一些诸如机枪、坦克这样的新式武器镇压工人起义。 汹涌了三年的工人起义,在一年之内就被腓特烈镇压下去。接着要求所有工厂复工,按照国防军的要求生产。建立了专门的工业部门,全都是一些军人组成,将战时的工业组织原理大量运用到和平生产中。 没收了大量外国投资和外国人资产,恢复义务兵役制,将军队规模从十万人扩张到三十万人。 只用了一年时间,腓特烈就将军事组织原则,渗透进了社会各个部门之中。要求工厂按照军事原则生产,要求农场按照军事原则耕种。 工农业确实快速恢复。 同时启动大规模建设项目,电气化铁路网,大量军用机场,全国高速公路网纷纷开建。 就业迅速恢复,经济一片火热。 这些现象,又被军队控制的媒体宣扬为德意志人优越理论。 对于腓特烈的这些举动,英国十分警惕,可是法国一片混乱,英国人根本无力干涉。只能眼睁睁看着腓特烈这个怪物,一步步控制了波罗的海共和国。 经过两年时间,波罗的海共和国已经恢复了原先的工业生产。但农业一直凋敝,失去了白女真农场主经营的农场,各种生产都在下降。腓特烈一味施压,高呼德意志的土地要为德意志生产所有需要的农产品。给每个农场下发指标,完不成指标的农民被没收土地,从农场上赶走,反抗者投入监狱。 农民们也不满,他们没有拖拉机,没有燃油,让他们怎么生产?生产拖拉机的工厂,则在为腓特烈生产坦克,进口燃油则被储备作为军用。 农业不凋敝才怪! 尽管有大量问题,可腓特烈统治下的波德地区,依然被视作典范,腓特烈本人被德意志民资视作英雄和希望。在波德之外的德意志人地区,也拥有强大的影响力。于是他开始扩张。第一个对象,是士瓦本公国和奥地利,支持这里的军官发动政变。接着以救世主的身份,派兵稳定局势,接着进行公投,并入他建立的德意志帝国。紧接着是瑞士被迫加入,波西米亚王国也不得不签订保护条约。匈牙利王国跟其结盟。 腓特烈帝国统治了广袤的中欧地区,比神圣罗马帝国更像一个帝国。 第四年,腓特烈开始干涉法国政局。 此时的法国,工人政权已经跟皇帝军队爆发战争,北方被工人政权控制,南方则被从北非登陆的法兰西非洲军团控制。西班牙、葡萄牙和英国都支持皇帝。腓特烈也假借支持皇帝为名,派兵侵入北方,占领了佛兰德法语区、阿尔萨斯和洛林高原,将莱茵河以西的士瓦本公国土地收回。 面对德意志帝国的疯狂扩张,英国的办法是组建包围圈。 德意志帝国东方,是一个统一的斯拉夫帝国,基辅罗斯帝国奇迹般的没有受到欧洲工人运动的冲击,因为这主要是一个农业国,工业主要是采矿和军事工业,民用工业很落后,工人数量很少。而且民族单一,凝聚力强,十分排外。 英国跟基辅罗斯帝国签订军事同盟,规定任何一方遭到第三方的入侵,另一方有义务动员全部人力物力参战。 在南方,则是跟意大利帝国结盟。 这个意大利帝国,是神圣罗马崩溃之后,以西西里王国的诺曼王朝扩张形成的。统治者希腊到意大利南方土地,趁着神圣罗马帝国崩溃之际,吞并了北意大利,之后法国崩溃之后,又吞并了米兰、热那亚等地,形成一个庞大的拉丁帝国。 意大利帝国统一了意大利,但缺陷明显,那就是工业落后。意大利缺乏工业时代的一切资源,既没有煤,也没有铁,资源其实比日本都缺乏。 英国还拉拢西辽则没有成功,因为西辽帝国跟德意志帝国关系更紧密。统治着匈牙利平原和特兰西瓦尼亚高原的匈牙利王国,同时也是西辽盟友。因为这里的民族构成,超过一半都是西辽时期移入这里的契丹外帐部族,匈牙利王国是欧洲唯一一个东方民族国家。匈牙利王国跟德意志帝国结盟的原因,一方面是压力,另一方面则是德国支持他吞并瓦拉几亚。 瓦拉几亚这块地方,跟匈牙利平原相似,都曾经被契丹人统治过,迁移了大量漠北民族在这里游牧。之后在东罗马、神圣罗马帝国之间反复转移,民族已经十分混杂,生活着保加尔人,契丹人,汉儿和漠北民族,但东方民族在这里只占三分之一。因为这里不像匈牙利平原那么封闭,大量东方民族在国家灭亡之后都迁移走了。 匈牙利和西辽都想重新夺回这里,可是神圣罗马帝国和东罗马帝国崩溃之后,英国人强行控制这里,并支持东罗马帝国继续统治这里。 西辽跟英国之间的矛盾很深,作为上次战争最大的受益国之一,利用那次战争,欧洲人的大量订单,西辽完成了工业化。如今已经是一个主要人口在黑海沿岸的两千万人口的工业国。作为黑海国家,往往都希望能控制海峡,可英国死死支持东罗马残余势力,控制着海峡地区,让西辽商船都无法直接进出地中海。通过这种办法,英法航运公司垄断着黑海地区和地中海之间的贸易,对西辽帝国的航运业和造船业造成巨大打击。 西辽是不可能跟英国结盟的,况且英国还跟斯拉夫帝国建立了同盟关系,这又是一个西辽的地缘敌人。因为基辅罗斯帝国一直希望打通到黑海的出海口,虽然跟西辽没有爆发大规模战争,但是一直要求第聂伯河的通行特权,基辅罗斯舰队一直强行在河流通行,让西辽帝国十分愤怒。两国互相中断外交关系的情况,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 西辽帝国没有跟德意志帝国结盟的原因,只是因为不想介入欧洲战争罢了。这里也伸手东亚兴起的黄老哲学影响,这些年流行小国寡民老死不相往来的模式。 东罗马帝国这些年一直就是英国保护国一样的身份,不但保住了多瑙河以西到君士坦丁堡的国土,这些年利用周边国家的内乱,还扩张了不少领土。重新夺回了小亚细亚半岛上的希腊人殖民区,整个小亚细亚半岛,从南方的安条克到北方的特拉布宗,整个沿海地区都是东罗马帝国领土。 大食帝国这些年则再次崩溃,埃及为中心的阿尤布王朝分裂,大食帝国再次分裂为两个中心,以埃及为中心的阿尤布王朝苟延残喘,在东方势力支持下,勉强控制着埃及到阿拉伯半岛的领土,主要经济来源是苏伊士运河通行费和阿拉伯油田,工业化始终无法完成。巴格达地区则由另一个派系建立了巴格达帝国,来自呼罗珊地区的黑女真总督,一个花拉子模血统的军事首领,趁着黑女真帝国核心的旁遮普农民起义浪潮波及全国的机会,拥兵自重。最后起兵夺取了波斯和巴格达地区,建立了花拉子模大食,统治者波斯到小亚细亚内陆,西到叙利亚的广袤土地。 花拉子模帝国跟英国敌对,因此英国拉拢到了花拉子模帝国的对手,埃及绿衣大食帝国结盟。 伊比利亚半岛此时完成了统一,波及欧洲的工人起义也影响到了这里。葡萄牙和西班牙两个国家,在上次战争中也算是受益国。葡萄牙虽然直接参战,但最终只提供了一百万兵力,换取了摩洛哥,并且军费全都是英法分担,没有财政压力。战争中国内军事工业大发展,工业水平大幅度提高。西班牙则中立,依靠军事订单和抢夺欧洲强国丢失的海外市场,完成了工业化。 工人起义从法国传入西班牙,西班牙也爆发了大规模工人起义,因为西班牙工业发展不错,当地有铁矿资源,有优质羊毛,有优良港口,发展起了颇具规模和竞争力的造船业,冶金业、毛纺织业等产业。