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权谋术》
第一章 归乡
东海之滨的三月撩人心扉,微风徐暖,草木渐深,在烽火连天的年岁里毫不吝啬地泛起漫天桃花色。/p
萧琅被那自称是她长兄却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男子牵着手,迷迷瞪瞪的钻进一片老林里,她步步回头,像是在张望着什么,只是来时翻过的那座低岭将一切都遮了个严实,山林掩映葱翠苍茫,远处仅存一线灰蓝的天际,隔林细听,东边隐约传来海浪拍岸的声音。/p
哼!终于离开北海了,以后我疆景子可要翻身做主人了!我看谁还能管着我!/p
确定着实看不见北海县了,萧琅才扭回头来悄眯眯的笑了。每每想到那师兄师姊们还在山上早课晚练的“受苦”她便忍不住要笑出声,虽然即将去往的临淄路途遥远,家中等候她归乡的母亲也极为陌生,但总算离开了蓬莱山,即便是以后夫子反悔了将她逮回去,她也可以拍着胸脯说“我疆景子是下过山、进过城、见过世面的人,我们不一样”!/p
“你瞎乐什么呢?一路上笑得和傻瓜一样。”齐子客伸手在萧琅头上随意揉了一把,伸手直接将她抱起来,笑嘻嘻道,“长兄还是抱着你为好,你这么傻万一走丢了,母亲和你疆德师兄怕是要轮流打死长兄。”/p
“我护着你,谁敢打你?”萧琅从布袋里摸出一枚小野果硬塞进齐子客口中,“奖励你的,好好表现,我还有很多这样的小果子。”/p
小野果的酸涩滋味瞬间喷涌出来,齐子客脸都僵了,连连求饶,“长兄怕了怕了,千万不要再奖励我了,只求你能在母亲面前多替为兄说说好话,不揭短便谢天谢地了!”/p
“好啊,我不会告诉母亲你偷看人家乘舟的淑女……”萧琅收住话头,得意的看着齐子客,一副小奸猾的模样。/p
“求求你切莫再提此事,你要什么长兄都应你!”齐子客第无数次恳求萧琅不要再揪这个小尾巴,他心道“这小祖宗当真不好伺候,还记仇,得赶紧见了母亲将她扔给母亲看去”。这般想着,他抱着萧琅脚下不停,急匆匆的沿着官道往临淄的方向走去,耳边风“呼呼”刮着,非但不冷还有些暖意,萧琅不必走路,乐得拍手为自家长兄叫好,二人一路笑语不断,这对新见面的兄妹关系越发融洽起来。/p
林中枯叶仿佛堆积了几百年,厚如毛毡,官道细窄如羊肠,几乎被堆积的落叶完全遮住,行走约莫半日光景,林中道路忽然开阔,行人渐渐多了,萧琅非要自己走路,齐子客手臂酸得要命正巴不得她这样说,便十分高兴的将她放下来,由她在身旁乱窜。/p
“长兄,为什么还不到?”四周除了林木便是山石,景色单调,萧琅很快便厌烦了。/p
“快了快了,长兄都看到前面的茶庐了!”齐子客随口敷衍着,一抬头却当真瞅见前方不远处的一间小茶庐。/p
如今天下各国均有官道旁“十里设庐,三十路室,五十侯馆”的惯例,在路旁搭几座约摸三两丈大小的草庐供过路人歇脚饮食,这庐中铺的草席上已经坐满了人,棚外三三两两的站着端着水碗和干粮的行人,差不多占了半边路去。/p
萧琅问店家要了两碗水,自饮了一碗,另一碗递给了齐子客。/p
齐子客犹犹豫豫的接过碗来,皱着眉头打量了半天也未下口,末了又还给萧琅,说自己不渴,她饮了便是。萧琅毫不怀疑的接过来,坐在路旁的矮树墩上看着过往的行人慢慢嘬,只单纯坐着看别人她也觉得挺有意思。/p
看着萧琅将那碗水慢慢嘬完,齐子客正要唤她起身赶路,却听旁边有几个人聊到临珧县,一人说“前些日子宋军差点打到门口啦”,另一人语气颇有些自豪地道“咱们魏将军勇猛,令那宋贼很是难堪”,旁人纷纷附和。/p
临珧县在交战?/p
齐子客忙上前询问,一老丈笑答,“已经结束啦!宋贼岂是咱们齐国的对手,先生和小淑女若是要回临淄不妨绕远一些,那战场正在临珧官道不远处,最近排查得紧,路过恐添麻烦!”/p
齐子客神色迟疑不定,道过谢后便拉着萧琅上路了,几十丈之外即是去往临淄的两条官道的岔路,一条直达临淄却要路过临珧县,一条要绕到桑乐县再往东去才能到临淄,他问萧琅是否还记得下山前无名先生是如何嘱咐的,萧琅点点头,“夫子叮嘱我们务必要走直达临淄的那条路,绕远恐生变故。”/p
齐子客越发糊涂了,无名先生不可能不知临珧县有变,既是如此却又反复叮嘱他们务必要走最近的官道,这是何说法?他想不通,而萧琅则想也不想的拉着他往前走,“夫子说的肯定是对的,夫子是不会害我们的!”齐子客一时无法反驳,只好跟着她继续走,暗道“若有事再随机应变”,但看着前方漫长看不到头的道路,他不由得有些紧张。/p
临珧县是个风雨皆温柔的海滨小县,然而那场鏖战刚结束不久,空气里还弥漫着鲜血和海水交杂的气味,有些微甜,有些咸腥。黑鸦呼号着从枝头掠过,扑向尚未收敛的尸身血肉,享受着一场饕餮盛宴。/p
这处杀戮之地与东海仅有座绵长的矮丘相隔,官道在矮丘之上,一侧海阔天空,一侧血雨腥风。出了老林萧琅便抓紧了齐子客的手,惴惴不安的看着前方开始零散出现的扛矛士兵,此时天色已暗,血红的夕阳映着他们面庞通红,滴血一般,令人胆寒。/p
“长兄,他们是坏人吗?”萧琅拉拉齐子客的手,极小声的问道。/p
齐子客摇头,“不是。”/p
“可是他们看上去好凶啊!”萧琅难以将那些凶狠的兵卒与“好人”两个字挂上钩,“长兄,他们好像过来了!”/p
“别怕,”齐子客扶着她的肩膀安慰道,“那是咱们齐国的勇士,定不会为难咱们!”/p
“谁怕了!”萧琅犹自嘴硬,双手心虚的抱紧了长兄的手臂,齐子客不由失笑。/p
“站住!”正在巡逻的兵士果然注意到兄妹二人,做手势让他们停下,似是伍长的人物领着一队兵士走了过来,“你二人是做什么的?为何在此处游走?”/p
伍长身后的几人交首私语,视线在齐子客和萧琅身上不断游移,只见齐子客青衫磊落,相貌俊秀,看着像是东海郡那边的学生,萧琅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却是一身黑衣白裳,看着便丧气,模样奇奇怪怪的。/p
“各位军爷,我兄妹二人访亲归家,乃是临淄萧姓齐氏族人,路过此处并非有意滞留,不如……”齐子客作揖,露出个带着些许讨好的笑容,“行个方便?我名子客,家母正在梁郡与平安君议事,足下不妨带我二人前去问上一问。”/p
临淄齐氏?/p
几个兵卒面面相觑,神色惊疑不定,本想着能敲一笔酒钱却不料遇到了齐氏族人,闻达于诸国的巨商可是惹不得,更何况与齐王还是姻亲关系!但就这般轻易的放了去又不甘心,世上齐氏人多如牛毛,谁知道这二人是真是假,万一是假的岂不亏哉?可万一是真的又该如何是好,保不准儿这人会告状去……正想着,却听伍长一声怒喝,“胡吣!竟敢冒充临淄齐氏,我见你二人行事鬼祟不怀好意,定是宋国派来的细作无疑,快将他们拿下交与上将军处置!”兵卒错愕的看了眼伍长,心里虽恐慌,然不敢不听话,只好摸出麻绳将齐子客和萧琅绑成一串。/p
“误会误会,我们不是细作,军爷你看我二人弱不禁风的怎能是细作呢……”齐子客愣了下,急忙摆手辩驳,本想抄个近路,怎地就成细作了?!/p
伍长不肯听他解释,示意一众兵卒将齐子客和萧琅看住了,推推搡搡的往营里走去。齐子客和兵卒絮絮叨叨试图证明身份,萧琅却是很新奇的打量着四周,不时“哇”一声,念叨着“这便是军营吗”,与伍长无法沟通的齐子客看她这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更是头痛,顿时气结,不知该说什么好,空有一腔聪明才智却完全无处发挥。/p
“兵营重地,不得四下张望!”一个兵卒推了萧琅一把,意有所指的看了齐子客一眼。“进了兵营,任你用钱也难出!”/p
其实此处并非是真正的军营,路两旁只散落些兵器架和几匹马,只不过是吓唬人罢了,这几人说要将齐子客二人押往军营却一直拖拖拉拉在路上徘徊,此时更是专挑人少的小岔路走,遇到人只说是“这两人偷咱们的马”,却丝毫不提细作的事。齐子客满腹委屈,“我们何时偷马了?你们莫要冤枉好人啊……”/p
待进了营,齐子客与萧琅直接被推进一间破烂不堪的帐子里关了起来,齐子客仍是一脸茫然,那伍长嫌弃的剜了他一眼,与旁人说道,“这般没眼力见儿的竟敢冒充齐氏。”/p
“我……我哪里冒充了?”齐子客摸了摸身上,并没有什么能证明身份的物件儿。/p
“长兄,长兄你看。”萧琅悄悄拽了下他的衣角,小声道,“那边有人。”/p
只见她所指方向的稻草堆上倚着一麻衣壮士,一素衣少年端坐于壮士身旁,正低头沉思。说话间,少年似是听到有人在说他,也转过头来看着萧琅,于幽暗处,眸子晶亮。/p
“你们也是被抓进来的细作吗?”萧琅一脸可爱的看着那少年,齐子客知她遇见俊秀小君子便搭讪的毛病又犯了,遂暗中戳她,让她不要妄言。/p
“谁是细作?谁是细作!”少年未说话,麻衣壮士先跳了起来,“那群狗东西欲向我家少主索要财物,我家少主不肯给才被冤枉进来的,你可莫要胡说,我们才不是细作!”/p
“你怎么那么凶!”萧琅叉腰瞪着他。/p
“我哪里凶了?!”麻衣壮士瞪回去。/p
“阿邯。”少年突然开口,用一抹清越温柔的嗓音轻言道,“不要对疆景先生无礼。”/p
第二章 偶遇
这人认得我?!我怎么不记得自己何时认识了这般温柔俊俏的小君子……/p
萧琅兀自惊讶,齐子客已将她揽至身后,警惕得打量着那少年,“敢问足下是谁家小君子,竟认得家妹?”/p
“不敢当。”少年说着站起身来,一身素衣白袍,瘦削如柳。他走到齐子客面前,先作揖一大礼,方谦恭答道,“我名容宣,师从百里谌儒家门下治学,曾有幸随师长往瀛洲蓬莱山游学,所见无名先生门下弟子衣着与小淑女相似,宣尝闻无名先生四位弟子中有一幼女,见小淑女气质出众,衣上花纹奇特,故斗胆猜测,冒犯之处请先生与小淑女见谅!”/p
少年清雅,气质如玉,从眉梢到指尖,无一不精致,他仰首与齐子客对视着,玲珑眼瞳中倒映着窗外一簇微光,明亮动人。/p
人好看便要多看几眼,才不亏自己长得这双眼睛!/p
萧琅大方的瞅着容宣,从头发丝到脚趾头看了又看,那眉眼、那口鼻……锐利如星剑,清软如春水,竟有人能两者并存如浑然天成,毫不违和!萧琅越看越觉得这少年好看的不得了,甚至比师兄疆德子还要好看,就像天上的星星,只静静地站在那里便自成一抔璀璨的星芒,吸走所有相干的、不相干的目光。/p
她看由她看,容宣一抹笑意相迎,并报以安静甚至温柔的回视,女童软糯轻快,明眸皓齿,像琉璃盏中他最喜爱的蜜桃,柔粉甜脆,别样情绪悄然发芽,曰,“女姝,人妙,可爱至极。”/p
“你这小娃,总盯着我家少主看什么!”钟离邯黑着一张脸,上前一步挡在容宣前面,瓮声瓮气的指责道,“你不懂男女有别吗?不知礼数!”/p
“我又没有看你,你凭什么不让我看!”萧琅气鼓鼓的瞪着眼睛,伸手去推钟离邯。钟离邯一扭身躲开那双白生生的小手,语气似是怀疑的说,“无名先生就是这样教你盯着别的男子看的吗?你的夫子怕不是哪个山野村夫……哎呀,小小女子竟当众咬人,你快些松口!”钟离邯失声大叫,一下惊到了那正在假意寒暄、实则互相揣度的二人。/p
“琅琅!你怎能对壮士如此无礼!”齐子客喝斥一声,快步上前将萧琅拉开,一脸尴尬的向钟离邯说着“家妹年幼无知,请壮士见谅”并不断示意萧琅安分一些,不要捣乱。萧琅被他圈在怀中,双脚前蹬,想要去踢钟离邯的小腿。“长兄,他说我夫子坏话!”“琅琅,莫胡吣!”齐子客将她抱到一旁去,低声说了几句,萧琅才安静下来,冷哼一声扭过头去不再理会钟离邯。/p
“我何时说过你夫子坏话,你莫要冤枉好人!”钟离邯用力搓着手背上的牙印,气得脸面通红。/p
“阿邯!快向疆景先生道歉!”容宣低声喝道,眼角余光扫向钟离邯。/p
钟离邯还要辩驳几分,却被容宣的眼神刺得一个激灵,瞬间脸色泛白。他险些忘记了,少主还是那个气势迫人的少主,举止温和不过是威严内敛的假象罢了。更何况他们此行的目的是要与阴阳家交好而不是与无名子的亲传弟子斗气,这个“疆景先生”年纪尚幼,言语举止还有些莽撞,一看便是娇生惯养着长大的孩子,万一气急之下向无名子告状报复他们岂不是大事不妙?/p
坏了少主的事他便是天大的罪人,还是赶紧道歉为好!/p
钟离邯着急忙慌的向萧琅拱手鞠一大躬,动作夸张得险些五体投地,“疆、疆景先生,钟离邯口不择言,一时冒犯了无名先生与疆景先生,万望疆景先生见谅,钟离邯愿随疆景先生处置!”他暗叹自己倒霉,怎么也想不到会半路遇到阴阳家的人,对方年纪还那么小,妥妥一个幼稚孩童,一番口舌倒显得自己小气无礼,着实失策!/p
容宣主仆二人是什么身份尚且未知,看那举止气度不单像儒家弟子的作风,莫不是哪国游学的公子?有这般疑虑,齐子客怎敢让萧琅受钟离邯之礼,遂笑着将钟离邯搀起,寥寥数语把此事揭了过去,四人终是融洽的在稻草堆旁围坐下来,商议如何从此地脱困,萧琅和钟离邯只坐着不说话,二人大眼瞪小眼,虽再无冲突但内心仍是非常讨厌对方。/p
入夜,仍不见有人将饭送来,也不见有人来提审,齐子客在门口徘徊着欲喊人来,然而并没有人理他,帐外一个人影也不见,破烂的木门锁得死死的,钟离邯用力撞了几次,木门晃动几下发出稀里哗啦的声音却坚持不倒。/p
萧琅托着下巴听容宣讲一些趣事,一枚小果子从袖中滚了出来,她捡起来擦干净,“很大方”的递给容宣让他尝一尝蓬莱山的特产,不出她所料,容宣只咬了一口便扭曲了五官,萧琅顿时哈哈大笑,容宣自诩成熟不与她计较,努力平复着失控的面部表情。萧琅“啧啧”两声,道,“你不过比我年长三两岁,怎地和老丈一样古板呢,一点儿都不好玩!”/p
我像老丈吗?容宣默了默,轻声道,“夫子有云,君子应……”/p
好烦“夫子有云”这种人,儒家的学生怎地都一样无趣儿?萧琅果断插嘴说,“夫子有云,君子应有君子之势,少年应有少年之姿,顺应本性方为道,你这般抑制本性岂不是违逆自然?谁违背规律,规律便会惩罚谁,轻则衰重则陨,你莫不是活腻歪了?”/p
前半段的确是无名子教给学生的话,后半段却是萧琅随口编来吓唬容宣的。容宣自是心知肚明,若违背天意便会遭到天谴,那些挑起不义之战的人为何仍在享受荣华盛名,无辜百姓却频频流离失所、不得庇佑,可见天道无常,更无眼!/p
“诶?你好像不太开心?”萧琅被容宣突然变得冷漠挹郁的神情吓了一跳,暗自思忖,难道是那句“活腻了”惹得这位好看的少年不高兴了?向他道歉是不可能的,不过可以勉为其难的哄他开心,“是不是想家了呀?我也想夫子和师兄师姐了,可是我还没到家呢,不能回蓬莱……你要不要看稻草跳舞?”/p
容宣恍然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失态,但有些事无处可说无人能诉,藏在心里太久了不免会随情绪流露一二分,自己心心念念的岂是一个“家”字可概括的,若说家国大义黎庶子民,像萧琅这般师长爱护生活安稳的幼童又怎会懂。容宣暗中太息,回神又见萧琅一脸期待的看着自己,似乎他不答应就要哭给他看,只好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回应了一番,“嗯?稻草是死物,如何能起舞?”/p
“我变给你看啊,不过你不能告诉别人。”得到回应的萧琅立刻喜滋滋的搓了搓小手,往右手食指指尖呵了一口气,在半空画起小小的纹路。若说此前是敷衍,这次容宣倒真的被她这番神神秘秘的小动作吸引了注意力,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萧琅晃动的手指,他屏住呼吸,惊奇的看到身旁稻草堆里慢慢飘出零零碎碎的细叶,仿佛一缕轻风将细叶扫向萧琅的指尖,随指尖的动作慢慢成形,如游龙一般于指间盘旋。/p
“这是……”容宣自诩眼界见识不比他人狭隘,甚至还要强上许多,然而此番景象他却是闻所未闻,人如何能凭空操控死物呢,莫不是……“仙术吗?”/p
“嘘~小声点儿~”萧琅紧张兮兮的瞄了门口的齐子客一眼,悄悄的告诉容宣,“这是阴阳术,你来我们蓬莱的时候没有见过吗?我们山上习阴阳术数的弟子人人都会的!”/p
“并无,”容宣摇头,“我只见过些习武练剑的学生,你会剑术吗?”/p
“那当然!”萧琅操控着草叶化作一把短剑,示意容宣抬手接住,“夫子说待我回山他便赠我一把奇剑。”/p
“什么奇剑?”容宣随口问着,他小心翼翼的接过那柄“草叶小剑”,然而在碰到他手心的那一刻“草叶小剑”瞬间化作齑粉,从他指缝里簌簌落下,容宣颇为失望的拍干净手上残余的粉末。/p
“我也不知道,夫子说那是一柄神奇的剑器。”说起夫子,萧琅总是带着三分得意七分崇拜,但夫子讲的道理她却又不往心里记,每每问她夫子说了什么她都会像现在这般想上半天,模棱两可。“嗯……视不可见,泯然无际,夫子是这样说的。夫子所赠必然是佳品,师兄再也不能嘲笑我的小木剑了。”/p
“视不可见,运之不知其所触,泯然无际,经物而物不觉。”容宣盯着萧琅指尖渐渐成形的太极图缓缓说道,“此器应为名剑‘含光’,乃上古殷天子佩剑之一,遗落数百年之久,原来是被阴阳家收藏了,说起来此器与贵宗阴阳道法的核心倒是十分契合!”蓬莱阴阳的实力果真不可小觑,这孩子看上去傻傻的,竟得无名先生如此看重吗?/p
“你们万儒总院也有这么好的宝贝吗?”“那是自然……”二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夸耀起自己的师门来。许久,终于词穷,萧琅掐掉手里的草叶太极图不无炫耀的说道,“我们山上有很多宝贝,你再来时我带你去看。”她嘟起嘴来将手中的稻草屑吹得满天飞,枯黄的草屑落了二人满头满脸。/p
“你就是蓬莱山上最宝贝的宝贝啊!”容宣想也不想的脱口而出,轻轻拍掉萧琅头发上的草屑。/p
咳!/p
这声十分刻意的清咳像一道惊雷般在容宣的脑海中炸开,将萧琅的影像炸得粉碎。容宣针扎似的缩回手,脸色瞬间涨红,他尴尬又慌张的看向门口悄悄离开又悄悄回来的齐子客,钟离邯在一脸冷漠的齐子客背后捂着脸,不知是笑还是哭。/p
萧琅“哒哒哒”跑过去,问齐子客去哪里了。齐子客将她抱起来,说刚刚终于遇到一人肯带他们去见上将军,魏将军行了个便利,等下会有人来将他们重新安置。末了他瞥了容宣一眼,十分大声的说道,“你这孩子怎么谁都亲近,也不怕被人拐了去!”/p
“齐、齐先生……”容宣一时张口结舌,尴尬得双手紧攥在一起,脸上红得要滴血。“我、我不是……那个……”/p
他想要解释什么,却又无法解释什么。/p
此时正巧有人过来,齐子客白了他一眼,扭过头去与那人说话,容宣被晾在一旁,讷讷无言。/p
来者是魏将军派来安置齐子客兄妹的兵卒,托齐氏兄妹的福,容宣主仆以齐氏仆人的身份随齐子客离开了破帐篷,此次战事紧急物资携带有限,萧琅独占一帐后容宣二人只能与齐子客住在一起。由于此前太过孟浪的举动被齐子客抓到了,这一晚容宣堪称煎熬,钟离邯本想陪自家少主一同煎熬着,无奈半夜太困一下倒头睡了过去。容宣与齐子客对坐着,他张口欲言,齐子客冷哼一声也倒头睡了。容宣尴尬的摸了摸鼻尖,合衣卧下,却是睁眼到天亮,这是唯一可以避免做梦的法子。/p
天光乍破时分,容宣恍惚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少顷,他感觉有人从他身上跨过并重重的踩了他一脚,待那人掀了帘子出去,他扭头往齐子客那边瞟了眼,果然人已经不见了。/p
齐先生还真是记仇!/p
容宣暗笑,笑完之后尴尬再次涌上心头,脑海中萧琅轻俏的模样渐渐拼凑完整……他心虚的躲进被褥中,悄悄红了脸。/p
离开军营的时候容宣主仆再次托了齐子客兄妹的福,各自得到一双新草鞋和一柄手杖。官道临别时,容宣欲向齐子客道谢却被对方一句“慢走不送”截了话头,他干干一笑,知道对方并不想与他同行,只好站在原地目送齐子客牵着萧琅的手慢慢走远,萧琅回头向他挥挥手,容宣惊喜的拱手作揖以回礼,他还以为萧琅不肯再理他了呢!/p
“疆景先生真是人美可爱性子好。”钟离邯悄悄瞄了眼容宣高兴到有些泛红的脸,略带些戏弄的叹息道,“哎呀,可惜太小了些,不然娶作国后岂不是美事一桩!”/p
“胡说什么呢!”容宣白了他一眼,脸颊兀自红得像火烧,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难受,连国都没有了,哪里能有什么“国后”!/p
钟离邯嘻嘻笑着,将草鞋和包裹往肩上一搭,与容宣沿着官道往南走。/p
遥遥而望,双目所及之处穹苍朦胧、荒原无际,枯树矮木零落斑驳,暗灰的羊肠细道在旷野中蜿蜒曲折。灰蓝的天空忽然被金灿的光芒撕裂,朝阳初就却已明媚山河。天地低昂,不乏行人作伴,三两并肩终是于迢迢路上渐行渐远……/p
第三章 情怯
梁郡的遥远出乎萧琅的意料,一路上撒娇耍赖得心应手,齐子客只好背一会儿拖一会儿,艰难拉扯到安县,他从未感觉带孩子会让自己如此心累过!/p
幸好萧琅大部分时间还是乖巧的,一颗水汪清甜的梨子可以让她安静好久。/p
安县是梁郡的西部边界,因为与齐都临淄和东部十六国最为富庶的东原周郡接壤,往来人口众多,再加上天然地理优势,盐铁渔业发达,安县乃至整个梁郡的的繁荣不啻于一个小周郡。/p
萧琅很喜欢这种热闹繁华的地方,这里没有耸立的山峦、幽深的丛林和一望无际的大海,却有整齐的街坊和人声鼎沸的街巷,路边摆了许多她闻所未闻的新奇玩意儿,齐子客黑着脸吓唬她“乱跑会被坏人抓走”。/p
萧琅对此不以为然,这种话骗骗三岁小孩儿还差不多,想骗我还差得远呢!/p
“长兄,这是什么?”“胭脂。”“胭脂是什么?”“抹脸上的。”“我可以抹吗?”“你还小,不可以!”“哦……这个是什么?”“木簪,挽发用的。”“我可以用吗?”“母亲会给你准备的。”“长兄,那个写着字的是什么?”“是酒旗,好让别人知晓此处可沽酒。”“那我可以挂一个酒旗吗?”“你挂酒旗做什么?”“我会卜卦占星呀,这样别人便可以来找我占卜吉凶了!”/p
“嘘……”齐子客突然神色紧张的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低声对萧琅叮嘱道,“你要记住先生的话,万万不可让旁人知晓你已习得占卜之术,只能说读了几年书、习了些剑术和阴阳学派功法,若是平安君和大王召见你也必须这样说,等你长大了,不必挂幡也自会有人求你占卦!”/p
学习阴阳占卜之术为的便是助世人趋吉避凶,顺应天道,若是不加以利用,学得再精深又有什么用?萧琅不解的问道,“为什么不可以告诉别人?儒家大当家孔芳先生有云,学以致用,知行合一。”/p
“不为什么,小孩子不要问那么多!”“可是夫子说熟能生巧,阴阳家宜脱俗入世。”萧琅撇嘴,怎么夫子有时候说话前后矛盾呢?齐子客白了她一眼,没好气的说,“夫子说要自己走路不能让长兄背着,要听长兄的话不要调皮捣蛋怎么不见你听话?你已经八岁了,不要像小孩子一样耍赖!”/p
“哼,你这人好烦!”萧琅极不喜欢听到这种说教的话,她一甩头,发尾重重打在齐子客扯着她后领的手臂上,齐子客“哎呦”一声抚着手臂,佯怒瞪着她,“我都没有嫌你烦!”“我要告诉母亲去,你偷看人家乘舟的淑女……”“你这孩子怎地这般记仇,只记仇不记好,回去得让母亲好生管教你!”“那我便再告诉母亲你对儒家百里先生的弟子无礼。”“长兄不是为你好吗!那人年纪轻轻便如此轻浮孟浪,你却是当作好人,不过皮囊唬人罢了!”说起半路遇到的那对主仆,齐子客只想用手指戳着萧琅的额头教育她,“长得好便是好人”的谬论也不知是谁教给她的。“萧琅,长兄同你讲,坏人是不会……”/p
“少主?齐少主!”/p
“哎,似是有人喊我,你别吵,我且听听……”齐子客话头一收,抻首四下张望着,那人又喊了几声他才瞧见前方有一青衣淑女边向他招手边奋力拨开人群向这边挤来,脸上表情极为欣喜。“是阿萱!”齐子客扯回身旁乱窜的萧琅,说话的语气十分高兴,“你莫要乱跑,阿萱代母亲接我们来了!香萱是母亲的侍女,你可以唤她阿萱。”/p
“哦?母亲来接我们了吗?”闻言,萧琅手脚顿住,蓦然生出一股紧张的情绪,像是要见多么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心底忐忑至极。她抓紧了齐子客的手,掌心有些湿凉,心乱如麻——这便要见母亲了吗?不知多年未见她还认不认得我,万一不认识我了该怎么办?万一见了面不喜欢我怎么办……/p
香萱年约二十,柳眉杏眼,领如蝤蛴,黑发青衣模样像初春深林里一缕烟雾,清新温婉。她提着裙子小跑而来,惊喜的问齐子客这小淑女是不是小少主,见齐子客点头,她一下握住了萧琅的肩膀,半蹲下来端详着萧琅的面容,纤长玉指细细抚过每一寸眉眼肌肤。/p
沉寂许久,香萱忽然潸然泪下,隐忍哽咽道,“小少主都这般大了,若是主公和少君得见,该有多欢喜……”/p
萧琅看着一下变了脸的香萱不知该如何是好,眼前这人似是瞧着眼熟,脑海中却无甚印象,那几分难以表述的感觉让她无措而拘束。若说是思念,她敢扑进夫子师兄师姐怀中甜腻腻的说“疆景好想你”却不敢伸手去拥抱香萱,若说是亲切,她可以抱着齐子客的手臂非让他买梨子不可却不敢去摸一下香萱手腕上晶莹如玉的手镯。萧琅愣愣的看着香萱,半晌喊出一声“萱姊”,对方更是泪眼朦胧。/p
“众目睽睽之下哭哭啼啼会被人笑话的,母亲也在吗,赶紧带琅琅去见母亲。”若是由香萱哭下去,她能一直哭到天黑不歇气,齐子客赶紧拉她起身,递过一张手帕让她擦眼泪。/p
“奴这是喜极而泣,倒是差点误了正事,少君正在自家客舍里等着呢。”香薰未敢接齐子客的手帕,只用衣袖沾了沾眼睛和腮上的泪水,盈盈笑道,“那会儿收到少主的信说不日便到,少君便天天盼着,结果十多天都没能听闻少主的消息,少君都急坏了!昨夜平安君请季阗巫占了一卦,卦象显示今天或者明天两位少主一定会到,平安君已经备好车驾准备去城外接你们的,结果被少君推辞了。方才季阗巫突然与少君说不妨来市上走走,果然遇到二位少主了,回去定是要好生感谢季阗巫的!”/p
“季阗巫能得大王的倚重必有其过人之处,只是如何到了平安君处?”据闻季阗巫生于齐王宫、长于齐王宫,是专门为齐王占卦的巫师,终生不会踏出齐王宫半步,此时出现在安县令齐子客感到十分奇怪,他暗自思忖,莫不是冲着琅琅来的?香萱以手掩口,悄声说与齐子客听,“少君说,齐巫与阴阳家同为占卜数术学派,只怕是想来比个高低。奴却是不解,季阗巫今已年过不惑,怎会拉下脸来为难一个八岁的小孩子,还亲自前来安县,也不怕传出去遭人耻笑!”/p
齐子客不以为然的笑了下,道一句“有人别有用心罢了”,香萱顿时神色紧张的搂紧了萧琅的肩膀。萧琅正对路旁的小吃摊垂涎不已,冷不丁被香萱手臂一勾她险些摔倒,齐子客拽了下她的手臂拉她站直,忽然感觉到萧琅袖中好像有一截形状奇怪的物件,有软有硬,像个坠子似的东西。/p
“琅琅你又在袖子里面放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长兄不是教过你零嘴儿和小玩意儿要放荷包吗,等半路丢了你又要着急找了!”齐子客拎起萧琅的袖子抖了抖。只闻“呱嗒”一声,一枚白玉青璎的小坠子落在地上,他捡起来瞄了两眼,啧啧称奇,“好玉!好丝!没想到无名先生竟认得中玉先生,这玉中刻的水平堪称中玉先生的巅峰之作,若为琴坠,应配伏羲式才是正经。”/p
“是容宣给我的。”萧琅喜滋滋的显摆了一嘴,当时她只觉得玉中间的那抹血色的雕花十分漂亮,没想到还是这样一个神奇的玉坠。/p
怎地又是容宣那小子!齐子客暗骂两句“轻浮浪子”,将玉坠自己收了,拒绝还给萧琅,“这次勉强算他知礼,礼物长兄帮你收了,回去交给母亲。”闻言,萧琅不高兴的撇嘴,香萱哄她说回家之后再找母亲要来便是,齐子客无奈的翻了个白眼。/p
齐国之前从未有给客舍取名号的习惯,建在某巷的称“某巷客舍”,建在某街街尾的称“某街尾客舍”……自从齐襄公迁都临淄改制称王后便开始百般模仿东原与西夷的各种习惯,勒令全国大街小巷的铺子重新取名并登记在册。萧姜夫人本想将自家店铺冠上“齐氏”二字即可,但转念一想齐氏人多,重名率太高,几番思索下取了子女名中各一字,终成“朗梓客舍”。/p
见齐子客三人进店,店家少女扭身跑了,不多时,后院有一花甲老者快步走来,白花花的胡子几乎要将他口唇完全遮住,说话间只见大把胡子簌簌抖动,“少主与香萱回来了?少君在等你们呐!”/p
两厢打过招呼,三人随老者直接拐入后院,院中一汪清池,池中乱石游鱼与落英,池上双木桥,池边一圈红瓦飞檐的回廊,廊前树木生得恣意,枝桠都远远的伸到了木桥上方,密密麻麻缠绕在一起。宾客于廊下三两围坐一桌,或是饮酒作乐,或是谈笑风生。/p
萧琅不无好奇的环顾四周,看见回廊后一屋忽然开了门,门槛上先是飘出一片衣角,紧接着里面的人便不紧不慢的走了出来。/p
那人看上去约摸三十许,穿着一身栗色深衣,椎髻高耸,珠玉垂肩,昂首挺胸犹如宫里的王后,她转过脸来,飞眉凤目深红菱唇,美得气势迫人。萧琅目不转睛的盯着她,心里觉得她眼熟,却又与记忆中的模样不像。/p
“少君!您看少主把谁接来了!”香萱兴奋的扬声喊道。/p
第四章 萧姜夫人
少君?真的是我母亲吗?/p
萧琅与萧姜夫人遥遥对视着,萧姜夫人那双凤目看得她紧张不已,半边身子不由自主的藏到齐子客身后。出于礼貌,萧琅讷讷的唤了声“母亲”,声音极小,几乎细不可闻,她心里既盼对方能听见她便不必再喊第二遍,又怕对方听见后关注到自己,萧姜夫人给她的感觉敬畏有余,亲切不足。/p
“小少主声音大一些,让少君高兴高兴!”香萱蹲下身来,满脸期待的看着萧琅。/p
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让萧姜夫人高兴高兴这种事要让自己来做,但萧琅还是听话的大声喊了声“母亲”,她也不知萧姜夫人听见了没有,自己倒是比方才更紧张了,心里又怕别人会笑她不够大方给夫子和蓬莱丢脸,便只好强忍着不去揪齐子客的袖子,双手藏在袖中,生生攥出一手细汗。/p
回廊那边的萧姜夫人终于笑了,廊上的熟客在萧琅和萧姜夫人之间打量着,有人玩笑道,“萧姜夫人何时有了这般大的女儿,莫不是从哪里偷来的小仙子?”这种奉承话丝毫不令人反感,萧姜夫人乐得眉眼弯弯,看上去温和了许多。她穿过回廊走了过来,齐子客急忙将萧琅推向前,萧姜夫人走到萧琅面前,半蹲下向她伸出双手。/p
萧琅忐忑的揪着衣角,尽管萧姜夫人笑起来的时候眉眼间的锐利已经被冲淡,但她依旧对新见面的母亲感到十足敬畏,甚至不敢回头寻求齐子客的帮助,呆在原地手足无措的模样看上去分外可怜。/p
“萧姜夫人,令嫒看上去与你不太亲近啊,可是你经常发怒打骂的缘故?”/p
一红衣文士趁酒意正酣随口说着玩笑话,他身旁友人似是觉得不妥,悄悄拍了他一下,让他别乱说话。红衣文士的酒意被友人拍醒了几分,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急忙起身道歉,“我多饮了酒,一时口不择言,萧姜夫人与小淑女别往心里去。”/p
听那人这般玩笑话,萧琅亦觉得这样冷落着萧姜夫人着实不妥,她想上前靠进萧姜夫人的怀中却又不好意思,一路上与齐子客和容宣胡诌的本事全然烟消云散,沉默了许久,她磕磕绊绊的憋出一句话算是为萧姜夫人正名,“母亲、母亲没有打过我也没有骂过我,我、我好多年未见母亲,母亲、母亲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我、我怕母亲不喜欢我、我了……”说罢,她脸红得像是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似的。/p
众人哄堂大笑,萧姜夫人悄悄舒了口气,心里几分难过几分欣慰,又有几分愧疚,她伸手搂着萧琅,对众人笑道,“这傻孩子……母亲怎会不喜欢儿呢?我儿自幼外出游学,如今夫子许她归家看望我这个老妇人,我一时高兴忘怀倒把她吓到了!”/p
满堂宾客了然的一笑而过,不好再开这对久别重逢的母女的玩笑,纷纷表示了祝福便罢了。萧姜夫人趁高兴便免了宾客的酒钱,每人多赠燕酒一卮、肝炙一盏,众人自是欢喜。/p
萧琅等人随萧姜夫人进了屋,关起门来说自家话。萧姜夫人搂着萧琅一刻不松手,萧琅双颊依旧红扑扑的,未从方才的尴尬中缓过来。香萱在一旁将自己在街上做了什么、又是如何遇到齐子客和萧琅的过程一五一十的说与萧姜夫人听,齐子客紧接着话茬将如何接了萧琅、如何磕磕绊绊回到安县和路上的一些趣事说给大家听。/p
说到临珧时,齐子客仍是疑惑,萧姜夫人心有余悸的道,“儿写信与母说几时几时便到,母天天掐着指头算,算来算去已过两三日儿仍未到,母与你舅父说起此事,你舅父说怕是你们不知临珧生变,走了那条路遇到了什么岔子,可季阗巫却说无名先生定然能算出来,你们听无名先生的便不会有事,没想到无名先生竟选择了临珧道,先生的深意凡人难以捉摸……”/p
齐子客点头应着,忽然又想起一事,“母亲,在临珧时儿偶遇一对主仆,主乃一幼学少年,自称容氏,是万儒总院那边的学生,师从百里谌先生,这人一眼便认出了琅琅,观察力极强,虽言语有礼却举止轻浮,儿观他行事做派隐约有些气势,然外表几近落魄,莫不是哪国在外游学的公子?”/p
“容氏?容氏……”萧姜夫人喃喃思忖着,许久,她不太确定的说,“容氏较生僻,母走商多年也只交往过一位容氏客。你五六岁上下,母随乃父走商至秦地,秦国国君便是秦姓容氏,秦侯值的长子简、长女璧与母一般年纪,幼子宣仍在襁褓……”/p
“对对对!那人确实名宣,身侧仆人唤作钟离邯!”齐子客激动的险些站起来,语气愤懑,“就是他,对小妹毛手毛脚的,果真是显贵癖好,亡国奔逃都不忘风流,登徒浪子!对了,琅琅,那人不是给了你一个坠子,快拿出来让母亲瞧瞧,看是不是他!”/p
萧琅一脸茫然,不知话题怎的扯到了自己身上,本是好好说着话的,怎么话锋急转突然变成追责容宣了?而且,玉坠也不在她手里了呀!/p
“少主您忘了?小少主的坠子不是被您拿去了吗?”香萱掩口笑齐子客健忘。/p
“诶?确实忘了……”齐子客尴尬的红了脸,在荷包里摸了半天才找到那枚小小的白玉坠子。萧姜夫人接过玉坠,端详了半晌,方幽幽叹息道,“上好材料,顶尖手艺,玉中刻秦地图腾,那孩子八九不离十便是秦公子宣,你兄妹二人也算福大命大,东原王正满天下追杀他,竟让你们给遇见了!”/p
玉坠本就贵重,又是刻了一族图腾的,听母亲的意思,秦公子宣似乎十分看重琅琅?或者只是看重琅琅疆景子的身份?/p
年纪轻轻,心机倒深!/p
这般想着,齐子客对容宣的印象更差了!/p
“公子宣也是可怜,父母兄姊尽亡,秦王宫也付之一炬,但愿儒家能庇他平安罢!自百越亡后,燧人、逯、黎、秦四国先后遭东原西夷吞并,江中之地几乎被东西二王瓜分殆尽,江南江北……那日怕是也不远了!”/p
“大势所趋,也不是母亲与儿能左右的……”/p
屋中气氛顿时凝重,人人低头不语,似是伤怀,萧琅绞尽脑汁想出一件高兴的事想要说与母亲和长兄好让他们稍微开心一些,可怕说了会引起他们的反感,怪她没心没肺,萧琅几番思索下选择了缄口不语。/p
“哎呀,两位少主回家的消息还没有向平安君报信呢!”香萱突然拍手言道,“少君少主不若带小少主去街上走一走,边看边往君府去,到君府也差不多是用饭的点了,岂不方便?”/p
闻言,萧姜夫人笑她惯会投机偷懒,便放开萧琅让齐子客和香萱带她先行往君府走着,自己看完账目便去。/p
与萧姜夫人待在一处着实压抑,能出门玩玩令萧琅感到无比雀跃,她还从未见过像安县这般繁华的地方,街上的每一处角落旮旯都让她感到好奇,香萱的提议简直不要太贴心了。萧琅暗自兴奋着,安县这般大,不知几日才能走完看完,接下来的日子可有的乐子能寻了!/p
不料,安县非但没有萧琅想象的一半大还小得甚是可怜,“朗梓客舍”在县东,平安君府在县西,从东走到西不过一刻钟。此前香萱劝她多转一转,萧琅怕一下转遍了往后几日没得玩便拒绝了她,此时看着不远处耸立的平安君府,萧琅后悔不已!/p
齐子客仿佛察觉到了萧琅无比后悔的情绪,提议说“再转转,开饭还早呢”,三人便直接转身去了另一条街巷。萧琅瞬间对齐子客喜欢得不得了,好感爆棚,悄悄发誓“以后再也不欺负长兄了,长兄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此话于安县有效,离县失效”!/p
安县的街巷四通八达,没有转不出来的巷子,这里是梁郡的核心地区,又有平安君坐镇,与齐都临淄相比甚至要更有钱一些。作为齐国最有钱的地方,安县人隐隐有些瞧不起临淄人的意思,在安县人眼里,临淄虽然是齐国都城、政治重地,却不免寒酸了些,不管是城墙也罢、街巷也罢都太过规矩,满城林立的房屋毫无特色,灰扑扑的一大片,看着便像法令一般拘谨着,街上叫卖的物件儿也都是梁郡已经卖过气的,毫无新鲜可言,实在是落后!临淄为何这般古板?肯定是因为穷啊!这几乎已经成了安县人乃至整个梁郡的共识。/p
相应的,临淄人也有些瞧不上安县人,在临淄人眼中,安县只是国都临淄堆积财物的国库罢了,国库是死物,除了有钱还能有智慧不成?安县一派富丽堂皇、熙熙攘攘的模样,不过是为了掩饰内在的空虚罢了,徒有浮华的铜臭之地如何能与气韵宏大的一国之都相提并论?安县这般富饶为何国君迁都临淄?还不是因为安县人傻钱多不好管理吗!/p
安县人和临淄人遇到一起总是要起一次言语冲突才算完整,邻席的几位争得脸红脖子粗,险些要动起手来,莽夫骂架污言秽语乱飞,齐子客听着也脸红,便找借口领萧琅离开。/p
至客舍门口时,忽有人于身后唤道,“前方可是子客贤弟?”/p
第五章 卫国秘闻
在安县也能偶遇亲友?齐子客疑惑的转身看向来者。/p
那人一身青色深衣,梳着发髻,腰间佩玉,看着很是庄重,他于客舍中央站着,与旁人有些格格不入,至于模样……萧琅失望的无视了此人,暗道,“不如我师兄好看,也没有容宣好看,好生一般,不过倒是有一些眼熟,奇怪,此番下山怎地净遇到些熟人?”/p
“是卫兄吗?”齐子客试探的问道,心里却有些奇怪,此人此时怎会出现在安县?听他这般问,那人立刻双目一亮,十分高兴,“正是愚兄!没想到贤弟还记得愚兄,惭愧惭愧!”他说着便快步走了过来,看到萧琅后他愣了一下,“这不是疆……”/p
“卫兄,这是家妹,此处人多口杂,咱们找个清净地儿慢慢聊!”意识到这人也是见过萧琅的,齐子客立刻出口打断他的话,那人也理解了齐子客的意思,向萧琅作了个揖便与齐子客相携离开了此间客舍。/p
香萱带萧琅先行去往平安君府,萧琅疑惑的问她“那人是谁”。香萱悄声与她说,“是卫国长公子羽,和咱们还有点儿姻亲关系,听说卫侯堰得了病,没几年……咳……卫巫和太子傅欲扶持公子小乙……”正说着,香萱一下顿住话头笑了起来,“奴当真是傻了,与小少主说这些做什么,小少主也不懂啊……”/p
“所以,他是来寻求平安君的帮助了吗?”萧琅若有所思的托着下巴。香萱惊诧的看了她一眼,随后便明白了,暗忖,“小少主一八岁孩童,尚是天真淘气的年纪,这些政治大事如何能看得明白,许是无名先生告诉她的罢!”这般想着,又逢路上无事,香萱便将卫国的一些旧事权当趣闻说与萧琅听。/p
卫国长公子羽的母亲,先卫国后乃东原贵女出身,有一堂亲姊妹嫁给了平安君的表兄,但平安君的表兄过世多年,孀妇也早已在家族的安排下改嫁他方,两边素无联系,这层姻亲关系说起来很是勉强。前些年,卫国后病逝,卫武侯续了先国后的外妹做了新的卫国后,新国后过门才四个月便生下了公子小乙,国中大臣都气坏了,纷纷要求卫武侯驱逐败坏卫国名声的卫国后和公子小乙。/p
然而,卫武侯却一口咬定公子小乙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卫巫为公子小乙当众卜了一卦,证明他确确实实是卫武侯的孩子,而卫国后与卫武侯早已两情相悦,只是未提前开诚布公才导致了这次误会。/p
既然卫巫卦象如此,众人也只好半信半疑的接受了卫国后和公子小乙。可是两年之后,卫国大臣再次要求卫武侯驱逐卫国后和公子小乙,因为他们发现公子小乙是个痴傻儿。在卫地,痴傻儿是遭上天诅咒的孩子,应该烧死以敬上天。既然公子小乙是痴傻儿,他的母亲卫国后也必然不是好人,没有烧死这对母子已经是国人极大的宽恕,卫武侯还能有什么理由不同意驱逐!/p
可是,卫武侯当真再次驳回了臣下的提议,并再次请卫巫卜了一卦,卦象仍旧是有利于卫国后母子的:公子小乙并非是上天诅咒的孩子,而是为卫武侯挡煞的善果,卫武侯命中本有一劫,却被公子小乙挡了去,公子小乙乃是卫国消灾化厄的福星!/p
明知卫巫在糊弄国人,众臣却无话可说,卫武侯无比相信卫巫的话,他们做臣下又不会卜卦,纵然反驳也无理无据,只盼望卫国后和公子小乙不要作妖,得过且过罢!只不过卫武侯这般相信卫国后,连带着疏远了长公子羽,早晚会破坏了伦理纲常,他们卫国作为老牌分封国自是要效仿殷都商帝维护宗法制度,岂容国君胡来!/p
去岁,为了稳住长公子羽的太子之位,卫国两位太子傅皆随长公子羽拜上了瀛洲蓬莱山,求无名先生卜卦占星,以证公子羽太子之实,私下里也想探一探公子小乙的真实身份。/p
众臣以为,有阴阳家术主无名子的光辉加持,公子羽的位置应当从此稳如泰山,不料自蓬莱一问后,左右太子傅先后投靠了公子小乙,卫巫自是不必说,如今留下公子羽孤零零一人。无名先生卦象如何众人不知,两位太子傅和公子羽也不肯说,原本坚定不移支持公子羽的人见势不妙便开始动摇立场,逐渐持观望态度以谋后路。/p
说罢,香萱有些唏嘘,“自商王室败落、诸侯国崛起,宗法制度形同虚设,诸国国君多半不是正经嫡长子,奴虽不懂这些,却也能理解公子羽……”/p
原来是在夫子那里见过卫羽,可是夫子明明说过“羽,可王”,此人如何连卫侯的位置也要丢了?萧琅对自家夫子的很多做法、想法都难以理解。师兄疆德子总说她还是个孩子,都称不上是一个完整的人,想那么多毫无意义。可若是事事想不通、不去想,日后她如何能够成为像夫子一样名扬天下的大阴阳家呢?若说夫子说话行事是萧琅最大的困惑,那疆德子与她说的话便是第二大困惑!/p
萧琅怪道,夫子师兄说话一个比一个神秘,让人家怎么猜嘛!/p
香萱并未注意到萧琅的异常,仍自顾自说着话,“……不过奴倒是好奇,无名先生的卦象显示了什么让两位太子傅不顾师生情谊转投他人呢?奴更好奇小少主是如何得知公子羽是来求助平安君而非齐王呢?”在世人眼中本就透着几分神秘几分诡谲的蓬莱阴阳家因“卫羽之卦”越发令旁观者感到深不可测,难得有亲近阴阳家的机会,香萱自是要好好满足下好奇心。/p
“齐王一定不会帮他的,平安君却不一定,或者说平安君一定会口头答应帮助公子羽。”萧琅接过话茬,十分笃定的说道,“就算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做,平安君也一定会看在那层姻亲关系上许诺给予公子羽援助。”/p
“此话怎讲?”萧琅的话令香萱对卫羽此人产生的好奇直达巅峰,她思忖,难不成小少主还知道什么小秘密?她还是个孩子,说不定只知道些趣闻,听她说说倒也有趣儿!/p
“首先,抛开姻亲关系不提,齐王心向西夷,公子羽和公子小乙都是东原贵女的孩子,如果齐王选择帮助公子羽,必然会令西夷王怀疑他的忠心,况且齐国与卫国国力地位都差距悬殊,若公子羽当真得齐王相助,国君位置便再无悬念可言,卫国避免一场争斗自是好事,却也间接为东原贵族免了一次冲突,这样的场面非西夷王所乐见。”萧琅掰着指头娓娓道来,香萱听得一愣一愣的,“其次,我尝闻平安君年少时曾受先卫国后一浆之恩,如今先夫人已逝,公子羽便是最好的报恩对象,既能报恩,又能在世人面前树立知恩图报的好形象,平安君还有什么理由不答应?最后,平安君与齐王关系紧张,又心向东原,为了与齐王作对,平安君也一定会答应公子羽的请求。”/p
“小少主是如何得知……”顾不得震惊,香萱急忙掩住萧琅的口,低声道,“这话可千万不能乱说,齐王与平安君耳目众多,若被他们听见你会被抓起来的!”/p
“齐王与平安君兄弟阋墙吗?”萧琅学着香萱的紧张的模样,低声问她,“大家都知道,为什么不能说呀?”“因、因为……”香萱一时语结,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如何能给萧琅解释,只好连敷衍带恐吓,“不为什么,反正小少主千万千万不能在人前说这事儿,只要不提就对了,被人听见准坏事儿!”“噢~”萧琅撇嘴,明明就有还不让人说,小气!/p
香萱担心她再说些什么不得了的话被有心人听了去,便不再与她闲聊。天色见暗,怕平安君与季阗巫久等,萧琅与香萱主仆二人无话,只匆匆行往君府,快至门前时与悠悠走来的萧姜夫人相遇,又是一番说笑,君府早有门人进去禀报平安君,萧姜夫人直接领着萧琅进门。/p
平安君田偾建牙开府二十余载,君府虽年年小修,但整体观来仍与二十多年前无甚区别,那青砖黛瓦不免有些颓败。角落里大面积的青苔几乎爬满了院墙,仲春四月,恰是莺飞草长的温暖时节,墙角和石缝里已经绿得发黑,甚至可以看到湿润的光泽。来往的仆从表情肃穆,安静而沉稳,只脚上穿的木屐嗒嗒作响,他们行走的步伐大小、举手投足的动作幅度几乎一模一样,若非容貌有差、男女有别,萧琅只当他们是一个人。/p
萧姜夫人与香萱都在前面走着,周围的仆从也都目不斜视,萧琅却总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她假装不在意,却在拐角处猛然回头——果真有人在偷看她!可惜只看到一片黑色的衣角,在回廊那头的石头后面翻卷了一下便随主人一同消失。/p
那人是谁?为何要偷偷看我?感觉不太友好,难道我得罪过谁吗?会是他们口中的季阗巫吗?萧琅胡思乱想着,却感觉有人扯自己衣袖,耳畔响起香萱小心翼翼的声音,“小少主,快拜见平安君。”/p
萧琅回神,看向首座正襟危坐的中年男子,又看了眼萧姜夫人,暗道“这俩人长得还真像”,她摆好姿势,向平安君行了跪拜大礼,口呼,“萧琅拜见平安君。”/p
平安君哈哈大笑,山羊胡子一抖一抖,他的声音极为洪亮,在屋中回荡着,“你该唤我舅父啊!”/p
第六章 平安君田偾
萧琅乖巧的喊了平安君一声“舅父”,平安君乐得胡子颤个不停,让她与萧姜夫人同坐了,便开始像夫子询问课业一样问开了。/p
初始,平安君只问了些书读得如何、剑术如何,或是师门姊弟可好相处、生活是否清苦之类的琐事,萧琅将夫子和伏且师兄教的套话一字不差的背了出来,答不了的便像疆德子师兄说的那样“扮可爱蒙混过关”,有谁能忍心责怪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呢,尽管她只是看上去可爱又无害!/p
“你自幼时随无名先生远走蓬莱,学习至今已近七载,你可习得无名先生阴阳术数之精髓否?”无关紧要的问题聊过之后,平安君果然将话题转向了占星卜卦之术上,在萧琅看来这似是玩笑一般的随口一问却令跪坐在萧姜夫人侧后方的香萱紧张的按住了萧姜夫人的衣袖。/p
萧姜夫人嗔怪的乜了平安君一眼,笑道,“琅琅才多大,能将字认全了、书背会了已是不易,阴阳术数博大精深,习得非一日之功,她如何能在七年间便将精髓领悟于心,你这不是难为她吗!琅琅,你说对不对?”/p
萧琅一下想起夫子和齐子客嘱咐的话,忙不迭的点头附和,“对对对,夫子说……嗯……说我年纪尚幼,卜卦伤神占星伤身,故允我先读书识字,随伏且师兄、子冉师姐习阴阳剑术强身健体,过几年若能将古籍皆读透,便由疆德子师兄领我入门。”好险,差点把夫子教给我的话忘了个干净……萧琅在心里向远在蓬莱山的疆德子做了个鬼脸,默念“兄妹一心,有难同当,千万不要怪我关键时刻卖了你”!/p
“哦,这样啊……”平安君了然的点头,脸上难掩失望的神色,他一手捋着胡须沉默着,不知在想些什么。/p
想他平安君与齐王田柴虽是亲兄弟却素有嫌隙,每每上书请求季阗巫卜卦都要得齐王一两句嘲讽,着实令人窝火,又不得发作,这相国做得当真憋屈!然而,凡事皆有转机,年前某一天,萧姜夫人来平安君府借住,言之自幼在外求学的小女儿得夫子批准可以回家探亲,事出突然,临淄宅邸的闺房尚未修葺,做母亲的欲在此地为小女儿接风洗尘,等闺房收拾好了再回家入住。/p
平安君对这个“自幼在外求学”的外甥女感到无比奇怪,他曾经确实有一个外甥女,姬姓萧氏,刚满周岁便随父母亲一同殉了国,何时又冒出一个来?萧姜夫人只道是“与君子在外走商时所生”,因世道艰险,寡妇人携女婴行动不便,未满周岁便托付给先生寄养,至此学有小成,特许回家探亲。/p
虽然疑惑之前为何从未有人提起过,然毕竟是血脉亲人,平安君便多问了一句“是哪家先生”,萧姜夫人的回答让他一时惊喜交加——亲妹何时认识了无名子他竟全然不知,可喜的是自家居然有一名阴阳家出身的外甥女!且不说萧琅是否能成长为阴阳术数大家,单将“无名子嫡传弟子”的名头拿出去也足以唬人,可要是再有些天分……平安君不由得动了心思——阴阳家传学数百年,兼习占星卜卦,集道法、占卜、堪舆之大成,得一阴阳术士在身旁要强过豢养一室巫师,更何况是自家血脉,无需费力拉拢,简直是天大的便宜!/p
算起来这孩子也该十来岁了罢?既能得无名子首肯想必是天资过人,即使比不上季阗巫,日常小事还是能问上一问的,可省去许多麻烦,平日里再多照顾她几分,她还能不知恩吗!平安君对这个外甥女充满了期望,他似乎已经看到齐王羡慕嫉妒的眼神,一时得意倒忘了萧琅也是齐王的外甥女这回事儿。/p
可惜期望越大失望越大,自萧琅进殿平安君便明里暗里打量着,一看她模样稚嫩得像个五六岁不谙世事的总角小儿,平安君的心瞬间坠到谷底,又听她们母女话里话外的意思,他这外甥女不过是一个读了些书、学了些剑术,除此之外一窍不通的普通孩童?已满八岁却连入门都未,等她学成还不知要多久,怕不是因为毫无天赋才被遣返回乡的罢?可真是丢人现眼!/p
一想到这孩子可能是个耻辱一般的存在,平安君看萧琅的眼神便没有方才那般慈祥了,他一边随口敷衍的问了些问题,一边想着如何找个理由打发萧姜夫人带着这个孩子尽快回临淄,冤大头让齐王去做,他田偾可不做!/p
且慢!这孩子是无名子的学生?!据说无名子有徒四人……/p
平安君脑中突然灵光一现,手不知不觉又开始捋起胡须,他沉思许久,问道,“你师兄师姊是何方人士?”/p
“伏且师兄和子冉师姐皆是孤儿,长于蓬莱,不知故乡。”明知平安君想问谁,萧琅却只当做不知,别以为她还小就什么都不懂,平安君看她的眼神从慈祥到厌烦她看得清清楚楚!心中暗道,“若不是夫子叮嘱过,我便露一手吓死你,让你看不起我!”/p
“原来如此!”平安君也不生气,笑眯眯的捋着胡须看着低头搓衣角的萧琅,若有所思。/p
这孩子,倒也不似那般天真蠢笨……/p
萧姜夫人虽未当面出口指责,心里却对兄长的势利十分不喜,他这般作态未免有失长辈风度,如何能对亲人亦以利益相称!一时间顿感话不投机,只想与儿女即刻回临淄去,免受那势利眼的窝囊气。/p
她正欲开口告辞,却忽闻殿外有人高声说话,“君侯,是否疆景先生已大驾光临?”那人脚上木屐扣地的声音格外清脆,夹杂着珠玉与银铃的脆响,泠泠淙淙,由远渐近。他一进屋,谁也不理,兀自抄手站在堂中央,双眼直勾勾的盯向萧琅,目光尖锐,眼神里透着几分令人发毛的玩味。/p
萧琅也不含糊的盯过去,只见他枯瘦如柴,穿一身深黑色带兜帽的长袍,袍子盖过脚面拖在身后一尺有余,如食腐黑鸦的尾羽一般。一头黑白交杂的长发未挽,随意披散在身后,兜帽将散发撑起一个矮包,隐约露出帽上灰白的图腾纹路,那图腾像一朵盛开的长着利齿的花,又像一条盘成环状的蛇,幽森可怖!/p
这人头上带了一圈齐国的小刀币作饰物,双耳坠着两个拳头大小的细环,环上又坠了三四片长短合一、色彩斑斓的雉鸟羽毛,长长的搭在胸前,入眼望去,半边黑袍上五颜六色,额外鲜亮。/p
这便是齐国大巫师季阗巫吗?/p
萧琅默默移开视线,季阗巫的模样令她十分不舒服,香萱说他年仅不惑,可看上去却像古稀老人,形容枯槁,眉骨高耸双眼深凹,鹰钩鼻薄情唇,模样像极了一只成了精怪的鹰隼,好像随时都会双翅大开朝她扑来!/p
这人面相狠诈,目光极具攻击性,似是不怀好意,那时偷看我的应当就是他,畏首畏尾,十足小人!/p
堂中无人介绍,萧琅也只当作未见未闻,季阗巫身上林林总总的挂件却是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一小块刻了满字的龟甲,一个装着蓍草的荷包,荷包里还放了一把竹贝和圆形铜币,几面捆作一扎的小旗子,腰上悬一把桃木剑……/p
哦?巫师都是这样无论往何处去都将物件儿统统挂在身上吗?萧琅在心里撇嘴,模样又凶,人又张扬,难怪大家都不喜欢你!/p
季阗巫貌似已经习惯了像现在一样无人应答的冷场,他伸手拢了下袖子,惨白的手和艳红细长的指甲让他看上去更可怕,季阗巫在平安君的左手旁揽衣坐下,咧嘴笑道,“如何于吾面前无言?”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双目如蛇般盯着萧琅,“这便是无名先生高徒疆景子吗?不知可否让吾见识见识无名先生高徒的本事!”/p
“季阗巫他……他如何能拉下脸来为难一个孩子!”香萱双手发抖,又气又急,“亏他还是国巫,简直不可理喻!”/p
萧姜夫人拍拍香萱的手安抚着,又附在萧琅耳边悄声叮嘱说,“此人阴险,你切莫接话,只管装憨便是!”/p
萧琅点头应了,安静听萧姜夫人如何回他。可季阗巫偏偏不给萧姜夫人说话的机会,见她开口便再次打断,“呵呵”冷笑两声,说话的语气相当不屑,“尔与乃母丝毫不像,亦不像吾所遇之占卜术士,可见蓬莱阴阳家不过尔尔,惯会以虚名寡言欺瞒世人罢了!”/p
萧姜夫人柳眉一竖,一声“放肆”未出口,萧琅已站起身来,小手遥遥指着季阗巫,声音清脆响亮,理直气壮道,“你说我可以,但是!说我母亲和师门不行!我阴阳术士始扬名时你大父尚且未出生,你又有何本事视我阴阳家如尘埃!凭你齐国国巫的身份吗?你一不能如我母亲般行商养活齐国大半军队,二不能如我夫子般上观日月星辰下掌天下时局,你又有何颜面居首席,你一定是个假国巫!”/p
说罢,萧琅叉腰怒视季阗巫,心里那口气终于出了,舒服!/p
竟被一孩童当众指责,季阗巫的脸色非“难看”可形容,他愤而拍案,一旁的平安君却违和的笑出了声。/p
第七章 公子羽
季阗巫此人奸诈又记仇,纵然看不惯他也未敢有人当面顶撞,更因掌管齐国气运与占卜大事,就连齐王也对他礼敬三分,因此季阗巫颇好仗势欺人,明里暗里做了不少恶事,于齐国朝野声名扫地,臣民畏他手段不敢多言他便越发放肆起来,欺臣妻、辱臣女,齐女人心惶惶。齐王君臣虽气极然无可奈何,下一代国巫长成不知何时,季阗巫再不善也是齐国砥柱,不敢妄动。/p
方才萧琅的一番高声指责如惊雷般震惊了平安君府,童言稚嫩却掷地有声!堂内几人惊讶相顾,堂外仆从交口相传,她可谓有史以来第一人,胆敢当众将季阗巫贬低至一文不值,真是大快人心!/p
眼看季阗巫便要怒气发作,平安君纵然再不喜欢萧琅可她也是自己的亲外甥女,岂有坐视不理的道理!更何况刚刚萧琅为堂中众人出了一大口恶气,看季阗巫怒火冲天的模样平安君暗中高兴得很,对萧琅多了些好感,此时更要护一护这个看上去天真可爱的孩子。/p
“国巫面前不得放肆,岂能败坏国巫名声!哈哈哈……大国巫何必生气,童言无忌嘛~”平安君哈哈笑着,佯怒训斥萧琅几句,一副不痛不痒不以为然的模样,“大国巫消消气,她只是个孩子,您和个孩子计较岂非有失风度?若是她说错了什么话,田偾在这里替她向大国巫赔罪了,哈哈哈……童言无忌,你看小娃娃多可爱……”/p
我呸!黄口小儿惹人恼火,何处可爱?!/p
闻平安君这般说辞,季阗巫顿时如鲠在喉,一口闷气已到嘴边却不能出,憋回去又难受得要命,然而平安君已经伏低姿态,“她只是个孩子”也确实是个百般好用的借口,他若是不给平安君面子继续为难萧琅怕是真的会得罪阴阳家,刚刚讽刺阴阳家的话不过是看萧琅寡言少语十分好欺辱才一时激将,没想到这孩童竟如此伶俐聪慧,蓬莱阴阳家对于季阗巫来说畏惧远远大于敬重,既然萧琅不好欺负那便暂时放过,为图一时之快惹了阴阳术士上门找茬可是大事不妙,今天的账以后再慢慢算!/p
毕竟,她也只是个孩子……/p
季阗巫冷笑,双手缩回袖中,许是与他久居深宫、常年从事巫蛊占卦养成的习性有关,他张口说话的语气总是阴阳怪气的,透着些诡异,令人很不舒服,“萧姜夫人,令爱真是伶牙俐齿得很!”/p
“大国巫谬赞,小女一向沉默寡言,无名先生常忧心其或因太过木讷而遭有心人欺辱,许是随了先夫的寡淡随性罢,但求往后莫要再遇见些有心人,纵然未敢欺负于她,但若令我儿心中不快,我这做母亲的亦断然不依!”萧姜夫人一手揽着萧琅,一手“啪”的拍在凭几把手上,微微一笑,语气平淡而坚定的在季阗巫的心头上又添了一把火,不等他又要如何便先提出要回临淄去,留他与平安君在此爱怎样怎样,有时间不若陪伴子女,何必与闲杂人等消磨!/p
萧姜夫人蓦然提出要走倒让平安君不乐意了,他现在看着萧琅有些可爱之处,又不想与再度怒火冲天的季阗巫独处,于是百般挽留。但萧姜夫人果断回绝,欲派人去寻齐子客回来,一家人即刻启程回临淄去。然而家仆皆不知齐子客往何处去了,香萱也不甚清楚,萧姜夫人担心季阗巫又要如何发作,此地片刻不想留,便与萧琅、香萱先回客舍等齐子客的消息,待找回他一行人直接回临淄,不再经过平安君府。/p
平安君无奈之下只好允萧姜夫人等人离去,临别时不忘给萧琅一份见面礼,萧琅乖巧的叩首大礼相谢。平安君看着她心中暗叹,“倒是个有礼貌且乖巧的好孩子,可惜未有所成,不知何时才能一鸣惊人,荣耀齐国啊……”/p
走时,萧琅趁平安君扭头与仆从说话的工夫朝季阗巫做了一个鬼脸,“略略略~什么都不会的假巫师~”/p
“反了!真是反了!”被小孩子接二连三嘲讽的季阗巫简直暴跳如雷,一脸茫然的平安君被他唬得险些打翻了仆从手里的物件儿。香萱远望着身后嘈杂场面,与萧姜夫人悄声笑道,“小少主果真活泼可人,少君往后有的好日子耍了,咱们家可好些年没有热闹过了!”“可不是,这么多年就盼着她回来呢!”萧姜夫人与香萱相视而笑,牵住萧琅的手又紧了几分,像是怕她突然消失似的。/p
回到客舍,三人在房中闲聊,萧姜夫人突然想起来给萧琅做的新衣裳还没有试过,便一同进内室换衣裳。有件蓝底素缘的曲裾小袍子萧琅极为喜欢,立刻替换下了身上的黑衣白裙,不大不小刚好合适,穿着也大方好看,果真是“人靠衣装”,萧琅一下褪去了灰扑扑的皮丫头的形象,看着也有些小小闺秀的模样了!/p
萧姜夫人拿出个木匣来,里面尽是些轻巧精致的小珠花,自收到无名子手书的那天开始千挑万选,至今各式各样也堆了一整匣,等下给萧琅梳了头戴上,小孩子看着喜庆富足些才好!/p
三人正说笑,客舍小妹在外禀报说齐子客回来了,偕同卫羽。萧姜夫人很是惊奇,卫羽是卫国嫡长公子,他的父亲卫武侯得了重病卧床不起,身为嫡长子的他应当在榻前为卫武侯尽孝做表率才是,这抛下父亲、离家往外跑是何缘故?若是来借兵回去争夺卫侯的位置未免也太早了些!/p
萧姜夫人令香萱给萧琅梳着头发,自己先去外室接见卫羽。/p
因为家中男主人已过世,齐子客尚未成年,接见外客的事只能由萧姜夫人主持,若按她“雍邑公主”的身份来说倒也合情合理,齐国民风开放,家中女主人接见外客亦非罕见。待齐子客与卫羽进了门,卫羽先以臣礼拜见了萧姜夫人,萧姜夫人虽已是寡妇人,但仍旧是齐国公主,当得卫羽大礼。/p
两人刚聊了几句,换好衣服梳好头发的萧琅已收拾好走了出来,萧姜夫人让齐子客带她去院子里玩一会儿,卫羽却是双眼一亮,起身跑在萧琅面前阻了去路,随即“咚”的跪下一叩首。/p
这突如其来的大礼吓得萧琅一下躲到了香萱的背后,偷偷瞄着卫羽,暗忖,“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像向夫子见礼一样拜我,真是夭寿了!”/p
“你这是做甚?欲令我儿折寿吗!”萧姜夫人护着萧琅,连忙避开卫羽的大礼,喝道,“快起来!有什么话坐下说。”/p
“请夫人见谅,羽一时心焦方出此下策,羽确实有要事相求……夫人见谅,疆景先生见谅!”看到萧琅,卫羽险些喜极而泣,他一直跪着,待萧姜夫人与萧琅各自落座他才坐回原位,一脸期盼的望着萧琅,言辞十分恳切的求道,“羽此次出行不止为父求医,更欲拜会平安君商计大事,今日偶遇子客贤弟与疆景先生,恍然间想起一件困扰羽许久的事,冒昧前来拜见夫人便是想请疆景先生解羽之惑。”/p
他约莫是来问夫子给他起的卦罢?萧琅默默抠着衣服上的花纹,萧姜夫人不说话她便假装卫羽看的不是自己,如此蒙混过去。按着阴阳家的规矩,“起卦者说卦,一卦无二说”,这卦既是夫子起的亦是夫子解的,她与疆德子都算“局外人”,无论如何,就算卫羽以死相逼他们也绝不能插嘴。/p
“小女年幼不谙世事,未曾念过多少书,恐怕会答非所问,季阗巫正于平安君处作客,你有事不妨找他问上一问。”萧姜夫人微微蹙眉,有些不悦,今儿一个两个的都盯着个孩子不放,阴阳家的名头就那么让他们惦记吗!/p
“季阗巫如何能解无名先生之卦!敢请夫人怜我,救羽于水火!”卫羽起身,再拜顿首。/p
卫羽越是诚恳,萧姜夫人便越发不高兴,似有一座道义大山压在她头上,不帮他便是不怜、不救,真真是岂有此理!/p
“卫长公子!”萧姜夫人板起脸,将茶盏重重掷于案上,“我儿……”/p
“母亲勿恼。”萧琅一下抱住萧姜夫人手臂,软软糯糯的说道,“母亲,夫子曾与儿说过一话,曰‘瞬息万变,卦象不过片刻之辞,今日解往日卦如月光融雪山、烛火烹汪洋’,母亲,您说夫子说的有没有道理呀?”/p
“先生所言甚是有理,儿要谨记先生教诲,学习切莫松懈!”萧姜夫人握住萧琅的小手,心中极是欣慰,她瞥了卫羽一眼,“卫长公子,并非我无情,我儿的话你也有所闻,昨日之事不可追,你何必强求!”/p
“我……”卫羽张口结舌,须臾跌坐席上,喃喃,“确实有理,是羽魔怔了,可是羽不甘心啊!夫人不知我父侯如今多凄凉,自父侯得病,那东原妖妇便将我父侯囚于后宫,欲扶小乙取父侯而代之,怕是一心助东原吞我卫地!小乙自幼憨傻不堪,妖妇……”/p
口口声声“东原妖妇”,简直不像话!齐子客闷咳,暗中戳了卫羽一指,示意他在母亲面前收敛些。/p
卫羽怏怏住口,愤懑地叹了口气。/p
萧姜夫人笑称“妇道人家不懂国策”,心里却是疑惑重重,卫羽在她面前如此表现,莫非知晓她与卫国后曾有嫌隙因此示好?亦或是想通过她来试探齐王口风?/p
第八章 市井有长舌
趁卫羽低头与齐子客私语,萧姜夫人给香萱使一眼色,对方立刻心领神会,“少君,天色不早了,再晚些怕是路不好走呢。”/p
闻言,萧姜夫人立刻点头称“是极”,不说送客之类的话,只客气问卫羽如何来的齐国、是否要拜见齐王,并力邀卫羽乘车一同前往临淄。/p
卫羽连连摆手,谢绝了萧姜夫人的好意,自惭此次出游布衣简从,未受封使者身份,路过齐国仅作走亲访友,无车马礼物便拜见齐王未免太过冒失……末了,他口头允诺,待寻医回国必然要派使者与齐王隆重会盟。/p
“其实,这也是我父侯的意思。”卫羽忧愁的模样倒与齐王如出一辙。/p
自商王武庚为避兵祸迁都汤邑、百越亡国之后天下已近三分,商王室龟缩商王宫中闭门不出,除颁布历法及各项重大活动外概不接受觐见。东原、西夷日渐强大,将夹在两国中间的小国瓜分殆尽,十余年间,孤竹、中山等三十六小国相继覆灭,整个神州大地被这领土接壤的两国一分为二。/p
北方只剩商王室与王畿附近的燕赵二国互为庇护,南部诸国原以齐、秦、楚三个千乘之国为首。亡秦之祸殃及池鱼,本想作壁上观的楚国被借道攻秦的西夷反口咬去半数城池,如今只剩齐国尚算完好,诸国于夹缝间苟延残喘,丝毫不敢轻举妄动,与东原接壤的齐国更是如履薄冰,齐王几乎夜不能寐,生怕哪一日闭了眼他和齐国就都没了!/p
秦亡后,基于现状,齐王想过很多次是否要组织类似于诸国会盟之类的活动,一来震慑南部诸国、打压楚国,最好能确立齐国的盟主地位。二来东原王不讲信用出尔反尔,不断吞并臣服已于他的属国,他人看在眼中亦是心寒,趁此机会各国之间互相沟通,加强联系,联合欲反水的属国共同抗衡东西二国,力求营造如同北部商王室与燕赵一般“众星捧月”的关系。/p
然而想来想去皆不了了之,盟主地位虽令人心里痒痒,但齐国距离东原太近,稍有动作恐惹灭顶之灾,齐楚相隔一山一水,楚国国力如风中残烛,北边西夷亦虎视眈眈,内忧外患,楚王对东边的事心有余而力不足。/p
四周如卫国、宋国之流于东原来说还不如蝼蚁,但对齐国来说却是丢一个便少一个的帮手。天下能人异士又惯会跟风点火,看不上蕞尔小国,只肯往那三处觅高官厚禄,齐国“招贤令”颁布三年有余却是无一人肯留下,朝内亦无可担当大局之人,齐王愁得直揪头发,会盟一事终究胎死腹中,未能成型。/p
百越之后烽烟迭起,像齐王这般日日心惊胆战的诸侯比比皆是,日子过得昏天黑地,不甘心安于现状偏又圈地自困,恨只恨当初未能阻止东西二国联手吞百越,想来东原西夷今日如此强大,这其中不乏他们当年隔岸观火的“功劳”。/p
若怪,也怪商王室自己不争气,频繁内讧致使王室衰落,早早地失去了“天下共主”的地位,放任天下诸侯林立、王国并起,如今天下乱象横生,互相攻伐,谁都不把商王放在眼里,商王室便是想管也无力回天了!/p
“唉……这世道饿殍遍地、血流成河,不知何时才能结束啊,也不知舅父所思所想,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心急如焚我却帮不上忙……”齐子客倚盖而立,悠悠叹气。/p
萧琅乜他一眼,不解道,“小小年纪你愁什么呀?你是商人又不是政客,赚大钱养活齐国军队不比那整日在大王面前耍嘴皮子的实在百倍吗?”/p
齐子客一脸懵的看着萧琅愣了半晌,抬手给了她一记爆栗,“谁年纪小谁心里有数没有?!我看你啊,不能再在蓬莱待着了,阴阳术学得如何为兄不知,人却是学得老气横秋、死气沉沉,长得像个八岁孩童,说话却像耄耋老者!”/p
萧琅轻声一哼,扮了个鬼脸,“可不比你们年~轻~人~盯着人家淑女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亏你还在万儒总院念过书呢,一点都不知礼数!”/p
“你看你,怎地又说起这事,你若再提,我便将你咬人的事告诉母亲!”齐子客呲着牙凶狠的瞪着她,“不止要告诉母亲,我还要写信给无名先生,就说他的弟子呀年纪轻轻不学好,在家好吃懒做,不学习也不练功,母亲和兄长都管不了啦,您可派人来瞧瞧罢……”/p
萧琅叉腰怒视,只道“你去说好啦,男子汉大丈夫锱铢必较,小心眼”,扭过头去不肯再理他。“只许你说别人,不许别人说你,这是何道理!”齐子客也生气了,抱臂扭头闷闷不乐。/p
萧姜夫人与香萱的车仅在前方十几尺外,香萱听到后面似有争吵声,便回过头来撩起纱帘扬声问齐子客与萧琅是怎么了,那二人瞬间变脸,欢喜的挤在一处说话,香萱只当是自己听错了,说与萧姜夫人当笑话听。看前面帘子撂下了,兄妹二人又扭过头去互不理睬,翻脸如翻书。/p
临淄与安县之间的往来两条腿走着仅需一天左右,若是驾车大半日便能瞧见临淄青灰色的城墙。都城距离东原如此之近齐王不担惊受怕才不正常,即便如此他却不愿再将都城迁回薄姑。临淄是他的父亲襄王千挑万选的结果,经济发达底蕴深厚,交通可辐射整个齐国,若非与东原相邻倒是极佳的都城选址。/p
这些年,齐王一直在修缮临淄的城墙,以各种手段加高增厚,今已高约八雉,比汤邑商王宫宫隅还要高,已经远远超过了商王朝的建制规定,但列国皆是如此,只要条件允许想建多高便建多高,商王无力追责,听之任之罢了。/p
“哇!这便是临淄了吗?”萧琅探出半个身子去,抻首眺望着前方自城楼下走过的熙熙攘攘的行人,齐子客伸手勾着她后领,免得她站不稳摔下去。“看着可是要比安县热闹百倍呢!”/p
“那还用你说,这里是齐都,安县哪里能比!”作为土生土长的临淄人,齐子客颇有些得意。/p
此时天光渐弱,眼前巍峨的城墙色彩深沉,越显庞大。墙上整齐的青砖就像一大张坚不可摧的鳞甲将齐国的“心脏”临淄围在中央,试图挡去一切灾难。暗红的“临淄”二字下城门洞开,吊桥上牵马拉车的商人居多,想必外地人占了大部分。临淄人安逸规矩,生意人也活得惬意,闻声而起闻声而息,这个时候早已回家歇着去了,不像安县那些地方不服管教,从黎明忙到夜晚,一天下来吵吵嚷嚷不得消停。/p
临淄,端庄威严,循规蹈矩,有着一国之都自成的气韵,足以令临淄人自傲。/p
萧姜夫人的车辘辘驶过,罗帏飞扬,道旁行人慌忙避让。萧琅只看到他们低头行礼时露出的发髻,或是用发箍或是用布条束着,女子又饰以打磨光滑的骨石和螺贝,小簇小簇的别在发间,不如金玉精致却美得自然粗犷,让她想起了伏且师兄自己用草绳编的送给子冉师姐的那串雪白如玉的贝壳手镯,一颗挤一颗,像小扇子一样别致。/p
临淄人都识得萧姜夫人的车,对齐子客也眼熟,乍见齐子客车上有一女童不免好奇,在背后指指点点,萧琅听他们口中说着关于自己的话题便扭头去看,那些人见她目光扫过来立刻作鸟兽散,佯装无事发生。/p
“市井之人闲来无事便好寻些趣事聊作谈资,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你也莫要理会他们。”说着,齐子客剜了那几人一眼,别人说什么他不在意,只怕萧琅会不开心。/p
车旁两名妇人悄悄打量着萧琅,掩口嬉笑,看她们喜上眉梢的欢快模样萧琅也跟着笑起来,妇人口中有些新鲜的词溜过她耳边,她好奇的问齐子客,“长兄,媵妾是什么意思?”/p
齐子客瞬间如临大敌的瞪大眼睛,一脸警惕地问道,“什么媵妾?谁告诉你的?是不是容宣那个小兔崽子?他何时与你说的?还说什么了?简直无法无天、无礼至极……”/p
“不是容宣,是刚刚那两个妇人说的,他们说我长得不像你,模样又小,许是你悄悄结了亲带回来的媵妾……媵妾是什么呀?”萧琅好奇的看着齐子客渐渐阴沉的脸,咬着手指小声嘀咕,“干嘛生气嘛~”/p
“妇有长舌,维厉之阶!我齐氏大好女儿岂容无知村妇侮辱,此事我定要禀报母亲知晓,狠狠地惩罚她们!”齐子客脸色沉得要滴出水来,让萧琅将说话之人指给他看,待回家修整完毕便找她们算账!/p
萧琅瞄了瞄自家长兄吃人似的表情,再看不远处窃窃私语的两妇人,嘻嘻哈哈丝毫不知将要大祸临头。她挠挠头,与齐子客说那二人已经不见了,许是早就走了。/p
齐子客狐疑的扫了车后方的人群几眼,也不识得究竟是谁,只好怏怏罢休,气鼓鼓的抛下一句“算你们跑得快”。萧琅又揪着他问“媵妾”的事,他模棱两可的回答说“就是妾”,萧琅又问“妾是什么”,齐子客脸颊泛红,摆摆手道“哎呀你不要再问了,小孩子不要知道那么多”。/p
萧琅表面答应他不再问,心里却想着等下问萧姜夫人去,小算盘打得正响却突然感觉车子猛地一颠,抓住车轸的手一滑她“咚”的坐在车里,扬手间一个物件儿飞了出去,在落在轸上发出声响之后弹到了车外。/p
“我东西掉了,快停车!”萧琅大喊。/p
第九章 年少相思
听见萧琅大喊,驾车的马夫急忙收缰,马匹扬蹄嘶鸣间萧琅却已经翻过车轸跳了下去,在地上滚了一圈才爬起来。/p
“萧琅你要不要命了?!”这一番动作唬得齐子客煞白了脸,紧跟着跳了下去。“怎么样,伤到哪里没有?”/p
“你不必来,我没事,捡了就回车上去。”萧琅拍拍裙子上的灰,暗中咒了几句“什么破衣裳”,以她三脚猫的功夫安稳落地准没问题,谁知这裙子太紧迈不开脚,让她众目睽睽之下摔了一身灰,丢脸丢到家了!/p
“你这孩子是不是傻了,什么要紧的东西不能车停稳了再捡?赶明儿仔细我给你扔了!”齐子客抱萧琅上车,仔细捏捏她的胳膊腿儿看看伤到哪里没有,他瞅见萧琅手里捏着的小玩意儿有点眼熟,仔细一瞧,哟,又是那个玉坠,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玉有灵气,禀性随主。这东西一日掉了两次,想来它不是个可久留的物件儿,主人也是一样的,我劝你还是趁早扔了它,要么就物归原主,你若喜欢玉家里有的是,随你挑,总归这东西别留在身边了,它家主人你也别惦记了!”/p
齐子客越说萧琅越不服气,这玉她偏要留着,她还要给容宣写信,跟他做最好的朋友,还要让齐子客知道他的想法都是错误的,容宣才不是那样的人,她和容宣能做一辈子的好朋友!/p
齐子客看她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气得说不出话来,凶恶的掷下一句“以后有你好受的”便不再搭理她,小孩子总要让她吃点亏才知道谁才是为她好的,不然总也不长记性。/p
马车再次启程,小插曲过后一路平安无事,拐过巷口就看到前面萧姜夫人的车,齐子客让车夫稍快些追上去,不然香萱又要担心他们出了什么事。这次萧琅学乖了,直接在车里坐下,紧紧地抱住车轸不撒手,手里捏的玉坠在手指上硌出一道红痕。/p
这边萧琅把玉坠当宝贝似的攥在手里,那边钟离邯翻包袱翻得直冒冷汗——公子的玉坠到底去哪里了?/p
容宣在一旁温习功课,不时咳嗽两声,钟离邯手里忙着亦不忘随口叮嘱他记得喝水。他的视线在字里行间溜来溜去却是一个字都没有记住,一会儿是这句话,一会儿又是那一段,这一句好像看过又好像没有看过……书一页一页翻来覆去,白纸黑字看得眼晕,全然不知自己看了些什么,屋内静心安神的香料熏得他头疼,脑海中乌七八糟的什么都有,如乱麻般搅成一团,唯独萧琅笑盈盈的模样清晰得仿佛站在他面前一般,非娇俏可爱不能形容!/p
自那日分别,容宣与钟离邯本想悄悄越过齐国与东原的边境去北海蓬莱找无名先生,不料运气太差,刚与萧琅兄妹分开不多时便与东原追兵迎头相遇,险些被抓到,二人躲在山洞里食了三日野草,待追兵散了才日夜兼程往坐落于齐国东海郡临县的万儒总院赶路,偶尔于山林乱石堆里或隐蔽的草木丛中稍歇一会儿,夜晚也不敢点火,几次与追兵擦肩而过,着实惊险!一路逃亡,衣裳鞋子或破烂不堪,或拿去做了伪装,两人结结实实冻了好几天,到东海郡的时候堪称衣衫褴褛,差点坚持不住要曝尸街头。/p
因着儒家圣地万儒总院位于此,东海郡和其他拥有学术流派的郡县一样在各国间的地位相当超然,儒家尊奉仁爱贤良,人人好读书的东海郡在众多儒家弟子的熏陶下氛围如此和睦,堪称红尘乱世中的一方净土。天下学子十分,七分出自儒家,万儒总院的存在是齐国能够至今完好的重要原因之一,齐王恨不得像供祖宗一样供着院长孔芳先生!/p
秦亡后,齐王曾反复叮嘱东海郡郡守小心留意进城的儒生,如果遇见肖似容宣的落魄学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他去,若能私下护其几分更好,容宣是万儒总院院长孔芳先生的得意门生,儒家的感激可是分量不轻,更何况东原追兵追进齐国已是犯了大忌,为难些别人也说不得什么,反而令儒家更添好感,对东海郡、乃至对齐国都很是有利。/p
郡守本就对儒学推崇备至,平时怕惊扰了万儒总院的诸位儒生,对身怀杀气之人排查得极为严密。容宣是儒家的核心弟子,轻易不为外人所见,虽然不认得大王说的人但保护儒士总没错,因此容宣主仆二人凭借儒家学生的腰牌顺利进了城,还借用郡守官邸歇了歇脚,东原的追兵却被阻在城外反复盘问。/p
容宣怕给郡守带来灾祸不敢久留,郡守正要派人悄悄护送他回书院的时候刚好与在郡里反复搜寻容宣的儒家弟子相遇,有了儒家的护送容宣主仆总算可以喘口气,不必再东躲西藏。可这一松懈却不得了,刚到书院安置下容宣便病如山倒,高烧咳嗽,流鼻涕加头痛,吓得几位师兄师弟没日没夜的守着他,幸好周医师说他只是严重风寒,开些药吃过再认真休息几天就能好,否则孔芳先生非急死不可!/p
容宣这天下学回到寝室就看见早就下了学的钟离邯在收拾东西,只剩一个包袱还在脚边放着。别看钟离邯读书不行但御射可是上流水准,知道他上课活动量大,晚饭容宣多带了些饭食等他一起用,但钟离邯一直“你先食我等会儿”的推脱着,容宣用完饭了他还在翻包袱,百~万\小!说看得走神了一扭头钟离邯还在翻包袱!/p
“你到底在找什么?”看他火急火燎的模样容宣都替他着急,反正功课也看不下去,不妨替他分分忧,“你先用饭,我来找。”/p
“少主!”钟离邯慌里慌张的小跑过来,怕这个消息会吓到他,一再平复心情,极力压低声音在容宣耳边说,“玉坠不见了!”见容宣愣了一下,他顿时慌得心脏砰砰乱跳,难道真的在逃亡途中失落了?那可如何是好!/p
钟离邯艰难的咽了口唾沫,说话的声音都发颤,“少主,怎么办,那可是咱的命啊!何时丢的我也不晓得,要不您在这儿等着,我出城寻去?”/p
“哦,这个呀……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本以为会有重大而可怖的消息,容宣也跟着他紧张了一下,结果钟离邯只说玉坠的事,巨大的落差令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容宣本无心应着,然而说着说着却不由自主地弯了唇角,“没有丢,你不必去寻。”/p
“嗐,没丢就好没丢就好……我找了半天没找着,可吓坏我了!”得知玉坠未丢失,钟离邯一下坐在席上,宽慰的长舒一口气,但容宣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瞠目结舌。/p
“我赠与琅琅了,你可是要用?”/p
“我……我倒是不用,但是您怎么能送人呢?!”送人了您也不知会一声,平白吓唬人……钟离邯欲言又止,反应了许久突然想到一个问题,“琅琅是谁?您什么时候认识的?”/p
“琅琅乃疆景先生俗名,疆景子是她的道号,萧琅是她的姓名。”容宣很是高兴的对钟离邯说着,几乎是炫耀的语气。/p
“哦,原来如此么……您何时与疆景先生这般熟稔了?那会儿您还一口一个‘疆景先生’的喊着,现在怎地喊上人家俗名了?”钟离邯恍然大悟,怪不得玉坠不见了,怪不得这人一直在翻书,原来早就……“可疆景先生年纪太小了些,而且我还听说人家蓬莱阴阳家是分有道号和没有道号两个流派的,这有道号的阴阳术士修习的可是红尘世外学,乃是地地道道的方士,您这样去勾……咳,毁人修习不大合适罢?”/p
“你、你想什么呢!”听他这般说话,容宣腾地红了脸,手忙脚乱的翻开书,做出要学习的模样,眼神却四下乱飘,磕磕绊绊的勉强解释着,“你别胡说,我、我只是、只是当作朋友间结交的礼物罢了,哪里毁人修习了?我们还小,才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走开,我要温习功课了……”/p
“哦?您知道我想得是哪样?”钟离邯凑上前,贼兮兮得瞄着容宣涨红的脸。“我可什么都没有说哦,您怎么还提起年纪大小了?难道……”/p
“谁知道!我可不知道!我没有!我去百~万\小!说了!”容宣愤愤得拿起书跑出了门。/p
看他这副少年羞涩的模样,钟离邯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他既欣慰又感伤的自语道,“公子长大了呀,知道相思了……”一十六岁的他竟蓦然生出一种为人父母的宽慰感,若为先王所知,怕是要拧下他的脑袋来!/p
容宣并未走远,抱书坐在堂外的台阶上,来往的师兄弟看他脸红的样子以为他又病了,他却说屋里热,一师兄突然说“该不会是在想谁家淑女罢”,众人哄笑,容宣又气鼓鼓的抱着书回了寝室。/p
钟离邯正在食一块鹿炙,味道极好,心里美得很,却看容宣跑进来径直坐到席上,抽出一枚尺牍开始刻字……/p
“公子做什么呢?”他好奇的问道。/p
“给琅琅写信!”/p
第十章 我是谁
前些日子萧琅夜里睡得不太好,许是到了新环境一时难以适应,要么躺下睡不着,要么整宿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早上都没什么精神。看她这恹恹的样子萧姜夫人很是担心,找医师看了一回却什么问题都没有,便怀疑是季阗巫在背后使坏,于是找齐王说了一回。齐王田柴很喜欢萧琅这个乖巧可爱的孩子,答应好好与国巫说道说道,又让国后挑了好些精巧好玩的物件儿拿回去给萧琅做玩具,务必要让她在家住得开心,早些适应新环境。/p
那天齐子客愤愤不平的与萧姜夫人告状,言之市井闲人多背后耳语,诋毁萧琅名声,萧姜夫人自是气极,恨不得找上门去给那长舌妇几耳光,香萱提议是否可以大肆宣扬一番以为萧琅正名,但萧姜夫人与齐王思来想去认为此议甚是不妥——/p
萧琅因无名先生的关系地位超然,前途无量,正是各国眼红的目标,齐国已有儒家坐镇,再多一个阴阳家术主弟子反倒不利。萧琅年幼,毫无对敌之力,亦非识得人情世故可拉拢的年纪,若是大肆宣扬身份恐招来杀身之祸,必将有人欲除之而后快,以免其长成后壮大齐国。/p
为今之计,不可宣扬亦不宜遮掩,越掩盖越令人起疑,派人悄悄于各茶肆酒肆散播言论,只说“萧姜夫人流落乡野的小女儿终被寻回”即可,只不过萧琅要委屈些。/p
萧姜夫人将这主意与萧琅这般说了,怕她误会便解释了一番,萧琅极其懂事的向母亲行一大礼,说了好些“多谢母亲和舅父为儿着想”之类的话,把萧姜夫人感动得直落泪,逢人便夸萧琅懂事不下十数遍,人尽皆知萧琅是个多伶俐活泼的小淑女。/p
这日,频繁外出的齐子客回来了,怀里抱了两个木盒,封口严严实实的,像是书信一样的东西。他看到正在和香萱玩乐的萧琅立刻喊住她,“琅琅,你的信,快拿去看看写了什么。”/p
“都是我的吗?”萧琅惊喜的接过来,盒上封泥上印了不同的章,她认得其中一个,是师兄疆德子的私印,想必是夫子和师兄师姐们写给她的。另一枚印章她看了好久也不认得,估摸着不是写给自己的,便还给了齐子客,“长兄这个我不认得,应该是给你的。”/p
“不是你的吗,也不会有人给我写信的呀,难不成是母亲的?邮驿的人只说是给咱家的,却没说具体交给谁。”齐子客将封泥上的章转着圈辨认,怎么也看不出到底是个什么符号,“这个我也不认得,不像是齐国的文字,我拿去给母亲看看。”/p
萧琅将信拿回房喜滋滋的拆开,木盒里一大卷竹简,展开后简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并非是阴阳家特有的文字,只是普通的齐地文字,前后两种字迹,伏且和子冉不会齐文,许是无名子写了一部分,疆德子代写了一部分。/p
萧琅逐字看下去,内容果然不一样,前面很长一段是无名子的字迹,像老父一般嘱咐她注意身体、好好食饭,若是住得不开心了马上写信告诉他,他会让伏且子冉接她回去。接下来一段是疆德子师兄写的,叮嘱她在家不要忘记温习功课和剑法,要定期写占星心得,季末要汇总到一起寄给他检查……他的话萧琅直接略过,不爱看这些。/p
也是奇怪,在山上的时候每天严厉督促她学习练功的是夫子,疆德子只会带她找乐子,没想到回家之后夫子和师兄倒像是互换了灵魂似的,检查课业的让她好好玩,带她玩的却一本正经的让她学这学那,也不知谁才是夫子!/p
萧琅准确找到伏且和子冉的话,虽然依旧是疆德子的字迹但内容看上去舒服多了,伏且说他要与子冉下山做游侠,四处走走看看,或许会到临淄来看她云云……/p
萧琅顿时欢呼雀跃,急忙要将这个好消息说给香萱与萧姜夫人听。出门刚好撞上来给她送信的齐子客,对方将那个辨认不出的木盒抛给她,入手沉甸甸的,不比疆德子那个轻巧多少。/p
“喏,这个也是给你的,没想到秦国那个小兔崽子还活着,”齐子客没好气的道,“还知道给你写信,也不枉你惦记一回。这是秦地文字,我也不知是何意,你且拿去慢慢琢磨……”/p
“我们可是好友,你这种没有朋友的人是不会懂的!”又一喜事砸过来,萧琅高兴地头都晕了,抱着木盒进屋关上门,瞬间忘记要去和母亲说伏且要来看她的事。/p
“谁没朋友!小小年级就知道惹人生气……”齐子客怀疑萧琅到底是不是他亲妹,怎地张口便气得人倒仰。/p
且说第一次收到好友来信的萧琅心里的喜悦无法言表,容宣此人温文有礼又好看,她喜欢得不得了,正要给他写信呢信就来了,突然想起他仿佛是要去蓬莱的,难道是和夫子他们一起寄来的?为什么不和夫子他们的尺牍织在一起呢?萧琅麻利的拆开木盒展开竹简,倒要看看里面说了些什么非要另开一卷不可。/p
封口的章听齐子客说是用的是秦地文字,里面的内容用的却是齐文,笔锋拙劣,看得出刻字的人对齐文并不熟悉,只是对照着画了下来,有些字甚至是错误的。/p
书信一开始容宣便解释了封泥上的印章是他容氏特有的一种标志,接着说自己因为一些缘故蓬莱之旅未能成行,此时正在临县万儒总院学习,待学成之后立刻出门游学来临淄找她。第二件事则是向萧琅道歉,乍见之时心生警惕,因此多有谎言相欺,他的夫子是儒院孔芳先生,百里谌其实是钟离邯的御术老师。第三件事是告诉萧琅他还有一个巨大的秘密,希望以后能够有机会当面告诉萧琅。/p
萧琅逐字逐句的看完仍意犹未尽,她合上竹简,心里琢磨着究竟有何秘密不能书信传达,这种吊人胃口的话真是太讨厌了!愈猜测愈好奇,遂找出尺牍与刻刀给容宣回信,结果刻着刻着便有更多话想说与他听,这封信从早刻到晚都未收尾。/p
入夜,香萱监督萧琅熄了灯乖乖就寝才离开,她前脚刚走,萧琅后脚便爬了起来,悄悄地披上衣服又将灯点上,在豆大的烛光下刻着简。忽然瞧见远处隐约有光亮,她迅速吹熄烛火将衣服往架上一搭,小老鼠似的钻进衾褥中假装睡着了,等一会儿外面没了动静她再起来继续刻。/p
如此几次三番,回回吓得心脏要跳出来,萧琅终于熬不住了,看到灯光后她躺下不敢再起来刻简了。/p
许久,忽闻屋外萧姜夫人与香萱的说话声,萧姜夫人问“是睡下了罢”,香萱答曰“早就睡下了,奴亲眼看着的”,萧姜夫人又说“我们进去看看她,万一又梦魇了也没个人在”,末了再无言语,只闻房门“咿呀”一声屋里就进来了人。/p
萧琅立刻闭上眼睛装作熟睡的样子,眼前蓦然一暗又一亮。“应是母亲和萱姊过来坐下了罢,”她暗道,“且听她们说什么。”/p
萧姜夫人坐在床边,香萱坐在她侧下方的床脚上,两人压低声音说着夜话。/p
萧姜夫人伸手掖了下锦衾边角,双目温柔地望着萧琅的侧脸,悠悠太息,眼中竟悄悄泛起泪光,“琅琅这孩子也是可怜,尚在腹中时便随父母兄姊奔逃……”/p
萧琅听着亦是感慨,心中疑惑,“原来生活这般艰难吗?难道我还有个阿姊?为何从未见过呢?”/p
“小少主能平安降生着实不易,少君也曾感慨小少主真乃气运之子。”香萱接过话茬。/p
“气运之子?”萧姜夫人冷笑,说话的语气顿时变得幽凉凄远,“出生前国破家亡四处奔波,甫一诞生便遭遇父母饮鸩殉国、兄姊自缢而亡的惨事,不得不抛却先祖改名易姓,晓事之后又过上了山中方士的清苦生活……若这些皆为气运她不要也罢,宁愿她愚钝蠢笨些,我们护她一生、子客伴她终老都好过以后占星卜卦的日子……”/p
国破家亡?父母殉国?兄姊双亡?/p
萧琅已经不知萧姜夫人在说什么了,心里的疑惑重得像块石头压在她心口,“难道他们谈论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p
“少君想岔了,若是小少主修成了闻达天下的阴阳术士,如无名先生般翻云覆雨受万人敬仰,岂非强过平凡一生?”香萱将萧姜夫人冰凉的双手握在手心里,强作欢喜地安慰道,“至时咱们还要仰仗小少主呢!”/p
“真像你说的那般容易就好了,可国恨易忘家仇难消,纵使琅琅不为百越亡国之恨所动,但亲生父母兄姊的仇不能不报,她一小小女子……真不知该如何……都是我的错……”萧琅夫人心中越发难过,不由得低头掩面而泣。/p
“少君何错之有呢,身为姨母已是做到了极致,更何况这与少君并无干系,只是小少主运气不佳罢了……”/p
担心萧姜夫人情绪失控会吵醒萧琅,香萱边安慰边搀扶着萧姜夫人回了寝室,萧琅窝在锦衾中却是怎样都难以入眠,她的心里遭受了极大的震撼——/p
我不是母亲的孩子?那我是谁?/p
第十一章 孔芳问难
院子里的海棠树开得恣意盎然,小道两旁草木葳蕤、红粉交织,一眼望去云蒸霞蔚烟雾缭绕,仿佛仙境一般。/p
萧琅坐在屋檐下,托着下巴看天上流云来去,微风过耳,脑中轰鸣。/p
昨夜偷听到萧姜夫人与香萱的悄悄话令她一夜未眠,她们说话时真真切切提到了自己的姓名,可说的那些事她却从未听别人提起过,如今细细想来,有些事确实与自己的切身经历十分契合——自她有记忆开始,身边围绕的便是无名子与三位师兄姊,其他同门亦是少见,周围无人提及她的父母亲友在何处,又是何人。/p
去岁,无名子突然有一日和她说,她的母亲是齐国雍邑公主姜婠,先父本是巨贾之家齐氏,因贡献巨大做了齐国大夫,汤沐邑在萧县,因此改姓萧,阴差阳错与齐王结亲尚了公主,但英年早逝,家中只有寡居的萧姜夫人与长子齐子客。/p
当时的萧琅听着无名子的话内心毫无波澜,母亲和兄长与她来说不过一个名词罢了,她从未见过,也不想见,有夫子与师兄姊足矣。/p
但夫子却说,父母兄弟皆是血缘,凡人存于世,所作所为,无不以父母所赐血肉为根本,至亲至爱息息相关,这一切皆源于“血脉”二字。萧姜夫人与她虽无养恩,但终其一生都是不能割舍回避的,这是她为人子女的责任!/p
阴阳家修的是红尘世外学,与前身道家强行追求的逍遥自在、超凡脱俗不同,若想超脱尘俗必将先入尘俗,经历越多内心越圆满,这世间一草一木一人一兽都将影响方士对阴阳学的感悟和修行,顺其自然亦可刻意,但不必过分追求,自会有所体会。/p
夫子说这些话时表情很严肃,萧琅听得也很认真,可即便如此,她内心仍旧无法接受萧姜夫人成为自己最亲近的人,亦不愿离开蓬莱去临淄。但夫子说,有所体会才能有所选择,临淄她非去不可!/p
“哎……”萧琅叹气,十分忧愁。体会是没有的,收获更是没有,秘密倒是一堆,如果她写信告诉夫子自己可能不是萧姜夫人的亲生女儿,所以她选择回蓬莱,夫子不会怀疑她又找理由想回山罢……/p
抬眼瞧见齐子客的身影从花簇枝桠间闪过,萧琅灵光一现,赶紧跑过去喊住他,“长兄!长兄,我有件事想问你!”/p
“何事?”齐子客穿得十分隆重,行色匆匆,见萧琅只盯着他不说话便有些着急,“你快问,今日有客登门,我忙着呢!”/p
“长兄……嗯……”萧琅想了又想,终于想到一个很是委婉的表达方式,“长兄,我为什么长得和你不像呀?”/p
“啊?”齐子客一脸疑惑,想了下便以为萧琅还在为那两名市井妇人的闲话耿耿于怀,于是安慰道,“你莫要听他人胡吣,你若听了什么不好的话尽管与我说,我自会收拾他!我先走了,你自己玩……”说罢,抬脚就走。/p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问问为什么我样貌与你不相像。”萧琅追上去,非要他回答这个问题不可。/p
“你是女子,长兄是男子,不像很正常。”齐子客敷衍的回应,随手招来一名捧果子的女婢,命她带萧琅去玩一会儿,又从果子盏中摸出两枚给萧琅拿去,哄着她不要再跟着自己了,“今日有贵客,你莫乱跑,乖乖的,改日长兄带你出去玩。”/p
“你不说我找母亲问去!”/p
萧琅气鼓鼓的叉腰,要那女婢带她去找萧姜夫人玩耍,不料萧姜夫人与香萱进宫去了,不知何时才回家,齐子客在前面接待客人也无暇理会她,穷极无聊只好找人要了些箭矢与女婢一起玩投壶。/p
然而心里终究是有事压着,做什么都兴致缺缺,掷了几次萧琅便失了兴致,与女婢坐在树旁的石阶上说话。/p
“阿姊,你说我与长兄为什么不是一般样貌呢?”萧琅悄悄打量着女婢,她可是听人说过,有些大户人家的年长奴仆知道的秘闻比年轻主人知道的还多,这女婢是家生的,看上去比香萱小不了几岁,应该知道不少事,或许能从她口中解开疑惑。/p
“这……奴不知。”女婢为难的摇头,这种事有谁能说得清呢,别说与兄弟姊妹不像,与父母不像的也大有人在,这问题将她难住了,不知该如何作答。/p
“会不会是因为我与长兄并非同胞兄妹……”萧琅鼓起勇气说出了心里话,她并不担心女婢会告诉萧姜夫人或是香萱,这种问题本身就是不能随意提及的忌讳,这女婢若是不想担个危言耸听、妖言惑众的罪名自会知道该怎么做。/p
“这……”女婢果然大惊失色,扭身跪倒,垂首小声道,“奴不敢妄言,只是小少主为何会有此想法呢?可是听了不好的话?奴这便告诉少主去……”/p
“没有没有,你莫告诉长兄!”萧琅摆手否认,只说自己那日听几个妇人闲言,觉得甚是有趣儿,随口问一下罢了,末了不放心的嘱咐她也不要告诉萧姜夫人等人。/p
女婢自是满口答应,二人顿时无言。过了会儿,见萧琅百无聊赖的掰着指头玩儿,女婢想逗她开心下,便神秘兮兮的说,“奴之前曾听府里的老人说过……”/p
不等她说完,萧琅立刻“噌”地竖起耳朵,忙问道,“说过什么?”看她神态这般小心,难不成真有人知道关于我的事?/p
“奴之前浣衣时曾听那位老丈说……”女婢压低声音,萧琅屏住呼吸,心里又着急又紧张,瞪大眼睛盯着女婢的口唇,生怕她说出什么会被自己漏掉,“有些偏僻地方的人多以面容辨亲疏,肖似父母兄弟即为亲生,不似即为野合而生,当即处死,这般无知行径不知残害了多少性命,想必那说闲话的妇人即使这般人罢!奴母曾与奴说过,儿肖母,女肖父,许是小少主面容肖似先主,而少主却肖似少君,因此少主兄妹面容差别颇大罢!”/p
萧琅沉默了许久,问她还有别的吗,女婢道“没有了”,萧琅怏怏的“哦”了句,一时不想理睬那女婢,心里暗道,“枉费我期待了这般久,原来只是些小道消息罢了!”/p
女婢见萧琅比方才更不高兴心里顿时慌了,在一旁不敢言语,小心翼翼的瞄着萧琅的神色,萧琅微微一动她便吓得一哆嗦,惊恐地的模样像田间野兔。/p
萧琅看她这害怕的样子有些无奈,起身招呼她跟上,“你来,我写信,你掌灯。”/p
“哎?是!”女婢惊喜交加,匆忙起身却险些绊倒。萧琅在一旁忍俊不禁,“你看着伶俐,怎地比我还笨拙?”女婢羞红了脸,低着头快步跟上她。/p
“小少主给谁写信呢?”/p
“给我的好朋友!不过他现在不是我朋友了,他居然敢骗我,等我狠狠骂他一顿再和好,哼!”/p
……/p
自信件交到邮驿的信使手中之后容宣便开始坐卧不安,虽然他知道信使到临淄要很久,萧琅拿到手又要好几日,再加上其他的琐碎小事,林林总总加起来怕是要下个月才能收到回信。但他就是很着急,他想知道萧琅看到他写的信后会不会很生气,会不会正在骂他或者说要跟他绝交不想再理他了云云……/p
迟迟等不来消息的容宣开始频繁猜测萧琅是否真的不想再理他,若是真的绝交了那该如何是好……想着想着他便走神了,频率之高令他的夫子孔芳先生不得不课后单独留下他好生谈一谈。/p
容宣望着孔芳负手立于窗边的身影心里慌得很,他深知自己最近表现得差强人意,若是夫子问起来该如何回答才能瞒过去呢,总归不能让夫子发现自己的秘密。/p
“汝可知自己错在何处?”孔芳悠悠问道,声音沉稳而苍哑,岁月并未因“儒圣”的尊称而放过他,花甲之年已发须皆白,看上去比常人更苍老。/p
容宣立即点头,答曰,“弟子上课时三心二意,荒废课业有辱师长,辜负夫子教诲,弟子……”/p
“空话!”孔芳甩袖转身,目光锐利得刺向容宣,神情语气万分严厉,“老夫教汝的便是这些吗,大话连篇如何治国安邦!”/p
“弟子……”容宣一时被吓住了,他从未见夫子如此愤怒过,鹰似的眼神盯得他脊背发凉。/p
“汝可知自己错在何处?”孔芳又问了一遍,一字不差。/p
“弟子、弟子不知。”容宣垂下眼眉小声答道,多说多错,不如不说。/p
“老夫看汝知得很!”孔芳嗤笑,乜他一眼,在容宣对面的席上敛衣坐下,以讲书的语气缓缓道来,“喜怒形于色乃为君者大忌,力所不及而强为之又一忌,任性妄为又一忌,汝害人害己还不知错?”/p
“弟子知错,但弟子绝无害人之心!”容宣急忙辩解,激动得脸颊通红。/p
“汝可知,东原刺客早在儒院之外静候,汝一封书信寄与疆景子,他们无法踏足儒院,但潜入公主府却轻而易举,汝不仅暴露了自己的行踪还将好友暴露于爪牙之下,祸水东引,岂非害人害己?若他们迫害疆景子汝救是不救?”/p
“救!当然救!”容宣猛点头,他宁愿自己死去也不愿萧琅受无辜摧残。/p
“可汝并无能力相救,汝无缚鸡之力又无权势地位,亦非纵横名家辩才,满腹诗书说与谁听,百般皆无汝如何能救?汝与疆景子而言不过累赘,她若因汝有损分毫,阴阳家怒火如何能熄?汝虽聪颖却无成就,今汝之姿尚不配与疆景子比肩!”/p
孔芳一番话振聋发聩,入耳铮铮,容宣瞬间跌坐在地,脸色惨淡。/p
“如今,汝可知如何作为?”孔芳软了语气,这是他最得意最用心的学生,一番责难亦是伤人伤己,却不得不如此,只望容宣能了解他的良苦用心。/p
容宣缓了缓神,三拜叩首,神色坚定道——/p
“弟子自今往后必静心守一,专心学问,未竟则不止,不思不念不扰之,不与之俱!”/p
第十二章 纵使入眼却为过客
自那女婢陪萧琅耍了一天她便成了萧琅屋里的人,萧姜夫人取笑萧琅“怪道不需要女婢,原来是想挑个心仪的玩伴”,于是女婢改了新名跟了萧琅,以前叫“绿儿”,如今随了姓氏叫做“萧绿”。齐子客嘲笑自家妹子怕是取不出好听的名儿才让人家叫了“小绿”的谐音,萧琅刚要和萧姜夫人告状却被他捂着嘴抱走了。/p
五六月份齐子客相当清闲,天天带着萧琅四处走走看看,早晚见不到人,说好带上侍童听风和萧绿却次次食言,萧姜夫人完全不知道两个人究竟去了何处,在家担心得不得了。/p
这几天,齐王布告国民将要亲自主持今年七月下旬例行举办的“三学辩会”,儒家、名家、纵横家精英聚集万儒总院进行学问论辩,不论胜负只为学问交流,到时候又是一番群英荟萃的宏大场面,再加上围观的黎庶之众与其他学派,现场必然热闹非凡!/p
萧琅缠着齐子客一定要去,表面上说是要见识见识三学的厉害,私底下却是想找容宣玩去。齐子客岂能不知她心里的小九九,只说“与母亲商量一下”便打发了她,实则根本不可能带她去,他对万儒总院避之不及怎可能将萧琅送上门去,不过看萧琅这闹腾劲儿若是直说了定是不依,且先糊弄着,到时候随便找个理由关在家里便是!/p
以为齐子客答应下来的萧琅立刻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已全然忘记还有两封回信已经搁置了许久,眼看要七月了,萧绿日日提醒她信件尚未刻完她才肯安静坐一会儿刻几个字,好在萧绿是个识些字的,偶尔在萧琅口述下帮忙写一写。/p
两封信前后磨磨蹭蹭的刻了一个多月,写好之后萧琅又将其忘在一边,直到某日蝉鸣蛙噪时她才想起来还有这等事,只好顶着炎炎烈日去邮驿。幸运的是在廊下遇到将要出门访友的齐子客,萧琅实在不想晒太阳便让他帮忙拿到邮驿去。/p
齐子客果断拒绝了妹妹的请求,他要去的朋友家与邮驿的方向刚好相反,此时日光正盛,暴露在阳光下不过片刻便会汗流浃背,一来一回要两刻钟,他才不要造这份罪,任萧琅撒娇卖萌耍赖他都不肯去。/p
两人在廊下说话的时候恰巧遇见萧姜夫人与香萱,萧姜夫人感慨萧琅这信写得艰难,用了春夏两季的时间,香萱笑问萧琅是写了些什么需要这般久,怕是从蓬莱一直写到了临淄,按日子来写了。/p
萧琅抱着木匣,十分不好意思的说一个给夫子和师兄姊写的,说了些在家的趣事儿,一个给容宣写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只是问他在儒院过得如何。/p
萧姜夫人听了沉思片刻,伸手取走写给容宣的信,让齐子客把写给无名子的信拿去邮驿寄了,她要与萧琅说说话。齐子客心不甘情不愿的去了邮驿,鬼祟的朝萧琅做了个极凶的表情,让她等着瞧。/p
萧琅选择无视,她才不信齐子客敢对她怎样!/p
进了萧姜夫人的屋,待萧琅坐定,萧姜夫人开门见山的道,“我儿,母亲之前说过,容宣乃亡国公子,东原王正满天下寻找他的踪迹,欲杀之而后快,此子于儒家、于齐国、于你我来说皆是祸根,东原刺客想必已入齐地,只等容宣现身便着手捕杀,他与你书信往来已是告诉东原人他和你关系密切,将你置于险地,刺客进不得万儒总院还进不得公主府吗?容宣自身难保却有儒家相护,你呢?蓬莱远在北海鞭长莫及,母兄与一府仆从不及东原豺狼万一,如何护你无恙?你且断了与公子宣往来的念头,将他写与你的木简拿来,与这回信一同烧了了事!”/p
“母亲,容宣与儿是好友,好友之间自当有难同当的呀!”萧琅坚决不同意,那是好朋友写给她的信怎么可以销毁呢,若是以后她想念容宣了,身旁无一物该如何纾解情绪。/p
“这难你当得起吗?!”萧姜夫人有些生气,说话的语气多了几分严厉,“你一八岁孩童身无长物,能抵挡东原铁骑还是能从虎狼爪下救出容宣?我儿,你若有事让母亲与无名先生如何生活,你想过没有?!待你学有所成之时再谈有难同当也不迟!阿萱,你去把信和玉坠都拿来,当着我的面一并毁去!”/p
“母亲!玉坠是容宣的象征之物,是交给儿保管的,毁不得!”萧琅着急大喊,扑上去抱住萧姜夫人的手臂不撒手,轻声细语哀求道,“母亲,就留下玉坠罢,儿一定认真藏好不被别人发现,等儿见了容宣也好完璧归赵啊!”/p
“不可以!”萧姜夫人不为所动,她一直怀疑玉坠这东西是容宣故意放在萧琅这里的,平生只听闻玉佩赠友,还从未见过送别人一个挂在琴上的坠子的,一个饰琴的坠子一不庄重二不正式,平白无故送给别人是何道理?若是极其贵重之物又怎舍得送给一个初逢乍见之人,怕是某人别有居心,见萧琅傻乎乎的好欺负便想当作替罪羔羊罢!/p
“少君,奴倒觉得小少主说的有理,这东西毕竟不是小少主的,万一以后那公子宣来讨要,小少主拿不出岂不落人口舌诟病?”香萱此时帮萧琅说起话来,平日里她在萧姜夫人面前很有话语权,说的话但凡有些道理萧姜夫人便会采纳,里里外外一大家子皆是她在帮忙打理,是个难得通情达理的女子。/p
“你说的虽有道理,但这东西留在琅琅身边终究是个祸害,指不定哪日便有人找上门来,至时该如何是好?”萧姜夫人不肯松口,非要处置那块玉不可。“眼下三学辩会即将开始,各国百姓黎庶蜂拥而入,齐国乱得很,只怕东原人会趁机动作。”/p
“奴的意思是您不必将那玉毁了,只需藏个旁人找不到的地方,这样不会有人发现的,即便有人指认咱们不承认便是了,如果公子宣来讨回也能拿出来不是?”/p
听香萱这般说辞萧姜夫人稍有心动,砸碎玉坠是迫不得已的行为,若能完好保留自当留下,只怕东原人会借些奇巧物件儿来寻,毕竟新任的墨家巨子刚巧是东原王的座上宾。/p
香萱与萧姜夫人耳语几句,萧琅眼巴巴的看着,一心想知道她们有了什么主意,但萧姜夫人只让萧琅将玉坠交给香萱,萧琅小心翼翼的瞄着香萱的表情不肯给她。香萱再三保证玉坠会完好无缺的藏在某处,若是想看随时都可以找到。/p
萧琅要跟她一起去藏玉坠,但萧姜夫人怕她知道地方以后会忍不住找出来把玩便不许她去,又让萧绿将木简拿来,当着萧琅的面升了火盆将整卷拆散了扔进去。/p
木简在火盆里“噼里啪啦”烧了很久,映着萧琅小脸通红,她依偎在萧姜夫人怀里,突然小声啜泣了起来。/p
萧姜夫人知道她心里难过,少年时的友谊纯如清水,乃是一生中诸般感情最为纯澈的时候,微末之物也会令人怀念一生,正是情浓时却被外力所伤,天性感情被压制,心里必会难过与叛逆交织,乃旁人难以言表的复杂感受。/p
萧姜夫人拍着萧琅的脊背无声的安慰着,木简要烧尽时萧琅一下哭出了声,心里的难受仿佛要喷涌而出,待火盆里木片全部化为灰烬后她却又好些了,心里的感受随那封书信的燃烧而急剧变化着,在它未烬时因它即将消失而难过,在它燃尽时却又有种一了百了的解脱感。/p
萧琅蓦然想起疆德子说过的一句话,“人的感情很奇怪,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若入了红尘,便会变得可怖!”/p
她不知道所谓的红尘中可怖的感情是什么,她只知自己和容宣此后再不能有所交往,蓬莱之外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朋友就此消失。可母亲却说,人的一生会认识很多形形色色的人,她还会有其他的朋友,还会遇见其他令她难以忘怀的人,而在她所遇见的这些人当中绝大部分都会成为过客,或是有缘无分,或是情深缘浅,能留下的、无论喜怒哀乐真实诡谲都毫无保留与她分享的才是值得珍惜的人!/p
如今看来,容宣并不是。/p
“他以谎言相欺,不配与你为友!”萧姜夫人因玉坠一事对容宣生厌,不管真相如何,容宣在她心中已经留下了轻浮造作、谎话连篇的印象,她宁愿是自己过分猜忌也不愿萧琅再与那人有一丝一毫的联系,齐国目前的处境也不允许行为逾矩。/p
萧琅沉默不语,萧姜夫人说的虽有理有据,但她内心仍不愿相信容宣是有意欺骗自己,无论如何她都会将此人记在心里,曾经为友亦是友,大不了等她长大了学到本事了亲自去问他。/p
她在心里暗暗祈祷,容宣你可一定要好好活着,毕竟我们之间还有烹茶论道的约定没有实现呢!/p
第十三章 三学辩会
七月廿九,齐子客动身赶往东海郡,再有两日“三学辩会”便要开始了。/p
萧姜夫人找了个理由将萧琅关在家里,她趴在墙头看齐子客与好友一同乘车有说有笑的往临县去,齐子客看到她羡慕的表情朝她露出白牙笑了笑,还招了招手,萧琅“哼”一声跳下墙头,回屋里温习课业去了,前几天疆德子给她寄了一些古籍,让她认真看,看完写心得给他。/p
“又写心得!又写心得!什么都写心得!哪有那么多字可写嘛!占星也写心得,百~万\小!说也写心得,卜卦也写心得……又让我干着干那又让我写字,哪有那么多时间!”萧琅愤愤的扔掉刻刀,将手里的竹简一摔回床上趴着去了。“这也不让我玩,那也不让我去,门也不让我出……这日子过得可真没意思!”/p
“小少主稍安勿躁,课业这东西呀若是沉下心思来学很快便会心神投入,您若是觉得待在家里没意思,不妨看百~万\小!说聊作娱乐,等过几日辩会结束了少主回来了,定有许多趣事儿可听呢。”萧绿端来一盏在窖里冰过的梅浆,白气腾腾的,她一边收拾着散落一地的竹简一边喊萧琅起来饮浆消暑。/p
萧琅懒洋洋的趴着,任萧绿怎么哄都不肯起来,过会儿萧绿再看她竟脸朝下睡着了。萧绿掩嘴偷笑,在一旁打着扇好让她得以安眠,萧绿瞧了眼外头的太阳,约莫着何时喊萧琅起来,睡多了可不好……/p
且说与好友一同前往临县的齐子客,此时他怀里正揣着那枚被“藏起来”的玉坠,这次儒院之行不只是去看热闹更是要找到容宣将这东西还给他,顺便警告他离萧琅远一点。/p
“不知令妹何方神圣,你家竟护得这般严实?旁人见都见不得。”齐子客的好友是同他一起在万儒总院念过书的同窗,屈氏,名问,用手里的闲钱在临淄开了两三家私塾,招收了不少学生,算是一方名士。/p
“神圣不敢当,只是家妹文弱内向不喜外出,故难以得见。”齐子客笑着,为自己的谎言而感到羞耻。/p
“原来如此,之前怎么从未听你说起过呢,出了趟远门回来便多了个妹妹,人生得意否?”屈问很是羡慕,他家兄弟七八个却唯独没有女孩。过会儿,他“咦”了一声,忽然想起一事,便问道,“莫怪愚兄嘴碎,敢问令妹芳龄几何?”/p
“你这人怎地越活越回去了,随便问人家女孩年纪,我可不能告诉你!”齐子客乜他一眼,眼中似是嫌弃。/p
“哎呀,贤弟误会了!”见齐子客稍有不悦,屈问急忙解释说,“母亲一直在张罗亲事,愚兄甚是烦心,那些个淑女认都不认得,亦不知何等性情,若娶回来糟心岂不是大事不妙?这不想着若是令妹年纪相仿不如让给愚兄,两家永结秦晋之好,你我二人知根知底,你还怕愚兄慢怠了令妹不成?!”/p
“不成不成,琅琅还是个孩子,你们差得也太多了!”齐子客惊恐的看着屈问,坚决不同意,让他想都不要想,又说即便萧琅到了成婚的年纪一家人也是要问过先生的意思,随随便便嫁出去先生恐怕会暴跳如雷,至时两家都别想好过!/p
屈问笑他紧张得和什么似的,只道自己是开个玩笑,齐子客口中的“先生”却是引起了他的好奇心,向齐子客打听那“先生”是做什么的,人品如何,若是好他便告诉族里把自家孩子也送过去。/p
“此人……”齐子客沉默半晌,含糊其辞道,“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只听母亲说她的夫子是个杂学大家,凡事皆通一二,琅琅跟他学些剑术诗书罢了!”真实身份说出来怕是会吓到你……/p
屈问点头相应,杂学家确实无甚可说,于是便断了和族里说的心思,二人一路说笑,未再谈起萧琅。/p
天下观会人士陆续到达临县,街上日日尘土飞扬,车马辘辘声不绝于耳,临县人已司空见惯,做生意的早早地便起来开了店铺,等待着这一年一度的盛会为自己带来大把银钱。/p
参加“三月辩会”的精英已基本到齐,万儒总院的园林、广场乃至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旁皆是他们随口论辩的场地,身着各式衣饰的文士学子几乎挤满了儒院的犄角旮旯,随处可闻争论之辞。/p
如今乱世峥嵘却百家共进、杂学并起,无论儒、农、兵还是纵横、阴阳,各国皆以学术之风浓厚为荣,但唯独一派不为世人所赞誉,即为以公孙宠、公孙丑兄弟为首的名家。/p
名家与其他学派专心研学不同,名家学士以“善辩”闻达天下,虽有纵横家相衬,但名家辩题常常流于诡辩,以强词夺理、高深莫测取胜,辩题多为辩论“名实”,辩者明知其论题有误甚至大谬却往往难以辩驳,有时甚至会被名家辩士误导走偏,成了出尔反尔的笑话。/p
因此,有些“诡异”的名家于众学派间声誉不佳,然而其才华却无法抹杀,倒也吸引了好一批追随者,后历经几代发展壮大,如今已隐隐与儒家、纵横家相比肩,成为“辩论三杰”,“三学辩会”由此诞生。/p
今年的辩会是名家出题,孔芳与纵横庄主策修感到十分头疼,不知名家又会出什么幺蛾子整人,当初委实不该提议什么三学辩会,名家哪像正经做学问的,全凭一张嘴皮子糊弄人,与他们辩论堪称自讨没趣!/p
齐王也很是无奈,今年为了凸显齐国底蕴、巩固齐国在南部诸侯国中地位才来亲自主持辩会,不料一来便遇上名家出题,名家的人极其擅长舌战群雄,还从未听说过儒家和纵横家能在名家手底下全身而退,若是儒家输得凄惨,他这一番作为岂不是给名家所在的曾国做了嫁衣裳?这段时间宋魏之流动作频频,可不能再助他人威风了!/p
“少主您可不能露面,太危险了,万一被人认出来可如何是好!”钟离邯不仅不依容宣去参加劳什子辩会,他自己也不去,他要守着容宣,免得东原人趁机作乱。/p
“我不去才危险,东原人不认得我,只凭玉坠认人,我若躲起来被他们发现了,岂不是告诉他们我就是容宣,身为儒家弟子却不参与盛会,是怕别人不知道你有鬼吗?”容宣叹气,钟离邯身为武士不乏智慧,称得上有勇有谋,但有些时候过分耿直,心思转不过弯来。/p
“啊!”钟离邯大叫,难以置信的看着容宣,“那您把玉坠送给疆景先生岂不是害她吗?”/p
“这……我又不是故意的……”见钟离邯用那种表情看着自己,容宣委屈地小声辩解道。/p
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自那日被夫子问难之后,提起玉坠一事容宣便忧愁得很,只怪当初自己一时脑热,一心想着身上有什么贵重的有意义的物件儿,便将玉坠拿出来送了萧琅,却忘了东原人会凭玉坠认人,亦未能料到此后处境会如此危险。/p
钟离邯两手一拍无可奈何,谁能想到公子也会有一根筋转不过弯的时候,但愿萧琅能好生藏着掖着别被人瞧见了,或许东原会看在阴阳家的面子上不会为难她。若是当真能助公子逃脱险境,以后他钟离邯以命来报这救命之恩!/p
到了“三学辩会”那日,孔芳先生果然让容宣随他一同出席,还要以孔芳首席弟子之一的名义坐在最显眼的位置,如果时机合适便趁此机会打出容宣的名号,望列国周知,以后游学也好行走。/p
容宣有些担心东原会不会捣乱,孔芳却神情莫测,道“已安排妥当,你不必担忧”,他虽有疑惑但夫子却不肯予以解答,只好糊里糊涂的与师兄弟排好方队一同前往辩会广场。/p
作为东道主要提前到场静候才算有礼,而儒家又是“礼仪成书”的学派,所谓“君子之礼”复杂到需要一车尺牍来描述,但由于过度维护商制旧礼,与这世道格格不入而频遭诟病,然而儒家依旧我行我素,入我门则习我礼,不守礼者,出!/p
广场中央的日晷上晷针的影子刚过卯时纵横家弟子便到了,互相行礼问过好之后,孔芳暗中眼色相询,却看策修皱眉摆手一脸不耐,小声道一句“荒诞无稽尤盛白马”,孔芳太息,无可奈何。/p
名家于众目睽睽之下姗姗来迟,身长不过五尺的公孙宠满目倨傲,自视甚高。齐王心中极为不悦,名家这般行径放肆至极,简直不把天下名士和齐国放在眼里!/p
待齐王和孔芳先后开过场,三学领袖与弟子在广场中央的弧形石阶上坐定。/p
广场外挤满了围观的人群,广场中四排石阶坐满了三派学生,一张圆形石桌置于中央,三学领袖各自正襟危坐,拱手作揖请公孙宠出题。/p
“今日辩题为……”公孙宠拖长话尾,环视一周,神态颇具几分得意,见众人的好奇心被他高高吊起,方满意的朗声道,“同江不同流!”/p
众人哗然。/p
第十四章 同江不同流
同江不同流?/p
不止在场的学生有些惊讶,就连围观的人群也面面相觑。名家这是转了性子吗?竟然会想出这般简单的论题,莫不是孔芳先生和策修先生怕太过丢人,私下里与公孙宠达成了某种一致?/p
孔芳与策修相视,互相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说好的“荒诞无稽尤甚白马”呢?命题这般好解不像是名家作风,难道还有后手?/p
只听那公孙宠又说道,“先师惠施曾云‘方生方死’,曰‘日方中方睨,人方生方死’。宠深以为然,宠不才,无新论面世,只得拾先师牙慧,得一论题‘同江不同流,君一时不可践一江’!不知各位以为如何?名家宠与众弟子请儒家、纵横家名士赐教!”/p
这……是何说法?一条江水只有一股水流,人如何不能同时踏入同一条江流?难不成左足涉江,右足涉河?双足跨越千里国土,怕是只有神仙才能做到罢!/p
众人交口议论的声音如蜂鸣,嗡嗡作响,孔芳沉思不语,策修与身后的弟子谈论着,不时点头应和。/p
容宣望着孔芳的背影出神,公孙宠说什么他几乎没有记在心里,如风过耳,若不是因为他是儒家弟子他必然不会参与这种辩论,名家的人太过强词夺理,论题虚而不实,对改变天下病局毫无用处,简直浪费时间!/p
“子渊?子渊!”坐他右手边的师兄喊他数次却始终无人理会,见容宣一副神游太虚的模样只好伸手拍他几下,“你想什么呢这般入神?我喊你你都不理我,名家的题你想出来了吗?”/p
容宣乃秦姓容氏,名宣,父王起字为华,母亲多添一字为渊,故字为“华渊”,于儒家求学时属“子”辈,孔芳先生取名为“子渊”,除几位夫子外概不知其真实姓名。/p
列国间不少学派都有这般规矩,为弟子取一学名,天下纷乱,这算是学派对身份不宜多言的弟子的一种保护,免其被告发或遭不测,学名对于各学派天赋异禀的首席弟子来说尤为重要。/p
“我……还没有。”容宣摇头,悄声与师兄说道,“先看纵横一派怎么说,我们也好有个准备,与其互相照应。”/p
那位师兄直道“有理”,又转过头去与其他同门商议。/p
容宣的视线悄悄扫过广场边缘坐席上的诸位看客,皆是各学派的代表,或是首席弟子,或是掌学本人亲自到场。他们的坐席案几面朝中央三学弟子排成弧形,案上放置尺牍刻刀以备记录,身后另有两小席相同摆设,坐的是该学派同行帮忙记录的弟子。/p
他看到墨家巨子、农家门主在交头接耳。墨家巨子燕蚺的左手在一次战役中被敌方砍去,后接了一只木制机关手,铁片做甲,结实又灵活,此时手指正指着公孙宠与农家门主孙婷说话,孙婷厌弃的看着三学弟子摇头摆手,相当不屑,身后的门徒也不做任何记录,自顾自说着话。/p
燕蚺右侧是兵家门主姜臣的大弟子,看着面熟却不知名姓,一派军人作风,坐得笔直,双目直视前方,细看其竟是在神游,身后两位师弟早已做好记录,和师兄一般姿态的出着神。/p
兵家右侧依次是些脸生的面孔,不知是何学何派,衣着华丽与朴素交织,规矩且安分的坐着,也不说话,只静静的看着三学弟子等待辩论开始。/p
这三家再右的座上之人一袭黑白宽袖长袍,身上以阴阳鱼珏为饰,袍上黑白各半却融合完美,袖上鹤翅云纹,其人高冠垂缨,清贵出尘。他面容明朗很是俊秀,高眉凤目,眼尾细长,额间脂白玉珠一枚,垂发左右搭肩,十七八岁的年纪,气质脱俗文雅端方,颇具君子之姿。/p
那人身后左右一男一女,约摸二十出头,衣着收紧袖口稍窄,头发高高束起,阴阳鱼冠相扣,面容神情带着习武之人的倔强强硬。此时这两人微有争执,看他们手里的东西应是男子在把玩拂尘时不小心有所损坏,惹得女子十分不高兴。/p
原来是阴阳家的人!容宣愣忡,为首那人他认得,着道服的是无名子的大弟子疆德子,其后男女应当是两位阳宗的弟子,伏且和子冉。/p
阴阳家传承道家学问,创派祖师与纵横家祖师是一人,即人称“不世之材”的鬼谷先生,后传至李耳,得鬼谷先生占卜学与出世学创道家。自邹衍创立五行说、五德终始说、大九州说和长生密卷后,道家逐渐分裂为内外两宗,八百年前两宗合并最终演变为阴阳家,阴宗精通占星卜算及摄魂之术,阳宗多为剑客游侠武艺卓绝。因其衣着举止皆延续道家风格,多以黑白交织、阴阳鱼为饰,因此在列国行走极好辨认。/p
阴阳家掌管天下历法数百年之久,颇受商王室与各诸侯国敬重,齐王将其坐席置于众学派正中,讨好意味不言而喻。/p
阴阳家之右便是杂家、医家等诸多学派,要么小声议论着,要么目光灼灼的等着学问激辩,他们大多是头一次受邀参加,好奇、敬佩皆有之。/p
容宣正发呆,方才与他搭话的师兄暗中戳了他一指,低声道,“你好生听着,子文师兄已经应战,等下就该到我们了。”/p
既然儒家孔芳派了弟子迎战,公孙宠不好当众欺人,虽心有不甘也只好指派身后一位门徒与子文论辩,那名弟子向子文拱手一礼,看表情似是胸有成竹。/p
“儒家叔孙文门下弟子子文,请赐教。”/p
子文仅仅说了这一句话,此后再未获得主动权,那名家弟子看上去文静内向,出口却咄咄逼人,丝毫不给人深思的余地。/p
他先以儒家圣人孔子之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开题,问子文此话可正确,子文自是回答“正确”。其后问圣人语中“斯”为何意,子文答曰“江流”,又问“江流无论昼夜东流不息”是否正确,子文点头表示赞同,再问“昨日今日可是一日”,子文答“否,今日非昨”,名家弟子由是问道“昨日江流与今日江流是否同一江流,我若于子时前后分别踏入江心,我所踏入的是否为同一江流”,子文沉默片刻,回答说“是同一江流”。/p
围观的儒家弟子瞬间心凉,知晓子文还是被绕进去了,果不其然,名家弟子马上接过话尾笑问他,“这位师兄先前说今日非昨日,现在又说今日江流是昨日江流,依师兄的意思岂不是今日即是昨日?时光未改,事物自然也不会改,圣人语‘逝者如斯夫’岂不是错误言论?”/p
“圣人语讲述时光变迁,此乃事实有目共睹,岂容你污蔑!”子文气得脸色涨红,几乎维持不住君子形象,想要上前与之搏斗,幸好被师兄弟拦下。/p
“堪称辩才!这轮我们认输。”孔芳摆手,命子文退下,不要过分激动影响到其他弟子的状态。/p
“纵横公孙斯门下弟子魏养,请赐教。”纵横家弟子起身拱手相邀,公孙宠易不畏惧,仍令同一人迎战。魏养在方才的论战中学乖了,先发制人,道,“养以为,时间与事物一虚一实不可相提并论,时光飞逝,江水仍是江水,不以时间改变为转移,此时它为江,明日它依旧为江,来年乃至千百年后它依旧为江水,无论你何时踏入此江都只是同一条江,这就好比你此时为人,难道来日我再见你时你便不是人了吗?”/p
纵横家擅长针砭时政、联络变革,门下弟子多游说于列国王室政客之中,言辞犀利非常,虽然也是靠一张嘴吃饭但名声却比名家好很多,诸国政客对纵横家很是推崇。/p
“魏养师兄说得好!但我仍有一事不明,请魏养师兄解答。”名家弟子抛却儒家圣人语,开始转向纵横学派国家变革之事。/p
他问魏养,若是将国家比作江水,将变革比作冰水交替,依照魏养的说法江水无论结冰还是消融都是江水,以此推断,结冰或是消融将毫无意义,国家也是同理,无论是否变革都毫无意义,那么纵横家为什么还要游说列国宣扬变革图强之法,岂不是多此一举?/p
这一问正中魏养下怀,他立刻回应道,“国家变革改变的是根本而非形态,冰水反之。”/p
“咦?”名家弟子疑惑,问魏养,若是自己于冬春江水融化之时入江,一半冰一半水,既然形态不同,是否可以证明冰水并非同一江流所产,双脚踩踏的也非同一条江?/p
“啊这……许是同一条江罢……”日头炽热,魏养却冷汗涔涔,一时张口结舌。/p
名家弟子看他这般模样更起愚弄之心,笑他“许是不能理解我所言何意”,便换了种问法,先问他足上是否有尘泥,魏养说“有”,又问“是否会至江中涤足,双足是否会因江水洗涤而无垢”,魏养答“会”,再问“尘泥是否会随江水而去,此时的江水是否是方才涤足之水”,魏养答曰“不是”。/p
名家弟子又笑了,“既然此时的水不是方才涤足之水,你为何非要说我左脚踏入的江水与右脚踏入的江水是同一条江水呢?我左脚踏入的江水带着我足上尘泥东流而去,我右脚踏入的江水乃是上游新水,这分明不是同一水流,虽在一江之中却非同一水流,那么‘同江不同流’有何不妥?”/p
魏养张了张口,最终长叹一声,垂头丧气的拱手认输。/p
就在名家弟子洋洋得意之际,却又有人站出来向他提出挑战。/p
“儒家孔芳门下弟子子渊,请赐教。”/p
第十五章 以彼之道还治彼身
容宣恰逢其时的站出来令孔芳和诸位夫子都非常满意,这一战无论输赢他都能于列国学派间声名鹊起,万儒总院也会跟着沾光——此子不过总角少年却敢于迎战名家为学派争光添彩,堪称少年英才,想必成长起来更会大放异彩,儒家当真不一般!/p
容宣的师兄们却很是紧张,与他搭过话的师兄更是懊悔自己方才没有拉住他,这是容宣入学之后第一次参加三学辩会,首战若是无法胜利怕是会对他以后的发展产生不良影响,至时再后悔可就晚了,更何况儒家弟子成百上千却要一个孩子出头,传出去岂不令人耻笑?!/p
疆德子三人早已注意到儒家这边的动静,见容宣站出来欲与名家论辩,伏且便凑上前去问疆德子此人是否就是疆景子说过的名叫“容宣”的那位亡国公子,疆德子微微一笑,点头赞其“颇具君子之风,沉稳冷静,乃可造之材”。/p
子冉在背后笑出了声,揶揄疆德子别是以看女婿的眼光看人家罢!伏且横她一眼,让她莫胡说,疆景子是方士岂能谈婚论嫁。子冉不服气的顶回去,说疆德师兄也是方士,将来不还是得回到红尘娶亲生子。伏且被她说得哑口无言,闷哼一声不想再理会她。/p
疆德子双目紧盯容宣,观他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看得一旁不甚明白的医家掌学也跟着紧张兮兮。/p
此时,容宣与那位连胜两局的名家弟子已交锋两个回合,双方不分胜负,众师兄弟对容宣刮目相看,心中充满了期待,希望他能够扳回一局挽回儒家颜面。/p
同门悄悄议论的声音传入耳中,名家弟子心里的焦急便写在了脸上,无论之前胜败如何,若是这轮输在一个孩子手里,他不止会遭到同门耻笑嘲讽,好不容易累积的名气也将毁于一旦!/p
“这位师兄,依你之言,双足不可同时踏入同一条江水,子渊是否可以请教师兄一个问题?师兄是否曾涉水去往对岸某地?”亲眼见识过两场论辩,容宣终是发觉名家论辩的取胜之处,遂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p
问答风格这般熟悉,名家弟子顿时心生不妙,“我曾自西夷渭南往楚国夷陵去,需乘舟过河。”/p
“原来如此,子文师兄有言在先,今日非昨日,我说今日事与昨日事不同,师兄是否赞同?”容宣又问他。/p
“当然赞同!”名家弟子毫不犹豫的回答,这个问题与他今日辩题十分契合,怎能不赞同!/p
“敢问师兄乘舟渡江需几日?”/p
“两日有余。”/p
“既然如此,当师兄涉水过河时,河水在不停的变化流动着,两日后的师兄已经不在最初的河流中,那么师兄岂不是去不成河对岸的夷陵也回不来河这边的渭南?不知师兄当时是如何来去的?”容宣一脸好奇的看着名家弟子,像个可爱无害的少年。/p
“那日的我如何来去今日的我又如何知道呢?毕竟我已非从前的我。”名家弟子暗中舒了一口气,这个叫子渊的果然还是个孩子,竟然自己把自己绕进去了。/p
啪!/p
众目睽睽之下,容宣上前抬手便给了那名家弟子一巴掌,瞬间将其打蒙,呆若木鸡的瞪着他。/p
众人震惊!/p
“放肆!简直、简直欺人太甚……”竟有人胆敢当众掌掴门下弟子,公孙宠从座上弹跳起来,气得语无伦次。/p
“子渊不知自己哪里放肆,方才打人之人并非此时的子渊,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此时的子渊已知错且改正,不知先生呵斥子渊是何缘故?”容宣神情惶恐,似是惴惴不安。“更何况这位师兄已非方才的师兄,即使先生问难于我,方才的师兄也无法得知,先生的问难又有何意义呢?”/p
“你你你……”公孙宠高高扬起手掌却拉不下脸面打下那一巴掌,放下又显得自己像是在示弱,一时又气又尴尬。/p
“嗤”,子冉捂嘴窃笑,伏且忍住笑意点头赞叹,“这孩子与疆景倒是相似,明目张胆的气人,还气得人没法子!”/p
疆德子笑得含蓄,只点头不说话,心里却在想,“疆景一点都不气人,可爱着呢!”/p
“你、你为何平白无故掌掴于我!”名家弟子终于反应过来,怒不可遏的瞪着容宣。/p
“这位师兄,此时的我非方才的我,我如何得知方才的我为何掌掴于你呢?”/p
容宣表现得越无辜,名家弟子越生气,斥他强词夺理。公孙宠紧跟着斥责孔芳竟教出如此不知礼数的弟子,儒学枉称“君子之学”,竖子堪称儒家败类!/p
众人皆以为公孙宠的话太过锋锐,更何况名家弟子之前便以“今日我非昨日我”进行论辩,儒家仿之又有何不可?只是容宣行为不够严谨,易留话柄在人手中,但儒家孔芳尚未接话,旁人纵使心中不满却也不好多言。/p
“我倒以为子渊小友的论辩甚是有理,公孙先生未免过于偏袒,做学问岂能双重标准,公孙先生以为如何?”/p
竟有人当众耻笑公孙宠做人、做学问都不行,真是大胆,公孙宠更是火冒三丈,他倒要看看是谁如此狂妄。/p
一旁的医家掌学以袖掩口已经紧张得说不出话来,疆德子却直视愤怒的公孙宠,笑道,“公孙先生这般看着我,可是我的话中有何错误之处?贵学弟子先前有云,今日我不知昨日我如何渡江,子渊小友又云今日我不知方才我为何掌掴,不过变换人与事罢了,原意相同岂有不妥?”/p
“并、并无不妥,鄙学派弟子论证有失,无可辩驳,名家这轮认输!”公孙宠看清说话之人后便萎靡了气焰,阴阳家之诡谲莫测,他一凡人之质不敢与之争斗。/p
这种当面指责的话也只有阴阳家敢说敢做,被指责之人还不敢记恨,谁都不知自己何时便会有求于蓬莱。/p
天下人似乎已经习惯性的认为阴阳家之语皆是箴言,每一个字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每一句话都在决定着某个人的命运。他们的眼睛可以看到日月星辰行走的轨迹,他们的命签可以改变天下列国的格局,他们可以传达上天的旨意维持节气轮回耕休作息,他们知道所有人的过去和未来,甚至他们还有秘而不宣的长生之法,蓬莱山上历经沧海桑田却面容不改的无名子先生许是这世间和神祇距离最近的人。/p
看到公孙宠像兔子似的窝在席上,容宣向疆德子作揖大礼感谢他的仗义执言,疆德子浅笑以应。/p
此时阳光正烈,围观的学派代表身后是乌泱泱的人群,他们坐在人群投下的阴影里倒也清爽,疆德子三人身后却只有潦草几人,畏惧的站在数尺之外。他眉心的玉珠白得耀眼,霞姿月韵满目星罡,高冠长发堪称仙人之姿,两袖鹤翅似乎随时都会带他飞离尘俗。/p
容宣心中忽生恻隐,你且观他蓬莱山阴阳家身后如何空旷凄凉,仿佛自成一方幽静天地。这些终生与日月星辰为伴的人因神秘而颇受敬畏,也因神秘而遭受孤立,他们是这世上最受尊敬也是最孤独的人,永远高高在上遗世独立,世人尊之敬之畏之躲之,却无人敢爱之,无人不尊无人亲近。/p
他恍然记起那年随夫子去蓬莱游学,山间阴森诡秘,阵法机关层出不穷,山腰之上便是阳宗弟子聚居习武的地方,这里风扫落叶开阔明净,阳光就像金色的河流淌过山野。阴宗弟子却在山林最深处,四周皆是清瀑峭壁乱石飞花,非“人间仙境”不足以形容,其行踪极其隐秘,常人难以得见。/p
凭借着孔芳首席弟子的身份,容宣见到了无名先生与疆德子,却在不经意间看到躲在石门机关后偷偷瞧他的萧琅,大眼睛忽闪忽闪充满了好奇,他听见萧琅与另一阴宗弟子说“这小君子竟不怕我们”,那弟子的笑容说不出的勉强。/p
她自幼长于清净之地,不知是否曾对红尘有所向往。容宣顺势想起了久别未见的萧琅。/p
“不好了!不好了!”突然有人大喊,声音自远而近凄厉而恐慌,似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不好了!死人了!”/p
孔芳忽地站起身来,未留下只言片语便随那名报信的儒家弟子匆匆离去,看到孔芳的表情容宣心里便有一种不详的预感,遂跟上他的脚步想要一窥究竟。/p
谁死了?/p
众人一惊,已有学院的守卫开始驱散围观的黎庶之民,在场的人物都跟着孔芳去了,半数心怀同情,半数出于好奇——能让孔芳如此惊慌失措的人必然不简单,怕是有一场很大的热闹可看!/p
“三学辩会”期间万儒总院死了人,这里已经不安全且晦气,齐王护卫立刻护送田柴乘车回临淄,大局自有万儒总院的夫子来维持,齐王安全要紧。/p
浩浩荡荡的车队扈从离开,围观之众也散得七七八八,偌大的儒院广场一下空旷了起来。屈问想随齐王的车马一同回临淄,齐子客让他先行,自己要趁机去找容宣。/p
屈问不放心齐子客便答应在客舍等他,让他快去快回,齐子客追进儒院深处,刚要寻找容宣的踪迹却见有两个学生边说边走了过来——/p
“总角少年,真是可怜……”/p
“听说是一位公子,叫容宣的,好不容易逃回书院还是没能保住性命,这世道啊,乱得很啊……”/p
齐子客一把抓住其中一人的手臂,急切问道,“你们刚刚说死的是谁?”/p
第十六章 以法治国与以德治国
两名过路的学生警惕的打量着齐子客,摇头摆手怎么都不肯说给他听,绕过他继续往前走。/p
“别走别走,两位误会了。”齐子客赶紧拦住他们,语气万分焦急地说道,“方才二位先生所言之人,在下听着像在下的一个朋友,在下已经很久没有与他联系过了,这次来参加辩会也是想与他见上一面,听说他从外面回来了,可是发生了什么意外?”/p
“是先生的朋友?”二人相视,脸上满是狐疑,仍不肯相信他。/p
齐子客摸了摸身上的物件儿,并没有什么可以证明身份的,他灵光一现,与两位学生说道,“两位先生可以带在下去见孔先生,在下临淄齐子客,家母雍邑公主萧姜氏,家妹萧琅,孔先生定然知晓的!”/p
齐子客?那不是大王的外甥、齐氏的少主吗?/p
两个学生瞄了又瞄,看齐子客的气度打扮也不像是假冒的,说话也有礼,像个有身份的人,至于带去给先生看那倒不必,先生正忙着呢,料这人也不敢假冒皇亲,遂跟他随意讲了几句,“其实我们也没有瞧见,那里人多着呢,几位夫子都在,我们只是听一位师兄说遇害的是一位叫子宣的师弟,好像是秦地容氏公子出身,父母兄弟死后一直遭东原追杀,才被师兄弟几个接回来没几个月就没了,真是可怜,东原狂徒欺人太甚,竟于我求学之地行凶,不仁不义恬不知耻……”/p
容宣死了?/p
齐子客有些懵,死去的若是容宣,那与名家弟子辩论的“子渊”又是谁?他反复询问是否真的确定是“容宣”,问得那两名学生很是窝火,既然别人不相信那便无需多言,气呼呼的走掉了,任齐子客怎么喊都不肯理他。/p
再往里面走,齐子客又遇见几个学生,他挨个问了,要么“不知道、不清楚”,要么一口咬定死去的就是个一个叫“容宣”的学生。齐子客站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下满脸茫然,他摸了摸袖袋里的玉坠,东西倒是还在,但是人还在不在就难说了,难道是他看错了,那个叫“子渊”的不是容宣?可是声音总不会错罢……/p
半晌,看到儒家的学生陆陆续续都了走出来,齐子客想了想决定放弃容宣回临淄去,不管容宣是真的不在了还是隐姓埋名继续活着,总归在别人眼里他是死了,想必这个消息不久之后便会人尽皆知,既然这样玉坠拿回去还给萧琅也无妨,人都不在了这也不过是个死物,东原人应该不会再追究,让萧琅断了念想留作纪念也好。/p
看齐子客走了,躲在院墙之后的学生立刻跑去禀报孔芳,孔芳点头,“按礼厚葬了罢,他要的东西立刻派人送去,就说是病死的。唉,好好一个孩子,可惜了……”/p
那学生应声去了,容宣看着收拾整齐躺在青帐之后的人,问孔芳,“夫子,这人是谁?”/p
“是一个亡国公子,叫容宣,终究没能保住,老夫无能啊!”孔芳太息,唏嘘不已。/p
“容宣?!”容宣惊呼,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若此人是容宣,那我又是谁?/p
“以后与你细说。”身着锦衣,眉目有些严厉的青须男子便是二院长叔孙文,他让容宣先和师兄弟们一起回去,有事以后再说,自己与三院长姚渊向等候的各位掌学表达歉意,言明“儒家因痛失爱徒无法再主持三学辩会”,请各位掌学提早散场。/p
各位掌学一一表达了内心的同情与,先后告辞离去,公孙宠虽不甘心却也只能带着弟子随众人一同离开。/p
此时屋里只剩疆德子、策修和燕蚺没有离去。策修神情肃穆,言麓野山庄纵横一派已有弟子出动游说列国,争取合纵,南北联合分离东西二国,扼其发展。/p
燕蚺无奈摇头,墨家总部在东原境内,东原王似乎已经将墨家机关师当做了王室私有物品,时而要求制作各种攻城器械,他预备带墨家机关师与弟子搬离东原,搬到南疆的千机城去,那里不日即将完工,位置十分隐蔽,他道“即便墨家不能阻止无义之战,也必不与之同流合污,坚守兼爱非攻之本心,决不助纣为虐”。/p
姚渊忧心忡忡的问疆德子齐国境况如何,疆德子微笑摆首,只道“气数未尽”便再不肯多言。这一句话便足够了,叔孙文与姚渊听得心里一凉,若是尚好必不是这般说法,看来齐国也安稳不了多久了,万儒总院能撑一时,总归撑不了一世啊!/p
傍晚,送走议事完毕的疆德子三人,叔孙文甫一回房便有学生来请他和姚渊前去面见孔芳,到了地方却见容宣和孔芳都在,两人相对无言,应是在等人来齐了再开始。/p
最后一个到来的姚渊关了门窗,容宣便迫不及待的开始发问,问那白天死去的人究竟是谁,如果死去的是容宣那他又是谁?孔芳反问他争论谁才是真正的“容宣”有何意义,名字不过称呼而已,丢了一个还有更多可以代表一个人,何必纠结。容宣既不赞同也不反对,他只是想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p
“你不妨大胆猜测今天发生了什么。”叔孙文是儒家三子中最沉得住气的一位,就连孙芳都自愧不如,他见容宣对此事耿耿于怀却偏不告诉他,让他自己猜,猜到什么便是什么。/p
“那位师兄……”容宣偷偷瞄着三位夫子的表情,他们脸上尽是漠然,仿佛白天里死去的那人与他们毫无关联,但容宣知道,那人的生死一定被是这三人决定的。他艰难的问道,“他是我的替死鬼吗?”/p
“倒是聪慧,都没有看错人啊,哈哈哈哈……”姚渊拍着容宣的肩膀哈哈大笑,一旁的孔芳无奈的摇头,取笑他过分激动,这点偷梁换柱的伎俩但凡仔细思量几分便能看出来,叔孙文摆摆手,直道“太简单了,没意思没意思”。/p
“你们、你们为何枉顾他人性命,视人命如草芥!”容宣见这几人只顾说笑,竟一点愧疚忏悔的意思都没有,顿时怒气滔天,噌地站起身来厉声指责道,“各位夫子平日里口口声声仁义礼智信,满口仁爱大义,圣人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难道诸位夫子都忘了吗!”/p
“怎么说话呢,还不都是因为你!”姚渊捋着胡须白他一眼,感怀如今的孩子“身在福中却不知福为何物”。/p
“沉不住气!以前教你的都被你吃了不成?”叔孙文赶紧拉他坐下,斥他“慌里慌张不成体统”。/p
“子渊,你且说我们万儒总院实力如何?”孔芳不想多说废话,有些道理他恨不得一夜之间灌进容宣的脑子里,他的成长实在是太慢了。/p
“学派之间数第一。”/p
“却是为何?”孔芳皱了皱眉,似乎对他这个答案不甚满意。/p
“因为……”容宣张口结舌,他从未想过因为什么,别人都这般说他便跟着这般说,或许是因为……“圣人?或者人多势众?”/p
“那个风云际会的年代圣人何止一家,这个烽烟迭起的乱世又何止儒家势众。”孔芳有些失望,他想象中的答案不应当是这样的。“我再问你,为何阴阳家地位崇高而百家皆不及此?”/p
“因为……阴阳家神秘诡谲,实力深不可测。”三位夫子频频摇头,容宣说话越发小心翼翼。/p
姚渊“啧啧”两声,怪孔芳说话绕来绕去,说的人累听的人也累,他直接开门见山道,“子渊,万儒总院防守严密人多势众,东原刺客却可以将人毙于一刻,依仗的不过是国家强大旁人不敢置喙,在这世上唯有力量才是根本,别人敬你畏你远比爱你有用,阴阳家早就看清了人性,越是深不可测别人越是怕你,站得越高越是能操纵人心!无论你想生存、想报仇亦或更多,唯有不断进取才足以撑得起你的野心!”/p
“夫子,天道不公,视万物为刍狗,便是这般道理吗?”容宣不甚明白,为什么越强大的人越喜欢践踏人性。/p
“确实如此,多少人高高在上时便不会再记得最落魄时,在其位谋其政,登高才能望远,然而登高又不可忘本,你要切记!”姚渊摸摸容宣的后脑勺,眉目慈祥。/p
“夫子,纵有力量能令强大者为所欲为,但仍有法则可遏制这种行为,规范其言行举止,行善时嘉奖,为恶时惩罚,若能坚持遵守法令岂非天下太平?”容宣想得理所当然,他忘记了,若是人人都遵守法令,商王室如何会衰落,列国如何会纷乱,他又如何会落难至此!/p
“亚圣曾云‘人性本善’,应以教化为本,奖惩为辅,仁者爱人,以德治国方为上策……”孔芳似是觉得容宣的观点已经偏离了儒家本质,不得不适时提醒一下。/p
“夫子,学生以为人性本恶,需以法令规范,不论亲疏贵贱一断于法,应以法治国方能保护弱者遏制强者,如此必不会再出现命如草芥等闲杀之的现象!”夫子一言令容宣茅塞顿开,他终于发觉儒学的不合理之处,儒家治国的方式根本不适应这个世道,唯有法令强硬才是正理!/p
“放肆!竟敢质疑圣人之言!”闻言,姚渊顿时怒不可遏。/p
第十七章 胖了也是一种进步
姚渊紧接着又呵斥了容宣几句,斥他尚未成就便已忘本,这番想法乃是舍本逐末,若以刑法治世天下必会囹圄成灾、人心惶惶,人性怎能有所发展云云。孔芳挥挥手,让姚渊把容宣送到刑堂去,既然容宣那么喜欢刑罚,便去刑堂好好反思反思,考虑好了再回来,如若一直不知悔过那便不用再回来了!/p
“三位夫子,即使学生的话有冒犯圣人与夫子之处但学生还是要说!有人心中有爱,有人心中无爱,有人可以教化,有人非暴力不能改善。刑罚并不会致使囹圄成灾,反而是治国安邦的上上之策,学生以为,无论如何,刑罚法令对人性约束和宽容要远甚于博爱!”容宣叩首行礼,走出去时倒有一种壮士视死如归的慷慨。/p
“简直冥顽不灵!真当自己是荆轲壮士一去不复返了?你瞧他那样子……”叔孙文气得吹胡子瞪眼,孔芳却只捋着胡须不说话,叔孙文抛下一句“也不知无名先生如何看中他的,气煞老夫”便甩着袖子离开了。孔芳也跟着站起身来,忽然感觉容宣这个孩子颇有意思,总是令人意想不到。/p
一夜无事,第二日天蒙蒙亮的时候齐子客便与屈问从客舍乘车回临淄去,两人在车上闲聊着三学辩会的盛况,然而刚刚离开东海郡正走在去往临淄的岔路上时,齐子客忽闻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他让车夫勒马停车,回头一看竟是一位玄衣文士,笑盈盈的看着他并朝他走来。/p
“先生是……”此人看着面善且甚是眼熟,但齐子客一时想不起来他是谁。屈问在一旁嘀咕着,“贤弟,我看此人模样怎地与那阴阳家疆德先生有几分相似呢?”/p
齐子客一愣,仔细一看还真是疆德子,只不过是换了衣裳改了装扮却连容貌都变了几分,竟将他给迷惑了。只见疆德子走至车前,拱手笑道,“愚兄竟能在此遇到子客贤弟,甚巧甚巧……诶?子客贤弟这般看着愚兄可是不认得了?这位先生是子客贤弟的挚友吗?在下宋国江大,有礼了。”/p
屈问回礼,心里依旧有些疑惑,这人是疆德先生不是,怎看着如此相像呢?/p
“啊!原来是江兄,许久不见竟没有认出来,错在愚弟,这里向江兄赔不是了!”齐子客顺着疆德子的话说下去并盛邀他上车,问他去往何处,是否可以载他一程。/p
“愚兄正是要到贤弟府上去,奉父命拜访萧姜夫人。”疆德子扮成商人之子,道自己代替父亲去临淄与萧姜夫人谈一笔生意,顺便做些别的买卖,路上看到齐子客的车便想厚着脸皮搭乘一段,不想车上还有旁人在,心里当真是有些不好意思。/p
看疆德子的表情着实看不出他不好意思在哪里,齐子客知道他是要看望萧琅而不是来看母亲的,极力邀请他上车,又向他介绍了屈问,两人互相认识了一番,但屈问仍觉得此人长得太像疆德子了,齐子客暗地里心惊胆战,表面上却是对他好一番取笑。/p
三人乘车两日有余即到临淄,送屈问回家后齐子客与疆德子才往公主府走,大老远的便看见家门口有一大一小两个人站在那里说笑,仔细一看原来是萧琅和萧绿,齐子客马上笑了,暗道“这是在堵着我问罪呢”,谁知萧琅看到他们后竟一扭身跑掉了,比兔子还快,萧绿追都追不上。/p
师兄怎么也跟来了,别是来检查我课业的罢?/p
这几日除了吃吃睡睡什么书都没看更没有写心得的萧琅看到疆德子的身影一下子慌了神,拔腿就跑,幸亏萧绿眼神好,远远的就看见车上多了一人,及早提醒了她,否则还不得被拎过去挨一顿打?!/p
“萧琅!你给我站住!”看萧琅慌里慌张跑路的模样疆德子不用问便知她做了什么,无非就是不好好百~万\小!说,也没有认真写心得,怕是整日里吃喝玩乐荒废光阴了罢!然而他一声喝止并无用处,萧琅头也不回的跑掉了。但她怎能跑得过车马,眼看着就要追上她了,疆德子一个纵身跳下车去,只一瞬便出现在萧琅前方,手心一团金丝晶亮,眉眼含笑的看着慌里慌张的萧琅。/p
齐子客有一瞬间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难道阴阳家的术士都喜欢跳车吗?/p
萧琅一看那团金丝瞬间老实了,比兔子还乖,挨挨蹭蹭挤过去,抱着疆德子的手臂撒娇卖乖。/p
那金丝是阴阳术士练傀儡术用的物件儿,用一种金色的小虫子并金屑、朱砂、丝线于炉中灼烧锤炼而成,制成后色泽明亮,细如发丝,异常柔韧!金丝宿主左右手各四,平日里藏在骨节缝隙中任谁都看不出来,使用时手指一抖即可。金丝的尾部缠在手指上,头部遇见非宿主的皮肉可瞬间钻进去缠到骨头缝里,被缠住之人会突然间四肢酥麻动弹不得,只能随着阴阳术士手指的动作而动,厉害的术士单手四指即可控制一人,初学者则需双手八指皆动。/p
被金丝缠上虽对身体没有影响但滋味确实不好受,身体又软又酥,四肢的麻劲儿一阵接一阵的,说不出来的奇怪感觉。萧琅才不要被这玩意儿缠住,倒不如自己乖乖的撒个娇认个错,想必疆德子会体谅的。/p
“师兄兄~”萧琅极其乖巧的晃着疆德子的手臂,一副老实巴交的表情,奶声奶气的问他百忙之中怎么有时间来临淄看望自己。/p
疆德子不为所动,先说自己是来参加三月辩会的,但辩会提前结束了就来看看她,接着便问起萧琅课业如何,剑法练至几层,心法可有熟练,古籍念了几本,心得写了多少,最近星象如何,每日一卦坚持了没有……萧琅理直气壮的看着他,却是一个也答不上来。/p
疆德子并没有指责她或是拎起来打一顿,只笑着说先去拜见萧姜夫人,等会儿再与她详谈。/p
详谈?怕不是来找我麻烦的罢!/p
萧琅不会傻到等着他来找麻烦,回房后赶紧把前段日子偶尔兴起写的几卷心得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假装无意的露出一两行字,又从小箱子里扒拉出一卷书摊在案上,旁边再放上一小把尺牍、几根细绳和一柄刻刀,她一手捧着书卷,一手在字里行间指指点点,表情时而深沉时而放松,很是高深莫测,她装作自己一直在认真学习的模样,只不过效率略低成果不佳罢了。/p
待疆德子与萧姜夫人谈完,走到院子门口便隔窗瞅见萧琅口中念念有词的埋头刻着字,似乎是在念书写心得。萧姜夫人“呦”一声,感叹这孩子今儿个怎地如此好学,平日里这时候可都躺在床上不肯起来的,若是萧琅天天都不必别人督促,自己主动学习,她做母亲的便也无所求了。/p
疆德子了然笑笑,敢情这是知道他要来检查课业临时演给他看呢,熊孩子鬼精鬼精的!/p
萧琅早就听见外面有说话的声音,她低着头继续念书,假装自己没有听见,但又觉得太过刻意,便时而托腮仰首作思考状,时而奋笔疾书作深有体会状,倒是将萧绿唬得一愣一愣的,当真以为她转了性子变得勤奋好学起来。/p
疆德子走进屋时萧琅正在尺牍上刻字,他在萧琅案旁落座,两眼直勾勾的盯着她,看她能装到什么时候。萧琅被他盯得心里发毛,糊弄人的动作表情也做不出来了,不得不抬起头来装作很惊讶的样子扑过去,“呀,师兄兄什么时候来的呀,我都没注意到呢~”/p
“呦~这般认真呢?”疆德子笑意温柔,目光澄澈眉梢微挑,他张口喝道,“坐好!别跟我套近乎!夫子差我来问你,你书读得如何了?”/p
“嗯……就那样呗,还能如何……”萧琅嘟着嘴怏怏的窝回席上,手里摆弄着一枚竹简,低着头不想说话,看表情便知最近书读得不如何。/p
“不读书那便是练剑了?”疆德子要看萧琅剑术习得如何,萧琅含糊道“尚可”,疆德子连吓唬带威胁的让她耍了一遍,看过之后扶额无语。又问她“飞叶穿花”练得怎样,萧琅自称“效果惊人”,然而花叶尚未碰到疆德子的衣袖便先碎了一地……疆德子点头,道“确实令人震惊”。/p
“疆景子!让你回家还真当让你回来玩了?不练剑也不读书,不观星也不占卦,你待要如何?!”他气得七窍生烟,埋怨夫子怎地分他这样一个糟心的任务,监督萧琅一天堪比折寿十年!“当初就不该让你回来!文不成武不就,毫无进步!”/p
萧琅不敢反驳,只敢小声嘀咕,“我进步了呀……我胖了嘛!”/p