工人起义摧毁了王国政权,在镇压起义过程中,军事阶层崛起,建立了军政府。 西班牙军政府跟德意志军政府不一样,因为这个军政府始终得到了工业集团的支持,而且他们也没有那么强烈的种族主义,因为西班牙的民族本就很单一,搞种族主义,只能是西班牙人歧视巴塞罗那人。军政府之所以建立,就是因为工业集团对王室和天主教贵族的长期不满导致的。 军政府建立之后,葡萄牙工人起义推翻了王国之后,西班牙军政府派兵镇压。并得到葡萄牙资产阶级支持,将两国合并。英国默认了这种合并,因为军政府愿意继续维持跟英国的同盟,并愿意派兵干涉让英国担心的法国内战。 英国出钱,西班牙出兵,支持法兰西帝国恢复国家。 这场法国内战,规模越来越大,参与国家越来越多,让欧洲之外的国家非常担心再次引起世界性大战。 瓜分世界(20) 大燕帝国不断呼吁和平,并拉拢世界其他国家,一起呼吁欧洲人保持理智。 南洲宋国和东洲汉国也是这种态度,三大东方帝国已经达成共识,不支持欧洲战争,不让欧洲战争将自己卷进去,这些欧洲人太疯了。 三大帝国也有自己的立场,那就是反德意志帝国。因为这个帝国没收的外国资产中,主要就是东洲汉国商人的投资。而且欠的钱他们还没还完,还表示不会再还了,这样的流氓国家,三大帝国怎么可能支持。 在法国内战中,也比较偏向法国皇帝一方。因为工人实在是太不理智了,带着美好愿望造成的破坏,比堕落的拜金主义还严重,在法国这样的土地上,竟然还发生了饿死人的饥荒情况。 法国工人控制了北方工业地区之后,没收了一切资产,但经营的很不好。农场生产大规模下降,工厂除了少数兵工厂在为军队生产之外,其他工厂也大都停工。年轻工人大量加入军队,跟邪恶的皇帝军队血腥厮杀。德意志帝国入侵之后,他们也跟德意志人厮杀,跟西班牙干涉军厮杀。 法国工人的热情全部投入了杀戮之中,他们的领袖乐观的认为,只要打败敌人,他们就能建立起一个完全自由平等博爱的国家。 但这个理想主义的国家,在坚持了四年之后,还是被邪恶势力联合绞杀了。 当工人们还只能拿着落后武器,少量新式金属子弹步枪,以及大量老实线膛步枪的情况下,他的敌人已经用上了机枪,还用飞机轰炸他们的阵地,这是一场完全不公平的战争。 法兰西帝国皇帝重回巴黎,但国土大量被西班牙和德意志占领,开始通过谈判收回土地的过程。西班牙人很快将占领下的波尔多等地移交给法国。跟德意志帝国的谈判,则一波三折,双方在莱茵兰地区有错综复杂的历史关系,许多地方很难说清是法语区还是德语区。最终法国人收回了佛兰德法语区,但卢森堡、洛林公国和阿尔萨斯交给德意志帝国,士瓦本公国也全部归还德意志帝国。 法兰西主要领土依然保持完整,但国力已经不可同日而语,整个欧洲都不在认为法国还是一个强国,但法兰西海外领地还在。法国人自己还将自己视作一个世界帝国。只是这个世界帝国如今太过老迈,本土人口经过这一番折腾,下降到了五千万,整整一千万生命被消耗,人力资源严重不足。 法兰西政府试图重启法国工业,到处都需要人力,于是大量北非领土上的劳动力被引入法国,法国开始了非洲化进程。来自北非的殖民地人口,带来了不同的信仰,不同的文化,但也解了法国的燃眉之急。 在法兰西帝国高关税保护下,大量法国工厂重新恢复生产,他们有一个庞大的本土和殖民地组成的市场,有一个较为完善的工业体系,能够生产上到飞机,下到棉布的所有工业产品。法兰西帝国皇帝在北非期间,大量法国本土经营来到北非,也对北非的开发极为有利。大量被工人赶出工厂的工厂主,带来了资本和经验,他们在北非建立了一系列工厂,主要是轻工业,发展起了一定规模的棉纺织工业,在这里开辟了数百万亩棉花种植园。还发现并开发了北非的石油资源。 此时世界经济危机依然没有结束,这是一场绵延了五年的大危机,各国再次互相关闭过境,不许别国商品入境。连东亚三帝国,都开始再次互相封锁。东洲汉国这个喜欢大量出口和大量进口的国家,也搞起了关税壁垒。全世界主权国家都成了一座座经济孤岛,只有少数经济学家还在呼吁自由贸易。 复杂的局势发展,让一些矛盾消失了,比如过去频繁出现的贸易争端,现在没有贸易也就没有争端了;一些矛盾激化了,大家都在抢占经济势力范围,已经进入白热化,间接的刺激各国不断寻找盟友,排斥其他对手;一些矛盾则长期存在,也找不到解决办法,比如英国和大燕帝国争夺南非的行为。 这场南非黄金争夺战,已经持续了二十年之久。但双方谁都无法占据优势,英国人对黄金的渴望程度,远高于大燕帝国,因此对南非的重视程度更高。大燕帝国拥有世界几大产金区的大多数控制权,因此对于南非黄金更多是以价值来看待,而英国人控制的金矿极少,往往是从战略角度来看待,认为南非金矿事关英镑金本位地位和金融安全。这就如同猎狗和兔子一样,双方对追逐的看法完全不同,一个只是为了食物,可有可无,一个去是为了生命,必不可少。 大燕帝国重视不够,就不愿意为了金矿而采取极端手段,大英帝国国力不足,就不敢于为了金矿而跟大燕帝国开战。因此双方保持了长期的和平竞争,只是天平始终朝向实力雄厚的大燕帝国一边倾斜。 英国来到南非之前,大燕帝国在这一带已经经营了百年。跟当地的科伊桑人关系密切,曾长期帮助这些部族抵抗北方班图人的入侵。最后大燕豪商直接控制了津巴布韦的金矿后,班图人大迁移在东非被遏制了。科伊桑人可以安心在南非生活。因此许多部族跟大燕帝国始终保持着密切关系,跟南角宋商保持着百年友好,这种长期接触的状态,让许多部落都在一定程度上汉化。虽然长着黑色的皮肤,但许多人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一些宋国慈善人士还在这里兴办了学校。 英国人到来后,哪怕修建了铁路,依然无法抵消这种优势。由于大燕帝国的制衡,英国政府无法直接军事控制南非,也没有移民能力和意愿,双方主要围绕金矿区渗透。同时暗中支持黑人部落骚扰攻击对方的交通线。 大燕帝国优势越来越大,尤其是八年欧战期间,南角城成为南非黄金唯一的集散地,英国人从西非奥兰治河口修建的铁路,甚至长期无法稳定开通,动辄就被土著居民破坏。 战后英国人卷土重来,却很难扭转劣势。在金矿区,一个附近的非洲部落控制了这里,声称对这里的主权。大燕黄金商人给了该部落大量好处,得以在这里安心采矿,英国人控制的矿区,却长期遭受黑人部落的破坏。战后英国政府陷入财政枯竭状态,更加渴望黄金,直接派兵击败了这个部落。但引起了大燕帝国的不满,双方进行交涉后,最终达成协议,谁都不控制金矿区,金矿属于当地人的金矿。 两强相争之下,黑人部族奇迹般的保住了自己的权力。英国人也不得不给黑人分红。