“你说什么?”吃吃睡睡长胖了还理直气壮的人疆德子还真没见过,他一拍书案,怒道,“我上次给你寄的书看不完你今天就别想出这个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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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顷刻生死,一人沧海
“师兄,这个我不会~”/p
“师兄,这个我看不懂~”/p
“师兄,这个我不认识~”/p
“师兄,这个我……”/p
萧琅试图唤起疆德子的同情心,古籍上的字句艰涩难懂,她初学之人不会很正常,但疆德子只瞄了几眼便知她又在耍赖,这些内容夫子从她会说话时便开始念给她听、教她认字,这时说不会必是胡搅蛮缠!他伸手拍掉萧琅伸向点心的小手,将她面前的小点心拿走了,道“何时学会何时还你”。/p
萧琅扁扁嘴,委委屈屈的坐在案后,在疆德子的监视下逐字逐句的念着书,一边念着还要一边回答疆德子不时提出的问题,答不对手心便要挨一下。她又饿又热,又累又困,稍有松懈就被疆德子的眼神瞪回原位,直到太阳落山她才大体学完了几卷,疆德子却是不嫌累,在一旁盯紧了她。/p
“师兄兄~”萧琅扑过来,在疆德子怀里打滚撒娇,“人家好饿的嘛~”/p
好吃的零嘴儿就在眼前却不能动,真是折磨死人!/p
“知道自己胖成这般模样了你还好意思饿!”疆德子没好气的乜她一眼,将小点心递还给萧琅,起身走出房去,让她赶紧食完收拾一下,晚上要带她去临淄西南的苍茫山。/p
“师兄师兄,那山上有虎狼,会吃人的,母亲说不能去!”萧琅却不想去,她想早点睡觉,看了一整日书困得她睁不开眼睛。/p
“你若认真习剑还会怕那无智走兽?”疆德子得空便教育她几句,与在山上时的体贴温柔大相径庭,对她竟比无名子还要严厉几分。/p
不来的时候便想着他来,来了之后又想着让他赶紧回去。萧琅悄咪咪的琢磨着找个什么理由赶紧把疆德子送走,他在这里待一天自己就一天不得偷懒,若是待上十天半个月的她还活不活了!“师兄,你什么时候回山呀?”/p
“怎么?你想撵我走?”疆德子的声音从院中传来,带着几分咬牙切齿。/p
“没有没有没有……”萧琅急忙否认,承认与找打有什么区别,她又不傻。/p
疆德子冷哼,自家师妹心里的小九九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他告诉萧琅自己要等秋狝结束后才能回山,他完全可以想象到萧琅此刻脸上会是何种表情。/p
秋狝?!/p
如今刚入桂月不久,商王秋狝要九月底才可成行,自己岂不是要在疆德子眼皮子底下待两个月?!/p
萧琅瞬间有一种要离家出走的想法,若真是这般还不如回蓬莱去,山上尚有乐子可寻,临淄却是鲜有奇趣,母亲亦不让她出门,这日子真真是没意思!/p
“你收拾好去后门口等我,我与萧姜夫人说一声。”/p
疆德子说完便走了,萧琅知今夜是要去观星,回来必然要写记录,但能出一次门也是可以勉强接受的,遂应了他,早早地和萧绿打过招呼后去门口坐着等疆德子来接她。/p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眼看夜幕即将来临,再不启程怕是上山的路不好走,但疆德子一直未出现,萧琅换了无数种坐姿,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她逮着几个路过的仆人问疆德子的去向,皆答“不知”。/p
难不成师兄食言了?/p
别是被母亲游说的反悔了罢?/p
萧琅气鼓鼓的折回来往前院走去,刚走到院墙拐角处她便透过墙上的花棂窗瞧见院里有人,她躲在墙外偷摸瞧了一会儿,只见三个高大男子背对着她站成三角形,穿金戴银很是富贵,萧姜夫人和香萱站在三人对面,表情欣喜不已,萧姜夫人更是频频点头表示赞同,那三人说着话便往外走去,萧姜夫人让香萱送他们出去。/p
待香萱与那三人走后,疆德子从屋里走出来,脸上表情凝重,萧姜夫人也不复欣喜,眉头紧锁,与疆德子说了些话便进屋去了。疆德子扭头发现萧琅在偷瞧,以口型示意她回门口等着去。/p
知道疆德子不是食言而肥萧琅便放心了,她溜到门口角落里猫着,预备等会儿吓疆德子一下,不料对方早知她藏了起来,不等她跳出来便自言自语的说着“门口没有人想必是不想出门了,我这便督促她百~万\小!说去”,吓得萧琅急忙跳出来拽着疆德子的袖子向外走,疆德子毫不吝啬的取笑她险些偷鸡不成蚀把米。/p
“师兄,方才那三人是做什么的?”萧琅问他,虽然没有看到脸却感觉不像什么好人。/p
“是一队走商的头领,说是与萧姜夫人做一笔布料生意,利润极其诱人,但我看其中一人似乎与东原某郡守有些相像,”疆德子牵着萧琅的手一紧,沉声道,“应是东原王派来的人,他们一进府便四下张望,像是在找人,许是来找你的。原本这次辩会是伏且与子冉来的,但夫子说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说你下山归家,目前正在临淄公主府,商王与东原王各派一路人在找你,这三人的身份八九不离十是东原的,我逗留至秋狝也是因为此事,齐国与东原太近,你自己在家太危险了!”/p
“师兄,他们找我做什么?我又不会占天地卦只会占人卦,找我还不去找师兄你呢!”萧琅不解,自从她下山后总会遇到这种人,齐子客带她躲了好久才到临淄,她观星占卦刚刚入门,四处找她是闲来无事做吗?/p
“你是阴阳家的首席弟子,夫子和师兄会的你必然精通,你年纪尚幼,他们找你正常得很,怕你将来成了齐王的左膀右臂对他们不利。”说着,疆德子无奈太息,“我蓬莱阴阳无论占星卜算亦或是符箓丹药向来只服务于商王室,各国已不满足于只占人卦、看凶吉与未来。诸侯并起,个个想取商而代之,夫子与我早已成人他们奈何不得,唯有你正是孱弱无力之时,东原见拉拢不成便想让你死,商王却是想保你,有欲置你于死地者,亦有想保你太平讨好阴阳家的人,如今之法只能是引各路人马皆上钩,互相冲突你才足够安全!”/p
疆德子说得明明白白,但萧琅心里更疑惑了,为什么总会有人会因为得不到而毁去呢?/p
疆德子沉默半晌,告诉她“乃是人性使然”,人皆为己自私自利,捧高踩低、跟红顶白皆为人之本性,人向来便是畏惧强者欺辱弱者的,乱世求生必须强而更强,让他们都怕你、都畏惧你才会赢得尊重,即便那样会令你感到孤独,却是唯一能够活下去的方式,因为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的年代了,烽烟迭起、饿殍遍野,所谓和善宽容只会带来灾祸,“疆景子,倘若有朝一日你力量在手,请千万握紧手掌据为己有,万万不可让它溜走!”/p
萧琅听懂了他的话,却仍有一句想要反驳他,“师兄,容宣曾说,仁者爱人,仁者无敌,以博爱之心平等视之……”/p
“所以他死了!”疆德子猛的扭过头来盯着萧琅的眼睛,“你想像他一样吗?因为无知无畏和所谓的仁爱宽容而葬送性命,心甘情愿的成为仇人刀下鱼肉?”/p
“死……死了?”/p
容宣竟然死了?!/p
他怎么能死了呢?!/p
分别不过数月竟然已是阴阳两隔,曾经说好的“烹茶论道”的诺言亦随之烟消云散,不曾想那日一别竟是永诀,一封书信也成了绝笔。萧琅的手在发抖,自从被母亲禁止给容宣写信以后,她内心积蓄已久的难过终于在此刻爆发,她听不见疆德子后来说了什么,她拉着疆德子的手在冗长的山道上旁若无人的嚎啕大哭。/p
夜幕星河,山林幽深,哭声凄厉刺耳,她虽然是个孩子却懂得诀别之痛,那个不怕她、诚恳待她的聪慧少年已经不在了,她唯一一个朋友也成了这乱世的祭品。/p
“你若执迷不悟,必将步他后尘,人活一世追求的不过是安稳享乐,你若孱弱如柳又如何能安稳?如何能享乐?世外学所言‘遵从本心’也不过是得益于存活于世,疆景子,勿图一时快哉而毁前程万里啊!”/p
疆德子抬手擦掉萧琅的眼泪,矮下身对她说,“你今日所哭无非朋友情意,来日你自会遇到更加刻骨铭心的感情,你若一意放纵,至时你的眼泪哭得便是人生艰难与世道不公。你遇到的、错过的每人每事都不过是人生长途中的沧海一粟,你若选了其中一个便将终生困于一心,你若选了全部便要有不为一人所动的决心,你是要做一人的沧海,还是要做天下的沧海?”/p
萧琅哭声小了些,想了许久,终是边摸眼泪边抽抽噎噎地说道,“师兄,我想做天下人的沧海,我不想高高在上,我想以我身还天下为公!”/p
“如果未来某一日你再遇见容宣,你会后悔今天的决定吗?”/p
“不会,如果他还活着,他将是我保护的众多人之一,只是我不能再为他一人披荆斩棘,希望他不会怪我……”/p
萧琅很后悔自己那时没有鼓起勇气将那封信寄给容宣,她对东原王从充满厌恶到满腔恨意也不过片刻之间,而这片刻,她已经历了一场的生死。/p
第十九章 阴阳巫
星河辽阔,万象更新。在阴阳术士的眼中,天上的星辰无论明亮或黯淡都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体,每时每刻都在向星象师诉说着自己的遭遇和过去未来。每天都会有无数星辰变得微弱并最终陨落,亦有无数新星冉冉升起熠熠生辉。/p
“月离于毕,滂沱矣……明日哪里都去不得,你在家待着好生念书,我会看着你,别想偷懒!”疆德子说完却没有收到任何回应,他低头一看,萧琅正坐在悬崖边上,仰着头注视着繁星。/p
“你有何发现?”这孩子这么乖的吗?还以为她要再哭一会儿……疆德子暗笑。/p
“玄枵大放异彩,太白略显黯然,三垣仍是不妙,你看那妖星似要往心宿而去,但速度极慢,光彩又比之前黯淡许多,商王室还能坚持二三十年,”萧琅一边说着一边在竹简上刻下日期和星相,她抬头看了几眼,荧惑略有不宁而已,其下分野都稳得很,“师兄,宋国最近动作频频骚扰边境,为何没有显示呢?倒是一片安宁祥和的模样。”/p
“小打小闹而已,各方都讨不得便宜,亦不会造成动荡,不值一提。”疆德子让她记下“桂月五六,月离于毕”,又问她是否看到了将星,萧琅答曰“老星未坠,新星已起,幼星将生”,疆德子颇为惊喜的看着她,赞道,“你这孩子这般天分白白浪费在玩乐上,若阴阳术士皆像你般聪颖何愁再立千百年!”/p
萧琅低头刻简不说话,心里却仍在想着容宣,想他在万儒总院遭遇了什么,有没有怪自己不给他回信,被东原人抓到时是否有求救过,无人理会时他的内心该有多害怕……林林总总一大团,想着想着手底下就滑了,也不知刻了些什么,只好扔掉重写。/p
疆德子趁她低头刻简的空隙看了眼容宣的星相,正遥遥缀于齐国境内,微如尘渺却光亮异常,映得四周星辰单薄无光,他参详几番竟看不出将相之相,若非从政便是做学问,总归他不是平凡人与商人,但这星相与几位学派宗师的亦无相似之处,当真是奇哉怪也!/p
丑时刚过,萧琅已经刻着竹简开始打瞌睡,手里的刻刀漫无目的的划拉着,刻出来的字弯弯曲曲的像细长的小虫子,任谁看了都不认识,她也不知自己刻了些什么东西,再睁眼时发现自己方才的奋笔疾书只是睡着了做的一场梦,简上的字还停留在上一个段落,她赶紧趁着清醒写两个,不多时头一歪又睡了过去,脑袋咚的一下撞在疆德子的小腿上,疆德子腿一弯险些从崖边上滑下去,吓出他一身冷汗,星相也顾不得看了,赶紧将萧琅从悬崖边上拖走。/p
悬崖一旁的山体上有个幽深的洞穴,里面的火堆已经燃了许久,疆德子翻着萧琅刻的竹简一脸茫然,这一根一根像小虫子一样的东西到底是哪国的文字,怎地一个都不认识……不知萧琅是否将方才的信息都记录了下来,疆德子只好另开一卷尺牍从头记起,萧琅在一旁酣睡,他直到天将亮时方合眼。/p
翌日清晨晴空万里,萧琅看疆德子睡得正沉便没有喊他,但疆德子已经听见她窸窸窣窣的动静,迷迷糊糊的问她要去哪里,萧琅道去洗漱顺便觅点食,疆德子“嗯”一声,嘱咐她不要到处乱跑便又沉沉睡去。/p
萧琅去溪边洗漱过后到山林里摸了些野果,也不管能不能吃一股脑的塞进袖子里,双臂重得像挂了两个箩筐。要出林子时一只兔子蹦到她脚边又迅速跑了,萧琅抱着两只沉甸甸的袖子穷追不舍,一直追到林子深处。/p
疆德子是被山洞外面轰鸣的雷声和噼里啪啦的雨声吵醒的,他不知睡了多久,但醒来之后篝火已熄,萧琅也不在,应该是一直没有回来。他撩开密集的藤帘,雨水扑面而来,外面大雨倾盆,天边乌云阴沉得仿佛要坠下来似的,他暗骂一句“小兔崽子跑哪里去了”,准备披上衣裳出去找人。/p
“师兄,我回来了~”/p
疆德子披衣裳的功夫便听见了萧琅的声音,藤帘一撩,被大雨浇成落汤鸡的萧琅一脸委屈的走了进来,两只袖子鼓鼓囊囊,头上还趴着一只肥硕的兔子,站在那里就像一个淌水的柱子,可怜得要命。/p
疆德子心疼地将她的外衣一件一件从身上揭下来,一一铺在干草垛上,将身上的外衣脱了给萧琅,昨夜的篝火重新点起来,兔子和衣裳一起烤。/p
“这么大的雨你跑哪儿去了?”疆德子很生气却也不忍心责怪她,暗叹这孩子着实不让人省心,“外面又是打雷又是闪电,林子里危险得很,我看你简直不知危险为何物,到处乱跑……当真是长兄如父,我真是给你操碎了心……”/p
“师兄,我跟你讲!”萧琅突然激动,兴冲冲地说道,“方才我在林子里遇到一队人,大约四五个,衣着和我们阴阳家好生相似,每人都有阴阳鱼和小司南,只不过衣裳和鱼却是红色的,看上去好生诡异,我不喜欢那个颜色……他们肩上还有兜帽呢……雨太大我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趁他们没有发现我赶紧跑回来了,师兄,这些人是不是我们山上的人啊,我怎么没见过呢?”/p
红白的阴阳鱼?/p
疆德子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问道,“人在哪里?他们走了吗?”/p
萧琅道那伙人朝着相反的方向去了,看上去像是要下山,应是昨晚已经在山上住了一宿,又拉着疆德子问他们到底是何方人士。/p
“你可曾记得夫子说过咱们有一师叔尚存活于人间的事?”见萧琅摇头,疆德子这才想起那时候她还小,整日里只知道吃吃睡睡爬来爬去,哪里会记得有什么师叔。/p
他接着说道,“师叔道号无澄子,几十年前盗取了阴阳家禁书叛逃深山,换回自己的本名鄢君后创立了一个与阴阳家针锋相对的流派,不占星只卜卦,无论天地人卦只要给钱即可,行为放纵乖张,扰乱天下占星卜卦流派许多年,受人追捧很是风光了一阵,后来由于太过放肆害了上百条人命才遭到我阴阳家与各国大巫联手抵制,从此销声匿迹,鲜有所闻。”/p
“他偷的是什么书?”/p
“我也不甚清楚,只听夫子说那书上记载了一种十分诡异的术法,稍有不慎便会酿成大祸,鄢君便是凭借这本书上的术法吸引了一大批弟子追随,自称为‘阴阳巫’。据说在十数年以前,阴阳巫中加入了一名堪舆大家,为鄢君训练了好一批堪舆人才,每次出行必带几人,人手一个小司南,按理说阴阳巫与堪舆家各成一派互不干涉,一个管占卜一个管风水,却不知那鄢君训练堪舆弟子做什么,难不成是想卜卦风水兼顾?”/p
“许是人家想赚钱维持生计呢,儒家、名家或是兵家一群做学问的不也有外出走商的弟子吗?”/p
虽说各家各派向来自恃以学问思想为重,对商人很是轻贱,但门徒众多开销极大,像阴阳家、农家这般自给自足的学派并不多,大多是靠学派门下天赋不太出众的弟子走商维持生计。/p
既看不起商人却又不得不做买卖,许多门徒便在自傲与自贱中挣扎不已,有的索性脱离学派彻底行商去了。这些离开学派的门徒聚集在一起,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个以商业为主的组织,负责管理天下各国的生意与商人,人称“万通商行”,就如萧姜夫人这般王商亦要到商行进行登记报备,取得行商令后方能于各国之间畅通无阻。/p
“非也,卜卦与堪舆向来不可以金钱衡量,此乃行善积德之举,暗窥天意之人若沾染铜臭之气易遭天谴,除非鄢君不要命了!”疆德子摇头,他翻着火堆上烤着的兔子若有所思。“或许……他在找什么东西……”/p
“是找祖师的宝贝吗?夫子不是说过吗,祖师玄微子有异宝藏于四海九州一十六江山间,他找的会不会是这些宝贝?”萧琅盯着滋滋冒油的兔子,垂涎欲滴,现在于她来说这只兔子就是宝贝!/p
“疆景子你是不是傻?那只是传说罢了,咱们首席四人可只有你相信了,哈哈哈……当真是傻的可爱!”疆德子“哈哈”大笑,笑她天真,竟连夫子糊弄人的传说故事都会当真。/p
“传说也是有依据的呀,总不能是空穴来风罢!”萧琅气鼓鼓,夫子可是说过“传说皆源于现实”的话,若不是曾经发生过类似的事,谁又能凭空捏造出来呢?/p
疆德子边笑边点头,直道“有理有理,就等你去发现呢”,他让萧琅看着火,撩开藤帘去外面就着雨水洗了几个果子。/p
山上的雨渐渐小了,雷声也越来越弱,午时前后雨终于歇了一次,萧琅举着刚刚烤熟的兔子与疆德子急匆匆的下山去,免得一会儿又下起雨来浇成落汤鸡。/p
两人走到城门口时,尚未过河萧琅便瞧见城楼下有一队人,她拽拽疆德子的袖子,“师兄你看,就是那些穿红衣服的人!”/p
正说着,红衣人当中一个抬起头朝这边看过来,看到那人的脸时,萧琅顿时倒吸一口凉气!/p
第二十章 唯二的法家
那是怎样一张脸!/p
坑坑洼洼,凹凸不平,血肉的红色与焦糊的黑色交织,像是在大火中灼烧过一般。他眉骨高耸,眼眶深凹,两只眼睛深嵌在眼眶里像两个黑洞,目光幽幽的看向这边。/p
萧琅心里有点害怕,想躲到疆德子身后去,但又怕被别人发现自己的不对劲,引起对方怀疑,她拉着疆德子的手,小声问他该怎么办。/p
疆德子乜她一眼,斥道,“平日里让你好好练功你不听,到了关键时刻什么招都使不出来,以后这样的情况多了去了,难不成我得像尾巴似的永远跟着你?”/p
萧琅委屈的嘟嘴,这人又开始了,得空便说几嘴,好像她多不用功多不上进一样,她最近已经很努力了好不好!/p
那阴阳巫脸上的表情在兜帽阴影的笼罩下完全看不到,他环视四顾了一会儿便回过头去。趁他们在与城下守将交涉顾不得看这边的空隙,疆德子广袖一挥周身便起了一层雾气,他与萧琅在雾气的掩映下正大光明的进了城,但在别人眼中却非如此,只见他二人却是足下生烟,时隐时现,消失之后再出现已是数丈之外。/p
“缩地成寸你学会了吗?”疆德子瞟萧琅一眼,阴阳家最基本的小术法她若学不会当真是想挨打!/p
“我当然会,”萧琅理直气壮的道,“但是夫子说了,这个练成可要至少十年功力支撑呢!”/p
“啊对对对……你怎样有理,平时也不见你这般听夫子的话!本来我能活到一百二十岁,遇见你之后我怕是连弱冠之年都撑不到!我早晚会被你气到当场去世,把我气死你就开心了、自由了是不是?没人管你了我看整个瀛洲岛、整个北海都装不下你了……”每隔一段时间,温文尔雅的疆德子总要像老丈一样絮絮叨叨控诉一番,发泄自己被萧琅气到断气的情绪。/p
正所谓“长兄如父”,做父亲究竟有多艰难疆德子在十来岁的时候就已经体会到了,无名子刚刚将萧琅抱回山便因为商王室的缘故忙碌了起来,占星卜卦容不得一丝嘈杂,伏且子冉又不够稳重,两人看丢萧琅几次后疆德子便担起了抚养看护萧琅的责任。/p
他以为萧琅会像他见过的那些小孩子一样乖巧可爱,以为他说什么萧琅都会乖乖的听话,然而自己家的魔鬼从小到大从未听过他的话,在他卜卦的时候拔小旗,趁他睡着以后吃蓍草,观星的时候上蹿下跳,一个不留神书卷上便不知被划了多少道……每次萧琅胡闹时他都想将其自崖边扔到山下去,摔死此子一了百了,但一看到萧琅亮晶晶的眼睛他又感觉心都化了。/p
疆德子每天都要默念上百遍“她还是个孩子”以静气凝神,在“掐死她”与“原谅她”的复杂感情交织中他艰难的活到了今天。/p
“师兄师兄师兄……”萧琅一迭声的喊着疆德子,摇着他的袖子,“师兄兄~你看那个卖小点心的老丈,好可怜啊~”/p
疆德子佯作未闻,目不斜视的向前走去,萧琅像小尾巴一样跟在他后面不断扯他袖子,试图让他看一眼那位卖点心的老丈。路过点心摊时,疆德子长长叹气,买了一小包老丈的点心塞给萧琅,口中念叨着,“吃吃吃……只知道吃!吃着兔子看着点心,好意思和我说自己胖了,年纪不大胃口不小,吃得多也不见你学得多……”/p
萧琅拎着点心喜滋滋,只当做疆德子在自说自话,与她毫无干系,若事事皆与师兄争论她岂不是要累死!/p
一场大雨未能将暑热浇透,反而愈加闷热起来,近海的地方总是要比远海的地方潮湿数倍,临海的万儒总院有半边建于东海之上,一场雨下下来整个人都是湿漉漉的,海风习习却越发潮湿难耐,衣裳凉丝丝的紧贴在皮肤上,仿佛要渗出水来。/p
海水在书院地基下的石柱间呼啸奔流,惊涛拍岸浪声入耳,卷起千堆雪花,在这凌空而建的半边院落里行走的弟子甚至能感觉到脚下的石板在微微颤动。/p
容宣将手里的水盆举过头顶,像一棵小松树似的站来人来人往的过道上,接受着众人或疑惑或同情的目光的洗礼,与相熟的同窗敷衍的打着招呼。/p
万儒总院人尽皆知,在“三学辩会”上打败名家弟子并得到阴阳家疆德先生赞扬的首席弟子子渊被院长孔芳先生送到了刑堂,虽然不知他究竟犯了什么错,但看他天天受罚的可怜模样便知孔芳先生是真的被他惹怒了,否则怎会舍得将自己最得意的弟子送到老魔头这里来!/p
“老魔头”是儒院的学生给刑堂之主孔莲起的诨名,此人乃是孔芳的同胞弟弟。/p
与孔芳崇尚“仁爱为本,刑罚为辅”的观念不同,孔莲极力推崇刑罚制度,认为人性本恶,不可教化,唯有法令拘束才能天下太平。他的观点与整个万儒总院、乃至天下儒学士子都格格不入,在书院里是个极其特别的存在。/p
上一任刑堂堂主去世后,孔莲满怀欣喜的接手了刑堂堂主一职,不料在刑堂待了三十余年都没有遇到一个要跟他学法的弟子,犯了错的弟子来刑堂小打小闹走一遭便又回去和夫子学起“仁义礼智信”。孔莲对祖师“以德治国”的观点持十分怀疑的态度,明明法令才是国之重器却为人所忽视,久而久之就连孔莲自己都要放弃寻找弟子传承法学的打算,直到容宣的出现。/p
现在说起来仍恍如大梦一场,容宣以为姚渊将自己扔在这里是真的要他接受惩罚认真反思,孔莲以为容宣只是一位犯了错的弟子来受罚,没想到姚渊拎着容宣的后领对孔莲说这是他未来的弟子,是一个非要学法的儒家弟子,以后便归他管了。/p
自姚渊离开的那一刻起,容宣再也不是孔芳的首席弟子,而是成为了一位法学大家的唯一门徒,他与他的新夫子在刑堂相依为命,研究着那些不为人所看好的法令,成了万儒总院最特立独行的存在!兴奋之余容宣又满含对孔芳三位夫子的愧疚,孔莲却是喜不自胜,他十分重视且宠爱这个难得的学生,而他向弟子表达重视的方式便是严厉教学和随时随地的各种惩罚。/p
昨夜容宣百~万\小!说睡得晚了些,今天上课迟到了半刻钟,孔莲给他了满满一盆水让他举两个时辰,下雨便在屋里举着,雨停了就去院子里举着,好教他在过往的同窗面前丢丢脸,所谓“知耻而后勇”即是这般。/p
容宣如是举了两个时辰之后两臂仿佛已经不再属于他,他举着手盆走进屋,孔莲将水盆拿下来,拍打着他的手臂帮他舒缓筋络。容宣傻乎乎的行为赢得了孔莲相当的好感,如此顽固耿直的性格与法令倒是十分契合,做法家学问的就是要正直顽固不屈服才能保证令行禁止,维护法令的效用和尊严。/p
“昨日秦法一百三十五条背熟了吗?”孔莲问他,容宣很是愧疚的回答“只是读熟了,尚不能熟背”,孔莲剜他一眼,“你连自家法令都背不熟谈何复国,即便重建了秦国你迟早也要将其拱手让人,还不如不报此仇,如我一般看守刑堂,记录法令教教学生,庸庸碌碌一辈子亦无不妥。”/p
容宣低着头不敢吱声,孔莲无奈的挥手让他赶紧背书去,暗叹这孩子过分耿直,看上去傻了些。/p
孔莲的毕生愿望便是总结商王室与天下各国的刑罚制度,写一套集各家法令之大成、更加具体完善且能通行各国的法令,从而规范行为,最终形成各司其职、赏罚分明、路不拾遗的国风,天下方能海晏河清,四海升平。/p
容宣的出现算是帮了他大忙,师生二人在一张案上读写,不时说说话,关系十分融洽。/p
临近掌灯时分,有弟子前来请容宣到前院正厅去一趟,有人指名要见容宣,孔莲立刻问那弟子是“何人何事何时归”。/p
那名弟子也很是疑惑,“学生也不知来者何人,只是他们点名要见子渊师弟,学生看他们身上有阴阳鱼,许是阴阳家的人罢?”/p
闻言,容宣内心有些小小的激动,“夫子,会是疆景先生想见我吗?”/p
“师弟说的可是疆德先生一派?”那弟子回忆片刻,摇头道,“并不像,虽然这些人都穿了白衣裳,也配了阴阳鱼,看上去气质诡异,毫无风度,岂能与疆德先生相提并论!”/p
这天下除了阴阳一派喜好以阴阳鱼为饰外并未听说过其他学派还有这种习惯,孔莲对来者身份十分怀疑,他问这人那些所谓的阴阳家可否说过什么话。/p
“什么话……学生想起来了,那些人反复追问孔芳夫子和子渊师弟是否见过一个人,夫子说并未见过,那些人便非要让子渊师弟出来说话,何时何地说得一清二楚,夫子无法才让学生才请子渊师弟出去见上一面。”/p
第二十一章 机关隼
听同门师兄这般说,容宣心里一惊,难不成那些人是来问萧琅的?/p
同时他又有些疑惑,若是阴阳家的人为何不直接去临淄找萧琅,反而要来万儒总院找他呢?可若不是,他们穿的衣服、佩戴的阴阳鱼又是从何而来?列国严禁阴阳家象征衣物、配饰在市上伪造和流通,寻常人家一旦发现便是死罪,难道这些人就不怕被外出游学的阴阳家弟子发现吗?/p
孔莲让那名弟子先行离开,稍后容宣再去。待那人走后,孔莲问容宣遇见萧琅那日穿的衣物放哪里了,容宣道有的遗失在逃亡途中,剩下的涤净后压了箱底。孔莲让他将那日身上所有的东西都取来,点了火盆一件一件扔进去烧了,盆里的灰烬隔窗洒入东海。/p
容宣不明所以,孔莲解释说,来者不善,那些人恐怕不是正经的阴阳家弟子,许是阴阳家叛徒鄢君的阴阳巫门徒,他们手中有一种很奇特的寻人方式,若是算不出一个人的位置,便找到与这个人亲密接触过的另一人,通过那人当时身上穿戴的衣裳饰物获取目标的气息。/p
鄢君尚未叛离蓬莱时曾得前任墨家巨子公输灵龙所赠机关飞隼一只,飞隼鸟身机关翅,对气味极其敏感,鄢君逃走时只带了一本书和这只隼,躲避了无数次追杀,他能活到现在,这只机关隼功劳甚巨。/p
“夫子,学生有一事不明,阴阳巫为何占不到疆景先生的位置呢?据闻鄢君乃是无名先生的师弟,想必能力十分出众,他若寻疆景先生岂非易如反掌?更何况若论亲疏,疆景先生俗世的长兄齐子客岂不是与她更亲近,为何阴阳巫舍近求远来我万儒总院寻人呢?”/p
被他人视作与萧琅亲近之人容宣很是开心,但阴阳巫一反常态的行为让容宣不禁怀疑是否齐子客出了什么事才找到他头上。/p
“非也,鄢君长于傀儡之术,若是占卜能力有无名先生十之二三也不必偷甚禁书远遁深山!疆景子乃是方士,观星占卜能力极强,若有人能力不如她却非要占她必遭反噬。她年纪幼小,无名先生与疆德先生为了保护她定然会在她身上下反占卜的术法,若有人试图利用她与血缘至亲搞鬼,无名先生必会知晓!鄢君好容易躲藏起来,岂会让阴阳家的人再找到他?”/p
“夫子,学生还有一事不明,据说那鄢君叛离阴阳家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这世上怎会有活几十年都不老不死的鸟,那不是成精成怪了吗?”更何况还是被换了翅膀只剩肉身的鸟,难不成缺失了翅膀更长寿?/p
“你可知阴阳家术主无名先生如今高寿几何?”见容宣摇头,孔莲不无感慨地道,“我与长兄的父亲像你这般大时他已经是现在发须皆白的长者模样了,如今两代人已过,我和长兄都已是鸡皮鹤发的老人,他却依旧是那般慈祥和善的仙人之貌,阴阳家为世人憧憬崇拜不无道理……所以说,阴阳家虽然门徒不多却地位甚高,这种堪称长生的秘诀谁不想要,尤帝王将相所为之倾倒啊……”/p
容宣瞠目结舌,他暗中想象了一下,几十年后再见萧琅时,他老得像一块枯树皮,走路都需要人扶着,而萧琅却依旧像个孩童一般……容宣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暗道这相见还不如不见,若是萧琅认不得他,喊他老丈他应是不应……/p
师徒二人到前厅时三位院长正与来客交涉,看到孔莲和容宣出现,那几位穿着阴阳家衣裳的人纷纷站起身来,孔芳兄弟二人眼神悄悄一对便放下心来,任由阴阳术士问容宣话。/p
来客共五人,有一为首之人年过不惑,他笑容很慈祥的伸手摸了摸容宣的头,袖袋里似乎放置了什么重物,袖子沉沉坠在一侧。趁他收手未及,容宣立刻抬手行礼并假装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袖子,只见袖子内侧有一微微凸起抖了两下,那人立刻作掸尘的动作,而后将手背到身后,若无其事的坐回原位。/p
容宣偷偷瞄了孔莲一眼,对方眼含笑意微微颔首,并没有责怪他耍小聪明的意思。/p
待各方落座,为首的阴阳术士便直截了当的问容宣是否知晓疆景子去了何处。容宣摇头,称“不知先生所问何人,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对面那人立刻笑了,与他说便是那个在齐国临珧遇见的小淑女,容宣依旧摇头,义正言辞的拒绝他道“一面之缘,各生警惕,不知何来何往,更何况去向乃他人秘密,岂能随意泄露,此非君子之道”。/p
几位夫子在一旁不言不语,默默地看着容宣与客人交锋,观察稍许,姚渊忍不住与孔芳窃窃私语,“你看子渊这孩子,平日里在咱们几个老丈面前乖乖巧巧的似有些木讷傻气,这在外人面前倒是言辞犀利,稳得很呐……”/p
孔芳面上不置可否,心里却很是高兴,他先前当真害怕这孩子读书读得呆呆傻傻,眼下看起来极是机灵,委实是个好苗子!/p
“小友,我等并非坏人,乃是阴阳家门下弟子,疆景师叔下山归家数月有余却不闻消息,师祖十分担心,特派我等下山寻找,可我等所属阳宗未修卜算之术,算不出疆景师叔去向何处,因此前来询问小君子,恳请小君子解惑。”那名术士说话时一直用手拢着袖子,像是怕里面有什么东西跑出来一样。/p
“无名先生既能算出我与疆景先生接触过又怎会算不出疆景先生去向呢?先生岂非轻视无名先生的占卜能力?”容宣偷瞄着对方拢得紧紧的袖子,佯作无意的拨了下坠在腰间的一枚装香球的小锦囊,立刻有一点端倪从对方袖中露出来。/p
万儒总院后山长有一种树,树上红叶白花甚是好看,这种书没有名字却结一种可以做香球和香料的果子,做出来的香气味独特,清雅怡人,书院里几乎人人都佩有这种果子做的香球,小巧玲珑十分可爱。/p
这种香树在后山仅寥寥数棵,树干果实都保存极其完整却难以繁衍更多,只因鸟虫类皆难近身。曾有人见过飞鸟闯入此树枝桠间,不消片刻便身亡坠落,树下时常有各种鸟类尸身堆积,猛禽亦不在少数。/p
孔芳猜测此树或许对鸟类来说犹如剧毒,为免伤更多无辜生灵便着人砍了一半有余,但做香料确实不错,于是留下几棵结果做香料向外出售并以备不时之需。/p
孔莲猜测来者可能身携机关隼,即使是机关翅膀它本体也是鸟类肉身,便让容宣带了整整一个锦囊的香球看是否能用得上,若是这种对付机关隼的方法有效便可发扬光大,如今看来效果还不错,机关隼已经有反应了,待看它几时会破袖而出。/p
锦囊中香气弥漫,术士袖中越发躁动不安,他紧紧的按住袖口,强作欢颜地对容宣耐心解释说,由于很多原因无法算出萧琅到底去往何处,希望容宣可以指点一二,他蓬莱阴阳必将感激不尽。/p
“她许是去了南边?诶不对不对,先生且容子渊好生想一想……”容宣托着下巴想了很久,久到术士已经按不住袖里的机关隼。/p
众目睽睽之下,一只骨瘦如柴、面相凶恶的隼鸟从术士的袖里挣脱禁锢飞了出来,它利喙如勾,背上羽毛稀疏,腹下一对木脚大张着,原木色的双翅每次震动都会响起“咯啦咯啦”的机关声,于房梁之上盘旋数圈后一头冲向门外。/p
“嗨呀,快关门快关门,别让先生的鸟雀飞走了!”孔莲急忙喊道,门外的两名弟子快速将半掩的雕花木门扣上,将将掩好便听见门内“咚”的一声响,两扇门一晃,紧接着便是有物件儿“哗啦”落地的声音。/p
靠门的术士赶紧跑过去将不知死活的机关隼捡回来,往袖中一塞佯作无事发生。/p
“先生的禽鸟倒是十分别致,样貌虽不佳却是凶猛异常,可是鹰隼一类?”孔芳让弟子将门开了,笑称好险,差点让它跑了。“我儒院亦有精通禽鸟的医师,老夫看方才这一撞伤得不轻,不如喊人来看上一看。”/p
想蒙混过关?想都别想!你不想提,老夫偏要提!/p
为首的术士“哈哈”一笑,摆手称并非甚好物,不过是前些日子在野外随手捡的一只小隼罢了,死了便死了。孔芳却不同意,道“人与草木百兽皆有灵性,岂能妄判生死”,非要让医师来看一眼不可!/p
捡了机关隼的术士忙说隼还活着,伤得并不重,只是撞晕了,为首之人急忙称是,又称天色已晚不便打扰,不等孔芳说什么便带着几人匆匆离去。/p
出了万儒总院后术士急忙将隼放出来,果真是撞晕了,翅膀折了半截,模样倒还好。为首之人低声问同行之人“有何发现”,皆摇头。一人问早已有人放出消息说疆景子在临淄公主府,为何还要来万儒总院一趟。/p
为首之人没好气地道,“还不是这司南说了算!也多亏有人和咱们说了说那疆景子与子渊相见的事,否则还真不好糊弄孔芳,那个叫子渊的也是奇了,怎地见了他这鸟就跟疯了似的,得亏不是术主那只!这下可好,儒院是进不去了,唉……”/p
“师叔,那透露消息给我们的人究竟是谁?他与疆景子到底有何深仇大恨,巴巴的给术主递消息,恨不得让术主立刻去抓人……”/p
“管他呢,别妨碍咱们找东西就成!”/p
第二十二章 食言而肥齐子客
自那日萧琅与疆德子在城门口遇到阴阳巫之后,疆德子暗中跟踪那几人数日,见他们光明正大进了齐王宫,他急忙写信告知无名子此事。与此同时,在外做游侠的伏且和子冉也分别写信给他和无名子,言明在多国都见过红衣红鱼的阴阳巫,无一例外皆进了王宫,另有一些伪装起来的四处流窜,不知目的何在。/p
如此一边警惕着阴阳巫的小动作,还要一边监视萧琅百~万\小!说练剑的疆德子一直忙碌到秋狝来临。/p
九月初时,汤邑王室来使为各国送达了秋狝例令,要求诸侯即刻启程前往汤邑共同开启秋狝大典。/p
列国各自为政,对商王室的御令充耳不闻久矣,但“秋狝大典”只限娱乐,从未涉及政事,更何况一年到头来忙碌国事想要玩乐都无甚时间,更有朝中御史大夫时刻监察着,但凡有一丝懈怠便唠唠叨叨没完没了非让国君打消念头并罪己为止!/p
秋狝为列国诸侯提供了一个可以理直气壮玩乐怠工的机会,也乐得有人替他们组织一场围猎热闹一番,总归是走个流程,如今各国皆有一方山林供贵族围猎,大典完毕便各回各家,各玩各的,参加大典也不过是诸侯各怀心思,欲借此聚会之机满足私利。/p
“师兄师兄,你会去参加秋狝大典吗?”萧琅眼巴巴的看着疆德子,心里特别希望他说“会去”,最好能带她一起去。/p
然而疆德子看着她一脸期待的模样无情的摇头,“不去,你也不准去。”/p
“那师兄你什么时候回山呀?”不去秋狝便罢了,那你可以走了吗?这日子真的要过不下去了!萧琅日盼夜盼终于盼来了秋狝,终于离疆德子回山更近了一步。/p
“疆景子!你又要赶我走是不是?你巴不得我赶紧走了好还你自由是不是?”疆德子手中书卷一扔,面无表情的注视着萧琅,盯得她心底毛毛的。/p
“你这话可不能这样说呀师兄,伏且师兄与子冉师姊卿卿我我双宿双飞了,夫子一个人在山上多寂寞多孤独,你再不回去陪陪他,夫子岂不是了无生趣啦?”萧琅一下扑过去,抱着疆德子的手臂钻进他怀里打滚卖乖,“师兄你看夫子多可怜,都好几百岁的人了却无儿无女的,只能一个人在深山老林孤苦伶仃的艰苦过活,眼看着弟子都伉俪情深……”/p
“什么双宿双飞伉俪情深的,你这都是跟谁学的?你知道什么意思吗就乱说……”疆德子没好气的乜她一眼,接着训道,“你也知道夫子他老人家几百岁的人了你还不认真学习,整日里就知道上蹿下跳浑水摸鱼,你看你心得都写了些什么!所谓笨鸟先飞,若是阴阳家的弟子都像你这般不思进取我蓬莱阴阳如何再立千百年?疆景子,你可知这天下……”/p
“不知道,不想知道!”萧琅气呼呼的窝回案后,背过身去不想搭理他,心里暗道,也不知那日是谁说“若是阴阳家弟子皆如你这般聪慧我蓬莱何愁再立千百年”,出尔反尔,自相矛盾!/p
“你这是什么态度!”萧琅叛逆的姿态气得疆德子倒仰,他真的怀疑自己上辈子是不是欠萧琅的,为何这辈子要受这种罪!/p
正说着,齐子客从外面走进院子里,看到一大一小各自生气不禁失笑。这对师兄妹仿佛是天生的冤家,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一个尽想着怎样管住另一个,一个尽想着怎样气死另一个,有时候看着不像兄妹倒像是父女,这其中复杂的感情怕是旁人难以体会。/p
看到齐子客来了萧琅顿时福至心灵,她兴高采烈的蹦跶过去抱住齐子客,“长兄长兄,秋狝你去不去呀?”/p
“秋狝大典吗?此乃诸侯集会我如何能去?!更何况我要在家帮太子的忙,最近会很忙,你自己乖乖的,别总惹疆德先生生气。”齐子客摸摸她的头,答应她等典礼结束齐王回来以后,带她一同参加齐国的松苑秋狝。/p
萧琅极其兴奋,她乜了旁边不说话的疆德子一眼,很大声的“哼”一声,蹦蹦跳跳回屋关上了门。/p
疆德子瞪着她得意忘形的背影气得说不出话来,“你……小人得志!”/p
齐子客这才想起来方才的决定尚未经过疆德子的同意,他不好意思的挠着头,对疆德子解释了一番。疆德子并未生气,反而长舒一口气,感谢齐子客把萧琅带出去,省得她整日在家里不干正事只知道穷折腾人!/p
秋狝大典有一个十分复杂的流程,典礼前三日要祭天地与万物生灵,第四日开始布围林苑,会有专人查看围场中是否有怀仔的母兽与幼兽,若有则开围放生,不可捕杀。/p
布围结束后需商天子观围,最初观围的目的一是查看围内野兽几何,若数量过多则需开围放生以待日后繁衍,二是检阅军队兵马训练如何,以扬天子之威震慑诸侯国。/p
如今商王没落,汤邑兵马置于诸国军队之中算是下下品质,已无甚可阅,观围典礼便只剩华丽空壳一具,仅作查阅数目与秋狝流程之用。/p
观围之后由商天子射出秋狝第一箭,多半不会命中猎物,仅作开场之用。待天子呼“行围”后,本年秋狝方正式开始,放在从前必是好一番诸侯争夺的热闹场景,若有人射中麋鹿便大张旗鼓地献给商天子,于鼎中烹熟分给诸侯享用,以正天子之威,喻“天下与诸侯共享”之意。/p
现在的诸侯皆有逐鹿中原之心,谁也不愿再将麋鹿献于商天子,可若是不献鹿,昭昭野心必会为人所知以致攻讦,索性不再参与商王室的集体行猎,各回其国于自家林苑中行猎,想怎样便怎样,多自在!/p
齐王在汤邑待了七八日左右,再加上来回路上耽搁的时间,等到齐国秋狝正式开始时已经进了十月,正是桂花成荫、香覆百里的时候,临淄像是披了一层金甲,铺天盖地的桂花灿烂犹如日光晚霞。/p
说好秋狝就走的疆德子还没有走,萧琅时常旁敲侧击都被他以眼神瞪了回来,疆德子威胁她再问就真的不走了。萧琅委委屈屈的找齐子客告状,齐子客如何能去找疆德子的麻烦,只能安慰她说秋狝很有意思,有时间带她偷偷去见识见识云云。/p
萧琅勉强相信齐子客的话,毕竟他上次说要带自己去参加“三学辩会”却食言而肥,这个仇她记下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果这次齐子客再出尔反尔她可就真的要报仇了!/p
听萧琅说起“三学辩会”齐子客才恍然间想起有另一件事尚未来得及告诉她,都怪自己最近忙于公务难得闲暇,竟将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但又着实不好说出口,总归太过伤人。/p
他思来想去反复措辞,终于在某一日寻了个机会将萧琅偷偷喊到花园角落里,鬼鬼祟祟的从袖袋里掏出个东西迅速放在萧琅手心里,叮嘱她万万不可告诉母亲。/p
萧琅还当是何等要命的东西,紧张兮兮的张开手缝瞄了一眼,顿时惊呼“怎么在你这里”。齐子客让她小些声,别被人听见了,他犹豫道,“有件事不知该不该告诉你,但是你早晚是要知道的,那日我与屈家兄长参加辩会时儒家曾一度混乱,我仿佛听人说起一事,虽不知是真是假,但也应当告知于你……”/p
“什么事?是容宣他还活着吗?是不是偷偷藏在哪个角落里了?”萧琅期待的看着齐子客,手心里的玉坠就像它的主人一样温良。/p
“不是,”齐子客可惜的摇头,正要说什么却又感觉哪里不太对,“听你这话的意思……你知道容宣的事了?”/p
“他真的死了啊……”萧琅失望的低下头,小心翼翼的打开手指缝看了又看。/p
齐子客伸手揉了一把她的发髻,叹了口气,并未将自己的猜测告诉她。容宣的死讯一定是疆德子告诉萧琅的,既然她依旧认为容宣真的已经不在人世,想必疆德子亦不欲令她知晓其他消息,他让萧琅将玉坠保管好,以后莫再随手把玩。/p
萧琅自是应了,她原本以为这玉坠还藏在自家院子的某个角落里,既然主人已经不在了,便让它随主人一同长眠于地下,如今玉坠又回到自己手中,自然要好生珍藏起来,若有机会去万儒总院拜祭,也好将此物还给它的主人。/p
但她想了又想,总感觉放哪里都不如带在身上安全,于是找萧绿捻了根红绳将玉坠穿起来挂在颈上,平时衣裳一穿便遮得严严实实,任谁也发现不了,如此戴在身上萧琅安心多了。/p
每年秋狝不过日,超过五日国君又会为御史大夫指责“不务正业”,行猎开始前齐王便许诺十月十日前结束秋狝。/p
萧琅掰着指头算着日子,还剩两天就要结束了,她赶紧跑去找齐子客,然而齐子客并不在家,萧姜夫人说他出门办事去了,恐怕要十月下旬才能回来。/p
萧琅哭着跑去和疆德子告黑状,疆德子“记恨”她找齐子客告状的事,因此不予理会,被无视的萧琅咬牙切齿的在心里的小账本上给疆德子和总是食言的齐子客各记一笔,琢磨着何时找他二人报复一番,以解心头之恨!/p
第二十三章 冬月观傩舞
不只齐子客喜欢出尔反尔,疆德子也一样,秋狝结束之后他还留在临淄没有离开,萧琅对萧绿说他没有礼义廉耻之心,竟连孩子也骗,说这话时刚巧被路过的疆德子听见,于是在萧绿无可奈何的注视下萧琅被“我连孩子都打”疆德子打了一顿。/p
萧姜夫人生意繁忙,王室贵妇之间应酬颇多,齐子客亦时常离家外出,除此之外公主府里再无人能够约束萧琅,萧姜夫人对疆德子很尊敬也很感激,感谢他帮自己看着萧琅,恨不得他能住在公主府,时时刻刻监视着萧琅的课业。/p
但疆德子真的很忙,每日总要收到一两封信件。阴阳家私信来往用的是墨家做的机关藤鸟,小巧玲珑可藏于袖中,但负重量极高,速度要比普通飞鸟快三倍以上,很是方便。/p
这种藤鸟表面抹了一层桐油和蜡,光滑如珠,若在空中遭遇飞禽等外力撞击可瞬间启动机关转换成球状坠落,只要腹内书信仍在,半个时辰后自会感知重量再次转换为禽形起飞,沿着既定的方向继续飞行。藤鸟表皮不易被刀剑破坏,稍有火星便会自燃,直至化为灰烬,其腹中的书信亦会随之燃尽,不为外人所得。/p
萧琅每天写心得写得手软,但看疆德子似乎无甚感觉,下笔飞快,看得她羡慕不已,暗道,你若好心帮我写写心得我也不至于累得手指抽筋,我过得舒服了便会少欺负你一些,你也不必每天都气成那般模样,互帮互助,有来有往嘛!/p
疆德子在院子里的树下刻简,萧琅在屋里百~万\小!说,她时而瞄一眼外头的疆德子,趁他无暇分心的时候便悄悄把玩一会儿藤鸟,在藤鸟的表面刻些乱七八糟的花纹,自觉美得很,事后自然又被疆德子收拾了一顿。/p
如此“斗智斗勇”了有些时日,无名子的回信到了,告知疆德子关于阴阳巫一事,称鄢君派人出来寻一样东西,与萧琅关系不大,暂时不会与她扯上关系,目前来看鄢君对萧琅毫无兴趣,只是东原王仍不死心,怀疑容宣未死,暗中动作不断,要提醒萧琅与孔芳留神。/p
疆德子与萧琅说了一通,自然而然的避过了与容宣有关的内容,警告她在家老实一些,否则他下次来检查她课业时让她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不好过”!/p
桂花开过,疆德子也终于要走了,萧琅却一反常态的难过起来,她拉着疆德子的袖子不让他走。看萧琅这般舍不得的模样疆德子终于略感欣慰,总归是自己养大的孩子,不惹人生气的时候果然还是十分可爱、十分乖巧的,但又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只能反复叮嘱她不要惹母亲和兄长生气,课业一定要认真完成,心得写好了要及时寄给他,如若收不到便有她好看,云云。/p
萧琅难过的情绪一下子被不耐烦淹没了,她赶紧挥挥手向疆德子道别,让他赶紧走,免得他一直唠叨下去。/p
待疆德子真的走后,萧琅又一个人躲在锦衾里悄悄的哭,哭着哭着便睡着了,梦里梦到疆德子又回来了,她高兴的跑过去,孰料疆德子推开她,两手一摊,向她索要上午布置的课业。萧琅瞬间被吓醒,暗中咒骂疆德子阴魂不散,扰人好梦。/p
过了十月中旬天气开始转凉,整个江水以南渐渐进入优哉游哉的闲月,比江水以北略晚一些。/p
自商王室得“天下共主”之位后,蓬莱阴阳家便重新计算了历法,着腊月初一日为一年开始,称“元日”。/p
民间有诗歌唱曰“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庆贺丰收,孝敬老人”,待春酒酿成已是冬月农闲之际,商王室开始着手准备祭神、祭祖以及除夕驱鬼要用的新鼓。/p
按照惯例,祭祀用的酒醴、牺牲、稻谷、玉帛等皆由诸侯上贡,但各国国君皆以“本年收成欠佳”为由拒绝上贡,附属的小国也跟在大国之后起哄,仅燕赵之地各奉少许稻谷和牛羊。商王虽怒却无可奈何,只得令汤邑王畿的农户准备祭品,勉强凑齐祭祀所需的太牢与粢盛。/p
免去上贡这一项巨大的开支后各国宽裕了许多,国君对黎庶子民也大方起来,竟有一小国国君宣布开仓放粮,传出去遭人好生耻笑了一番——无粮食三牲上贡汤邑却给本国黎庶放粮,让商王知道了还得了?这不是明摆着不听王室御令,自找麻烦吗!/p
蕞尔小国也敢跟风点火得意忘形,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众人等着看那国君的笑话。/p
待齐子客得闲,问萧琅要不要去齐王宫看傩班的伶人,此时正在排练大傩仪式上的傩舞,很有意思。/p
萧琅扫了他几眼,冷哼一声转身离去,齐子客有点懵,不知她是怎地了,萧绿笑道,小少主那是在记恨他之前两次食言,再不肯相信他了。齐子客“啊”一声,赶紧跑去和萧琅道歉,并发誓一定会带她去看傩舞。/p
萧琅很想去,但是又不相信齐子客的为人,纠纠结结的不肯答应他,齐子客着急了,找了萧姜夫人来劝,萧姜夫人一听便笑了,竟让齐子客留下看家,她带萧琅进宫看傩舞班子去。/p
齐子客想要将功赎罪,也想看傩舞,他好说歹说才说动萧琅跟他一起进宫,萧姜夫人笑他“想看便看,还非要拖上你妹妹做幌子”,齐子客怕萧琅误会他又怎样,赶紧让母亲不要再说了,他立刻带萧琅进宫去,萧姜夫人和香萱笑得前仰后合,直道他“自作孽不可活”。/p
各国王宫都为在各类祭祀仪式上表演傩戏的伶人们建有专门的馆舍,称“傩馆”,养着一众傩巫,皆由大国巫管辖,齐子客与萧琅去看伶人跳傩舞时刚好遇到在傩馆检查傩舞准备的季阗巫。/p
台上伶人戴着有些丑陋的鬼怪面具,手执戈盾斧剑作驱赶扑打鬼怪的动作,手舞足蹈,看上去颇有意思。/p
萧琅看得正起劲却听到季阗巫在阴阳怪气的喊她“疆景先生”,她扭过头去瞅了季阗巫一眼,朝他做了个鬼脸,喊了声“假国巫”便回过头去继续看台上伶人表演。/p
季阗巫冷哼,虽然不想和她一般见识但这孩子确实太气人了,“假国巫”动不动就挂在嘴边上,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怎地了。他倒也不是不想收拾萧琅,但齐王与他谈过很多次,萧琅对齐国很重要,如果她不好过齐国也不好过,齐国都不好过国巫更别想好过,一衣带水,就算是为了自己季阗巫也得忍着萧琅。/p
“假国巫你怎么不说话呀?”季阗巫如此平静倒让萧琅不习惯了,她笑嘻嘻的看着季阗巫,模样像极了天真无害的孩童。/p
竖子无礼,简直可恶!/p
季阗巫气得要命却不能发作,众人面前他还得维护国巫的尊严,遂不耐烦的剜她一眼,没好气道,“不与小儿一般见识!”/p
对方不肯跟自己吵架,渐渐地萧琅也没了挑衅的兴趣,专心看台上的傩戏。/p
有大国巫在下面看着台上的伶人便有些紧张,领舞的伶人频频出错,季阗巫语气极凶地呵斥那名舞姬,吓得舞姬浑身发抖,小声呜呜咽咽的哭着。/p
“你这人都这般年纪了还欺负阿姑,真是没羞没臊!”萧琅怒视季阗巫,指责他以大欺小。/p
“她犯错在先,吾如何不可指责?”季阗巫懒得理会她,冷漠道,“无知小儿!”/p
“你就是欺负人!”萧琅叉腰反驳他,“人非圣贤,孰能无过?”/p
“哼!她是伶人,傩舞本就是她赖以生计的本事,连傩舞都跳不好,若是耽搁了大傩仪式,惹了天神发怒,百个她都死不足惜!”一边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和一个无知幼童置气,一边又气得要命,季阗巫索性回了国巫宫,让伶官看着伶人演排,再待下去怕是会忍不住动手打萧琅。/p
“略略略~”萧琅扮了个鬼脸,季阗巫的背影踉跄了一下,风风火火的消失在伶馆外。/p
齐子客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萧琅气人乃是一把好手,在家欺负他和疆德子,进了宫欺负季阗巫,当真是无法无天!/p
他欲言又止了半天,小声对萧琅说道,“你不要总是与季阗巫针锋相对,他是大国巫,多少给他留点面子,你若总让他下不来台别人就都不怕他了,以后他说话谁还理会,齐王室颜面何存?”/p
萧琅认真听了,觉得齐子客说的甚是有理,她点头应道,“那我以后见了他不喊他假国巫了,反正他也说不过我!”/p
“哎,你……”齐子客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终是无奈的叹了口气,“总之你给季阗巫留点颜面,多少让着他些……”/p
萧琅撇嘴,心道,多大的人了还得让一个孩子让着,没羞没臊的!/p
齐子客看她这般模样便知萧琅并没有将他的话听到心里去,他开始佩服疆德子究竟是如何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将萧琅拉扯大,若是让他来抚养萧琅,怕是早就被气死了!/p
看过傩舞后天色已近昏暗,萧琅饿得走不动道,齐子客不得不蹲下来背起她,太息自己是倒了多大的霉才有这样一个磨人的妹妹,母亲到底怎样想的才把萧琅生了下来,活生生的折磨人!/p
第二十四章 除夕
冬月中下旬,新春阴阳合历自蓬莱颁布,二十四节气亦重新推演计算过,商历经汤邑王使之手传行各国,广诏天下。/p
天气日渐寒冷,纷纷杂杂下了几场小雪。萧琅颈上围着毛领,耳朵上带了两个保暖的小毛罩,在雪地里跑来跑去,结果不小心滑了一跤,脸朝下磕在了石阶上,下颌青了一大块,萧姜夫人赶紧喊了医师来瞧,又敷又抹的好几日才见好。/p
除夕越来越近,外面已是天寒地冻,萧琅也越来越不爱出门了,窝在暖融融的房中乖巧百~万\小!说,要么依偎在萧姜夫人的怀里听她讲故事,或是与齐子客和萧绿玩投壶,赢多输少,齐子客的脸上被贴满了小布条,滑稽得很,萧琅不时捉弄他一番,日子过得极舒心。/p
齐王率众臣祭过天地社稷与祖先后便举行了大傩仪式,傩舞在祭坛上表演了一回,又在齐王宫前的广场上搭了新台子演给黎庶子民看,萧琅去看了几眼,都是自己看过的,那些打扮成傩巫的伶人跳得非常好,丝毫没有出差错,她在台下和众人一起为舞姬鼓掌喝彩。/p
那名领舞的伶人认出了萧琅,下台前摘下面具朝她笑了笑,是个样貌清秀的阿姑,萧琅更兴奋的向她招手,伶人掩口轻笑,因不知萧琅身份不敢造次,向她遥遥一礼便随伶官和众舞姬回了伶馆。/p
“长兄长兄,你看那天的阿姑还记得我呢,她还跟我打过招呼呢!”萧琅无比激动地和齐子客炫耀着,齐子客敷衍的“嗯嗯”点头,气得她一整天都没有跟他讲话。/p
除夕前二三日,齐王差人送来了桃梗与裁好的竹节。桃梗上的神荼郁垒刻得极其精妙,二神身着战甲面容威严,发须分明,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会从桃梗上跳下来大喝一声驱走精怪,保家宅平安。/p
萧琅模仿着刻了一个神荼,丑得不忍直视,齐子客将桃梗挂到门上,呵斥她简直是在亵渎神明,让她赶紧烧了向神荼赔罪。萧琅嘴上应着“好好好”,私下里却将神荼到了床底下放小玩意儿的木匣里,睡前必拿出来摩挲一番,看得久了便感觉也没那么丑。/p
除夕下午,齐子客又将桃梗挂到了门两旁以压邪驱鬼,萧琅趁他不注意时摸走了郁垒,将将对照着刻了一半便被齐子客发现拿了回去,自然又是好一番呵斥,警告她再捣乱就揍她。/p
萧琅依旧是表面答应着,回头还是偷偷摸摸的蹲在墙根下刻完了郁垒,将他和神荼放到一起藏了起来。/p
萧绿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了这两个刻着小人的木片,她劝萧琅还是烧掉为好,毕竟她刻出来的神明委实……委实不好看了些,若被人知道了这可是侮辱神明的大罪。/p
萧琅指着这两个小人问她是否知道哪个是神荼、哪个是郁垒,萧绿看了半天摇头道“不知”,刻成这般模样,怕是神荼郁垒本尊来了也是认不出来的。萧琅得意的对她说“好看的神明都一样为人所知,丑的小人丑得所有人都认不出来”。/p
虽然明知她是在狡辩,但话里话外也挑不出毛病来,萧绿仔细打量着两个小人,确实看不出谁是谁,遂松口放了过去,嘱咐萧琅好生藏着掖着,可别被少主发现了。末了她又瞄了眼小人,暗道,丑成这般也算是鬼斧天工了罢!/p
晚食时刻,临淄城里已接二连三的响起了爆竹“噼里啪啦”的声音,公主府门前也点起了篝火,裁好的竹节串成一串挂在一旁的树上,等着子时扔进火中辞旧迎新。/p
约莫亥时许,齐王宫的方向传来了鼓声,不慌不忙,响彻云霄。齐王宫的乐官敲起新鼓,驱逐“疫疠之鬼”,为齐国百姓与黎庶祈福。今载乃是丰收之年,王宫里的歌姬唱着诗歌庆祝祭祀,赞颂赐予齐国恩泽的神灵,祈求神明赐福,来年亦是好收成。/p
在宫墙外和街上听鼓声放爆竹的民众也跟着城墙上表演的伶人唱起来——/p
“丰年多黍多稌,亦有高廪,万亿及秭。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礼,降福孔皆。”/p
齐子客在院子里喊萧琅出来放爆竹,萧琅嫌室外太冷不愿出去。除夕之夜怎能窝在屋子里呢!齐子客吓唬她如果新年第一天就怕冷,未来的一整年都会怕冷。萧琅当真信了他的话,但又转念一想,怕冷不怕热,炎炎酷夏我岂不是不怕热了?如此想着她便更不愿出去了,让萧绿和齐子客玩去,她要在屋里陪着母亲。/p
齐子客不再劝她,自顾自的与府里的仆从玩起了爆竹,竹节扔进火堆的瞬间发出爆裂的响声,火花四射,木屑与尘土齐飞,溅得一人多高。/p
他瞄着门口,心里数着数,刚刚数到“十”便看到裹得像个球似的萧琅从院子里“滚”到门口来,对方看到他了然的小眼神顿时趾高气昂的解释道“我才不愿来呢,是母亲非要让我出来的”。齐子客点头称是,也不拆穿她,随手给她递了一串竹节,让她离火堆远点扔,免得火花溅起来烧了裙子。/p
齐氏人丁稀少,两边亲友一方在王宫里团聚,一方早已不知流落何处,公主府的主人只有萧姜夫人母子三人,府里难免冷清了些。香萱却道比以往好了许多,萧琅回来之后公主府更热闹了,前院里吵吵嚷嚷的热闹场面可是从未见过的。/p
萧姜夫人笑她最是会安慰人,两人去祠堂里依次拜了拜故去的亲人与先主人,又去厨房准备了子时守岁的宵夜,齐子客与萧琅吵闹的声音忽高忽低的传过来,萧姜夫人与香萱对视一眼,各自笑出了声。/p
子时一到,辞旧迎新的钟声响彻九州大地,于汤邑王城钟楼上和各国王宫里响起,黄钟大吕,九霄雷动。/p
蓬莱山上星象盘换了几转,老星历久弥新,幼星冉冉升起,星河璀璨绝伦,然命途难辨始终。/p
广场上的琴声泠泠淙淙悦耳动听,编钟或浑厚或清亮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p
父母亲友健在的弟子早已放假回家去了,留下的千余人若说了无牵挂却也并非如此。他们聚集在万儒总院的广场上祭拜儒家列位先祖,唱着庆贺新年和祈福的歌,长于舞技之人和着编钟与七弦琴的乐声起舞。/p
篝火明明暗暗,在容宣的眼睛里闪烁着幽暗的光芒,他与众师兄弟弹着欢快的曲子,思绪却已经飞回秦地。/p
去岁除夕时,秦王宫很是热闹,秦王国后俱在,早已成家的兄姊公子简、公子璧也在,从子从女、外甥甥女并大国巫等亦在。/p
长兄的幼子已会行走跑跳,在大殿里追着宫人跑,两位兄长跟在后面生怕他摔倒。阿姊又新诞了女儿,尚在襁褓中,逢人便张着小嘴“呵呵”笑,国后抱着她指着容宣对她说要喊舅父,小公子叽里咕噜说了些让人听不懂的话,约摸是“舅父”二字,容宣慌里慌张的不肯应,说自己还小,才不要做父亲,秦王值和大国巫笑他许是个傻的。/p
子时放爆竹时,几位公子兴奋的吵吵闹闹,小公主却被竹节炸裂的声音吓到了,紧紧的依偎着母亲,容宣指着门上的神荼郁垒逗她开心,孰料神明样貌太过严厉,吓得小公主哇哇哭,容宣哄了半天也没有哄好,最后遭国后说了一通。/p
那是秦侯称王后的第一个除夕,比往年都要热闹一些,秦国的黎庶百姓在隆隆的钟声和爆竹声中迎来了新的一年,也迎来了兵临城下的东西联军。/p
南陵城的人在庆贺新春到来,东原和西夷的军队没有任何阻碍的进了城,民众临死前的惨叫声也没有竹节爆裂的声音响亮,秦王宫未有丝毫抵抗便让侵犯者长驱直入。/p
容宣被母亲推入密道时他还不想走,无论钟离邯怎样拖他曳他都不肯走,他贴在密道的门上,透过孔隙看到自己的父亲母亲被东原、亦或是西夷的将军刺死在王位上,长兄与姊婿夺剑相搏,然寡不敌众,身首分离。从子从女和外甥皆未能幸免于难,身下流出的血淌满了大殿。/p
长嫂和阿姊哀求着敌人放过自己尚不晓事的幼子,凶恶的将军对为母之人撕心裂肺的哭喊与哀求置若罔闻,将两名小童从母亲怀中生生夺走,他们不知将孩子带去了哪里,却将孩子的母亲刺死在殿前。/p
天光乍起,火焰冲天,秦王宫弥漫起焦糊腐朽的气味,异国的军队在王宫前耀武扬威,老迈的大国巫被按在阶下被迫向敌人的将领俯首称臣,他用一腔热血告诉敌人什么人才配称作“不贰之臣”。/p
秦宫的火苗蔓延到密道前,烧红的铁门烫得容宣的手掌滋滋作响,钟离邯扬手给了他一巴掌,打得他晕头转向,脑海却清醒了很多,他突然响起好久之前大国巫和他说过的一句话,“你若某日孤身一人,便从临珧回东海去,临珧是一切开始的地方。”/p
容宣听了大国巫的话却不解其意,他历尽艰险潜入了临珧,随后便遇到了萧琅,此时他仍不知临珧有何神奇之处,直到孔芳也与他说了一句话他才意识到,神奇的不是临珧,而是临珧的那个人。/p
那句话是——/p
“阴阳双子,日月同辉。”/p
第二十五章 捧月阁
商历六百七十三年的第一天,亦或是六百七十二年的除夕,东原故技重施,趁着夜色攻入宋国都城谝城,商王朝又一个同姓封国灭亡。/p
宋国是齐国与东原之间唯一的阻隔,宋国灭亡后,大半个齐国的边境线便与东原紧紧相连,仅有一列齐长城为界,若是东原入侵,完全不必越过长城,仅乘舟从临珧上岸便可长驱直入。/p
齐王惊慌失措一宿未眠,与朝中重臣以及季阗巫议事到凌晨。南国皆震动,秦亡之后不过一载,东原的手便伸向了江南之地,如今看来,南部诸国若再不联合起来迟早会被东原西夷一一蚕食,“南国会盟”势在必行!/p
萧琅在房中摆弄着蓍草为齐王占了一卦,卦象尚可,但也不甚乐观,她趴在床上刻简记录着,木屑洒得东一撮西一撮,萧绿隔会儿就得给她打扫一番。/p
齐子客在外面喊她要不要去街上走走看看,萧琅迅速穿好衣裳蹿出了屋,她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门了,天天窝在家里都要发芽了!/p
外头刚下过大雪,积雪几乎要漫过脚踝,萧琅在雪地里四下蹦跶着,捏了雪球到处扔,她一扬手将偌大一团雪扔到了后院一间屋的窗上,“噗”的一声巨响,房里人怒气冲冲的推开窗,怒喝是哪只小崽子不老实,萧琅躲在树后悄悄扮了个鬼脸,那人抓不到人便骂骂咧咧的关了窗缩回屋里去。/p
萧琅第一次见到如此大雪,齐子客亦是头一回,江南之地多雨少雪,这般银装素裹的场景难免令人兴奋。萧琅兔子似的在雪地里蹦蹦跳跳,齐子客说她“好了伤疤忘了疼,怕是早就忘了自己的下颌怎么伤的了”,话音刚落她便历史重演,被藏在雪里的树根绊了一跤,脸朝下扑进了雪地里,砸出一个一人深的坑。/p
幸好积雪厚实,底下也没有锋锐的杂物,萧琅拍拍衣裳爬起来,沾着一脸碎雪委屈巴巴的看着齐子客告状,“是树根先动手的!”/p
齐子客本想说她几句让她长长记性,想了想又罢了,说了她也记不住,总得让她多吃几次亏才能记得。/p
出了府门,街上行人伶仃,寥寥无几,坊内各家各户门上都挂着神荼郁垒,在风里左右摇摆,磕在墙上发出“当当”的声音。尽管形势如此严峻,但齐国黎庶仍处于一种欢度元日的欣悦状态,此时未出正月,爆竹声仍不绝于耳,时常骚扰边境的宋国灭亡了,令人更添几分欢庆喜悦,但他们却想不到,若是没有宋国在边境作阻隔,齐国早非完卵。/p
出了坊里便是齐王宫,东西市在王宫后面。年前东市新开了一家酒肆,名曰“捧月阁”,三层小楼,占了约摸四五家客舍的位置,规模宏大极其华丽,天下名酒美食皆能于此发现,更有乐师舞姬助兴,美貌侍女奉酒,很快便声名远扬,成为达官贵人时常结伴出入的高雅场所。/p
萧琅想去玩一玩,齐子客觉得也无甚不妥,遂带着她从王宫之左绕过去,稍近一些。/p
靠近东市行人才渐渐多起来,看前行的方向与交谈的内容,多半也是要去“捧月阁”看热闹的,齐子客兄妹二人偷听到路人私语,今天竟巧得很,“捧月阁”花魁要来齐地献舞。/p
据闻,“捧月阁”分馆众多却只供养一位花魁,现任花魁乃是赵姬,十岁许便凭一支“飞鹤舞”闻名遐迩,舞艺精妙绝伦,令人叹为观止!/p
“长兄长兄,我们快去看花魁跳舞!”萧琅拖着齐子客往前跑,路人看她猴急的模样不禁哑然失笑,问她“小小孩童也看得懂赵舞吗”,萧琅生气的哼一声,懒得理会那人。/p
齐子客却是不紧不慢,所谓冠绝天下的“飞鹤舞”他曾经见过不止一次,说实话,不过尔尔。/p
那还是几年前齐子客随儒家师兄在赵地游学的时候,师兄带他去邯郸见识了一番,落脚处之一便有“捧月阁”。/p
邯郸的“捧月阁”是总馆,四层小楼,豪华奢侈程度与临淄分馆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花魁不外出时便在此地献舞。/p
燕曲赵舞汤邑车,楚辞秦酒越人歌。/p
南北各三并称天下六绝,赵地舞技出众者多如牛毛,在酒肆客舍中献舞的名姬亦不胜枚举,然其皆不如捧月花魁有名气,究其原因不过是“两相成就”罢了——/p
花魁算是赵地舞姬中的佼佼者,“捧月阁”歌舞相伴、包罗名酒美食的经营方式于各国酒肆客舍中独占鳌头,打破了酒肆只售本国酒食且无赏乐之趣的刻板印象,吸引了众多宾客前往一观。/p
“捧月阁”分馆遍布列国,舞姬众多却只有一名花魁,寻常时候更难见其真容,如此遮遮掩掩堪称神秘的姿态为“捧月阁”博得了大量关注和客流,作为回报,“捧月阁”当真如众星捧月般捧红了花魁,令其也名扬天下。/p
即使花魁舞技算不得顶尖水准,“捧月阁”的酒食也未能令人回味无穷,但名声已在外流传。花魁的行踪越发不见首尾,酒食的费用也有增无减,人与酒肆的地位都跟着水涨船高,“捧月阁”俨然成为仅供达官贵人赏乐的风雅之地,舞技高不高明、酒食美不美味已无关紧要,要的便是这闻达于诸国的名气!/p
离开赵地后,齐子客与师兄又游走了多个大国小国,也遇上两三回花魁献舞,跳的皆是成名之作“飞鹤舞”,无甚新意却极受追捧,在孤竹小国时,这支舞几乎要被观众捧到天上去!/p
见齐子客不慌不忙悠悠慢行,萧琅着急得跳脚,她怕去晚了没得花魁献舞可看。齐子客劝她勿急,若是花魁已登台献舞,各家店铺想必早已门可罗雀,那还有这么多行人在路上兜兜转转,况且花魁登台多在晚食时分,这才刚过未时,还早着呢!/p
说起晚食萧琅便饿了,齐子客与她寻了个小客舍坐下,向店家小妹要了一盏鹿炙一碗汤面,小妹说庖忌新做了一种薄饼,酥软可口,最近卖得很好,不妨要来尝尝。萧琅急忙点头要了半张,齐子客威胁她若是吃不了浪费了就打她,萧琅反驳他说可以兜着走,等下看花魁看饿了还能咬两口填填肚子,齐子客说不过她,“切”一声扭过头去看窗外。/p
待鹿炙与汤面上桌,萧琅“吸溜吸溜”的喝着面,齐子客走个神的工夫鹿炙就少了一半,看萧琅吃得开心他也有些饿了,抢了她半块饼吃,萧琅口中叼着面条给了他一脚。/p
眼看着一碗面要见底,齐子客突然按住萧琅的头往下一压,萧琅整张脸险些埋进面汤里,她刚要抬起头来骂人却听齐子客说“别抬头,有人”,她只好乖乖的把脸埋在碗里,还不忘艰难的吸溜着最后一根面条。/p
过了很久,齐子客终于说可以起来了,萧琅扭头看窗外,什么都没有看到,尽是些普通的过路人,她怒视着齐子客,怀疑对方是不是在报复她刚刚的那一脚。/p
齐子客嫌她不识好歹,斜睨道,“方才有一队阴阳巫经过,抬头往这里看了一眼,你当我和你一样报复心极强吗!”/p
“阴阳巫不是进宫了吗?他们进宫做什么去了?这么久了怎地还不走?”听他一说萧琅才想起来还有这样一伙人在临淄转悠,没想到过了这么久竟然还在。/p
“据说是在找一样东西,只是路过齐国罢了,季阗巫和他们很谈得来,齐王最近也很信任他们,故多逗留了些时日,想必不日便离开了。”/p
“都不是什么好人,可不是谈得来么!”萧琅撇嘴,齐子客瞪了她一眼,让她赶紧吃完赶紧走。/p
“长兄,我还想吃这个……”萧琅夹起最后一片鹿肉,意犹未尽。/p
齐子客乜她一眼,问她还想吃这吃那的是不是不想看花魁了,如果不想看了可以再给她叫一份鹿炙,吃够为止!/p
萧琅赶紧放下木箸,招呼齐子客快些走。/p
待两人走到“捧月阁”时,酒肆内外已是人满为患,萧琅埋怨他走得太慢,齐子客说她吃得太多,两人互不相让,你一嘴我一嘴的吵着架。/p
那边早来的屈问眼神儿极好的瞧见了齐子客,赶紧下楼迎他入座。齐子客问屈问是否一个人来的,屈问说还有一姨表的兄长和妹妹,齐子客很是高兴,与他说自己也带了妹妹来,可以让她们玩在一起,屈问直道“是极是极”,领着齐子客兄妹二人上了二楼的隔间。/p
“捧月阁”是个四四方方的柱形小楼,大堂中间有一圆形石台,高约六尺有余,宽丈许,台面光滑如镜。石台四边阶上铺了一层绯红轻纱,拿荷花灯台压住边角,阶旁四块小池,是依着石台的形状凿出来的,池水连通护城河,池底有机关将水吸入再通过四只铜凫的雕花口喷出,在水面上溅起珠玉似的水花,此时池中荷叶将将伸展,还未开出花来。/p
高台四周便是客人就坐围观的地方,大堂中的坐席约四五十,石台四周有二十座,靠近楼体的台阶上亦有二十余座,各有隔断和竹帘。正对着门口有楼梯,二楼三楼共计四十余隔间,比楼下坐席更隐蔽些,此时楼上楼下已全部坐满。/p
走廊上正有貌美的侍女捧着酒尊与铜爵给客人送酒,酒尊上挂着红签,写着酒名。萧琅已经看到不下十数种酒,然而出现最多的还是秦酒“梦洞庭”,此酒入口清醇甜美,落喉辛辣刺激,后劲绵长,很受欢迎。/p
戌时前后,有人高声喊“花魁来了”,楼下吵嚷声瞬间销声匿迹,众人屏息,伸首望向款款登台的华服女子。/p
第二十六章 附庸风雅
萧琅和屈问的妹妹趴在横栏上,努力想要看清楼下花魁的模样,可惜对方蒙了块乳白的面纱,自出现至上台,就连说话、饮酒敬嘉宾时都不曾摘下,真实面容丝毫不显端倪,如此做派更令人心痒难耐——/p
声音如灵鹊般动人,想必样貌也好看得紧,可越好奇却越不给看,越不给看越好奇,主人宾客一起将凡人捧上了天。/p
花魁穿了件素白的宽袖长裙,裙摆又宽又长,几乎铺满了半个高台,袖边与裙摆绣着墨色鹤纹,她头上带了个朱红色的高冠,看上去倒真像鹤子成仙。/p
“我觉得这人有些俗气了,只是不知她舞技长进没有,你说呢?”屈家妹妹托着腮,对“捧月阁”的花魁唱衰,她的亲兄长斥她别胡说,当心被别人听了去不好。/p
“我还没有看过呢,装扮倒是勉强入眼罢了。”萧琅暗地里“呸呸”两声,这鹤纹完全模仿的阴阳家,仿制得很是相像,只不过粗制滥造了些。/p
“是极。”/p
屈家妹妹与萧琅凑在一起窃窃私语,齐子客看得很担心,怕萧琅带坏了屈问的妹妹,自己不好与好友交代。/p
两人小声说话的空隙楼下花魁已经登台,在台上摆出了蜷缩的动作,像一只卧地沉睡的鹤,高台四周缓缓垂下淡青的纱幔,将她围在中央。/p
大堂右侧竹帘后琴声悠悠响起,幽远宁静如空谷幽兰,高台上的纱幔突然开始微微晃动起来,有白色小圆片自天空坠落,远观犹如漫天飞雪,台中央的花魁变得朦朦胧胧,看不清了倒有了一种美不胜收的出尘感。/p
萧琅好奇着纱幔怎能无风自动,这白色的小圆片又是哪里来的,她伸手接了两片,仔细一看是一种圆形的花瓣,香气浓郁,怪道隔壁有人惊叹“平地生香”。屈家妹妹让她抬头,原来三楼之上还有一小层阁楼,此时对面有三两人,许是这头也有三两人,有的抖着悬挂纱幔的绳子,操控着纱幔抖动或是旋转,有的从簸箕里抛出花瓣,没人都为这支“飞鹤舞”竭力营造着氛围。/p
“这‘捧月阁’也不见得多少长进,我记得有一年我和父母亲去别国拜访亲戚的时候也去过‘捧月阁’,那时我还小,与母亲在三楼坐着,就看到对面有人往下洒花瓣,如今说起来已是四五年过去了,还是这样洒花瓣,人人都说阁主与墨家关系好,怎么也不知去墨家做个机关回来。”屈家妹妹摇头,道“没趣儿”。/p
“许是墨家机关不够灵活,不足以随心所欲罢……”萧琅违心的说,她心里暗道,墨家老夫子那只机关手可是比我的手都灵活呢!/p
屈家妹妹悄悄的瞥了自家兄长一眼,嫌弃道,“我看啊,阁主怕是舍不得那份钱呢!是越有钱的人越吝啬,你看我长兄,小气得要命!”/p
“我长兄也是诶~他路上走得这么慢怕是为了不想出钱买坐席,只想蹭你家兄长的!”萧琅偷偷摸摸的回头瞥了齐子客一眼,结果被他抓个正着。/p
只看萧琅那略显猥琐的眼神齐子客便知她不怀好意,遂警告她莫要带坏了人家小淑女,否则回家就收拾她。/p
说话间琴声已转,花魁舞至第二阶段,淡青纱幔时而扬起又落下,铜凫雕花口中喷出的水冒着白烟,腾腾上升,高台上如仙境一般,鹤翅长袖高高扬起,烟雾缭绕中朱红高冠若隐若现,犹如仙鹤飞天。/p
萧琅与屈家妹妹看了两眼便毫无兴趣地回席上坐着吃果子说说话,齐子客三人在一旁小声说着些生意上的事,听他们的意思许是不久之后又要出远门,萧琅心有戚戚,若是齐子客出门了可就无人再带她出来玩了!/p
正为之后又要待在家里发芽难过着,隔壁说话的声音突然间大起来,几乎要盖过齐子客三人的声音,屈家妹妹很生气的站起来想要让隔壁的人小点儿声。/p
但她刚起身便听隔壁那人说,“我乃阴阳家首徒伏且先生的大弟子,尔等何敢对我不敬!”/p
随后有人嗤笑他,嘲讽他“何不冒充疆德先生大弟子”,又有人笑他“不妨说自己是疆景先生的大弟子更有说服性”,紧接着便是哄堂大笑,有人道“让他认一黄口小儿作夫子岂不是令人耻笑,你们莫要再戏弄辱没他”,一时笑声不断,仿佛说了个着实令人发笑的笑话一般。/p
谁是黄口小儿!/p
到底谁辱没谁!/p
萧琅气鼓鼓的叉腰,险些要冲过去骂他们一通,齐子客怕她一时生气暴露身份,急忙上前安抚她,“隔壁乃阴阳家门徒,我们惹不得,你捂上耳朵别听他们说话便是!”/p
萧琅顺着他的话气呼呼道,“乡野村夫无知无礼,大庭广众之下吵吵嚷嚷真是没有礼貌!”/p
“哇!那人是阴阳家的弟子,我们快去看看!”屈家妹妹很兴奋,在她眼中阴阳家的人一直神出鬼没,充满了灵异色彩,甚至说不上来他们到底还是不是凡人。/p
萧琅应道“好啊好啊”,便与屈家妹妹溜到走廊上,假装路过似的走过隔壁门前,往里面瞄了一眼,她倒要看看伏且师兄何时收了个何样的学生!/p
见她两人在走廊上来来去去,房中众人只当是两名淘气的孩子在玩闹,无甚在意,让萧琅挨个看了个清楚明白。/p
隔间内共有六人,萧琅循着声音找到“伏且的大弟子”扫了几眼,失望的撇嘴,原来真的是冒充的,那人根本不是伏且的大弟子,尖嘴猴腮的一副精明相,怎么看都是个狡猾奸诈的商人,这种面相的阴阳家可不收!/p
两人溜回房,过了一会儿,听那人与朋友说道,“我与伏且先生在王畿相遇,先生说我很有习武的天分,还教了我一套锻炼体力的功法,我说自己是伏且先生的大弟子毫不过分!”/p
他的朋友或敷衍或羡慕的称是,让他把那套功法表演给大家看,那人说了句“众位瞧好了”便没了声音,约摸是已经给众人表演了起来。/p
闻隔壁这般说辞,屈家妹妹顿时失望不已,“我还真以为是阴阳家的弟子,没想到只是个遇到过伏且先生的路人甲,这种事也拿出来炫耀也不怕被人笑话,若是被阴阳家的人听了去不骂死他才怪!”/p
萧琅笑笑不说话,心里反驳她说,我们才不会这么没礼貌。/p
忽然听闻四面八方掌声如雷,她赶紧招呼屈家妹妹去看,原来是花魁表演结束了。/p
像花魁这种地位高的舞姬是不接受观客将玉帛绸缎扔上舞台的,多数舞姬的赏赐都由观客扔到脚边再捡起来收为己用,花魁毕竟要比普通舞姬高一等,不当面接受赏赐,甚至观客不可提“赏赐”二字,以维护花魁的身份地位,有“懂事”的观客会喊侍女来,要一樽“花魁酒”,将银钱玉帛放在托盘里,侍女事后自会将赏赐转交给花魁。/p
花魁跳完“飞鹤舞”后似是累极,由两名侍女扶着走下高台,她头也不回的走进大堂右侧的竹帘后,如此无礼却有许多人吹捧她极具风骨气节,与仙风鹤子一般云云,跟捧的声音此起彼伏,“花魁酒”端来一樽又一樽,每个托盘里的钱帛都高高堆起,由侍女鱼贯送入竹帘之后。/p
萧琅翻了个白眼,暗道,以为人云亦云便能显得自己是风雅之人了吗?也不过是以金银玉帛附庸风雅罢了!/p
临走时,屈问和他表兄各自打赏了些玉帛,齐子客原本没有准备便只给了几块碎玉。/p
“捧月阁”前齐子客与屈问相互道别,屈家妹妹问萧琅改日是否可以登门拜访,萧琅答应得极其爽快,这可是她在临淄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屈家妹妹告诉她自己名为“姜骊”,萧琅高兴道“我母亲也是姜姓呢”,由此约定了二月初二花朝节时一起踏青赏红,外出游乐。/p
待屈问三人走后,齐子客与萧琅说他出了正月便与屈家商队一并前往西夷做生意,没有三四个月不会回来,如果她要去花朝节务必与母亲一起,万万不可一个人与季姜出门。/p
萧琅道“知道了”,嫌他啰嗦起来没完没了,齐子客顿时气不打一出来,埋怨她若是老老实实还听话他又何必像老妇一样唠叨个没完。/p
回到家天色已晚,萧姜夫人问他们去了何处,齐子客本想说在街上耍了一阵子,不料萧琅快人快语与萧姜夫人说去了“捧月阁”。做母亲的舍不得责骂小的便斥责了长子一通,酒肆鱼龙混杂很不安全,出了事有他好看云云。/p
齐子客暗地里瞪着萧琅,与她说以后再不肯带她出去玩了!/p
萧琅自知理亏,缩在一边不敢说话。/p
夜里该就寝了,萧琅扒拉着小木匣想找个好玩的小玩意儿抱着入睡,她瞧见那两个丑丑的小木人,怎么看都觉得确实丑了些,便扔进火盆里烧了。/p
萧绿笑她“身为女儿却也如男子一般喜新厌旧吗”,萧琅才不肯承认,便搬了齐子客出来,说小木人太丑了是亵渎神明,萧绿笑得更厉害了,说若是神明知道她这般后知后觉怕是早就气得昏过去了!/p
萧琅找到了心仪的小玩意儿,打发萧绿也去睡了,她摆弄着玩具渐渐睡着了,做梦梦到“捧月阁”的花魁揭开了面纱,她看着有些眼熟,定睛一看竟是化了妆的齐子客,于是在梦里笑得像个傻子……/p
第二十七章 再相遇
转眼进了二月,江南之地多得花神偏爱,花开得极早,冬日的花繁茂如初,桃杏梅开得恣意盎然,茶花相依偎着郁郁葱葱,就连迎春与兰花也隐隐有含苞之势。/p
姜骊登门邀萧琅出去踏青,齐子客不在家,萧姜夫人不放心萧琅一个人出门,于是带着香萱萧绿与她一起,六人乘车往郊外花林去。/p
来的时候早,整片花林游客寥寥无几,多半是些贵妇女眷,早来图个清静,免得等下贵人黎庶都来了,既嘈杂又不安全。/p
临淄南郊的花林堪称齐国乃至整个江南东部诸国中最大最漂亮的林子,每年二月二花朝节时都会有来自各方的游客往此处蜂拥而至,为了保障王亲贵族的安全与地位,齐王在万花开得最绚烂处圈了一个园子,园内列席百余,“花朝宴”在此举行,齐国后出不得王宫,便由萧姜夫人代国后主持。/p
萧姜夫人与列座的贵妇说着话,在座的不乏出身富贵名门的小淑女,个个豆蔻年华,样貌好看得紧,举止也有礼,说话柔声细语的像黄莺似的,她们过来一一与萧琅见礼,姜骊躲在一旁不敢说话,心里有些害怕和失落。/p
萧琅却是看不惯这群小淑女,她们年纪尚轻,眼睛里的精明势利藏都藏不住,言笑晏晏的与好友说着话,眼神的余光却不断打量着萧琅,似乎随时都要过来搭话,萧琅赶紧带着姜骊跑掉了。/p
“原来令堂是雍邑公主呀,怪道表兄不让我出来找你。”姜骊低头勾着手指头,有些不安。/p
“我母亲是公主可我不是,我没有封号也没有封地,都称不上是贵族呢!”萧琅安慰她,将从家里带出来的两个大果子分她一个,姜骊攥着小手不敢接,萧琅硬塞给她。/p
“说的在理……等你长大后也是要有封号的罢?”姜骊两只手抱着果子,萧琅不下口她也不敢动,比起那日一起看“飞鹤舞”时拘谨了好多。/p
“嗯……大概罢……”萧琅含糊其辞,她是方士,和疆德子一样,将来也要继承无名子的衣钵,不可能接受俗世封号。/p
姜骊似乎很了然的点了点头,与萧琅一同往花林深处走去。遍野的花渐渐开了,园子外游客的声音也开始嘈杂纷乱起来。萧琅话多,一直说个不停,姜骊被她感染,渐渐丢下了最初的提防与害怕,竟也是个话多的小淑女,不知怎地两人说起了公主。/p
姜骊毫不遮掩的说自己从前很是羡慕王公贵族,她是富商出身,虽然家里有钱但地位不高,别人表面上对她很尊重,其实她经常会偷听到别人说些看不起她的话。她向往王族公主那种呼风唤雨的自由生活,想怎样便怎样,无人敢不尊敬。/p
萧琅频频点头,与她说公主不算什么,汤邑商王宫的王姬才是真的地位尊崇,只可惜王室衰落,宫里几位王姬也多为人所遗忘。/p
“你不知道吗?前几年有两位王姬分别嫁到了东原和西夷做夫人,连国后都不是呢,可怜年纪轻轻的就要嫁给老丈,真是可怜的要命!说实话,我现在倒有些同情公主了,和亲就连王姬都不能幸免,公主又怎能独善其身呢……”姜骊悠悠太息,她伸手摸摸萧琅的发髻,以为她才四五岁的年纪,遂羡慕的看着她道,“你这般小,离嫁人还有十余年呢,希望你能像令堂一般幸运,不必远嫁……”/p
萧琅暗道,十余年后我可能成十八九的老阿姑了。/p
“明年的这个时候我可能来不了了,母亲给我订了亲事,满十三岁就该嫁过去,哎……”姜骊眉头紧锁,看上去对那门亲事并不满意。/p
萧琅安慰她的空隙仔细打量着她的眉眼神态,姜骊一生都是富贵相,虽富贵却不甚安乐,也是个可怜之人,然而这世道,又有谁不是可怜人呢?/p
“对了!”姜骊忽然想起一事,要说给萧琅听,让她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两人找了棵大梅花树躲在树下窃窃私语,“我听说咱们齐国来了个不得了的人,你可知道此事?”/p
“如何不得了?”萧琅很是好奇。/p
若说“不得了”的来客,她今儿早上算着这段时间应有三人要来,一位是纵横子,一位是洛邑王使,目的一致,皆是为了“沟通南北合纵,以破东西连横既成”一事,待这两人来到齐国后,一直游走于南部诸国间联系会盟的纵横子很快也会来。/p
“前些日子家父和兄长们接待了几位走商的客人,我与母亲刚巧里屋听到他们说话……”姜骊悄声与萧琅说道,那些人中有一女子,听她父还说有个女儿便对她父亲说想要见见她,姜父本是拒绝,但那女子说既然生意已经达成合作,大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手足兄弟一般,她有礼物想要送给姜母和姜骊作见面礼。/p
姜父推辞不过便让长子带那女子去里屋见了姜骊和母亲,那女子送了两盒珠玉给姜母和姜骊,但她看姜骊的眼神十分专注,令人很不舒服。/p
这伙人离开时,姜骊躲在门后听到那女子和为首之人说“不是我们要找的人”。她好奇问姜父这伙人是不是在找什么人,姜父道她们是东原的大商人,奉主人之命出来寻找离家外出的女少主,约摸十一二岁,说是跑到了齐地临淄这一带。/p
末了,姜骊感慨道,“东原人做生意可真实在,给家父的利润简直高得离谱,家父说那些人看着不像是普通商人,举止谈吐皆有贵族风度,搞不好跑出来的其实是女公子,家父还答应帮他们留意呢,你说这算不算不得了的人?”/p
“东原的女公子当然算啦!”萧琅点头应着,她隐约感觉不对,这些人应当和去自己家的是同一批,嘴里说着找商家少主,又不怕暴露身份的彰显气度,怕不是在暗示那些个不明真相的商人,若是这些商人遇到她定会毫不分说拱手奉上以讨好东原人,谋求长期合作。/p
东原人这是想将齐国商户都联合在一起,好教她无处可逃吗?/p
萧琅暗自庆幸,幸亏自己模样小,否则还真不好糊弄!/p
“公主也是走商的,你家可曾遇见过?”姜骊问她,萧琅急忙点头说见到过,但并未听说有人要见她,姜骊笑道,“人家找的是将近豆蔻年华的淑女,你这般年纪离人家要求的还早呢!”/p
萧琅尴尬的勾着手指头,心里想着若是和姜骊说自己已快九岁,她会不会吓得跳起来?/p
说完悄悄话,两人沿着道旁的梅树走着,很快便走到了园子尽头,两人在栅栏后席地而坐,看着园外熙熙攘攘无比热闹的人群说些有意思的事。/p
容宣与师兄子谦从客舍赶到花林时踏青赏红等活动已经开始了,院子门口扯了两匹丝帛一直挂到花林最前段的那几棵树上,当作遮挡与分隔之用,男女以丝帛为界一左一右互不干扰。/p
子谦对花朝节兴致缺缺,但容宣无论如何都要来,他怀疑子渊师弟来临淄的这几日是不是瞧上哪位小淑女了,趁着花朝节急吼吼的跑去相见。/p
容宣自然是不肯承认的,他并没有瞧上哪位小淑女,只是想去看看萧琅在不在,这种热闹的场面她必然会在的,即便说不上几句话能看几眼也是好的。/p
这么久没有联系,琅琅会不会已经有了新的朋友把我给忘了?/p
容宣惴惴不安的在人群里寻找着萧琅的身影,子谦让他莫往女眷那边看,免得被人误会图谋不轨,更何况中间还有达官贵人的园子隔着,被抓到就更不好了。/p
容宣怏怏的收回视线,与师兄一起混入人群中,不多时,子谦与他说遇到了一位老朋友,问他要不要一同饮酒去,容宣摆摆手让他自己去,他随便转转,看累了自会去找他,子谦嘱咐他不要乱跑便随老朋友离开了。/p
容宣坐在一棵树下,百无聊赖的托着下巴出神,想见的人没有见到,这个花朝节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有意思。/p
“跳起来,再跳一下。”/p
“我真的够不到,太高了,我抱着你去贴罢……”/p
“算了罢,还是找块石头垫垫脚。”/p
贵人园子那边传来小女孩的说话声,容宣“噌”地跳起来,他循声望去,这才发现栅栏后有两名小淑女在蹦蹦跳跳的往树枝上贴五彩纸。/p
“孟萧!”容宣大喊一声,无比激动地跑过去,朝院子那边的人拼命挥手。/p
萧琅被突然出现的喊声吓一跳,刚要生气便看到栅栏外一小君子在挥手,她定睛一看,简直惊喜交加,“子渊?!你没……妹来了吗?”/p
萧琅险些说漏嘴,急忙转了话头。/p
“我妹……”容宣有点儿懵,但瞬间转过弯儿来。接着她的话说道,“没来呢,母亲不许她出门!”/p
萧琅高兴的拉着容宣,让他进园子说话,容宣倏地红了脸,死活不进去,姜骊笑他是害羞了,园子里都是女客,他来也不合适。萧琅一听便要出去,容宣急忙制止她,道外面人多眼杂也不安全,他在这里说说话就好,回去得空给她写信。/p
萧琅一听脸一红,支支吾吾地说上次她写回信了,但是发生了些意外,容宣看她表情便了然,直道没关系,以后有机会再联系也是一样的。/p
正要问他近况如何却听见有人喊容宣的名字,容宣慌里慌张地说是他师兄找来了,道了句后会有期便跑掉了。萧琅到嘴边的话生生噎回去,气鼓鼓的与姜骊说此人当真是讨厌。/p
姜骊笑她两人青梅竹马,以后若是结了姻亲可就不觉得讨厌了呢!/p
萧琅叉腰,让她不要胡说。/p
第二十八章 人牙子
萧琅当真被容宣还活着的消息冲昏了头脑,一整天都在园子里外窜来窜去地找他,找是找到了,可惜人一直和师兄待在一起,回回见到她都是一脸的无奈相。/p
花林东侧有一临水石舫,连接回廊,廊舫中凿了弯弯曲曲细细长长的一个水槽,槽里的水引自南郊苍茫山腰一泉眼,所谓细水长流莫过于此,泉水经过水槽流入花林的湖泊。/p
此时水槽两侧坐满了显贵与文士,水槽里飘着花形的小碗,碗里是齐国的“梦林春酒”,色泽微碧,点一片粉红花瓣,煞是好看。欲饮酒者必先歌一曲或诗一阙,众人满意了才准他取酒,此曰“春日流觞”,在列国间可是大大有名的花朝活动,各地争相模仿,但无论是酒还是景,亦或是人,总也比不得齐国临淄的有意境。/p
容宣不饮酒,坐在子谦左手边托腮发呆,子谦与友人酒意正酣,时而以诗歌取乐,与众人醉成一团。/p
容宣忽然看到萧琅躲在一棵大桃树后面朝他招手,他看了眼子谦,对方脸颊泛红,目光迷离,显然已经醉了,他戳戳子谦的手臂说自己想去花林里玩一会儿,子谦醺醺然的点头,让他别乱跑。容宣按耐住兴奋的神情,嘱咐他一句少饮酒便跑了,子谦只点头“好好好”,其实不知他说了甚。/p
萧琅扒着树干悄咪咪的看容宣,姜骊已经被他长兄派来的侍女接走了,此时换做萧绿跟着她。萧绿让她莫要这般偷窥男客,被人发现了会惹来闲言碎语,萧琅才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p
看到容宣过来,萧琅拉起他就跑,萧绿跟在后面着急的喊她不要这样拉着男客,会被人说三道四的。/p
萧琅充耳不闻,一直跑到花林最茂密处才停下,“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开门见山,“我听东原的人说你被师兄杀了……”/p
“啊?”容宣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p
“啊不对,我听师兄说,你被东原的人杀了,后来长兄也说你死了,啊呸呸呸,你才没死呢!”萧琅长长的喘了口气,道,“到底怎么回事?你明明活得好好的,怎地在他们口中就死了?”/p
“此事说来话长,是夫子他们找了个人替我‘死’了,东原的人没有见过我,但是他们听说我是万儒总院的学生,就追到万儒总院来,夫子一直派人在外面假扮我,我回书院那一日好多个‘我’也回来了,子渊就是容宣的事只有夫子们和几位年长的师兄知晓。”/p
“找替死鬼了?岂非草菅人命?!”萧琅震惊,不曾想孔芳老夫子竟是这种心狠手辣的人!/p
“没有没有没有……你千万不要误会!”容宣急忙摆手否认,生怕萧琅当真以为儒家做出了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他道,“那个人没有死,说起来真的要好生感谢疆德先生,那位先生是贵学派的弟子,假扮我被东原人杀死,但他其实没有死,我还跟夫子们发过脾气,其实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p
他挠挠头,一想起自己那晚冲夫子们吼的场面就红了脸。/p
“这样啊~”萧琅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心里十分疑惑,若是齐子客不知容宣还活着的事与她说容宣死了倒还合情合理,但疆德子既是参与者又怎会不知容宣还活着呢?/p
“我那次给你写信被夫子知道了,事后好生批了我一通,夫子说我那是在害你,后面我就不敢给你写了。”容宣勾着手指头,低头小声说着。/p
写信一事在萧琅心中已经成了自己出尔反尔的黑点了,她本不欲提及,但容宣又让她想了起来,虽然不久之前已解释过但总归没有说清楚。/p
萧琅张口欲言却被容宣急吼吼的打断,“我猜令堂也是这般想的罢,幸好你不曾给我回信,前不久我听师兄说东原人来临淄了,不知道有没有找到你,你万万不可承认啊,小玉坠你还是……还是还我罢,要么你扔了也行,反正你可不能再拿着它,会害了你的,当初是我考虑不周,真是对不起……”/p
“偏不还你,略略略~”萧琅朝他扮了个鬼脸,道自己将玉坠悄悄藏起来了,任谁都找不到的,更何况东原人在临淄也不是找他,让他放心就好。/p
容宣还是有些不太放心,悄悄附在她耳边私语几句,萧琅顿时惊讶的瞪大了眼睛。/p
萧绿在一旁看着很着急,不停地“咳咳”提醒萧琅要注意影响,不要和小君子靠得这般近,容宣凑上前时她更急了,小声提醒“男女七岁不同席”,希望容宣能明白,然而对方与萧琅说得正起劲,完全没有理会她在说什么。/p
萧绿急红了脸,挡在萧琅面前瞪着容宣,“这位小君子,男女授受不亲,我家小少主虽然年纪小但也是正经名门淑女,小君子还要自持身份才是!”/p
“我……对、对不起。”容宣“腾”地面色涨红,迅速后退躲到一棵桃树后面,他又想起了在临珧的时候亲近萧琅被齐子客抓到的尴尬场景,简直令他羞不自胜,可萧琅真的很可爱,令人不自觉亲近,竟再次忘乎所以,被他人抓了个现形!/p
“我先走了,我们后会有期罢!”容宣匆匆行了个大礼,不好意思看萧绿和萧琅脸上是何表情便迅速跑掉了。/p
萧琅很生气,她和容宣是好朋友,好朋友为什么不可以亲近?为什么总有人喜欢对别人的事说三道四?/p
“哼!我不理你了!”她瞪了萧绿一眼,也跟着跑掉了。萧绿在后面追她,怎么解释萧琅都不肯听,一心认为萧绿是“棒打好朋友”的坏人。/p
萧琅跑得极快,转过丝帛就不见了,萧绿当她进了园子,放下心来在原地缓了缓才追进去。/p
花朝宴正当盛时,席间繁花盛放,有美扬袖起舞,热闹无比。萧绿在席间转了转也没瞧见萧琅的身影,于是以为她躲到了园子深处某个角落,便一路找过去。院子里皆是一人多高的花树,矮丛的花枝丫茂密藏不得人,萧绿从头转到尾也没有找到萧琅,喊了几声亦无人应答,她慌得险些哭出来,来来回回找了几遍都不见人影儿,只好跑去与香萱说。/p
萧琅并没有进园子,她直接跑到了园子另一侧,躲在一棵树下生闷气,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忙着赏红嬉闹倒也无人注意到她,许是有人看到了也不甚在意,她是故意气萧绿,故意躲起来等她来找,但等来等去也不见萧绿来,顿时更生气了,不开心直接写在了脸上。/p
花林外的街上有人在卖鲜花饼,采了花林里长相略差的花去掉花蕊与枝叶,捣碎了和饴糖混在一起包在饼里一起蒸,蒸出来的饼绵软微红,香气袭人,甜蜜可口。花朝节是每岁新饼出炉之时,这日的鲜花饼最新鲜,极受欢迎。/p
饴糖是一种很甜的吃食,这些年才在齐地流行起来,很讨小孩子喜欢。市上盐铁管制极严,饴糖却无人管,自饴糖从东原传至齐地后流通越来越广,好多吃食里面都放了些,卖得极好。/p
萧琅摸摸袖袋里的钱币,随着人群跑去鲜花饼摊前,她已经全然忘记萧绿还在找她的事,夹在人海中眼巴巴的瞅着散发着香味的蒸笼。/p
前面的人越来越少,都拿着新出炉的饼心满意足的离开,眼看要排到萧琅,她高高举起刀币递给做饼的阿姑,不料突然有人劈手夺走了她的钱,不等萧琅从呆愣中反应过来便一把将她抱起冲出了人群。/p
“有人抢童子啦!”做饼的阿姑尖叫一声。/p
人群顿时慌乱起来,为人父母的赶紧抱紧了自家的孩子,又有几名壮士朝着萧琅被抢走的方向追去。/p
“你跑得比我师兄快呢!”被歹人抱走的萧琅趴在那人肩上吹风,丝毫不慌张甚至还有些兴奋,她拍着歹人的后背让他快些,快些跑到渺无人烟的地方她好下手收拾他。/p
“小丫头别害怕,我把你送到别的地方享福去!”那人声音苍哑,听上去约摸四十岁上下,呵呵笑着糊弄萧琅要带她去某些好玩的地方。/p
第一次遇到人牙子,萧琅兴奋得要命,一路上与这男子说个不停。男子奇怪她竟然不怕,如此不哭不闹的孩子当真是少见,时间久了也松了几分警惕,与萧琅说自己卖童子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从前连年苛捐杂税时村里人都逃荒去了,他只会种田,又不想做役夫,偶然与一酒肆老板娘结识,得了这种来钱快的法子。/p
萧琅质问他为何不想想童子的父亲母亲,若是孩子不见了该多着急。男人哈哈笑道,家里孩子那般多,没了这个还有别的,大不了再生嘛,更何况他偷的都是女孩,也算是帮人一把。/p
萧琅气得说不出话来,等进了老林,她一脚踢在人牙子胸口,疼得那人一下松开手,骂骂咧咧地蹲下身。/p
萧琅趁机从他肩头上滚下来,手指一抖,八根金丝瞬间钻入人牙子四肢,那人被迫转过头来看着萧琅。/p
“噫,你竟长得这般丑。”萧琅操纵着他四肢,佯装嫌弃的撇嘴,那人面相猥琐,看着便不像什么好人,所谓“相由心生”便是如此。/p
人牙子想动不能动,也不知自己抢了个什么东西,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萧琅,惊恐至涕泪横流,连声求饶。/p
萧琅刚想戏弄他一番便听身后有人说“找到了,在那里”,她赶紧收了金线,一掌拍晕人牙子,附在他耳边私语了几句,随后将人推到一旁,自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p
第二十九章 王使来齐
人牙子被追上来的壮汉抓了起来,人晕着无法反抗,竟是被人一路拖回去的,随后扭送至临淄司寇府,交给少司寇审讯处置。/p
萧琅也被一壮士抱回去,抽抽噎噎哭个不停,看着惹人心疼,因不知是谁家的孩子便送她到鲜花饼摊前,等着家里人来认领,卖鲜花饼的阿姑赠她一块新出炉的饼,萧琅拿在手里还在小声啜泣。/p
众人皆叹惊险,险些让坏人得了手,有人在轻声安慰着萧琅,有人去花林里问谁家女童找不到了。/p
正议论着,只见萧姜夫人着急忙慌地从花林里跑出来,后面跟着神态惊慌的香萱与满脸泪痕的萧绿。看见萧琅在人堆里抽泣着啃鲜花饼,萧姜夫人又气又笑地扑过来抱住她,开口的瞬间泪如泉涌,萧绿“扑通”跪下,哭着说是自己的错,没有看好小少主。萧姜夫人心有余悸的抱起萧琅,直道找到就好,叮嘱萧琅万万不可乱跑了,找不到真是要把人急死!/p
竟然是雍邑公主的孩子?!/p
识趣儿的早已低头行礼,亦或悄悄离去,唯独那个对人牙子穷追不舍的壮汉一脸不满的指责萧姜夫人怎地让孩子自己到外面来买饼,外面多危险,以后可要小心些云云。/p
萧琅窝在萧姜夫人怀里哭唧唧,指着这名黝黑的壮汉道,“母亲,方才有人抢我的钱,还把我抱走了,幸好这位壮士教训了那个坏人把我救下来了。”/p
萧姜夫人刚要委身道谢,香萱暗中拉她一把,率先跪下叩首行大礼,感谢壮士大恩大德。/p
“啊我没有我没有,人不是我打晕的,我们到那里时人牙子已经倒地不起了。”壮汉慌忙摆手,似乎对方说了件很不好的事情一样,周围人看他这般呆呆傻傻的模样忍不住暗中叹息,世上怎会有这般痴傻之人!/p
香萱忍不住笑了,萧姜夫人亦笑着说“壮士此举必将上报齐王好生嘉奖”,并邀壮汉进园子与男客一同参加花朝宴。/p
围观之人看向壮汉的目光已经不只是同情与羡慕,简直有些嫉妒,壮汉再次耿直的说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功劳,还有其他兄弟,萧姜夫人答应让他们一起前往,至时一同上报齐王接受嘉奖。/p
萧琅“离园出走”一事总算落下帷幕,毫发无损的被人救了回来也称得上是虚惊一场。萧绿牵着她的小手不停地道歉,萧琅冷哼,要她买鲜花饼道歉她才肯接受。萧绿刚要说饴糖吃多了不好,看她气鼓鼓的模样又咽下了这句话,想着偶尔吃一回两回也无碍,便买了四五个给她。/p
萧琅这才心满意足的跟她回了园子,走时还不忘夸阿姑的鲜花饼好吃,阿姑的摊前顿时多了数倍客人,争抢着下一笼花饼。/p
萧绿悄悄与她说往后这种夸人的话万万不可随意说与人听,她和黎庶不同,脱口而出的话许是并无他意,但听在别人耳中却并非如此。曾经齐王无意间夸了句“鹿炙美也”,其后三四年间临淄附近的鹿几乎被捕尽,停了数载秋狝才堪堪缓过来。/p
萧琅咬着手指,琢磨着要不要再去说一声“其实鲜花饼味道很平常”来补救一下,萧绿看出她小心思,笑道,若是这般说了那卖饼的阿姑可就再也卖不出饼去了。/p
萧琅挠挠头,倒也理解她的意思,人说起来很复杂,但有些时候也很简单,人云亦云、随波逐流总是改变不了的常态。/p
花朝节凑的是清晨百花待绽与上午盛放时分的热闹劲儿,过了午时任再好看的花儿也开始打蔫儿,失了最美的姿色。/p
午时刚过稍许花朝宴就结束了,园子里的贵人相继散场,花林里的淑女阿姑也也走得差不多了,唯独东边不系舟上还热闹着,横七竖八躺着的,高谈阔论笑着的,不但不见人少反而比上午更多了些,湖泊里飘了许多被文士们漏掉的花盏,湖中有人乘舟专门负责打捞,洗净收好来年再用。/p
遮挡的丝帛撤了下来,萧琅“噌”地窜出去要和容宣告别,结果被香萱手疾地扯住手臂问她要去哪里,萧琅憋了半天道“我回家去呀”,香萱笑她连回家的方向都不认得了还敢乱跑,吩咐萧绿看好她,萧琅顿时欲哭无泪,乖乖的乘车回家。/p
萧姜夫人下午进宫与国后说了说花朝宴之事,萧琅被人牙子抱走又被人救下的事亦未忘记告诉齐王,齐王的赞扬诏令马上贴了出去,几位壮士进宫领了赏赐,旁人又是好一番羡慕。/p
萧琅藏在屋里偷偷摸摸的给容宣写信,写着写着又心说不行,万一东原人还在齐国未走怎么办,但转念一想要是早就走了呢……思来想去终是觉得不妥,便将写刻好的竹简烧了,对着火盆摇头晃脑喃喃道,“皇天在上,后土为证,我可不是不给你写信,我是怕被坏人发现,这次我未言及要与之通信,可算不得我食言!”/p
连说了几遍,萧琅终于感觉心安理得,她趴在窗口看了眼日晷,再过一会儿时刻刚刚好,她预备再占一卦。/p
将近天黑时,萧琅收拾好蓍草等物,在尺牍上刻下“否卦六二,包承,小人吉,大人否,亨”。她卷起竹简放在枕边,托着下巴想了半天,这并不算个吉兆,想必到时候季阗巫也能算出来。此事单看齐王会如何做,若是听话则化险为夷,若是不听旁人也无法子逼他就范。/p
萧琅咬了两口鲜花饼,一天下来也累得很,躺在床上抱着竹简很快便睡着了,萧绿喊她食饭都不肯起,只好给她留了一碗白粥放在火盆一旁温着。/p
二月底,有个布衣褴褛的青年人在临淄城楼下等了三天两夜后终于得以进城,并悄悄进入齐王宫面见齐王,那人本是逃亡难民的模样,进了宫却摇身一变成了一名青衫磊落的纵横子。/p
萧琅趴在墙头上远远地看了几眼,确定是纵横子无疑。/p
而就在纵横子进宫的同一天,早前进宫的阴阳巫终于行踪低调的离开了临淄,没有穿那一身艳红的斗篷,像普通人一样从齐国北门出了临淄城,不知去向。/p
萧琅在家待了几天,齐子客不在,无人带她去街上探听消息,她想了想决定去找姜骊,与萧姜夫人一说对方却不同意,问她是否忘了花朝节险些被人抱走的事,要想出门必须等齐子客回来才可以。/p
萧琅不敢反驳,她若顶嘴萧姜夫人还有百句等着说她,只好收回出门打探消息的心思,安静在房里待着发芽。/p
萧绿让她安心在家,自己每天出门给她买一趟零嘴儿顺道打听下消息便是,保证她在家知道的比去外面知道的还多!/p
萧琅极高兴的应了,对萧绿自是报以十二分的信任。/p
萧绿作为萧琅最亲密的侍女她几乎知道萧琅所有的秘密,她跟了萧琅之后才有了象征身份的姓氏,从此进入百姓之流,再也不是最低贱的奴民,甚至要比普通的有姓无氏的黎庶之民还要高一等,将来不管她嫁了谁,丈夫与子孙后代都可以随她一同拥有姓氏。/p
萧绿对萧琅堪称感恩戴德,赤心可鉴,她曾于众人前发誓,此生若背叛萧琅则受凌迟烹煮之刑,对萧琅虽非言听计从却是一心为她,别说去街上打听消息,让她进宫直接问齐王都可以!/p
萧琅自然不可能让她直接进宫问,齐王怎会将这种事告诉她,虽说市井流言真假难辨,但其中不乏常人见解,有时反倒比真实的消息多几分独特用处。/p
其实萧琅内心对纵横子与齐王消息的好奇并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般迫切,她只是想找个借口出门转转罢了,她试图通过萧绿的忙碌来唤起萧姜夫人的同情心,但萧姜夫人却认为此计甚妙,等齐子客回来了也与他说一说,以后萧琅不必出门也可尽知天下事。/p
萧琅终于知晓何为“偷鸡不成蚀把米”。/p
纵横子来齐地的消息刚刚在市井稍有耳闻,汤邑商王王使便紧随其后到达临淄。与纵横子乔装潜入不同,王使来齐的声势可谓浩浩荡荡,惹万民瞩目——/p
王使乘一辆青铜輶车,前方汤邑戈兵开道,高举王使深蓝大纛旗,其后数列玄甲轻骑兵,若非无礼物相赠,旁人还以为是国君来访。/p
萧琅在香萱和萧绿的陪伴下夹在人群里看了一会儿,暗中疑惑,“王使这般声势浩大,东原也肯借道给他?东原王不可能猜不到汤邑王使的目的,也是奇了……”/p
齐王早在临淄城外百里处便以传统的郊迎大礼隆重迎接王使进城,给足了商王面子,齐国一如既往地恭谨有礼令王使非常满意,称赞齐国不愧是“礼仪之邦”。/p
此时齐王受邀与王使同乘一车,若放在从前商王室天下共主之时,诸侯与王使共乘可是莫大的荣耀,如今只会让齐王冷汗涔涔,毕竟先前郊迎大礼乃是诸侯向商王致敬,别人并不会多想,而王使与他这般亲昵,万一东原王多了几分心思,堪破南北合纵大事,岂非不妙?!/p
帷幔被风吹起,萧琅悄悄抬头,看到了齐王与站在他左手边的汤邑王使,她有些惊讶,暗忖,此人看上去不过弱冠之年,竟可以担当王室使者了吗?/p
转念思忖片刻,萧琅恍然大悟!/p
第三十六章 活着好难啊
禁忌诡异的话题总是令人更加兴奋,自官道至南北大道的漫长路途中容宣与萧琅依靠从各路听来的关于鄢君的小道消息打发时间,将各方流言汇总之后鄢君在两人口中已然变成了嗜血的大魔头,长相俊美然性格凶恶,每天要吃一百个小孩子云云。/p
“鄢君并非相貌十分俊美的那种男子,只能说是儒雅并不凶厉。”萧琅勉强愿意替鄢君说一句好话,不过是出于道义而已,“人言可畏,更喜欢无限夸大。从前萱姊说每个人活着都是活在别人的眼里,有人小心翼翼地活成了别人吹捧的样子,有人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却屈膝于所谓的道义之下。每个人都要经历言语的雕琢才能立世,世人喜欢正义便掩去令自己舒服的本性去做那正义的化身,世人厌恶邪恶便藏起邪恶战战兢兢。我本不同意她的说法,曾对名声不屑一顾,后来我发现不行,人不只是一个人,是千千万万缕关系中的一个枢纽,自己不在意可以,但不能枉顾他人。”/p
容宣看着她沉默良久,忽然说了一句“活着总比死了难”。/p
“可不是,我现在便感觉好累啊,酥饼也咬不动,鹿炙也咬不动,怕是人到老年了……”萧琅说着便丧气地趴在了马背上,任由坐骑走路时颠来颠去,抱着马颈抱怨道,“它的伙食都比我好……”/p
容宣伸手拉她起来,“没有它你能逃出西夷?功臣自然伙食要好一些。你坐好我们便能走得快些,也能快点出关回东原去,到了伊邑还怕姜妲不给你上好菜?”/p
听他这般说萧琅勉强兴奋了一下,挥鞭策马疾驰。容宣赶紧追上她,责怪这人怎地说跑就跑,都不带打声招呼的。/p
次日清晨,两人远远地便看到了苍茫雪岭下的关口,遂上前排在一群走商之人的队伍中等着出关。/p
萧琅没有照身帖,守关的将士必定不会允许她通过,快到她面前时她忽然缩地成寸自关口溜了出去,留下容宣一个被守将盘问“方才你身旁可是有一女子,她去了何处”。容宣矢口否认有这样一个人,坚决认定是这人看错了。守将虽狐疑却着实查不出异常,排在后面的人亦开始不耐烦地嚷嚷起来,他松口只好放容宣出关。/p
关外是一条细窄的山谷,谷口正通南北大道,两人随商队上了官道却发现道上竟出人意料地热闹,南来北往的多半是行商之人与游学的士子。/p
于商人而言一年四季没有哪一季会是闲月,萧琅与一位要回东原的走商队伍的首领搭讪,那人见她十五六岁的模样十分可爱乖巧,和自家女儿一般年纪一般亲切,于是很高兴地邀其与自家商队同行,萧琅喜滋滋地跟上这队人,完全将容宣忘到了脑后。/p
“一直跟着你的这家小子可是你家夫婿?”首领范氏,萧琅称他为“范叔”,他见容宣一直跟在萧琅后面便有些好奇地问她。/p
“不是哦,他是我表叔。”萧琅脸不红心不跳地悄声嫌弃道,“你看他这么大年纪了怎么可能是我夫婿。”/p
范叔回头瞄了容宣一眼,见他胡子拉碴像是二十五六的模样倒也不怀疑地点了点头,想了下又劝道,“年纪大的男人会疼人,大个七八九十岁非甚大事,叔隔壁家老王之娣也才一十六岁……”/p
说着他饮了口酒,转身问容宣一句“她表叔,饮酒否”。/p
“他不饮他不饮,他饮不得酒,只可饮清水。”萧琅急忙将范叔手中的酒囊按下,另起了一个话题。/p
谁表叔?/p
哪来的表叔?/p
容宣茫然四顾,四周无人应答,范叔的眼神看着的明明就是自己,他只当是范叔有些误会,遂好心解释道,“范叔,在下并非……”/p
萧琅回头怒视,“小孩说话大人别插嘴!”/p
容宣一愣,十分委屈地低下了头。/p
一行人自巨鹿郡入东原,排查的守将看到容宣像是丞相却不太敢认,循例要求他与萧琅出示照身贴。容宣身上的帖是伪造的西夷假帖,遂将相符悄悄给他看了一眼,守将赶紧放他入关。萧琅本欲故技重施却不幸撞到一位突然自一旁出现的老妇人身上,两人双双跌倒在地,一下被守将抓了个现形。/p
“你这女子竟敢偷潜入关,可是意图不轨?莫不是他国之谍?”守将把萧琅揪到一旁要绑起来审问她。/p
“我没有,我不是,别胡说!”萧琅急忙否认,一下躲到容宣背后称自己是他府里的人。/p
范叔也跟着帮腔,“是的嘛,小淑女是这位先生的表侄女!”/p
哦,我的表侄女?/p
无缘无故便长了一辈真真是令人兴奋!/p
容宣阴恻恻地瞄了萧琅一眼,咬牙切齿与守将解释说萧琅确实是自己的表侄女,他可以担保。/p
“那也不行,一起去郡守府写文书作证。”守将要萧琅随另一人去郡守府写文书,作为担保人的容宣也要去。他并非信不过容宣,只是律法是这般规定的,他不能看面子往开一面,即便容宣生气处罚他他也认了!/p
萧琅只好与范叔道别,十分丧气地随另一守将往郡守府走去。被撞倒的老妇人却揪着她的袖子不准她走,非要她赔偿自己不可,否则便躺在她脚底下不起来了。/p
萧琅默默哀叹,将老妇人送去了养病院,被老妇人伙同医士好生讹了一番。/p
作为“长辈”的容宣替萧琅出了这笔钱化解了一场无妄之灾,并友情提醒她别忘记还钱,萧琅忍不住又太息一句“活着好难啊”!/p
两人送走老妇人便到郡守府签了文书,这文书会发往为两人发放照身帖的官府进行核实,若是信息不实便是连坐大罪,确认身份之前不许离开此地。/p
郡守认得容宣,也相信萧琅真的是疆景子,但律法是容宣亲自定的,他若想违抗也不敢当着容宣的面违抗,只能将这二人关在府中好生侍奉着,等文书回来了便放他俩回伊邑去,在此之前哪里都不能去。/p
萧琅无话可说,容宣倒是十分欣赏守城门的那个小将,耿直得可爱,他提醒郡守越底层的人越要多加关注,按时考核,免得辱没了人才,比方说那个讹人钱财的老妇人和医士,堪称发家致富里的鬼才!/p
郡守连连称是,将坑人的老妇与医士也记在了心里,暗中寻找那二人,然而多日寻找皆未果。/p
姜妲的手书来得极快,两日便到了巨鹿,匣中附带着新的照身帖。郡守反复叮嘱萧琅此物万万不可再丢弃,否则出入哪里都不甚方便,萧琅敷衍地“嗯嗯嗯”,毕竟这玩意儿她有的是,往后出门她多带几个便是。/p
两人自巨鹿启程回伊邑,紧赶慢赶只比使团早两日到达,出使西夷的典客回伊邑那日正好与同样回都的燕赵典客等人相遇。/p
一人瞧见车上并无容宣与萧琅立刻紧张地询问刘氏典客他二人是否遭遇了不幸,刘氏典客亦是忧心忡忡地说他俩未免连累众人提前上路,不知状况如何。那人张口便要骂一句“西夷老匹夫”,身后随从却抬手指着茶肆二楼说“容相与王师回来了”,几人惊喜望去,正见萧琅在朝他们招手,容宣在一旁亦是毫发无损的模样,几人这才放下心来驱车入城。/p
三队使臣同日至姜妲驾前叙职,皆是意气风发满载而归。姜妲十分高兴地设宴接风,令容宣三人于宴上慢慢回禀,让朝中众臣也跟着听听,容宣不在的日子里她学会了群策群力。/p
燕赵两国自是十分顺利。赵王身体状况极差,自秋?之后便卧病在床,国政皆由太子韦掌控。太子韦与他的父亲不同,是个目标极其明确且具有天大野心的人,他想与燕国、东原联手,趁商王室混乱之际包围汤邑。歹毒狠辣的西夷亦是心头大患,西赵两国之间只隔着一座当年桑国修建的桑长城,这一小段长城并不足以令赵太子安心,他还想排挤西夷,与燕国、东原重分天下。/p
然而燕王并不想与之合作,他已年过古稀,只想安于一隅颐养天年,虽亲近东原却并未打算与姜妲联手,更何况太子韦的心思在他看来就是大逆不道,绝无可能合作!/p
燕赵两国各自向东原示好,只不过一个想合作搞点大事,一个想和睦相处互不打扰。出使赵国一行人离开赵都之前又听闻一件小道消息,坊间言之汤邑商王室对帝位继承人的争夺似是有了结果,新天子好像是商子辛伯父之子商小壬。/p
众人闻言不禁感慨商天子是一代不如一代了,这商小壬还不如那商子辛本事大,乃是极为昏庸无能之人,商王宗族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竟要扶持这等人即位称帝,着实不可思议!/p
亦有人猜测这或许是商王室的谎言以迷惑诸侯,尤其要令东原与西夷放心,这样他们才好有充足的时间择选真正的新天子。/p
无论如何,既有萧琅“商王室气数已尽”之言在先东原众臣对商王室的一番动作便只当是笑谈,即使他们当真选出一个正儿八经的新天子依如今帝星衰落的模样商王室亦无力翻身,这便是龙兴之地的底气!/p
容宣微微斜身,与萧琅耳语道,“你看,他们都活在你编织的谎言大梦里,多可怜。”/p
萧琅浅浅一笑,“造梦者是你而非我。”/p
第三十七章 联盟乌孙
出使西夷的典客回禀了些不甚重要的内容,无非是控诉西夷王目中无人,不把东原放在眼里,一行人颇受委屈云云,姜妲急忙赏赐了一番以安抚臣心。/p
接风宴散后,容宣、萧琅与胥太师、龙上将军并西夷两位典客至议政堂议事,内容无非两项,一为西夷太子季无止归顺阴阳巫却抛下太子之位远走西方昆仑,十八公子季子桑意图取而代之,西夷王意向不明。二为乌孙十八部欲反叛西夷,回国之前曾夤夜到访向两位典客示好,声称已与容相达成协议,并暗示二人乌孙族中尚有一位待成年的小王子。/p
“季无止走了好啊!”胥太师大病初愈,倚在凭几里捋着胡须,感慨一句,“此人心思诡谲,手段隐蔽,西夷成长至今恐怕少不了他于其中作祟,走了好、走了好啊!”/p
“走了最好不要再回来了,”龙行说着大手一挥,“干他丫的西夷老匹夫,我要让他知道,就算是王权与巫术相合也别想在东原铁骑下偷生!”/p
“西夷自上而下尽为阴阳巫侵蚀,一旦失去庞大的巫师体系便几乎为空壳一具,此事自有我蓬莱弟子处置,上将军只等恰当时机发兵即可。”萧琅接着说道,“鄢君瞧不上出身低微的季子桑,季子桑亦看不上邪门歪道的阴阳巫,这两者实在太像了!季子桑既然得了我的支持,即便季无止想回来他也会万般阻止,我们现在要做的便是竭力支持季子桑即位称王。”/p
姜妲虽心动却也不免担心,“寡人听闻公子子桑与乌孙公主似是关系匪浅,若是扶持季子桑即位乌孙与西夷联姻岂非对东原西行造成阻碍?”/p
容宣笑道,“以季子桑与乌孙公主之亲密而言,恐怕季子桑做了西夷王的头等大事便是发兵乌孙一雪前耻。”/p
他人不明所以,两位典客却是接连附和,称乌孙公主当众羞辱季子桑一事当夜便已传遍伊邑,更何况其对萧琅不敬亦是人尽皆知,西夷王十分愤怒,要求严惩乌孙公主,公主连夜被族长差人送回了乌孙十八部。乌孙公主出事后乌孙族长内心十分恐惧,多次求见萧琅未果遂请典客为萧琅带话,愿唯萧琅马首是瞻。/p
萧琅点头,“季子桑绝不会放过乌孙族,乌孙亦不会坐以待毙,我未曾处置乌孙公主与那侍女便是给足了乌孙族长面子,他落得一个把柄在我手里,无论季子桑逼他反水亦或是我要求他履行承诺,乌孙族都绝无可能与西夷联姻!”/p
“啊,原来如此。依先生的意思,若季子桑称王则乌孙必反?”见萧琅点头,胥太师遂又问道,“老夫亦曾有所耳闻,乌孙与义渠似是对西夷不满,乌孙公主侮辱季子桑不知是否因此缘由。”/p
“确有此事,”容宣答道,“西夷垂涎西部诸族特产与宝物,对上贡礼物的要求日益苛刻,乌孙十八部与义渠族对西夷早有不满,西夷刚任命了新族长便将上贡财物数量翻了一倍,要求新族长不可上贡与往年重复的宝物。西部诸族本就不甚富裕,每年一笔上贡开支已成负荷,如今更是入不敷出。若非无力反抗,乌孙十八部也不至于想到千里之外的东原。”/p
“乌孙族长说他家有尚未成年的小王子,意思是要将小王子送来为人质吗?”龙行深觉此计可行,乌孙肯送人质来东原已是表达了对两国合作的十分诚意。/p
“这……”两位典客对视一眼,尴尬地轻咳了声,当着胥太师的面他二人不知该不该说实话。/p
胥食其看他们这般犹豫的表情立刻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他捋须思忖良久,十分艰难地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老夫以为……与乌孙联姻并无不可……”/p
“可宗室当中并无适婚淑女,年长的多半已有婚约,年幼的也太……”姜妲有些为难,算来算去东原的宗室贵女竟无一能依仗。/p
“老夫的意思是大王纳乌孙王子为男妃。”/p
殿中之人倒吸一口冷气,胥太师真真是一鸣惊人,竟连“男妃”这种违背天理的话也能说出口!/p
龙行脸上的表情十分诡异,他悄悄看向容宣,却发现对方的表情比他更复杂,像是难以置信又像是意料之中还有些羞于启齿。/p
长兄要与别的男人一同侍奉姜妲了吗?那他二人是以“姐妹”相称还是以“兄弟”相称?乌孙王子向长兄请安见礼时口呼“阿姊”还是“兄长”?倘若姜妲天纵奇才生了一个孩子那如何辨别孩子的父亲是谁呢?夫人们平日里唱曲跳舞聊以自娱,那这二人平日里会做什么?比骑射?比作诗?/p
萧琅习惯性地咬上指尖,不禁对乌孙王子进宫后的画面想入非非,想着想着便露出一个奇怪的微笑。/p
容宣暗中戳她一指让她不要胡思乱想,也不知这人脑子里整天在想些什么,这可是影响胥子玉地位的大事她竟也能笑得出来!/p
“太师莫要寻寡人开心呐!”姜妲红着脸笑道,断然拒绝此番提议,她自幼接受的教育不允许她做出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即便胥子玉不能令她诞下子嗣她也从未想过要另娶男子入宫,这不合规矩。/p
“太师您开甚玩笑,大王肯定不会同意的!那个甚王子送来做人质便好了嘛,两家是盟友而非敌对,做人质又亏待不了他,何必送入宫做甚男妃,说出去也不好听啊是不是!”龙行一拍巴掌,替龙非自告奋勇去接人。/p
“无可无不可,总归令乌孙感到满意即可。”胥太师点点头,方才话一出口他亦感觉不妥,好在殿中无人当真,否则他一张老脸不知该往哪儿搁!/p
与乌孙联盟一事宜早不宜晚,西部诸族繁多,虽附属乌孙却并不一定会同意与乌孙一起归顺东原,需要乌孙族长多番联络,以免兵到用时却恨少,毕竟单一个乌孙人少势弱,围困西夷之主力又会落到东原头上,容宣与龙行的意思是再度削弱西部诸族实力并保存东原主力以备北上之用。/p
“容相与上将军好大的气魄!”胥食其欣慰颔首,“唉~老夫老了,未来的东原能否壮大但看尔等年轻人了!”/p
姜妲亦是兴奋地询问萧琅这两桩事可行否,萧琅答曰“善”,她遂十分高兴地将处置权限全权托付了容宣,“既然如此,扶持季子桑一事便劳烦蓬莱弟子走动,与联盟乌孙之事则由丞相差人酌情办理,务必小心谨慎,免得两厢各自察觉落不得好。”/p
容宣点头称是,思忖片刻却又说道,“赵国以西还有一林胡,亦是十分不稳定的因素,若能劝得西部诸族长久合作与诸族世代交恶的林胡可以一用。”/p
萧琅瞄他一眼,暗叹此人野心真大,她道“林胡与赵国关系极其恶劣却与塞北之外的犬戎交往甚密,是为西北大患也,需慎重为之”,容宣点头应曰“自然如此”。/p
林胡三言两语话毕,姜妲再提与乌孙合作一事,容宣擅自做主结了这个盟友令她十分不高兴,此先她便拒绝过与乌孙结盟,外族遥远且难管束,稍有不慎恐引火烧身,可容宣非但不听劝阻更是先斩后奏,简直不把她放在眼里,此人虽非恃宠而骄之人却也需适时敲打一番。/p
姜妲遂遣众人各自归去,独容宣一人留下。/p
众人皆知姜妲心思,接连向容宣投去同情且担忧的目光。唯独萧琅一去不回头,自出殿门便溜向后宫寻胥子玉说话,龙行亦有话要与她说,无奈追赶不及只好放弃,想着让龙非转述亦无不可,然而他尚未走出宫门便将此事忘到了脑后。/p
萧琅到胥子玉殿中便见他脸色蜡黄地半躺在床上百~万\小!说,不时咳两声,她急忙跑上前紧张道,“长兄你病啦?”/p
“并未。”胥子玉取手边铜镜瞄了眼,似是对自己的脸色十分满意,“长兄这妆如何?是不是十分逼真?”/p
“你画成这般模样是要做甚?”萧琅说着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下,摸到一手暗黄的粉末。/p
“我做腻了王夫,没劲!”胥子玉又拿铜镜照了照,“我与大父说好了,待他成功告老还乡我便诈死同他一起离开东原,我堂堂一男子正是建功立业的好年华,做甚藏在这深宫里做王夫,这种事谁爱做谁做去!”/p
萧琅“哦”一声,向他传达了师驷的问候。/p
“我若是离开东原,你么……”胥子玉打量了她一番,道,“你也赶快离开东原罢,容宣这小子虽厉害却非良人,你少和他掺和一处。恕我不敬,疆德子亦非好人,此话我只说与你听,你莫要出去乱传……”/p
“你怎知……”萧琅一时有些惊讶,末了又记了起来,季无止与她说过齐子客来东原是他做的“好事”来着,这其中两人必定发生过不愉快,她叹了口气,不知该怎么说,“季无止其实……也不是……他……唉~”/p
“季无止?西夷太子吗?他怎么了?”胥子玉不甚在意地问了一句。/p
“他便是疆德子。”/p
闻言,胥子玉十分诧异地看了萧琅一眼,又若有所思地低下头。/p
萧琅倚靠过去抱住胥子玉,太息道,“长兄兄~其实我今日来此亦是提前与你道别,我怕走时来不及告诉你……”/p
第三十八章 达未必兼济天下
萧琅自胥子玉殿中离开后便回了相舍等容宣,容宣快到天明时方回来,神色十分平静。/p
他进门便瞧见萧琅双脚搭在案上就着灯光看一卷陈旧的竹简,遂问她在看甚,说着顺手插上了门栓。/p
“一卷古籍,说昆仑的。你勿要锁门,等会儿我便回竹北院去。”萧琅将这卷古书翻来覆去看了三四遍,字里行间虽充满神话色彩却并未提及“永生”二字。/p
“你可曾听闻古人有云……”/p
“没有,不想听也不想知道。”萧琅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一般这种开头之后接下来要说的肯定是她不喜欢听的那种话。/p
容宣一噎,非要说给她听,“吃惯了山珍海味又怎愿理会粗茶淡饭,睡惯了高床暖帐又怎耐得住竹席冷衾,古人言‘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便是如此。”/p
“我愿意理会也耐得住啊!想当年我在临淄公主府时吃穿用度无一不是上上之品,自从回了蓬莱便天天凄风苦雨、吃糠咽菜!”萧琅撇嘴,这人在想什么她太清楚了。/p
“倒也是,毕竟你并非常人。”容宣颇为赞成地点点头,“眼下更深露重,你快些回竹北院罢,早些安歇免得夜里冻得睡不着觉,我已递了外放巡视的文书与姜妲,后日一早便启程了,你自己在相舍乖乖的……”/p
“竹北院又冷又湿,我身上带伤,医士说得好生休养,我才不去!”萧琅抱起书简与裙摆便钻进了里室,心中愤愤道,“真真是狡猾犬子,竟想抛下我自己出门,想都别想!”/p
萧琅的小尾巴容宣一揪一个准儿,他憋着笑取了羊皮地图跟进里室。/p
这一张图要比西夷那张大很多,得铺在案上才能完全展开,容宣在地图前摆了一圈油灯,将图上细小的纹路照得一清二楚。他循着官道找了找,发现岐姑与伊邑竟十分接近,平日里说起来却有种此处山高路远的错觉。/p
“一群狗东西!”容宣愤怒拍案,“国王眼皮子底下竟也敢欺上瞒下,简直不知廉耻!”/p
“你看就连你都以为国王眼皮子底下不敢出幺蛾子,他人亦然。”萧琅在一旁嘲笑他脑子恐怕坏掉了。/p
容宣脸一红,干笑了两声,忽然又记起一件事,遂疑惑问她这歧姑的郡守乃是宗室之子,既是宗室子孙怎会欺瞒姜妲,难道这人本事通天胆敢将东原国祚视若无睹?怎敢置黎庶于不顾!/p
萧琅闻言便白他一眼,“贵族于东原而言不过点缀罢了,从前虽无甚权势却也能卧车锦衣、美人比肩,生活闲适惯了又怎会去思考如何惠及国民呢?并非所有人都是正人君子,你不能奢求所有人都能做到达则兼济天下,道貌岸然的无良之人数不胜数。更何况自从东原开始推行新令,从前的贵族特权几乎全然丧失,贵族想要高官厚禄便得以功劳获取,有些体弱者从不了军,朝中又无空闲官位给他做,迫不得已只得外放为官。他们没有经验又想要功劳,还想证明你的新令只是胡说八道,那该怎么办呢?”/p
“反正不会有人来查,我说是甚便是甚……”容宣恍然大悟,心中越发愤懑,“简直过分!”/p
萧琅捧着书卷笑嘻嘻地回他一句“年轻人你很有做奸臣的天分哦”。/p
容宣噎了一下并未回她,埋首在图上一点一点端详着。/p
若自歧姑始,停一旬便快至正月底,往东南至临淄,停一旬即过二月上旬。其后折向西,可路过一溜儿城郡,若皆停一日辗转至南陵时已近二月底,至此算是绕过了小半个东原,若想再往伊邑以北去恐怕春分之前外放巡视不能全部完成。/p
萧琅嫌弃他不会变通,春分之后再回伊邑亦无不可,不过多耽搁几天又有甚不妥,这又不是外出游玩,乃是正正经经的替国王办差,说出去亦不怕旁人议论。/p
“可我文书上写了春分之前,若不能回返岂非言而无信?”容宣有些犹豫。/p
萧琅没好气地反驳一句,“你不也说一回来便替钟离邯提亲去吗,你不也没去?”/p
容宣只道他明日便与钟离邯同去,他怎可能出尔反尔,言而守信乃是君子为人处世之根本准则。/p
“我也要去!”萧琅兴奋地举起手。/p
“这……”容宣想起胥子玉与他说过很多年前这人搅和了一场定亲来着,遂十分犹豫,“你去……不太合适罢?有些不美的事若被你见了恐怕不甚妥当……”/p
“你是不是又听谁人说我坏话了?”看他这犹豫畏缩的模样萧琅便知定是有人曾与容宣旧事重提,那时她不过是年少冲动罢了,如今防她还防上瘾了!遂有些委屈地辩解道,“我看人不会错的,我这次保证不乱说话了还不行么?你看明义他未婚妻尖酸刻薄又小气绝非良配之事我不也没说给明义听么,你们莫要学那惊弓之鸟,带我见见世面亦无不可,这般小气可不好……”/p
一说明义容宣便想起来了,这人前些日子刚与青梅竹马的淑女夷姬成了亲。成亲之前两人如胶似漆,恨不得形影不离,可成亲没两日便天天吵得不可开交,多半是些柴米油盐的琐事,左邻右舍都被他二人吵得头大。/p
之前龙非很喜欢去明义家寻他到“容与逍遥”或是其他馆舍饮酒作乐,自从明义成了亲他便再也不敢登门,明姬氏也压根儿不许他进门,城中馆舍养的妓太过貌美,甚至有些馆子里还养了些下九流的娼,明姬氏怕龙非会带坏明义。/p
龙非其实很委屈,他们是朝官,哪敢去养娼的馆舍,再说明义这么坏是天生的,跟他可一丁点儿关系都没有!/p
“我说过我看人很准的,相由心生,你看那明姬氏面容刻薄,看上去便不好相处,明义又是火爆脾气,两虎一遇必有一争!”萧琅揪着容宣的袖子摇来摇去,“钟离邯是自己人啊,我帮他看看那家人品性如何,总不能委屈了人家淑……咳,委屈了钟离邯对罢?”/p
容宣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这两人自西夷结下梁子至今未解,她倒不像是这般滥好心的人,但萧琅提出的请求他又实在无法拒绝,只好再三叮嘱她万万不能乱说话,看到不好的也不能说,可不能将钟离邯的婚事搅黄了,否则两人的梁子这辈子都别想解开了!/p
萧琅发誓绝不会胡乱说话,心中不禁感慨万千,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啊怎地这般快就荡然无存了呢?/p
容宣继续研究他的出行路线,想起些细节与欲萧琅商议却是问了几声都无人应答,转头一看那人已与锦衾缠成一团,长发自床沿流泻一地。/p
睡意似乎会传染,容宣打了个哈欠,挥袖扫灭灯光,帮萧琅换了个位置给自己腾出地方。他和衣而卧,盯着屋顶脑中空空,不知在想些什么。/p
牖外似是传来机关震动的声音,容宣警惕地起身到牖前撑开木板。小巧的机关鸟乘月光而来,一下被他捏住了翅膀,扑棱了两下便团成球状掉在他手心。/p
球上刻着“蓬莱”二字,容宣熟练地将雀尾按下,机关竟毫无反应,既没有响动更没有打开球腹。他皱了下眉,将凸起的位置挨个儿按了一遍,藤球模样如初,在手中滑不溜丢。/p
难不成无名先生已经开始防备我?/p
容宣心中疑虑陡生,他再三拨弄,藤球依旧没有反应,终是不甘心地将它放到了萧琅枕边。/p
藤球在枕侧滚了两下,突然机括轻响打开了球腹,掉出一枚小尺牍。/p
“甚玩意儿?”藤球的一叶敲在萧琅脸上,她一下惊醒,见鬼似的瞪着容宣横在她眼前的手臂,疑惑地问他做甚。/p
容宣讪讪地收回手臂,与她说方才自己捡到了阴阳家的藤鸟,本想喊她天亮了再看,不曾想藤鸟竟自己打开了,他怕影响萧琅休息遂想取走来着。/p
萧琅“哦”一声,摸起尺牍瞄了一眼,一脸无所谓的扯过锦衾又睡了过去。一个字都未能瞧见的容宣失落地闭上眼,许久后装作梦呓的模样翻身揽过萧琅的腰握住她执简的手。/p
萧琅手中空空如也,腕下散落一两撮细末。/p
容宣抱紧她,在心里叹了口气。/p
翌日天光放亮,钟离邯穿着新衣裳兴冲冲地跑来敲容宣的门喊他快些起身去提亲。萧琅本想故技重施拖着赖床,容宣与钟离邯要出发了她却还在床上挺尸。容宣威胁她说若是再不起明日出行也不带她了,萧琅一下从床上弹了起来。/p
钟离邯听闻萧琅也要跟去顿时大惊失色,相处了多少年的好女子眼看马上要变成自己的良人了,节骨眼上岂能允许旁人作祟!遂哀求容宣能不能将萧琅留在相舍,别放她出去捣乱。容宣虽与他说萧琅已经发过誓不会乱说话钟离邯却仍是忐忑不安,萧琅在他眼中与杀人放火的大魔王无异。/p
听说钟离邯十分针对自己,萧琅将拳头握得“咯啦咯啦”响,非要教钟离邯重新做人不可,否则怕他忘了疆景子是谁。容宣再三劝阻她要守信,又替钟离邯说了一番好话,又说亲事商定后便带她去龙非营里接沉萧回相舍,萧琅沉浸在阿绿绿要回来的喜悦中,一时看钟离邯那张老脸也顺眼了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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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难择天下与恩仇
萧琅再次错过一场纳彩的热闹,她在半路遇到自军营而归的龙非与沉萧,沉萧打了个招呼她便兴冲冲地抛下容宣与钟离邯随之回相舍去了,容宣不禁哀叹纵然自己朝夕相伴到底还是不如别的女人随口一声招呼。/p
龙非喜滋滋地问萧琅去了一趟西夷感觉如何,是否大开眼见,与容宣的感情有没有更升华一些。沉萧皱着眉骂他胡说八道,萧琅抬起手来要教训他却发现手里还提着一对纳彩用的疏雁,正要给钟离邯送去刚好对方也想起来追了过来,否则上门提亲的那二人与媒人怕是要被女方父亲打出家门。/p
龙非一听萧琅说容宣做了钟离邯的纳彩使顿时心痒难耐,后悔自己当时没有勇气请容宣与自己同去叔子家,倒被钟离邯这个脑壳糊掉的赚了便宜!他很是鄙夷钟离邯,“感情刚开始纳彩呢他便口口声声喊人家淑女未婚妻,真真是没脸没皮!”/p
“知道你嫉妒,等你下次成亲时我做你纳彩使,绝对比容宣靠谱还有面子!”萧琅期待地搓搓手。/p
“莫胡说莫胡说!”龙非紧张地摆手,四下张望着,像是叔子就在附近一般。“可没有下次了!这女人哪……多一个不如少一个,唉……”/p
龙非长长一声太息,似是经历过无数坎坷而极有感触一般。沉萧笑他怕是被明义家少君吓傻了,竟然对女人都不感兴趣了,她可是听军营里的人说过不少关于龙非的艳闻。/p
“甚艳闻?没有艳闻!不可能有艳闻,你莫胡说啊!这话可千万千万不能传到叔子耳中,否则我就完了!”龙非虽矢口否认,却仍是心虚地请求萧琅二人保守秘密。年少时做的坏事他都快忘了怎地还有人记得,回去定要好生收拾一番那些小崽子!/p
萧琅存心戏弄他,遂提议三人去明义家请明义一同往“容与逍遥”饮酒去,沉萧抚掌笑道“好啊,快走”。龙非却是如临大敌一般,急忙劝阻二人万万不可造次,“他家去不得啊,这个时候明姬正在家呢!”/p
萧琅故作好奇地道,“诶?这是为何?明姬虽说话刻薄了些却并非坏人,亦无坏心,她若说着不好听的你莫要理会她便是,难不成你二人之间生了嫌隙,你怕她?”/p
龙非脸色一白,随之若无其事地嗤笑道,“嘁!区区一女子我会与她一般见识?”/p
他话音刚落沉萧便与萧琅说了件趣事儿,道龙非上次寻明义饮酒来着,明姬责怪龙非时常出入娼妓馆舍,行为放荡无束,实非君子良友,遂不许明义再与其交好,更不许龙非登门骚扰,否则她便要报官抓人。/p
龙非不信这个邪,过了两日再次登门,当着明姬的面邀请明义去“容与逍遥”,当时明姬的脸都气红了,虽未当场发作却背地里使手段,若是报官还算好的,偏偏她不干,直接手信一封与龙行上将军告状。龙行一看龙非竟敢去风流之地招妓立刻暴跳如雷,若非龙姜夫人拦着恐怕龙非现在还在床上躺着不能自理。/p
“无知妇人满口胡言!”提起此事龙非便是一声冷哼,“娼馆妓馆和容与逍遥根本不在一条街,妓馆和容与逍遥乃是高雅之地,娼馆岂能与之相提并论!更何况先王早已下了死命令不许朝官往娼馆那条街去,抓住便是死罪,我哪敢去那等污秽之地,她也不动脑子想想。”/p
“若是明姬当真无知便会去报官抓你了,岂会写信告知龙将军,她这样做不过是想给你个教训罢了。”/p
“我看你是被她吓傻了才是,以后可别再去找明义了,小心下回又被打得不能自理。”/p
萧琅与沉萧一唱一和地掩口笑话他,龙非气得要命,连声反驳说“没有我没有”,可惜无人信他,尽管生气龙非亦不敢朝萧琅发作,只得气呼呼地与这二人告辞,再不肯与她们一同玩耍。/p
待龙非走后,萧琅兴冲冲地与沉萧说着西夷的一些趣事儿,可沉萧却像是有心事一般低着头。/p
萧琅见状便问了一句,沉萧摇了摇头,忽然问她“龙非武艺与我想比如何”,萧琅毫不犹豫地答道,“自然是不如你的,他长于行兵打仗,武艺稍有逊色亦是正常。”/p
沉萧哼一声,挑眉冷笑,“亡我齐国者我一个都不会放过!”/p
“嗯?你要杀他?”萧琅颇为诧异,沉萧点头的瞬间她深感此事不甚妥当。/p
且不说龙非是否为容宣心腹,亦不说他未来将星的地位,单论为国出征、民族之义,龙非率兵亡齐的行为并无不妥。但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于沉萧而言龙非是令她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东原伐齐亦绝非义战,有仇报仇天经地义,如此龙非的确该杀。/p
然而天下大势分久必合,齐国外强中干,国祚难以为继,被吞并是早晚的事。龙非作为加快九州疆域融合的马前卒乃是有功之臣,又是将星,注定会汗青留名、千古垂芳,如此算来又不该杀。/p
萧琅自是要保下龙非的,但沉萧国仇难解家恨难消,她委实不知该怎样劝阻,又担心万一说错话反倒让沉萧越发坚定齐姜夫人的嘱托,只好先小心试探了几句,看看她到底作何打算。/p
但萧琅寥寥几句话便被沉萧察觉出了端倪,她有些不快地质问萧琅是否忘了少君的遗愿。萧琅赶紧摆手否认说“不敢忘”,心里却在暗暗叹气,有些说不出的纠结。/p
本身齐姜夫人将报仇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便是十分不明智的选择,她首先是阴阳家的疆景子其后才是齐国萧琅。疆景子从小接受的便是红尘世外之学,秉性习惯早已定型,很难、也不允许像常人一样有着极尽丰富的情感,置身事外作壁上观才能更清醒、更公正,在她看来齐国灭亡乃是大势所趋,公主府覆亡亦是解脱,所谓优胜劣汰,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便是如此。/p
萧琅有时后悔自己那年到临淄去,后悔给了齐姜夫人虚无缥缈的希望,亦后悔冲动之下答应齐姜夫人为未曾谋面的父母报仇。/p
“阿绿绿,罪魁祸首应当是东武王才对,龙非只是奉命行事,眼下仇人已死,没有必要祸及龙非。”她耐心劝道,亦知自己这话说出来不痛不痒必然会令沉萧生气,但又不得不说。/p
沉萧横眉,怒声道,“仇人死了,仇人的女儿还活着,走狗还活着!”/p
“那若是这样算的话母亲的儿子还活着,仆人也还活着,你更没有理由来东原寻仇了。你若是杀了姜妲与龙非,将来他们的子嗣来杀你,你的子嗣再杀他们……岂非没完没了了?”/p
“我自会斩草除根,怎能留给仇人复仇的机会!”沉萧白她一眼,嗤笑她简直天真。/p
萧琅张了张口,一时无话可说。/p
“小少主是不是觉得奴特别恶毒?”/p
闻沉萧这般问自己,萧琅赶紧摇头否认,对方瞟她一眼没有说话。/p
沉萧在蓬莱待了数年,越发觉得这个地方不近人情,住在星术殿的人比冬天的北海还要冷,只会袖手旁观,只会劝她放下。想他们不遗余力地满天下追剿阴阳巫与她刺杀姜妲有甚区别,都是为了一己私欲,怎地还有脸来劝别人!/p
两人一路无言,萧琅暗叹自己还不如跟着容宣去纳彩,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尴尬。沉萧的变化与执拗出乎意料,当初以为将沉萧留在蓬莱习武甚好,行走乱世间有一身好武艺傍身会方便且安全许多,眼下看来似是与既定目标有所偏颇,沉萧心心念念要替齐国和齐姜夫人报仇,眼看着像是有些走火入魔,既不好劝阻又不能任由她斩杀龙非,着实令人为难。/p
“阿绿绿,若我回蓬莱你会随我一同回去吗?”萧琅突然问道。/p
“那是自然,奴是小少主的人,自然是小少主去哪里奴便去哪里。”沉萧说着忽然笑了,悄悄问萧琅,“小少主要回蓬莱?您能舍得下容宣那个小崽子?我看您在相舍住得挺舒坦的,竟还想着回蓬莱……”/p
萧琅脸一红,梗着脖颈说自己绝对舍得,沉萧根本不信她,一个劲儿地笑,萧琅佯作生气地扭过脸去不肯再与她说话了,沉萧这才道歉,生怕萧琅当真不理她了。/p
“小少主想着回蓬莱是好事,要奴说小少主就不该来东原,子冉夫子说了,那容宣是疆德师叔要管的人,跟您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何必淌这趟浑水,您瞧瞧,这才多久您就快把自个儿赔上了!”沉萧越说越气,越气越忍不住要控诉容宣,“容宣这人打小就毫无君子仪态,正经君子哪有和未婚小淑女躲在树下说悄悄话的!长大了越发放肆,不知万儒总院怎地教出了这种学生,道貌岸然,衣冠禽兽……”/p
萧琅无奈地叹了口气,欣赏容宣的说他“颇具君子之风”,不喜欢他的说他“道貌岸然衣冠禽兽”,不过此人确实表里不一,看上去温雅无害,肚子里的坏水却是比墨汁还黑!/p
两人说着话转过街角,沉萧突然与一男子相撞,那人拱了拱手便跑了。/p
“真没礼貌……”沉萧没好气地回头剜了那人一眼,忽然厉声喝道,“你站住!”/p
第四十章 无孔不入
沉萧一声厉喝吓了萧琅一跳,她紧跟着回头望去,那人前身已钻进一处小巷,身后灰褐的衣摆高高扬起,倏忽便消失在巷口。沉萧让萧琅自己先回相舍,她口中喊着“你站住”便追了上去。/p
“好哦。”萧琅失落地应了声,沉萧果真长本事了,现在都不带她一起玩了。/p
她往相舍的方向走了两步,想了想还是放心不下沉萧,朝着两人消失的方向也追了过去。沉萧与那人消失得极快,已是不知去向,萧琅跃上一处高屋仍是不见二人踪迹,此处十分接近西城门,遂猜测沉萧许是追出了城去。/p
萧琅到城门下询问那守城士卒是否见过沉萧与一灰褐衣裳的男子,那人指着城外的方向道“两人刚出城”。她赶紧追上去,至城外不远处的枯林旁终于看到沉萧按着那人一侧肩膀,像是刚刚抓住他的模样,那男子转身一掌拍向沉萧的额头,沉萧猛地踹了他一脚,抬手便是一个巴掌招呼到脸上。两人立刻缠斗于一处。/p
看得出那男子并不恋战,一心只想着逃跑,他不断挡下沉萧的进攻,渐渐往林中退去。/p
萧琅飞身上前,抛出金丝将此子缠住,用力将他拖到跟前来。这下她终于看清了此人面容,虽然苍老了许多却还是十分熟悉,她不禁有些惊讶,“哎哟呵,这不是吴先生吗?”/p
“就是他!”沉萧走过来,揪住吴先生的胡须恨恨道,“你竟然还活着……”/p
这么多年过去了,殷碧死了,她手下那四人早已不知踪迹,与之联络的阴阳巫也死的死、消失的消失,不曾想众人以为死得最早的人竟然还活着,看上去活得还挺舒坦,真真是令人十分不开心。/p
吴先生剜了萧琅一眼,冷哼,“没想到当年的小丫头片子竟也能安生长大,我还当你早死了,今天遇到你算我倒霉!”/p
“你且放心,我最起码能活千岁,你玄玄玄孙死了我都还活着!”萧琅提了提手里的金丝,吴先生像傀儡一样在地上摆出各种各样滑稽的姿势。“你是怎么从公主府牢里逃出来的?”/p
“是你们技不如人竟还有脸问我?”吴先生十分讨厌萧琅,他眼里的萧琅打小就满腹心计坏水,长大了竟比从前还令人憎恨,恨不得拧下她的脑袋当板凳坐。/p
沉萧扬手便是一巴掌,“胆敢这般与我家小少主说话,你怕是活腻了!”/p
吴先生怒视着她,这女人一打照面便是一个耳光,话不投机又是一个耳光,怎地如此粗俗嚣张,简直不可理喻!/p
“你不说便算了,我知道定然是有人帮你的,眼下你又被我抓住了可不能再让你跑了!”萧琅将他提起来,看着他这张老脸十分碍眼,这人扰乱长兄昏礼,又追杀自己,更是公主府覆亡的首因,该死之人却偏偏活到今天,只想想便如鲠在喉。/p
“小少主不必忧心,但将这畜生交给奴,奴处置了他!”沉萧拽着吴先生衣领,不等萧琅制止她便一爪抓碎了吴先生颈骨,动作干脆利落,响声亦是清脆。/p
吴先生未料到沉萧竟敢一言不合便动手取他性命,双眼惊恐地瞪着,几乎要突出眼眶。/p
萧琅太息,这些人手快脚快的,好歹等人问明白了再杀,怎地一个比一个暴躁!/p
她只好自吴先生的尸身上取其记忆,读之更有惊异发现。/p
吴先生的身份与容宣的猜测大相径庭,他虽与殷碧是一路人却并非听从东武王吩咐,也不是真正的东原人,而是西夷“无尽红尘”派到东原的间谍,与活动在西夷的蔷薇刺客是一样的。/p
那个死在齐国公主府的文孤君死得也不冤枉,西夷王十分忌惮此人,欲将他派往齐国送死,又担心计划难成,遂吩咐吴先生同去齐国,抓住年幼的疆景子的同时除掉文孤君,那晚齐子客的一脚算是帮了他大忙。/p
吴先生被关入公主府地牢后便想着逃跑,但一直寻不到机会,不曾想半月后突然有人来将他救走,那不是旁人,正是季无止。/p
是季无止告诉吴先生和阴阳巫萧琅在临淄公主府,却也是季无止阻止了他们下手,更是季无止救走了被关押的吴先生!/p
吴先生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他逃出牢笼之后便听从季无止的吩咐继续隐匿东原,又代其知会所有在外出走动的红尘刺客不必再针对萧琅,尽管放她回蓬莱。此后不久吴先生便在去往东原的路上与萧琅相遇,按吩咐没有现身为难她,而是潜回东原继续做他的间谍。/p
只不过吴先生回东原之后发现处境变得十分艰难,东武王似是已经察觉到红尘刺客的踪迹,遍查朝野,抓住便是一死,他不敢现身动作又不能回西夷,只能藏身于市井当中打探着不甚重要的消息寄回西夷。其后西夷又派了几批间谍,多半未能善终,惨状着实令他心有戚戚。/p
这么多年过去了,西夷似乎已经将吴先生彻底遗忘,他也很久没有给西夷王传递过消息,吴先生想要脱离无尽红尘的愿望十分强烈,可惜尚未成功便遇到了沉萧。/p
怎地处处都有季无止的踪迹,简直无孔不入!/p
这个名字对萧琅的杀伤力十分强大,每每提及便是一阵心乱如麻,她现在已经完完全全看不明白季无止这人,若说他是彻底的坏人却做了那样一个梦,可若说他是好人他又处处针对自己。/p
萧琅还记得在临淄时季无止曾提醒她有人在追杀她,还与她讲了一大堆道理,怎料这幕后黑手竟是他本人,可保护她的也是他本人!他将萧琅玩弄于股掌之间,不知他这些年看萧琅无比信任依赖他的模样会不会十分得意,甚至得意得睡不着觉笑出声来!/p
萧琅冷着脸吹散手中的白烟,吩咐沉萧将吴先生的尸身处理掉,她会在原地等其回来。/p
沉萧将吴先生的尸身施以药粉化净,树下立刻腾起翠绿带着呛鼻气味的烟雾,她嫌恶地捂着口鼻到林外透气,抬头瞧见萧琅脸色暗沉地倚在一棵树下。/p
“小少主不高兴?”沉萧上前,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怪罪奴自作主张杀了那吴先生?”/p
“没有,你做的很好,我只是……”萧琅默了默,问她在蓬莱时是否听人说起过关于疆德子的事。/p
“怎地突然问起这个?”一提起疆德子,沉萧亦是满脸崇敬的模样,“我曾听诸位师兄说师伯本事超凡,师祖都夸过他极有天赋,不管是占星卜卦之术还是阴阳术、外家武艺都为历代弟子当中最优,是非常非常厉害的阴阳术士,甚至可以做到翻云覆雨。师祖还说若是小少主能稍微勤快一丁点儿也能和师伯一般厉害,都是活活懒的,小少主那三脚猫的功夫下个山都能摔倒……”/p
萧琅叉着腰“哼”一声,气冲冲地往城里走着,“我是懒了些但我不做坏事啊,哪像他人面兽心……”/p
沉萧一边道歉一边追上去,她家小少主懒懒散散的多可爱,武功不好不是还有她么,再不济还有容宣那个小崽子,呸,去他的容宣!/p
容宣乍一离开庄家大门便不停地打喷嚏,人逢喜事精神爽的钟离邯邀请他去“容与逍遥”饮酒驱寒,他连连摆手说要回相舍,萧琅说不好正在家里等他回去。/p
钟离邯啧啧称奇,“您还没成亲就这般乖巧,那以后若是真的娶了先生您怕是要成为第二个小司寇。”/p
“我乐意,要你管!”容宣呸他一口,萧琅才不是明姬那种刻薄的女人,他也不是明义。/p
钟离邯好说歹说一定要请容宣饮酒以作答谢,非要拖着他去“容与逍遥”不可,得让萧琅知道他家公子绝不是明义那种惧内的人。/p
纳彩毕竟是喜事,容宣禁不住钟离邯磋磨只好答应去酒肆坐一坐,今日要早些回府准备,明天一早便要启程出门了。钟离邯连声道“都是小事”,又差人去请龙非来,两人勾肩搭背地往酒肆去,喜气的模样令人频频侧目。/p
上午的“容与逍遥”里宾客很少,零零散散地坐在大堂里,美貌侍女陪坐贵人身旁,帮他斟酒,陪他说笑,或是弹琴唱歌聊作娱乐。/p
容宣未进大门便瞧见萧琅、沉萧并去而复返的龙非坐于角落一席。萧琅托着下巴要漂亮侍女给她唱燕地的歌,侍女红着脸摆手示意自己不会,她一下抓住侍女青葱般的小手笑得有些猥琐,侍女嗔怪地瞥了她一眼,神态羞涩十分可爱。/p
龙非瞧见钟离邯在门口探头探脑急忙振臂扬手示意,钟离邯看萧琅竟然也在这里立刻想扭头走人。容宣却是一改方才踌躇,满脸笑意地走了过来,龙非识相地给他腾出萧琅右手边的地方。/p
“无孔不入!”沉萧没好气地哼一声,“容相怕是不知何为男女七岁不同席罢?”/p
容宣笑道,“少上造是男子,阿邯亦是,沉萧阿姊何必故意针对宣。”/p
“容相怕是忘了,少上造与钟离邯已是将有家室之人,这一点容相怎地不跟着学学?”沉萧斜睨着容宣,冷嘲道,“我瞧容相二十出头的年纪正是娶妻生子的大好年华,竟也不知着急?”/p
听她这般说容宣立刻露出个假惺惺的笑容,“若沉萧阿姊大方宽容些,宣很快也能有家有室。”/p
第四十一章 讹财
沉萧嘲笑容宣年纪大了还未成亲,怕是有甚难言之隐。容宣倒不敢明目张胆地反讽,只能拐弯抹角地说她多管闲事。/p
这二人针锋相对,一旁的龙非与钟离邯见势不妙便借故溜走,萧琅夹在中间很是为难,她甚至觉得自己不应该坐在席上而是应该藏在案底。/p
“沉萧阿姊是来饮酒的吗,宣尚有要事缠身,请恕我不能作陪。”容宣不欲与沉萧多做争论,起身唤萧琅一同离开,“明日你我需早早启程,应回去早做准备,莫要再打扰沉萧阿姊寻欢作乐。”/p
沉萧眼神一瞥,半起身的萧琅又乖乖坐下,只听她说道,“容相欲往何处去,为甚要连累我家先生?”/p
“去……”容宣张口欲言,萧琅在底下踢了他一脚,示意他不要乱说话。/p
沉萧一脸疑惑,萧琅替容宣解释了一番,声明两人外出乃是公干绝无私心,很是随意地问了一句“阿绿绿要不要同往”。容宣在一旁掩口闷咳,又是使眼色又是暗地里戳她,萧琅这才反应过来方才她一时冲动问了不该问的。/p
两人的小动作被沉萧看在眼里,她乜着容宣冷笑说“我自然要去”,总归不能让这二人独处,当着她的面都敢眉来眼去,若是她不在还了得!/p
三人无心在此玩乐,歇了片刻便一同回了相舍。/p
沉萧要住进竹北院,容宣必不可能答应,但也不敢让她离萧琅太远,遂千方百计找理由想将她打发到竹林西侧的院子去。沉萧若是会听他的话也就不是沉萧了,她强势入住竹北院的第一件事便是在竹林外竖了一截木牌,上面用腥红的颜料写了两行十分具有针对性的话——/p
“勿论主仆,擅入者死”。/p
相舍众人观之无不心惊胆战,将竹林以北视作禁地,容宣却是不以为意,竹北院那对主仆加起来都打不过他一个,他怕个甚!/p
次日凌晨,深蓝夜幕上还挂着寥寥星子,萧琅趁沉萧还在睡梦中悄悄摸进了容宣的卧房推他起床赶路,两人鬼鬼祟祟地自后门溜去钟离邯住的馆舍,三人领了车便出示凭据出了城,一路往东南方向而去,急匆匆地驶至三两百里地之外才松了口气。/p