争夺黄金还在继续,但更多是商业性的,双方矿业公司都在寻找更好的矿脉,投入更多的采矿设备。 南非超级金矿的产能很快就超过了世界其他采金区,英国人得到源源不断黄金的流入,英镑信用勉强得到维护。 经济危机持续到第六年,开始有一些国家走出危机状态。南洲宋国率先开始恢复增长,大量中小企业破产之后,在主要消费品行业,形成了大量垄断公司。南洲的榨糖、纺织、冶金、造船和航运也都出现了垄断企业,但大量家族企业还是熬了过来,再次恢复活力。 宋燕之间的贸易关系,经过几年冷战之后,也打破了僵局。主要是宋国人习惯让步,文人士大夫把忍让看做智慧。他们接受了大燕帝国的一些不平等贸易条款,比如免除了绝大多数大燕帝国商品关税。大燕帝国则依赖宋国的航运,没有宋国运输公司参与,大燕帝国海外运输连本国内部贸易都难以维持。另外大燕帝国还在向宋国主要商品征税,包括优势的冶金业和造船业,借此保护了本国工业。 东洲汉国则不接受这些霸王条款,大燕帝国向东洲钢铁征收超额关税,他们就向大燕帝国机电产品征收同等关税,两国贸易战让双方再次回到以前的状态,只有少量奢侈品和高价值产品能付得起关税,其他商品不是被第三国抢占市场,就是被替代品取代。 宋国之后,大燕帝国也再次恢复增长。因为大燕帝国拥有最广阔的经济腹地,除了本国庞大的市场之外,还控制着海外的印度、三佛齐、蒲甘王朝、高棉帝国等经济体,向这里倾销商品和掠夺原料,输出资本,渐渐度过了经济危机。 大燕帝国危机结束之后,许多国家也就跟着恢复了生机。虽然他们还是无法进入大燕帝国广袤的市场,但是无形的资本却不会受关税影响。许多国家可以再次从大燕帝国市场上借道廉价资金了,对于一些后发国家来说,发展成本大幅度降低了。 对大燕帝国来说,这其实是资本输出和金融服务业,来自海外的资本盈余和服务收益,已经远超商品出口。金融集团长期游说下,政府也觉得本国经济应该能承担一定数量的海外商品冲击,恢复贸易对谁都有好处。 大燕帝国开始着手组建一个新的关税同盟,首先跟宋国和汉国协商,这是大燕帝国最无法忽视的海外经济势力。 大宋做出最大让步,全面免除其他两国进口关税。大燕帝国和东洲汉国则有所保留,都有权力对本国工业进行保护,但规定税率都不能超过百分之十。百分之十的税率,一定意义上已经达到了自由贸易的标准。因此三国贸易再次启动,各国工业普遍增长,只是对经济的影响没有想象中那么大,因为此时三国已经普遍进入了服务业时代,工业重要性对各国经济都已经降低了。而服务业,在之前就保持的较为畅通,金融和航运收到的打击并不大。 三国逐步增长,许多小国开始受益。因为一些国家也被邀请加入关税条约,对外贸易对东亚三大帝国这种上亿人口规模的发达经济体来说,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但对一些小国影响极大,因为大国几乎没怎么增加的出口量,对一些小国来说可能就是翻番的概念。 高丽、倭国迅速恢复,并快速扩张起来。西辽帝国也通过出口石油,经济开始强劲增长。 印度黑女真帝国的工业化也步入了快车道。这个国家,前些年经历了一场大范围农民起义,皇帝一度出逃。在大燕帝国的支持下,才没有像以前的伽色尼帝国、奴隶帝国一样改朝换代。 这个国家的工业,在欧战期间也大幅增长,棉纺织工业等优势工业几经波折终于完成了工业化。其他产业也发展起来。但内部凝聚力依然松散,回教、印度教、耆那教等几大宗教和十几个派系,以及数以百计的语言和民族,将内部割裂成许多不同认同的团体。 这些宗教相互竞争中不断发展,也出现了适应现代文明的改革。还因为跟大燕帝国接触,沾染上了一些不好的习惯,比如这些宗教都从事金融业,是印度金融业的主力军。在社会中下层,这些宗教起到的组织力,比政府更大。 步履蹒跚的印度快速发展,对世界增长贡献意义很大。而且如今他们也能够自保,拥有了新式武器和军队,现代武器抹平了个人作用,人力优势变得更重要,印度政府有勇气向英法说不,所以欧战期间,他们大幅度提高了关税,保护本国工业。战后,英法也无法重新迫使印度签订不平等条约,自由竞争之下,工业革命前他们的商品都无法进入印度,现在就更不可能了。 印度人进口的主要是机械产品,主要是大燕帝国和宋国提供。 在印度基本上完成工业化,工业生产超过农业成为最大经济部门之后,大燕帝国建立的关税体系,已经容纳了世界上大多数工业人口。其中高丽、日本都已经是人口超过两千万的国家,西辽人口也达到了三千万。印度人口三亿多,大燕帝国则有六亿人口,东洲汉国和南洲宋国人口也都奔向了一亿五千万,关税同盟的工业化人口高达十亿。 人类世界,首次开始在一个十亿规模的基础上爆发协作分工效应,经济不增长才怪了。 但欧洲国家大都拒绝加入关税条约,主要障碍是英法两国,两国很希望出口,但不希望进口,尤其是法国,不希望别国商品进入他们的殖民地,提出法国本土可以降低税率,本土有庞大工业体系自保,但殖民地没有,殖民地是他们本土的保留地。 德意志帝国则根本没被邀请,不把债务还了,把非法没收的外国财产归还,他们是不可能被外界接受的。 就在世界其他地区经济走上正轨,欧洲随着法国的恢复,也开始步入增长的情况下,战争再次爆发。 这一次,是德意志帝国入侵了东欧。入侵的理由还是民族问题,因为斯拉夫人破坏德意志人族群。 情况也属实,因为基辅罗斯帝国也是一个种族主义国家,这个国家就是在种族仇杀中建立起来的,极其排外,跟德意志帝国是一丘之貉。在基辅罗斯帝国西部,一些躲过仇杀的德意志少数民族存活下来,但长期被排挤。 在过去的波兰、波西米亚和基辅罗斯之间,有一个叫做鲁塞尼亚的公国,生活着波兰、德意志和斯拉夫人。经过多次清洗之后,斯拉夫人占主要比例,但波兰和德意志人相加达到四成左右。 这里经常会有民族冲突,终于再一次激烈的族群械斗之后,德意志帝国出兵了,要求将德意志和波兰聚居区割让给德意志帝国,遭到了基辅罗斯帝国的拒绝,战争就此爆发。 但真正的原因,则是方方面面的。经济冲突是主要愿意之一,德意志帝国这几年工业恢复的不错,技术和产量同时达到世界一流水平,但海外市场还不如以前。农业则持续凋敝,不得不进口大量农产品,而东欧是主要进口地。可是德意志帝国进口了大量基辅罗斯帝国农产品,基辅罗斯帝国却不从德意志进口工业品。 德意志帝国一直希望跟基辅罗斯帝国签订排他性贸易条约,要求对方进口自己的工业品,而德意志帝国则大量进口对方的农产品。但基辅罗斯帝国不接受,他们向德意志帝国出口农产品换来的外汇,转手从法国进口拖拉机,基辅罗斯帝国农业生产越来越机械化,工业也有了很大发展,大量斯拉夫企业家在高关税保护下,建立起了棉纺织工业和冶金工业,丰富的资源还能大量向失去了阿尔萨斯和洛林煤铁资源的法国出口。 英国则大量向基辅罗斯帝国输出资本,该国工业化的资金来源中,英国资本占了一半。 军事上,基辅罗斯帝国也跟英国同盟,并且跟法国走的很近,只是法国不想再次战争,所以法兰西帝国如今执行的是不结盟主义。 因为欧洲的法国不参与任何军事同盟,导致德意志帝国在欧洲大陆上独霸一方,跟南欧大量小国签订了带有保护性质的条约,塞尔维亚、波斯尼亚这些国家都依附于德意志帝国,是德意志帝国工业品的保留地。 只有基辅罗斯帝国不肯屈服,因此德意志帝国打击基辅罗斯帝国是迟早的事情,欠缺的只是一个契机,种族冲突提供了这个机会。 入侵发生之后,英国起初十分暧昧,不肯给基辅罗斯帝国军事保证。双方虽然有军事同盟,但条文是可以有不同解释的。基辅罗斯帝国认为德意志帝国已经入侵了他们,可英国人却认定只是边界冲突而已。 基辅罗斯帝国此事只是一个工业产值刚刚超过农业的初级工业国,发达程度跟一战时期的俄罗斯帝国相当,人口也只恢复到四千万,远远无法跟高度工业化的德意志帝国抗衡。因此,没有英国的保证,他们不敢奋起抵抗。 德意志帝国看到吞并鲁塞尼亚后,基辅罗斯帝国都不敢反击,以为这个国家懦弱,进一步提出要求,想要让基辅罗斯帝国跟德意志帝国签订排他性的贸易条约。 这时候英国急了,一旦基辅罗斯帝国也像其他中欧小国那样,被德意志帝国控制,下一个就该英国自己了。于是英国大使向基辅罗斯帝国做出了保证,同时向德意志帝国发出通牒,要求对方撤出东欧。 德意志帝国非但没有撤军,反而将其视作是英国在做战争准备,悍然发动了更大规模的入侵,直接吞并了诺夫哥罗德公国,并声称这里自古就是德意志的土地。基辅罗斯帝国随即宣战,英国随即宣战。 大战爆发之后,英国人出动海军封锁德意志帝国海域,但迟迟不肯派陆军登陆。反而四处进行外交活动,一边希望法国参战,一边要求盟友宣战。 德意志帝国却是行动派,他们早就做足了军事准备。长驱直入,直指基辅。而且只用了三个星期,就接连打垮基辅罗斯军队,打的还都是歼灭战。先后在诺夫哥罗德,梁赞俘虏了百万斯拉夫军人。接着包围基辅,攻陷基辅只用了三天。 基辅罗斯帝国投降。 它毕竟不是俄罗斯帝国,没有大后方,东方是女真帝国领土,纵深不足以应付新时代的飞机大炮坦克车驱动的闪电战。 基辅罗斯帝国的土崩瓦解,让英国人猝不及防,他们的封锁此时都还没完成,德意志帝国的潜艇神出鬼没,飞机频繁轰炸英国本土。 以极低的伤亡,灭亡了基辅罗斯帝国,让腓特烈的威望达到了顶点。成为德意志人狂热崇拜的英雄,但波兰人则没那么支持。本来在白女真帝国和波罗的海共和国时期,波兰人跟德意志人一样,都是主体民族。可是腓特烈建立军政府后,波兰人就沦为二等民族,腓特烈可能是德意志人的英雄,但绝不是波兰人的。在腓特烈政府中,波兰人无法担任要职,在腓特烈的军队中,波兰人最多只能做低级军官。 面对德意志一统中东欧,从海空两线进攻英国本土的窘境,英国人有史以来第一次感到了绝望。英国人狡诈,但英国人有一个优点,那就是不认怂。这点上,让他们面对任何势力都敢争一争,比如长期跟东亚帝国竞争,跟东洲汉国发生过两次战争,跟大燕帝国长期争夺南非。 经过初期的惊讶之后,英国人坚定信心要抵抗下去。英国海军足以保护本岛安全,将大量资源投入空军之中,开始进行起了不列颠空战。 经过一年苦战之后,英国人开始理顺思路,法国是铁了心不会参战了。多次战争,将法兰西的脊梁骨彻底打断。但斯拉夫人还没有屈服,基辅罗斯帝国是投降了,但斯拉夫人并没有。在广袤的东欧大地上,无数游击队自发组织起来。英国人开始通过各种渠道支持这些游击队,这些游击队的存在,可以拖住德意志大量兵力。 英国还在国际上游说,四处宣扬德国威胁论。得到欧洲之外大多数国家支持,对德国进行谴责和封锁。但是效果很不明显,因为英国的封锁已经切断了德意志帝国的贸易通道。德意志帝国从海外进口的必须战略资源,比如钨矿等资源,都是通过中立国转口的,法国人是最大的中立国,而且跟德意志帝国有漫长的边界,互相之间有庞大的贸易,除非英国连法国也封锁了,否则不可能阻止德意志跟外界的沟通。 英国人还没疯到将法国逼到德意志帝国一边。 战争进行到第二年,英国还是只能被动防守,海军通过布雷封锁德意志港口,空军则始终以劣势兵力跟德意志空军进行空战。防御德意志帝国登陆演练不断进行,至于反击,英国国防部连计划都没制定,因为完全找不到可能的登陆方向。法国不参战英军就无处下脚,北欧国家被德意志帝国吓怕了,虽然没有结盟,可瑞典的工业和资源可是全力为德意志帝国生产军需物资,德意志帝国本国的工业甚至没有进行战争动员。 德国都没用力,英国却疲于应付,这样的差距,让英国人很难乐观起来。但他们就是不服,不接受谈判。 英国人找不到立足之地,德军给英国人制造了一个。德军在第二年夏天,悍然南下,侵入了瓦拉几亚平原,攻打这片平原,目的当然不是为了农业用地,原因只有一个,这里拥有欧洲唯一的大油田。 而这里是属于东罗马帝国的,东罗马帝国虽然衰弱,可跟英国结盟,之前为了不引来德军而没有宣战,英国人是支持他们不宣战的,因为担心一旦宣战,东罗马帝国保护不了自己的国土,油田反而落入德意志人手里。 现在则没有选择了,德军的闪电战只用了一周时间,就控制了瓦拉几亚平原。可东罗马人顽强守住了巴尔干山脉,给英军登陆争取到了宝贵时间。 第一批十万英军登陆,以及大量空军转场到这里,大大缓解了东罗马帝国的抵抗压力。 英德在巴尔干地区大打出手,德军的机械化优势发挥不出来,英国人看到了胜利希望。 英国的人力资源厚度比不上德国,但潜力很大。大量殖民地军队开始武装起来,许多斯拉夫游击队也通过各种渠道转移到英国,加入英军作战。 战争打到第三年,英国人已经很确信自己不会失败了,因为经过惨烈的空战消耗,德军逐渐停止对英国实施轰炸,因为损失的飞机太多了,德意志的铝合金工厂已经供应不上。 德军在东欧遭到的抵抗越来越激烈,因为他们对斯拉夫游击队进行报复式镇压,出现游击队的区域,平民也会被屠杀,反而激起了更大规模的游击队反抗。 一些流亡海外的基辅罗斯帝国贵族,组建了临时政府,跟国内游击队建立联系,为他们筹款,支持他们继续抵抗。同时德军停止轰炸英国后,英国人错误的估计了形势,反而主动轰炸德意志地区,结果激怒了腓特烈,展开了反击,两国空战中断不到半年,再次开始爆发。 两国之间也不是没有和谈的可能,只是英国不接受。他们对海峡安全有恃无恐,德意志帝国反而不太在乎英国,称霸欧洲大陆就够他们折腾了。但英国无法接受欧洲大陆有一个霸主。 英国还可以借用世界资源打这场战争,因此自忖长期战争对英国有利。决定耗死对手。 只是谁也没想到,一个强大的外部力量闯了进来,东洲汉国第三年底就参战了。 