钟离邯任由车马走着,他倚在干阑上打瞌睡,嘲笑车里那二人跟私奔似的。容宣笑说“出来两个,回去三个,这才叫私奔”,钟离邯闻言便扭过头来一脸委屈地问道,“那公子的意思是我不算人呗?”/p
“你若是愿意唤他一声父亲他亦愿意勉为其难地带你回去,免得你没名没分长这么大再委屈了你。”萧琅摆弄着手里的草叶试图像街上的老手艺人一样编出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可惜她并没有这种天分与耐性,手边一大簇茎叶已扔得七七八八,剩下几根单薄的还在等着她的蹂躏。/p
钟离邯识相地闭嘴,他再不敢反驳顶撞萧琅,只能缩于一隅忍气吞声,自觉十分委屈。容宣笑着催他赶路,免得沉萧回过神追过来。/p
三人完全可以想象沉萧一觉醒来发觉自己被抛弃之后的狰狞表情,天色一亮找准官道便马不停蹄地赶往歧姑,一刻都不得闲。/p
姜妲准备的车马极佳,跑得又快还稳当,钟离邯似是显摆地表现着自己的御术,将马车驶得飞快,车里的人都能听见疾风刮过垂帘的声音。这趟若是能安全回返钟离邯算是再立大功,能提一提岁奉,手头会宽裕一些,亦能换一个小小的官位,说不好一回营便是百夫长。/p
“别做梦了!”容宣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美梦的泡沫,“百夫长得立多少军功才能换来!当初我让你随太女府侍卫一同进宫你不肯,凭你一贯的表现即便入不了虎莩军亦能在旅莩军中占领一席之地,你却非要去长熙军里立功,眼下东原难起大战,你想做百夫长且再等两年罢,等乌孙那边事情办妥了你才有上战场的机会。”/p
“那我保您去西夷了哇,如今又随您出行巡视,总该给我记一笔功劳罢?”钟离邯状告龙非欺骗他,说好从西夷回来便记功一次,可事实证明只有封赏没有记功。/p
“这本不是你的活计,原本你的身份只能算是无功之卒,破格将你提作使者之一已算是记功了。”容宣有些心疼地拍拍他的肩膀,指使他去找龙非算账。/p
“为什么总是看我老实便欺负我……”钟离邯有些生气,手下的鞭子抽得更用力了些,拉车的马跑起来犹如踏风一般,在旷野上恣意狂奔。/p
三人带了四天的干粮,生怕路上的客舍尚未开门经营,但店家主人远比想象的勤快,正月里照开不误,为过往行人提供热汤食与休憩的地方,随身携带的烤饼肉炙遂遭嫌,沦落为马匹果腹的粮草与萧琅的零食。/p
岐姑是雍邑附属的小县,正在国君脚下,北边的伊邑与雍邑富饶得令人眼红,附属的岐姑却几乎是一贫如洗,从前便这般,换了一任又一任县令还是穷得可怜,环境造就倒也怪不得郡守与县令,只是县令的欺瞒之罪却是跑不了了。/p
至岐姑不过三四日的路程,马跑得快两日即到。钟离邯将车马寄于城外馆驿中,三人徒步进城。/p
眼前这方土砌的矮小城墙为贫苦的岐姑徒增凄凉,灰暗的色彩,夹带着草屑砂砾的墙体,还有城下慵懒无神的守城兵士,无一不透着此间水土的悲凉与无望。/p
钟离邯忍不住感慨,“这便是收成甚好的模样?那收成一般时岂非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国王脚下竟贫穷至斯!”/p
“穷是穷了些,倒也……”萧琅瞅着街上杂乱不堪的屋棚与参差不齐的矮墙一句“倒也干净”瞬间噎在喉中,“这县令或许当真活腻了!”/p
容宣三人的衣着与城民相比已算是十分光鲜,路上行人见这等有钱的外人入城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p
守城士卒执矛拦下三人,低垂着眼皮瓮声瓮气地问一句“哪儿人”,容宣拱手一礼道“伊邑人”,守将掀开眼皮扫了他一眼,又问“入城作甚”,他回答“走亲探友”。/p
闻言,周围人看向容宣三人的眼神立刻变得有些奇怪,面上难掩鄙夷的神色。/p
“哦……我看你不像是在这里有亲戚的人。”守将站直身体,提矛绕着容宣走了一圈,上下打量着他,“你伊邑人会在这儿穷乡僻壤的有亲戚?”/p
说着他便伸手探向容宣腰间的玉佩,众人见状只叹息这守将又要讹人钱财却并未制止,甚至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p
钟离邯上前一步将守将脏兮兮的爪子拍开,怒斥道,“休得对我家少主无礼!你一男子怎地如此粗鲁,竟敢对我家少主动手动脚。”/p
“是是是,你们有钱人身娇体贵,我等贱民触碰不得。”守将撇嘴斜眼地嘲讽着,周围民众亦随之指指点点,不乏撺哄鸟乱讽刺之言。/p
钟离邯扬手吓唬他们,立刻有老妇抱孩子躺倒在地上,凄厉地哭喊着“杀人啦”,周围人明明知道这是一场闹剧却扬声指责他仗势欺人,钟离邯气不过当真要动手却被萧琅拦下,只得恶狠狠地瞪着这些不可理喻的城民与其对骂两句。/p
守将并未继续作弄三人,他知道从伊邑来的人就算是黎庶也比这里的人高贵些,这些人身份不明万万不能惹恼了,免得落下祸根,遂伸手让容宣缴纳入城金贝廿朋,缴足了便可入城。/p
“廿朋?!你怎么不去抢!”钟离邯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守将的脑门上,“双赤虎皮并双?还得加一耠方值廿朋贝币,你去做匪众好了还守甚城门!”/p
“来来往往皆是这般价,单你们仨不值钱?”守将冷嗤一声将手摊在容宣面前,大有他不给钱便不放人的意思。/p
容宣拱手笑道,“这位军爷,在下出门时并未携带贝币,是否可以通融一下?”/p
“不可以。”守将白他一眼,抖了抖手掌示意他赶快给钱。/p
“十锊金可好?”容宣摸出一些铜币放到他手里。/p
钟离邯劈手夺走,怒道,“锊甚锊,城门是你家开的吗?这钱收了你会分发给百姓黎庶吗?小心我告你私受贿赂!”/p
守将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道“大家都这般,你尽管去告”。钟离邯见他这副趾高气昂的模样恨不得拧下他脑袋来,容宣却是朝他摇摇头,取了廿锊金递给守将。守将收了却道不够,让他再补一倍余,容宣只好又取廿锊,仍是不够,直到给足了五十锊才得以入城。/p
钟离邯十分生气,“少主你何必纵着他,旁人入城时他不盘问偏偏咱们入城时问得比谁都仔细,明明可以查验照身帖他却偏偏不查。入城还要交甚入城金,别处可从未听说过这回事,您作甚白白送钱给这等地痞流氓!”/p
容宣无奈回道,“当地人为难外人是常有的事,若是不给钱恐怕会闹大,咱们来这里又不是和他们说理的,做到心中有数便是了。”/p
“现在这老人啊……”躺在地上试图讹诈钟离邯的那名老妇一下让萧琅记起了不甚愉快的回忆,她幽幽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坏人都变老了还是老人都变坏了,怎地一个个这般难缠,走哪儿都能遇到讹财之人。”/p
第四十二章 乌烟瘴气
听萧琅说起讹诈容宣忽然记起一事,他笑道,“疆景你忘了吗,你还欠你表叔也就是区区不才在下我六十锊金,何时还?”/p
钟离邯在一旁帮腔说“啊先生您竟然欠钱不还”,萧琅瞟他二人一眼,没好气地骂道,“我听说我表叔六七岁上便夭折了,要不你二人顺路帮我捎给他?”/p
两人立刻收声面面相觑,私以为这人今日有些可怕,遂不敢多言,只默默走在街巷里。/p
容宣对那守将说来歧姑走亲访友算不上欺骗,他在岐姑确实有一同窗,孔芳寿辰时两人还在万儒总院遇见说了几句话,只是不知对方此时在不在家。/p
萧琅撇着嘴与容宣来了个玩笑,“你同窗倒是多,你且问问你在临淄和南陵的同窗在不在家,你一连廿朋贝币都拿不出来的人就别想着客舍了。”/p
钟离邯自得于儒家弟子遍布列国,更得意于自家公子相知满天下,他甚至敢仗着容宣会护着他嘲笑萧琅没有朋友。/p
萧琅嫌弃地叉起腰,理直气壮地说阴阳术士不需要朋友,毕竟人的寿命太短,无名子说过人会将朋友看得十分重要,甚至生死相托,当朋友离世时便会十分难过,“夫子说了,阴阳家应保持心态平和冷静,红尘情愫会妨碍修行,致使道心不稳,唯有超脱凡尘方能羽化登仙。”/p
说着,她悠悠吐了一口气,面露微笑,十分祥和。/p
容宣看她这副造作的模样便知她八成又在胡说八道,钟离邯果真是个傻的,竟然问她“你成仙了我家少主怎么办”,萧琅立刻假笑着回他一句“待我成仙你家少主的玄玄玄玄孙都有玄玄玄玄孙了”,钟离邯这才放下心来。萧琅无奈地摇头,连羽化登仙这等瞎话也信,龙非不欺负他还欺负谁!/p
容宣并不知晓同窗家宅的位置具体在何处,只记得在岐姑最东边方向,不知是城东还是城外野村,三人只好随步往东边走着。/p
正月的岐姑甚是冷清,幸好坊市混杂一处能闻些许鸡鸣犬吠人语声,否则还当此处是空城一座。/p
城中街巷不分东西南北交错乱行,坊间偶有烟火气息弥漫,道旁蓬门遮遮掩掩,巷道的空地上散落些无主的木架与腐烂的布条果蔬,杂物在墙角堆得满满当当,上面覆了些积雪,露出底下乌黑的表皮。/p
孩童们聚集在这些脏污之处玩耍,身上的棉衣染了污垢打着补丁,见容宣三人路过便纷纷停下来站在道旁仰首打量着这三人,快要走出巷子时有胆大的孩子牵着弟妹的手上前索要钱币与吃食。/p
萧琅可怜他便给了他几枚铜币,这个少年拿着铜币兴高采烈地走了,在他后方观望的孩子立刻蜂拥而至伸着手索要。/p
“这……”这般场景出乎萧琅意料,她犹豫地看向容宣,对方太息一句“毕竟还是孩子”,自袖中取了好些铜币递给她。/p
钟离邯拽了拽容宣的袖子悄声道,“少主这不妥罢?他们这样与乞丐强盗无异,您看他们这般熟练已是不知做了多少回了,您这不是纵容么!”/p
容宣亦是无奈,这些孩子着实可怜,他做不到坐视不管。/p
待萧琅手中的铜币分光这些孩子才心满意足地离去,她很是无语凝噎,“这般索财未免会令人心生厌恶,本有七分同情三分歉意可他们这一闹只会令我鄙夷此处民风。”/p
“这般作为必是有例在先,而后父母教唆,天长日久才变成了这般模样,也怪不得他们。”容宣勉强一笑,一时有些自责,“怪我只顾推行新令对民生关注不够,这种地方这般人不知还有多少……”/p
钟离邯急忙安慰他说不是他的错,萧琅在一旁翻了个白眼,“豁!你当自己是天神吗?九州万里列国星罗,幽冥角落数之不尽,就连尧舜都不敢说治下无不贫苦之地、无不落后之处,你不过区区一丞相又有多少力量带领全部国民自贫苦中解脱?更何况武王初治时东原与今日强盛富饶的模样大相径庭,政绩国力乃是日积月累,你初为丞相便妄图一蹴而就,多少年了你急躁的性子竟还是没有改变!”/p
“对对对,先生说的对,得慢慢来。”钟离邯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一边劝慰容宣一边替他说好话,“少主真的改了急躁的性子,先生您千万别生气,千万不要放弃少主哇!”/p
“我并未强求所有国民现在就变得和伊邑人安县人一般衣食无忧,我求的不过是王城脚下安宁祥和,我连区区歧姑都治理无方又如何治理整个东原乃至天下,我不想他们在我手里变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虚假模样!”旁人越替自己开脱容宣便越认定是自己的错,他说话的声调瞬间高了三度,看向萧琅的眼神像是瞪着她一般。/p
“少主莫生气、莫生气……”钟离邯扶着容宣的双臂连声劝他。/p
“你这人自寻烦恼便罢了凭什么瞪我!”萧琅叉腰吼道,“歧姑穷成这般模样就是你没用!选贤任能都不会就是你笨!只重法令未重民生就是你蠢!地方官欺上瞒下就是你瞎!都是你的错你凭什么这么大声和我说话!”/p
钟离邯又转过头来劝萧琅,“先生消消气、消消气……”/p
“我若是真没用真笨真蠢真瞎我会喜欢你吗!”容宣更大声地吼回去。/p
“你!”萧琅脸一红,冷哼一声背过身去,嘀咕一句“胡搅蛮缠”。/p
“诶……”钟离邯欲言又止,他忽然开始反思这趟差事他是不是不该插手,是不是不该和这二人一起出门,为甚他感觉自己这么多余呢?/p
容宣拉着萧琅的袖子要她走,对方一下甩开他还附赠一个白眼,他赶紧上前拉住萧琅的手讨好似的摇了摇,萧琅这才嫌弃地跟上去。钟离邯抄着手跟在两人后面,挂着一脸假笑不说话。/p
过了这条街应是城中心,来往的行人稍多了些,容宣低头与萧琅说一句悄悄话的工夫便有一男子从背后用力撞过来。容宣警惕一闪,那人脚下趔趄几步扑倒在地,似是未曾料到自己会失手,他趴在地上楞忡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嚎叫着躺在二人脚边,面容痛苦而委屈地扭曲着。/p
容宣后退一步,萧琅用脚尖踢了这人肩膀一脚问他意欲何为。男子立刻翻身抱住萧琅的双腿大声嚎叫,“我与你二人无冤无仇,不过撞了他一下,你为何要殴打我踢伤我?”/p
“谁打你了!”萧琅抬脚甩开一双贼手,立刻反应过来这恐怕又是一个企图讹诈之人,不由得在心里暗骂一句倒霉,“你待要如何?十锊够不够?”/p
男子闻言竟大哭起来,“难道你们富贵人家便是这般草菅人命的吗!我活生生一人竟只值十锊吗!”/p
钟离邯上前一步提着这人后领将他拎起来,扬手恶声道,“我看你这条命倒是值十巴掌,你要不要试试?我今天受够闲气了,识相的赶紧滚开,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p
男子一愣,立刻嚎啕,眼泪鼻涕抹了一脸。四周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纷纷指责容宣三人为富不仁,草菅人命云云。萧琅窝了一肚子火,厉声喝道,“尔等这般昧着良心说话就不怕天打雷劈吗!”/p
议论声瞬间一静,萧琅正窃喜自己的恐吓起了作用却听见人群里有人高声怒骂,“都快活不下去了天打雷劈算个鸟,要劈先劈尔等强盗!”/p
钟离邯愤愤不平地吼道,“我家少主等凭本事赚的钱,倒是你们整日里游手好闲不思进取,明明可走正途却偏偏以讹诈为生,你们知道讹诈是犯法的吗!”/p
“犯法?”地上的男子爬起来激动地问钟离邯犯法是否会入圄。/p
钟离邯吓唬他说“若不肯认错便送至官府将你关进去”,男子立刻要他送自己去官府,钟离邯嫌弃地将他推到一旁去,“你怕是疯了罢,难道你想入圄不成……”/p
“圄中有饭食,这年头谁不想入圄,总比饿死在外边强!”男子说着人群中响起一片应和。/p
歧姑竟贫苦混乱至如斯境地!/p
容宣怒火中烧,转身要去官府找县令算账,萧琅赶紧拦下他耳语了一番,他犹豫着点了点头,将一旁弓着腰的讹诈男子拉到跟前一番私语,那男子先是一愣,而后颔首表示同意。/p
钟离邯却是不信这些人的鬼话,他愤声道,“新令重新划分阡陌农田,又大力扶持商人,削减赋税徭役,怎会饿死在外边,我看分明是尔等不事营生!”/p
话音刚落便众口一词地高喊冤枉,这边吵嚷起来,早已收到消息的士卒循声而至,勒令围观的城民散开,正要寻容宣等人算账时却发现他们三人与那讹诈的男子一同消失了,只好训斥了围观之人一通便离去。/p
容宣三人随男子到他家,男子家中一贫如洗,尚有一孕妻躺在床上下不了地。男子满怀期待地问容宣是否当真可以为歧姑做主,钟离邯心直口快地说了句“那当然,我家少主做不了主还有谁能做主”,萧琅暗中踢了他一脚,这话若是被人听见恐生祸端。/p
男子闻言大喜,立刻竹筒倒豆似的将满腹苦水委屈说与三人听,“先生需知晓,那新令施行不过月余便撤了……”/p
第四十三章 食人魔鬼
男子一迭声地向容宣三人诉苦,歧姑城吏治之腐败、民风之混乱、生活之昏暗着实令人发指!/p
歧姑本就贫穷,再加上连年歉收与高额赋税,县民几乎食不果腹,新令征兵算是给了歧姑人一条生路,国人与野人纷纷投靠军营赚取口粮与军饷以减轻家中负担。但自新县令就任之后新令便毫无理由地撤销,早先考核通过已确定的从军名额也莫名被占,大批国人野人不得不返回家中,居于城外村落的野人状况尤甚。/p
新县令貌似不甚熟悉东原新令,对旧的律令也不熟悉,甚至不想管不平事与国人状告,但凡有人登门告状必先让告状之人和被告之人互相斗殴,以输赢论错对。亦或向两人索要所谓的“赎罪金”,谁给的钱多谁便是胜利的一方,输的要么挨打要么缴纳更高额的“赎罪金”,否则便会关入漏风漏雨的破房中挨饿,何时交齐赎罪金何时放人归家。/p
歧姑城中也有富人,穷人的赎罪金多半是从这些人手里借出去的,借时若一金,还时便得还十金,还不起上又得挨打,打死了只要谎称是奴籍便不会有人过问。/p
那些富人还会将分给农户的私田以低价强行买走,强迫农户耕种公田,待农户无田可耕无粮可收时再以高额赋税将收来的私田租赁给农户,由此整个年头八成以上的粮食都归领主所有,余下两成由所有农户细分,分到手不过廿余斗,一家三口精打细算也不过三两月的口粮,食尚不足更不要说去市上粜换他物。/p
萧琅问男子城中富人是否皆为这般无耻下作,男子说倒也不是,有些富人家还是很善良的,只不过太少。萧琅遂让这人将他知道的恶人一一记下来,男子有些犹豫,容宣却说尽管记下,其他的无需他负责,亦不会将他暴露,这人才放心地口述与钟离邯得知。/p
钟离邯赶快在竹简上刻下这些会吃人的名字,一边咬牙切齿碎碎念着,像是在诅咒这些喝人血的魔鬼。/p
萧琅瞧见这家有斜织机,遂问妇人市上布价如何,妇人叹息道,“穷人无粮无钱哪还买得起布,多半被那些有钱人家买去了,市上布越来越多,布价也越压越低,如今一匹布与白拿无异。”/p
“他们竟敢私自调整市价,万通商行也不管吗?”萧琅柳眉一竖,在心里将师驷骂了个狗血淋头。/p
男子一拍巴掌,愁眉苦脸道,“?悖⊥蛲ㄉ绦心睦锕艿昧苏舛?。∑绻盟渌翟谟阂馗浇??拿婊飞剑?筛??锉揪蜕伲??父?伲??肝蘖敢?笪蘅螅??艘叭艘??耷??蹩赡苡猩底永创俗呱獭t缦任颐腔鼓苌仙酱蛄哉?┮安艘肮?涣甘常?尚孪亓钏盗耍?咛熘?履?峭跬粒?绻檬谴笸醯钠绻茫?绻玫纳阶匀皇谴笸醯纳剑?笸醯纳街荒艽笸跞ィ?业燃?袢ゲ坏冒。?p
“哎呦呵,这新县令还真挺厉害的!”萧琅撸起袖子便往外走,“待我削了你脑壳看你还敢不敢这么厉害!”/p
容宣赶紧拦下她劝她勿冲动,不过旁系贵族子嗣又不是甚贵人,待证据充足姜妲自会收拾他。/p
听容宣这般说话男子与妇人面面相觑,妇人小心翼翼地问道,“三位是伊邑的主公?”/p
“我家少主乃是……”钟离邯话音未落便听容宣一声低咳,他赶紧转了话锋说容宣只是伊邑的商人,因为有钱所以能与朝官说得上话。/p
“哎呀!”夫妇二人一声惊呼,立刻跪伏于容宣脚下,颤声恳求他千万千万不要将他二人的胡言乱语说给伊邑的主公们听,只当他二人疯了便是。/p
“我自会保全你二人,但需你们帮我办件事。”容宣掏出一小把铜币放在床上,“今日之事万不可与他人提及,过些时日我会再来此处寻你二人,至时另有银钱相赠。”/p
男子被这一把铜币惊得说不出话来,妇人连忙点头应下,发誓不会说给旁人听。萧琅将妇人扶起,盯着她的面容看了好一会儿,偷摸着掐了两下指头,微微颔首道,“你的命不错,守得善心自有回报。”/p
妇人十分高兴,连连道谢。男子却是紧张地问她自己方才做那错事会不会有报应,萧琅白他一眼,“知道错就好,你做的每一件事上天都看在眼里,举头三尺有神明懂吗?”/p
“懂懂懂……您大人有大量还请宽恕贱民。”男子点头哈腰,发誓以后再也不敢做坏事。/p
萧琅嘀咕一句“这还差不多”,遂招呼容宣该走了。男子将三人送到门口,容宣忽然问他知不知道一个叫子璇的人家住何处。/p
男子想了半晌,恍然大悟,“这是儒家学士的名讳罢?”/p
容宣心中一喜,连忙点头,“对,听说在歧姑东边,不知是城东还是城外以东。”/p
“不知道。”男子摇头,有些无奈地摊手,“您总得告诉我他本名罢?”/p
“这……我也不知。”容宣脸一红,他竟忘记询问子璇本名是甚,实在不该!/p
“能去万儒总院念书的孩子想必家底不薄,一岁束?至少得斗米之数,先生不妨去大户寻人。”/p
容宣向其道谢,拱手告辞。/p
三人沿着这条街向东走着,刚出百步便听见身后有人喊“前方三位等等”,回头一看又是方才那家男子,他跑到三人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刚刚想起来,城东虢氏与范氏两家有子嗣在儒家念书,城外的不知。/p
容宣很是高兴地予他一金作答谢,这人也不客气,笑说有甚问题尽管找他,拿了金便回家去了。/p
钟离邯咂咂嘴,“怪道先生昨日说最近需破财免灾,今日确实花费不少,这里的人未免贪婪了些,虽说穷是真的穷,但有些人的品行实在太差!”/p
“县令狗贼,婢生子也!”萧琅狠狠唾了一口,“还真拿自己当东西了,所行恶事罄竹难书,一桩桩一件件加起来足以要他狗命!”/p
“县令乃是一方国民的衣食父母,若离城郡远了纵然横行霸道也无人管束,更何况此人又担了个贵族子嗣的名头,郡守即便知晓也不敢多加干涉,此次处罚必将从郡守至县令一罚到底,一个都不能放过!”容宣亦是愤怒,“待找齐证据我便写一文书与万民书告他个人仰马翻!”/p
“你先找到你那同窗再说罢!”萧琅善意地提醒了他一句,“说不好你那同窗家里也是欺压良民的罪魁祸首之一。”/p
钟离邯在一旁否认,说他见过子璇,是个品行正直的人。萧琅撇撇嘴没有反驳他,却是在心里不屑道,他品行正直又不代表他父母兄长也正直,天真!/p
三人一路打听着终于找到了范家大门,看他家府门外有人把守想必在歧姑算是相当有钱有势了。/p
钟离邯看着家丁身上光鲜亮丽的衣裳回想起自己一年到头都灰头土脸的模样,不禁万分感慨有钱人家的仆从都比他体面。/p
容宣上前询问家丁此处可是儒家学生子璇家不是,家丁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盘问他姓甚名谁,是子璇的什么人,来此地做甚。他道是同窗子沛前来拜访,进去一问便知,又问家丁是否可以允许他三人进门。/p
家丁嫌弃地白了容宣一眼,说此处不是子璇家,让他去别处找。/p
“嗨呀?既然并非子璇家那你问这么多废话做甚,吃饱了撑的吗?”钟离邯没好气地呸了一口。/p
不等家丁翻脸怒骂三人便迅速跑了,在街上又找人打听了虢家的位置,比范家还要往东。钟离邯觉得这虢家甚是靠谱,八九不离十便是那子璇家了,萧琅翻了个白眼,道城外野人也有可能是子璇家,钟离邯一下被她噎住。/p
容宣原话问了虢家的家丁,家丁亦是上下打量了他许久,又问了好些无关紧要的问题。/p
钟离邯悄咪咪地与萧琅说道,“先生您看这人鄙视的眼神儿,想必是将咱们当成了前来投奔的穷朋友,我猜这家肯定是子璇家。”/p
那家丁果真一脸不屑地问容宣可是来投奔他家少主的不是,容宣急忙否认,只说是路过特来拜访,并非投靠。/p
“拜访?有谒吗?”家丁伸出手要他出示拜谒。/p
容宣摸了摸袖袋,尴尬笑道,“来得匆忙并未准备,劳烦通报一声。”/p
“来得匆忙还说不是投奔!”家丁呸了一口唾沫,恶声恶气地鄙视了容宣一通,末了赶他三人走,不许再来。/p
“敢问子璇师弟是否在家?”容宣又问了一句。/p
“与你何干?赶紧走,不许再来骚扰!走走走……”家丁挥手驱赶三人,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故意说给容宣听,“甚东西都来投靠,自己没本事只想赚别人便宜,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p
容宣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与萧琅并钟离邯去别处找客舍住。/p
竟有人胆敢这般侮辱容宣令钟离邯很是生气,他更疑惑容宣为甚不生气,此事若是搁在他身上他非将这有眼无珠之人的舌头割掉不可!/p
“所以说为甚你做不成一国之相而偏偏容宣却能做成呢?”萧琅指了指自己的头,“你缺点儿这个!此人不过一番臆想有甚可气之处,真正闻言而怒之人多半是被人踩到了痛脚,揭开了试图掩盖的真相,比如我说你丑你就会生气即是这般道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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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劫富济贫
谁丑?/p
我丑吗?/p
钟离邯坐在客舍房间的铜镜前盯着镜中的自己开始自我怀疑,隔壁房间传来容宣与萧琅说话的声音,两人笑语晏晏,不时能听见萧琅清脆的笑声,如此令他十分生气!他知道容宣长相出众又聪明,但他钟离邯也不至于长得丑罢,疆景先生实在欺人太甚!/p
萧琅二人并未在房中玩闹而是在写寄给姜妲的文书,容宣在一旁口述,萧琅帮他润色,写着写着容宣忽然想起一笑话便说与她听了,两人各自掩口大笑,将隔壁屋凄凉的钟离邯完全抛诸脑后。/p
文书写好已是半夜三更,萧琅说要回房歇息,容宣竟十分痛快地答应了,丝毫未曾挽留还叮嘱她要早些安歇。萧琅狐疑地瞄了他一眼,总感觉这人不怀好意,容宣却是笑着朝她摆摆手,让她赶快歇息去。/p
容宣一笑便令人自心底发毛,油然而生一种他心怀鬼胎的错觉,萧琅满心疑惑地回头瞄了他几眼,怀疑他是否看穿了自己的小心思,但对方丝毫未显异样,甚至开始宽衣解带预备上床休息。/p
萧琅赶紧捂着眼睛溜回自己的房间将房门紧紧地锁上,为防止有人闯入房间她将床上的矮案拖过来挡住门,爬上架子关好天窗,自包裹中翻出一套深黑的胡服换下身上宽袍大袖的衣裳,又将含光塞进袖中便翻牖溜出客舍攀上了屋顶。/p
月光清冽,照得手中竹简上的字迹无一不清晰,她将头两个名字默念在心,站在房顶上四下观望着。此处离打听来的这两家位置有些远,好在城中并无巡夜之人,慢慢走着亦无不可。/p
萧琅跃上另一处房顶,背后突然响起一人声音,“前方那位壮士,半夜不在房中安歇跑到房顶上来做甚?”/p
那人话音刚落便见一白色物件儿迎面飞来,他赶紧抬手截下免得砸坏了自己这张脸。此物入手温凉,正是含光玉制的剑柄。/p
“你这人好生厌烦,怎地我走哪儿你都要跟着?”萧琅劈手夺过容宣还来的剑柄,此人着实可恶,明明知道她要搞些小动作却还装作一本正经无事发生的模样,表里不一!衣冠禽兽!/p
容宣亦是换了一身胡服,手中提着纯钧,笑而不语地跟在萧琅身后,无论她说什么他只装作未闻,就像一条乖巧的小尾巴。/p
萧琅懒得管他,容宣愿意跟着便跟着好了,她做的又非坏事,不怕别人知道。她一路头也不回地奔向岐姑头号富户管家,在房顶上跳来跳去,踩得脚下瓦片茅草咯吱咯吱作响。/p
“你这般大动静还学别人出来行走江湖行侠仗义?”容宣笑话她轻功差,揽过她的腰自房檐腾空而起一下跃入夜幕中,片刻在另一侧屋檐轻飘飘落下,迅速掠过数道屋脊后很快便看到了管家的院落。/p
管家家主夫妻已歇下,两人自天窗而入,房中布置之华丽奢侈令人啧啧称奇,与岐姑的破败景象格格不入。家主夫妻体态宽胖,双下巴几乎要将脖颈遮住,梦中鼾声雷动。/p
萧琅抛出金丝将两人自睡梦中扯醒,“起来!白天害人夜里还睡得着?”/p
夫妻二人听到这声怒喝便已有醒转之意,又被迫坐起身来,朦朦胧胧地对视了一眼。妇人突然看到站在床前的容宣与萧琅,一声惊呼未出口便被银亮的剑光吓回了喉中。/p
家主到底稳重些,立刻横眉怒目质问容宣是何人,怎敢半夜擅闯管家。妇人躲在他身后不敢看那剑锋,生怕下一刻自己的脑袋就会与脖颈分家。/p
“你管我何人,我且问你你需老实回答,否则……”萧琅弹了下纯钧,剑身响起一声铮鸣,“懂了吗?”/p
管家主丝毫不惧萧琅的恐吓,高声大喊“来人”。屋外并未传来动静,萧琅有些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脸颊,叮嘱他以后记得派人巡视,夜里别忘让仆从守夜,免得下回有仇家找上门可是没有她与容宣这般好说话的。/p
家主动弹不得,只能怒视着她咬牙切齿问二人意欲何为。/p
“我听说你家外借银钱十倍利息可是真的?强行买卖私田额外征收高额赋税可是真的?你将苏大之妇殴打致死却谎称此女乃奴籍可是真的?你儿打了客舍小妹却没有入圄可是真的?家中子侄顶替从军名额却并未归营以骗取军饷可是真的?”/p
萧琅将那家男子的控诉一一问了,管家主极其不屑地冷哼,反问她“是又怎样”,管家妇在一旁哭唧唧地摇头说“不是我们做的”。/p
容宣笑问他二人怎地夫妻不同心呢,管家妇只顾着哆嗦与摇头,一句话不敢多言。他思忖片刻方道,“不如这样罢,你若是撒谎我便将你君子的眼睛鼻子割下来,你说一句谎我便割一处,我功夫好得很,眼睛鼻子耳朵割净了他都不会死,若是他说谎我便割你的,你看如何?”/p
说着,他将剑刃抵在管家主鼻尖上,厉喝一声,“说!是不是你二人做的!”/p
“不不……”管家妇惊恐地摇头否认,管家主的鼻尖立刻冒出一道血线,她惊叫一声瘫倒在管家主身上疯狂点头,“是是是……但也是他们自己同意的啊!我们没有逼他们借钱,虢家范家张家苏家他们皆为十一倍息,又不是单我一家这样,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是她自个儿身子不好没挺住,这账算不到我们头上啊!”/p
“谁允许你们滥用私刑擅提利息了?谁允许你们强压市价了?律法都敢不遵守怎地如此嚣张狂妄?”萧琅问一句便赏管家主一巴掌,寂静夜晚格外清脆响亮。/p
“在歧姑有钱便说了算,县令都得让我三分,尔等是哪来的狗东西,竟敢上门送死!”管家主依旧横得很,虽畏惧这令自己不能动弹的功夫与剑刃但口舌之利仍不甘落他人后。/p
“我且问你,倒卖公私田、强收赋税与顶替从军名额是谁人允许你这般做的,你可知此乃车裂大罪,当心告到县衙去!”萧琅抹了下他的脖颈,特地强调“车裂”二字试图吓住他。/p
管家主冷笑道,“我管家田地自由我管家做主,县令收了我的钱便得为我使唤,谁有钱谁便是老大,岐姑这地儿我管家便是律法,你们尽管去告!说出来我怕吓死尔等不要命的狗东西,县令乃是贵族出身,受大王保护,我管家自然也受大王庇护,尔等狗贼怕是有命进得县衙没命出来!”/p
“哎呦呵,瞧给你们厉害的!”/p
萧琅被他气笑了,指使容宣将他衣裳扒了用锦衾裹起来,又问一直哼哼唧唧的管家妇管家的银钱都藏在哪里。管家妇无论如何都不肯说,萧琅将含光架到她颈上威胁她不说便要她老命,管家妇一下哭出了声,眼泪鼻涕一大把,发誓自己真的不知道。/p
管家主裹在衾里高声谩骂萧琅泼妇强盗行径,容宣一掌将他拍晕,省的这人絮絮叨叨的烦人。/p
“你若不说我便将你的鼻子割掉!”萧琅掐着管家妇的下颌,恶狠狠地吓唬她。管家妇又是一声尖叫,被迫从匮中取出一匣,燕赵刀币、汤邑布币、东原铜币贝币与西夷环钱一串一串的挤在一起,林林总总塞满了整个匣子,入手沉甸甸的。/p
萧琅见状不禁感慨,她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么多银钱,今日也算是开了眼界。她从袖中扯出一块破布,取了匣中大数银钱包起来,在管家妇惊恐的注视下更换了她对今晚的记忆,又将昏睡过去的管家妇扔上床,木制的床架立刻响起“嘎吱嘎吱”不堪重负的声音。/p
容宣二人一个拎着银钱一个提着赤裸裹在衾中的管家主无比“嚣张”地离开了管家,大街上寒风落叶渺无人迹,容宣沉声吓唬萧琅道,“你可知你今夜行为乃是强盗行径,若为人所检举便是盗罪,按律该判你磔刑。”/p
萧琅不以为意,“你尽管检举好了,按东原律而论我是主犯你是从犯,当连坐处置。我是阴阳家,所做的一切都是替天行道,世人不但不会惩罚我还会更加敬仰我,但你身为丞相与大司寇却知法犯法,按律应严惩不贷,不但要治你盗罪更要治你渎职之罪,磔刑恐怕不足以惩罚你,你怕是要被剁成肉酱啊!”/p
“未尝不可,若我处了醢刑便差人寄一份我的肉酱给你,加一把椒烹作肉汤想必十分美味,这个季节正是食肉的好时节。”容宣眯眯笑着一脸开心的模样,似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p
萧琅嘀咕一句“你真恶心”便不再理会他,而后取了管家主记忆,让容宣将他吊到市中木架上丢人现眼,她将抢来的钱带回客舍,明日出城全部兑换成东原方孔铜币再分给城中穷人。/p
怪道侠客皆爱劫富济贫,竟有如此满足感!萧琅抱着银钱欲至下一家故技重施,容宣劝她天色将明,家中仆从这个时候多半要起身干活了,此时再去恐怕会惊动更多人,不妨明日多打探一番晚上再来,也免得错怪好人。/p
“穷山,恶水,刁民!”萧琅愤愤地呸了一口,“方才你听见没有,虢家也是这般欺人的户,看在虢家子嗣是你同窗的份上,明晚我便先去打劫他家!”/p
第四十五章 恶报
容宣听闻萧琅要去打劫虢家便有些尴尬,万一子璇在家认出他来岂非无地自容?遂劝萧琅先等等,待他先打听明白子璇在不在家再说,若是在家还是避开些好,免得他心中有愧日后不好相见。/p
萧琅“啧啧”两声,脸上的表情不像是在夸他。/p
两人怀揣着劫来的银钱溜回客舍,街上已经开始有零星的路人在走动,看样子是要出城去,容宣站在牖旁看了好一会儿,尚未有人发现吊起来的管家主,许是天色昏暗的缘故。/p
萧琅坐在床上数着银钱,数额之大完全超乎想象。容宣看着她这幅财迷的样子笑得十分开心,忍不住以言语勾引她,“你若是与我成亲,将来东原乃至九州都是你的,你既是天下之主钱财自是数之不尽用之不竭,无需劫富即可济贫,这买卖划算否?”/p
“你错了,”萧琅看着他摇了摇头,太息一声道,“这天下永远不可能只属于一个人,它的主人永远是天下人而不是你,你不过是整个九州的家老罢了,就像家老做的一切都是为主人家解忧一样,你与百官做的一切亦是为自己的子民解忧,若你做的不好天下人便会将你推下去,你需得学会讨好你的主人家才能保证这家老的位置坐得稳当,否则便该换人了。”/p
“天下怎地就不能是一个人的天下了?”容宣眯眯笑着凑过来,悄悄与她咬了咬耳朵,“我的天下就是你呀!”/p
说罢,他先笑弯了眉眼晕红了脸。/p
萧琅嘴角忍不住上扬,仍是故作凶恶地啐了他一句“不要脸”,转身抱着银钱钻进衾里要安歇。/p
“你抱着这些钱有甚用,总归天亮了便不归你所有了,还是抱着自己的东西睡踏实。”容宣戳着她的肩膀多番暗示,无奈对方不为所动,更反驳他说“我抱着钱说不定能梦到我将来会很有钱”。他一时哭笑不得,“你是方士,得有方士的样子,这般爱财说出去让人笑话。”/p
萧琅在心里极其不屑地哼一声,若是这人见过无名子见钱眼开的猥琐模样便不会这样说她了,外人只见阴阳家吃穿不愁,其实穷得令人发指!/p
容宣在她身旁躺下,扭头盯着她蜷缩成一团的背影,真是越看越喜欢,越看越开心,等到萧琅睡着了他便悄悄挪走钱袋,将自己塞进她怀里。/p
昨晚容宣叮嘱过今日需早起办事,钟离邯十分听话地早早起了,洗漱完毕便去敲容宣的房门,他又是敲门又是喊人足足一刻钟都无人应答,遂怀疑房内人是否已经出门了。隔壁萧琅也锁着门,他犹豫再三才小心翼翼地敲了两下,依旧无人应答。/p
“两人又做甚去了……”/p
钟离邯有些委屈,容宣向姜妲举荐他说要带他出门长长见识,事实却是走哪儿都嫌他碍眼,做什么都不带他还说长见识,骗子!/p
惨遭遗弃的钟离邯哪里都不敢去,生怕容宣与萧琅回来找不到他,只能乖巧的窝在房中等这二人善心大发回来看他一眼。/p
这一等便等过了午时,钟离邯左右不见两人人影心里顿时不安起来,担心自己当真被遗弃在这间客舍中,那两人怕是早就跑了!他在房中焦灼地来回踱步,隔壁房门却突然响起“吱呀”一声,钟离邯赶紧出门查看,刚好看到容宣站在门口打了个哈欠,看上去像是刚刚起的模样。/p
“少主您去哪儿了,一上午都没见您人影儿!”钟离邯无比欢喜地跑过去,仿佛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兄弟。/p
容宣瞟他一眼,语气欢快地与钟离邯说自己昨晚出门干了点坏事,凌晨时分才回来,所以今日起了晚了些。钟离邯“哦”一声,又问萧琅去了哪里,话音刚落萧琅便走进来将一包银钱托付给他,让他去城外铺子里兑成铜币再拿回来。/p
钟离邯打开包裹看了一眼便迅速捂上,他惊慌失措道,“你们去抢钱啦?方才我听市上有吵闹的动静,难不成是您做的?”/p
“莫胡说,我们是正人君子,岂会做那等事。”容宣脸不红心不跳地否认,与钟离邯说一会儿分头行动,他与萧琅再去虢家探探亲,钟离邯换好银钱到客舍等候即可。/p
钟离邯不知容宣意欲何为,他并非无钱住客舍,何必又送上门去自讨没趣儿!/p
容宣与萧琅离开客舍后特地路过吊着管家主的那条街,远远地便瞧见大红的锦衾裹着肥头大耳的管家主,他低垂着头应是尚未醒转,底下站了好些围观之人,将手中的石子或烂菜叶高高地扔到他身上,此起彼伏的怒骂声传出极远,可见此人平日里所作所为已令民怨盈涂。/p
萧琅担心地问容宣别是将人打死了,容宣乜她一眼,“我岂是那般不知轻重之人,许是下手重了些,性命无碍。”/p
待两人走近,这才发现管家家仆被围观之人自发地阻挡在最外围不许他们靠近,怪道无人相救。/p
容宣从手边枯树上折下一根树枝,暗中动作将树枝高高掷出,一下射穿了吊着管家主的粗布条,布条“刺啦”一声响立刻裂成两截,管家主轰然落地,扬起大片尘土。/p
民众迅速将其围住拳打脚踢,谩骂声不绝于耳,管家仆在后方咆哮着又是哀求又是威胁,根本无人会听。/p
一番殴打下管家主终于醒了过来,反应了片刻便扯着嗓子骂起来,他骂得越狠民众下手越狠,两厢污言秽语不堪入耳。管家主裹在衾里无法挣脱,充满愤怒的拳脚管他是脸还是胸背只一股脑的落下,骂到最后他不得不连声哀求着众人放过自己。好不容易找到发泄机会的民众怎可能听他说话,恨不得将他剥皮抽筋才好。/p
萧琅故作好奇地拉住一人问挨打的是谁,那人狠狠啐一口唾沫,愤愤道“一个欺行霸市的婢生子”,说罢也要加入到殴打的行列。萧琅急忙拉住这人劝他莫动手,若是将人打死了可是死罪。/p
“死罪便死罪怕个甚!他活着我们一家子都活不成,要是打死他能让我们全家活命我宁愿死罪偿命!”那人一把甩开萧琅的桎梏冲入人群中。/p
“这般殴打总归不妥,毕竟是一条人命,倒不如让他活着受罪。”萧琅有些担心地看着人群当中翻滚的红色锦衾,管家主怒骂的声音越来越低,不知是没有了力气还是被打得还不了口。/p
“无需你操心,管家仆已去报官,过不了多久县令就该来抓人了。”容宣扬起下巴指了指那几个仆从,嗤笑道,“报官之人已走了好一会儿仍不见县令前来,若是有心想管早该来了,看来歧姑县官与富户之间也并非他们说的那般和谐。”/p
“县令要来更得劝他们离开,若是被抓住了依管家主的手段必是难逃死罪。”/p
容宣无奈地摇头,依旧劝萧琅勿忧,“你可听说过法不责众没有,这些倒行逆施之人时常惹怒辖下民众,却畏惧民众人多恐生叛乱因而不敢责罚,但又想维护自己的颜面,于是想出了一招法不责众,这些人就算真的将管家主打死了亦性命无虞,但恐怕县令会抓几人处以重罚以儆效尤。”/p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萧琅太息,不忍心再看下去,她怕看到这些可怜之人被县令抓走遭受惩罚,遂与容宣分道往昨日那名企图讹诈的男子家中去,容宣独自去往虢家拜访。/p
昨日那名男子并不在家,其妇见萧琅登门立刻十分热情地接待了一番。萧琅话不多说,取出写好的万民书询问妇人是否愿意于简上刻痕以证歧姑县令大逆不道祸害乡里。妇人一听此话立刻拒绝,害怕县令与伊邑的贵人发现她作证之事上门谋害她一家。/p
向往光明而又畏惧反抗,县令与富户的压迫带来的痛苦与恐惧已深植于这些人的脑海中,萧琅有些无奈但又很是理解,她能做的只是不断劝服妇人相信只刻下一道刀痕绝不会牵连到她,“不过手刻一痕,作证者并非只你一家怎会发觉检举之人是谁,更何况此文书由我亲自呈上,即便寻隙报复也落不到你家……”/p
无论她怎样规劝妇人都不肯相信,末了又说与君子商议一番再做决定。萧琅无奈地坐在她家门槛上烦躁地挠了挠头,恨不得提刀威胁她逼着她刻下这道艰难的刀痕,妇人坐在床上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也不敢说话。/p
如此熬着也不是办法,萧琅只好向她告辞去临近几家看看。妇人却扬声喊住她,与她说邻街一户廉氏人家很是热心,说不定他会愿意帮忙。萧琅深深望了她一眼,给她留了些银钱便离开了。/p
出门往临街走的路上听说管家主已经被管家仆从接回了家,被打得很是凄惨,县令来时围观之人皆是一哄而散,一个人都未曾抓到,实在大快人心!/p
萧琅撇了撇嘴,她竟希望听到管家主被群殴致死的消息,这条人命贱得很,在她眼里一文不值,但这与她初衷不符,她好歹是阴阳家,岂能如阴阳巫一般轻贱人命。萧琅在心里默默向诸神请罪,自觉安心不少,请罢罪便琢磨着晚上去虢家还是张家打劫一番。/p
行侠仗义这种事真的会令人上瘾。/p
第四十六章 代征
廉家君子在万民书上留下了第一道证痕,他答应萧琅若是这份文书当真会呈到姜妲案上他愿意代萧琅奔走取证。萧琅对天发誓此书必将发挥最大的效用,将岐姑恶秽一并铲除,廉家主亦发誓简上刻痕乃岐姑国人亲手所刻,众心所愿。撕开岐姑灰暗天幕的第一道光便在此处破落的小院中诞生。/p
廉家主与长子拿着文书出了门,廉家妇留在家中与萧琅说话,她是个泼辣的女子,说话的声调说不出的有趣儿,时常逗得萧琅掩口大笑。廉家的小女儿依偎在母亲身边,大眼睛盯着萧琅衣上的绣花一眨不眨,可爱得让人忍不住想捏一捏她粉嫩的脸颊。/p
萧琅自袖中取出一支紫花蓍草逗她玩,小女孩想接过来却被她母亲装作无意地拦下。/p
“先生是阴阳家的人?”廉家妇搂着小女儿小心翼翼地问道。/p
萧琅本不愿承认,但转念一想这人许是认出了她手里的紫花蓍草,倒也有些见识,遂大方称是,抬手将蓍草插在了小女孩的发髻上。/p
乡里巫师占卜用的蓍草皆是白花,国巫用粉花,商王巫用红花,只有阴阳家才可以才有能力用能与鬼神沟通的紫花蓍草,这般贵重的东西廉家妇不敢接更不敢碰,手足无措地看着萧琅。萧琅却让她将这支草当做廉家豁出性命为国人奔走的谢礼,她摇了摇头,幽幽太息,“即便君子爱惜性命不肯为岐姑奔走他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p
“我观贵家家主身康体健,并未重病缠身。”/p
“先生有所不知,乃是征兵一事惹的祸。”廉家妇愁眉紧锁,说起此事便咬牙切齿。/p
去岁秋?之后岐姑亦开始征兵,这些年东原安稳未有战事,从军赚取口粮与军饷补贴家用确实是好事一桩,姜妲与龙行也知晓应征之人当中好些穷苦人家,因此粮草与军饷数额皆已提至往年两倍。有后之户君子参军做妻的虽不舍但多半也是支持的,可谁曾想岐姑人收拾行囊入驻军营的前一日却有县令的人张贴告示说军中不必去了,征兵的人于名额计算失误,国人野人从军的名额都已被占。/p
名额莫名被占已是令人十分不满,但此事刚过不久便有富户仆从登门,言之他家少主身娇体弱不宜参军,要雇佣一人代少主应征,军中分发的粮饷半数归代替者所有,将来若是起战事亦需代替者上战场,但是功劳却尽归他家少主所有。/p
代征乃是大罪,一经发现至少徒两年流两千,仅有半数粮饷且没有功劳更是欺人太甚,如此欺凌下却仍有不少人因无衣无食选择铤而走险,廉家主便是其中一位。但廉家主应征方两个月便发现发到他手里的粮饷并未寄回家中,妻子依旧忍饥挨饿,跑腿之人说包裹上写着某家少主的名字便该寄给某家,若是想平分也该某家同意才行。/p
与廉家主遭遇相似的众位代征者这才意识到自己上当受骗了,除夕时冲入应征人家要说法,否则便要告到将军面前,各家家主有恃无恐地让他们尽管去告,总归最后受罚的是他们代征者无疑。廉家主担心妻儿不敢去告,只向那户人家索要三个月的粮饷,那家人说好会送到廉家,但转头便去军中状告廉家主冒名顶替,导致他家少主无法应征。/p
其他上门索要粮饷之人亦是遭遇这般反咬一口的状况,更奇怪的是那些富户不去军中告状却偏偏告到县令那里由县令判决,包括廉家主在内之人全部判处流刑,流放三千里。因众人多番暴力阻拦,本应即刻上路西行的犯人拖延至今,县令说此事已上报伊邑,待开春以后若有人胆敢再作阻拦便一概连坐死罪。/p
“何时上报的伊邑?”萧琅问廉家妇。/p
廉家妇思忖片刻答是元日后不久,如今算来应是小寒前后。/p
萧琅眉头紧蹙,仔细回忆了一番仍是无果,小寒时她与容宣还在回东原的路上,代征一案应当由身为小司寇的明义接手并汇报与姜妲和龙行知晓,待容宣回来亦需呈上处理卷宗。可两人回伊邑后并未耳闻与此案有关的只言片语,若是姜妲与明义存心隐瞒难不成连龙行父子也瞒着?龙氏断不会背叛容宣,代征案又非甚王室秘闻,若要隐瞒也毫无道理,此事多半是县令谎言相欺。/p
“不想岐姑应征大事竟有如此黑幕,此事我与同窗定会尽快上报容相与大王得知,还尔等公道。”萧琅握住廉家妇的手劝她放宽心,文书今夜便会寄往伊邑,过不了多久即有答复。/p
廉家妇一愣,她原本只当萧琅是四下游学偶尔路过岐姑见不平事拔刀相助的阴阳家弟子,怎料她当真与丞相和国君关系紧密,遂十分震惊。她再三打量着萧琅面容,难以置信地小声问道,“您……是疆景先生?”/p
“怎么可能!”萧琅掩口笑起来,“我不过是阳宗普通弟子罢了,新岁伊始多番忙碌,师叔离不得观星台,她哪有时间四处溜达。”/p
“所言有理。”廉家妇点点头,对萧琅的话深信不疑。/p
二人在屋中闲聊着竟不觉时间过得飞快,廉家主与长子灰尘仆仆归家时已是黄昏时分。/p
廉家主手中的尺牍取走时尚完好无损,再回到萧琅手中已是“伤痕累累”,不知廉家主走访了多少人家,横七竖八入木三分的刀痕几乎要将竹简表皮褪净,更有识字之人在空白处刻下的一行小字,“愿以身证实也,万死不改”。/p
萧琅对廉家主大礼相谢,临别时叮嘱他夫妇二人若有甚变故便持蓍草去伊邑“容与逍遥”寻伍瑾,今日善举日后必有回报。/p
廉家主不明所以,廉家妇笑着说好,恭恭敬敬将萧琅送出门去。/p
萧琅手里紧握着尺牍,心里怒火中烧,看道旁石子也碍眼,她飞起一脚将它踢出老远,石子“咻”地飞入深巷里,她啐一口骂一句“不得好死的狗东西”。/p
巷子里忽然传来某人声调隐忍的一声“哎呀好疼”。萧琅担心方才踢飞的那颗石子伤了人便急忙跑回去查看,谁曾想竟看到了容宣,他指间夹着一颗小石子,看萧琅走过来仍是笑嘻嘻地嚎了一句“手指要断了”。/p
“断了也好,省得你不老实。”萧琅白他一眼,嘴里说着气话却还是上前看了看他的手指,白嫩细长连红印都无,最严重的伤怕是只有指尖指腹常年抚琴握剑磨出来的老茧。/p
“看你这人口是心非的,你明明喜欢我的不老实。”容宣低头看着萧琅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他话音刚落手指便被萧琅拧出一个奇怪的角度,钻心的疼一下袭来,对方咬牙问他以后还敢不老实吗,容宣满头冷汗地一迭声讨饶,“不敢不敢……”/p
萧琅冷哼一声将他的手甩开,给容宣看刻满刀痕的竹简。容宣有些惊讶,笑夸她十分厉害,“我自虢家离开便去那户人家寻你,结果那家妇人却说你早就离开了,许是去了廉家,我一路打听才到小巷子,险些被你偷袭得手。”/p
“哎呦呵,虢家让你进门啦?”萧琅亦是惊讶,昨日虢家家丁狗仗人势嚣张得跟什么似的,今天怎地改了性子。/p
容宣无奈地笑笑,只道是今日备了谒,怎么着也得给个面子进去通报一声。子璇并不在家,他亦未准备特别隆重的大礼,好不容易从市上寻了只风干的雉鸡买了带去,子璇的父母兄嫂许是不知雉鸡之意,言语间颇为嫌弃这雉拿不出手,这家人何止不好说话,羞辱人的话更是一套一套的,幸好容宣并未打算当真投奔他家,否则在虢家人言语下羞都羞死了!/p
“虢家……”这二字在萧琅齿间转了两转,她决定今晚便去虢家打劫,顺便将那雉鸡也拿回来。/p
“你这岂非明摆着告诉人家是送雉的来打劫么!”容宣笑她傻,又说虢家再放几天,毕竟他与虢家子尚有同窗之谊。/p
“你若知晓他家做的那些缺德事儿便不会顾及甚同窗之谊了。”萧琅嫌弃地撇嘴,将廉家妇与她透露的代征案转述给容宣听。/p
代征案委实重大,容宣听后无比震惊,自古代征便是重罪,前朝更有加倍重惩致使百十户连坐流刑的先例,岐姑县令与富户怎能如此嚣张狂妄竟敢将东原律法视若无物,简直无法无天!/p
容宣气得说不出话来,萧琅安慰他不必太过愤怒,这种腌?事不止岐姑一家,可能别处他不知道的地方也会发生,只是无人检举才无人知晓罢了。容宣一噎,没有从她的话里感到丝毫安慰。/p
“可以顺便提醒龙上将军查一查军中,于他于你于东原而言都有好处。你需知晓,太阳再光明也有它照不到的角落,你虽无法将阴暗尽驱却可以做到防患于未然,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萧琅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容宣的肩膀,不禁感慨这人变化真大,当年还是一个只比她高一点点的少年,如今与他说话都得仰着头。/p
容宣勉强感觉到一丝安慰,他将手中的石子狠狠掷出,看着石子在地上弹了两下弹到了角落里,恶声恶气道,“岐姑县令必须死!”/p
第四十七章 岐姑县令
容宣与萧琅回到客舍时天色已晚,钟离邯正躲在房中背对着门口鬼鬼祟祟地搞小动作,听见有人推门进来他立刻惊慌地扯了件衣裳盖在案上,打眼一看来者原是容宣二人,他长舒一口气抱怨一句“吓死了”才将衣裳掀开撇到一旁去,案上竟是他将换来的铜币分成许多份再用碎布片扎成的小钱袋,整整齐齐地摆了十数包。/p
萧琅没有想到钟离邯会这般聪明,竟猜得到这些钱要拿来做甚。钟离邯刚要反驳她自己只是耿直而不是傻却听容宣笑说“他是大智若愚”,他得意地瞟了萧琅一眼,对方撇着嘴翻了个白眼。/p
既然钟离邯能将银钱分得明白容宣遂将救济穷人的事委派给他,叮嘱他务必天黑之后小心行动,钟离邯高兴地应声,磨拳霍霍只待夜幕降临便化身那劫富济贫的夜行侠。/p
萧琅回房重写了文书,在原文后补了一截竹简将代征一案详细写明,怎奈长长一卷文书塞不进藤鸟腹中,只好自中间裁开分为两只与装有万民书和证简的藤鸟一同寄往西夷王宫。/p
冬日天黑得快,三人分食了一张烤饼便锁好房门溜出了客舍,钟离邯往城西而去,萧琅与容宣直奔虢家。/p
别看虢家人白天横得很,其实胆小如鼠,虢家家主夫妇看到剑光时第一瞬的反应竟是互相撕扯着对方试图将其拉到面前为自己挡剑,萧琅极其鄙夷地朝这二人吐了一口口水,简直神仙夫妻。/p
容宣只言语上稍微吓一吓这夫妻二人便立刻跪地求饶,做过的坏事竹筒倒豆似的全说了出来,不等他说出要求或是怎样又主动拿出银钱求容宣放过自己,干脆得十分讨喜。萧琅就喜欢这种听话的人,毫不客气地将虢氏夫妻拿出的银钱照单全收,只留下一枚铜贝算是行善积德。/p
两人临走时故技重施,消了虢氏夫妇的记忆后将赤裸的虢家主用锦衾裹起来挂到大街上。萧琅背着比昨日丰盛一倍的“战利品”喜滋滋,仿佛这钱都成了她私人所属似的。/p
两人沿街至苏家与张家,也懒得再询问他们做过的那些“好事”,只一番威胁拿了银钱便消去记忆,家主脱光衣裳用衾裹了与虢家主挂到一处。三人吊在架上晃晃悠悠就像三只吊死鬼,等着天亮时国人充满怒火的审判。/p
在客舍等候多时的钟离邯接过萧琅手中沉甸甸的包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包裹中各色钱币约摸廿余串,在案上码得整整齐齐,他已是眼花缭乱数不清究竟是多少钱,恐怕他长这么大赚的钱加起来也没有这么多。/p
钟离邯将包裹小心地藏在衾里,与它同床共枕,夜里做梦都梦到自己睡在钱堆里。/p
次日,市上又是好一番热闹,国人指着吊在高架上的虢家主三人怒骂不止,甚至有人上前撕扯着试图将他们拉下来。院子里莫名出现的银钱令人又高兴又紧张,忽然有人意识到岐姑好像出现了一位劫富济贫的侠客。钟离邯知道他们说的不是自己,但站在容宣与萧琅身边亦是与有荣焉。/p
两天之内四家遭殃,岐姑的富户开始紧张起来,接连给县令施压要他彻查作乱之人。县令拘了四家仆从严厉拷问了一番,丝毫线索都无,询问四家家主也无人知晓祸害他们的人究竟是何等模样,是男是女高矮胖瘦一概不知,若非鼻青脸肿与身上的伤隐隐作痛他们还只当是做了一个噩梦。/p
没有线索便无法抓人亦无法通缉,几家家主却仍是闹腾不休非要一个说法不可,吵得县令一个头两个大,他不胜其烦,只能叮嘱各家夜里多加防范。这个答案虽不能令人满意但也别无他法,各家暗地里诅咒这个害人精不得好死。/p
三个“害人精”对这充满愤怒的诅咒不以为意,若是诅咒有用这些人哪还有命四处蹦?着撒野!/p
岐姑第三日,三人要往城外走一走,钟离邯顺路去将银钱换了,容宣与萧琅沿官道往东边慢慢走着等他办完事追上来。/p
岐姑城东有座矿山,规模不大产量也低,一直不受重视,起先这里还不属于东原的时候便常常当做流刑犯人的劳作之地,东原迁都伊邑后因此处距离太近便将这里改为徒刑之所,久而久之山下也形成了村庄,村里住的多半是犯人的家眷子嗣,而后不断加入自他处而来的流民。/p
先前听闻这里不甚安稳,流民彪悍,监工刻薄,常有暴动发生,姜妲知晓容宣要来岐姑便打发他来看一眼。此处亦在岐姑县令的管辖范围之内,若当真局势不稳他便是罪加一等,至时处罚的不只有岐姑县令一人,恐怕附近雍邑郡守亦会连坐受罚。/p
“这个岐姑县令可真是害群之马,原本姜妲对宗族子弟多般纵容,虢夺了他们种种特权更是心存愧疚,即便无所作为犯些小错也不忍心责怪,可岐姑这一闹腾姜妲非彻查宗族子弟不可,自己不做好事更遭人恨,做人也太失败了!”萧琅委实不能理解怎会有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人。/p
“岐姑县令这人说起来倒也算不得嫡系宗亲,他的母亲与东武王只是表亲,血缘与姜妲已远,只不过他母亲又嫁给了东原贵族,看在表亲的份上才给他了一个官职做。”容宣思忖片刻又道,“他敢如此欺上瞒下怕是少不了他的母亲从中作梗,妫姜夫人最先向姜妲要的是雍邑郡守之职,但她儿子一向只会吃喝玩乐斗鸡走狗,姜妲必然不会同意将雍邑交到他手中,即便她看在亲戚的份上下了任职文书我与众臣亦不会松口。她未能得偿所愿便纠集了几名宗室妇在宫门前闹了一通,责备姜妲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云云,让伊邑国人看足了笑话,姜妲气得险些摔了国玺。”/p
“哦~原来那个在宫门前带头大闹的老妇便是妫姜夫人啊!”听容宣这样一说萧琅才想起来所谓的妫姜夫人是何等人物,怪道这名号有些耳熟。/p
那是姜妲初即位不久时,曾有一妇人在王宫门前吵嚷不休,当时萧琅在观星台上瞧见宫门处围了好些人,乱哄哄的,宗室妇人、百姓黎庶皆有,她还当是有人要找姜妲面谏告状抑或其他,还想着去看个热闹,结果因为太过忙碌没能去成,日后只偶然听人说起妫姜夫人如何如何,没想到竟是她当众撒泼。/p
宗室妇一向以贤良温淑著称,这一闹于伊邑国人而言可谓是奇景一道,着实令人大开眼界!/p
容宣说起之后的状况不禁有些庆幸。妫姜夫人作妖之前正值安县县令升任梁郡郡守,县令一位便空了出来。安县虽繁荣但枢纽意义并不算强,毕竟四面商路是以梁郡城为主,因此县令之选无需太过纠结,只要为人正直稍有手段即可。/p
姜妲不想大材小用又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替补,遂想着从宗室当中寻个安稳懂事的子嗣外放到安县,妫姜夫人之子平日里的表现虽有些荒唐但品行尚可,才能在一众子弟中也算是上乘,众臣亦不反对。此事刚要确定下来妫姜夫人便在宫外闹了一遍,更是牵扯到数家宗室的名声,其子又紧接着传出虐妓的流言,东原宗室一时间成为伊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p
姜妲一气之下便将此子打发到歧姑反省,亦是想着将他磨炼一番,不曾想他竟在歧姑做出如此倒行逆施之事,搅得歧姑民不聊生不说还敢插手军营应征,简直目无法纪!/p
“幸好他不曾就任安县县令,否则造成的祸患岂是民不聊生所能形容的!”容宣叹了口气,不无可惜地说道,“本想连坐他家,但我听闻他父亲很是正直,只可惜有这样的妻子。”/p
两人说话间抬头便望见官道前方掩映在石堆树枝后零落的房屋屋顶,想必那里便是矿山下的村子。萧琅站在道上眺望着来时路,抱怨钟离邯怎地这么慢。两人在官道旁等了好一会儿才看到背着一包袱银钱行迹鬼祟的钟离邯,萧琅笑话他像个偷儿似的。/p
三人下了官道又走了一刻钟才看到村口的石碑,竟是个无名碑,上面布满了风吹雨打的旧痕,两面刀劈斧凿的痕迹纵横交错,还有些乱七八糟不知所云的小字,五花八门哪里的文字都有,看上去在这里伫立了好些年岁,或许东原还未接管此处的时候它便已经存在了许多年。/p
村子里出人意料地热闹,比岐姑城里更有人气儿,来来往往的村民见萧琅一行人走进来便纷纷停下脚步望着他们,眼神中只有好奇并无恶意,更有阿姑上前热情地询问三人是否要找人,笑容看上去很是舒服。/p
这里的村民不像是饱受压迫的模样,村中房屋院落虽简陋却整齐干净,容宣怕走错了地方便向阿姑询问了一番,确认是此处无误。/p
萧琅问阿姑这里之前可发生过暴动没有,周围人一下笑了,阿姑说这里一向太平,徒刑的犯人家眷与监工家眷都在这里,他们时常到山上去送饭涤衣从未出过乱子,之前的确有人想要逃走但很快便抓回来了,两厢相处得很是融洽,她反问萧琅是从哪里听到的关于此处叛乱的流言。/p
闻言,萧琅与容宣疑惑地对视了一眼,谎称这里发生了叛乱有甚好处,岐姑县令脑子被蚌壳夹过?/p
第四十八章 不配为人
歧姑县令这人颇有意思,旁人辖处若是发生叛乱恨不得藏着掖着,不要万不得已时绝不会上报。东原新令有言在先,若某处发生叛乱首要之务为出兵镇压,其次彻查地方官是否横征暴敛与收受贿赂,若地方官无过方可按律严惩叛乱之人。/p
孔莲先生毕生追求的“儒法之仁”在这一律令中体现的淋漓尽致,得知此令施行后他还夸过容宣颇具仁义亦不失严格,善于举一反三。/p
新令施行后东原发生过两次叛乱,两处地方官皆是忍耐到抵抗不住才不得不上报,此事宣扬出去闻者第一反应多是此处官僚欺压良民才致反叛,地方官也曾强自辩驳,末了仍是被人查出真相丢了官爵与性命,险些连坐家族。/p
可歧姑县令却恰恰相反,明明安稳得很却撒谎说这里频繁暴动,请求伊邑支援,像是有恃无恐,丝毫不将仕途和小命放在心上。/p
萧琅几乎可以确定此人脑壳被蚌夹过。/p
申时左右,三人随村子里的人一同上山送饭,远远地便听见山上人声鼎沸伴随着叮叮当当锤凿的声音。阿姑指着那些个劳作的人示意萧琅等人看,确实和谐得不可思议,监工与犯人坐在一处说笑,丝毫没有敌对的意思。/p
萧琅越发肯定歧姑县令的脑壳被蚌夹过。容宣猜测他或许与此处监工首领有仇,总归不可能平白无故地骗取兵士与军备,更何况他做的坏事无需查证便一箩筐,当真按律处置下来他整个父族都得受牵连。/p
监工看到有外人来此立刻警惕地站起来迎了上去,盘问容宣三人自何处而来到此处何干。容宣只道是伊邑来的商人,奉命查看此处石矿,众人一脸狐疑,对他的话丝毫不信,非要抓他三人去见监工头不可。/p
矿上吵嚷起来,监工头很快便闻讯赶来,看到容宣的第一眼他顿时大惊失色。容宣见他这幅表情立刻意识到此人认得自己,遂快步走到他面前拱手笑道,“军爷还记得在下吗?在下容大,在伊邑时与您约好来此处看矿,您说正月来人少正合适,不知军爷还有印象没有?”/p
“啊?对对对……是有这么回事!”监工头一愣,赶紧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打发众人各忙各的别搁这儿添乱,他假装有些抱怨之辞,“原来是你啊,怎地才来,这都快出正月了……”/p
容宣一边满怀歉意地说着“路上天气不好晚了些时日,还请您见谅”一边随监工头往他住处走去,萧琅好奇地四下打量着,不知这般崎岖又吵闹的地方他是如何坚持住下去的。/p
待进了蓬屋监工头赶紧锁上门向容宣与萧琅行大礼,询问二人怎地突然驾临这等荒蛮之地,可是大王有甚吩咐。/p
“有人检举此处流民彪悍,监工刻薄,致使徒刑犯人频繁出逃甚至罢工叛乱,严重威胁到歧姑城与周边村落的安全,此事已惊动大王,特派遣先生与我前来督察,你需老实回答是否当真有此事,若有一句谎话定严惩不贷!”容宣厉声喝道,如此气势即便对方想说谎也能吓出一两句实话来。/p
“你可要想好再说,”萧琅在一旁帮腔,连哄带吓,“方才我等并未亮明身份便是留给你自首的余地,免得你于众人面前丢了面子,若是谎言欺骗恐怕你的下场还比不得这些个徒刑囚犯。”/p
“先生面前末将绝不敢说谎,末将是真的冤枉啊!”监工头想不明白自己怎地突然担上了“虐待囚徒、监管不力”的罪名,他着急地辩解着,险些语无伦次。/p
他解释说,徒刑犯与流刑犯刚分配于此地劳作时有些不服管教的犯人便会想着逃跑,这些囚犯当中不乏暴徒出身之人,十分嚣张且暴虐,会试图逃跑,会欺压其他劳工,甚至会殴打监工,监工与囚徒之间争执动武无可避免。众监工偶尔会教训教训不听话的犯人,情节严重时死伤亦有之,但这都是律令当中允许的。/p
对于不听话的犯人监工只能采取必要的惩罚让他们听话干活,但众监工从未过分苛待过劳工,他们与众徒同衣同食,只要劳工听话干活便绝不会无缘无故地苛责,逃跑者常有,但叛乱从未发生过,如果萧琅与容宣不相信可以随意择人询问。/p
监工头说着突然想起一事,失态大叫起来,“先生与容相明鉴,此事定是歧姑那狗贼血口喷人!”/p
“哪个狗贼?”容宣故意问了一句。/p
“便是歧姑县令!他瞧上一犯人之妻,想要纳其为妾,末将等不依他,他家仆从来抢人时末将等和众徒以及村中野人与其起了争执,失手打死他家仆从两人,他便扬言要报复末将等。”/p
歧姑县令之行径果真令人啧啧称奇,没想到这人都已经被贬至歧姑反省了其好色本质却仍不知收敛,此前多起馆舍斗殴皆因他与旁人争抢舞姬所起,到歧姑后竟连他人妇也敢觊觎,也是长本事了!/p
钟离邯十分愤怒地骂骂咧咧,恨不能立刻冲入县令家中将他剥皮抽筋,抢夺人妇在他看来实在无耻至极,若有人胆敢觊觎他的未婚妻,莫说打死那人的仆从,他打死那人的心都有。/p
监工头叹了一口气,“他与末将等说即便他抢了妇人打死了人又如何,他乃是贵族出身,他的母亲与东武王关系紧密,大王不会处置他,反倒是末将等,只要他一句话便会人头落地。”/p
“哎呦呵,好大的口气!他母亲怕是没有教过他如何做人如何行事如何说话……”萧琅嫌弃地撇撇嘴,也不知县令这人究竟是狂妄还是蠢,这种话竟也敢说给别人听。/p
“野人可曾上报郡守?”容宣问他。/p
监工头摇了摇头,这里本就是三不管的边缘地带,都是犯人家眷与各国流民,新令管不到这里,也没有人会认真遵守,即便他们想遵守也没有人给他们解释律令说了什么,此处现状与岐姑城里大致相同。/p
县令说过民告官需以命相抵,野人一听便不敢去了,虽然新令鼓励国人野人直谏,但他们更愿意相信县令的谎言,因此岐姑县令才能在此处肆无忌惮地作威作福,依仗的不过是身份与国人纵容。/p
钟离邯闻言便感慨岐姑人委实太可怜了,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摊上这样一个猪狗不如的县令。容宣与监工头说县令家仆虽是奴籍但监工头失手将他打死亦是犯了律令,应当受罚,至于岐姑县令的所作所为早已上报大王,待有所处置时自会有人通知。/p
监工头甘愿受罚,他犹豫再三,言辞十分委婉地询问容宣能否与大王说说,如歧姑县令这般心术不正的贵族子嗣可不可以不要再放出来害人,他不但迫害歧姑人,还敢插手军营征兵之事,甚至强行带走矿上徒刑犯做他家奴为他所用,好些囚犯本非奴籍,硬是被他改成了奴籍,监工实在不知该如何交代。/p
“此等蛀虫非千刀万剐不可!”钟离邯暴跳如雷,扬言现在便去砍了歧姑县令的首级。/p
萧琅白他一眼,说他若是愿意为歧姑县令垫背便尽管放心去,他的未婚妻自会有人帮忙照顾。钟离邯一噎,嘴唇嗫嚅了一番未敢反驳。/p
容宣又问了监工头一些琐事,对方一一答了,眼见外头太阳快要落山,遂别过监工头趁着天光未晚赶快下了矿。三人一路快步往歧姑走着,看到城门时才刚过酉时不久,远未到城门上锁的时辰,然而走到跟前却发现城门已隆隆半阖,城外吊桥上站了好些被迫停驻于此以候明日开门进城的行人。/p
钟离邯赶紧上前请求守将稍等一等,待外面的人都进了城再上锁。两名守将嗤笑一声,嘲讽了他一番便将他赶到一旁去,让他明日再来。钟离邯很是不满地出言理论,“这还未到日落时分你们怎地便要关门了?律法规定冬季酉时二刻关门,谁规定你们可以提前关门的,违反律法要受罚的知道吗?”/p
“歧姑县令便是律法,县令想几点关便几点关,想进城有的是办法,你翻墙好了!”两名守将说着便相视大笑。/p
城门忽然推不动,两人疑惑地转到门前门后查看着,钟离邯正要再理论却感觉被人扯着袖子飞了起来,再落地时已是城内。萧琅在一旁叉着腰,朝城外的容宣扮了个鬼脸,容宣哭笑不得,向她摆了摆手示意她二人先走。/p
钟离邯坚决不走,他有些生气地问萧琅为甚不将容宣带进来却将他带进来。萧琅反问他岐姑的城墙他可爬得上来么,钟离邯盯着城墙看了半天,乖巧的跟在萧琅身后往客舍而去。/p
路过主街时萧琅停住脚打量了半天,总感觉此处变得好生奇怪,想了许久才记起挂人的那个木架被拆了。钟离邯小声抱怨那动手脚的人,若是再想惩罚那些个富户都不知该把他们挂到哪里去。萧琅不以为意地说了句“那便挂到县令卧房屋檐下吓死他”。/p
钟离邯打了个冷颤,劝阻她莫要冲动,那毕竟是个活生生的人,万一吓出个好歹来与姜妲不好交代。萧琅瞄他一眼,说道,“并非所有人都配称之为人,最起码他不配。”/p
第四十九章 人性善恶
容宣等到天黑之后才翻墙溜进城中,客舍里他的房间灯火幽幽,看到萧琅守着一鼎热汤在屋中相候的模样他瞬间感觉自己在城外被风吹了大半个时辰值了,再吹半个时辰他也愿意!/p
萧琅今日不想行侠仗义,甚至有点想离开歧姑城,她进城之后又在城内随意转了一圈,入目皆苍凉,赵国西陲蛮荒之地也不过如此,她心里越发压抑,若非要等姜妲回信她当真半刻钟也待不下去。/p
“你还是见的世面少了,世间不平事多得很,你虽是阴阳家却也不能教化每个人都做圣人,儒家也是,所有的规矩规范的只是君子,犹如门栓铜锁防得了君子却防不住小人一般。人性本恶,没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地方。”容宣学着萧琅一贯老成训诫的模样拍了拍她的肩膀劝道,“从前你这般教导过我,怎地自己却忘了呢……”/p
“汝之言差矣!”萧琅反驳道,“应说人性本善才是,凡人施以教化皆可从善如流,即便幼子亦知礼义廉耻,逢尊长则见礼问好,怎能言之人性为恶。”/p
容宣疑惑地瞄了她一眼,不赞成地摇头,“人性本恶,需以法令规范方可从善,往日我曾见幼年乞儿于街市抢夺他人财物,若是幼时便有善心怎会小小年纪行此恶举?”/p
萧琅站起身来抱臂撇嘴,“人性本善犹水之下,如江东流,此乃贵学亚圣所言,你身为儒家弟子怎能忘记亚圣教诲?乞儿行窃乃是他人教唆,他尚未长成,心智未全,怎知‘窃’为何意,于你而言此为恶行,于乞儿而言或许只是顺从之举,若有人善意引导乞儿必能知错就改,摒弃恶习。”/p
“人性本恶,此乃我学先师荀夫子所言,我身为儒法一脉自当遵从祖师教诲,孟夫子所言虽有理,然人性若善怎会有岐姑县令此等恶人存在,怎会无人自动从善,又怎需夫子教化法律规范,”容宣在她头上揉了一把,摆手笑道,“你这性善理论前言不搭后语,乃是诡辩之辞,我不与你争执。”/p
“你说这话便不对了,西夷那家猎户未必得庠老教诲,岐姑城外阿姑更不曾于庠序受教,两家仍是心地善良,岂非自动从善?岐姑县令出身高贵,自幼便是众星捧月,因而造就自我性情,其母张扬跋扈蛮不讲理,于其影响甚巨,其本质向善,然环境不和且日益渗透,故而行为失当为恶寇之首。”萧琅拍着容宣的胸口,说话的语气十分语重心长,“年轻人啊你还是太年轻了,凡事需透过表象追寻本质。”/p
“对岐姑县令施以教化未必能令其向善,正如阴阳家清缴阴阳巫的原因一般,更何况你如何敢肯定猎户与阿姑从未受过惩罚或引导?如此说来仍是环境感染旁人引导从中作祟,法律乃必要手段,否则便会行差踏错误入歧途,说来说去你怎地把自己绕进去了?”容宣握住她的手笑道,“据我所知,无名先生与我学先师孔子私交甚好,孔夫子有云,性相近也,习相远也。人性本身并无分别,异于后天教养,无名先生甚是赞成,你怎地不听无名先生的话竟追随了孟夫子?”/p
“所谓相由心生,我长得这般好看自然是因为我一心向善,正因为如此我才有了一双善于发现美好的眼睛,否则我怎会头次见面便夸你好看呢?”萧琅轻佻地挑了一下容宣的下颌,对方立刻微红了脸,小声反驳她说是第二次,头次见面萧琅只躲在门后偷看并未夸过他好看。/p
这人当真是见多识广,越发不好骗了!/p
萧琅暗地里呸他一口,故作哀愁地叹了口气,“究竟是谁蒙蔽了我的双眼,让我只看到某人光鲜亮丽的外表却没有发现他丑恶的内心,表里不一,道貌岸然,衣冠禽兽亦不过如此了罢……”/p
她说着便负起双手往屋外走去,后面那人猝不及防地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拖了回来,房门为掌风合上,“咔哒”一声脆响落了闩。房中蓦然陷入昏暗,似是听见灯火骤熄的微响,有人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便让你瞧瞧衣冠禽兽的厉害”。/p
在城中奔波的钟离邯披着夜色来去,他沉迷于做那人人称道而不知名字的侠客某,众人仰慕钦佩的眼神令他颇有成就感,行侠仗义果真会上瘾的。/p
管家似乎并没有被这次意外状况影响到,深夜仍是宾客满堂推杯换盏,琴瑟笙歌喧闹至极。/p
钟离邯悄然路过巷子时耳闻自管家庭院里传出来的乐声。穷苦之户灯火寥落,富裕之户莺歌燕舞,巨大的差距令他十分愤怒,但自今晨变故之后各家已派了家丁日夜巡视,他想潜入管家教训教训这些食人血肉的魔鬼却不敢,怕给容宣惹麻烦,他的轻功不算好,院内防守这般严密恐怕不能全身而退。/p
这人在管家角门外的巷子里气得火冒三丈,琢磨了半天也没有想到合适的报复手段,贸然闯入怕为人所困,偷其钱财又非君子所为,无奈之下便到街上转了转,试图吹吹寒风让自己冷静下来。/p
街旁矮墙破屋触目惊心,墙角杂物在风中四下翻滚,某家突然响起婴儿啼哭的声音,母亲在小声地啜泣着,寒夜中格外响亮而凄凉。钟离邯恨恨地跺了跺脚,扭头猛然瞧见一只在杂物堆里????觅食的瘦犬,他扑过去抱起瘦犬便奔向管家,趁人不注意时爬上墙头将瘦犬丢进了院子里。/p
院中犬吠声乍起,不多时便听见前堂有人尖叫有人怒喝有人斥责有人讨饶,夹杂着瘦犬一迭声的吠鸣,倒比方才还要热闹。/p
钟离邯心满意足地离开小巷,将空空如也的包袱往肩上一搭便往客舍飞奔而去,片刻之后他灵活地翻过客舍的院墙,蹑手蹑脚地溜进自己房间。/p
隔壁不时传来奇怪的响动,偶有低声人语,钟离邯侧耳偷听许久也未听出个所以然,遂当容宣与萧琅又在密谋大事。/p
他私以为容宣与萧琅自打进了岐姑城便如同月圆之夜狼嚎为信一般原形毕露,白天同平日里一样披着温文尔雅端庄雅致的美人皮,入夜便青面獠牙打家劫舍。这二人随意往街上一站旁人便只当是哪家贵族出身的先生淑女,谁能料到他们竟能做出抢银钱扒衣裳的勾当!/p
虽说劫富济贫行侠仗义是好事,但如此表里不一委实令人难以接受!/p
公子怎地变成了这般人面兽心的模样?/p
这可如何向先王国后与诸位公子交代哇!/p
从前的容宣与淑女说话会脸红,“夫子有云”时常挂在嘴边儿上,听话、懂事、温柔、文雅,知书达理,从未有过轻浮举止,偶尔稍有固执,常以诗书琴花为伴,人人都夸赞他“君子如玉,举世无双”。/p
自从与萧琅做了邻居容宣便改头换面,再未提过“夫子有云”,张口便是“疆景先生曾说”,形象气质大改,贵气而暴躁,诗书琴花早已不知丢到了哪个角落。弹铗而歌,醉酒舞剑,动不动便要杀了这人砍了那人,人人畏惧他敬仰他恭恭敬敬称他一声“容相”,却少有人再亲近地唤他“子渊”,他的整个世界里好像只有律法与萧琅似的。/p
不!公子的世界里只有疆景先生,定是疆景先生带坏了我家公子!我家公子从来不会说腻腻歪歪的情话,从来不会牵淑女的手,也不会偷亲淑女的脸颊,更不会……更不会脱淑女的衣裳!/p
就是疆景子带坏了我家公子!/p
钟离邯想也不想地便将黑锅甩到了萧琅头上,自己窝在衾里气得睡不着,隔壁却传来细微的嬉笑声,衬得他更是凄凉。钟离邯生着闷气辗转反侧,彻夜难眠。/p
萧琅清晨起床神清气爽,她叉着腰溜达到容宣面前,得意地挑起对方的下颌。容宣只穿着里衣坐在矮床上,红着脸看着萧琅,不知她意欲何为。/p
“怎么样年轻人,你若肯承认疆景子武功盖世我便将衣裳还给你。”萧琅解开系在床脚的金丝,拿在手里拽了两下,容宣随之做出女子害羞掩面的动作。/p
“你这人说不过我便动手,比武又不好好比,又是脱人衣裳又是耍小手段,此非君子所为。”萧琅打不过便耍赖,拿阴阳术当武功使,被制住的容宣简直哭笑不得。/p
“此言差矣,我这是教你做人,江湖险恶人心叵测,岂会所有人都是君子!”萧琅抖着手里的衣裳,容宣不得不说一句“疆景子武功盖世”,否则他今日别想出门了。/p
容宣一边穿着衣裳一边教育萧琅得讲江湖道义,若是威胁别人便落了下乘,耍阴招更是为人耻笑云云。萧琅推开牖上木板透气,自房顶上滚下一个藤球,她还当是伊邑来的,转过来一看竟来自于蓬莱,她顿时便不想理会,抬手扔给容宣让他帮自己看看里面说了什么。/p
容宣一听是蓬莱的藤鸟心里亦是排斥,犹豫再三才打开机关取出竹简迅速瞄了一眼。简上密密两行字,他又仔细看了一遍才松了口气,还给萧琅说并非甚要紧事。/p
萧琅狐疑地接过来,只看了一眼便扔到了一旁,极其不屑地冷哼一声,难以置信道,“夫子竟也向着你?谁捣乱了,我那是行侠仗义才不是捣乱……”/p
第五十章 新县令
歧姑人早早起床出门便直奔主街,充满期待地围到了原来木架被拆掉的地方,果然没有像前两日一般看到吊在架上的领主,他们顿时有些失望,嘀咕两句便各自散了,但昨晚莫名出现在自家院中的银钱仍是令人无比惊喜,“劫富济贫侠客某”的名声在城中传得越来越响亮。/p
钟离邯本不想收手,还想着去打劫富户再救济一波穷人,然而容宣却以为不妥,钟离邯问他为何不妥,他却道一句“说了你也听不明白”便不肯多作解释。钟离邯越发肯定此人确实跟萧琅学坏了,你且看他说话的语气与气人的模样,简直与萧琅一模一样!/p
萧琅嫌弃地撇嘴,容宣这人表里不一,表面温文尔雅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切开里面都黑透了,她可是诚诚恳恳光风霁月的阴阳家,两人怎么可能一样!/p
岐姑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逃出“魔爪”的富户稍稍松了一口气,众人猜测那祸害人的“狗东西”或许已经离开了歧姑,只要“魔爪”未曾伸向自己便也不再追究,且随他去。/p
但以管家为首的四人却是不高兴,那人不但羞辱了四家家主还盗走了家中钱财,虢家主的私房更是丢失十之八九,若非此事将他暴露他也不至于遭虢家妇辱骂并克扣零用,银钱与面子的损失他们该找谁作赔偿?/p
土地领主与县令商议了一番,县令言辞颇为敷衍,委实不愿搭理他们,这些人平日里嚣张跋扈,甚至胆敢视他若无物,为人教训正中他下怀,他怎可能当真为他们做主!更何况钱又不是他抢的,偷钱的飞贼也毫无线索,他哪有办法补偿他们的损失,遂打发各家领主回去,平日里多克扣佃户一些便赚回来了,何必斤斤计较。/p
各户家主对县令明显敷衍的处置方式很不满,回想起从前他刚来岐姑就任时对众人的迁就心里更是十分不喜,纷纷在暗地里骂他过河拆桥云云。县令对这些人的脾性心知肚明,他不怕别人暗中咒骂他,毕竟他是高高在上的贵族,说收拾谁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轻松,岐姑富户在他眼中如同跳梁小丑一般上不得台面,纵容他们如同养犬一般,高兴时扔块肉,不高兴时宰了旁人亦不敢置喙。/p
接下来三两日岐姑风平浪静,国人慢慢接受了侠客某已经离开了岐姑的事实,县令提着的心也放了下来,他真怕自己也会落得那四家的下场,他丢不起这人!/p
但他这口气恐怕松不了多久,姜妲的回复前天夜里便送入了萧琅手中,不枉她哪儿都没去窝在客舍巴巴等了两天。/p
姜妲的回信先是不痛不痒地夸赞了容宣一通,看得萧琅直皱眉头。其后附着对岐姑县令的处置,竟是要在岐姑城中当众对他施以鞭刑,将他颜面彻底剥下,鞭百再施以墨刑,流三千里,徒三年,连坐亲族邻舍约百十余人。/p
携带王令的使者与新任县令已在赶往岐姑的路上,萧琅掰着手指算了算,最迟明日一早也该进城了,至时岐姑县令与众富户的脸面该有多精彩!/p
容宣本以为姜妲会看在妫姜夫人的面子上将歧姑县令带回伊邑秘密处理掉,如此既能保全贵族颜面又不至于牵连父族,妫姜夫人的夫家在封邑的名声很好,连坐亲族有些可惜。他还想着上书劝服姜妲重惩岐姑县令与岐姑七领主,父族功过相抵可酌情减刑,不曾想姜妲竟能狠得下心来主动大义灭亲,倒也免得他多费口舌。/p
得知以歧姑县令为首的一众坏人即将遭受报应,钟离邯兴奋地晚食多要了两块饼,他暗搓搓地与容宣商议着,待歧姑狗贼们一踏上流刑的路他便追上去一个个全杀了,首级挂在城门上让歧姑的百姓黎庶也高兴高兴。/p
偶然路过两人身边的萧琅听他这般说立刻撇嘴嗤笑,“你不可能有动手的机会,押送之人看管极严,更何况自伊邑至岭南一路崎岖不平,过了剑南国更是丛林密布,官道又多在荒郊野岭,路上无车无马陋衣敝食,你瞧他们一个两个气虚体弱的模样,若是春分之前到不了岭南则逢南方春雨连绵不绝,不必你动手他们便会死在半道上!”/p
“那倒不至于,”容宣笑道,“流刑犯人若于半路身亡必会追究押送之人的责任,惩罚极重,他们绝不敢懈怠,无论如何也得将几人安全送达岭南才行,待艰难跋涉至岭南还有三年劳作等着他们,至时还能活下来的才算是命大。”/p
钟离邯高兴得坐立不安,恨不得去半道迎接新县令。容宣劝他稍安勿躁,明日便可围观县令受刑的场面,他到那时再高兴也不迟,又叮嘱他万万不可冲动造次,不可扰乱刑场更不能去流刑路上截人,否则他怕是要比歧姑县令的下场还惨。钟离邯“嗯嗯”点头,悄悄去客舍后厨偷了一包袱烂菜叶,等明日鞭笞歧姑县令时好扔到他脸上羞辱他。/p
翌日,新县令的车马近午时才到岐姑,同容宣三人一样,刚到城门口便遭遇不愉快,与守将大声争执了半个多时辰,死都不肯给入城金,围观的人群换了一波又一波,守将都松口要放他进城他却仍是不依不饶,最后终于惊动歧姑县令,新旧县令在城门口对峙。/p
容宣远远地看了新县令一眼,立刻掩面转身快步躲进了巷子里。/p
新县令乃是朝官里出了名的挑刺儿精,先前做御史官的时候逮谁查谁,但凡发现某官行为稍有不妥便立刻出言指正,若不改正便告到容宣面前,容宣也被他抓过两回后他直接上书找姜妲告状,性子一上来连姜妲都敢指正。/p
龙行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刺儿头”,朝官人人尽知,就连姜妲着人请他议事时都说“去请刺儿头来”。/p
许是姜妲与朝官都受不了这人吹毛求疵的要求与十二个时辰盯着纠正行为规范的毛病才一致投票将他投出了伊邑,派遣他来歧姑整顿吏治民风。此举算是明贬暗褒,外放为官看上去像是惩罚,但歧姑只要稍有起色这功劳便跑不了了,之后升迁的机会比做御史官时更多。/p
“听说你被他抓过,可有此事?”萧琅也认得“刺儿头”。犹记某日她在街上买了小点心,正要往嘴里塞时却与“刺儿头”迎头相遇,“刺儿头”眉头皱得紧紧地盯了她好一会儿,见她毫无悔过之心终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了句“王师怎能这般”。/p
容宣尴尬地轻咳了声,“倒也不是甚大事,有一回我与长乐君在‘容与逍遥’饮酒,长乐君醉酒失态倚在了我身上,他便告我二人不知廉耻……”/p
“噫~啧啧啧……”萧琅啧啧称奇,脸上露出个“没想到你竟是这种人”的表情。/p
“还有一回我去妓馆给龙非报信儿,不料尚未进门便碰上了他,龙非掩面跑了,我却担上个轻浮放浪的名头,真真是冤死了!”容宣恨不能用蚌夹“刺儿头”和龙非的脑壳,他没好气地啐一口,“龙非这小子,出了事跑得比兔子还快,竟还知道遮脸,这种事怕是没少干,龙上将军还是打得轻了……”/p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巷外好些人急匆匆地跑过去,口中嚷着“新县令打旧县令了”,言辞间高兴得像是听闻谁家婚娶赶着去看热闹一般。/p
“走!看热闹去!”萧琅闻言便拉着容宣兴高采烈地跟了上去,嘴里喊着同旁人一样的话,像是他们其中的一员。/p
容宣本不想去,万一被“刺儿头”认出来怕是又要听他唠叨许久,说甚行为不端、衣着不整、不合规矩……云云,但萧琅在前面拽着他,一直将他拽进人群里,后来者蜂拥而至挤成一团,一时竟无法脱身,他只好以袖掩口,托着下巴装作沉思的模样躲在人群里。/p
“刺儿头”正在高声朗读姜妲发布的王令,言辞极其犀利,国人听得不甚明白,但偶尔也能听懂只言片语,知晓这是在罗列旧县令的罪名。旧县令被吊在两座木架中间,口中污言秽语不绝于耳,身旁一个面目凶悍的壮士抬手给了他一耳光,人群无不抚掌称好。/p
“刺儿头”念至“罪三”时有人上前与他耳语了一番,他言语一顿,盯着人群看了许久。容宣心虚地别开视线,抬了抬手将下半张脸遮严,萧琅亦小心地躲在他身后偷瞄着,方才不知去向的钟离邯却不知何时站到了他旁边竖着耳朵听得格外仔细。/p
“刺儿头”皱了下眉,收回视线继续宣读王令,每说一条罪名便有人在县令身后打他一鞭,县令一声哀嚎,国人立刻高声叫好。/p
钟离邯喜滋滋地向容宣邀功,旧县令本想收拾“刺儿头”一番,但新县令带来的随从皆是正规军出身,哪是县令家仆那群乌合之众可以比的,旧县令眼见有人要抓他便想跑,得亏钟离邯一把揪住他后领将他摔在地上才被制住,否则新县令抓人断不可能这般顺利。/p
容宣瞧着与“刺儿头”耳语那人有些眼熟,“那些个随从可识得你?”/p
“那当然,都是与我同营的,有个我们还在一个帐里睡过!”钟离邯点头,心里很是高兴,能在异乡偶遇老朋友真真是不易。/p
闻言容宣便是一声哀叹,怪道方才“刺儿头”看向这边,钟离邯这个大傻子!/p
第五十一章 不知廉耻
“刺儿头”对岐姑县令的控诉自午时左右始至酉末尚未结束,仅罗列罪证的竹简便有六卷之多,三大主罪他一人独占两项,身为一方司法官吏“五过之疵”更占四项,林林总总加起来判他绞刑反倒是便宜了他,正该将他逐出贵族宗室族谱,让他远途跋涉受苦三年。/p
听闻岐姑换了新县令,旧县令正在城中当众接受鞭笞之刑,不止国人前来围观,就连附近听闻消息的野人也急匆匆地赶过来围观。狭小的城中心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后来者不断往前挤着,容宣三人站立不稳被挤到了最前头,几乎要贴到刑场守将的脸上。/p
守将嫌弃地瞟了容宣一眼,将他往后推了一把,喝一句“退后”。监督施刑的“刺儿头”看到这一幕立刻皱紧了眉头,脸上的表情似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p
荆条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狠狠地抽在旧县令的背上,刚数到三四十下他便支撑不住晕了过去,一侧监刑之人立刻舀起早先备好的冷水将他泼醒。荆条不断落下,冷水寒凉刺骨,旧县令一边哭一边骂,骂姜妲冷血无情不仁不义,骂容宣残忍苛刻人面兽心,骂“刺儿头”行同狗彘不得好死云云。/p
“刺儿头”闻言便是眉毛一竖,以侮辱大王之罪再加三十鞭,以下犯上辱骂丞相再加十鞭,围观之人无不叫好,振臂高呼“屠狗”。/p
“你瞧瞧,就连畜生都说你是人面兽心,可见你的心肠究竟有多黑!”萧琅借机嘲笑容宣,“怕不是黑透了,人道草木青翠欲滴,你得是浓墨欲滴。”/p
容宣歪着头笑问她喜欢的究竟是他的人面还是他的兽心,萧琅冷哼一声,“你这人脸皮厚如城墙,怎么可能有人喜欢你!”/p
“哎呀,你怎地如此不诚实,明明从里到外都喜欢得不得了还不承认,你可是忘了夜里是谁抱着我不撒手了?阴阳家撒谎会遭天谴的,你这条小命可是阴阳家的独苗苗,得好好护着。”容宣悄悄勾住她的手,萧琅一下未能甩开便狠狠踩了他一脚,他痛呼一声却没有松开手。/p
钟离邯在两人背后悄悄撇嘴,暗道这二人越发不成体统,“刺儿头”眼皮子底下也敢眉来眼去打情骂俏,也不怕别人瞧见。/p
旧县令生受百四十鞭,背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如此骇人的场面却令岐姑人心头大快,纷纷嚷着要行刑之人继续鞭笞他。“刺儿头”断然拒绝,只道此人需按律法处置,绝不可毫无缘由地擅自加刑。“刺儿头”的耿直并不会令旧县令心怀感激,他口中仍在碎碎念着辱骂“刺儿头”与容宣。/p
“疯狗四处咬人!”钟离邯愤愤地呸一口,容宣却是不以为意。/p
行刑完毕,围观之众十分有默契地将手中的烂菜叶扔向旧县令,刑场守将来不及阻拦也跟着沾了一身脏污,钟离邯一边扔着一边骂着,容宣掩面不忍直视。/p
旧县令被拖走关入圄中,“刺儿头”派了疡医为他治伤并两名仆从照顾他起居,免得这人还未到伊邑便死了,他不好与姜妲交代。/p
躲在人群里观察的富户仆从吓得两股战战,慌忙跑回家中向家主报信。各家家主惊慌之余又心存侥幸,大王只说连坐亲族邻舍,他们既不算亲族又不算左右邻舍,几家亦非同伍同什,若是一并连坐范围甚广,处置也麻烦,应当不会牵连到自家罢?/p
唉~岐姑县令说换人便换人,令人丝毫没有心理准备,新任县令看上去这般凶厉,竟敢鞭笞贵族,简直是煞星!/p
几家领主心有戚戚,赶快派遣仆从至别家互通口信,商定何时一同去县令府衙拜会新县令试探试探口风,若当真不好相与往后怕是要收敛动作了。/p
不料各家仆从前脚刚出门后脚新县令便遣使登门,请各位领主至县衙议事,态度极好,言辞之间十分迁就,似是向各位领主示好。/p
七家领主出门即在街口相遇,立刻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新县令这般迁就小意的行事作风与仆从描述的那般凶恶十分不符,难不成新县令也在试探?虢家主惊惶地猜测或许新县令是想将他们骗至县衙好一网打尽,几人心里皆是一慌,然打眼瞧见向来与他们不是一路人的荀家家主也在往县衙的方向去,还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神色极尽鄙夷。/p
“荀家向来自诩善人,既然他也被新县令请走想必只是按例聚会,顶多训诫一番,荀家那么讨人喜欢总归不能连坐他罢?”管家主抄着手说道,他在这几家中势力最大,他说话旁人多半会听。/p
虢家主等人直道“有理有理”,引路的隶卒亦宽慰说新县令乃是极为和善之人,不会刻意为难他人,几人这才略微宽心。/p
待到县衙前,以管家主为首的七人与荀家主再次相遇。荀家主瞟他几人一眼随之一声冷哼,十分刻意地骂了句“猪狗之辈”,虢家主不甘示弱地回他一句“道貌岸然”,两厢横眉冷目,险些对骂起来。/p
隶卒通禀后便领几人入正堂,堂内灯火通明,两排连枝灯是旧县令大半年来搜刮的宝物之一,其上烛火格外明亮,一丝烟气也无,竟比姜妲宫里的灯还要好用许多。堂中两列坐席,酒肉俱全,席后各立一捧壶侍女,大有宴请之意。/p
正北首座坐了三人,中间是一碧玉年华的淑女,左边是一年轻男子,右边则是胡须一把面相严肃的新县令。女子手里掐着半截太师饼,一侧腮帮子高高鼓起,年轻男子见有人来了立刻轻咳一声,女子赶紧将饼藏在身后,连饮两大口水,摆好衣袖坐端正,新县令在一旁摇头叹了口气。/p
“呦!”虢家主乍见年轻男子的面容心里便是一惊,他故作惊喜道,“这不是我儿同窗子沛么,你怎地也在这儿?”/p
首座之人乃是虢家子的同窗,堂中又是宴请之象,想必只是惯例聚会互相试探一番罢,几人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p
“虢家主,咱们又见面了。”容宣起身向虢家主拱了拱手,请几人随意入座。/p
这个叫子沛的竟能居于新县令之左,难道是大人物?虢家主满心疑惑,不敢再像从前一般轻视容宣,他心里尚有些小小的担忧,怕容宣找他算“雉鸡之辱”的旧账。/p
“尔等枉为钟鸣鼎食之家竟毫不知礼,胆敢于先生与丞相面前胡言乱语,简直不知天高地厚!”“刺儿头”立刻出言讽刺,一脸不屑,他还当这些人是甚富贵大户,不曾想竟是些泼皮地主,着实令人嫌恶!/p
谁家先生?谁家丞相?几人面面相觑,贸然受到指责他们一时间竟反应不过来,站着也不是坐下也不是,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p
管家主率先回过神来,他“哈哈”笑了两声,尚未来得及说话便闻隶卒高声喝道,“尔等速与疆景先生、丞相与县令见礼!”/p
话音刚落即有人自身后挨个踢了几人膝窝一脚,咕咚几声跪成一列。一旁的荀家主一愣,赶紧跟着跪下见礼。/p
萧琅笑着抬了抬手,容宣在一旁解释道,“先生请荀家主免礼入座,小聚简宴不必拘谨。”/p
荀家主有些惶恐,众目睽睽之下单点他的名字着实令人不安,更何况对方还是阴阳家疆景子与丞相容宣,这种莫名的礼遇有些难以言喻的可怕。/p
管家主也跟着站起身来,“刺儿头”的脸立刻拉下来,喝道,“没规矩的东西,疆景先生面前也敢放肆!”/p
身后侍女极有眼力见儿地又踢了管家主一脚。耳边“咚”地一声响,犹如重锤击心,虢家主几人瞬间汗透衣衫,低伏在地不敢言语,连呼吸都小心翼翼。/p
为甚阴阳家的方士会在这里?为甚丞相也在?为甚穷酸的儒家学子转身变成了权势滔天的东原丞相?/p
虢家主鬼鬼祟祟地左右瞄了几眼,身旁的同伴皆不敢抬头,自然收不到他疑惑的目光。/p
堂中无人说话,萧琅不开口旁人亦不敢随意开口,气氛逐渐降至冰点。愈安静堂下之人愈害怕,他们能感受到有一束视线正紧紧地盯着自己,如芒在背。/p
正堂的门吱呀一声响重重合拢,萧琅幽幽叹了一口气。这一声太息就像是催命的刀子,虢家主一下瘫倒在地连声求饶,不等旁人问什么他便抢先一步将所有的罪过都甩到了旧县令身上,苛捐杂税是他逼迫的,强买强卖是他逼迫的,欺压良民是他逼迫的,抢夺妇人亦是他逼迫的……林林总总皆为罪魁祸首。/p
“是,就是他!”管家主借势发声,不断添油加醋,甚至连偷盗家中财物、羞辱四家家主的罪名都扣在了旧县令头上。/p
容宣与萧琅听得一愣一愣的,若非是他二人下的手他们还真当这事是旧县令干的,这种说谎胡诌都不带脸红的人还真是罕见!/p
“刺儿头”在一旁愤愤骂道,“侮辱他人,偷盗钱财,身为官吏却败坏风气,简直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容相您说是也不是!”/p
容宣尴尬地摸了下鼻尖,讪讪道,“县令说的是,此人确实不知廉耻,枉为一方官吏,应当重重惩罚才是。”/p
闻言,萧琅很是惊异地瞄了他一眼,暗中称奇,“这人性子上来连自己都敢骂,果真是当世豪杰!”/p
第五十二章 天行有常
管家主果真好口才好胆量,敢为旁人不能为之事,怪道别人肯听他的话愿以他为首,他三言两语便将几人自旧县令的案子里摘得一干二净,言辞之间他们竟比遭受欺辱的国人野人还要委屈可怜,乃是天底下最最可怜之人!/p
首座三人静静地看着堂下之人自说自话自导自演,“刺儿头”气得脸色通红,双手与胡须抖个不停,身旁侍女赶快给他奉上温凉的汤水压惊,免得他怒火攻心厥于此地。/p
这几人演得也太假了,言辞虚伪动作浮夸,简直不忍直视!萧琅实在听不下去了便先行告辞离开,侍女将她领至厢房安歇,留在客舍的包裹早已帮她拿了回来。/p
那家破败的客舍苦苦支撑了数载可算是时来运转,店家逢人便将疆景先生与丞相住过此处的事炫耀一遍,甚至把两人住过的两间房也单独隔了出来,差人日日扫洒,然房中依旧保持着旧貌,甚至连萧琅随手忘记的那一条束发的丝带亦原模原样地挂在床沿。/p
即便他不宣扬众人也都知道,总有人会时不时过来瞧两眼饮口热汤好沾沾阴阳家的仙气与丞相的贵气。待歧姑城逐渐步入正轨之后此间客舍便成了最受外地人青睐的地方,即使无需入住也会有人特地赶过来瞻仰一番,四周邻舍也跟着沾光,相继起了一大片店铺,以客舍为中心的几条街渐渐成了歧姑的街市中心。/p
次日一早,钟离邯到城外驾车,容宣与“刺儿头”在前院说话,对他多番提醒,要求他务必将歧姑整治明白,公私田亦需重新划分云云,“刺儿头”不断点头称是。萧琅无所事事地在大门口溜达着,各处街角藏了好些人偷瞧着这边,有人假装路过此处,偷偷摸摸地斜眼觑着她,来回路过了好几遍,萧琅佯作不知,随他们瞧去。/p
钟离邯驾车辘辘驶来,扬手招呼萧琅与容宣赶快上车。“刺儿头”抬眼一看竟仅有一辆卧车他立刻心生不满,王师与丞相男女有别,两人怎能共乘一车,更何况还是卧车,简直不成体统!他口唇嗫嚅了几下,刚要说些什么蓦然想起自己已经不是负责监察的御史官,只好将涌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下,无奈地看着两人毫无顾忌地钻入车中,萧琅探首向他作别,他没好气地作了个揖恭送二人。/p
车马驶入城下排队等候出城,忽闻身后一声凄厉尖锐的哭嚎,三人来不及反应便感觉到车身晃了一晃。拉车的枣红马扬蹄嘶鸣,钟离邯手忙脚乱地拉紧缰绳连呼几声“吁”,待车马稳住他回头怒气冲冲地喝道,“何人偷袭,不要命了吗!”/p
城下守将已将偷袭之人拖到一旁,有人赶忙去向“刺儿头”报信儿,当众袭击阴阳家的车马可还了得,怕不是活腻了罢!/p
妇人哭声不绝,周围人吵嚷的声音亦越来越大,仿佛在指责什么,容宣怕是方才一番躁动伤了人遂赶紧下车查看。/p
怎料高声嚎啕之人竟是虢家妇,她与虢家众仆一同为城下守将所扣押。虢家妇嚎得头发散乱衣衫不整,脸上倒是干干净净一滴眼泪都无,妆容精致完美得不得了,与她大声嚎哭的凄凉劲儿完全不符。/p
容宣出于礼貌地拱了拱手问她是否有事要谈,虢家妇见他站在面前立刻哭得更大声,只干嚎着却不说话。既然她不说话容宣也不再问,总归不是甚好听的,只劝了句“莫要哭伤眼睛”便吩咐守将将她送回虢家。/p
虢家妇怎可能会走,她欲扑上前去却被守将一把拽了回来,她嗷嗷嚎着,本应是无比凄惨悲凉欲引人垂泣的场面却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随之而来的便是此起彼伏的哄笑。虢家妇向来趾高气昂,国人还从未见过她如此落魄的模样,这般稀奇怎能不令人发笑!/p
有人高声笑道,“莫不是想买新衣裳了?此事找你家君子嚎去,做甚在这儿嚎啕,扰了先生清净你怕是要遭天谴!”/p
周围人一时间笑得更是大声。/p
“冤啊!我家君子冤啊!”虢家妇极力表现着自己的悲痛,然毫无泪水的面容却做不得假,如此更是令人耻笑。/p
容宣冷冷一笑,“新任县令原是朝中御史官,负责监察大王与百官行为举止是否合乎规范,乃是最为刚正之人,你若有甚冤屈无论告民告官皆可往县令面前去,若当真属实定会给你一个交代,还你清白无辜,何必在此嚎哭。”/p
周围一静,似是为容宣所言而震惊,虢家妇仍是一个劲儿地喊冤叫屈,身旁有人小声说了句“告官会处以绞刑,她不敢去”。/p
容宣闻言便是眉头一皱,他朗声道,“新令已实施多年,早已废除‘民告官处绞刑’之策,若有冤屈无论官民皆可上告。大王广开言路,鼓励国人野人入宫直谏,胆大者尽管至大王面前谏言告状,若属实重重有赏,若撒谎连坐什伍!”/p
众人面面相觑窃窃私语,许久,一妇人至容宣面前鼓起勇气问道,“小、小民想状告先县令,他抢了我家田,小民只想要回田不要别的,能不能……能不能让他还小民田来?”/p
容宣点了点头,让她直接去“刺儿头”面前申冤,妇人犹豫着不敢去,一隶卒笑她胆怯,直道“县令当真是好人,与从前不一样了”,又说陪她一起去,妇人仍是不肯去,就要在这里听容宣给答复。/p
“我作证,咱们换了县令就是丞相和先生给大王写的万民书,他说的是真的,我相信他!”人群中李家妇举起手,高声喊了数人名字,那几人也举手说自己参与了万民书,愿意为容宣作证,相信他的新令是真的。/p
李家妇拉着妇人去“刺儿头”面前告状,围观之人跟了好些过去,他们想要看看新县令到底是不是好人,律法究竟是不是真的改了,是不是真的可以回到从前像从前一样受到县令庇护。/p
“容相,求你看在我儿的面子上放我家君子一条生路罢,三千里他岂能承受得住啊!”虢家妇见势窜上前揪住容宣的袖子,哭唧唧地控诉着“刺儿头”冤枉好人,怎地荀家主都能回家,偏偏她家君子与别家家主都回不来,还跟着旧县令流放了三千里。/p
周围人恍然大悟,怪道今日没瞧见管家主那几人上街转悠,竟是被抓起来判了连坐之罪。有人狠狠啐一口“活该”,亦有人担心容宣当真会看在同窗的份上放过虢家。/p
“子璇师兄在万儒总院乃是品学兼优的好学士,几位院长夫子都赞其仁善至极,如今学有所成已晋为儒院夫子,你夫妇二人尽管放心,流刑路上多多认真反省,免得连累师兄名声。师兄是大大的善人,可惜为父母拖累……言尽于此,你二人安心上路罢!”/p
容宣说罢便转身欲回车上,虢家妇抓着他的衣袖不肯松手,不停地喊冤,一下将沉默的萧琅喊“醒”了。/p
“冤?何冤之有?”/p
车中传出女子冷漠如冰的声音,虢家妇颤了颤,僵着身子小声说了几句便不敢再说,四周一片寂静,无数目光盯着卧车,等车中之人再度开口。/p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理亦然,不为善存,不为恶亡。举头三尺有神明,尔等所作所为诸神一一入眼,善则赏,恶则惩。你如今坏事败露却谎话连篇欺瞒众神先祖,心思险恶必遭天谴!口口声声说冤枉,那亡于你杖下的女子冤不冤!饥寒交迫绝食而亡的老丈冤不冤!他人冤死无人替,尔等却妄图攀亲附贵以逃问罪,诸般好事皆系于你一人之身,你扪心自问,你可配?”/p
萧琅厉声一喝,众人皆是心底一凉,诸神先祖在看着,他们做过的那些大小错事似乎已被人扒去表皮摆在了眼前,观之愧疚,忆起脸红。虢家妇跌坐在地,忽然开始埋怨自家君子与那些个劝她来拦车告状的妇人,怪他丢人现眼,更怪她们怂恿自己丢人现眼。/p
容宣又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撩衣上车,车马辘辘驶出城门,向东离开了歧姑。/p
钟离邯头一回夸萧琅说话太有气势,骂得那些人一句话都不敢说。萧琅撇嘴反驳他,“我才没有骂人,我说的都是事实,都说了天行有常,世上哪有万般好事都系于一人之身的道理,满口胡言,她也不怕闪了舌头!”/p
“怎么没有!”容宣握住她的手笑道,“我是紫微星,行事得天道庇佑顺顺利利,世间几人敢企及?深爱之人握于我手,身侧风霜雨雪亦温柔,这可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大好事,旁人艳羡也无用!你说这算不算万般好事系于一人之身?”/p
萧琅呸他一口,想骂他却不知该从何骂起。容宣笑着低声私语了一番,声音之大生怕旁人听得不清楚,“我不企望甚万般好事,我只希望己身系于一人之心,闲时忙时皆爱我,其实我喜欢更进一步,比同床共枕更亲昵,譬如鸳鸯交颈肌肤相亲……”/p
萧琅哼一声,推开他凑过来的脸笑到耳根晕红。钟离邯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这般放浪不羁的人都未敢与未婚妻说这般没脸没皮没羞没臊的话,容宣的小情话之无耻之露骨着实令人替他感到羞耻,“少主您说话可真矫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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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重返临淄
容宣跟钟离邯学的小情话一套一套的张口就来,一路上时不时便会冒出一句,其甜腻其露骨其放浪形骸羞得萧琅直捂脸,掩面笑个不停。/p
但他与钟离邯又有些不一样,钟离邯十分正直且傻得可爱,即便说些令人脸红心跳的话也只会令人觉得此人很是耿直,说出口的定然是心里话因而无比欢喜。而容宣还未成为丞相之前已是出了名的“笑面虎”,笑着笑着便毫不留情地连坐了某人三族。/p
这人自头发丝儿到脚趾头满是儒家带出来的君子风度,笑容文雅至极,与任何人说话的口吻都彬彬有礼而挑不出任何瑕疵,甚至连监刑时与犯人说话都带着“请”字。但正是在他这种风雅的笑容与礼貌中伊邑贵族与作奸犯科之人几乎被赶尽杀绝,朝官但见容宣脸上浮起笑容便是一阵透骨凉意,听他说些好话都怀疑伊邑城是否又要见血,是否又有天杀的犯了重罪落到了他手里。/p
见容宣笑里藏刀的机会多了,萧琅有时都不敢确定他此刻的言谈举止是真是假,但情人之间的甜言蜜语好听得紧,入耳的瞬间她愿意相信容宣说的都是真话。/p
钟离邯却是极为嫌弃这二人,枉容宣是诸位院长与孔莲夫子亲自教导出来的弟子,满口情话净抄他的,简直恬不知耻!枉萧琅是无所不能的阴阳家术士,御术竟如此差劲,着实令人大开眼界!/p
三人轮流驾车往临淄的方向去,萧琅的御术算不得特别差,只是儒家一向重视御术,在容宣二人的眼中她这套本事委实不入流,再说她驾车的那一晚还走错了路,越走离临淄越远不说她还死活不承认自己不认路,三人打听了整整一个昼夜才回到正确的官道上,于是越发惹得两人嘲笑。/p
临淄在岐姑东南方向,早先齐宋并立时这两地中间隔了一整个宋国。宋国弱小,大小城池不过廿余,白占了东部沿海的优势却是无一城可担经济大任,虽谈不上贫穷但也算不得富裕,并入东原以来亦未见改善多少,沿途数城依旧是庸庸碌碌的老样子,甚至有些死气沉沉。/p
车马连过六城,三人挨个待了一日半日皆未见甚特别稀奇之事,未有大富大贵之户亦未见极其贫苦之人,这些地方又远离边境毫无战乱忧虑,当地民风中庸而淳朴,生活安定得没有丝毫波澜,只是私田兼并的现象亦是严重。/p
新令在这些中小郡县里早已渗透民心,施行得有条不紊,当地郡守自雍邑郡守为歧姑县令所累而降职反省之后加紧了对郡县各级官吏的看管,恨不得日日叮嘱月月考核,生怕出了什么纰漏被神出鬼没的王师与丞相抓到当做典型处置,他们不知容宣与萧琅是否已回伊邑亦或是正在前来督察的路上,越不确定而越发小心谨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p
三人路过临珧时走的还是那条官道,道旁草庐路室甚至还是原来的模样原来的人,只是没有了驻扎在临珧的魏将军与凶神恶煞的兵士。车马慢吞吞地驶出密林,耳边立刻传来海浪拍岸的声音,树枝上的黑鸦乍闻响动便“呼啦啦”地振翅散开,缺少血肉滋养的它们似乎瘦削了许多。/p
钟离邯笑说当年逃亡路上主仆二人被当做盗马贼抓到军营的故事,最后还是装作齐氏家臣逃了出来。说起来还没有认真感谢过齐子客的救命之恩,如今他成了胥子玉做了王夫更是难得见面,也没有了一同饮酒作乐的机会。/p
容宣听他这般说着亦是笑起来,记起那时齐子客为了报复他言语冒犯萧琅故意狠狠地踩了他一脚,若放在今日这等幼稚的事齐家长兄定然是做不出来了。萧琅悄悄撇嘴,当年的容宣多可爱,长得好看又有礼貌,说话古板却十分有趣儿,哪像现在油腔滑调满腹黑水,暗搓搓地琢磨着坏主意一刻也不消停!不过钟离邯倒是没变,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那个鲁莽的大嗓门。/p
三人离开临珧便经梁郡与安县至临淄,梁郡还是从前那般热闹繁华,王权更替对这里似乎没有产生任何影响,依旧敢与东原最繁荣的周郡相比肩。然而安县自从划入周郡管辖范围之内后却不知怎地大不如前,来往人口依旧密集但富庶程度却大大下降,甚至还不如安县人一向看不起的临淄,甚是奇怪。/p
至临淄时已进二月,比预计的晚了些时日,钟离邯将黑锅甩到了萧琅身上,萧琅自觉理亏因而未曾反驳他。/p
头次来临淄时在黄昏,这次来时是清晨,正是天光乍泄时分,临淄灰青的城墙上蒙了薄薄一层雾气,鲜红的大字早已失去神采变得黯淡昏沉,萧琅站在城外官道上遥望着临淄隆隆开启的巍峨城门感慨万千却又不知该从何提起。/p
失去国王坐镇的临淄城威严不减、循规蹈矩,身为国都人的骄傲却自临淄人的骨子里悄然散去,一切看上去虽井然有序似与从前一般无二,然而再仔细看他们眼中与神态里的神采早已随时光流转消磨殆尽。/p
萧琅努力透过帘幕的花纹向外观望着,街上往来行人络绎不绝,熟悉的风格,熟悉的装扮,甚至能看到几个熟悉却从未说过话的面孔。/p
奇异精巧的齐王宫早已被夷为平地,东坊的面积由此向西扩大了四分之一,剩余的部分重新修正过后成为连通南北城门的城中主街道的一部分。齐国刚覆亡时东武王宣称不忍同族落难故而将齐灵王幽禁于齐王宫中,这般说辞入耳好听然可信程度几乎为零,东武王怎可能留下齐灵王给自己添堵,果不其然,齐国灭亡仅七八个月齐灵王与国后便相继因病薨逝,齐王宫紧跟着拆成废墟。/p
雍邑公主府缩建之后改为临淄郡守的衙邸,门口站了侍卫,置了新的石灯也铺了新的石板。萧琅透过帘幕花纹的缝隙仔细往院子里瞧着,曾经的家已变得面目全非,模样巨变,花红草绿再也不见,冷硬得毫无人气。/p
容宣伸手捂上她的眼睛,萧琅笑道,“我早知会是这般模样,只是出于好奇看看罢了,又不会难过。”/p
钟离邯将车驶入西市,市上往开行人太多,挨挨蹭蹭的不便再往前行驶,遂在街首随意某家客舍的门前停下,安置了车马又要了三间厢房。/p
这年头出门能有卧车代步之人必是贵族出身,贵族屈尊入住令店家感到无比荣幸,他极尽热情地招待了三人,几乎有求必应,竭尽全力伺候着,甚至连拉车的马用的草料都非同寻常,谄媚的模样看得钟离邯直咋舌。/p
在路上时萧琅便已与容宣和钟离邯说好了,到了临淄的第一件事是替胥子玉探望一下老朋友屈问,再拜访一番她从前的朋友姜骊。那年姜骊要嫁人,她瞧见对方非甚良人便想着搅黄这桩婚事,不曾想姜家铁了心要嫁女,她也被暴怒的齐姜夫人打了一顿还拖去姜家登门道歉,如今她来看看已无公主府撑腰的姜骊处境如何,若是不合她心意这拜访便算是对她夫家的警告。/p
容宣劝她看归看可莫要再捣乱,免得她走之后姜骊的处境越发艰难。萧琅只敷衍地点头却并没有听进去。/p
三人过了午时便往屈问家去,递了容宣的假名谒很快便进了门。屈问看着面容陌生的三人满心疑惑,这老朋友怎地他从未见过?/p
容宣自称是齐子客的朋友,偶然路过临淄便替齐子客前来拜访一番。屈问一听“齐子客”这三个字立刻激动地站起身来询问容宣齐子客是否当真还活着,见容宣点头他忍不住含泪哽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p
寻觅多年未果的好友总算有了消息,屈问内心的惊喜难以言表,他拉着容宣细细问着齐子客的事,问齐子客是如何逃出了龙非的魔爪,又是如何辗转至今,如今人在何处在做什么又为何不给他来信。/p
容宣说瞎话的本事见涨,张口便是一套完整的故事,三分真七分假,听得屈问连连称奇感慨万分,至天黑时分才依依不舍地放三人离开。他写了封信托容宣带给齐子客,请求容宣务必叮嘱齐子客给他回信,他不怕被连累,只希望好友活得安安稳稳的,最好也别忘了他这个老朋友。容宣满口答应,让他尽管放心。/p
临走时屈问突然唤住萧琅,他盯着萧琅的面容看了半晌,忽然问道,“淑女……可是子客之女弟?”/p
话音刚落不待萧琅回答他先不好意思地笑了,“?悖≡谙滦硎羌谴砹耍?爰遗?鼙日馕皇缗?蟮枚啵?嗄暌郧霸谙略???爰遗?芤幻妫?胧缗?挠屑阜窒嘞瘢?窃谙潞?苛耍?骨胧缗??隆!?p
萧琅跟着笑起来,问他是否知晓齐家女弟是齐子客从何处接来的。屈问回忆了半晌,有些尴尬地摇了摇头。/p
“是从蓬莱。”萧琅笑道。/p
“蓬莱……蓬莱?”屈问口中念着这个词琢磨了半天,前来寻夫的屈家妇听他这般念叨便笑问了一句“君子欲往蓬莱拜会阴阳家吗”。屈问闻言猛然顿悟,他低呼一声,“传言竟是真的?!齐家女弟真是疆景先生!”/p
屈家妇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不知自家君子究竟在说甚。/p
第五十四章 故人相见
萧琅说要去姜骊家,却连姜骊夫家大门朝哪儿都不知道,钟离邯说她是个“假朋友”,劝她实在不行便算了,万一姜骊早已将她忘了她贸然登门人家不认得岂不尴尬。萧琅怎可能就这样算了,即便不以朋友身份登门看在屈问的面子上她也得去走一趟,都怪昨天走得太匆忙竟忘记向屈问打听姜骊家在何处。/p
次日一早萧琅便起身一路打听着往姜骊家去,怎奈无人听说过姜骊的名字,临淄城这般大,称作“伯姜”的女孩数不胜数。有人问她姜骊的夫家为某氏,萧琅想了许久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她只知是个巨贾之家,依稀记得那家姓氏挺有意思的,但话到嘴边却死活说不出是哪个字,容宣忽然想起来便说了句“她父亲因功得了爵位,母亲是吕姜夫人”。/p
路人恍然大悟,责怪这二人怎地不早说,吕家可是这临淄城里出了名的奇葩,只要说起吕姜夫人便都能知晓,何必说那一堆没用的。/p
他与二人笑道,“你们是外地来的罢?说起咱们临淄的吕姜姬那可是相当有意思!咱们东原律法规定‘同姓不婚’,但吕家夫妇皆姓姜,竟胆敢违反律法结为夫妻!得亏这亲结得早,那会儿齐灵王还念着他们祖上于齐地的功劳,否则早就治罪了。不过这二人运气好,所育一子一女都正常得很,一点儿也不傻,女孩早些年嫁给了大户熊氏,前阵子刚生了个女孩,熊家妇气得要命!要我说现在还是生女孩好……”/p
“对对对,正是熊家,敢问他家在何处?”萧琅高兴地追问他。/p
路人只道是某街最末户,见萧琅不甚明白他便主动要求将两人领到熊家门口。/p
萧琅千恩万谢,路人却是无奈地劝了她一句,“阿姑是熊家的朋友?若是单独拜访熊姜姬恐怕难以得偿所愿,熊家看得紧,轻易不许她见外人,更何况还有外男跟着。从前雍邑……咳,齐姜夫人还在的时候还没这么严重,不过她家舅姑一贯苛刻,宠溺少主和女叔,丈夫软弱事事听从父母安排,根本管不了。刚成亲时舅姑便嫌随嫁媵妾模样不够精致上不得台面,才过了两个月便安排了一小妻,后来她连生两女日子就过得更惨啦……”/p
“当真这般嚣张?!我不打他一顿他怕是不知道自己是谁,简直神仙舅姑!难道脑子被蚌壳夹过不成?”萧琅开始撸袖子,容宣赶紧将她袖子放下来劝她莫生气,去看看情况再说其他,万一其中另有隐情她这般直接上门找茬反倒会陷姜骊于两难境地,坏了情分。萧琅白他一眼,握着拳头冷哼道,“我允许他们在被我打掉牙之前向我申冤。”/p
她总是这样莽撞令容宣很是无奈,怕是以后都不敢让她自己出门了,免得萧琅闯出祸事他来不及收拾。/p
路人将他二人送到熊家大门附近便离开了,容宣让萧琅发誓保证自己老老实实的不乱来他才肯递谒拜访。萧琅偏不肯保证,她本就是上门找茬来了凭什么要老实。/p
“既然你这般不听话我就不带你去了!”容宣威胁她。/p
“随你~”萧琅无所畏惧,反正她人已经站在门口了,左右都是熊家的院子,即便容宣不帮她从大门入内她也能翻墙进去,谁怕谁!/p
容宣气得要命却又不能当真不管她,他可不敢放任萧琅去爬墙,遂赶紧追上前,先萧琅一步站到熊家大门口给家仆递了谒,萧琅趾高气昂地在他背后叉腰冷哼!/p
熊家家主盯着谒上“子沛”这个名字皱眉想了半晌也没想起他哪来这么一朋友,看上去像是儒家学士的名字,但他从前认识的儒家朋友里面也没有名“子沛”的,再看官职竟只是一个小小县令,这小县听都没听说过,于是怀疑容宣怕不是个骗子。他将谒扔到一旁,吩咐仆从冷落门口二人一刻钟再请进来。/p
萧琅进门便瞧见熊家花里胡哨的大院子,她忍不住发出一声感慨万千的“哇”,领路的仆从鄙夷地瞟了她一眼,嫌弃她没见识。/p
“怎会有这么丑的院子,丑得别致至极!”萧琅在心里嘀咕了一句,熊家果真财大气粗,竟敢用真金白银装饰院落,院中草木丛生毫无美感可言,顶多算得上是整洁。/p
待见到容宣与萧琅熊家主又是半晌思忖,这二人气质风度怎么看也不像是小县令与普通阿姑,倒像是伊邑的贵族,谒上名号与真人差距有些大,他一时不敢确定容宣身份真假与来意善恶,言语间便多了几分恭敬与试探。/p
熊家少主闻讯赶来,清清秀秀一文士,弱不禁风的模样,看上去风吹即倒。萧琅找的正是此人,她刚要站起身来说话岂料容宣早已压住她的裙摆不许她乱动,她只好瞪着熊家少主试图用眼神恐吓他。熊家少主不知这位女客看向自己的眼神为甚这般凶狠,他有些畏惧地移开视线,依旧胆小的模样看得萧琅心里越发不爽。/p
熊家妇听闻女客登门立刻赶来招待,欲领萧琅至别处厅堂。容宣有些不放心,担心萧琅会忍不住作妖,他欲言又止,萧琅却给他一个“你尽管放心”的眼神,容宣看在眼里却越发害怕。/p
萧琅乖巧地跟在熊家妇身后往后院厅堂走去,熊家妇暗地里琢磨着萧琅的身份来历。这人看上去有些眼熟但实在想不起来是谁,又不好表现出自己对客人的陌生,遂旁敲侧击地打听着萧琅的家世名姓,一边听她说着一边在心里寻摸着认识的人家,然而听来听去亦未能想起她究竟是谁家的孩子。/p
“老妇年纪大了,竟记不得上次与淑女相见是在何处,淑女勿要见怪才是。”熊家妇笑着,拐外抹角地打探着萧琅的身份。/p
“上次相见已是近十年前,老夫人往吕家登门拜访时我正陪于熊姜姬身侧,与老夫人有过一面之缘。”萧琅混淆了两人见面的时间,万不能让她记起自己就是那个扮鬼吓唬她儿子的人。/p
熊家妇一愣,急忙笑着应和说“对对对,正是”,虽然她并不确定那时那地她是否当真见过此人。既然萧琅在吕家待过,年纪又与熊姜姬有些差距,熊家妇便猜测她是熊姜姬的某位女弟,萧琅立刻说自己的确是熊姜姬的妹子。/p
姜骊从前称她为妹,如此算不得说谎。/p
萧琅紧接着与熊家妇说她这次是偶然路过临淄,代姜骊姨家表亲前来探望姜骊。熊家妇不太高兴让她去见姜骊但又想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萧琅见她犹豫又赶紧说是自家听闻姜骊新诞了子嗣才有探望恭贺之意,并无其他想法,况且自己在临淄并不会住很久,这次好不容易借县令的面子才进得熊家,恳请熊家妇通融些让她见见阿姊。/p
熊家妇张了张口又要拒绝,萧琅忽然有些担心地问道,“难不成阿姊她……”/p
她话未说完熊家妇便赶紧派人领她去见姜骊,再遮掩推辞下去熊家怕是要传出奇奇怪怪的流言。萧琅来路不明,谁知她与正堂那男子是不是一伙的,熊家妇笑说自己不便打扰萧姜二人相聚故不随同去了,萧琅前脚刚离开她后脚便往正堂去与熊家主报信儿。/p
萧琅在堂中坐了片刻便瞧见姜骊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走来,对方并非身虚体弱亦或是腿脚不便,只是大户人家惯有的傲娇与仪态,她赶紧起身迎上前去唤了声“骊姊”。/p
姜骊打量了她好一会儿,不敢确定地问道,“可是齐家女弟萧琅?”/p
没想到姜骊还记得自己!萧琅十分高兴地点头称是。/p
姜骊亦是无比惊喜,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仔细问道,“当年临淄落难,公主府……我还当你也跟着不在了,没想到你还活得好好的,实在令人欢喜!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可是受苦了?瞧瞧,多年未见你竟出落得如此娉婷,许了好人家没有?”/p
“这个么……”萧琅支吾了一句,转移话题说要看她两个女儿。/p
姜骊赶紧差人将两位小少主带来,眉眼间尽是宠爱欣慰的神色。说起两个女儿她便滔滔不绝,忽而又想起容宣,她颇为好奇地笑问萧琅,“你与你那青梅竹马的小君子如何了?你若仍与他相好过不了一两年也该成婚生子了……”/p
“我跟他才不是一路人!”萧琅嫌弃地撇嘴,也忍不住笑了。/p
姜骊看她这般开心的模样便知两人定是好得不得了,得知容宣陪同前来正在堂中说话她顿时有些羡慕,直道容宣是好人。/p
两位小少主自堂外而来,大得约摸六七岁,小的尚在襁褓中,姜骊抱一个搂一个,神态间满是欣喜,似是完全没有受到舅姑冷遇的影响。/p
萧琅盯着她大女儿伯芈的面容看了许久,又看了看小女儿夷芈,顿时啧啧称奇,“你可得记得提醒舅姑要善待伯芈,这孩子将来可为熊氏之主,他夫妻、你夫妻与夷芈都得倚仗她,一个女孩可比十个八个男孩都厉害呢!”/p
齐家女弟从前的预言早些年便已成真,如今又预言熊氏与伯芈,她究竟是哪般出身?/p
姜骊一下搂紧大女儿,盯着萧琅紧张地问道,“你……你可是巫师?”/p
第五十五章 教训
“巫师?”萧琅摸着夷芈又软又滑的小手喜滋滋地道,“非也,我是阴阳家……小孩子的手都这么软滑细嫩吗?”
“这……大、大概罢……”姜骊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看着表情略显猥琐的萧琅忽然记起一事,“你便是当年东原商人要找的那个孩子?”
东原商人?萧琅愣了一瞬才想起来她说的是谁,遂笑着称是,夸姜骊聪明。她对夷芈软乎乎滑溜溜的小脸也爱不释手,摸了又摸,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脸上的笑容有多猥琐,就像一个不怀好意的登徒浪子。
“原来传言竟是真的,萧琅就是疆景先生……”姜骊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她打心眼儿里畏惧萧琅。从前只知萧琅是齐姜夫人的女儿,身份高贵,如今齐国已经不在了,她以为自己总算可以将萧琅当做普通朋友了罢,谁知萧琅竟是疆景子,阴阳家的朋友谁还敢做!
“你怕甚?”萧琅见姜骊忽然沉默下来不说话,看向自己的眼神里也透着几分谨慎,只好很无奈地握住姜骊的手宽慰了她许久,总得让她明白有阴阳家做朋友是好事,阴阳家也是人,没有传言的那么可怕。
萧琅其实并不擅长宽慰别人,但这次竟发挥得很好,姜骊很快便被她有趣儿的言辞逗笑了,嗔怪她从小到大都是一身顽劣气,丝毫没有方士应有的出尘模样,还总是时不时的一本正经地吓唬人。
姜骊大着胆子将夷芈放在萧琅的怀里,开玩笑说要沾沾她的仙气。萧琅小心翼翼地抱着夷芈笑得一脸慈祥,她无比讨厌孩子,听见孩子哭闹便想打人,但她又很喜欢伯芈姊妹这种乖巧安静的小娃娃,不哭不闹还会笑,可爱至极。
两人正说着体己话,侍女在堂外叩门禀报说容宣正在院外等着萧琅。萧琅随口回她一句“那便先等着呗”,侍女笑道,“先生说他尽力了,请您务必高抬贵手,今日且随他回去罢。”
容宣竟也有与别人聊不下去的时候?熊家家主果真不是一般人!萧琅心里颇有些惊奇。
然而惊奇归惊奇,她深知容宣找来的时间确实十分恰当,再留一会儿便快要到晌午,于礼不合,此时是该走了。可萧琅与姜骊多年未见,刚说了三两句话怎舍得就这样离开,以后再见又不知是何年何月。遂让侍女传话给容宣,让他在院外再等等,随意找个角落闲坐片刻便是,等她把话说完了自然会随他回去,不会让他等太久,莫要再派人前来打扰。
姜骊也舍不得萧琅离开,但又不好让容宣久等,便劝萧琅今日早些回去,改日再来也无妨,她又不会去哪儿,随时来都能找得到她,“你在城里何处安歇?郡守衙邸吗?住几日?不若我去求求舅姑让我出门去找你也好。”
直到说起此事姜骊的眉眼间才流露出几分失落,她像是已经很久没有出过熊家大门的样子。
“可是他们不许你出门?”萧琅见她这般模样立刻炸毛,熊家夫妇果真苛待了姜骊,她袖子一撸便要去找熊家夫妇二人与熊家少主的麻烦。
“你莫要去!”姜骊赶紧拦下她,直道自己并未被苛待,只是外人夸大其词罢了。
“我是疆景子,你过得如何我一清二楚,是不是夸大其词我更清楚。”萧琅不顾姜骊劝阻非要去寻熊家妇,愤怒之下便将容宣的忠告完全抛至脑后。
“你若去了我会过得更不好!还会、还会连累君子难堪……”
姜骊着急说完便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怀里的夷芈忽闪着眼睛咿咿呀呀。母亲的眼泪滴到她眉心,夷芈似是被吓到了,愣忡了片刻也跟着大声哭起来。
伯芈熟练地从母亲手里将夷芈抱过来,轻轻摇着哄她睡觉。
萧琅深吸一口气,心里生气又难过。她能理解姜骊的意思,只怕是从前吕家没少为苛待女儿的事来熊家闹腾。熊家在外人面前吃了亏,心里有气舍不得责问亲儿便撒气给姜骊。姜骊本就是性格软和的人,又因生了两个女儿自觉心中有愧只好一味忍让,熊家因此越发嚣张跋扈,谁都能舔着脸欺负她两下。今日她若是忍不住教训了熊家夫妇,下手轻了重了都会报应到姜骊的身上,她君子那个懦夫根本帮不了她!
萧琅恨恨地骂了句“废物”,姜骊劝她莫要这样说,熊家少主虽然软弱了些但对她还是很好的,从来不会责问她,更不会让父母宠爱的小妻欺负她。只是熊家舅姑太想要一个孙儿继承家业罢了,不过熊少主很喜欢这两个女儿,还说会劝父母将伯芈视为嫡长继承人。
“这便是他劝的结果?”萧琅没好气地冷嗤一声,低声嘀咕了一句,“一个大男人,软成这样当真是奇闻一件!”
姜骊讪讪一笑,说熊少主只是因为过于孝顺才这般听话,以后时间长了会好起来的。萧琅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暗道“十载将过亦不见长进,这辈子怕是没救了”。
在姜骊多番恳求之下,亦为免她以后的日子更难过,萧琅只好答应姜骊不会当面找熊家的麻烦,但也不妨碍她暗地里用别的手中教训一番,临别时遂劝姜骊不必送出院去早些回去歇着。姜骊不放心地跟着萧琅,直到看见容宣确实在院外等着才停在原地目送萧琅离开。
熊家夫妇很不喜欢容宣与萧琅,觉得这两人一个是骗子一个不怀好意,此时只是出于礼貌才挂着一脸假笑与熊家少主一同送两人出门。
快到门口时萧琅忽然掩口惊呼,“我忘记将礼物送给阿姊了!”
她向容宣伸出手,要容宣把礼物拿给熊少主托他带给姜骊。
“啊?礼、礼物……”容宣一脸茫然,但仍是配合地在袖子里摸了半晌。萧琅来时有带送给熊姜姬的礼物吗,怎地没听她提起过?袖中空空如也,他只好尴尬地将球踢还给萧琅,“一直是你拿的,难不成你忘了?”
萧琅未料到容宣会穷成这般模样,竟连救场的物件儿都拿不出来,电光火石间她迅速更换了策略。
在熊家三人略带鄙夷的注视下萧琅尴尬而礼貌地笑着,在袖中装模作样地瞎摸了一通,故意将刻着“蓬莱疆景子”几个字的太极玉拨落在地。
离她较近的熊少主弯腰将玉捡了起来,看到玉上刻字的瞬间他脸色变得煞白。此时萧琅刚好摸出一枚制式古老的钱币递给熊家主,略微夸张地夸了一遍两位小少主,尤其是伯芈,萧琅将她称作是熊家的希望之光。
熊家主不免有些嫌弃的接过这枚旧钱币,与熊家妇对视了一眼,互相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寒碜”二字。
女孩就是女孩,甚“希望之光”!
熊家妇根本不信这套说辞,她将钱币还给萧琅,正要“撵”萧琅与容宣离开熊家的时候却见熊少主一脸惊恐地朝她拼命摆手,熊家夫妇不明所以,容宣手里握着那块太极玉笑得一脸平静。
“如此无病便替内子与小女多谢先生了。”熊少主作了个大揖,鼓起勇气暗示萧琅可否将钱币送给他。
我送出去的礼物看上去是寒碜了些但是无比贵重,竟敢当面退货,我堂堂阴阳家方士、未来星主不要面子的吗!
萧琅断然拒绝,不待熊家少主说什么便招呼容宣走了。
熊家少主脸色一白,又听到已经出门的二人毫无顾忌的对话——萧琅寻不见自己的太极玉便找容宣索要,容宣却不肯给她,萧琅生气地说要去告诉夫子他偷阴阳家的玉,容宣很是无奈地将玉还给她说“无名先生知道我是哪般人,你可是污蔑不了我的”……两人说着便走远了,熊家少主指着熊家家主夫妇二人气极又无比可惜地说了句“都怪你们”。
熊家夫妇面面相觑,仍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容宣知道萧琅方才故意泄露身份目的何在,他并没有将玉还给萧琅,作势要给她又瞬间拿走。萧琅骂他“强盗”,他不赞成地摇头,“这不算强盗,明明是交换。你拿了我两块玉,一枚琴坠与一件贴身小物,件件都是我此生最珍惜的,我拿你一块不算多罢……”
“那分明是你硬塞给我的!”萧琅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谁愿意拿他的玉,那琴坠乃是秦国国玺内核,若是丢了她可赔不起。
容宣闻言忽然低垂下眉眼变得很是失落,他握着手里的玉十分委屈地说道,“我只是怕你哪天回了蓬莱就不回来了,我若是连个念想都没有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再说蓬莱远在千里之外,过不了多久你便会将我忘了,如此你还能记得有件贵重的东西在我手里,定会时时想起我来,甚至在我死之前会舍得回来看我一眼……”
容宣的话令萧琅十分触动,她再也不提要回玉的事,乖巧地抱住容宣的手臂紧贴在他身侧,声音小小地嘀咕了一句“我不回蓬莱,也不会将你忘了”。容宣小心地问她说的是真心话不是,萧琅赶紧点头说是,他这才露出个笑容,喜滋滋地将玉塞进了衣襟里,说要回去扯根绳贴身挂着。
别看阿邯脑子不行,这主意倒是一个比一个好用!
容宣愉快地太息,暗忖,“早知卖惨有用如今怕是小公子都会跑了,可惜啊……”
第五十六章 阴谋论
离开熊家时天色还早,钟离邯也去了在临淄的老朋友家,客舍中无一人留守回去也是无聊,倒不如在街上随意走走看看。临淄也算是萧琅半个家乡,多年未来亦是变化甚巨,好些她从前没有见过的店铺亦或是小小摊子都在这近十年间拔地而起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店。
萧琅一路上找了好些行人打听才找到曾经有过“捧月阁”的那条街,容宣亦想起当年那个开张没多久便关门大吉的酒肆,子谦那时还说有时间与众师兄弟一同去“捧月阁”玩玩,谁曾想连大门都没有摸到酒肆便倒了。
“我去伊邑时还想着伊邑若是有‘捧月阁’就好了,那飞鹤舞俗是俗了些倒也有些意思,谁知伊邑竟没有。”萧琅失望地叹了口气。
“‘捧月阁’几乎完全复刻‘容与逍遥’的风格布置与经营方式,他哪还敢到伊邑与‘容与逍遥’触霉头,开不了几日便得给人撵出城去,‘容与逍遥’是伊邑的标志与门面,伊邑人怎会容许假货的存在。”容宣说着便打量起四周的店铺,临淄的市依旧干净整齐,熙熙攘攘热闹非常。
早先“捧月阁”的地方起了一家新的酒肆,规模也不小,但到底不如“捧月阁”精致奢靡,与其他酒肆几乎无差,普通得令人无话可说。自“容与逍遥”扬名之后各地酒肆多半沿习其经营方式,大同小异,无甚看头。萧琅琢磨着来都来了,进去随意坐坐也好。
酒肆小妹热情地迎上来,看到容宣的第一眼便红了脸,她十分羞涩地小声说了句“先生真是世间难见的风雅俊秀呢”。萧琅在一旁嫌弃地“噫”,容宣却露出个笑容道“内子也经常这般说”。小妹一愣,看了萧琅一眼,又看了两人身后一眼,见并没有其他女人跟着她才松了口气,笑盈盈地请容宣与萧琅至二楼雅座。
小妹问二人要哪种酒,萧琅举手要秦酒“姚玉”,小妹有些犹豫,“淑女,姚玉虽绝佳然后劲稍足,此时不前不后地饮了恐烧心,不若飧时搭配鹿炙更有味道。”
容宣让小妹莫要听萧琅胡言,请她上半壶越酒“清歌”即可。小妹却说“清歌”刚到店中,酒中尚差一味白芷,需再等个把时辰才能售卖,不如尝尝燕地新酒“雁出关”。容宣颔首,请她尽快上酒,小妹盈盈一礼便下楼准备去了。
“六绝你已见过几样?”萧琅托着腮问容宣,眼前这人说起酒来一套一套的,她且听听他还见过甚。
“东武王时便在宫中豢养了一批匠人与歌舞伎,这些人里有土生土长的秦地酒匠和汤邑车工,有自燕赵之地投奔而来的乐师与舞姬,还有专为国宴与祭祀撰辞的楚地文士,我唯独没有见过的便是真正的越人歌。”容宣眉眼间的神情似是向往,他悠悠太息道,“据闻百越之歌婉转温存,如坠云端梦境,绕梁三日久久不绝。百余年前越邑曾有一女人称灵大家,引吭高歌时声音清灵悦耳响遏行云,闻之无不瞠目结舌油然落泪……”
萧琅闻言便有些尴尬地打断他的话,“未免有些太夸张了罢?若当真有这般高亢响亮的声音还点烽火做甚,让她站到台上吼一嗓便是了,说不准还能吓退敌人。”
“民间戏言总是要带些夸张的成色才吸引人,但越人歌的确十分出彩。可惜自百越亡国之后越人四散逃离,惊惶度日,哪还有心情高歌。后南越郡献上一批越人歌姬,依旧十分出色然毕竟难复昔日辉煌。”
“南越郡早已成为南部最大的走商枢纽,这些个越人歌姬怕不是从哪儿凑起来的,或许并非是真正的百越人。”
容宣点头道“有理”,他忽然笑问萧琅,“你也是越人,可会唱越人歌?”
萧琅摇头,她是在蓬莱出生的,越人歌她听都没听过,只在书中看到过对越人歌的记载而已。
两人正说着便见酒肆小妹捧了“雁出关”与几个鲜花饼送进来,饼是店家送给新客的零嘴。容宣笑着拱了拱手向店家与小妹道谢,小妹脸一红,抿嘴一笑低着头匆匆跑下了楼。
“噫~”萧琅在一旁撇嘴,十分鄙夷容宣,“你多朝她笑一笑说不准咱能连酒钱也免了。”
“我是正经人,不做那等献媚之事。”容宣帮她斟了酒,见萧琅一直看着自己便抛了一个极为妖娆荡漾的眼神给她,萧琅立刻大叫“还说你不会献媚”,他摇头笑道,“对你这可不叫献媚……”
“那是甚意思?”萧琅乜着他,对方凑过来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两个字,她瞬间脸色爆红,恨不得举起案上铜壶打爆容宣的头,“呸!没脸没皮,登徒浪子!”
“此言差矣,告子曾云‘食、色,性也’,我所言乃是人之常情,岂能骂我不要脸皮!”容宣嘬了口酒,品了半晌方给出一中肯评价,遂催促萧琅也尝尝。
萧琅冷哼,仰首一爵入喉,她立刻皱起眉头,“这酒未免也太甜了些,燕酒口味怎地如此奇特!”
“汝之甜美比起它有过之而无不及……”容宣话音未落便见萧琅竖眉扬手,他赶紧挡住自己的脸并一迭声地认错。
“我……”
萧琅正要骂他却听隔壁传来几名男子交谈的声音,言语间似是提到了季子桑,她示意容宣噤声,两人屏息凝神偷听隔壁在说什么。
隔壁几名中年男子像是刚从伊邑走商回来,应当不是同一商队的商人,他们先说了些伊邑的趣事儿,有人话锋一转便提到了渭邑和西夷王一家子。
西夷王年纪大了,听宫里的人说好像身体状况不佳,仿佛是元日那天着了凉,之后便一直不见好转,虽无甚大病但小疾不断,三天两头传唤医师诊治,如此便令朝廷百官与国人遐想非非,传言已得西夷王属意将要继承王位的太子季无止再次映入国人眼帘成为闲时话题。
几人说起季无止时言语间颇有些疑惑不解,说起来季无止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渭邑人眼前了,过去几年里渭邑国人每天都能看到太子车乘在城中出现,如今已月余却是人影未见,除夕过后西夷宫中也再没有人见过他,听说他早就离开了西夷往别地去了。
一国太子竟不知去向,西夷王气得要命却也无可奈何,这种视王位权势于无物的太子当真罕见!而与其相反的则是十八王子季子桑,从政越发活跃起来,一月之内连办三件大事皆是完美无瑕,着实令人刮目相看,于国人当中口碑陡然上升,至于具体做了什么便不得而知了,也没有人想过去打听打听。
“我听说那个季无止好像常年不在西夷,你们说这种太子要了有何用,倒不如传给那季子桑!”一人说道,语气里颇有些为季子桑抱不平的意思。
“季无止既然能做太子那必然是有过人之处,定是方方面面皆优于公子子桑。”另一人啧啧两声接着说道,“季子桑怕是起了代替季无止的意思,没想到这个公子虽是庶出野心却不小。”
又有三两人出言议论,倒不像是为季子桑说话,只是在责怪季无止不作为,没有尽到太子监国的义务才会白白让季子桑得了便宜,如此便将王位拱手让人说不出的可惜!
“非也非也,尔等消息皆已过时。”已数不清究竟是第几人开口说话了,只听他说道,“我昨日方回临淄,在西夷时听闻一个小道消息,说是季无止马上要继位了,渭邑人都开始唤他大王了,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我看西夷王这般病体沉疴的模样此事八成是真。”
“这西夷王还没死呢便传出这样的流言,怕不是有人存心想气死他罢?”一人言辞颇有些嘲笑的意味,“说来也是,他霸占着王位迟迟不死,他家太子早已年过而立,怕是殷商立朝以来头一位做了三十多年太子的人罢,说出去多丢人呐,这要搁我身上我也受不了哇!”
“哈哈哈……是极是极!”
室中笑声此起彼伏,几人三言两语便揣摩出一个西夷太子欲夺权的“大阴谋”,听得萧琅二人直摇头。
隔壁笑声渐息,几位商人很快便将话题自西夷王与季无止身上撇开。东原虽鼓励国人言谈政论但政治毕竟太沉重,不是他们这些人能管的,话题兜兜转转又扯回了行商贸易与家长里短上,相比于政治他们在这些方面更有话说。
“这季子桑动作倒是干脆利落,这么快便将流言传了出去,也不枉你帮了他一场。”萧琅隔案拍了拍容宣的肩膀,欣慰道,“还是你厉害啊,果真是容相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容宣赶紧摆手,“不不不……头功还是疆景先生的,您三言两语便唬得一国公子将江山拱手相赠,宣不过一政客,比不得先生厉害!”
“我不过区区星象师又哪能比得上容相文韬武略,待西夷入手这东原封地还不是随容相挑么,您的封号我都想好啦,保证符合容相光辉灿烂的形象!”
“哪里哪里……”
两人假情假意地互相吹捧了一番,末了自觉实在虚伪,对视一眼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五十七章 立春
隔壁商人闹腾至午时过后方陆续离开酒肆,半壶“雁出关”早已见底,萧琅意犹未尽地擦着嘴边的残渣,她见案上确实再无可饮食之物也只好失落地招呼容宣离开,毕竟出门在外全靠容宣这位金主罩着,不敢再让他破费,零嘴能省则省,免得后面连客舍都住不起。
酒肆小妹将二人送出酒肆大门,红着脸朝容宣挥了挥手,请他以后再来光顾。容宣讪讪一笑,暗道此女竟如此热情,说话毫无顾忌,他以后可不敢再来了。
两人沿着酒肆门前的这条街漫无目的地向前溜达着,身旁馆舍小摊鳞次栉比,店家极尽热情地招待着每一位驻足的客人。
萧琅左瞧瞧右看看,一路走来想买的东西很多可惜她囊中羞涩,钱袋里只有占卜用的古币,虽然非常值钱但拿出去怕是会挨店家一顿打。容宣见状便问她可有想买的没有,萧琅果断否认说没有,她堂堂阴阳家不要面子的吗,沉迷俗物还买不起说出去多丢人!容宣也不再多问,他心中已是明了,于是便盯着萧琅乱飞的视线,但凡她多看了几眼且品质尚可之物他就悄悄买下来藏在袖子里。
临淄进了二月便开始回暖,街上好些爱美的淑女都换上了色彩鲜亮的春衣,面上也敷了精致的妆容,青丝鸦鬓更是衬得面容白皙秀气,虽然嘴唇冻得明显青紫却个个都挂着开心的笑容,三三两两簇拥在一起十分明媚可人,真真是花儿一样的好年纪、好容貌!
二月的风不大却是湿漉漉的冷,刺骨一般,萧琅的两颊都要冻僵了,她看着这些个欢喜路过的漂亮阿姑忍不住抱紧了手臂,小声嘀咕一句“穿得这么轻便也不怕冷吗,看上去便冷得要命”。容宣在一旁笑,“你忘了吗,今日春节,好不容易盼到回春自然要漂亮些,只是你莫要如此,伤身体。”
身边路过的淑女听他这般说立刻甩他一个白眼责怪他多嘴多舌,容宣尴尬地摸了摸鼻尖,转脸正见萧琅在嘲笑他。
“这么快便立春了啊,比去岁晚了一日却冷了三分,怪道嬴嫘医师在这儿待不住,竟比隆冬蓬莱还要难熬一些……这汤邑连天子都无,我看他们今岁还怎么迎春!”萧琅对汤邑商王族的办事效率着实感到担忧,数百号人的大家族不知究竟在想甚,“选天子很难吗?磨磨蹭蹭已是开春时节,新天子却尚未选定登基,三公九卿都成了摆设,春神都迎不了籍田礼更别指望了,汤邑这般作为岂非令天下人耻笑,难道那些人自知翻不了身便破罐子破摔了不成,简直不像话!”
“从前不难,现在么……不好说。商天子如今就是一大块芋,虽不甚值钱却也能填饱肚子,谁都想食却谁都怕烫手,说不准末了当真会落到商小壬头上呢!”容宣见她这副气鼓鼓的模样想笑又不敢笑,只好摸摸萧琅的头宽慰她说这样很好,万民离心离德也省得他以后夺权还得费尽心思找光明正大的理由。
这话听上去虽有几分歪理但萧琅仍是心气难平,商王宗族内持续混乱扰乱的不只有商王室本身,还有王幾汤邑与锆的百姓黎庶。锆东六百里便是燕国边境,若非燕王年迈中庸不欲扩张,燕国怕是早就趁乱陈兵王幾,哪还有商王族挑来拣去的机会。汤邑西北千里外的赵国更是可怕,谁知赵太子哪天便撕破脸皮南下汤邑,至时又是一番肆虐荼毒。
说起商王室萧琅忽然想到了卫羽,这人在西夷的时候便与容宣说要去汤邑,如今一个多月过去了他也该到汤邑了,只是眼下商王宫中无人做主,即便他满腹才华也没有人听他慷慨陈词,怕是还得观望好些时日才能有所动作。
“卫羽啊……大抵是在蛰伏中罢!”容宣想了半晌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倒是联想到了商服。
商服感念多年以前姜妲对他的救命之恩,也遵守了会报答东原的诺言,元日刚过便急匆匆地赶来拜见姜妲,劝她与西夷联手北上吞并燕赵两国,尤其要扼制赵国发展。赵太子韦表面上想与东原和燕国结盟,真正想的却是联手西夷围困东原。如今女王当家的东原看上去很好欺负,只不过他畏惧容宣与龙行二人不敢明目张胆地说出来罢了。
商服的提议自然遭到姜妲与胥太师的拒绝。既已派遣容宣去往西夷必然不只是向西夷王问好,东原早已将探索西夷视作打开天下的第一步,兼并燕赵可比兼并西夷容易得多。东原若是与西夷结了盟至时燕赵之羹还得分西夷一半,燕地广赵军强,东原表面看上去是赚了大便宜其实吃了大亏。西夷本就强于东原,再将赵军归入西夷,末了再与西夷相争……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更何况东西两家早已撕破脸皮,东原绝无可能与西夷王冰释前嫌结为盟友,除非西夷王公告天下向东原致歉。
商服固执地游说了五六天,见姜妲实在说不动也只好丧气离去,听闻他离开东原之后便去了西夷,许是要劝服西夷王向东原低头好教两家结为连横同盟,不过此事的成功率比劝服姜妲还要低。
“太子韦也是个人才,竟有两副面孔呢。一边与东原示好说要扼制西夷东进,一边又与西夷勾勾搭搭想要围困东原。一棵墙头草,风吹两边倒,倒与他那个软弱的父王一点都不像!”萧琅鄙夷地撇嘴。
“许是纵横家内部透露了消息为商服所知,特地前来报信儿了。”
“卫羽与商服一个沉不住气一个性情中人,皆非甚好兆头。”萧琅摇了摇头,对这二人稍有失望。
容宣颇感庆幸地太息了一声,“西夷确实不宜再加强,但赵太子也不是好相与的。若非季无止离开了西夷咱们怕是得听商服一回,先亡了燕赵再割据天下,日后两厢对峙又不知需几载方能打破……西夷王与季无止可不是季子桑,如今也只能看季子桑能有几分胆色了。”
“你啊……不愧是紫微命,这运气真真是逆天了!你且放心,季子桑不敢做的事我会让他敢的,毕竟我很厉害不是?”萧琅笑道,但她心里却并非完全这样想。
容宣跟着夸了她两句,这次是真心实意的。
两人说笑着也不知走到了哪里,转过街角却发现行人骤减,街上铺子酒肆也都关着门尚未开张。看街首两家酒肆花枝招展的模样容宣立刻尴尬地笑了笑,萧琅心照不宣地点头转身往回走。
怪不得没有人来也不开张,原来是娼馆街,这个时辰还未到娼家开门做生意的时候。
将将走出不过四五步的距离两人便与刚从茶肆离开的钟离邯相遇,容宣瞬间有一种被御史官抓到的慌张感,眼神“滋溜”一下便从钟离邯身上撇了出去,萧琅强行镇定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然而钟离邯见容宣这般模样便知这二人八成心中有鬼,他立刻恍然大悟,很是震惊地看着二人欲言又止,做足了前戏却只说了句“好啊”便被萧琅迅速接过话茬并反咬一口,“好啊钟离邯,你竟敢在娼馆街附近逗留,你是不是想夜行不轨之事?待我回去便告诉百夫长让他狠狠惩罚你,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做这等事!”
“我……”我做了哪等事?钟离邯张口结舌,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萧琅,明明是她二人做了“坏事”怎能如此理直气壮地污蔑别人!他委屈地看着容宣想讨个公道,孰料对方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劝他莫要再去娼馆街,他是有未婚妻的人,很快便要成亲了,这样做实在不妥,以后需切记洁身自好云云。
二人说罢便扬长而去,钟离邯虽知这两人是在故意唬他却还是委屈不已,好在他并非记仇之人,回到客舍又是容宣乖巧听话的侍从。
容宣随口问了问钟离邯他那位朋友如何,钟离邯直道“好着呢”,说完又记起一事,遂问容宣是否知晓西夷有些波动,西夷王要退位,太子季无止很快便会继位,西夷人已经开始称呼季无止为新王了。
“嗯?你如何得知?”容宣有些好奇地问他,忽然对钟离邯的朋友产生了一点兴趣。
“他……”钟离邯顿了顿,不免尴尬地小声说道,“他一向风流恣意了些,又没有婚姻束缚,是娼妓馆舍的常客,昨日他在‘无尽红尘’宿了一宿,偶然听见几句闲话……”
“哪儿?”一旁的萧琅一下竖起耳朵,“无尽红尘?”
“正是,难不成您去过?”钟离邯意味深长地“噫”了声,“那可是娼馆啊,您打听这个不太好罢……”
容宣斥他莫胡说,又与萧琅道,“咱们明日去瞧瞧,我倒不信西夷王胆敢如此作为。”
“许是同名也说不准,毕竟这个名号听上去很有娼妓馆舍的特色。”萧琅咬着指尖琢磨了许久,终是同意了容宣的建议,明日入夜便去那“无尽红尘”走一遭,是人是鬼都撕开了瞧瞧。
钟离邯震惊之下赶快将自己从中摘了出来。“这种地方您二位去罢,属下已有婚约在身,便不去打扰先生与少主了……”
第五十八章 无尽红尘
萧琅帮容宣改换了头面,他看上去像个年过不惑近知天命的中年男人,眼角皱纹犹如鱼尾,倒是长了一副好须髯,颇具儒雅文人气质。
钟离邯在一旁说容宣老了之后许是这般模样,容宣捋着胡须不置可否,又听他说道,“和先生走在一起就好像祖孙。”
“哈哈哈……嗯咳……”萧琅嘲讽的笑声被容宣一个眼神瞪了回去,她坐在铜镜前将自己的面容也改了几分,变成了一个肤色白皙的小君子,如此看上去更像容宣的孙儿。
钟离邯看着两人的模样在心里小声嘀咕了一句“大父带着孙儿去娼馆也是罕见”。
直奔“无尽红尘”而去目的未免太过刻意,三人请了钟离邯的朋友带路引荐,先到附近的妓馆坐了片刻,待隔壁街的馆舍都开了门,客人也多起来他们再往“无尽红尘”去。
娼馆与妓馆大不相同。
妓馆是高雅的去处,即便是达官贵人若无熟人引荐也是进不得妓馆大门的。到妓馆寻乐乃是风花雪月的雅事,里面的女子个个才貌双绝,花魁更是惊艳绝伦而为宾客称颂敬佩的奇女子,若能与花魁成为朋友传出去也是极有面子的佳话。
东武王曾因权贵争夺歌姬一事下过禁令导致妓馆生意陡然下滑,其后禁令虽撤但显贵官员于馆中逗留的时长却有了限制,再不可像从前那般放肆,更不准留宿其中,以免耽于玩乐忽略了政务与家室。故而妓馆虽然盛行却难复往日荣华,有时甚至不如邻街馆舍热闹。
与妓馆临街并立的娼馆虽热闹却无甚好名声,行走其间之人都是些无钱无势的贩夫走卒,馆中女子行事之大胆露骨更为世人所鄙夷,有人充满恶意地将众女称之为“共妻”。
娼馆街是浪荡子才去的地方,正经人家的君子淑女万万不会踏足此处,达官显贵更是明令禁止往娼馆街走动,一旦被抓住便是重惩且会记录在案,未婚的年轻官吏婚姻仕途就此毁于一旦,因此朝中官吏与显贵大户皆对娼馆街心怀戚戚,唯恐避之不及。
容萧二人于妓馆雅座枯坐了两个时辰也没有决定到底要不要去,钟离邯劝两人不要去,去娼馆的都是些下九流的走卒莽夫,他俩衣着整洁华贵,去那种地方定会为人耻笑。
“是极,我每次去找柳姬皆是换了破烂衣裳才敢去,二位去了怕是门都进不得。”钟离邯的朋友张大如是说道,他忽然灵光一现指着萧琅对容宣说,“不妨让你孙儿代你去瞧瞧,小孩子嘛不懂事儿,不知怎地便跑去了那条街,顶多会说父母教养有失,至时你再过去寻人岂非名正言顺?你们祖孙二人……你踢我做甚?”
张大不明所以地瞪着钟离邯,对方拼命向他使眼色让他赶快住嘴,别提甚祖孙,当心有人要他命!
容宣脸上的笑容很是冷漠,萧琅悄悄握住他的手小声安抚他说“这说明咱们扮得像,是好事”,他眼睛一斜便是一声冷笑,萧琅那点儿鬼祟的小心思真当他看不出来么,也就骗骗别人!