让东洲汉国参战的原因,是因为德意志帝国的潜艇战。 英国本土资源稀缺,东洲汉国则资源丰富,大英帝国在战争中投入主要精力在个别军工领域发展出不输给德意志帝国的生产能力,比如航空工业,但原材料无法自己。飞机制造需要铝,铝是一种高耗能产业,全世界最大的生产国就是东洲汉国。 另外东洲汉国还提供了英国本土需要的绝大多数粮食、棉花、石油资源。战争期间,东洲汉国成为英国最大的贸易对象,已经超过了英国和刚果河殖民地的贸易量。 英国以前是航运大国,可潜艇战让英国自身的运输有些供应不上,东洲汉国不是什么航运大国,但宋国是世界级航运大国,承担了大量运输业务。 大概是因为军事文化影响,德意志帝国在处理对外关系上颇为野蛮,对中立国商船不太友好,警告之后往往会直接击沉。在欧洲人的传统中,交战国有权相互封锁对方,这是一种海洋强权对外推行的原则。英国宣布封锁德意志帝国,德意志帝国也宣布封锁英国。面对中立国商船,他们合法处理方法有逼退,军舰通过威胁,浪翻等方式迫使对方前往第三方港口,不听警告的,还有权扣押。但直接击沉是非法的。 德意志帝国发现通过警告等方式,无法断绝东洲跟英国贸易,潜艇也很难俘虏商船,一些军舰还会伪装商船钓鱼,隐忧德意志潜艇浮出水面,结果开炮击沉潜艇,还有一些商船上装备了深水炸弹和声呐,具备强大的作战能力。潜艇浮出水面的任何行为,都十分危险,于是强硬的德意志帝国公开宣称,将会击沉任何前往英国的商船,无论国籍。 在这种情况下,大量南洲宋国商船被击沉。但上面的货物都是东洲汉国的,论起严重程度,其实没有历史上一战中美国游轮被德军击沉那么严重,因为无辜平民牺牲的并不多。如果是宋国的话,问题也没有多么严重,可东洲汉国却是一个不怎么隐忍的国家。 这个国家的先驱,是一群流寇,罪犯,生番,是从历史里摔打出来的国家。这些年虽然没有参与过世界性大战,但战斗意志就没停过,为了控制玛雅运河,他们连丛林地区的玛雅都征服了。玛雅人现在只能在玛雅雨林里自立,北方玛雅人全都被编户齐民了。 这样一个文化背景下的国家,刚性极强。而且也并不认可欧洲人的传统,他认为他想跟谁做生意就跟谁做生意,胆敢击沉本国商船,哪怕是搭载本国物资的友邦商船,那也不行。加上确实有一些东洲汉国的随船平民死亡,在警告无果之后,东洲汉国向德意志帝国宣战。 东洲汉国宣战之前,才有不到三十艘商船被击沉,而英国自己被击沉的商船数量,早就超过了百艘。所以这对英国是一个意外之喜,因为他们还不认为这种程度的冲突,到了该进行战争的程度。 英国之前一直在做的预案,其实是担心随着潜艇战的继续,东亚航运公司不肯继续承接运输业务后,英国该如何保证运输安全。他们做好了分段护航的主张,打算启用危险和漫长的北方航线,结果东洲汉国直接参战了。 其实里面还有更复杂的原因,那就是德意志帝国跟东洲汉国之间的旧怨。当年腓特烈上台,没收了大量外国人资产,其中大量资产就属于东洲汉国商人所有。要知道上次战后恢复中,支撑德意志帝国完成第二次工业革命的资金,主要就来自东洲汉国的黄金。来自东洲汉国的投资,一度占据德意志商业资本中的三分之一。 这么庞大的资产,被腓特烈这个暴君说查封就查封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因此东洲汉国高层,早就有教训德意志帝国的意图,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而已。 东洲汉国的参战,极大的改变了英国面对的战争局面。首先从物质上立刻压力下降,东洲汉国虽然没有提供援助,可是却向英国派遣了一直规模庞大的空军部队。这个国家拥有庞大的飞机生产能力,是世界上航空工业最发达的国家,已经大规模将飞机投入民用市场。拥有大量飞行员资源,一声令下,空军就组建起来了。 培养飞行员十分困难,英国之前空战中只能以少打多,除了飞机生产限制之外,飞行员是最大的制约。 东洲汉国这两项恰好都不缺,他们的飞机制造厂立刻转产各种型号的军用飞机,有的型号甚至是英国技术,因为英国从这里采购,提供了全套图纸。 东洲汉国的参战,用了三个月时间,将德意志帝国空军彻底驱逐出了大不列颠的天空,英国人再也听不到刺耳的警报声了。然后双方还开始对德意志帝国施行战略轰炸,采用大型民用客机改装的战略轰炸机,开始了对一座座德意志城市的地毯式轰炸。 这种战略形势的改变,让英国军事家非常兴奋,他们甚至认为,光靠战略轰炸,就能摧毁德意志工业,赢得这场战争。 但他们还是把战争想简单了。 瓜分世界(21) 英国人没那么容易屈服,德意志人也没那么容易屈服,他们立刻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德意志帝国宣布帝国总动员,以前他们甚至都没进行过动员,紧靠军事工业就能支撑跟英国的战争,而这次动员包括工业领域,他们的民用工业开始按照军事计划转产。 更多的工厂被改造成飞机制造厂,更多新式飞机投入生产线。 东洲汉国参战的另一个好处是,说服了南洲宋国中断了跟法国之间的贸易,以及给宋国运输公司下达了禁令,宋国商船再也不通过苏伊士运河向欧洲运输战略物资。这大大影响了德意志帝国的军事产能,因为大量欧洲缺乏的资源,其实都是通过法国中转的。 大燕帝国也有所行动,直接关闭了苏伊士运河。因为大量战略资源都通过这里向欧洲出口,白莲花时代的大燕帝国官员,认为这种贸易是带血的。 英国人则封锁了东罗马海峡,黑海跟地中海之间的贸易被中断。 法国受到了巨大冲击,因为法国丢失了阿尔萨斯和洛林之后,严重依赖来自地中海的煤铁资源,基辅罗斯帝国哪怕投降了,这里的煤铁依然在向法国出口。法国高炉早就按照这里的煤铁资源进行了改装,换一个铁矿石来源,无法保证冶炼质量。更何况,也没有其他煤铁来源。世界最大的铁矿石出口国,是控制着澳大利亚和巴西的南洲宋国,他们现在已经断绝了跟欧洲的战略物资贸易。 法国立刻陷入困境,别说向德意志帝国转口了,本国民用的钢铁资源都得不到保障。 法国当然也反对,要抗议,但他们尚且不敢为了欧洲打一仗,更不可能因为这种封锁而跟英国、东洲汉国和南洲宋国几大帝国开战。 东洲汉国空军参战之后,陆军也迅速组建起来。这个国家的陆军一向精锐,只是欧洲人还没见识过。 一亿多人口的东洲汉国,拥有比德意志帝国更丰富的兵源,第一期主动应征的志愿兵,就高达三百万人。东洲兵不断通过运河登陆东罗马帝国,帮助英国东罗马联军挡住了德意志匈牙利联军的攻击。巴尔干山地作战,东洲兵太适应了,他们曾经在类似的地行中,无数次冲向十二都的防线。 稳定住防线之后,反击就开始了。战况进展的并不顺利,因为德意志帝国的闪击战水准很高。双方都进行着大范围的坦克战、空战,迂回、穿插作战,阵地战。这些现代化战争,东洲军队已经有些疏远了,他们的对手主要是山林中的玛雅人,武器充其量是步枪。 但东洲军队本钱雄厚,他们的国家不断为他们提供更多更先进的武装,各种大型、重型坦克被生产出来,作为早就普及了机械化农业的东洲,拥有世界上最庞大的拖拉机生产线,能生产各种型号的拖拉机,也就能生产各种型号的坦克。 虽然在战术水平上比不上德意志帝国,但兵力优势,火力优势,物质优势,让他们经得起失败,可以反复争夺。 东洲军队开始用更密集的火力覆盖,更大规模的坦克集群,更频繁的空中支援,来抵消对方的战术机动水平。一个是高速闪电战迂回,一个是密集重火力平推,这是一场技术性对力量型的战争。 巴尔干大战成为这次战争中最惨烈的战场,因为这是双方重兵集团首次正面碰撞,德意志帝国也好,东洲汉国也罢,都是全力投入,谁都是刚刚发力。之前德意志帝国在这里主要打的是山地进攻战,不擅长,也无法展开兵力,到了瓦拉几亚平原,双方才能大开大合进行作战。 多次百万兵力级别的大战先后爆发,德军有所收缩,但主要是战略性的,他们将防线收缩到了多瑙河,借助河流来进行防御。英汉联军将战线推进到多瑙河之后,渡河作战多次失败。 显然在这里是不可能打开僵局的,瓦拉几亚平原作战即便胜利了,也无法直接打击德意志本土,在夺取制空权,并轰炸摧毁了这里的油田之后,实际上已经失去了继续作战意义。 两国联军司令部也认为,继续在这里争夺没有意义。占领瓦拉几亚平原之后,往北则要攻击特兰西瓦尼亚高原,进攻南喀尔巴阡山脉,逐步争夺费时费力。 他们开始制定北欧登陆作战,做出了三个计划,一个是强行从德意志本土登陆,这个战略风险太大。目前德军主力都在本土,拥有充足的兵力防御狭窄的沿海。必须在足够宽度的地方形成攻势,这才能分散德军兵力。所以他们还计划在法国强行登陆,不管法国的态度。这也很危险,法国现在保持中立,不意味着他们虚弱到了谁都能踩上一脚,恰恰相反,法国人的中立是武装中立。他们并不是北欧小国那种必须依附德意志霸权的存在,法国虽然还在跟德意志帝国进行贸易,却不为德意志帝国生产军工产品,他们有力量说不。 因为法国人在本土,沿着德法边境修建一条钢筋混凝土防御工事,不叫马奇诺防线,而叫法兰西长城。 法国之所以中立,确实是因为害怕战争,但是害怕战争带来的损伤,却不是害怕被德意志帝国打败。他们是一个被战争打怕,而不是被敌人打怕了的国家。 因此一旦在法国强行登陆,法国投向德意志帝国一方,风险太大。 法国惹不起,北欧小国还是惹得起的。于是第三个方案,是登陆日德兰半岛,这里是丹麦王国领土,且一马平川易于展开兵力。并且从这里能快速向汉堡推进。 但德意志帝国抢先动手了,他们出兵攻占了丹麦,迫使丹麦国王投降。 东洲汉国参战,让英国一方占据了大量优势,可优势却无用武之地,依然只能跟德意志帝国拼消耗,而消耗对英国来说,也是巨大的压力,他们的政治制度,未必比德意志帝国更能经得起消耗。英国人急需一个突破口。 德意志帝国攻占中立国丹麦,自然引起了欧洲国家的一致不满,但法国还是不愿参战。法国非但不愿参战,还提出斡旋,希望回复和平,毕竟如今的战争给法国造成了很大影响。挪威却倒向了英国,挪威之前跟丹麦是一个国家,现在则直接独立出来。可英军登陆挪威也没有意义,中间还隔着一个瑞典,瑞典又暗中支持德意志帝国,依然没有进攻欧洲的通道。南欧的意大利也没什么参战动机,意大利是一个天主教国家,还吞并了希腊,跟英国支持的东罗马有极大仇怨。信仰上跟法国、德意志帝国是一致的,领土上,意大利往北是瑞士的阿尔卑斯山,意大利对这里没兴趣,德意志帝国也从没提出过对北意大利也要求。意大利之前甚至跟法国一样,帮德意志帝国转口战略物资,他不帮德意志帝国就不错了。 没有突破口,双方依然是拼消耗,空军从英国出发持续轰炸德意志地区,陆军在瓦拉几亚平原跟德军陆军消耗。 战争消耗到第四年,德意志帝国确实出现了一些问题,石油储备枯竭,坦克活动频率下降,燃油主要集中供应空军保卫德意志的天空。英汉联军开始在瓦拉几亚平原取得战略优势,发动了渡河战役,强渡多瑙河,德军战略后退,退守喀尔巴阡山脉。 这时候终于出现了一个转机,在英国和汉国持续不断的外交努力下,西辽帝国答应参战,条件是将瓦拉几亚平原和多布罗加割让给西辽。 这两块土地目前是东罗马领土,东罗马人还在跟英军一起作战,英国出卖东罗马领土实在是有些让人心寒,可英国还是答应了。 因为西辽参战的意义重大,倒不是西辽这个人口两千万的黑海工业强国有多大战斗力,但西辽的地理位置太重要了。通过西辽,就可以开辟东欧战场,解放被德军占领的基辅罗斯帝国。进一步加大德军的消耗,同时切断德意志帝国从这里掠夺粮食、煤铁资源。 英国人为了安抚东罗马帝国,当然会有补偿。那就是答应帮东罗马帝国收回希腊领土。 东罗马帝国本身就是希腊化的,官方语言是希腊语,统治民族是希腊人。事实上,这就是一个希腊帝国。只可惜希腊本土,因为当年不愿意继续作战发生了起义,结果被来自南意大利的诺曼王朝夺走。可天主教的意大利和东正教的希腊,这些年夫妻生活并不幸福,希腊人在意大利帝国内是二等公民。 即便过的不幸福,意大利帝国也绝对不愿意放弃希腊,但他并不知道,他的娇妻,已经被人放上了柜台,换到了西辽帝国的参战。 西辽军队开进瓦拉几亚平原,名曰联合作战,实际上是想立刻将酬劳捏在手里;东罗马军队则撤出了这里,东罗马帝国被出卖,心里没点想法是不可能的。即便东罗马皇帝还想作战,士兵也不想浪费力气了。 西辽军队开进瓦拉几亚,英汉联军却进入西辽,通过第聂伯河攻入基辅罗斯帝国。 在这块东欧大平原上,敌对双方的战争机器才真正发挥了出来,更大规模的战斗,更多的兵力投入,在这块平原上出现。 现在有东欧、南欧和北欧三处战场在消耗德军,哪怕依然是消耗,应该也能更快让德意志帝国战败,英国认为战争胜利更近了一步。 乐观过头的英军很快就遇到了麻烦,因为意大利突然也参战了。 意大利是被迫卷入的,被英国出卖的东罗马帝国也出卖了英国。英国本来的承诺是战后帮助东罗马收回希腊本土,可东罗马军队从前线撤回,回头就攻入了希腊境内,他们也跟西辽帝国一样,迫不及待要先将酬劳捏在手里。 意大利帝国没想到这出,立刻怒不可遏。向东罗马发出通牒,然后宣战。东罗马是英国同盟,英国权衡之下,被迫向意大利宣战,于是意大利跟德意志帝国结盟,向英国宣战。 意大利卷入之后,德意志帝国的力量也并没有强大几分,可英国人的麻烦大了不少。因为意大利有一只不弱的海军,让英国海军在地中海的制海权受到了挑战。没有畅通的海运,向东欧投送兵力就不会便利。 