张大自觉这个主意很不错,但容宣不同意,那种乱七八糟的场所怎能让萧琅自己去,听说娼馆里的好些女子都是硬抢过来逼良为娼的,萧琅这么可爱万一被人盯上怎么办。
萧琅却十分赞成,当下便要张大带她去“无尽红尘”,容宣阻拦不及眼睁睁地看着两人先后下楼迅速消失在门口。
钟离邯急忙拦下要跟上去的容宣,安慰他让他相信萧琅的本事,而且张大也没有坏心,这个主意确实不错,不是所有的娼馆都敢抢夺良家女子,拐卖可是大罪,没点底气真不敢做。
“若是出了事看我怎么收拾你!”容宣戳着他脑门咬牙切齿。
张大是“无尽红尘”的常客,馆中主人与众女都认得他,说笑调戏了一番也就放他进了门。
“哎哎哎,这位小君子怎敢来此?”妖冶的女子伸手将萧琅拦在门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便笑道,“小君子可是误入?快些离去罢,省得家里人找来狠狠教训你!”
“我是随长兄来的。”萧琅一指张大,对方立刻点头称是,急忙上前将萧琅拉到身旁说她是自己表亲的侄儿,今日瞒着父母想来涨涨见识,请求几位女子千万不要捅出去,否则他做长兄的怕是要被家里人打死。
女子闻言便在萧琅的脸颊上掐了一把,掩口调笑道,“想不到小君子这般年纪便有此等风月遐想,真真是孺子可教呢!”
笑罢遂引二人至二楼一室,呈了酒水来,请二人稍候片刻,已经有人去唤柳姬,她马上就到。
张大将萧琅推到帘幕之后,叮嘱她可以走动但万万不能偷窥旁人房中,否则怕是会挨打。萧琅十分乖巧地点头,心里却是不以为意,房中有甚不能看的,来此不就是为了瞧瞧“无尽红尘”的秘密顺便打探打探消息么,怎地就不能看了!
她不屑地撇嘴,假意答应张大会乖,闪身躲进了内室隔间的重重帘幕之后,背后便是一扇大开的牖,她透过帐幔的缝隙偷偷觑着帘外景象。
柳姬很快便敲门而入,张大一开门她就扑进了张大的怀里妖妖娆娆唤了一声“张君”。自知萧琅在暗中窥视的张大行为举止比往常君子了些,柳姬笑他装模作样,与他说了好些甜腻露骨的情话,张大面红耳赤,恨不得现在便打发萧琅出门去。
萧琅躲在角落里学柳姬的模样挑眉笑嗔掐花指,末了捂着嘴无声地笑起来。娼馆的女子果真有着旁人学不来的妖娆,有意思得很。
张大与柳姬紧紧地依偎在案旁,柳姬声声娇语劝张大酒,张大就着酥手饮入喉中,不知做了什么引得柳姬笑得花枝乱颤,一个劲儿地嗔怪他不老实。
萧琅无比好奇地看着这二人,心中暗道这便是娼馆的乐趣吗?确实比妓馆放纵太多,只是有伤风化,还是约束些好。
那边张大与柳姬很快便饮下了半壶酒,两人皆有微醺之意,柳姬已完全滚进了张大的怀里,搂着他的脖颈说着醉话,其放荡香艳令张大很是尴尬,后悔将萧琅也带了进来,应当让她去别处才是。
萧琅见状便识相地向他做了个先行离去的手势,张大见之立刻松了一口气,目送萧琅越牖而出,他低头专心哄着怀里的美人儿。
“张君~您今日对柳姬可是一点都不热情呢……”柳姬佯作生气地点了下张大的胸口,越发往他怀里偎去。
“嗐!还不是因为家里来了人父亲非逼我在家,前儿晚上一宿没睡,昨儿个又忙活了一整天,这几天着实累着了,今晚好不容易借口溜出来见你你倒还怪上我了!”
张大哈哈一笑,要罚柳姬一爵酒,柳姬欣然饮下,又含了酒喂给张大,一来一往间壶酒见底,两人醉眼迷蒙地调笑着,张大直道“今日之酒醇得很,犹如柳姬醉人”。柳姬倚靠在他怀里笑问道,“奴今日可是瞧见张君与朋友了呢,张君非同凡响,张君的几位朋友亦是气质过人,看得奴好生仰慕。”
朋友?
张大今日未曾出门,见的朋友只有我三人,柳姬何时见过我们与张大一起?
天黑方聚首她又是自何处得见?
贴在外墙的萧琅眉心微蹙,满心疑惑。
方才她假装离开却是躲在了房间之外的檐上,柳姬看上去毫无问题但她的直觉应该不会出错,万一两人之间有甚秘密她此刻离去岂不亏大了,遂紧贴墙外牖旁,不时侧脸扫一眼屋中之人在做甚。
张大朗声笑笑,丝毫未曾起疑,与柳姬说萧琅等人皆是伊邑来的老朋友,更有一人是军中将士,气度自然与他人大不相同。柳姬很是羡慕地夸了他一通,夸得张大心花怒放不知天南地北,喊了侍女来又呈了一壶酒。
“君子~您那些个朋友奴瞧着怕是伊邑的大户呢,指不定出身多高贵,您可得好生巴结巴结,待君子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奴呀……”
“甚大户,不过一行伍之人并一对祖孙罢了。只是我那兄弟曾在大王身边当过差,很是得大王器重。”
两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萧琅往房中瞥了一眼却不见人影。她迅速掠至牖外另一侧,打眼一看却见张大与柳姬双双躺倒在床上,柳姬一边笑着一边扒张大的衣裳,须臾便是裸呈相待。
这二人意欲何为,怎地不说话了?
萧琅心中更是疑惑,悄无声息地翻牖入室藏在最初帐幔重叠的位置。她等了许久都不见动静,正要悻悻离去另寻别室时却闻柳姬叫了一声,声音里的情绪十分奇怪,似是欢喜又似其他。
这两人到底还谈不谈了!
萧琅蹲在帘后托着下巴,柳姬一会儿尖叫一会儿娇嗔,一会儿又发出字节模糊的呢喃,而张大呼吸粗重,一句话也不说。萧琅蹲得脚麻,悄悄掀起帘子一角看他二人究竟在做甚,只见张大与柳姬紧紧地抱在一起,犹如巨浪中一叶扁舟摇晃得厉害。
柳姬的声音越发高亢欢喜,正经字眼儿倒是一个都无。萧琅放下帘子再次翻出牖去,鬼鬼祟祟往隔壁去的工夫听见柳姬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张大,“君子……那个从军的可是叫钟离邯?”
第五十九章 特殊技艺
萧琅至子时时分才回妓馆,张大已完全沉浸于柳姬的温柔乡中不知今夕何夕,她走时还偷偷摸摸地与张大打了声招呼,也不知道对方注意到没有。
一离开娼馆街便立刻陷入了黑暗,临淄城中除了娼馆街以外皆应宵禁锁了市门等待明日晨钟响时再开张。妓馆也已关门,楼上窗牖亦锁死,整条街无一亮灯。萧琅在楼下徘徊了好一阵子也没瞧见容宣亦或是钟离邯的影子,还险些被巡视的兵卒抓到。
真真是气死人了,好歹留个信儿给我!
萧琅暗骂一句,叉着腰气不打一处来,转了几圈才找到往客舍去的方向。早知如此她还不如在“无尽红尘”过夜,娼馆委实是个有意思的地方,但究竟是如何“有意思”法真的很难用言语表达,那里的男人女人一言不合便脱衣裳抱在一起,模样虽然次了些但身段都是很好的,看得她脸红心跳。
正想着,身后忽然有人给她披上了一件斗篷,揽着肩膀一下飘进了巷尾的阴影里,这般大胆之人一想便是容宣那“狗贼”。
“等急了罢?我回客舍取了件斗篷,出门时险些撞见郡守与巡城的,躲了一会儿才过来。”容宣抬手在萧琅头上揉了一把,将她冰凉的脸搂进怀里。萧琅的身上沾了娼馆女子房中的脂粉香,沉沉闷闷的香气倒也不难闻,容宣笑她这一宿怕是正事未做只顾着调戏人家女子了。
萧琅立刻否认,她岂是那种不知轻重之人,自然是先把事办妥了再想其他。容宣连连称是,笑骂自己“老糊涂了”。
两人躲过几队巡逻兵卒,趁他们交接班时向客舍溜去。容宣提着萧琅的腰带在半空中忽然松了手,下坠的萧琅吓得险些叫出声来,快要落地时又被容宣一下打横抱起。
好得很,此人当真好得很!
萧琅笑得咬牙切齿,面上却是丝毫未露,毕竟她现在的人身安全都掌握在容宣手里,等回了客舍再报仇也不晚。她双手几乎是掐着容宣的腰腹紧贴在他身上,生怕对方再把自己扔下去。容宣笑得胸膛震荡,像是得了天大的便宜。
钟离邯守着一鼎肉汤与烤饼饿得前胸贴后背,自朝食之后他只饮了些酒水至今,容宣不许他偷食,非要等萧琅回来一起用饭。钟离邯还怪他太耿直,萧琅都不在他这般固执人家也不知道,毫无用处不说还饿得慌,十分遭罪。
容宣却是鬼祟地与他说这般干巴巴地食饭太枯燥,不若等人回来了一边听着故事一边食才有意思,话多的人自然食得少,他话少便能赚些便宜,这可是为他着想。
这番话听着有些歪理,但钟离邯总感觉自己被坑了,具体如何被坑的他一时半会儿又说不上来,只好将黑锅甩到萧琅身上,认定就是她带坏了容宣。
鼎下一直生着火,热汤沸腾着,椒的香气远远地飘出窗外,萧琅仿佛寻香而至般自天窗入室,容宣紧随其后进屋,顺手将窗关紧。
夜里起了风,吹得外面飒飒作响。
钟离邯拦下扑向小鼎的萧琅,直道让她先讲故事,讲完故事才能食,这规矩是容宣定的,可不关他的事。
“莫听他胡吣,快饮些汤水暖暖身子。”容宣眨眼就变卦,好汤好饭地赶紧奉到萧琅面前,钟离邯提出质疑还不许他瞎问,要等萧琅满足了口腹之欲再说与他听。
容宣看着食肉饮汤的萧琅一脸幸福的模样,钟离邯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鼎中汤水骤减,他忽然意识到容宣当真是在坑他,甚边听故事边食饭,明明就是不想萧琅食剩饭才哄骗他看住鼎火等萧琅食第一口。
公子真真是太可恶了,怎能如此好色损友!
钟离邯十分伤心,此时此刻只想扑进未婚妻的怀中哭一场。
待萧琅满足地半倚在矮床上要给他们讲故事时鼎里只剩沸腾的汤水与香料,容宣都没有嫌弃钟离邯自然也不敢抱怨,咬着烤饼看萧琅究竟能说出些甚秘密。
“娼馆可是个非常非常有意思的地方……”萧琅拖着长长的话尾,吊足了两人的胃口,钟离邯饼也不咬了只一个劲儿地催促她快些往下说。
萧琅故作矜持地清清嗓子将“秘密”悠悠道来。
“无尽红尘”是去岁七八月份才建成的,在这条街上算是新馆,因为馆中女子比起其他馆子里的娼女子模样身段都要好一些故而开张没多久便大受欢迎,附近好些有名气的娼女子都投奔了“无尽红尘”。
柳姬则是馆主带来的老人儿,于馆中颇有名望地位,张大是她的常客,入馆只找柳姬从不找旁人。出手大方人又专情的男子委实罕见,好些娼女子都想倒贴张大,只是碍于柳姬的声势威望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毕竟馆主十分倚重且维护柳姬,先前冒犯过她的娼女子都受到了严厉惩罚,场面十分骇人。
在馆主的纵容与刻意吹捧下柳姬俨然成为了“无尽红尘”花魁一样的人物,艳名远播。
至于“无尽红尘”的馆主乃是一名人称“越姬”的赵地女子,听说也是馆里的老人儿,因手段高明才提为馆主,此事人尽皆知。但很少有人知道真正的馆主其实是个三四十岁的男人,禾氏,不知哪里人,很少出现在众人面前,至少馆中女子绝大部分都未曾见过此人。
“禾氏?”容宣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不知怎地便感觉这个氏念来有些奇怪。
钟离邯一脸疑惑,“这个氏倒是罕见,也不知是哪国的贵族大户,难不成是赵国的?”
萧琅未曾理会他二人接着说道,馆中娼女子自柳姬之下分了三六九等。最低等的无论容貌技艺皆差些,只能接待最底层的那些没有几个钱的贩夫走卒。稍好一些的娼女子便能接待小商人,最高等的娼女子虽然与妓馆众女想比仍是差得很远但她们已能接触到小小官吏与城中守将之流。如此分配无论哪个阶层有哪些秘密她们都能凭借自家独门技艺一一套到手。
“技艺?甚技艺?娼女也会琴棋书画诗酒花吗?”钟离邯好奇地问道,“这与妓馆也无甚区别嘛,能套出甚秘密?”
“当然不是了,没见识!”萧琅很是鄙夷地瞄了他一眼,“普通技艺怎会有如此大的魔力,她们将这种神奇的技艺称作‘房中术’。房中术你懂吗?看你这般模样想必听都没听说过罢?此术便是令一女子与一男子互褪了衣裳抱在一起然后……”
“咳咳咳!”容宣十分大声地咳着打断了萧琅的话,佯作镇定地说这种技艺他们都懂,让萧琅说说别的故事,又呵斥钟离邯不该问的不要乱问,这屋中偏他话最多!
钟离邯有些委屈又有些理亏,他只是问问而已,谁知答案竟这般出人意料,他身为过来人自然是懂的,但看萧琅言语间毫无顾忌的模样倒像是头次听说尚不知其中深意啊!正要笑时容宣一眼瞪过来,他赶紧压下嘴角装作无事发生。
“待娼女子将此等技艺修炼到极致时便会无往而不利,凡是男子与她们相拥皆会倾囊相告。可惜终究只是些底层民众,在东原待了这么久也未能套出甚大秘密。”萧琅说着便给容宣抛了个眼神,对方立刻红了脸,眼神儿“吱溜”一下便溜向了别处。她高兴地一拍手,惊喜而自得地道,“我与那娼馆阿姑学了一招,效果竟立竿见影,真真是有天赋过人!”
钟离邯望着脸色瞬间红到脖根险些要冒烟的容宣不明所以,他怀疑方才自己错过了什么。但听萧琅话里话外的意思仿佛是跟娼女子学了些调戏勾搭男人的手段,他赶紧劝阻萧琅莫要与那些女人来往,“那些个女人皆是以色侍人的东西,手段下作艳情得很,先生可万万不能与她们交往啊,传出去这名声可就没啦!”
“人家也是凭本事赚钱换谍怎地就下作了?若有别的法子谁愿意做这个!然而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既与东原为敌咱们也不必心慈手软,明日你且写信与越邑分坛让他们派人过来查查‘无尽红尘’,必要时斩草除根。”萧琅话中的意思便是确定此处“无尽红尘”确实有鬼,要血蔷薇除了这个娼馆免除后患。
钟离邯应了声,转身去翻包裹中的刻刀与竹简。
“此事应当告刘晨知晓,东原怕不只有一个‘无尽红尘’。”容宣吩咐钟离邯抄一份与刘晨但不必让姜妲知道。
萧琅却是意见相悖,要钟离邯先手书一封与姜妲,“刘晨与姜妲尚未完全撕破脸皮,你这般欺上瞒下的行为若是为人告密定会惹得姜妲不满。在西夷时你私自答应与乌孙十八部联手之事已令姜妲起了异心,此事必须告知一声。你需得记得,她已非太女姜妲而是东原的女王,孤家寡人空虚冷寂,你若有忠心便得时时表现与她得知,安了王心王才会更信任你。”
容宣点头称是,让钟离邯照萧琅的话去办,若无旁事便赶紧回房写信去。
钟离邯“哎”了声,拿了包袱出门不久便又折了回来,“少主,这是我的房间。”
容宣微微一笑,“现在是我的了,离开请关门。”
第六十章 凶案
钟离邯无奈地转身关门离开,暗中撇着嘴,“公子与先生整日里同食同寝,若被无名先生知道了怕是得剐下一层皮来!说甚舍得一身剐敢把夫人娶回家,我看就是欠,剐公子一块肉看他哭不哭!”
“你说……为何‘无尽红尘’在东原存在了半年之久血蔷薇却毫无反应,这个名字如此显眼他们不可能不去调查一番,亦或是已经察觉到却并未禀报姜妲得知,他们怎敢玩忽职守……”萧琅托着下巴满心疑惑。
诸如越邑、南陵、临淄之类曾贵为一国之都的大城郡向来是东原格外注意并加以监管之所,蔷薇刺客在这些城郡及附近郡县多有走动,更在越邑设有分坛以便监视越地人。
“无尽红尘”胆敢于血蔷薇眼皮子底下立馆临淄本身就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蔷薇刺客应当是最先知晓且前往探查之人。据萧琅粗略观察,馆中娼女子的手段本事尚未达到专业刺客的要求,无论行事举止还是作风比起血蔷薇都差得远了,应当是“无尽红尘”中最低级的刺客,要么是当做死士来的,要么便是尚在训练当中,以蔷薇刺客的本事不应当套不出想要的东西,怎会任由这个娼馆屹立至今?
“或许他们发现这个馆舍并无威胁,亦或是刘晨已经在试图脱离姜妲的掌控,虚与委蛇。”容宣随口说着。
萧琅一听他说话的语气便知这人在胡说八道,他心里定然不是这样想的。
衣冠禽兽!
表里不一!
她白了容宣一眼,沉默无言。
容宣坐到萧琅身边去,抬手似是要做些什么却又抑制住了自己,他尴尬地笑了笑,问道,“你在娼馆如何打探的消息,行踪被人发现没有?”
问完此话他更是尴尬,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自然是问话,不说便打,打到说为止。”萧琅做了一个扇巴掌的动作,但事实上她断然不可能如此暴力。“我若是被人发现了岂会躺在此处与你闲话,我早就抛下你二人浪迹天涯去了!”
容宣紧跟着又问她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没有。萧琅沉默了一瞬,反问他何为该看何为不该看。
容宣老脸一红,眼神到处乱瞟,支支吾吾了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见萧琅不耐烦地转过身去不想理人他才赶紧说道,“总之你莫要再去娼馆这种地方,在别人面前也莫要再提那三个字,会被人笑话的,尤其是长辈面前,万万不可提及!”
“哪三个字?娼女子?”萧琅白他一眼,责怪他歧视娼女子,“娼馆与妓馆可是先贤管子提出来的,管子也算是革新与治国的前辈,你可是看不起他?”
谁敢看不起管仲!
容宣一噎,急忙否认,“我并未看不起管子,说的也不是娼女子,我指的是那个……不合礼数的那个……”
他附在萧琅耳边说了三个字,萧琅很是嫌弃地打量着他道,“尔等儒家学子当真是迂腐不堪,这有甚不可说的,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东西!你不说我还忘了,这事儿我必得知会夫子、师兄师姊与众位师侄一声,免得他们也着了道。我之前从未听说过,只怕是夫子也不知晓……”
“你说了怕是要挨打,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更何况无名先生既有过子嗣,伏且师兄与子冉师姊又欲生养子嗣,这等事自然是清楚明白的,你不必多此一举。”
“你许是不知,它与我阴阳家傀儡术颇为相似却又比傀儡术要高明,不必害人心智便可得到想要的信息,中此术者非但不痛苦反而会感到愉快,究竟是何人会有如此才华竟能创造出如此神奇的术法……”萧琅完全没有注意他在说什么,只绞尽脑汁地回忆着究竟是哪卷书中有此等人物的记载,她忽然“噢”一声,“难道是鄢君?夫子曾说他肚子里还是有些东西的……”
“你莫要胡猜了!”容宣怕她一直纠结于此遂赶紧与她解释了一番,“它可比鄢君要早,此术的源头怕是要追溯到上古时期伏羲与女娲兄妹相亲……”
萧琅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容宣熄了灯催她就寝,有些事别瞎问。萧琅小声嘀咕了一句撇了撇嘴,容宣欲搂她的腰却被她报复似的打了一顿。
次日天色未亮,钟离邯在屋外疯狂拍门,直道“出事了”,容宣一下自床上弹起来迅速穿好衣裳给他开了门。
萧琅在衾里团成一团捂住耳朵,她昨晚有些失眠,脑子里一会儿想着无名子在蓬莱做甚,会不会感到晚景凄凉无依?一会儿想着季无止会不会死在昆仑,他若是死在了昆仑她要不要去收尸?收尸的时候是哭他不辞而别呢还是骂他狼心狗肺呢?一会儿又想着在西夷活动的阴阳家弟子如何如何……在床上滚了无数圈都睡不着,末了还是靠梦魇术才睡过去。
这次梦魇术比上次在西夷时熟练多了,几乎瞬间入梦,眨眼工夫便看到了想看的画面,然而她正梦到要紧处却刚巧被钟离邯的敲门声打断,简直气得七窍生烟!
钟离邯一进门便将门反手锁上,惊慌失措道,“少主不好了,‘无尽红尘’的馆主诬告你杀了人,郡守派人抓你来了!”
“疯了罢?”萧琅没好气地自衾中探首,瞄了容宣一眼有些狐疑,“你昨晚趁我睡了去杀人了?”
容宣白她一眼,让钟离邯慢慢说清事情原委。
钟离邯深吸一口气欲强自镇定下来却做不到,他说话的语气越发着急,“张大与我报信儿说他一大早起来便发现柳姬不见了,屋里屋外都没人,又听侍女说馆里死了人,他怕是柳姬便赶紧跟着去看了看。结果死的不是柳姬,柳姬正要与那些个娼女子去郡守府告官,他也跟着去了,谁曾想柳姬竟然要告少主谋害人命,他便赶紧找我报信儿来了。”
“张大人呢?”容宣赶紧问他。
萧琅却是出言表示质疑,“此事不对罢?柳姬怎知杀人者便是容宣?张大又怎知要找你报信儿?”
钟离邯与容宣皆是一愣,容宣沉默一瞬,“是我焦躁了……”
“你还年轻需得好生磨砺,不过这倒也怨不得你,毕竟旁观者清。”萧琅慢悠悠地套着衣裳,问钟离邯张大的原话说了什么。
“就说‘无尽红尘’状告容相杀人了。”钟离邯说着自觉有些不对,他沉默了半晌忽然大叫一声不好,脸色立刻变得煞白,看着容宣几乎要哭出来,“少、少主,是、是我和张大说的,那天一时兴起就、就多了一句嘴,说您也在临淄……但、但我绝不敢将先生的行踪也透露出去!少主,这可如何是好……”
“噢!你与张大说容宣在临淄,昨晚柳姬曾问张大一句他的朋友可是钟离邯不是,我一听此话便知娼馆有问题,未听完便走了,许是后来张大中了术便说漏了嘴,到底还是大意了!”萧琅有些自责地叹了口气,“不过那郡守见了你也不敢对你如何,你与他好言两句许有大用。”
“就怕他不敢对我怎样!”容宣无奈太息,“‘无尽红尘’之女想的便是毁我名声要我性命,他们必然是有确凿的证据否则怎敢诬告……”
正说着外面传来吵嚷声,钟离邯一下扑在门上要容宣赶快逃跑,万万不能被他们抓住。萧琅点了点自己的头,对钟离邯摆了摆手,意思便是“你脑子不行”。钟离邯理亏,由她笑话不敢反驳。
客舍店家得知舍中留宿了一个杀人凶犯立刻吓得魂不守舍,不待隶卒吓唬便赶快将一行人带至容宣房前。
隶卒敲了敲门,房内有人应了一声很快便开了门,他一揖道,“有人状告先生谋财害命,请先生至郡守前听候发落。”
容宣刚说了个“好”字隔壁钟离邯便立刻冲出来与隶卒说他可以作证,昨晚容宣确实在客舍从未外出。隶卒瞄他一眼,说话的语气里带了些恐吓的意味,“这位壮士请慎言,作伪证可是要连坐的,不妨同先生一道往郡守前讲理。”
隶卒将容宣与钟离邯一并带走,萧琅早已往郡守衙邸去了。城中出现人命大案还是头一遭,衙邸外墙上趴了好些看热闹的国人,纵使隶卒不断驱逐这些个好奇的人也不过假意跑两步,片刻工夫便又聚在了墙头上。郡守对此视而不见隶卒也只好无奈罢休,任由国人聚众围观。
围观之众的视线全部集中在院中裸露的尸身与围着亡者哀哀哭泣的女人们身上,头一回可以正大光明的看娼女子实在令人兴奋不已,直到有人提起一句“听说凶手是丞相容宣”才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开。
丞相杀人了?
司寇杀害了娼女子!
观众窃窃私语,就连墙下站的隶卒都忍不住议论起来。
执法者犯法。
此事若是传扬出去东原必将成为九州之上、四海之内最大的笑话!
萧琅也趴在墙上围观,众女身形晃了几晃,她自缝隙中看见那尸身正是她昨夜问话的娼女子!
郡守正在问越姬话,张大赶来要找柳姬说话,不知说了什么惹怒了柳姬与众女,柳姬柳眉一竖袖子一甩便将他甩到了一旁,张大脸色赤红,在众女的指责声中手足无措,急得直跺脚。
“凶手押来了!“
有人如是喊道,众人立刻扭头望去。
第六十一章 状告
郡守立刻迎出府去,打眼一看隶卒押送之人竟果真是容宣,他一时没能忍住叹了口气。
完了!难道要我当真审讯容相不成?!
见容宣向自己作揖一礼,郡守急忙回一大礼,恭敬地将人请入堂中。
此人还真是丞相啊!
见郡守这般做派国人议论又起,交头接耳表示不可思议,天下人言之容宣便是做派高洁、公正廉明云云,谁曾想光鲜的表皮底下竟是个心狠手辣的伪君子!
“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这可是他亲自写下的条文,现在他犯了律法,按律应当判流刑才是。”有人说道。
旁人立刻点头,“正是!罪加一等,应当徒三载!”
“他身为官吏竟踏足娼馆街,还敢侮辱娼女子,简直罪不可恕!”
“是啊,明知故犯嘛,活该!”
“莫要胡说八道好不好?你们怎知人一定是他杀的,万一是诬告呢?”萧琅没好气地白了他们一眼。
身边一位阿姑应和,“淑女说得是极,你们看容相那白玉似的模样怎会是杀人凶手,别人不欺负他便已是天大的幸运了!娼女子一向奸猾无耻,此案定是诬告无疑!”
“你说这话未免有失公允,”身旁的壮士极不赞同,手掌拍着墙头大声反驳她,“谁说美貌之人不会杀人?人不可貌相,你怎知他当真手无缚鸡之力?殊不知有些人惯会掩藏自己,不过是道貌岸然之徒罢了……”
“若为奸恶大王怎会任用他为丞相?你是好人怎地不用你?阴阳家疆景先生曾赞其姿容美甚,行止光风霁月,一看便是好人!疆景先生都说容相是好人,你敢反驳阴阳家?”
阿姑不服气地与那壮士争论着,萧琅忽闻阿姑提及自己立时疑惑地瞟了对方一眼,“先生何时何地夸过容相是好人?”
阿姑一噎,低声道一句“这我哪记得,只知此话就是先生说的”。萧琅貌似赞同地点了点头,却在心里反驳说“我可没说过”。
“照你这意思天底下的杀人犯岂非皆生作我这般粗鄙模样!”
“总之容相是不会滥杀无辜的!”
壮汉与阿姑终因话不投机吵嚷起来,横飞的唾沫星子溅到了萧琅的脸上,她无比嫌弃地跑开,到正堂对面的墙头上占了个空位。
此处正冲着正堂,堂内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
郡守坐在案后皱着眉头坐立不安,堂下容宣与越姬一左一右站着,钟离邯与众女站在一旁争吵不休。钟离邯是个大嗓门,气急之下说话有些磕磕绊绊,翻来覆去也没个花样,只是指责柳姬等人满口胡言污蔑好人。柳姬自是冷笑,声称手中证据确凿,是不是污蔑一查便知。
张大亦在堂内,一会儿劝阻说柳姬私下解决,一会儿宽慰钟离邯……他走来走去絮絮叨叨惹得郡守越发眼晕心烦,便差人将他赶了出去。
容宣盯着眼前的尸体心中戚戚,他活了二十多年只被人冤枉过两回。上次被冤枉还是十几年前,阿姊璧去父王面前告状说他欺负人,他明明是被欺负的一方却被父王打肿了手心,欺负人的却穿着新衣裳耀武扬威。
但这一次被冤枉得也太莫名其妙了!
他也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容相,正所谓人不可貌相,不曾想您身为堂堂一国丞相竟也会偷摸出入娼馆,还杀了人,真真是当世豪杰呢!”越姬四十岁上下的模样,着一身艳丽的红衣裳,眉眼上挑妆容厚重,很是妖艳惑人,年轻时应当也是个极具艳名的美人,此时她斜睨着容宣,神态娇媚,风情万种。
容宣笑而不语,一个眼神儿都未曾施舍与她。越姬脸上讽刺的笑容有些崩塌,她收回视线,闻身后众女仍在争执,心中一时烦躁难忍便回头厉喝一句“闭嘴”,堂中瞬间安静。
“无关人等速速离去。”郡守示意隶卒将钟离邯与叽叽喳喳的娼女子都撵出去,钟离邯急忙举手说自己是证人。
可证丞相无罪之人自然得留下,但钟离邯是容宣的随从,他的证词于容宣脱罪而言无效,人又是多嘴多舌的大嗓门,头大如斗的郡守征求了容宣的意见后果断将他赶出了正堂。
钟离邯在院子里焦躁地转着圈,抬头间猛然瞧见萧琅挤在人堆里,脸上挂着的表情像是在看戏。
先生怎能如此冷漠!
他有些生气,快步走过去将萧琅拽出人群拉到一处角落里小声问道,“先生,您早来一刻半刻可打听到甚消息没有?您怎地一点也不着急?杀人可是大罪,官吏出入娼馆亦是重罪,少主若是洗不清那可真的没命了!”
“我发现啊,喜欢你家公子的多半是淑女阿姑,哎呦~那副黑心肝可是被她们夸到天上去了……”见钟离邯脸色着实难看萧琅讪讪地住了嘴,轻咳一声说起正事,“我只是有些奇怪,一般而言若是某处发生了命案,应当是发现者先报官,而后郡守与隶卒前往现场查看尸体,待尸体带回府衙安置妥当后再将现场封死开始审理。这群女谍竟直接将尸身抬入了府衙正堂,郡守尚未查看杀人现场便自行封了馆舍停了生意,做出如此违背常理之事岂非惹人怀疑?”
“先生说的是……”钟离邯思忖良久,忽然一拍巴掌激动道,“先生不是说无尽红尘里养的都是西夷的谍嘛,谍性鬼祟,自然是怕人看见的,所以才忙不迭地关了门啊!”
萧琅一愣,深深地看了钟离邯一眼,心情有些复杂,“行!假如事实正如你所说,那么第二个问题便是,他们有何证据可指认你家公子就是杀人凶手?毕竟他未曾踏足娼馆街……”
钟离邯忽然低下头搓起手,扭扭捏捏地小声道,“去、去过……昨天先生迟迟未归,妓馆关门后少主与我去馆舍前后门兜了两圈才回客舍。”
“好啊钟离邯!军营兵卒竟敢出入娼馆,我这便去举报你,你就等着和你家公子一起入圄罢!”
萧琅作势要去郡守府,钟离邯急忙拦下她,“少主是因为担心先生才去的!我们没进门!真的没进门!我我我……我有重大发现!”
钟离邯说他听见娼女子的小声议论,这次她们出门匆忙,又被死人吓到了,到郡守府时并未携带证据,那证据还放在馆里。
萧琅嘴角一扯,“这话虽然扯了些但唬你也绰绰有余了。”
钟离邯双目陡然一亮,小声与她说了几句,竟是邀请萧琅一起去无尽红尘偷证据!他道那些所谓的“证据”本就是娼女子伪造了陷害容宣的,即便被人偷走了她们也不敢声张,以恶惩恶算不得违反律法,此乃行侠仗义之举!
“说得好,那你去罢。”萧琅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抄起手便要回客舍去。
见她拒绝得果断,钟离邯跟在后头不依不饶地怂恿着,萧琅烦不胜烦只好多说了几句——
那些个女子明知钟离邯是容宣的随从却还将未带证据的秘密“不小心”透露与他知晓,这明摆着是想引他上钩,至时可告钟离邯一个偷窃之罪,更可坐实容宣的罪名。执法者的名声一旦跌落,新令想不倒都难,偌大的东原国亦会从头烂到尾,西夷不必多努力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萧琅说得明明白白可钟离邯却不肯听,不住地哀求她去看一看,萧琅若是不肯相救他便只能写信给姜妲,姜妲若救下容宣两人都会担上“徇私”的罪名,传扬出去必会令人耻笑,他也知晓容宣万万不能失去名声与原则,否则东原将会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先生求您了~”
钟离邯拖着萧琅的袖子几乎要跪下,萧琅被他吵得头大,不耐烦地拽回袖子呵斥闭嘴,若是再嚷嚷她便回伊邑去,放任容宣坐穿圄底。乍闻此言钟离邯一愣,而后惊喜万分,他就知道萧琅舍不得容宣受苦!
萧琅答应钟离邯今晚会去无尽红尘走一遭,但他不能跟着。但钟离邯的想法恰恰与她相反,他自知脑子不太好使,也没有什么过人的本事,萧琅能办到的事他却不一定做得到,冒险这种事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萧琅去,他还指望这人扳倒无尽红尘洗白容宣。更何况他本就是容宣的侍从,理所应当是他去,萧琅在外接应便好。
萧琅知他这般想法很是欣慰,却也不得不告诉他真相,“我不许你跟去是因为你本事不如我,一旦被抓住我还得费力救你,这一来一回的多不方便。但我就不一样了,我武艺虽不济却有方术傍身,即便他们逆天而行我也有办法脱身。我知你是一片好心,但也要考虑现实……”
钟离邯有些委屈地讪笑着,反复思忖后不得不应下,虽知这是事实但心里还是有些难受。
两人在街角分道扬镳,钟离邯回到郡守府帮萧琅拖延时间。郡守官位低微不能审讯容宣,他必须拦下郡守寄往伊邑的文书以防事情闹大。
“你还是先问问你家公子罢!”萧琅一声长叹,十分无奈。
容宣巴不得事情闹大好找西夷麻烦,顺利的话还能将魏吴两国也拖下水。
这钟离邯果真是个傻的!
等等……容宣被抓了,我又没有钱,钟离邯穷得叮当响,这几日借居客舍的房费怎么办?
萧琅的心情霎时变得更复杂了。
第六十二章 怀疑
容宣一向是下午结算次日房费,萧琅一想到客舍主人会找她要钱便有些难言的忧愁,遂在街边小坐了一会儿,要了碗水也不饮,只托腮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这一看便发现临淄城中富贵人家的数量相当可观。
只短短两刻钟的工夫就有三四辆装饰豪华的车马驶过,车上雕花坠饰无一不精致,车中人皆是贵族打扮,衣着华丽香气馥郁,端坐于帘幕飞扬的车中犹如天降仙人一般。徒步而行的君子淑女更是接二连三,衣上玉环泠淙,珠贝织就的配饰闪闪发亮,无需打量便知十分奢侈。
我何时才能像他们一样有钱啊!
萧琅有些感慨,用身上最后的铜币买了两块烤饼。烤饼香脆可口,夹饼的竹片也暖融融的,这便算是最微末的满足了,若容宣在身边倒可以勉强分他一口,可惜那人今天得在圄中吃糠咽菜,享受不到此等美味。
待要离开时忽有一男子迎面拦下,说话的腔调腻腻歪歪很不正经,“敢问这是谁家玉姝怎地孤身一人?此处肮脏,不妨随我当前方酒肆一坐?”
此人长相贼眉鼠眼一看便知不是好人,萧琅自然不可能随他去,更不想与他费口舌,遂装作耳聋眼盲绕过了他。
“小淑女别走啊,在下又不是坏人,乃是临淄大户廉家少主,不妨随在下到酒肆稍坐片刻?”廉少主拽住萧琅的袖子不许她走,笑得一脸褶子。
“不了不了,赶时间。”萧琅扯回袖子再次绕过这人快步离去。
廉家她听说过,是临淄有名的大商贾,与齐子客有过三两次生意往来。公主府尚在时廉家妇几次三番前来拜会,提起自己的儿子言语之间颇为自得,似是个文韬武略的奇才,不曾想多年未见竟出落成这般货色!
廉少主见萧琅不听话顿时有些生气,命家仆将她围住,“你这是不打算给我廉家面子了?”
萧琅不想与他争执,心里有些鄙视廉家妇,像廉少主这样的纨绔子弟一抓一大把,也不知有甚好显摆的!她袖子一挥,两侧家仆被一道柔柔的气力推到一旁,廉少主伸手抓过来却扑了个空,萧琅三两步便消失在他面前。
“小女婢跑得还挺快……”廉少主狠狠啐一口,命家仆全城寻找萧琅,等找到人非好好教训教训她不可!
“少主,”一家仆凑上前小心翼翼地说,“她好像会武,咱别是惹到了不该惹的人。”
“她穿着尚不如廉家奴仆,顶破天也只是个小门小户的国人,你怕什么!”廉少主盯着萧琅离开的方向冷哼一声,转身拐进了娼馆街。
今日出门不利竟碰到此等恶心的人,以前怎么没听说廉家子如此嚣张……萧琅一脚踢飞脚边的石子,气鼓鼓地咬了一口烤饼,入口酥脆椒香,心情可算是好了些。
客舍后门大开着,店家正与菜贩子交涉,萧琅趁两人不注意悄悄溜回了后院。
客舍里新住进一队商人,三三两两地聚在院子里,有人远远地打量着把守在容宣房前的隶卒,悄言议论着这里发生过的事。
见萧琅自跟前路过,两名隶卒立刻站直身体盯着她。萧琅有些心虚,低头溜进屋反手锁上了门。
她走时只关了户牖没有关窗,藤鸟自天窗而入落在桌上,萧琅一看是寄往越邑的那只便赶紧将信取了出来。
越邑回信这般迅速令她十分惊喜,有人帮忙查证可省去好些麻烦,于容宣脱身也更有利,回信都到了想必蔷薇刺客也快要到临淄了,不如稍等等一起行动,直接端了“无尽红尘”以绝后患。
萧琅喜滋滋地读着信,只片刻工夫她脸上的笑容便已消失殆尽。
越邑分坛的坛主推翻了她与容宣的猜测且拒绝派遣刺客相助,只道是蔷薇刺客已将此处无尽红尘检查过多次,乃是寻常娼馆而非西夷女谍,没有必要再次探查。甚至责怪容宣只因区区猜测便要兴师动众实乃浪费之举,十分有碍于临淄国人生活安宁,奉劝容宣身为丞相与大司寇应当以身作则远离娼馆街,否则便要上报姜妲治他一个“渎职之罪”!
越邑分坛坛主之嚣张着实令人大开眼界,容宣何时沦落到了这步田地,一个小小的刺客头目都敢对他指手画脚,说起来不禁令人发笑。
无人相助倒也无妨,多他们几个不嫌多,少了他们亦非不能成事。
萧琅将竹简捻作齑粉扬手洒到窗外,心里奇怪越邑坛主怎敢明目张胆地说瞎话。
是谁给了他拒绝服从命令的胆量?
又是谁允许他扣下容宣的蔷薇符?
临行时姜妲将可调遣蔷薇刺客的木符给了容宣一枚,此符作为凭据与竹简一并寄往越邑,如今回信已至蔷薇符却没有归还,显然是有人欲虢夺容宣调遣蔷薇刺客的权力,真真是岂有此理!
越邑坛主地位低微不敢自作主张,那么这个指使他违抗命令扣下木符的人究竟是谁?
蔷薇刺客只听命于姜妲、刘晨与持符之人。
刘晨对容宣的提议颇为心动因此不会刻意为难他,两人素无仇怨也没有为难的必要,更何况她既不知容宣的行踪又怎会指使手下找他麻烦。姜妲正指望容宣联合西部诸族助东原再进一步,更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夺权,若她想夺权又何必赐符,出尔反尔这说不通,难不成有人暗中挑拨?
若当真是姜妲耳根子软的缘故那个挑拨之人又是谁?能在姜妲面前说上话的无非是太师胥食其、小司寇明义、上将军龙行父子与申吕两位卿大夫并一位陈氏御史,这几人与容宣有关系融洽者亦有政论相悖者,但都是品行端正的良臣,断不会因私人恩怨便横生报复之心。
与姜妲关系亲密的还有谁?若非姜妲又会是谁?
萧琅抄着手在屋里一圈一圈转着,心里有些烦躁,脑子就像被浆糊住了似的,明明有想法却说不出口,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已经明晰的猜想,试图继续往下缕清这条线。
屋外天光大亮,街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舍外便是一条小巷,归家的妇人在此偶遇,几人打过招呼便聚在一起说起闲话。
“……你们可听说了?王夫最近身子不大好,卧病在床,怕是不行了!”
“娇贵出身体弱多病正常得很,不然怎么显得他们比常人更娇贵呢……”
“我看不像是夸大,成婚至今四五年了连个子嗣都没留下,或许他没那享受荣华富贵的命。”
“不说他了,听说吴家少主去万儒总院念书了,束脩贵着呢……”
“他家有的是钱,怎会在乎这些,好出身可比钱重要多了!”
王夫?
萧琅脑中灵光一闪而过。
难不成是长兄蓄意报复?
不对,不可能是他!
长兄虽不喜欢容宣却也认可他的能力,更不是那种背后嚼舌的小人,胥太师目的已达成亦明确表示过胥家众人不会与容宣作对。难不成长兄感念季无止之恩因而违背大父意愿听从季无止的吩咐?
可季无止也说过不再插手紫微宫的事,满心男欢女爱卿卿我我的,人又在昆仑求永生,应当没那闲心管容宣。
都怪我大意,怎能将蓍草龟甲弄丢了,这般没边没沿的事儿生掐指头也算不出来啊!
萧琅焦躁地咬着手指,在心里自我谴责了一番,又将越邑坛主骂了个狗血淋头。
越邑坛主有多嚣张暂且不提,到底服从谁的命令也不提,单说越邑派来的刺客究竟有多蠢才没有发现无尽红尘的异样,越姬等人明目张胆地搜罗谍报,手段之拙劣令人不忍直视,难不成他培养的刺客都是瞎子?互谍虽是各国国君默认的行为但也一直在互相打压,血蔷薇这般纵容敌谍四处作妖已与叛国无疑!
莫非越邑分坛已与无尽红尘勾结?
萧琅一个激灵,低声咒骂一句“胆大妄为”。
这般想倒也说得通,却也说不通。
越邑扣下蔷薇符,无尽红尘诬陷容宣入圄,留一个钟离邯不顶大用随时可杀之,如此容宣便身陷囹圄孤立无援,再伪造证据败其名声取其性命,至于临淄郡守与临淄国人只不过是充当见证容宣如何身败名裂的看客……若这一系列谋算在一夜之间成型便需有人从中联络方能在张大暴露容宣身份之后迅速与越邑取得联系,并在姜妲的回信下达临淄之前完成后续,否则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但张大去娼馆只是临时起意,他前几日已去过按例昨晚不会去,柳姬等张大这个机会纯属运气,她如何有把握在容宣离开临淄之前下手?临淄与越邑是以哪种过人的手段联系竟比阴阳家藤鸟的速度还要快?又如何敢肯定容宣离开歧姑之后一定会去临淄?
难不成张大是无尽红尘的线人?亦或者容宣身边出现了叛徒?会是相舍某人还是姜妲身边的人?
应当不是……钟离邯罢?!
他知晓巡视路线又和张大是朋友,张大与柳姬是情人……可钟离邯是容宣在这世上最最亲近、最最重要的人,即便龙非与家老叛变他都不会背叛容宣,但毕竟人心难测啊!
萧琅想去试探一番,又怕贸然开口会令人心寒,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旁敲侧击的法子……她坐在床边愁得直抠床板。
第六十三章 再入红尘
萧琅极爱倚床沉思,然又有沾枕即眠的毛病,若非一阵急过一阵的敲门声她怕是会一直“沉思”到明天。黄昏时分天光收敛正是揽衾休憩的大好时光,无奈敲门那人一刻不停着实烦人,她只好咬牙切齿地去开门。
门外是钟离邯,乍见萧琅怒气冲冲的模样他吓了一跳,欲叩门的手举在半空很是尴尬,同时也松了口气,正所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先生您做甚呢,我敲了好久都无人应声,我还当您歇下了。”
我确实歇下了……事实虽如此但萧琅怎敢承认,讪笑着说自己思考问题时太过投入仿若失聪云云。钟离邯担心地问她是何问题,若实在棘手不妨找容宣拿个主意。
“不了不了,小事一桩何必哪!”她客气推辞几句,紧接着转移话题,貌似关怀地问钟离邯怎地自己回来了,为甚没有陪伴容宣左右。
“郡守收拾了一间好的给少主,越姬和柳姬分别关押于两间狴犴。”钟离邯说着一撇嘴,“郡守亏待不了少主,况且少主现在根本不需要我陪,他心里早就没我了……”
“没关系,他心里还有我啊!”萧琅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膀。
钟离邯脸一黑,不知该不该还嘴,好在他回客舍并非要与萧琅闲话,乃是容宣听闻萧琅夜里要再探无尽红尘便赶紧吩咐他回来阻止。
“少主已骂过我了,我知错了……越姬与郡守说证据在琼琚间很明显是故意透露给旁人听的,他们既知少主在临淄说不准也猜到了先生在此,或许这一切都是为了引出先生……少主自有法子脱身,先生安坐客舍静候便是。”
钟离邯一字不差地转达了容宣的话,萧琅却只是敷衍地回应了一个“哦”,见状他也不多说,进屋往席上一坐,沉声道,“少主深知先生秉性,特吩咐我跟着先生,看好先生也算将功补过。”
“哦?那我安歇你跟着吗?如厕你跟着吗?”萧琅在他鼻尖上狠戳了两下以示不满。
钟离邯挠着头一脸为难,“这……不合适罢?我怕少主会、会打我……”
这人是听不出好赖话还是怎地?
萧琅默了一瞬,换了种说法劝他,“你跟着我好说,只是可怜了你家公子,圄中歹徒满坑满谷,万一有人瞧见他柔弱漂亮便欲行不轨,他一拳难敌四手恐有性命之忧……唉~至时我换个冉冉初升的新星辅佐,乖顺又安分,倒也好得很……”
钟离邯瞬间焦急不安,“先生莫胡说,我家少主他、他才不会……您千万别放弃少主呀!”
萧琅弯眸笑道,“那你赶紧回去看着呀,万一去晚了我便是不想放弃也得放弃了!”
钟离邯本就有些坐立不安,但碍于容宣的命令他不敢离开,在萧琅东一句西一句的恐吓下他终于还是坐不住了,猛地站起身来叮嘱一句“勿乱走动”便冲出房门不见了踪影。
萧琅瞟了眼被他带翻的案几撇撇嘴,扒着门缝抻首瞅了瞅院子左右。商人已散,两名隶卒也撤了,她反锁上门梳起头发换上干脆利落的胡服,坐在牖旁静待天黑。
那名娼女子的住处还真是个大坑!听钟离邯的意思这个局坑的不止是容宣一人,还想连她一并坑进去。
即便是坑她也要走一趟,越邑分坛与无尽红尘都是东原毒疮,早治早好。若是由她亲自出手料理血蔷薇,姜妲即便知道了也不敢不满,如此便可将容宣摘出去,更可令姜妲对饱受委屈的丞相愈加怜惜,虽不好听却实在得益。
容宣靠在墙上突然打了个喷嚏,心中忽地萌生了一种不合时宜的想法——郡守将圄中布置得如此妥帖竟比客舍还要干净,丞相的身份甚妙,能省下不少住宿费呢,不如将疆景子也骗进来住几日。
脚步声远远传来,他将手里的书往墙角一扔,乖巧地倚墙而坐,像极了老实本分的犯人。有人在栏外勾了勾他的袖子,容宣扭头一看心里一惊,“你怎地回来了?不是让你去看着疆景子的吗,她不在客舍?”
钟离邯将萧琅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达给容宣,听罢,容宣脸上露出个十分纠结的表情,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钟离邯也反应过来,理亏地低下头,“少主,我现在回去还有用吗?”
容宣无力地摆摆手让他一旁歇着去,萧琅绝不可能在客舍安生待着,怕是钟离邯前脚刚走她后脚就跑了,这女子从不肯听话,吃过一次亏还不长记性,纯属记吃不记打。他有些忧愁地叹了口气,钟离邯也跟着叹了口气。
无尽红尘出现人命案后便主动关了大门,谁都不许进,就连郡守派来的隶卒都未能进入一探究竟。馆中娼女子或出于害怕或出于其他目的一天之内跑了个干净,仆众也跟着跑了,偌大的名娼馆只剩一个空壳子,让左邻右舍看足了笑话。
附近几家娼馆受其牵连人气大减,此时正是华灯初上的繁华时分,昨晚拥挤热闹的娼馆此时一片黝黑,与早已关门大吉的那些破败老馆无甚区别。眼看着别家红火热闹宾客络绎不绝,自家生意却很不景气,各家馆主忍不住当街骂越柳二女“非人哉,其不没矣”。
这般冷清的情形像极了阴谋暗藏蓄势待发的巨大陷阱,萧琅穿一身干净利落的黑色胡服坐在琼琚间的屋檐上吹了会儿冷风,越想越刺激,越刺激越兴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搓搓手,撩起衣摆揭瓦卸窗跳入房中,瓦片坠地碎裂发出“叮当”的响动,夜幕下格外清脆。
室内本是一片昏暗,此时天窗洞开,月光洒下四四方方一块银白,刚好照亮了窗下一滩巴掌大的血迹,这应当是死者水姬的血。
水姬当真是在这间屋子里被杀害的?钟离邯流鼻血都比这一滩多……
萧琅自角落里摸索了盏灯点上,火苗乍现立刻散发出一股甘甜浓郁的香气。盏里的灯油应当是燕国的“玉容兰膏”,这种香膏的气味甜而不腻,深受女子欢迎,但各国贵女又鄙其轻浮献媚,因此只在娼妓馆中流行。
灯火照亮方寸之地,执灯四顾,隐约可见房中摆设凌乱,应是有人在此争执缠斗过。案旁有个摔得四分五裂的暗灰色陶器,一块陶片沾满了血污,想必这便是柳姬口中容宣杀死水姬的凶器。
这块陶片边缘有些粗糙,割断喉管不太容易。检查尸体的隶卒称水姬颈上的伤口血肉翻卷凌乱恐怖,为人反复切割多次才可至见骨的程度,听上去像极了一个不擅武功的人冲动杀人却因力气不够、凶器不顺手致使其反复加深伤口好致死者毙命,如此用来陷害不会武功但心狠手辣的文士正合适。
若是容宣杀人,依他外现的性格做派虽不至于惊慌失措但一定会连夜报官自首。假设他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杀人之后为了维护“耿直公正”的好形象也必然会百般遮掩,绝无可能留一地罪证等天亮之后为人抓捕归案,以致于众目睽睽之下名声扫地。
娼馆这群女子办事可不太漂亮,陷害全凭想象且不讲逻辑,本事不到家呀!
萧琅照了照犄角旮旯,倒不是寻杀人证据,即便真有也碰不得,尚不如找找阴阳巫留下的踪迹。
无尽红尘没那胆量敢给她使绊子,这其中必有阴阳巫作祟!
屋内其实很整洁,转了半天才在床榻内侧叠得整整齐齐的衾下看到一个泛着玉质光泽的小物件儿,走近一看发现是一枚红色的阴阳鱼。
哟,果真和阴阳巫有一腿!
她越发肯定此事当中至少有一个参与计谋的谍藏身伊邑,也可能是伊邑的阴阳巫分坛旧火重燃。她又瞟了眼阴阳鱼,依旧没有伸手触碰,这东西放得如此显眼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若说没有添加“佐料”鬼都不信!
若是无尽红尘与阴阳巫相勾结,最重要的证据必然藏于首领越姬的房中,只是不清楚这属于越姬个人的行为还是整个刺客组织的行为。
萧琅将灯盏放在床边的连枝架上,装作屋内人尚未离去的模样,悄悄翻出窗去直奔隔壁三楼越姬的房间。
琼琚间里灯火幽幽,埋伏了许久的刺客迟迟不见房里人出门,只见一盏灯飘忽不定,忽而在左,忽而往帘后去。另一方等着猎物落入陷阱的刺客也等得不耐烦了,怂恿楼上的同僚直接杀之了事。
这帮孙子惯会站着说话不腰疼,自己不敢出头倒敢指使别人送死!
房外的刺客不肯听同僚吩咐,所有的计划都是事先安排好的,一环扣一环不可有丝毫闪失。敌人手段鬼魅,万一擅自行动坏了好事将来首领追责起来倒霉的可是“出头鸟”,他们宁愿今晚徒劳无功也不愿擅自动手,遂佯作未闻,守在原处一动不动。
萧琅借着月光打量着越姬在顶楼的桃夭间。
屋中宽敞摆设奢华,四下十分开阔,妆台案几一览无余,兰膏的香气持久未散,是不同于“玉容”的甜香。床前数层帘幕垂地,分在两侧用掌宽的绢带紧紧束着,空荡荡的房中半个人影都无。
她握紧藏于袖中的含光轻悄落地,双脚将将触地,灯火骤然点亮。
第六十四章 斗法
“疆景先生大驾光临,贱地可谓蓬荜生辉!”屋外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娇娇娆娆,口吻带着些蔑视。
不待有何回应房门便被人一脚踢开,门外说话之人正是本应关押在圄中的越姬,不知她何时逃了出来。十余名红尘刺客冲进屋将萧琅团团围住,个个手持吴钩虎视眈眈。
萧琅露出个假笑,越姬脸上的嗤笑倒很真实,“先生擅闯民宅未免有失体统,恐蓬莱颜面尽扫也!”
“阿姊此言差矣,来时我以砖瓦与诸位打过招呼,无奈尔等不予理会,明明乃失职之过如何算本人之错?”语毕,萧琅话锋一转,几句话气得越姬当场黑脸,“要说有失体统还是阿姊首当其冲。桃夭间乃闺房,阿姊虽说年纪大了些但好歹是女子,竟纵容外男闯入私人居室,若是放在汤邑或是燕赵之地阿姊怕是要被人骂作帏薄不修,就算在东原西夷也是轻薄行径呢,传扬出去阿姊岂非颜面尽失……”
“住口!”越姬低声喝止,神色晦暗不明。
馆主的脸色不好看,一众刺客的脸色也不敢好看。馆主是首领的女人,虽有事急从权之说但她毕竟身份高贵,萧琅这一番胡话怕是会种下一根刺,即便无人提及此事,可越姬若是想翻脸他们这些个奴仆也无话可说。
忽见萧琅一拍手,恍然大悟,“哦!我忘记了,阿姊是娼女子,想必不会在意这些细节。”
话音刚落,一刺客扬钩上前叱道,“放肆!小小年纪胡言乱语,竟敢侮辱越夫人!”
萧琅故作惊讶地“呦”一声,“夫人?原来阿姊已嫁为人妇,你家君子怎能纵容你与娼女子为伍,岂不是要遭人耻笑!”
“胡说!我家夫人……”
刺客欲言,越姬却抬手让他住口退后,不许对萧琅无礼,“无知者无罪。”
萧琅悄悄翻了个白眼,心道“你才无知”。
越姬踱至案后,在身旁侍女的搀扶下斜倚在矮床上,扬了扬下巴示意萧琅在案前席上入座。其仪态傲慢,举手投足间一看便知养尊处优惯了。再想想这馆舍的主人“禾先生”,她果真是某位君侯妇也说不准。
萧琅不坐她也不勉强,一边打量着自己红艳艳的指甲一边笑问道,“疆景先生莅临不知有何贵干?”
“你我既能在此相见何必多番试探,我只问你两件事。”萧琅伸出手指,“红尘与阴阳巫主仆关系,何人于伊邑为谍。”
越姬似是未能料到萧琅会问这两件事,她稍愣片刻复笑道,“先生果真与众不同,既然先生想知道那我也没有必要再瞒着,也算是全了先生遗愿。”
萧琅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女子本事不大口气不小!
越姬痛快承认无尽红尘曾是阴阳巫的下属刺客组织,西夷王一向推崇鄢君,为阴阳巫专门招募了一批刺客,然鄢君自诩麾下教徒皆非凡人,具通天彻地之能,看不上这些刀口舔血的凡夫俗子。闲置的无尽红尘渐渐脱离阴阳巫划归季氏王族私用,平日里极少与阴阳巫往来,只听从西夷王与太子的吩咐。
说起鄢君与阴阳巫时越姬微微提了下嘴角,神态几分不屑,“非凡人?这……”
身旁侍女悄悄拉了下她的衣角,越姬亦知失言便急忙住口,她斜睨了侍女一眼,那侍女立刻在她床边跪下,低着头不敢多发一言。
越姬这般言行无忌稍有不慎便会招来灾祸,她如何能成为无尽红尘的首领之一?
萧琅有些不解,越姬在她看来与那恃宠而骄的无知贵妇无甚区别,敢说敢做于旁人而言许是性情直爽痛快,可对于一个刺客首领来说是大忌。首领已是这般,不敢想象她的下属如何。
正想着又听越姬说起容宣。
无尽红尘陷害容宣非临时起意亦非蓄谋已久,乃是先有东原人来信,言之欲与西夷合作除掉容宣以匡扶东原正统,多方机缘巧合之下才有近日之事。
此前,伍相见东原声名日盛,各国流民、商人甚至国人纷纷涌向伊邑及其周边城池,眼看着东原王一女子之身却大有“王天下”的野心,西夷本四王之首,怎甘心落于人后,遂劝服西夷王拉拢容宣为西夷相国,重整律令进行变革,将东原的气焰压下去以图问鼎。
更何况容宣一人可抵千军万马之力,大国士可保几代春秋不衰,用中行弼换一个强盛的西夷绝非赔本的买卖!
西夷王十分心动,本已写好文书欲送往东原相舍,然宗室贵族害怕自己会像东原贵族一样被削权便多番搅和,天长日久西夷王最终还是打消了封相的念头,再加上中行弼的死对西夷的名声地位乃至军力都造成了莫大的损失,多方揣掇下终对容宣起了杀心,这次东原人的来信正中他下怀,于是命无尽红尘驻守东原伺机报复。
“夫人好像知道很多季氏王族的秘密?”萧琅一挑眉,上下打量了越姬几眼,深觉此女身份不简单,或许她不只是个君侯妇。
越姬掩口笑道,“哎哟,是我多嘴了。主公说先生非常人,为了让先生安心些我特地请了几位阴阳巫作陪,听闻先生与太子相交甚密,这几位可都是太子心腹。”
身旁侍女一拍手,陆续走进来六七个红袍子的阴阳巫,室内一下变得拥挤不堪。
萧琅打量着几名巫师,有的在总坛见过一两面,有的十分陌生,既是季无止的心腹想必这些人地位不低,手段也拿得上台面,正好拉出来练练手,免得又被容宣嘲笑是三脚猫的本事。
“年纪大了见不得血腥,尔等好好招待疆景先生。”越姬扭着腰,姿态娇娇娆娆地就要出门去。
萧琅故意掐着她将要跨出门的时候横袖一扫,两扇雕花门“砰”地并到一起,越姬来不及反应险些撞上去,幸好身旁的侍女拉了她一把。
越姬小心翼翼地摸着自己的脸着急问侍女伤到哪里没有,侍女反复保证并未有任何损伤她才松了口气,扭头怒气冲冲地瞪着萧琅张口欲骂。
萧琅正感叹自己一个大活人尚不如一张脸重要,撇嘴的表情刚好被越姬瞧见,对方立刻勃然大怒,“杀了她!”
众刺客举起吴钩冲过来,未至萧琅跟前便接二连三撞在一堵无形的墙上,两面之间仅一个半身子的距离,人卡在墙里进退不得。
自己的手下毕竟只是些普通刺客,对付萧琅这种人还得看同行的本事,越姬急忙命令阴阳巫也动手。
这般强硬的口吻令几位巫师很不高兴,若非捉拿萧琅也是鄢君的意思否则他们早就翻脸了,几人沉默对视一眼,心里瞬间有了主意。
两名阴阳巫先动,其他人伺机。这二人同时抛出赤丝绕上萧琅的左右手,不料一人的赤丝竟误缠了越姬,对方尖声怒骂着疯狂甩手腕,试图将这种不断往皮肉深处钻的东西甩出来。
“班门弄斧也不怕贻笑大方?”
赤丝来不及收回便落入萧琅手中,她把住四股丝用力一拽,越姬尖叫着与两名阴阳巫迎面相撞,只闻数下清脆的骨折声,越姬尚好,还有力气爬到墙角缩起来,两名巫师却已是筋断骨裂,气绝坠地。
这一招她是跟容宣学的,杀人不见血远比血肉横飞更有震慑力。
对方只一个动作阴阳巫便已损失两个,萧琅怎么看都不像是“随便对付的孩子”,越姬心里后悔,她不该相信旁人怂恿激将的鬼话,早该知道阴阳家不可能好对付,那些个畜生怕不是让自己送死来了!她低声咒骂着拉过侍女挡在自己面前,生怕萧琅转过头来对付她。
自己的同伴丧了命使得剩下的几位巫师无比愤怒,他们留一人解开术法,其他人一同攻向萧琅,将赤红的丝线织成一张柔韧的网当头罩下来。
烛火一闪,丝网忽然裂为两片,像是被利刃当中劈开。阴阳巫震惊愣忡间被摆脱束缚的刺客冲散,捧着断成数截的赤丝躲在后方哽咽难言,这可是他们自小养护的宝贝,竟说断就断了……
“我说过了,莫在你祖宗面前显摆。”
含光杀人如砍瓜切菜一般容易,众人只见烛火闪烁却不见兵刃挥舞,手中吴钩挡无可挡,只能劈头盖脸地砍向萧琅,至于会不会被对方刺中全凭运气。
待阴阳巫自悲痛中回过神来,躲在墙角的主仆二人见到了平生从未见过的场景——凭空燃起的漫天大火,所掠之处无不焚烧,而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浇下来却又恍如无事发生,丝毫火烧的痕迹都无。枯朽的花叶自地下蹿出张着獠牙要咬人,盆中的花草突然间长成了枝叶繁茂的参天大树,猩红硕大的太极图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
这哪里还是人间!
越姬与侍女缩在角落里闭着眼睛动也不敢动,心中默默祈祷所有的术法统统无视这个角落,稍有一点响动都会令她瑟缩不已。
许久,室中逐渐寂静无声。越姬忽觉颈上一凉,她睁开眼睛望去,震惊有之,恐惧更甚。她高声呼救着,瑟缩惊惶难以言喻。
“你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
一脸污秽血渍的萧琅比坏人还可怕,提着越姬的衣领将她硬拖出了房门。侍女吓瘫在墙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越姬被拖走,留她与一地尸身。
第六十五章 生擒
大堂没有点灯,黑黢黢的一片,勉强能看清周遭的轮廓。
越姬“哑”了,她怀疑萧琅使的是妖法,甚至怀疑阴阳家与阴阳巫都是妖怪变的,掐在她颈上的手就是魔鬼掏心的爪子。
“胡说,你的手才是爪子!”萧琅将玉葱似的小手摆在越姬眼前晃了晃,淡粉的指甲,葱白细长的手指,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妖怪!
果真是妖怪!
被读懂心思的越姬害怕得浑身发抖,趁萧琅松手的瞬间一头撞向楼梯的栏杆。倒不是寻死,她没那胆量,只是想弄出些声响引手下前来相救。
“砰”地一声楼梯晃了几晃,头上的金银玉饰掉落在一楼的地板上一阵乱响,在寂静空旷的大堂内格外刺耳……
然而如此动静却像石沉大海,只有回音的涟漪却无人现身。
“他们死了,在琼琚间。”见越姬等得辛苦萧琅便“好心”提醒了一句,孰料对方大惊失色后竟一下晕了过去。她嗤笑一声也懒得拆穿,慢悠悠地将人拖下三楼,个中颠簸个人自知。
无尽红尘外喧嚣熙攘,隐约可闻临街车马路过的声音,女子娇笑着,仆从唱和着,舞乐袅袅,嬉闹自然,比白天还要热闹几分。
馆舍大门一开,鲜见的繁华夜景映入眼帘,“昏迷”的越姬突然一骨碌爬起来冲到了街上,接连撞倒三个过路人,惹来一片咒骂声。
“我允许你走了吗?”
萧琅探出金丝,越姬立刻听话地从地上爬起来乖乖回到了她身边。
月光将萧琅的影子拉得细长,像一条线,像金丝一样泛着幽光。越姬跌坐在黑色的影子里面白如霜,良久,失声痛哭。
嘤嘤的哭声着实令人头疼,萧琅叹了口气,“你在我这里哭不着,你不是我要对付的坏人,你只是选错了主人。”
外面果然很热闹,据闻临街馆舍有名妓献舞,因此特免宵禁一日。
越姬穿着衣摆长长的衣裳随萧琅踉踉跄跄走在街上,偶尔有人好奇地瞟一眼,因双手不听使唤她只得尽力低下头,免得被人认出来。岂不知如此鬼祟更惹人注目,很快就有好事者高声指认她,充满好奇心的路人惊异之余便跟上了二人,看她俩究竟欲往何处去。
紧随其后看热闹的人群窃窃私语,各家馆主听闻越姬在外面丢人现眼不约而同地放下馆子里的生意跑出来围观——
无尽红尘抢她们生意,越姬又嚣张,同行都十分不喜,日思夜想着看她的笑话!
越姬羞愤不已,想她养尊处优几十年还从未受过这等屈辱,真真是欺人太甚!
众人窸窸窣窣跟了一路才发现目标是郡守府,隶卒乍见越姬兴奋得无以言表,立刻跑过来将她捆上,押往郡守案前。
发生了何事?
怎地状告之人被捆了?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但不敢违抗隶卒手中的兵刃,围观之人只得怏怏离去,相互之间疯狂猜测。
今日的郡守府委实不太平,先是丞相忽然兴起要与越柳二人对质,隶卒往狴犴提人却发现越姬跑了,未待郡守派人抓获圄中囚犯突然暴动,幸好隶卒尚未派出才成功镇压,但也打死了好几个罪不至死的待刑之人,郡守十分忧愁,不知此事该如何向上回禀。
一番闹剧之后已是夜半,一直拒绝对质的柳姬突然转了性子,愿意与容宣重回公堂,但到了堂前又一言不发,丝毫不肯配合。郡守被折腾得心力交瘁连连叹气,僵持至丑时末迫于无奈又将他二人送回了圄里。
柳姬瞄着容宣貌似平静的面容心里冷笑,她知道容宣意欲何为,也知道越姬去哪儿了,但她绝不会遂人愿,任凭对手质问举证都无动于衷,恐吓利诱皆不好使,她在拖延时间,拖到姜妲下令处置容宣,拖到萧琅整死越姬与她的手下。
容宣瞟见柳姬在看自己,待他转过脸去对方立刻将视线移向了别处,若无其事地跟在隶卒后面走着,看不出丝毫心虚。
钟离邯倚着墙壁睡着了,隶卒见容宣与柳姬回返悄悄踢了他一下,钟离邯一下惊醒跳起来,“怎样了,处置了柳氏那个毒妇没有?”
“我若是毒妇呀……”柳姬眉梢一挑,斜睨着他道,“就先把你毒死!”
“你这个……”钟离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骂娼女子的俚语太过粗俗他实在说不出口,只好指着对方的鼻尖撂下一句恶狠狠的“有你好看”。
柳姬弯了弯嘴角,对钟离邯的怒火不以为意。
钟离邯蹭到容宣一旁小声问情况如何,方才在堂上见到萧琅没有,见容宣表情有些无奈他顿时了然,含沙射影地说道,“有些人委实欠教训,待我打一顿再看她还敢不敢搞鬼……”
正说着,一隶卒远远地小跑而来,口中喊着“丞相留步”,到容宣面前拱了拱手,“方才有位淑女前来状告无尽红尘与馆主越姬通敌为谍,事关重大,郡守不敢擅做决定遂请丞相前往旁听,柳姬疑为谍党,暂押狴犴听候发落。”
钟离邯大喜过望,“是先生!您看我说先生无事她果真无事!”
容宣心里的石头瞬间落地,他白了钟离邯一眼,对方理亏地搓搓手,低头不语。
“满口胡言!”一旁的柳姬闻言十分气愤,伸手去抓隶卒的衣裳。看押她的两个人生怕这人也跑了便赶紧按住柳姬肩膀将她制住,一人一边推搡着往圄中走去。
柳姬回头喊道,“馆主虽身份卑微却是好人,绝不会通敌叛国,定是恶人构陷!请允许我登堂为馆主辩驳,勿令小人伤害馆主……”
隶卒急忙关上门户,柳姬的声音越来越远,钟离邯嘀咕了句“装腔作势”。陪在容宣身边的隶卒赶紧拱了拱手道喜,贺容宣主仆沉冤昭雪,前来报信的隶卒亦连连称是,笑得一脸褶子。
郡守瘫坐在案后一副疲惫无神的模样,容宣还未请来他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了,忍不住掩口打着哈欠。
“哟!郡守瞌睡啦?”萧琅立在堂下中央,指上缠着金丝,另一端缠在越姬身上。“郡守这般困乏想必无心审案,不如早些歇下罢,我与这妇人在此等候天亮亦未尝不可,若她跑了我再给您抓回来便是……”
人要跑?!
“不成不成!”郡守一下精神了,坐直身体正色道,“并非我不肯问话,实乃此事重大单我一人不能做主,劳烦淑女稍等,待容相来了立马处置这恶妇!”
“容相尚为戴罪之身怎能协助审理通敌大案,”萧琅瞟了他一眼,瓮声瓮气地道,“别是你徇私罢?”
“你你你……”郡守一下跳起来,左右惊慌地扫了几眼才颤颤巍巍地奔至萧琅跟前,一脸悲愤交织的神色,“你这淑女怎地空口白牙污蔑好人,我何曾徇私!自我为官以来一向战战兢兢公正处事,临淄城内人人称道,大王……”
“我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左右无人偷听,郡守何必如何惊惶,倒像是我欺负你一般……”未待郡守如何引经据典萧琅便赶紧赔罪,一番玩笑见好就收。见郡守低头瞪着越姬,她连忙解释说,“此人虽生得口耳却也算不得人,不会有机会外传。”
越姬说不出话来只好恶狠狠地盯着萧琅,她造了什么孽自告奋勇来东原行事,如今怕是要折在临淄,简直倒了八辈子血霉!
门口有隶卒通传容宣与钟离邯请到了,郡守急忙扔下萧琅跑上前迎接,但见萧琅岿然不动便忍不住剜她一眼暗示道,“丞相驾临了!”
萧琅只懒洋洋地转了个身,钟离邯却狗腿似的跑过来请罪,一个劲儿地骂自己太蠢了,平白令萧琅冒了风险。萧琅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宽慰他说“有自知之明应是好事,不必忧虑”,钟离邯频频点头称是,末了却感觉这话听着好像是……骂他蠢?
越姬眼角的余光瞄见容宣在她左手边站定,但迟迟没有听到柳姬的声音,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柳姬聪明伶俐能言善辩,一张巧嘴十分得用,她若未能出堂自己岂非失一臂膀!眼下又遭阴阳家如此钳制,单凭自身一人如何能斗得过堂上三人,怕是连萧琅都斗不过!
难不成柳姬她……越姬心中一坠,惊疑不定。
“柳姬并未到场,或许……”
萧琅瞄着越姬青白的脸色故意拖起长长的尾音,“或许”二字意味深长,小小地惊了越姬一下。是啊,她为何不来?这个问题在越姬心里转了十八个弯。
容宣突然向郡守行了个礼,道,“文郡守英明公正,宣感激不尽。春秋更迭赏罚有序,戴罪立功亦应鼓励褒奖,望郡守好生安抚相关人等。”
“啊?是是……乃、乃是下官职责所在,容相放心便是。”郡守急忙点头应下,回完话还未能反应过来容宣这话是什么意思,是鼓励他还是警告他?
戴罪立功是什么意思?
越姬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柳姬跟随她多年,乃是身边最得力的女侍,她绝不信柳姬背叛了自己,定是容宣与郡守故意挑拨离间好诱使他招认叛国之罪,真真是好狡猾的东原人!
“你认不认又有什么关系,根本不会有人在意。”萧琅矮下身附在越姬耳边说道,“我说你叛国,你就是叛国。我说你该死,你就得死!”
第六十六章 一盆脏水
杀人不眨眼的萧琅说话很有威慑力,几句话吓得越姬瑟瑟发抖,威胁于她这种极度怕死的人而言还是有效的,即便萧琅不在跟前盯着她也能乖巧地有问必答,比花样百出的柳姬老实多了。
郡守颇感欣慰之际对萧琅的本事陡生敬畏,十分羡慕容宣身边能有如此漂亮又得力的助手,容宣耳闻其恭维之辞顿时笑得一脸讪讪。
“通敌为谍”是罕见的大案,极少有谍能过了明路摆在敌国的台面上审理,越姬算是第一人。然而她慌郡守更慌,想他做郡守才短短三载竟在一日之内连续遭遇“丞相杀人”与“通敌为谍”两件大事,一件比一件刺激,刺激得他那根弦快绷断了,他怕是要少活十年不止!
容宣见郡守紧张得直冒冷汗便将萧琅和钟离邯以及其他无关人等统统请出了正堂,关上门三个人慢慢聊。萧琅叮嘱他一定要看好越姬,万万不可让她死了。容宣再三保证定会保住越姬性命,即便萧琅不说他也会尽力保护越姬,后续还需得依仗此女成事。
萧琅打发走奉命请她到客房安歇的隶卒,坐在门外的台阶上偷听堂内在说什么,无奈门户紧闭隔音效果甚好,只听见里面你一言我一语地却听不清内容。
钟离邯站在台阶下走来走去晃得人眼晕,萧琅让他消停会儿他恍若未闻,须臾又溜到门口贴到门上偷听,紧皱着眉头看上去有些焦躁,问起来竟是怕越姬出手伤害容宣。
“你这是信不过我阴阳家呀?”萧琅斜睨着他语气有些幽怨。阴阳家还从未有人做成她这般模样的,一个两个都信不过她,想想就上头!
“那倒不是,先生您不知那柳姬有多狡猾……”钟离邯将今日的经历倒豆似的抖给萧琅听,末了感慨一句“少主都斗不过她,可见此人狡猾如狐,越姬更甚之”。
萧琅撇撇嘴,没好气地嗤笑道,“那是你家少主比她要颜面,容宣若是不要脸,莫说柳姬,二十个越姬也斗不过他。”
“话不能这么说,我家少主毕竟是位高权重的丞相,又非那市井小民之流……”
钟离邯为容宣辩驳起来理由一套一套的,直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神仙下凡一般,萧琅说不过他便主动闭嘴,堵上耳朵偏过脸去不理他。
堂内的灯亮到卯时末才悄悄熄了,一名隶卒匆匆入堂又匆匆离去,少顷,带领一队隶卒出了郡守府的大门往街上分散去了。
容宣蹲在廊下用头发丝骚扰萧琅,对方倚着墙睡得正香,嘴角噙笑,不知梦到了什么好事,他坏心一起,突然喊了一声,“快起来!越姬跑了!”
“不可能!”萧琅一下惊醒,她梦里迷迷糊糊听见有人说越姬跑了,这怎么可能!除非鄢君来了!“阴阳巫来了?什么时辰的事?”
容宣哑然失笑,“你这么凶阴阳巫哪还敢来触霉头,听说你把无尽红尘烧了,可是真的?”
“可别胡说,纵火是大罪!”萧琅掩口打了个哈欠,盖在身上的衣裳掉在地上看都懒得看一眼,双眼惺忪地呆坐了好久才回过神来抻个了懒腰,骨头“咯吱咯吱”作响,两三个时辰睡下来腰酸背痛。
容宣无奈地叹了口气,捡起衣裳拍了拍灰搭在臂弯,“快些起来回客舍好生安歇,下午咱们回伊邑去。”
“回去?为甚?”萧琅闻言一愣,心里有点不太高兴。“我们不去南陵了?”
容宣在她头上揉了一把,“越柳二人于无尽红尘当中地位尊崇,至少掌握了六成机密,对西夷王族以及阴阳巫的事也有所了解,郡守府并非绝对安全之地,还是尽早押送至伊邑为好。”
“即刻押送便是,若不放心就多派些人手,我们何必同去?”
“依越姬这般无遮无拦的性子一不留神儿便是捅破天的祸事,西夷王与鄢君怎可能允许她好端端地留在咱们手里,倘若有人劫道依这群隶卒的本事怕是要全军覆没,无论如何只要越姬在我们手里活着东原便可借题发挥,可她若是被劫走了又或是死在东原,那……”
“劫走我再给你抓回来,死了我也能让她再活一遍!”萧琅打断容宣的话,狐疑地瞄着他,“她到底是什么身份值得你这般小心谨慎?”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钟离邯探首探脑地插了句嘴,“少主他绝无私心!”
“胡说八道,一边去!”容宣横他一眼,盯着钟离邯滚远了才接着说道,“越姬乃何许人也咱们路上慢慢说,眼下押送越姬一事非你不可,算我求你了,待回到相舍我……我随你处置……”
他说着红了脸眨了下眼,萧琅不知所以,仍是皱着眉头有些犹豫,“可是我与南陵的同门都说好了……”
“明年!明年开春咱们直奔南陵如何?你若嫌晚咱们今岁立秋之后再去,如何?”
“不如何。”
萧琅撇着嘴,不情不愿地离开郡守府,路上踢踢踏踏地表示不满,得容宣在前面拽着她才肯走两步。
路过几条街,街口都有隶卒在宣读告示,身边或多或少围了些人,大部分听得很专心,偶有议论者躲在人群中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容萧二人站在后方也听了几嘴,尽是些告诫威胁连哄带吓的话,无非是鼓励国人相互监督相互检举,若有包庇一经查出即连坐什伍云云。
“郡守已将无尽红尘为谍的消息散播开来,且看这次谁先跳出来。”容宣解释说。
“总归不会是西夷王那老狐狸,无尽红尘离西夷也不远,他若是第一个跳出来指摘反倒比魏吴的嫌疑更大,如今的魏吴两国活像一对红眼的斗鸡,正是挑拨离间各个击破的大好时机,西夷王还没蠢到会为他人作嫁衣裳的地步。”萧琅若是西夷王也必然会趁此机会把锅全甩到魏吴两国的头上,压死一个不亏,压死两个赚了。
隶属或独立于诸侯国之间的各种组织数不胜数,卿大夫家亦有死士效力,无尽红尘若只是区区刺客组织倒也算不得什么,只要未曾触及切身利益大家均可漠视其存在,求助一二也无可厚非。可眼下大事不好,无尽红尘竟被曝与间谍有了勾连,众人哪里还敢置若罔闻,最起码一向以老牌诸侯国、长辈自居的燕赵两国肯定会坐不住——
一个玩刺杀的组织竟连东原都敢监视,还敢污蔑堂堂一国丞相,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做的!野心昭彰,所图匪浅,其心可诛!
其后,不知情的世人便会将矛头对准无尽红尘的背后势力,魏国与吴国。
早先魏吴二侯同气连枝时依仗着无尽红尘为对方办了不少事,为的便是卖弄人情以加强两国之间的亲密关系,于是允许无尽红尘于两国国境内活动,首领更是做了魏侯的座上宾,此事天下尽知。今日无尽红尘出了事,世人多半会将幕后主使的锅推到魏吴二侯身上,魏侯更是深陷泥沼,稍不留神即是灭顶之灾。
魏吴二侯既已是水火不容,难保魏侯不会黑下心来拉吴侯下水垫背,此时西夷王若是发声指责魏侯,又将无尽红尘的错一力推给魏国,便可借此机会压迫魏国再不能翻身,只要吴侯不痴不傻不蠢便该知道往后需依仗谁来行事。
西夷虽损失了一个无尽红尘,却还有鄢君与季无止保底,更可除去魏国之患,得吴国为座下鹰犬,待日后用不上吴国了,灭其易如反掌。
“西夷王恐怕不会选择贫瘠却勇猛的魏国,乖巧的吴国是他最好的选择。日后东原怕是要多一个对手,与乌孙义渠的事需得早些决断,免得局面一成更是艰难。”萧琅在心里盘算了几分,若季子桑与他父亲的选择一致是否要放弃这个人。
“非也非也,”容宣不甚赞同地摇了摇头,“我倒以为,西夷王很有可能会将这盆脏水泼给汤邑。”
“汤邑?王都早已乱成一锅粥,连个能做主的都没有,哪还有精力干这干那,怕是说出来也没有人会相信。”
“你看西夷王像是那种在乎他人信不信的主儿吗?说句不好听的,东原这对父女爱惜颜面,一向走阴柔的路子,反倒比横冲直撞的西夷王更多掣肘。”
“哦?你承认自己阴损了?”
“话怎能这样说呢!此事暂且不提,若你是西夷王,你愿意要一个心思难测的帮手还是要两个把柄在握的鹰犬?”
“吴国如何心思难测,魏国亡了他还能依靠谁,东原吗?你的手再长也越不过西夷去。”
“若是魏吴联手了呢?过楚亡秦、唇亡齿寒的道理总该懂得,楚晋两国亡时他们怕是没少向天祈祷……”
“魏吴联盟?”萧琅未能想到这一茬,魏吴两国势如水火,恨不得掐死对方似的,她一时想不出魏吴二侯哪还有和好的机会,“因此和好貌似不太现实……”
“只有永久的利益,没有永久的敌人。可即便魏吴联手也只足以自保,能不能将西夷按进浑水里还得看咱们这边,所以请你务必保护好越姬!”
“我说不过你,你说什么便是什么罢。”萧琅白了容宣一眼,快步走掉了。
容宣赶紧追上去,“和你讲道理嘛……”
第六十七章 返程
午时刚过,又是一阵恼人的敲门声,萧琅暴躁地扯过衾被蒙上头堵住耳朵。少顷,声音停了,有人站在门外小声说话,听上去应是一男一女两个人。
二人说着话渐渐走远,萧琅拉下衾被深吸一口气,转个身团了团又睡过去。然而被吵醒之后她辗转反侧地睡不着,越睡不着越焦躁,越焦躁越生气,最后气得睡不着,一下坐起来抱着衾被倚着墙发呆。
申初,郡守府来人秉报车马已备好,越柳二女所乘之囚车也已改装完成,随时可以启程。郡守贴心地分派了四十名隶卒跟随,一为保护容宣,一为看守越柳二女。
萧琅打量着这些人,不甚满意,“不过尔尔,倒是四十条人命。”
容宣立刻了解,转身婉拒了郡守的好意,声称扈从钟离邯勇猛异常,曾有“以一敌十”之功绩,同行的疆景子亦不会袖手旁观。
郡守连连称奇,他不敢与萧琅对视便转脸去看钟离邯,满脸都是惊奇赞叹,“小将军年少有为啊!”
“不不不敢,没没没、没那么厉害……”钟离邯干笑着,心虚地摸了摸后脑勺。
外人怎知他那“以一敌十”的辉煌战绩其实来自于十条土狗。
越柳二女乘坐的囚车外罩了三层黑布,萧琅掀开往里面瞄了瞄顿时对这位文郡守有了全新的认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容宣一眼,对方亦是满脸的无可奈何。
双方谈妥之后,郡守与隶卒护送容宣一行人自北侧门出城。城门前,郡守旁敲侧击地打探着容宣此行对临淄的态度,见容宣言辞之间尚且满意才松了一口气,而后又支支吾吾地问起无尽红尘之事——楼内横死近百号人,死状诡异,左邻右舍亦有所耳闻,他不知该如何记录在册,生怕处理不当造成恐慌影响整个临淄城的国人生计,遂想让容宣试探一下萧琅的态度,问清此案卷宗如何整理才算妥当。
“照实记载便是,无尽红尘刺客欲行不轨,阴阳巫挑衅与疆景子斗法,无奈阴谋败露纷纷葬身阴阳术法之下。”说着,容宣瞟了他一眼。
这一眼瞟得郡守冷汗涔涔心虚不已,低着头连连称是,心里忍不住抱怨,“阴阳两家斗法为甚要选在我临淄,真真时运不济啊!”
容宣略微勉励宽慰他几句便告辞了,两辆车一前一后离开临淄城,一个时辰后驶入临淄城北青州原的官道。
路上行人来往,官道两侧亦不乏草庐客舍,遮着黑布的车十分惹眼,凡见者无不充满了好奇,忍不住打量几眼、猜测几分。
萧琅坐在车里穷极无聊,想睡又不敢睡,身旁的越姬也不肯理她,无论如何搭讪都漠然视之,似乎车里并没有她这号人存在。
好像我愿意搭理你似的!
萧琅撇着嘴,心中有些不忿,若非事关重大谁要待在这笼子里!
那文郡守为了保住越柳二人的性命可谓是绞尽脑汁。他在车上置了个木笼子,笼外蒙了一层铁片,铁片外又盖了一层浸过油的藤条,最外面才是三层黑布……一层叠一层地将笼内遮得密不透风,仅角落里一盏小小的油灯照亮,稍坐一会儿便感觉压抑得透不过气来。
“唉……”萧琅一脸生无可恋地缩在角落里歪着头发呆,指间金丝缠在越姬身上。
金虫在越姬脸颊上蠕动着,不时摆出各种形状姿态吓唬人,然而对方根本没在怕的,任凭它在脸上爬来爬去,依仗的无非是萧琅等人不敢杀她罢了。
车中不知昼夜,一路颠簸摇晃着向北而去,走了不知多久终于慢悠悠地停了下来,容宣掀开帘子提示留宿时萧琅才发现外面夜色消褪星子黯淡,竟已是次日凌晨。
五人围坐在篝火旁,准确地说应当是容宣三人围坐一旁看不远处的越柳二人低声争吵,两女极力压低声音,然而脸上的怒火却压不住,越姬更是火冒三丈恨不得咬死柳姬一般。
“这两人不演姊妹情深改演姊妹反目了?那个柳姬倒真是个厉害的,一路上嘴就没停过,叭叭叭地吵得人脑仁儿疼。”钟离邯拨弄着火堆,篝火架上的兔子烤得“滋滋”滴油,他心里挠痒痒似的,忍不住低头嗅了下香味,窜起的火苗险些掠着他头发。
若非钟离邯开口容宣险些忘了一茬子事,他撕下一条兔腿讨好地塞给萧琅,“天亮之后咱们上路时你把柳姬接到你们车里可否?”
“否。”萧琅捏着兔腿背过身去,兔腿不可能放弃,柳姬更不可能要!别以为她不知道那个姓柳的多招人烦,如今越柳反目再放在一起怕不是要掀了车顶!
“此女行为不端,举止轻浮,所谓男女授受不亲,她与我共乘一车不合礼数。”
容宣说着钟离邯便在一旁“嗯嗯嗯、对对对”帮腔,他早就想打发走柳姬了,这女子的父母亲怕是生了十八张嘴在她身上,撒谎扯皮污糟乱语张口即来,没有她接不上的话茬。人也不甚安分,车内稍有晃动便往容宣身上倚,恨不得钻进男人怀里,简直不知廉耻!
萧琅略微翻了个白眼,“你家少主明知男女授受不亲还往我身上倚,恨不得钻进女人怀里,也没见你骂他不知廉耻。”
钟离邯一下被她噎住,假意翻看火堆偷瞄着容宣的神情,对方表情有些尴尬,眼角余光剜了他一下,他赶紧低下头收回视线,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
容宣讪讪一笑,“这个……一码归一码,眼下还是公事要紧,昨夜虽风平浪静,然……”
“放不下,巴掌大点儿的地儿放三个人,亏你想得出来。”萧琅斜睨着他,言辞中似有暗示。
“还是疆景先生想得周到,我这便将……”容宣正欲接话,身旁的钟离邯偷偷推了他一下,他一下明了,心中陡然一惊暗叹“幸好”,话到嘴边赶紧咽下去,觑着萧琅的脸色试探说道,“将……越姬……放在我车上?”
钟离邯见鬼似的瞪着他,深觉此人脑子坏掉了,这种话也敢说。谁曾想萧琅竟一脸欣慰地说“甚好”,他愣了愣,深感这二人的世界果然与凡夫俗子大相径庭。
越柳二女争吵了近两个时辰,天亮前终于消停了。钟离邯给二人送了一只兔子果腹,不料越姬横眉冷眼地将烤兔打落在地,一副欲绝食自尽的架势。柳姬却恰恰相反,娇声软语地恳求钟离邯给她些吃食,再来些清水润喉净面更好。
钟离邯本不想理她,但对方抱着他的腿拉着他的衣袖不依不饶,撒娇威胁轮番上阵,他头都快炸了。容宣与萧琅坐在旁边看戏,丝毫帮忙的意思都没有。
柳姬这般烟视媚行的模样一向得越姬夸赞,今日撕破脸皮便又成了“不知廉耻的娼妇”。柳姬也不是息事宁人的主儿,眼波一转一句“我可是你教出来的货色”气得越姬七窍生烟险些破口大骂,两人一直吵到再次启程才消停些。
许是无尽红尘与阴阳巫尚未反应过来,亦或许两者正在蛰伏预备一击即中,这一日也是一个风平浪静的开端,交错的车辙、飞扬的尘埃和擦肩而过的行人牛马与往日别无二致,两辆车飞驰在青州原上,一刻也不敢停留。
青州原的北端即青州郡,他们将要从城外的青州道上过路。
说起青州郡,在南部诸郡当中很出名,因为它穷,而且穷得不合常理。
这里也算得上是个交通要道,向东有至洛城的官道,东南有至周郡的官道,西南与临淄只隔一片青州原,北城门外便是通向南北大道的官道,它与最远的洛城也不过四五天车程的距离,南来北往的商人多半会在城中落脚……可即便有临淄、周郡与南北大道的扶持,此城依旧清灰冷灶,郡守年末所呈文书更是频频自称“财匮力绌”,实在令人疑惑。
萧琅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前方依旧是旷野,隐约可见一座城池的顶端轮廓,灰扑扑的,海市蜃楼一般。
“好人家的女子可不会随意掀开帘子看外面。”柳姬窝在角落里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
“好人家的女子也不会想着祸害亲生姊妹啊。”论吵架诡辩萧琅还没怕过谁,除了容宣。
柳姬一下变了脸,柳眉倒竖地怒道,“你胡说什么!”
“这就恼羞成怒了?”萧琅扒着眼皮做了个鬼脸,柳姬动弹不得只能恶狠狠地瞪着她,听她揭开那些不可宣之于口的秘密,“你与你阿姊相差近廿载,你年轻这许多却还不如你阿姊过得好,你阿姊侍奉大王,而你却得去侍奉那些个贱民,你是不是特别嫉妒特别怨恨,你的阿姊做了西夷的明珠夫人,而你却只是无尽红尘最低级的谍,以色事人者……”
“住口!你住口!”柳姬突然暴起,竟然挣脱了金丝的束缚,疯了似的向萧琅扑过来,“贱人!”
萧琅赶紧挽住金丝,柳姬猛地止住动作,像木偶一样以奇怪的姿势趴在地上。
“你这样与我说话可是要……”
话音未落,车壁突然响起一阵雨打似的怪声,紧接着马匹嘶鸣车里剧烈摇晃起来,萧琅跌坐在柳姬身上两人一同滚进了角落里,一支羽箭“咄”地一声射在她耳边。
第六十八章 遇袭
这支箭仿佛打开了进攻的大门,车壁上的怪声零星消散,羽箭一支接一支地飞进车里,遮挡的三层黑布被穿刺成残缺褴褛的布条,车内瞬间成了荆棘丛,羽箭插得横七竖八到处都是。
柳姬躲在萧琅身后一个劲儿地往角落里缩,油灯晃了几下倒在她身上。灯油泼在衣裳上立刻晕开一大圈,暗红的布料一下蹿起尺高火光,惊慌失措的尖叫声简直震耳欲聋。
此时已近晌午,官道上人烟无几,仅两辆射成筛子的车与四面农夫打扮的弓手,一眼扫过去至少有七八十人。
“好像、好像是西夷弓兵。”西夷弓兵执弓的方式很特别,别家都是竖着拿,他家偏偏要横着,生生将弓箭用成了不弩不弓的奇怪模样。这些人亦是横弓,但又有些说不出的别扭,钟离邯略有迟疑不敢确认。
西夷兵将?
容宣不禁窃喜,他没有想到对方竟如此大胆且猥琐,没有派红尘刺客前来抢人反倒调遣了四队弓箭手劫道,看这箭雨的架势西夷怕是已经放弃了越柳二女,一心想要置二人于死地,甚至不惜违反两国约定私自调遣兵将入境。
如此有恃无恐,可真是个天赐的好把柄!
越姬闻言险些喜极而泣,她一把撩开帘子尖声叫道,“救我!我是西夷的明珠夫人,快救我!我是明珠夫人……”
对方对这声嘶力竭的大叫不为所动,为首之人一扬手,四面飞箭乱射,若非容宣拉了一把越姬早就被扎成了蜂窝。
尽管车外有钟离邯奋力抵挡但仍有漏网之鱼钻进车里。一支箭穿过越姬的发髻钉在车壁上,紧接着又是两支,一支扎在她手边一支擦过她肩膀。越姬吓得脸色煞白,忘记了头皮拉扯的疼痛,哆嗦着嘴唇已然失声。
这一番惊吓比郡守和容宣挑拨离间多少次都好使,瘫坐的越姬神情有些恍惚,视之冷漠的弓兵告诉她她已经被无尽红尘和西夷王抛弃了,她那位高高在上的大王不但不想让她这位明珠夫人回宫去,甚至还想要她的命!
“杀人,灭口。这样一想,西夷王很重视你,你该欣慰才是。”容宣好心地帮她把箭拔下来,箭簇上缠了一小撮头发也被拔了下来,应该很疼,对方却呆呆愣愣地无甚反应。
外面叮叮当当兵刃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突然传来钟离邯无比焦急的声音,“先生的车着了!”
容宣闻言一下愣住了,张了张口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辆车外层藤条涂了油,一点火星即着,里面又是铁板,若是起了火萧琅怕是要活活烫死在车里!
钟离邯来不及叮嘱不要下车他已经跳下了车,挥袖扫开两支羽箭,抬眼便瞧见后方的车已经烧成了一个大火球,分不清内外地熊熊燃烧着,火舌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烤得人脸颊发烫。
容宣高声喊着萧琅的名字冲过去,未到跟前便被火焰灼了个趔趄,钟离邯趁箭雨停歇的空隙赶紧将他拉回来,“少主你疯了?你去就是送死啊!”
“你看好越姬,我心里有数!”容宣一把甩开,摸出车上的水壶迎头浇了自己一身,掩住口鼻钻进火堆里。
“你你你……我……”钟离邯想去救人又不敢放任越姬不管不顾,越姬要是死了和萧琅被烧死的后果也没什么区别,他急得直跳脚,气得要命。
火焰自中心蔓延开来,拉车的马早在缰绳烧断的那一刻跑得无影无踪,容宣徒劳地拨开火焰大声喊着“疆景子”。车内迟迟无人应答,他一颗心如坠冰窖,险些魂飞魄散之际却听一声大喊“快回车”,他赶紧身形后退扯过钟离邯钻回了车中。
车外轰鸣紧随而至,似有火焰裹挟风声以雷电之势席卷天地,车中人只觉脚下剧烈一晃外面猛然一亮,车内瞬间升温,就像个闷热的蒸笼,烧得脸通红,很快便大汗涔涔湿透衣背。
钟离邯好奇地撩了下车帘,手指立刻烫起一串水泡,他“哎哟”一声缩回来,惊异地看向容宣。对方向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侧耳听着动静。
然而外面一片死寂,只见艳烈的火苗隐隐跳动。
映在帘上的火光跳跃了许久才渐渐熄了,温度也一点一点消退下去。钟离邯抹了把额头的汗水小心翼翼地挑起一侧车帘,露出窄窄一片光景。他偷瞄了几眼,疑惑地掀开帘子问容宣,“您瞧见了吗?”
容宣盯着帘外沉默良久,一声不吭地跳下车举目四望。
还是那个新草冒芽的旷野,泛着鹅黄草绿,官道上飞扬的尘土貌似平静了些,远处青州城的房顶隐隐约约,泼洒的阳光照得空气里漂浮的微尘颗粒分明,带着浅浅的光芒。
这一切全然不似大火灼烧过一般,只是那些弓手已不知去向,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从未来过。
车后方,萧琅一脚踩在地上一脚踩着车辕,两只手用力将钉在车壁上的羽箭拔下来,踮着脚费力地转着外层黑布,将破碎的一面转到一侧,另一侧扎了些洞的破布尚算完整,勉强作帘。
抬头看见容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脸色有些不太好看,萧琅拍了拍手上的灰问他可是越姬出事了。容宣木讷地摇了摇头,她“哦”一声,趴在车辕上往外捡车里的乱箭,随口补充说柳姬也还活着,语气里满是责怪与不耐,“都怪她撞翻了烛台,我衣裳都燎着了还得分一件给她蔽体,甚都不会只会嗷嗷叫,说两句还急了……马也惊了,跑得比兔子还快,等下还要进城买马,烦死了……”
“我我我买!”
容宣忽然反应过来急忙应声,快步上前将她拉到一旁,前后上下仔细摸了个遍。萧琅瞪着眼睛骂他登徒浪子,扬手一巴掌却被他握在手里,她赶快收回手藏在身后,慌张地左右瞄了几眼,见四周无人才松了口气。
“我以为……”容宣着急辩解,然张了张口却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萧琅,突然脸红到耳根,磕磕巴巴地解释道,“对、对不起,我我我以为你那什么……也着了,吓死我了,我我不是故意要、要……”
“不过幻象而已,让你们回车里便是怕你们堪不破烧死在幻境中。”见他这般呆鹅模样萧琅一下笑出了声,心里又软又暖,容宣这个狗男人竟也会惊慌失措,有点意思。她指使容宣将两辆车套住,拉车的绳索用的是柳姬那件烧破的外裳,沾了水拧成一股将前后两辆车绑在一起,眼下也只能托仅剩的那匹白马的福将车拉到青州城。
钟离邯对这项安排不甚满意,拉车的白马年纪也不小了,大家还指望着它回伊邑,拉两辆车万一累着它可如何是好。
容宣毫不犹豫地将绞好的绳递过去,“你来。”
钟离邯识相地闭嘴,乖巧地套好车等候吩咐。
午后春风乍起,带着些寒意自南方而来,吹起尘埃向北飞去,白马高亢长鸣,御风而行。
马蹄纷乱踢踏,扬起一阵枯白的灰尘,钟离邯遮掩不及狠狠呛了几口,涕泗横流地和容宣抱怨到底是谁这么不讲道德竟敢无视律令规定弃灰于道路中央。容宣凉凉地提醒了他一句“此处曾有弓兵廿余人”,钟离邯先是茫然而后大惊失色,抹了把黏在脸上的灰尘使指肚搓了搓,差点摔下车去,至此对萧琅的敬重已完全演化为畏惧。
车里没了灯火照亮昏暗得看不清他人的面容,柳姬裹着萧琅的衣裳缩在角落里一声不吭十分乖巧,萧琅倒有些不习惯了,频频与她搭讪,有话要说,没话找话也要说。柳姬不大敢理她也不敢不理她,不过有问即答罢了,活像只兔子。
然而柳姬只是无尽红尘当中最低级的谍,越姬肯将她带出来也是为了挣份功劳回去好提一提地位将来帮衬她。谁知事情极不顺利,她尚未来得及知晓些秘事便随阿姊搭进去了,连藏身东原负责与越姬联系的那些人都不知道是谁。
“我看你也不像是老实人,怎地一问三不知?你在临淄白白待了这些时日!”萧琅直翻白眼。
“我……”柳姬习惯性地张口欲辩,突然想起对面这人是萧琅,她赶紧把嘴边的话咽下去,憋屈不已。
“我且问你,明珠夫人自幼嫁与西夷王为夫人,她与太子相熟否?”
萧琅很随意的问了一句,越姬怎么说也算季无止的庶母之一,跟随西夷王的年岁又久远,应当会多了解一些。
柳姬点了点头,又记起车中昏暗萧琅可能看不见便赶紧“嗯”了声,“并非特别熟识,只比旁人多见过几面,太子在宫里时明珠偶尔会遇到他的车驾,也说过一两句话。”
“太子何时为何人送出宫?”
“太子刚出生不久就被国后送到千里之外修学,具体不知何处,听说是那里的掌学亲自来接的。”
难不成季无止和西夷王不对付是因为少小离家无养恩的缘故?
萧琅摸了摸下巴,不置可否,紧接着又问道,“那她可能曾听闻关于太子妇的只言片语?也就是未来的西夷国后。”
“太子妇?并无。”
柳姬答后便沉默了,正当萧琅准备换个话题时却又听她说,“但我见过肖像。”
第六十九章 买马
肖像?!
“何时何地所见?上绘何人所署何名?可有题字?”萧琅一把抓住柳姬的手腕迭声问道。
柳姬受到惊吓低低叫了一声,她惊恐地往角落里缩了缩,颤声回答,“去、去岁夏时,我碰巧经过冷宫,在道上捡到一个木匣,匣内有一金丝绢帛,上绘女子肖像,只有两句话,‘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这是我们西夷民间很有名的一首情诗。我看匣子乃东宫之物便送了过去,太子、太子很高兴,还赏赐了我……”
“那画上女子是何等模样,你可曾见过?”
“那女子她……她……”柳姬张口欲言,然而“她”了半晌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她脸上逐渐浮现出疑惑不解的神色,皱着眉头纠结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小声说道,“我、我没印象了。”
“这人娶个太子妇跟做贼似的!”萧琅明了,随口抱怨了一句。
方才她一直盯着柳姬,可以肯定柳姬没有说谎,这女子确实看过肖像无疑,但记忆被人动了手脚。季无止拿回画像之后取走了柳姬关于画上女子的记忆,只留下些无关紧要的信息,传出去也不怕。
柳姬在一旁低着头不敢说话,萧琅也不打算再为难她,遂悻悻住口。
容宣一行人踩着关城门的鼓声匆匆忙忙到了青州城下,与守城的兵士好说歹说才进了城,兵士见一马拉两车的诡异场面深深蹙起眉头,直道不合规矩,连带着进城太晚一事喋喋不休地批评了容宣与钟离邯近一刻钟。事毕又要检查车和车上的人,掀开帘子瞧见柳姬衣衫不整的模样便以为容宣与钟离邯是做那拐卖勾当的歹人,非要将几人扭送到府衙问审不可。
而后又抓着破损的黑布与车壁上箭雨扎出来的窟窿不放,容宣又是解释又是发誓,还花了不少钱打点才勉强令兵士相信他们真的是良民,一行人在城门口磨蹭了近半个时辰方得艰难通关。
进了城宵禁尚未开始,市上的店铺还开着大半,几人直奔马商处挑了匹好马套了车。
那黑心的马商见容宣是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人还以为他是哪个世家贵族家里不谙世事的孩子,好一番舌灿莲花地推荐另一匹价格昂贵、看上去威风凛凛其实脚力很一般的复色毛马,容宣自不可能信他,连连摆手说不要。
萧琅随手在马背上摸了两把,油光水滑,手感甚佳。黑心马商见她貌似心动的模样立刻转火拿她作伐,将她误认为容宣之女弟,反复夸赞她如何如何漂亮可爱,与容宣如何如何相似,最后极力劝说容宣买下来讨好自家女弟。
钟离邯在一旁紧盯着自家公子,生怕他头脑发热当真大手一挥买下这样个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
怎料容宣出手不凡,竟与马商说自己与萧琅其实是叔侄,并暗示萧琅莫忘了上次是他帮忙付的药费,现在是该还钱和“孝敬叔父”的时候了。
马商有些尴尬地在容萧二人身上打量着,直觉告诉他这对男女之间有些诡异,但他又不想放弃这两个一看就很好骗的冤大头,于是陪着笑继续瞎掰。
萧琅在马背上拍了拍,似是十分满意的模样,“我看你这马十分神骏,身量挺拔遒劲,运步整齐,气质出众,难不成出自北地戎狄的马场?”
“行家呀!小淑女独具慧眼,果真是识货之人!”马商竖起大拇指,顺杆吹嘘道,“这匹马身具戎狄战马血统,骁勇无比,御风飞驰可日行八百,它的出身乃是北地神驹之一……”
一番话说得三分真七分假,由不得旁人不信。
“北地神驹可是王室特供的好马,专门养来供汤邑骑兵及各国战车所用,你这马打哪儿来的?”萧琅狐疑地瞟着他,“别是你在诓我罢?想骗我钱是不是?信不信我去告你!”
“瞧你说的!这哪能呢!绝无可能!”马商一拍大腿,故作神秘地凑上前小声道,“实话跟你说罢,我这马是从做王室马商的朋友那里得来的,打小在我跟前养到大,所饮所食乃顶顶好的水草。也就我有这门路,全青州仅此一匹,多了没有!”
“当真?”
“当真!”马商拍着胸脯保证绝无半句虚言,只差赌咒发誓。
“原来如此,好生厉害啊……”萧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突然高声大喊,“快来人啊!我举报!此人私自贩卖王室特供好马,他亲口说的!快来人啊……”
钟离邯躲在容宣身后“噗”地笑出声来,哪有萧琅这样的,故意抛出诱饵引人上钩,真真和钓鱼一样!
“我我我我可没有!你你你……你别瞎说!”
马商傻眼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萧琅会来检举这一招,来来往往的行人已经朝这边聚集过来,想必用不了多久县令府的人也会闻讯赶来,他可不能因为一匹劣马背上“贩卖战马”的罪名!遂赶紧将萧琅拉到角落里好生哀求,又要降价又要送她上等马草云云,只求她万万不要信口开河,他一家老小的生计还指望着他贩马来维持。
萧琅“啧啧”两声,撇着嘴,“抬腿高了些,运步似有交突之相……”
“再减两金,不能再低了,再低可就赔本了,我这一家老小还等着食饭哪!”
萧琅又问他这是好马不是,那马商挤眉弄眼纠结了半晌才支支吾吾地承认这马确实不怎么样,但也不是特别差的货色,能勉勉强强擦上良驹的边,比之真正的良驹稍微差点儿火候。
“快来人啊!这里有人以次充好,鱼目混珠,高价贩卖劣马,扰乱秩序!”
萧琅毫不犹豫地再次翻脸,这次很快便引来了巡城兵士,马商来不及辩解就被带走了,一同带走的还有那匹马。
容宣与钟离邯留在原地,萧琅喜滋滋地随马商至县令面前对质。
钟离邯望着萧琅远去的背影脸上的表情颇有些奇妙,“先生讹起别人来也是毫不含糊啊!”
“胡说!”容宣白他一眼,“这怎么能叫讹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是正直君子所为,更何况检举奸恶更是律令明文在册褒扬赞赏的行为。回去东原令抄五十遍,少一个字儿打你十鞭!”
“我、我也没有违反律令啊为甚要抄书?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我真的没有故意诋毁先生的意思……”钟离邯百口莫辩,真真是人在街上站,锅从天上来。他有些憋屈地小声嘀咕着,“先生又不在跟前,你这样讨好她也不知道,白费力气不是……”
话音未落他后脑勺便挨了一下,容宣瞪着他,“胡说个甚!我罚你岂是以权谋私?你身为东原将士又在我身边待了这些年竟连东原令的内容都不甚清楚,我不罚你罚谁?”
钟离邯不敢反驳,蹲在车旁低头抠着地上的石子,暗自责怪自己嘴快,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容宣坐在车辕上,倚靠着车轸望着县令府的方向。
临近宵禁时,萧琅慢悠悠地自县令那里回来了,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手里头牵着那匹马,马身上还配了一副崭新的马具并两篓新鲜草料。她把缰绳往容宣手里一塞,趾高气昂地说了句“送你了,勿谢”。
容宣来不及说什么钟离邯先跳起来夸上了,几乎用尽毕生所学。萧琅假笑着问他可是有事相求,钟离邯否认,他只不过是想向容宣证明自己确实没有诋毁萧琅的意思而已。
哪知容宣更不高兴了,他想说的话被钟离邯这狗腿子一气说完了他还怎么讨好萧琅!钟离邯开开心心套车的工夫听见容宣恶魔似的在他耳边说了三个字——
“一百遍!”
宵禁后国人只许在自家所在的坊内走动,市上除了某些特殊的去处以外其他店家不许开门营业,纵使客舍也得按时关门,只要不出现在大街上游荡,关了门随你做什么皆无人过问。
早上包起来的烤兔晚上口感略差,越姬一脸嫌弃地拒绝进食,要求容宣为她准备肝炙、烤饼与白芷越酒一壶,还要他亲手端来奉上。柳姬在一旁不断暗示她要适合而止,然而对方根本不理会她,甚至威胁众人要绝食自戕。
“你可别绝食,触柱自戕死得更快些,赶紧自尽了事,省得我们花钱管你吃喝不说还得劳神盯着你……胆敢指使我们容相给你送吃食,啊还有疆景先生,你也配?像你这样骄横的阶下囚可真是头一回见……”
容宣欢天喜地地去了厨房,因为有萧琅陪着,钟离邯可就没那么热情了,拉着脸摔摔打打地收拾着行囊,十分不耐烦。末了将东西往床上一扔,一屁股坐在案旁冷着脸不说话,背对着越柳二人,看都懒得看一眼。
屋内三人僵持着,钟离邯心里那口气发泄不出来憋得脸色铁青,横眉冷眼地有些唬人。他刚想出口讽刺一番忽然感觉有人拍了下他的左肩,他习惯性地回过头去,只听“噗”地一声微响眼前瞬间弥漫开大片白色粉尘,呛得人喷嚏连连,涕泗横流。
对粉尘已有阴影的钟离邯赶紧挥袖扑打,待粉尘慢慢散去,刚刚还坐在床上的越柳二女早已不知去向。
第七十章 奔逃
钟离邯活了二十多年,平生所历最恐怖之事有二,一为秦国覆亡天下大乱,一为容宣要的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跑了。
这口气他一下没喘上来险些横尸当场,好在脑子还在,瞬间便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钟离邯慌里慌张地跑来请罪时容宣正坐在厨房外同萧琅脸贴脸地说着悄悄话,时不时瞥两眼忙碌的庖周。他自恃此处无人识得二人便有些肆无忌惮,小动作不断,悄悄咪咪地拉拉小手、摸摸后颈、捋捋头发……都只是寻常操作。
三番五次被“骚扰”的萧琅既躲避不及也懒得再跟他斗智斗勇,只要他靠过来便小声骂他,容宣不以为意,依旧我行我素。
肝炙用料昂贵工序复杂,非寻常人家随随便便就能食得的美食,这间小小的客舍同大部分客舍一样,为宾客提供的饭食不过是些寻常的煮菜与各式醢、羹。此处更非酒肆,提供的酒也普普通通,有些甚至要在宾客点中后去酒肆购买或交换。
越姬的要求明摆着是刻意为难,宵禁已经开始,游荡之人一旦被抓住便要笞四十,就连娼妓馆二更一到也得关门,街上哪还有旁的店铺营业,谁又敢出去给她买这买那!
容宣并没有理会她的无理取闹,吩咐庖周随意准备些果腹的吃食即可,他之所以还待在这儿只是想与萧琅单独在一起说话。
算起来他二人已经三四天没有独处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然而两人前后说了没几句话钟离邯就跑来了,看他脸上天塌地陷似的表情容宣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故而钟离邯涕泪横流地请罪时他内心并没有太大的波动,十分冷静地“嗯”了声表示知道了,而萧琅则盯着庖周忙碌的背影一言不发。
容萧二人不打不骂不发怒的状态比起责问更令人惴惴不安,钟离邯恳求容宣允许他外出寻找。萧琅表情平淡地瞄了他一眼,问他是否知晓越柳逃到哪里去了,钟离邯顿时语塞,站在一旁低着头不敢说话,一时间气氛僵硬得有些难堪。
庖周的晚食做好了,钟离邯赶紧上前一步接过来,在容宣的示意下灰溜溜地蹿回房。
那般佝偻小心的模样看得容宣哭笑不得,哪怕这些天他纰漏不断闯下祸端都不忍心再当面责怪,只是内心难免失望。“他这些年以来似乎除了武艺别无长进,或许性情更成熟了些,但愿非朽木一块……”
“并非朽木不可雕也,他也颇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独自追击只是浪费时间便赶紧来报与你知晓,或许只是张大的事给他带来了很大的打击,多年挚友通敌卖国,还险些害了你,一时半会儿难以释怀亦是常情。”萧琅对钟离邯始终保持一份愧疚之心,虽未确定相府的谍是谁,但据三人招供的内容来推断绝对不是钟离邯,因而她忍不住想为钟离邯说几句好话以冲淡内心的愧疚。“他如今尚不知肩上担子重,也许成亲之后妻子俱全了会好一些,成长总……”
“我也是。”容宣忽然插了句嘴。
“啊?”萧琅不知所以地看向他,对方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那目光炽烈得有些可怕,她无所适从地侧过脸移开视线,假装看向厨房外等候的客人。
“我说我也是,成亲之后妻子俱全了会更稳重更趋于完美,所以我需要一位良人帮我。”容宣似是未见萧琅尴尬,一字一句地解释了一遍。
“哦哦……”萧琅僵硬地点了点头,讷讷回道,“我、我会继续关注的,等有了合适的人选我会、我会通知你,你放心便是。”
容宣着急张了张口却是什么话都没说,沉默许久方垂下眼眉低低“嗯”了声。
二人之间的气氛实难言喻,萧琅犹自镇定地快步走回院子,将容宣远远地甩在后头。欲推门进屋时她心中忽然一动,眉心一蹙赶紧掐起指节,所幸很快便舒展了眉头,“你猜的不错,他们确实往南市去了。我在那二人身上下了咒术,她们逃不出青州城。柳姬腿脚利落已经到了南市,你去看看她与谁接应。越姬遇到了大麻烦,怕是要危及性命,我去拉她一把。”
容宣一句“好”没说出口萧琅已经跑了个无影无踪,他有些自嘲地干笑两声,紧随其后离开了客舍。
越姬并没有从午时的袭击当中吸取教训,亦或许对西夷王和无尽红尘仍旧心存期望,盼望着会有人前来救她回去。她抱着这一丝希冀一路向南市奔逃,在偌大的青州城内东躲西藏,硕鼠般小心谨慎地避开巡城的兵士,数次从兵士的眼皮子底下惊险逃脱,艰难地寻找着那个向她发出信号的接应之人。
她一刻不敢懈怠,哪怕连续奔跑后腿如灌铅心跳如鼓,咽喉口鼻干涩生疼,咽口唾沫都费劲,她不敢过多停留更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萧琅就站在她身后。
二更鼓敲过,全城宵禁已然开始,娼馆街也陆续关了门,只有门口路口的石灯和挂在杆上的灯笼还闪烁着零星微光。
越姬的处境比人多时凶险些,但又比灯火通明时好些,她躲在幽暗处喘了口气,回想起柳姬的小人行径又是一阵咬牙切齿愤恨难平,不禁在心里咒骂柳姬不得好死,诅咒柳姬早点儿被萧琅抓回去,这辈子都再不能回西夷……
忽然有纷杂的脚步声传来,屋前的街上有一队兵士的影子正在逐渐靠近,越姬惶惶不安地左顾右盼,闪身藏进一个破筐的阴影里,努力缩成小小的一团,暗暗祈祷那些兵士快些离开。
待脚步声彻底消失,她自阴影里转出来,沿着墙壁悄悄摸到街道另一侧的房屋后,小心翼翼地探首望向街道尽头的石阶之上。
月光映得石板隐约有些发蓝,石阶的尽头连接着一座石桥,两者之间还有一块窄窄的平台。眼下平台上正有两个人逆光蹲在阴影里鬼鬼祟祟,越姬瞪大眼睛看了许久也没有看清那两个人的模样和动作。少顷,一人扭头看向这边,另一人站起身来,紧接着便一前一后往越姬的方向走过来。
越姬紧张地缩回去,大气不敢出,蹑手蹑脚地往另一个方向摸过去,迅速躲进另一处犄角旮旯偷觑着那二人的情形。
深夜寂静,她感觉到甚至清晰地听见了胸腔内心脏在剧烈地跳动,怦怦直响。脚步声逐渐逼近,仿佛魔鬼要降临,越姬急忙紧紧地捂住嘴,生怕恐惧之下会忍不住叫出声来。
来者在墙角处停下脚步,扭头往这边看了一眼,试探地问了句,“冥泽无无,鬼蜮未尽?”
越姬捂着嘴的手一紧又一松,她悄声答道,“赤日证之,尘欲夭夭。”
“是明珠夫人!”问话之人与同伴对视一眼,对方微微颔首表示确认。
“你们怎地才来!”暗号丝毫不差,对方又认出了自己,越姬喜极而泣,瞬间放下心来,带着哭腔抱怨了一句,从角落里踉跄走出来与二人接应。
这次她终于看清了两人的面目,来者竟都是无尽红尘的大刺客,是西夷王的心腹,此时他们的模样犹如降世天神。
一人恭敬一礼,回道,“主公耳闻夫人为疆景子所掳特派我二人前来接夫人回西夷,奴等来迟,令夫人受惊了。”
越姬不想与他们废话,督促二人赶快救她出城。然而两人并无动作,方才说话之人再次恭敬回道,“夫人想岔了,主公的意思是接夫人回西夷,而非搭救。”
“你这是何意?”越姬闻言皱起眉头,隐隐有些愠怒。
两人没有答她,各自抽出一柄青铜短剑,拱了拱手,而后不约而同地刺向她的心口。
越姬侧身翻倒躲开第一剑,愤声怒斥,“竖子怎敢,我乃西夷明珠夫人!”
说话那人停手,第三次恭敬答她,“主公之令奴等莫敢不从,还请夫人见谅。夫人最好不要呼救,若是引来巡城兵士夫人怕是不能全须全尾地回到西夷。”
“你家主公倒是料事如神,短短三日便从西夷找到东原来,飞鸟也没有你二人脚程快呢!”暗中观察许久的萧琅忍不住出声讽刺,讽刺无知的越姬也讽刺“先知”的西夷王。
“何人在此胡言?”两名刺客心里一惊,背靠背四下张望着。
越姬趁机爬起来逃跑,手臂上纵横交错的伤口流下鲜血滴滴答答。
时间仿佛瞬间静止,天地都失色。
三人的动作放慢了十倍,极度缓慢地变化着,他们眼中的世间仅剩黑白,黑鱼游过的地方皆化作齑粉,白鱼游过的地方齑粉凝聚成形。
黑者向死,白者向生。
两名刺客半身散作灰尘,半身高举兵刃,越姬极度恐惧却做不出恐惧的表情,黑鱼触到她的鼻尖,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漂亮的鼻子去了半截,眼前的粉尘就像她洒向钟离邯的面粉。
眼看就要步刺客后尘黑鱼却突然停了下来,越姬刚想松一口气又见萧琅走过来,在她恢复原状的鼻尖前比了下手指,“这是给你的教训,下次你再跑这一线生机也没有了。”
越姬几乎不能动弹但在心里答了无数声“是”,与萧琅斗她宁愿死在刺客剑下。
第七十一章 再无退路
与在生死关头徘徊了一遭的越姬相比,柳姬的运气是顶顶好的。
她随越姬逃出客舍之后便趁越姬没留神儿的工夫自顾自地跑了,丝毫没有要与越姬一同行动的意思。她知道萧琅是非活捉越姬不可,而西夷却是非杀掉越姬灭口不可,可两厢争斗与她柳姬有何相干?她不过是越姬的附庸而已,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做,她既做不了鹬蚌相争的渔翁又何必去做那被殃及的池鱼!
因此她一离开客舍即寻隙溜走,顾不得越姬如何,她自己去寻越姬口中躲藏在南市的接应者,寻到了便回老家去,这辈子再也不做这见不得人的行当了!
柳姬年轻力盛,体力比常年养尊处优的越姬好太多,再加上运气加持,她这一路上竟没有遇到任何人,相干的不相干的都没有遇到,青州城犹如空城一座。更巧的是,北市与南市交界的一处市门坏了锁,连个格挡之物都无,两扇门虚虚掩着,风一吹就前后摆着“吱呀吱呀”响个不停,实乃天赐良机!
柳姬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地离开了北市,眼看目的即将达成,她心里说不出的雀跃欢喜,看街边垃圾堆旁的硕鼠都眉清目秀了些。
南市漆黑一片,她在街上随意走动着,心情有些放松,有些肆无忌惮,甚至还有些难以言喻的狂妄。她沿着河岸慢悠悠地走着,一直走到石桥边,鬼使神差地,她突然停下脚步蹲下去撩了撩冰凉的河水,河里倒映着两个影子,恍恍惚惚。
月光难得清冽,地上像是铺了一层霜花,其苍白冷清令人脊背发凉。
……
南市静悄悄地,仿佛被守夜的兵士遗忘在脑后,偶尔寒鸦飞过枝头时会响起一阵翅膀扑棱的声音与一连串嘶哑的鸟鸣。
有人悄无声息地从远处走过来,走到屋檐下停住脚步,低头看着倚靠在墙角的女人。良久,他幽幽太息,“福祸相依啊……”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容宣发现柳姬的时候她那漂亮的脖颈上交错着两道血痕,几乎要将她的头绞下来。她倚着墙,血流了一地,沿着石缝一直流到房屋旁边的小河里去,石板上的霜花染得透红发亮。
容宣叹了口气,撕下半截衣裳包住柳姬快要斩断的脖颈将她捡回了客舍。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柳姬的死本是自然循环的规律,世间最平凡不过的小事而已,然而就是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彻底击溃了惴惴不安的钟离邯,也击垮了心怀侥幸的越姬。
越姬伏在柳姬尚算完整的尸身上哀哀痛哭,止不住的眼泪湿透了深红的衣襟,像一团晕开的血迹。她低眉垂目地望着柳姬惨白凄凉的面容,一手抚摸着女弟额边鬓角的碎发,哀恸深情的模样像极了痛失亲子的母亲,即使脂粉糊了一脸也不在意,腮上一道道泪痕甚至有些违和与滑稽。
她虽深深记恨着柳姬,却还没有忘记这是她一手带大的女弟,她还念着那一分藏在心底角落里、几乎消磨殆尽的姊妹情分。
“你自己不听话,还害了你的女弟客死他乡,多愚蠢。”萧琅坐在牖前的矮床上,月光在她身上照出一个浅白的轮廓,将她斜倚的影子倒映在越姬面前。
那个影子越来越大,颜色越来越深,甚至从地上爬了起来,将越姬与柳姬的尸体一同笼罩在硕大的阴影下,它低头看着越姬,深深地俯下身来。
越姬惊恐地跌坐一旁,双腿蹬着地往墙角缩去,带翻了灯台撞倒了案几,一直退到无路可退。影子像一个巨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一只囿于牢笼而茫然无知的蚂蚁,她惊恐地张大嘴,心脏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影子也张大嘴,透过那张无底大口越姬隐约地看到了月光下的萧琅,那人周身环绕着微光,质问她为何要害自己的亲妹死在异国他乡,横死的女子不能落叶归根,将来要变作厉鬼冤魂来取仇人性命……
“我没有害她!她不是我害的!不是我害的!”越姬的心防终是溃不成兵,她声嘶力竭地嘶喊着,“是季舯!都是季舯这个老匹夫害的!他不但害了明柳他还想害我!都是他,是他害了你们,是他害了东原,也害了我们……是我害了明柳啊……”
季舯是西夷王的名字,越明柳是柳姬的闺名。
末了几句,越姬泣不成声,几近号啕大哭。萧琅收回幻象,沉默地看着她,由她哭个痛快、哭个彻底,毕竟自此以后她再也见不到她的女弟与曾情之所钟的西夷王了。
翌日清晨,萧琅带着哭了一宿的越姬去找容宣。
两人出门恰好遇上端着朝食的钟离邯,对方见她立刻恭敬地唤了声“先生”,而后帮她打开门,等她和越姬进屋了才跟着进屋关上门,这期间除了一声问好别无他话。
萧琅一头雾水地看向正在收拾包袱的容宣,眼神询问他昨晚是打骂过钟离邯还是怎地,那人今天乖得像个鹌鹑,嘴也闭得和蚌壳似的,她不禁想夸容宣一句“优秀”。
容宣也很无奈,他不过是随口教育了两句而已,叮嘱钟离邯往后要稳重些、办事要周全些云云,因为这次闯下的祸事并不严重他也没有苛责,谁知钟离邯会变成这副模样。
朝食后钟离邯将柳姬的尸体抬进车里,容宣与萧琅换了位置,换他去黑黢黢的笼车里陪柳姬。萧琅长长地“哦”了声,不怀好意的眼神看得容宣浑身发毛。他小心翼翼地瞄了眼柳姬的尸体,竟有些担心她会不会突然跳起来咬人。
四人等城门一开便随出城的国人离开了青州城,钟离邯一马当先,骑着萧琅“讹”来的那匹复色毛马,拉车的马乖顺地跟他后面不慌不忙地迈着步子。
接下来他们会一直向北,三五日便能到伊邑,路上不打算再进城歇脚,萧琅谓之曰“城内狭小,施展不开”。容宣嘲笑她可是要做法驱鬼吗,她意有所指地问了句“需要帮忙吗”,容宣一愣,赶紧摆手说不需要,顺便自我安慰似的默念了句“敬鬼神而远之”。
许是昨晚动静闹得大了些,这一路走来十分不太平,连着三四天陷阱刺客绊马索之类的阴损手段层出不穷,无尽红尘也舍得让手底下的刺客变着花样来送死。快到伊邑时才平静了些,只是再未见过弓兵与阴阳巫的影子。
钟离邯总觉得那日见过的弓兵有些奇怪,再度提及此事时萧琅凉凉地说了句“许是骨灰被风吹散的方向与常人不同罢”。钟离邯听闻此言一下绿了脸,一整天都食不下咽。
四人刚入伊邑地界便与前来接应的国尉一众人马相遇,看着打头的中年男子容宣与钟离邯的脸都绿了三分。
国尉邹平,尸山血海中拼杀得来的官职,是一刀一枪实实在在打下来的,整个人就像是于烈火中淬炼过的刀锋。他长着一张威严板正的国字脸,鼻梁上方有一长一短两道横贯的伤疤,因时常板着这张带疤的国字脸训斥旁人使得他看上去严厉而可怖。整个东原朝堂上除了胥太师他未曾训斥过以外几乎无一幸免,容宣“三人组”更是头号针对目标,无非是行为不端、举止轻浮之类,明义再多一个治家不严。
虽然邹平毒舌刻板又喜欢啰嗦,但他无论资历地位还是军功都处于超然地位,说的话也都有理有据,令人无从反驳,可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人私底下骂他刻薄、不近人情。他与原御史“刺儿头”关系极好,然而纵使两人“如胶似漆”一般也没少互相训斥互相拆台,此乃奇景一桩。
邹平向萧琅礼了一礼,萧琅赶紧回礼,与他寒暄了一两句便住了口。她与这种年岁日长、动不动就要谆谆教导一番的老父一般的人物无话可说,也就容宣这种大道理一套一套的人才能得心应手地应付下。
“容相平安归来乃大喜事,我前些日子方自安平郡回京,大王唬得我数夜未眠!”见到容宣的面邹平便放心了,高兴地拍着容宣的肩背,拍得啪啪响。
前几天姜妲慌张调兵时他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连夜披衣起身领兵出城,行至城外百里处都不见容宣等人的踪迹。这一来二去地两厢着急上火,谁曾想容宣就这样光明正大地乘车回来了。
邹平摸摸笼车上的箭洞,又看看遍布车身的砍刺痕迹,忍不住叹一声“着实凶险”。他扭头打量着容宣破损的衣裳,眉头一皱……
容宣怕他又要揪自己的错处赶紧与他耳语了一番,邹平听后频频点头,末了大惊,恨声唾道,“季舯匹夫简直欺人太甚,竟敢无视两国契约擅闯我东原国境,此事定要禀报大王告到天子陛前以还我东原公道!”
“此事需……”容宣正要说什么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天子?”
邹平颔首,“正是,昨日王使抵达,宣告新天子登基。”
闻言,容宣颇有些惊奇,“新天子是何人?”
邹平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商氏小壬。”
容宣一愣,两人相视而笑。
萧琅坐在车里表情有些无奈,心中暗道,“这可真是太优秀了!”
第七十二章 兄弟阋墙
新天子商小壬,他在殷商王族中一直是个比较尴尬的存在,他的父亲商武己的处境比他还要尴尬,如今商小壬登基成了新帝,做父亲的怕是要比以前更尴尬,自古以来还从未有过父辈尚在世子辈便已继承家业做主人的先例。
殷商王族有一段颇有意思的历史可以追溯至上上一代。
新帝商小壬与灵王商子辛是堂兄弟,而商武己与灵王之父隐王商武庚则是同母所出的亲兄弟,武己为长,武庚为幼,二人一同长大,兄友弟恭关系颇佳。但权力面前无有家人,两人的关系后因帝位之争而逐渐产生裂痕,直至老死不相往来。
当年择选太子时商文王本属意长子武己入主东宫,待他百年之后便可即位为新帝。
嫡长继承,宗法不变而后继有人,多平和多正常的流程啊!
更何况此事他也请术主无名子卜算过,对方虽不置可否却也没有表示反对,这说明他的决定是顺应天意的,是顶顶好的决断!
此事一经颁布天下即欢欣鼓舞,殷商一族连庆三日方休!
终究人算不如天算,谁又能料到那年冬天会发生这样一件祸事——
武己外出狩猎时不幸坠马,惊马自他身上踩踏而过,由此伤到了双腿落下了残疾,同时也伤到了不该伤的地方。宫中医师竭尽全力最后也只能连连叹息,商武己的腿不能再复原,以后走路会不利落,不适合再参与剧烈活动,更惨的是他今生怕是再难有后。
听闻此言,殷商一族乃至整个汤邑阴云笼罩了好一阵子,本就卧病在床的王后于忧愤中病逝,而从太子沦为全族耻辱的商武己更是接受不了这天大的落差,险些欲投缳自尽。
商文王遍寻天下名医为长子诊治暗疾,然而三五年过去了依旧无甚起色,医家掌学愁得直揪头发。
这时,武己无子而武庚已有一子一女,武庚妇又怀孕三月有余。
为了殷商一族的未来着想,也为了商王朝国祚绵延着想,商文王与朝臣以及众族人商量过后决定改立商武庚为太子,不巧的是,商文王尚未来得及立下王令便因一场风寒送了命。
作为太子的商武己尚沉浸在父王过世的巨大哀恸中时,朝中大臣与殷商族人已推举商武庚即位称帝,商武庚越过太子的封号直接成为商王朝的最高统治者,虽有人觉得不大妥当但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毕竟阴阳家都没发话说不行。
商武己得知此事后十分愤怒,但门客们都劝他为了殷商国祚应当忍下这口气。他躲在房中想了三个月才想明白,木已成舟无法更改,他又是无用之人,即便那个位置他争到手早晚也是要花落别家的,做个为世人耻笑的商王不如学夷齐兄弟做个谦让帝位的贤兄,必定名垂青史!
由此,商武己得了谦让的美名与天下人的敬重,食客纷至沓来将他捧上圣贤的高位。商武庚得到了天下之主的位置,诸侯臣服岁岁朝拜,无限荣光。
事情至此本应圆满完结,但坏就坏在医家掌学医术太过高明,商武庚登基五载后他竟治好了商武己的隐疾!
此时,商武庚的长子与次子均已夭折,唯有长女尚存,王后年岁渐长却不见再有儿子,商武己摸着良人尚未隆起的肚皮心思再度活络了起来——所谓称颂哪里比得上权力有滋味!
在长子长女与次子接连出生的四年里,商武己活泛得几乎要昭告天下他在觊觎商王的位置。并非人人都有东原列位先王择长女继位的魄力,原本就认为商武庚称帝不妥的那些人眼见商武庚像是要无嗣的模样心思也跟着商武己活泛起来。
这世上没有人会跟权力有仇,到手的权力哪有再扔出去的道理!商武庚察觉到兄长的心思之后便开始着力打压商武己父子,兄弟之间的隔阂不断加深,至商武己嫡长子坠马而亡一事二人彻底决裂。
不得不说商武庚的运气极好,亦或许天道酬勤,在他年近而立时王后继三位王姬之后终于为他生了一个王子。
他给这个来之不易且肩负重任的孩子取名为“子辛”,同古代一位鼎鼎有名的贤王同名,他希望自己的孩子也能像那位贤王一样振兴殷商龙脉。
不过他的愿望落空了,商子辛弑父屠弟,那位名“子辛”的贤王可流芳百世,而这位名“子辛”的商王怕是要遗臭万年。
商氏兄弟因权阋墙、大起大落的故事很有意思,如今看来最后的赢家还是最初的太子商武己,虽然他已风烛残年,但他成功地熬死了商武庚父子并成为新任天子的父亲,天下共主的位子在数十年后终是又回到了他这一脉的手里,着实可喜可贺。
回城的路上容宣与邹平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这桩旧事,权作个笑话来说。萧琅听得直撇嘴,待回到相舍她有些嫌弃地与容宣说道,“要我说医家掌学就不该治好商武己,怎地让他生了商小壬这么个东西!”
“也许是殷商气数已尽才使得一代不如一代,也许是子嗣太不争气才致使殷商江河日下,总归将来这天下是要在我秦容氏手里的。”容宣挑挑眉,有点儿小得意。
萧琅翻着白眼干笑两声,扔下他自己跑回了竹北院,那里还有个沉萧在等着问话,她可没有精力和容宣闲话。
容宣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要说闲话他现在也没有时间,邹平押着越姬回宫禀报姜妲,柳姬的尸身也为相关人等接走,作为司寇和当事人他得赶紧带着钟离邯进宫述职审理,闲话还是天黑之后再说的好。
萧琅颠儿颠儿地跑回竹北院,未出竹林便瞧见站在门口两手掐腰一脸怒气冲冲的沉萧,她仔细琢磨了一番,转身往回走——
我也是当事人,我也是受害者,我也要去述职!
刚走了两步就被追上来的沉萧扯住后领,对方挽着袖子手里还拿了根木柴,不知是要烧火还是要震慑某人。
萧琅发出一连串的傻笑声,“阿绿绿你今儿个起得可真早啊!”
“是,不比先生那日起得早。”
沉萧冷笑着,拽着萧琅的袖子将她拖进屋,紧接着出去锁了篱笆上的小木门将新做的牌子挂上,而后涤衣、烧水、烹食……
萧琅乖巧地坐在床上看着忙碌的沉萧,对方不说话她也不敢说话,挪个位置都小心翼翼地不敢弄出一丁点儿声响,生怕会挨骂。
沉萧端来一鼎还在沸腾的肉汤与两块烤饼搁在她面前,“哺食。”
“谢谢阿绿绿!”萧琅开心地搓搓手,开始诉苦,“我一路上吃不好睡不好,还是有阿绿绿好。”
沉萧支着腿坐在案前,看都不带看她一眼,但说话的口气比刚开始的时候缓和了好些,“没必要,先生高兴就好。”
萧琅见讨好有用便也顾不得腹中饥饿直接扑到了沉萧身上,钻进她怀里扭来扭去,撒娇卖萌花样百出。沉萧推开她她再扑上去,沉萧不理她她便转着圈地讨好,沉萧去干活她就像小尾巴一样跟在后面……从下午磨到晚上,沉萧被她磨了整整两个时辰终于兜不住冷漠的表情露出了笑容。
“奴不会拘束着先生不许你出门,先生行事自有道理,奴即便再讨厌那个容宣也是理解先生、赞同先生的,先生又何必瞒着我!”沉萧叹了口气,说话的语调有些哀怨,“在其位谋其政,先生的职责是辅助紫微宫,奴的职责是辅助先生啊……我就像个外人……”
“阿绿绿不是外人是自己人!”萧琅赶快向她表白,“阿绿绿不是奴是阴阳家弟子,算起来还是我的师侄诶嘿嘿嘿……”
沉萧一下被逗笑了,“是,师~叔~”
两人顿时笑作一团,主仆迅速和好。萧琅得此教训也学乖了,以后再不敢瞒着沉萧“胡作非为”,若再有出行必然是要带着沉萧一起的。
夜里,两人同床相对而卧,萧琅半个多月的经历听得沉萧啧啧称奇,人心险恶不足为奇,越柳二女的故事倒是挺有意思。说到越姬姊妹时她插了句嘴,“越明珠不管是在西夷王后宫还是在阴阳巫总坛都是能说得上话的人。她与鄢君曾有一段情史,还有一位女弟做了鄢君的奴妾,生了个儿子,可惜那个孩子七八岁上下就夭折了。她另一位女弟为西夷王生了个儿子,其子貌美绝伦,人称‘西夷之珠’……”
季子桑的母亲竟是越姬的女弟?看来越姬姊妹个个都是绝代玉姝。
萧琅颇为惊奇,没想到越姬的背景如此复杂,“她十几岁便嫁给了还不是西夷王的季舯,何时能与鄢君有过首尾?”
“西夷王登基后为了讨好鄢君便将宫里最为貌美的几位夫人送给了他,明珠是最最漂亮的一位。在西夷的师兄弟传回的资料显示,年轻时的越明珠堪称夷宫第一美,书中文字不可描述一二,凡见者无不驻足凝望……”
萧琅仔细回忆着越姬那张施了厚脂粉的面容,的确可见倾城美人的风骨气韵,只是美人迟暮所剩无几,忆之念之甚为可惜。
夜色渐浓,说话声渐渐低下去,屋外风吹竹林飒飒作响,今夜人心更胜竹叶喧嚣。
第七十三章 事了
西夷人究竟有多嚣张?
除去西夷王行事狂妄不敬汤邑、中行弼刺杀商灵王与东原女王、数年间发动多起兼并战争……林林总总一大堆之外,西夷王一夜之间又多了几个罪名——
其一,指使谍监视他国,监听朝政,干扰生计。
其二,违背两国盟约,私自调遣弓兵入侵他国国境。
其三,罪行败露,指使刺客刺杀俘虏与王使。
这里面那个倒霉的“他国”又是东原,东原女王姜妲真的很委屈。
这些话都是从出使东原的王使口中传出来的,他是亲眼见证刺客闯入东原王宫、众目睽睽之下强掳越姬并试图刺杀姜妲与王使的当事人之一。区区诸侯胆敢如此作为,视天子威严为无物,劫后余生的王使心中愤怒可想而知,第二日一早便启程回汤邑告状。
没过几天,燕赵之地率先听闻有谍暗中窥国的消息,幸灾乐祸之余赶紧调动人力扫地式排查国内可能存在的可疑人物,至于有没有查到、查到了几个无人知晓,不过据说赵太子与燕王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几乎天天阴着脸,连着怒了几次,回回暴跳如雷。
不出月余,魏吴也知道了这个消息,魏侯与吴侯几乎要额手称庆,没想到无尽红尘这个隐患他们尚未来得及处理就被西夷接了过去,他们再也不用担心对方会不会冷不丁地拿无尽红尘来攻击自己。
东原这次扮演的依旧是弱小可怜的角色,似乎自姜妲成为太女的那一刻开始东原就一直被西夷针对,虽说绝大多数人还是同情弱者的,却也不免会在暗地里嘲讽东原“牝鸡司晨,人尽可欺”。
姜妲知道会有很多人笑话她,笑她软弱,笑她难当大任,笑她被敌人欺负到头上还不敢反击……但她不在乎,她不需要世人夸赞也不需要谁看得起她,她需要的是芸芸众生对西夷的口诛笔伐,她要借着这一阵阵东风压垮西夷为父报仇!
名声这东西,有用的才是最好的。
这话是容宣对她说的,她深以为然。
此事最终以越姬被永久关押在东原地牢里永世不得出,柳姬尸体发还西夷,姜妲发布“讨季氏檄”怒斥西夷卑鄙行径令天下人引以为耻告终,至于西夷王如何气急败坏暂且不提。
事毕之后便是一连串的封赏,从容宣、钟离邯到临淄郡守、岐姑县令逐一奖赏。
容宣从这次事件中获取的利益尚在意料之中,拜了相邦,修了相舍,派了人手和新车,人人都得敬他一句“容相国”,“出将入相”已经完成了一半。等到赏赐钟离邯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啼笑皆非的小事,国尉邹平与上将军龙行发生了争吵,险些打起来。
刺客来袭时钟离邯反应极快,进一步击溃刺客,退一步护姜妲周全,成功保得姜妲与王使无恙。姜妲感念其曾为太女府侍卫,其后又随容宣两次出生入死,如今又救得自己与王使,便要将他从军中调过来做宫中侍卫的首领。
钟离邯若是想进宫当初便会随众侍卫一同进宫,听闻姜妲之言他求助似的看向容宣。
容宣了然,拱了拱手将要开口时却听邹平朗声说道,“年轻人应当拎到战场上历练个十七八载再回来,整日待在家里有甚用!如钟离壮士这般青年才俊边疆战场才是他该去的地方!”
姜妲琢磨了一下,感觉此话有理。
一旁的龙行翻了个白眼,“十七八年……你直接说长在战场上得了,还回来做甚!人家钟离兄弟有婚约在身,跟你去边境你让人家淑女尚未成亲便守活寡?”
“大王面前胡言乱语,粗鲁莽夫不成体统!”邹平是出身儒家的有文化有才学的儒将,一向瞧不起兵家出身的龙行。
“你倒是成体统,男女七岁不同席,上次我去你家你孙儿孙女八岁了还坐在一起食饭,可见你也无甚体统,怎能拉下老脸来说别人。”龙行虽然没读过多少圣贤书但歪理很多,龙非这一点随他。他见邹平黑着脸、眼睛铜铃似的瞪着他的模样立马瞪回去,“怎么地?你想打架我奉陪!”
“你!”邹平额角的青筋跳了跳,想他堂堂一员儒将怎会跟这种莽夫一般见识。
他冷哼一声,扭过头去又打量着钟离邯,这个年轻人他确实很喜欢,有胆识有本事,若是好好培养将来必成一员猛将,遂与姜妲说道,“大王,钟离壮士年轻气盛身手不凡,正是血气方刚建功立业的大好年纪,臣以为应当让钟离壮士随臣到边境历练,保卫东原!”
“国尉所言甚是。”姜妲点点头。
钟离邯是容宣的人,龙行可不放心把他放出去跟着别人,他的骑兵虽目前驻扎在伊邑附近但谁又能保证最近不发生战事,万一西夷狗急跳墙呢!钟离邯跟着他又安全又有机会立功,简直太完美了!他赶紧跟着表示反对,“大王,臣以为不妥,钟离兄弟婚期在即,即便要去边境也得等钟离兄弟有后再去,刀剑无眼,万一……岂不是让钟离家绝了后吗!”
“颇有道理……”姜妲再次点头,两个人说得都有理,她一时拿不定主意便将问题抛给钟离邯,看他本人的意思。
钟离邯也很为难,如果可以他一百个愿意去边境,可他放心不下容宣和未婚妻。于是再次看向容宣,求他帮自己拿个主意。
“那你帮他拿主意了吗?”后来萧琅如是问容宣。
容宣摇头,“阿邯又不是小孩子,事事都需要别人来拿主意。龙上将军处虽好却不是他该待的地方,上将军父子必定会看在我的面子上对他多加照拂,还是国尉那里好啊,阿邯是个聪明人,不需要别人说得太明白。”
“跟着国尉立功是容易些,但风险也高,动辄危及性命,那他未婚妻怎么办?”沉萧手中活计不停,抽空插了句嘴。
“舅姑十分深明大义,答应等阿邯有了功名以后再成亲,有我在阿邯也不敢辜负人家,他若是变了心我就打断他的腿!”容宣说着瞄了眼萧琅和沉萧,发现二人一个正神游天外一个忙个不停,他顿时有种话白说了的挫败感。
“钟离邯也不是特别傻,那日弓兵的蹊跷不还是他发现的么,说起来西夷背的岂不是黑锅?”萧琅捋着头发,突然有点同情西夷王。
“又不是头一回,左右也不差这一个,往后还有的是。”沉萧说着瞟了眼容宣,对方脸不红心不跳、毫不心虚愧疚地朝她笑了笑,她收回视线翻了个白眼,在心里嘀咕,“老狐狸精!”
“若非西夷王派来的,那些弓兵怕不是东原的罢,想杀你还想杀越柳姊妹,你说会是谁?”萧琅的话意有所指。
容宣闻言一愣,四下看了看,小声说道,“我与阿邯至今未与姜妲提及此事皆因事关重大,对方位高权重树大根深,一着不慎怕是要天翻地覆,现在说了反倒容易打草惊蛇!”
“看来你猜到是谁了。”萧琅虽然一脸“我也猜到是那个人”的表情其实她根本没猜出来,只是不好意思问容宣,诈他一下而已。
“你知道越邑目前是谁在掌权吗?”容宣一脸神秘兮兮的表情。
萧琅赶紧凑上前,“谁?”
“乃是左司马权越君齐佯。前些年伊邑夺权,众勋贵要么停职保地要么夺地留职,唯有齐佯同时保留原官职与汤沐邑,成为贵族当中头一号人物。”
“当年是他率兵攻占百越,于先王和姜妲都有辅国大功,亦是姜妲的亲叔父,厚待也是应当,你的意思是……”萧琅恍然大悟,顿时撇嘴摇头,“容相国完了呀,东原王叔齐佯声名赫赫,素有贤名在外,我看你怎么斗得过他!”
“哈!我不过是背后使坏,你却是杀了他百名弓兵,且等着他报复你罢!”容宣一边笑着一边去拍萧琅的脸颊,突闻一声刻意的轻咳他针扎似的缩回手,笑声渐收,表情有些讪讪。
报复我?
萧琅撇撇嘴,不以为意。
进了四月,大约是将近五月的时候,卫羽自汤邑传来消息。
一则他在汤邑近半年的时间里见证了商王室从混乱不堪到风平浪静,宗族勋贵之间好一番争斗搏击,不过区区帝位竟也能引得众人如饿犬争食般前赴后继,着实令人大开眼界。然风波平息之后他依旧未能见到商王,甚至连商王宫的大门都没能踏进一步,新帝不喜他,更不喜他的策略,毫无所获的卫羽准备去赵国碰运气。
二则他在汤邑偶遇乔装打扮的王子服,看模样应当是偷偷回来的,但他与其打招呼时对方却装作不认得他,不知商服突然回到汤邑所为何事。
紧接着春暖花开的五月初,燕国传来一个喜讯,上卿子谦尚了燕国小公主公子嫖,闻名天下的贤士与尊贵佳人的结合令人十分欣羡。
子谦特写亲笔信告知容宣,邀请他前来观礼。萧琅听闻此事后吵着要去,但容宣事务繁忙哪有时间去燕国,遂劝她自己去,萧琅一听没人陪立刻不想去了。
姜妲派人送了礼物给这对新婚夫妇,回头她的心思也动了动,贤士与贵女,天作之合啊!
她立刻跑去与胥子玉商量了一下,王室贵女也不少,不如……
第七十四章 谈婚论嫁
五月春光浓,晨起便闻疏雨淅沥,忽而急促忽而和缓,穿堂风擦鬓过耳,吹来几片旧叶。屋檐上挂着一排断线的珠子,绵绵密密,泠泠淙淙。
沉萧一大清早便与庖芈上街买菜去了,萧琅难得勤快地稳坐案后写观星录,一边听着小雨滴叶穿花的响动一边浑水摸鱼,写了两个多时辰才完成。
她挺喜欢这从燕国传来的弗,虽然软趴趴的不好用力,写出来的字也极丑,但好在行文流畅迅速,比刀刻强多了!
临近晌午,沉萧红光满面地从外面回来,喜滋滋的模样像是遇到了什么大好事。
“先生你猜我遇到了谁?”沉萧把伞往墙角一扔一脸兴奋地问萧琅,对方尚未回话她先自答了,“是夷姜!”
“夷姜是谁?哪个夷姜?”伊邑姓姜的女子没有一千也有五百,行二的姜姓女子没有一百也有九十九,沉萧说得太笼统,萧琅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
“贵女夷姜!平伊君家那个十八未嫁的小淑女啊!”
“啊,然后呢?”萧琅略微惊讶,沉萧何时与伊邑的贵女们这么熟络了?那群人个个眼高手低,除了一个圈子里的人谁都入不了她们高贵的眼。
见萧琅着实有些木讷,完全理解不了自己的意思,沉萧恨铁不成钢地一屁股坐下,拍案急声说道,“十八尚未出嫁,常年不好意思出家门,见面都遮遮掩掩的,如今怎地大大方方地出来了?显然是婚事有着落了呀!”
“甚意思?她要嫁人啦?”萧琅也跟着兴奋起来。
沉萧掩口小声道,“你猜平伊君中意的是谁?”
“还能是谁,当然是咱们的容相国!”
“你、你知道?”沉萧兴奋的表情一僵,心情顿时有些复杂,“先生你……你不喜欢他了?怎地听闻有人惦记容宣你这么兴奋……一点儿也不生气紧张……”
“这说明你家先生我眼光好啊!”要说不生气那是假话,萧琅恨不得掐着平伊君的脖子警告他不准惦记容宣。但生气又有什么用,她摊摊手,撇了下嘴,“惦记归惦记,他俩没戏,容宣的良人另有旁人。”
“诶?此话当真?那平伊君一家岂不是很丢人?”沉萧意味深长地啧啧两声,又凑过来问萧琅容宣的良人是谁。
“此事不可说,时机一到自然会出现。”
沉萧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她倒觉得感情这种事并非算来算去就能算出来的,虽说情深缘浅、情浅缘深,但也有很多手段可以改变现状,“若是平伊君与夷姜非要容宣不可,难不成先生还要去拆散他们吗?”
“你看容宣像是那种听话的人吗?”
“先生的意思是让容宣去违逆平伊君甚至姜妲的意思?”沉萧皱了皱眉,深觉这般作为不妥。
“我可没让他去,自会有人替他去,平伊君再强横也不敢不把国巫放在眼里。夷姜资质平庸,命格并不出彩,说得好听些她镇不住紫微宫,说得难听些她配不上帝星,平伊君若是不怕夷姜年少横死尽管强求这桩婚事便是,咱们管不着也用不着去管。”
“说得也是……”
沉萧点点头,对这条小道消息的热情急剧下降,又坐了一会儿便起身收拾屋子去了。
萧琅面带微笑地望着沉萧忙碌的背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若抛开国巫不论,平伊君将此事提到姜妲面前容宣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出于私心她必然不愿容宣答应,对方若是果真经不起诱惑她怕是杀人的心都有了!可于公而言她又希望容宣答应,希望他乖乖地与夷姜或是其他淑女成亲,而后顺利称帝,再生个聪明伶俐值得栽培的孩子,秦容氏龙脉往后数百年都有着落了。从此二人不必再纠缠不清,过着不知今夕何夕有无来日的日子,她也能安心回蓬莱继续做观星占卦的活计,没有波澜地走完几百年的漫长生命,或许会遇到新的紫微星也说不准……
然而,凡事又岂能尽如人愿呢!
萧琅站起身来,拍拍衣裳向外走去,沉萧在后面喊她问她去哪儿做什么,她挥了挥手,“搞事去!”
下了一个昼夜的雨终于停了,阳光依旧吝啬露脸,苍穹灰蒙蒙的一片,堆积着棉花似的云层。
“容相国以后娶了贵女可要罩着兄弟们啊!”龙非笑得没心没肺,欢天喜地地搂着容宣的肩膀。
他与明义是最早听到风声的人,不为别的,单说姜妲一遍一遍召他二人进宫询问关于容宣生活细节与过往情史的事他们也能猜到几分。
眼看着容宣十四五六青葱似的少年眨眨眼的工夫就变成了二十多岁无妻无子的老葱,虽说钟离邯、龙非几人也都二十多岁但明义第一个孩子都在肚子里了,龙非不日便要成婚,钟离邯也已经订下了。只有他容宣还活得像那春天里的野草,肆意生长半点拘束也无,怎能不让人羡慕嫉妒,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才是好兄弟啊!
明义暗地里戳着龙非示意他收声,让他仔细瞧瞧容宣的脸色,看脸色说话。
容宣的表情很严肃,脸色也不好,看上去一点儿高兴劲儿都没有,根本不像是提起婚事的模样,倒像是家里死了人。
“其实夷姜并没有外界传言得那般不堪,她性子温柔和顺,名声也好,你二人年纪相仿性情相似,又是相邦与贵女,身份地位也匹配,在一起最适合不过了。”明义想不明白容宣为什么对这桩婚事不满意,目前来看这是顶顶好的选择,“你莫不是嫌弃那夷姜年纪大?确实是她的父母眼界高了些,拖延至今虽说十八九了但也是品貌上佳的好女子,年级太小的恐怕不能辅佐你反而添乱。”
龙非在一旁帮腔,“是啊,十三四的小淑女是挺好的,但也不是人人都像疆景先生一样稳重不是?万一她整天缠着你干着干那的导致你疏于公务岂不是得不偿失!”
容宣白了他一眼,“先生十九了。”
“十、十九了?”龙非惊恐地瞪大眼睛,与同样惊恐的明义面面相觑,一句“老妖怪”险些脱口而出。
“我回去了,这事儿不成,于外人面前莫要提及。”容宣拱了拱手,不等两人说什么便急匆匆地快步走了。
“哎你……”龙非徒劳地伸了伸手,不知该说什么好,末了叹了口气也回家了。
明义还在纠结容宣为什么不喜欢夷姜,难道他心里有人了?有人了应该会告诉他们,眼下看来他好像并没有心上人,只是单纯的不喜欢夷姜而已。
那究竟为什么不喜欢夷姜?
他一路纠结到家。
龙非根本不是能藏住话的人,他转身就把这没谱的事儿说给龙行听了。
龙行听后不以为意,“先把夷姜娶进门,喜欢哪个再纳为媵妾便是了,这有甚纠结的?可别一时冲动下了不该下的决心,白白错过温柔贤德的良人。所谓娶妻娶贤,关键是要温柔大方善解人意,这要是娶个你母亲那样的进门,以容相国那小身板儿相舍不得翻了天去……”
此话被路过的龙姜夫人一字不落地听了去,将军府当夜便翻了天。
容宣越临近相舍心里越惴惴不安,早上他看见沉萧与庖芈一起出了门,夷姜的消息传得很快,有鼻子有眼的,她不可能没有听说,更不可能不和疆景子汇报。沉萧无时无刻不想着拆散他俩,这种于他十分不利的消息怕是第一时间就兴高采烈地说给萧琅听了,搞不好还说了几句坏话……
一想到这一层他赶紧加快步伐,几乎是跑回家的,进门差点儿与萧琅迎面撞上,对方正和沉萧手挽手地往外走,见他回来了也没有打个招呼,两人像是没看见他似的径直走过去出了相舍大门。
疆景子生气了?
容宣赶紧追上去,“你们往何处去?”
萧琅喜滋滋地和他说沉萧要带自己出去玩,去容与逍遥看爻女跳舞。
不对!
平时我要带她去她都说懒得动弹,怎地今天沉萧说去她就去?
“你可是生气了?”容宣紧跟了两步,“你是不是听说了甚不好的传闻?你莫要生气,那都是假的,别人胡说的,夷姜眼界高着呢,怎么可能看得上我……”
沉萧一听这话立刻沉了脸,“瞧你说的,谁看得上你谁眼界低呗?”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谁说的话谁自己心里清楚。”
沉萧冷哼,拉着萧琅就走,容宣不敢再多嘴,但像个小尾巴似的亦步亦趋,一直跟到容与逍遥。
酒君子听说容宣来了立刻差人把他叫到后院,张口便问夷姜之事,言语中似有责怪之意。
容宣有些冤枉,赶紧与酒君子解释清楚。
他和夷姜从未有过交集,可姜妲似乎从子谦与公子嫖的婚事中体会到什么,非要给朝中那几个未婚臣子拉红线,首当其冲的便是年长未婚的容宣。
姜妲挑来挑去都不满意,还是胥子玉提醒她平伊君家中有个待字贵女,虽然年纪大了些但好在温柔贤良知书达理,人好家世好,配容宣绰绰有余。
这几日姜妲频繁召明义与龙非进宫问话,问的内容龙非一字不落地说与容宣听了,他尚未想好对策便被召进宫询问意向,没想到在他进宫的几个时辰里这件事竟闹得满城风雨。
酒君子沉吟片刻,“看来平伊君对你势在必得!”
第七十五章 收人钱财,替人消灾
容宣原本以为夷姜的事传得沸沸扬扬是姜妲身边的寺人或是大嘴巴的龙非无心之举导致的,然而听酒君子的意思此事与龙非等人毫无瓜葛,应是平伊君本人故意为之。
先放出一点点模棱两可的消息,造成一个平伊君欲与相舍结亲的假象。而后姜妲召容宣进宫叙话,紧接着因高龄未嫁而常年不愿出门的夷姜借势出现在众人面前,市井之间好口舌者众,再加上有心人引导,谣言必会愈演愈烈。
三人成虎事多有,说的人越多、经过的口舌越多便越容易以讹传讹,大家很快就会相信平伊君果真欲与容宣结亲。此时如若有人再加一把火,恐怕婚期都“定”下了。
到那时候舆论漫天,人言可畏,容宣便是想回绝也得考虑考虑自己的名声与仕途,他总不会为了这样一桩小事断送自己的大好前程罢?更何况与夷姜结为夫妻后他便成了王室贵族的一员,受封君侯享贵族特权,那些针对过他的贵族也会看在平伊君与宗族的面子上对他网开一面。
至时朝政与勋贵结合,容宣一飞冲天,还愁前程未卜、东原不稳吗?
“前程?”容宣嗤笑,“天下何其大,还怕没有容人之处吗?离了东原还有西夷,还有燕赵之地……”
“离了东原你就等死罢!”酒君子戳着他额头恨声说道,“你以为西夷王还想请你去做相国哪?如今的季舯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伍相日渐衰老,在朝中越发说不上话了,阴阳巫杀你轻而易举,你还能指望着谁?”
容宣欲言又止,想了想终是没有说出口。
“你想说疆景子?”酒君子看他神情便知自己猜得不错,他叹了口气,“无名先生……准备将阴阳家交给疆景子了,等她继任术主之位求上门的人见都见不完,哪还有时间只盯着你,琐事都忙不过来……”
容宣闻言有些惊异,“无名先生为甚突然要交接术主?”
酒君子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摇了摇头,末了说道,“平伊君一定会请国巫卜算这桩姻缘,国巫不会说不好,卦象多半为上善,你若是不想与夷姜结亲就想方设法让姜妲去求疆景子出面,疆景子定不会隐瞒,只是往后你的名声传出去了怕是不好再娶妻……”
容宣赶紧摇头,“我不娶妻!”
“年轻人整天不切实际,说甚胡话!”酒君子嫌弃地白了他一眼,“去去去,我忙着呢,离我远点儿……”
“多谢酒老指点。”
容宣拱了拱手,转身回大堂找萧琅。未至大堂门口忽闻背后有人喊他,回头一看竟是伍瑾和瑶瑶,两人看样子是刚从外面回来,伍瑾招着手朝他走过来。
伍瑾是和瑶瑶出门逛街时在街上听说的夷姜之事,他打听了一路消息欲去往相舍和容宣好生说道说道。但瑶瑶认为此举不妥不许他去,婚姻大事他一个外人最好不要胡乱插嘴,成与不成都很难说,万一他说好国巫说不好,又万一他说不好国巫说好,闹到最后大家都尴尬,倒不如先看看再说。
伍瑾连连摆手,“我怎么能算外人呢,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兄弟,有话当面直说便是,何必藏着掖着,好不好的他自会分辨。”
瑶瑶说不过他赌气让他自己去,眼看着伍瑾当真自己去了她又不放心地追上去,惹得伍瑾一阵笑话,揉着她的脸颊不松手。
到了相舍家老却说容宣并不在家,刚从宫里回来便与疆景先生并沉萧一道出门去了,伍瑾悻悻离开,反被瑶瑶嘲笑了一通。两人一前一后回了容与逍遥,进门刚转了个弯就看见酒君子与容宣正坐在后院那棵树底下说话,他赶紧上前打招呼。
容宣又被后来的伍瑾拉着说了近一个时辰的话,伍瑾对这桩婚事的意见很微妙,单说夷姜这个人他是同意的,但说起平伊君一家他又并不看好。
“我可跟你说明白了,这婚你若是结了你便算是入了东原宗室,以后你不但是相邦还是贵族,若是再想离开东原怕是比登天还难!”伍瑾提醒道。在他看来容宣不能结这个亲,这人有鲲鹏之志经纬之才,岂能困在东原这个小池子里,四方九州逍遥游岂不美哉!“不如你去跟疆景先生商量商量,让她随便给你编个理由,比如多少岁之前不可成家否则克妻克子克死全家……”
容宣斜睨着他没有说话。
“好像太严重了哈,”伍瑾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他思忖片刻一拍大腿,“就说你有隐疾罢!疆景先生的话他们不敢不信,这种事又不能四处求证……好像更严重了,而且这种事疆景先生又怎么会知道……”
伍瑾挠着头,第一次觉着撒谎好难。
容宣无力地摆摆手让他去找瑶瑶玩,别在这儿胡言乱语了。他已经想好了对策,明天一早便进宫找姜妲,抢在平伊君之前将萧琅占卦的结果拿到手,等到结果一公开对方必定无话可说,自然就会放过他。
主意一定,他赶紧跑去前面寻萧琅。
堂里正热闹着,这两日酒君子请了俳优来表演,有飞丸还有林胡五案,末了才是爻女的舞。优伶的表演激起满堂宾客阵阵喝彩与掌声,打赏的布帛金银堆了满地,容与逍遥就像一鼎沸腾不息的热汤,熙攘喧闹,人声鼎沸。
容宣掀帘子进来的时候二萧看得正兴起,巴掌拍得比谁都响,萧琅学着旁人的模样振臂呼好。沉萧见他来了也没有说话,只是往萧琅那边挤了挤,将自己右手边的位置留给他。
沉萧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容宣只好乖巧地坐在她右边,眼巴巴地隔案望着萧琅。
“容相国的事情办妥了?”沉萧得空问了句,见对方点头称是她便紧跟着说,“那你早些回去罢,免得被人看见了不好。”
容宣略微讨好地笑了笑,凑过去试探性地问道,“沉萧阿姊,我有件事想问一下先生,不知是否方便……”
“不方便。”沉萧断然拒绝,她狐疑地打量着容宣,“甚要紧事还得瞒着我?难不成容相国有甚见不得人的话要说?还是说容相国欲对先生无礼……”
“不不不,没有想过瞒着阿姊!其实、其实也不是甚要紧事……”容宣犹犹豫豫地不大愿意开口,在别人面前问自己的姻缘怪不好意思的,未免显得自己太不庄重,故而他红着脸拐弯抹角旁敲侧击地说了半晌才说明白自己的意思。
“容相国想知道自己的良人是谁直说便是,何必啰里啰嗦这一堆。”沉萧扬了扬嘴角,“只是环境嘈杂,怕是不能如容相国所愿,容相国还是先回去罢,改日再聊此事。”
“阿姊说的是,那我改日再叨扰先生。”沉萧的话说得好听然容宣断无上当的可能,他坐在原地一动不动,转头看着外面的表演,时不时也跟着击掌喝彩。
沉萧扯了扯嘴角,在心底冷哼了一声。
优伶演毕,带着琳琅满目的金银玉帛满意退场。在场宾客意犹未尽,闹哄哄地讨论着,至酣畅处时有酒醉的客人要来戏耍之物要表演给大家看,面红耳赤手舞足蹈的模样惹来哄堂大笑。
沉萧又想支使容宣回相舍去,容宣面上带笑对此恍若未闻。
爻女还没有来,萧琅在一旁抠着案上的花纹有些无聊。容宣与沉萧说的话她也听见了几句,既然如此……
容宣看着面前这只玉白的小手有些疑惑,手的主人却一本正经地说,“给钱,给钱在哪儿都能算,哪怕在闹市,一卦一金。”
沉萧忍不住捂脸,想当初还在蓬莱时千金难换一开口,如今一个问题竟只值一金,她家先生也太没有底线了!
容宣痛快地摸出一金放在她手心,来不及讨点小便宜对方已经缩了回去,他讪讪地搓了搓手指,紧张地问道,“我的良人是不是夷姜?”
“不是。”
这个答案令容宣十分惊喜,眉眼间的笑意藏都藏不住,说话的语调都上扬了几分,“为何不是?”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萧琅颠颠手,对方很识相地给了一金,她赶紧揣进兜里,“夷姜命格势弱,星轨偏行,根本压不住你,她又没有做王后的命,你二人永无交集,若是强求双方必遭反噬。”
“那我的良人是谁?”容宣再出一金,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这我哪儿知道,莫强求,终会有。”
“嗯?你收了钱如何能不知?”
萧琅理直气壮地白了他一眼,“我只说有问必答,可没说我都知道。”
容宣一下被逗笑了,无奈地摇头,“你呀……”
萧琅在袖里摸索了半天,捏出一张金纸夹在指尖晃了晃,“若你出手再大方些这次的难题我便帮你解了。”
容宣立刻明白,将钱袋放在她面前,“先押十金,欠你九十金。”
“行!好说!”萧琅喜滋滋地收下,将金纸塞回袖中,“容相国放心便是,此事一准儿解决得妥妥当当!”
两厢各自达成所愿,相视而笑。
当夜,百金分装在数个小钱袋里乖巧地排在案上,萧琅挨个打开数了数,满眼都是金灿灿。她欢天喜地地收好钱,翻开金纸又补了两句。
所谓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她就好人做到底,帮容宣彻底消除这个隐患好了!