至于意大利的陆军,几乎没什么用武之地,倒是跟德军联合开往东欧和南欧战场,可是战斗让人不齿,已经失去了诺曼人的风气。 意大利参战后另一个作用,是让德意志帝国找到了宣传方向。他们开始打欧洲牌,声称德意志人不仅仅是为自己而战,而且是为欧洲而战。这是一场欧洲任何亚洲人的战争,这是一场白种人跟黄种人的战争,这是一场基督文明跟异教徒的圣战。 他们的宣传还是颇有市场的。理由是德意志帝国的敌人中,东洲汉国和西辽都是纯粹的东方文化势力。而德意志得到了中欧地区的波西米亚、塞尔维亚、波斯尼亚等国的支持,日耳曼人、波兰人、斯拉夫人、波西米亚人都是欧洲民族。只是这种宣传,也让德意志阵营的匈牙利王国有些气馁,因为他们也是东方文化背景,大多数人口是契丹外帐和汉儿血统。 也惹恼了中立的东亚国家,大燕帝国认为德意志帝国的宣传很不友好,加上东洲汉国的外交努力,大燕帝国宣布冻结德意志帝国在中国的资产。同时还宣布对西辽提供军事援助,向西辽免费提供三十个空军指挥的飞机,以及一百个指挥的坦克。 已经沦为乌拉尔山区小国的女真帝国,还直接参战。这倒不是大燕帝国的影响,而是这个人口仅有四五百万的小国,如今严重依赖西辽帝国,几乎沦为西辽帝国一个边疆省份。他们的参战,也只有象征意义。 女真人参战,更多是出于对斯拉夫人的仇恨,他们参战后,积极游说联军轰炸基辅罗斯帝国后方城市,理由是这些城市在为德军提供物资。西辽帝国对斯拉夫人也没什么好感,因为当年斯拉夫大暴动中,也有不少女真帝国境内的西辽人被牵连。如今生活在西辽帝国的数百万人口中,许多都是那次大暴动中被迫移民的。西辽跟基辅罗斯帝国长期围绕第聂伯河通行权争执不断,也让这两个相邻,但文化、种族、信仰都不相同的国家互相之间充满敌意。 于是西辽空军开始轰炸基辅罗斯帝国后方城市,摧毁顿河、伏尔加河上的桥梁,炸毁铁路。摧毁重要工业设施,轰炸煤矿、铁矿。这让工业落后的基辅罗斯帝国工业水平,至少倒退了三十年。 但此时却开始有大量斯拉夫人加入联军,这也是英国最想看到的,是西辽参战最大的价值。德军掠夺政策下,各地的游击队此时都在朝联军控制区汇聚,接受整编,获得武装,从游击队转变成正规军。伦敦的基辅罗斯流亡政府,也派出官员来重建政权。立刻将联军刚刚攻占的基辅罗斯名城波尔塔瓦设为临时首都。 东欧战场打了一年,也进行到了消耗阶段。反而是德意联军先退出野战,开始构筑防线转入守势。尽管他们实际上打的更出色,机动性战术运用的更好。但他们就是打不动了,坦克没有足够的燃油补给,飞机出动频率降低,只能停止高消耗的机械化作战。财大气粗的英汉联军,尤其是汉军,尽管许多战术都显得粗糙,可是主动进攻的精神很强。这就不是一个精细民族,跟同文同种的宋国人几乎是两个民族。 于是战场转入了德意联军战略防御,英汉联军战略进攻阶段。 战争打到第六年,德意志帝国确实有些消耗不起了。上次欧洲大战,战后就有结束战争的战争之称,让法国人至今不敢介入战争,法国舆论对参战的声音退避三舍。这次大战,比上次消耗的资源更快。上次战争毕竟是一次线膛枪和大炮的战争,而这次却是一场飞机坦克的战争,人均消耗量超过十倍以上。 三条战线上的消耗,以及德意志地区的战略轰炸,都大大影响了德意志帝国的生产力。大量工业企业被迫东迁,波兰地区的冶金工业开始承担更多的生产任务。 英汉联军的作战方向,也直扑波兰而去。放过东欧其他地方,就是打算从西辽一直杀入波兰,英国情报机构认定,只要军队开进波兰,肯定能得到波兰人的欢迎。军队宣传中,印刷了大量波兰美女的海报,告诉士兵们,波兰美女在等着他们解放,波兰姑娘一定会像斯拉夫姑娘一样热情欢迎他们,投怀送抱,献上热吻。 就在联军推进到基辅的时候,距离战争结束迈进了大大一步,因为法国人终于按捺不住了。 一方面是他们看到德意志日薄西山,他们跟德意志帝国的领土争端必须解决,否则阿尔萨斯和洛林这样的战略地区就永远不可能收回,斯特拉斯堡这样的莱茵西岸地区,也将永远失去。另一方面,德意志帝国粗劣的外交手段,也将法国往英汉联军一方逼。工业产能达到极限之后,德意志帝国不断逼迫法国人摆明立场,要求法国为他们生产军工产品。但法国不敢这么做,那意味着可能遭到英国的进攻。 于是法兰西勇士终于在德意志帝国的压力下选择了立场,站在了德意志帝国口中的东方人一方,不为了德意志帝国代表的欧洲作战。 法军的突然参战,让德意志帝国猝不及防,许多边境城市纷纷落入法军手中。卢森堡、洛林高原,先后丢失。紧急抽调兵力,好容易稳住局势,英汉联军却大规模从法国登陆。 法国敢参战的最大原因,还是得到了英汉两国的承诺,会向法国战场派遣军队。他们也确实需要从法国突破,大量积压在英国的联军部队,立刻登陆法国,一个兴趣就投送了一百万兵力。 联军此时已经拥有了绝对的兵力优势,德意联军一方,将所有中欧地区年轻人都强征入伍,也不过一千五百多万。英汉联军一方,英国人动员了六百万人,其中非洲黑人部队就有两百多万,汉军则高达八百万人,还不是强征入伍,主动参军的志愿兵,如果实行义务兵役制,汉国能武装两千万大军。西辽帝国则实行了动员,武装了两百万兵力。法军动员后,也征集了五百万兵力。 英汉联军一方,总兵力高达两千多万。而且英军和汉军都是高度机械化部队,平均装备水平跟德军主力相当,远超仆从的意大利军队和中欧其他小国部队。 法军参战之后,集结在法国方向的联军,一个月后就超过了千万,说到底,这是一个最合适的进攻方向。 而德意志帝国则快速崩溃,不断战败,不断后撤,莱茵兰地区一个月时间就丢失了。瑞士人再次发动起义,宣布脱离德意志帝国。匈牙利人选择了倒戈,南喀尔巴阡山防线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德军大幅后撤到了匈牙利平原,直接推翻匈牙利王国政府,扶持傀儡上台。南欧战线再次平衡,因为联军基本停止从这个方向突破,不想进入欧洲中部山区跟德意志帝国争夺。从法国和东欧平原进攻,更加有利。 这两个方向,也都出现了大型战略胜利,基辅大会战,歼灭了德意联军八十万兵力,五十万意大利士兵投降。从基辅往西攻入鲁塞尼亚,在这里又歼灭了五十万德军,俘虏了三十万德意志波兰军队。 占领鲁塞尼亚后,西北方就是波兰重要城市卢布林。法国方向,联军从莱茵河流域向东推进,整个佛兰德地区被解放,前锋推进到了汉诺威附近。这时候德意志帝国发生了政变,所有人都看到大势已去,不想跟着腓特烈这个疯子陪葬。他的部下囚禁了他,向联军求和。 战争迅速结束,这是一场机械化巅峰时代的战争,科学技术却有还没发展到热核武器出现的程度。 这场战争,对生命的杀伤,实际上没有上场战争多,但对物质的破坏有过之而无不及。无数历史名城变为瓦砾,无数繁荣的工业区成为废墟。 