第七十六章 命格不好
容宣尚未寻到合适的时机请姜妲去求萧琅平伊君那边就先按捺不住了。某日,他趁群臣议事完毕尚未解散之时当众提出请国巫为夷姜的婚事作占卜。
平伊君一开口群臣立刻笑容满面地向他与容宣表示祝贺,至于几分真假就不得而知了,想必羡慕懊悔皆有之。
出身贫寒的容宣这便算是彻底改头换面攀上高枝儿了,谁教人家年轻又有本事,得大王倚重不说又接连为国立功,这是应得的好运气,旁人羡慕不来的。恨只恨自己下手太晚,白白让平伊君抢了先。
之前平伊君有意无意地流露出这般心思的时候大家都在暗地里笑话他,也不想想他家夷姜都多大年纪了还敢肖想容宣,宫里宫外的貌美淑女比比皆是,人家能看上他家夷姜才怪了!
谁曾想这桩婚事还真让他给惦记成了!
伊邑那么多年轻贵女都不敢朝容宣下手偏偏被夷姜悄无声息地得了手,你说气人不气人!
姜妲应是最高兴的一个,容宣这门亲事若是成了他可就再也离不开东原了,等到胥太师百年之后东原依旧有靠山,一代接一代,问鼎九州指日可待矣!
“大王,臣以为不妥。”
满堂恭贺声中龙行十分突兀地站出来表示反对,堂上一寂,众人纷纷转过身去看着他,暗中思忖将要发生何事,难不成上将军也想把自家女儿嫁给容宣?可他家女儿才九岁啊……
“大王,平伊君乃宗室贵族,容相国乃国之栋梁,两家婚事应是天作之合,但臣以为婚姻大事应慎之又慎,眼下疆景先生正客居东原,为保证婚事顺利和美,大王何不出面请疆景先生卜上一卦,为两家之好增福添彩。”龙行难得正儿八经地说话,这种咬文嚼字的文士调调让他感觉无比难受。
不是要嫁女儿便好……
众人松了一口气,深觉此番提议甚好,那位疆景子与大王关系不错,求个人情应当没有问题,况且容相国婚事凶吉真该好好算算,可不能马虎了!
再说了,这事儿若是不成他们家女儿不就又有机会了么!
孰料,平伊君竟拒绝了这个提议,“上将军此言差矣,小女婚事不过区区小事,怎敢劳动先生大驾,不妥不妥。”
此时有人建议询问容宣的意见,毕竟这是他自己的婚事他应该是最上心的,而且疆景子偏居相舍,两人也更熟识,若是请求帮忙容宣比姜妲更好开口才是。
“啊!对!没错。”龙行频频点头表示赞同。
不等容宣说话平伊君又是一番拒绝,无论如何都不肯叨扰疆景子。
“你到底怕甚哪?”龙行不耐烦地甩着袖子,“这儿女婚事咱们做父母的无有不操心之说,眼下正好有个捷径摆在你面前你还不赶紧抓紧住机会!容相国既已无生父生母在世万儒总院的孔院长与孔莲先生便是他父母之尊,这婚事若是想定下来必然要与孔院长和孔莲先生商量,依两位孔先生对容相国的看重怕是会直接手书一封求到无名先生座下,到头来不还得麻烦阴阳家吗?这一来一回浪费多少时间哪!你家夷姜……咳,容相国你说是罢?”
“上将军所言极是。”容宣向龙行拱了拱手表示感谢。他知道龙行愿意为这种琐事出头多半是龙非求的,他最开始说的那番咬文嚼字的话恐怕也是龙非事先编好的台词。
龙非这小子,虽说嘴巴不够牢靠但还是足够贴心的。
眼看众人纷纷附和,姜妲对此也很是赞同,平伊君嘴唇动了动最终也没有说什么,意思便是听从了众人的意见,只是脸色很不好看。
他能越过一个无关紧要的疆景子,可到底越不过那两位孔先生。
最后姜妲也没让容宣自己出面,她怕容宣脸皮薄会不好意思,于是亲自造访竹北院向萧琅表明来意。
这人怎地才来!
萧琅在相舍等了好些天,姜妲再不来她都要找上门去了。如今人来了她还得装矜持,假装犹豫地答应下来又让人回去等几天,过后她会遣沉萧将卦象送过去。
姜妲连连道谢心满意足地回去了,很快便派人送来了百金报酬。
萧琅数着两百金笑得牙不见眼,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回见这么多钱,以前无名子收的那些酬金她见都没见过就被拿下山布施了,有钱的快感果真无法言喻!
她抱着装了两百金的大钱袋睡了几晚,深感踏实幸福,仿佛拥有了整个天下。等到稀罕够了她才恋恋不舍地拿给沉萧让她出去布施济贫,顺便把卦象给姜妲送过去。
姜妲拿到卦象之后市井上关于容宣和夷姜的谣言忽然一夜之间全部消失,有人见平伊君接连进宫几次都扫兴而返,脸色极差。
再次听说夷姜消息的时候已是六月底,夷姜要嫁人了。这次她是真的要嫁人了,未来君子是一位异姓君侯的嫡幼子。
消息传出时整个伊邑皆哗然,夷姜这桩婚事怎么看都不如和容宣的那一桩,也不知道平伊君是怎么想的竟然放弃了如日中天的容相国,选择了一个封地离伊邑那么远的异姓君侯的嫡幼子,怎么看都像是瞎了眼的举动。
国人心中好奇的火苗熊熊燃烧着,容宣与夷姜的谣言出现得诡异消失得更诡异,如此诡异怎能让人不好奇!
紧接着,有些“关系硬朗、消息灵通”的人开始在口舌之众当中传播小道消息,消息流传了无数个版本,但核心内容都是一样的——
大王请疆景子为容相国占了一卦,容相国命格不好。
大家心有灵犀,“命格不好”不过是委婉的说法,命格要多好才算好?大富大贵之人只是少数,咱们不都是运气一般般命也一般般的普通人么!容宣都是相国了命格还是不好,这个卦怕是要往其他方面想……
终于有一天,明义气势汹汹地登门问容宣关于他克妻的流言到底是谁传出去的,容宣不慌不忙地摇头说不知道。明义狐疑地看着他,这人面上毫不慌乱甚至还有一丝小小的窃喜,该不会是他自己传去的罢?
“绝无可能!”容宣毫不犹豫地否认,“我父母双亡,半个兄弟也无,无人照料我的婚事我担心都来不及怎可能诅咒自己克妻,这名声传出去我家怕不是要绝后!”
也是,事关重大容宣不大可能这样糟践自己,那又会是谁,怎生得如此恶毒一张口!
明义愤愤离去,发誓一定要查出这个人撕烂他的嘴,看他以后还敢不敢搬弄是非、恶意诽谤!
沉萧这些日子都没有出门,因此萧琅听说“容宣克妻”这个谣言的时候距离明义登门已有数日之久,此时容宣已经找到了流言的出处,所以萧琅还未说什么他先做了解释。
这次的事情乃是龙非无心插柳造成的,他本就不是嘴严的人,旁人多问几句他就憋不住了,与那人说萧琅算出容宣命格不好,问得多了又有些不耐烦,一句“反正他暂时不适合娶妻”便将人打发了。
“暂时不适合娶妻”以讹传讹就成了“克妻”。
虽说是龙非的错却正中容宣下怀,说他克妻好啊,免得旁人又惦记上了。
“怪不得平伊君不敢找你麻烦,原来你帮他女儿背了锅啊!”
萧琅对他这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无赖模样无话可说,她懒得跟容宣纠结这事儿,过不了几天姜妲自会派人把谣言压下去,用不着她操心。容宣反倒安慰她说这是好事,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惦记她男人了。萧琅露出个假笑,呸了他一脸口水。
到七月,伊邑闷热得像个蒸笼,再加上连日大雨河水暴涨,河岸两边店铺里的积水几乎要漫过脚踝,出个门衣裳湿半截,若非有要紧事基本都窝在家里等大雨停歇。
就在萧琅以为别人都和她一样天天躺在床上的时候西夷传来了一封文书,言之公子子桑将要前来拜会新王,沟通两国友好。
虽说西夷与东原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开战但两国关系比仇敌也好不到哪里去,这节骨眼上西夷王把季子桑派来东原是何用意?
沟通友好?
你季舯也配跟我东原友好?
朝中有人提议要报年前典客西夷受辱之仇,等那个十八公子来了也好生羞辱他一番,免得西夷王以为东原怕了他们,众臣纷纷附和着要姜妲给那个季子桑点儿颜色瞧瞧。
然而这不过是一时气话而已,以牙还牙虽爽快却显得东原气量狭小,恐怕会被某些不怀好意的人拿来抨击,具体如何需等季子桑来了再说。
萧琅琢磨了半晌,忽然记起牢里的越姬,“难不成是替他母亲要人来了?”
容宣正在擦拭九霄环佩,听到她说这话手下动作一停抬起头来看着她,思忖片刻道,“不无可能,但也不只是因为这个,他来东原应当另有目的,顺便替他母亲问一问越姬。越家姊妹几个关系不善,断不会因为越姬跑这一趟。”
“啧啧,何止是不善……”萧琅咋舌,越家姊妹间的仇恨令人大开眼界。“乌孙的事妥了吗?”
“妥了,比我想象的艰难了些,只是义渠那边……”容宣顿了顿,叹了口气,“再从长计议罢!”
“不着急,来日方长。”萧琅说着扫了眼紧闭的屋门,“有客来访。”
第七十七章 藏宝图
来者是钟离邯,他不知怎地从邹平那里回来了,不过看他气定神闲的模样应当不是被撵回来的。
他进门便兴冲冲地将一卷书放在案上,“国尉让我送过来的,看看。”
那卷书看上去十分老旧,有些地方磨损得很严重,麻绳也烂了几根,一排竹简松松垮垮地挂在一起,带着虫蛀的窟窿,像是在书库里放了几十年都无人问津的箱底货。
容宣翻开书卷平摊在案上,发现简上的字也磨损得严重,大部分字迹已模糊不清,包括开头的几句话,只能看清残留的零星笔画。他逐字逐句看了几遍,有些读不懂,“这是……国尉点名要给我的?可这字我也认不得多少,这卷书好生奇怪啊……”
“那倒也不是,其实是我先捡到的。”钟离邯见他看不懂便拿回来递给萧琅看,“先生,看看。”
萧琅刚拿到手就不小心撸掉了一片,她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暗自庆幸这不是什么贵重孤本。她看了眼撸掉的那一片,一行字只有两个能看得清,“十二”。
“十二?甚意思?这字写得挺清秀……”将竹简扔在手边,她翻开书卷,少的刚好是开头第一片,剩下的竹简上有些勉强能看全一句话,有些只是断断续续的字词,“临官……十二长……时支不可……帝旺……这好像是我阴阳家的‘十二长生说’,只是卜算命运旺衰的东西,应当无甚大用处,我那儿有很多关于十二长生的书,你若喜欢随你取用。”
萧琅只看了半截便将书卷还给了钟离邯,一不小心又撸下一片竹简,她再次庆幸这不是容宣收藏的那些孤本。
“先生你再仔细看看,说不定这是一份藏宝图哪?”钟离邯挪到案前,将书卷摊开指给萧琅看,“先生你看这句话,‘余百年基业藏于玄机洞中,恐星移斗转泯于洪流,留书以佐志士寻之’,你再看这个,这一长串我不认识……”
萧琅忽然发出一声满是疑惑的“嗯”,惹得容宣也好奇地凑过来,三双眼睛紧盯着钟离邯指尖划拉的地方。
未见钟离邯所念的那句话时萧琅还未觉察有甚不妥之处,如今再看这书那是十分不妥——敢问有谁撰书时会用一简一繁两种文字交错使用?
钟离邯念出来的那段文字用的是籀文,也是全卷最清晰完整的一段,而萧琅所看的前半篇文章包括钟离邯现下所指的这一截用的则是另一种笔画复杂的文字,看书写的样式不像是平时常见的哪国文字。
“摄魂……朱丝跗骨,谓之‘牵魂’……夺其心志唯吾听用……术法凶恶,慎思慎行,习之不可擅专……”萧琅脸色微微一变,反反复复看了数遍方低声道,“我说眼熟呢,这文字是我阴阳家老祖发明的阴阳小文,从前惯用此文撰写书稿,师祖厌其笔画繁琐逐渐改良为小篆,但誊抄编撰重要书册时用的还是阴阳小文。这几句话是摄魂术下半卷朱丝摄魂法的卷首警示语……”
“甚是朱丝摄魂?你手里那条小虫子吗?啧啧啧,你们怎么搞这些……”钟离邯忍不住插了句嘴,“虫子是自己养的吗?”
容宣剜了他一眼示意他收声。
“当然不是!朱丝本是蚕丝,是天长日久用人血养出来的赤色,我是正经的阴阳家,才不用这么缺德的玩意儿!”萧琅不满地嘟起嘴,说她用朱丝简直是在侮辱她的身份。“书里讲的是朱丝摄魂,修习朱丝比金丝容易些,但朱丝行事乖张霸道,阴阳家虽上下两卷皆习之,然绝大多数用的是上半卷‘金丝傀儡术’,极少有人用朱丝……”
“可是阴阳巫就用啊!”钟离邯忍不住又插了句嘴,被容宣瞪了一眼,他缩了缩头不敢再说话。
“鄢君是阴阳家历代弟子当中第二个专心修习赤丝摄魂术的人,他前面那一位因赤丝反噬暴毙而亡,不知他是如何压制的功法反噬,还教给了这么多人。原本我以为这会是鄢君偷走的那半卷摄魂术的抄录卷之一,可摄魂术上半卷行文缜密严肃,措辞严谨,功法均可考,这半卷内容行文风格却大相径庭,纰漏颇多,教授的修习功法几乎完全不可行,这样胡编乱造的东西应该不是原卷抄录。”
容宣点头表示赞同,“我虽不懂其中深奥,但据我所知,摄魂术成书时距离籀文出现尚有数百年之久,再看这几段用籀文写就的文字与阴阳小文运笔习惯十分相像,怕是出自同一人之手,竹简和字迹磨损的痕程度并无明显的新旧之分,应是一气写成同期装订的,这语气用意……像是在刻意引导翻阅者一般。”
这卷书虽不知详细内容如何,但萧琅可以肯定它必定出自阴阳巫之手无疑。竹简上前半部分皆为阴阳小文,里面掺杂着“十二长生说”与“朱丝摄魂术”的内容,这几样东西除了阴阳两家再无旁人习得,“阿邯你怕是捡到鬼了!”
萧琅抖了抖书卷,一阵噼里啪啦又掉下几片竹简。“这不是藏宝图啊……”钟离邯有些失望,营里的人都说是藏宝图,唯独国尉说不是,看来还真不是,“那这上面写的百年基业藏于玄机洞中是甚意思?”
“玄机洞?从未听说过有这种地方。”萧琅疑惑地看向容宣,对方也摇了摇头,表示从未听说过,她又问钟离邯这东西是从哪里找来的。
钟离邯挠了挠头,不想告诉她这是从厨房烧火的垃圾堆里翻出来的,只说是无意中在路边捡的,上面的字他不大认得几个,拿给朋友们看也都只认得那句“余百年基业藏于玄机洞中,恐星移斗转泯于洪流,留书以证”,这才说是甚藏宝图。后来遇到国尉给他看了几眼,结果他也不认得,这才让钟离邯拿来给见多识广的容宣瞧瞧。
“世上哪有那么多宝贝,谁家的宝贝不好好藏着掖着还由得旁人去寻?”萧琅似是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其实心里十分疑惑这东西是打哪儿来的。
半篇“十二长生说”,半篇“朱丝摄魂法”,难不成真是鄢君盗走的“长生密卷”?若果真是“长生密卷”,这般珍贵的东西是谁随意丢弃在路边又为何磨损得如此严重?即便鄢君不知其中奥秘也不会将“摄魂术”这么重要的东西搞成这般模样!
“或许是某位阴阳巫的东西,不小心遗失了。”容宣这般说着又觉着不大可能,别说是摄魂术这种违背天理的秘术,就算是学派中比较珍贵的书籍也都是放在藏书阁中,只许翻阅不许抄录,更别说人手一卷。比如墨家的机关术皆为老师言传身教于学生,术法真迹除巨子外任何人不得偷窥,为的便是防止某些歪门邪道传出去祸害苍生,也为了维护学派内部传承的私心。
萧琅显然不赞同他这个说法,“除非鄢君疯了!他以长生和摄魂术立派,断不可能将这种秘法以文字形式传给众教徒,即便给也只会是无关紧要的那几段,看了也学不会。”
钟离邯却不认可这个说法,万一有那天赋异禀之人牢牢地记住了老师讲的术法要诀,写个十几二十几份地散播出去也不是难事。
萧琅一下被他气笑了,“来来来,我写一份你拿去练,你若是练不成我折了你双手!”
钟离邯赶紧拒绝,一骨碌躲到容宣身后。
这卷破书最后被萧琅收拾收拾拿走了,她拿回去慢慢研究这上面到底写了什么,究竟是不是那半卷“摄魂术”,如果是,那么它能被钟离邯捡到是无心散佚还是刻意为之,不管怎么说都与鄢君脱不了干系,但愿不是阴阳巫又要作妖的前提。
不过她的祈祷怕是要落空了。
傍晚,沉萧从外面回来了,手里也拿着一卷竹简,萧琅见此顿时有一种不大好的预感,不等沉萧摊开竹简说什么她便开口问道,“这也是你在外面捡的藏宝图?”
“诶?先生真是神了啊!”沉萧激动地一拍案,“奴今儿个在市上买菜的时候有个人打奴身边经过,掉了这么一卷东西,奴捡到了却没找到人,后来翻开一看你猜怎么着,上面刻的是阴阳小文,奴不认得小文但认得籀文啊……”
她赶紧翻开指给萧琅看,这一卷倒是没那么老旧,绝大部分字迹都很清晰。萧琅一看简上内容赶紧将钟离邯那卷拿出来翻开,两厢一对比又发现一个问题——
两卷竹简虽都有阴阳小文和籀文然内容几乎完全不一样,沉萧带来的那卷籀文占了绝大多数,上面写的是一个通往玄机洞的法子,但并没有写全,洋洋洒洒一大篇只写了玄机洞在何处,结果看到最后也没有给出确切答案,这个洞就像是鬼谷禁地一般四处乱跑。文章结尾给了一段阴阳小文,内容只是“十二长生说”的几句话而已,并未提及朱丝摄魂术。
两卷旧书放在一起亦不连贯,中间还少了一部分,只是不知道那一部分去了哪里。
“先生如何?”见萧琅面色凝重,沉萧紧张地问道。
萧琅翘了下嘴角,“这次,可是他们先动的手!”
第七十八章 巧遇
早先,鄢君虽不安分却没有闹出大事,阴阳家佯作未见也就罢了。孰料其经年累月野心膨胀,竟连龙脉都敢插一脚,无名子可再不敢放任不管了。
好在鄢君学艺不精,又有两名天赋异禀的师侄,阴阳家对付他绰绰有余,哪怕疆德子叛变,双方对峙仍是阴阳家占据上风。但无名子对鄢君早已不耐烦,更怕自己乘鹤之后萧琅斗不过老奸巨猾的鄢君,故而一直在暗地里等待时机以铲除阴阳巫。
阴阳巫这次小动作虽不知具体目的是哪般,不过正中萧琅下怀,她第一时间写信给无名子告状。反攻的机会她等了太久,阴阳巫存在的每一天都在她心头上扎下一根刺,令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拔掉这根刺的关键只有鄢君——
只有抓到鄢君她才能知道季无止这厮去了哪里,才能知道那个诱使疆德子背叛阴阳家的坏女人到底是谁!
沉萧见萧琅这几日坐卧不安,连容宣都懒得搭理,心知她确实心情不佳,遂邀她去城南散心。
城南有一汪大湖,名伊人,雨后格外清亮壮美,是纳凉赏景的好去处。
夏季游湖者众,去得早才能抢到好位置,故天色刚刚放亮沉萧便喊萧琅起床,然而两人一直拖拉到辰时才匆忙出门。
坊外人多,萧琅紧贴着沉萧亦步亦趋,不甚自在。
她今天穿了件浅绿的衣裳,出门时容宣说她像棵笋。这话听着不像夸人,大概是她穿着不好看罢。正为做了新衣裳感到开心的萧琅很是扫兴。
“他那是说你明媚,如笋般水灵……”沉萧想不到自己还有帮容宣说话的一天。
“他懂个蚌壳!”萧琅气得很,心想等闲了再收拾那有眼无珠的货。
夏季天气炎热,湖边人头攒动,湖心岛上也被人占了七七八八。
沉萧与船夫谈好价钱,赁了一只小舟带萧琅往湖心岛去。
两人刚登舟便听见一阵纷乱的马蹄声,沉萧起身眺望,萧琅也跟着站起来看热闹,可惜矮了点,被人群挡得严严实实。
原来是新丞相范子兴领着大队人马自中央街上路过。
“许是去接西夷来使了,听说是范相主动请缨呢!”沉萧坐下来,吩咐船夫开船往湖心岛去。
“范相啊……”萧琅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沉萧一脸明了,也跟着笑了笑,没吱声。
新丞相范子兴今岁刚好五旬,为官长达三十四载,是东武王为姜妲留下的忠臣之一。
此人说忠良倒是不假,只是志大才疏、资质平庸,徒有钻营的心却没那钻营的本事,勤恳有余聪明不足,做了三十多年的官也未能取得突出政绩。若非容宣升任相邦而他的资历又摆在这里,丞相的位置恐怕还轮不到他来坐。
原本此次接引西夷来使的任务是要指派给容宣的。东原君臣具闻季子桑性情乖张、忌讳颇多,只有出使过西夷的容宣识其秉性。更何况姜妲位列诸侯,季子桑只是公子,令容宣做接引使者也算是礼数周全。
怎知,姜妲刚提出接引西夷来使的话茬便被范子兴接了去,对方既已表明为东原立功的决心又怎好泼其冷水,君臣深思熟虑数日方同意他的请求。
范子兴虽不了解季子桑但也是成熟稳重之人,应当不会出现大问题,姜妲好生叮嘱了一番,又指龙非为副,容宣幕后协助,这才派人随他去了。
“眼看这岁数了,是该为身后名争上一争了……”沉萧轻轻一笑,“只是我看他不像个机灵的,可别急功近利,临了出甚岔子才是。”
“容宣看着也不像个机灵的。”萧琅跟着笑起来。
沉萧闻言翻了个白眼,冷笑着说“旁人不机灵那是真傻,他不机灵纯粹是憋着坏招想祸害谁”。
萧琅讪讪一笑,竟觉此话甚是有理。
小舟很快靠岸,船夫掂了掂沉萧给的赏钱立刻眉开眼笑——像沉萧这般给了租赁费还能再出一份赏钱的有钱人可真不多。
岛上已有十数人,多是城中高门大户家外出游玩的少主带着奴仆,此时正聚集在小岛西侧的竹林里吟诗抚琴,或是翻阅书卷,好不悠闲。
岛东侧有一回环曲廊与零星矮屋,屋中不知有无客人,廊上倒是坐了好些人。曲廊西段位置已满,东段只坐了两名淑女,四下空旷,另有两名随行女婢立于廊口阶下说话,见萧琅二人走过来立刻收声,满脸警惕地盯着她俩。
萧琅蹦蹦跶跶要上台阶,左手边的女子上前一步将她拦下,“我家女少主与申家女少主正于廊下歇脚,二位淑女请别处去罢。”
这话说得可不太客气,沉萧笑容一敛欲与之理论,萧琅赶紧拉着她往另一边去,“我们从那里翻过去。”
“不可!”另一名侍女也伸手拦在萧琅面前,“我家女少主身份贵重,闲杂人等不得打扰,你二人赶快往别处去!”
这回廊又不是你家的!
萧琅撇着嘴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这是伊邑哪个申家这么厉害?难道是那个贩陶器起家的巨贾申?
“此话倒是狂悖,这曲廊岂尽归你两家所有!”沉萧瞪着二女,气势汹汹。
两名女婢未曾料到她这么横,一般人听闻巨贾申的名号便已知好歹,沉萧是第一个敢和她们这样说话的人,一时竟被沉萧“吓”住了,面面相觑。
廊口距离两名女少主并不远,那两人分明听见了这边的争吵声却只是扭头瞟了一眼,一言未发又将脸转了回去,对此视而不见。申家侍女见状立刻有了底气,虽未动手但态度差了许多,口口声声要赶萧琅和沉萧离开。
萧琅心情正好着,本想就此罢了,但沉萧却是不肯。想她家小少主顶了天的地位也未曾嚣张半分,她倒要看看这申家是个什么东西,竟敢在此指手画脚。
“前面可是相舍沉萧阿姊吗?”
沉萧正要同那侍女发作却闻背后有人喊她,她狠狠地剜了申家侍女一眼才回头与来者打招呼。因对方衣着太过华丽亮眼她险些没认出来是谁,迟疑片刻才笑着上前与那女子叙话,“原来是明姬,多日未见容色更胜往昔呀!”
明姬?
明义之妻?
萧琅上下打量着那女子,有些难以置信,她看了半晌方从那圆润的面容里隐约看出些旧貌。她偷偷摸摸地戳了戳沉萧,极小声地问她明姬怎么胖成这样了。
“身怀六甲,丰腴些也是正常的。”沉萧悄悄地比划了一下,小声解释道。
虽如此,萧琅还是感到不可思议,看向明姬的表情有点难言的诡异。
“这位……”明姬也看到了萧琅,她惊讶地说不出话来。犹记头回见萧琅时对方身量眉眼看上去要比现在成熟一两岁,人怎能倒着长?
“她是我妹子,今儿天气好带她出来玩玩儿。”沉萧摸摸萧琅的发髻,将明姬的话挡了回去。
“啊……竟是这般……”明姬木讷地点了点头,将到嘴边的敬语又咽了回去,讪讪笑道,“原来是淑女夷萧,真真是伶俐可爱。二位怎地站在廊下不进去,不如咱们一起进去坐坐?”
“还不是……”
“这不是明姬夫人与沉萧阿姊吗,二位何时来此,我二人竟未恭迎,着实失礼……”
沉萧正要开口向明姬抱怨却被人抢了先,廊上说话的那对淑女不知何时走到廊口,站在她背后笑语晏晏地和明姬打着招呼,佯作惊讶地看着沉萧与萧琅。
“骗人,你刚刚明明看见了,还扭过头来看我们来着。”萧琅“狐假虎威”地叉起腰,毫不客气地揭穿这两个女人的谎言。
气氛瞬间尴尬,也不知谁是谁的两位女少主一脸僵硬的表情,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这……”明姬不敢随意说话,她小心翼翼地瞟着萧琅脸上的表情,思忖再三只憋出句“夷萧莫要生气”。
“小、小淑女怕是看岔了罢?岂、岂会这等事……”申家少主尤为恐慌,她家虽富贵却只是商人,明姬是官妇,官妇得罪不起,官妇的朋友也得罪不起,可偏偏是她家侍女多嘴得罪了人。说来也怪叔妘,明明眼神儿不好还非要回头看热闹,眼下如何收场是好啊!
“两位淑女恕罪,是奴狗眼看人低,怠慢了两位淑女,与我家少主无关!”申家侍女是个有眼色的,见自家少主为难她毫不犹豫地跪下叩首请罪。
这一跪一下打破了僵硬的气氛,两家少主松了口气,此事有人主动站出来背锅真是再好不过了!
明姬也松了口气,在她印象里沉萧和萧琅都不是斤斤计较的人,既然对方已承认错误,想必萧琅不会咬着不放。她顺势给沉萧递了个台阶,“此等惹是生非的奴隶你二人需得严厉管教,沉萧阿姊咱们进去罢,等会儿日头可要上来了。”
“听明姬的。”看在明姬身怀有孕的份上沉萧不好多计较。
见她展颜一笑,两位少主急忙行礼告辞,拽着自家侍女忙不迭地离开了浮岛。
明姬拣了个晒得到太阳的地方坐下,沉萧坐在她旁边的阴凉处,萧琅知会一声便自己玩去了。
将将坐下,沉萧便见明姬一脸有话说的表情抻首凑上前,“阿姊啊……你与容相国关系这般好,你可知他亲事有无着落呀?”
第七十九章 女人的友谊
同样的话沉萧不知听多少宗室命妇说过,问得多了她也有了应对的招数,一句“不甚了解,不好妄议”便能解决。
可明姬与那些妇人并不同,似是听不出沉萧话里的拒绝,也不管她接不接话,自顾自地在那儿夸起自家女弟来,言辞之中的意思非常明了。沉萧大感尴尬,随口附和了几句,勉强坐了小半个时辰便喊来萧琅要回相舍。
“待闲下来,咱们两家约着一起游玩,也不枉君子与相国同朝为官的情谊。”明姬拉着沉萧的手,话中意有所指。
“这是自然,明姬盛邀相国岂有拒绝之理。”沉萧敷衍地打着哈哈,赶紧领萧琅走人,明姬的话她实在接不下去。
既然出来了,哪有没玩够就回去的道理!
萧琅撒娇耍赖,蹲在湖边不肯回家,缠着沉萧要去别处玩。沉萧没法,只得带她去市上转一转,转累了便去“容与逍遥”坐一坐,找酒君子和爻女叙叙旧。
酒君子前些日子出远门了,说是去燕国拜访旧友。月初时,伍瑾带着瑶瑶去赵国学舞,归期未定。眼下只有爻女一人在家,见萧琅二人来了十分高兴,吩咐侍女将二楼正对舞台的雅间快些收拾出来。
“今儿个你们来得巧了,我家大弟子头一回登台呢!”
前些年,爻女自感年岁渐长,体力大不如前,再加上她已登台十数年,一直力捧她的胥卯也娶妻生子,她在东原的声望人气已有衰竭之相,便趁着还年轻收了三四个的学生。大弟子舞姒学有所成,今天是她第一次以“爻女首徒”的身份登台献舞。
“我记得阿姊收舞姒的时候她才七八岁,如今都能献舞了,时间过得可真快!”萧琅远远望着在后院监督师妹们练舞的舞姒,颇为感慨,“看着还小,怎地就要登台了……”
“我登台时才一十二,她今年十四了,再不亮相都老了!”爻女睨了萧琅一眼,笑嗔道,“你当旁人都跟先生你似的能永葆青春呀?”
沉萧冷哼,“阿姊快别说她了,你瞧瞧她入世这些年都做了甚好事!听闻她时有还童迹象,可把师祖他老人家担心坏了,就得有几个人盯着她,免得她四下胡作非为!”
“先生与常人不同,行事应万般小心才是,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沉萧与爻女你一言我一语地“教训”着,萧琅有些不耐烦,“哎呀,莫要再说了,我已经很乖了!”
“好好好,我们不说了……”沉萧无奈地摇头,果然是孩子越大越难管。
爻女顺势转了话题,“说起来早上还看见范相带人出城去了,可是去迎接西夷来使了?这西夷公子来势汹汹的,也不知是福是祸。”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有容相国在,东原还怕他一个季子桑?”沉萧虽不喜欢容宣,但对他的本事还是很敬服的。
听她这般说,爻女紧张地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阿姊万万不可说这种话,东原是大王的东原,岂是容宣一人的功劳,都是大王福泽深厚、天佑东原才是!”
为王者,最忌讳臣子功高盖主。
沉萧心里一凉,急忙掩口,连道“失言”。
“等那季子桑来了,大王必定传召阿姊献舞,可得让那西夷公子开开眼!容宣最近常与我念叨阿姊的舞,这回可算是如愿了。”萧琅嘬口茶汤,笑嘻嘻地插嘴,缓解了下气氛。
说到容宣,爻女免不了又是一阵太息。自从夷姜远嫁,伊邑诸多宗室官宦的心思又活络起来,人人都盯着容宣这块鲜肉,想方设法打探他的消息和过去,“容与逍遥”作为容宣发家扬名的地方自然成了最炙手可热的消息来源,那些人时常吵得酒肆鸡犬不宁,酒君子几乎要闭门谢客。
之前,孔芳先生来信,请酒君子帮忙相看伊邑的贵族淑女,看看有没有适合容宣的,两家结个亲。酒君子看了这么多年着实看花了眼,容宣却不肯松口,生生从十五六熬到了二十多岁。两位长辈实在猜不透他到底中意哪样的,孔芳着急,催得酒君子也跟着着急,容宣本人却一点儿都不急。
酒君子寻思许久,终于在容宣的婚姻大事上妥协,他喜欢哪样的都行,只是千万别喜欢明姬那样的!
“阿姊可知,明姬竟欲将自家女弟许配给容宣!哎,你说那明姬,真真是好大的口气!也不看看容相国是何等人物,哪是她家女弟能配得上的!自从嫁给明义,她的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膨胀得找不着东西南北了,旁人尊她一声夫人那是看少司寇的面子,还真当自己是外命妇了……”听爻女话里话外也是看不上明姬的意思,沉萧可算是找到知心人了,她不禁拍案,言辞之间对明姬十二分鄙夷。
“明姬想把自家女弟嫁给容宣?”爻女惊讶,脸上的表情有些纠结,“她也太……没脸没皮了!”
看来明姬的性情已是人尽皆知,萧琅倒觉得有些夸大其词了。此人确实嘴碎刻薄了些,其实秉性不坏,其兄弟姊妹也不能一概而论。
至于容宣,他年少有为,相貌又好,被各家惦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只是明姬未免有些眼高手低,容宣的婚事可不是旁人三言两语便能做得了主的。
“我可是听人说了……”沉萧搁下茶盏,与爻女凑在一起神秘兮兮的说着小话,“少司寇的婚事本是今年五月份,你可知那明姬为甚比预计的提早嫁了过去?”
明姬未婚先孕的事旁人不知,她萧琅还能不知?但见沉萧目光灼灼有些兴奋,爻女也是满脸好奇的神色,她也只好佯作好奇地凑过去,等着沉萧揭晓谜底。
“……便是那档子事儿呗!不赶紧嫁过去名声就坏了!唉,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沉萧老成地叹了口气。
爻女“啊”一声,震惊地掩口,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
这二人分享过明姬的秘密之后关系似乎亲密了许多,坐在一处窸窸窣窣地又分享了不少鲜为人知的小秘密,明姬竟知道好些宗室贵族的风流韵事,听得沉萧啧啧称奇。萧琅也跟着听了一耳朵,听罢对东原那些个清高的贵族印象大跌。
因晚上舞姒首登台,沉萧答应萧琅下午不回相舍,夜里再回。两人肯留下令爻女很是高兴,她立刻吩咐侍女去准备哺食,要丰盛些,到点即食,免得耽误了晚上的大事。
三人想得甚妙,怎奈天不遂人愿。
刚过晌午,相舍有人来寻萧琅请她赶快回去,称容宣有紧急之事要与她商议。来人又吩咐爻女早做准备,明后日宫里必会着人来请,免得到时来不及准备。
“这么大人了,他不能自己做主吗?哪能事事帮他拿主意!”萧琅坐着不肯动,最近只有西夷来访一件大事,她才不信容宣这套说辞。
相舍派来的人是个少年,应是新来的,头一回帮主人跑腿送信,想必容宣身边的人没来得及教他怎样应对突发情况,听闻萧琅之言他一下呆在原地,不停地挠着后脑勺,憋红了青涩的小脸,“或许、或许相国他做不了主罢……”
爻女叹了口气,笑道,“罢了,既然先生要事在身,咱们改日再约也是一样的,莫耽误大事才好。”
正要起身相送,少年似是又想起了什么一般“哦”了一声,“相国说沉萧阿姊无需着急回去,留下与爻女阿姊多说说话也好。”
沉萧闻言险些拍案,“他……”又跟我耍心眼儿!
爻女却是笑出了声,“容相国果真是长大了、懂事了,还知道找人来陪陪我这孤家寡人,你且与他说,沉萧今儿不回去了。”
一声“阿姊”未出口,沉萧已被爻女拉着重新坐了下来,一时倒不好再反驳说自己要走。
少年应了声,欲领萧琅回相舍。刚走三两步,沉萧又扬声将萧琅唤了回来,与她耳语了几句才放她回去。爻女在一旁看着,面上含笑,笑得沉萧有些心虚与尴尬,感觉自己的心思全被人看穿了。
萧琅慢悠悠地跟在少年身后,对方不时回头看她跟上了没有,街上人这么多可不能把她给丢了。
“你可是新来的?有姓氏了吗?”见少年木木呆呆的颇有意思,萧琅快步追上去并肩而行,与他搭起话来。
少年木讷地“啊”了声,又开始挠后脑勺,“回、回先生,奴没有,奴只是个马仆。”
“识字吗?”
“回先生,幼时学了些,只认得,不大会写。”少年有些不好意思,潜意识里觉得不会写字是件令人羞耻的事。
各国的识字率并不高,眼前这个少年虽是小小马仆,却有如此上进心,孺子可教也。萧琅想到了什么,心中一动,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士,今年多大了,家中双亲可健在?”
“回先生,奴名丁,武陵人,今年一十四了,父母早亡,亲友早就没了。”少年不知萧琅为何要问这些,却也一一老实作答。
嗯……容丁?
萧琅在心里疯狂摇头,不行,这名字不好,换一个!
“今日我赐你以容为氏,改名恒,唤作容恒。往后你便跟随相国认真习字念书,学些本事,马仆不适合你。”
第八十章 打探
突然间有了氏改了名,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一下砸晕了少年,直到他回到相舍,被萧琅领到容宣面前都未能反应过来。
然而容宣对于这个新晋的仆从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热情,冷淡得仿佛是面对某个陌生人,萧琅险些以为他不喜欢容恒。让他教容恒识字,他点头称可,让他领容恒出去见见世面,他犹豫了一下也点头称可。本以为他会多说两句话,考核试探一番,谁知萧琅说完他便让人下去了,一点要留下查看的意思都没有。
“你若不喜他便与我说,我再挑些别的给你。”若容宣果真不喜,萧琅亦不欲强求,换人便是,总能找到合适的。
“怎会,你挑的我都喜欢。”容宣赶紧表态,“此子性情不错,名字也不错,我对他颇有好感。”
“不错?他性情木讷,需经雕琢,我观其神清目明、心性善良,乃是正直豁达之人。你好生调教他,将来给你做助手,总有大用之时,也免你事无巨细一力亲为。”萧琅担心容宣未将容恒当回事,便又说道一番,“他将来可是要时时刻刻跟随你的,就像你的影子一般,你可不能不当回事呀!”
“你这般叮嘱我岂有不重视的道理,你且放心,等过几日闲下来我定然亲自教他诗书礼乐,拉出去绝不埋没相国亲随的名号!”
“是吗?这可是你说的。”
萧琅怀疑地瞟他一眼,忽然记起他将自己喊回来的事,遂问他到底有什么特别要紧的大事要商议,如若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便要他好看。
容宣有些委屈,难道他于萧琅而言不是最要紧的吗,还有什么事能比他本人更要紧?
萧琅嘴一撇,“你无病无灾又位高权重,公务国事有龙非和明义帮衬,婚姻大事亦有宗室贵妇们替你操心,你还有甚要紧的?”
“我头疼。”容宣闭目扶额,胳膊往案上一支,摆出一脸“哎呀我头疼我有病”的表情。
“多饮汤,发发汗便好了。”汤治百病,针对各种无病呻吟尤其管用。
眼看萧琅前脚已迈出门,容宣赶紧喊住她,哪能轻易放她走,“确有要事不假,你可知公孙兄弟随季子桑一道来了?”
公孙兄弟来了?
又来耍嘴皮子功夫?
西夷那么大一地儿还不够他俩祸祸的?
“来做甚?又想同你我诡辩?没空,恕不奉陪!”萧琅第二只脚也迈出了门。
“许是来找你解上次的卦。”
“那我更没有时间了,我只管算不管解!他俩既与西夷王关系亲密,不妨找西夷王借国巫一用,找我作甚?我忙着呢!”
“听说二人身携重!金!”
容宣用力突出的两个字果然将萧琅拦下了,她一溜烟儿蹿回来,托着下巴目光灼灼地盯着容宣,“重金是多少金?”
“今天的哺食多了一样燕国青州县的蟹胥,鲜香清甜,子谦师兄着人千里迢迢送来的,你要尝尝吗?”容宣并未正面回答,反而岔开了话题。
“要!”
……
卯时有人来报,已经看到西夷使臣的车马了,距离伊邑城三百里,宫里顿时忙碌起来。范子兴准备妥当后于辰时初带人出城,迎西夷使臣于伊邑城外百里地,这是各国之间对待使臣最高端隆重的礼仪,以示东原对西夷的重视。
虽然私下里关系不善,但面子工程一定要做全了,让对方想挑刺儿都下不了嘴!
出城的时间是有讲究的。报备之人骑的马非常一般,按此马脚力速度来算,卯初报的至少是五个时辰之前的距离,如今西夷使臣距离伊邑只剩两百里。范子兴一行人用的车马只求典雅美观不求速度,脚力更差,算下来酉时方可到达,也不至于等得太久或是去得太晚被人诟病。
如果没有意外情况,范子兴等人到达城外百里时应当是不早不晚正好与西夷使臣相遇,然而他自黄昏时分等至月落西山也未见西夷使臣一人一马,连马毛都没有,这委实不合常理。
眼看着天快要亮了,龙非心里憋了许久的怒火噌噌地往外冒。
他作为副手之一跟随范子兴并不需要做什么,只负责撑起门面充数即可,必要时予西夷使臣以震慑。只是没想到头回干这活便遭此待遇,等了这许久,白白浪费了一整日,他很想把季子桑的头拧下来。“那季子桑莫不是故意搞我们,想给东原一个下马威?”
“唉……”范子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龙非说出了他的心里话,他亦是这般想的。但他比龙非更生气也更无奈,却又毫无办法。
接不到季子桑一行人范子兴便算不得任务完成,他怎敢提前撤退回城,到时候姜妲追责问罪他才是最倒霉的那个,失职之罪是跑不了了,而龙非一个撑门面的又算什么,顶多责骂两句罢了。
“范相莫慌,我去看看那孙子到底来了没有!”龙非狠狠一夹马肚,抛下范相纵马疾驰出二三十里。
“少上造,慢……”范子兴来不及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龙非的背影消失在旷野边际,他紧接着又是一声长叹。
唉,没一个省心的!
上次随容宣出使过西夷的刘典客也在随行人员当中,他上前劝范子兴,说道,“丞相可还记得,先前容相国叮嘱过您,若是当日未能接到西夷使臣咱们便后撤十里,次日再迎。眼下天色已晚,丞相不如先歇下,有事等天亮了再说。”
“相国确实说过,可这……唉……”范子兴知道容宣此话是何意,但他并不能确定西夷使臣究竟发生了何事。若只是路途不顺耽搁了时间,现在后撤十里怕是天亮后来不及迎接,可不退亦是大大的不妥,实在难以抉择!
头回做傧相,怎地这种事便让我给摊上了,早知如此还不如让容宣来碰这个钉子!范子兴此刻十分后悔,说话的语气都带了一丝丧气,“再等等,等少上造回来了再说罢。”
刘典客称“是”,懒得再劝他,拱了拱手便退回了原处。
范子兴负着双手在原地来回转圈,不停地叹气,叹得众人头皮发麻,脑子都要炸了。
一行人在原地枯等了一个多时辰,几个在队伍后面的随从已经睡着了,有些倚着车马打着盹也快要睡着了。
正当此时,有眼尖之人看见旷野上出现了龙非策马疾驰的身影,看样子是打探消息回来了,他激动地喊了声“少上造”。
“前方如何?有无西夷使臣的车马?”看到龙非,范子兴小跑着迎上前,目光焦灼地盯着他。
龙非摇头,“前方六十余里无人,一丝痕迹都无,我觉得他们不像是耽搁了。”
“六十里无人,你怎知七八十里外无人?”
“我这马出自大宛,一个时辰何止百二十里!”龙非眼睛一瞪,看不起他可以,看不起他的马不行!
听闻此言,范子兴一下蔫了,整个人都泄了气。
“季子桑那孙子定是故意拖延,要我说咱们还是回城去罢,他爱来不来,又不是不识路,大不了宫门口迎他一迎,区区西夷使臣,竟也敢拿自己当王使一般尊贵,简直岂有此理!”龙非才不管什么礼节不礼节的,他只想把季子桑的头拧下来给容宣当板凳坐。
范子兴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罢了,撤罢……”
队伍暂撤十里,待天亮后有了消息再来此迎接西夷使臣。
至于范子兴,这次碰壁给他造成了很大的心理阴影,往后的日子里他再未兼任过傧相之职。慢慢地,萧琅将他从股肱重臣的行列里踢了出去,直至卸任还乡他也未能留下一星半点威名,却也不曾晚节不保,算得上是少有的善始善终之臣。
等撤离完毕,众人一一歇下时已是寅末卯初,天色大亮。
范子兴坐在车旁怎么也睡不着,他见龙非坐在一旁也是一脸无所事事的模样,便坐过去想与他说说话,“少上造……”
“范相可是有要事同非说?”龙非警惕地看着范子兴,不太想和他搭话,只因此人说一句话叹两口气,着实令人头疼。
“并无要事,只是……嗯……”话到嘴边范子兴又犹豫了,他捋着胡须欲言又止,半晌才憋出句话,“……罢了,无事。”
这人是怎么回事?
龙非看了他半天十分无语,既然无话可说便莫坐一处了,“范相歇着罢,非去饮马,顺便打探下情况,有事着人喊我便是。”
“少上造且慢,”话已出口,人亦回头,范子兴憋在心里的话不得不说出口,“听闻少上造与相国关系匪浅……”
“谁与他关系匪浅了!”龙非插嘴打断他的话,断然否认。“关系匪浅”这个词他可不敢认,容宣萧琅他哪个也惹不起!这个锅不如推给明义罢,“若说与相国关系匪浅,谁都不如少司寇明义。相国与少司寇整日出双入对,范相若是对相国感兴趣,不如去找少司寇打听打听。”
范子兴讪讪一笑,“少上造说笑了,我只是出于对同僚的关心罢了,谈不上兴趣。”
不感兴趣突然提起公子做什么,我看你明明就是想打听!
龙非狐疑地打量了一会儿范子兴,末了摇摇头,牵着爱驹慢悠悠地走了。
范子兴盯着龙非的背影若有所思。
相国容宣,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第八十一章 首次交锋
龙非猜得不错,西夷使臣果真是故意拖延。
距离伊邑城尚有二百里时,季子桑吩咐随从停驻车马过夜,休息了足足一个昼夜,直到天色大亮一行人才又出发。他自觉这个时间差算得非常巧妙,东原的傧相接不到人必不可能回去,非得等上整整一宿不可,眼下正是蚊虫肆虐的季节,野外无纱帱遮掩,东原人怕是要被蚊虫咬哭了!
季子桑早就打听明白了,这次的傧相不是容宣,而是新任丞相范子兴,是个没有什么名气和作为的老丈,这种人最是好欺负。他此刻正坐在车上晃晃悠悠的,心里琢磨着如何羞辱范子兴才能让东原君臣都下不来台……
算着时辰也差不多了,范子兴一行人收拾仪仗仪表重新启程。
“丞相,若是今日西夷人还不肯来,难不成咱们再等上一天?”龙非又想着回城去,这种活儿他再也不愿接了!
“他若今日不来,我便禀报大王……”范子兴十分硬气地开口,说出来的话却令人觉得疲软无力,“……予以斥责!”
龙非张了张嘴,无奈地说了句“行罢”,他心中暗道,文臣就是事儿多,说一千道一万全是废话,干一仗比说甚都好使!
范子兴准时到达,季子桑也准时“赴约”,两队人马在伊邑城外百里处相遇,与容宣出使西夷时的礼仪规格同等也算是两国有来有往。
季子桑的美貌着实令人震惊,龙非等人见之微愣,范子兴依照容宣的嘱咐假意客套了几句,一心吹嘘季子桑年轻有为、深受西夷王倚重云云,季子桑看上去很是受用。
“范相为傧相我等万般荣幸,只是路上耽搁了时辰,劳烦范相久等,子桑心中有愧。”那人假惺惺地表示歉意,朝范子兴等人作了一揖。
范子兴深知此人狡猾,因此不敢随意搭话,寻思了半晌方回道,“公子知书达礼,想必非刻意所为,若事出有因,我等自然理解。”
话外理解,话里问责。季子桑听懂了却不生气,微微一笑又是一揖,“多谢范相谅解,范相所言不错,的确事出有因!”
范子兴一愣,尚未想好如何回应便又听对方说道,“子桑平生无过人之处,志大才疏,乃西夷不肖之臣,自觉不配担任一国使臣。自出行以来,唯恐行事鲁莽、功败垂成,为贵国与寡君所不齿。又恐相国为傧相,凸显子桑浅薄无状,故而畏缩不前、裹足不进,因此耽搁了好时辰。不过,今日见得东原范相子桑便打消了顾虑,所谓同道中人‘倾盖如故’也不过如此,有范相作陪,子桑出使之功何愁不成!”
这话任谁听着都很别扭,更何况是从季子桑嘴里说出来的,若非身份所限,范子兴险些当场翻脸。
东原随从当中不乏耳聪目明之人,季子桑话音一落地,再加上他脸上不怀好意的微笑,一下激怒了不少人。只是范子兴与龙非都没有说话,他们也不好贸然开口指责,免得落下“冒犯贵客”的罪名。
龙非不说话纯粹是因为他并没有听出季子桑的言外之意,甚至觉得此人颇为谦逊,还很有礼貌和眼力见儿,初来乍到便知晓讨好范子兴。
然而他左右环顾,入眼之处是范子兴气得通红的脸和傧者们意味深长的神情,他再迟钝也查觉出气氛有些不对劲,思来想去,唯有季子桑方才那番话会惹众怒。按照惯例,此刻该他出声了。
“十八公子既为一国使臣,应当时刻维护贵国形象,在别国城下最好安静规矩些,别搞这些花里胡哨的惹人笑话!”龙非自知文化水平不高,便不敢在外人面前卖弄,直截了当地顶了回去。
季子桑脸上笑容一僵,东原的阳光顿时不明媚了。他先前打探过龙非,知道他是个“一根筋”,但十分不好惹,年纪轻轻就做了少上造,除了他父亲龙行上将军的缘故,想必本人也颇有手段。
想到这里,他重新挂上微笑,“少上造误会了,我不过是与范相打个招呼罢了,并无他意,谈不上甚规矩不规矩的,更谈不上一国形象。”
龙非对这人一言一行都充满了怀疑,“但愿如此!”
范子兴对龙非的表现感到满意,看到季子桑略为不爽的神情他的心情倒好了些,脸上立刻浮现假笑,说了些冠冕堂皇又不失犀利的场面话。
季子桑皮笑肉不笑地与范子兴言辞交锋数个回合,己方略占上风,他不免有些得意,顺势隆重介绍了随行的名家公孙兄弟,显摆了一番才心满意足地随范子兴及傧者一行人往伊邑城去。
“名家?不就是那个靠耍嘴皮子发家的学派吗,本事全无,他有甚得意的,怕不是脑子有问题!”龙非亦是非常看不起名家,他走在范子兴身后,为了能让对方听见,说话的声音并不小。
无论是儒家还是纵横家,只要是喜欢耍嘴皮子功夫的他都看不起。他佩服的是墨家和农家,那才是真正的名学大家!
季子桑自然也听到了龙非含沙射影的话,他端坐车上,旌节搭在双膝上,手指细细摩挲着红色的节旄,心底冷笑,“有无真本事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季子桑并非是第一个出使东原的别国使臣,先前汤邑、剑南国以及魏吴两国都曾派出典客出使东原,但姜妲这次十分紧张。
因为这是唯一一个她必须放在眼里的对手!
她不停地追问王夫胥子玉衣衫整否、仪容正否、细节全否,胥子玉笑盈盈地答了,夸她颇有威严气度。
“你身子不好,今天便歇着罢,有相国在寡人心里有底。”姜妲如是安慰着胥子玉,握了握他的手。
“大王随时传唤子玉,有事让相国扛着,若还是不行便去相舍请疆景先生坐镇,公子子桑必不敢放肆。”胥子玉例行叮嘱,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蜡黄的脸有些发红。
姜妲不让他出席国宴恐怕不只是因为他“身子不好”,更怕季子桑会拿他作伐攻击东原王族,倘若出现这种情况,一旦应对不当场面定会十分难堪,东原自上而下都有沦为天下笑柄的风险。
“寡人都听王夫的。”姜妲宽慰地笑了笑,心里却有些担忧。先前她已经让容宣帮忙去请萧琅了,只是对方不欲参与这些俗事,言辞隐隐有拒绝之意。
“好,大王快去罢。”
胥子玉面带微笑地送走姜妲,少顷,又借口要休息遣散了殿内宫女随侍。
萧琅坐在床边翘着二郎腿,送人回返的胥子玉吓了一跳,“多大了你还这般淘气,方才差点被姜妲撞见,现在又来吓唬为兄,我看你就是欠收拾!”
“长兄兄~”萧琅笑嘻嘻地挂在他手臂上,任由胥子玉揉着她的发髻,“胥太师怎么说,何时能将你送走?”
胥子玉微微太息,“这两年怕是不行,我这‘病’并非急症,大父和医荀担心做得太过火会被姜妲察觉蹊跷,得慢慢来……”
“这必不可能是主因!”萧琅斜睨着他。
胥子玉干干一笑,只好向她投降,将缘故一一道来。
胥太师放权之后,朝中势力逐渐分为三部分。一部分是以容宣、明义为首推行东原新令的年轻朝臣,一部分是以权越君、平伊君为首拥护贵族旧制特权的宗室贵族,还有一小部分是保持中立明哲保身的老臣。这三部分以年轻朝臣权力为大,以宗室贵族势力为大,双方各自为营,只有那些中立之臣还与胥食其保持密切往来。
姜妲在容宣等人的辅佐下羽翼逐渐丰满,明面上对胥食其那帮老臣恭敬遵从、事事商议,私下里却早已看他们不顺眼,最近一段时间尤为严重,几乎要逼迫他们站队。胥食其惯会审时度势,他自然是支持容宣的,但那帮老臣并非胥氏门客,多半自有想法,结果因迟迟不肯做决定而惹恼了姜妲。这两日她与容宣等人商量着要收拾他们,似乎要胥食其做那只儆猴的鸡。
“她以‘西夷来使目标不明,恐心思不正’为由往家里和几位老臣家都派了侍卫,将他们监视了起来,只待有所纰漏便着手拿人,大父不敢再与外人信件往来。至于为兄这边……”胥子玉一顿,低声道,“她已对我每日端给她的调养汤有所怀疑,多次倾倒于牖外,大父担心我这边也有人监视,故而不许我轻举妄动,让我务必耐心等候。”
“你在她的汤里放了什么?”萧琅听胥子玉这般说心里顿时不舒服,长兄这般光明磊落之人怎么能参与这种事!
胥子玉闻言,笑了一下,“汤是医师按照管医师留下的方子熬的,我只负责端给她略表夫妻情谊罢了!”
长兄还是那个正直的长兄,这我就放心了!萧琅松了一口气。
“你这里无人监视,但你还是要听太师的话,务必万般小心、耐心等候,左右不过三五年定能离开,必要时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她与胥子玉耳语一番,胥子玉一下瞪大眼睛,无比惊喜地问她“当真否”,见萧琅点头,若非自己“尚在病中”不宜闹出动静,又有诸多限制,他这会儿便想出宫去,远走高飞!
第八十二章 献鼎
季子桑一行人进城时恰是黄昏时分,夕阳下的伊邑掩映在草木树花下,满城尽镀华彩、壮丽繁华,大道宽敞房舍精致,路上行人摩肩接踵……明艳又有烟火气,这一切美到了他的心坎里!
这才是真正的大国都邑!
范子兴见此人神色惊艳,自豪之情油然而生,遂问季子桑伊邑比之渭邑如何。
季子桑心中羡慕,一句“各有所长”说得有些言不由衷。私心而论,他更向往如伊邑城一般艳丽奢华的城池,粗犷单调的渭邑城实非他所好。
“若有幸久居于此,可谓人生一大快事。”
“公子过奖。”范子兴笑哈哈地捋着胡须,心中嗤笑,“就凭你也配?”
此刻,使臣进城的消息已传至宫中,中门即刻大开,朝臣盛装列队,鼓乐启奏。
萧琅与沉萧躲在人群里看热闹,面前大道上便是以容宣为首的一众朝臣。那人目视前方,一脸假笑,与旁人相比,那笑容假得十分突出。
“晚上是否出席?”
萧琅收到一声密语,她瞟了容宣一眼,果断拒绝,“否。”
对方的视线看似无意地扫过来,“有蟹胥。”
“非我所好。”
“还有乐舞。”
“庸俗不堪!”
“公孙兄弟也在,热闹。”
“斗嘴有失身份!”
“不见闲人倒也罢了,你难道不想看我是如何智斗名家的吗?”
“幼稚!无聊!”
“……他们来送钱。”
萧琅一噎,“送到相舍即可。”
“……”
对方再未传来密语,直至华灯初上,热闹散场。
萧琅看够了热闹便与沉萧回了相舍,沉萧犹沉浸在季子桑的美貌中无法自拔,她托腮倚在案边,面露微笑,目光放空……
“阿绿绿,你该不会是看上季子桑了罢?”萧琅狐疑地瞄着沉萧。
“啊?”沉萧茫然回神,赶紧摇头,“没有没有没有,只是觉得此子容颜精致,世所罕见,一时有些震惊罢了。”
“你喜欢季子桑这种风格的?”萧琅表情诡异,略带嫌弃。“说实话,我对季子桑那种男生女相的阴柔之美着实欣赏不来,我更喜欢容宣这种长相清雅坚毅,笑容温柔明朗,气质沉静内敛,内里诗书满腹、心怀天地的。五官也不必太精致,胜过女子便不好了,剑眉星目即可……”
“哎呀,行了行了行了……”沉萧翻了个白眼,“先生就喜欢那种长得不怎么样还一肚子坏水儿的男人呗!”
“哪有一肚子坏水儿,人家多正直……”萧琅抠着手指不甚赞同,但也不想承认自己沉迷美色。
沉萧摸着良心承认,容宣的长相确实很优秀,放眼整个商朝都算得上是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但架不住他人“坏”,内心的丑恶拉低了得分。
两人正说着,萧琅突然灵感迸发,眼睛一亮,“阿绿绿你是不是想嫁人了!”
沉萧年纪也不小了,的确该嫁人了,总不能天天跟在她身边,最后熬成了老阿姑……万万不能耽搁她婚事啊!
“阿绿绿,我跟你讲,咱们阳宗俊秀貌美的年轻男弟子相当多啊,如伏且师兄那般正气阳刚的弟子更是一抓一大把,你要是有喜欢的得赶紧同子冉师姊说,先下手为强,可不能挑人家剩下的!”
提及婚娶之事,沉萧脸不红心不跳,她摆手道,“奴不嫁人,一辈子陪着先生。”那群小崽子毛都没长齐,谁稀罕!
“说甚胡话呢,你定是要嫁人的!”萧琅笑嘻嘻地嗔她一句,不等沉萧辩驳她赶紧换了别的话题。
沉萧有些无奈,摇头叹气,开始给萧琅改衣裳。萧琅的身量已渐渐恢复,今岁送来的冬衣便小了些,稍微改一改也能穿。
天色稍显昏暗,宫内已上全了灯火,目光所及之处尽通明。
傧者列位,钟鼓奏鸣,姜妲正襟危坐,等候使臣入殿。
季子桑手持旌节,与副使立于殿外等候唱礼,看着面前高耸而幽邃的大殿,他突然有一点紧张。公孙兄弟站在他身后似乎有话要说,但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后又默不作声。
身侧寺人低声提示时辰差不多了,姜妲点头示意范子兴开始唱礼。
“请,公子子桑、西夷使者、公孙宠先生、公孙丑先生入殿——”
范子兴所唱之辞由九位礼官依次从殿内传至殿外,高声呼喊,上下相传,声势威严。
季子桑屏气凝神,心中大稳,大步向前迈去。
“名家惯会诡辩,又好煽风点火。你在西夷时曾遭公孙兄弟挑衅,多亏先生解围。今日先生不在,你需多加小心,莫被他俩带偏了。”胥食其微侧身体,低声叮嘱容宣。
容宣感激地拱了拱手,“是,多谢太师提点,容宣明白。”
说话间,季子桑一行人已在殿中站定。
姜妲率先表示了欢迎,季子桑回礼,命副使献上礼物。
礼盒成条状,由一名高大威猛的壮士捧着。副使揭开遮布打开礼盒,霎时,惊呼议论声此起彼伏。
盒内竟装着八只青铜小鼎!
八鼎一大七小,一字排开,形态各异。鼎上雕饰多为山川湖海与珍兽异宝,鼎内一层寸宽白玉。青铜鼎外表浑厚庄严,内层光泽温润,尤以“一大”最为精致,内外两相呼应,可谓精美绝伦!
“西夷献新鼎八只,总重八钧,贺大王即位!”季子桑示意捧鼎壮士上前,好教姜妲看清盒内之鼎。“八鼎乃寡君命西夷顶级工师和玉尹仿汤邑大禹九鼎其八制造而成,分别为豫州鼎与冀、兖、青、徐、扬、荆、雍州鼎。鼎小量轻,今赠与大王权作玩物之用!”
将八分天下玩弄于股掌之间,真是好大的口气!
“天子享九鼎,诸侯享七鼎。姜妲位列诸侯,岂敢贪图八鼎,七鼎足矣!”姜妲委婉表示拒绝。
豫州鼎乃天子之鼎,将天子之鼎当做礼物送人,如此礼崩乐坏的行为也只有西夷王敢明目张胆地做出来!
他敢送,东原却不愿收。
更何况,姜妲最想要的那一鼎可不在这八鼎之中!
“东原位卑力微,得一扬州鼎已不胜荣幸,岂敢肖想其他,大王您说呢?”话音落地,胥食其望向姜妲。
姜妲微笑颔首,称“正是”。
季子桑闻言哈哈一笑,“不过玩物罢了,寡君亦有八只小禹鼎时常把玩。只是未料大王竟与寡君喜好一致,对扬州鼎情有独钟,寡君时常玩弄扬州鼎,言辞之间亦是十分喜爱。若是大王真心喜欢,西夷可再铸十只扬州鼎赠与大王玩乐!”
竖子简直放肆至极!
东原朝臣脸色剧变,无一不怒视季子桑,有人将要拍案而起。
“大王,小臣倒觉得公子子桑说得很有道理啊!”龙非突然站起来,高声说道,“这些只是小玩意儿,您全套收下摆起来也好看。只不过豫州鼎乃是天子之鼎,咱们确实不能收!但大王既已称王,便是比一般诸侯要尊贵些,享八鼎也无可厚非。不如这样,劳烦西夷王将豫州鼎换成梁州鼎,这样八鼎大小一致,摆起来又不突兀,岂不是更整齐好看!”
听闻此言,满殿错愕。
姜妲看着季子桑那张稍有青黑之色的脸险些笑出声来,暗道,龙非这小子今日怎地如此上道,该赏!
容宣忍不住笑道,“少上造所言极是,只不过梁州鼎形制独特、工艺复杂,需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大王,依小臣看还是算了,便听太师所言,只收下扬州鼎便是。”
姜妲赞同,“太师与相国所言甚是有理,今日寡人便收下这只扬州小鼎。既然西夷王喜好玩鼎,其余七鼎寡人便回赠西夷王,还请十八公子莫怪寡人投机取巧。若西夷王有心,不妨来日再赠寡人梁州鼎一只,以示两国世交友好。”
正当众人以为季子桑要翻脸时,却见他展颜一笑,“如此,子桑却之不恭,待回返西夷,定会将大王美意告知寡君。”
寺人接过副使单独呈上的扬州鼎,姜妲拿在手中仔细端详了一番。工艺的确精湛,鼎中玉层亦是顶尖美玉,确实是个好东西,不亏!
她将小鼎放在手边,请季子桑与副使入座,传令开席。
方才一番交锋,季子桑未能讨到好处,反而被东原君臣将了一军,他心中不忿,对眼前的珍馐琼浆与琴瑟乐舞都少了八分兴致,一心想着如何扳回一局。
副使见他面色不佳,思忖片刻后与他耳语了几句。
季子桑听罢立刻舒展眉头,但又颇觉可惜。他本想将手中的筹码再多留几日,眼下看来不得不提早亮出了。
“大王,子桑此次出使其实另有重任,便是护送名家两位公孙先生游历列国,来时匆忙未能提前通禀,还请大王勿怪我等唐突。”
其实无需季子桑提醒,早在东原君臣看到公孙兄弟的瞬间便知二人来者不善,要么是主动来找茬的,要么是帮季子桑找茬的,总归是心存恶意。
公孙兄弟应声离席,双双一揖,异口同声,“名家公孙兄弟拜见大王,贺大王即位之喜。”
姜妲出于尊重起身回了一礼,不等她说话,兄弟二人又同声说道,“我兄弟游历列国多年,对东原早已心向往之,今日得偿所愿实乃三生有幸。尝闻东原人杰地灵,想必能人异士众多,不知今日能否有幸请教一二,不枉我等向学之心!”
第八十三章 离坚白
“请教?”龙非阴阳怪气地翻了个白眼,嘀嘀咕咕,“又要找人辨别兄弟二人谁是谁了,多少年了还是这个套路,一点儿新意都没有!”
龙行睨他一眼,“你行你上。”
“我、我不行……”龙非一噎,再不敢多话。
既然有人提出质疑,公孙兄弟自然不会再用这个套路惹人诟病。
“若少上造不嫌题旧,丑愿以先师龙之‘离坚白’与君辩上一辩。”公孙丑上前一步,朝龙非深深一揖。
“啊?我?”龙非一脸惊愕,他连辩题都未听清,如何能与公孙丑答辩?
他可怜兮兮地看向龙行,希望父亲能捞他一把,哪知对方竟扭过头去佯作未见,好一个“见死不救”!
“难不成少上造不敢应战?”公孙宠在一旁抄着手,挑衅地看着龙非。
“公孙先生,”龙非的模样茫然又可怜,容宣忍俊不禁,连忙伸出援手,“少上造出身兵家,兵家讲求的一向是沙场征伐的实战经验,他虽饱读兵书却对名家答辩之事一窍不通,不如由宣代为应战,先生以为如何?”
“那可不行!”公孙宠摇头,“容相国若是有心参与,宠另有一题想与容相国论辩,容相国不妨稍等片刻,不急这一时。”
接到容宣的眼神暗示,明义将酒樽重重一放,眼中微带怒气,“在座文士数不胜数,公孙先生不挑他们却偏偏挑一个只会打仗的武士,莫非是存心刁难?”
公孙丑后退一步站回原处,“少司寇言重了,丑不过一介辩士,岂敢刁难少上造。只是名家有名家的规矩,命题一出不可随意变更应辩之士。不过,若是少上造认输,这局论辩便算是结束了,丑自然可以再换一人,下一局论题由何人应辩全凭容相国与少司寇做主。”
“这……”明义深觉得此举不妥,但思来想去也未能想出更好的主意。他瞟了容宣一眼,见对方微微摇头,他心中了然,不再争辩。
“先生刚才说离……甚白?”孤立无援的龙非只得起身应战,他疑惑地挠着头,完全不知道公孙丑方才说了什么。
“丑之命题为‘离坚白’。先师云,视不得其所坚,而得其所白者,无坚也。拊不得其所白,而得其所坚,得其坚也,无白也。得其白,得其坚,见与不见离,不见离,一一不相盈,故离离也者,藏也。”
公孙丑一番咬文嚼字,嚼得众人云里雾里,不知所以。他说的字面意思大家都懂,可他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龙非五官一皱,一脸“你到底在扯什么犊子”的表情。
龙行见状冷哼,小声斥责他从小不读书,连对方说的话都听不懂,丢人丢到别国面前了,简直羞耻!龙非不甘示弱地瞪着老父,让他解释公孙丑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龙行一愣,他亦未听懂话中含义,但又不想在兔崽子面前丢面子,憋了半晌狠狠扔给龙非一句“你给老子等着”。
殿中迟迟无人应声,如此僵持着亦不是办法。姜妲悄悄扫了容宣一眼,容宣立刻起身帮众人解释了一番——
假使有一块白色的石头,你看到它是白色的但看不出它是否坚硬,你摸到它是坚硬的却摸不出它的颜色,所以世界上只有白石和坚石,不存在坚白石,即人对事物的感官是分离的,故事物的每个属性都是绝对分离的个体。
“这样啊……我觉得罢……”龙非皱着眉头寻思了半天,语出惊人,“说得挺有道理啊!”
此言一出,殿内一片死寂。
姜妲勉强保持住礼貌的微笑,胥食其捋须的手僵在半空,容宣与明义各自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片无奈。
公孙兄弟似是未曾料到对方竟如此“配合”,颇有些惊讶与疑惑。龙行一口气没接上险些气晕过去,忍不住深深低头扶额,在心里骂了无数声“逆子”。
季子桑看上去倒是挺开心的,“少上造这是认输的意思吗?”
怎么可能!想让我认输?做梦去罢!
龙非回了他一个白眼,接着说道,“不过先生说的也不是全对。石头它就摆在这儿,我不摸它它就不硬了吗,我不看它它就不白了吗,我看不见它它就不存在了吗?先生你这不是跟我抬杠吗!”
公孙丑笑着摇了摇头,“少上造稍安勿躁,且听丑慢慢道来。”
他让龙非闭上眼睛,龙非虽狐疑倒也乖乖照做。紧接着,公孙丑拿起案上酒樽放在龙非手里,问龙非酒樽的颜色是什么,龙非没好气地说“当然是青铜色”。
“非也,少上造需将它当做一只新酒器,再猜它究竟是甚颜色。”
“你又不让我看,我怎么知道它是甚颜色!”
龙非说完,东原君臣的心瞬间凉了一半。
公孙丑取走酒樽,让龙非睁开眼睛,又问他这酒樽是硬是软。
龙非毫不犹豫地说是硬的,“我刚才摸了,是硬的。”
众人另一半心也凉透了。
“少上造如何肯定这只酒樽便是你方才拿的那只呢?我们假定这只就是方才那只,可它的坚硬并非是少上造看出来的,而是摸到的,故世上只有青铜色酒樽和硬酒樽,不存在坚硬的青铜色酒樽,丑之论题是完全无误的!”
“我觉得你真的是在抬杠!”龙非不耐烦地叉着腰。
公孙丑并不生气,只要龙非能够逻辑清晰地反驳他,证明“离坚白”不成立,他便可以认输。
龙非气结,“我、我说不过你!”
“那少上造还要继续吗?”公孙丑抬手,示意龙非该认输了。
“你等会儿……”龙非突然福至心灵,心里一下有了主意。
他让公孙丑用酒樽用力砸一下案角,一声重重地闷响后案角应声而裂。殿中案几图轻便乃为木制,仅仅上了一层漆,自然抵挡不住青铜器一记重锤,如今已是漆面碎裂、木体凹陷。
龙非指着裂痕不无得意地说道,“它是硬的,我都看见了!我既看到了青铜色,又看到它是硬的,所以这世上存在坚硬的青铜色酒樽!”
“少上造之言虽有理,然丑并不能确定这是否当真乃少上造所见,还是……”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没看见!我说这是我看见的它就是我看见的!”
公孙丑思忖片刻,点了点头,“有理!只是欠缺论据,不过这一局只要少上造能够反驳‘离坚白’便算是少上造赢,如此,丑认输。”
“且慢!”公孙宠出声打断,“少上造所示论据实乃胡搅蛮缠之辞,岂能算他赢。”
“依宠先生的意思,名家‘子非鱼,焉知鱼之乐’的命题便是伪命题了?”容宣笑道,“堂堂名家大辩士,敢输却不敢认,说出去怕是要被世人耻笑!”
“容相国口舌好生犀利,不愧是儒家出身!孔芳先生若是知晓他教出来的好学生于长辈面前这般咄咄逼人,不知他老人家会作何感想!”
公孙宠神态倨傲,以长辈自居,然他只不过是随名家前掌学与孔芳辩过两回而已,贸然提起恐怕孔芳都不知道他是谁。
近几年,他与兄弟公孙丑游历各国闯出些许名堂,便开始傲世轻物,旁人看在他的夫子是公孙龙的份上尊他一声“大辩士”,谁知他竟当了真,处处自称长辈。
因说话口无遮拦又爱自吹自捧,公孙宠着实得罪了不少人,容宣算是其中一个。他一直没有忘记这人对母亲的亵渎,这次又借机讥讽孔芳与儒家,容宣不找点儿茬让公孙宠不舒服简直对不起孔芳的栽培和他东原相国的身份!
但不等容宣发作,公孙丑先按捺不住了,不断暗示兄长消停些,万万不能与东原君臣、特别是容宣对冲,他们此次游历可不是存心“抬杠”来了,而是求萧琅帮忙解答公孙宠的卦象。
自从萧琅在西夷“好心”帮公孙宠起了一卦后,作为至亲兄弟的公孙丑比公孙宠本人还愁,吃不好睡不好,天天做噩梦,梦到公孙宠身陷囹圄吃尽苦头,他恨不能以身代之。
正当兄弟二人准备动身前往东原寻求答案时,听闻季子桑将要出使,他俩赶紧抓住这个便利乘上季子桑的东风,欲面见姜妲以求引见。只是二人未曾想到,这一等便等了大半年才等来机会。
过程如此艰辛,千万不能因一时痛快而坏了大事!
“长兄,咱们有要事在身,万万不可逞口舌之利啊!”听闻容宣与萧琅关系颇佳,公孙丑悄声规劝兄长不要得罪容宣,本局论辩到这儿差不多就行了,是赢是输都比不得解卦来得重要。
公孙宠闻言一个激灵,这才想起自己有求于人。他瞟了容宣一眼,兀自“强横”地冷哼一声,摆出一副“大人有大量,不与小辈计较”的神态,看得容宣一阵火大。
公孙兄弟竟然败在一个莽夫手里,简直羞耻!
季子桑比容宣还要火大,但又不敢明着指责,只能皱着眉头一言不发以示不满。
姜妲与众人交口称赞公孙丑颇具大家风范,实乃“胸怀广博的大辩士”,她亲自向公孙丑敬酒,隐晦地表示出感谢和拉拢之意。
竟然赢了?
我好厉害!
龙非作为胜利者心中十分得意,抛给父亲一个挑衅的小眼神儿。
“瞧瞧你那副样子,踩了狗屎运有甚可得意!”龙行冷哼一声扭过头去,心里却是喜不自胜。
第八十四章 酒品
名家论辩就此告一段落,众人只当这是个小小插曲,过了便过了,东原既未吃亏,又怎好再惹是非争端。只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东原君臣皆需聚精会神,谨慎应对那来者不善的季子桑。
要事谈完了,闹剧也拉下了帷幕,殿中诸位觥筹交错,似乎都沉浸在歌舞升平的热闹中。
不同于北方诸侯迎接使臣的生硬冷漠,南方诸侯更喜欢通过宴请的方式拉进与使臣的距离,借机套取自己想要的信息。
姜妲与季子桑闲话趣事,不断互敬,捧壶的宫女隔三差五便得斟一回酒,一个多时辰下来竟置换了两壶有余。
胥食其年纪大了,体力大不如前,早早地告罪回府歇着去了,留下容宣与明义对付那个孙氏副使。
酒量虽好可储量有限,季子桑端着酒实难下咽,他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忍不住提醒姜妲天色已晚,宴会该散场了。
听说要散了,容宣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那孙副使酒量着实不可轻视,明义与他对酌到半路便趴下了,一手撑着额头摇摇欲坠,喊他一声半晌都没有反应。容宣接力至此亦有力不从心之感,虽说他酒量不差,又有内力随时逼出酒气,但也捱不过孙副使不停地敬酒劝酒,眼下亦是醉眼朦胧,好歹神志清醒,不至于同明义一般滚到案底。
看一眼殿外天色确实不早了,宴会随时可能结束,可要紧事还没来得及说。公孙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断与公孙宠窃窃私语,催促他快些与姜妲坦白来意——
此刻姜妲酒酣耳热,应当比平时更好说话,正是请求引见疆景先生的最好时机!况且西夷使臣具在席,众目睽睽之下,即便她再不愿也不会当众拒绝,只要她口头应下事情便成功了一半。
但公孙宠有些犹豫,这等私密之事他实在不想于人前暴露,再加上卦象不佳,他在西夷被阴阳家奚落的事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现在提出引见岂非在提醒旁人记起他难堪的过去?他还想要这张老脸!
可公孙丑所言又确实有理,他思忖再三,咬牙起身,终是决定抛开颜面换取救命的机会。幸好有酒作祟,无人看出他脸上的尴尬。
“大王,其实我兄弟二人此次前来东原另有一桩要事……”
公孙兄弟暗地里的推推搡搡容宣都看在眼里,怪道公孙宠今儿个怎地转了性子,果然是有求于人!
有事相求还这般骄纵嚣张,着实缺少教训!
听罢公孙宠陈述,又有季子桑在一旁帮腔,姜妲嘴上极其大方地说着“定竭力帮忙引见,以解先生之忧”,心里却十分不想帮忙——
疆景先生每年起什么卦、每一卦起多少都是有定数的,天地人总共九卦,起一个少一个,哪能随便让出去!更何况阴阳家是谁人想见便能见的吗,也不看看自己是甚玩意儿就敢舔着脸贴上来,方才还难为龙非,现在知道求人了?晚了!没门儿!
她暗地里琢磨了一会儿,灵光一闪,扭头看向容宣,“疆景先生正客居相舍,相国可知先生近日行踪吗?寡人缘浅,已是许久未见先生仙颜,此事需得多多依仗相国啊!若先生哪日得闲,相国便替寡人与两位公孙先生走这一趟罢。”
容宣面露难色,“大王明鉴,并非小臣不愿,乃是另有隐情!您是知晓的,疆景先生虽客居寒舍数载,然一向深居简出,竹北院附近更是遍地机关阵法,唯有阴阳家阳宗弟子沉萧出入自由,小臣等实难靠近。况且先生行踪诡秘,小臣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先生几面,自西夷一别至今未见,小臣亦有许多问题欲求先生解答,可……唉……此事恐怕得求沉萧才行,小臣实在无能为力啊!”
“相国所言不虚。”姜妲急忙点头作证,一脸“可不是寡人不想帮忙,实在是帮不上忙”的表情,劝公孙兄弟去求沉萧,指不定哪天运气来了就见到疆景先生了呢!
公孙丑觉得很有道理,左右也无事,不妨在东原多住些时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有一天能达成所愿。他与公孙宠商量了一番,对方虽不愿却也不得不同意。
事已至此,众人也没有别的话可说了,季子桑着急更衣,宴会借机散场。有人尽兴,亦有人未尽兴。
容宣唤来容恒,让他帮明义的随从将明义送回家,免得一人拉扯不动。容恒有些担心他,但龙非拍着胸脯向他保证,一定会把容宣安稳送回相舍,他这才放心离开。
龙非这话说得倒是好听,然而他一出殿门就将容宣忘到了脑后,自己溜溜达达和父亲回家去了,直到第二天才记起还有送容宣回家这事儿,事后被容宣讹了一顿饭。
夏夜凉风一激,容宣不但没有清醒多少反而有些上头,走得快了还有点儿晕,只能慢慢往相舍走,到家时坊里已经没有几家还亮着灯。
家老一直在等他回来,见他脸色泛红、醉眼迷离的便赶紧让他饮下早已备好的糖水,顺便告知他萧琅已等候多时,自傍晚一直等到现在,说是有要事相商。
“这大晚上的,能有甚要紧事……”
容宣埋怨着,脚下动作却是飞快,一路小跑地往正堂去,到地儿往里一瞧并没有人,又转身往寝室赶。
萧琅占着容宣平日常坐的位置,双脚搭在案上,一卷书看了两个多时辰,半路还睡了一觉,至今也不见容宣回来。
年纪轻轻的就学会了聚众酗酒,夜不归宿,这以后还了得!
她将书卷愤愤一扔,刚巧屋外传来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她赶紧捡回来摆好姿势,照旧做出一副秉烛夜读的模样。
容宣一进门便瞧见萧琅一脸凝重地盯着一卷书,看她表情事态着实紧急。他快步上前,正要询问时却发现某人装模作样的端倪——
书都拿反了,难不成背面无字也能看出朵花来?
要紧事?
莫不是一个人孤单寂寞,等我回家等急了?
容宣心中窃喜,他傲娇地抿了下嘴,忍住笑意“恭敬”问道,“疆景先生,不知今晚有甚要紧事要与宣商议?莫非是想劝宣主动献身吗?我见今晚月色颇好,恰为良机,宣十分乐意为先生效犬马之劳!”
萧琅老脸一红,清咳一声,故作镇定地将书翻了过来,“容相国回来得挺早啊,倒也无甚要事,不如早些安歇罢……”
突然被容宣像拔萝卜一般拦腰抱起,萧琅吓得尾音都变了调,急忙挥手关上窗户,“你怎如此大胆,不怕被外人瞧见吗!”
“不怕,名声若是坏了我正好可以趁机嫁到蓬莱,和你一起伺候无名先生他老人家,免得你一个人操劳。”说着,容宣将脸埋进萧琅的颈窝蹭了两下。萧琅站在案上,脚下踩着的正是那卷世间难得的孤本乐谱,他突然就不心疼那本书了。“琅琅是在等我回家吗?”
“你瞎了?”萧琅翻了个白眼,明知故问有意思吗?
容宣收紧手臂,眉眼弯弯却装出委屈的腔调,“我醉了~”
“我瞎了?”萧琅又翻了个白眼,这人一身酒气,脚步虚浮,是个人便能看出他醉得不轻。
“人家明姬,在宫门口拿着衣裳等着接君子回家,我也饮了酒,却无人接我回家。”容宣越说越觉得自己委屈得要命,非要萧琅亲一下不可。“你都不来帮我,公孙宠那厮在宴上欺负我,我都说不过他!”
“乖,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萧琅敷衍地揽了下腰,拍拍后背。“公孙宠有求于我,他欺负谁都不敢欺负你,我玩死他!夜深了,该歇下了……”
容宣恍若未闻,将她太老实的双手放在自己腰上,“琅琅,我也想成亲……”
“好说,你先睡下,明日一早我让姜妲给你安排。”
“不许跟我开玩笑!”
这人酒品说好也不是,说差也不是,也太难缠了!
萧琅在心里叹了口气,向他投降,“等你功成名就了,带着你家传国玉玺来蓬莱,说不定夫子看你有出息,一高兴便将我逐出师门便宜了你。”
容宣眼睛一亮,盯着萧琅的眼睛,正经且又坚定,他道,“那可说好了,等立国称王我便再上蓬莱,至时你可不准反悔!”
“不反悔不反悔,你快睡罢。”
萧琅将他往床边拖,容宣红着脸十分“羞涩”地半推半就,让萧琅莫着急,他马上就来。
萧琅没好气地扯过锦衾给他盖上,顺便把脸也盖上,免得自己忍不住给他一巴掌。
容宣伸手扯住袖子不许她走,萧琅恐吓他说沉萧今晚若是见不到她,明天定会将他头拧下来。容宣根本没在怕的,两个沉萧都打不过他一个,谁拧谁的头可真不好说!
萧琅“对对对”“是是是”地应付了几句,见容宣再未吱声便以为他终于睡着了,正要离开却听那人又委委屈屈地与她说,“公孙兄弟要找你起卦,你可不能帮他们……”
“给钱吗?能给多少?”萧琅期待地搓搓手,“若他舍得下血本……
“不行!下血本也不能帮!他今晚欺负我来着……”
容宣翻了个身,萧琅以为他又要起来,赶紧安抚他,“好好好~不帮不帮,我又不在乎钱……”才怪!
第八十五章 引狼入室
次日一早,容宣坐在床上扶额叹气。昨夜饮酒过量,今早果真头痛欲裂。
守在门外的容恒听见屋里动静,以为他要起了,遂问他是否要洗漱。
“我再躺半个时辰,你去忙罢。”容宣慢慢躺下,动作稍大一些便感觉头晕目眩,脑中一片浆糊。
“相国还难受吗?奴去准备糖水。”听容宣应了声,容恒一溜烟儿跑远了,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人往这边来。
刚合眼,却闻“哐当”一声响,屋门自外边被人一脚踹开。
“何人造次?!”容宣一惊,随即缩到床角裹紧锦衾,警惕地盯着帐外快速逼近的身影。
来者出乎意料,竟是沉萧,脸色不甚好看。
容宣对于沉萧一向抱着不得罪、可讨好、见机行事的态度,今日这般雷霆模样倒是吓他一跳,心里顿时涌起一股莫名的心虚,迅速揣测自己哪番小动作又不幸暴露了,亦或是闯下祸事惊扰了萧琅。
尽管心虚,但面上仍要理直气壮,“沉萧阿姊怎可擅闯宣之寝室,孤男寡女岂非落人口舌,虽是光天化日,此番仍是无礼之举……”
“无礼?我看你才是无礼至极!你倒是房门紧闭、高枕无忧!”沉萧不肯听他把话说完,直接掀开青帐怒骂,“怪道将先生留在相舍,当真不怀好意!我见你日日出入宫廷,怕不是早与那姜妲暗通款曲,存心祸害先生来了!”
“阿姊怎可对大王出言不逊!”容宣高声喝止,眼神瞟向一侧。
沉萧不由向外望去,细听屋前屋后并没有人,立刻松了口气,回头仍是怒瞪容宣。
听沉萧骂自己与姜妲有鬼祟,容宣比方才精神了许多,身子也坐直了——骂他可以,但不能污蔑他与别的女人有染!“阿姊且消气,宣不知阿姊是从何处听来的胡言乱语,此话着实有失偏颇。宣对先生之心天地可鉴,阿姊既心知肚明,又何必拿这些话来伤人。至于……旁人不知,阿姊不应该不知其中因果缘由,怎能说出这般无礼的话。”
“我看你是权倾朝野锦衣玉食惯了忘了亡国……”沉萧激动之余险些说错话,她赶紧闭嘴深吸一口气,自觉心绪平静了许多才又开口,“我且问你,公孙宠那厮缘何得以留宿相舍,今日一早便扰人清静,竟敢擅自闯入竹林,一迭声地唤人,吵得先生翻来覆去睡不着!若非阵法阻拦,他怕不是要直接闯入竹北院!此人贼眉鼠眼无比难缠,行为举止如同烂泥一般扯不干净,定是看先生年纪小脾气好容易欺负!先生好说话,我可不好说话!”
公孙宠住在相舍?!
他怎会住在相舍?!
“宠、宠先生怎会住在相舍?”沉萧的话令容宣十分茫然,讷讷反问。
“你问我?”沉萧闻言柳眉倒竖,扬手似要打他。
容宣赶紧抬手护面连声否认,他沉思片刻,捋着头发慢慢说道,“阿姊,宣属实不知发生了何事,不过阿姊莫急,待我洗漱一番……”
“你不知?家老亲眼所见这厮跟着你回来的,你会不知?如今满城尽知公孙宠留宿相舍,且不说扰了先生清净,姜妲那边我看你作何解释!”
闻言,容宣立刻起了一身白毛汗,昏沉的头脑彻底清醒了。
相国罔顾大王指令,私邀公孙宠出入相舍,交往甚密,此为罪一;在明知利害的情况下纵容公孙宠打扰疆景子,此为罪二;怠慢名家贤士,此为罪三……那些个贵族无时无刻不在等着揪他的小辫子,这次却是他自己将小辫子塞进了政敌手里。
如此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政敌会如何弹劾自己容宣想都不用想,恐怕弹劾文书早已在姜妲案头摞成了小山。
心思转了百八十回终是化作一声懊悔的太息,“饮酒误事啊……”
“知道便好!”沉萧瞪他一眼,扔下句“要么你把他请出去,要么我把你请出去”的狠话,摔门而去。
“这……”容宣再扶额叹气,头比方才更疼了。
沉萧将将离开不久,容恒便在屋外敲门,“相国,公孙先生往这边来了,你要起身吗?”
容宣头皮一炸,往床上一瘫,用锦衾蒙住脸佯作未闻。
沉萧回院途中再次与公孙宠相遇。对方笑得一脸褶子,远远看见沉萧便熟稔地打招呼。沉萧白他一眼,冷哼一声,闪身钻进了竹林。
怪道沉萧如此生气,一大早刚出家门便被一笑容猥琐的老男人缠住,谁摊上这种事会不气!更何况那人图谋萧琅,她没有当场翻脸实属给容宣面子。
“无耻宵小,着实放肆!”沉萧在院子里洗衣裳,那衣裳在她手里搓得起皱,仿佛在搓公孙宠的厚脸皮。
“公孙宠好歹也是闻名天下的大辩士,如今倒被你说成了无耻宵小,若被人听见了怕不是要好生骂你一通。”萧琅此时正趴在床上看一卷杂史,听闻沉萧声声抱怨不禁笑出了声,“阿绿绿莫急,这些日子咱们不出门便是了,量容宣也不敢带他进来。嘿嘿嘿……或者我开价高些,咱们发一笔横财也不是不可以。”
“先生万不可为身外之物违背阴阳家的规矩,先生从小未曾缺食少衣,怎地如此好财!”沉萧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阴阳家何等脱俗,萧琅身居高位却比俗人还贪财,简直掉钱眼儿里了!
“钱是好东西,阿绿绿早晚会明白的,想必夫子也会理解我的。”萧琅翻身躺下,举着书卷看得十分入迷。
沉萧喊她去牖旁坐着看,躺着光线太暗对眼睛不好,不等年纪大了就该看不见了。萧琅不为所动,她大抵是不信这套说辞的。
傍晚,食毕,萧琅揣了一兜零嘴儿溜达出门,与沉萧说去找容宣玩,沉萧叮嘱她一定要在掌灯前回来,不许太晚,更不准在容宣那边过夜,萧琅敷衍地嗯了两声。沉萧还想再说些什么,那人却已经跑了个没影儿。
此时将将黄昏,以往正是热闹的时候,今日的相舍却如子夜般寂静,那位天天来找容宣斗琴的同僚也没有来。路过几间房都锁了门,书房外也不见容恒守着,想来主人应当是不在,萧琅只得失望折返。
半路萧琅与家老偶遇,家老见她在此大惊失色,连忙劝她避一避,道眼下相舍窘境,容宣出宫后便躲去了“容与逍遥”。
“出宫?”萧琅在心里点了点头,暗忖,“彻夜酗酒后脑子倒还清醒,原谅你夜不归宿好了!”
“正是。”家老笑道,“事出紧急,相国来不及向先生道谢,托奴见到先生时代他多谢先生指点。”
“倒也不必。”萧琅点点头,“位高权重更需谨言慎行,行差踏错俱是深渊,相国还年轻,你是家老,多说两句无妨。”
家老点头称是,心里却不敢赞同。他自小不曾识字念书,又怎会懂得宫廷官场的弯弯绕绕,相国面前岂敢多言。
“你只管照看他细枝末节,旁的他自有分寸。”
“是。”
正说着,远远地看见公孙宠从后面拐过来,不知是要去找容宣还是要来竹北院。趁对方尚未发现,两人赶紧散了。
竹林郁郁葱葱,风过竹叶飒飒作响,清香沁脾。林外暑气炎炎,此地却是无边清凉,林叶草木格外苍翠。
萧琅收紧衣裳,不知为何,她感觉这林风有些刺骨,吹得身上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越往林深处走越是寒凉,不等到竹北院她已抖得厉害,不停地打着寒颤。恍惚间,她以为冬天来了,正置身于冰天雪地当中,由内而外寒气逼人,似乎张口便会呼出一团白雾。萧琅“冻”得四肢僵硬,站立不住,只得蹲下将自己抱成一团,瑟缩在几株歪斜的断竹下,如此或许能稍微暖和些。
夕阳正在下沉,隐约可见一日暴晒后的浮尘。周身寒意越来越重,皮肤骨头生疼,萧琅唯恐自己会莫名其妙地冻死在这林子里,咬牙站起身来往竹北院摸去。她一手揽着衣裳,一手扶着竹子,双手骨节僵硬、皮肤乌紫,明明身处酷暑却是一副严寒冻伤的模样。
时间像是过了千万年,萧琅以为自己走了很远,却发现周围仍有阵法运转的轨迹,原来她不过走了丈余距离而已。这林子有异,这般耗下去我怕是要死得不明不白!如此一想,遂一狠心,顾不得阵法压制,强行使出缩地成寸掠出竹林。
院子就在眼前,沉萧从屋里走出来,看上去是要去收走晒好的衣裳。
萧琅本想唤她过来搭把手,脑海中却突然发出一声巨响,像是紧绷的琴弦骤然断裂,紧跟着头皮紧缩,耳中清晰地传来心脏“咚咚咚”一刻不停疯狂跳动的声音,每一跳都伴随着一阵尖锐的刺痛,像是要撕开胸腔冲出来。她腿脚一软踉跄两步,赶紧扶住手边的竹子,用力按住胸口,试图缓解难忍的疼痛。这痛楚一阵比一阵来得急促凶猛,痛得冷汗涔涔,大脑一片空白。萧琅眼前发黑,力气难以支撑身体,一下倒在地上,揪着衣襟的手骨节发白,口中渐渐尝到了血的滋味。面前有人影晃动,应当是沉萧,她赶紧伸手,“阿……绿……”
先生!先生你怎么了?先生……
是阿绿绿没错了,萧琅死死地抓着沉萧的手,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第八十六章 意外
萧琅的模样吓得沉萧魂飞魄散!
她本想去收衣裳,正好萧琅回来了,她刚要问怎地才出去便回来了,却见萧琅脸色极差,像是极度寒冷的模样。不待如何,萧琅突然睁大眼睛、瞳孔紧缩,揪着衣襟倒了下去,口中血如泉涌,着实恐怖!
“先生你怎么了!先生!你……先生……”沉萧吓得话都说不囫囵,第一反应便是萧琅遭人暗算受了重伤,再看林中阵法果然已经损毁坍塌,情急之下也顾不得住处安全,便要背着萧琅去找医师。
萧琅死死地抓着她的袖子,攒了好些力气才勉强发出声音,“屋……进屋……锁门……快……”
沉萧不敢不听话,她亦知晓萧琅这副模样若是被人看了去后果必然十分严重,可萧琅伤得这般重,不及时医治恐怕会丧命!
她将萧琅放在床上,赶紧去锁了院门,林下一滩血迹极为显眼,眼下已顾不上掩埋,料也无人会发现。
回屋听见萧琅喊“冷”,沉萧取了所有衾被铺盖在她身上,然而并无用处,萧琅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沉萧怕衾被太重压着她,连忙点了燎炉。她先前听子冉说过,足暖全身暖,遂将燎炉烧得旺旺地放在床脚边。
酷暑夏日烧着炭,屋内热得喘不过气来,火苗燎得沉萧瞬间出了一头一脸的汗。她摸了摸萧琅的手,凉得像块冰。
一热一冷间,沉萧貌似想到了什么,起身锁了屋门关了窗,跑进另一间屋窸窸窣窣了一阵。片刻,她只穿着中衣跑了回来,钻进衾被中抱紧萧琅。
这一抱,沉萧险些以为自己抱住了一大块冰,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使萧琅枕在自己的肩窝上,紧紧地搂住萧琅的肩膀。
中衣很快便洇开一大片红,腥热的血沾在皮肤上,沉萧害怕得发抖。
萧琅意识到沉萧在用身体给她取暖,她想推开沉萧,四肢却像是被钉在了床上,动也动不了,话也说不出,身体由内而外愈加难受。
她到现在都想不清楚自身到底发生了什么,是遭人暗算了还是生病了,暗算她的人是谁,得的又是什么病。
不知过了多久,萧琅感觉没有那么冷了,心跳渐渐恢复正常,心口尚带着隐隐约约的刺痛,口中血的腥甜滋味也慢慢淡了。她微微动了动僵痛的四肢,细细地唤了一声“阿绿绿”。
“先生好些了吗?还冷吗?”沉萧擦了擦萧琅嘴角和脸颊上残留的血渍,看她确实睁眼了,只是眼神还有些恍惚,便问萧琅还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萧琅虚弱地摇了下头,抬手抱住沉萧,声音里带了一点点委屈,“阿绿绿……我有点害怕……”
“先生别怕,阿绿绿也不怕。”沉萧紧紧地抱住萧琅,忍了好久才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阿绿绿,天黑了吗?”
“早就黑透了。”
“阿绿绿……”
“先生有何吩咐?”
“……我饿。”
沉萧哑然失笑,萧琅还有心情和她开玩笑,看样子是真的好些了。她安抚了萧琅一番,起身收拾残局。
“阿绿绿。”萧琅又叫了她一声。
“先生?”沉萧疑惑地应道。
“别让别人知道,包括阳宗弟子……和容宣。”
沉萧看着她已然清亮的眼神,用力点了点头,“奴明白。”
公孙宠那厮快天黑时被范相请回了馆驿,在外头躲了一天的容宣感觉浑身轻松,早上被姜妲骂了一通也不算什么事了,走路都轻快了许多。他在家门口与家老反复确认公孙宠是不是真的走了,若是当真走了他便进门,若是还在他再出去躲两天。
家老说“是”都说得有点烦了,告诉他傍晚时萧琅来找过,没有找到便回去了。容宣表示知道了,回房途中直接拐去了竹北院,但到竹林前又停住了。
这个时辰沉萧肯定在,还是明日天亮了再来比较妥当。
这般想着,容宣转身离开。然而走了两步他又回头盯着竹林看了好半晌。他感觉今天的竹林和平时不太一样,但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大约是竹叶更加鲜翠欲滴了?或者落叶更多了?亦或是……
他乱七八糟地寻思了半天,归结为太想念萧琅的缘故,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秋之久,景色有所改变也是正常的!
时间如他所念,似窗间过马,一晃便到了八月中旬。
季子桑早在七月底就回了西夷,临走时面见姜妲欲见越姬一面,如能将人带回西夷便再好不过了。
姜妲意料之中地拒绝了他的请求,越姬是重犯,面上明晃晃地刺着东原的字,怎可能让西夷随随便便就把人带走,岂非是昭告天下她东原畏惧西夷。
姜妲的拒绝反倒让季子桑松了一口气——
越姬是鄢君的女人,带回西夷后必然要送还鄢君。这女人不甚安分,西夷王这些年亦存了与鄢君疏远的心思,麻烦还是留给东原才好。
季子桑走得这般痛快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不过避免了一场麻烦还是很让人开心的。
此次接待使臣的事务范相办得中规中矩,但也得了姜妲的夸赞和赏赐。他个人却不是特别开心,只因先前季子桑给的礼单上并没有写明“九鼎”一项,到殿上却打了东原君臣一个措手不及,若非龙非戏言,此事恐怕很难了结。
眼下东原与商王室关系微妙,有相互扶持之意,此番“合作”虽于东原国力无用,但多少沾些“正统”的边,行事也更名正言顺一些,因为一点小事令商帝心生嫌隙实在没有必要。
此事知情之人倒也罢了,在不知情者看来,此事是他工作的重大失误,难免又要拿他与容宣做比较。
有容宣珠玉在前,范子兴这丞相做得着实艰难。每每思虑至此,他总要郁郁寡欢好一阵。
被范子兴念叨的容宣正因“酗酒误事”在家反思,不过没闲着,大大小小的事务忙得连萧琅半个多月没露面了都没有察觉。这日,他好不容易闲下手头的事想去一趟珍奇市,结果瞧见公孙丑兄弟在街上转悠,吓得他立马“逃”回相舍,安分守己。
容宣一闲下来心里尽是想见萧琅的念头,反正现在日头正高,光天化日,给沉萧百十个理由也挑不着他的刺。这般想着,他便带上新鲜的果子,开开心心往竹北院去了。
说来也巧,也不巧,容宣刚到竹林即与沉萧迎面相遇。
沉萧瞟了他一眼,立马知道这人来做甚。
容宣心虚地攥了攥手,递给沉萧几个果子,讪讪一笑,“阿姊出门去啊!”赶紧走!快走!
沉萧嗯了声,接了果子,有些欲言又止,终是别无他话,挎着竹篮走了。
沉萧阿姊怎地奇奇怪怪的?这不像平时的她。容宣打量着沉萧离开的背影,捋着头发有些狐疑,琢磨了一阵便进了竹林。
沉萧走出去又回头看了一眼,容宣已经不见了,想必是进了竹林。她心里有一丁点愧疚,但很快就消失了,“困个一时半刻也死不了,先生自会救他出去。”
容宣一踏进阵法萧琅便知道了,但她记着容宣这半月一直不来找她玩的仇,等人喊了好些声“救命啊”才慢悠悠地踱进竹林领人出来。
容宣十分委屈地抱怨她改了阵法都不知会他一下,萧琅很大声地一哼,道他若是早半个月来便早半个月知道。
“先前被大王骂了一通,责令反省,我岂敢不听。后又忙于国务,着实难以抽身。”容宣一边解释一边拿了个红彤彤的果子,用衣裳蹭了蹭灰递给萧琅,讨好的尾巴摇得欢,“快尝尝,新鲜的。”
“甜吗?”
“甜……”罢?容宣不太敢肯定。
“真的吗?”萧琅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瞬间,酸涩的滋味直冲天灵盖,脸都青了。
容宣见状,抱着果子撒腿跑了。果子从臂弯里漏下来,骨碌骨碌滚了一地。萧琅险些绊倒,也顾不上要砍容宣,跟在他后面一个一个捡着果子。
“一会儿让我抓着你,你得死!”
萧琅的狠话毫无杀伤力,容宣抱着果子笑得很大声,他下意识地往嘴里塞了一个。汁水溢出的那一刻,他酸得直翻白眼,咳嗽不止。
两人笑过闹过,一舒忙碌烦躁的心绪,相对坐在牖边,吹着凉风无比惬意。竹篮里的果子红得透亮,犹如西落的残阳,美则美矣。
“公孙兄弟怎地还不走,他们到底要捱到何时?”即便公孙宠老实待在馆驿,但萧琅一想到他总觉得是件事。
容宣微微叹了口气,“他二人打着游学的名义,不受东原管束,自然是要达到目的才肯罢休。”
“总不能在馆驿一直住下去,这委实不像话,虽然这些年诸侯关系恶劣,但馆驿总归不是客栈,岂有常年逗留之理。”
“名家是天底下最有钱的学派,公孙兄弟地位颇高,若是在东原住得开心,买座宅子容易得很。”容宣说话的语气里隐隐有些羡慕。他虽位及相国,说到底,相舍毕竟不是他的家,若能在东原有座属于自己的宅子,那才算是真正的在东原安家立业。
“区区一座宅子而已,能不能有点儿出息,要住就住秦王宫。”
容宣笑了笑,似是有意无意地说道,“做帝星有甚意思,倒不如平凡可贵。”
第八十七章 争执
听到这句话,萧琅心情颇为复杂。她一时不知该夸容宣看得透彻,还是该骂他不知好歹。
帝星确实又苦又累,或许只有在看到万民俯首的那一刻才能感受到无上荣光与一丝慰藉。除此之外,不过是高枕自卧,踽踽独行。
萧琅想了想,说道,“你之所以能够坐在这里感慨平凡可贵,是因为你正享受着帝星为你带来的便宜,所谓‘在其位,谋其政’便是此意。时至今日,你若是后悔了,岂非愧对所有为你铺路的人,尤其……愧对那个孩子。”
萧琅不愿提起之前的人和事,那是容宣心里过不去的一道坎,也是她念念不忘的一杆标尺。在那之前,她觉得自己还像个有血有肉的人,在那之后,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已经变得和无名子一样,薄情而枯燥。
这正是无名子期望的疆景子,也是萧琅心之向往的模样。但她仍是忍不住与自己作对,她厌恶这样的自己,同时又喜欢这样的自己。
这一切的发生和转变导致她将要与容宣产生分歧,他们因此不再是纯粹的同道中人。
容宣似有察觉地看了萧琅一眼,接着扭头望向院中菲薇葱郁的红叶树。纵他见多识广也到底不知这是棵什么树,就像他到底寻不见那个孩子的家人一样。
他痛恨这样无知的自己!
萧琅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其实你心里明白,是时候放弃了。”
“绝不!”容宣说得咬牙切齿,“人心倒果真是善恶难辨!幼时夫子授我孔孟之道,我却选择了法学,因为我坚信,事有规矩才成方圆。律法更容易令人臣服,有臣服则有秩序,秩序令万物井井有条。当仁爱之士不再仁爱,吹捧秩序的人打破秩序,那么这一切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如今看来,都是笑话!难道这就是你们所推崇的凛然大义吗!”
无端的怒火惊到了萧琅,她一时呆讷,不知该如何作答,遂沉默。
良久,她半安抚半解释地说道,“你所言句句有理,可并非所有人都同你一般幸运。有阳光的地方必然伴随着阴影。世人万万之众,星辰万万之繁,我们正在做的便是挑出最优质的一颗,用尽量少的损失让他焕发最亮眼的光芒,从而为那些不够优质的星辰创造改变命运的机会,这才是大义,这才是阴阳家和帝星于天下、于万民的意义。你是要成大事的,何必纠结细枝末节。”
岂料容宣竟拍案而起,“人命矜贵,何以称之细枝末节。他们无一不是九州的子民,每个都值得敬畏!”
“你这么大声吓唬谁呢!”萧琅瞪着怒气冲冲的容宣,语气也变得不耐起来,“你若觉得此事不能满足你对子民的仁爱之心,那你不如回头想想,被你杀死的守城将士和阴阳巫是不是九州子民,被你抢劫的管家夫妻是不是!你有没有想过,那些死在你苛刻刑法下的人都是九州子民!”
“我承认,杀守城将士是我一时冲动犯的错。可阴阳巫欲加害于你,我杀他有何不可!管家鱼肉乡里,我劫富济贫做错了吗?苛刻刑罚是为了重新审视这个国家,让贵族国人尽可能地平等,我做错了吗!”
“你想的倒是与墨家兼爱有几分相似,原来你学得这么杂吗?”萧琅实在懒得搭理他,但看在自己肩负着教辅帝星的责任的份上,只好耐住性子,“你做的难道不是杀一人而利己的事吗?宣扬律法、驱逐贵族难道不是损一人而益众的事吗?你既选择了律法,又何必妄谈仁爱,仁爱在如今的世道下只会害人害己。若你一意孤行,不出三五年,天下必定重起战火,至时莫说仁爱法度,你享受的、追求的、渴望的皆化作泡影!”
“我……”听闻此言,容宣张口结舌。他还想说些什么,却感觉喉头梗阻、唇舌无力,竟一个字也吐不出。
“欲成大事,先修其心。你如此优柔寡断多愁善感,如何能成就大事。作为天下共主,如何达成目的才是你要想的。事到如今,你跳不出儒家仁义博爱的坑也得跳!”
听萧琅又说自己成不了大事,容宣压抑许久的压力与情绪顷刻间爆发,整个人都要气炸了。
“我成不了大事?!你又要像那些年给我写的信一样对我无端指责是吗?我在你眼里,自始至终就是一个急功近利、目光短浅、不堪造就的竖子小人是不是?我永远都比不过季无止,比不过你的阴阳家、你的帝星、你的天下苍生,比不过你们的弄权游戏是不是!”
“你胡说什么!”萧琅觉得自己此时该做的应当是大声反驳,但心里不知怎地,想的却是“果然越温柔隐忍的人发起火来越可怕,像是要吃人似的”。
她想了想,争辩无用且费力气,不如收声,由容宣发火算了,他自己会想明白的。
容宣口不择言时其实已经冷静了许多,甚至已经开始后悔发这通火。但如今情况实难收场,他只好继续瞪着萧琅,期待对方递个台阶给他。
然而萧琅毫无察觉,只看着他不说话,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好半天。
“……”容宣深吸一口气,不得不自己找台阶下,于是突然伸手将她扯起来拉进怀里。
萧琅吓一跳,反应好一会儿才回抱容宣,靠在他胸前听心跳平缓。
忽有人幽幽问了一句,“若我不再做帝星,你是否愿意带我回蓬莱?”
“……我会杀了你。”萧琅一顿,而后说得轻描淡写,“弃星会阻碍新的帝星诞生,我不能冒险留你于世。但你别怕,只要有我在,定保你帝位安稳,这是我一生所向,生来的意义!”
容宣并没有感受到一丁点安慰,有句话在他嘴边萦绕许久,却始终没有问出口。他深知,此话不能问,更不应问,可他心里实在堵得慌。
萧琅见他面色黯然,便知方才那番话属实伤人,或许实话从来都是难听的。她安慰了容宣几句,希望他自己能好好想想。
容宣恋恋不舍地放开萧琅,神情有些失魂落魄。忍了这些时候他仍是过不了心里那道坎,便忍不住回头问她,“你总是与我忽远忽近,冷热交替,而今我却要问个明白,你爱……你要的到底是容宣,还是帝星?”
这话问得,竟有些可笑。
容宣的眼神刺得萧琅眼睛生疼。纵使多情,最后也只有微微叹息,“要下雨了,回去罢。”
刹那了然,遂拂袖而去。
萧琅站在院子里望着红叶树看了许久,转身回屋、关门、躺下一气呵成。她盯着头顶的帐幔发着呆,撩过衾被蒙住了脸。
而今细细想来,容宣确实令她动摇过,且不止一次。或许幼时无知无畏,不知何为鱼与熊掌,因而什么都敢应下。然而成长总是循序渐进的,她开始坚信命运而毫不迟疑。当她意识到可能害了一人时,容宣已经身陷深渊,而她也站在摇摇欲坠的悬崖边。看着容宣奋力伸出的双手,某一瞬她自心底涌出纵身一跃的冲动,但理智总是在提醒她要回避。
如今,容宣在深渊里凝视着她,而她在坚守与堕落之间徘徊,试图拉容宣上岸,可对方十分抗拒。
萧琅不由反思,或许眼前的便是容宣想要的,或许称帝根本不是他向往的,她说着“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却从未给予容宣选择,一意孤行地推着他向前,还自诩所为皆是为了他。
“可是夫子也没有给我选择呀。”她在心里说道。
就这样躺着,不久之后她竟然睡着了,连雨声都没有听到。
屋外滴了约摸一刻钟的大雨点,随后淅淅沥沥飘起来,带起一阵阵凉风。俄顷,天幕低垂,列缺霹雳,大雨滂沱。
容宣独自坐在廊下,直勾勾地盯着瓢泼的雨幕,直至天色黑透,落得满身风雨。
他无法怪罪任何人,是他自己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他和萧琅都没得选,说到底,不过都是为上天所摆弄的凡人。
然思来想去,终究是意难平。
可再意难平又能如何……
容宣伸手抓住雨线,看着手心里残留的雨水,眼底幽暗。
大雨下了一整夜,雨水沿着屋檐往下淌,在石缝里汇成一股股细流。雨夜遮掩之下,好像有什么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次日,雨渐渐小了些,却不见止相。
萧琅起得很早,掌了灯伏案忙碌着。屋内静悄悄的,不闻人语,但闻竹简偶尔翻动的响声。
忽然有只藤鸟自牖外飞进来,一头栽到案上。
萧琅扒拉出藏于鸟腹的纸卷,是无名子手书,大意是他一切都已了解,且有一个计划,需萧琅做好随时外出协助的准备,这个计划可能很快结束,也可能旷日持久,因此她暂时不必回蓬莱,需要时自会通知。
经历昨日那番争吵,现在的萧琅反倒有些想回蓬莱了。她烧掉纸卷,自嘲地笑了笑。
巳时左右,有人往竹北院来了。萧琅无聊起身,想看看是何人来访。
当她看到轮廓慢慢清晰的来者时,尴尬涌上心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容宣拎着食盒穿雨而来,表情十分愉悦,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第八十八章 和好
看容宣这般模样,萧琅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太敏感了,亦或是想得太多,毕竟容宣本人非但不尴尬,甚至满脸笑意,难不成他一夜顿悟,彻底想明白了?
“今日有雨,庖芈做了两道炙肉,我包了一点小酸菜来,先将就着,下午酒先生请咱们饮酒,今年第一窖。”容宣摆出饭食招呼萧琅赶快用饭。
往日姜妲经常留容宣在宫里用饭,有时甚至会留哺食,今天一餐未留,萧琅反而觉得不寻常,便问了一句。
这下容宣笑不出来了,甚至有些忧愁。他叹了口气,“权越君回来了,上朝时对着一众官员发了好一通怒火,都是我这边的人……”
齐佯常年在外,游走于各个郡县城邑之间,对当地官员和贵族封地实施监督。因他位高权重,年纪长资历深,行事尚且公允,所以名声很好,在朝在野皆是德高望重。他说话很难有人不信服,就连先王都对这个胞弟礼让三分,更不要说以姜妲为首的王室晚辈和以胥太师、容宣为首的朝官。
再加上唯容宣马首是瞻的官员绝大多数是新生一代,再年少轻狂也不敢在长辈面前张狂。因此,即便齐佯果真是找茬,大概率也不会有人贸然反驳。
“……其实他也不全是找茬,这些人毕竟太年轻,难免会让人抓住把柄,但并未触及原则问题,平时姜妲与御史官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宣说着不自觉地夹了一块酸菜,齁得他连连咳嗽。
权越君刚回伊邑便于朝堂之上大发雷霆,且目标十分明确,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给容宣下马威来了。顺便也敲打敲打姜妲,好教众人知道,别以为推了新令就万事大吉了,只要他还在一天,东原贵族就倒不了,宗室必定东风再起。
容宣又不是傻子,自然也看得出来,只是觉得权越君这般行径过于刻意。“我若是权越君,定不会当众驳姜妲与我的脸面,只需暗地里多加阻挠,让支持新令的人不能成事便可,何必如此大张旗鼓,或许还会落得个倚老卖老、不容新人的污名,我看他可不像是不在意名声之人。”
萧琅老神在在地点了点头,一脸“不愧是你”的表情。
容宣见状有一点点尴尬,他摸着鼻尖讪讪道,“其实我也没有那么……阴损……”
萧琅理解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可比权越君阴损多了!
而后无言,只听得挟匕拨弄饭菜的声音。
饭后,萧琅端着茶汤坐在一旁吹着热气,不时发出奇怪的吹气声,吹得容宣意欲更衣。他刚想开口说什么,萧琅先一步问他,权越君和平伊君是否为兄弟关系,容宣直道“非也”。
在听闻二人是叔侄关系后,萧琅手一抖,险些泼一身水,暗忖,这做侄儿的面相属实苍老了些。
“宗室家族极大,亲戚之间像二人这般关系的很是常见。”容宣解释说,“我曾有一位旁支兄长,也是比我父亲大几岁,辈分上却要唤我父亲作叔父,你家……”
说着,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匆忙住口,低低地说了声“对不起”。
萧琅摆手表示不在意,她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感觉家族之间的亲戚关系颇为奇妙——年纪相仿的竟是两代人,年纪小的竟然是长辈。
“我家好像无甚亲戚,夫子说我父亲是野人出身,那些年兵荒马乱,亲友四散流离,他自己凭本事混进了万儒总院和麓野山庄,后来因要去汤邑便给自己起了个名叫萧燕然,尚了齐国公主后才算是有了齐国的半拉亲戚,如今年岁日久,我倒不知两家还剩何人。”
帝师混进了万儒总院和麓野山庄……
“哪能用混来形容帝师。”容宣哑然失笑。
于儒家和纵横家而言,萧燕然是个能吹一辈子的人物,是一个不会倒的活招牌。
萧琅对萧燕然其实并不了解,绝大多数信息都是从无名子和齐姜夫人处得知的,也许有些夸大,也许有些偏颇……这些她都不关心,她关心的是,说好今年第一窖的酒还有没有戏,容宣怎地不提这事了?不会这会儿工夫就给忘了罢?
而且她不但这样想了,还问出了口。
容宣忍不住大笑,笑她就知道吃吃喝喝,也不见干点儿正事,以往都要去山上隐居一段时间的,今年都这会儿了还不去,怕不是吃胖了爬不动山了。
萧琅果断给了他一拳,推他出门让他赶紧滚蛋。容宣一边笑着一边躲到门外,扒着门框说下午需要见一些官员处理事务,到点来喊她出门。
萧琅思忖片刻,叮嘱他当心权越君与平伊君勾结,“他二人树大根深,你多加小心。”
那人笑说,萧先生会看在都是一家人的份上保佑他的,不会忍心让女婿年纪轻轻的就去伺候他。
说完,他三步并作两步,一溜烟儿跑掉了。
萧琅飞起一脚刚好踢空,咆哮着让他不要再出现在自己面前,但心里是有些开心的,眼带笑意地回屋关了门。
看到案上要刻的简,因被容宣的到访打断,她一下忘了自己要写什么,遂弃笔不写,翻出上次从书架上找到的一卷杂记倚榻翻阅起来。
和着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此刻光景无比惬意。
说起这卷杂记,是在容宣书房找到的。
书房是姜妲在太女府时专门处理公务的地方,西向半间有三面书架,摆满了典籍。改建相舍后,容宣继承了这批典籍,为此他夸了好多次姜妲为人大方不小气,萧琅经常趁他不在书房时去“偷”书,不留神就摸到了这套杂记。
发现这套书时,萧琅颇为惊讶——
这类描写虚无缥缈、怪力乱神的书籍本不应该出现在太女的书架上。
是因前朝王巫不分,闹出了很多祸及数代的乱子,因而被商朝“趁虚而入”。为防止商王室重蹈覆辙,自商文帝建朝始,王室便与国巫分了家,王权与神权坚决不允许互相掺和。诸侯不允许阅读鬼神一类的书籍,阴阳家虽不属于巫师行列,但天文历法、占星卜卦等术法均在此列。而巫师不允许阅读帝王之学,儒家、纵横家、兵家典籍均属此类,有违者一律处死。
但她后来又一想,东原既与阴阳巫有联系,姜妲读一两本禁书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这件事便没有放在心上。
不过说实话,故事传说类的书比正经书要好看百倍,萧琅相当喜欢,时常看到半夜三更不睡觉,要沉萧催好几遍才肯放下。这套杂记正是她最近沉迷的套书,撰者不详。前几卷讲的是神鬼传说,反复吹捧昆仑和东海这两处神话传说中的宝地,现在开始讲述人间的奇异故事。
阴阳家作为最神秘的学派,自然避免不了被人编排野史闲话,甚至一直是人间故事发生的主场。但这套书中写的好些故事其实是阴阳家真实可靠的历史,鲜有外人知晓,不知为谁人所泄。
萧琅看着书中写的那些与无名子有关的故事感觉既奇怪又刺激,她不禁将无名子仙风道骨的老者模样代入其中……嗯,这回更刺激了。
快乐的摸鱼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等萧琅意识到简上的字看不清时天色已晚。她懒得起身去掌灯,于是放下书趴在小几上小憩。
容宣来时,榻上人已经睡着了,刚巧酒君子有事要改日再约,他便没有唤醒萧琅,掌了灯坐在旁边继续读那一卷杂记。
纵他学识渊博,也从未见过如此光怪陆离的野史传说。
书中说阴阳家方士可以青春永驻,但他小时候见无名子时,无名子已是须发皆白的长者。书中又说阴阳方士皆擅仙术,这话实在不靠谱,世上哪有神仙,方士擅长的是观星卜卦和道衍天机,所谓“仙术”不过是阵法并内力构成的幻象,方士用以自保而已。
书中还说,阴阳家术主每次只收两名弟子,一名弟子用来祭天,以求获得神灵庇佑和永久侍神的特权,另一名会在老术主驾鹤后继承术主之位,寻找新的继承人和祭天人……
看到这里,容宣“啪”地一声将书卷扣在小几上,十分愤慨,“胡言乱语,无耻放肆!”
“啊?怎么了?!”睡梦中的萧琅被这一声惊得一哆嗦,爬起来迷迷糊糊地四下环顾。猛然瞧见面前坐着一人,吓得她差点滚下榻去,待看清是谁后才松了一口气,皱着脸抱怨了一句“吓死我了”。
见状,容宣十分乖巧地蹭过去,搂住她的肩赔不是,顺势在她脸颊上亲一口占点儿小便宜。
萧琅懒得搭理他,伸手去摸那卷杂记。
“此类闲书败坏学派名誉,流传至今实属不该,你少看为妙。”容宣将杂记收入袖中,说要严查市面上的闲书。
不过是闲人说两句闲话,何必如此较真,甚是小气!
萧琅感觉这人的脑子或许被蚌壳夹过,最近的想法多少有点离谱。但眼下她顾不得与之讲理,“有这要紧功夫倒不如找些食物,饿得我头昏眼花……”
“啊!差点忘了,快走!”
容宣猛然记起自己订了一席饭食,赶紧带她往“容与逍遥”去。
终日在相舍享用庖芈的手艺,偶尔吃点儿好的也不为过。
第八十九章 美人献酒
“容与逍遥”今日宾客很多,尽管酒君子不在,爻女也与沉萧出城逍遥去了,但代为掌管酒肆的琴师柳在容宣处学过琴,算是容宣的半个学生,因此特别给面子,听从嘱咐留了二楼最角落的隔间给二人。
酒食陆续上齐,侍女放下隔间的两道帘幔便退下了。容宣伸手拉下隔间内左右两侧隔音的板子,再次掩了掩帘子,室内一下安静了好些。
萧琅见状忍不住打趣他,动作如此熟练,想必这种鬼鬼祟祟的事没少干。扭头又见手边放了张琴,她顿起调戏之心,“相国这是要亲自奏乐侑宴吗,我囊中羞涩,可没有余钱打赏喔!”
容宣往爵中斟满酒,笑道,“你若想打赏,今后对我多和颜悦色一些,少些说教便是。”
萧琅不以为然,举爵一饮而尽,“但凡你少气我两分,我也懒得同你一般见识。”
容宣自顾自地举爵一祝,亦是一饮而尽。
他摩挲着爵身的花纹,发出一声长长地喟叹,“我想要的总是太多,亦总是一无所获。亚圣说得对,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琅琅,你可知我心中的鱼与熊掌是为何物?”
“儒法冲突呗!“萧琅毫不迟疑又略带敷衍地回答,如此轻松的场合理应娱乐才是,她不爱听这些话。“你不是请我饮酒吗,怎又谈起了政务?”
“好~不说了不说了……“容宣笑笑,心中满是无奈,“来,饮酒!”
两人你来我往间酒壶轻了许多,爵中荡漾的酒波映着些许朦胧醉意。
台上的乐师正在奏乐,琴声淙淙,质朴高远,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一曲毕,满堂彩,众人欢呼着“再来,再来”。萧琅倚案抚掌,亦是连声赞悦,虽然她并没有听出到底好在哪儿。
“嘁!他弹得有我好吗?”
容宣酸得很,他斜睨着萧琅,问她想听哪支曲子,她想听的他都会,不会的立刻去请教了来。然而又不等萧琅回答,他就帮忙做出了决定。
萧琅对乐曲了解不多,听容宣弹琴,她只觉得技艺高深,曲风大气端正,琴声风疏月朗,却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只会一迭声地夸“厉害”。容宣知她本事,谅她也说不出个三四五来,故并未追问究竟厉害在哪儿。
或许容宣弹了一首长长的乐曲,亦或许他弹了好多首,萧琅并不清楚。她自斟自酌了一阵便有些醺醺然,托着腮软软地倚靠在酒案上。
容宣伸手揽过她的肩,一手拨弄着琴弦。松散的音节响得颤颤巍巍,竟也能成清雅曲调。
他闲聊着最近发生的一桩桩趣事,萧琅不时简单回应几个字,表示自己有在听……渐渐地,说出来的话不再有回音,容宣低头侧目,发现人已经睡着了。
这便睡了?
他哑然失笑,小心地将这人放平躺在臂弯里,一侧依偎着自己,一侧用手臂搂着,好教他能够沉下心来仔细端详着这副沉静睡容——
眉心微蹙,或许最近琐事积压,应当是旁人帮不上忙的要紧事。睡得好像不太安稳,可能有心事。嘴唇发白,这两日她是不是身体不太好?不该带她来饮酒的,昨天也不该气她……
容宣低头落在额上一吻,“以后不会了。”
忽然,萧琅抓住了他束发的带子和几缕头发,扯着头皮生疼,也把容宣吓了一跳,以为她醒了,于是轻声唤着,却未见有所回应。
因被揪住发带无法抬头,他只得将其解了下来,随那人抓着。头发却是得解救出来,萧琅很喜欢他的头发,可不能被她薅秃了。
失去拘束的长发在肩背散开,徒增三分妖冶。
萧琅抓着发带,嗫嚅了几个字。容宣侧耳细听,什么也没有听到。
“替我看好……”
这次他听清了前半句,不免好奇地搭了句话,“看好什么?”
然而并无回应,此后也再未听到一句半句的梦话。
萧琅一觉醒来时酒肆正热闹着,准确地说她是被这热闹吵醒的。
她左右打量了一番自己的姿势,一时竟分不清是梦是醒,是幻境还是现实。
倏尔抬头,瞧见披散着头发的容宣正缓缓咽下一口酒。有一滴从嘴角溢了出来,沿着下颌流过脖颈氤氲在领口。她眼睛不眨地看着,仿佛那口酒正在她喉间淌过,带着一丝余韵悠长的清香。
眼前滑落肩膀的一缕发丝正散发着淡不可闻的清新气味,垂在烛火下泛着薄光,根根分明,柔软如绸,映着瘦削精致的脸颊和白皙修长的脖颈,哪还有什么气节风度,多的是阴柔色气,十分诱人。
萧琅深吸一口气,一扫心中阴霾,顿感自己赚大了——通过她的认真研究和观察,此人应当是《琅嬛藏书》中有记载的历代帝星中最好看的一个,声音也好听,属实优秀啊!如此优秀的人物竟然被她给逮着了,她一定要在藏书上狠狠夸帝星容宣的美貌,让后人也知道!
“你醒啦?酒量堪忧啊!”容宣撩了撩头发,将壶中酒倾尽。
他摘下爵上的滤网,在萧琅眼前晃了晃,瞄了她一眼,调笑着问她“最后一口要不要”。
“要要要!”萧琅咽了一下口水,美人献酒当然要,美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容宣狡黠一笑,仰首饮尽,在萧琅愤愤的目光中低头赠予她半口清酒。
“甜吗?”
“……”萧琅瞬间从脖颈烧到天灵盖,这让她怎么好意思回答!
“看来是极甜的,甜得脸都红了。”容宣又撩了下头发。
萧琅手忙脚乱地从他怀里爬出来,红着脸捂着眼不忍看,腹诽此人怎能如此撩人,这让人如何能够把持得住,我好恨!
怀中一空,容宣十分失落地捋了下头发,倒是很满意那人通红的小脸。心中暗忖,早知道你喜欢看我未束发的模样,我就不梳头了。
这般想着,他灵光一现,身子一歪倒进萧琅的怀里。对方掩口低呼,表情颇有些惊恐。
“来而不往非礼也。你在我怀里安眠一觉,眼下我醉了,在你怀里躺一会儿不过分罢?”容宣闭目轻笑,准确地抓过萧琅右手放在自己的腰上。
“不过分……”挺过分的!
萧琅红着脸,眼珠子四下乱转,就是不敢看容宣,搂住腰的右手紧张地攥着一把衣裳。
被掐住皮肉的容宣不敢吱声,只得偷偷扯着嘴角倒吸凉气。
“你方才在醉梦里抓着我不放,还说了几句梦话,可是梦到了与我难舍难分的场景?”阴阳家轻易不做梦,这个梦应当非常特别。
闻言,萧琅手一僵,瞬间恢复正常。
容宣正握着她的右手,虽在闭目养神,但也明显感觉到方才一瞬的异样。他睁眼看向萧琅,却见对方神色如常。
只听她笑道,“少胡吣了,我哪有与你难舍难分!方才,我梦见了季无止,我们熟稔地坐在一起,说了好多话……”
“原来没有梦到我啊……”容宣并不想听她提及季无止,他沉默半晌,酸溜溜地问萧琅是否在想念季无止。
萧琅断然否认,说既然梦到了,想必将来还有再见之时。既有机会再见,又何必想念。
说完,她问容宣,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可会想念我。
“不在了是甚意思?”被询问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死了。”
“你想死在我前头?”容宣瞟了她一眼,翘起二郎腿,笑她果真是做梦。
“也许呢。”毕竟世事难料,前途莫测,她真的没有把握。
“不许胡说!哪怕你在我身边,我也无时无刻不思之甚深,何论不在。”
容宣怪她醉酒胡扯,破坏了好端端的氛围,非要萧琅讲个笑话补偿他,没有笑话故事也行,没有故事亲他一下也行。
萧琅根本没得选。她哪有讲笑话的天赋,多有趣的事儿从她嘴里说出来都会变得有些寡淡。再者,她怎么可能主动亲容宣,得多不要脸才能干出这事啊!
于是,她给容宣讲了滨海城亓官家的事。二人一下发现了对方深藏不露的好奇之心,说到家长里短时那叫一个兴奋。
闲话说至夜色已深,酒肆的宾客渐渐散场。
二人等阖场宾客都走净了,从酒肆后门一路摸回了相舍后门。又在竹北院恋恋不舍了好一阵,容宣才勉为其难地一个人回房安歇。
萧琅送走人熄了灯,躺在床上彻夜难眠。她心里揣着在酒肆做的那个梦,反反复复咀嚼着梦中的画面。
她没有骗容宣,她确实梦到了季无止,只不过季无止并非是太子的模样,或许她在梦里见到的是疆德子。
疆德子穿了一身阴阳家方士的道服,峨冠博带,手持拂尘,一如之前的光风霁月,坐在云中台的边缘。她也梦到了自己,穿着术主的衣服,也坐在云中台的边缘。
巨大的星盘在地上投下清晰的影子,盘上的星辰慢慢走着,地上的阴影随之变换,像极了可怕的怪物。
她同疆德子说着笑着,她远远地看着疆德子走下云中台,不知他欲往何处去。天上忽然下起雪来,鹅毛似的,不过片刻功夫便已银装素裹。
疆德子站在台阶上回头看着她,嘴唇开开合合的。她听不清说了什么,只从对方的眼睛里看着自己化作尘埃,风吹即散。
第九十章 年终
我如何化做尘埃?又如何会梦到死亡?
萧琅不解。
她闭上眼睛回忆起这些年,忽然就觉得,若这梦境当真是她的结局,倒也算得上是善终。既能善终,便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只是心存遗憾,难免无法释怀。
可若说有什么遗憾,大约是再不能守着容宣与这山河。可二者自始至终都不属于她,她也只不过是守着而已,履行职责罢了。
我拥有过,虽短暂也不应遗憾。否则,如何对得起方士本心,岂非落了俗尘……萧琅默念着幼时常用来静心凝气的心法,渐渐消了浊气,心里开阔了些,不多时便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睡得好醒得也早,但有些人睡不着也爱赖床,萧琅就是这种人。
她懒洋洋地躺着,脚丫藏在被褥里晃来晃去。反正沉萧不在家,起了也无甚意思。
卯时二刻我便起。她暗道。
至二刻时,她却转了个身,无所事事地盯着墙壁上的一个虫洞,在心里说“卯时三刻再起”。
待到辰时二刻,沉萧回来了。她蹑手蹑脚地摸进屋子,生怕吵醒了萧琅,结果一推门便看见那人正瞧着自己。
“先生起了?这可不像你。”沉萧笑道。
“阿绿绿这就回来了?”萧琅换了个姿势继续瞧着她。
“我放心不下先生。”
“我都多大的人了,有甚不放心的!”萧琅嘴犟着,双足蹬着足衣,蹬了两下觉得无聊又躺倒了。
“哎,先生怎地又躺下了……”
“等午时我再起,又不劳作,省一顿是一顿。”
“……容宣说谢谢你,他感动坏了。”
沉萧脚一沾地就忙个不停,平日里也是从早忙到晚,一边忙一边劝她家先生“该起了”。萧琅今日还算给面子,劝了几次便起了,洗漱完毕也开始忙活。她手头有的是事,只是不想干,拖着拖着就忘了。
约莫午时左右,忽然有人敲门,萧琅放下笔要去开门。
“先生坐着,我来。许是庖芈来送饭,我同她知会一声。”沉萧放下手里的活计跑去开门。
门一打开萧琅便听见一阵明显的抽气声,带着点惊吓的意味,她赶紧溜过去看看是个什么情况。
只见容宣拎着食盒站在门外,眼神藏不住的惊恐。
“有事?”沉萧挡在门前,上下打量着容宣,斥道,“衣冠不整,成何体统!”
“无事……”容宣突然感觉有点头疼,心口也疼,哪哪都疼。
沉萧瞟见了食盒,“我既已回来,今后便不必劳烦了。”
“哦哦,告、告辞……”
不等她又说什么,容宣撒丫子就跑了,好像有鬼在背后撵着似的。
他的头发被风吹起一个漂亮的弧度,萧琅扒着门框望着落荒而逃的背影,意犹未尽……沉萧“啪”地一声扣上了门,回头瞪了她一眼。
“哈哈哈……”萧琅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沉萧问她,自己不在时有没有发生什么事,为何容宣今日如此做派,“他竟胆敢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来见你,如此亲密无间,难不成、难不成……你可是将他玷污了?”
“倒也不必这样说……”萧琅解释的话卡在喉咙里,她寻思了寻思,总觉得自己是贪恋美色不假,但大体上应当不是那种人。即便她当真将容宣如何了,应该也谈不上“玷污”罢,又没强迫他……再说,这种事容宣他吃亏吗?
沉萧亦觉这话问得是有些离谱,表情因而有些难以言喻。
次日,萧琅在相舍的小花园里瞎溜达,正巧容宣路过,看到她立刻冲过来将她扯进角落里。
“你可没同我说沉萧阿姊昨日就会回来,我都那样了,你让我今后如何做人!”容宣神色十分幽怨。
昨日他想着家中无外人,去竹北院时便穿得有些随意,虽不至于暴露,但确实是衣冠不整,因此见到沉萧便跟见了鬼似的。心虚作祟下,他心里陡然升起一股被外人看光了身子的羞耻感,回去气得一宿没睡着。
“她也没跟我说,是突然提前回来的。”萧琅撇嘴,“你能不能做人跟这有甚关系,被人看过便要现原形了?你原形是狐狸还是大尾巴狼?”
“你不要打岔!”容宣愤愤道,“我衣冠不整的模样被她撞见了,我的清白!”
“我也看了,要不你法不责众?”
“你你你……”容宣气得要命,“你都看见我那个样子了,你的人也撞见了,如今我清白不保,你是不是得担下这个责任,否则今后我如何自处!”你这人怎地就不按常理来呢!
“这有什么!”萧琅宽慰地拍着他的肩膀,“寡妇人尚有二嫁三嫁,未婚男女越界都无人闲话,你只是稍有失礼而已,哪能就丢了清白,不必过于担心。”
容宣瞪着她气得说不出话,撂下一句“跟你的阿绿绿过去罢”,便气冲冲地走了。
“堂堂男子,多大点事儿也值得这般计较,真就不讲理了呗!”萧琅“嘁”一声,继续逛着花园。
岂料容宣竟从墙后探出脑袋,气汹汹地说了句“别在我家花园里闲逛”又跑了。
萧琅原地跳脚,“你家花园!你叫它一声它答应吗!”
说罢,她兴致全无,气鼓鼓地回了竹北院。
然而半路上她一寻思,这里好像确实是容宣的家,花园自然也是他家的花园——若非我手头拮据,早在伊邑买上宅子了,哪还用得着寄人篱下,花园都不给逛!
一想到自己忙活这么多年,人家早早地开府建牙,自己却依旧囊中羞涩,萧琅气得一宿没睡着。
许是容宣真的很生气,此事往后数月之久,再未见他与竹北院来往,只容恒偶尔奉命来送些东西。
沉萧觉得如此甚好,清净许多,那人气死拉倒。但她很好奇,如此情景下,萧琅为何会对容宣不闻不问,任其失踪,若说萧琅不喜欢容宣了,她可是一丁点儿都不信的。
萧琅并非不在意,但她知道容宣最近很忙,从沉萧上街带回来的各种谈资消息里猜到的。什么彻查陈年旧案,什么权贵钻律令空子犯事,什么军营小规模斗殴……林林总总诸如此类,不必多想便知是谁的手笔。因而她时常与沉萧抱怨,骂权越君和平伊君这两个老匹夫“实乃一丘之貉”,给旁人徒增烦恼。
沉萧听完总是回敬一个白眼,“烦死他最好,免得他整天出些幺蛾子。”
私心而论,萧琅也想去探望一下容宣,但她也确实闲不下来。一则忙于与无名子通信往来沟通计划,二则忙于研究各处弟子汇集来的藏宝图残片。其数量巨大,内容糅杂,萧琅不知阴阳巫到底用意何在,因而不敢懈怠,昼夜筛选誊抄,生怕误了大事。
这期间,许是太过劳累,她又发病一次,幸好沉萧早有预备,然容恒恰巧替容宣来送东西,险些被他撞见。这孩子不知得了容宣哪般吩咐,非要见到萧琅本人才肯回去,沉萧好说歹说才打消他的念头,亲自将他送还容宣。
但她这番做法好似有些欲盖弥彰,容宣当时虽未有所反应,但哺食时亲自来了,还带了一名女医士,道是姜妲特地送来关照萧琅的。
如此作为打得沉萧措手不及,只好谎称自己从前在诸侯公子身边伺候,颇通医术,不需要医士。但无论她说什么,说得如何真情实感,容宣一概不信,定要面见萧琅。
见状,萧琅只得强撑起身,佯作不耐的模样命沉萧请“闲杂人等”离开。容宣隔牖盯了她足有一盏茶的工夫,这才带着正与沉萧讲道理的容恒和女医士悻悻离开。
经这一番折腾,萧琅的状况突然恶化,反反复复三四日才堪堪缓过来。待她状态彻底好转,又能出门溜达时,伊邑已入冬,天气又湿又冷,沉萧再不许她出门了。
至腊月初,龙非成婚的日子快到了。
龙行琢磨了好久,到底是请姜妲证婚还是请容宣——姜妲是明面上的女王,该请;容宣是实际效忠的公子,也该请……怎么办,好难选!
龙非劝他去找姜妲,“我同公子商量过了,请姜妲来。父亲啊,公子太难了,你莫再刺激他了。”
多大的喜事怎地就成刺激了?
哦对,公子那么大年纪了仍无妻无子,这事于他而言确实挺刺激的……
龙行想着想着突然福至心灵,连忙去找老妻商议,想让她帮容宣牵线搭桥。
但龙家少君思忖良久,总感觉容宣这事多少有点儿不大对头,“我觉得罢……大王是存了与相国联姻的心思。”
联姻?!
龙行错愕之余,毫不犹豫地替容宣表示了拒绝,“扯什么犊子!她已有胥子玉为王夫,岂能再与相国联姻!她是看不上胥子玉还是看不上太师?再说了,相国天纵奇才,犯不着去做小王夫,你还不如说疆景先生要和相国联姻……”
夫妇二人正说着,龙非突然自门外探头,表情颇为震惊,“你们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龙行夫妇一脸狐疑。
龙非见状立刻反口,“哈哈哈……没啥,你们聊,我去找相国聊聊。”
龙家少君赶紧追上去叮嘱龙非不能到处乱跑,马上就要成婚了得安分守己些,否则回来抽他。
“知道了。”龙非敷衍着,出门蹿了个没影儿。
第九十一章 婚姻坑得很
姜妲有意与容宣联姻?
这个消息乍听上去有点匪夷所思,但细想之下也有几分真实。她与胥子玉成婚数年却一无所出,她不急宗室也该急了,早晚会将目光放在更多清隽男子身上,而大龄未婚的相国自然是最优人选。
“那王夫怎么办?总不能两人共侍罢?”沉萧不禁看向容宣,“这你都能忍?”
正在写字的容恒也抬起头来看向容宣,眼神里充满了敬佩——能屈能伸,不愧是相国!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无辜的!
容宣以手遮脸,试图挡住那些奇奇怪怪的目光。他从指缝里偷偷瞄着萧琅,对方正在看容恒写字,笑得一脸慈祥,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边在说什么。
龙非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太师也没有很反对大王纳妃嘛,上次议事时……”
“咳!”容宣赶紧清咳一声打断龙非,“不可乱说。”
“上次?”沉萧一下抓住重点,“她之前提过要与你联姻的事?”
容宣差点跳起来,“这个真没有!阿姊莫听他胡说!”
沉萧冷笑,表情看不出是相信还是不信。
这几人讨论得热火朝天,萧琅在一旁一言不发。说是盯着容恒写字,可若是没有她在旁边时不时地骚扰几下,容恒应当可以更专心。
“先生您怎么看?”龙非忍不住想让她发表一下意见。
“你家公子的缘分尚远,不急。”萧琅本不想理会,但他们的目光实在灼人。
“嗐,那我就放心了!”龙非舒了口气,扭头看到容宣杀人般的目光,他这口气一下噎住,不知该吐出来还是咽回去。此时此刻,他非常想念远在军营的钟离邯,找他顶锅再好不过了。
最后,众人只当此事是个笑话听了,并未有人放在心上。龙非顶不住容宣频频看向他那“充满善意”的目光,找借口溜之大吉。
“等等!”容宣突然唤住他,“不日你便与子娰成婚,婚后自当褪去少年意气。今后言辞行止需得越发谨慎,凡事三思而行,顾及己身更得顾及妻子。依我看,这两天你老实在家待着,莫要乱跑。”莫要再来我家,我不想看见你!
龙非乖巧称是。但他前脚刚迈出门,后脚便听见沉萧阴阳怪气地说“真不敢相信,某些人竟也能有如此觉悟”,他一下没忍住笑出了声,赶紧捂住嘴跑了。
这话虽未指名道姓,但容宣知道沉萧说的就是自己,心里气得要死,面上却仍得笑嘻嘻,“阿姊许是记岔了,宣不过二十出头而已。倒是阿姊,是该考虑婚姻大事了,早些寻位良人,免得在相舍蹉跎此生!”
二人一逞口舌之利,却见萧琅并无拉架的意思,互相讽刺了两句后了无趣味地闭了嘴。
“唉~”萧琅后知后觉地叹了口气,“你二人有甚好吵的,多影响孩子学习啊!”
容恒抬起头来欲言又止,但什么都没说,又低下头去默默写字。
因容宣近来事务繁忙,不便打扰,哺食后,萧琅带沉萧并容恒回了竹北院,沉萧负责盯着容恒读书习字。
教容恒重新读书是容宣提出来的,沉萧十分不情愿。萧琅也不好勉强她,便想亲身上阵为其传道授业。沉萧怕累着她,更怕她把人教坏了,只好不甚甘心地接了这个活儿。故而她态度不怎么样,一直黑着脸。容恒也不敢过多言语,问个问题都得思虑再三,生怕出个声就点着了她。如此战战兢兢一整日,到傍晚回去找容宣时他才松了口气。
容恒被沉萧吓得不轻,容宣亦在权越君与平伊君的连番折腾下身心俱疲,主仆二人天色将暗便歇下了,各自窝在被窝里感叹活着好累。
容宣尤其感慨,龙非这几日那溢于言表的显摆属实让人闹心!明义有子嗣了,伍瑾瑶瑶琴瑟和鸣,龙非要成婚了,钟离邯也早已定亲。昔日伙伴纷纷成家立业,在外风光无限,在内软玉温床……只有他!只有他形单影只,孤枕难眠!
他叹了口气,辗转反侧,恨命运作弄人,恨自己生得晚。若是早长几岁,凭秦国与百越的关系,他定能与萧燕然往来亲密,依他机灵聪慧的劲儿,必会哄得萧先生开开心心收他做学生,进而做女婿,甚至可以阻止阴阳家收萧琅入门……唉~生不逢时啊!
那龙非,真真一点儿眼力见儿都无,烦死了!
容宣越想越气,气得一宿没睡着,次日顶着一脸憔悴进宫议事,交好的同僚们笑他是不是夜不归宿了。
始作俑者有些自责,朝会结束后赶紧跑过去安慰他,“哎,孤身一人也是好事。我听父亲说,婚姻就是个巨坑,婚前那些个腻腻歪歪情深意长的,做了夫妻以后就全没啦!一起生活个三年五载的,什么矛盾都有!到时候柴米油盐、鸡毛蒜皮,吵架反倒成为常态。你看我父母,吵起来几乎要动手。别看我母亲柔柔弱弱的模样,打得我父亲都不敢吱声……唉~我反而有些羡慕你的自由,你看明义那小子,之前同咱们夜夜笙歌花天酒地的,自打成婚以后都不怎么出门了,出了宫就回家,拖都拖不出来,将来我未必不会如此啊……”
“我可没有夜夜笙歌花天酒地。”容宣赶紧撇清关系,“婚姻如此可怕你怎地不选择自由?”
“呃……”龙非憋了半天想不出该如何反驳,最后红着脸硬是犟了两句,“我喜欢她!我就要和她做夫妻!她打死我我都愿意!”
容宣瞟着龙非气急败坏跑开的背影,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不屑又带着点嫉妒的冷哼,“嘁!”
他两手往袖里一抄,慢悠悠地往宫外走去。难得今日权越君没有挑事,他可以早些离宫去食市转一转。买一包新出炉的太师饼给萧琅,再买些柑橘和枣子。她不爱饮水,应当多食时令果子才是。
我得早去早回,回得早还能在竹北院蹭一顿饭,也能与萧琅多说会儿话。
这般想着,容宣加快了脚步。
“相国……相国请留步!”
可怜他刚走没两步就听见后面有人喊他,容宣回头一看,立刻在心里叹了口气。
菁菁提着裙子小跑过来,“相国,有贵客私访,王请您议事。”
“可知是哪家贵客?”
菁菁左右张望了一番,掩口小声说道,“是王子服。”
商服?此人许久不见,先前还藏在汤邑,何时来了东原?许是有大事,得去看看!
容宣敛了笑容,随菁菁匆匆回返。
他到时,殿内不止有姜妲与商服,还有正襟危坐一脸严肃的权越君和平伊君,并太师胥食其、上将军龙行。姜妲看到他出现后,笑说“管事的来了”,胥食其捋着胡须朝他微挑了下眉。
看在场诸位的表情,容宣瞬间了解。商服这是又来老生常谈了,他还是忘不了东原与汤邑结盟的事,他还想着挽救这个腐朽的王朝。
商服见“管事的”来了,连忙起身与容宣互相见礼。在伊邑潜藏的数月间他早已看明东原局势——
表面上这里姜妲说了算,而真正替整个东原做决定的其实是相国容宣。
他隐约记得,上次见容宣时,容宣还只是太女府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食客,此后只听说这人不断升任,从太女傅到丞相又到相国,短短数年间便只手遮天,成了大国贤相,果真少年可畏!
两人随口客套了几句便接着讨论东原与汤邑结盟一事。
“东原势大却是女主事国,诸侯会盟时话语权难免弱上几分。如今诸侯纷争,内里利益关系极其复杂,西夷、魏吴、燕赵各存私心,更有相互结盟之意,此举竟将东原排除在外,诸位应当明白其中利害。”
商服语毕,众人各自沉思,一时无人搭话。
容宣目光一转,见坐在他对面的权越君正看着自己。权越君朝他微微一摇头,他略微一点头以示明白。
“商德虽衰然天命尚存,”事到如今,商服已不敢武断那所谓的“天命”是否还属于商王室,当他说出“天命尚存”这几个字时,自己都有些怀疑与惭愧。“殷商氏仍是天下共主,阴阳家对待殷商氏一如既往,王室于情于理于任何都是名正言顺的一方,更何况……”
他话音一顿,犹豫良久方开口接道,“更何况汤邑地处中州之地,无论是燕国南下亦或是赵国东进,皆需借道汤邑,汤邑拥有足够正当的理由拒绝借道,此举于东原而言百利而无一害。”他毕竟是殷商子孙,汤邑是他的故乡,眼下却要用做筹码,到底是有些不肖。
这个条件听上去有些诱人,但殿中依旧无人应声,只眼神于暗中交错。
权越君低着头,朝容宣抬了抬眼。容宣微微摇头,藏在袖子里的左手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哈哈哈,王子此言差矣。”权越君打破沉默,只是笑声未免过于虚伪,“汤邑乃天子居室,天子既为天子,是当寡君率臣等为之拱卫,断无天子反之之理。”
“天子受命于天,理应泽被众生,庇护臣民。”
“护佑之恩寡人感激不尽,只是……”姜妲寻了个十分婉转的说辞,“东原与燕赵毕竟尚有距离。”
商服一愣,俄而苦笑,“王说得是。”
第九十二章 再谈盟约
以现在的局势看,东原和汤邑哪个更容易与燕赵起冲突一目了然,万一战事起,谁拖累谁更是毫无悬念。因此,商服自以为傲的位置优势于东原而言无甚吸引力。
更何况,即便汤邑强势如前,东原也不想挨这份骂。
在权越君隐晦的授意下,容宣开口帮商服说了几句话,“汤邑毕竟正统,有天子坐镇一天,燕赵便一天不敢轻举妄动。即便两国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强取汤邑道,有王子等义士当先,想必东原多有回旋余地。”
“哼!东原虽是女主,却恪守礼乐尊卑,唯天子马首是瞻尚不及,是万万做不出令天子做马前卒之事的。”平伊君本不想说话,但见容宣竟有赞同之意,那他一定要对着干才得劲,“可不像有些人……”
权越君重重一咳打断他的话,狠狠剜了一眼。平伊君当即喏喏收声,活像个鹌鹑似的缩着。
容宣的话虽有理,但胥食其仍是提出了质疑,“既然如此,王子何不同燕赵结为盟友。燕赵之地自古便是王畿护卫之所,贵族同姓,岂非强于异姓东原?王子未免舍近求远了。”
龙行亦是一脸遗憾的表情,“主要是东原离汤邑确实有一段距离,隔着河不说,河北还有一段六百余里的虢国长城,若是走南北大道可就绕远了。如果双方结盟,万一燕赵造次,东原恐怕来不及勤王。这两年王子也看见了,东原被西夷打压成这幅鬼样子,我们应付西夷都来不及,哪还有精力对付燕赵,汤邑和东原结盟实在不是上上之选。”
“是啊。”姜妲赞同地频频点头,“寡人毕竟是个女人,力有不逮,几位叔父和太师年岁渐长,相国又太过年轻,皆感力不从心,东原还需仰仗天子庇护,难堪大任。寡人同王子无不希望天命长久,东原亦想为天子效力,但眼下形势,燕赵确实更具优势。”
殿中几人将这手辗转迂回玩得炉火纯青,有人反对便有人赞同,有人质疑便有人劝谏,但目的无非只有一个。
商服握拳的双手紧了又紧,心中五味杂陈。因怕旁人听出他心中暗恨,默默措辞许久才敢再次开口。
“王与诸位有所不知,燕赵之地早已与汤邑离心离德。燕王和赵王乃是持有王室分封御令的名正言顺的诸侯王,可孰料,二王竟早存异心。赵太子欲与西夷结盟,西御异族,东进中原,服之同门正为此事奔走。而燕王亦有与赵国结盟南下之意,只是近来入冬,北方不甚安稳,因而耽搁了联谊进度。若是燕赵、赵夷成盟,汤邑当即危矣……”
三国成盟,危的何止一个汤邑,还有被孤立在外的东原,正可谓背靠东海、三面无援。
西夷、燕和赵,东原无论对上哪一家都存有至少六成以上的把握,可三家一旦连为一体,东原的胜算便仅仅聊胜于无,地理位置和天下局势决定,东原要想在三家缝隙中生存下去,最终必有一场背水恶战——魏吴遥远且依仗西夷生存,剑南国藏于山林乱石之间进出艰难。至于汤邑,恨不得在城池上方罩个青铜壳子保着——这几家无一能指望,只求不添乱。
“既然如此,汤邑何不主动与燕赵结盟?两国虽有异心,但毕竟是同姓至亲,想来不会太过分。”容宣问道。“趁盟友未就,王子应当未雨绸缪才是。”
“这……”商服似有话要辩驳,然而欲言又止了半晌却又什么都没有说。
尽管他再三表明燕赵与汤邑异梦,这几人仍是翻来覆去“何不结盟燕赵”,他一时竟分不清这几人到底是当真听不进自己的话还是刻意为难。
“这些年因着犬戎的关系,燕赵之间闹得很僵,只要王子令其中一家表态,哪怕是虚与委蛇,结盟自生嫌隙,汤邑不必费多少心思,慢慢瓦解就是了。”
结盟就是用来打破的,无论成与不成,这其中都大有文章可做。更何况,“盟友”之所以能够出现,无非利益相关,在这礼崩乐坏的世道,哪有长久的盟友,只有永久的利益。
“上将军言之有理……”商服虽表示赞同,却又顾左右而言他,始终不肯直面与燕赵结盟的问题。
待聊完无关紧要的闲话,在姜妲暗示下,众人以“天色已晚”为由纷纷退去。剩姜妲与平伊君做东,邀商服往“容与逍遥”感受东原之风。姜妲本想令容宣同去,但容宣称尚有要紧事务在身,婉言谢绝,遂不再勉强。
胥食其年岁日长,体力不支,姜妲特允他宫廷内外乘车而行,他又与龙行有事商议,两人一并离去,而今只有权越君与容宣在宫道上沉默寡言的走着。
这二人虽政见相左,却也算不上深仇大恨,但也确实是无话可说,一则道不同不相为谋,二则年纪阅历相差太大。因此,这条路于容宣而言着实漫长。
“相国。”路行近半时,权越君突然停下了脚步。
“小臣在。”容宣跟着停下来,双手一揖,心里属实不太想搭理,“君侯有何指教?”
“老夫同你这般年纪时尚且桀骜,远不如你聪慧识大体。”权越君双手抄在袖中,神态平和地看着容宣,眼中带着赞赏,像极了睿智祥和的长者。“这个年纪步步高升、稳坐相国之位,确实不能只归结于你的好运气,亦或是投机取巧。”那帮蠢货总是想当然。
“君侯谬赞。”
“老夫是否谬赞大家心里清楚得很,东原幸有如此青年才俊。你年轻气盛,难免浮躁,行事纰漏颇多,但好在秉性收敛,性情温和,知晓进退,想必成就不止于今日,来日方长。”权越君说着似乎感觉自己的立场好像有所偏斜,于是话锋一转,接着说道,“老夫说这些并非是要同你和解,你我立场不同,注定不相为谋。”
“多谢君侯指教,小臣感激不尽。”
“王室腐朽,贵族亦是,此乃积垢。然在位谋政,相国不必手下留情,更不要妄想老夫留情。”
“小臣从未妄想。”容宣躬身一礼,“与君侯共事,实乃小臣之幸。”
权越君的话令他十分惊诧,他猜测过很多可能,却从未料到,双方的剑拔弩张竟仅仅是因为身份不同而已。
“新令是好事,倒也不必破釜沉舟。”
“东原在臣在。”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权越君意味深长地看了容宣一眼,再无他话。
至宫门外,他又说,“若非政敌,你我或可成为忘年之交。”
“小臣喜不自胜。”
两人遂分道扬镳。
容宣站在原地,看着权越君的背影慢慢汇入人流,越发觉得自己看不透这位君侯。固执是有的,却称不上顽固,明知新令是利于东原的,却又持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如此矛盾,只是因为“东原第一贵族”的身份吗?
这也许是好事。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薄暮冥冥,忽然小雪。
萧琅坐在牖边的矮榻上看书,榻下燎炉生得正旺。
容宣自外面回来,手里捧着一包枣,立于中庭与她隔牖相望。这冬日光景有些冷清,然雪过飞檐,小屋正暖,淑女伏案……一派和煦温软的画面,无一不是他向往已久的模样。
萧琅见到他来很是开心,跳下榻跑去拉他进屋,“你可真抗冻……”
屋内暖气扑面,容宣浑身上下顿时舒展开来。他在萧琅对面坐下,倚案愉悦地喟叹一口气。
枣子很脆,萧琅在袖上蹭了蹭,咔嚓一下,满口清甜。
“汤邑可是来人了?”
“是王子服,倒也不全算汤邑人,他是以纵横学派门徒的身份来的。”
“哦~”萧琅一脸看穿的表情,“你回得这般早,想是未谈拢罢?”
容宣称是,他想同萧琅讲讲经过,但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末了,一声太息,“王子服报答姜妲恩情心切,却仍同从前一般端着,始终不肯低下王族高傲的头颅,于燕赵轻视,于东原又岂会俯首。反观汤邑自上而下腐朽做派,东原何敢与之共事!”
萧琅笑笑,不以为意,说商王室毕竟国祚数百年,开国即称帝,天之骄子理应如此。
容宣略一思忖,倒也是那么回事。自己若是商王子,一时半刻也是放不下故旧尊严的。“倘若是你,该如何抉择?”
“我?”萧琅想了想,“我若为商服,哪会等到今日,必定提早动作,将王室牢牢握于掌中。无论商帝亦或太子,若是德不配位,自然能者居之,我可见不得有人糟践基业!你看,这有甚好抉择的,王子服还是太过优柔寡断,才会落得眼下这难堪的场面,有家归不得,却又学不会低头,白白浪费了大好才华。”
容宣闻言笑道,“年纪轻轻的野心不小,我看你啊不如退出阴阳家,做甚方士,去与诸侯逐鹿中原才好。若是有朝一日功成名就,我倒是不介意做你王夫。区区不才上得厅堂下得卧床,好用得很,可比你长兄贤惠多了!”
“少胡吣了!”
萧琅只觉得眼前这人笑得好看,连脸红都忘记了,只托腮盯着他,“我有件事想要托付于你,要不要听?”
“你的事,该听不该听的我都得听!”
第九十三章 刺杀
自商服来后三五日,龙非婚期如约而至。
在东原,昏礼是件非常严肃的事,不允许外人围观,只允许新婚夫妇同父母并司仪在场。
姜妲本想做那证婚人,但这好事最后落到了胥食其头上。一是姜妲太年轻,比不得胥食其福寿双全、儿孙满堂来得吉祥。二是那商服迟迟不走,三天两头进宫约谈,从汤邑东原联盟谈到东原与燕联盟,谁也说不清他究竟是为了哪个联盟而来,总归是要给东原找个盟友的。
况且这人除了姜妲的话谁的话也不听,烦得姜妲头大如斗。再者,听闻萧琅仍在东原,他又提出要往相舍拜访。萧琅连忙拒绝了,此时来找她八成又是要问商王族之事,事已发展至此,她无甚话说。
沉萧笑他,可别又是一个公孙宠般难缠的人物。
“那二人可还在东原?”说起这档子事,萧琅心有余悸。
“在呢,不过早从馆驿搬了出去,在长明坊赁了房子。”
“啊,这便是有钱人吗……”长明坊的房屋贵得很,萧琅不禁有亿点点羡慕。
龙非昏礼那日正是除夕前一天,大街小巷已经开始热闹起来,萧琅倒清闲得很。沉萧怕天冷伤她身体,哪儿都不让去,她只好窝在屋里自娱自乐。
“先生,我出去一趟。”
沉萧在里间倒腾了一早上,将过午时,她忽然说要出门,也不管萧琅是否听见了便拉开门往外走。
“站住!”萧琅抬起眼皮,瞄着站在门口背对着自己的沉萧,看上去一切都很正常,“出门做甚?”
“嗐~”沉萧回头,故作轻快地笑道,“我去趟食市,前两天我在一家铺子里订了几包太师饼,今天得空去取回来。这家太师饼远近闻名,可是不好约呢……”
“是吗?”沉萧那逐渐涨红的脸和竭力压抑的颤音无一不透露着她内心的紧张与害怕,这谎言属实拙劣。萧琅拍拍矮榻,示意她过来坐下,“你又不会撒谎,还是陪我玩罢,别被人骗了去。”
“先生……”沉萧只身未动,低眉不敢直视萧琅。尽管那面容上的神情与平时并无不同,但此时却令她自心底慌成一团。“我去去就回。”
“当真去去就回?”
沉萧犹豫着点了点头。
“我怕你一去就不能回了。”
萧琅的声音并不严厉,沉萧的心却猛地一跳,掩在袖中的手不由得颤了颤,面容登时滚烫。
“我知道你要去哪儿,母亲的叮嘱我也还记得,也许她并不明白加入阴阳家意味着什么,可你知道。”
“先生,我……”沉萧颤抖着嘴唇,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沉萧来伊邑时萧琅便知道,后续的事再无人能阻止。尽管如此,她仍念念一心,盼望着沉萧改变主意。可如今看来,有些命还是由不得人来决定。
“先生。”沉萧忽然撩衣跪下,目光烫人,“仇人一日未亡,齐国亡魂便一日不得安息!虽不知少主为何会做了东原王夫,但我相信他心中还有齐国、还有少君!先生与少主各有苦衷,但我没有!我昼夜苦练武技,为的便是有朝一日为少君和齐国报仇雪恨!今日若是失手,我便自戕赎罪,绝不牵连无辜!”
“你到底还是选择了齐国。”萧琅有些失落,却也骄傲。她没有看错人,无论多少年过去,萧绿依旧是多年前那个忠义明理之人,从未改变心意。她背过身去,佯作不耐烦地摆摆手,“生死由你。”
沉萧眼中含泪,心中实在舍不得萧琅,但重任在肩,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深知,无论事情成败她都难逃一死,这也许是她们主仆二人最后一次见面了。
“先生,如有来世……”
“滚!”萧琅堵住耳朵,第一次吼了沉萧,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外面的风有些大,从半掩的牖间吹进来,吹得她忍不住揉起眼睛。
风寒凛冽,却又天气晴朗。
这个天气倒是很适合昏礼,琅琅应该会喜欢。
容宣心里想道。
眼下他正无所事事的坐在外间,等待礼仪结束新婚夫妇前来谢礼。他心里一直惦记着萧琅叮嘱他的事,不知怎地,突然走神想到了和萧琅的昏礼。
他正天马行空地寻思着,却听堂内传来一声怒斥,“沉萧!你做甚!”
紧接着一阵器皿叮当落地的脆响,跟着女声尖叫,“君子小心……”
来了!
容宣早有准备,当即起身,快步走至堂前查看。
怎料,眼前寒光一闪,原本在与龙非缠斗的沉萧突然抛开堂中众人,耍了个花招跃出堂门,直扑容宣而来。长剑刺向容宣心口,看架势是要将他置于死地。
容宣来不及思考,假装站立不稳地闪过了这一击,低声喝道,“阿姊,你这是为何?”
沉萧对他的疑虑充耳不闻,连刺数下,见容宣一一躲了过去,她冷笑一声,改剑刺为横扫,朝着咽喉处横挑一剑。
容宣“躲闪不及”,剑锋在他右脸上擦出一道寸长血痕,血珠立刻渗了出来。他抬手擦脸的工夫,右臂又“不小心”被划了一道更深的口子,渗出来的血染红了一层层衣裳透到了表面。
沉萧见状,心中顿起怒气。若说她打得过龙非倒还有点可能,但容宣明显与她不在一个水平,明明能够漂亮地躲过去却不躲,这做法到底是在侮辱她,还是想去萧琅面前博同情?
这般想着,沉萧下手更狠,直接纵身当头劈来。
容宣赶紧后撤,但顾忌在场他人,只一步蹿至廊柱后掩身,顺手扯下腰间佩剑,抬手挡下沉萧正面猛击。其力道之大,震得他双手发麻。
龙非趁机上前挡在容宣前面接住了沉萧的下一招,三四招间便反客为主,将沉萧逼至院内。龙家少君赶紧领容宣避入侧室看医敷药。
胥食其试图劝阻,“沉萧!刺杀国之重臣乃是死罪,按律当处以极刑,当下收手尚且不晚!”
“沉萧,大王脚下怎能肆意妄为,你这般行径想过你家先生没有!”龙行暗示龙非放沉萧一马,“你要是被下狱,是要给疆景先生和阴阳家蒙羞的啊!”
“我是齐国公主府侍女萧绿,日后有仇报仇,尽管找我萧绿,与先生无关!”
齐国公主府?
“齐国早已灭亡,你又何必执着。”胥食其不忍见沉萧年纪轻轻便因早已故去的人送了命,尽管他也意识到自己不在理,却也忍不住继续劝下去。“你在阴阳家门下大有可为,跟着疆景先生更是前途光明,何故葬送自己的大好前程……”
“等东原亡国时你再说这话才好听呢!”沉萧冷笑着嘲讽道。
“你……唉……”胥食其深深叹了一口气,惋惜而又无可奈何。
沉萧复仇的信念无比强烈,在蓬莱时又肯勤学苦练,尽管比不得龙非身经百战,但一身本领也算得上是二流水准,故能与龙非打斗数十个来回。但毕竟根基不稳且缺乏经验,很快便被龙非瞅准破绽挑飞了手里的剑,又被按在廊柱上动弹不得。
“今日你扰了我儿喜事,又伤了相国,本不应该放过你,但看在疆景先生和阴阳家的面子上既往不咎,若今后再敢找茬,我定不饶你!”
龙行撂下狠话,示意龙非放人。龙非面露犹豫,结果被父亲瞪了一眼,只好悻悻松手。
然而沉萧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们最好不要放过我,否则下次再见面时,”她看向龙非,“你,还有容宣,一个都别想活!”
龙非叉起腰,强忍住没有骂人,“你这人就不讲道理,我们也是照章办事,你要杀……”
“龙非!”龙行打断他的话,抬手给了龙非后脑勺一巴掌,“一天天的胡说八道个锤子!就你长了张嘴叭叭叭的!”
“沉萧阿姊,宣不知你我二人之间究竟有何仇怨,竟使你如此憎恨。”容宣从侧室出来时正巧听见沉萧的威胁,他心里有点委屈——自己只是奉命传个话帮个忙而已,应该犯不上挨打。
沉萧盯着他,眼神凛冽,犹如冰刀。“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真的不清楚!
容宣委屈得要命,但面上不好表现出来,遂低头沉默不语。
但在沉萧看来,他这便是默认了。她愤而冲向容宣,龙非眼疾手快地将她按住了。
胥食其正要再劝沉萧时,前院来人通报龙行,道是姜妲身边的女官菁菁来要人,要带沉萧进宫面见姜妲。
“这……”
这番话震惊的不止龙行夫妇,还有胥食其和容宣。
龙行夫妇震惊于到底是谁能够悄无声息地将消息传到宫中,而胥食其和容宣则奇怪消息是如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传到了姜妲的耳中。若是一般的人去报信,这段时间仅仅能到宫门而已,菁菁怎来得及代姜妲来要人。
几人面面相觑,一时竟想不出该做何回答。
“这倒也不必……”龙行嘟囔着要去回绝菁菁。
侍从却又说,菁菁请沉萧早些进宫,免得疆景先生久等,若是相国、上将军和少上造愿意同往也可,太师还请早些回家歇息。
疆景子也在?
众人这下更想不明白了,但也只好听从指令。
“哦豁!”龙非笑呵呵地气沉萧,“方才让你走你不走,现在……哎呀!”
龙行又给了他一巴掌,“就你话多!”
第九十四章 处置
一路上,容宣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萧琅用意何在,她总是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事。
沉萧也想不通这事态发展到底是哪般走向,她早已下定决心,若姜妲问难,她便于殿前自尽,绝不给萧琅添麻烦。
似是看出了沉萧的决绝之意,菁菁突然凑到她耳边窃语,“莫出狂言,尚可回转。”
沉萧扭头看了菁菁一眼,心里惊疑不定。
一行人进宫后,并没有前往姜妲平时处理事务的宫殿,而是七拐八绕到一处偏殿。
这座小殿位置偏僻,四周树木繁茂,人迹罕至,十分寂静隐蔽。
得到允许后,菁菁推门而入。
殿内烛火晦暗,幽幽映着两道人影,便是姜妲与萧琅了。
萧琅的坐姿有些懒散,一手百无聊赖地抠着案几上的花纹。见有人进来,她抬眼一扫,看了眼沉萧便移开了目光,看到容宣臂上的细布也没有多留片刻。
容宣抬手擦了擦脸上渗出来的血珠,留下一道血痕。他装作若无其事地瞄过去,对方像是没有看到一样,表情十分淡漠。这令他很是失落,指腹搓着掌心早已干涸的血迹,心里越发委屈不已。
姜妲悄悄瞄了萧琅一眼,一时间猜不透她心里在想什么,因而越发小心翼翼,寻思了半天才敢开口,“沉萧,你可知罪?”
沉萧极其不屑地哼了声,并不答话。
“少上造与相国皆为一等一的国之重臣,你心怀不轨挑起事端,险些酿成大错,好在悔悟及时……”
沉萧傲慢昂首,“我没有悔悟!”
“你!”被人如此顶撞,姜妲面上有些挂不住,眉间慢慢攒起怒气。
菁菁掩口轻轻咳了两声,提醒沉萧莫要忘记她提醒过的话。
姜妲平了平心气,又道,“看在先生的面子上,念你是初犯,寡人便饶你一命。但国有国法,你在我东原国土上犯案,理当受我东原律令辖制,刑罚是免不了了。望你今后洗心革面,莫再执迷不悟、加害他人。”
“当年东原鹰犬荼毒齐国国土和子民时,有人这样劝过你吗?”沉萧将一年的阴阳怪气和冷嘲热讽都用在了今日。
问得好!
容宣在心里为她鼓掌。他也想知道,东西两国盯上秦国的那一瞬间,有没有人也劝过他们,说这是加害,说此非义战。
想必是没有的,否则他今日也不会站在这里,帮着仇人咄咄逼人。他看到了姜妲朝他使的眼色,他第一次为自己的虚与委蛇和口是心非感到恶心。
“沉萧阿姊,圣人训曰‘以德报怨’,如今你已拜入蓬莱门下,衣食无忧,深受世人敬重,何不放过东原与上将军一家?”
“以德报怨?好啊!”沉萧盯着他冷笑出声,“亏你出身儒家,师从圣人后嗣,不曾想出门在外没几年便拆圣人言入腹!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他害我齐氏举国流浪、饿殍遍野,我杀他他还敢呼冤枉?我齐人不冤枉吗?我家公主少主不冤枉吗?他冤枉?他配吗!”
说到最后,沉萧越发激愤,幸有龙非在后面拽着她,生怕她情绪过激又动起手来。沉萧愤愤挣脱,回头恶狠狠地啐了他一口。龙非刚要发火,后脑勺又挨了他父亲一巴掌,龙行低声斥他“就你话多”。
我没说话啊……龙非委屈地低下头,蹭到容宣身旁站着,离他父亲远远儿的。
“阿姊,德薄而位尊,知小而谋大,力少而任重,鲜不及矣。先齐王痛失国祚万民同悲,此乃物竞天择,岂龙非一人之过哉?”
“齐王德不配位?难道秦……”沉萧缄口,偷偷瞄了眼容宣,对方神态不显。她深吸一口气,冷静了几分,“难道秦昭宣王王位为兄弟所夺也是德薄知小?”
“人祸亦是千差万别,岂可相提并论。”容宣松了口气,他已做好姜妲生疑的准备,不曾想沉萧竟把话圆了回去。如此情形下仍愿维护他,倒不似表现出来的那般莽撞,尚算顾得大局。
沉萧轻蔑地翻了个白眼,“那你可真是少见的明白人儿呢,我家先生都没你明白!”
萧琅扯了下嘴角,似笑非笑,“难为你还记得我……跪下!”
沉萧一个激灵,“咚”地一声跪在丹陛之前,口中喏喏。
萧琅抬眼瞧着沉萧,却是问容宣,“刺杀重臣,按律当判何罪?”
“这……”容宣看了眼姜妲,见对方微微颔首,遂答曰,“已行者,杖百,流千里。已伤者,绞。已杀者,斩。”
姜妲接着解释说,“沉萧刺杀未遂,按律当杖且流,但其心怀故国,乃是难得的大义之士,应从轻处置。不如关一段时日,令其面壁思过,先生以为如何?”
萧琅哼笑,“面壁思过?”
沉萧深深叩首,“奴凭先生处置。”
“我可处置不了你。”
“先生,沉萧毕竟年轻气盛啊。”姜妲想了想,转头将球踢给了龙行。“上将军,你意如何?”
“啊?小臣……”被点名的龙行一脸茫然,他以为这事快要结束了,怎地突然又轮到他发言了?“啊这……”
“大王,小臣有话要说。”容宣接下话茬,朝萧琅拱拱手,道,“我东原以法立国,小臣既为司寇,得察此案,今日便无徇私舞弊之理。令曰,勿论户籍家室,凡于东原境内作奸犯科者,皆从东原律令惩处。沉萧本名萧绿,乃齐国公主府家仆,户籍落于临淄,今临淄为东原一邑,萧绿便是东原人,更应遵守东原律令。大王网开一面,有营私之嫌,大王可枉法,恕臣不敢渎职!再者,疆景先生自天子处要人亦是无敢不应,但想必先生应是不愿被人称道是非不分罢?”
“胡吣!”姜妲拍案呵斥,尴尬地瞄了眼萧琅。她向来最爱容宣的秉公任直、严苛无私,但这次却对他的行事作风产生了厌憎。“看来是寡人平日里太惯着你了,竟敢编排先生!”
萧琅抖抖袖子,坐直了身子,“我乃方士,本不该插手过问此事。只是,沉萧她沾了不该沾的,已是违背了我阴阳家的门规,我按规将其逐出蓬莱。即日起,沉萧不再是阴阳家阳宗弟子,赏罚决断,凭国君做主。”
“先、先生?”
沉萧错愕失言,直愣愣地看着象征着身份的弟子腰牌在萧琅手中化作齑粉。她伸手虚抓了两把,尘埃四散,全然徒劳。至此,泪盈于睫,堪堪坠落,言语尽是哽咽,“先生,弟子知错了!”
“大王,小臣以为,萧绿已褪去阴阳家弟子身份,客居相舍便算是东原客卿。所谓‘刑不上大夫’,大王不如先将其下狱,待查明后再做决断。”
容宣的提议不痛不痒,龙行父子隐蔽在侧一言不发,这个场面出乎姜妲意料。事已至此,她并无更好的选择,遂命人将沉萧押了下去,又对龙行父子好一番慰问赏赐,不过盏茶功夫戏便散场。
隔日,萧琅随容宣去狱中探望沉萧。有姜妲的吩咐,狱卒不敢怠慢,除了自由,沉萧在狱中与在外面无异。
沉萧心有怨怼,听闻萧琅前来本不欲理会,但见其人却又消了气,隔监拉着萧琅的手,哭得说不出话来。
“杀死齐国的并非是谁,而是这世道不公,你若真想报仇,便多读些有用的,去改了这世道罢。”
萧琅带了好些竹简来,多的是古卷典籍,全部是从容宣书架上搬的,她从缝隙里一卷一卷塞给沉萧。
沉萧忙不迭地点头,也许此时的她当真听进了一言半语,但关心的却另有一事,“先生逐我出门,可是当真?”
萧琅收书的手一顿,看着沉萧一字一句地说,“当真。”
听闻此言,沉萧大惊,紧抓住萧琅的手,言语急切道,“阴阳巫日益嚣张,两派之间定有恶战,请先生留奴在身边,等恩怨了结再逐奴出蓬莱也不晚!更何况……”
萧琅抽出手背过身去,不忍再看她,“我与蓬莱的事无需你管,此后你为游侠,不受约束。倘若有缘,或许你我还能再见,若是无缘,便请珍重。”
说罢,不等沉萧再说什么她便快步逃离,容宣急匆匆地嘱咐了沉萧两句便也跟在后面离开了。
“先生!先生!先生……”
沉萧遥遥呼喊的声音句句泣血,闻者无不感怀落泪,何况与之相识相伴十数载的萧琅。
到没人处,容宣将萧琅揽进怀里,轻抚着脊背,又吻了吻额角,细声安慰着,“别难过,有我看着她,或许不久之后便能再见。”
萧琅推开他,笑容几分勉强,“也许再见不得了。”
容宣一愣,任由她推开,呆呆地看着她走了好远,心里多了几分不安。
沉萧事了后某日,姜妲将容宣叫进宫去好一阵骂。骂他刻薄苛刻、严酷无情,丝毫不懂通融变通。容宣当庭辩白,气得她摔了块砚台,砚台正中容宣小腿,在他身上泼了好大一滩墨汁。
容宣离宫时一瘸一拐,这狼狈模样见之或悲或喜。同僚悲其同姜妲有了罅隙,政敌喜其同姜妲有了罅隙。
容宣谈起这事时,正揉着小腿上的淤青龇牙咧嘴。
萧琅在给他处理手臂上的伤,见状随手在淤青上拍了下,“还疼吗?”
“要瘸了!”容宣欲哭无泪。
“好事儿,保不齐能救你一命。”
第九十五章 初现端倪
除夕关头,商服不好继续逗留,只得恋恋不舍地离去。联盟之事始终横贯心头,无论东原选择与否,无论东原最后与谁家结盟,他定要保东原一场,以报当年救命之恩。
商服刚走第二日,九州之地尚且红火热闹着,东原朝堂也爆竹似的炸开了花。
以权越君、平伊君为首的贵族势力并多位老臣联名弹劾容宣、明义等人结党营私、擅政弄权。不出三五日,朝野内外大大小小的官员牵扯下来已近两百人。
至此,东原新旧官僚之间的权力争夺之战正式拉开帷幕。
姜妲夹在中间头痛欲裂。她擅长处理国事,但对如何平衡朝中势力几乎一窍不通,她的父亲只来得及留给她一批忠良之臣,却没有来得及教她驭下之术。而胥食其与容宣为了能够更好地控制她,更不可能教她这些。
于是姜妲采取的法子便有些幼稚。先是将四名牵涉“征兵顶替”的外官革职查办,又责难了两名同族兄弟,这几人直接罢黜问罪,一方即日押解至伊邑宫狱,一方滞家反思。另虢夺容宣和明义司寇之职,着范子兴代司寇审问征兵一案。
她的本意是先从外围下手,杀鸡儆猴,将那些好出头挑事之人威慑一番,也好让权越君与容宣看清自己不偏不倚的态度,双方停止攻讦,待开春后再彻查官僚与积案,随后该立案的立案,该查办的查办。
然而这些动作在宗室眼中看来不过是隔靴搔痒之举,他们私下里讨论再三,欲再进一步,逼迫姜妲直接罢免容宣相国一职,着嫡亲兄弟补缺。此后再考虑究竟要不要彻查积案,毕竟大家的手里都不干净,万一对方狗急跳墙反咬一口,真真牵扯出一些说不清的腌臜事,他们岂非得不偿失?
恰此关头,不知谁家宗妇同自家君子告恶状,说姜妲刻意偏袒容宣,疆景子的住所不说在宫里,也应当置于宗室宅院,如今却置于相舍偏僻旮旯,任由阖府虐待之,定是容宣蛊惑唆使的。且孤男寡女同居一所,既不妥又怠慢。
这话虽有几分道理但听着着实可笑,纷纷耻笑其妇人之见,蝇营狗苟。不过仍有人捕捉到了其中微妙字眼,隔日上书弹劾了容宣一个“仲春宴无故不令”的罪名,众人立时傻眼。
这“仲春宴”乃是上巳节男女相亲之会,自前朝始风行至今,东原因民风开放尤其盛大。这日虽不鼓励男女私相授受,但奔者亦无所禁止。只有一点,若是无缘无故不参与仲春会,需按律处罚。其实只是警告而已,最多媒氏再往家里多走动走动,罪名极小但颇具侮辱性,尤其是对于年纪渐长尚未婚配之人而言。因此,这个罪名扣在容宣头上可谓“精准打击”,其人百口莫辩。
再者,那人哪是弹劾容宣拒不参加相亲大会,而是借此作伐,弹劾他徇私枉法之罪!
姜妲却认为参不参与仲春宴与徇私枉法无甚相干,虽有文字在书,实际全凭自愿,朝中廿余未婚的年轻官员也不止容宣一人,仲春宴上也从未见过他们。
“大王,徇私枉法与知法犯法是两回事,大王万不可混淆视听。”
权越君说得在理,但姜妲依旧觉得他在无理取闹。“君侯公务繁忙,还是不要随小辈一起胡闹了,相国的家事自有相国决断,君侯等他三十未婚时再来告他徇私枉法也不迟。”男子三十岁未婚便是大罪了。
有疆景子箴言在先,这一状告本就立不住脚,权越君等人也没有指望真能凭此给容宣使上绊子,他们早已料到这事会变成过眼云烟,但如果能够在旁人眼中给容宣种下个“徇私枉法”的印象便算是他们赢了一局。
只是谁能料到,姜妲竟会当面驳回,容宣连辩驳的话都未曾说上一句便摘清了自己,反倒令权越君受了一番斥责。如此做法,宗室更加肯定姜妲十分偏袒容宣,由此激起了宗室中年轻子弟的逆反心理,姜妲说不行的他们偏要对着干。
况且,这帮人长辈后辈左邻右舍沆瀣一气,姻亲关系极其复杂,姜妲岂敢轻言生杀。那些个同宗叔伯也趁机开始向她施压,逼她为那两名兄长官复原职。
“猖狂匹夫,简直无耻!无德!无才!”
殿中稀里哗啦摔了一地,姜妲将漆盒重重掷于地,菁菁在旁扔一个捡一个。
“大王请息怒。”容宣跪伏着,头也不抬,生怕那些个玩意儿砸到脸。
“寡人执政才几天,这便按耐不住了,看寡人好欺负是吗!若先王在世,尔等匹夫岂敢造次!”
“大王请息怒。”
“寡人知道,这屋里头到处是他们的眼线,怎地不将子子孙孙塞进后宫,让子子孙孙监视寡人岂不更妙!”
“大王请息怒。”
“寡人偏要推行新令!寡人要将东原新令推至九州万民,传至万万代!”
“大王请息怒。
“息怒息怒息怒……”姜妲瞪了眼容宣,大袖一挥,“滚!”
“大王请息怒,小臣告退。”容宣如释重负,每天都要上演这一出,他实难奉陪到底。权越君步步紧逼压得他身心俱疲,他哪还有精力听姜妲发孩子脾气,她又不是萧琅。
说起萧琅,自沉萧离开后,竹北院又剩她一个人,她无聊时便去容宣书房坐着看容恒读书写字。
容恒十分感激萧琅与容宣的知遇之恩,因而很有上进心,学习也刻苦,为二人当牛做马操持前后都不在话下,但他俩为什么一定要盯着他学习呢?有人盯着他真的很紧张……
房门“嘎吱”一声,容恒抬头瞄了眼,顿时心中狂喜。只要容宣一回来,两人定会讨论政务,萧琅便不会再盯着他写字了……现在变成了容宣和萧琅一左一右一起盯着他,实属煎熬。
暮色将至,夜里读书易伤眼睛,容宣遂放容恒回房休息。他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磨着刻刀,与萧琅谈论起今日之事。
“前些日子那仲春宴的闹剧,思来想去还是你的不是。”萧琅捡了个枣子在手里,百无聊赖地抠着皮。
容宣装作生气地剜了她一眼,“人人都说是平伊君那帮人作祟,与我无干,偏你却说是我的过错。”
萧琅真当他生气了,赶紧好言劝说,“我自然知晓与你无干,只是我也并非无故指责。仲春宴之事可大可小,正如有些人有些事也许平日里无人在意,可关键时刻谁又能想到它是否会成为那最后一根稻草呢?你想想,若是姜妲同先王一般精明敏锐,莫说徇私,哪怕只是无故不令你也是逃不过的。”
“我当然知道啦,吓唬你的!”容宣笑嘻嘻地在她头上揉了一把,“这些年提拔的那些苗子全是照着司寇培养的,防的就是这一天。权越君里里外外找了这许久,也就这些人得以全身而退,只落了个刑法严酷的名,只是旁系有所牵扯的官员有不少人查了个贪赃枉法的罪。明义气得不轻,连崽种这种词都骂出来了。”
“骂权越君呢?”
“骂那群管不住手的兔崽子!给点好脸色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越是眼皮子底下越是难以察觉。”萧琅忽然记起一事,“明日我要进宫一趟,你早些等我一起,正好也带我认认他们,来东原这些年我还一个没见过呢。”
说罢,萧琅回竹北苑睡觉去了,再三叮嘱容宣明早卯时二刻别忘了去喊她起床。容宣一口应下,过会儿又叮嘱容恒别忘了寅时末提醒他去趟竹北苑,一个时辰能喊起来已经算是很给面子了。
次日一早,微微有风,萧琅坐在车上一脸没睡醒的模样。
车停在宫门不远处,她透过竹帘的缝隙看见一人带着仆从走向宫门,仔细一看,是个华服高冠的长者,身形笔直瘦削。
“那是权越君吗?”
“是章原君与食客。”
过会儿,又来一队人,为首的也是一名长者。
“这是权越君吗?”
“是司徒谷,后面都是他手底办事的。”
片刻,又有人来。这次不等发问,容宣便说那就是权越君。
“让我看看。”萧琅拨开竹帘细细打量着那人。
只见他发须花白,头发一丝不苟地束于朝冠之中,两条锦带平整地垂在胸前。也许是怕被风吹乱,权越君抄着手,将锦带压在手臂下纹丝不动。他腰间悬着一枚碧绿玉佩,尺寸比一般的玉大几圈,足有拳头宽,花纹看不清晰,但色泽极其通透幽邃,远观亦识此非凡品。他腰侧配着一把样式古朴的青铜长剑,剑柄顶端也挂着一枚玉,这枚小了些,甚至比容宣那个琴坠还要小气。
这边正看着,那边似乎察觉到目光,扭头看了过来,进宫的脚步遂一顿,转身往这边走来。
见对方动作,萧琅赶紧放下竹帘装作正经模样。
“一会儿他向我问好时,我多磋磨他两句,替你出出气如何?”
“我无法与你多言了,君侯是好人,你且收敛些。”容宣叮嘱一句,整整衣冠便阔步迎了过去。
“君侯是好人?”这话令萧琅有点惊愕,双方如此剑拔弩张,恨不得斗个你死我活,容宣却还能说对方是个好人,“别是被骗了罢?”
第九十六章 刘晨其人
“老朽权越君齐佯问疆景先生好。”权越君于车前拱手拜之。
“问君侯好。”萧琅隔帘微微一揖。
趁权越君低眉敛目不看她时,萧琅悄悄挑开竹帘一道缝隙快速瞧了他几眼。
权越君长相端正威严,美须髯,看上去一身浩然正气。再加上他举手投足之间自信坦荡,毫无谄媚钻营之意,萧琅对他的印象好了许多。
其后二人随意聊了三两句,权越君便同容宣进宫议事去了。萧琅目送他二人远去,在原地暗自琢磨了一会儿,终是觉得容宣所言非虚。权越君是不是好人她不敢说,但这人确实很周正,便权当他是个好人罢!
“驱车,去观星台。”
太史令处无甚大事,萧琅只是每月按例来看看,总不好成日里白嫖人家的吃穿用度。
观星台楼高望远,又位于王宫东北角,四周无遮挡物,视野极其开阔,因而王宫外内风光景致得以尽收眼底。
今日,将将谈完要紧事,萧琅与太史令坐在一处闲话,正说到各国星官与阴阳家观星的不同之处。无意间,她往楼外一瞥,隔帘没有看清,她又多看了一眼,不禁好奇问道,“那红衣人是谁?”
“红衣人?”太史令伸长脖子看了看,了解地“噢”了声,“想必是大王之女弟,这宫里只有她爱着红衣。”
“可是名为刘晨的?”
“正是,先生知道她?”
“偶然听闻。”
太史令抻着脖子望着楼下,直到看不见了才将脸转回来,“她常年在外,极少回宫,想来得有八九年未见了。不知今日怎地突然回来了,怕不是有大事要发生。”
“倒也算不上大事,玄枵略有不宁罢了。今朝中动荡,连累民生,正应此景,观星台切勿掉以轻心。且荧惑已生异象,太史令还需多多关注。”
“荧惑?”太史令闻言一脸严肃,捋着胡须细细琢磨着,又在简上匆匆记了几笔。末了皱起眉头,小心翼翼地问萧琅,“近日偶见梁州之上彗星隐现,不知是否与此有关?”
“十之八九,二者难分先后。其三台主星晦暗无光,恐怕与这脱不了干系。”
“啊,这……这不是一般的祸事啊!先生能否指点一二,是内忧还是外患?”
“忧患岂有分离之理,有其一还怕未有其二吗?却是不好说,是否会连带辰星、太白一齐动荡。”
“相安无事这些年,偏偏在这节骨眼上生变,于玄枵而言吉凶尚未可知啊!”
太史令长长太息,便要去上书姜妲以备万全。萧琅趁机告辞,姜妲并朝臣仍于中殿议事,她正好去探视一下胥子玉。
可怜胥子玉依旧卧榻,宫中围着许多侍从,又有医士看诊。萧琅匿于屋顶隔窗偷看了一会儿,见殿中之人不减反多,兄妹实在不便相见,也只好悻悻离开,决定改日再来。
她着车马于宫外等候,自己带着一名侍女在宫内溜达了几圈。侍女说宫内刚修了园圃,姜妲本想请她来转转,结果一直不得闲,这事便搁置了。
“我自己去转转也是一样的。”萧琅随侍女往园圃而去,心里啐了容宣一口。
她还记恨着上次这人不让她在相舍花园里闲逛的仇。
那园圃离胥子玉居住的宫室很近,建在一片湖泊外围,眼下天气尚未回暖,园中萧索寂寥,枯枝肆虐,无甚景色美感而言。
侍女见她有些失望,遂说待仲春时节才好,园中奇花异草数不胜数,尤其晨时疏雨,雾笼春波,妙不可言。
正说着,却听有人自不远处喝道,“何人在那?”
侍女吓了一跳,以为撞上了哪位宗室妇在闲坐,忙道,“是疆景先生在这儿。”
那边再无言语,片刻,有人拂枝而来。
竟是不久前在楼上看到过的刘晨,其后半步跟着一名着布衣的年轻男子。
侍女没有见过刘晨,看模样穿着也不像是宗室妇,遂斥之,“尔等是何人,怎敢于宫禁随意走动,有诏令否?”
刘晨没有搭理她,自顾自向萧琅拱手而拜,“刘晨问疆景先生安。”
那年轻男子也跟着拜了拜,但没有说话。
“他是子覃。”刘晨解释说,“先生勿怪,他是个哑的,晨代他问先生安。”
侍女疑惑地看着这俩人,又看了看萧琅,感觉双方好像并不太熟稔,便又要发作。
萧琅暗地里扯了下她的衣裳,“是你家大王之女弟,你未曾见过。”
侍女愣了一瞬,赶紧叩拜请罪,低眉垂手侍立一旁。
萧琅闲着无聊,又恰巧遇上个自己关注已久的人,于是没话找话地跟刘晨聊了半天,从站着聊到坐着,一直聊到哺食前后中殿散会。
刘晨刚开始十分拘束谨慎,坐姿笔直,目不斜视,说个一言半语都得考虑再三,萧琅问一句答一句,还只当她是个内敛寡言之人。直到提及血蔷薇,又提到与子覃的亲昵关系,刘晨震惊之余才想明白,任何事都瞒不过阴阳家,藏着掖着实属多余,她这才自暴自弃似的打开了话匣,开始主动与萧琅聊些有的没有。
想来她也不过是二十刚出头的窈窕淑女,还算青葱活泼的年纪,却自幼藏在那见不得人的环境里,将身上的明媚意气逐一消磨殆尽,徒留谨小慎微与一腔说不得的怨气。
萧琅很是同情她,自觉两人经历亦是十分相似,皆有难言的苦衷与愁绪,便又对她多出几分惺惺相惜,什么事都爱跟她说两句,不知不觉又说到那梁州彗星之事。
刘晨虽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听见了“梁州”二字,顿时火冒三丈。“西夷势力渗透东原久矣,却无一人回禀,欺我长居北地手脚有限,眼见欺瞒不住才着人提了两句。我将那越邑分与他管,他倒好,白眼狼一样的玩意儿,任由无尽红尘落地开张,欺上瞒下、内外勾结。去岁年初我觉察不对,着人开始调查,他和那些吃里扒外的婢生子连番阻挠,我们查了将近一年才知真相。”
说着,她起身一揖,“多谢先生操劳,为我东原除害,晨感激不尽!”
“诶~你这可谢错了人,真正帮你出气的是相国不是我。”萧琅觉得这种感激之情落到自己头上实在起不了什么作用,要是推给容宣倒是对他多有好处,遂直接将自己摘了出来。“我只是见无尽红尘与阴阳巫有勾结才毁了那里,这事儿相国比较清楚,你可以寻个空隙找他聊聊,他在其中也是受了不少委屈。”
“多谢先生提点。其实我这趟回来的目的便是要向姜妲禀报处置越邑分坛坛主一事。我本想将其一杀了之,只是他毕竟属于宗室子弟,擅自处斩怕是要闹翻了天。”
不对!权越君身为越邑之主,他当真不知越邑分坛之事?
萧琅试探着问了句,“权越君知情否?”
刘晨摇了摇头。
这是不知情还是不知道的意思?萧琅好奇得要命,又不好意思再问,便故作明白地点了点头。心道,我还是回去问容宣罢!
她还想再与刘晨聊点什么,却见对方肉眼可见地沉寂了,脸色不复方才明媚,摆出了二人刚见面时的那副冷漠表情。正要问怎么了,就听见侍女向姜妲问安。
刘晨见到姜妲并没有多恭敬,很敷衍地一揖,连“大王”都懒得称呼。而姜妲见到刘晨也没有多高兴,淡漠又随便地问了句“你怎么回来了”。刘晨瞟了她一眼,回说“有事便回了”,姜妲“嗯”了声,两人对坐再无他话。
萧琅本想邀请刘晨改天去相舍坐坐,又怕这姊妹俩嫌隙更深,于是不敢多说赶紧告辞溜了。
晚上闲来无事时,萧琅说起这事,容宣颇为惊讶。
“你二人竟能相谈甚欢?她口舌太利,极少有人能招架住,除非必要我是不爱与她通信的。”容宣撇了撇嘴,托着下巴不知在绢帛上比划什么,萧琅一看他就捂上,鬼鬼祟祟的。
“她还同我说了无尽红尘的事,我问她‘权越君知情否’,她摇了摇头,这是甚意思?到底是知情还是不知情?”
“应当不知情……罢?”容宣犹豫道,他当时并不在场,这会儿又怎能分析得出来。“权越君很少在越邑久居,也许他是不知情的。我听说越邑分坛是权越君亲兄弟之子,若说他丝毫不知也实在不太可能。也许他未知全貌,不留神纵容为害。”
宗室与容宣一方斗得正厉害,越邑分坛坛主通敌叛国一案定会对其造成巨大打击,尤其是亲权越君一派,稍有不慎便有连带责任。
徇私枉法在通敌叛国面前,真可谓“微不足道”。
但容宣觉得此事根本不会这么简单,越邑分坛必不可能凭一己之力瞒过刘晨与各个分坛的势力,这其中帮他的、助推他的又岂止分坛下辖的刺客之流,定有权力大于他的人帮忙掩护,再不济也得与他不相上下才能互相包庇。至于其生死也很难就此下定论,宗室万不会坐视不理,任由朝官看笑话。
“刘晨还是不够了解这帮人,越邑坛主不会死得那般容易,姜妲也不允许被她骑在头上行使生杀大权。等着罢,好戏还在后头呢!”
容宣冷笑着,在绢帛上点了一笔朱砂。
第九十七章 大仇得报
越邑分坛之事不知是被姜妲压下了还是发生了一些不可言说的变数,一连两个多月都没有在朝堂之上掀起丝毫波澜。容宣并不知晓其中缘故,甚至除萧琅外,无一人与他提过此事。
刚开始他只当是姜妲尚且不知,直到某天于侧殿议政时姜妲不小心说漏了嘴,被他听见“越邑坛主”“吃里扒外”几个字眼。当时也有两名君侯在场,看他们的表情像是已经知道了事情原委,故而任由姜妲拐弯抹角地责骂也不敢出言反驳,只一味低着头当鹌鹑,之前嚣张跋扈的模样荡然无存。
容宣自认为他才是对整个案件了解最深的人之一,如今反倒被排除在外。眼下他想插手也没了机会和理由,他现在已经不是大司寇了,连询问案件的资格都没有,对方不肯说便也只好罢了。
作为当事人却未能参与其中,怎么看都很不寻常。
萧琅偶尔怀疑刘晨是不是已经被招安了,但看性格又不像是那般容易服软和妥协之人。只可惜她不敢随意进宫,再好奇也很难验证自己的猜想。
终于有一日,家老来禀报说有一红衣淑女欲面见萧琅,可等萧琅到门口的时候却发现人已经走了。她料想刘晨定有要紧事要说,不然也不会突然找上门,遂遣人往宫中传唤刘晨。然而不曾想,那传人的奴仆很快回来说,刘晨已经离开伊邑回北地去了。
前后脚不过一刻钟的工夫人便能走了吗?这话说出来任谁都不能信!尤其是越邑之事尚未解决,正卡在要紧处,刘晨何以放心离开?
萧琅这回真真信了容宣那话,事情决不会这么容易就能解决。
果然,当天下午,姜妲传容宣进宫,且只传了他一人。
萧琅也想去,她也是当事人,但是并没有人喊她一起,她只能在相舍眼巴巴地等着容宣回来分享。
哪知这一等便等到了夜半三更。
萧琅正趴在案上打瞌睡,容宣“吱呀”一声推门进来,带着一身深夜月凉的春寒料峭。萧琅感受到这股冷清的气味,一下清醒了过来。
“如何?”她起身倒了一爵热酒递过去。
容宣急急饮尽,低声说出个天下无不震动的消息,“西夷王薨了!”
“当真?”萧琅持爵的手一顿,似是意料之外。她皱眉思忖片刻,追问道,“怎会这般迅速……那伍思文呢?”
容宣闻言,一脸“奇了”的表情,“你怎知伍相也……”
萧琅白了他一眼,懒得计较他这一时半刻的失智。
“是我想岔了。”容宣不好意思地蹭了下鼻尖,给她补了半爵酒讨饶。“姜妲今日召我进宫本是单纯为了越邑分坛一事,孰料后半夜有人匆匆来报,方知西夷出了此等大事……”
容宣进宫是菁菁亲自到宫门领的,进殿后发现只有姜妲一人,连半个掌灯的侍从都无。此决非正常议政或裁决的场面,他顿时心知不妙。
果不其然,姜妲表现得异常亲密,邀他到侧殿茶室小叙。
“茶室是什么?”这个词闻所未闻,萧琅不禁有些好奇。
“姜妲喜茶,特开辟了半间屋子供她存放茶叶和烹茶,从未带外人进入,我是第一个,因而有些惶惶不安,不敢跟她进去。
“有什么不敢的,她还能非礼你不成!”
“你怎知她不会非礼我!”手都拉到他的袖子了还不算非礼?!
姜妲也仅仅是拉了下袖子而已,见容宣十分抗拒这种亲密,便笑了笑,未曾再有进一步的动作。
她在茶室里貌似关怀地问起去岁在越邑所历诸事如何,惹得容宣心里惊疑。他犹记当时自己事无巨细地手书近三卷用以禀报,今日为何再次问起,一时竟想不透对方想听的到底是哪一部分,总归不是想听他再诉一遍苦。
于是,容宣略过“无尽红尘”与被冤杀人的环节,直接说起返回路上遇到了一队训练有素的兵马。
这时,他不漏痕迹地瞄了姜妲一眼,对方脸上的表情告诉他,想听的就是这一段。
容宣扯了下嘴角,接着道,“当时疆景先生问小臣,这兵马看上去像是西夷弓兵,怎地用弓的动作如此别扭……”
姜妲听到“疆景先生”四个字时眼神不由得一飘,立刻陷入了沉思。容宣也不急,停下来等她慢慢思考。
萧琅听到此处却是挠了挠头,“我问过你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当然没有!我只是想让你有点参与感而已。”容宣笑得狡黠,看萧琅伸手要薅他头发了才赶紧捂住发髻解释,“我故意提到你是想看看姜妲听了会是个什么表情。若是她问心无愧只是按律讯问,表情自然无异,说明她是真心欲查此案,后续对我们十分有利。可她若是心中有鬼,一想到此事牵扯到了你必定心虚犹豫,如此我们也好早做准备。如今看来我们猜对了,她确实想要遮盖此事,但又顾及到你的存在迟迟不敢敲定,传我进宫不过是想试探一番我的态度,看我识不识相罢了。”
“我又不管这些事,顾及我做什么?”萧琅刚要怪姜妲想得多,突然灵光一现,“刘晨?”
这种小心思正好表明刘晨还在宫内,可萧琅却没有办法去要人。不过这样也好,最起码那些人看在她的面子上不敢随意动手。待时机成熟,她制造个巧合倒也不难。
后续姜妲果真提及如何处置越邑坛主,她的意思是大可不必过分张扬。对方是初犯,又是宗室独子,他的父亲年至花甲,颤颤巍巍地在姜妲面前跪了三回,恳求律令放其一条生路,姜妲念其年老体弱,便允了这个请求。
容宣假装听不懂,说自己早已被虢夺司寇之职,律令一概不归他管,姜妲应当去同代司寇、也就是范相商议。
姜妲见他这般说话很是生气,觉得容宣十分不讲理。即便他不是司寇,此等关乎国家的大事也应当过问一二。况且目前正是宗室与新令斗法的关键时刻,容宣怎敢推诿!
先前容宣还觉得姜妲只是有些小孩子脾气,爱使性子,可今日所作所为着实令他失望至极!该世故时使小性子,该立足大局时却又顾及那一星半点摸不着的情谊。若果真按照她的思路进行下去,莫说权力之争的最后结果未必尽如她意,只怕施行数年之久的东原新令即刻分崩离析。
遂表示坚决不同意!
姜妲顿时大怒,道只是通知他罢了,并非与他商议。又抬脚在他小腿上狠踹了一下,责问他那日教训他的话是否全忘了。
容宣不敢说忘得一干二净,只能说是从未记得。但嚣张并非他的性格,故配合姜妲表演了一番。
姜妲自己也清楚,这事儿办得里外不是,必定会对新令的更新执行造成不小的打击,宗室也未必会对她感恩戴德。但那位是权越君之同胞兄弟,垂垂老矣的模样也十分可怜,她于心不忍,一时头脑发热才答应了下来。如今想反悔已是难上加难,今日出尔反尔,往后如何立威?
她以为容宣会理解她、帮她,哪知这人好赖不知,固执得跟什么似的!
姜妲越想越气,越气越委屈,捡起手边的什么东西又想摔,幸而菁菁及时出现,阻止了这场破坏。
说到这儿,容宣又止了话头,萧琅很是暴躁。
“菁菁将她拉住了?菁菁将你拉走了?菁菁到底怎么了!”
“你关心菁菁做什么,我才是受害者,应该多关心关心我……哎哎哎有话好说,莫薅我头发……”
自从发现容宣很爱惜头发之后,萧琅一言不合便上手薅他,虽未不会用力,但揉得跟鸡窝似的也不甚美观。
“后面你都知道了,那季舯死得当真莫名其妙!”
“你若是这样想,那你可想歪了。”萧琅凑到容宣跟前,勾着发丝在他脸上扫来扫去,“这可是你撺掇的,你该不会是坏事做得太多给忘了罢?”
“又在胡言乱语了。”容宣握住她不安分的手,闷声笑着,“你有证据吗?”
“无。”萧琅抽出手,十分嚣张地叉起腰,“但我就是知道,从我嘴里说出去的话有人敢不信吗?”
“不错,是我撺掇的又怎样?我不但怂恿了他弑父杀母,我还要夸他做得好。”那人趁她不注意一把将她扯进怀里箍紧,额头相抵,酒气呼在她面颊上,“东原西夷都是我做的,你能拿我怎样?”
说着,容宣轻轻笑起来,渐渐笑出了声,继而笑弯了腰,笑得泪流满面。
笑声响彻暗夜,分外凄凉。
萧琅任由他抱着自己,一边拍着他的后背安抚着,一边在心里舒了口气——
隐忍十余载的国恨家仇,今朝总算可以抚慰亡灵了。
待容宣平静下来,她从袖子里摸出一个藤鸟放在他手里,“一个好消息,自己打开罢。”
容宣不疑有他,按拧一番从藤鸟肚中抽出了一张细长的纸条。
纸张很薄,字迹透到了纸背,数来仅有寥寥两行。他无意中看到其中几个字,瞬间愣住。
萧琅催他快些打开,可容宣手抖得厉害,摸索了好半天才将纸条捋开。
墨字分明,个个清晰,像长了手一样紧紧地抓住容宣的眼球。他来回看了无数遍,始终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嘴唇也抖得厉害,像是不会说话了一般,“这……几分真?”
第九十八章 新王季子桑
“必是十分真才敢告知于你。”
萧琅不知该怎样安慰他,只能说些最平凡的话。
“阴阳家寻觅十又一载,找到了你的从子,秦俭。他当年遭东原军强掳后为一墨者所救,在墨家隐姓埋名生活至今。前不久为燕蚺巨子认出,飞书蓬莱,夫子再三确认无误才允我将信件予你。”
“好……真好……”
容宣颤着手死死地捏着纸张,捏出一道道细碎的皱褶,又被大滴大滴的泪水打湿,像蜿蜒曲折的沟壑。
“墨者兄弟对他很好,他早已认其为养父,如今拜入燕蚺巨子门下习武,夫子着我询问你的意见。”
“我、我没有意见。”容宣看着萧琅,表情不知是哭是笑,“我没有意见……他能活着……就很好了……”
“也好,墨家总部地处南疆,远离中原,外人很难介入,他在墨家是最安全不过的。只是你二人暂时无法得见,他已知晓你的存在,也许不久之后便会以崭新的面目出现在你面前。待来年除夕,你便可问心无愧地告慰双亲。”
“我能不能……去拜谢一下那位墨者兄弟,他于我秦氏有大恩。”
“目前最好不要。你是东原相国,行踪处处有人留意,你随意动作反而会害了他与秦俭。你且再等等,我们会想到办法的。”
萧琅抱了抱容宣,反被对方紧紧搂住。
“谢谢你。”容宣哭道。
“啊,不必客气。”萧琅故作轻松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为天子解忧是我等应该做的,分内之事、分内之事,大可不必如此感动!”
容宣一下被她逗笑了,回想起自己方才又哭又笑的顿时万分尴尬,心道自己活了廿余载从未这般丑过!
萧琅见他心情好些了便要回去睡觉了。临走时,她在门口停了停,回头说,“说实话,你真心不是甚好人。”
容宣不置可否,反问她,“难道你是?”
“当然,”萧琅微微一笑,关上了门,“不是。”
……
西夷王季舯薨逝的消息很快便传得天下尽知,同时为万民所知的还有另外一件事——
西夷新王季子桑于九州范围内通缉先太子季无止。见而报者赏十金,见而缉者赏廿金,见而杀且提头报者授官职。
立时,季无止的绘像贴满了大街小巷,天下能人异士纷纷走上了通过缉拿季无止而发家拜爵的捷径,闹得一片轰轰烈烈。
萧琅深觉此计甚妙。如今季子桑帮她办了寻人这事,不费阴阳家一分一毫,真真妙极!
但当她看到墙上贴的绘像时不禁对季子桑产生了怀疑,容宣端详半天发出了灵魂质问,“季无止当真长这般模样来着?”
但季子桑的动作不止于此。
季舯薨逝不久,季子桑便罔顾人伦杀害亲母喜为先王陪葬。随后,他又欲认太后、便是先太子季无止的母亲为亲母,试图将自己卑贱的过去彻底洗净。怎奈太后死活不依,坚决不肯认他为子,于是不久之后,太后于寝宫中“病逝”,同为先王殉葬。
萧琅对季子桑的这般行径啧啧称奇,怀疑是容宣教的,“这也是你教的?”
“真真污蔑我!”容宣十分无辜,连忙反驳,“怎会是我教的!”
萧琅挠了下后脑勺,恍然大悟,“噢!我忘了,是我教的来着,但我可没教他杀人。”
“这便是……举一反三吗?”
随着西夷太后莫名诡异的薨逝,不知从何时起,“季子桑毒杀先王”的传言渐渐在各国之间广为流传。
说来也巧,季舯竟在启耕大典当日,正与群臣议定今年大计时于王座之上暴毙而亡。由于事出突然,宫内来不及准备,因而他走得十分潦草,也因此不禁令人猜疑其真正死因究竟是哪般。
尽管“季子桑弑父夺位”一言于市井流传许久,也许八成商民都选择了相信,正在明里暗里咒骂季子桑禽兽不如,但他本人好似浑不在意,甚至广邀诸侯前往西夷参加他的继位典礼,此举可谓史无前例。
姜妲自然也收到了邀请,但除夕以来的朝政乱得一团糟,大大小小的事务接二连三地朝她砸过来,她只恨未有三头六臂,哪还有心思去参加季子桑的典礼。那厮弑父杀母的事都能做出来,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想想便知不怀好意,东原可不能去趟这趟浑水。
她正为如何回绝西夷使臣犯愁,菁菁及时提醒她,那宫狱中不是还关押着一人吗,上次季子桑便是为这人而来,这次不如趁机送回去。
将越姬送归西夷?
姜妲思来想去,觉得越姬虽然在哪儿都无关紧要,只是这个关头送还西夷未免也太缺德了。季子桑本就忌讳鄢君之流,见到越姬那心里还不得堵死。
但菁菁却说,又不是只将越姬还给他,自然还是要送些旁的珍奇异宝以作陪衬,端端正正地将人请回去。
姜妲寻思半晌依旧觉得不妥,便想召容宣和权越君进宫商量一二。
哪知菁菁再次提出异议。她劝姜妲莫要太相信权越君与容宣,这二人一个仗着辈分高不把后辈放在眼里,一个翅膀硬了便想着只手遮天,如今正为权势斗得你死我活,哪还有心思为东原作想。姜妲不如早些放手,慢慢收权,早日提拔心腹补缺,否则东原将来指不定要落在谁手里。
姜妲闻之一笑,笑她心思复杂,将人心想得太奸诈。
菁菁一听便有些不乐意,也不再劝她,只貌似无意地说,如今宗室谁家不看权越君脸色,朝官谁人敢违逆相国吩咐,丞相常说司寇难做得很呢!
这话说得实在有些不中听。东原是大王的东原,大王是姜妲,无论是人是物,姜妲的东西岂有为他人左右之理?
尽管姜妲面上依旧笑菁菁胡言乱语,但菁菁的话她却听进了心里,夜里躺在床上亦不免思虑再三。她突然想起了古籍里的那句话——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
西夷使臣离开东原时满载而归,他本以为这趟应是无功而返,谁曾想,虽未求得姜妲出席典礼,却从东原捞了不少异宝回去交差,甚至还有个颇为稀罕的活物。对此,使臣好奇得很。但姜妲再三叮嘱他不可擅自揭开遮布,否则活物受惊易死,若是死了无法交差可怪不得东原,使臣遂喏喏应下。
至于姜妲送的活物是什么,除了她自己,恐怕再无人知晓。
权越君老来活泼,去找典客打听送得到底是什么,他从未见过那般大的笼子,莫不是深林猛兽之流。典客十分茫然,此事未经他手,便说也许相国了解一二。正说着,容宣也来寻典客问那活物是什么猛兽,竟足有一人高,实属罕见……三人顿时面面相觑。
权越君突然叹了口气,在容宣与典客诧异的目光中摇头离去,剩下二人不知所以,想不通是哪里惹了这位君侯不高兴。
回头容宣同萧琅说起这件事,萧琅反问他,有哪种猛兽能够这般乖巧安静,不食人便罢了,还能在笼里安安分分地待着。多半是从哪里搞来的温顺动物,不知何故长得这般大,给她当做异兽送出去了。
容宣笑说,还不如将越姬送还季子桑,上次未曾如愿,这次给他来个“喜上加喜”也好。
萧琅被这话逗得大笑,直问他是不是只有气死季子桑才肯罢休,好端端的把个祸害送回去,恐怕那人要恨得半夜三更睡不着觉,提剑来杀姜妲。
二人谈笑间硬是将真相猜中了,却犹自不知。
时光一晃走至五月春末,季子桑既没有问难东原也没有向姜妲表示感谢,风平浪静地一天天过着,他的所作所为和曾经名动宫禁的越姬渐渐被遗忘,只有寻找季无止的执念还烙在各人的心里。
立夏那日清晨,相舍门前有人送来一封信说是要给容宣,正好被外出回来的萧琅撞见。萧琅瞄了眼那盛放竹简的木盒,立马同信使说她将信带给相国便可,不必再经旁人之手。
信使有些犹豫。他既不认得萧琅,又有同行提前叮嘱,这信需得容宣亲自查收方可,故而他将木匣揣在怀里不肯给出去。
“相国说不好几时回,他若今日不回,你这信还能带回去不成?”
“相国几时回我便等到几时给他,相国明日回我便在这里等到明日!”
“你这也太实诚了。”
萧琅不好继续勉强,便说那盒子奇巧,她想拿来看看。然而不等信使答应,她趁人不注意先一步将盒子夺了过来溜之大吉,气得信使追进门喊着要报官治她。
两人一前一后撞上了姗姗来迟的家老,家老和信使是老相识,好说歹说才令信使相信这信给萧琅和给容宣本人是一样的。
信使只当萧琅是容宣身边的小侍女,临走时便想着再教训两句,“你这小淑女好生不讲理,下回再这般我定要告官!”
萧琅叉着腰,挺胸昂首十分嚣张,“你去!你现在就去!”
“你你你……”
“哎呀,先生不可……”家老夹在中间十分为难,赶紧将信使推出门去,“哎呀,你快些走罢!”
萧琅在背后朝信使招招手,“这次辛苦你送信啦,下次再给你赔罪。”
说罢,她将木匣塞入袖中,急匆匆地回了竹北院。
第九十九章 欲别
那匣子上刻有墨家的印章,虽是极不起眼,但谁也不敢说这种细节会不会被有心人注意到。萧琅生怕容宣与墨家的往来为旁人所知,故将盒子抢走,先除了痕迹再说。
她近来从容宣的话里话外感觉到姜妲已对他有所疏远,有些大事也不再找他商议,虽不知起因为何但此绝非好事,此时蛰伏势力自保其身方为上策。
萧琅将匣上印章抹了去,又将竹简上的印记也抹了去,忽见匣子机关巧妙甚是有趣便摆弄了一番,结果自己窝在屋里玩耍了一整天,到处寻她不见的容宣还以为她出门瞎逛又被人拐了。
“听说你抢人家信使的信匣了?”
“怎样?报官抓我去呀!”萧琅头也不抬地回道,手里依旧在摆弄那个小匣子。那小匣内部机关着实精妙,一拨一转间竟能变换好些形态,甚至能变成一把防身用的小弩。她已不准备将这盒子还回去了,回头赔燕蚺一只藤鸟便是了。
只是她或许忘了,那藤鸟正是墨家祖师做了送给阴阳家的小礼物,她这一来一回间白赚一个机关匣。
萧琅朝随意丢在榻上的两卷竹简努了努嘴,“那个是给你的。”
匣中原装有两封信,一为燕蚺手书,一为秦俭手书。趁容宣读信时她偷偷瞄了两眼,又瞄了瞄容宣,那人果然又感动起来,热泪盈眶的。
她努力感同身受了一番,仍是丝毫体会不到任何可以令她感动落泪的地方,一时竟觉得无甚意思,却又有些羡慕。可她说不出自己究竟在羡慕什么,也许她羡慕的是容宣那肆意而又浓烈炙热的感情。
萧琅将自己抱成一团,歪着头静静地看着容宣因那些简单的文字而悲喜交加。她心里突然感到一阵孤独,因为她发现自己好像永远无法融入这个鲜活的圈子。他们在圈里欢欣鼓舞,他们在圈里涕泗横流,而她就像个于荒野飘荡的游魂,为生命的光亮所引诱,却始终无法靠近,始终在旁观他们的聚散离合。
我这般也挺好,没有烦恼和忧愁,可以去做更大的事,让所有人都为之惊讶。萧琅如是安慰自己。
容宣将信一字一句地在心里反反复复念了好多遍,仍觉不尽意,遂问萧琅,“除了这些,还有别的没有?”
萧琅白了他一眼,“你还想看哪些?我给你现编。”
容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你写着,萧琅心悦容宣久矣,恨不能以身相许……啊!不要抓我头发……”
“你还敢胡说吗!”萧琅拽着一簇发丝,威胁他要一根一根拔下来,让他变成秃头。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这还差不多。”
萧琅从容宣手里抢走木匣,允许他将信件带走,但匣子得留下给她玩。
后来,容宣又将信读了无数遍,终于有一天狠下心来,在夜里寻了个无人时刻,将它悄悄丢进厨房的火堆里烧了,亲眼看着那些竹简爆裂化灰。
今岁时短,很快便到了夏末秋初,又是流火时节。
萧琅躺在院中的红叶树下乘凉,手边放着一封信。她心不在焉地摆弄着机关匣,心里砰砰跳得厉害,炎炎烈日下竟出了一身冷汗。
那信中所言之事实乃逆天而行,阴阳门下古往今来无人敢做,到这一代怎就如此胆大?若为上天所知,恐天诛地灭亦不能赎罪!
萧琅倒不是不敢去做,这天下哪还有她不敢做的事。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早已是常态,数千年以来皆为这般走向,如今又何必强求改变。此举若成功绩自不必说,她担心的是,万一失败,不止上天震怒,九州亦震荡不安,万民流离失所,后果非乱世诸侯混战可比拟。至时,蓬莱为罪魁祸首当如何自处,又如何再执天下之牛耳,必定为世人所不齿!
她还当鄢君是阴阳家的心头大患,今日才知他不过是阴阳家豢养的一道障眼法,目的便是为了遮盖底下真正的图谋。
怪道阴阳家一直对他放任自流,夫子也并不急迫,原来用处在这儿!
想明白这一点,萧琅茅塞顿开。她这些年在无名子的授意下做的那些所谓“控制阴阳巫”的庞杂阵图根本不是为了对付阴阳巫,那些耗时数十甚至数百载方能成型的计划更不是为了抓捕鄢君,全然是用在此处!
萧琅以为自己置身事外,只是个听从吩咐的执行者,却不曾想她自出生起便卷入了这场“阴谋”,是“阴谋”当中最重要的一环,她付出的每一点努力几乎都是为了这个“阴谋”所准备的。
此事若成,她便是无名英雄。此事若败,她就是天下罪人!
但事已至此,无论成败她都已经陷入太深,无法退后。况且,心中的信念与责任感也不允许她此刻收手。
阴阳家养我不是吃白饭的,万民供奉我阴阳家更不是图好看的!成则生,不成则死,我都听夫子的!
萧琅暗暗握拳,又觉得不够激励,于是大声喊道“我听夫子的”,如此方觉得心中有了几分底气。
“哈哈哈……无名先生说的哪句话令你如此激动?说来我也听听?”
容宣正巧来竹北院找萧琅说话,刚走出竹林便瞧见她握拳大喊,一脸激昂欲战的表情,顿时大笑出声。
萧琅不动声色地将信藏入袖中,翘起二郎腿晃着脚,佯作轻快道,“夫子说你脑袋不好使,建议你做个秃头,我觉得他说得对!”
“你又在胡吣了,无名先生怎可能说出这样的话。”容宣在她旁边坐下,让她猜猜今天有哪些新闻。
“权越君同你和好了?”
“这可能吗?”
“姜妲又想收你入后宫?”
“少胡吣,正经些。”
“你从相国的座位上被赶下来了?”
“你再这样我不来了!”
容宣起身欲走。
“哎呀,回来回来。”萧琅赶紧抓住他衣角将他扯回来坐下,“那是季子桑又出幺蛾子了?”
“嗯……差不多,虽是幺蛾子却也不是他出的,你可还记得商服说过的话?”
闻言,萧琅一下坐直了身体,“夷赵合纵成了?”
“正是!”
纵横家两派此番在赵国斗了个不相上下,赵国不但与西夷结了盟,反手又与燕国结了盟,来了个左右逢源、纵横俱备。其与西夷结盟为的是共同对抗西部异族,而与燕国结盟则是为了抵御北方犬戎,两个盟约都未曾提到汤邑和东原。
“话虽这样说,谁知道私下里会怎样。”萧琅不太相信这三家一心攘外,丝毫未想过欺辱东原。
“季子桑地位不稳,急于找个帮手帮他盯着西域部族,他好专心处理国内事务,等他地位稳妥之后,这联盟能不能继续下去还是两说。燕赵联盟要比夷赵坚定得多,去岁犬戎扰边,燕赵北方三城损失惨重,悬而未决的犬戎始终是两国的心头大患,他们这次想共同发兵一举除之。”容宣说着,心里有些担心,“纵横弟子游说各方并不隐蔽,三方盟约亦互相知晓,只怕这三家心生诡计,至三家成盟时真真大事不妙了!”
“卫羽那边如何?”萧琅发现她好久没有听到卫羽的消息了。
容宣叹了口气,“依旧毫无进展。”
卫羽在汤邑的所见所闻足够他骂个十天十夜不重样。商帝本人油盐不进、一味享乐不说,他那些个族人也没有一个感觉敏锐、愿为商王朝鞠躬尽瘁的,朝臣凡与商帝意见不和与规劝进谏者或罢黜或流放,如今朝中已无一人敢多言,权当自己又聋又哑又傻。
“卫羽脾性尚佳,能令他忘记形象怒而骂之的还真有几分本事。”萧琅早已猜到卫羽游说之行不会像他们想象的那般顺利,只是未曾想到会这样不顺,商王室之颓靡简直令人大开眼界,使她又爱又恨。“商王朝已穷途,纵情声色不过末日狂欢,时至今日凭谁都救不得了。看来凭潜移默化是不成了,你需得另想办法。”
“只是可惜了汤邑,多好的城邑,生生败在两代人手中。”
汤邑地处中州,外围田野广袤,交通要道辐射八方。往北与犬戎相隔燕赵两国以及两国修建的长城,往南俯视南部诸国,又有广阔官道贯通南北。且此地极少水涝旱灾之忧,可谓灵地,容宣眼馋久矣。
萧琅倒觉得汤邑平平无奇,位置本就算不得上上乘。若那事成了,真正的风水宝地另有其处,那才是修建都邑王宫的好地方,至时天地灵气一改道,汤邑衰落是必然的。
“何必馋它,我自会给你寻个更好的地儿来筑城建宫,到时候请燕蚺巨子为你设计。”萧琅思忖片刻,接着说,“不过钱得你出,我可是分文没有的。”
“啊?”容宣实在哭笑不得,一时竟接不上她的话。
“对了,我有件事想同你说。”
萧琅放下木匣,一脸郑重地看着容宣。
她在容宣面前一向无状,极少这般严肃正经地说话,那眼神看得容宣不由得紧张起来,赶紧止住她的话头,“打住!你先说是、是好事还是坏事。”
“是……”萧琅寻思了半天,犹豫道,“应当是好事。”
容宣松了一口气,“那你说罢。”
“再过些时日我便要离开东原了,去往东海之外。”
第一百章 迟迟吾行
“你要走?”
容宣脑中一空,呆愣许久才反应过来,登时起身质问,“这便是你说的好事?”
萧琅被他剧烈的反应吓了一跳,“好坏再议,你先冷静。”
容宣瞪着她,忽然转过身去,片刻又转了过来,情绪很是稳定,仿佛方才暴走的人并不是他,“你从前与我说的话都还记得吗?”
“啊?”萧琅挠挠头,“你指的哪些?”
“萧琅!”听她这般说话,容宣的情绪有些崩溃,他拍榻而起,怒而问道,“答应过你的事我从未忘记!你让我做帝星我毫无怨言,你说我急功近利难成大事我早已将秉性改了,连权越君都夸赞我内敛温和,成就不止于此。我恨东原恨得咬牙切齿却还要与姜妲虚与委蛇,我为的只是相国的权势吗?你说过话我亦未曾忘记,可你呢?你将曾许诺的只言片语统统抛诸脑后!疆景子,你怎能如此轻贱诺言!”
“我没有……”
不等萧琅自辩一言,容宣已然愤怒离去,衣袍刮起一阵急风,扰得竹叶飒飒作响。
我没有说我忘记了呀!
萧琅委屈兮兮地掰着手指,不知要不要追上去,追上去之后又该如何解释?说自己没有忘记只是记不清了?还是说她说过的话太多一时半刻未能想起来?无论她说什么,最后都只会让容宣更生气。
要不还是等他消气了我再去罢!
萧琅将自己团起来,仔细琢磨着到底该如何同容宣解释才能让他消气。
容宣从竹北院离开后越想越气,气得心态都崩了。他跑去议事堂将积压的政务搬出来,本想着让自己忙碌起来可以消消气,待略微冷静一些后再去找萧琅问个仔细。哪知那些事务里竟有几人办事离谱,气得容宣在批注里挨个骂了一遍,又将办事人找来骂了一遍。司寇余威仍在,吓得那些人大气不敢出,瑟缩鼠窜。
容恒在隔间读书,听容宣在另一边骂人,时不时便能听见愤怒拍案的声音,他手也跟着抖,字都不太会写了。俄而传来竹简大力翻动的声音,稀里哗啦响了许久,久到足够将架上的典籍全部翻一遍。他余光瞟见衣角翻动,光影绰绰,赶紧将头埋得更低,生怕殃及池鱼。
“阿恒,读过东海之外的书没有?”容宣站在帘下问道,声音很是平静,与方才骂人的语气大不相同。
东海之外的书是什么书?
容恒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遂摇了摇头说“未曾读过”。话音将落便见容宣叹了一口气,失落地转身走了,背影竟有些萧索。
容恒欲言又止,容宣这般模样令他有些愧疚心疼,他枉为仆从,却不知该如何为其解忧。
东海之外是哪般地界?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未知之地她竟也敢去!
容宣遍寻不见关于“东海之外”的故事,十分颓唐地坐在案旁一言不发。
他还记得萧琅曾对他说过,不重要的事她会慢慢遗忘,他绝不相信他们之间曾经说过的话于萧琅而言是不重要的,更不相信自己于萧琅而言是可有可无的,可她何以将曾经的许诺忘得一干二净?
想至此,容宣不禁怒从心头起,“啪”地一声又拍了一下案几,案面肉眼可见的裂开了一簇细纹。
抬头见容恒唯唯诺诺地从隔间溜出来,小心翼翼地跪在案前说,“相国心里若有气便朝恒发出来,打骂都行,切莫憋在心里,更莫让旁人瞧见,免得有人嘴碎说些不该说的害了相国。”
容恒亦知关心我,她却不知。
“不关你事,歇着去罢。”容宣一天叹足了一年的气,倏而悲从中来,俯身趴在了案上。
夜色将深,萧琅鬼鬼祟祟地自牖外探出头,自缝隙中悄悄往房内瞄着,屋内灯火斑驳,帘幕拂光,但好像没有人。
“你在偷窥什么?”背后有人好奇又小声地问道。
“胡说!我用得着偷窥吗!”萧琅心虚地反驳着。她回头一看,背后这人可不就是自己正在偷窥的正主吗,瞬间尴尬得无地自容,“啊哈哈哈……”
容宣阴阳怪气地哼笑了两声,负着手绕过她慢悠悠地踱进屋,反手关上了门。
看那人并没有邀请自己进屋的意思,萧琅也不敢随意招惹他,便趴在牖外跟他招手试图引起注意,“嗨!嗨!看看我!”
容宣瞟了她一眼,拿了卷书熄了灯转身进了寝室,顺手将两道青帐也放了下来。
萧琅又跑到寝室的牖外趴着,“莫要进屋去呀,咱俩聊一刀币的呗,贝币铜钱也行呀。”
容宣啪地关上牖,险些夹到她的鼻尖。
“那、那我改日再来。”萧琅低着头搓搓手,转身欲走。
容宣呼地推开牖,恶声道,“你是手断了还是腿断了?走了就永远别来了!”
说完又“啪”地一声将牖关上,这充满怨念的动作看得萧琅一愣一愣的。她赶紧从正门溜达进屋,摸到青帐前时不妨被人一把扯进去推到了床上。
容宣一脚踩住床角,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乖巧抱团的萧琅,“说!方才偷窥我做甚,是不是来看看我气死了没有?”
“没有偷窥~”萧琅两只小爪子搅来搅去,期期艾艾地解释说,“只是想看看你还在生气没有。”
“哈!托你的福,尚未气死。”
“那、那便好~”
“嗯?”容宣心里的怒气开始累积,心态在崩与不崩之间徘徊。
“不是!”萧琅看他脸色不对,赶紧将小爪子塞进他的手里,“我来是想安慰你的……啊呸!是想同你说那会儿你误会我了!你我之间的话我从未忘记过,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利益关系复杂,我身为阴阳家方士,自当为阴阳家、为这天下鞠躬尽瘁,这是我的责任,你会理解的对吗?”
说罢,她抬首望着容宣,眼神晶亮而幽深,使得那些否认拒绝的话无法说出口。
“我不理解!”容宣愤懑地松开手,就地跌坐,“我始终以为我于你不只是帝星,但我从未在你眼中看到过我的倒影,我以为你将我藏在了心里,如今看来是我错了,你藏在心里的只有天下和帝星。你心里有九州万民,有蓬莱阴阳家,有帝星,有许许多多的人和事,唯独没有我容宣!”
“你怎知我心里没有容宣?可我无法予你想要的一切,我无法同你一起立于人前。你的星轨我并未参与其中,待百年之后我一人又是何等难过,这些你想过没有?”
萧琅有些委屈是自找的,却也怨不得她。容宣心里是理解的,他也怕自己死后萧琅一个人日子难过,但他实在管不了自己的心,他无法做到收放自如。他也曾尝试过抗拒,可越是抗拒便越是贪恋。待他彻底放弃抵抗,任由洪水泄闸时,却又渴望对方能够有所回应,哪怕只是给予一丝微弱的阳光,他也能够继续坚持下去。
“公子宣,我答应你的事从未忘记,这是我作为神使的承诺,如有违背自有天道降罚。你能为我做的我自当加倍回馈,即便付出生命亦在所不惜。”萧琅用力握住容宣的手,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公子宣你一定要记住,无论你是秦宣还是容宣,无论你是帝星还是贩夫走卒,你都是我心里唯一的公子宣。即便所有人帮你都是为了这天下,但我亲手办的每一件事都是因为有你的存在。”
容宣的心猛地一颤,他回握住手,无比渴望地看着萧琅,言语有些哽咽,“萧琅,我终其一生也不过爱你一人,你敢不敢承认也爱公子宣?只要你肯说出口,哪怕是欺骗我也愿相信!往后任何事我都答应你,即便让我即刻去死我也毫不迟疑,你敢不敢说?”
萧琅腾地红了脸,“啊这……”这不是为难我疆景子吗,这谁能说出口啊!
“你敢不敢说!”
“这不好罢……你杀了我罢!”萧琅将脸埋入容宣胸前,还扯过衣襟挡在两边,耳侧的心跳令她两颊越发滚烫,几乎要烧起来。“用你的纯钧杀了我,剑刃上沾满从我心里流出来的血,我以死明志,你也可看得清楚。”
“整日里净胡吣!”尽管萧琅支支吾吾,但容宣已经懂了,淑女的羞涩可爱至极,实在令他欲罢不能。他摩挲着萧琅的长发,感觉到萧琅贴着他的胸膛说了一句话,与他心动合于一处,像是要将他融化,“今日得知你也是爱我一人的,此生无憾事!”
“知道了便藏在心里罢。”我也藏在心里,一直藏到道身枯朽,不会再同旁人提起。
“好。”
萧琅与容宣又多言语了几句,见夜色逾深,便回竹北院去了。
待出门后她又记起一事,“我外出一事你莫要同阿绿绿提起,日后她还需你多照应。”
“好!”见萧琅的身影在月光下渐渐远去,容宣忍不住喊了句,“你说的那些地方我想与你同去,请恕我不能……”
“你去不得,还有更重要的事等你做。”
“那你何时走?会很快回吗?”
“也许数月,也许数载,也许……总归事情办完了,我便回来寻你了。”
也许再也不能回了,对吗?
“萧琅!”容宣的预感很强烈,但他不敢说。他追上去,声音酸涩得不像他自己,“你到底是要去做什么?”
萧琅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他一眼。
“去改变这个世道。”
第一章 子文
冬天已经过去了很久,容宣却仍觉得有寒意在身,如附骨之疽一般,湿漉漉地缠在皮肤和骨头上。
容恒抱着衣裳跟在他后面颠颠儿的走着,见他抱起胳膊,连忙将衣裳给他披上,“相国果然冷罢?今年确实冷了些,去岁这时候好像没有这般冷,先生那般畏寒都早早地换了春装……”
“不准提她!”容宣面色一冷,打断容恒的话茬。
他还是恨着萧琅的,即便已经过了三四个月有余,他心里仍是泄不了那股火气。他恨极了萧琅的不告而别,只留下件衣裳算怎么回事!有时间留字让他收着衣裳,难道没有一丝一毫的时间同他道别吗?还是她压根儿便没有想过要同他道别?
自萧琅走后,容宣只要一闭上眼睛,醒着梦着都是那日她于寥寥黑夜中转身回首,目光幽邃而坚毅地说着“去改变这个世道”的模样。她就好像一阵风,飘飘渺渺自林间走过一瞬,便留林叶摇摇欲坠。叶随风荡,却不知风往何处去。
他也做过好些关于东海之外的梦,或梦到巨浪吞天,或梦到腥风血雨,或梦到鲸兽悲鸣,却从未梦到过萧琅,哪怕只是一枚衣角一个背影也无。因而,他越发深恨,恨萧琅,更恨自己。
萧琅走后,容恒陪伴容宣的时间更长了些,几乎寸步不离。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容宣心里那股一直压不下去的无名邪火,也能感觉到容萧二人之间的不同寻常,但他说不出到底是哪般不同寻常。他只知道自己今天又惹了容宣不快,遂在心里狠狠地扇了自己几个巴掌,一路再不敢多言。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坊街。
拐弯时,容宣的衣角不慎被路旁斜抻的花枝勾住,两人低头抖衣裳的时候听见有人在跟容恒熟稔地打招呼,容恒也十分欢快地应了声,他不禁好奇地抬头望过去想看看是谁。
那人是个年轻瘦削的少年,看上去同容恒一般年纪,颧骨很高,很是精明的模样,看衣着应当是哪家贵人的仆从。
容恒正要同容宣介绍,却见那人瞧见容宣之后立刻转身撒腿跑进了巷子,留下主仆二人面面相觑。
“我食人吗?”
“当然不!”容恒赶紧摇头,“他是前少司寇家的随从,名阿文。先前还说这两日找我玩,今儿不知怎么了,竟这般没有礼貌,也许他是畏惧相国威严罢。”
“明义家的?我怎地从未见过。”
“我之前也未曾见过,但他说自己是新来的,刚到这儿不过八九日的光景。前两天我上街取养好的琴回来,便是在此处遇见的。”
“那天你确实回来得晚了些,我差点着人到街上找你去,不曾想竟是因为这个缘故。”
容恒心虚地低下头,搓着衣角,“他说自己初来乍到,这坊里屋舍太多,他找不到回去的巷子了,求我带他找找回去的路。那天路上我与他聊得颇为投机,便忘了回家的时间。后来我见他确实进了前少司寇家的后门,便也同他说我是相舍的随从,往后可以一起上街采办之类的。”
容宣了解地点点头,“既是你的朋友便常请他到相舍来,你好好招待,只是莫误了读书,读好书你会有更多不一样的朋友。”
容恒兴奋地大喊,“是!”
果然还是个孩子。容宣笑笑,抬手弹了他脑瓜一下。
是夜过半,星子低垂。屋外风轻,拂过树枝投下摇摇晃晃的薄影,又转而往他方去了。
容宣老神在在地盯着面前烹肉的小鼎,里面的肉汤“咕噜咕噜”地沸腾着,冒出股股辛香,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掐下块烤饼放进嘴里。不知等了多久,终于有个穿着连帽黑袍的人闪身进了书房,摘下帽子后来者竟是明义。
“你违抗王令私自出门,这都好些遭了,被人发现你不要命了!”容宣没好气地给他端上一直热着的肉汤。
“去他的!眼下这情形我在家也不过是等死,不破不立!”明义灌下一碗肉汤,接着又食了四五块炙鹿肉,咬了口烤饼,这才舒坦地喟叹一口气。
容宣看着他这般吃相竟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丝丝心疼,“你这是来蹭饭了?你家不至于穷得揭不开锅罢?”
“我革职在家半载有余,你一人食饱全家不饿的,我这一家老小可得能省则省!”明义一边将肉和烤饼塞进嘴里,一边往容宣心里捅着刀子。“今日又是无功而返,我没得脸面让我家良人为我备饭,你体会不到,她自己在家也挺不容易的……”
容宣一点儿也不惯着他,“我给你备饭也挺不容易的,你再说这话就给我出去,饿死在大街上也别来我家!”
“你可以改名叫容易,字简单,号方便,做事时在心里默念自己的名字,保不准真就容易了呢!”
“滚出去!”
“哎呀别这样,说正事。”明义擦干净嘴饮了口水,正襟危坐,“那件事可有眉目了?”
容宣泄气地摇了摇头,“她一直压下不发,人仍在宫狱里头关着,咱们若是再无进展,怕是此事早晚就这样了结了,至时新令恐难再续威慑之用。”
“我真是受够了!”明义恨恨捶案,“咱们自食客始,哪时哪刻没有为东原殚精竭虑,你我不眠不休地写律文写了半个多月,熬得差点死过去。眼看新令在先王手里有了起色,如今到她手里才多久便使得不伦不类。你看这不过三两载,先将你疏远,后将我罢职,朝中但凡有所成就之人一概不得上前,这与她当初好贤愿治的模样哪还有一点点相似?早知今日,当初我们倒不如支持……”
“明义!”容宣赶紧喝止,低声道,“那可是她的忌讳,不想活了你!走到今天不容易,莫再图那口舌之快。”
“我只是恨,咱们一心为了东原,她却先反目成仇,依傍着宗室对朝官大肆打压,回头却又咬宗室一口,这便是她学的御下之术不成?”
容宣闻此不禁冷笑,“你错了,她这哪是御下之术,她这是在收权呢!”
“收权?她……”明义咽了下口水,“她方继位多久,尚无子嗣,又无功绩,如何收权?她疯了不成!”
推出这个猜测的那一瞬间,容宣亦是难以置信。
姜妲年轻,地位未稳,又未能诞育子嗣,除却万乘之国东原王的身份,她于朝于野于诸侯之间甚至不如容宣更有话语权。她眼下当做的应是尽力拖延时间,利用先王余威与新令压制各方,令忠心之臣将紧要官职牢牢把控住,再想办法尽快孕育太子亦或太女,如此便可断绝不忠之人旁门左道的心思,亦可断绝宗室翻身的机会。待威信远播、地位稳固之时再着贤士一一补缺,慢慢收权方为上策。
姜妲本就耳根软易听信,缺乏果断,有公子忌之事在先,又无举国之功为基,她在朝野的声望威信实难令人信服,收权之举于她而言宜稳不宜早。
“她果真是疯了。”明义喃喃道,“司徒谷他们该有多寒心,那可全是股肱之臣哪!”
“哈!”容宣嗤笑,“你还是太年轻了,当真以为她收的是司徒谷们的权力吗?”
明义不服气地敲案,“我虽年轻却也比你大三岁,你少跟我来这套说辞!”
“她万不敢动先王留给她的老臣与权越君,她收的是你我和宗室的权力!”
闻言,明义瞬间愣住。鼎中的热气扑到他脸上,他看不清容宣说这话时的表情,更说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
“飞鸟尽,良弓藏。她如何便能想到这一步了……却是与先王一模一样。”
“先王?”
“是啊……”明义好似陷入了漫长的回忆当中,他幽幽说道,“先王当年也是像她这般一个接一个地驱逐了最初的辅政功臣,流的流,死的死,后来剩下的,除了太师、国尉等人,几乎全部都是后起之秀,例如司徒和上将军,又如你我。”
容宣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他试探着说了句“看来你很了解先王”。
明义神情一滞,俄而笑说,“我来伊邑的时间远早于你,自然了解得比你多一些,你若对哪些事好奇,尽管与我打听,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既然对方不愿说,容宣亦不勉强,只应曰“甚妙”。
“罢了,我先回了,改日再来。”明义戴上帽子,起身欲走。
“等等!”容宣唤住他,“你家那位名阿文的随从人品如何?今年多大了?可有读书习字?是哪里人?有甚坏习惯没有?他最近与我们阿恒走得很近,可别给我带坏了孩子。”
“谁?阿文?我家没有这号人,你许是认错了,那不是我家的。”
“阿恒可是亲眼看着他进了你家后门,莫想着诓我。”
“你看你这人!我家的随从奴仆总共不超过十人,姓甚名谁我还是记得住的,我家当真没有名唤子文之人。”
“这倒奇了!你当真没有漏算?他自称是新来的,不过八九日。”
“我哪有时间去买甚新人!若是不信,明日你与阿恒自己去我家看看,保管还是先前那些个人!走了走了,告辞!”
容宣朝他摆摆手,也懒得起身去送他,坐在案后陷入了沉思。
第二章 各有所往
今天一大早容恒便出了门,原是容宣让他去明义家请那位名“子文”的随从来相舍作客,欲观其本人性情如何。容恒越咂摸越觉得容宣现在对他的感情有些像父子,事无巨细操心劳力,对他慈爱又严厉,恨铁不成钢……虽然说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好,但这种感觉属实奇怪,一想起来实在别扭。
容宣倒没有这般想法。他只是单纯地想着,既然容恒是他的随从,又是可塑之才,不如好生教导以免屈才。若是教得好了,容恒被人高看一眼不说,他做主人的脸上也有光。若是容恒将来想着自立门户了,有些学识眼界亦不会被人小瞧了去。故而,这与容恒交往之人皆需调查仔细,虽未必是鸿儒,却也容不得居心叵测之人,此不止事关容恒本人,更关乎相舍安全。
容恒一去便是一上午,巳时二刻方回。见他神态颓废、表情失落,一脸垂头丧气的模样,容宣便知他于明义家碰了壁。此在意料之中,只是未曾想到从前竟有些小瞧了容恒。
只听他说道,“我一早便去了前少司寇家,走的后门,是聂辛帮我开的门……”
见容恒于角门外等候,聂辛只当是容宣派他来给明义传话且不欲为人所知。眼下朝中局势如此紧张,西坊各户几乎断绝往来,想必得有非常重要的事务才不得不一大早便派人来报。遂赶紧将容恒拉进来关上门,藏到无人的角落里问他来此做甚。
容恒被他这番紧张兮兮的动作唬住了,亦随之紧张起来,还当是明义家出了甚大事,也不敢大声说话,鬼鬼祟祟地问聂辛子文在否,若是不在他即刻便回,若是在便带着子文一道回,同容宣见上一面。
谁知聂辛一脸茫然的表情,“子文?何许人也?”
容恒只当聂辛在戏弄他,一时有些生气急躁,“你少逗我,急着呢!相国点名要见他,没时间跟你掰扯!”
“大家伙儿都忙着呢,谁逗你了!我们府上没这号人,你是不是记错了?”
“那个新来的随从。”
“哪个新来的随从?我们家的人你又不是不认识。”
“那个来了十来天的!”
“真没有!你怎么就不信呢,我还能诓你不成!”
无论容恒如何声情并茂地描述子文的形态相貌,聂辛始终想不起来此人是谁,直到容恒问起前些日子出门采办的年轻随从,他才隐约记起一二,“一直是田叔出门采办,从未假他人手。只是你说的那天我确实见过一名年轻随从,和你描述的模样差不多……”
尽管聂辛约摸记起了此人,但依旧否认是自家的,只道那人是坊里新来的,外出采办寻不见回去的路了,不慎走错误闯了他家,着他问了两句路,问完便走了,只是不知其名是否为子文。况且,那人向聂辛透露的底细与容恒说的完全相反!
“哦对对对!我想起来了,他说自己是相舍的随从来着。你这人,当时看到了还不赶紧领回家去,这都多少时日了才来问我要人,难不成人又走丢了?”
说到这儿,聂辛不禁嘲笑起容恒,笑他打哪儿买了个连路都认不熟的,怎敢单独放出家门,得亏相舍位置显眼,否则怕是出了家门就再也回不去了。
任由聂辛笑着容恒也不反驳,他深谙此事过于蹊跷。那人明明与他说是前少司寇的家仆,却又与聂辛反过来说是相舍家仆,竟是来回两头欺骗,实不知所图为何。
话及此,容宣问道,“你去了这般久,想必并非只是与聂辛打听了人罢?”
“正是。之后我又问聂辛,谁家最是了解他家与相舍的情况。”
说起邻里亲友,聂辛可谓如数家珍,自上将军龙行父子说到太师胥食其、表臣陶贾、治市孙满等等许多人,末了特别提醒容恒要注意庶子管姜和典命费申,这二人虽然年长几岁却都是相国的学生。此外还要额外注意太史令,他与疆景子同行交好,但表面上与相舍的来往不算多……因这两年形势不利,容宣与朝官多有避嫌,这才渐渐少了联系,不过并不代表关系就此疏远了。
然而聂辛说得再多却都不是容恒想听的,在他看来,子文若当真是这些人家的随从,何必与他隐瞒身份,本就是同舟共济之属,还怕光天化日之下有人监听举报相舍与他家交往甚密不成?因而,他有心打探的是那些了解两家秘辛却又关系不妙的,只有这般人方能讲通其诡异举止。
听闻此言,容宣越发欣赏容恒的机巧灵变,其虽非能说会道之人,但脑子灵活得很,能够瞬间想通关键并付诸实践,十分难得!
“阿恒有心,先生当真不曾看错你!那阿辛又与你是如何说的?”
容恒有些失望地低下头,有些歉疚地抠着手指头,“阿辛只知咱们与宗室闹得很僵,他家主人革职许久,一直在家闭门思过,故而其他一概不知。他还说宗室手眼通天,劝我不要瞎打听,我便没有再与他多说。离开之后我想去东坊打探一番,谁知那边守卫森严,我好说歹说仍是不允入,想溜进去险些被逮住,于是就回来了。”
“东坊乃是宗室贵族聚居之所,无人带领你自是进不得。莫说东坊,这西坊无人带领亦是进不得。”
伊邑东西二坊分别聚居着东原的宗室贵族和最具权势威望的朝中重臣。太子太女的宫外居所按例为西坊第二户,以此分裂宗室与太子太女的密切关系,以防贵族专权的同时亦可作监听朝臣之用。而西坊首户常为王师之所,以示东原王与诸公子尊师重道。
姜妲继位之前,伊邑国人数量已出现连年增长,城中土地十分紧迫,其居所便成了最后一个太子宫外府。太子于宫外立府本就是前任东原女王的兴起之举,虽有写入宫例却一直无明确的律令规定,在姜妲之前不知取消过多少次,至姜妲继位才决定彻底取消,腾出土地赏赐朝臣。
时至今日,西坊首户仍为太师胥食其之府邸,他的好邻居便是身居相国之位的容宣,再往西那半边宅院姜妲于去岁赏给了丞相范子兴。至此,前太女府邸由相国和丞相各占其半。
范子兴与容宣虽是整个西坊邻里距离最短的邻居,但其关系因丞相之位的缘故并不融洽,可谓十分表面。范子兴总感觉容宣看不上他,因为他的丞相职位是熬资历熬来的,不像容宣是凭借着突出功绩爬到了这个位置。容宣虽无此意却不知该如何解释,没有机会亦不爱招惹是非,故每每往西走除非必要从不自他门前路过,只走后门窄巷,以免碰到两厢尴尬。但正是因为他这般行径,反倒惹得范子兴误会更深,两家关系越发尴尬。
容宣今日将西坊各家名号一一列与容恒听,并未着重提及范子兴,说完问容恒如何作想。容恒寻思了半天,不太确定地问他,“相国的意思是,子文可能不在东坊?”
容宣不置可否,“那日你戌时方回,坊门可是日落则闭。前日我观那小子步履沉重,不似习武之人,坊门关闭后他断然出不去西坊,而戌时二刻坊内便有兵士开始巡逻,东坊则更早一些。点到为止,再给你三日时间。”
“三日?相、相国我这……”办不到啊!
见容恒垮下脸,容宣顿时心情大好,愉快地负手而去——为难旁人果然舒坦!
廊下突然转出一仆从模样的年轻人跟在了容宣身后,低声询问是否需要帮衬一把。容宣隔牖看了一眼,内心充满了期许,“不必。”
那人称是,随他往后园而去。
园中柳枝正发,碧桃枝叶扶疏,间隙洒落的阳光仍似旧日光景。今日风轻,拂过旧叶簌簌而落,露出鲜明的新芽。
容宣站在树下望了许久,抬手折下一支抽枝新柳,捏在手中把玩。
“联系到同去之人了吗?”
那人答说,“尚未。”
“预计已到何处?”
“这……不敢说,师叔行踪一向诡秘,也许只有同行的两位师兄才知。师叔说相国不必担心她,只是小事一桩,办完便回了,相国安心等着便是,只需看好衣裳莫被虫蛀了。”
“我如何能够不担心!”柳枝在容宣指尖弯折,渗出深色的汁水,散发着一丝微弱的清苦气味,这味道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东海之外到底是哪般去处?”
“这个问题相国已是今岁第一十七次询问,然无可奉告。”
“到底要我如何做,你们才肯告诉我?”
容宣的声音里满是恳求,眼角泛起血丝。
那人犹豫良久,依旧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了另一番话,“相国,此地诸事皆不可查,亦与你并无干系,知其一角更有无数未知欲知。多知多苦,何必作茧自缚?你有你之去处,她有她之去处,相安无事才好。”
“好!”柳枝在手中一折为二,容宣大笑两声,说不尽的悲凉凄苦,“阴阳家门下果然训练有素。”
“相国谬赞。”
“存好,待联络妥当寄过去,是为‘春日第一柳’。”
“冬梅春桃已枯朽,是否同寄?”
“寄。”
第三章 乌祷观兵
商历六百八十五年三月末,西夷王季子桑陈兵乌祷河畔,声势浩大,与乌孙十八部隔河而望,美其名曰“为祀观兵”。季子桑遣心腹、新任丞相季礼前邀乌孙族长渡河同观,即便乌孙族长当下事务繁忙不得空也无妨,何时得空再着人来请。其言外之意便是你想来也得来,不想来也得来。
乌孙族长不敢拒绝,但也不是傻子,季子桑欲亡乌孙的心思只差写在脸上了。他思来想去,连夜派人与义渠和巴族报信,欲借两族各一使者绕过西夷国境往东原送信请兵救命。
西域诸国唇亡齿寒,乌孙若是遭难,离乌孙最近的义渠和巴族恐怕也没有多少时日好活,因而义渠王和巴族族长收到乌孙族长消息后立刻挑选了两名死士。一名绕道赵国、汤邑至东原,预计需一十二日。一名绕道魏国、吴国至东原,预计需一十五日。乌孙族亦派一名死士混入商队过关,冒险走西夷至南北官道直径路线,若是顺利,可于十日内抵达东原,若是不顺利便可用来吸引西夷视线,扰乱视听,尽力为南北两路拖延时间。
尽管派出了三队人马,但三族均将希望寄托于巴族勇士之身。
赵国刚与西夷结盟不久,正是各自表态巩固盟友关系之时,西夷既已摆出阵势,赵国大概率会紧随其后,绕道赵国的义渠勇士多半会与乌孙勇士一个下场。
而南方魏吴两国在西庄王季舯尚在位时便已不如之前听话,魏吴联盟附庸西夷多年,本身就已矛盾重重,常有背弃西夷之意,西庄王薨逝后,此意显而易见,此刻,乌孙只盼魏侯吴侯可以对此视而不见,放西域部族一条活路。
三族勇士夤夜出发,各携族长寄往伊邑巨贾之“议布帛马匹贸易”手书一封,竭力救族。
早在乌孙族长受邀观兵前一日,容宣便收到了两份线报,一为刘晨手书,一为季子桑手书。刘晨告知之事便是西夷陈兵乌祷,而季子桑则是询问萧琅“连横善否”。
季子桑不知萧琅早已离开东原,他的信已全部落入容宣手中。若他早知如此,写信时注意分寸,便也不会被人盯上。
容宣从前只知季子桑与萧琅有书信往来,却未曾料到会如此频繁。自今岁二月收到那人七八封无甚重要内容纯属“闲聊”的问候信后,容宣每次见他来信都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把他头拧下来,从东原踢回西夷。
“有人事无巨细皆说与一淑女知晓,并在信中频频问安示好,甚至邀约私下会面,是哪般意思?”容宣将竹简收好,若无其事地问了句。
“这……”容恒瞄了眼提问者的表情,据实答道,“这应当是喜欢的意思。”
“我就知道!阿恒,生火!”
容宣攒了好些季无止寄来的竹简,他本想留着等萧琅回来一卷一卷念给她听,好让她瞅瞅这些“罪证”,但他现在改主意了,这玩意儿看着就膈应,统统烧火了事!
好个季子桑,还敢肖想琅琅,你觉得你配吗?等死罢你!
容恒在一旁瞧热闹似的揣着手,看着有些人将竹简一片一片剪下来扔进燎炉,那脸上阴森的表情像是要杀人。
“相国。”
“何事?”容宣“咔嚓”剪下一片竹简,搅烂的编绳权当是季子桑写信的那双手。
“您是不是有情敌了?”容恒好奇地抻着脖颈,试图瞄一眼那简上的文字。
“没有!”容宣断然否认,顺便瞪了他一眼,“看甚?让你查的人你可查出来了?跟没事儿人似的搁这儿看看看!再给你两日,查不出来真有你好看!”
“是。”容恒的快乐瞬间消失。他垂头丧气地走出门去,忽然回身趴在门框上好奇地问容宣,“未来相舍小君是哪家淑女呀?什么时候提亲呀?比先生好看吗?”
“就你话多!”容宣起身追过去要打他。
容恒赶紧溜了,回头一看忍不住笑了,“相国,您脸红啦!”
“我这是被火燎的!”容宣心虚地摸了摸脸,果然异常灼热。他突然哑然失笑,低声自语,“小君……就是先生呀!”
时令风色温软,蒹葭浅浅,有情人的心思随眉月清雾渡远,隔山海而望。
静候于屋外之人沉沉太息,向远方寄出飞鸟。
距西夷陈兵三四日后,乌孙族长在焦虑不安中意外等来了西夷公子隗叛乱的消息,他不禁仰天长笑,感恩诸神与无名先生庇佑乌孙一族!
但他未能高兴太久,只因那公子隗是个不经打的,起兵不过三五日便遭镇压,为季子桑于军前斩首,其后余族皆诛,男女老少一概无赦,另连坐知情贵族朝官四十余人。
谋反五日,诛杀近两百人。新王一怒,血流漂杵。
乌孙族长听闻此信大惊失色,适时季礼又来请他观兵,状似感慨地与他抱怨着。
“寡君一向友睦兄弟、以礼相待,可惜这些公子忘恩负义、不识好歹,竟起了违逆之心,实令寡君痛心懊悔。这些时日寡君公务繁忙,耽搁了观兵吉时,族长应当不介意罢?”
乌孙族长哪敢说话,他只盼望请兵信能够尽快送达,东原看在两家盟约的份上施以援手。
“对了!有件事不知族长知否。”季礼自袖中摸出一张羊皮卷,命人展开呈至乌孙族长面前,“前些日子,我手下一员猛将拦截到一名鬼鬼祟祟的乌孙人,严刑逼问下方知此人竟假借经商之名勾结外族,试图颠覆族长权威,着实可恨至极!寡君担心族长为此烦忧,便擅自做主,替族长将此等乱臣贼子处置了,族长应当也不介意罢?”
乌孙族长此刻心中大恸,却也不得不露出笑容感谢季子桑。乌孙勇士已然失败,接下来端看另外两人运气如何了。
季礼日常威吓乌孙族长一番后便准备离去,临走时却又说,“既然族长事务繁忙,寡君以为令公主代替族长渡河观兵亦无不妥,寡君欢迎至极!”
见乌孙族长脸色大变,嘴唇抖得说不出话来,季礼十分满意,施施然离开了乌孙王帐。
“血蔷薇”的存在令东原接收到的信息几乎与发生时间同步,晚不过两日。容宣则更早一些,这是刘晨对于他的慷慨帮助给予的答谢。
尽管君臣尽知子桑准备着手报复乌孙公主以往的羞辱之仇,但东原毫无动作。他们都在等,等乌孙十八部的请兵信抵达东原,送到姜妲手中。至于信件送达之后是否出兵仍待商榷,毕竟乌孙是异域外族,东原很难从中谋利,这个世道没有谁愿意做些赔本的买卖。
如此一直等到四月中,三族终有一信艰难抵达,却是从未抱有希望的义渠勇士,甚至连他本人都未曾想到自己竟能活着到达东原,他在几乎蒙圈的状态下被一队神秘人半是阻挠半是护送地从赵国一路“送”到了伊邑。
狂喜之下,义渠勇士来不及思考更多,拼命求见姜妲,在宫门外站立了整整一天一夜才得以入宫。姜妲见信后很是痛快,当朝发诏命戍边的国尉邹平点兵围救乌孙。
义渠勇士大喜过望,连夜折返乌孙报信。赵国实不知是福地还是灾地,刚入赵国国境他即遭人截杀,杀他的便是那几名“护送”他到伊邑的神秘人,他至死也没有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姜妲答应出兵后却按下诏令不发,她不过是虚晃一枪罢了,但也派人前往知会了邹平一声,命他早做准备,随时应战。
想那西夷只压了四万兵力在乌祷河,大头仍集中在东部各处,东原此时发兵岂非羊入虎口?且眼下东原朝堂斗争升级,姜妲一心扑在此处,实难分心照顾乌孙,西夷不挑东原的刺便是帮了她大忙,她哪还有时间反过头去挑西夷的刺!
更何况,与西夷有盟约的赵国在一旁虎视眈眈,若其守约必不会坐视不管,东原这一仗打下来保不齐要吃不了兜着走。
唉,实属多事之秋啊!
姜妲身心俱疲地半躺在榻上,菁菁在一旁给她捶着腿,不知怎地,她忽然想到了容宣。
“今日好像未曾见过相国。”
“相国因腿疾告假在家。”
“腿疾?”姜妲一时想不起缘由。
“大王忘了?那年相国惹怒大王,案上一砚见不得他嚣张,便替大王教训了他一番。许是宫外医士医治不当,由此落下了病根,逢阴雨天气便疼痛难忍。”
姜妲嘲讽似的一笑,“你倒是会说,那砚台能知晓个好坏。”
“大王英明,大王的砚台自然亦是英明……大王,奴最近听说,相国心里好像有人了。”
听菁菁这般说,姜妲一下坐直了身体,“是谁?”
菁菁摇头说不知,又说,“若是哪家宗室贵女便好了,看在贵女的面子上他与宗室的关系也许能缓和一二。更何况,他既娶了宗室之女,往后岂能离开东原?”
“宗室?”姜妲想了想,立刻失笑,“宗室哪还有适龄淑女能嫁给他。”
“这还不容易……”菁菁与她耳语几句。
“这……”姜妲惊愕,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容寡人想想……王夫那边如何了?”
“还是老样子,甚至大不如前。”
“走,去看看。”
第四章 叔孙文
容宣最近感觉姜妲对他的态度缓和了不少,但这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在宫狱中关押一年有余的越邑分坛坛主死了,中毒而亡。作为主杀的一方,他因此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面对其父声泪俱下的指控,容宣自始至终只有一句话辩驳,“小臣誓无任何违逆律令之举,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见他说得诚恳,姜妲私心是相信他的,但宗室坚决不吃这一套,定要姜妲按律治容宣杀害贵族之罪,其母甚至哭至陛前,要容宣为她儿偿命。
纵使姜妲心怀同情,但这般无理的要求她岂会答应,此事一无证据二未调查,细节一概缺失,如此情况怎可草率治罪,故而驳回了宗室的要求。但也没有放任容宣不管,而是着他闭门思过等候调查。至于何时能出门,那便得看理士的工作效率有多高,真相一日未明,相舍大门便一日不开。
“相国闭门思过”的诏令一出瞬间在朝中激起千层浪,在众人看来这不过是表面说得好听罢了,实为变相幽禁。容宣一派不敢言败却也忧心忡忡,终日惶惶不安。
但容宣本人觉得如此甚好,少了人情往来他清净了很多,正好得空去做一些不欲为人所知的小事。
在三次延长期限后,容恒终于凭本事查到了子文其人,这其中自然少不了容宣“无意”的帮助。容恒对此心知肚明,否则他无法解释那些恰到好处的巧合。
这日,容恒来找容宣禀报调查结果,见其又在绢帛上写写画画,那笔下线条远远地看着好似女子形态。他若无其事地往前走了两步,偷偷瞄了几眼,立刻发出唏嘘的声音,“噫~相国又在画小君了!”
容宣被他吓了一跳,手下线条险些画错。他又羞又恼地将绢面捂住,瞪着容恒,“站远些,你挡住光了!”
容恒“噢”一声,乖乖后退几步。他想不明白容宣有甚害羞的,这么大人了还跟情窦初开的少年似的。
“相国,这是子文的小像与生平,我请沉皎兄弟帮忙整理的。”
沉皎便是萧琅留下来用以帮衬容宣的那名阴阳家弟子,容恒已与他混得非常熟。
容宣仔细端详着绢面上的笔画,不甚满意,对容恒的说法亦不满意,“作甚请别人帮你整理?”
“我的字太丑了,沉皎兄弟写得好看。”容恒揪着衣角,心虚不已。
“丑就多练,有看我做甚的工夫都能多写两个字了!”容宣瞄了他一眼,没好气。
容恒赶紧称是,接着便详细说起子文。
“……那日回来的路上只我一人,而阿辛又说他进门最多半碗茶的工夫便离开了,由此我猜测子文应当与我不同路,否则我定能注意到身后有人。前少司寇家在西四坊,因此他应当在四坊以北,也就是西五坊、六坊。这两坊人家加起来总共四户,我便想了些办法搭上了这几户人家的随从……”
然而他说了好半天,说得口干舌燥也不见容宣有所反应。那人只一个劲儿地盯着绢画傻笑,好似画中人就在眼前似的,那双眼中满含深情,眼神仿佛要将绢画融化,化作世间最温柔不过的明月与春水。
容恒实在受不了那副少年怀春的模样,“相国!您当真有在听吗?”
容宣恋恋不舍地抬起头来,“我聋吗?继续说你的!”
“……行罢。”容恒暗中撇了撇嘴。
正在这时,沉皎敲门进来,交给容宣一只沉甸甸的木盒,“师叔来信。”
“多谢!”容宣心中喜出望外,面上却装得一本正经。他将木盒接过来,激动地按了半天机关,最后还是沉皎看不过眼去帮他打开的。
沉皎忍住笑,将一旁表情很是无语、也不知该不该继续往下说的容恒拉走。
容宣随他们去,亦不忘布置课业,“阿恒你莫忘了练字!”
待屋中只他一人,容宣小心地从盒中取出信件,三四张叠在一起,捧在他手中好似无价珍宝一般。信纸底下并排压着四卷竹简,打开一看却是几篇琴谱。
纸张轻便但很粗糙,应是从当地随手买的。纸上笔迹飘逸大气,别有风骨,正是萧琅手书。书信行文语气中规中矩,看不出丝毫情绪,容宣不禁有片刻失落。他又想起季子桑写的那些信,言辞那般矫揉造作,亦不知萧琅回信时是何等语气……不对,她好像从未回过信!
想到这里,容宣一下雀跃起来。他将信纸在案上铺开,细细阅读着上面的文字,心情随之或喜或忧。
东海之外只是一个大致的地界,萧琅并不清楚其范围有多大,故先去了东海郡,以容宣的名义前往万儒总院拜访了三位院长。
孔芳年长体弱,已不再教书授课,只一心修炼琴技,这些年又得了几篇古谱,托萧琅寄了抄本给容宣。孔莲正为东原朝堂权力之争生气,容宣寄来的信里总是一片祥和安宁,他信不过信中的鬼话,故寻萧琅究根结底问了一遍,见得到的答案与容宣说的大致相同,这才放下心来。
叔孙文着重问了容宣与钟离邯的武功进益,其乃武师,自是更加重视两人的武学。得知钟离邯在邹平手下混得风生水起时他十分开心,连连称赞钟离邯将有大出息,但又担忧容宣做了文官武技会退步。萧琅赶紧帮容宣解释,说他一个打她两个完全没有问题。叔孙文闻言大惊,当即要教训容宣,骂他做了相国便不知天高地厚,竟敢与萧琅动手。萧琅实在解释不清劝说不住,只得写信让容宣早做准备,若相舍收到信,说明叔孙文不日即到伊邑。
书信最后,萧琅叮嘱容宣勿思虑过重、事事亲为,她很羡慕孔芳院长高寿,希望容宣亦如是。
容宣傻笑着“吧唧”亲了信纸一口,忽然又记起什么,赶紧扯着嗓子喊容恒,让他速去龙非家借一套箭靶、一架兵器并战马“龙云”,今晚便摆到后园去。
容恒去了很久却是空手而归,因那龙非家中摆的兵器都是他心爱的宝贝,没有最心爱,只有更心爱。尤其是那匹名“龙云”的战马,他恨不得与之生同衾死同穴,如何肯外借。谁知道容宣抽的哪门子风,龙云又不会说话,万一受了委屈都无处诉苦。
我们多年情谊竟比不得一匹马?
容宣气得一宿没睡着。
次日晚食前后,容恒前来禀报说,有位老先生在后门等候,欲见容宣。
夫子这便到了?
容宣手忙脚乱地理了理衣冠,急匆匆地奔向后门。
待他到时,叔孙文已进了门,正抄着手站在那儿老神在在地看着龙非一手扛枪一手牵马地从后门钻进来。龙非看到他当场愣住,又看看其后恭敬老实的容宣,一时不知该进该退。
“这是……”叔孙文好奇地望向容宣。
容宣尴尬地笑道,“夫子,这是学生……新买的装备!”
叔孙文又望向龙非。
“啊哈!”龙非笑得一脸憨厚正直,“是,正是,是相国新买的,我今儿个刚送来!”
“噢!”叔孙文恍然大悟,“多谢小龙将军亲自送马!”
“不谢,告辞!”
龙非一拱手,牵着龙云风似的跑了。
容宣暗自顿足,十分唾弃龙非的应变反应。
“长本事了,学会撒谎了,跟哪些狐朋狗友学的装模作样?”叔孙文冷哼,将缰绳抛给容宣,让他将马牵去马厩。
容恒上前欲接,却被叔孙文一个眼神瞪了回去,唯唯诺诺地跟在他身后,心想这位院长可真凶。
叔孙文盯着容宣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满意地点点头,对他的态度也跟着和蔼了许多。
容宣很好奇叔孙文是如何认得龙非那小子的,毕竟叔孙文是第一次来伊邑,而龙非向来对儒家敬而远之,从未去过万儒总院。
叔孙文让他猜一猜,容宣拘谨地答道,“夫子可是从他行止气度中猜到的?对了,夫子曾去过鬼谷,也许是在姜臣先生身边见过他。亦或许……”
“非也。”叔孙文翻了个白眼,对容宣的胡乱猜测不甚满意,遂自答说,“他跟龙行长得很像,一看就是他儿子,哈哈哈!”
“哈哈!”
容宣跟着笑起来,他藏在袖中的手尴尬地抠着衣上花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坐在这儿。
笑过之后,叔孙文捋着胡须唤了声“子渊啊”,容宣赶紧应声,便听他沉沉说道,“你一人在外十余载我们从未探望过你,只从旁人口中得知你的消息,其中真假我们不得而知。近来,芳兄越发衰老,莲弟腿脚不便,我便代他二位来瞧瞧你。我一路走来几经繁荣景象,观吏治清明,知你治理尚可。书院这些年亦经风雨,见惯大浪淘沙,有无名先生庇佑你自不必担忧,只是你独居庙堂之高需谨记夫子教导,切忌居功自傲只手遮天,务必以身作则上行下效,以免树大招风,成为众矢之的。此外……勿做荒唐事。”
荒唐事?
容宣有些不明白叔孙文的意思,“学生不知夫子何意。”
“不知?”叔孙文剜了他一眼,“你最好不知!若是做甚错事,无名先生都保不了你!”
“是,”容宣慌乱地看了他一眼,连忙低下头。“学生……明白。”
第五章 嫌疑
叔孙文只在相舍待了不过两日便急着回去,任凭容宣如何挽留也不肯再多住半刻。他自称住不惯这繁华城邑,外面吵嚷得厉害,夜夜不得安眠。
容恒只当是自己伺候得不到位,叔孙文又不好意思直说,因而心中很是愧疚。但容宣明白,哪里是伊邑吵嚷,而是这里没有两位老友和满院学生作陪,叔孙文一个人在异乡有些孤独寂寞。遂不再多留,只准备了两大袋礼物请他带回去,又请龙非帮忙送一程。
临走时,叔孙文突如其来地与容宣说了一句话,听上去有些云里雾里,“若事成,她便有恩于天下。若事败,即便万民咒其罪,你也要相信她是最无罪的那个。”
容宣当即跪于叔孙文面前,深拜而誓,“夫子,纵使所有人都恨她、疑她、负她,学生也始终一心向她,日月天地共鉴!”
“日月天地于你何用,得无名先生认可方为正理!我儒家弟子向来尊崇五常兼备,望你坚守本心,为万人表率。”
“学生谨遵夫子教诲!”容宣再拜顿首。
容恒不知所以,也跟着再拜顿首。
待主仆起身时,叔孙文与龙非已走远,但墙外仍回荡着叔孙文爽朗洪亮的笑声——
“你还记得老夫吗?小时候老夫还抱过你,哈哈哈……”
“不、不记得了。”
“哈哈哈,不怨你,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你都长大了,你同你父亲长得倒是不像……”
“啊哈!哈哈……”
容宣疑惑,“他前两天不还说上将军父子长得一样吗?”
“长辈无话可说时便会说小时候抱过你、你同你父母长得一个模样、你更亲近父亲还是更亲近母亲……诸如此类的话,相国不必当真。”
“是吗?”
“是的没错。”
“那你字写完了吗?有研究这些的工夫都能多写……”
“没有,告辞!”
不等他唠叨完,容恒一拱手,转身一溜烟儿跑了。然而不过片刻工夫他又慌里慌张地跑回来了,“相国,理士带人来了!”
“快请!”
齐士所来目的十分明确,仅为越邑坛主被杀一案,特来审理容宣。他虽为理,掌贵族宗室刑罚,但地位远不如相国,故行事多恭敬有礼。
“当晚相国何在,所为何事?”
“天阴腿疾复发,在家养病。”
“此前士从未听闻相国有疾,不知疾自何来?”
“前些年腿伤未愈,医士医术不精,由此落下病根,有医案为证。”
“请呈医案。”
容恒将医案递过去,齐士翻来覆去地看了有三四遍,捋须思考了一会儿,说要将医案带走。容宣欣然应允。
“士听闻,相国在万儒总院时师从叔孙文先生门下学习剑术,想来应当武艺非凡。”
“这……”容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学习剑术倒是不差,只是我一向喜文不喜武,学了许多年也只是皮毛,聊作强身健体之用罢了,至于武学非凡一说实在无从谈起。”
容恒适时插了句嘴,“理若是不信,可寻大王一问,大王是知道的。”
容宣点头,“正是,前年年末为刺客所伤,大王亲理此案,刺客至今仍关押在宫狱中,二者皆可为证。”
齐士自然不可能去找姜妲为之作证,“竟有此事?那刺客所谓何人?”
“先齐人,萧绿。”
得知刺客名姓,齐士赶紧着随从记下,当即便告辞离开,称“改日再来叨扰”。
容恒站在门口看着对方着急离去的背影满怀担心,怕齐士当真去找萧绿询问,“他若果真去宫狱提审萧绿可如何是好?萧绿靠谱吗?她那么恨您,万一……”
“但愿靠谱罢。”容宣悄悄叹了口气,他此刻完全是赌博的心态,赌沉萧会看在萧琅的面子上依旧愿意帮他一次。
齐士离开相舍之后果然第一时间上书姜妲,请求进入宫狱提审犯人。姜妲问他欲审何人,如有必要也可带出宫狱,但不得超过十二个时辰。齐士如实相告,姜妲乍闻便有些后悔,但话已出口又不得反悔,只好不情不愿地给了齐士钥匙,以他并不了解宫狱为由让菁菁同去“帮”他。
宫狱极少有人来,之前还有越姬和越邑坛主在此呜嗷喊叫,如今两人一走一亡,只剩沉萧一个人,她闲来无事便翻阅萧琅带给她的书籍,容宣甚至给了她一张琴,时间倒也容易打发。
今日她又倚在墙边就着豆大的烛光看一卷琴谱,正因看不懂而蹙眉发愁时,余光瞟见有几人站在外头。她抬头看了一眼,只认得个菁菁,前后两名中年男子见都没见过,便又低下头对其视而不见。
齐士见沉萧的处境有些疑惑。狱中两张榻,一张放着柔软干净的被褥,一张摆满了竹简并一张琴,其人衣着整齐发丝不乱,这待遇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罪大恶极的刺客。
菁菁与他耳语几句,齐士点了点头,问道,“你可是刺杀相国宣的齐人萧绿?”
“是我,”沉萧头也不抬,回答得十分随意,“如何?”
“你因何故刺杀?”
“我乐意!”沉萧心中疑惑。这都一年多了,怎地又有人来问起这个?“怎么,容宣终于死了?”
“你这女子!我乃理齐士,来此调查相国容宣毒杀贵族一案,你需得好生回话,莫要胡言乱语,否则治你阻扰之罪!”
“容宣毒杀贵族?哈哈,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我可是迫不及待等着跟他做好邻居了!”沉萧大笑着,却在心中暗忖,他说的贵族难不成是隔壁那个聒噪虫?那人是暴毙,凶手怎地成了容宣?
“我且问你,相国宣师从剑术大家叔孙文,你一介女子之身,何以近他身前刺杀于他?”
原来是怀疑容宣会武,这好没道理!
“他自己不学无术,惯会辱没旁人。”
“以你之意,相国宣剑术平平,竟毫无大家风范?”
沉萧柳眉一竖,恨恨道,“若非龙非相救,他早已死于我的剑下,岂容他苟活至今!”
齐士了然,着随从一一记下。片刻转了语气,温和地说道,“你这女子切不可妄言,若相国宣当真武功不济,何以潜入宫狱杀人?”
“那必定有人里应外合,亦或根本无需他亲自动手,如他这般权臣,有的是鹰犬为之前赴后继。”沉萧顺着他的意思接过话茬,心里已然想得明白——这容宣不知又得罪了多少人,个个欲置他于死地。
“你在这狱中可曾见过面生之人往来?需据实相告,待案件水落石出,自可了你恩仇。”
齐士多嘴一句,立刻被菁菁揪住错处,“大王着奴提醒理,万不可刻意诱导犯人。”
沉萧阴阳怪气地翻了个白眼,“有的是!隔壁亲姊几乎日日都来,来得多了我都快认得了。他死的那日他母亲与阿姊来了两趟,一趟送了吃食一趟送了新衣。他死前还喊了几声母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母亲杀了他。”
“满口胡言!”齐士厉声斥责,“虎毒尚且不食子,亲母又岂会杀害亲儿!”
沉萧胡搅蛮缠亦有一手,“那还是饿得轻了,你看饿狠了它食不食子。”
“你这女子,若再胡说,当心治你罪!”
“那你问我做甚?狱卒比我更清楚。”沉萧也不跟他多说,低下头继续看书,此后无论齐士再问什么话她一概充耳不闻。
齐士白来一趟还窝了一肚子火,气汹汹地离开了宫狱,转头找人将宫狱狱卒全部缉拿,誓要审出与容宣勾结之徒。
姜妲听闻沉萧之语亦觉不无道理,便令齐士去查一查那日递进去的吃食与新衣。此令传至宗室众人耳中立刻炸开了锅,越邑坛主之母连夜奔宫,于姜妲面前嚎哭不止。
姜妲语气凉凉地问她不让查可是心虚不是,也不怕别人借她之手害人。其母闻言立刻收声,反倒恳求姜妲认真调查。
只是齐士最终也没有查到任何蛛丝马迹,甚至没有查到除容宣以外的任何嫌疑人,查到最后嫌疑最大的反倒是其母与阿姊,以及当日放她二人进宫狱的三名狱卒。后来,那三名狱卒中有两人被查出乃宗室家仆出身。
既然牵扯到宗室,齐士便不应当再负责此案,审理权于是交给了代司寇范子兴。
姜妲趁此机会补齐了狱卒空缺,至此,贵族势力自宫狱中完全剔除。权越君因此震怒,于宗室内部悄悄开启审案流程。
越邑坛主中毒身亡一案越发蹊跷,宗室认定是容宣嫁祸,但又查不到任何证据,反而令自身越显可疑。双方互相怀疑,但都无法证明对方有罪。宗室中有人因此恨得牙根痒痒,扬言要收买刺客刺杀容宣。
可怜范子兴夹在两者中间举步维艰,他陷入了一个死循环,不管查哪一条线,来来回回忙一通最后依旧会回到原点,同齐士一样无甚进展。
此外,宗室有权越君撑腰,无一人好惹,根本不容许旁人杂七杂八询问太多。范子兴只好以容宣为突破口,结果反倒发现容宣跟他想象中的骄横权臣大不相同,竟清贵又谦逊,其老实乖巧令人欣慰又惭愧。他思来想去,实在后悔接了司寇这个烫手山芋,又费神又得罪人,夜里偶尔睡不着时便想着要不要帮容宣说说好话,这司寇一职还是还回去比较妥当。
第六章 尽止于此
四月转瞬即逝,清瘦雨水的痕迹仍附着于土壤与空气,在日光的照拂下散发出秀气而明朗的暮春气息。
容宣穿廊而过,屋檐滴下的雨水一滴落在他的头发上,一滴落在他的肩膀上,各自洇开一团浅浅的痕迹,透着一丝婉约凉意。
廊外残雨纷纷,在地上扑开一个又一个小水洼。他负手驻足怅望,视线穿过雨帘与草木,不知望向何方。
沉皎与容恒一前一后跑进来,容恒将手中捏着的信盒递给容宣。
沉皎说,方才自赵国传来一个春意盎然的小道消息,林胡欲嫁一女与赵国,不料遭赵太子婉拒,谁知那名女子转手嫁给了出气多进气少的赵王本人做夫人。
容恒却觉得这个消息多少有些离谱。林胡与赵国一向水火不容,怎会嫁女至赵国,更何况赵王病得连话都说不了了,天天躺在暖榻上熬日子,指不定哪天人就没了,如何娶得新妃?谁帮他点头同意?谁又帮他娶进宫?难不成是赵太子?总之,这个消息八成是假的。
容宣笑他不学无术,不爱动脑子。正要给容恒好好分析分析时却听姜妲派人来传他进宫议事,于是只来得及叮嘱一句“记得练字”便匆匆离去。
容恒日常后悔,那日为何要多嘴说一句沉皎的字写得好看,白白把自己送进了坑里!
外头又飘起细雨,容宣进殿时也带入一抔微弱雨气。殿内只姜妲一人在焦躁地走来走去,来回转圈,衣袍在她脚边攒成一叠。容宣只当是她听说赵王娶了个新夫人的消息,正为赵国和林胡的联姻关系而感到担忧。但他寻思这事既已成事实,好像也没有什么值得商议的,遂假装不知,一字未提。
显然,姜妲心里想的并非是这件芝麻绿豆的小事,故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将容宣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乌孙公主为季子桑折磨而死,乌孙十八部已反,寡人欲遵守盟约承诺,发兵西夷!”
容宣暗吃一惊,一时竟猜不透姜妲到底在想什么,思虑再三方回说,“大王,此时发兵恐怕不妥,今两国相安无事,东原缺乏发兵的正当理由。且西夷军队主力依旧强势,国内叛乱对其损耗较低,致使其仍有余力对抗外敌,东原很难全胜。而那乌孙十八部毕竟是异域外族,与我中原九州之民非同宗同源,与异域联盟向来为诸侯所不齿,东原正大光明地履行盟约恐遭天下人诟病。”
季子桑继位一载,西夷国内虽发生了大大小小十一二次叛乱,其花样不少,但对西夷主力军的打击并不大。虽然这仗也不是不能打,只是现在为了乌孙十八部发兵攻打西夷并不划算,再等些时日未尝不可。
“为商天子雪耻复仇也可,阻止西夷不义之战也可,讨伐季子桑弑父杀母也可……趁现在西夷国内局势未稳,无尽红尘不肯听命,寡人先摆他一道,万不能等他地位稳固羽翼丰满了再来欺辱寡人!”
“大王言之有理。但赵国与西夷亦有盟约,眼下林胡嫁女自保,犬戎水草丰盈,燕赵之地正是安稳无虞之时,此时出兵对我东原不利,若赵国履约……”
“不必多言,寡人自有决断。”
姜妲抬手打断他的话,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递过去。容宣打开竹简,看到上面刻的第一个名字时心里咯噔一下。
“寡人今日找你来另有一事,此事关乎寡人声誉,亦关乎宗室声誉,日后你需得谨守今日诸言……”
“声誉”这种东西,好像总有人将它凌驾于生命之上,无论身份地位,无论高低贵贱,皆未能从它带来的光环中逃脱。甚至连世外人都无一幸免,为着点滴赞许,执意枯守孤山。
萧琅在海边的巨石上独坐一夜,看日升月落,听惊涛拍岸,着东风拂面。面前的海域广袤无垠、蔚蓝远阔,巨石之下沙砾嶙峋、风浪攒雪。海风毫不吝啬地灌进她宽大的袖子里,吹得衣摆烈烈纷飞,道冠上坠着的玉石在风中撞击出叮铃响动,她站在那里甚至不如海中一朵随意激起的浪花高。
巨石之后不远处站着两名阴阳家弟子,见萧琅欲跳下巨石便赶紧上前去接。一人朝她拱手说道,“师叔,东海风大浪高,您体弱畏寒,不宜久居,术主请您回蓬莱去。”
“回蓬莱去?”萧琅看了他一眼,又望向东海,“我若回了蓬莱,那东海之外谁人去得?你去吗?还是夫子去?我知夫子疼我,只是此事既已说好便断无反悔之理,即便夫子后悔,我也不允许自己后悔。你二人回蓬莱复命去罢,只同夫子说我一切顺利,他只需守好自己与蓬莱,其他不必担心,我定能安然无恙,阴阳家的名声亦不会在我手中葬送!”
那人又上前一步,言辞十分恳切,“师叔,我二人到伊邑接师叔前术主特意叮嘱,着我二人务必看护好师叔,若是师叔愿意前往东海便带您来看看,看完回伊邑回蓬莱皆可,东海之外未必非得这一代方士来成就,再等一代人亦无不可。况且,师叔之事本就是阴阳家的过错,术主怕师叔想不开,故遣学生带师叔出来散散心。术主又说,若帝星当真为师叔一心所向,他愿意成全师叔。”
“我一生所向什么呢?看来夫子还是不够了解我。”萧琅低头,鼻尖有些酸涩。“我不似师兄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人,也不像容宣历遍大起大落、触底反击。我生来便在阴阳家,此生以蓬莱为己任,以苍生为己命,一心所向即为万民立君,护佑帝星、护佑入目一切,除此之外,别无他想。”
“师叔,术主料定您会这般说,他想告诉您的是,确实是阴阳家、也是他耽搁了您这一生,既然阴阳家已犯下大错,便不能一错再错,帝星本就是师叔的归宿,成全亦是应当,只要师叔愿意,术主时刻准备着。”
萧琅愣忡片刻,抬手抹了把脸。她甩甩袖子倒背着手,故作轻松地说道,“你回去同夫子说,反正已是错了,我大人有大量又不计较,与其迷途折返倒不如一错到底。往后该做的由我来做,该终结的亦止步于此,这是我身为阴阳家承受万人敬仰的代价。只是下辈子可别再选我干这一行了,我只想找个有钱的君子混吃等死。”
“是。”
那人朝同伴摆了摆手,另一人转身去车上取下个包裹递给萧琅,与她说,“师叔果然未负术主期望,术主猜到我二人劝不动师叔,故托我等将司南与小星盘交给师叔,可助师叔一臂之力。术主叮嘱师叔切勿心急固执,宁可失败,也要安然无恙地回去。”
“那是自然!不必叮嘱我也会的,师叔惜命得很,我办事你们放心!”
萧琅打开包裹,里面放着一枚金色司南和一个刻度紧密的星盘,底下还压着一张叠好的羊皮纸,抽出来一看竟是一张地图。那图上绘着自东海郡开始一路往东的地势,一直到达目力难及的东海之外。整张图上几乎全部都是海洋,只有一山孤零零地伫立在远海中央。
她将星盘和司南放进随身携带的小布囊中,将地图塞进袖中,这便准备上路了,“行了,你二人回罢,替我问夫子安。”
“那帝星那边……”要不要帮忙问好?
“不用管他,他被关在相舍里好得很。”
“是。”
萧琅站在海边看着两名弟子驾车远去,车轮在沙上印出两道深辙,一直延伸到难以望及的老林深处。她爬上巨石踮起脚,想看看他们最后去了哪里,远方却是一眼望不到头。
清晨的海滨浓雾弥漫,渐渐遮蔽了视线。
她又在巨石上坐下来,晃着脚尖,看着石下海浪前赴后继地撞在石壁上粉身碎骨,绽开须臾一朵白花,再被后来者迅速淹没。
她是后来者,亦是这朵花。
萧琅忽然记起那年容宣上蓬莱,师兄和她玩躲猫猫,她躲在门后听见夫子与孔芳先生闲聊。
无名子说,我有弟子四人。两者相悦,两者相杀。
孔芳问他,相杀者何如?
无名子答曰,两者相成全,两者相消亡,相消亡者相成全。
孔芳捋须,若有所思。
无名子哈哈大笑,抚着容宣的发髻说,这是个好孩子,配得上我家乖乖。
孔芳却看着容宣长长太息,只是可惜……未有终时……
萧琅记住了他们的话,却因太年幼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她回头看到了跑过来的疆德子,却是没有捉她,而是摸着她的头说,别害怕,师兄永远都在。
时至今日,她终于听明白了,到底哪般可惜、哪般相杀,又是何以消亡、何以成全。
她又抬手抹了把脸,自言自语道,“我可真是聪明,打小便知道这么多秘密……”
天际新日上浮,自海天交接处探首,刺破稠穊晨雾,在海上投下粼粼光影。
萧琅迎着晨曦划破手心,将血滴在巨石的缝隙里。血流入石面细纹,将石上阵法刻痕染得殷红,一直流入收尾处深堑的“归”字,在字里慢慢干涸,留下枯槁的痕迹。此处阵法标记上应星象,无论她迷失在何处都能找到回来的路。她蹲在石下,趁血未干时写了一封书信,血渍在粗糙的纸面上晕开,像极了容宣送给她的那朵桃花。
信中寥寥字几行,托信鸟遥寄。
第七章 怀才不遇
姜妲终归是没有采纳容宣的意见,因为国巫为她一连卜出两个“吉”,这给了她极大的信心,于是在立夏那一天,东原打着“雪耻”的旗号毅然发兵西夷。至于雪的是谁家之耻,一时无人说得清。
带兵出征的乃是国尉邹平,钟离邯自然也得跟着去,甚至没有来得及回一趟伊邑,只写了两封信寄了回来,一封给容宣,一封给他的未婚妻。他在信中叮嘱未婚妻一定要好好过活,等他打完仗就回来成亲,若是一年未归就别等他了,再寻户好人家嫁了。亦叮嘱容宣顾及自身安全,勿锋芒毕露,如果还有空闲的话便帮他照看一下未婚妻,若是一年未归就再帮她另寻一户好人家嫁了。
这信后半段看得容宣一脸疑惑,心想这人八成脑壳有病。
容恒在一边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他实不该说这话,上战场前信誓旦旦的人最后……”
见容宣看他的眼神有点凉,话到嘴边赶紧拐了个弯,“最后回来得都比其他人早一些,嘿嘿~相国写回信吗,我下午帮您寄出去?”
“这回信写不得,”容宣将简牍并检一同扔进燎炉里烧了,“也好,各人自求多福。”
“啊?”容恒挠挠头,不是很理解,“相国是怕家书影响钟离兄弟心中奋勇杀敌的信念吗?还是怕国尉知道了会不高兴?国尉不是保持中立吗,应当不会拿这事为难您与钟离兄弟罢?”
说着,他忽然像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有些紧张地低声问道,“国尉该不会是投靠宗室了罢?”
容宣迷惑地看了他一眼,突然觉得萧琅看人的眼光好像也不怎么好。“国尉军有七成兵士为贵族出身,他身为朝官怎敢站队。若是站贵族,于姜妲而言便有蓄军谋反之嫌。若是站我,其麾下兵士定然不依。无论他选择依靠哪一方,国尉军都将荡然无存,如此倒不如做个孤臣,保全自身,亦保全东原最强盛的一支兵力。”
“噢噢,原来如此!”容恒恍然大悟。
“你现在想明白为甚回信写不得了吗?”
容恒表情一僵,尴尬地挠了挠头,“呃……没有。”
“你没有发现检的不寻常之处吗?”
“没、没有。”
容宣无奈地挥挥手,“写字去罢。”
容恒退下以后第一时间跑去找沉皎,问他那枚检到底有哪般不同寻常。
“那检其中一端的菅草绳结上有两重漆封的痕迹,说明曾有人打开过,后来又重新封缄,最后才到了相国手中。”
容恒因此有些生气,“检上的地址写得明明白白,其人怎敢偷窥寄给相国的信!”
“这便是问题所在。”
沉皎虽然明白问题出在哪里,却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只能大致说与容恒随意听。显然,对方比他更不明白,最后两人还是相携写字去了。
是夜,风尘仆仆的明义再次登门“蹭饭”,看他疲惫凌乱的模样像是出了趟远门,而事实是他确实出了趟远门,往越邑走了一遭。
容宣骂他实在大胆,一意孤行竟连命都不顾了,怎地不去想想妻儿安危。明义十分得意地笑说,他家良人支持他做任何事情,只要是他想做的便可。
“滚出去!”
容宣最见不得别人在他面前秀恩爱,黏黏糊糊地恶心死人了!
“你最近戾气很重啊,是与那位淑女处得不顺还是怎么着?”明义刚回伊邑便听说容宣心里有人了,他寻思了半天也没能寻思出来究竟是谁入了此人法眼。“人家龙非都有儿子了,你何时与人家成婚?”
容宣没好气地斜睨着他,“你是媒吗管这么宽?”
“嗨呀!”明义一拍大腿,“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都希望你能有一个好归宿嘛!钟离兄弟那是没得机会成婚,你呢,你是准备七老八十无人侍奉的时候来我们几家挨家挨户地蹭饭蹭回本儿吗?”
尽管容宣明白明义的这些话不过是当个玩笑说的,但越说他心里越委屈,甚至生出一种被辜负的凄凉感。他怕自己会越想越难受,只好不耐烦地催明义快些结束晚食,少插科打诨,他俩还有的是正事要说。
明义让他猜一猜在越邑下辖的丰县有何发现,容宣随口说了句“丰县山多地少,人却是不少,也不知都从事甚营生”。说着,他好像有些明白了,看向明义的眼神中带着几分惊诧,对方则是肯定地点了点头。
“当真?”容宣追问了一句。私心而论他并不相信,但又觉得理所应当。
“我亲眼所见!”明义自袖中摸出一块小石子放在案上,推到容宣面前。
那石子表面棱角参差,颜色赤金糅杂,容宣拿在手中打量了一番,不禁有些感叹,“其竟如此大胆!”
“那里逃出一人,出逃时顺手捡了几块成色差的准备脱手卖出去换钱买药,结果被人发现是黑金矿石。我从他身上顺了一块,夜里跟着抓他回去的监工上了山。”明义伸手比个四根手指,低声道,“少说也得有这个年数了。”
姜妲继位至今也不过勉强四载。
“越邑乃是权越君的封地,有黑金矿他不可能不知,更不可能有人能够在他眼皮子底下随意开采。”容宣将黑金矿石收起来,问明义此事可曾向姜妲汇报过没有。
明义嘬了一大口肉汤,将整块烤饼食尽方回了个“未”,回得一脸轻松,毫无畏惧。
容宣见他这般忽然失笑,笑他嚣张,“擅自开采黑金矿”这般大事竟也敢瞒着姜妲,“此事你越过大王先同我说了,若被人知晓,你我都得扣上个隐瞒不报和僭越的罪名,你一向谨小慎微,如今怎地跟变了个人似的?”
“你莫同我说这些,若有一日权越君取而代之,我倒是喜闻乐见。”
容宣心里一动,笑着回说,“以东原贵族秉性势力来看,你心之所想恐怕很难成功,也许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亦未可知。”
明义抬头看了他一眼,复缄默低头,手中木箸一下一下地戳着炙肉,在肉块上戳出一个一个小窟窿。他忽悠悠说道,“纵使九州一统亦无妨,做个庶民无甚不好,哪怕明日你容宣起兵夺位我亦无拦阻劝诫之心……”
“停!”容宣赶紧打断他的狂言妄语,“这种话你竟也敢说,仗着我这儿有先生坐镇无人胆敢窥听真真是越来越放纵了!谋逆之举岂敢随意说出口,你不惜命可别连带着我,我惜命得很!大王与宗室之间的事到底与咱们无关。”
“容宣!我觉得你变了!”
“你这话又从何说起?东原本就是大王的东原,一切自有大王决断,你我二人是为人臣,岂有置喙之理。”
明义突然摔下木箸,一脸烦躁的模样。
“你变得越来越像那些碌碌彘犬之徒!你少年时狂妄敢言的血性去哪儿了?依我看你也辞官隐退算了,回万儒总院教书去罢!这伊邑待得实在无甚意思!”
他抬脚欲踹盛汤的小鼎,然一想此处是相舍而非自家,又默默地将脚收了回来。
“我来此地本为皇考未竟之志,岂料官场如此污秽!昔于帘窥壁听下殚精竭虑,今又承负冤罪污名。拜尘之人者众,尸位素餐者繁,碧血丹心反遭践踏!纵高居庙堂,然挚友皆作葭莩之亲,稍有不慎即招猜忌,行同犬彘之人却大嚼五谷牲珍,此绝非志士能容之事!”
明义情绪十分激动,其声之高惹来门外沉皎询问,容宣随意找了个借口打发他去睡觉。
“难道你甘心看着我等一腔心血付诸东流不成?自越邑坛主之事始,我已大失所望。你是她最为亲近之臣,不可能没有发现,她从未想过令东原于列侯当中脱颖而出,谈甚西出北上,谈甚逐鹿中原,自始至终只是她笼络人心的借口罢了,她一心为的只有生杀予夺的快感而已!”
眼看这人言辞越发激动,容宣深知此刻安抚顺从方为上计,同他讲理只怕会火上浇油,吵嚷得左邻右舍无人不知。遂紧跟其后附和了几句,对方的情绪果然肉眼可见地稳定了好些。
归根结底,明义需要的也不过是能有个可靠之人听他畅舒胸臆,发泄心中郁结罢了。可纵观伊邑,也只有共事多年的容宣能听一听。幸好还有容宣愿听他发疯,否则他真要憋死了!
“昔日太女门客千人,你我备尝辛苦、饱经世变行至今日,未有行差踏错之举,所图不过一用武之地,而今瓦釜雷鸣、黄钟毁弃,实非你我之过也。我辈自当敢言直谏,然宦海沉浮应审时度势,岂容你胡言乱语!今以自保为上,再图其他。”
容宣亲昵地捶了明义胸口一下,对方立刻明白了他的心思,却依旧有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之意。尽管明义心里仍是不赞同,但又说不出不赞同的理由。眼下二人皆深陷泥沼,确实应当以保全自身为先,赢得姜妲信任看重,如此方可峰回路转。
“前些时候我进宫一趟得了一份名单,转机全然在此,却不啻剑走偏锋。”
容宣自案旁半人高的简牍堆中抽出一卷,并没有递给明义,而是随手放在了案上。
明义盯着那卷简牍直勾勾地看了许久,喃喃道,“齐要……好毒的心思……”
第八章 暗藏枯朽
容宣见明义这副表情,心知对方亦同己般险遭算计,不禁在心里恨恨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当真好毒的心思!
尽管两人心里清楚这件事办与不办皆于二人十分不利,是成是败都是圈套,但眼下为人臣子别无选择,即便坑内布满荆棘也由不得他们不往下跳。只不过这其中倒也并非全无自由,实际大有文章可作。
明义往烛豆内添了些松脂,幽光顿时大亮。两人对案而坐,仔细对照着简牍上的名字。容宣在旁奋笔疾书,一直忙碌至天光乍泄时分。
容恒今日起得比往常早些,他端着水盆打着哈欠推门进来,看到一地的鼎俎器具并炙肉烤饼十分疑惑,心道相国半夜三更不睡觉怎地又来一顿?
再往里走绕过帘幔遮挡,他一眼便看到了一身黑袍的明义在座,顿时吓了一跳,“少、少司寇?”
容恒赶紧放下水盆,转身将门关死,以身抵住房门,眼神惊恐地打量着案边神态自若的两位前司寇。
“你看我说的没错罢,阿恒这孩子笨是笨了些,却是极为忠心。”容宣得意地扬了下眉。
“倒是不枉你潜心栽培这些年。”明义赞同地点了点头,看着容恒笑问他,“子文你可找到了没有?”
容恒看向容宣,见对方点头后方答说,“找到了,是司徒谷家的随从。相国说他乃是刻意接近我以打探相国消息的,孰料那日竟被相国撞见了。”
容宣与明义对视一眼,皆自对方眼中看到了“果然如此”的神情。
明义起身告辞,临走时拍着容恒的肩膀叮嘱他要好生侍奉容宣,闲暇时不妨常去他家玩耍。容恒赶紧应声称是。
待明义走后,容宣写了封信托沉皎寄了出去。容恒好奇地问他是寄往哪里,他神秘兮兮地说“寄给一位老朋友”,反过来让容恒猜一猜他在信里写了什么。容恒立时傻眼,这没头没尾的他如何猜得?
容宣料定容恒定然猜不着,因这不过是他随口一诌罢了,但容恒为难的模样实在有趣得很,偶尔逗一逗他亦无伤大雅。
“那你还不赶紧读书写字去!”
“是~”
容恒忍不住撇了撇嘴,容宣今岁督促他写字的频率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自己并非相舍的奴隶,而是那文字与简牍的奴隶!
打发走容恒,容宣靠着凭几长舒一口气。他将那写满人名的简牍卷起来塞回竹简堆里,收拾好案面便准备进里室小憩片刻。
将将起身走了一两步,一只藤鸟自牖外飞进来,精准无误地一头撞进他怀里,他赶紧伸手接住。
这一撞不禁令容宣笑出了声,直道“雀随其主”,一个撞进他怀里,一个撞进他心里,真真奇哉妙也!
藤鸟忽然在他手中开裂,躯壳分解,机关零件掉了一地,一折纸随之悠悠飘落。
容宣手忙脚乱地捡着藤鸟碎片,不留神被锋利的机关边角划破指腹。伤口细长,一瞬间他并未有所察觉,直到拿起信纸发现上面沾了血才意识到手指带伤,一时不免懊悔污了字迹。
纸上文字深褐,落款处压着一朵轻薄干脆的碧桃,别有一番枯槁雅致。
桃花自纸上脱落,落入容宣掌心。他一眼便认出了这朵桃花,正是自己寄给萧琅的那一朵,如今带着远道而来的海风又回到了他的身边。
碧桃之下并非“疆景子”的落款,而是一个小人头像,圆脸冲天辫,五官糊在一起。容宣见之神情僵了一瞬,连忙在心里安慰自己这是萧琅亲手画的,颇具大家风范,不可多得。
信中言辞简洁,萧琅只说自己已启程出海,夫子派了两名弟子帮她,三人同行十分惬意,她必不可能迷路,容宣一切放心便是。只是海外通信不便,往后各自安好。
得知二人再难书信往来,容宣一时万分失落,但转念一想如此也好,双方互不打扰,他将手头的事处理完毕再去寻她也是一样的。
纸上沾染的血迹很快变色,犹如墨皴的山水。容宣看看指腹的血渍又看看信上文字,正要唤沉皎来时信纸突然自燃,顷刻间化为灰烬,险些灼伤他的手指。
先是藤鸟裂解,而后疑似血书,今又信纸自燃……一系列变故令容宣疑虑大增,心慌不已。他着急唤来了沉皎,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沉皎进门便看到了案上残破的藤鸟和地上一片带字残纸,心中了然,立刻解释说,“相国不必惊慌,藤鸟只是逾期报废了而已,这纸上墨渍十分特别,极易自燃。不知相国伤到没有,我去请疡医来看看。”
“不必劳烦,我只是从未见过此景,不免有些大惊小怪。”容宣连声直道“见笑”。
沉皎又说帮他清理掉报废的藤鸟与碎纸齑粉,然再次遭到了拒绝,容宣只说此物另有用处。遂不疑有他,告辞退下去忙萧琅吩咐的其他事。
沉皎的解释并不足以令容宣完全信服,他低头看了眼指腹,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丝线般细而暗沉的痂。而灰烬中的那一角纸片也在方才两人说话的间隙燃烧殆尽,堆砌着一小撮灰尘,被房门开关时溜进来的晨风肆意吹散。
他拾起鸟身与翅膀,光滑的表面之下藤编已朽烂发黑,变得脆如蝉翼,轻轻一碰便开裂弯折。鸟腹的机关齿轮上附着着斑驳的青铜锈渍,在光照下呈现出沉闷的紫黑色,上下两片齿轮仍卡在一起艰难地转动着,不时发出卡顿刺耳的摩擦声。
容宣自书架旁拖出个漆柜,将藤鸟碎片一枚一枚地拾进去摆好。柜内收拾着许多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甚至有一枚桃核。左手边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数十套检,绳结上的漆封无一不是萧琅的手笔。
容宣在检中摸了半天,从里面摸出一只敛翅的机关鸟,成色尚新。
他拿着机关鸟思忖片刻,将鸟放了回去,随后又犹豫着拿了出来,紧接着又放了回去……如此反复纠结三四次,容宣最终还是将它放了回去,合了柜门重新拖回书架旁边藏起来。
回头他又打开漆柜拿出机关鸟把玩了一会儿,心中暗幸钟离邯未能将这只鸟处理掉,否则今日他只能盯着一堆碎片发呆了。
屋外微风正煦,日光洒金,填满了每个角落和缝隙,细小的浮尘在光束下看得一清二楚,如四散流萤。
容宣倚墙望着房前院内。
杨柳枝下偶有仆从往来,家老田叔与庖芈拎着新鲜蔬果自对面廊下走过,青菜叶上的露水滴出一道长长的痕迹。燕于檐下啁啾,带着初夏的轻俏伶俐。
他心里想着,若萧琅仍在,这般风景应多几分明媚。
忽有少上造家仆送来一包茶叶,道是部下外出归来顺道带的,只是家中无人喜茶,便分了两包给容宣和明义送了来。容宣无甚好礼可回,便令其回去转告龙非,待相舍门开再请他往“容宣逍遥”饮秦酒。其人喏喏应下,连忙回府回话去了。
饮茶之风于东原风行数载,烹茶花样繁多,然容宣仍对此道无感,再多花哨亦不如沸水一烫罢了。
他掂掂茶包,沉甸甸的,心想潮了可惜,遂往厨房要了两瓢沸水盛在壶里,拎着三两只小角往竹林去了。
那竹林里有座矮亭,尝为太女门客时他常于亭中闲坐练琴。此刻林中未有阵法遮掩,北望可清晰看到竹北院的矮篱与四季长盛的红叶树。只是院中人去楼空,红叶早已遍地。
林中冷清幽凉,容宣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取出五六片茶叶倒入角中,提壶注入沸水,抄手盯着那碧翠茶叶被水冲得茫然失措上下翻飞。
沉皎来时所见正是容宣心事重重地盯着角中茶汤的一幕,他只当是那人又想起了师叔,难免暗叹情之一字实在苦心劳神。紧随其后而来的容恒见状亦不敢多语,悄无声息地走进矮亭给容宣披上了一件衣裳,垂手侍立一旁。
“相国,”沉皎低低唤了声,“有信。”
容宣又斟了两角茶汤,“念罢。”
“是。”
沉皎解开绳结,从检中抽出五六片简牍,自第一道开始念起。
“时六日,平始出城。翌日,至官道,驻一日。又日,始越官道,邯无恙。九日,……”
听罢,容宣疑道,“西夷并未迎战,双方至今未动兵戈?”
“正是。”
容宣颔首,“继续。”
“越邑附近现黑金矿两座,丰蠡深谷尝闻金革之音。”
原来丰县并非只是私自开矿敛财,竟是蓄了兵刃。
容宣吹开茶叶,轻啜一口。柔柔清香满腔,所感与以往大不相同,有些事竟瞬间想通。
“十日,商主驷入夷,收鹿、彘,价高无限,收粟、菽、麦,时夷贵鹿彘。”
“师驷何以做这赔本买卖?”
“鹿与粟为墨家与儒家所订,彘与菽为兵家所订。燕蚺巨子认为夷鹿灵巧肉实,可堪大用,孔芳院长则用以观赏食用。”
鹿作观赏之用?这是哪般理由?容宣觉得不是自己听岔了便是夫子想岔了。
“赵主沉疴,夷主促赵太子履约亡原,太子拒。”
“嗯。”
沉皎将最后一片简牍递给容宣,“相国,这是给师叔的。”
“她同琅琅有甚可聊……”容宣嘀咕着接过来。
第九章 首阵初成
“这……”容宣见信有些惊诧,“民众何以涌入北海郡?”
沉皎接回竹简快速扫了两眼,解释说,“是因‘藏宝图’之缘故,此乃鄢君诡计,哄骗无知无畏者为其马前卒,以窥探我派禁地,虏获不义之财。”
容宣失色,欲写信告知无名子。沉皎急忙拦下,道此事阴阳家无人不知,只是在等个时机,好将鄢君与心怀叵测之人一网打尽。
但蓬莱山下有一滨海城,城中皆为普通人,生活不易,容宣亦是担心这一点。
“滨海城既在蓬莱脚下,理当为阴阳家所庇佑。”沉皎心里奇怪,容宣一介东原人,何以如此担忧滨海城之人,于东原而言未免过分博爱了些。
待他说完,容宣忍不住抬头瞟了他一眼。只见沉皎表情一本正经,当真是在回他问出的每一个问题,丝毫未曾深思。他悻悻地收回视线,没好气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应当知道我想问的到底是谁。”
沉皎闻言一愣,俄而笑说,“师叔早已不同往日,不说阴阳巫,即便鄢君想动她也得仔细考虑考虑,毕竟师叔并非阴阳家普通弟子,动她还是要付出相当代价的。鄢君平生向往即为长生,自然惜命得很,不敢对师叔如何。”
这回他真的懂了,以后但凡容宣问起阴阳家,他一概回答师叔如何如何准没错!但他心里依旧疑惑,两人并不在对方身边,了解再多又有何用?
沉皎尚小,自是无法理解有情人之间的喜怒哀乐,容宣亦不怪他愚钝,“来,饮茶。”
许是竹林太凉,寒意入体,三人饮罢清茶回屋后容宣小憩了片刻,醒来时一连打了四五个喷嚏,一时鼻塞喉痒,脸红额烫。请疾医来看说是轻微伤风,有些发烧,服下两味药便好了。容恒领了药赶紧去熬了端来令他服下,又将小几搬到床边,一边写字一边盯着他。
偶尔抬头,见他躺在床上盯着屋顶发呆,似是无所事事,容恒便与他搭了句话,“相国在想什么?”
容宣迷迷糊糊地回了句“想琅琅”。
容恒咀嚼着“琅琅”二字寻思了半天,恍然大悟,“噢噢,在想先生啊!”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好,遂出言劝道,“相国,先生是方士亦是淑女,您是有小君的人了,心里总想着另一淑女总归是不太好,您这般哪对得起小君啊!若为外人所知,还当您是三心二意之人,以后可别再说这样的话了。”
容宣歪头看了他一眼,在心里骂了句“傻子”。
容恒絮絮叨叨地话很多,自言自语亦是快乐。容宣在他碎碎念一般的闲话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恍惚在梦中看到了蓬莱,依稀是他年幼时上蓬莱的场景——
无名子正与孔芳闲聊着,摸着他的发髻说他是个好孩子,配得上他家乖乖。他看见门后萧琅探出头来,好奇地偷瞄着屋内众人,回头不知与谁说了几句话,被人一把抱走了。他着急追过去,见对方坐在疆德子的手臂上亲昵地抱着脖颈,两人说说笑笑着走远,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有人追出来。
眼前忽然起了浓雾,远去的二人身影渐渐模糊,他一边往前跑着一边大喊,“疆景子!琅琅!我是容宣!萧琅!”
萧琅似乎听到有人在喊她,回了下头,但也仅仅是回了下头而已,随后两人彻底消失在浓雾深处。
“相国!相国!”
容宣在耳边急促的呼唤声中突然一下醒了过来,见容恒正坐在床沿一脸急切的模样。他茫然四顾,哪有蓬莱与浓雾,他仍在相舍的床上。
“相国您做噩梦了?”
容宣幽幽吐出一口浊气,将手搭在额头上,“并未。”
“那你一直喊先生作甚?”容恒有些不信,他觉得容宣一定是做噩梦了,“喊人家道号便罢了,还喊人家俗名。”
“是、是吗?”容宣心里一慌,瞬间清醒了许多,心中暗道糟糕。
“不信您问沉皎啊!”
容宣转头一看,沉皎正站在床头憋着笑,眼神乱飘,一副听到了不该听的心虚模样。见他看过来,沉皎忙说,“相国放心,屋外无人。”
容恒也跟着“安慰”说,“相国莫怕,喜欢一个人藏是藏不住的……”
容宣看向他的眼神里满是惊愕。
容恒赶紧指向沉皎,“他跟我说的。”
“是他先问的!”
两人互相甩着锅,容宣转过身去面朝墙壁,朝两人摆了摆手。
容恒与沉皎立刻识趣地退到屋外,拉拉扯扯地继续争论着。
听见两人在牖外唧唧喳喳又说又笑,容宣也跟着笑起来,笑得眉眼弯弯,春雪消融。
琅琅你看,所有亲近之人皆知我心悦于你,藏也藏不住,你说这可如何是好?不如就这般放纵了正好!
远方之人并不会答,他需要的只是一点遥以心照的宽慰。幸好他已得偿所愿,心心念念着心上人的同时对方也在为他忧心忡忡。
萧琅坐在一棵古木的树根上,紧蹙着眉头掐指算了算,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些。片刻之后又算了一卦,这次松了口气。今日算得容宣有疾,但微不足道,因此放下心来,不禁暗骂此人不安分,她刚走没多久便开始糟蹋自己,等她回去有他好看的!
抬头正见林上云逐飞鸟,风声萧索。萧琅撩开裙子一角,被枯枝划破的小腿已经止住了血,细布上不再有新的血渍渗出。她叹了口气,起身一瘸一拐地往林深处走去。司南一直笔直地指向前方,不知要将她指向哪里。
此刻她已有些后悔,早知留下两位同门陪着她,如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还不如当时便随他们一起回蓬莱去,也比现在自己孤零零地搁林子里乱窜的强!
“唉,后悔死了,早知道在伊邑跟容宣一起玩了!”她愤愤地嘟囔了一句,每日如是抱怨百八十次,却仍跟着司南的指引往前走。
约摸是过了三两个时辰,亦或是更久,日头已经西斜,司南突然停止了转动。
萧琅捧着它在原地来回走了一个圈,匙柄固执地指向圆心的位置。她将手中烤饼一扔,“吧唧”亲了一口司南,兴奋地跳脚,“我这便找到了!我也太聪明了!”
含光似是同她一般激动,于腰间铮鸣不已。
萧琅赶紧执剑,凝气聚刃,举着司南在地上划了一个圈,而后对准圆心的位置将含光用力插入地下。
土壤紧紧地咬住含光气刃,试图阻止它继续深入。地面上的尘土落叶渐渐浮起,被一股强烈的气劲拂开,自圆心向四面八方飞扬。萧琅咬着牙半跪在地上,全身力气都压在含光之上,拼命将它往下压。
尽管艰难,但她心里实在高兴得很。凭她的功力与含光的锋锐,即便是巨石亦可轻易粉碎,坚实土壤亦不在话下。眼下松软的土地却这般艰难,似有一股力量将含光用力往外推,这说明她找对了地方。因而更不敢泄气,跪在地上一鼓作气将含光的剑柄压到底。
强烈的气场自土地的缝隙中喷涌而出,将草叶剥下又刮得一干二净,四周小臂粗的树木摇摇晃晃应声而断,露出森森木碴,老木枝秃叶残一片狼藉。
萧琅不敢松手,与那股气场对抗着,任由狂风刮得脸上血痕交错,双手血流不止。
这气场不知张狂了多久,风力终于开始平息,气场肉眼可见地往地下收敛而去,只留地上断壁残垣一般。萧琅不敢大意,依旧用力按住含光,伤口流下的血染得眼前一片血红,她已然麻木,仅凭一腔毅力坚守着至死不放。
她在等,等黄昏到来。
等待的时光无比漫长,太阳拖着残红慢吞吞地钻入山后,留下流绪微梦般晚霞数道。
萧琅闭上眼睛,单手画了一个太极图推向天空,再睁眼时天上已云开雾散,露出密密匝匝的明亮星辰。她对照着心里的地图在满天星斗中寻找,终于看到东方一颗小星闪烁得厉害,光亮十分刺眼。
“至于这般明亮吗,倒将帝星比了下去。”她嘀咕了一句,准备抽剑收工开始布局。
突然,那颗小星光芒大盛,地面缝隙中紧跟着鼓起一道比之前强劲百倍的气劲,瞬间将周遭一切荡为寒烟。
萧琅不敌此力,被风一下推开,重重地砸在身后树干上又摔落在地。她按着剧痛的胸口接连喷出数口血,染红了面前的土地,心中暗骂这气劲不讲道德,竟搞偷袭这一套。
气劲只鼓张须臾即重新收敛,仿佛从未出现过。
待略微缓过神来,萧琅艰难地爬向发出阵阵嗡鸣的含光,将手上的血涂抹在剑柄上。她盯着血流沿着剑身渗入土地,心道,你先不讲理的,可别怪我也不讲理!
此时再抬头望向诸天星辰,只见此地小星已趋于平和,柔柔地闪烁着微光,再无之前刺目,于是便知此点阵眼已成。
然而,在周遭一片黯淡星辰中,西方亦有三四颗小星如同此点一般发出盈盈光亮。
萧琅哀叹一声,叹自己能有多少血足够这些星辰浪费。她抬头看着那片或明或暗的星辰,昏死前心里想的最后一句话却是,“疆德子还是你牛,你牛你能者多劳罢!”
她伏在含光一旁,手仍按在剑柄上,在蓁莽深林中显得尤其单薄而苍凉,不复来时明瑟。
第十章 得救
萧琅悠悠醒转时,心里猜着会不会有人捞自己一把,带她去看一看疡医或是带回家照料一番。但事实证明并没有,她还是一个人伏在原地,满身伤痛,只是天色已然大亮。
她竟在此地昏睡了整整一夜,然这一夜歇息并未帮她缓解身上的重伤,只手臂撑地半起身这种简单动作都会令她忍不住咳血。她在心里暗自庆幸自己非普通人,否则依昨日那般折腾,到不了今早她的尸体便该凉透了,哪还能像现在这样忍痛坐起来。
林中草木凋敝,鸟雀无枝可依,因而啁鸣声也跟着寥落起来,透出一股杳无人烟的荒凉。
萧琅躺在地上,照旧画了个太极推向天空,闭目重启。白昼的星辰远不如夜晚明亮,但仍然可见星子群中的明星泛着隐隐红光。她见此哈哈一笑,将喉中残血吐净,自言自语道,“原来你也以血镇星,咱俩半斤八两,看你以后在我面前还有甚可骄横的!”
她又闭眼歇了会儿,终于扶着含光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拖着剑围着圆心画了一个纹路复杂的阵图,先将古钱一一嵌入交点,而后割破掌心滴血入土,如此阵图才算完成。
待血流遍纹路,暗红的阵图微微一闪随即恢复原状。地上到处都是或新鲜或干涸的血迹,倒也不显这般颜色有多诡异。
司南的匙柄安安静静地一心指向正南方,她料定此地再无其他阵眼,遂收好司南与含光,按住绞痛的心口步履蹒跚地朝着东方走去,先走出林子养一养伤再图下一步去向。
林木遮天蔽日,阳光偶尔透过参差的枝叶投下形状各异的光斑。所经之处毒蛇猛兽皆不敢近身,因而小动物便多了起来。萧琅甚至看到一只长相奇怪的鹿自她面前一跳一跳地路过,顿时心中大奇,仗着深山老林无人得见,长得未免也太随便了些!
越往东走海浪翻涌的声音便越清晰,海风吹入林中,咸腥的气味被草木清香掩去大半。
她被这海风吹得头晕目眩,冷汗涔涔,只好倚靠着树干坐下歇息。五脏六腑疯狂喊疼,气血自胸腔涌上来,她侧过身子将淤血一口一口吐出来,任由其在枯叶堆上绽开鲜红的花,星星点点地溅在裙子上。
喉间气血翻涌,伴随着伤口血流不止,萧琅越发觉得虚弱疲累。她知道自己不会死,却也动弹不得,只能放纵身体跌落,躺在枯叶丛中再次陷入昏迷。身上的伤口正在愈合,时而痒得她清醒过来,时而疼得她又昏死过去……如此循环往复无休无止,不禁令她心生对死亡的向往。她无比希望自己可以就此长睡不醒,摆脱掉这折磨人的痛苦。
然而这个愿望于她而言并不现实,阴阳术士的体质决定这些伤也许会很快痊愈,也许会伴随她一生至死方休,她只能默默忍受着,等着伤痕独自痊愈。
不知何时,萧琅于半醒半昏间听见耳边窸窸窣窣,有人私语着,“咯吱咯吱”地踩着落叶朝她走过来。一人蹲下来打量着她,轻声与同伴说“还活着,背回去”,另一人犹豫着说“好像不是东原人,还是报官罢”,但前者执意要先救人再报官,后者也只好随他去。两人将萧琅扶上其中一人的背,将她背出了林子。
路有些颠簸,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萧琅伏在那人背上被颠得十分难受,忍不住咳了两声,心肺紧跟着一阵剧痛。
“她吐血了!怎么办?”旁边一人惊慌失措地说道,“你别把人颠死了,要不还是先报官罢!”
“当真?”背人之人亦开始害怕,万一萧琅在他背上死了,他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那我先背她回去,你赶紧去报官。”
一听说两人要报官,萧琅尽力张了张嘴,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别……”
见她拒绝报官,那二人更是惊慌害怕。旁边之人怀疑她乃罪大恶极的出逃之徒,因而想将她就地放下,生死由天。而背她之人却觉得即便是歹人亦是一条生命,救活之后再报官也不迟。两人一时各执一词,议论不清这个“歹徒”到底要不要救。
耳边的争执声吵得萧琅头痛欲裂,她示意两人将她放下,倚着树歇息了片刻,在其中一人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朝面前二人浅浅一揖,哑着嗓子说道,“多谢二位壮士……慷慨相救,今日不便,改日……改日必登门拜访,以报救命之恩……告辞!”
随后转身,不顾两人的叫喊,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去。
她需得寻个安全妥当的地方以便藏身疗伤,这两人也许已经报官去了,若为郡守之流发现她身上携带的阴阳家印鉴,疆景子在东海郡重伤的消息即刻便会传得天下尽知。她倒不怕阴阳巫前来寻仇,只是想躲开阴阳家、儒家与容宣的耳目,以免众人为她担忧。
萧琅在林子里盲目摸索了半天,终于发现一棵为雷击撕裂的枯树,中心已空,正适合藏身。近日无雨,躲在此处亦不必担心再遭雷劈一回。她心里立刻松了一口气,双腿一软,几乎是爬进去的,直到身形完全藏入树干与灌木丛的空隙中她才感觉自己终于又能活了,放心地躺在地上缓慢吐纳,等着内外伤自行愈合。
夜晚再次来临,萧琅饥寒交迫,但她虚弱得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只好侧脸看着地上的草木发呆——
虫蚁在叶下匆忙往来,鸟雀突然出现将它叼走,它的同伴发了疯似的四下乱窜,有些撞得人仰马翻。也许晚食刚刚入口,尚未尝得出滋味,鸟雀又为更凶戾的鸱鸮呼哨着掳走……
她忽然间觉得自己同这鸟雀一般无二,在鸱鸮般可怖的天道的操控下去操控着虫蚁般的芸芸众生。她又感觉自己就像那虫蚁,甚至不如鸟雀自由。最后她又感觉自己什么也不是,有人为生计奔波,有人为权势营营,她为天道出世,所谓“高低贵贱”皆为娱己,到底不过沧海一粟,来往终归苍生碌碌。
萧琅有些想念容宣,恨不能相见。想来他们原本可以同寻常人家一般,怎料造化弄人,成了今日这般狼藉模样,日后也不知能有谁家淑女去配他,相携走完这一生,只可惜她是不能了。
想及此处,她十分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也许她该恨无名子将所有的事情隐瞒至今,也许她该恨素未谋面的帝师父亲送她去做阴阳术士。但思来想去总觉得无甚必要,毕竟他们只是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不过需要由她来抹平而已,这一切甚至不如一场战争来得惊世骇俗。
诸多感慨,不过是可怜她与容宣那早早消散的姻缘,犹风过耳抓握不住。
正想着,不远处陡然传来一阵小心翼翼地呼喊声,萧琅侧耳一听,听出是白天背她的那位壮士的声音。
这深更半夜的是带着人来抓她还是后悔了又想来救她?
不管是哪种目的,她现在一概不想掺和,遂假装人不在,没有应声。
那人喊了许久,最后终于放弃,不知将什么物件儿放到了地上,低声自语道,“请阿姑勿怪。若你已走,这些饼肉便喂了林中生灵,若你仍在,便做你几日粮食,食饱或逃或自出皆随你。若逃,往后望你莫害他人,若自出,自当敬你为君子。若阿姑不幸罹难,此便当作祭品,愿你托生一户好人家,免流离逃亡之苦。”
那人说罢匆匆离去,萧琅用尽力气借东风拂开林上枝桠,令泠泠清辉撒入林中,照亮他回家的小路。她亦借此看清那人面容,以待日后报今日一饭之恩。
她于月下见其长相,面容算不得年轻,与路上行走的普通人并无二致,却是有着一颗难得的悲悯之心。她忽觉,己一枯朽道身,所图一切仍是有价值的。
翌日清晨,伤口仍是又痛又痒,萧琅觉得自己不能再歇下去了。那星盘上八十又一阵东海之地独占整四十,若她再逗留下去,怕是这辈子都得留在东海去找那些阵眼,她还想着早些结束早些回去见容宣、见夫子。
事成之后大功一件,他们怎么不得哭着喊着膜拜她的英明神武!
萧琅清点了一番包裹里的物件儿,东西俱全,只是容宣送她的那件冬衣从未穿过却已有些脏了,着实可惜。她背上包裹从地上爬起来,双腿仍有些打颤,但身上的感觉总归比昨日好了许多,心口也不再剧痛难当,呼吸间的刺痛尚可忍受。
萧琅钻出枯木后的第一眼便看到了地上摆着的小包裹,想必是昨晚那人送来的粮食。她上前拾起,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三四块烤饼与十数块炙鱼,入手已有些凉了,鱼肉的香气里夹杂着海腥。她将食物放入包裹,沿着那人离开的路线往前走着。约莫走了两刻钟,前方豁然开朗,隐隐可闻人声鼎沸。
她走到林边,见正前方有一海滨村落,可巧的是,昨晚那人正与一布衣阿姑在杆旁晒网。不知他们是否察觉到有人在偷觑,两人先后朝她这边看了过来。
萧琅赶紧隐入林中,默默地朝那二人长揖一礼,又看了几眼,转身跟着司南往东方去了。
第十一章 显摆
容宣最近频繁做噩梦,有些与萧琅有关,有些与己有关。也许是噩梦扰得他难以安眠,他身上伤风的症状迟迟不见好,咳嗽流涕大半个月,时而伴随着低烧,惹得容恒怀疑他是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魇到了。
“我昨晚又梦到她了,到处找她不到,后来在一片树林里看到了她。她吐了我一身血,手上温热湿滑的感觉我仍历历在目。”容宣有气无力地倚靠在凭几上,疲惫地撑着额角,案上厚厚的一摞公文他根本没有心情看。那梦里的场景无比真实,直到现在他都止不住手抖心慌。
“您这是关心则乱,思虑过重。”容恒赶紧安慰说,“凭先生的本事断无可能落此下场,你说呢沉皎?”
“阿恒说得对!”沉皎赶紧点头附和,“凭师叔的本事很难有谁能伤到她,相国难不成信不过师叔?”
“您若实在不放心,可以请少上造进宫帮您问问国巫,请他算一算。”
容恒自以为想出了个绝妙的主意,怎奈沉皎一直扒拉他,示意他赶紧住口,莫再说了。
容宣瞄了小动作不断的二人一眼,露出个苦笑,“他若是能将琅琅算出来,我也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了。”
“啊这……”容恒不明所以,刚要问便听沉皎低声呵斥让他闭嘴,他只好忍住好奇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家老在外面敲了敲门,道是范相前来寻容宣叙话。
容宣登时心累地叹了口气,一个月登门拜访七八次,实不知还有甚可说。
不等他起身相迎,范子兴已熟门熟路地自行进了屋,见到他立刻拱手道喜,恭喜他洗脱冤屈,相舍大门重开,他可自行出入。
“范相不辞劳苦奔波良久,宣感激不尽。”容宣客套了一番,转而问范子兴杀害越邑坛主的凶手抓到了没有。
“昨日将将擒获。此人乃其府家仆,与其素有恩怨,故而借刀杀人。”范子兴对这个调查结果和凶手的说辞深信不疑,一心沉浸在结案的愉悦中。
容宣顺势对他大为赞扬,心里却是突然明白了一些事,不禁暗中冷笑。
这哪里是家仆借刀杀人,分明是她借刀杀我来了,倒是好伎俩,还真是小瞧了她!
范子兴未在相舍多逗留,饮了口水便称有公务在身,当即告辞离去。
容恒高兴坏了,立马要带着容宣到市上转转,但沉皎适时提醒他容宣仍是病身,需得安心静养,他脸上的笑容立刻垮了下来。
容宣倒真是有些累,身心俱疲,浑身上下没有一点舒服的地方,但又说不出到底是哪儿不舒服。他打开一卷文书,密密麻麻的小字看得他头痛欲裂,却也只能忍着继续看下去。今日若是看不完,明日又有人送来新的,后日越积越多……直至堆积成山,最后只怕是萧琅事儿还没办完他先积劳成疾了。
过午,沉皎又送来今日信件,抱了足有廿余检,来自各方的都有。容宣没有闲暇时间挨个看,便令沉皎挑重要的念给他听。
“平过淆岭,驻汾郡牧野,无兵事,邯无恙。”
容宣抬起头来,“西夷至今仍未应战?”
“是。”
“国尉军何人出战?”
“无人出战。国尉以为,西夷既未应战,东原军便不宜得寸进尺,故驻汾郡多日,未曾更进一步。”
容宣嗤笑,“倒是新鲜,何时这般讲礼数了。”
“国尉据说乃儒家出身,许是深受圣人之言影响,亦不失为美谈一桩。”
“儒家怎敢指望他贴金。”容宣说着手下亦忙碌不停,那公文里不乏称赞邹平之举,他一概捡出来呈与姜妲。“尚未开战便敢说些用兵如神的瞎话……继续。”
“燕主与太子生隙,疑先太子死因。”
“太子甲……”容宣寻思了寻思,大致记起来前些年燕国老太子商甲确实因病薨逝,只是他已过知天命,这个岁数病逝的大有人在,一时无人起疑,燕王父子何以今日因此生隙?“燕王可是查到了不同寻常的证据?”
“传闻是国婿透露的消息。”
“国婿?”子谦师兄一个外人怎地去掺和了这些事儿,容宣心中太息。
因着两国立场的缘故,即便是亲兄弟亦需避嫌。自子谦尚燕公主以来,师兄弟二人渐渐断了联系,他竟不知子谦何时参与到了王子夺位的事情当中。这种事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掺和的,稍有不慎便会落个连坐全族的下场。
沉皎思忖片刻,想起一件事来,“国婿谦与先太子甲曾交往甚密,后来有人检举太子甲结党营私,两人这才不来往了,只不过检举之人至今不知是谁。”
容宣点点头,让他继续念。
“夷民弃田豢鹿、彘,粮价尚稳。”沉皎念至此处,取出另一枚检递给容宣,“相国,这是回信。”
容宣看了眼漆封,解开绳结将简牍取出来,上面只有一个字,“善”。他心中大喜,便知大势已成。
“丰蠡深谷确有私兵囤积,属者不明。”
刚进屋便听见这句话的容恒插嘴道,“丰蠡均属越邑,囤兵肯定是权越君的呗,这有甚不明的。”
沉皎连忙解释说,尽管私兵驻地在权越君之封地,但他们不一定听从权越君指挥,也许属主另有其人也不好说。
容恒闻此,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姜妲。在他看来,如同权越君这般贵族,若非一国之君何以指使得动。囤养私兵乃谋逆重罪,权越君有什么胆量敢帮别人顶罪。
“你啊,总是太武断。”容宣在旁笑说。
容恒是有些聪明,却又不太聪明,偶尔笨得可爱。他时常在想,萧琅究竟是如何挑出了这样一个小机灵鬼。
当前紧要之事也不过刘晨说的这几件,沉皎将剩下的简牍挑拣了些念给容宣听。那简牍上的字迹鱼龙混杂,内容亦是参差不齐,不说看的人有多费劲,听的人都有些不耐烦。
信里有说天气好的,有说自己今日食了几颗桃欲送容宣一些的,甚至有一郡守特地写信祝贺不知打哪儿听来的容宣生辰……这帮人整日里正经事不做,净干些乖嘴蜜舌阿谀奉承之事,林林总总的瞎话听得容宣十分窝火,当即便令沉皎以相国的名义回信,呵斥此等谄媚之辈不如就此辞官归隐,好卖桃的去卖桃,好卜卦的去卜卦,总归都比做官强些。
沉皎初涉人世,未登官场却已在容宣这里早早地见识到了人世的奸滑晦暗,与他以往想象的模样竟大不相同。他以为朝堂之上俱贤臣,仁人志士聚于一处慷慨激昂,为理想而鞠躬尽瘁。谁料竖子鼠辈多如蚁,在看不见的地方一点一点啃噬着前人累积的根基,却仍不以为耻。
难怪容宣对这些人如此刻薄,他只想来便愤怒不已,遂决定立即去写斥书,好生教训他们一顿。
容恒看他脸上的表情便知他在想什么,赶紧跟上去叮嘱了几句,免得他当真听信那一两句气话。
两人在屋外说的话容宣听得清楚,他不禁哑然失笑。这二人一个办事清醒利索,一个为人玲珑圆滑,若是都能在他身边长久地留下他也算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只不过这也只是想想而已,世间好事哪能尽数握于他手。遂笑着摇了摇头,耻笑自己的贪心,做好手头的活才是正经。
相舍大门重开后第一个登门拜访的竟是龙非,那人卡着晚食的点拎着酒肉大大咧咧地自正门进来,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与容宣关系匪浅。
容宣见他来了十分开心,欲邀他共品上次送来的茶叶。沸水清烫的茶汤着实惊艳,实乃不可多得之妙品。
龙非敷衍地应和了两声,随后喜滋滋地让容宣猜一猜他父亲给他儿子取的大名是什么。
容宣脸一黑,便要让他滚出去,但转念一想,对方上次送了他一包茶叶,他尚未来得及礼尚往来,这般撵人出去委实不妥,于是同样敷衍地说了几个名字。
龙非摇着头,对此人之敷衍表示很不满,他实在憋不住话便自己说了,“叫龙文,我准备再生一个叫龙武,嘿嘿~”
容宣压根不想搭理他,“嗯,文武双全,好事,恭喜。”
“你想不想做我儿仲父?”