德意志帝国投降之后,快速收缩。东部的波兰被英法主持独立出去,波兰人有这样的诉求。因为腓特烈这个德意志军事首领的出现,导致从白女真王国开始的,德意志波兰共同体认同消失,波兰人明白,他们需要一个自己的国家。 立陶宛也独立了出去,波兰人一直是德意志帝国二等公民,立陶宛等波罗的海人则是三等公民,不但德意志人歧视他们,连波兰人都歧视他们,他们更需要建立一个自己的国家。他们建起了波罗的海共和国这个国名。 德意志地区都被拆的七零八落,波西米亚王国独立,奥地利大公国独立,士瓦本公国独立,匈牙利王国更不用说,因为西辽帝国从中协调,加上他们后来的倒戈,匈牙利王国的领土甚至都没有被分割也没有进一步拆分,依然控制着匈牙利平原和特兰西瓦尼亚高原地区。跟吞并了瓦拉几亚平原的西辽成为邻国。德意志核心地区,莱茵河流域,也分为上莱茵公国和下莱茵公国两个国家。德意志只残存了易北河流域,德意志这个名字也消失了,这里被叫做萨克森公国。 意大利帝国也被拆分了,除了意大利本土之外,他们控制的亚得里亚海东岸陆地被分割出来,建立了达尔马提亚大公国。希腊、阿尔巴尼亚、马其顿被东罗马帝国收回。 而东欧的基辅罗斯帝国竟然也被拆分,这主要是西辽帝国的要求,东洲汉国支持,英国也没有为基辅罗斯帝国坚持,毕竟这个国家,对战争的贡献很难讲清楚,为这里得罪黑海强国西辽不值得。 基辅罗斯帝国的领土倒是没有丢失,已经形成的斯拉夫五大公国,都是斯拉夫人,有人就能占住地方。于是基辅大公国、伏尔加大公国、弗拉基米尔大公国、梁赞大公国和诺夫哥罗德大公国相继成立。 欧洲开始形成,西欧英法西班牙三大殖民帝国,和中东欧碎片化的格局。这种格局一直持续到英国殖民地刚果盆地独立,法国北非殖民地独立,摩洛哥从西班牙独立。 战后,战胜国这一次展现了极高的风度,东洲汉国高调表示,放弃对战败国赔偿要求。赢得了众多欧洲小国的好感,但是收回了当初被德意志军政府没收的产业。并在之后,重新投资中欧地区,在碎片化的中欧地区拥有极高的影响力。 英国被迫放弃索取赔偿的权力,极高的战争债务,让英国经济萎靡了许多年,间接造成过度压制刚果殖民地,导致刚果脱离英国的结果。 法国收回了大量争议领土,而且参战很晚,抢割了庄稼。还能以胜利国的姿态,在欧洲大陆施展影响,反倒是很快压倒英国在欧洲的影响力,让英国颇为懊悔过度拆分德意志。但法国人口缺陷日益明显,工业扩张、殖民地开发都很乏力。很难利用欧陆霸主的身份,在欧洲之外扩大影响。 为了对抗法国,英国和汉国联合主张,建立一个国际性组织。称作大西洋联盟,邀请大西洋周边国家加入。 东洲汉国一直以来就在努力扩大在欧洲的影响,对这个提议十分支持,但这两个发起国很快就沦为了配角,因为大燕帝国也成功加入了这个组织,因为大燕帝国也声称自己是大西洋沿岸国家,理由十分充足,他们在欧洲的领土正对大西洋,在非洲的领土也挨着大西洋,这个恐怖的国家是一个世界帝国,任何组织他都加入,而且很快就能喧宾夺主。 一个个国际体系,就开始以大燕帝国为核心,逐步形成。 在这个世界中,大燕帝国和东方民族的认知,也是以大燕帝国为中心的,对绝大多数国家来说,大燕帝国就是世界的中心。大燕帝国为中心,世界分为东方、西方和南方。欧洲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在大燕帝国眼中,欧洲只是西方世界的一部分;南洲宋国是南方世界的核心,东洲汉国则是东方世界的核心。 欧洲连西方世界的核心都算不上,是西方世界的边缘。西方世界的核心,被看做是黑海和地中海,是大食国世界、欧洲世界和西辽帝国组成的世界。 唯有西方人认识中,感觉世界只有两个,一个是西方世界,一个是东方世界,西方世界就是欧洲,东方世界则是东亚。 说到底,这是一个东方视角下的世界。 这种认识视角下的深层原因,则是东亚文明强势输出的结果。大燕帝国引领工业革命,虽然中国文化没有侵犯式扩张性,儒家文明下的古代王朝,大多数时候都限制书籍出口。大燕帝国在文化上,却没有什么禁令,于是自然而然的持续输出文化。 大多数中国文化,是夹在科技之中潜移默化出口的,是绝大多数国家主动引入的。在认知层面,大量知识反而是不实用的,是哲学的。一个文明的最深层次的内核,一定是这个文明的哲学,是这个文明看待世界和看待自身的根本角度。中国哲学,长久以来不被欧洲人所承认,李慢侯留学的时代,儒家、道家典籍在西方是被放在文学分类的书架上的,他们根本不承认没有严密逻辑支撑的中国有哲学。 中国有文明,怎么能没有自己的哲学呢?实际上整个世界的哲学体系中,中国哲学本就是最重要的一部分。中国的诸子百家,跟古希腊的逻辑哲学,印度的宗教哲学一样璀璨,只是没能一步步走向工业时代,就被西方人强势话语权给否定了。 而这个时代,中国文明率先走进了工业时代,中国文化的话语权极强。李慢侯曾经引入各国知识,虽然在极大程度上,后来输出的文化中,带着古希腊、古印度、波斯、大食,甚至玛雅等各种高低不同发展层次的文明,带来的角度十分多样。但解读的语境,却经过中国学者的思维,都转化为中国式的。 这是一种很重要的转化,中国学者对外界文化的消化吸收,自然是基于中国式思维,站在中国的角度进行理解和认识的,这种理解和认识被其他国家用什么方法和过程吸收消化,都不可能摆脱中国思想影响。 这是解读世界的话语权,是用汉语语法组织的思维进行人类最深层次思考后形成的话语权。这种话语权,很大程度上,会让接受的文明习惯性站在东方立场和角度思考问题。不自觉的双标化,当西方世界因民族、种族矛盾太多,频繁发生战争的时候,将其粗暴的理解成西方人的野蛮,当东洲汉人同样性格粗狂却被评价为淳朴。 西方文明偏执的强调独立性,但只能陷入边缘化,就像他们的地理位置一样,远离世界的中心。 当世界基于东方文化角度运行的时候,对世界当然是有极大的好处的。至少开始出现长期的和平,开始流行和为贵思想,出现小国寡民思想,互不干涉。 如果还站在西方文明的角度,这些思想是不可能指导人类行为的,中国人说和为贵的时候,在西方文化下解读,那就会被认为是懦弱,是不敢积极主动争取和维护自己的权力,当所有势力都认为利益为上,在维护自身利益应该寸步不让的时候,战争只能一次次爆发;小国寡民老死不相往来的思想也容易被西方人曲解成没有责任感,他们认为应该积极去干涉那些跟他们行为模式标准不一样的国家,这种干涉依然会带来战争。 所以在大燕帝国缺席了两场重要的世界大战之后,反而开始让全世界认可和接受中国思想,开始在文化上打赢了更重要的战争,为世界作出了更大的贡献。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