“不想。”
“若是……”
“若是你再同明义一般时而于我面前炫耀,你便同他一般滚出去。”
见容宣回绝得如此果断,龙非受伤地撇了撇嘴,十分遗憾对方不能与他同享喜悦,他料定这人是心生嫉妒,才会对他不假辞色。不过也对,容宣年大未婚,嫉妒亦是理所应当,如此一想他不禁多了两分得意。
“我忙得很,你若无事便赶紧回去,明日议政时再见也不迟。”容宣看着龙非这一脸得了天大的便宜的得意神情十分无语,搬出惯用的话来撵人。
以往他这般撵明义的时候,对方定会端正态度与他好好说话,毕竟相国实在忙碌,是个好听又无比操劳的官位。除却寝食,容宣着实没有空闲用来插科打诨探听秘史。
但龙非明显异于常人,他今日登门竟仅仅是为了显摆而已,容宣撵他他也不气,喜气洋洋地走了,倒将容宣气得不轻。他想不明白龙明二人是如何想的,为甚频频到他这孤家寡人面前炫耀,难不成他俩均以此为乐?
第十二章 斩来使
等到龙非的长子开始学着喊“父亲”的时候,九州大地正值秋收时节。
邹平一反之前克己复礼的做派,趁着农忙大肆攻入西夷汾郡。谈甚得寸进尺,谈甚口头盟约,只有攻下来的土地才是实打实的利益。
至此,东原朝堂上下方知姜妲与季子桑竟有过盟约,只是尚未来得及呈于书面便已成了一地鸡毛。
姜妲出尔反尔单方面毁约背盟一事将季子桑气了个趔趄,他不敢相信自己会被一女人耍了,亏他还想着与东原结盟一同北上瓜分燕赵两地,怎料这盟友会在背后捅他一刀。
这话自他口中说出来甚是可笑。是他联络赵国欲分东原,也是他联络东原欲分燕赵,实乃“宽以律己,严以待人”之典范!
在众人纷纷赞许姜妲雷厉风行的时候,邹平却对此不太满意。他本欲于农耕时节侵扰西夷边陲引起骚乱,从而打击农事,待到秋收时节,西夷粮食不足,难以维系大规模用兵,至时东原举兵自可事半功倍。谁知姜妲驳了他的提议,非要拖到今天,致使效果大打折扣。
容恒对邹平之行径表示疑惑,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邹平远征西夷,何必听信姜妲之言,他既为主将便应当有自己的主意,这信件一来一回多浪费时间。
容宣敲了一下他的脑壳,与他解释说,正是因为邹平足够听话又有才能东武王才会将他留给姜妲,听话是主要的,能力强否有时在忠心面前反而显得没那么重要。
容恒一脸“我懂”的表情,须臾又开始纠结起另一个问题,国尉和上将军谁更厉害?
容宣却只说,上将军在成为上将军之前,东原是没有国尉的。
容恒突然福至心灵地回了一句,上将军是不是不太听话啊?
容宣不置可否。
上将军一职向来是战时临时任命,但那些年连年战事,东武王便将这个职位改为常驻,当时的邹平是大良造,龙行是少上造。后亡齐宋时,邹平与龙行父子均有功,但龙家父子与麾下骑兵势大,又不能不赏,东武王便取消了大权在握的大良造一职,学西夷设了一个更高的职位,即国尉,将邹平扶了上去,而龙行则明升实平成了上将军。至于龙非,非战时他只能占着少上造的名头领俸,战时方有治兵之权。
容恒口无遮拦地追问了一句,先王这般看重忠心,他是不是遭受过背叛?
容宣眼神幽幽地瞄了他一眼,说东武王曾是商天子十分器重的臣子。容恒一瞬间仿佛知道了天大的秘密一般,后怕地捂住了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主仆二人慢吞吞地往回走着,行到相舍门口时偶遇外出的内史雅,其见容宣十分惊讶,“相国怎地还敢在外头晃悠,东坊那边下了死令,定要取您性命以报丧子之仇,日后您还是少出门走动为好!”
“啊?人又不是我们相国杀的。”容恒疑惑地挠着头,“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杀我们相国作甚?”
“于他们而言是与不是有何区别?”内史雅瞟了他一眼,“言尽于此,相国多加小心,告辞告辞。”
“多谢。”容宣朝内史拱手道谢,须臾之间心中已有计较。
容恒一脚踢开路边石子,“东坊那些……疯了不成,怎能乱咬人。凶手早已缉拿归案,范相又不曾隐瞒他们,凭什么死盯着您不放!”
看来容恒亦是全然信了范子兴的调查结果,果然有些天真。
此事弯弯绕绕颇多,容宣一时半刻也解释不清,亦不准备多费口舌,便抬手敲了他脑壳一下,说东坊杀我便同我敲你脑壳一般无理可讲。
容恒摸着头,心里还是希望他能讲点道理,莫再敲他脑壳。
邹平出兵不久之后便传来消息,道汾郡之战不甚顺利,汾郡郡守是个硬茬,不等季子桑派兵增援便自行领兵于汾郡邑郊之地正面迎击东原军。邹平十分欣赏其英勇无畏,因而爱才之心大盛,特遣下属前去劝降。岂料郡守有勇气更有骨气,立斩来使,誓与西夷共生死。
斩杀来使虽一时大快人心,汾郡上下无不称道,但这一举动却是对当下诸侯交战规则的肆意破坏,全然违背了交战双方约定俗成的规矩,同时也将东原完全推到了西夷的对立面。而下达此令的汾郡郡守亦会随之陷入两难,进退维艰。尤其是战争结束后,若西夷胜了倒还罢了,可若西夷败了,他便成了东西两国全面开战的导火索,是为西夷罪人,为世人所不耻。
邹平不知汾郡郡守斩杀那名小将时是否考虑过身后事、身后名,竟如此轻而易举地便帮季子桑做出了最坏的决定。他亦有些后悔自己当初那点爱才之心,害了一个本不该这般死去的将士。
而此事传至伊邑后,意料之中地引起轩然大波,东原朝野无不震怒。姜妲当场掀了案几,吓得群臣瑟瑟发抖。
容宣伏在地上若有所思,想不通那郡守何以如此过激。东原从未想过与西夷彻底撕破脸皮,今岁之战只不过试探而已,而今双方却因此陷入了骑虎难下的境地。
姜妲今日心情受此影响十分差劲,议事结束后便气冲冲地拂袖而去,众人纷纷作鸟兽散,生怕雷霆之怒殃及池鱼。
“相国!”
容宣将将与龙非一同走出殿门便听见权越君在后面喊他,龙非低声叮嘱了一句“小心为上”便独自离开了。容宣站在台阶上回头一看,权越君正朝他走来,依旧是威严的面容与平淡的表情,看不出喜怒。
“君侯。”容宣一揖。
权越君站定,老神在在地看着陆续离开的朝官,忽而转过脸来问道,“相国如何看待今日之事?”
“许是一时冲动。尝闻燕赵之地多慷慨豪侠,此人生于北夷,也许深受赵地风骨影响,故有此举。”
权越君哈哈一笑,“相国当真是这般想的?”
容宣也跟着笑了笑,“当真。”
“相国说得不错,老夫亦是这般想的。”权越君捋须思忖片刻,似是邀请般说,“改日若闲暇,你我不如至茶肆一叙。”
“小臣却之不恭。”
权越君点了点头,未曾道别,却负手悠悠走远。容宣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才自顾自地往宫外走去,与权越君拉开了很长一段距离。
等在宫外的容恒十分心焦,今日应召入宫议事的朝官大多已经走了,但他家相国仍是不见踪影。方才龙非出来的时候神神叨叨地跟他说容宣被权越君留住了,吓得他险些晕过去。前些日子内史雅的叮嘱他还记得清楚,权越君不会在宫内便对他家相国动手罢?可他又进不去宫门,再担心也只能原地转圈。
容宣出宫便见此人抄着手在石墩旁来回转,他上前敲了一下对方的脑壳。
容恒回头怒视到底是谁这么手贱,结果是他心心念念的相国。他一下松了口气,连声抱怨龙非惯会吓唬人,若是容宣再不出来他便要去报官了。
“你报哪个官去呀,哪个官还能管得着你家相国。”容宣今天莫名心情舒畅,非要带容恒去市上转转。
容恒不肯去,“人家内史都提醒您要小心谨慎了,您怎么一点儿也不听呢!”相国真真越来越难管,越来越不听人话!
“笨!我若日日龟缩于相舍,他们哪来的机会下手!”
听容宣的意思竟是要以身为饵钓出各路杀手刺客,容恒霎时大惊失色,心道相国怕不是伤风那会儿烧糊涂了,行事竟如此疯癫。
“奴现在不跟您了还来得及吗?”
“唉,那你逃罢,只当我瞎便是。”容宣故作忧愁地叹了口气,“你今日若逃了日后便算是相舍逃隶,我那好邻居范相范司寇可是不会看在我的面子上放过你的,不等你逃出伊邑城便会被他抓住,然后送到西夷汾郡做马前卒。啧,那血肉横飞的,我只想想都觉得害怕!”
容恒看他如此戏多十分无语,他方才只不过是开个玩笑要先回相舍而已,这人竟以为他要做逃隶,根本吓唬不到他好嘛!“相国您能不能正经一些,奴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即便您将我送去西夷我也是要回来相舍的!”
容宣心里有些感动,但仍忍不住逗他一下,“阿恒的深情厚谊我感受得到,虽然我很感动,但那是逃兵。”
容恒瞟了他一眼,懒得接他的话茬。
容宣又抬手敲了他一下,“看来我平日里对你实在太放纵了,才令你整日胡思乱想还敢这般嚣张,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看琅琅回来怎么收拾你,到时候你莫哭着喊着求我救你!”
谈及萧琅,容恒的情绪变得有些低落,“先生若能早些回来,即便她收拾奴奴也认了。唉,奴感觉先生有很多心事,她一人在外也不知该和谁说去。”
世人都说阴阳家高高在上冷漠无情,与凡人有云泥之别,但他眼中的萧琅并非如此,那人活泼爱笑话又多,有时甚至还很吵。但这吵吵嚷嚷的表面之下,他总感觉萧琅藏了许多秘密。
“是啊。”容宣仰首望了望天,天色有些晦暗,云层厚重,许是雷雨将至。
“连你都感觉到了,她却只字不肯提。”
第十三章 长兄不好惹
见容宣变得郁郁寡欢,容恒很后悔方才多嘴。
他本不理解容宣思虑在何处,但设身处地想一想,若他心里装着一个人,那人明明知道两人可以共患难,到头来却什么都不肯说,话全憋在心里,事只自己去做,放他身上他只怕会怀疑对方可是瞧不上他不是。他知道容宣不是他这般小气敏感之人,只是两人一个走得潇洒无畏,一个日日担惊受怕,一进一退间自会有人难过。
“阿恒,下雨了。”
顷刻之间,雨点毫无征兆地簌簌而落。
容宣抬手用袖子遮住两人头脸,“看来这雨不小,咱们赶紧回罢。”
出门时还是大晴天,怎地说下雨就下雨。
容恒太息之余忽然福至心灵,“也许先生突然想您了,乘风雨来瞧瞧。”
容宣莞尔一笑,“挺会安慰人的,这话跟谁学的?”
“自学成才!”
回句话的工夫雨突然大了起来,街上不疾不徐的行人因而变得慌张,蒙头盖脸地往附近屋檐下跑去,纷乱的脚步踩得地上水花四溅。此地离西坊很近,容宣主仆直接跑回相舍,不去争那方寸之地。
家老站在门口正要去接这二人,尚未出门便见两人自己跑回来了,他连忙吩咐仆从将烹好的热汤送过去。
容宣饮罢热汤感觉暖和了许多,然而下午又开始发烧流涕。容恒无需请医便知这人八成又染了伤风,熟练地熬了药给他服下。
“您还好意思与理士说跟随叔孙院长修习剑术强身健体,不到半年您都得两回伤风了。”
“是我大意了。”
“您就大意着罢,等先生回来奴跟她说道说道。”
“相舍上下数你话多,看书去!”
主仆二人吵吵嚷嚷地各自忙碌起来,专心时便不闻连绵雨声。
容宣无事瞄了眼容恒写的字,见那笔下功夫练了这些年已颇具形状,一时心生得意,想来夫子见他小有成就时亦是这般欣喜心情。
“阿恒好好练,待你练成了便帮我批阅公文。”
“相国您觉得奴能看懂这些吗?”容恒抬头看了这人一眼,心说相国可能真的烧糊涂了。
“所以才要认真读书。”
“唉~”容恒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人有时候比那经常打扰他看书、偏要跟他聊闲话的萧琅还烦。
檐牙雨幕如注,屋内越发昏暗,未至戌时便已似沉沉深夜。
容恒起身多点了一豆灯,四下这才明亮了些。他忽然觉得容宣好像已有三两刻未曾与他搭话了,侧脸一看,那人正伏在案上浅眠,不知梦到了什么,眉心紧蹙。
他走过去给容宣披上了一件衣裳,又将两堆文书搬得稍远一些,低头正见容宣眼底隐约青色与眼尾细纹,顿时十分心疼。想他自幼为奴为仆,奔波于无穷无尽的活计已觉得劳累无比,如今才知相国更累,风光无限却又登高任远,那万民生计压在身上该有几分沉重。
他吹熄案上灯火,祈祷着萧琅早些回来,希望一切都能好起来。
一场秋雨一场寒,何况数日连绵不尽。
清晨,容宣乍一推开牖,湿冷的空气立刻扑面而来。枯黄潮湿的树叶正自檐上坠落,树下黄绿交杂,浸在积水中狼藉一片。他打了寒颤,回头多穿了两件衣裳。
容恒与沉皎正在树下扯着一把旧绿柳枝编小筐,见容宣抱着一堆文书要出门去,容恒赶紧将柳枝塞给沉皎让他自己先玩着,随后一溜儿小跑跟了上去。容宣只道是将捡好的文书给姜妲送去,并不需要他随同,但容恒根本不放心这人,固执地跟在了后头。
容宣进宫后直奔议政殿,在门口遇到了刚同医士说完话的菁菁。对方见他前来向姜妲述职便随口提醒了他一句,说姜妲正因为王夫之事心情不好,若无急事便多陪陪姜妲。
凭什么要我陪她,她又不是琅琅!
容宣表面敷衍地应了声,却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姜妲抬眼见他进来,脸上露出些笑意,“寡人听闻容子今岁频频身体欠佳,想必平日里亦是勤奋劳苦,不比寡人轻松到哪儿去。容子年纪轻轻的还是得多调养,莫等年岁渐长后再给子孙添忧。”
“大王所言极是。”
容宣应承着,上前将文书递上,随口问了下胥子玉如何,见姜妲忧心忡忡地摇了摇头,他心里便大抵有数了。
姜妲随手翻着递上来的文书,脸色越看越差,“这都是些什么鲁钝东西,东原何时有此等无能之辈狗占马槽!”
“多是各君侯封邑县下乡里自行举荐的,一般无需向各君侯与大王禀报,故多不为人知,亦常有差错。近来郡县之下官吏任命章程已趋于完善,不日便可呈与大王。”
“大致如何?”闻言,姜妲兴致大增,眼下便要容宣简略说与她听。
依容宣的意思大概便是,除伊邑外,大城为郡,小城合为一郡。郡下取消君侯封地各自划分乡里的权力,均按土地和人口设县乡里三级,其中郡县乡三级官吏由王亲自任命,里长只需报备至郡守处以记名录便可。里下再设最多两级,人少则设伍,人口多于五伍再设什,伍长与什长仅报与乡长处知晓即可。在此基础上,各郡赋税、徭役、兵役权力收归伊邑,狱讼、教化、治安等权力则论级递减。
姜妲一边翻阅文书一边听着容宣理清这一层一层的复杂关系。听罢,她放下竹简思忖良久,称“大善”,令容宣即刻去办,除夕之前她便要施行此令。
容宣称是,便要离去。
“等等。”姜妲又唤住他,令菁菁将一卷文书递给他,“看着再加一条。”
容宣翻开扫了几眼,正是前几日因秋雨连绵不绝,洪县堤坝险些溃堤一事,遂答道,“小臣昨日见此书时已有想法,欲令今后工事凡一砖一瓦皆镌工吏名姓,自砖瓦制者至工事督察官吏,一级一级将名姓刻于其上。事毕若有一瓦垮塌,便根据名姓自上而下连坐。”
姜妲点了点头,深觉此法虽有些麻烦,但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善,去罢。”
容宣临走却又闪过一个念头,随即请示说,“小臣来时偶遇太师家仆,其言太师听闻王夫精神不济十分忧心,怎奈太师近来腿脚不便,遂请小臣代为探望。小臣想来,王夫与小臣既为同门师兄弟,小臣前去探望本就是分内之事,恳请大王恩准。”
“准。”姜妲毫不犹豫地应道,想了想又说,“太师年岁渐长,有些事恐怕经受不住,王夫情形你掂量着与他说。”
“是。”
偶遇太师家仆是真,其言太师腿脚不便亦是真,剩下的却是容宣为了能找胥子玉打听些事而找的借口,反正又不会有人去究根结底。
胥子玉听闻容宣代胥食其前来探望自己时心中十分诧异,自他与姜妲成婚以来两人极少见面,不知怎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找理由来见他。私心而论,从十数年前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他一直不喜欢容宣,这种老谋深算的人他看着就烦,怎可能欢迎他登门!
容宣自然也不太喜欢胥子玉,此人报复心极强,幼时踩他那一脚他还记得清楚。尽管当时是他理亏不差,但胥子玉将萧琅看得也太严实了,他甚至怀疑此人是否与季无止那厮一个德行,若非有要事未明他才不会登门讨嫌!
两人见面后虚情假意地互相问候了一遍,随后一个半躺着一个坐着,大眼瞪小眼地沉默对视了半天,都在等对方开口说下一句话。
“都下去罢,我同相国有话要说。”
胥子玉忍无可忍,遂指使侍从都出去,他盯着众人陆续退尽后,瞟着容宣没好气地问他有何贵干。
“欲同长兄打探几件关于琅琅……”
“是疆景子。”容宣话未说完便被胥子玉打断,“她虽与你多有亲近,但毕竟是蓬莱方士,希望你可以保持最起码的敬畏之心。况且,你我二人之间的关系尚未亲密到可以喊我长兄的地步。”
容宣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长兄何必如此尖锐,你我一心皆为萧琅,何必争论亲疏。既然长兄可以,我又有何不可?”
“我一心想着爱护她,你一心想着得到她,你我谈何一心。”
“我得到她便是为了代替你去爱护她,你是长兄,难不成日后不娶妻不生子,跟着她一辈子?”
胥子玉面色一凛,越发觉得眼前这人无耻难缠,“你莫在我面前断章取义,我并非白长你这些岁数,你的心思伎俩我看得清清楚楚!”
容宣并不在意这番斥责,“长兄莫气,外面还有人看着,宣打听两句便走,往后也尽量不再来惹长兄生气。”
胥子玉冷笑一声,将脸撇了过去,“一概不知!”
“长兄当真不知琅琅远走东海是去做甚?”
“不知,那是她的事,她自有决断。”
“宣不信长兄会如此冷漠无情,竟连琅琅的去向都不关心。”
胥子玉听他这番话不禁怒而视之,“她与红尘殊途,你若当真一心为她便应当主动远离,而非在我这儿纠缠,你的固执只会害了她!”
看来今日我找错了人。
容宣暗叹,起身告辞,“我不信你所言,未有定论之前,哪怕杀了我我亦不会放弃琅琅。”
胥子玉拍榻,“滚!”
第十四章 遇刺
容宣回想起方才胥子玉看他的眼神,摩挲着下颌若有所思。他想起钟离邯登门提亲的时候,对方长兄亦是满脸冷漠,根本没有正眼瞧过他二人,遂心想道,这做兄长的当真个个难缠!
容恒在宫门口百无聊赖地抠着石墩上的纹路,见容宣出来赶紧迎了上去。
“您怎地去了这么久,可是大王又为难您了?”
“无,我只是顺路探望了一下王夫。”
容恒闻言摇了摇头,表情颇为可惜,“听说他病得越来越严重了,太师早已做好准备。”
容宣十分赞同,“并不刻意”地加重了某个字眼,“他确实病得厉害!”脑壳指定有点问题。
两人说着便往回走去。
快到西坊时,容宣突然说要去南市街上转一转。容恒抬头看了看天,似乎欲起风雨,心里一时有些抗拒,便说“已到西坊门口,不如改日再去”。但容宣偏不肯,执意要去,他拗不过也只好跟着原路返回前往南市。
这个时辰的坊外街上行人并不多,前后几乎无人经过,容恒大喇喇地走在了街中央,容宣见状失笑,“夸”他甚是有做街霸的潜质。
容恒正要接他话茬,却见后方有个宿醉的行人七摇八晃地往这边走来,杂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远远地便闻着一身浓烈酒气。他赶紧将容宣拉到一旁贴墙根走着,免得被那人撞上。
“他穿着尚可,不知是从北坊还是从西坊过来的,大清早的便醉成这般模样,若是官吏怕不是要挨一顿打,大王又该下禁酒令了。”
“也许是有心事罢。”
容宣不以为意地回头看了眼,与容恒一同贴着道路左侧,将右侧宽阔的街道留给那人随意晃悠。
岂料那人越晃越偏左,容恒想不通这人在严重醉酒的状态下怎地还能走这么快,都快要赶上他与容宣的脚步了。眼看其人越靠越近,容恒警惕地盯着他,生怕他一个不留神跌倒在两人面前再讹上相舍一笔。
“真吓人,相国咱们快些走罢。”容恒催促着,拉着容宣快步往前走,几乎要小跑起来。南市就在正前方,市口人流熙熙攘攘,还是混入人群安全些,至于后面那人他爱讹谁讹谁。
正寻思着,身后醉客倏忽闪身至两人面前,惊得容恒一个激灵。他愣了一瞬,立马挡在了容宣身前。
“你……”
话未说完,那人直扑向主仆二人。
“歹人作甚!”
容恒大喝一声,正要去推开那人,却不知怎地容宣反而站在了他身前。恍惚间,歹人贴了上来,容宣脚步一个趔趄,俄而仰面倒地。歹人仓皇逃走,掉落一把沾血的匕首。
“杀人了!杀人了!”
市口有人眼尖,顷刻呼喊出声,顿时引起一阵骚乱。众人纷纷围过来,无人在意那刺客去向。
“相国您伤哪儿了?”
容恒惊慌失措地蹲下去查看容宣伤势,但见胸腹间大片血迹氲开,鲜血正从容宣的指缝间汩汩流出。他脑中一懵,迭声大喊救命,求过往与围观路人帮忙送医。
“我来!”人群中站出来一名麻衣壮士,利索地背起容宣直奔医舍。
“多谢壮士!多谢救命之恩!”
容恒感激得语无伦次,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跟在后面跑着,他脸上抹得血泥混杂,有些骇人。半路他摸了摸袖袋,登时哭得更厉害了,早上换衣裳的时候他忘记把钱也换到袖袋里来,万一等会儿医士无钱不医可如何是好。
至医馆,疡医见容宣情状吓了一跳,那伤口正中胸腹,血水染透了衣裳。看伤势他觉得伤者八成活不了了,但身为医士又怎能见死不救,遂命小童准备药与细布,他勉力而为。
“我可提前说好啊,”他一边解着容宣衣裳一边与容恒二人说道,“这位先生伤处危急,倘若不幸离世可怨不得我,两位万不能找我麻烦!”
壮士赶紧做保证,“相国是在街上为歹人所伤,我等都看见了,可以作证。”
“是是是!”容恒疯狂点头,“我是相国身边的随从容恒,我以性命担保,相国无论生死均与你无关,只求你用心救救相国,相舍可不能没有他啊!”
容恒说着便嚎得涕泗横流,壮士看了他几眼,最后忍无可忍让他别哭了。容恒委委屈屈地憋住眼泪,盯着疡医忙活,生怕他偷工减料。
疡医剪开里衣,见衣裳血水厚重,立时直呼不妙,伤口应当十分凶险。但仔细一看他又松了口气,匕首刺得位置刚刚好,再偏半分即有性命之忧。
“如何?”容恒察觉疡医表情有些凝重,再次大哭起来,尽管他相信容宣一定有救,但他实在忍不住。“求求您救救他!”
“幸好未中要害,只是看着吓人些……别哭了你!”疡医瞪了他一眼,“这个位置伤得倒是巧了,若再往上或再往下几寸,人可真就活不了了,真真命大。”
容恒也跟着松了一口气,一下坐在地上委屈巴巴地吸着鼻涕。
疡医将伤口包扎妥当,又包了细布与药放在容恒手边。容恒问他何时能离开,他说随时,但最好寻人来接,以免伤口崩裂。
容恒趴在床边看着容宣,“相国他还没醒哪!”
“他一直醒着。”疡医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失血过多有些虚弱而已,亦不妨多躺些时辰。”
“您醒着怎么不说话啊!”容恒看容宣一直紧闭双眼还当他昏着,得知他是清醒的便赶紧问他疼不疼。
“你说呢?”容宣瞟他一眼,“你未曾与我搭话,又哭得大声,我哪里插得上嘴。”
容恒一噎,鼻涕眼泪胡乱擦了一把,努力装作不曾哭过。
容宣问起救他的壮士还在不在,疡医插嘴说那人方才走了,倒是难得的恳诚之人。
容恒哼一声,“人家可不像你似的。”
疡医知他指的是那番推卸责任的话,心中理亏,因而未曾反驳于他。
容宣躺了片刻便要起身离开,这点伤于他而言如同被人踩了几脚,只是血流太多有些体虚,若萧琅在此他倒可以用来博取一下同情,眼下那人不在他也懒得装了。
容恒本想着容宣在这儿歇着他好回去取钱,哪知这人即刻便要走,他只好尴尬地小声与容宣说他忘了带钱。
容宣叹了口气,说要把他压在这儿做工。疡医一听直摆手,哪怕他俩改日再将钱送来也千万别将容恒留下。被嫌弃的容恒撇了撇嘴,心道我还不愿意留下呢!
容宣自己付了药钱,在容恒的搀扶下慢吞吞地往相舍走着。
“那刺客定是东坊指使的,真真歹毒至极,幸好相国命大,又有壮士仗义相救,奴定要报官收拾他们!”容恒咬牙切齿,恨不得冲到东坊给他们两刀。
“你我并无证据,贸然报官便是攀诬之罪。”容宣深觉那人身手太次,担负不起刺客之名。如今闻名于世的刺客个个都是豪侠剑客,此人最多算是个不入流的小杀手。
“没有证据便放纵他们嚣张不成?”容恒气得原地跳脚,“这口气您忍得下奴可忍不下!这回只是伤至皮肉,下回真该捅刀子了!”
容宣敲了一下他脑壳,“乌鸦嘴!我还能让他们伤第二回不成?”
容恒毫不遮掩地翻了个白眼,“内史雅提醒过莫乱跑,上次奴亦提醒过,您偏要以身为饵,今日果真钓出来一个!若下次奴不在您身边,又无义士相救,您可如何是好?听句劝罢,好生在相舍待着,借先生的名义镇一镇那帮人,即便不为相舍着想,你也得想想治下万民不是?万一……那新令怎么办,您毕生心血顷刻崩塌,东原……”
容宣赶紧捂住他这张没有遮拦的嘴,“小心说话!”
容恒顿悟,紧张地点了点头,左右环顾了一番,生怕自己的胡话被旁人听了去。
主仆二人带着一身伤走回西坊,一路凡见者无不惊诧,却无人胆敢上前问一句。毕竟东坊已放出狠话,其真假虽无从考证,但双方之间的矛盾早已众所周知,此非事外人所能掺和。眼下情景于他们而言权做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细问却是不敢。
容宣所图正是这般效果,他需要更多的人得知他被刺客所伤,不仅仅是耳闻,最好是面见,亲眼看见他被刺伤,亲眼看见他带伤回府。正因如此,他才没有听从疡医的建议着人来接,而是选择自己走回去,至于他伤得重不重这不重要,刺客是何人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为人所伤。
夜幕降临之前,沉皎自外面带回来的消息证明他的那番“表演”已经开始起效果了,而此事传入姜妲与权越君耳中的时间远比他想象得要早。
姜妲勃然大怒,立即下令抓捕刺客,接着又派医士登门。
权越君闻讯愤而捶案,当场摔碎了无比珍贵的琉璃盏。
坊间流传已久的那句狠话他至今未曾查明是谁所言,宗室内无一人敢认,而在这节骨眼上竟当真有人于众目睽睽之下刺杀容宣。想那狱中被害之人是他从子,整个伊邑又找不出第二个胆敢雇凶刺杀容宣之人,如今里里外外都在怀疑他才是主谋。
此刻他心中大恨,发誓要抢在姜妲之前抓到罪魁祸首,而后亲手将其碎尸万段!
第十五章 龙非登门
姜妲与权越君动作很快,连夜遣人来询问容恒。只不过这两拨人一在明一在暗,一拨在廊下问询,一拨在檐上窥听。
容恒听了容宣的吩咐,只答自己当时吓傻了,不记得刺客是哪般模样,只记得那人看上去乱糟糟的,饮了好些酒。他并没有与这些人透露刺客的穿着,更没有将那把捡回来的匕首交出去。
这个答案实在太过宽泛,说了等于没说。何况已经过去将近六个时辰,哪怕刺客仍在城中肆意行走,想必也早已不复刺杀时的那般模样。问询之人因此面面相觑,眼中难掩失望神色,悻悻离去。
容恒不明白容宣为何要隐瞒实情,难道不想尽快抓住刺客为自己报仇吗?容宣敲了敲他的脑壳,说明天再告诉他。尽管容恒憋了一肚子疑惑,但丝毫没有影响他当晚的睡眠,这令容宣很是羡慕,不禁怀念起幼时没心没肺的日子。
隔日,难得秋高气爽的好天气,晴空万里,叠翠流金,任谁见了都想出去走一走,舒缓一番夏末残留的焦躁心绪。
然而容宣只能躺在床上养伤,回想这一整年,他伤好了养病,病好了养伤,隔三差五便得静养些时日,不知道的还真当他弱不禁风。
每逢病困之时,他便越发思念萧琅,几乎夜不能寐,总是忧心那两名阴阳家弟子能否妥善照顾她。出门在外不求安逸,只求同他一般病时有水、伤时有医,潦倒时有义士慨然相救。
容恒怪他总是杂七杂八地想一堆,他这般柔弱文士哪能跟体质特殊的阴阳家方士比,人家可不会半年伤风两次,倒不如先管好自己,勿令萧琅担心才是正理。
沉皎在旁边听得直点头,十分赞同容恒的说法,顺便又补了一句,“别看师叔在外,但相国所遭劫难师叔全然知晓,师叔让我在相舍好生盯着相国,若有所闪失便扒了我的皮,我不想被她扒皮……”
几人正说着,门口突然探进一颗头来,“大家伙儿干嘛呢?”
容宣一听这腔调便知是谁来了,没好气地说了句“你瞎否”。
那人被骂却并不生气,一步跨进屋里,随手从案上拾了两枚红柿掂着。
“少上造,坐。”
容恒搬来坐席,邀请龙非坐下说话。结果对方直接盘腿坐上床尾,笑嘻嘻地看着容宣,说他骂人时中气十足,想来未曾伤及要害。
“若伤及要害今日你也不必费心来看我了,不如改日提着薪柴来送我一程。”容宣示意容恒与沉皎去屋外自己找乐子,他同龙非有话要说。
“你看还是咱俩感情深厚嗷,你受伤的消息疯传到现在,也就只有我敢来探望你。”龙非拿个柿子咬了一口,登时连连称赞,“这柿子绝了,我得带两个回去给我儿尝尝。”
“多谢你亲自探望于我,真真蓬荜生辉。若非你时常登门拜访,我险些自结党营私的罪名中脱身。”容宣翻了个白眼。龙非战功卓著,又值战时,自是不怕贵族乱咬。虽然他也不怕,但背着这样一个罪名行事难免有些碍手碍脚。
“有什么大不了的,姜妲信任你你还怕甚!反过来想想,这反而是好事,你看这一年多钓出了多少站队宗室见风使舵的小人,正好借她之手一举除之,你将来可省好些力气,我也省好些力气。而且他们也没说错啊,你本身就结党营私,嘿嘿。”
龙非说得是实情不假,只是容宣时常会为此感到惭愧。既为人臣子,此举便非君子所为。心中细细算来,这些年他明里暗里勾结了少司寇明义、上将军龙行父子、表臣陶贾、庶子管姜、典命费申、典客公孙刘……林林总总许多人,个个身居要职,实权在握。他还将大部分新晋年轻官吏收入了麾下,如今也算得上有兵有权又有效忠之人。然说到底,官场本就如此,谁又能沉浮数载仍做真君子,只不过诡计钻营多些少些的区别罢了,而如他这般自始至终都居心不良之人,也许并非小人,但也绝非君子。
“不说这些没用的,你知不知道国尉现已行军至何处?”龙非神秘兮兮地问道,净等着容宣说不知,他好帮着分析分析,毕竟他在容宣面前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行军打仗了。
容宣看着他那无比期待的表情,很是配合地摇了摇头说不知。
“啧,昨天刚过汾郡。那汾郡郡守果真是条有血性的汉子,着实令人佩服,只可惜没跟对人,瞎了眼才跟了季子桑。邹平没有杀他,想来应是要羞辱折磨他些时候,以报先前使者被斩之仇。”
龙非言语之间颇为欣赏邹平的做法,在他看来的确应该以眼还眼、以牙还牙,那小将绝不能白死,否则日后人人效仿,东原还有何威严征伐八方。
他低头咬了口柿子,汁水险些滴在被上,容宣一瞪他赶紧用手接住。
“季子桑到底派了多少兵力支援汾郡?”
龙非不屑地撇嘴,说一个都没派,季子桑被乌孙十八部拖得实在无法抽身。
乌孙十八部平时看起来不言语,但实际人数众多,又是同犬戎一般的游牧民族,几乎全民皆兵。乌孙族长平生只得一子一女,如今只剩一幼子,前阵子被西夷军队用弩箭射穿了腿,虽保住了性命但日后再也无法站立起身,此更甚于乌孙公主被折磨致死的血海深仇。在乌孙族长的鼓动下,自义渠、巴蜀之后,猃狁、百濮、长狄亦先后加入其中,至此,西域诸族总兵力逾二十万。
季子桑原本只置不足五万兵于乌祷河畔,今亦随之增至二十余万,而西夷兵力总共也不过四十五万上下。
“事先听闻长公子俜亦有意起兵,打的旗号是为先王报仇?”
容宣深觉“报仇”二字十分巧妙耐用,广为世人所喜。季子桑陈兵乌祷河畔是为己遭乌孙公主羞辱报仇,乌孙十八部起兵是为乌孙公主遭季子桑折磨报仇……好像某件事被冠上“报仇”之名后便立刻变得名正言顺了起来。
然仇者终为人所报,报者终为人所仇。
“对啊!”龙非点头应道,一拍大腿,“季俜可不是一般的公子,那是西夷长公子,太子之下第一人,其母乃庄魏夫人。季子桑这回是真的慌了,直接派了近十万兵力前去镇压。”
“可怜那公子俜,出身这么高还丢了太子之位,好不容易等到季无止那厮走了却又被季子桑抢了先。”
“可不是,”龙非频频点头,“这事儿搁我身上我得气死。”
话虽这样说,但像公子俜这般情况于当下也属正常,毕竟他实为次子又非国后所生,尽管季无止被季舯从序列中除了名,最后不还是凭借嫡长的身份做了太子。只是他争不过季无止尚情有可原,争不过身份卑微的季子桑真可谓离奇。公子俜本非良善之辈,如今愤而起兵亦在意料之中。
“季子桑真是个傻缺!”龙非说起此人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仿佛那季子桑败坏的是他龙非的家业。“继位后头等大事不先杀那公子俜和上头那几位兄弟,偏偏要去骚扰乌孙十八部。那乌孙公主多放两天还能跑了不成?季俜多放两天可是会造反的!唉,幸好我不在他手底下过活,不然我真得气死了,也不知国尉毅怎么忍下来的,当真跟着他胡闹,一个傻缺带着一帮子傻缺……”
容宣在心里算了算,除去镇压两方反叛势力的兵力,季子桑手里还剩十五万左右,这些应当是西夷主力军的一部分。除此之外,西夷奴隶数量庞大,临时组成一支先锋亦不难,只是不好管理,隐忧颇多,除非事态紧迫极少有人会动用奴隶。但季子桑也不像是干不出来这种事,一旦狗急跳墙谁还管他是奴隶还是贵族。
可东原只派了邹平麾下二十万军队出征,西夷又不像兵力匮乏的模样,何以未曾支援汾郡?
龙非见容宣不说话,伸手戳了戳,“想什么呢,跟我也说说呗,父亲让我多跟你学学,考虑事情周全些。”
看龙非这副表情怕是早已将他父亲的谆谆教诲丢到了脑后,好奇是真学习是假,自己都当父亲了还跟个孩子似的,这活泼愉悦的姿态没由来的令人羡慕。
想及此处,容宣的眼神里不免带上了几分慈祥。他看着龙非,语重心长地说道,“如今你已为人父母,是该学着思虑周全些。将来一旦起事,不止上将军是一大助力,你亦同是,我还指望你日后带领骑兵横扫千军,襄助……”
“停!”龙非做手势打断他的话,连连摇头,“你不能这么说!为君者最怕做臣子的功高震主,你这样说置我于何地,若非我是在你手底下干活,我还以为你想害我。”
“你脑壳指定有点问题!”闻言,容宣立时气不打一处来,“明知为君者怕臣子功高盖主你还敢跟手底下人说自吹自擂,说宋国是你打下来的,赶明儿传到姜妲耳朵里去等死啊你!”
“我说的是实话。”龙非很委屈,“那宋国本就是我打下来的,先王都承认了,我干嘛不能说。”
“行,你闭嘴罢,我歇会儿。”容宣心累地闭上了眼睛。
第十六章 容恒脱籍
龙非在相舍坐了几刻钟便走了,临走时还将案上红柿一并带走了,说要给他儿子龙文尝尝。容宣随便他拿,压根不想搭理他。
容恒将将送走龙非又接连迎来了容宣的几个学生和下属,这帮人一会儿来一个,偏不肯一起来。酉时前后,菁菁与权越君家的随从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两人前后脚地进了相舍大门,俄而又一同离去。容恒站在大门口叉着腰,他倒要看看今日还有多少人要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坊禁关闭,守卫开始在街上巡逻。家老感觉不会有人再来了,便商议着要关门。
两人正说着,但见门外又闪进个人来。容恒定睛一看,又是明义,他赶紧去禀报容宣。
明义进屋正见容宣倚在床角看书,他颇为惊奇地“咦”了声,料想不到容宣今日便能坐起身来了。
容宣命容恒去将那匕首拿来还给明义,容恒这才发现明义手里拿着个花里胡哨的鞘,与那匕首把柄花色一样,他心中疑云由是更深一分。
见容恒又惊又疑,明义拍了下他的肩膀,笑道,“吓到了罢,昨天那脸煞白的。”
“这……”容恒一时不知该怎样回他,看这意思明义当时应在场,又拿着这伤人的匕首,难不成他与那刺客有关系?容恒心中狐疑,不自觉地挡在了容宣床前,眼中满是警惕。
明义见状大笑,这次用力拍了拍容恒的肩膀,“阿恒当真是个忠心耿耿的好孩子!”
他自袖中取出一枚检递给容宣,同容恒开玩笑般说道,“若你家相国日后委屈了你,你便转头跟着我罢,我将小雯许给你做良人。”
“相国不会委屈奴,奴也不会离开相国。”容恒习惯性地想窜到容宣背后藏起来,然而那人正倚在床上,无处藏身的容恒顿时有些无措。
容宣此刻心中不说十分感动却也是万分欣慰,他一向觉得容恒乃良善之子,两日内又见其忠心不作伪,料定这些年岁主仆二人心意不假。
当初萧琅将容恒自后院马棚摘出来赐名时,想的也是让他代替钟离邯的位置。毕竟钟离邯行事不够利索圆滑,前途亦大有可为,不好将他禁锢在容宣身边。且自他从军后,容宣正好缺少一个如他一般忠心的长随来料理琐事,萧琅在相舍观察了好些时日,又占了一卦,最终才选定马仆丁成为“容恒”。如今看来她的选择十分正确,容宣对容恒给予了十分信任与栽培,容恒则赤心以报,这正是两人都希望出现的局面。
“莫再说胡话逗他,赶紧回罢,免得撞见人。”
容宣这便要打发明义离开,明义将匕首收入袖中,又弹了下容恒的脑壳才走。
容恒见他走了,立刻转身瞪着容宣,一脸要生气的模样。他有些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但很生气容宣为何没有提前与他说,害他气了一整天,又是担心又是后怕,结果容宣还藏着掖着跟没事儿人似的,真真气死他了!
眼看这人要气得七窍生烟,容宣赶紧与他说明实情。南市那场刺杀确实是他与明义谋划的,临时要去南市亦是接到了明义发出的信号,而那名醉酒邋遢的刺客正是明义本人。若非是自己人提前说好,谁敢去找菜成那般模样的刺客来刺杀一国之相,刺杀讲究的便是一击即中。
闻及此处,容恒反而更生气了,责怪容宣铤而走险,难道他就不怕明义失手,当真于他心口处一击即中?
容宣却是笑称自己心里有数得很,明义只需将匕首亮出来便是,况且那呼喊杀人的路人与救命的壮士都是自己人,总归会有人救他一命。
“那疡医也是自己人?”容恒追问了一句,他希望不是,否则这场谋划中便只有他一个傻瓜了。
“当然!”见容恒即刻便要翻脸,容宣赶紧补上了后半句,“不是。”
容恒松了一口气,心里舒坦了一点点,也只有一点点而已,“相国您以后做这种事之前可否知会奴一声,您这般真的令奴十分伤心!”
但伤心之余更多的还是生气,他气容宣对自身安危轻视的态度。
“奴虽猜不透您的目的,但奴还是希望您以后莫再以身犯险。奴作为您最最最贴身的随从,整个伊邑都是知道的,如同昨日那般刺杀相国的戏码,日后若仍需上演尽管刺到奴身上便是,您实无必要亲身上阵。”容恒想了想又说道,“此事我定要禀报先生知晓!”
“何以这般生气,小状告精。”容宣将明义给他那检扔给容恒,“总想着跟琅琅告状,我不要你了,拿着这转赠信投奔明义去罢!”
又来这套!容恒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解开绳结抽出简牍,他可不信容宣果真舍得将他送人。
容宣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容恒小声念着简牍上的文字,猜他会是哪般表情。结果那人竟出乎意料地平静,他不禁怀疑容恒是否没有看清手中拿着的究竟是什么。
容恒忽然清清嗓子,小心翼翼地问他,“相国,奴日后当真脱籍变成庶人了?”
“若你不愿,我也可助你重新入籍……”
玩笑话未说完,屋内爆出一阵大哭,倒将容宣吓了一跳。他错愕地看着爆哭的容恒,想笑却又不敢笑。
自东原实行新令,允许主家将于主人有大功之奴自由脱籍为庶民以来,容恒是第一个未有军功而按令脱籍的奴隶。此于容恒而言不啻于新生,而对于容宣,这不仅仅代表着他对容恒过往的感谢与未来的期待,更是以身作则将奴隶脱籍新规付诸实践。他要让更多国人与奴隶看到他改变奴隶生存环境的决心,他要将侵蚀国家根基的祸源与漏洞一点点抹平,来实现他内心真正向往的海晏河清。
“奴祖上都是奴隶,奴终于不是了!”容恒大喜过望,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当即便跪下来向容宣三拜稽首,哽咽难言,“相国就是奴的再生父母!日后奴一心跟着相国,结草衔环难报大恩,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必不辜负相国栽培之心!”
容宣欣慰太息,“你忠心机敏,聪慧玲珑,于我是一大助力。虽然昨日你忘了带钱,但仍与我有救命之恩,脱籍理所应当。望你日后随我用心修习,早日脱胎换骨。既如此,看在我于你有些许恩情的份上,昨日之事便不必说与琅琅知晓了。”
“啊?”容恒一愣,接着站起来将那简牍塞还给容宣,气汹汹地扭头就走,“奴不脱籍了,这状一定要告,收买这种事最好想都别想!您这是行贿,是知法犯法,要罪加一等!”
容宣被他“教训”得一愣一愣的,不禁自行反思了半刻,随后便发现这人在强词夺理,一开口便知他最近又不曾认真念书,装得一本正经地险些将人唬过去。
他唤来沉皎,让沉皎帮忙将容恒的照身贴收一收,随后问起舍外事态如何。
沉皎上午出门在街上晃悠了大半日,道外面不似白天来访诸位说得那般轻巧。
伊邑自昨日午后开始封城,姜妲连夜传权越君进宫,今日又传了平伊君、栗原君与其他几位君候,看他们出宫时的表情应是挨了不少训斥。但估计姜妲不会骂得太狠,各位君侯都是她的长辈,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一些的。
几位君候出宫后沉皎悄悄跟了一段,听他们说姜妲问起要杀容宣报仇的话究竟是谁说的,尽管到处都在传是越邑坛主之父栗原君所言,但这番话指向性太强,反倒显得有些虚假。
栗原君是真实的委屈,即便他再嚣张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他同权越君的想法一致,乃是有人诬陷,刻意挑拨东西坊之间的关系,而他头号怀疑的对象便是受害者容宣本人。
沉皎听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十分笃定,还当他已经拿到了证据,但随后又听他说不知该如何证明,遂料定他只是猜测而已,这才放下心来。
平伊君并不支持栗原君的说辞,他虽不相信刺杀一事是宗室指使的,但也不相信是容宣谋划的,毕竟容宣又有新令要颁布,与宗室持续交恶于他而言大为不利,他断然不会借此发挥,将宗室彻底推向对立面。平伊君坚信其中定有第三者谋划此案,这个时间实在过于巧合,罪魁祸首的目的便是令宗室与容宣的关系更加恶劣,他好从中得利。
两位君侯各持己见,因此动了口角,而后不欢而散。
贵族之间由于利益牵扯关系并不牢靠,遇事不免互相怀疑,只是他们不知该怀疑谁,但又不能白白背了这个黑锅,除却栗原君坚定不移外,其他几位君侯的头绪犹如一团乱麻。
跟完君侯之后沉皎又偷偷摸进了宫,本想听听姜妲作何感想,谁知正好撞上了宫内巡视的侍卫,他险些被人发现,于是不敢再乱动,趁着两队侍卫转身的空隙赶紧出宫回来了。
末了,沉皎从袖中取出一对检递过去,“方才听阿恒说相国为他脱了籍,师叔事先知会过我,若相国为阿恒脱了奴籍便将此贴交给相国。师叔将阿恒新籍其一落在瀛洲岛,又一落在东海郡,随相国选择。”
第十七章 姜妲亲探
“琅琅何以得知此事?”
容宣微惊,伸手接过照身贴,仔细看了看上头户籍地址,一为瀛洲岛滨海城,另一则在东海郡奉儒县,即万儒总院所在地。他当下便知萧琅之意,顿感无尽熨帖欢喜,却又隐含几分自怨自艾。
这些年萧琅为他百般忙碌,事事妥帖,想他却总是坐享其成,丝毫帮不上对方一点忙。如此巨大的落差使得他时常在崩溃与怅然的边缘徘徊。他深知自己不差,但与萧琅一比便不由得自卑起来。
容宣看着手中的照身贴,犹豫着要不要留下,“琅琅可还说过什么没有?”
“有。”沉皎点头,将萧琅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了一遍。“师叔托我转告相国,凡人自古以来便与群居禽鹿一般无二,单人难成事,集薪焰方高。圣人因材施教亦是看穿各人各有所长,而在位谋政,相国本就不与世同,不必过分纠结盈亏之分,集众家之长化为己用方为上善之智。”
容宣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她可真真是成精了,我一言未说她便早已想好如何堵我之口。”
他挑了其中一贴,又问沉皎萧琅还有更多话没有,沉皎仍说有。
“师叔说身份地位全靠衬托与比较,那武陵的户籍不如她这个好,建议用她的,因为这两枚是她亲手写的,与那凡品不同。剩下的记得及时销毁,她不想被人告她伪造照身贴。”
沉皎本已接过挑剩下的那枚照身贴,正要帮忙去处理掉,结果容宣听说此贴乃萧琅亲手所制后立马反悔要了回去,一把掀开搭在膝上的衾被跳下了床。
“哎相国,小心伤!”这番干脆利落的动作吓了沉皎一跳,这人白天还一副险些伤重不治的模样,怎地太阳一落山都能跳下床了,那药竟如此管用?
“皮肉之伤而已,常在街上走谁还没有被虫蚁踩过脚!”容宣说得十分轻巧,似乎忘记了这于普通人而言是多重的伤。
“相国也曾习过武?”沉皎诧异,心想这人何以装得这般深,师叔别也是被他骗了罢?
“略有小成罢了,若不嫌弃,你我也可互相讨教一二。”
容宣谦虚客气了一番,谁知沉皎听闻此言竟当即兴奋起来,跃跃欲试着要与他比试比试。他本想推辞,但转念一想,阴阳家武学是为天下武学翘楚,却不知儒家武学与其相比究竟差在何处,他倒也想见识见识阴阳家阳宗的功夫如何,能否令自身武艺再进益些许,遂痛快地答应了下来,与沉皎约定一日在城外比试。
沉皎原想说明日便可,忽然记起容宣身上有伤,只好忍下蠢蠢欲动的心,称伤好再约。容宣闻言登时赞他小小年纪便有君子之风,很是难得。
须臾,听见容恒在屋外喊沉皎有事,容宣便放他去了,顺便叮嘱一声看好此处,勿令不相干人等进来,沉皎应声退下。
容宣拖出藏在墙角的漆柜,将两枚照身贴并排放入其中。又从角落里翻出数片打磨光滑的竹板,精心挑选了一枚放在案上。他起身多点了两豆灯摆在案前,照得此处通明。随后又取来刻刀与墨,看架势是要“伪造”一枚新的照身贴,萧琅做的那两枚他定是舍不得给容恒祸害。
戌时过半,容宣已刻好头像,正准备往上刻户籍时,沉皎突然慌张跑进来。
“相国,快!大王来了,阿恒说你歇下了。”
容宣一愣,连忙将案上竹板刻刀划拉到角落里,解了头发跳上床去,“她来作甚?”
“未曾与我等说话,只是突然登门,表情看上去十分平静,与田叔说话时的语气并无怪罪之意,应是单纯来探望你。”
沉皎帮他铺好角角落落,佯作他早已躺下多时。
容宣十分疑惑,“她一女子,哪有半夜三更往臣下家里跑的道理?”
沉皎来不及回答,已听见外面传来说话声,他赶紧闪身至隔间帐幔之后掩藏起来。
“容子伤势如何?”外面姜妲问道。
容恒答说,“回禀大王,今日奴见之与昨日并无二致。医士言相国体弱,伤口愈合得自然慢一些,多躺些时日也差不多了。”
“听闻容子为你脱了奴籍,可是当真?”
容恒回话的语气里立马充满万分的恭敬与感激,“回禀大王,奴泥猪癞狗、粗鄙小人之辈,有幸得相国青眼相加,相国于奴之恩戴天履地,奴永世难忘。”
容恒这番话听得容宣险些笑出声来,不禁对他有些刮目相看,难为他在姜妲面前不畏权威绞尽脑汁说了如此多拗口字词,看来平时各类典籍没有白读,还算是记了些许在心里。
“既已脱籍,便莫再张口闭口奴如何如何,此称若被外人听了去,难免会为容子招来毁谤攻讦。”
“是。”
脚步声渐近,容宣赶紧闭眼装睡。顷刻听见有人推门而入,按脚步来算应有三人,想必是容恒与姜妲、菁菁主仆。
三人走至床前,姜妲环顾四周,问容恒大半夜的点着这些灯做甚。
“呃……”容恒愣了一瞬,随口扯了个理由,“相国他……他惧黑。”
菁菁忍不住笑起来,说相国堂堂男子竟也会怕黑。容恒尴尬地挠了挠头,幸好无人继续追问下去。
见容宣没有睁眼,姜妲大胆弯腰低头打量着他,顿时大为不满,“尔等是如何伺候的,容子何以越发消瘦!脸色竟不如上次伤风未愈时更好些。容子乃东原重器,尔等万不可纵容他过分辛劳,定要时时叮嘱、好生照料才是。”
“谨遵王令。”容恒立刻称是,顺便帮容宣剖白了一番,“相国事务繁忙,时常熬至凌晨天亮,我等实在劝说不住。昨日医士亦是这般说法,见相国今岁多遭伤病折磨,体力大为消磨,便多开了一味安神药剂助眠,相国因服此药沉沉睡去,故而未能起身迎接大王。”
姜妲点头表示知晓。那医士将医案与她看过,说容宣为官执政这些年身体确实消耗过度,竟有衰败之象,故今岁常有疾病之忧,好在尚且年轻,好生调养些许年岁便可恢复。适时她听那医士前半句险些吓死,听到最后才松了口气,不免厌烦这人说话大喘气。
她在床前站了会儿,四下扫视一番,又叮嘱了容恒两句便与菁菁回宫去了。
容恒在门口盯着两人,见她们确实乘车离开了西坊才关门回去找容宣禀报。
行至门口见沉皎正关门出来,道容宣方才确实睡着了。两人一左一右坐在树下,忽然接连叹了一口气,皆自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可奈何。萧琅不在,他们到底不知该如何规劝容宣,劝他好歹听一听医士的话,安心等着萧琅回来。
不过他二人的烦忧很快便有人主动帮忙解决了。在容宣装模作样地养伤期间,一份文书都没有送到相舍,原是被姜妲拦下分摊给了范子兴与容宣的几位下属。容恒与沉皎额手称庆,直呼姜妲上善。
容宣也随他们去,享受这一时清闲。只是闲久了便感觉无所事事,有些庸庸碌碌,好在各方消息仍可及时传达,不至于落下多少信息。
至秋末,暑气终为湿寒所取代,不出几日便该入冬了。北方犬戎一族又开始故旧操作,频繁侵扰燕赵边境城邑,抢掠粮草食物与妇人。
赵太子许是等待这一天久矣,早早地在边关布置了大量兵马,犬戎将将露出扰边之意赵国军队便主动进攻,看架势是要一鼓作气将其击退百里,使犬戎再不敢侵扰赵国边境。
与赵国的激烈反击相比,燕国的反应温吞许多,犬戎都已冲到城下了各关口才开始布兵迎敌,反应实在迟钝。也许燕王当真已是风烛残年,越发有心无力。
燕太子正陷入“谋害先太子”的风波当中,此时却提出欲前往北部关隘带兵迎击犬戎骑兵。燕王想了足足两日才同意燕太子北上,但也有条件,若成功击溃犬戎,燕王便不再追究,若兵败,燕太子再不必回燕都了。燕王虽未说明不再追究何事但众人心知肚明,燕太子谋害先太子之罪这便是板上钉钉了,北上带兵迎战并非只是单纯的抗击犬戎扰边,而是燕王给太子一次保命的机会,是成是败全看太子自己的本事。
燕王的决断令燕都再次陷入舆论热潮,有人仍然支持现太子胜利凯旋,有人已开始准备站队新太子。燕王膝下公子近二十人,政绩突出之士不在少数,从中挑选新太子又有何难,何必紧跟一个不放,或许燕王亦是这般想法也说不准。
容恒在街上听到国人议论燕太子之事后回相舍与容宣感慨,难不成这便是诸侯广纳美人孕育诸多子嗣的最终目的吗,能挑挑拣拣的果然更有底气。
沉皎在一旁笑出了声,知道他在影射谁。
待进了冬月,赵国与犬戎连番交战后最终获胜,但犬戎只是退兵三百里而已,并未同意与赵国签订合约。
燕太子闻此不甘示弱,亲自领兵上阵,但他确实不太适合行军打仗,月余数场战役他只险险胜了一场。燕王因此大怒,有意留他在北海郡戍边。
容宣围炉沉思,这一年各诸侯家事国事都比以往更乱些,不知是开始,还是早已开始。
第十八章 救与不救
临近除夕,王使送来了新岁商历。他前脚刚走,后脚商服又来了,时间点卡的好像是刻意要错开。
姜妲不胜其烦,想不明白他这个时候又来掺和一脚意欲何为。
容恒亦是无语,想不明白这人为何总是年底来,春夏秋哪个时段来不得,怎地非要挑个众人为新岁忙碌准备的时段来谈结盟之事。
适时,容宣接到了卫羽的信件,其称汤邑无救,预备折返回燕。燕王先前派人找过他,观其口风应当另有转机,许是有意与东原签订盟约。日前,燕国有他一同门在游说燕赵连横,不知是否说错了什么亦或是做错了什么,竟使得燕王逆向为之,想请他回燕国居上卿之职以游说合纵。只是他本意并非联络合纵,一时难以抉择。
容宣不好帮他做决定,遂回信请他自由决断,东原与燕结盟亦无不可。
容恒见商服与卫羽动作不禁连连太息,直道纵横学士不好做,一年到头餐风饮露,是他错怪了商服。只是他仍有些不明白,汤邑无救人尽皆知,不知商服何以强撑着不撒手,既然商王室早已不肯承认他的王子身份,认定他为弑父逆子,他又何必自讨没趣,不如早早放弃这些无用功,安心与师兄弟共谋纵横方为上策。
沉皎亦是同感,这些年已有两位纵横学士分别被赵太子与吴侯拜为上卿,为其国计奔走,很受重视。想来商服的本事应该不亚于这二人,若静下心来认真谋划一番,必定大有作为。
二人说的均有理,容宣却只是笑着听了听,不置可否。商服的想法也许绝大多数人都难以理解,但是他能够理解,那种眼睁睁地看着大厦将倾、难以言喻的负罪感。商服的努力也许是徒劳,也许会遭人耻笑,但在商朝子民礼崩乐坏的世道之下,他竭尽全力试挽狂澜的模样远比所谓的“正道人士”要光辉鲜亮得多,虽可笑却值得敬佩。
很显然,如容宣一般理解商服之人毕竟是少数,因他今岁看上去比两年前更落魄了,不知其中经历过什么。倘若一直待在麓野山庄安心治学亦或是为诸侯奔忙,定不会是现在这般胡子拉碴衣衫破旧的模样。
有人猜测也许他是为了博得姜妲同情以助力盟约达成,毕竟他已经来过好多次,又诚恳又可怜,任谁看了都难以拒绝。
然而姜妲对此毫无反应,因为她根本没有同意商服的面见请求,见都未见便将其直接甩给了容宣。她如今一心扑在讨伐西夷的大业上,无心理会商服和他的结盟之事。
言及西夷征伐之战,朝野上下都为之忧心。邹平虽一直在西进,但过程并没有想象的那般轻松,年中不过是托了乌孙与公子俜的福得以一路高歌猛进,如今公子俜已现颓势,季子桑多少能缓过两口气来,邹平伐城便没有那么容易了。
姜妲时而在想要不要派兵支援,想来想去便拖住了她料理旁事的精力,最后剩一个容宣每日假笑着面对商服。
这日难得大雪,玉沙银粟,风卷飞花。容宣只当商服不能来了,便想搬着燎炉去竹林矮亭里烹茶静心。结果房门未出便自微敞的牖间看到了脚步匆匆的商服,他只好指使容恒与沉皎搬着燎炉换个地方,竹林是不能去的,那便去后园竹屋。
那竹屋并非新建,很早之前便已闲置在那里,矮矮地藏在花丛后,挨着外墙,因四面无户牖遮风挡雨故无人居住,只偶尔存放一两件杂物而已。今岁夏末,容宣偶然发现此处清凉宜人,四面可观花木、聆风雨,遂着人收拾出来装了些许器具,在外墙与竹屋之间重置了零散竹石之景,又在面朝后园的一方置了两株虬枝梅花,以作闲时观景乘凉或待客之用。
商服是第一个踏足竹屋的“闲客”。
“相国好兴致。”他落座后搓着手心呵了两口气,白色的热气倏忽即散。
容宣客气一笑,心道,你若不来我兴致更好。
“服始终有一事不解,还请儒家师兄子渊赐教。”商服未再寒暄两句,直接开门见山。
见他开口换了称呼,容宣便知他是想以纵横家学生的身份与己辩一手,遂莞尔笑说,“师兄不敢当,请问便是。”
“若歹人遇害,依师兄高见,此人该救还是不该救?”
商服抛出第一个问题,容宣立刻了然。此人以歹人喻汤邑,多半是想从道德层面与他辩论结盟与否的问题。
“不敢称高见。”他计较了一下字眼,佯作不懂画外音,欲劝退商服,“既已遇害又何必相救,给些银钱安葬了便是。逝者如斯,不宜再论善恶。”既已无救不如放弃,多留些体面从容才是正理。
“倘若尚有生息,师兄救是不救?”无名子仍将新历首予商王,稍后才布与诸侯和万民知晓,这是否意味着阴阳家依旧认可商王族的天子地位,东原是否愿意再助一臂之力?
“我非医士,何以救得?即便医士也得知晓其人伤于何处,若是外伤尚可请疡医刮毒缝合,若是内伤,便是医士亦无可奈何。”东原并非救世主,对此无能为力。若汤邑只是难以外御敌侮,诸侯同盟自会勤王。可若是内里早已腐朽倾颓,任有阴阳家妙手也难回春。
“内外伤俱备,师兄以为应先救治内伤还是外伤?”汤邑羸弱,内里残破,坍塌之势竟不知该从何下手才可挽回。
“救外伤无法抑制内里衰竭,救内伤亦无法遏制伤口溃烂,此人要想成活必得内外兼顾,只是此法极难,难于登天,倒不如少些折磨,安息才是。既为歹人,其亡逝应为众望所归,救之乃是出于道义,不救亦在常理,不如随波逐流图个清净,以免他人唇舌攻讦。”商王族内部不断蚕食根基,治下诸侯无一愿从王令,汤邑内外交困,颓败之势已成。这本就是缺乏秩序的年代,又何必做那独一无二恪守规则之人,白白让人笑话。
“也许……他曾经是好人,只是一念之差误入歧途,只看今朝于其过往未免有些不公。”商王族开国时也曾励精图治,攒得数载时和岁丰。那鼎器之上镌刻的丰功伟绩仍历历在目,上苍先祖皆可为证,何以今日一概抹去,由其跌落尘泥随意践踏。
“过往征伐功劳绝非今日杀人之由,未及根本或可原谅,损人利己则不容诛。”倘若过往功绩皆可抵消今日过失,律令规则便不再有存在的意义。人人皆可念旧情,人人只需念旧情。只是莫忘了,商王族强盛时也曾连坐过谋反功臣全族上下五百余口人。
商服似乎也记起了这件事,一瞬有所泄气,最后问了一句,“师兄兼任大司寇之职多年,依师兄之意,袖手旁观可算是一种罪?”
容宣思忖良久,答道,“也许。”也许算,也许不算。
一直在屋外梅花树下听俩人论辩的容恒悄悄朝一旁的沉皎撇了撇嘴,“你说这有甚好争的,救不救那不都是个人自己的事吗。搁我我肯定是不救的,我不鼓掌高兴他死得好便算了,还指望我善心大发去救个坏人,我可没那么高尚。”
“他们说的并非是真的坏人。”沉皎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但以前干过好事那是以前的事,现在做坏事他就是坏人。总不能说他以前扶过老丈现在杀人放火他还是个好人啊!”容恒自觉己心坚定不移。
“非也非也,相国与商先生谈论的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坏人,而是意有所指。”
沉皎还当他是真知道,结果这人根本是一句都没有听懂。遂敲了一下容恒脑壳劝他好好看书,免得以后有人拐弯抹角地骂他他都听不出来好坏。
“你不准敲我脑壳,再敲我翻脸了啊!”
容恒正怒视着沉皎,忽然听见容宣高声喊他,让他去盛半壶梅花上的积雪来烹茶。他赶紧应了声,跑去厨房新取了一壶回来。
他站在树下一边抖着花间积雪一边小声抱怨容宣,“相国花样可真多,这冰水烹茶那不得烹到明天去,他还睡不睡觉了。”
沉皎丢了几片离枝的花瓣进去,“也许相国准备与商先生彻夜长谈也说不定,像商先生这般执着之人真真难见。”
容恒亦是感慨,他都有些佩服商服了,“所以方才他们到底说的到底是甚意思?”
“呃……你还是问相国罢。”沉皎为难地挠了挠头,他也解释不清,反正不会是明面上的意思。想他这两年见过的人里面还是萧琅说话最言简意赅,不像那三家之人,一句话拐八百个弯,听上去是那么回事但又不全是那么回事,说得人一头雾水。
商服在相舍坐至天黑方离去,临走时与容宣深揖一礼谢其教诲,称己受益匪浅却恕不能从。容宣亦不勉强,回揖赞其“燕赵风骨,慷慨义士”。
见客人走了,容恒赶紧凑过去,问容宣他们白天说得那些话到底是哪般意思。容宣随手敲了一下他的脑壳,说日后自会知晓。
行罢,不爱说便不说呗,反正我也没有多想知道。
容恒一脸无语,他最不爱听的便是这种故作高深的话。
第十九章 正式交战
除夕之后,多日未见的商服特来相舍道别,称其不日便将离开东原,日后也许还会再来,也许不会来了。
容宣并没有问他将要去往哪里,私心希望商服能够回到麓野山庄随策修先生治学。策修十分欣赏商服的性情与能力,愿他日后也不会辜负策修的一片育才之心。
商服走后,自墨家来了一封信,这次用的只是普通信检。
容宣迫不及待地将它拆开,竟是秦俭亲笔所书。信中言及幼时往事,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对容宣的思念与敬佩,虽是一团孩子气,但也十分谨慎,措辞小心。
容宣喜极而泣,未曾料到秦俭竟还记得从前在秦国的事。他以为那时的秦俭不过刚刚会跑会跳,正是不谙世事的年纪,不会记得亲友之间的亲昵时光,谁知人小心却细,竟一概记得清楚。容宣由是大感快慰,这世间终于不再只有他一个人念念不忘,还有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与他共享过往。
片刻,沉皎又拿来一只半旧的藤鸟,说是萧琅寄来的。容宣一愣,赶紧接过来拆开。
信上字迹有些匆忙缭乱,看得出是在十分紧迫的状态下写的。萧琅在信上说自己已小有所成,暂且没有辜负夫子的期望与信任。她路上遇到了许多不知名姓的良善壮士,方知世上仍是性善者繁,想来容宣过往努力皆不会为人所辜负。最后,她说自己会早些办完事早些回伊邑,而容宣则不必回信了。
新年伊始便收到两封平生挚爱寄来的家书,容宣自觉这一年也许从头到尾都会像今天这般明媚晴朗,他已有十足的勇气扛起家国重担。
窗间过马,转眼便是启耕大典。邹平当日传来消息说东原军大获全胜,至今已成功取下伊邑汾郡、管郡与申郡三城,季子桑意图求和,派使者来见,不知姜妲意向如何。
这于东原而言乃是天大的好消息,举国若狂,伊邑尤其热闹,万人空巷,国人野人自发庆祝。姜妲心里高兴,也不拘束他们,随庶人欢欣鼓舞。
宫内朝堂之上亦是热闹非凡,主战派与主和派泾渭分明,吵得不可开交。
主战派认为,行军打仗宜一鼓作气,应当趁季子桑左支右绌时一举攻破渭邑,万万不可同意讲和,给予西夷喘息之机。西夷兵强马壮,极易恢复,若以后再战恐怕会增加东原兵马粮草消耗,得不偿失。
而主和派以为,东原本就没有打算与西夷彻底撕破脸皮,只不过是想讨回国宴之上西夷献鼎之辱罢了。如今西夷请求议和,这意味着东原已然获胜,大仇既已得报便没有必要得寸进尺,见好就收方为上策。况且燕赵两国盘踞北地虎视眈眈,若东西两国再打下去,恐其有心坐收渔翁之利,不如先拉拢一个靠谱的盟友以图后事。
争论第一日,容宣和权越君都没有表态,姜妲也没有询问他二人。
第二日,主战派与主和派又吵了整整一个上午。
主战派坚持要报汾郡郡守斩杀东原来使一仇以儆效尤,无规矩不成方圆,否则日后频频有人效仿,不讲道德,天下礼制律法便该乱套了。主和派认为天下礼制早已崩塌,无德者大有人在,况且礼制讲求仁义公平而非睚眦必报,邹平已俘虏汾郡郡守,报仇只管找他一人便是,何必牵扯西夷无辜百姓,倒不如同意议和,彰显东原仁义典范,也不枉“尚儒”之名。
今日,容宣与权越君依旧没有表态,姜妲仍是不曾询问。
第三日,主战派与主和派似是已经意识到朝堂三巨头在看热闹,只主战的裨将文崖与主和的右庶长王甲争论了两句,旁人一概沉默不语。
无人争论便没有热闹可看了,姜妲将目光投向了容宣,“相国以为如何?”
“大王,小臣想法尚不成熟,不如先听听权越君的意见。”容宣熟练地将球踢给了权越君。
姜妲看向权越君,“君侯以为如何?”
“大王,”权越君起身走至殿中,在众人各自期待的目光中缓缓说道,“小臣以为,自大王继位以来,常遭诸侯欺辱,是因大王女子称王,故为世人所轻。今此良机,可为大王一雪前耻。”
主战派顿时齐齐附和,“小臣等附议。”
中尉田文与司徒上官谷先后起身反对。田文认为,为君者应当以国计民生为先,物阜民丰自是国君励精图治的展现,东原大可不必以兵马正名。上官谷十分赞同田文的说法,他看着容宣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话,是为“臣属当劝谏为君者宽宥爱民,仁者爱人,万民王之”。
这人装得还挺像那么一回事。
容宣暗中冷笑,迎上上官谷的目光,起身笑说,“司徒所言甚是有理。但四国各自偏安一隅,两两结盟又两两分裂,甚至不乏以一敌三之险,这一角也许今日是赵国,明日是燕国,后日便成了女主东原。而与其他两家相比,东原最是危险。大王,小臣以为,先下手为强,三足鼎立才是最稳妥的状态。”
主战派大喜过望,再次齐齐附和,“小臣等附议。”
三巨头已有两人主战,而剩下那一人一向偏爱容宣。主和派面面相觑,一片愁云惨淡。
“二三子所言皆有理,寡人十分欣慰。看来君侯不只是想做一国之侯,相国亦不只是想做一国之相,”姜妲老神在在地曲指扣案,忽然拍案高声道,“寡人更不只想做一国之君!”
至此,战与和盖棺定论。
三日后,邹平撕毁议和协约,发兵葛郑。季子桑着司马、中军将与中军大夫、上军佐分领三军共二十七万前往支援。邹平麾下已损失近九万人,姜妲抽调十万郡县步兵车兵由临时任命的大上造长懿带领补充,另抽调二十万步车骑兵混编分别由左右庶长带领,兵分两路进攻焘县与胡马郡。东原三路兵马的最终目标便是蓟城集合,共下渭邑!
容宣深觉此计甚妙,但不像是姜妲能自己寻思出来的。
“她能寻思点儿啥出来!”龙非抱着龙文白了他一眼,“那是父亲与我想出来的作战方案,她不让我去还让我出主意,事儿能有这样办的道理?”
他晃了晃龙文,笑嘻嘻地问道,“阿文,为父厉不厉害?”
龙文抬手一巴掌呼在他脸上,发出一声脆响。龙非大奇,握着他的小手夸他“颇有乃母之风”。
容宣在旁边看着,心道这人看来没少挨良人巴掌,果然脑壳有点问题了。“姜妲许是想让你在家看孩子,毕竟你儿子还小。”希望龙非脑壳的病不会传染给龙文。
“我就应该长在战场上!”龙非拍案,爵中酒水溅了出来。他用袖子胡乱蹭了两下,愤愤不已,“看孩子那是我该干的事儿吗?”
“感情这非你亲子,而是你良人一个人的儿子。”容宣拿软布来让他重新擦,这酒案是新漆的,沾点水都心疼。
龙非说不过他,撇着嘴教龙文擦酒案,美其名曰传授他一门傍身的手艺。
后日,左右庶长便要领军出兵。权越君突然上书姜妲,言及征伐西夷之战十分要紧,担心左右庶长威望不足以服众,他认为应当派遣上将军龙行率麾下五万精骑同往支援邹平,一举攻破西夷防线。而东原国内安稳无虞,有少上造龙非与王军驻守伊邑,剩余北部十五万边防军队防御燕赵异动即可。
姜妲当即拒绝,龙行麾下骑兵乃是东原最为精锐的军队,个个能征善战,她可舍不得放去西夷。除非邹平与长懿他们实在力不从心,她才会考虑令龙非前往支援,龙行定是要留在东原的。
权越君反复上书三次均被驳回,最后便放弃了,听之任之。
容宣却是在心里盘算着,东原剩余这二十又五万兵士到底能不能成事。
龙非让他别盘算了,肯定能成,龙氏麾下秦国精骑可不只表面上的五万,还有好些人死不肯入东原户籍,一直谋划着等秦国光复好恢复秦人身份,故而分散隐藏各处,并未算入东原人口。莫说容宣要起事,即便贵族头脑发热突然造反也能一举压下。
容宣惊诧地看了他一眼,还当他已全然知晓,结果发现这人竟以为是他要趁机造反。他虽然想过,却并不想趁人之危,毕竟东原将来是他的国土和子民,他舍不得损耗一人一土。
三月十一日,春风拂面,流莺婉啭。东原三十万军队整装出发,兵分三路行过南北官道进入西夷。西夷王季子桑积极应战,分派三军各自迎击。
至此,东西两国总计投入兵力近百万,已远远超过十数年前亡百越与秦国时东西两国出战兵力总和,是为五十余年间最大规模战事。
东原与西夷这对一同攻下了百越与秦等十一二个大小诸侯国的故旧搭档终于正式反目,各诸侯闻讯震撼。一时之间,燕赵魏吴传书如雪花般堆积成山,跑断邮人几条腿,跑死快马多少匹。作为共主的汤邑却依旧无动于衷,商帝耽于酒色,顾不得其他。
容宣负手立于廊下遥遥望天。广际幽蓝,天轨不明,群星如萤,无雨却有风。
忽闻容恒大喝“你是何人”,他收回视线神色一凛,快步走向屋后。
第二十章 再见刘晨
容宣到时正见容恒扯着嗓子大喊“快来人,有刺客”,树丛中有个红衣人无头苍蝇似的来回乱转,不时做出些类似于防御的动作,场面透着些许诡异与可笑。
容宣只看这服色便知是谁,于是赶紧制止容恒。好在方才只喊了一声,暂时无人听见。他示意容恒顺手拉一把,将那红衣人从树丛中救出来。
“此人如此大胆,竟敢潜入相舍行刺,可不能放过他!”容恒不肯,定睛一看原是个女人,还当是容宣因此起了恻隐之心,赶紧又说,“女人更不能放过!”
“笨!是自己人!”容宣敲了一下他的脑壳,上前瞅准时机揪住刘晨的袖子,将她一把自树丛里扯了出来。
刘晨被树枝和灌木接连绊了两下,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扑在容宣身上。
而容恒早已眼疾手快地冲到了容宣前面,不客气地伸手推开她,誓死捍卫容宣的清白之身,“脚下小心点儿,莫碰我家相国,他可是有主儿的。”
场景骤然变换,刘晨茫然四顾,一时竟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四下打量了许久才缓过神来,看清了眼前二人的面容。她心有余悸地抱着手臂,小心问道,“你这、你这相舍里可是有甚不太干净的东西?”
容宣亦是“小心翼翼”地回问她,“你指的可是疆景子先生?”
“胡说!”刘晨赶紧否认,回头看了一眼那平平无奇的树丛,十分疑惑不解。她声称自己方才好似陷入幻境一般,周遭狂风席卷、天寒地冻,还有看不见的人在一直攻击她,若非有人好心将她从中拉了出来,她险些便要死在里面了。
容恒不明所以,只当她是魔怔了。而容宣早在看到刘晨举止离奇时便已明白过来,保他安稳无虞的相舍竟是遍地诡谲阵法,萧琅本人不在,却仍在想方设法保护着他与他身边的人,这偶然窥见的用心比世间任何情话都令他动心。
“此乃……”
“我已叛出血蔷薇,不知是否方便借住两日?”
不等容宣急着向大家显摆萧琅对他有多用心良苦,刘晨率先开口,表明自己是从“血蔷薇”总部逃出来的。
容恒一听这话顿时大惊,连连表明相舍不收逃犯,女逃犯更不收,他要报官。容宣又敲了他脑壳一下,让他安静些,莫要大声嚷嚷。容恒赶紧捂住嘴,猜不尽他家相国整日里都搞了些什么鬼鬼祟祟又见不得人的东西,得亏这淑女是遇到了他,否则被旁人看见指不定又要传出什么奇奇怪怪的谣言。
刘晨身份特殊,不便为外人所见,三人遂直接穿过弯折小道去往寝室。容恒虽觉此举不妥但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心里记了一笔,等待时机好找萧琅告状。
路上,刘晨突然提出请求,希望容宣可以为她引见萧琅,“不知先生近日可有空闲,何时方便拜访?”
容宣摇头,“先生早已离开东原一岁有余,未知归期,况且她也很少会见外人,大王与我一年到头都见不着她几面。”
刘晨脸上的神情肉眼可见地萎靡了下去,不复方才明朗,好似一瞬间失去了希望。须臾,她突然哭了起来,捂着脸蹲在地上小声抽噎。
容宣主仆面面相觑,不知这片刻之间发生了何事,总不可能是因为思念萧琅所致,两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刘晨哭,等着她自己哭完站起来。
谁知刘晨竟哭了小半个时辰,从蹲在院里一直哭到坐在案前。容宣随手抄起一块布递给她擦眼泪,却被对方嫌弃太脏而拍掉了。
眼看夜色已深,对方哭得又实在令人心烦,容宣没有那个耐性听她继续哭下去,便让容恒带刘晨先去他房间住下,随便她一个人哭去。容恒十分不情愿,勉为其难地允许她住一晚,但不许她在床上擦眼泪鼻涕。
得知这主仆二人要散了,刘晨一下止住了眼泪,哽咽着开始诉苦,“我叛离后孤身一人,再无顾虑,倒不怕旁人知晓姜妲狠毒为人……”
乍闻这些字眼,容恒当时失色,不敢再听下去。他偷偷朝容宣使眼色,示意容宣赶紧制止这人继续胡说,免得口无遮拦地说出些不该说的话被外人听了去招祸。然而容宣对这眼色视而不见,并不理会他,反而示意他不要捣乱,容恒气得要命,但也只好舍命陪相国。
刘晨称这次来伊邑只是为了见萧琅一面,她想问问萧琅,她与自家君子今生是否还有再见的可能。
她的君子便是那位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年轻男子,其人气质儒雅温和,看向刘晨的眼里满是深情与温柔,只可惜不会说话。
又是一个为情所困之人。
容宣深深太息,不忍提醒她,“当日已与你说清,你家君子确实……”
“我知道!我知道……”眼泪断珠似的接连淌下,刘晨双袖早已被泪渍湿透。
回想那日,她前来相舍求见萧琅,目的是想请萧琅看在两人相识相知一场的份上替她主持公道,集二人之力将越邑坛主绳之以法。谁知,她刚到相舍不久便有属下追来,与她说子覃被姜妲的人带走了。刘晨一时心急,没有等得萧琅出来见她便急匆匆地与属下回宫去了。
回宫之后,姜妲威胁刘晨,不许她再插手越邑坛主之事,且令她即刻便回总部去,并提出押子覃在宫为质。刘晨自是不可能答应,但姜妲又说,若她继续为王室认真办差,便答应在她三十岁时放她回伊邑与子覃成婚。
当时子覃在侧为姜妲作证,证明姜妲所言属实,刘晨这才勉强同意回去血蔷薇,但要求姜妲答应她两件事。一将越邑坛主下宫狱,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二是照看好子覃,他不会说话亦不会武功,姜妲需得照看着他不为旁人所欺辱,更不能缺食少穿。姜妲十分痛快,当场一一应下,自称早已将子覃视作妹婿,定不会亏待。
至萧琅派人传召刘晨时,姜妲闻此当即便以子覃威胁她不许再以琐事叨扰萧琅,由是才说刘晨已离开多时。而事实上,当时三人正在一殿内,她只是准备离开而已。
而后竟仅一载有余,便有容宣传信告知子覃已死,姜妲意欲更换“血蔷薇”首领,请她务必小心。
容恒恍然大悟,“原来那封信是写给你的啊!”
“幼时,姜妲以皇妣为要挟迫使我进入血蔷薇为她卖命,如今以子覃为要挟却又不讲信用。其包庇祸国之徒,杀我君子,谋害兄弟姐妹,不义不悌!我谋划至今,誓将血蔷薇摧毁,查明加害子覃之人。今生至死,必报此仇!”
刘晨字字泣血,听得容恒唏嘘不已,一时十分可怜她。他偷偷瞄了眼容宣,见对方面色凝重,似是陷入了沉思,遂不敢出言打扰。
“我少时初来东原,曾见当时少司寇抓捕十五周岁以下的流民幼儿入府,而后却再未见其踪迹,那些幼儿与少年可是送去了血蔷薇?”容宣忽然出言问道。
刘晨一愣,随即点了点头,“正是。那些年岁战乱频仍,流民众多,其中幼儿少年多半送来训练成了谍与刺客,血蔷薇因此壮大。随后几年,先王突然改了主意,不再往血蔷薇塞人,我查探一番方知竟是你上书先王提个甚授之以渔,那些半大的孩子都被拉去做工了。自此,除主动加入外,血蔷薇再未掠夺过流民。”
容恒不禁感慨了一句,“心真黑啊!”
自觉有被他骂到的容宣与刘晨齐齐转脸看向他,容恒登时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低下头缩成一团不再多言。
刘晨哭诉一番后心中郁结悲愤疏解了好些,安安静静地随容恒去歇下了。
容恒安顿好刘晨后回来找容宣,两人收拾了一番便躺下了,一左一右直挺挺地看着屋顶,难以入眠。
容恒忽然问道,“她明明知道子覃已经亡故,为何还要再来寻先生解惑?”
容宣想了想,说,“也许她以为阴阳家方士的入梦之术是真实存在的,可以助她与子覃于梦中相见。”
“其实我也听说过……相国,那入梦之术到底是真是假?”
“梦魇术是真的,但也只有阴阳家方士可以施展,至于阴阳两隔之人能否于梦中相见便不知真假了。也许是真的,也许只是传说。”
“那您在梦中与先生相见过吗?”
容宣剜了他一眼,“你这是咒琅琅呢还是咒我呢?”
“呃……失言失言。”容恒今晚尴尬的次数有以往一年之多,他不禁抠紧了脚趾,责怪自己废话连篇。
两人再无他言,不知何时接连睡了过去。
容宣不知是为容恒所提醒还是为刘晨哭诉所击中,是夜竟当真梦到了萧琅。梦见她夤夜站在海边碎石滩上,正仰首望着周天星辰,手中的星盘发出羸弱微光,照得她脸上明灭幽然。她衣衫破旧,脚下潮涨潮落,海浪大肆涌来,漫过足衣与鞋履后又悄然褪去,留下一片潮湿微腥的痕迹。
容宣在梦里大声喊着萧琅的名字,对方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只捧着星盘一步步朝海中走去。他着急之下一个激灵突然醒了过来,见身旁容恒睡得正安详。
第二十一章 是为女侠
刘晨在相舍住了几日,每天早出晚归倒也悄无声息,从未为外人所察觉。
容宣不知她在忙什么,也不爱问,总归都是她自己的事,若有需要帮忙之处自会开口,他要能帮得上忙亦不会推诿拒绝。
容恒却觉得有些不大自在,相舍从来没有过女人,当然萧琅除外,如今多了一个他总觉得碍手碍脚的,尽管刘晨并没有妨碍他什么,但他依旧觉得自己受到了约束。
堪堪进了四月,草长莺飞,杨柳争发,春城尽日飞花。
刘晨终与容宣道别,称己已准备妥当,“待血蔷薇崩塌,子覃大仇得报,我便自由行走于江湖,专管天下不平事与藏污纳垢之徒,还己一个清明世道。”
容恒闻之无比感动,深觉刘晨乃正义凛然之女士,当即心甘情愿地称了她一声“女侠”。但他仍然不忘记提醒刘晨一句,“你最好是在律令允许的范围内行事,可不要犯法。相国乃是司寇出身,法不容情。”
刘晨重重点头,亦深以为然。说来,她最是喜欢容宣治下的东原,刑法严明、路不拾遗。若无姜妲,她定然十分愿意回来伊邑,与子覃常居于此。
待它走后,容恒不免有些担心,不知他方才的话刘晨到底听进去没有,这人如此憎恨姜妲与宗室,可别出了相舍大门便刺杀姜妲报仇去了!
容宣笑他想得太多,最起码在与西夷的战争结束之前刘晨不会贸然弑君,“其乃心怀大义之人,虽满心仇恨却并不冲动。眼下姜妲尚且能够认真治理东原,勉强算是个合格的国君,刘晨看在黎庶生计的份上也会暂且放她一马。”
“啊?若是大王一直兢兢业业恪守职责,那她不得一直等下去,万一大王尚未……她先老死了,那子覃的仇谁来报?”容恒将姊妹二人对比了一下,亡命天涯风餐露宿指定要比待在宫里高床软枕来的辛苦,刘晨实在是个可怜人哪!
“不会的。”容宣敲了一下他的脑壳,笑他“伤春悲秋”已占其一。
容恒断然否认自己在伤春,他只是最近听了好些宗室内外不为人知的腌臜故事,深觉世道难救而已。
“阿恒啊,不想短短数日之内你竟学会了忧国忧民,我心甚慰啊!”容宣感动地说着,毫不留情地敲了一下他的脑壳,“慌甚!不是还有你家相国与先生吗,还有如同刘晨一般的仁人志士奋力奔走,这世道如何便救不得了?”
这个世道坏得很,烽火连天,饿殍遍野。这个世道又好得很,智者辈出,振鹭在庭。
“嗯……其实我只是想问,刘晨是如何被逼去血蔷薇做刺客的。”容恒绞着手指头,这个问题已经憋在心里很久了,想他已然知晓宗室那么多秘密,唯独这个不知,就仿佛听了个故事只知结局而不知开端一般难受。
容宣闻言尴尬地低咳一声,让他不要乱打听,最后实在被缠得没法了才隐晦地说了一言半语,“鲁桓公之死,刘晨之父,多看两遍自己寻思去!”
容恒闻言倒吸一口冷气,转头实在憋不住便悄悄分享给了沉皎知晓,沉皎亦是震惊。至此两人再不敢外传,只是此后再提及姜妲与宗室贵族之时,两人的心里不再如同之前般平静。
与五月只差临门一脚时,权越君突然发难,与多名贵族一同上书姜妲,要求废除兵役新令恢复旧制,最起码先废除庶人按军功授爵一制。
兵役新令实施多年,贵族何以拖延至今才反对,其中缘由众人心知肚明,知其不过是眼红军功罢了。
先前数载战事平息,兵役新令的作用也只是令军队人数更多些、质量更优些,集训农忙两不耽误,于拥有封地的贵族君侯而言大为便宜,他们不知从中捞了多少油水。然而一旦战火燎原,凭军功晋级领赏的制度便于贵族而言大为不利。
旧制时,贵族从军人数众多,例如由贵族子弟组成的国尉军。其作为出战先锋军,战事结束后全军总揽功绩,无需按劳分配,分发的奖赏一层一层刮下来,根本到不了最底层那零星几个庶民子弟的手中。庶民相当于强制性服兵役又白白送死,最终结果便是贵族财势越发集中,庶民毫无翻身之力。
而今新制之下,庶民大受激励,人多势众且骁勇善战,又有专人为之计功,待战事结束统计功劳,其数值必定暴涨。庶民无论人数还是身体素质都远远强于贵族,论功行赏时必定会大大压缩贵族的利益空间。
曾经贵族与庶民所得利益为十之九一,而今却成了十之四六,甚至十之三七。财势越发分散后,贵族与庶民之间的差距便越发缩小,优势亦越发不明显。新晋贵族群体的崛起必然会对旧的体制造成强烈冲击,这一切岂能为宗室贵族们所容忍!
在权越君等人眼中,庶民计较军功赏赐已是得寸进尺,而容宣对他们要求的满足与维护便是对整个宗室贵族的反抗与蔑视。他一微贱琴师出身之人凭何如此嚣张狂妄,怎敢与整个东原宗室对着干!
而宗室也一直以为,过去一两年间对容宣的打压已经给了他十足的教训,谁知这人根本油盐不进,仍敢当众振振有词,不禁暗恨那场刺杀怎地就没能把这厮给刺死,都是他蛊惑着姜妲跟宗室决裂。
说到姜妲,她觉得宗室那帮人根本完全不了解她,这么多年过去了还将她当做太女来看,一点长进都无。前些年她刚刚继位时逼迫她废除新令尚且还有可能,但这两年的她早已不同往日。如今,她麾下大军正在横扫西夷国土,手里又拿捏着容宣与宗室两方的把柄,坐山观虎斗无比惬意,如何愿意打破这份平静。
姜妲早已发现,朝堂之上的各方势力无论她怎样平衡都不如让他们自行消耗来得痛快,只要未曾动摇根基,威胁不到她手中的权力,她乐得添油加醋冷眼看热闹。而现行军功制度明显有利于削弱宗室势力,使权力更加集中,她怎可能答应撤销。
姜妲自觉一向不受威胁,越是有人逼迫她便越是要反抗,因为她才是东原的王!
眼看姜妲不同意废除新令,宗室立刻旧事重提,提及前年所说容宣手下官吏贪赃枉法与兵役顶替两件案子,由是弹劾容宣治下不严,纵容下属渎职,不配担任相国一职,应当罢黜之并将其逐出伊邑。
众官闻之皆以为宗室疯了,那几名罪官早已查处,时隔两年之久却又开始追究连带责任,真真是为了对付容宣活生生将自己逼疯了!
容宣本人对此不以为意,懒得在这些小事上计较,费劲反驳他们甚至不如容恒说的那些小道消息有意思。
话说容恒最近时常于南市闲坐,因食市在此,来往食酒茶客众多,故而最是繁华,乃是整个伊邑消息最为灵通的地界。
自子文事件之后,他的嘴紧得跟蚌壳一样,消息在他这里一概只进不出。因他这般保守,为此额外花了不少钱用来打探消息,而后他再挑拣出紧要的告诉容宣。只是消息虽繁却多半不够准确,不乏以讹传讹亦或是主观臆断,主仆二人也只听听罢了,并不全然作真。
这日,容宣又被姜妲急匆匆地叫走,最近两人时常秉烛夜谈,容恒便有大把时间在外溜达。过了午,他领着沉皎去“容与逍遥”坐着,舞姒给他端了些小食来便自顾自忙去了,剩一个与他玩得好的舞湘与二人闲聊。临近黄昏时,外面突然下起小雨,有不少过路之人跑进来躲雨。
时雨未歇,那些人开始自发地凑成几堆聊起闲话。容恒竖着耳朵,恨不得钻进他们中间一起聊一聊。
舞湘正说到那位力捧舞姒的巨贾时,几人好似听见旁边有人提起了公子要,竖耳一听,竟真真是他。
有人说公子要藏在宗室内某君家中,容恒闻之惊诧,“齐要还活着?”
“许是认错了,难道你忘了不成,”舞湘意有所指地努了下嘴,“继位之前可谓赶尽杀绝,谁敢私藏,岂非谋反大罪!”
“那可是长公子,当真说杀便杀了?”沉皎不免有些震惊。齐要之尊贵堪与季俜相当,即便是私生也断无随意杀亡之理。
容恒翻了个白眼,“其乃私生,又非大王同胞,占个长位又有何用,你该不会是忘了公子忌罢?”
“公子忌是何人?”沉皎之前从未来过东原,故而闻所未闻。
舞湘赶紧示意二人收声,“你们回去说去,莫在外面提这人!”
三人立时屏息不语,一心听着檐下之人肆意传播着不知从何处听来的各类消息。
雨很快便停了,天边云彩昏昏沉沉。沉皎担心过会儿又有雨,便催着容恒赶紧回去。
见二人要走,舞湘赶紧跑去包了一包小食,回来一把塞进沉皎的怀里,扭头跑了。
容恒愣住,“她为甚给你不给我?”
沉皎亦愣住,“她可能嫌我话多,想堵住我的嘴?”
“噢!”容恒很满意这个答案,方才他与沉皎差点就不是好兄弟了,“你话不多,别听她瞎说!”
见他帮自己说话,沉皎很是感动,老老实实地将小食分了容恒一半。
第二十二章 查检东坊
自那日容恒与沉皎听闻时人议论公子要之后,半月之间,宗室内忽然雨后春笋般接连被曝出私藏公子达三人之众,两位有封地的君侯与其他三位无封地的君侯并多名宗室子弟全然牵扯其中,东坊几乎全员沦陷。
一石激起千层浪,伊邑登时哗然。国人无不谈论此事,而常常聚集各路辩客的食肆酒肆亦随之更换了议论主题。于庭众当中对该题进行高谈阔论当即为有心从政之辈引以为荣,众人毫不吝啬地表达着自己的观点,试图吸引伯乐们的兴趣与目光,好借此机会为其食客,而后踏上为官之路。
流言于是愈传愈烈,愈传愈真。
传至姜妲与宗室的耳朵里后,事情的含义立刻变了个味道。
这流言看上去只是宗室居心不良,帮助个把不该苟活至今之人逃脱了当年的追捕。然而,其背后代表的绝不仅仅是宗室贵族亦或是公子们包藏祸心、意欲谋反,更是表明当年先王身边出现了巨大的纰漏与不忠之臣,而他们极有可能一直隐藏在新王身边亟待时机,这些纰漏与佞臣于姜妲、更于整个东原而言都是无尽且极其可怕的隐患。
姜妲因此大怒,遣相国容宣与丞相范子兴联手彻查当年所有经手之人,勿论官吏宫侍,凡欺上瞒下、行止有差者一概以谋反罪名论处,全族无赦。
尽管姜妲尚未下令调查东坊,但宗室头部贵族权越君仍是首当其冲。因市井流言皆说当年乃是他协助公子要假死,且多年以来一直于暗中冶铁囤兵以助其起事夺位,因为公子要曾许诺过他会废除新令恢复旧制,归还宗室贵族所有的封地与权力。
流言传得一板一眼,十分详尽,由不得闻者不多心,更由不得主角安稳度日。
权越君闻此连忙上书表忠心,先是自责行止张狂纰漏颇多,因此为人所疑,日后定会改正。而后详细列举了各种凭证为己辩驳,竭力表明自己常年行走在外,当年不在伊邑亦不在越邑,而与从子齐要只是数面之缘并不熟识,故不可能冒险窝藏之。再者,越邑有无矿石他并不清楚,又忙于监察各处,何以开矿冶铁,更不可能囤兵。最后,他请求姜妲对他在伊邑的府邸和采邑进行查抄,还他一个清白名声。
虽然姜妲一再表明她十分信任叔父,定会查明真相还叔父一个公道,但权越君似乎仍是不放心,惴惴不安地提出告假,又不知是出于害怕还是心虚,姜妲允假之后他一便直闭门不出,概不见客。
激烈而真实的流言与权越君类似滞家思过的行径自行掺杂了起来,宗室内顿时人心惶惶,各家之间的联络更比往常亲密百倍。然不等他们联系出个四五六来,便有人不知从何处听说姜妲欲下令严查东坊。尽管此事自始至终都在被所谓的“流言”推动着发展,但事到如今也由不得他们不相信,宁可被似是而非的“流言”支使得手忙脚乱团团转也绝不能大意失策。毕竟东坊确实不是什么干净地方,难保不会被人查出点什么。
一时之间,东坊悄悄热闹了起来,只是不知此般未雨绸缪之举是否会变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炎炎暑季已至,流言仍是甚嚣尘上,无论宗室如何努力都无法将它压制下去。只因东原民众一向开放,议政之风自由无拘。既然姜妲不曾下令禁止,国人又怎会听从贵族威慑,他们皆为良籍庶人,不过市井议政而已,又未曾犯法,宗室又能拿他们如何?遂不理会宗室愤怒,依旧讨论得热火朝天,与湿热夏风搅在一处扰得人心烦意乱。
城内流言不止,姜妲无有动作,权越君亦不出门……种种因由使得宗室心里无比着急,他们不敢擅自入宫,只好催促宫内眼线打探,三番五次下来才知姜妲正沉浸在三军大获全胜的喜悦当中,一心扑在葛郑身上,一时尚且顾不得寻宗室的麻烦。
得知姜妲暂时无闲,宗室也跟着松了口气。君侯聚首一商量,无论如何都要赶在姜妲反应过来之前查出那个散播流言之人,然后扒了那人全家的皮!
然而不等他们有所动作,在一个仲夏之夜,约摸子时前后,伊邑王军百人围困东坊,称其奉姜妲王令前来探查各君家中是否私藏有违禁品。
王军列队站在东坊门口,一路已进入坊内前往各家后门看守,另有一路去挨家挨户通知君侯开门迎检,剩下的原地等待首领下达搜查指令。
宗室许是以为姜妲亲自来了,赶紧大开正门迎接。仅仅片刻,坊内便响起杂乱的脚步声,自四面八方往坊口集中而来。
头一个迎至坊口的乃是平伊君,其见为首之人是容宣和范子兴时不禁愣了一下。
出现的第一人竟非首户权越君,容宣与范子兴了然地对视了一眼。
随后,栗原君、川宁君与章原君接踵而至,其后跟着数名无爵宗室子弟,看他们脸上颓废的模样应是刚从软玉温香中被薅出来。
川宁君看到领军之人是容范二人时险些破口大骂,好在大半辈子的修养制止了他,只恨恨地低声骂了句“竖子欺吾”。身旁的栗原君明显不如他克制,其拔出腰中配剑,试图冲出坊口制裁容宣,却被坊口守卫拦下。
很快,众人到齐,茫然地聚集在东坊门口。这便是东原贵族体系中王族宗室所有家主,共计一十二户,于今夜同容宣和范子兴带领的王军对峙在东坊内外。
想来他们大半夜睡得正好时被薅起来去坊街上吹风,气得要命却又碍于身份体面不能大声嚷嚷,免得被人听见了闹得全城看他们笑话,些许人聚在东坊门口干瞪着容宣与范子兴,看上去又憋屈又无气势。
面对宗室毫不遮掩的愤怒与仇视,容宣亮了下手中的王令,表明此事绝非他个人自行决定,实乃姜妲指示,他奉命行事。
“竖子!敢执鸡毛作令箭!”平伊君指着容宣的鼻子大骂,“吾等乃东原王族勋贵,岂容尔等宵小于吾面前作威作福……”
“君侯,”容宣再次亮出手中王令,好心提醒他,“此乃王令,还请君侯慎言。”
说罢,不等平伊君再骂,容宣招手示意王军入坊搜查。
眼看王军奔向自家,各君如同被踩了尾巴一样跳起来,扬言要誓死维护王族尊严,即便是血溅当场也绝不允许兵士入户搜查。事实证明他们只是图一口舌之快而已,四面王军正执兵戈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在中间又跳又骂,却无一人当真以死明志。
这一幕彻底颠覆了范子兴对宗室高岭之花的想象,他摇了摇头,低声与容宣讽刺说,“平时尊严不离口,如今看来还是不大值钱的。”
容宣无声一笑,“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待宗室骂累了,开始不说话了,范子兴上前一步问道,“不知权越君何以不在此处?”
“尔等不配劳动君侯!”不知又是哪位贵族无状,出言将容宣与范子兴一并骂了个狗血淋头。
范子兴很委屈,他只是问问而已,又没有做什么。容宣更委屈,他都没有说话作甚要骂他?
两人并排站在东坊门口,沉默地听着那些最尊贵的人说着最无耻的言语,而后坊内依次传来的哭嚎与怒骂尖锐又刻薄,比之此处有过之而无不及。
由是方知,那些衣着光鲜的贵人在利益不保之时亦同市井小民一般别无二致。
这场搜查一直持续到丑时,听那连绵不绝的哭骂与不时传来的呵斥声便知少了主事家主的家中有多慌乱惨烈。
范子兴偷偷摸摸地与容宣耳语,庆幸他二人未曾进坊,否则以眼下这般情形来看,事后他俩不知道会被宗室抹黑成哪般模样。
容宣笑笑,似是风马牛不相及地说了句,东原便是这点好处。
范子兴赞同地点了点头,继续盯着躁动不安的君侯们发呆,心中暗自庆幸容宣所言非虚。
丑时末,王军搜查结束,归队时不乏狼狈之人,脸上手上伤痕累累。至于结果,该有不该有的都有不少,唯独没有“违禁品”。
今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宗室众人自觉心知肚明,见容范二人一无所获不禁大为得意。平伊君怒极反笑,嘲讽二人狼狈为奸,称天亮后便要告至陛前,治二人污蔑毁谤宗室之罪。栗原君深恨容宣久矣,此刻却未曾言语,但看他脸上表情便知其又不怀好意。
但容宣与范子兴并未表现出丝毫失落与害怕,仿佛目的已然达成。二人长揖感谢各位君侯与宗室配合调查,声称不忘今日协助之恩,随后带领王军施施然离去。
这副不受威胁的嚣张模样又将各位君侯气了个倒仰,若非夜半出坊会触犯律令,他们早就冲出去将容宣撕了!
王军走后,宗室妇顾不得脸面,冲出家门寻自家君子告状,状告王军四处翻腾院子。
平伊君感觉有些不太对劲,“他们未曾进屋?”
其妇摇了摇头。
查检违禁品只翻院子却不进屋是何道理?
如此诡异情况平伊君实在想不通,他决定去敲一敲权越君家的门,看看兄长怎么说。
第二十三章 闭坊
平伊君当夜未能敲开权越君家的大门,次日亦未能敲开姜妲的宫门。他似乎已经察觉到将会发生什么,孤身一人在宫门口站了许久,既没有再坚持求见姜妲,也没有回去东坊。一直站到太阳高高升起,他深揖一礼,抱着象笏拖着脚步离去。
查检当日,宗室怒发冲冠。查检第二日,宗室惶恐不安。
平伊君无功而返后,剩下的几位君侯又接连求见姜妲告状喊冤,然而皆于宫门前不得入。无论他们口中之事有多紧要,姜妲一概只取文书不放人,逼得三人无法,欲哭宫门。然而他们在心里一琢磨,宫门实在哭不得,这街上人来人往的,他们一哭定然会为人知晓东坊被查检一事。流言传播的速度威力他们将将见识过,至时,宗室的脸面将荡然无存!
于是,思来想去,君侯们最终悻悻而归,开始轮番上阵求见权越君。
但权越君府邸犹如无人之境,内外皆无人应答,仿佛昨夜开门只是个幻觉。
至东坊遭受违禁查检的第三日,东坊坊门彻底关闭,凡君侯、宗室子弟、宗室妇及家仆随从一概不得出入,坊内外守卫十二时辰巡视,迈出坊门半步即与谋逆同罪。
这一连串变故使得宗室根本来不及一一做出反应,他们想不明白究竟是何缘由,又或许是想明白了却不敢承认。
流言一旦成为现实便不再是流言,宗室终于如愿以偿,伊邑城中喧闹许久的流言彻底销声匿迹。
国人得知东坊被关闭后不约而同的认为是因为宗室私藏公子意图谋反一事最终被证实,否则姜妲不会贸然将族内长辈兄弟都软禁起来。宗室食君之禄却不为忠君之事,名声亦不佳,活该被软禁清算!
既然真相已盖棺定论,于国人而言其再无被讨论的必要,取而代之的则是对此事是否会彻底击溃宗室以及相国何时授爵的猜测。
众人以为,宗室各家要么有地无权,要么有权无地,也只有权越君能顶事,单看他日后能否继续与容宣分庭抗礼便可一目了然。可如今这般情形他还是闭门不出,想来应是希望渺茫。
至于相国容宣,他自始至终都是国人闲来无事常用的谈资之一,其经历一向为人津津乐道,曲折离奇却又充满必然,不禁令人钦佩又羡慕。茶余饭后谈起他时几乎无人不对其赞扬有加,时人乐得吹捧他,无论是他的琴技、为人亦或是政见,各有各的好,无一不好,堪称完美。
想他一十三岁至伊邑谋生,自酒肆“容与逍遥”不入流的小琴师到宫廷琴师,再到太女府少庶子、太女右傅、丞相、相国……至今不过短短一十二载,便从一个平平无奇的儒家弟子爬到了万人之上权势滔天的位置,拥有了旁人或许努力一辈子都难以拥有的权势与地位。二十多岁的年纪已是闻名天下的国之重臣,如今又要授爵,这是何等的本事与运气,堪称九州第一相!
作为第一相身边最最最亲近的第一随从,容恒十分骄傲,但他仍有一点想反驳。虽然国人吹捧的是事实不假,但容宣并不完美,他们定是没有见过他家相国玩劣的一面,比如总是敲他脑壳。更重要的是先生不在家,而且总是不在家,若是先生能早些回来以后再也不走了才好,陪在先生身边的相国才是最完美的!
容恒亦未曾想到自己竟与伊邑国人想到一起去了。伊邑城外与其他郡县也许对容宣了解不深,以为他早已成婚,但对于朝夕相处的伊邑国人而言,容宣最大的缺陷便是年大未婚。尽管他仍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但在媒与长辈眼中他早已过了适婚年龄,剩下的半辈子很难再找到合适的淑女相匹配。
可怜风华正茂的相国宣,白长了一张秀气雅致的好脸,却是被繁忙的国事政务给生生耽搁了好年纪,实在是可怜得紧哪!
他可怜什么可怜!
容恒在心里唾弃。他家相国哪是被政务耽搁的,那是他心里揣着个人!长得好看是不假,却是一点儿都没白长,早就被人占下了,真正可怜的是刚刚失去了好兄弟的容恒好吗!
沉皎个见色忘义的小崽子!舞湘凭什么只带他一个人玩!以后再也不是兄弟了!绝交!
容恒越想越气,气得口中小食都无甚滋味。他愤愤地回了相舍,没有去喊那不知被舞湘带去了哪里的沉皎。
容宣见他一个人回来颇为惊奇,十分关心地问他可是与沉皎吵架了不是。容恒翻着白眼,没好气地说他哪有机会与沉皎吵架,人家一出门便被舞湘拉走了,他都见不着人。
“也许是有要紧事。”容宣扔了两个果子给他,让他莫气了,大不了下回出门只带他不带沉皎。
“他俩有个甚的要紧事,都好几回了!”容恒愤愤不平地敲了敲案面,“舞湘每次都不带我一起玩,每次来相舍只会偷偷摸摸地去找沉皎说话,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吗!上次在酒肆的时候她还单独塞给了沉皎一包小食,都没有我的份儿!”
“只给了沉皎?无你一份?”
“可不是!过分!”
容宣突然哈哈笑起来,多塞给容恒两个果子,劝容恒消消气,以后莫再掺和进沉皎与舞湘之间,只管跟着他便是,他走到哪儿便将容恒带到哪儿。
容恒感动不已,打心眼儿里愿意承认他家相国是天底下最完美之人,“今儿我又听国人夸您了,夸您贤良正直,授爵乃是天经地义、名副其实。他们希望大王给您的采邑可以偏东南一些,那里的郡邑个个繁荣。我觉得若是大王肯在东海郡寻一小块地封给您便再好不过了,那里离儒院近,离先生也近……”
容宣哑然失笑,抬手敲了他脑壳一下,“哪有你想要哪里便封哪里的道理,况且……”
他忽而停笔,叹了口气,“况且,授爵又算不得好事。”
“这还不算好事?”容恒不明白这人是如何想的,若成为贵族都算不得好事,那便只有取代姜妲成为一国之君才算好事了。
“你最近定是未曾认真读书!”容宣懒得同他解释,直接找了个理由打发他,“看书去,等会儿考你!”
相国有时候还是不够完美。
容恒撇着嘴,拿着两卷典籍怏怏地去了隔间。
谈及授爵一事,容宣的心情不免有些复杂。
他非宗室出身,故与宗室子弟所获封地不同。其人虽无议政之权,但可于封地内拥有府邸以调配土地庶人,而他按律不会被授予如同宗室一般真正的封地,只是给他一个以该地命名的封号以彰示其俸与该地赋税等同。于他而言,这虽是好事,权力无旁落之忧,但东原讲求的乃是军功授爵,他从未去过战场,如何能有军功换取爵位,贸然受封必定会引发各方猜疑。况且,姜妲言辞虽隐晦,但他还是听出了其中的门道——其竟想越过低阶爵位,直接封他为一邑之君,食一邑之俸。
容宣承认,他心里是有些害怕了。他没有军功,亦未曾有过举国之功,却要拿走不应当属于他的东西,这定会引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也许在他刚来东原时的那个年纪看待今日授爵一事,他会嚣张地以为这是莫大的荣耀,他凭本事爬到了权力的巅峰。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早已不是最初那个急功近利的少年,他学会了徐徐图之,明白了放长线钓大鱼才是正理。姜妲有意封他为君侯的行为在他看来透着七分不怀好意与三分莫名其妙的拉拢之意,也许是想让他登高跌重,亦或许是想为某人某事竖个显眼的靶子,总归于他十分不利。
其心思果真是诡谲难测,难不成这是为君者之通病?
容宣叹了口气,再无心情书写,遂搁下笔招呼容恒去后园,说是要教他弹琴怡情。
弹琴?
不了,我还是看书罢!
“我这书未曾读熟,字写得也不好,我准备再练一会儿,相国您自己去罢。”容恒断然拒绝,他自觉己身文艺修养尚未到达此等地步,实在是欣赏不来,更想不通有甚可怡情的,他宁肯选择两壶好酒大醉不休。
难得容恒竟如此之上进,容宣心中大感欣慰,遂不再勉强,“也好,那你仔细着眼睛。我亦去酒肆授课去,你好好看家,勿与田叔添麻烦……”
“相国等等,这字明日再练也不迟!”容恒咻地站起来,口是心非地跟了上去,“哪回不是我自己看家……您马上便是食封地之俸的有钱人了,作甚还去赚这点小钱。”
“不赚钱你哪来的果子与小食,哪来的新衣裳穿!”容宣敲了一下容恒的脑壳,“这一大家子喝西北风过活吗?”
容恒当真不信容宣堂堂东原相国会穷到这般地步,竟需要靠卖艺教琴来养活一家人。况且相舍十多口人,指望他收的那一星半点微薄可怜的束脩,弹断手也未必能赚来一天的伙食费。
他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想出去散散心就实话实说呗,说甚要去赚钱!”
不出意料地他又挨了一下,“我乐意一边卖艺一边散心,再说扣你口粮!”
第二十四章 接风小宴
容宣主仆进门便见沉皎和舞湘正在吵架,那二人听见后门开关的声音后一齐转头往这边看了过来。
见容宣来了,沉皎赶紧跑过来藏在他身后,看模样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而舞湘在看到容恒时无比生气地哼了一声,连招呼都没有同容宣打便扭身走了。
“啊这……”容恒茫然,不知那人作甚要朝他甩脸子,他又没有做什么,“相国你看她!我又没同她吵架,她朝我哼个锤子!”
沉皎张口欲言,想要同他说些什么,想了想却又说现在不方便说,等回了相舍再和他说。容恒没好气地撇着嘴扭过头去,心道爱说不说,你俩的事我才不听!
容宣见容恒摆出一副想听又不想表现出来的别扭模样不禁低低笑了两声,让两人自己寻个地儿说话去,他好去楼上找那几位学琴的乐师。
沉皎得了令赶紧扯着不情不愿的容恒出了门。
到楼上,容宣将将抬手叩门,房门突然打开,里面出来的人险些与他撞上。
“子渊?”
听见这久违的称呼容宣一愣,定睛一看顿时大为欢喜,“阿瑾!”
自屋内出来那人正是伍瑾,出去这些年模样未变,只面皮黑了些,笑起来的时候显得两排牙更白了。
容宣朝琴师们摆了摆手,道今日不得闲,改日再课琴,随后便跟着伍瑾去了二人曾住过的那间屋子。今伍瑾仍居于此处,只不过同住之人早已换成了瑶瑶。
“你何时回的伊邑,怎地也不去找我!”容宣埋怨道,抬头看到墙上挂的琴时他立刻不埋怨了,“你竟还留着经纬?”
“何止留着,”伍瑾取下琴,爱惜地擦拭了一番,“我这些年外出可是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平生心爱除了瑶瑶便是它了。”
“等我日后再寻张更好的琴给你!”
伍瑾却是拒绝了,这琴音质绝佳又常伴身旁,他爱得深沉,如何舍得换掉。
他将琴收好挂回墙上,往容宣对面屈膝一坐,笑道,“我可是听说了,你要被授爵了,不知大王欲将你采邑分往何处?事先可曾与你透露过?”
容宣闻言立刻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甚开心。
伍瑾知道他为什么不开心,无非是怕树大招风,引人记恨,“你年纪轻,晋升迅速,有人眼红是难免的,自不必挂怀,日后行事越发谨慎小心些,莫被人揪住错处拿捏住把柄便是。只是……”
他话头一顿,有些欲言又止,犹豫片刻方接着说道,“我们在赵国时亦曾听闻宗室与你斗得十分厉害,大王无为却被旁人曲解为偏心于你。我昨日进城,今日见东坊闭坊,又听闻大王有意予你爵位,本想着斗了这些年总算是你胜了,也不枉我们日日担心,只是后面又听到了些许不太和谐的声音,无端令人生气……”
那些不和谐的声音是什么容宣心里清楚得很,无非是说他模样好看,姜妲偏爱他,许是有意与他联姻之类的,说白了便是他靠脸上位,凭女人立足。
“联姻定是不成的,他们爱说便说,我不在乎这些。”
见他这般说,伍瑾叹了一口气,“并非是你在不在乎,这名声毕竟不好听,若传得久了,信的人多了,往后你再行事难免会引人猜忌取笑。说来你究竟是为何不肯成婚?我记得你同疆景先生阿姊的感情是极好的,难不成是她家人不同意?先生既在相舍久居,又十分良善,你托她一个人情应当不难,总不能一直这样等下去,一直耗着。实在不行便放弃,再寻个相配的淑女成婚,不说为你生儿育女操持家事,也好堵住国人悠悠众口啊!”
“我的婚事非她不可,哪怕我们今生注定无缘。”容宣的目光飘了一瞬,他垂下眼帘,笑容有些无助,“若是为她,我自不怕被人笑话。只要我还活着,只要她还愿意,我亦愿意一直一直等着她,等到我垂垂老矣,等到我独赴黄泉……这辈子等不到,下辈子我继续等……”
“唉,你倒是深情。”可深情又有何用呢?伍瑾听出了这声音里隐忍的哽咽,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想不通容宣的情路何以如此坎坷。
“她太累了,我不忍心让她一个人。我想在有生之年里拼命对她好一些,哪怕只能令她快乐片刻亦不算虚度此生。总归我只要她,即便挣扎到最后却依旧不能在一起,哪怕她一个转身就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但我只要知道她还在某个地方认真地活着,便足以支撑着我也继续活下去。”
容宣说得坚定不已,听得伍瑾心里沉重得像是压了块巨石。他不知这二人有过何等壮烈的经历,竟能炼出如此坚如磐石的感情。
两人对坐沉默着,气氛实在过于冷寂。
伍瑾憋了半天,努力转移了话题,“我听说少司寇因故革职,不知到底因何缘故?”
“那年宗室抓我错处,查到两个渎职之辈,那二人是专门协助明义办事之人,由是弹劾了我二人一个治下不严之罪。年底时,明义府上有一仆从自城外回来,骑的马不知何故发狂,在伊邑城中蹿了两条街,伤了两个人,于是他又被告了个治下不严、纵仆伤人的罪名。可巧他是少司寇,三罪并罚。”容宣也跟着转了话题,他巴掌一拍,明义便这样凉了。
“未曾着人查明马匹发狂的真相吗?”伍瑾不禁有些同情明义。
“无甚好查的,正好我二人一明一暗。”
容宣眨了眨眼,伍瑾恍然大悟,俄而又想起另一桩事,“去岁我听闻你为东坊刺客所伤,如今伤势如何?刺客可抓到了?”
容宣只说当时十分凶险,如今已无大碍,只字未提刺客之事,却是意有所指地说了另一番话,“伊邑城守卫如此森严竟也会发生刺杀大案,宗室阵阵冤鸣,着实是难为大王了。”
伍瑾乍听不太明白,忽然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他脸色变了变,并没有接话。
容宣反问他这些年奔波于燕赵两国间有无奇妙见闻,不如说来听听。伍瑾登时拍案,十分兴奋,却是不肯现在就说,非要等着改日饮酒时趁着酒兴说才带劲!
容宣亦是激动,当即便要拉着伍瑾回相舍,“走啊!带上两壶好酒来我家说去!”
伍瑾一听也来劲,要去叫上瑶瑶,容宣让他赶紧去,不准耽搁时间。
结果瑶瑶不肯去,要留在酒肆与爻女说话。爻女知晓二人喜秦酒,便着人取了两坛秦酒并两壶新上的“燕南飞”带去相舍助兴。
容宣今日当真高兴,回去路上又吩咐容恒去叫龙非与明义来相舍赴接风小宴。容恒向来爱凑热闹,听到吩咐赶紧颠颠儿地跑了。
听闻伍瑾回了伊邑,那二人来得极快,像是早在相舍门口等着了似的。待人到齐,相舍早早关了前后门,将小宴摆在了后园竹屋里。
竹屋四面新挂了高高低低的竹帘,乃是用竹林里的枯竹断枝编织而成的,刚做好不久且正新着,晚风一吹尽是凉爽怡人的竹香清气。泠泠清香和着炙鹿肉的浓郁香气与清列酒香,仲夏初夜喧嚣又惬意。
酒过三巡,容恒感觉自己快饱了,伍瑾才借着酒劲堪堪说起外出见闻。
他与瑶瑶先去了燕国,本想着见一见旧友子谦,结果一直不得空,亦没有门路联系,最后只好放弃。两人在燕国只待了半年,伍瑾拜访了几位名师后便与瑶瑶转道去了赵国学舞。
赵国有个云大家,其夫子与爻女之夫子师出同门,到云大家与爻女这一代仍算是同门,虽不常联系却也熟识,于是痛快地认下了瑶瑶这个弟子。瑶瑶颇有天分,又刻苦好学,因而云大家很是喜欢她。
再说那云大家,她与赵太子曾有过一段旧情,可惜无疾而终,双方倒是念念不忘,赵太子仍是常去捧场,对云大家十分关照。太子妇曾想过要将云大家接入府中,结果却被赵太子和云大家拒绝了,也许二人并不喜欢朝夕相处,享受的便是那偶尔相见时迸发的片刻欢愉。
闲聊至此,明义突然问容宣,问他与那淑女迟迟不成婚莫非也是因为这般奇怪的想法?
话音刚落,竹屋内一阵沉默。
在场六人,有三人知晓容宣与萧琅之事,有一人以为容宣的心上人是萧琅之姊,还有一人只知容宣心里有个人却不知是谁,剩一个当事人尴尬得脸都僵了。
“也许罢……”容宣含糊其辞,暗地里给容恒使了个眼色。
容恒当即起身为众人斟满秦酒,将这酒好生夸奖了一番,末了又提起容宣自创的茶汤,天花乱坠地吹了一个来回。
一打岔再一劝酒,众人的注意力很快便转移到了别处。待几壶酒下肚,伍瑾与明义两个人开始喊着要拼酒。
龙非尚且清醒着,见容宣拎着酒坛脚步趔趄地出了竹屋便想跟上去,却被容恒无声地制止了。他复坐下来,忽然太息。
深夜风凉,水般清冷,容宣披着酒气与月光缓步走过竹林。
他推门进院,跌坐在红叶树下厚厚的落叶堆上。
落叶惊跳,铺排在侧。
容宣倚着树干扶着酒坛,歪着头好像是睡着了。须臾,他向月亮遥遥举坛。
“请。”
第二十五章 文陵
一场小宴喝倒三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睡了过去,还有一人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容恒与沉皎将这三人抬进厢房歇下,容恒劝沉皎回去睡觉,他去找找喝醉乱窜的容宣。沉皎道是不必瞎找,人指定在竹北院待着,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
容恒心里是有些埋怨明义的,作甚要多提这一嘴,他家相国喝醉了超级难哄,若与萧琅有关肯定更难哄!
沉皎却宽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秦酒后劲大,说不定容宣已经不知天地醉在梦中了。
“但愿如此罢。”容恒撇了撇嘴,深觉他家相国这个酒量实难揣摩,有时一爵即倒,有时饮一坛都能脚步稳当地自己从南市走回相舍。“他可能在竹北院睡下了,我拿件衣裳再去。”
待他找见容宣时,那人正屈膝倚坐在红叶树下,双手搭在膝盖上,歪着头看着天,手里拿捏着一枚红叶转来转去,看着好似是醉了,又好似清醒着。酒坛倒在一边,酒水洒在寸厚的落叶堆里不知流向了何处,却在铺陈的袍袖上氤氲开一大片痕迹。
他上前蹲下扶起酒坛,也抬头看着天,又看了看容宣,心道这人在看什么呢,天上长了朵花不成?
“阿恒啊……”
容宣突然唤了一声,给容恒吓了一跳,“怎么了相国?”
“她为甚不搭理我?”容宣扔掉红叶,有点委屈。
又开始了,又开始了。
容恒赶紧坐下来给他顺毛,“谁敢不搭理相国?阿恒把他头拧下来!”
“琅琅……她不搭理我,你不能拧她的头,可以拧我的……”
“不敢不敢!”容恒暗恨方才大意了,“先生怎会不搭理你,先……”
“叫小君!”容宣扭头瞪了他一眼。
“是是是,小君怎会不搭理你,她只是太忙了。”
“是啊,”容宣摇晃着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屋里走着,容恒去扶他却被甩开了手。“快两年了,她一人在外该有多累……也该回来看看我了,看看我一个人心里有多苦……”
“小君忙完指定一早便回来看您!”容恒赶紧安慰他。
“哼。”容宣似是嘲讽地笑了笑,面容藏在阴影里看不清额外的表情。
他伸手推开门,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响。月光穿过缝隙照进去,投下一条细长的光带,像是将屋子劈成了两半。容宣踩着清辉走进去,晃晃悠悠地走至床边,在床上坐了下来。
萧琅留下的道服依旧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原处,只是上面多盖了一张软布,是容宣扫洒时怕落灰盖上去的。
见容宣盯着那衣服发呆,容恒站在一旁不敢出声打扰,他也不知道这人到底醉是未醉,看上去不甚清醒。
容宣屈膝抱着膝盖,将脸枕在膝盖上看着那套道服,忽然问道,“她果真还会回来吗?”
“那是自然,您怕不是忘了小君留给您的字条?上面明明白白地说了她一定会回来的!”容恒拍着胸脯为萧琅作保。
“我可不信她的话!”容宣冷笑,声音里带了些许恨意,“她骗我的还少吗?不是说阴阳家撒谎会遭天谴吗,我看她说了这些年的谎话活得比谁都滋润!”
容恒挠了挠头,这话他可没法接,不管帮谁说话最后都是他倒霉,遂选择继续保持沉默。
“她惯会拿话搪塞我、欺骗我,当我不知道吗!阴阳家没一个好人!”容宣愤愤不已地捶了下床。
容恒闻言大惊,上前捂住他的嘴,“相国您冷静一下,可不敢瞎说嗷!”
容宣似乎也意识到方才失言,悻悻地扒拉掉容恒的手,继续盯着衣裳发呆。他忽然掀开软布,将衣裳拾起来抖开,仔细端详着上面云鹤振翅的纹路,回忆起穿在萧琅身上时鲜活欲飞的模样。
容恒低头,从地上捡起一块竹简。他走到门口趁着月光打量着上面的字,看上去不像是东原现行的文字,便有些不太认得,于是拿过去递给了容宣,说是从衣裳里掉出来的。
容宣接过去皱着眉头看了许久,又走到门口就着光亮看了半天。容恒好奇地问他看出什么来没有,他没好气地剜了一眼,“我醉了,看不清写的甚……你可是又偷懒不读书了?怎地连这个也认不得,你也醉了?”
“啊这……”又关我事了?
容恒很是无语,他将竹简塞进容宣的衣襟里,抱起床上的道服拉着容宣回房睡觉。
“不睡!我又没醉!”容宣甩了两下胳膊没能甩开,自暴自弃地倚靠在了容恒身上。
“方才您还说自己醉得看不清字了!”容恒拖着容宣往前走,只差跪下来求他了,“相国赶紧睡觉去罢,不然明天起来又该喊头疼了。”
“我现在不疼,我不睡!”
“明天会疼的。”
“月亮不睡我不睡!”
容恒真想给他一巴掌,但又不敢,只能又哄又吓地将他一路拖拽着回寝室。
两人回去后见沉皎站在门口等着,容宣又去摸九霄环佩,说是要与沉皎比剑,沉皎赶紧跑了。容宣又问龙非去哪儿了,容恒赶紧说那三人早就睡下了,容宣却非要喊他们起来再来一坛。
容恒连哄带骗地磨叽了大半夜,终于劝得容宣安分地躺上了床。他将道服盖在容宣身上,起身时却被扯住了衣袖,顿时大惊失色,还当这人又要开始,结果容宣只喃喃念了两个字便松开了手。
次日一早,伍瑾等人早早地告辞离去,容恒送走三人后坐在树下发呆。忽而听见容宣高声喊他,他应声起身推门进去。
进门便见容宣两手提着道服抖着,抖完又铺在床上挨着缝隙摸。见他来了,容宣回头问他这衣裳里还有没有掉出过别的东西。
“只一片简,再无旁物。”容恒不止看了衣裳,还提着灯沿路返回竹北院检查了一遍,确实没有发现遗落了其他物件。
容宣停下手,又将竹简拿出来琢磨了一番,百思不得其解。容恒凑过去,问他上面写的是什么,怎地看着不像是商朝的文字。
“此乃阴阳家小篆,正面写的是‘文陵’二字,背面写的是‘文乃天下文士之首’。”
容恒寻思好半天,一天头绪都无,“那……这是何意?”
“问得好!”容宣鼓励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接着说道,“不知道。”
“相国您可真幽默!”容恒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现在这么无语过。
容宣确实不知萧琅留这简是为何意,他琢磨了好些日子,却并没有琢磨出个结果来。
六月末,宫内发出了一道诏令,言明宗室窝藏公子要、公子珉与公子陈三人,按律当杖且流,权越君私采丰县与蠡县两处黑金矿,冶铁治兵意图谋反,违抗王令私逃出城,忠义两失,按律当斩。
国人对于宗室的下场表示意料之中,无有讨论价值,但对于权越君之判决却是大为震撼,犹如一滴水无意中闯入了热油锅。
权越君自告假后便再未踏出家门一步,众人听闻他主动请求搜家时纷纷夸其“长于自省,明而有节”,于轰烈流言中挺身而出非君子不敢为。
正因这番作为,市井之中不乏有人帮他说话,力证其与私藏公子、冶铁囤兵之事无关。尽管他们并没有证据,却依旧信誓旦旦,只因相信权越君的声望与作为。
如今此诏一经发布,言之凿凿之人顿感脸上无光,他们根本不相信权越君的罪名竟然坐实了,人还跑了。想来那日容宣与范子兴查检东坊时他好像还在府中,怎地刚过几日便自家中消失了?
不止国人沸腾,宗室内亦是炸开了锅。
平伊君顾不得所谓的体面,于家中对权越君破口大骂,似是从未想到德高望重的兄长会抛下他们远走高飞,更想不到他们私藏公子不过是出于当时的同情心,而权越君却是想要谋反。
宗室一时亦分不清究竟是他们那年微妙的同情心最终暴露了权越君谋反的野心,还是权越君谋反的意图暴露了宗室暗中维系多年的秘密,只是最后却心有灵犀地一齐将矛头指向了权越君,认定他为颠覆东原宗室的罪人。甚至与他相比,容宣也没有那么讨人厌了。
对于此,姜妲的反应很是平淡,似乎知道权越君的去向,因而并没有派人大张旗鼓地去追捕他,而是又发了一条诏令赏赐万通商行与商行大当家师驷。其竭力称赞师驷发现黑金矿并举报有人私自开采的功劳,给予了他许多实打实的好处。至于好处具体是什么却无人知晓,只是见师驷脸上笑开了花,小胡子要翘到天上去。
师驷得了好处也没有忘记去相舍谢一谢他的容财神,夤夜到访与容宣秉烛夜谈,凌晨走时两人默契一揖,似是达成了某种协议。
这些动作容恒一概看不懂,他只是奇怪,他家相国究竟哪来这么多门路,怎地能认识这么多有头有脸的厉害人物。沉皎笑他痴呆,俗话说人以群分,相国既是厉害人物,认识的朋友自然也不落凡尘。
容恒深觉有理,却是对他没有好脸色,因他又与舞湘混到一起去了。
很快便至流火七月,首日,姜妲颁布了第三道诏令——
为容宣封君,食陵阴邑,号“文陵君”。
第二十六章 翻身
容宣封号一出,当即在伊邑城内溅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水花。
国人早已猜到他受爵的品阶不会太低,只是未曾想到会是顶级,一时间羡慕嫉妒者有之,毁誉谤名者亦有之。只是这两者向来相辅相成,早已不足为奇,奇的是这个封号“文陵”,甚是特别。
封君向来取受爵之人其字与采邑一字为配,容宣单字“渊”,其名其字皆与“文”毫无瓜葛,何以封号“文陵”?
这些在容宣主仆眼中仍不算是最奇,最奇的乃是那片刻着“文陵”的简牍。此简正面应了封号“文陵”,背面应了姜妲对于“文”之一字的解释。其彻底颠覆了容恒对于阴阳家的浅薄想象,若说之前他对萧琅是心怀敬佩,如今便是敬畏了,他自心底觉得阴阳家方士的本事属实有些恐怖,非凡人所能想象。
容宣见封号时也惊了一瞬,过后便习以为常了,他不知这世间还有哪件事是萧琅算不出来、猜不到的。只是如此通晓古今于萧琅而言未免会少好些意料之外的惊喜,于他而言甚是不好。
容宣封君后,容恒以为相舍会自此变得门庭若市、热闹无比,然而事实却是,容宣不仅自己若非传召概不出门,也不允许容恒和其他人再随意出门瞎转悠,除去手下办事之人再无旁人于白日登门,多半都是夜里来夜里走。容恒想不明白他们到底在怕什么,是怕街上的闲言碎语还是怕行差踏错?
沉皎也觉得容恒有些时候是有点笨,他担心容恒再这样笨下去会害了容宣,只好言语隐晦地提点一二,只说“相国封君绝非好事”,其他不敢妄言,只希望容恒能自己再多寻思寻思。
但容恒若当真能自己寻思明白那便不是容恒而是“容大聪明”了。
此后不久,东坊四侯与宗室各家主连同家人一同下狱,宫狱内顿时热闹了起来。但下狱之后姜妲丝毫未有动作,只将他们关着却不审问。
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栗原君与其妇正正好好住在了关押过越邑坛主的那一间。隔壁的沉萧见此不由得感慨,他家这也算是一家人整整齐齐了。
宗室诸人入狱后,尽管他们都还在捱日苟活,但东坊内的一应家产却是保不住了,全然收没充了军饷,金银细软置换成粮草送往三军前线,可谓倾举家之力为国库省了好大一笔开销。
容宣本想着这个月再以萧琅的名义去探望一下沉萧,免得她在狱中胡思乱想。但眼下宗室尽数入狱,且栗原君就关在沉萧隔壁,他一想及此处便不想去了。两边本就水火不容,如今又有云泥之别,恐怕宗室会以为新任文陵君登门炫耀来了,他才不去讨那些没趣儿,遂遣容恒和沉皎帮忙走了一趟。
扳倒宗室后,姜妲与容宣皆松了第一口气,接下来要对付的便是那带着齐要潜逃的权越君。
容宣对权越君是有些失望的,他一直以为这是个一心为国的正人君子,之前两人说的那些话犹在耳边回荡,如今再想起来不免有些可笑。
在这之前,他绞尽脑汁想了许多鬼蜮伎俩用以对付这位德名远播的君侯,他私心是不愿意与权越君正面作对的,毕竟他对权越君一向怀有敬重钦佩之心。但权越君那句话说得很好,他二人立场不同,注定不相为谋,他深以为然并感到可惜。
然而谁能想到,权越君转脸竟同他走了同一条路,甚至比他还要早很多年。容宣因此受到了不小的打击,心情犹如当年萧琅发现光风霁月的疆德子是阴阳巫时一样复杂。
但失望归失望,这于容宣而言是件极有运气的好事,免去了他继续做坏人的机会,日后自有姜妲和国人的口诛笔伐来帮他对付权越君,而他只需坐收渔翁之利。
这个运气来得实在是恰到好处,不止于容宣而言,而且帮了明义一把。
明义的生辰在七月上旬,那日,姜妲为他官复原职,且又升了一级,是为大司寇。
范子兴甩掉这个烫手山芋后十分高兴,容宣得讯亦是高兴,唯独当事人不是很高兴的模样,连容宣请他饮酒时都有些提不起兴致。问起来却又不肯说,旁人亦不好继续追问下去,如此酒席早早便散了。
待众人走后,明义一路跟着容宣在相舍漫无目的地溜达了大半圈,要看要开始溜达第二圈了,他终于忍不住喊停容宣,道是有话想说。
“说罢,又无外人。”容宣站在一棵树下,便要如此听他说话。
明义有些犹豫,似是不想在此地说,但容宣一直看着他,看得他心里莫名发毛。他环顾一番,上前一步低声问道,“我自觉不曾有恩于你,何以致使你如此帮我?”
容宣似是听不懂的模样,眼神四下飘着,笑着不说话。
见他这副模样明义忽然失笑,原地踱了两步,复又问道,“莫非你当我是傻子?”
“怎敢!大司寇可不能是傻子,否则这律令该完了,东原日后还得指望你哪!”容宣拍了拍明义的肩膀,转身欲走。
“你少跟我扯这些花里胡哨的!”明义将他扯回来,“你怕不是忘了私售盐铁是多重的罪名!任家中再穷也不敢有人当众兜售黑金石,更不会有铺子敢收,黑金矿石既卖不成价钱那人如何买药救命?他被监工抓获后又何以将矿石带在身上被我摸走?私采矿石之处必定十分隐秘,监工又为何带他走了最为轻松直接的进山官道?”
容宣不以为意,“说不定他们有门路呢,你可得好好查查,莫让人钻了空子才是。”
“容宣你再这般胡搅蛮缠咱俩日后可做不成朋友了!”明义急了,当即便要甩手走人,扬言以后再不踏进相舍半步,容宣只管去做那位极人臣的文陵君,权当没有他这个朋友。
“多大的人了,你急甚?”容宣十分无奈,“有便宜尽管占下便是,管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不过徒增烦恼罢了。有些人情倒不必锱铢必较,何不活得轻松一些?”
“感情不是你欠下了天大的人情,说的倒是轻松!”明义心中大为感激,嘴上却是不肯饶人,“你只管说你是何时知晓私采黑金矿一事便是,旁的我再不问了。”
容宣哈哈一笑,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一比,“只比你早上这么一点罢了。”
明义跟着大笑起来,直道“真有你的”,临走前,他长揖一礼以表深谢,“这人情我记下了。”
“明义!”容宣喊住他,“莫急着还,有朝一日我自会找你讨要。”
明义遥遥拱手,表示知道了,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容宣站在树下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悄悄叹了口气,心中莫名涌现出一丝于心不忍。他心甘情愿付出的每一点人情都是出于与朋友的道义亲疏,但又不只是因为道义,从前的伍瑾是这般,如今的明义亦是这般。
也许这些微妙的感情于他而言十分多余,但九州子民万万之众,擦肩过客不计其数,一生能有幸遇几知友?他不想将这难得的幸运当做全然利用的筹码,更不想在登顶之前便成为孤家寡人,哪怕日后反目,也需珍惜这一夕。
也许容宣看不上自己这点小心思,但却为萧琅所欣赏,她要的正是这般不会为权力冲昏头脑的仁帝,至少目前容宣还是她最喜欢的模样。而她也不吝与旁人吹嘘容宣、吹嘘她高明的眼光,吹到人尽皆知他们鱼水深情。
“琅琅夸的这人可是自家君子?”佝偻老妇人一边刮着鱼鳞,一边笑得眉目弯弯,脸上纵横的皱纹间满是慈祥。
“才不是!”萧琅口是心非地否认了,“只是一个朋友。”
“那你二人定是互相爱慕。”老妇人根本不信,笑得脸上皱纹更深了,她平生最爱听这两情相悦的故事。她自篓中挑拣了一枚十分漂亮的贝塞到萧琅手里,“这个好看,擦干净刻上你们的名字给你戴在身上。”
“做甚刻他的名字,只刻我的便是。”萧琅拿着小刷子细细地刷着贝上的淤泥痕迹,与老妇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着。“明天早上我与阿姊把鱼卖了,下午我便走了。若我能活着回来,定要报阿母救命之恩,只是阿母可要等着我回来才行。”
老妇人是救她回家的那对夫妻的老母亲,这次萧琅得偿所愿,在海边乱石滩上为良善之人所搭救,至今已在这家养了半个月的伤,花费了不少银钱。她不好意思再住下去打扰人家,能起身了便赶紧说要走了。
“你不能走!”老妇人将脸一板,佯作生气地说道,“你这孩子真真是不听话,医士说你那身伤病不好好养着必成祸根,非得静下心来养个三五年不能好,你才十五六岁的年纪,可不能这样糟蹋自己!你不得想想你那小君子,你要是没了他可怎么办!”
萧琅有些惭愧,十五六岁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长成这副模样倒是便宜她四处招摇撞骗了。“阿母莫气,您别听医士瞎掰,他那是吓唬您呢,我这伤再过两天便好了。再不走怕是来不及了,我还得早些办完事早些回去伊邑找他呢!”
第二十七章 赢涓
老妇人摇着头,定是不许萧琅走,“你不是医士,我不信你。你若要走便写信给你家小君子来接,否则我不放人。”
萧琅突然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说道,“我这趟出来便是为了他。他自幼羸弱,缠绵病榻,我出来之前他病得快要死了,听闻东海之畔有一医家圣手隐居于此,故而到此为其寻医问药。他乃家中独子,自幼父母双亡,若我再不帮他,他定无活路可言!”容宣的脑壳确实病得厉害,我可没撒谎!
“竟有此事?”老妇人一听这话不禁连连太息,对萧琅百般同情,却又实实在在放心不下她,“可即便如此,你也得注意将养身体呀,不如再等些时日,等天气凉快了再上路也不迟。”
“阿母放心,我常年习武,体质远强于常人,区区小伤很快便能痊愈。若当真如医士说的那般,我如今哪还能坐在这里,您莫被他吓住。”
萧琅说得信誓旦旦,但心里无甚底气,她已察觉出自身的愈伤能力比刚到东海时明显差了好些。
这一年多她总共找到了十二个星位,至少受了十二次强烈内伤与不计其数的外伤。刚开始时不过两三日伤势便愈合了,后面也许是因为受伤太频繁亦或是太严重,内伤愈合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从两三日到三五日再到七八日,如今养了十数日都不见大好。她闲来无事掰着指头瞎算,算算自己可是大限将至不是,但算来算去并没有算出什么结果,便也不再当回事。想来也许是自己年纪大了,正常衰老而已,像容宣不也因积劳得了两回伤风吗,她可比之强多了。
老妇人仍是不太相信萧琅的话,但见其性格坚毅,绝非轻易动摇之人,便也不再劝说,只问她明日之后如何打算。
萧琅说要先往南方去,若无有所得便乘船出海,等事情办完了再去南疆接一个人,而后便回伊邑去了。
老妇人十分担心她一个人的人身安全,但萧琅却说她认识很多朋友,一路会有人帮忙。
“年轻时趁机出去走走也好,多认识几个朋友。”老妇人点着头,颇为感慨,“等老了、走不动了便坐在自家小院里回想这一生光景,定是要比旁人开阔些、幸运些。”
“阿母所言是极。”
说话间萧琅已将贝刷洗干净,露出了橙红色的粗糙外壳,上下两片海浪似的咬在一起。她掰开贝壳,剔净筋肉,用水洗着里面的残沙与污渍,沾着水珠的贝在阳光下泛着光怪陆离的色泽,入手滑腻腻的,像抹了一把油脂。
她拾起刻刀,在贝上比划犹豫了半天,不知该刻下“疆景子”还是“萧琅”。末了,她先刻下个“宣”字,寻思片刻又补了个“容”字,最后才下定决心在另一扇上面刻了“萧琅”二字。
刻好之后萧琅远远拿开一打量,“容宣”二字有些小,露出了旁边大片空白。她想了想,将容宣的生平也刻了上去——
“秦公子宣,字华渊。商历六百六十一年启蛰日生,南陵人士。丽玉之仪,珂雪之行。淑人君子,胡不万年?”
刻完抬头,正见老妇人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萧琅不禁脸红了一下,将贝合在手心里默默祝祷着。她希望容宣能够像贝上刻的一样,永远玉雪风雅,永远穆如清风,直至万年。
待剔好鱼骨,老妇人搓了一条细细的红绳,又在贝上钻了一对空洞将红绳穿进去,将贝佩戴在了萧琅的腰间。“看你刻得仔细,知你当真情深以许,希望带着它啊,就好像你家君子长随身旁。”
萧琅低头打开贝,上下两扇被红绳串在一起,里面的文字背着光有些看不清晰。她小心翼翼地将贝合上,放在身前。“谢谢阿母,我很喜欢。”
老妇人笑看着萧琅,没有说话。
海风趋凉,远处的浪花一道一道打下来,喷雨嘘云。日光遁入云后,欲落西山。
阿姊来接母亲和萧琅回家,三人抬着两筐鱼慢慢走回去,在崎岖的沙地上投下参差细长的光影。
次日一早,萧琅穿着阿姊的旧衣裳,背上小包裹与老妇人和阿姊一同去了市上。趁粜鱼籴米的当口,她翻了翻身上还算值钱的东西悄悄与店家换成了米粮,一同装进了口袋。阿姊疑惑今日的米何以多出两三倍,店家笑说鱼好,故多给了些。
籴罢米粮,萧琅同二人道别,老妇人颤颤巍巍地向前追了几步,与阿姊相依站在市口眺望着,直到萧琅的背影拐过几道弯,隐没在正午明亮耀眼的秋晖里。
萧琅跟着司南的指引往南方而去,说是南方,其实未出东海郡地界。她展开地图扫了两眼,发现前方净是山林时不禁叹了口气,她最是讨厌翻山越岭了,还不如乘船出海去。
司南匙柄不安分地颤动着,她没好气地敲了一下,“催个鬼,在走了,累死我看你催谁去!”
说着,她拿出星盘,找了找那个巨石上的起点,一看方知这一年多她并未走远,也不过一个伊邑自北到南的距离。岸上的星位还差六个即可找齐,剩下的便得借船出海了。
萧琅对温暖东海上的风光早已心向往之,她想看看世人口中四季如春的东海究竟是怎样一副旖旎模样,会像北海一样风浪吹雪吗,还是像容宣一样明朗温柔。
她低头看着串在红绳上的贝,正随着她的脚步一掂一掂地跳着,名字深深地藏在里面,任谁也看不见。
沿途已走了半晌,她从兜里摸出一小块烤饼来,百无聊赖地一点一点啃着。想着在日落之前走到下一个村子或山林,眼前这旷野莽莽苍苍的,只有零星几颗矮树与稀稀拉拉的残砖断瓦,露宿一宿还不得被野风吹傻了!
正想着,前方忽然传来马蹄声,有人纵马疾驰而来,萧琅闻声赶紧往路旁躲了躲。孰料,那一人一马奔至眼前时竟紧贴着她的左侧擦肩驰过,眼前顿时飓风扑耳、尘土飞扬,她遮挡不及,生生吃了一嘴沙子。
“你没……”长眼睛吗!萧琅转头欲骂,结果那人早已跑远。她吐出嘴里的沙子,拿手扑了扑饼上尘土,愤愤不已地说了句“算你跑得快”。
然而她刚走没两步,又听见后方传来马蹄声。这次她反应迅速,用衣袖遮住了脸,远远地躲到了官道之外。
马蹄声在她身边停下来,有人问道,“你也是一个人?你欲往何处去?”
萧琅立即抬头,警惕地盯着骑在马上的灰衣少年。
这人看上去十六七岁的模样,骑着一匹俊逸黑马,看气质装束应当是谁家养尊处优的小君子。他眼睛晶亮,正咧嘴笑着,露出一排白牙,见萧琅看过来又问了一遍,“你可是一个人?往何处去的?要不要一起?”
“不要多谢告辞。”萧琅断然拒绝,暗道你我二人并非同一方向,做甚要同你一起。
“莫走呀。”少年跳下马,自顾自地跟上了她,“乱世之下歹人多得很,你这淑女小小年纪的竟也不怕吗?”
萧琅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歹人倒是不怕,怕只怕你这种恶意纵马惊人之徒。”
“方才冒犯了,还请淑女海涵。”少年立定长揖一礼,起身再次快步跟上去,“我叫嬴涓,武陵人士,敢问淑女贵姓?家中行几?”
武陵人?原是容恒同乡。
容恒看上去不大聪明的样子,这个叫“嬴涓”的怎么看上去也不大聪明的样子。
萧琅并不太想理会他,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嬴涓一直笑着,她也不好拉着脸不理人家。
“姓萧,家中最幼。”
“那便是季萧了!幸会幸会。”嬴涓再次一揖,又问萧琅是哪里人,欲往哪里去。
“北海人士,往东海之外去。”
嬴涓一听顿时大为钦佩,惊讶道,“季萧竟是燕国淑女,自燕地至此路途遥遥,季萧竟孤身一人前行,真乃坚毅女士,涓敬佩不已!”
萧琅讪讪一笑,有些惭愧。
“涓为游侠剑客,”嬴涓拍了拍挂在腰侧的佩剑,“平生以伏且子冉两位侠士为榜样,立志走遍九州,历尽万里山河与众生百态,正巧未曾去过东海之外,不如一道同去?”
“你的榜样是伏且与子冉?”
见嬴涓点头,萧琅挠了下后脑勺,师兄师姊知道他们有这样一个不大聪明的追随者吗?
“季萧这般潇然远行,难不成亦是以伏且子冉两位侠士为榜样?”
萧琅敷衍又随便地应了声“是啊”。
“太好了!你我二人甚是有缘!”嬴涓当即欢欣鼓舞,自觉遇到了平生一大知己。“我本想先去伊邑拜见相国容宣,既然遇到了季萧,咱们不如先行去往东海,待日后我再单独去伊邑拜会。”
萧琅一脸疑惑,“拜会他做甚?他也是你的榜样?”
“对啊!”嬴涓一拍巴掌,兴奋地向“燕女”萧琅显摆他们东原有史以来最厉害、最年轻、最清俊的相国和他例数不尽的功绩,直夸得天花乱坠。
“那你的榜样里面有疆景子吗?”萧琅厚着脸皮问道。
“无。”嬴涓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怎会有人以疆景先生为榜样,她又非我等芸芸凡众,以她为榜样做甚?”
第二十八章 话唠
见鬼!怎地连容宣都有追随者了我却还没有!
萧琅愤愤地咬了口饼,心里十分不服。
嬴涓见她这副表情以为是自己说错话了,小心翼翼地补救道,“季萧可是以疆景先生为榜样吗?那可真真是步云登月之志,非我等俗人可比拟。”
“未,我都不认得她!”萧琅拍拍手上的残渣,背好小包袱朝嬴涓挥了挥手,“我先走了,再会。”
嬴涓一愣,赶紧牵着马追上去,“别走啊,刚才还说好一起的,你怎能说话不算数!”
“我何时答应了?”萧琅白了他一眼,加快了脚步。
“你未曾拒绝便是答应了。”嬴涓笑嘻嘻地跟在她后边,一人一马好像两条大尾巴。见萧琅转过脸去不理他,他赶紧绕到另一侧,“你可以骑我的嬴风。”
他拍了拍马颈,黑马似是赞同地嘶鸣了一声。
“你们怎地都爱给马起个人名儿?”萧琅回头瞟了一眼黑马,见其油光水滑,十分漂亮,便忍不住上手摸了一把。
“还有谁给马起了人名儿?”嬴涓好奇地问道,他也想知道有谁竟跟他一个喜好。
“少上造龙非啊,他的战马叫龙云,整天恨不得生同衾死同穴的。”萧琅撇撇嘴,“也不问问人家龙云愿不愿意。”龙云指定嫌弃死他了。
“你还知道少上造哪?”嬴涓对萧琅的“博学多闻”感到十分惊讶,“你竟连龙云都知道,真是了不起!”
他这话萧琅没法接,只能尴尬地哈哈哈笑着。
“你连少上造的马都知道那你应该去过伊邑罢?你可曾去过‘容与逍遥’?可曾见过相国没有?他当真像世人说的那般温润如玉、上乘姿仪、品貌俱佳吗?”
“他啊……”萧琅想了想,毫不愧疚地撒了个谎,“五官一概不缺,普通人模样而已,莫被人骗了。”
嬴涓难以置信地“啊”了声,登时无比失望地低下了头。
不过片刻,他又兴奋地凑过去问萧琅,“那你可曾见过疆景先生没有?她在伊邑好些年了,你去时见过她没有?”
不等萧琅回答,他又接着问道,“听闻疆景先生一直都是七八岁的幼童模样,一直长不大,矮矮小小的,这可是真的?”
“谁说的?”萧琅捏紧了拳头,是谁竟敢说她长不大还敢说她矮!
“都是这么说的。”
“都是谁?”
“哇,你这个包裹很特别诶,是季萧自己做的吗?”
“当然——不是。”
“能不能借我背一下?”
“不能。”
“求求你啦,只背一小下。”
……
萧琅与嬴涓沿着官道一边闲聊一边走着,嬴风慢吞吞地跟在后面甩着尾巴,马蹄落地踩起浮土又四散飘下,遗落在渐西的余晖与拉长的身影里。
快天黑时,前方终于出现一间路室。嬴涓遥遥望见立刻兴奋起来,走了一下午他快累死了,终于可以有个地方歇歇脚。
萧琅拒绝与他同往,嬴涓不由分说地翻身上马,趁她不注意时一把将她扯上了马背,吓得萧琅尖叫着掐住了他的腰。
嬴涓哈哈一笑,一夹马肚,嬴风果真风似的蹿了出去。
萧琅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睛,死死地扯住嬴涓的腰带,生怕自己被吹下去,心中暗恨今日流年不利,怎地碰上了这么个玩意儿。
嬴风脚力甚好,片刻即到路室跟前。
见此间路室是石头随意搭起来的,嬴涓啧啧称奇。他翻身跳下马,伸手要将萧琅抱下来。萧琅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从另一侧跳了下来。嬴涓嘿嘿笑着,直夸萧琅有女侠气魄。
这人脑壳指定有点问题,萧琅心中暗道。
嬴涓系好马,招呼萧琅一起进去。萧琅不肯去,一则她没有钱,二则她着急赶路,于是便同嬴涓道别。
“不行,前方山林夜里有野兽出没,咱俩露宿山林多不安全!”
嬴涓拉着萧琅的衣袖,非要她进去歇一宿不可。
“谁要跟你一起露宿,我自己安全得很。”
“不行,我不能见死不救!”
“我不去!”
“你来嘛来嘛……”
萧琅最后是被嬴涓连拖带拉拽进屋的,这要搁大街上,嬴涓指定要被人告到司寇前说他强抢淑女。
嬴涓问她喜食炙鱼还是炙鹿,羊燔也有,随她挑一个。萧琅木着脸说她没有钱,自己带了烤饼。
“我有啊,你尽管挑便是。”嬴涓财大气粗地拍了拍袖袋,“你们燕地好像很少食鱼,不如尝尝东海郡的鱼炙,再来些羊燔,有鱼有羊才为鲜味!”
好像每个人都比我有钱的样子,这到底是为何?
萧琅实在想不通。论身份论地位,阴阳家应该是最有钱的那个,为甚只有她身无分文最是清贫?
嬴涓一直叭叭叭地说着话,根本不在乎萧琅会不会与他搭话。他已计划好行程,今晚在这路室待一宿,明天早些启程,穿过前方山林便可到达东原最大的出海港口吴口,这段行程大概需要两日,大后天一准能到。
“你可有东原舟节?”嬴涓忽然记起这事,他担心港口的官吏看不到舟节不允许他们上船出海。
“我无货物运输,怎会有舟节。”萧琅早已想好如何上船,因而并未担心过这个问题。“混上去便是,要舟节做甚。”
嬴涓连连称赞好主意,当即又问萧琅预备出海几日,何时上岸,不等回答他又紧跟着问上岸之后再往何处去,几时回燕地。
萧琅并不答他,只说二人不同路,她还要继续往南走一走,等岸上的事办完了再出海,海上的事办完以后还要去一趟别处。
嬴涓听这话方知萧琅竟有要事在身。“反正我游学在外也不着急回家,不如同你一道罢,你做甚让我也瞧瞧。”
游学之士?也对,看他衣着谈吐应当是某个大学派的学生。
“你于谁家门下治学?”萧琅随口问了句,她看这人八成是名家的,嘴皮子一刻也闲不下来。
“涓师从医家齐邈门下治学。”
“你是齐邈先生的学生?”萧琅傻了一下,端看嬴涓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竟真会有人找他治病不成?“乱世学医大有前途可为,正当悬壶济世之时,何故做一游侠?”
嬴涓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道自己并不想学医,乃是为父母所逼,他一心想加入阴阳家学武,做一名举世豪侠。去岁年末父母又逼他与邻女成婚,他迫不得已才跑了出来,在外面一直晃悠到现在。
“依你的家室门第阴阳家定不会收入门下,我们……他们只收流离孤儿,教授武艺只是为了给这些人一些傍身之技。你家境殷实,何必与那些可怜人争抢名额。况且儒家、墨家与兵家兼具武学,你不妨去这三家看看。”
嬴涓托着下巴摇了摇头,“儒家长于治学习文,武学太过温柔儒雅,倒像是守节知礼的剑术大师,根本不像我心中的豪侠。”
“哈哈,那倒是。”萧琅讪讪一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温柔儒雅?这人指定没见过容宣一脚踩断阴阳巫脊椎骨的狠厉模样。
“墨家长于机关术,武学并没有很出众。至于兵家……”嬴涓想着想着忽然“噢”一声,一拍巴掌,“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也不行,兵家向来奉行诡道兵法,不适合我,豪杰义士从不耍心眼!”
这孩子果然不大聪明。
萧琅懒得再搭理他,低头默默挑着炙鱼上的细刺。她不爱食鱼,但很爱挑鱼刺。
“对了,相国会武吗?”
“不会。”
“为甚?他乃儒家出身,怎能不会剑术武学?”
“因为他年纪大了,还笨。”
“呃……真的吗?为何我感觉你好像对相国很有意见。”
“因为他丑。”
“呃……好罢。”嬴涓终于闭上了嘴,但心里还是不大相信萧琅说的话,他觉得容宣年纪不大,肯定不丑也不笨。反正他日后定是要去伊邑的,等见了面亲自看看便知。
萧琅还在挑着鱼刺,嬴涓已风卷残云般用罢晚食,托着下巴无所事事地看着她挑鱼刺。这边挑完一块他便揪一点塞进嘴里,揪得鱼块七零八落仿佛被狗啃过一般。
过会儿,嬴涓不食鱼也不说话了。萧琅掀开眼皮一看,这人竟托着腮睡着了。周围人又说又笑的,声音十分嘈杂,这种环境下他竟也能以这种奇怪的姿势睡着?真真奇了!
萧琅胡乱塞了几口鱼,背着小包裹推门去到院子里,自屋后爬到屋顶,枕着冬衣躺下看着天上繁星。
身下路室之内有人高歌有人祝酒,有人唱起《桃夭》惹来哄堂大笑,有人拨着琴弦趁着酒气酣畅过两招……旷野一室极尽欢愉,星野璀璨恍如太平盛世。
萧琅听得也高兴,这才是治世子民的自由。她画个太极拨开夜幕,治世之君的星子皎如日月,昭昭光芒照亮星海,璀璨夺目。
“季萧?季萧!”房下嬴涓声音急促地高声喊着,无头苍蝇似的四下乱转,“季萧你走了吗?季萧?”
萧琅本不打算理会他,想要吓唬他一番,但嬴涓喊得实在令人头皮发麻,她只好坐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过去,“喊我作甚?”
“季萧?你怎地在这里。”嬴涓当真被她吓一跳,回头见她在房顶上也跟着爬了上来,“我还当你又扔下我走了。”
第二十九章 同行
“少污蔑人,哪有又扔下你一说。”
萧琅没好气地躺了回去,随嬴涓在她身旁躺下,一时无人说话,沉默地看着天上。
但嬴涓怎可能就此安静下去,不过片刻,他又开始絮絮叨叨地同萧琅聊起杂七杂八的琐事,无人搭话时他便自说自话,直吵得萧琅耳朵嗡嗡响。
“嬴涓你还是直接去伊邑拜会容宣罢,莫跟着我了。”
“不行!我答应过你要陪你一同出海去的,豪侠怎能食言!”
“豪侠亦会食言,求求你去伊邑罢!”
“不行!哎,季萧你说……”
嬴涓一直说到半夜,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萧琅赶紧背着包裹爬下屋顶,她只看着这人脑子里便嗡嗡地响,还是眼不见为妙。
嬴涓自美梦中醒来时天已大亮,发现萧琅又不在侧,他赶紧爬起来往房下看,打眼便看见萧琅坐在拴马的石墩上,嬴风在一旁老神在在的。他松了一口气,扬声打着招呼,“早呀季萧。”
萧琅正盯着手里的司南,听见嬴涓的声音她头皮一炸,当即翻了个白眼,“辰时已过半,还早吗?”
嬴涓嘿嘿笑着跳下房顶,结果落地时不留神踩到了一块小石子,他脚一崴,“咕咚”一下跪在了萧琅面前。
萧琅一愣,“你这……大可不必。”
这一幕刚巧被店家夫妇看见了,两人顿时忍俊不禁,“小君子在心上人面前可得好生注意脚下。”
嬴涓双手撑着地,脸红到耳根,丢人丢得抬不起头来。
萧琅语气凉凉地将自己摘干净,“我跟他刚认识不到两日。”
店家夫妇抬上堆在墙角的粮食,又看了二人一眼,说笑着进了屋。
萧琅见两人关了门,踢了嬴涓一脚,“人家走了,赶紧起来赶路。”
嬴涓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扑了扑膝盖上的尘土,红着脸去牵马。嬴风打了个响鼻,将鼻息喷在了他脸上,他的脸莫名其妙地红到脖颈。
萧琅瞄了他一眼,自顾自地上了路。嬴涓牵着嬴风自觉地跟在她后面,却是没有并肩,而是走在她右手边,两人中间隔着一匹高大黑马。
这一路上只闻马蹄踢踏落地和路边苍鸦嘶鸣的声音,竟是难得清静。
脚下这片空旷平原地势稍高,越往前走越是下坡,由是轻松许多。萧琅手里端着司南,不时走走停停,或回身看看,行走速度竟比昨日快了些。只是若非有嬴涓跟着,她自己早已走出这片平原。
嬴涓憋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憋不住了,牵着嬴风绕到萧琅左侧开始与她搭话,“你手里拿的是司南吗,怎地这般小?能不能借我看看?”
萧琅瞟了他一眼,将司南递过去。嬴涓接过来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指尖,顿时脸一红,不敢抬头看她。
“你还会脸红啊,这可不像你。”萧琅瞅着嬴涓脸上那一抹奇怪的红晕取笑道。
“我没没没脸红啊!”嬴涓手忙脚乱地将司南还给萧琅,仿佛拿了个烫手山芋似的,“这这这都哪国文字啊,我怎地一个都不认得。”
司南险些脱手,萧琅责怪地看了他一眼,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将司南收入囊中后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嬴涓赶紧快步跟上去,他想不通季萧看着柔柔弱弱一淑女怎地脚力这么厉害,竟走得比他还快。
两人你追我赶一般往前走着,嬴风也跟着小跑起来,过路行人不免好奇地看了他们几眼。
然而刚刚过午嬴涓便走不动了,于是喊萧琅骑马前行,两人争取在天黑之前找到下一间路室,若有可以住宿的候馆便更好了。
萧琅本想拒绝,但过会儿嬴涓定会强拉她上马坐在身前,倒不如主动一点,免得又惊吓一回还搞得自己不甚自在,遂不再推辞,上马坐在了嬴涓身后。
嬴涓让她抓好了,只听他呼哨一声,嬴风踩着风于旷野上疾驰。
萧琅也曾想象过自己如同游侠剑客一般驾马御风而行,孤身一人亦或是同容宣、同亲友,未曾想到今日竟会同一位乍然相逢的新友实现了这个愿望,亦是感到平生快慰。
“看我嬴风如何,它可是西域马!”嬴涓大声喊道,野风将他的话语拆解得四分五裂。
“甚妙!”
萧琅不吝夸赞,在心里忽然想到,西域马这般厉害是否要送容宣一匹,但又一想那人好像并无机会远行,还是算了罢,反正她也没几个钱,估计连根马毛也买不着。
这条道少有人走,故路旁歇脚地儿极少,跑了大半日也只见两个供过路人饮水的庐,并无路室,更不要说候馆。
嬴涓勒马慢行,垂头丧气地说自己有些饿了。萧琅闻之,掰了半块烤饼和两块炙鱼,那鱼是给他垫饥的,饼却是给嬴风垫饥的。
嬴涓一听她竟然还惦记着嬴风,心里不禁十分感动,“季萧对我真好,对嬴风也好。我遇见过许多人,却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你一样关心过嬴风的饥渴。季萧你知道吗……”
“我不想知道。”萧琅赶紧止住他的话茬,断绝他滔滔不绝的念头。
嬴涓很是失落地“喔”了声,伸手摸了摸嬴风的鬃毛。
两人走走停停,在遇到的第三个庐内歇了一脚,饮了碗水,而后继续上路。
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二人远远地看到了旷野与深林的边界,黑黢黢的一团阴影矗立在前方,有些难以形容的阴森与骇人。
嬴涓不想进林子,他宁愿露宿道旁,“林子后面是座小丘陵,里面晚上常有野兽出没,从未有人敢走,咱们还是莫要进去送死了罢?”
“你可带帐篷了?”萧琅随便一问,她并未指望嬴涓除了钱还能带点别的有用的。
孰料嬴涓竟当真带了,而且十分精致,只是有些小,应当是个仅供单人休憩的小帐篷。
萧琅白他一眼,“有帐篷你怕甚,豪杰可不怕死,你不想做豪杰了吗?”
“我当然是豪杰!”嬴涓一听这话可不乐意了,当即便要策马进林,“季萧放心,如遇野兽我保你!”
等进了林子指不定谁保谁呢!
萧琅并未接话,任由嬴风载着二人慢慢逼近那个庞然大物。
待到深林跟前,路上已不见有行人往来。嬴涓见状有些犹豫,但一想到方才在萧琅面前夸下了豪言壮语,此时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前行。
萧琅看他这副勉勉强强的模样当即失笑,她跳下马走到了前头,“莫怕,你跟着我便是,保你一路安全无虞。”
“那不行,怎能让你以身涉险!”嬴涓脸一红,大声嚷嚷着让萧琅上马,好像声音越大底气越足一般,“你上马,我带你走。”
萧琅也不推辞,又回到嬴风马背上。总归只要她在便是,不管骑不骑马效果都是一样的。
嬴涓鼓足勇气踏进林子,里面凉唧唧的氛围登时令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脚下寸厚的落叶踩得咯吱作响,头顶仍有枯叶悠悠飘着,掉在他的肩膀上又坠落在地。仰首望去,上空枝桠纵横交错,林叶遮天蔽日,几乎不见一丝缝隙,只偶尔得见零星飞鸟自间隙掠过,自一个阴影中飞到另一个阴影里去。
一只动物自嬴涓面前跳过,吓得他后退了一步。仔细一看竟是只鹿,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片刻,又接连路过三四只鹿,一齐站在远处打量着这贸然闯入深林的二人。
“这便是你说的野兽吗?”萧琅掩口笑着,眉眼弯弯。她不敢笑得太大声,怕刺激到嬴涓脆弱的心灵。
“当然不是!”嬴涓回头看了她一眼,一眼便愣住了,红着脸磕磕巴巴地说道,“季萧……你、你笑起来真可爱!”
“胡吣!你得喊我阿姊的!”萧琅不笑了,很是严肃地看着他。
“哈哈哈……”嬴涓闻言大笑起来,“你果真可爱极了!我都十九了竟要喊小季萧阿姊,哈哈哈……”
“当真?我都没有看出来,还当你是个少年呢!”萧琅有些惊讶,她以为嬴涓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谁知竟年长许多。只是长这么大又怎样,在她面前还不是个半大的孩子。“你十九又如何,哪怕你及冠、你廿一,那也是得喊我阿姊的,我商历六六四年生,你算算我多大。”
“六六四?”嬴涓错愕地看着萧琅,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我不信!”怎会有人二十多岁还长成十五六岁的模样!
“你爱信不信。”萧琅也没有指望他相信,她端坐马上看着前方,身体微微晃着,不必走路还有人牵马,可不要太惬意。
越往林深处走越是幽森寒凉,此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眼前冥冥看不清晰,只闻夜鸦与鸮此起彼伏的哑鸣,于林中立显凄清诡谲。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不知名野兽的嘶吼,嬴涓“啊”地一声蹿回来抱住嬴风的脖子,嬴风亦是焦躁不安地打着响鼻踩着前蹄。
嬴涓回头,正见萧琅低头斜睨着自己,一脸“你看罢,我就知道你害怕”的表情。
“我、我没害怕!”嬴涓佯作镇定地松开手,牵着嬴风继续往前走。但嬴风并不想跟着他,脚步因而有些犹豫。嬴涓见状立刻把锅甩出去,“你看是嬴风害怕了!要不我们便在此处歇下罢!”
第三十章 梦里啥都有
萧琅赞同地点头,“好啊,这里离边缘很近,方便等下你抱头鼠窜的时候跑出去。”
“谁谁谁抱头鼠窜了!”嬴涓坚信自己男子汉大丈夫,即便遇见虎豹亦不会这般落魄。他拽着缰绳,几乎是拖着嬴风往前走。“过会儿若真有猛兽出没,你先跑,我……我再跑。”
萧琅忍不住笑出了声,给他指了指前方那棵巨大的枯树,说到那树腔里去撑起帐篷保管一夜无事。嬴涓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黑漆漆的一片,哪有甚枯树荣树的,便当萧琅在骗他。萧琅却是笑说他眼神不好,再往前走两步定能瞧见。
嬴涓将信将疑地往前走去,片刻,果真见一棵空腔的老树伫立在前方。那树不知已有多少年岁,树干之宽两人合抱亦有所不及。如今枯干大张着口子,中间挤进去一块大石头,上面栖息着三只鼠兔模样的小动物,见人来了顿时四下奔逃,踩得爪下落叶纷飞,眨眼间便跑得无影无踪。
“季萧你眼神可真好,不如咱们今晚食兔炙罢!”嬴涓喜滋滋地搓着手,似是忘记了危险和恐惧。
萧琅跳下马,玩笑似的说道,“你倒好,夺其栖身之所不说还要食其皮肉,真真忘恩负义之徒。”
“我们可以不食此三只,去抓别的兔子便是了。”
“你还能在林中将这三只认出来不成?”
“呃……俗话说得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嬴涓说着将嬴风牵了过来,欲将其系在树干上,结果发现绳不够长,只好系于最近的另一棵树上,总归嬴风得在他眼皮子底下看着才能放心。
待安顿好嬴风,嬴涓将包裹帐篷一并给到萧琅,叮嘱她在这儿看着,他去抓两只鸡兔来食。萧琅却是拒绝了,说自己不会搭帐篷,不如她去打兔子,嬴涓在此处将帐篷搭起来,顺便生一堆火,待收拾妥当了她约莫也能带着鸡兔回来了。而后不等嬴涓说什么,她也跟兔子似的跑了。
嬴涓追喊不及,满是担心地朝着萧琅离开的方向眺望了半天,然而除却林木他什么也看不见,只好抱着包裹忧心忡忡地去搭帐篷生火。
林间有风,自林外吹来,不大不小,刚好吹得落叶飞扬。嬴涓在巨石上搭好帐篷又等了一会儿,等风向变了才矮下身去扒拉落叶,将叶子划拉开露出地面好生火。他四下转了转,勉强捡了几块合适的石头,一一拾到树下围了个火盆。
石盆刚刚围好,突然劲风乍起,吹得他睁不开眼睛,树叶擦过他的脸颊打着旋往林中涌去。嬴涓以手臂遮住脸,庆幸自己尚未来得及生火,火堆吹灭了是小事,引起林火便是灾祸了。
好在强风倏忽即停,只把帐篷吹歪了而已。嬴涓扶正帐篷,暗骂着哪来的妖风。他往石盆中胡乱堆了一堆树枝,拿出燧石开始生火。
尽管他很努力,但好像并没有什么用,累得满头大汗也只点出个小小的火苗,风一吹险些原地熄灭。
季萧去打兔子了,我绝不能让她小瞧了!
嬴涓跪下来小心翼翼地护住那小小光亮,在心里不停地祈祷着千万不要熄灭。好在运气站在了他这边,倏而矮风一激,火苗骤然大亮,攀着堆积的树枝窜了起来。
就在这时,萧琅也回来了,怀里抱着两只大兔子,一看便知肥得流油。
嬴涓见她回来赶紧迎上去,兴奋地指着火堆让她看,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萧琅识时务地点头称赞,“你可真厉害,还会生火哪!若非有你在,咱俩今晚可要茹毛饮血了。”
“小意思,虽然这是我第一次生火。”听到来自萧琅的夸奖嬴涓激动得脸都红了,心里暗幸自己的好运气。
两人剖了一只兔子架上木架,留着另一只准备明后天再烤。萧琅怕这兔子夜里跑了,便将它肥硕的身体塞进自己的包裹里,袋口松松地拴上绳,只露个兔头在外面。
嬴涓炙烤的手艺很厉害,尽管并无调味品,但这兔子烤得外焦里嫩十分可口。萧琅一手捏着流油的兔肉,一手从地上扒拉了一堆树叶喂兔子。那肥兔也许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因而恹恹地无甚精神,将头搁在面前的树叶堆上发着呆。
萧琅大力揉了它的耳朵一把,“日后可得少食多跑,不然风停了你的伙伴都跑了,单你俩跑不动,长这么胖不抓你抓谁!”
“莫说了,”嬴涓将骨头一吐,拿袖子擦了把嘴抱怨说,“方才我生火的时候不知哪来一阵妖风,险些把我吹瞎了,幸好当时火堆未生起来,否则咱俩今天也成兔炙了。”
萧琅悄悄白了他一眼,你才是妖风!
偌大一只兔子嬴涓一人食了大半,萧琅抓着一根后腿磨叽到半夜,凉了便再烤一烤,最后烤得有些焦了她才慢吞吞地食完。她攒起一捧树叶擦了擦手,耳边回荡着嬴涓没完没了的说话声。萧琅幽幽叹了口气,恨不得将擦过手的树叶塞进嬴涓嘴里给他堵上。
“季萧,你家既在北海郡,那便离瀛洲岛十分近了,你可曾去过滨海城没有?”嬴涓对萧琅的说辞深信不疑,他也曾十分向往北海,想去传说般的蓬莱山看看,只是北海太远了,他放心不下父母家人,故一直未能成行。
“去过啊,北海郡的老渡头天天都有与滨海城往来的船只。那里冬雪下得早,春夏又来得晚,故岛上整日云雾缭绕,海上风急浪高,时常有人翻船落水。但天气好时无比开阔,站在老渡头便可瞧见瀛洲岛的轮廓。”
萧琅说的是当年齐子客去蓬莱接她回临淄与伏且接她回蓬莱时的明媚光景,除此之外她再未见过天气晴朗的老渡头。而她乘船去往伊邑那日风雪更是猛烈得十分离奇,扁舟于浪上颠簸,穿云破雾,她险些以为自己当真要掉进海里喂鱼了,好在最后有惊无险,否则今日她也不能坐在这里与嬴涓谈起遥远的北海郡。
“滨海城里奇奇怪怪的节日有很多,但我只参加过一次……国人很聪明,他们种了好些用来染色的草木粜至燕赵之地换取粮食布匹……”
嬴涓听得连连称奇,由是对瀛洲岛更加向往,他想去参加那些奇怪的节日,看看那可以染出绚丽色彩的草木。但这些依旧不是他最感兴趣的,“听说滨海城在蓬莱山脚下,那你可曾见过阴阳家的弟子没有?他们平时都在哪儿?在山上还是在滨海城里?”
“早些时候同你说过,阴阳家弟子多半都是流民孤儿……”
那些可怜人中有逃避战乱来到瀛洲岛寻求庇护的,亦有滨海城国人遗留的孩子。他们拜入阴阳家门下之后,有些选择留在山上教授新弟子武艺,有些去到山下滨海城中娶妻生子。还有些如同伏且子冉一样离开瀛洲岛游走于天下各处,等需要时再回来。譬如现在,因着大批陌生人士带着所谓的“藏宝图”涌入滨海城中,他二人早已赶回蓬莱以防不测。
但也有些离开后便不再回来了,也许是回到了家乡找到了亲人不想再回蓬莱,也许是遭遇不测消失在了乱世洪荒当中再也无法回到蓬莱。萧琅在山上那些年时常看到很多新面孔,也时常发现消失了很多老面孔。
嬴涓感慨地点着头,忽然记起他好像听说过“藏宝图”一事,曾于陌生人手中见过,当时的他也想去看看来着,但总感觉阴阳家的热闹不是那么好掺和的,于是罢了。“那你去过蓬莱山吗,山上人多吗?世道这般离乱,蓬莱山上岂不是人满为患?”
“去过,那山高千三百三十又三丈,越往高处走人越少,待到山顶上、阴阳洞之上,便只有住在琅嬛阁与云中台的阴宗方士,他们是为神使,因此居住在离神最近的地方。”
“我听说神使有御风引雷之力,不知是真是假。”他托起下巴,对阴阳家的传闻有着无限好奇心。
萧琅点了点头,“方士的确可以化自然力量为己用,只不过此乃惊动上天之举,若非紧要关头不可擅自变换天象地势,化用列缺霹雳之力。平时用些风雪霜雨的倒也正常,不过小打小闹而已,随意引着玩玩儿罢了。”
嬴涓惊讶地鼓着掌,“阴阳家方士不但能通晓古今诸事,占星卜卦领御万民,还能长生不老化用天地力量,那岂非是神仙了?”
拍完巴掌他又托起下巴,悠悠太息道,“我也想做神仙,想长生,想御风而行……”
“那你可得习惯一个人住在云中台上,将你的眼睛练成观星瞳,一个人生活数百年直至找到新的神使人选,让他取代你守在云中台上你才可以死去。”世人只知花色好,却看不见花下缠身的利刺。
“那还是算了罢。”嬴涓果断放弃,忽然转过头去看着萧琅,疑惑道,“你怎会如此了解阴阳家的事?”
“因为我是阴阳家弟子呀。”
这次萧琅真的没有骗他,结果嬴涓却是根本不信,只当她认识阴阳家的人,便问能不能让那人带他去蓬莱看看。萧琅答说“自然可以”,嬴涓激动地问她何时能去。
“梦里,梦里你哪儿都能去。”
第三十一章 暂别
不多时,嬴涓果真做梦去了,躺在帐篷里睡得昏天黑地,连萧琅何时离开的都不知道。
萧琅给他下了个小阵护着,自己跟着司南往前走着。阵眼就在前方,等她过去标好了点,明天再回来送嬴涓出林子便是。
但嬴涓醒来的时间要远远早于她的估算,天色刚刚放亮时她便回来了,回来就看见嬴涓抱着兔子坐在帐篷边缘,一人一兔都是同一个恹恹无神的表情。
见萧琅回来,嬴涓一下子跳起来,大声抱怨说,“你怎地又扔下我跑了!你不知道,我可能遇到鬼打墙了,帐篷外边我怎么也出不去,吓死我了!”
“当真?”萧琅走上前,装作无意地用脚将地上的小石子踢到一旁,“别是你睡迷糊了罢?哪有甚鬼打墙!”
“我还骗你不成!”
嬴涓欲演示一番证明自己说的是真的,便朝着阵壁埋头撞过去,结果“鬼打墙”无影无踪,他一个扑空朝着石下地面栽了下去,险些与萧琅迎面相撞。幸好萧琅及时伸手撑住了他的肩膀,一个用力将他推得站了起来。
萧琅拍拍手上的浮土,“当心些,迎面撞上可是会将门牙磕碎的。”
嬴涓的脸红得滴血,方才他与萧琅近在咫尺,甚至连她唇上的纹理都看得清晰。
想来他还是第一次离女孩子这般近,淑女真真是美好的生灵,而季萧是生灵中最美好的。
他不敢再看萧琅,怕自己脸颊烧化了,于是赶紧转过身去用力咳了两声,试图装作无事发生。
萧琅可不知他在想什么,在一旁帮他收拾着帐篷和行囊,“天亮了,你该回去了。”
“啊?”嬴涓咻地转过身来,脸颊尚且红着,眼里满是茫然。“我回哪儿去?”
“随便你。”萧琅将嬴风的缰绳塞进他手中,“回家也好,去伊邑拜会相国宣也好,总归莫去滨海城瞎掺和,更别跟着我,我有要事在身,你我就此拜别罢。”
嬴涓着急问道,“你欲往何处去?带上我啊,我也要去!”
“我要往南去,不方便与你同行。”
“怎么不方便了?我保证少说话不乱看,你把我嘴缝起来,我定不会再与旁人说的。”
“这是秘密,我不能同你说。”
“可前方太危险了,我陪你走出林子再分别也不迟。”
“不必,我自有办法,你回头便是。”
“季萧你到底要去哪里,为甚不能带着我?”
萧琅很烦有人对她追根究底,不想与他多言,只浅浅揖了一礼,“多谢你这两日的照顾,就此告辞,有缘再会。”
她十分干脆利落,说完便转身走了。
嬴涓赶紧追上去,“季萧等等!”
萧琅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知这人哪来这么多话要说。
“你既当真有事,我亦非不识好歹之人,只是咱俩相识一场,到底甚是有缘。”嬴涓扯下腰间悬着的白玉塞进萧琅手里,“这个送你。”
这玉一看便知非凡品,不晓得是多贵重的物件,萧琅不敢收下,赶紧塞回了他手里,“我不要。”
“你拿着!”嬴涓非要塞给她不可,根本不容许她拒绝,“咱们说好一起出海的,这话还算数吗?”
萧琅闻言有些犹豫,但想了想点头说道,“算数,我办完事后在吴口等你到冬至那日,你若不来我便出海去了。若你来了却未见到我那也不必再等我了。”
“好,我听你的!”嬴涓认真地点着头,握着萧琅的手将白玉握住,“你拿着它,我先行去往伊邑拜会相国宣,而后立刻去吴口寻你,我定是要同你一起出海的,我们说好的!”
“行罢,你这人倒是重情重义,那我也帮你一把。”
萧琅将白玉放到衣襟里,告诉嬴涓待他进了伊邑城之后,直接去西坊第二户找一个叫沉皎的,只需同沉皎说“萧琅托我探望故人”,沉皎自会教他如何拜见相国宣。但切记一定要听从沉皎的话,万万不可于容宣面前胡乱说话。
嬴涓躬身长揖,“多谢季萧提点。”
等他起身时,面前之人已然消失不见。他四下望了望,不禁在心里嘟囔一句“怎地跑得这般快”。
嬴风在旁打了个响鼻,主动回头带着主人往林外走。嬴涓见状无奈地叹了口气,摸了一把它的鬃毛,翻身上马呼哨一声疾驰出林。
嬴涓原本便是要去伊邑的,路线早已摸得门儿清,只是偶遇萧琅临时改变了行程,变道往回走了一日,此时再回头亦不耽搁。但他跑到半路却想起一件事来,甚是懊悔——他只顾着将玉送出去,却是忘记找季萧要一件信物,若是到了相舍那个叫沉皎的人不信他可如何是好?
他寻思了半天也没能寻思出个所以然来,现在返回去找萧琅亦是来不及,只好就此作罢。他拍着嬴风的马颈自我宽慰了两句,“若是咱们进不去相舍见不到相国,那咱们即刻便回来寻季萧去,我现在好像已经不怎么想见相国了,还是季萧可爱些……”
嬴风根本不理他,铆足了劲向北奔驰。
嬴涓一路走走停停,目不暇接。入奉儒县时为其举世风雅所震惊,国人几乎人人崇文知礼,乃是乱世之下难得的礼乐之所。而后,他凭借医家学生的身份进入万儒总院住了两日,大致观尽学院内连廊水榭、湖泊花林与课堂辩场。偌大山庄内往来弟子如云,诵声琅琅剑如行风,嬴涓见之只恨自己读书少,除了“好看厉害”再说不出别的词。
歇罢脚,嬴涓在儒家弟子的指引下寻了一条往伊邑最近的路。那弟子听闻他欲拜访容宣时十分高兴,托他代儒家同窗向子渊师兄问好,又给他备了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请求帮忙带给容宣以谢平日照拂之恩,自然也没有忘记托他捎信的谢礼。
嬴涓一一应下,深觉儒家弟子热情好客又深明大义,其剑法好像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差劲,欲往阴阳家学武的心思因而产生了一点点动摇。
离开万儒总院后,嬴涓向西进入了东海郡主城,其繁华又与奉儒县之景大不相同,抛却儒家带来的影响,此处已有大国要城的风华仪态。尽管贪恋,但嬴涓不敢多逗留,生怕误了与萧琅会面的时间,故只在城内待了半日便匆匆驾马出城西去。
嬴风脚力确实厉害,嬴涓担心长途跋涉会伤到它,因而在路室候馆歇了好几次,尽管花费了这些时间,一人一马仍在五日内站在了伊邑巍峨的城墙之下。
嬴涓激动地挠着嬴风的脖子,嬴风不耐烦地往旁边站了站,若能说话它定会让嬴涓离它远一点,真真烦不胜烦!
“嬴风,你说我要不要去市上买些东西送给相国?唉,他现在是君侯了,凭这个身份地位应当见遍了世间珍奇,大概是瞧不上市上那些俗物的……也不对,说不定他见多了宝贝却是没有见过寻常物件呢?不行,我非他同窗食客,君侯定不会收我礼物,否则该有人告他渎职受贿了……嬴风,你为甚不搭理我?”嬴涓捋了把嬴风的鬃毛,“哦哦我忘了,你不会说话。”
嬴风甩开他不老实的手,扭过头去不理他。
待东方微微泛亮,隐约可观湛湛云天时,伊邑城镀上了应有的色彩。厚重城门带着沉闷悠长的“吱呀”响动缓缓打开,原上行人攒动,涌向伊邑城。
“开城了!”嬴涓挽了挽缰绳,牵着嬴风汇入人流,“嬴风咱们走,去大城池看看!”
嬴风似是也跟着激动起来,马蹄落地都轻俏了许多。
蒙蒙清晨,伊邑城中已现繁荣景象,坊市森严有度,行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又气派。
嬴涓不敢多看,更不敢去市上,只闷着头打听着直奔西坊,他怕多看两眼便会迷入这靡靡之景中而误了大事。
待行过主街,自宫城高墙下路过,嬴涓拐入了静悄悄的西坊长街。往来行者寥寥无几,不乏衣着极尽华丽之人,嬴涓猜不到他们的身份,故不敢随意打量,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着。
西坊长街直通南北市,坊门在中央偏北的位置,朝向东方。
嬴涓站在门口,看着里外两列六位守将不禁陷入沉思。有没有信物不打紧,如何见到文陵君也不打紧,要紧的是他如何进入西坊!季萧根本没有教给他,只告诉他如何进相舍,眼下他连西坊都进不去谈何进相舍!
他在坊外站了许久,叹了无数口气,终于看到有人抱着一堆摞得整整齐齐的简牍从坊里走出来,后面跟着两人各自抱着一堆。
“先生请留步!”嬴涓赶紧上前拦下那几人,请教他们如何才能进得西坊。
为首之人从高高的简牍后面艰难地转过脸来问他要去谁家,若有相识的可以请守将去将人寻来带他进去,若无相识之人需得等交班的将领过来录个名姓才可进入。
嬴涓说要去相舍,那人说自己刚从相舍出来,问他认不认得田叔或是容恒。嬴涓想了想,说自己只认得沉皎。那人便说认得沉皎也行,转头与守将说嬴涓是沉皎的朋友,请帮忙去寻一下沉皎。
嬴涓大为感谢,询问其名姓以便报答。其人却只说自己是君侯门下食客,不必报答,而后便与随从匆匆走了。
第三十二章 情敌见面
嬴涓又朝那人的背影谢了一谢,感慨相舍的人心地可真好,不愧是文陵君的食客,想必是客随其主。他见那守将已进去寻人,便与嬴风站在一旁安静等着。
很快,守将同一位少年前后脚地出来了。守将指了下候在门外的嬴涓,少年点了点头,朝他走了过来。
嬴涓迎上去,少年朝他一揖,“我叫容恒,沉皎暂时无暇,我代他来接一接先生,先生请随我来。”
原是守将去相舍寻沉皎时遇到了容恒,跟他说坊外有沉皎的朋友。结果沉皎一大早不知藏到哪里去了,容恒左喊右喊都没有找到人,他想着让访客在坊外枯等很不礼貌,便决定代替沉皎去接他的朋友。
嬴涓虽不知容恒为何人,但方才听那食客将其与家老放在一起说了,又闻之与文陵君同氏,想来应当是文陵君身边的重要人物,于是赶紧还礼,乖巧地随对方进入西坊。
“敢问先生名讳,我好告知沉皎。”容恒回头问他。
“我叫嬴涓,季……一位朋友托我来探望故人。”嬴涓顿了顿,并没有说实话。季萧叮嘱他要听沉皎的话,想来她真心信任之人应是沉皎,对旁人还是藏着些罢。
容恒点了点头,忽然发现他牵得的那匹马十分漂亮,忍不住上手摸了一下,“你这是西域名马罢?身姿看着便比寻常马矫健好些,感觉与龙云不相上下。”
“你眼力可真好!”见容恒夸嬴风,嬴涓分外高兴,“它叫嬴风,可日行千里,乃是族中长辈去西域走商时带回来的,季萧也夸过它与龙云相仿呢!”
“季萧?”容恒敏感地捕捉到这个字眼。这个称呼一听便知是淑女,又姓萧,再联系到沉皎,他立刻觉得嬴风来此的目的不单纯,于是耍了个心眼儿。“季萧也是你与沉皎的朋友吗?”
“是呀,便是她让我来找沉皎的。”嬴涓一时激动竟忘记掩饰,直接将认识萧琅的事情抖搂出来。
“你这位朋友长得……嗯……”容恒不敢说萧琅模样怎样,毕竟那人可能好些年都不会变一变模样,也可能一夜之间变得更成熟或更年轻,“她名讳可是萧琅?”
“呃,”听他这样问嬴涓瞬间冷静,暗悔方才失言。他警惕地看着容恒,犹豫良久也不知该不该承认。“大概……是罢……”
容恒看他脸上的表情大致能猜到他心里在想什么,遂同他表明身份,“我是文陵君的长随,我们君侯与先……与季萧是极其要好的朋友。既是季萧让你来的那你便是相舍上宾了,我直接带你去见君侯罢。”
虽然嬴涓的最终目的确实是见容宣,但萧琅叮嘱过他要先见沉皎,于是婉言谢绝,“多谢小君子好意,只是季萧事先叮嘱过我务必先行拜访沉皎……”
容恒恍然大悟,“季萧可是让沉皎教你如何拜见君侯是不是?”
嬴涓一愣,“你怎么知道。”
容恒并不回答,只说跟着他便对了,他们走后门抄近路去找沉皎,等见到了沉皎再去见文陵君。嬴涓看他好像也不是坏人,便听话地跟了上去。
两人进门后,容恒喊人牵走了嬴风,他是马仆出身,亦对好马疼惜,不等嬴涓说什么他已吩咐那人务必用上好的料喂养嬴风。嬴涓见状很是感激,接着又听见容恒在劝他多住些时日,等龙非得空了两人可以去城外赛马,龙云亦是上乘的西域马,到时候可以试试龙云与嬴风到底谁更厉害一些。
嬴涓当即心动,刚想答应下来却一下想起了萧琅,“不行,我还急着回去见季萧呢,她在吴口等我一起出海,我不能食言而肥。”
这人怎么张口闭口全是先生?
容恒斜睨着他,“你跟季萧的关系特别熟稔吗?”
“熟……也不太熟,我们刚认识两三天,不过算到现在也快半个月了。”嬴涓这才发现他与萧琅竟只是刚刚认识而已,他却感觉二人倾盖如故。
原来只是刚认识啊,那没事了。
容恒松了口气,觉得这个叫嬴涓的应该能活着走出相舍。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后园,擦着竹林的边拐过一排林立的厢房,有两名食客与二人相遇,同容恒打了个招呼便走了。两人自廊下走过,在拐角处险些与小跑的沉皎撞在一起。
容恒看到沉皎当即埋怨他方才哪儿去了,一直喊不到人。沉皎说容宣处理完公务刚刚歇下,他趁空帮忙洒扫了一下竹北院,说着看了一眼跟在容恒后面的嬴涓。
容恒赶紧将沉皎拉到一旁私语,“他叫嬴涓,先生让他来找你,让你带着去见君侯,应当是有事要瞒的意思。”
沉皎了然地点了点头,与容恒一道将有些茫然的嬴涓带到西厢住处,说等容宣起来了便带他去见一见,但在这之前还有些事要叮嘱一番。
嬴涓不知他俩何故如此神秘,但萧琅有言在先,也只好跟着去了。
朝食左右,容宣饿醒了,但又不想起来。他最近忙得昼夜颠倒,每日能够躺足两个时辰已是勉强,能歇过来便是万幸,至于朝晚食却是不想了。
他只这样想想倒是可以,但容恒可不会惯着他,非得喊他起来将朝食用了才能继续睡。容宣在他眼里有向着萧琅发展的趋势,起床十分困难。
正如此刻,他正与容宣一人一头拽着锦衾拉锯,“君侯快些起来,等食罢朝食我跟您说件好事儿。”
“你能有甚好事儿。”容宣扯着锦衾一角躺着,轻轻笑道,“难不成你学业大成能帮我看文书了?”
容恒摇摇手指,还是憋不住告诉了他,“先生托人来探望您,人家早等着见您了。”
“当真?”容宣闻言立刻松手,从床上弹了起来,手忙脚乱地穿着衣裳,“来者何人?可是阴阳家弟子?”
“是医家弟子,名嬴涓。”容恒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是名模样周正的文士。”
“你怎地不早些喊我!”容宣心中警铃大作,他赶紧洗漱一番,迅速地塞了几口饭,着重整了整衣冠仪表,而后佯作轻松地负着手出了寝室,“阿恒,走,去会会他。”
容恒跟在后面叹了口气,“先生两个字比万个容恒磨破嘴皮子都好使!”
容宣尚未到,嬴涓已开始紧张起来,沉皎叮嘱他的话太多,他都快要忘了,因而更加紧张。他想不通容恒与沉皎为甚要他撒谎骗文陵君,季萧与文陵君之间到底是哪般关系,又到底有何隐情。
“君侯来了,莫说你先见过我,莫忘了我同你说的话。”沉皎远远瞟见树后青色袍袖起伏,他急匆匆地嘱咐了两句便赶紧跑了。
嬴涓呼地站起身来,紧张地盯着那一角青色自树后转出来,不疾不徐地向他走近。此时,激动已冲淡了他的紧张,沉皎说的话基本忘了个干净。
“足下可是医家学生嬴涓?”
嬴涓一听容宣问他话赶紧长揖行礼,俯身恭敬答道,“不敢,学生嬴涓拜见文陵君。”
“琅琅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不必客气。”模样一般,倒是年轻得很。容宣打量着他,在心里哼了声。
趁容宣自身边路过时,嬴涓悄悄抬头看了他一眼,心中不禁疑惑,文陵君如此年轻,长相清俊,性格温和,季萧怎地总是污蔑他,两人不像是有仇啊……
容恒暗地里朝他使了个眼色,暗示他莫忘了先前说好的说辞。
容宣听闻嬴涓是萧琅的朋友后,其反应与沉皎和容恒想象的不太一样,并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反而亲密地邀请嬴涓于床上坐。嬴涓不敢当真听他的,容宣瞥了眼容恒,对方立刻将嬴涓按在床上。
容恒又懂了,君侯这是想趁机打入敌人内部以套取情报,不愧是“笑面虎”!
见自己竟与文陵君平起平坐,两人的距离只隔一案,嬴涓当即吓得寒毛直竖,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
容宣与他寒暄了一番,见其依旧拘束,便笑着给他斟了一角茶汤,“阿涓在相舍只当是在自家便好,若是琅琅得知我怠慢了她的贵客可是要与我翻脸的。”
季萧还敢与文陵君翻脸?俩人到底是甚关系?
嬴涓疑惑,但又不敢问。
容宣与他东拉西扯了一堆,沉皎事先说好的问题一个都没有问,嬴涓紧绷的神经不禁稍微松懈了些。此时,容宣忽然问了他一个问题,“阿涓既是医家弟子,不知与琅琅相处那几日见之如何?”
嬴涓愣了一下,脸颊随即染上一抹红晕,支支吾吾地委婉答说,“季、季萧是我见过的最、最可爱的小淑女。”
忽闻一声木裂的怪音,嬴涓望去,见容宣手里捏着凭几的一角,凭几一端露出了森森木茬。那人却是笑笑,不甚在意地将那木角丢在了地上,随之发出了闷闷一声轻响。
容恒讪讪地将那木角划拉到脚底下,赶紧提醒不知性命可贵的嬴涓一句,“君侯的意思是先生见季萧身体状态如何。”
嬴涓脸色爆红,赶紧背起沉皎教给他的话,“涓见之并无不妥,只是眉眼间看着有些劳累,乃是奔波劳碌所致,并无大碍。”
容宣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扯了些杂七杂八的话。突然,他又问了一个问题,“沉曦那匹瘦马看着可好?”
第三十三章 分外眼红
“马?”嬴涓傻眼,沉皎只说了沉曦却没有说沉曦的马,他该如何作答?
“君侯,我帮您换个凭几,免得扎着手。”容恒试图转移容宣的注意力,结果对方凉凉地瞟了他一眼,他一下僵在原地不敢再动。
“惭愧,涓未曾注意那马,只顾着与季萧说话去了。”多说多错,嬴涓半真半假地回了一句。
容宣并未继续追究这个问题,而是问他与萧琅是如何相识的,两人相熟到哪般程度。
谈到这个话题嬴涓一下打开了话匣,从平原偶遇到路室同食再到林中过夜,一帧一帧说得无比清楚,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何以能够记得这般明了。
容恒越听越不敢说话,偷偷瞄着容宣的表情。那人依旧温雅地笑着,一手搭在膝上一下一下敲着,另一只手转着案上空爵,不时发出金属与漆面磕碰摩擦的声音。
待说到临别赠玉时,容宣手下一停,手指也不敲了,空爵也不转了,幽幽地问了一句,“她可曾收下?”
嬴涓点头,“收下了。”
容宣追问道,“当真收下了?”
容恒在一旁使劲摇头,示意嬴涓快些改口否认,但对方并没有看到,反而再次强调,“我亲眼看着她放进了衣襟里。”
“放进了衣襟里……”容宣念着,手指扣着案面。忽然手下重重一点,他轻笑一声,“挺好。”
挺好的,你人没了。
容恒同情地看着嬴涓,似是已经看到了他横着出去的模样。
“阿涓远道而来想必十分疲惫,不如先好生歇一歇,待缓过神来我再请阿涓痛饮。”容宣站起身,唤人来带嬴涓去厢房住下。
嬴涓紧跟着站起来,躬身一礼,“涓此次来伊邑便是为了拜见君侯以偿平生心愿,如今心愿已了,涓受益良多,多谢君侯教诲。君侯事务繁忙,涓不便过于叨扰,且与季萧尚有约定在身,涓这便告辞了。”
“哦?你与琅琅有何约定?”问这话时,容宣的语气格外温柔。
“涓答应过季萧要陪她出海,季萧办完事便会在吴口等我回去。”
“等到何时,可有期限?”
“到冬至日。”
“如此倒是不着急了,冬至日还早着,你尽管在相舍安心住下便是。”
嬴涓还想推辞,容宣却是不容分说,直接让奴仆将其领去厢房住下,他是半刻也不想再看到这人了!
待嬴涓走后,容宣立马将那角茶汤泼在地上,“喂狗我都不给他!”
“明知会生气您还问得那么细。”容恒将那凭几搬走,想不通容宣自找罪受是种什么心态。
“他给我等着!”容宣把着小案一角,咬牙切齿地说道,“早晚把他头拧了!”
“指不定是他一厢情愿呢!
“怎么?你希望他俩两情相悦不成?”
“没有!先生心里肯定只有君侯一人!”
“呵!”容宣闻言当即拍案冷笑,“疆景子她有本事就别回来了,否则我定要好好教训教训她!”
“您舍得?”容恒不信。
“这才认识几天?啊?便与人约着一起出海了?还要等到冬至,她怎么不等到明年夏至!”容宣灌了口茶汤,将角重重一放,“哒哒哒”急促地敲着漆案,“那玉是能随便收的吗?啊?出去这两年净认识些不三不四的东西,长成那般模样被人拐走了怎么办!幼时又不是没被人拐过……”
“人家是正经医家弟子。”容恒趁机为容宣宽心,“您不是一直担心先生吗,有他跟着岂不正好?”
“好什么好!”容宣按着心口,“气得我心口疼……这几个月你给我看好他,他要是跑了你替他死!”
这也关我事?
容恒无辜得很,委屈地看着容宣。
“气死了,睡觉去!”容宣气得要命,拂袖而去,“不管他饭,还有那匹马,一并饿死拉倒!”
容恒无奈叹气,决定把锅甩给沉皎。
嬴涓躲在厢房里,托着下巴猜测季萧与文陵君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他感觉文陵君对季萧的关心有些过分细致,不像是普通朋友,难不成是兄妹?但也没听说过文陵君有兄弟姊妹,真真是奇哉怪也。
正想着,忽然听见有人敲门,他赶紧起身去开门,一看是沉皎来给他送被褥,他迅速将人拉进屋关上门,将沉皎吓了一跳。
容恒与文陵君同氏,定与文陵君更亲近。季萧让我来寻沉皎,想来沉皎应当与季萧更亲近,不如问他还安全些。
嬴涓心里如是碎碎念着,同沉皎旁敲侧击起来。
沉皎听懂了他的意思,但依旧一口咬定萧琅与容宣只是认识多年、关系很是要好的朋友,除此之外别无关系。
嬴涓闻之一时有些失望,但又有些庆幸。
沉皎看到了他窃喜的表情,犹豫了一下决定不告诉容宣。
嬴涓问他自己何时可以离开,沉皎瞟了他一眼,问他可是与文陵君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怎地那人一脸生气的表情。
嬴涓寻思了半天,“没有啊……”
沉皎点点头,疑惑地走了。
自嬴涓来后第二日,容宣让沉皎每天带他出去转转,去哪儿转都行,总归不准在相舍里待着,也不准出城,更不准在他容宣的眼皮子底下晃悠。
沉皎悄悄问容恒,可是嬴涓暴露了不是。
容恒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做了一个拧断的动作,“他送了先生一块家传的白玉,还跟君侯显摆了。”
沉皎倒吸一口冷气。
容恒拍着他的肩膀,“君侯说了,让你看好他别让他跑了,否则你替他死。”
沉皎郑重点头,“我这便去杀了他!”
容恒眯眼笑着,成功甩锅。
容宣正在房里看文书,见容恒端着秋枣进来便问了句“嬴涓人呢”,容恒说沉皎刚刚带他出去了。他冷笑一声,“医家学生不好好待着给人看病,四处瞎溜达什么!”
不是您让沉皎带他出去溜达的吗?
容恒对容宣善变的心思实在捉摸不透,反正这人现在看嬴涓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容宣捡起一颗枣子,捏在指间圆滚滚的,他翻来覆去看了两眼,“咔”地一下将它捏裂开,随手抛回枣堆里,发出了一声阴阳怪气、含沙射影的嗤笑,“嘁,不过尔尔。”
容恒小心翼翼地将那颗无辜的枣子摸过来想要塞进嘴里,容宣一瞪,他立马识相地将其抛到了牖外,重新摸了一颗完好的塞进了嘴里。
方才那般情状令他不禁于心中暗忖,君侯这一下捏的怕不是秋枣而是嬴涓的脑壳,怎地跟那护食的老母鸡似的!
“我是老母鸡?”
容宣斜了他一眼,容恒赶紧捂着嘴溜了,他这才发现自己竟下意识地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我是老母鸡怎么了?总比不知打哪儿来的野公鸡强!
容宣没好气地将批好的文书扔到一边,文书哗啦一声掉了几卷在地上,他瞟了眼,干脆全扒拉到地上,侧过身撑着额头生闷气。
倏忽,眼前响起一阵急促尖锐的破空声,一支短箭擦过他鼻尖“咄”地一下钉入北面墙壁中。
好家伙,天色尚未黑透便敢于相舍放肆!
容宣手一撑翻身出牖,见四下无人当即踩壁蹬上房顶,冲着箭来的方向直掠过去,闪出一道残影便消失在相舍上空。
片刻,又一道残影闪回,房门被人一脚踢开,有人被当胸踹了进来,跌在地上吐了口血,捂着胸口呻吟着爬不起来。
容恒听见动静赶紧跑过来,正见容宣倒背着手进了房,反脚踢上了房门。他紧跟着溜进去想问问发生了何事,打眼便瞧见地上躺着一麻衣陌生人,人还活着,只是看上去伤得不轻。
“你怎么进来的?!”容恒大惊,只当是刺客,“君侯您没事儿罢?”
“我好得很。”容宣一脸无所事事地坐在案后,两脚搭在案上晃着,指使容恒去将四面户牖关严实了,顺便把墙上的箭拔下来。
容恒一切照办,而后坐在案旁托着下巴打量着那个陌生人。他早已知晓容宣的本事,每次与沉皎比武时他都在侧,见惯了沉皎的惨状,从此再见刺客时他心态好了许多。
容宣解下箭上竹片,瞄了眼便恍然大悟地“哦”了声,“原是请我赴宴来了,倒也不必如此阵仗,走大门亦无不可。”
“你家主人是谁?”容恒帮他问了句,其实自己也想知道,谁人请人赴宴会搞鬼鬼祟祟这一套,又不是见不得人。
那人侧躺在地上不说话,看神态好像还有点懵。
“你可是个哑的?方才我听你啊啊喊疼的时候也不像是哑的。”容恒撇撇嘴,他不喜欢这种不说话的,哪怕撒谎放狠话都行,不说话会带给他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挫败感。
容宣细细摩挲着短箭,是他没有见过的制式,仅有普通箭的三分之一长,光秃秃的没有镌刻任何文字,“啧,律法规定任何制品上皆需镌刻工与监官之名,你这箭怕是不合法呀。”
他将箭抛给容恒,令其明日给明义送去。
容恒应了声,见那人还是不说话,只瞪着容宣喘着粗气。看到容恒看过来,其人又转了视线瞪着容恒。
“瞪我做甚,又不是我打的你。”容恒翻了个白眼。
“嗯?”容宣感觉自己有被锅砸到。
容恒当即收声,乖巧地抱膝而坐。
第三十四章 野花野草招人恨
容宣瞄了眼容恒,又转过头来打量着自己为了弹琴而一直好生保养的指甲,语气凉凉地说道,“我这两日心情不太好。”
容恒紧跟着点了点头,“是啊,快招了罢!君侯最近遇见情敌了,我劝你啊,好死不如赖活着。”
“阿恒!”容宣弹了下指甲,语重心长地劝他,“你啊,定是跟琅琅学坏了,惯会变着法儿地吓唬人家,既然这位壮士不愿说你亦莫再逼迫他,人各有志嘛!”
人各有志是这样用的吗?容恒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那送信的人恶狠狠地哼了声,扭过头去不理会这对阴阳怪气的主仆。
容宣当真不再逼他,反正不是甚正经事,只是明日赴个宴而已,那人说与不说他都会去的。
“看来你对这人世间应当是无甚留恋了,巍巍壮士,甚是可惜。”他状似惋惜地叹了口气,将脚从案上放了下来,走下台阶站在那人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了一会儿。见其人面上始终毫无畏惧,容宣轻笑一声,抬脚将其踹翻在地,脚踩在他腰间磋磨着又问了一遍,“你主人是谁?”
送信之人趴在地上依旧不说话,竟是十分硬气。
“罢了,便当我不曾问过。”容宣大感无趣,沿着此人的脊椎骨点着脚尖,像是在挑捡一块未曾剖分仔细的生肉,末了在其背上多点了两下,“方才说了,我这两日心情不太好,但凡你早来几日也不至于如此,今日你来得还真是不巧了!”
容恒捂上眼睛,只闻一声骨裂的闷响,送信人一声未出便趴在地上不动了。
放下手见容宣嫌弃地踢了那尸身一脚,“这都找了些甚玩意儿,连句人话都不会说!”
说不定他一会儿就说了,结果您心急地给整死了,容恒在心里反驳道。
“阿恒啊,我觉得你有句话说得不对。”容宣在那人身上蹭了蹭足尖,负着手溜达着走过来,抬手敲了一下容恒的脑壳,“我,没有情敌!”
“当真?那您要不试着与嬴涓和睦相处些时日?”容恒试探道。
容宣当即按住心口,“不准提他!”
你看罢,有些人嘴上说着没有心却很诚实。
容恒了然地摊摊手,起身去外头打水擦地。
容宣从暗格里摸出个拇指大小的陶瓶,用那枚邀他赴宴的竹片接了一丁点粉末扔在尸身上。他推开牖,抱臂倚在牖边看着不速之客与竹片皆化作轻烟与污水。
水渍慢慢渗入了缝隙,轻烟最终被晚风吹散。
想他封君之后,有多少欲取他性命之人在此消失。这实在怨不得他心狠,那些人有为宗室申冤来的,有为人报仇来的,有看他不顺眼想取而代之的……他想一一放过,可他们却是不肯放过他,接二连三地朝相舍里的人下手,三天两头扰他清净,这文陵君做得属实没意思!
容宣侧过身,看着屋外目光放远,他见容恒端着清水来,见两名食客说笑着拐进了连廊,见田叔在训斥一个年轻的仆从,见沉皎与嬴涓在柳后若隐若现……他“啪”地一下关上了牖,眼不见为净。
俄而,他又悄悄推开一条缝,看着嬴涓与沉皎嬉笑追赶着陷入沉思,他一时竟有些说不准萧琅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子,是文士还是壮士,还是说她只喜欢年轻活泼、模样清俊的。外面没长大的野花野草多得很,她可别挑花了眼不知道回来了。
正与沉皎说笑的嬴涓自不可能知道容宣在想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心里也在惦记着萧琅,因而听沉皎说话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沉皎看他心事重重的便问他在想什么,可是在相舍住不惯还是想家了。
“我……没、没事。”嬴涓欲言又止,不敢说心里话,他怕沉皎觉得他不识好歹。
“你可是想离开伊邑去找师叔?”沉皎帮他把话说完。
“师叔?”嬴涓疑惑地看着沉皎,“你指的是季萧吗?”
见沉皎点头,嬴涓不禁有些羡慕,“她入门竟这般早,小小年纪都有师侄啦?”
“师叔便是在师祖门下出生的,算来入门已有廿余载,她都有不少徒孙了呢!”沉皎骄傲地抬起下巴,尽管他也不知道这有甚可骄傲的。
其他一概未入耳,嬴涓单单听见了那个“廿余载”,登时震惊,“她、她当真年纪比我大?我还当是她说笑的……”
“啊这……”沉皎一不小心说漏了嘴,一时亦想不出来该如何解释,“她……长相确实年轻些……”
“她常年生活在山上,灵气精华养着,自然要比普通人长得好些,古之百岁老人亦有鹤发童颜之辈,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区区容颜不足为奇。”
容宣不知何时溜达过来,听见两人对话便赶紧帮沉皎打了圆场。
“君侯所言是极,怪道季萧如此可爱。”嬴涓同容宣见了礼,接下来的一句话气得对方险些当场翻脸。“季萧曾与我说过她是阴阳家门下学生,只是当时涓未敢相信。”
不过相识三两日便与对方交了老底,还真是亲密无间!
容宣在心里冷哼,生气之余说话的语气便有些阴阳怪气,“确实师从阴阳家门下不假,只是学了廿余载却仍旧取法于上、仅得其中,一身武艺尚不及沉皎半分,浑身上下也只有性情可取些!”
容宣此言并非刻意贬低,说的乃是大实话。他与沉皎比试几番后方知阴阳家武学之精妙,沉皎年纪轻轻便有如此造诣实属难得,而萧琅那点拳脚功夫放在寻常人当中倒是勉强可以入眼,但与真正的习武之人相比却是要贻笑大方。
“原来季萧竟当真是阳宗弟子,涓何其有幸得以与季萧相识!”学派身份的加持使得萧琅在嬴涓心中的地位猛增一截,再加上那一点微微萌动的春心,如今的“季萧”二字在他口中念着早已与初逢之日大不相同,竟多了一些难以言喻的缠绵悱恻。
若非容恒在后面拽着衣裳死不撒手,容宣早就扑过去将嬴涓的头拧下来了。他咬着牙压住快要爆发的情绪,阴冷地笑了笑,扭头大步走了,青色的衣角在风里扬起高高的弧度。
“君侯有些乏了,先回去歇着了。眼下天色已晚,先生也早些安歇罢。”容恒给沉皎使了个眼色,转身匆忙去追容宣。
嬴涓瑟缩了一下,问沉皎,“你有没有发现方才君侯笑得好像有些渗人。”
沉皎赶紧推着他回厢房,“你看错了,咱们也回去歇着罢,正好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当真?刺激吗?不刺激就算了……”
“刺激得很!”刺激到你可能会当场哭得很大声!
……
“君侯等等我!”容恒一路小跑地跟在容宣后面,“君侯莫气啦,您权当嬴涓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莫与他计较……”
“孩子?”容宣一听这话立马转身往回走,表情有些许狰狞,“有这样的孩子吗?他是不是存心的!是不是存心气我来了!”
“君侯冷静!”容恒赶紧抱腰拦下他,“他不知实情,难免会口无遮拦,不知者不罪嘛。”
“那你的意思是我还得原谅他是吗?我不把他狗头拧下来已经很给面子了!”
“君侯小声些,莫让人听见了。”容恒恨不得捂住那张瞎嚷嚷的嘴,堂堂君侯和一半大少年争风吃醋,传出去他容恒的老脸往哪儿搁!
“我凭什么要小声!我怕人听见吗!”容宣甩开他的手,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东厢,“让他现在就滚!立刻!马上!今后不准再出现在我面前,否则我见一次打一次!”
“哎,好嘞!”这大晚上的赶人走不像回事,容恒准备明天再去“赶”。
“好什么!好什么!”容宣拍了他后脑勺一下,“让他早点滚犊子好去找他的季萧是不是!”
容恒摸着生疼的后脑勺很是无语。
“把他给我押在相舍,冬至前哪儿也不准去!”
“哎,行。”容恒不敢多说,谁知这人又会因为哪句话没说到心里去而找茬。
“行什么行!”容宣不出意料地又给他了一下,怒气冲冲地阔步走了,“你气死我算了!”
又关我事?
容恒有苦说不出,他现在只想去东厢将嬴涓那张破嘴给缝上,让他在容宣面前再不能胡说八道!
东厢那边,嬴涓缠着沉皎问他说的那个秘密到底是什么,沉皎若是不说他便一直缠到天亮。
沉皎沉默良久,盯着嬴涓让他起誓绝不外传,否则他便不说。
“你若是从旁人口中听见是我传出去的,你把我嘴缝起来拉到田里去犁地。”嬴涓实不知这个秘密是有多重大才使得沉皎如此谨慎,他自觉不是个大嘴巴,干不出四处散播消息这种无耻之事。
“行!那我告诉你,你可莫再与旁人提起,否则咱俩都没好下场……”
沉皎附在嬴涓耳边,掩口私语了一句话。
嬴涓听罢当即愣住,扭头惊诧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没有说话。他低着头缄默许久,末了低低说了句“我知道了”。
“那我走了,你早些歇着。”
沉皎拍拍他的肩膀,聊作安慰。
临出门时,沉皎又回头看了嬴涓一眼,见对方歪倒在床上晃着一条腿不知在想什么。他张了张口,什么也没有说,转头推开门走了。
第三十五章 赴宴
容恒一大早服侍容宣更衣时,看到挂在架上的外袍愣了一下,“君侯您穿着如此艳丽欲往何处去?这深朱砂色也太扎眼了……”
容宣白了他一眼,“你管我!”
“不管不管……啊~我知道了!”
看他这副表情容恒立马想起来了,昨晚容宣睡前神经兮兮地问他哪种颜色的衣裳显年轻,他随口说了句“越明艳的越显年轻,越暗沉的越显老呗”,感情这人在这儿等着呢!
“您实在没有必要与那嬴涓一争高低,他也只是说说罢了,您气不过他还信不过先生吗?”
容宣又白了他一眼,意思是嫌他话多,转而问起先前让做的东西做好了没有,若是做好了今日赴宴时便带上。
“做好了,昨天下午刚送来。”容恒端来一个漆盘,盘上屈置着一条细长布袋,袋口无绳,露着手掌长的黑色把柄。“方才我拿去给沉皎看了,确定没有问题才拿来的。”
容宣握住把柄,将袋中的物件慢慢抽了出来。
那袋中所藏竟是一柄细软长剑。只见此剑平滑无纹,可盘曲数圈,他凝息一抖,剑身登时绷直,发出一声嗡然铮鸣。日光被银亮的剑身反射到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好剑!”容宣不禁赞道,心里十分满意。“这工艺算得上上等!”
“那是自然!来者同我说师驷先生找的铸剑师乃是墨家出身,在墨家都算得上是顶尖匠人之一。只是那人头一回做软剑,无甚经验,师驷先生说了,您若是用着不顺手尽管找他便是,那位铸剑大家对软剑很感兴趣,乐得多研究研究。”
容恒给容宣系上腰带,将软剑小心翼翼地扣在腰带上。他见那寒色衬着深朱砂色衣袍过于显眼,遂又在软剑外扣了另一条朱玄相间的宽腰带加以掩饰。
容宣试了试,朱玄腰带一扯即开,包缠在外倒也不麻烦。遂收好软剑,让容恒去寻沉皎,嘱咐沉皎今日不必再盯着嬴涓了,随其爱去哪儿就去哪儿,闲下来等申时一刻两人随他一同前往北市赴宴。
“只带我与沉皎?”容恒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不然我带一队兵士去吗?那是去赴宴还是去抓人哪!”容宣敲了他脑壳一下。
“您只带我二人去有甚用处?”容恒一听这话顿时觉得容宣可能是被嬴涓气傻了,“北市一向为宗室与贵族所爱,其中相好门客不计其数,那人挑的酒肆又是权越君私产,您确定只带我二人去?”去给刀俎送鱼肉吗?
“权越君私产?”容宣拽了下衣袖,将袖口和衣襟捋平,“他如今在伊邑已无任何私产。”
容恒明白了,他家君侯不知何时又背着他搞了些偷偷摸摸的动作。“那楼现在归谁?”
“等你娶妻时我送你作贺礼如何?”那酒肆虽然暂时不属于容宣,但不久之后便会属于他了。其楼高高四层装饰豪奢,出入皆为达官贵人,送给容恒作娶妻之礼并不寒碜。
“我不娶妻。”容恒自觉说过好多次此生不会娶妻,他家君侯怎地一次都没记住!
“人生在世能几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所谓成家立业,是为先成家后立业……”容宣正说着,余光却见容恒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他讪讪地移开视线,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句“你就不学点好”。
“这叫仆随其主。”容恒不以为意,总归好与不好的都是容宣自己带出来的。
申时初刻有余,容宣主仆二人光明正大地乘车出了西坊,而沉皎早在未时末便暗潜出坊去了北市。
北市向来为贵族聚众玩乐之所,多的是宗室自家的铺子,仅供自家宴客亦或娱乐,故而人烟比南市稀疏好些。自宗室入狱后,此处店铺罚没许多,尊贵的宾客更是少了大半,因而越显寂寥。好在不时有富贵商贾踏足此处体会一把贵族玩乐的快感,凭其雄厚的财力撑着此市不至于就此没落。
北市内有一条南北街将其一分为二,道宽几乎与坊街等齐,再宽半尺便是违制,造街之人毫不犹豫地钻了这个空子,将北市布局编排得宽阔大气。市街其东为珍奇市,其西为食市,东西两侧房屋对面而建,行人自街上走过时左右可窥两市房内灯火之景,由是显得更加热闹而奢靡。
容宣二人行车至食市最大的酒肆门前,那间酒肆没有名字,但其所属众所周知,因而也不需要名字用以区分,凡国人欲往此处时便说“往北市酒肆去”,这一间酒肆便代表了整个食市。
此时天色正处于趋向日落的晦明状态,酒肆内却早已点齐了灯火,正门门后两侧的铜马豆灯光影重重叠叠,晃得人头晕目眩。
今日的酒肆内十分热闹,宾客众多,往来侍女衣香鬓影。
容恒抬手挡住一侧灯火,在堂内迅速扫了几眼寻找着沉皎的身影,却是一直都没有找到。他掩口与容宣小声说道,“沉皎不知哪儿去了,但这里如此烦扰,想来那人应当不会贸然动手。”
容宣不以为然地哼笑一声,“亦不知是真热闹还是假热闹。”
两人将将言罢,店主不知从何处钻出来,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哈着腰一拱手,“小人问君侯安,贵客请您往楼上第七间。”
容恒抢先一步,欲先行上楼试探情况,结果却被店主笑着拦下,“小兄弟勿急,贵客只许君侯独往。”
这话明摆着楼上有鬼祟,容恒怎会答应,“不可,我是君侯长随,必须寸步不离。”
“小兄弟莫要为难小人噢,小人开门做生意大不容易,谁都得罪不起的噢!”店主两手叠握在一起搓着掌心,看上去十分为难。
“君侯……”怎么办?容恒看向容宣。
“既然贵客不依,你便听话回车上等着,莫要为难人家,我去去便回。”容宣朝他摆了摆手,暗中传音与他,“去后院寻沉皎,除我之外旁人言语一概不听不信。”
“是。”容恒目送容宣上楼,转头问店主,“那贵客是何许人也?”
店主搓手笑着,“小人上不得二楼,如何得知噢!”
“你自己的店你怎可能上不去!”容恒狐疑地打量着店主,深觉此人在诓他。“谁人给第七间送酒食,那人总该知道罢?”
“酒食在贵客到来之前便已备齐,当真无人知晓啦!”店主依旧笑着。贵人之间总是有些奇奇怪怪的秘密,这种事他经历得多了,早已习以为常,少知道一些便能多活些时日。
“瞧这店主给你当的……”容恒不满地摇了摇头,听容宣吩咐出了酒肆大门,转头奔向酒肆后门。
容宣上了二楼,沿着阑干转了大半圈,第七间可巧是最角落的一间。他上前叩了三下门,里面立刻响起细微的脚步声,片刻即有人将门打开请他进去。
开门的是一名灰衣壮士,而立已过,他朝容宣做了个“请”的手势,容宣进屋后他立即将房门合严。
容宣拨开竹帘,见床上有一戴兜帽的人正侧着脸看牖外街景,身影有些许眼熟。许是听到了他进来的声音,那人转过脸来看着容宣。
“小臣问君侯安。”容宣见之未惊,照旧深揖。
“你我平起平坐,何以自称小臣。”权越君露出笑容,脸上褶皱深深,看上去老了许多。
容宣又一揖,“小臣幸得君侯提点方有今日之景,自是感激不尽,怎敢于君侯面前托大。”
权越君沉闷地笑了两声,伸手示意他落座。
“往昔曾许下承诺与你久坐对饮,今日终是得偿所愿,只是你我身份却已是天差地别。”权越君捧起铜壶,将温好的酒倒入爵中,一爵递给容宣,一爵放在自己眼前。
容宣赶紧起身接酒,“大王尚未下令便是在给君侯机会,君侯不如早些开门迎客,一切自然未曾发生。”
权越君哈哈一笑,将爵中烈酒一饮而尽,“我一直以为你应是揣测君心的个中高手,我那从女因而对你言听计从,如今看来你倒是有些别的本事。”
“不知君侯以为君心如何?”容宣举爵啜了一口,辛辣入喉,他放下爵,不好意思地拒绝道,“此酒太烈,请恕小臣失礼。”
权越君微微诧异,“小友竟饮不得烈酒?”
容宣脸上露出个柔和的笑容,“并非饮不得,只是有人曾劝小臣勿饮烈酒,烈酒伤身,君侯也当爱惜身体才是。”
权越君见状好似明白了什么,他捋须颔首笑道,“这人想必与小友关系匪浅,世人常言小友轻薄,惯会投机取巧,如今看来他们终究是大错特错。”
看来我这靠脸上位的名声传得还挺远。
容宣有些无奈,又有些可恨,可恨他为萧琅坏了名声,那人却一丝一毫给他“名分”的意思都无,其心实在凉薄!
“悠悠众口向来听风是雨,习惯以讹传讹,想来君侯应当比小臣体会更深。”
“是啊!”权越君再饮一爵,将其重重一搁,视线投向牖外街上的行人,眼底深处隐隐有些恨意,“三人成虎,竟是将我骗了过去。”
本就是事实,谈何“三人成虎”?
容宣也不反驳他,安静陪坐。
权越君忽然收回视线,盯着容宣问了一句,“小友何以得知丰蠡之事?”
第三十六章 赠壶
“君侯该不会以为是小臣举报的罢?”容宣迎上这道锐利目光,毫不心虚地为自己辩解着,“丰蠡两县若为小臣检举,恐怕小臣之食邑不会在陵阴。”
陵阴邑在东原诸城当中只算中等水平,虽不至于贫瘠,但也不见得有多繁荣,与越邑、东海郡之流自是没得比,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罢了。
权越君盯着他迟迟没有说话,表情看不出是信了他的话还是不信他的话。
容宣不甚在意地笑了下,“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君侯未免将小臣想得太不堪了些,小臣虽多年未归书院,但圣人与夫子教诲依旧铭刻于心,自觉未曾违背一二。”
权越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并没有接话。
“君子喻于义,怀德怀仁。小臣高官厚禄,自当日三省身,为君谋而不忠乎?与友交而不信乎?”
权越君扯了下嘴角,须髯随之抖了抖,“余一省若何?”
“余一省……”容宣弯了弯唇角,“余一省乃是小臣私事。”
覆于颧骨之上的皮肉一耸,便知权越君又笑了。他捋着须,问了一个无甚相干的问题,“小友以为越邑如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土自然是好的。”
权越君似是赞同地点了点头,“小友若有闲暇不妨常去越邑看看,其壮美与伊邑大不相同。”
容宣婉言谢绝,“小臣在伊邑居住十余载,早已习惯伊邑风土,恐怕难以适应越邑之美。”
“文陵小友果然与众不同,既如此……”
权越君看了那灰衣壮士一眼,其人当即亮剑抵在容宣颈间。鲜血瞬间自剑下渗出,血珠一长一短流下来,在衣领边缘摇摇欲坠。
“君侯这是何意?”容宣被迫微微仰首,余光瞄了眼剑身与那壮士,藏在袖中的手悄悄攥成拳。“看来君侯认定是小臣卖君侯以求荣,只是这买卖未免有些不划算,君侯不妨思量一番。”
“老夫犹记初次与小友面谈时小友曾请老夫指教,老夫说小友这般年纪聪慧识大体,东原幸甚有你,如今看来倒是有些言过其实。”
权越君执壶,将酒水斟入容宣面前的爵中。酒水渐渐涨至与爵口齐平,俄而鼓起酒面自两侧溢出,淌至案面积成一团,须臾蔓延至案边,沿着边缘淅淅沥沥地流至床面汇成一滩。待壶中酒水倾尽时,床面上的余酒正堆积至床边,晃了一晃便如同被谁推了一把般挤出边缘,沿着漆木雕花落在地上,水滴坠落的声音细不可闻。
权越君将空壶丢在床上,响起“咚”地一声闷响。“区区一爵,何以盛得下一壶之酒。”
“小臣只取这一爵,饮多恐伤身。”容宣说着伸手去取酒爵,许是被寒光遮挡了视线,他一不小心将爵碰倒在案,爵中酒水瞬间涌出,哗啦啦地流下案面,流到了袍服之上,染得朱砂色越发猩红。“小臣失礼,辜负了君侯好意。”
权越君看着他那只“闯祸”的手,自胸腔发出沉重的笑声,随即大笑,在安静的室内尤显突兀。
容宣不敢擅动,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此壶乃是老夫平生所爱,为宫中梓人天工之作,老夫将这酒壶赠予小友如何?”权越君将酒壶扶起来摆上案面。
那铜壶椭方,直口贯耳。镂空飞龙双耳自壶口延至壶腹,壶体四面以玄鸟为纹,腹部四角亦铸有玄鸟,圈足之下双龙承器。其形端庄典雅,贵不可言,然而却是无盖。
“君子成人之美,不夺人所爱。”况且无首之壶,非我所好。容宣将铜壶推回权越君面前,“君侯赐酒本不应推辞,然小臣福薄运衰,竟无福消受,寥寥一啜便已百般轻浮。饮酒误事且伤身失礼,小臣深以为戒,于今日始禁酒。”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权越君将那拂倒之爵摆正,意味深长地劝道,“小友何必因噎废食。”
“性命攸关,实惶恐不安。”
权越君闻言,朝灰衣壮士摆摆手。对方收起长剑,回到权越君身侧站定。
“小臣一向将君侯视作师友,君侯何以与小臣刀剑相向?可是小臣何处失仪得罪了君侯不成?”容宣十分“天真”地问道。
“阿江!”权越君身形一侧,瞟了灰衣壮士一眼。
阿江立即单膝跪于容宣面前请罪,称方才以为容宣欲对君侯不利,一时心急失控拔剑,请两位君侯治罪。
容宣怎可能不给权越君面子,赶紧下床扶起阿江,不禁羡慕道,“阿江壮士忠心可鉴,小臣怎敢怪罪。不知君侯自何处得此忠仆良将,实令小臣羡慕不已!不似我那愚才,一出大门便胡乱飞窜,紧要时亦寻不见人。”
权越君哈哈笑着自谦两句,邀容宣抬箸。
鼎中汤水沸腾着,袅袅烟气被风吹得四处飘散,方才的剑拔弩张之势仿佛只是一场梦。
滚在热汤中的肉有些老了,豆中酱也不合口味,容宣意思着夹了两块便放下了玉箸。
权越君拾起绢帛拭净口边油渍与指上污垢,和蔼长者般笑着问了容宣一个问题,闻者当即瞳孔紧缩。
“听闻小友意中人乃是滨海城人氏,师从阴阳家门下,不知是否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容宣藏于袖中的手刚刚松开便又攥了起来,镇定地笑道,“小臣方才便说世人惯会以讹传讹,不知何人如此抬举小臣,竟为小臣聘了神使门下学生为妻?”
“哦?竟是谣言吗?”
“正是。季萧祖籍在北海郡偏北一县,许是有人听岔了,以为在北海郡以北。其祖举家南下后便在东海郡定居,至今已是彻彻底底的东原东海郡人氏。”
“东海郡?”权越君点点头,“东海郡乃是天下第一风雅之城,儒风潜移默化,即便路旁乞儿亦会两句古语,想来能于满城文士当中得入小友之眼必定非寻常人家。”
“非也。季萧自幼父母双亡,长于夫子膝下,因身体孱弱故少见于人前。这门婚事夫子早已订下好些年岁,怎奈小臣年少不知情重,拖延至今,白白荒废了季萧大好年华。如今小臣年纪渐长,方识情深义重,幸好不算太晚。”容宣撒了一个弥天大谎,三分真七分假,言罢他甚至自己都分不清真真假假。
权越君了然地点了点头,两人对面枯坐,一时无言。
容宣盯着权越君黑色斗篷上的系扣,是两条咬合在一起的飞龙,首尾相接围成了一个精致的圆环。他忽然想起那身道服上的纹绣,两只飞鹤亦是首尾相接咬成一环,鹤羽皓白鹤首明艳,玄素朱三色交叠,将世间的明暗鲜妍尽绘于一身。
权越君自始至终都没有摘下兜帽,一缕灰白的头发忽然自帽中垂下,垂在他一如既往威严正直的面容之前。事到如今,容宣依旧觉得他长相端正,任谁看了都觉得他应当是最为正直公正不过的长者,即便他已是心怀叵测的逆贼叛党。
天际终于暗了下来,血红的夕阳挂在山巅,被七月暑风撕裂的万里层云染着朱砂色,比容宣的衣裳更艳丽几分。
该闭城了。
容宣心里想道,他幽幽吐出一口浊气,起身告辞。
权越君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走了。
容宣深揖一礼,倒退至门前。他刚刚转身,却闻利刃出鞘时金属摩擦的微响,然而响过之后再无后续。
他佯作未闻,准备开门离开,适时却听见权越君在身后说道,“老夫年轻时亦喜张扬色彩,常衣赤紫,纵马巷陌,时意气风发今犹历历在目。老夫少时无知无为,年过而立方知奋斗,幸有父兄荫庇方得盛名光景。文陵君年少流离,凭一身之力登高望远,实为沅江九肋。老夫十分钦佩,亦是可惜……”
容宣扣在门上的手指一收,没有回头,“得君侯为师友,宣三生有幸。”
他开门出屋,脚步匆匆奔下二楼。
店主见容宣出现立刻笑眯眯地迎了上去,结果却只摸到一片朱红衣角,他搓着手站在门口不泄气地喊了声,“君侯常来捧场噢!”
容宣一步迈上车,令驾车之人去酒肆后院将容恒二人喊回来。三人片刻即归,容恒看到容宣颈间血渍瞬间变了脸,赶紧吩咐御车去往医馆。
“不必,回相舍。”容宣脸上依旧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两人见之有些脊背发凉。
坊内守将正在换班,准备关闭坊门,容宣一行踩着点进了坊,差一点违反宵禁。
待进了相舍大门,容宣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一脸冷漠地直奔议事堂。路上先后遇见嬴涓与门客,其人见他神色阴冷可怖一概大气不敢出,更不敢问,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像片红云似的刮了过去。
容宣踢开议事堂的门,房内洒扫的侍女吓了一跳,赶紧低着头退出去。容恒与沉皎前后脚溜进来,容恒去翻细布与给他处理伤口,幸好只是皮肉伤,眼下已差不多愈合了。
“君侯,那……”
沉皎正要说什么,却见容宣目光幽凉地看着他。“去查,权越君如何得知相舍小君出身蓬莱,最晚后天我就要看到那个人。”
“是。”沉皎面色一凛,立即应声离开。
容宣拨开容恒擦拭伤口的手,“传书夫子,我要回书院成婚,让夫子帮我准备个人。”
第三十七章 文陵君的婚事
君侯要成婚?
容恒愣在原地半天没有反应过来,“您、您和谁成婚?”
“孔芳夫子膝下孤女季萧,快去!”容宣剜了他一眼,并不想同他解释更多,然而片刻之后他又反悔,要自己写信给孔芳。
“怎么又有一个季萧?您当真要成婚了?那先生怎么办?”容恒感觉自己的脑子不太够用,永远跟不上容宣跳脱的思路。“怎地出去一趟便要成婚了,请您赴宴的是媒氏?她把剑架在您颈上逼您成婚了?”
“你不懂。”容宣敷衍地回了句。回来的路上他已经寻思好了,反正这谎已经撒出去了,早晚会在世人口中传开,倒不如趁机做点小动作,正好他也出去散散心,看看伊邑之外的景色,见见伊邑之外的人。
容恒管不了他,于是不再追问,总归容宣做什么他一概跟着便是了。
“你怎地不问我了?”容恒的乖巧安静反倒令容宣不习惯了,“你若是好奇尽管问我便是,有问必答。”
“您方才还敷衍我来着!”容恒没好气地抱膝坐在台阶上,“您预备何时成婚?”
“今岁冬至之前。”
“啊?”容恒感觉这个时间点十分耳熟,再加上那人亦名季萧,他好像猜到了什么,“您该不会是为了膈应嬴涓才选的这会儿罢?”
你说对了,我就是存心的!
但容宣必不可能承认,“好你个容恒,在你心里我竟是如此心胸狭隘之人吗?”
信很快写好,他吹干竹简上的墨渍,用绳系好打上漆封便随手放在了一旁。
忽然,容宣嗤笑了一声,“嘁!区区嬴涓有甚可惧,不过年轻些罢了,再过些年也会老的。他现在都不如我好看,难不成他老了倒比我好看了?”
容恒无语地抿了下嘴唇,今天的夕阳是格外红艳吗?还是这人穿得比夕阳更红艳,与太阳比美胜了一筹?自信得令人难以置信,好像昨晚那个嚷嚷着让人家滚出相舍的人不是他一般。
“所以邀您赴宴的到底是谁?”
“是权越君,他邀我共分天下。”容宣说得一脸平静,根本不怕有外人听见。
“当今形势他竟还敢回伊邑,真真是胆大妄为!”容恒不禁有些佩服权越君的胆色,其人不但敢冒险潜回伊邑,甚至还敢煽动新任的文陵君与他共谋大事,世间能有几人如此大胆。“那您答应了吗?”
“你说呢?”容宣敲了他脑壳一下,“我为甚要答应与他共分天下?”我要的是这整个天下,要分也是与琅琅分,我四她六!
“君侯,我真的有点佩服他了,他竟然敢勾搭大王面前第一人,难道就不怕你去告状吗?”
“我去告状又如何,总归他是要起事的,我告不告状于他而言有甚分别吗?”
“那倒是……但是您知道了他的秘密却又不肯答应他,他会不会对您赶尽杀绝?”
容宣宽慰地拍了拍容恒的肩膀,“放心罢,他现在已经看不上我了,我如今在他眼中如同烂泥朽木。”
容恒有些不信,“之前他还夸您具纵横捭阖之才来着,怎地说变脸就变脸?”活像个负心汉!
“他赠我一酒壶,我说我戒酒了。”容宣不知权越君是如何发现东原是装不下他容宣张狂野心的,也不知那句话是试探还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亦或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容恒果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呃……您二位这是何意?”
容宣又搬出万能话术,“你不懂。”
“刚刚您还说让我不懂的随便问,您有问必答,现在又开始敷衍我了,您变心未免也太快了些!可否从一而终?”
“别做梦了,我只对琅琅从一而终。”
“这话我没法接,您再说句别的罢。”
……
容宣与权越君见面的第三日,那名叫阿江的灰衣壮士送来了无盖的玄鸟铜壶。既然已经送上门来容宣也不好再次拒绝,于是便将壶收下了。
阿江临走时问容宣,“主人即刻便要启程,托我来问问君侯,是否还有临别赠言。”
容宣想了想,说了一句话,“穷秋草腓木稀,何不待春日生发?”
阿江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容宣的答案在他意料之中,“主人果然没有看错君侯,单凭君侯这一句话,无论事成与否,主人都将君侯视作故友。”
说罢,阿江告辞离去,身影消失在重重屋脊之后。
事后,容宣捧着那壶反反复复看了许多次,始终想象不出壶的顶盖会是哪般模样。
权越君离开东原后不久,终于越邑丰县誓师起事。他没有打出任何道貌岸然的旗号,只是随随便便领兵造反了而已。就好像秋意主杀,而他在金戈铁马的鼎中随意夹了一箸肉,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
姜妲立即派龙行率兵前往越邑镇压,丰蠡深谷的杂兵遇到龙行麾下无往不利的骑兵,大局已定八分。
时人想不通权越君何以胆敢与龙骑相抗衡,姜妲亦是想不通。她以为在她拒绝派遣龙行出兵后权越君应是明白她到底在防谁,如今竟分不清对方当真是老糊涂了还是有恃无恐。
“文陵君如何看待此事?”姜妲今日又宣容宣议事,且只宣了他一人。
“小臣以为,国内既有龙行上将军坐镇,权越君起兵一事也算不得十分严重,倒是三军进度值得关注。”
“是啊。”姜妲虽然应和了一句,但心里并不赞同,西夷已是她囊中之物,不知还有甚可关注的。
说起来西夷也不知是怎么了,就好像披着狼皮的土狗,看上去兵强马壮的,却在东原军的进攻下节节败退,除却季子桑亲领的那一支精锐,其他一概战绩不佳。姜妲又欣慰又奇怪,东原强盛于她声望而言大为有利,不愧是阴阳家钦点的龙兴之地,只是西夷孱弱得离奇,实在想不通其中缘由。
但她今日喊容宣来并非是为了探讨这些枯燥的政务大事,她想问问清楚,那东海郡的季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容宣似是没有想到姜妲会问这个,不禁愣了一下,赶紧在心里回忆那天是如何诌的,他都快忘了自己临场应变时都诌了些什么胡话。
“是夫子早些年帮小臣定下的婚事。”
“寡人记得容子初来伊邑时谈起过一位东海郡的淑女,不知是否为一家。”
容宣在心里叹了口气,这种拙劣的把戏大可不必,“非也,那家女子早已嫁人,如今想来不过是小臣少年时期的轻狂情怀罢了,谈不上如何喜欢。但季萧不同,她自幼在夫子膝下长大,与小臣青梅竹马,感情自是非比寻常。”
“不知院长为容子定的哪一日?”姜妲想了想,又说道,“容子非寻常人,待寡人请卜衢为容子占一卦再定日子也不迟。”
“这……小臣以为不妥。卜官乃是与天神沟通之人,为祀戎之事殚精竭虑,小臣婚事不过芝麻小事罢了,何必叨扰卜官。况且东原正与西夷开战,权越君反叛,正是辛苦卜官为大王和东原祈福之际,怎好以小臣私事劳烦。”容宣信不过卜衢,尽管萧琅与卜衢的关系类似于师生,但卜衢毕竟是东原有名姓在册的卜官,是听命于姜妲的。
姜妲不允许他拒绝,当即便命菁菁去请卜衢来。她笑道,“容子之事便是东原之事,容子为东原兢兢业业近十载,历经两王,如今方谈婚姻大事,于情于理寡人皆需慎重以待。只是可惜容子竟要回万儒总院成婚,若在伊邑寡人也可将那淑女接进宫来,赐个封号,自宫内出嫁,亦不辱没容子。”
“大王言重,季萧与小臣之婚已是下嫁,小臣幸而未曾辱没季萧才是。”容宣说的话七分真三分假,眼中尽是温软笑意。
尽管萧琅并不能同他期望的那般与他结为人世夫妻,但能够与那二字永结同心也足够令他满心期待了。
“不知季萧是何等家世,竟得容子如此高看?”姜妲对容宣的话半信半疑,万儒总院院长养大的孤女也不过是寻常女子罢了,难不成那人是亡国公子出身?也不曾听闻有哪个诸侯国国姓为萧。
“乃是夫子旧友之女。”萧燕然是为孔芳学生之一,两人关系亲密,更像朋友而非师生,容宣自觉这话说得不假。
姜妲在心里松了口气,不过寻常尔尔,容宣未免过分看重了些。“不知娣姒几人?”
“娣姒?”容宣一下愣住,他从未想过娣姒,婚姻只是他与萧琅二人之间的恩爱故事,容不得旁人来掺一脚。故答说,“并无娣姒。”
姜妲忍不住“啧”一声,顿时看不上“季萧”——果真是孤女,竟连陪嫁姊妹都无,这桩婚事实在一般。
正说着,卜衢随菁菁来了。
卜衢听闻姜妲要让他给容宣卜一卦心里是不太乐意的,他可是国之贞人,非民间巫祝,为一桩婚事卜卦未免也太寒碜他了!于是并未当场答应,但也没有立刻拒绝,只说暂时无暇。
姜妲看出他不愿意,遂说若无暇倒也无妨,将此事转交给国巫也行,若国巫不愿她便寻疆景先生去了。
卜衢当即改口,说回去准备准备。
姜妲在心里冷笑,巫祝卜越来越嚣张了,她就不信治不了他们了!
第三十八章 流言所起
姜妲那点心思容宣心知肚明,给他占这一卦不过是为了窥探他婚事到底是真是假,顺便拿他打压一番巫祝卜三人。
巫、史、祝、卜四家一向同气连枝,但东原的太史早已与另三家分离,专心驻守观星台,从事观星撰史之事,极少在姜妲眼前晃悠。然其他诸侯国的“四家”依旧抱成一团,地位与诸侯等齐,汤邑“四家”甚至尊于商王。
这般情形逐渐为商天子与诸侯所不容,不止东原已开始打压“四家”,西夷、燕赵乃至魏吴亦是。
从事神事之人绝不能站在国君头上,否则又会重现前朝神权压倒王权的倒置景象,于宗室、于国家而言都大为不利。因此,取消“四家”官位已成为一代又一代统治者心照不宣的目标。
但面对“四家”的尊崇地位,至今无一人敢当面发话,除却姜妲仗着萧琅在此手段凌厉些,他人不过徐徐图之。
不过也有人想过,要想彻底颠覆“四家”,便得先将阴阳家拉下神坛,不再供奉蓬莱。集占星卜卦、历算祭祀于一身的阴阳家方士若是倒了,“四家”自然也会跟着倒了,因为他们都起源于阴阳家,乃是那些千百年来离开阴阳家的方士带出来的学生,所谓“擒贼擒王”便是这个道理。
这个说法曾兴起一时,但因鲜有支持而迅速销声匿迹。阴阳家方士与“四家”到底是大不相同的,尽管他们算不上神仙,却也超脱凡人之列,本身又一心只为护佑九州黎庶,世人实在没有理由跟阴阳家对着干。
姜妲曾试探过萧琅,大概意思便是若她对“四家”下手,阴阳家是否会降罪东原。
容宣犹记当时萧琅看姜妲的那一眼,“你是不是有毛病”几个字几乎要写在脸上。“四家”自觉出身阴阳家,但蓬莱根本不认他们,出了蓬莱山的山门便与蓬莱再无瓜葛,何况那些从未去过蓬莱之人,学了些皮毛为宗室服务便敢说自己是方士,那点本事还不够阴阳家丢人的。
“四家”没落乃是必然之势,也许这个目标会在九州改朝换代的那一日实现。
卜衢离开后,容宣也跟着要告退离宫。他有一瞬间在想要不要同王夫知会一声他要假借萧琅成婚的事,但又一想还是算了罢,不管是真是假他指定又要挨一顿骂,犯不着去找那点不自在。
姜妲唤住他,“容子稍等,寡人还有另一事要问你。”
“不知大王所指何事?”
“那日权越君邀容子饮酒,所言之事寡人闻之亦大为心动,容子何以拒之?”姜妲对于她着人监视朝官行踪一事毫不遮掩。
容宣撩衣跪伏在地,长拜答曰,“小臣当日与君侯说过,小臣高官厚禄,理当日三省身,首省即为人忠谋否,小臣自认忠且义。”
“那为何又将铜壶收下?”姜妲只是随便问问而已,她并不觉得一只玄鸟铜壶能代表什么,只是她对那壶自幼便十分喜爱,又不好意思开口找叔父索要,如今辗转到了容宣手里,她就忍不住想问问。
“小臣……”容宣尴尬地红了下脸,“小臣很是喜爱此壶,所以……若大王心仪,小臣立刻便送进宫来。”
姜妲摇头笑道,“寡人不夺容子所爱,既然容子喜欢便好好收着。”
“是。”容宣其实并没有多喜欢那个壶,玄鸟实非他所好,他更喜欢鸣于九皋的赤顶仙禽,还有鹤似的那个人。
“容子!”姜妲忽然又唤住他。
“大王有何吩咐?”
“你……你穿朱砂色很好看。”张扬又热烈,像极了姜妲一直想象的少年权臣的跋扈模样。
“……是。”
未得萧琅夸赞倒先愉了外人,这让容宣有种说不出的憋屈,对那件朱砂色袍服的惊艳与喜爱瞬间消失。因而他回到家的第一件事便是趁晚食的空隙将那袍服堆在火里烧了,让容恒找人重新做了两套鹤纹的朱砂色外袍,他要压在箱子里等萧琅回来再穿给她看。
晚食过后,沉皎第三次来找容宣汇报权越君所信流言的调查结果。他本以为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孰料前两次调查时竟发现了死者。有人因此而死,此事立刻变得有些不同寻常,他继续往下挖,结果发现了阴阳巫的踪迹。
容宣原本没有立场去管阴阳巫,但他们的小动作牵扯到了萧琅,这便相当于瞌睡了有人送枕头,容宣作为“季萧”的未婚君子一下便有了插手的理由。阴阳家对待阴阳巫总是想着施以教化,试图说服他们改邪归正,容宣作为局外人可没有他们这些乱七八糟的“善心”,自萧琅闯过阴阳巫总坛之后,他对阴阳巫可谓深恶痛绝,见之杀之,这次亦不例外。
沉皎有些犹豫,因为阴阳巫的目的尚未调查清楚,若是贸然处死恐怕日后再难查到其散播流言的真实原因。至今只知有一部分是从“容与逍遥”传出来的,有一部分是从赵国传出来的,但幕后主导是谁犹未可知,亦不知是一人还是多人操纵。
“我不需要知道他们的目的,我只要他们死。”容宣冷冷地看着他,“去查容与逍遥。”
“君侯,容与逍遥已经查过,只是……”沉皎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
“说!”
“除却早已死去的那名琴师,如今又牵扯到了伍瑾先生,赵国那边的消息似乎是从伍瑾先生口中传出来的,如今在阴阳巫的肆意误导下,流言的主角已有向师叔靠拢的迹象,国人虽不敢信,但也不乏怀疑之人。”
“那名琴师到底因何而死?”
“上次调查是夜间坠马,拖曳而亡,但前阵子师兄听人说曾见此人与阴阳巫会过面。目前只能确定东原这边乃是容与逍遥之琴师醉后妄言所致,其人早在年初便因故身亡。赵国一方许是与伍瑾先生有关,但阴阳巫在其中搅浑水,便有些不太确定起因。”
“容与逍遥”、伍瑾和阴阳巫……容宣盯着自己搭在案上晃动的脚尖,思忖良久,在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若是阴阳巫渗入容与逍遥,诱骗伍瑾,其目的若何?”
“这……不敢妄言,君侯与师叔的关系过于密切,很难确定他们的目的究竟是君侯还是师叔,也许是为了离间君侯,也许是为了抹黑师叔。”
离间容宣便是离间姜妲、容宣与阴阳家两两之间的关系。阴阳家向来不允许弟子与政客结亲,以免为世人所疑,若容宣与阴阳家弟子“季萧”婚事为真,又有疆景子客居相舍,姜妲很难不疑心容宣与阴阳家之间是否存在鬼祟。阴阳家定会怪罪容宣与那名弟子,萧琅亦会因避嫌离开东原,留下容宣孤立无援。
如今世道之下,阴阳家的态度与偏倚十分重要,一举一动都在世人监视之下,断不会为了区区一位君侯违背学派规矩。
“倘若流言成真,我恐怕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容宣设身处地一想,亦觉这个主意甚妙,流言一旦于九州散播开来他与阴阳家都落不着好,这个损招怕不是某些人想出来的。“你们可知门下有一弟子叛变阴阳家一事?”
沉皎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好像隐约记起一点眉目,“在蓬莱时曾听说过这件事,好像是有一名弟子叛出了阴阳家,只是鲜有议论,亦不知是谁。这种事之前并非没有发生过,有鄢君在先,此人倒不足为奇。”
这倒是,鄢君是无名先生的师弟,季无止是萧琅的师兄,这两者地位相差无几。
思及此处,容宣忍不住笑了一下,有些冒犯地想到,不知那一代又一代阴阳术主的同门是否便是这般自行淘汰出局的。
可无名先生仍然未将季无止驱逐出蓬莱又是为何,难不成其中另有隐情?
他欲仔细问问,但又不想多这句嘴去平白质疑无名先生,遂罢了,不再深究此事。
“流言可畏啊!”容宣依靠在凭几上,不禁感慨了一句。
“可不是!”容恒插了句嘴,“也不知抹黑您与先生于他们而言有甚好处!”
“孤立君侯,驱逐师叔,只是想不通阴阳巫针对君侯的原因,无冤无仇的是何缘故。”沉皎大感其中蹊跷,但又说不出来。
“自然是对君侯我爱而不得了。”容宣嘴角扬起个骄傲的笑容,“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琅琅的眼光,懂得先下手为强。”
先生的确慧眼如炬,但是君侯有什么可骄傲的!容恒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险些忘了!”容宣突然跳起来开始翻竹简,“我还没有给无名先生写信。”
“给无名先生写信作甚,无名先生那么忙,哪有时间看您的信啊!”容恒想象中的无名子应当是每天都为天下大事忙得团团转,容宣只治一国都时常忙至凌晨,无名先生还不得忙得跟陀螺似的。
“你不懂!”
容宣印象里的无名子与容恒全然相反,他仍然记得幼时去蓬莱时无名子一天到晚坐在湖边学姜太公愿者上钩的无聊模样,况且他欲求娶阴阳家未来的术主,无名子怎可能没有时间读信。
只是希望无名先生见信之后,莫怨他孤勇,莫笑他荒唐,他可以放弃厮守的权利,但恳请将姓名予他为妻,圆他一生痴梦。
第三十九章 情深的伪装
容宣寝室前的那棵红豆树突然结果了,鲜红欲滴的果实一簇一簇地坠在枝头,打眼一看是满满当当的重彩交叠。枝叶沉甸甸地压下来,自树下走过之人抬手便可抓到。
这棵树与容宣一般年纪,许是因为脱离了自然山林的滋养,被迫拘在一方小院里勉强生长,二十余年长得瘦削伶仃,偶尔开花却从不结果。今岁春时,它悠悠飘了一地的细白花瓣,家老当时猜测它可能是要结果了,谁曾想至仲秋时节竟当真长出了果实,这可比正常的结果时间早了一两个月。
容宣见之喜不自胜,觉得此时结果才是正好,这应是他多年相思终于有了结果的征兆。容恒觉得有些牵强,按他这般说法得年年开花才是,但也不忍心反驳他,听从吩咐挑了一把相思子给他。
容宣就着豆灯的光亮一颗一颗地挑着红豆,个个漂亮,却全非他想象的完美,最后勉强从中挑出了几颗看着最顺眼的给容恒,让他将红豆与那块墨玉、还有画好的图纸一并送回师驷手里,托师驷寻最好的制玉大家打一对玉簪并一对玉佩,剩下的边角料看着办,不必再送回来了。
容恒听说墨玉要被裁了顿时心痛得睡不着觉,那块玉几乎花光了容宣所有的积蓄,他恨不得供起来天天三拜九叩,如今要被打得七零八落,这跟要他的老命无甚区别。
容宣却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白了那人一眼,“您还有钱买新的哪?”
容宣倒是自信满满,“再过个十年八年的保不齐又有钱了……”
“那也说不好还是现在的价,您攒钱的速度可能比不上它涨价的速度。”容恒捶胸顿足,他家君侯怎么就留不住好东西,有一件算一件,一件都留不住!
容宣瞥了他一眼,“你这是什么表情?我这玉可是聘礼!”
听闻此言,容恒立刻觉得这玉裁得值,只是聘礼……“就这?”
“还有一张琴。”与这万里山河。容宣倚着廊柱望着院前秋景,搓着手手笑得一脸傻气。
“哦,就这?”容恒现在相信他家君侯是真的一穷二白了,好歹是堂堂文陵君,食一邑之俸,这也太寒碜了!
“那可是我家祖传的琴!”容宣不允许有人看不起他的“九霄环佩”。
容恒不以为然,“人家嬴涓给的也是他家祖传的玉啊!”
“你又提他!我打死你……”
容宣站起来要打他,容恒赶紧一溜烟儿跑了。
容恒跑到东厢前院时与嬴涓迎面撞上,两人险些撞翻在地。嬴涓一看是他赶紧扯住他的袖子着急问道,“君侯当真要与季萧成婚了?两个季萧可是同一人吗?”
容恒犹豫了片刻,俄而笑说,“自然不是,姓萧的淑女那么多,怎会是同一个人!”
嬴涓一下笑成了一朵花,朝容恒一揖,“那真是恭喜君侯了!”
“嗐!是君侯成婚又不是我,你得去君侯面前恭喜他啊!”容恒笑着摆了摆手,却又提醒他说最近还是莫去容宣跟前晃悠了,容宣忙得很,他可以先跟着沉皎四下转转。
嬴涓高兴地应了声,拐过连廊不知往哪儿去了。
容恒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转身跑去找沉皎。
沉皎正在屋里与一名阴阳家弟子交接事项,隔牖看见容恒的身影两人当即收声,他挥了挥手,那名弟子翻窗离去。
容恒闯进屋中,与沉皎说自己方才碰到嬴涓了,“沉皎你和我说实话,你可是未曾将实情告知嬴涓不是?”
沉皎沉默了一下,转身蹲下开始收拾案上堆叠的竹简,佯作不知地问他还有什么实情需要告诉嬴涓。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你为何不告诉他?”容恒急了,上前扒拉开沉皎手里的竹简,拉他站起来看着自己,“你这不是坏君侯的姻缘吗!”
沉皎挣开容恒的手,一脸无所谓的表情,“那你告诉他不得了。”
“我……”容恒愣了下,心虚地移开了视线,“我只是觉得……只是觉得这样于君侯、于嬴涓而言都不公平。”
“这有甚不公平的,是有人逼迫他们了吗?”沉皎疑惑地看着他,完全不知“公平”一说从何谈起。“你既然觉得于他二人不公平,那你为甚不告诉嬴涓?”
“我、我跟你想的一样,但是……”容恒憋了半天也没有想明白该怎么反驳他,最后只憋出了寥寥四字,“有失道德。”
“你是读书读傻了罢?”沉皎没好气地笑了笑,“既然你都知道有失道德,难道君侯就不知道吗?他自己怎么不说去,他不是一向自诩正人君子吗,这正是他表现的时候。”
“沉皎!”容恒一听这话可不愿意了,“你能不能好好说话,这跟君侯有甚关系?”
“怎会跟他没有关系,难道不是他先藏着掖着的吗?”沉皎盯着容恒的眼睛寸步不让,他私心觉得,这其中问题最大的除了容宣再无旁人。“他藏着秘密不敢让别人知道,我为何要去捅破这层纸?”
“君侯是怕连累先生,此事传出去必定会闹个天翻地覆,至时谁都落不着好!”
“难道我就不怕连累师叔?”沉皎冷笑,“他到底是怕连累师叔还是怕连累他自己,你或许不清楚,他自己可门儿清!你是他的长随自然会帮他说话,我可不是!”
“沉皎你是不是对君侯有意见?”容恒在心里嘀咕,沉皎今天戾气怎么这么重,到底谁得罪他了?“君侯自始至终一心只为先生,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瞒着便是为了师叔着想,我瞒着便是对他不公平?他有甚姻缘可言,即便有也不在师叔身上,做个梦便以为成真了,早晚有梦醒的一天!”
沉皎言罢便不再理会他,稀里哗啦地收拾着案上的竹简。
“你这话是甚意思?”容恒总感觉沉皎知道很多秘密,只是不肯告诉容宣,而这秘密指定是了不得的坏事。
“这是我们阴阳家的事,与你们无关。”沉皎将他扒拉到一边去,把竹简重重地搁在了架子上。
容恒被他推了一个趔趄,觉得眼前这人实在有些无理取闹,“沉皎你脚下踩着的可是相舍的土地,说出这样的话来岂不令君侯心寒!”
“这本就是阴阳家的事,即便说了你们又能帮上什么忙?你们……”沉皎强忍着没有说出更刻薄的话,若非萧琅叮嘱他要在相舍好生看着容宣,他早就跑去追随萧琅了。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世间竟真真有如此便宜的事,说对容宣无怨恨他自己都不信。
容恒气得要命,扔下一句“我不跟你说了”便跑了。沉皎觉得这人同他主人文陵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什么都不清楚净知道瞎掺和。
容宣收到了孔芳夫子的回信,信中言明“季萧”等一应人选已全然安排妥当,他随时可回书院。读罢来信正高兴着,却见容恒气冲冲地踢门进屋,“咣当”一声将门甩上。
“你这是……又和沉皎吵架了?”容宣瞄着他脸上的表情,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句俗话,一山不容二虎。
“没有!”容恒违心地否认了,他抱膝坐在台阶上,张口欲向容宣告状,但想了想还是算了。尽管沉皎今天说话有些冲,但他自己也不全对,总之心里还是把沉皎当朋友的。
容宣笑着摇了摇头,觉得这两人都挺有意思的。他低头翻开文书,看看那些官员们又搞了些什么幺蛾子。
翻着翻着,忽然听见自方才一直没有说话的容恒问他,“君侯,您为何不直接表明身份让嬴涓离先生远一些?”
容宣手下一顿,笑道,“为何问这个?”
“只是问问。”容恒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赶紧转过脸去。
“因为我相信琅琅啊。”
容恒有些不相信,“既然您相信先生,那您又为何那般生气?”
“因为……”容宣徒然地张了张口,他放下文书,沉默了很久。
“阿恒,这世道总是对女子更苛刻些,即便疆景子亦不例外。她高高在上时人人都尊敬她,因为她是完美的神使,是与凡人不同的。可若她有了瑕疵,哪怕没有妨碍到任何人,她也会瞬间跌落云端,因为她有了凡人也有的东西,不再可望而不可即。世人需要的是一个冷漠无情如隔云端的疆景子,只有难以望其项背时他们才会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的平凡与庸碌。乱世之下,心怀不轨者何其多,我不相信有人会同我一般待她,她的秘密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分危险……”
容恒闻言深以为然,不说萧琅,他对待容宣时的心态便是这般,他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无法成为如同容宣一般的人物,哪怕他读再多书也不顶用。这是生来的差距,一生竭尽全力都无法拉近的距离。
“而且,我于疆景子的感情并没有你想象的那般洁白无瑕,我也承认我是因为怕死,我还有很多事想做,所以我不敢和任何人提起,只为让自己苟活下去。”容宣自觉只是个凡人,因为有了一条不平凡的星轨才披上了一层借来的光辉。他一直在利用萧琅,伪装的深情只会让他觉得恶心。
“可是……您为何要让先生知道?”
第四十章 得偿所愿
容宣始终没有正面回答容恒最后一个问题,他可耻地逃避了。他不知自己该如何作答,因为原因太过于复杂,复杂到世间任何词汇都难以形容,即便写成一篇文章也只能堪堪勾勒出皮毛。
他自己都没有想明白为何会早早地、急不可耐地告诉萧琅,是对她最直白的引诱和挽留,还是不知缘故的轻狂。也许是想换取一份等价的温暖与爱意,也许只是想让这世间最起码有一个人了解这个无法宣之于口的故事。
“君侯,您为何不说话?”
容恒回头看着容宣,影影绰绰的日晖下,他看到容宣莫名红了眼角。
“阿恒,你觉得我是个好人吗?”
容宣的声音明明是从身侧的案后传来的,传入容恒耳中却像是远在千里之外。
“当然!”容恒毫不犹豫地点头。
“我好在哪里?”
“嗯……您悉心栽培阿恒,还帮着大王治理东原,帮她稳固地位和权力,即便权越君拿权力诱惑您都坚定不移……反正您肯定是好人!”单凭第一条,容宣就永远是容恒心里的好人。
容宣蓦然笑出了声,连萧琅都说他并非好人,却还有一个容恒毫无顾忌地相信他。他记得自己也曾像容恒一般天真过,只不过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他都已经忘记了当时的模样,但还记得肆意善良的痛快。假如秦国仍在,也许他不会认识萧琅,却会如容恒想象的一般一直“好”下去。
“阿恒,以后你还是少出些门罢,莫被人骗了去。”容宣起身想敲一下容恒的脑壳,但抬起手来却变成了揉搓,在容恒的头上重重地揉了一把。
“君侯!”容恒站起身来,唤住将要离开的容宣,“您为何……”为何明知不可为却偏要为之?
容宣不知他想问什么,却是十分嚣张地回了一句话,“我乐意!”
容恒欲言又止,然而那人已经走远。他复坐回台阶,盯着灯台发了会儿呆,决定去找沉皎道歉。
容恒将将离开容宣便回来了,蹑手蹑脚地进了屋坐回原处,像是怕惊动什么似的。他从案底的格子里抽出卷成细细一卷的绢帛在案上展开。
绢上人像已然成型,袍服缥缈,青丝化雾,正执一剑一拂尘立于云端,身侧风起云落鹤鸣九皋。他仔细端详着人物的面容,第无数次起笔又第无数次放弃。萧琅的眼睛在他心里有着无比深刻清晰的印象,他却无论如何都画不出来。
容宣在心中太息,将绢帛仔细卷起藏回格中,再度翻开案上的文书。尽管这并不能让他感到快乐,却能令他暂时忘记故人。
收到无名子迟迟回信的那天傍晚,伊邑下了一场瓢泼秋雨,树上的红豆落了一地,混合着枝叶淹在水洼里,等着被人扫走扔进垃圾堆里慢慢腐烂。
容宣坐在廊下的台阶上看着大雨倾盆,手里捧着印着阴阳家漆封的木盒不敢拆开,却听墙外坊间有人传闻权越君兵败。
太快了些。
他喃喃自语了一句。
秋雨已至,尘埃落定。
“君侯您听见了吗,权越君兵败被俘,还有公子要,马上就要被押回伊邑了。”容恒钻进廊下拧着袖子上的雨水,他无比庆幸容宣没有追随权越君而去。“我觉得这是必然结果,不知权越君为何一意孤行,好生在伊邑待着做他的第一权贵不好吗……”
明知不可为却偏生为之,权越君这一腔孤勇与容宣何其相似!
“君侯拿的甚?”容恒好奇地凑过去瞅了一眼,看到盒上漆封的太极印忍不住“哇”一声,“给您的还是给先生的?”
“无名先生的。”容宣看了他一眼,继续抱着盒子发呆。
“等了大半个月可算等到了……”容恒嘀咕着进屋换了件衣裳,出来见容宣还抱着那盒子,“您是不是不敢打开?”
容宣瞪了他一眼,将盒子塞给他,“那你来。”
“行!我帮您看看写了甚。”容恒赶紧接住木盒,眼神往容宣身上瞟着,试探道,“那我当真打开啦?”
容宣烦躁地朝他挥挥手,“开开开……随便你。”
容恒得令,跑去屋里小心翼翼地刮开漆封,掀开一条缝瞄了一眼。盒内躺着一枚用玄素绢布包着的竹简,仅掌长、一指宽。竹简旁放着一枚形状奇怪的玉佩,色如截脂、细腻温润,顶端有一贯穿上下的细孔。其样式极其罕见,形状难以描述,有些像扭曲的水滴。容恒不敢动它,于是原模原样地拿给了容宣。
容宣将玉拿在手里细细打量着,这玉泛着油脂光泽,精华内敛,一看便知是质量顶级的羊脂白玉。但这形状他好像在哪儿见过,但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这是无名先生送给我的?”他问容恒。
“亦或许……是给先生的?”容恒不确定地挠了下头,“无名先生应当知晓先生不在相舍,为甚要送块顶级玉石来?要不您先看看信?”
容宣一噎,扭过头去,“我不看,你给我念听。”
“您倒也不必如此紧张……”容恒自信地从绢帛中抽出竹简,结果发现一个字都不认识,尽管上面只有一个字。
“不学无术!”
容宣心跳得很厉害,他强自镇定地剜了容恒一眼,好似这般便可以将他心里的恐慌和焦虑转移掉。他将竹简夺过来,深吸一口气赴死似的快速瞅了一眼,紧接着又瞅了一眼,末了有些难以置信地盯着简上那个字,半晌没有说话。
容恒紧盯着容宣脸上的表情,试图从中窥视一鳞半爪,然对方过于平静,看不出丝毫端倪。如此,他也跟着莫名紧张起来。
“阿恒,等会儿我画张新图你拿给师驷,那块墨玉除了玉簪只打一枚玉佩即可,剩下的料子我送他了。”容宣沉默许久忽然说道。
这话说得极其败家,两支簪并一块玉佩顶多能用一半有余的玉料,剩下那半截师驷还能再转手卖个大好的价钱。容恒真真觉得这人钱多烧手,不愧是师驷称赞不已的“财神”。
“看我作甚,还不快去!”
容宣抬手推了他一下,许是想表现得严肃些,但嘴角根本压不住,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露着一行白牙笑了起来。
容恒极少见容宣笑得如此放肆,他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可是无名先生答应您了不是?”
容宣笑骂他话多,明明笑成了一朵花却还要故作严厉地喝他退下。容恒不理他,抱着木盒原地转了个圈,兴高采烈地跑了。
心愿既已达成,容宣压抑许久的心情骤然明朗起来,眉眼间尽是得意张扬,见者皆知他好事将近,无不恭之贺之。
龙非与明义作为容宣最好的朋友自然也跟着高兴了很久,但龙非仍有些担心,得知萧琅全然不知情后他更担心了,却又不敢说出来扫容宣与大家的兴致,便私下里只同容恒说了。
“眼下人人都当真,我看君侯亦是沉迷其中当真了,若是有一天先生回来了怎么办?”
“少上造是担心先生不愿配合?”容恒想了想,依萧琅的性格应该不会拒绝配合容宣表演,对方一向不太在意男女大防之类的规矩。
“不是!我是说、我的意思是先生会不会挑破这层纸……嗐!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龙非心焦地抓着头发,此时深恨自己读书少,话到嘴边都说不明白。
容恒好像有些懂了,“少上造可是怕先生过于冷静自持,将君侯从伉俪情深的美梦里叫醒是也不是?”
龙非一拍巴掌,“对!就是这个意思!”
容恒叹了口气,他是真心替容宣高兴,也是真的担心,“君侯撒了一个弥天大谎,事后却发现事态确实紧急,成婚是他自救的唯一法子。您也知道,君侯不愿在婚书上写别的姓名,也不能任由流言发展下去,由此不得已而为之。”
龙非叉着腰焦躁地踱着步,暗恨他家公子怎么就认识了这么个人摊上了这么件事!
“无名先生知晓否?会不会降罪君侯?”他又问道。
“无名先生准了,不然君侯哪能如此嚣张地到处宣扬!”
“准、准了?”龙非十分惊愕,“他怎么可能准了?”
“嗐!谁能猜得透呢!”
说句难听的,容恒打心眼儿里觉着阴阳家麻烦又事儿多,忌讳规矩无比繁琐,生生将人拘得不像个人。他忍不住跟龙非抱怨起沉皎与萧琅私下里各种遮遮掩掩、言辞模糊的戏码,如此使得容宣无比被动,想不到阴阳家到底在做什么,更不知道萧琅情况如何,只能待在伊邑盲猜,帮不上忙还要被嘲讽,完全是一段极不公正的感情。
龙非刚想附和他说“谁说不是呢”,却听见容宣在高声喊他,他赶紧应了一声。转头又拍着容恒的肩膀嘱咐说,“你虽是君侯身边的仆从,但也跟着他读了些书,君侯对你十分上心,想来他并非拿你当一般仆从看待。既如此你也对他多用些心,万不可纵容他胡作非为,否则到最后伤得最重的指定是他再无旁人!”
容恒赶紧点头,他也是这样想的,但又实在不忍心。
龙非知道容恒最是心软不过,又不会说什么重话,自己的叮嘱大概没什么用处,不禁暗自可惜,若是钟离邯还在就好了!
第四十一章 启程
尽管身边最为亲近之人都在明里暗里的劝自己要三思而行,容宣仍是义无反顾地准备了婚书与聘礼,甚至欲与姜妲告假,要亲自回万儒总院下聘议婚。
容恒劝他说,若是表现得对“季萧”过于重视,恐怕会被有心针对他的人利用,难保不会对“季萧”下手。
容宣意想不到地看着容恒,问他这话可是龙非教的不是。
“当然不是,这可是我自己想到的!”容恒骄傲地叉着腰,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您如何得知少上造他……”
容宣嗤笑,龙非那点儿小心思全都写在脸上了,但凡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
容恒闻言趁机再劝他,希望他可以保持为官弄权时的清醒,莫要当真,小心陷入其中无法自拔。
“为何你们都不相信我们会有一个好结局?”容宣并没有因为容恒的话而生气,他只是始终想不明白,为何身边之人都满心悲观,明明无名先生都将一半的玉给了他,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他与萧琅未来可期吗?
“君侯,我们并非这个意思,只是……”面对责问,容恒三言两句解释不清,但不说狠话不挑明事实根本劝说不住,他一咬牙,硬着头皮摆明态度,“先生根本不适合做君侯夫人,她心胸太广,非寻常女子,不宜室家,如何能与您携手共老?况且您心里也清楚,您于先生而言并非首位,她能不告而别一次,难保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第无数次……。”
“我偏就喜欢她心怀天下的模样!”容宣打断他,笑说,“这有什么不好,她若与寻常女子相同,我也未必会如此喜欢她。她不告而别又怎样,我愿意等着她回来。”
“她若是不回来了呢?”
“那我便去找她,我宁愿死在寻她的迢迢路上。”
“君侯,您百年之后让先生怎么办?”
这句话犹如一记重锤,锤得容宣脑中嗡鸣,头晕眼花。竭力逃避的那点阴暗心思总是有人提起,不断提醒他莫忘最真实的自己,莫忘那深情的表皮下藏着一个何等自私自利之人。
容宣神色僵硬,慢慢收敛了笑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出去!”
“这个问题您始终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对不对?”容恒兀自胆大妄为。
容宣倏然抬头盯着他,一脸近乎冷漠的平静,“滚。”
这副表情令容恒有些害怕,他看到容宣扣在案上的手抖得厉害,手指几乎要抠入案中,遂知戳到了对方的痛处,于是不敢再妄言,转身退了出去。
他坐在室外台阶上,期望容宣一个人待着能想明白,然而听到的却是杂物叮当落地的声音。
君侯对于这个无解的问题终于还是藏不住心慌了,情真意切有时亦不知是幸也不幸。
……
容恒的担心并非全无道理,虽未见其人,却已有人开始在“季萧”的身上花心思了。
姜妲见到容宣的请假文书后本不同意,她觉得这门婚事不值得如此隆重以待。但菁菁提醒她莫忘了卜衢占得的卦象,她想了想,勉强批下了“准”字。
看着容宣欢天喜地的模样,似是忘记了那日不欢而散的谈话,容恒不敢也不忍心再旧事重提,便浑浑噩噩地随容宣去了。他还是有些疑惑,事事为萧琅着想的君侯怎地在这件最是关键的事上却不为萧琅着想了呢?
容宣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也找不到自己何以如此自私的答案,唯一的办法便是选择性地遗忘,享尽眼前欢愉。
正当容宣带着容恒与沉皎准备出发回东海郡时,龙行却传书请他且稍等上一等,权越君想要与他见上一面,这是其兵败被俘后唯一的要求。
容宣私心也是想着最好能够与权越君促膝长谈一番,既然双方请求契合,那便正好见一见,了却这桩心事。由是下聘之礼便暂时搁置了下来,他在伊邑等着龙行与权越君回来,待此事了结后再论后事。
大家都以为权越君应该很快便会回到伊邑,国人早已等着看“第一权贵”跌落的笑话,而容宣也在掰着手指算着他到底能不能赶在白露之前回来。结果龙行一行在路上不知忙活了些什么动作,过了秋分才回到伊邑,容宣不禁寻思这些人是不是爬着回来的。
权越君回到伊邑后并没有被关进宫狱,姜妲将他与公子要幽禁在一处宫室内,那处宫室是当年权越君的母亲兴阳太后生下他与先王的地方。国人闻此立时交口称赞姜妲仁慈,却未有人想到这与当年东武王对待齐王的方式如出一辙。
容宣在相舍等着姜妲传他进宫与权越君见面,毕竟他一出门便会有人盯上,不走姜妲的明面于他而言太危险。
但姜妲似乎忘记了这件事,就好像她“忘记”将卜衢的卦象给容宣一样,只字不提权越君的连番请求,准了假却又不肯放他走,时常拖着他议些杂七杂八的事,连那三军进度也要与他商讨,容宣真真不胜其烦。
容恒见自家君侯等得心急,遂建议容宣不如主动求见,免得耽误了大事。容宣却是拒绝了,他与权越君的关系十分敏感,权越君主动见他可以,他万万不能主动求见权越君,而他见权越君的心思又不足以重到令他冒险而为,如今只是厌烦姜妲的磨人。
容恒想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只觉得混官场实在是太难了,以他的脑子指定混不了。
容宣笑他何止是混不了,只怕进去没两日先将小命儿给搭进去了。
在被姜妲反复传召的日子里,容宣脱不了身,只好日日去竹林里溜达,吹毛求疵地看遍了每一棵竹子,最后终于砍下一棵心仪的制成了婚书。
他本想去砍孔莲夫子种的好竹子,可如今时间已来不及,只好砍了竹北院的一棵,学着幼时见长兄简下聘时的流程,细心雕琢着这一份心意。
容宣制简时容恒就在旁边掌灯磨墨,亲眼看着他给每一片竹简包上玄色的绢帛,再用揉金的绳织成一卷书,沾着洒金和血的墨写下一行行小篆,将毕生才华与心血尽注于此。
容宣将墨迹摆在太阳下晒干,小心地卷起来放入锦囊中。玄底的锦囊上绣着金色的图腾,是秦地自古信奉的神明。
“君侯,这绣的是鸟吗?”
容宣敲了他脑壳一下,“是鸑鷟!”是墨色的凤凰,守着秦人的坚贞与不屈。
“鸑鷟是甚?是鸟吗?”
“……是!不学无术!”
容宣在案格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一只墨色小匣,将里面的物件儿拿出来,将婚书放入其中。
容恒一眼便认出这枚不及巴掌大的黑匣是用那块墨玉制成的,怪道容宣要将那婚书制得精致小巧,原是为了配这玉匣。
“君侯您真会啊!”
“那是,不会如何能讨淑女欢心,稳固我在她心里地位!”
容恒“啧啧”两声,觉得眼前这人话说得可真酸。
其实容宣并没有料到师驷会是个不贪财的生意人,竟将剩下那半块墨玉雕成一只精美绝伦世所罕见的玉匣送还给他。玉匣送到相舍时一并送来的还有容宣要的一对鹤形玉簪与一枚形状奇怪的墨玉玉佩。
那两支玉簪的鹤首上深深地嵌着一枚红豆,只露出一点红作仙禽顶红,容宣取了一支簪入发髻,将另一支藏进了衣襟里。
容恒见那玉佩时有些惊诧,“这与那羊脂玉佩怎地一个形状,这究竟是个甚玩意儿?”
“是阴阳鱼。”
容宣将一黑一白两枚玉拼在一起,恰好合成一太极,只是双鱼浑然一色缺少鱼目。他取了未用完的两枚大个红豆徒手嵌入玉中作鱼目,将玉穿在绳结上做成了一对阴阳玉佩。
“看来无名先生对我这个女婿不说十分满意也该有八九分满意了,阿恒你说是也不是?”容宣高高举着玉佩,一边趁着阳光打量着一边随口问容恒。
“八九不离十,不然无名先生也不会送您半块阴阳鱼,这可是世人求都求不来的!”容恒十分赞同,但他又好奇无名先生怎会这么巧偏偏送了容宣一块白玉。
“你可曾听说过一句话没有,是为‘阴阳双子,日月同辉’,我曾在疆德先生的身上见过一块有鱼目的白玉鱼。”
容宣收好墨玉鱼,将它与婚书一并放入墨玉匣中,在盒外罩了另一个玄底金纹的锦囊。
他还给九霄环佩做了新的琴囊,那里外两层布料比他穿的衣裳都金贵。
容宣已全然准备妥当,遂不再理会姜妲的无所事事,某日知会了姜妲一声便连夜带上墨玉匣与九霄环佩跑路了。
时间已过霜降,再过不久就要入冬,即便容宣还能再等上一等,嬴涓却是当真等不了了,天天着急嚷着要去吴口。
容宣盛情邀请他一同起程,总归都是要去往东海郡,不如一起上路也好有个照应,等到了地方他送嬴涓去到吴口后再回万儒总院“履行婚约”。
嬴涓想了想,虽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接受了邀请。他打心眼儿里觉得容宣这人又聪敏又仗义,若非一心想做豪侠,他指定会加入容宣门下为其效力。
容恒不知嬴涓是真的傻还是容宣改性儿了,这二人怎可能这般友好,结果有人阴森一笑,且让容恒等着瞧。
第四十二章 履约
容宣一行将将离开伊邑城,果不其然又被人跟上了。沉皎仔细观察了两日,发现和平时在城中行走时跟踪容宣的是同一帮人,身形动作如出一辙。
容恒烦得很,怎地城里城外都要跟着,容宣是去成婚又不是去造反,如此警惕又何必呢,至于跟防贼似的吗!
沉皎替容宣敲了他脑壳一下,教给他什么叫做“位高权重,树大招风”。
容宣对此想法倒是很随意,权当这些人是宫里免费借给他以保他旅途安逸的侍卫罢了,总归是送上门的便宜,不占白不占,等到了万儒总院再将他们甩开便是,又不耽搁他去找萧琅。
容恒翻了个白眼,说他只想着占人家便宜,却不想便宜是那么好占的吗,日夜提防着得有多心累!容宣却是反驳说,再累能有他们这般昼夜跟随不敢眨眼来得累吗?容恒托着下巴将脸扭向另一边,懒得跟这人抬杠。
主仆二人闲来无事拌着嘴,沉皎无所事事地瞅着车外的风景。而嬴涓则小心翼翼地坐在三人旁边,听他们唠家常一般闲聊着生死攸关的话题,丝毫不敢吱声,一心只想着快些到吴口好找季萧出海。
行至黄昏,一行人于荒野露宿。
跟随容宣出城的三位侍卫围在一起烤着火,容恒跑过去与他们商定着路线,几人一合计算得冬月头两日便能到万儒总院,总之越早越好,早去早回,免得耽搁别的事。
谈罢路线,几人说着说着便闲聊开了。
这些人与相舍其他人都是自容宣开府建牙便跟着他的仆从,其中有一人还是田叔的儿子。他们与容宣之间的感情很不一般,已是超越普通主仆的关系,因而对容宣的事格外上心,对其婚事更是无比期待。
适时有人问起容恒之前可曾见过小君没有,容恒刚想说见过,但忽然记起自己从未去过儒院,便赶紧改口说未曾见过。那人失望地摇了摇头,同另外两人聚在一堆开始猜测起小君的品貌性情。
容恒觉得这个话题不是仆从能胡乱嚼舌的,但又不好对这几人说重话,遂不参与谈论,提点了两句便去找沉皎了。
沉皎正与容宣并嬴涓坐在一处枯树下烤火,火上架着一大块炙肉并三四块烤饼,烤得滋滋作响,香气四溢。
嬴涓小心地拨弄着火堆,翻动着架上炙烤的肉食,油滴落在火焰中发出轻微响动,急促的焰光映红了他的脸。
容宣坐在枯树下的石头上迎风弹着变徵之声,琴声和在风中呜呜咽咽传至远方,无尽凄凉慷慨,与易水河畔荆高分别之悲别无二致。沉皎抱膝在旁,老神在在地看着微颤的琴弦与容宣在徽位间滑动的手指。
“君侯好事将近作甚弹这悲凉的曲调?”
容恒说着在火堆旁盘腿坐下,拿匕首削了薄薄一片肉咬了一口,感觉不太热便丢进了火里。
容宣并未答他,低头将那悠长旷远的曲子弹至终结。
乐尾长长一颤,琴声逐渐消弭,化入风声过耳。他双手轻按在弦上,目光遥遥望着来时路,任西风凛凛变换,鼓起他宽大的袍袖,直吹得发丝飞扬,衣角翻飞。
夜色逐渐降临,秋末冬初的晚风已带上自北方而来的凌厉,旷野枯黄的草叶在低处飞卷着,细细碎碎地沾上了众人的衣裳。
容宣墨色的斗篷铺在地上,浅色的枯草落于其上犹如漫天星辰。他抬头望了望天,星辰尚未值夜,仅寥寥数颗闪烁着微弱的光亮。
用罢晚食,容宣留嬴涓说话,容恒便去帮着喂嬴风,沉皎无事可做便也跟着去了,火堆前立时只剩容嬴二人。
相处这段时日,嬴涓面对容宣时早已不再紧张,他发现容宣只不过是个比他年长一些的年轻人,年纪甚至不如他兄姊大,只是过于沉稳内敛,又是权贵显要,因而被想象成严肃苛刻的模样。
倒是和季萧老气横秋的样子有几分相似。
嬴涓托着下巴,觉得容萧二人相像之处实在太多。
“阿涓,你为何想做剑客游侠?”容宣突然问道,“悬壶济世远比武士要受人尊重,只要世上一日有生者,你便一日不必为生计愁苦。”
“我父母亲亦是这般同我说的。”嬴涓低下头扒拉着火堆,树枝顶端沾了一星火苗,须臾即被风吹散。“但我不喜欢行医看病。”
嬴涓在回春堂学医的那十数载光阴里见过数不清的江湖豪杰,他们歌酒洒脱、侠行四方,这令拘谨已久的嬴涓产生了无尽的向往。阿姊看到遍体鳞伤的江湖人时会怕得脸色发白,但他不会,他对那个血肉横飞的地方充满了期待。嬴涓始终认为,既生为堂堂男子,平生便最应征战沙场或是驰骋江湖。
由是父母亲越反对、医家规矩越拘束,他便越对刀光剑影的乱象心驰神往,因而才会不顾阿姊的劝阻跑了出来。往阴阳家学武只是个宽慰自己夫子与阿姊的借口,往谁家学武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加入那个朝思暮想的有血性的群体。
“你的想法倒是特别。”容宣笑了笑,他还是头一次见对乱世向往之人。这也许是嬴涓被规矩压抑许久的竭力反抗,他向往的并非乱世,而是无拘的人生。
“阿姊亦是这般说我,她骂我来着,说我天性张狂,无有善良,毫无医者仁心。”嬴涓有些委屈,他心里亦是盼望着海晏河清、世道太平,但这与他的理想并不冲突。
“你阿姊……”容宣隐约记起一人,“可是名嫘?”
“是啊!”嬴涓一拍大腿,激动道,“君侯认得阿姊?”
何止认识,还险些闹得不甚愉快。
容宣讪讪地点了点头,只说是数年前受过一次重伤,曾托嬴嫘医师照看过一段时间,甚是感激。
闻言,嬴涓大为开心,连称“甚巧”。他还记得从前赢嫘频繁在他与同窗面前提起东原丞相子渊之绝代风华,人尽皆知赢嫘对丞相子渊心存好感,不曾想那人竟是容宣。既是阿姊心悦之人,嬴涓因而同容宣更为亲近。“说起来阿姊对君侯亦曾怀有少女心思,也想过终生追随君侯,只是后来不知何故放弃了,直到遇见了如今的夫婿,成婚之后便一心同其行医济世……”
容宣当初确实频频收到嬴嫘的来信,其心思于信中表露无遗,他婉拒几回后对方却仍是坚持。容宣深以为感情这种事有意时需得尽快表露心迹热烈追求,无意时更得斩钉截铁拒之千里,拉来扯去言辞模糊于己于人皆不善,于是直接写了一封回信表明了态度。幸好当时对方未曾问他心悦之人名姓,否则今日怕是要露馅。
“若是君侯能与阿姊结为连理倒也是佳话一折,只可惜有缘无分。”嬴涓颇为惋惜地感叹一声。
“无甚可惜,世间情深缘浅、情浅缘深之事不一而足,各人有各人的姻缘,我倒有些羡慕嬴嫘医师的豁然洒脱。”容宣垂眸笑着,手指聊聊拨弄着琴弦,发出泠泠悠然之音,火光映得他双颊又红又烫,“宣未来东原之时便隐隐将心意许与一人,只是那时年幼不知情事,只当做密友处之,尚不知相思嫉妒为何意,同伴挑破亦不敢认。待年岁渐长,见多世间男女情浓,方懂个中悱恻心思,好在为时未晚得偿所愿。情意之中冷暖悲欢滋味甚是奇妙,犹如附骨蜜糖,令人难以忘怀,虽深陷其中有多般难描苦处,却也心怀感激甘之如饴。”
嬴涓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许是因为君侯过于喜爱陵萧夫人,因此不怕苦难。君侯与夫人如此情深意长,定能相濡以沫白头偕老。”
“多谢!”容宣顿时心情雀跃起来,看嬴涓顺眼了好多。他很喜欢“陵萧”这个称呼,但私以为“秦萧”更好一些,也不知萧琅更喜欢哪一个。
“可惜我就没这个运气,”嬴涓无聊地划拉着草叶,话里话外带着几分抱怨,“父亲给我定的那门婚事我连对方的模样都未曾见过,他也不过与那淑女的父亲见过两次而已,便急吼吼地催着我与人家成婚,指不定人家亦是不愿。”
容宣了然地笑道,“令尊是盼着你成婚之后快些收心,想必他并不欣赏你所谓的理想。”
“君侯怎么知道?”嬴涓惊讶地看着他。
“等你为人父母时便能体会到这一片爱子之心了。”
“啊,君侯竟已为人父母了吗?”
“呃……尚且没有。”
“哦。”嬴涓看向容宣的目光里立刻充满了对长辈说教的鄙夷。
这孩子怎地一点儿也不经夸!
容宣现在看嬴涓又有些碍眼,他抱着琴起身回帐篷睡觉去了。
嬴涓目送容宣离开,复低下头去继续扒拉着草叶和火堆。他暗自庆幸自己跑得快,趁两家尚未订立婚约时便已离家,正好免得辜负了那家淑女,自己不愿更别耽搁人家。而他跑得又恰是时候,早一日晚一日都遇不见季萧,可见他与季萧之间缘分颇深。
他想着想着忽然笑了一下,心中不禁暗忖,也不知来年春夏季萧愿不愿意随他一道去武陵看看,那里有漫山遍野的夭夭桃花,红白葳蕤,其华灼灼,想必与季萧的明媚鲜妍十分相配。
第四十三章 诸位夫子
翌日启程时,天际将将描白一寸光,如此天暗即歇、天亮即走的行车方式竟当真在冬月第二日赶到了万儒总院。
君侯驾临当是院长相迎,但三位院长年老体弱,尤其是孔芳,近两年腿脚不甚伶俐,容宣作为学生未于榻前侍疾已是不孝,又怎敢卖弄架势令其前来迎接。因而容宣一进奉儒县便下车步行,犹如当年和同窗离开万儒总院时一般,一步一步走回了书院。
尽管容宣已提前叮嘱过同窗勿令众人劳动,但孔莲仍是固执地带着一批儒生亲自前往儒院门口接他。见容宣出现在竹林步道上,孔莲赶紧上前三步,躬身深深一揖,其后学生随之前行一步长长一礼。
容宣从未感觉这条步道竟有如此漫长,夫子就在眼前却迟迟走不到头,他脚下步伐急促,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向前,容恒在后面跟得上气不接下气。
“卑孔莲恭候文陵君驾临。”孔莲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
“卑恭候文陵君驾临。”其后学生亦是同言,异口同声颇有气势。
孔莲揖罢撩衣欲跪,岂料容宣抢先一步跪在了他面前,伏地叩首而拜,“弟子子渊问夫子康安。”
这声音里隐隐带着些哭腔,孔莲许是年岁渐长经不住此般情形,乍闻之下竟突如其来地红了眼角,险些当场落下泪来。他弯腰欲扶容宣起来,对方却坚决不肯起,定要做齐了叩拜大礼。
礼毕,容宣起身望着孔莲。他犹记上次来时孔莲只是头发花白,如今却已是发须全白,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些,倒如当时的孔芳,亦不知孔芳今又苍老至哪般模样。他微微抿了下干涩的嘴唇,上前抱住了孔莲。
容宣早已比孔莲长得高了,无法再同幼时一般埋进夫子的怀里,倒是能反过来将夫子揽在肩窝里。
他紧紧地抱着孔莲不撒手,强忍着未在同窗面前失态,只是声音酸涩得厉害,诸多话语萦绕在嘴边却只艰难地吐出了两个字,“夫子……”
孔莲安慰地拍着他的后背,开口却说不出句软和话,“行了行了,瞅你这点儿出息,都多大的人了还趴在夫子身上呜嗷喊叫的,还当自己是三岁小儿吗,里里外外的也不怕人笑话。”
“弟子没呜嗷喊叫……”容宣弱弱地反驳了一句,“都是自家人有甚可怕的。”
“感情你还知道这儿是你家!”孔莲剜了他一眼,“这么多年也不见你回来,我看你怕不是将儒院当成客舍了!”
“弟子不敢,只是有些忙嘛……”
孔莲却不再搭理他,越过他看向了容恒等人,“这便是容恒与沉皎先生罢?这位可是上次来的嬴涓小友?”
沉皎赶紧与容恒一并行礼,“问莲先生康安,沉皎只是普通弟子,先生之称不敢当。”
嬴涓在一旁呲着白牙自来熟地笑着,“问莲先生安,是嬴涓没错。”
孔莲捋须笑着点了点头,不禁感慨孩子们长得可真水灵。
“夫子,弟子现在长得也不差,很讨人喜欢的。”容宣插了句嘴。萧琅总说他长得比季无止那厮好看,那他指定是真的好看。
“为官这些年本事不见长,脸皮倒是厚了不少,除了疆、季萧谁稀罕你!”
孔莲故作刻薄地说着,转身领几人进入书院各自安顿。
容宣照旧回了孔莲的院子,早些年他于此处的居所仍在,摆设一动未动,甚至连气味与房门打开时的“吱呀”声响都未曾改变。他立于屋中环顾四周,自心底油然而生回到久别故乡的亲切与依恋。
幸好,万儒总院还在,他的灵魂仍有妥善安放之所。
孔莲在屋外催他快些洗漱更衣,道孔芳一大早便在等他了,少四处瞎溜达,免得影响各位师弟的课业。
容宣想起进来时见这院中各间厢房已住满了人,想来这些年孔莲夫子的法学教得甚好,已有不少学生愿意追随他,由此不至于曲高和寡,孤独一人。
孔莲又催了两声,嫌他磨叽。容宣嘴里喊着“来了来了”,手里仍在忙活着洗漱换衣,头上的鹤簪都险些插歪了。
待出门,孔莲见他换了身朱砂色的衣裳不禁一愣,俄而捋须颔首,“赤而不燥,艳而不妖。子渊着衣水平见长,只是在伊邑莫要如此招摇,免得遭人嫉妒。”
“是!”容宣高兴地应了声,又自辩了两句,“弟子在伊邑时极少这样穿,弟子心里有数,夫子放心便是。”
孔莲闻言一哼,“你能有什么数,我看你一点数都没有!你若当真心里有数能办出假成婚这种事儿来?”
容宣很是委屈,“琅琅又不肯当真嫁给弟子为妻,弟子也只能先借个名字,等消除了流言再说其他。”
“我看你果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孔莲白了他一眼,说见罢诸位夫子回来有话要同他说。
“夫子有何话要同弟子说?”容宣紧张地攥起手手,小心翼翼地问道。
“急甚?回来再说!”
“那……那是关于哪一方面的?”
孔莲回头瞪了他一眼,嫌他话多。容宣委委屈屈地闭嘴,安静地跟在孔莲身后。
孔芳已不在原来的住处,搬到了更为清净的独门小院内,那院子离学堂有些远,但离花林很近,正好方便他观景奏琴,调养身心。
孔莲与容宣到时正好遇上一同前来的叔孙文与姚渊两位院长。
容宣赶紧上前行礼,“弟子子渊问叔孙夫子、渊夫子康安。”
两位院长急忙还礼,“卑恭候文陵君驾临。”
姚渊见到容宣顿时眼睛一亮,上前仔细打量着,连声夸赞“好孩子”,又转头埋怨叔孙文说上次他要去伊邑看容宣,结果叔孙文非拦着不让他去,自己倒是偷摸跑去伊邑了,真真是鬼精鬼精的老狐狸。
“嗐,咱俩谁去不都一样嘛,我去了不省得你舟车劳顿!”叔孙文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孩子都回来了你还说个甚!”
姚渊又与他拌了几句嘴,几人与容宣前后脚进了院子,穿堂往后室而去。
容宣很喜欢孔芳院子里的布置,景色不多却干净精致,比之相舍院子里那一片花红柳绿不知风雅了多少,只是他一直无闲修改才放任至今。
孔莲问他瞎打量什么,容宣据实以告。姚渊在一侧听了便说可以找孔芳要来布置图,等他回去伊邑找匠人复刻一个亦不难。
“那可是前太女府,大王赐下来的府邸岂有乱改之理!”叔孙文倒觉得相舍布局还可以,虽不够风雅却也十分漂亮,没必要兴师动众地改来改去,让外人知道容宣贪图享乐亦不美。
“改个院子算甚贪图享乐,你这人惯会上纲上线!自己家自己住着舒坦最要紧,子渊你莫听他胡诌,老夫给你钱整修,免得有人说你贪图享乐!”
姚渊反驳着,两人一言不合又吵了起来。孔莲这几十年早已习惯了,对此权当未闻。罪魁祸首跟在后面不敢吱声,生怕引火烧身。
“我在里间都能听见你二人吵吵吵,一天到晚没完没了……”
有人在房里没好气地抱怨着,容宣一听这声音顿时红了眼眶,忍了又忍,终是未能忍住抹了把眼睛。
孔莲见状在后面推了他一把,示意他收敛些,莫在孔芳面前失态,免得孔芳见了担心,还当是他受了多大的委屈。
容宣赶紧拭净眼角余痕,笑着进了屋。
孔芳正在里间弓着身子仔细擦着一张纯墨漆面的琴,旁边摆着另一张朱砂漆面的,看上去应是两张新斫的,全为仲尼式。见容宣来了,他抖着软布指着两张琴,让容宣去试试音色如何。
“夫子做的琴自然是好的。”容宣不吝夸赞,他未去试琴,只看着孔芳笑着。
孔芳的模样并无多大改变,只脊背弯了些。容宣松了一口气,他很怕夫子们会因衰老离他而去。
“送你了。”孔芳大方地一挥手,将软布塞进袖子里,拄起拐杖。
容宣上前搀扶着他到室内的床上坐下,将将要跪便被孔芳一把扯住,“文陵君且不忙。君臣父子,是为君臣在先父子为后,老夫尚未行礼,文陵君怎可先行。”
“夫子年纪大了应当免礼的。”容宣解释了一句,“况且这儿也没有外人……”
孔芳无情斥之,“无外人便可不守礼了吗,孟浪轻浮成何体统!礼乐瓦解之下,我儒家何以成为一方净土,是因……”
“行了罢你。”孔莲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示意这师生二人要行礼便赶紧的,闲话真多。
“卑孔芳恭迎文陵君驾临。”孔芳站起来,微微一躬身。
容宣笔直地跪在地上高高托着他的手,有些无奈地笑说,“夫子乃是闻名天下的大儒,见天子亦可不礼,弟子不过小小君侯,夫子如此客套倒显得咱们师生二人生分了许多。”
“礼不可废。”孔芳坐回原处,瞄了叔孙文与姚渊一眼,“你二人今日课已讲罢?”
“未。”两人低头告辞,出了房门又开始吵吵。
“你已讲罢?”孔芳又看向孔莲。
“讲甚讲,无一中用!”孔莲烦躁地倚在凭几上。
“天底下无不中用的学生!”
“圣人尚言朽木难雕,我哪来那么大能耐!”
“强词夺理!”
……
被遗忘的人跪在地上,感觉膝盖有些凉。
第四十四章 与你无关,勿要多问
容宣生怕两位夫子吵起来当真将他忘了,赶紧插了句嘴,“夫子们授课辛苦,弟子时常想着何时有幸能回书院为夫子们分忧。”
孔芳兄弟二人闻言望向他,孔莲沉默地移开了视线,孔芳示意他起来坐在自己身边。容宣不知两人何以突然沉默,便也跟着沉默下去。
在容宣决定跟随孔莲学习刑罚之道时,孔莲便已决定令其继承衣钵,做万儒总院下一任二院长。谁知竟会被阴阳家将人抢了去,非要做那劳什子帝星,他虽欣慰容宣前途无限光明,却也十分心痛惋惜,时常想着容宣若是一名普通的儒家弟子该多好。
孔芳怪他眼界太小,帝星之途无论成败都是容宣的造化,亦是儒家的造化,这段经历岂是区区儒家副掌学可以比的,因而他不许孔莲提起期望容宣回书院教书一事。
哪曾想这话今日会被容宣主动提起,两人一时无言,竟不知该欣慰其不忘根本还是该斥责其鼠目寸光。
孔芳暗地里朝孔莲使了个眼色,对方清咳一声打破肃静,“方才夫子说有话要对你说,如今便在这儿说了罢,不必等着回去了。”
“是。”容宣低眉敛目地应了声,双手紧张地握在一起。
“你的婚事,其实无名先生早在两三年前的夏末便同我二人提过……”
闻此,容宣惊诧出声,“啊?”无名先生无缘无故何以提起一桩婚事?难不成他真正的良人并非萧琅而有其他人?
“提的便是你与疆景先生的婚事……”
容宣更是惊愕,心里说不出来是喜是悲。按理说他应当是大喜过望的,却不知怎地掺了些莫名的害怕,生生冲散了那份喜悦。
“无名先生为何要将琅、疆景先生逐出蓬莱,可是因为她做错什么了吗……”容宣不敢继续说下去,他已怕得要命,若当真成了罪魁祸首,他只怕是万死莫恕。
“恰恰相反,疆景先生在无名先生心里的地位无可比拟,他这般做是想让你保疆景先生一命,可惜啊……”孔莲叹了口气,看着他摇了摇头,似有些恨铁不成钢,“可惜你当年竟未能将人留住,否则定非今日之景!你说说你,平日里胆大妄为,到临门一脚却又退缩半步,老夫活活让你给气死!”
“阿莲!”孔芳示意他消消气,好好说话,都七老八十的人了哪来那么大气性。
容宣有些听不明白了,“夫子……这是何意?”
孔莲烦躁地“啧”一声,“当年我给你写的信你没看还是怎地?”
“信?”容宣寻思了半天,始终想不起来哪来这回事,“弟子那年夏末未曾收到过夫子回信,还当是夫子太过忙碌无暇回信。”
“这……”
孔芳兄弟顿时面面相觑,忽然之间明白了什么。
孔芳皱着眉捶了下床,“疆景子这孩子跟她父亲果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拜入阴阳家门下还真是安安合适!”
“兄长消消气,这亦是万民之幸。”孔莲反过来安抚孔芳。
容宣全然不懂二人在说什么,他心里一直在寻思孔莲说的那句话。无名先生为甚要让他保萧琅一命?他如何保?萧琅将遭何难?难不成与阴阳巫有关,还是与她如今正在做的事有关?
“子渊?子渊!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夫子说话!”孔莲踢了他一脚。
“啊?有!”容宣回神,直愣愣地看着孔莲。
“无名先生的意思是如今虽晚了些,倒也算不得太晚,尚有转机。你正好借此缔结姻缘,等疆景子回伊邑后想尽办法将她留在身边,莫让她再回蓬莱去。”孔芳看出容宣方才根本没在听,便又同他说了一遍。
“为甚要将她留住?”容宣傻傻地问了一句,世上有这等好事?
“你这孩子……”孔莲瞪着容宣,想不通自己这大好学生如今怎地蠢成这般模样!
孔芳耐心解释了两句,“疆景子自幼便被双亲献给了阴阳家,她是无名先生看着长大的,二人之间的感情已远远超过师徒,无名先生是当真将她当做亲子看待的。如今疆景子有难,无名先生如何不慌,选中了你是你的运气!”
容宣何尝不知这是他的运气,能够光明正大地留萧琅在身边自是求之不得,但他更想知道为何要这样做,萧琅将遭哪般磨难。若是被迫无奈才能留在他身边,他情愿为萧琅将劫难化解,放她去想去的地方。
孔莲白了他一眼,“给你能耐的!”
孔芳只说那是阴阳家的事,不容他过问,他只听话照办便是。
“夫子,弟子有一事不明。”容宣起身跪在二人面前,“阴阳家到底有甚秘密人尽可知,唯独弟子不可知。无名先生既然谈起弟子与琅琅的婚事,想必亦是认可弟子为婿。既为婿便是阴阳家自家人,先生与夫子何以继续隐瞒弟子,弟子为何不能知晓?”
“你还想不想成婚了?”孔莲踢了他一脚,示意他起来。
容宣没有动,“弟子私心是想的,但此事过于蹊跷……”
“想就闭嘴,不该问的少问!”
孔芳将容宣扶起来,“既是秘密怎会人尽可知单只瞒你一个,那必定是天下人的秘密,只是不得不为我等知晓罢了。无名先生看重你的品性,你当谨言慎行勿令他老人家失望才是,实不应追根究底。你只管照做,秘密自会随风消弭,知与不知亦无伤大雅。”
“弟子恐怕……”容宣低下头,十分不情愿地承认,“恐怕无法将琅琅留下。”
“那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想办法去!”孔莲说着起身走了,他还得去给学生上课,懒得在这里跟这俩人磨叽,容宣的唧唧歪歪跟孔芳真是如出一辙!
“夫子,若是弟子未能将琅琅留下,将会如何?”
孔芳左眉微微一抖,捋须道,“倒也不会如何,你还是你,她还是她,只是你二人往后少有交集罢了。”
容宣眼尖,余光瞄到了孔芳的小动作,他扯了下嘴角,“弟子尽力而为,定不让夫子与先生失望。”果然,都在骗我!
孔芳点了点头,与他闲聊了一会儿,问了些杂七杂八的琐碎小事便让他走了。“夫子给你算了个好日子,你且再等一段时间,闲来无事便帮两位院长上课去。你的同窗感念你久矣,这会儿不妨去他们那儿瞧瞧。”
“是。”
容宣出了孔芳院门,往前走了两步寻思了一下,拦下一名过路的学生问他是否知晓沉皎被安排在何处住下了。那学生见是容宣也不多话,直接带他去了沉皎的院子。
容宣到时沉皎正与嬴涓并两名学生站在屋檐下说话,并没有发现他到来,容宣直接过去揽住他的肩膀将他带走,说是有话想问他。
沉皎不知这人突然找他做甚,便问容宣有何事要问。
“夫子都同我讲了,你和琅琅还想瞒我到何时?”容宣觉得沉皎定是不经诈的,他这般开门见山指定能问出点什么。
沉皎一惊,心虚地低下头,“师叔亦是为君侯好。”
“到底还瞒了我哪些事,你一并说了罢。”
“除了您知道的那些,再无旁事隐瞒。”
沉皎的话倒将容宣说愣了,他以为沉皎会问他都知道了哪些事,谁曾想这人竟会顺着他的话直接挡了回来。他思忖再三,换了个问法,“琅琅远走东海除却劫难一因,还有其他的缘由吗?”
“无。”沉皎言罢,又改口说不对,“君侯所知劫难乃是于师叔而言,与东海之事无关。沉皎只知东海之事与九州有关,其他一概不知。”
其言外之意便是劝容宣莫再试探了,不知便是不知,知也不知。
这小兔崽子真真成精了!
容宣没好气地倒背着手,又问了一个问题,“那封信你们藏哪儿了?”
“信?”沉皎疑惑地看着他,此事当真不知。
容宣看他这副表情也知此事大概问不出什么来,但仍不泄气,“琅琅一般会将收到的信堆放在何处?”
“多半是毁了,师叔未有攒信的习惯。”
容宣这回是真心无奈了,不知这沉皎怎地跟人精似的,一句话也问不出来,嘴比蚌壳还紧。
“君侯!”见他要走,沉皎唤住他,“师叔说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岂不美哉,何必纠结那微末细节,总归是与君侯无关的。”
容宣冷笑一声,悻悻离去。
他烦透了这句“与你无关,勿要多问”,每个人都是一脸知晓秘密的神秘表情,却又不肯同他说。既然不愿说又何必表现给他看,口口声声都是为了他好,好在哪里又说不清,到底是为了他好还是故意折磨他来了!
时至今日,容宣只知这桩婚姻是无名先生允了的,萧琅离开他便有性命之忧。可他并不想以此为要挟逼迫萧琅安分守己地在他身边待着,这与巧取豪夺有甚区别,只不过是披上了一层漂亮的外衣,假装如胶似漆罢了。他希望的是萧琅心甘情愿地留下,因为爱他所以愿意涉足红尘,选择与他携手终生。况且,萧琅亦非十分爱重性命之人,若无正当理由指定不会听话,断不会为了保命而退缩。
容宣恨恨地踢开路边一颗小石子,从未觉得有件事如此艰难、令他如此难办过。
第四十五章 昏礼
孔芳说的那个好日子便是小雪当日,嬴涓本想等容宣昏礼过后再走,但一见时间如此晚他当即便想走了。
容恒怪他太急,约的时间是冬至又非大雪,万儒总院距离吴口不过三五日的距离,哪怕他再耽搁半个月也来得及。
嬴涓却是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说自己想提前去寻萧琅,说不定半路便能遇到,若能早些见到萧琅更好。再说,万一萧琅早到了他却去迟了,那可太丢人了。
容恒根本不听他叨叨,拉着他不给走,定要他等昏礼结束驾车送他。
嬴涓其实耳根子很软,容恒与儒院学生多劝了两回他便不忍再推拒,只好无奈地留了下来。他又怎知这正是容宣嘱咐的,那人总觉得成婚之后自己才有底气不在意,可以说是十分小心眼儿了。
在容宣回书院之前,由于“季萧”为孔芳膝下孤女,礼节便只需在书院内完成,如此刚好能够避免诸多纰漏,免得外面人多口杂被发现不妥之处。而在他回书院的前一日,六礼已走完“纳吉”,正好等着他回来亲自“纳征”。
尽管只是借名,但孔芳兄弟二人仍是遵礼暗遣了使者携雁前往蓬莱,结果却未能见到无名先生。想来此事终是违背了阴阳家的规矩,不可告知于上天,只是委屈了容宣。
容宣却不以为意,他已拿到无名先生的玉,又得其认可,至于能不能过明面他丝毫不在乎,一派兴致盎然地给孔芳兄弟显摆他准备的聘礼——九霄环佩、一只墨玉匣并一块墨鱼佩,再加上一卷九州地图,意为以九州万里好江山为聘,聘娶阴阳家弟子萧琅。
林林总总地算下来已是高于天子聘女之礼,但孔芳仍是觉得有些寒碜,这些实在配不上萧琅神使的身份。
孔莲亦觉寒碜,“说句难听的,整个九州都是阴阳家掌控的,你不过是万民之君罢了,这不是拿着人家的东西送给人家吗!”
容宣实在委屈,他自知只是个帮着阴阳家看护治理百姓黎庶的家老罢了,但除了家传的九霄环佩,这便是他唯一能拿出手的物件儿了。
“算了,不过图个心意罢了,莫再为难他,疆景子那孩子应当不在意这些。”孔芳劝道,眼下这聘礼已是违背礼制,若是容宣已然称帝倒也罢了,如今只是君侯之位便尊天子之礼,一生维系的礼乐之制竟被自己亲手打破,他心里想想都难受。
孔莲嫌兄长矫情,做都做了现在难受哪来得及!
清点罢聘礼的次日即为“纳征”之日,容宣与作为使者的容恒服玄端礼服携聘礼一并至孔芳院内。
容恒一揖,向摈者沉皎致辞,“吾子有嘉命,贶室容宣也。宣有先人之礼,俪皮束帛,谷圭大璋,使恒也请纳征。”
随后献上诸般聘礼,一一展示与孔芳相看,“宣敢纳征。”
沉皎代为接礼,笑说:“吾子顺先典,贶芳重礼,芳不敢辞,敢不承命。”
容恒当即长揖请期,“吾子有赐命,宣既申受命矣。惟三族之不虞,使恒也请吉曰。”
孔芳对说:“芳既前受命矣,唯命是听。”
容恒礼道,“宣命恒听命于吾子。”
孔芳捋须笑了笑,“芳固唯命是听。”
容恒赶紧深揖,“宣使恒受命,吾子不许,恒敢不告期?”
容宣在旁将婚书与写着迎娶日期的帖子交给沉皎,由其递与孔芳。
孔芳打开看了一眼,点了点头,“芳敢不敬须?”
如此前礼已毕,容宣便带着容恒回了,只管小雪那日来接人。
孔芳将一众聘礼暂且收下,等容宣回伊邑时便让他带回去给萧琅。无名先生先前叮嘱过使者,令孔芳尽管将聘礼收下便是,不必千里迢迢送往蓬莱,两家本为故友,且萧琅生父又是孔芳的学生,他收下理所应当。但孔芳见容宣准备的聘礼寓意深切,他留下毫无用处,还是带回去给正主的好。
容恒倒不知其中还有这层关系,一时听闻不禁有些诧异,“那君侯岂不是先生的……师叔?”
容宣敲了他脑壳一下,“胡吣!琅琅非儒家弟子,自不能与我论辈分,待过了小雪我便是她名正言顺的君子了,哪有你这般论的!”
“亲迎那日你当真要与那人行礼?”容恒有些纠结,若是与那人行了礼,容宣岂不是与那人有了昏礼之实?
“非也,只是出门走一遭罢了,待门一关人便走了,况且还是个男子!”
容恒震惊,“院长怎地给您找了个男的?”
容宣又敲了他脑壳一下,“若是淑女岂非坏人名声?”
容恒摸着头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但找个男子总感觉奇奇怪怪的。
俟至小雪,天色竟十分晴朗,只是晴朗之下又悠悠飘着细碎的雪花。飞白于曦晖之下泛着莹莹金光,像是上天撒下的金砾细沙,见者无不称奇。
黄昏时分,寝门外东边陈放的三只熟食鼎将将摆好。容恒悄悄瞄了一眼想看看里面都盛了些什么,结果鼎上设了鼎盖和抬扛,他只得悻悻收回视线。
房内食物备齐,室中北墙下的禁上设着酒樽,置于樽上的玄酒与酒勺上盖着粗葛布。堂上房门东侧亦置了酒尊与篚,篚内装着四只酒爵和合卺。大羹正架在火上沸腾着,发出“咕噜咕噜”翻滚的声音,虽无五味却仍是香气四溢,弥漫着缕缕白雾。
容恒与一名儒生反反复复清点数遍,甚至连酒勺柄摆放的方向都捋正数次,最后确定没有丝毫问题便去向容宣禀报,催他可以启程了。
容宣深吸一口气,拽了下爵弁服浅绛色的裙子,“阿恒,我……”
“您不紧张!”容恒翻了个白眼,“先生本人又不在,只是走个过场而已,您紧张甚?等回了相舍真正行礼时您再紧张也不迟。”
“有道理。”
容宣吐了口气,蹬几上了墨车,容恒接过灯烛站到车前。
微弱的光亮映在容恒脸上,被风吹得剧烈晃动着,脸颊时明时暗。容宣忽然觉得有些刺眼,他撇开视线看向铺展在车上的衣袍,手下轻抚着宽大的衣袖,心里是无比高兴的,亦怀有万分惋惜。
车身微微一倾,容恒与随车儒生的身形跟着墨车往前行进。车轮在石板上压出声响,在薄暮的细雪上印着连绵不断的新辙。
新妇的墨车紧随其后,车帷被风卷起一角,小雪倏忽扑入其中,化开在角落里。
车队至孔芳院门外停下,孔芳与沉皎正服玄端于门外迎接。
容宣下车,向二人一揖,“吾子命宣,以兹初昏,使宣将,请承命。”
沉皎对之:“芳固敬具以须。”
容宣与孔芳遂对面站定,孔芳朝西两拜,容宣朝东答拜。孔芳一揖请他入门,容宣手中执雁随之进门。至庙门前,两人相揖而入,如此三揖过后至堂下阶前。
孔芳在堂上房门西面布了筵席,“季萧”着浅绛色衣缘的丝衣面朝南站立于房中,其面上蒙着一层厚重的绢帛织物,因无从嫁娣侄,身侧便只有一簪巾束发着墨色丝质礼服的女师站在右边。
容宣抬头见之不禁心神恍惚,那人虽蒙着脸,但身形与萧琅却有几分相似,打眼一看竟仿佛萧琅本人亭亭立于此处,等着嫁与他为妇。
他站在阶下愣愣地看着,眼睛眨也不眨,直看的那人扭过头去抬袖掩面。
孔芳暗中推了他一下,容宣一下晃过神来,与孔芳照礼谦让三番,先后上堂。至堂中,孔芳朝西而立,容宣将雁放在地上,朝北叩头至地两拜。
礼毕,容宣下堂出门,“季萧”与女师随后自西阶下堂,孔芳站在堂上目送二人。他见容宣在前面走着走着回头看了“季萧”一眼,他年纪大了,已看不清那眼中的神情,只是望着二人的背影红了眼眶。
孔芳心中无尽怅惘,书院办过许多场昏礼,如今终于轮到了容宣,虽有遗憾却也圆满。他早已老态龙钟,但幸好还能看着容宣长大成人。
容宣作为新婿需为新妇驾车,他将引车绳交给“季萧”时看到了对方稍显粗粝的双手,一下自梦中惊醒,顿时难掩失望神色。女师推辞不接引车绳,给“季萧”披上避风尘的罩衣后扶其蹬几上车。
容宣乘坐来时的墨车,御者先行驱马开车回返,新妇车御者稍等再驱,以便新婿早一步到达好在大门外等候。
暝色昏昏,新妇车前灯烛隐隐,小小一豆光亮在随车仆从的脸上跳着,无法照亮车帷内的景象。车内姿态影影绰绰看不清晰,容宣见之忘神,犹入梦中。
车停,他不自觉地上前掀起车帷一角,将手伸了过去,等着车内那人将手放入他掌心,自此携手共老。
“季萧”见状一愣,扭头看向女师。女师尴尬一咳,低声拒道,“师弟,这不合礼数。”
容宣闻言手指一僵,尴尬地缩了回去,面上表情讪讪。
“季萧”下了车,容宣对其一揖,伸手请之进门。两人先后至寝门之前,容宣又是一揖,请其自西阶上堂。
室内西南角布了筵席,火上翻滚的大羹比之走时更盛几分,香气四下弥漫着,烟雾袅袅,室内暖且融融。
两人进堂之后,前后两门立即有人关闭,将旁人隔离在室外。
第四十六章 婚后
沉皎自屋脊走天窗跳入室内,朝众人点了下头。
“季萧”在里间脱下婚服,恢复他清秀男子之容。
容宣向其与女师长长一揖,“多谢子嬛师姊、子辛师弟襄助。”
子嬛还礼称不谢,子辛还礼起身与孔莲笑说,“夫子应是未见师兄在院长堂前时看弟子的眼神,若弟子当真是‘季萧’啊,只怕会当场化在师兄怀里。”
“你也是没脸没皮,跟你师兄一个路子,当时刻自省莫要跟他学才是!”孔莲说得刻薄,脸上却藏不住笑意。
“师兄这还不好?当的是心倾神驰,何等情深意长!”子辛揣着手笑嘻嘻,“师兄还想牵着我的手上下车,结果一看不是正主,那眼神顿时失望的哟,啧啧,我看着都十分心疼。”
“子辛!你少胡吣!”任容宣脸皮再厚也经不起这般打趣,当即脸红得如同爨镬下翻腾的火焰。
子辛讨饶一笑,但仍是忍不住说起来,“我也要向师兄学习,一心一意待一人,亲手扶她上车,牵着她下车入堂。”
“哟~子辛小小年纪这便想着成婚了?”子嬛掩口,惊奇道,“你可是有心上人了?”
听到这种事,连孔莲这般严肃刻板的长者都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没、没有啊!”子辛的脸一下红到脖根,犹自嘴硬着不肯承认。
子嬛揪起他的耳朵,问他到底有没有。
两人在屋内笑闹着,孔莲见天色已晚便让他二人从后门溜走,自小路拐过厢房各自回去。约摸昏礼该结束了,他令人将堂门打开撤了筵席与一并物件儿,遣散众人各自回返。
孔莲留容恒与沉皎在屋内叮嘱了他们一番,着其当夜便将“季萧”染了伤风身体不适、虚弱不堪的消息放了出去,免得回伊邑之后姜妲又要见人又要如何为难。
容恒不禁感慨孔莲夫子想得面面俱到,孔莲瞅了他一眼,说既然跟着容宣念过书便算是容宣的学生,随容宣的辈分称一声师祖倒也无妨。
容恒高兴地大喊了一声“师祖”,当即跪下朝孔莲行了礼,礼罢随沉皎欢天喜地地走了。
孔莲十分喜欢容恒的活泼雀跃,觉得这般情形才当真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只看着心情都好。可不像当年的容宣,跟个锯嘴的葫芦似的,天天窝在屋里头老气横秋的,打两下还硬挺着不知道哭。
容宣抠着衣摆上的花纹没有接话,心里却是在反驳他,“幼时不准我活蹦乱跳瞎蹿,现在又怪我没有少年意气。”
“疆景先生那边你自己看着办。”
成婚一事萧琅本人尚且不知,孔莲让容宣自己想办法去跟她解释,至于最后能否顺利将人留下便是他自己的事了,做夫子的可管不着这么宽。
“弟子怕不是要被她打死喔!”容宣心有戚戚,抄着手窝在凭几里。
“你自己作的,死也情愿!”孔莲冷嗤,转过话题问他何时回伊邑。如今已是年底,必定公务繁忙,他已在这儿耽搁许久,回去怕是案上公文已堆积成山。
“弟子还要送阿涓去吴口。”容宣好不容易回趟家怎可能这就想着回去了,但不回又不行,一时便有些矫情。
孔莲了然地白了他一眼,“你是去送人还是去见人?”
容宣低下头搓着手,“若是能见到人自是好的,见不着亦无妨。”
孔莲捋须久久无言,末了长叹一声,“如今情形你与她相见倒不如不见……倘若你已考虑清楚其中利害关系,想去便去罢。只是圣人曾云,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你当谨记才是。”
容宣低低应了声“是”。他明白孔莲其实不愿他去打扰萧琅,亦看出他对嬴涓心存防备与嫉妒,但他若能在此事上管住自己收放自如,那他也能是圣人了。
孔莲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眼前这人八成一个字儿都没听进去,一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模样。诸事自有缘由始终,他作为长辈实无必要去替小辈操心太多,说得多了自己累不说对方也不免厌烦,他可不像孔芳似的心里没点数,事事费心叮嘱。遂不再与容宣多说,打发其回房间自己寻思。
容宣欲伺候他歇下再回去,孔莲却嫌他碍事,“老夫又不是断手断脚走不动路了,用得着你伺候安歇,你等我快死了再来伺候我送终也不迟!”
夫子说话实在令人难以招架!
容宣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得拱手退下。
适时星子零散,雪落无声,又时常四下翻飞,犹如无根浪花。廊下边缘沾了一层陈雪,在石灯的光亮下泛着醺黄的颜色,北风自缝隙间钻进来将其吹到阶下,纷纷扰扰攒作一抔,堆砌在角落里安逸无挂碍。
翌日平旦,薄曦勾勒一道新白。书院学生开始窸窸窣窣地忙碌起来,三五成群地抱着简牍笔墨往课堂而去。有些起晚的学生风似的自同窗身旁刮过去,若是比夫子去得还晚那可是要当众受罚的,受罚事小丢人事大。其慌里慌张之下不小心撞到了人,赶紧回头拱了拱手,道歉的话远远地传来,有些听不清晰。被撞的学生嘟囔着拍了拍袖子,捡起掉落的竹简与同窗一起走了。
容宣站在廊下望着犹自未停的晨雪,比之昨日莹白,今日却有些灰蒙蒙的,落于地面尚遮不住院中杂乱踩下的脚印,倏忽消融在印辙里。
沉皎与嬴涓一前一后自大门步入廊下,容宣见之道了声“早”。嬴涓笑嘻嘻地一揖,贺容宣新婚之喜。容宣随之一笑,请他进室里坐。
嬴涓赶紧推辞,他怎好去人家新婚夫妇的室里坐,便要在廊下站着说话。容宣亦不再勉强,随他一起站在廊下。好在室外风雪正小,并没有太冷。
两人闲聊了几句,容宣同嬴涓说今日不得闲,明日再送他去往吴口。嬴涓十分高兴,但又不忍心容宣将将成婚便夫妇分离,遂婉拒了容宣送他的好意。
“不麻烦,我也刚好去见一见故友,顺便将我已成婚的好消息告知与她。”容宣自觉这应当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但他猜不到萧琅得知时会是哪般表情,应当不会当场翻脸,但事后如何收拾他就不好说了。
“君侯,书院之外还有人跟着,”沉皎实不愿容宣去找萧琅,便提醒他说,“你已离开伊邑太久,若被人发现离开书院去了别处,回去不免会被疑心玩忽职守、耽于游乐。”
嬴涓在旁天真地问了一句“难道不可以甩脱吗”,沉皎为难地摇了摇头,道并非是同一拨人。
“哦?我竟如此受人关注吗?”容宣开了句玩笑,随口问其另一拨是哪方人士。
“暂且不知,但感觉他们对于书院很熟悉,倒像是出身书院之人。”沉皎觉得奇怪,“不过说来也奇,他们虽熟悉书院布局却并没有特别熟悉,说不上来的感觉。而且也没有死盯着君侯不放,白天夜里也曾去过别处,看上去好像是在寻人。”
“跟踪之前定是要打探清楚的,只是书院防备如此谨慎,这些人煞是胆大,寻何人需得这般鬼祟。”
“他们在书院内都敢如此嚣张,待出了书院又不知会何等猖狂,君侯更不应轻易离开书院才是。”嬴涓劝道,“东原虽太平,但丧心病狂之徒也不少,君侯是当保重自身。”
见容宣仍旧不以为意,沉皎在他耳边低语一句,“那帮人也许是北边来的。”
北边?
容宣轻松的神色渐渐凝固,“何以见得?”
“其中一人于酒肆闲坐时被我撞见,乃是燕地口音。”
燕地口音?燕地之人跟踪我做甚?
难不成是为了寻萧琅?
容宣惊疑不定,不自觉地捻起指腹。他自觉这个猜测不太可能成立。燕地怎会知晓他有意寻萧琅,若是为萧琅而来应当跟着嬴涓才是。
他寻思了一会儿,点了下头,“我知道了,明日再定。”
沉皎应了声,悄悄拉了下嬴涓的袖子,两人不敢再继续打搅,悄悄一礼便退下了。
容宣回屋坐在牖旁的榻上,隔牖盯着屋外飞雪,在心里细细想着此事。
他总觉得这波燕地来的人有些奇怪。若是单单为了监视他而来的,却又不像伊邑那几人似的认真跟着,还会去别处逛逛,甚至会去街上饮酒,此举实不似监视当为。若是为了寻萧琅而来的,却又不去跟着嬴涓,难道他们以为萧琅在书院不成?再者,倘若真如沉皎猜测的那般,这些人是来书院寻人的,那么他们究竟在寻何人,行为竟如此上不得台面,总归不可能是出于好奇。
容宣一时想不到有谁能与书院联系在一起,又值得燕地大张旗鼓派人秘密寻觅,亦说不好这些燕人是归属于燕国朝堂宗室还是江湖组织。他能想到的角度有很多,但几乎每一个都缺乏逻辑缜密的缘由。
要不抓一个问问?
容宣捻着指腹忽然想出这么一招,转念一想又怕打草惊蛇。他寻思了半晌,敌暗我明防不胜防,总不能一直这样被动下去,顺着他们的心思请君入瓮亦无不可,想来也不过只有那么几种可能,大不了挨个试下去,他就不信会试不出一二分真相。
如此想着,他当即起身去了里间。
第四十七章 前往吴口
嬴涓辗转反侧整整一宿,越是在心里念叨着“赶紧睡”越是睡不着,脑子里一直想着见到萧琅之后的场景,思绪无论如何也收不回来,反倒越发清醒难眠,最后躺在床上睁眼到天明。
至卯时二刻,嬴涓从床上跳起来,洗漱完毕背上小包袱去与孔芳告辞。孔芳听闻他是去找萧琅,便托他带了件斗篷给萧琅避寒,又因嬴涓行走在外至今未归,亦为他准备了干净衣裳,称已手书医家掌学言明情况,嬴涓不必担忧父母师姊。
嬴涓闻此大为感动,对儒家的好感陡然飙升。
待辞别孔芳,嬴涓又欲拜别容宣与沉皎等人,结果发现三人都不在房内,他在容宣房前踱了半天,感觉不告而别不太礼貌,遂在此候了一时半刻。结果等了小半个时辰仍不见人,他只好在房外揖了一礼,出了院子直奔书院马厩。
快到马厩时,嬴涓遇到了脚步匆匆的容恒,对方见他赶紧跑过来,“你一大早去哪儿了,我们等了你将近一个时辰。”
嬴涓惭愧地挠了挠头,他以为容宣应当不会亲自送他了,谁曾想这人竟如此信守承诺。
容恒白了他一眼,“君侯言出必行,哪有说反悔便反悔之理。”
“可是书院外太危险了,君侯还是……”嬴涓犹记沉皎昨日说的话,便有些不放心容宣。若是因为他而使容宣遭难,他必将内疚神明,下半辈子都得在追悔中度过。
“君侯都不怕你怕甚!”容恒对于容宣热衷于“钓鱼”的行为已无力反对,那人纯属记吃不记打,着实令人无奈。
两人说着出了书院后门,容宣的车停在门右侧,沉皎正牵着嬴风对着马耳朵自说自话,嬴风似是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前蹄刨了刨地。
嬴涓与容恒上车,容恒接过引车绳与嬴风的缰绳驱马开车,沉皎站在门口朝他们挥了挥手。
容宣接过嬴涓手里的包袱放在了右手边,他方才悄悄捏了一下,感觉应当是两件冬衣。
嬴涓见容宣瞄了包袱一眼,赶紧解释说,“院长托我给季萧带了一件御寒的斗篷,又赠与涓一件冬衣,院长之慷慨涓实不知当如何回报。”
容宣闻言拂开袖子,露出压在袖子之下的包裹,笑道,“倒是巧了,我与夫子心有灵犀,亦是为故友与阿涓准备了衣物粮食。”
“涓叨扰君侯许久已是惭愧无比,又怎好再拿君侯衣物。”嬴涓在心里感动得涕泗横流,世上怎会有儒家与君侯这般热情贴心之人!
容宣宽慰他不必惭愧,有道是“过客缭缭而知己难逢”,是当聊赠薄礼以示亲昵。
“君侯……竟当涓为知己?”嬴涓十分惊诧,险些当场哭出来。心之所向的榜样竟不以我为不肖,甚至拿我当做知己,世间还有何等善事能与之相比!“多谢君侯抬举,涓日后必不负君侯青眼之恩。”
容宣只是笑着,并没有接他这句话。他只是觉得两个人对萧琅的心思不谋而合,确实应当有那么一丁点儿惺惺相惜的感觉罢了。况且他已先下手为强,其作为萧琅的正经君子,是当对嬴涓这懵懂小子略表同情。
两人须臾沉默下来,容恒受不了这般寂静便回头与二人搭话,因他话多,车内又热闹起来。
车马沿着林道行进,至天色大亮时出了林子,沿路开始进入奉儒县城内。
容恒忽然记起自己的新户籍好像就在奉儒县,他来万儒总院这么久还一次都没有去过那地址。容宣让他回来再看,房子就在那儿又不会跑了。
“我还有房舍哪?”容恒十分惊讶。
“不然你哪来的照身贴,总不能是伪造的罢?”容宣抬了下手,发现这样坐着够不着容恒的脑壳,又懒得起来,便悻悻地将手放下了。
先生伪造照身贴的事干的还少吗?她自己手里都有一大把假的!容恒悄悄咪咪地反驳他,心里很是感激萧琅。
三人随稀稀拉拉的人流进入城内,许是因为时间尚早,城内还有些冷清,但坊市间已飘起炊烟,被风吹向南方,丝丝缕缕地弥漫着。自坊外驶过时,可以嗅到隐隐约约的柴火烧焦的气味。
三人未曾驻足,穿城而过,在城外官道上转头向南。
容宣尚未发现有除姜妲手下以外的人跟着,便暂时放下心来,与嬴涓开始聊着些有的没的。他问嬴涓上岸之后会往何处去,嬴涓毫不犹豫地答说要随萧琅往南去。
“往南?可是要去剑南国?”再往南便要进入墨家的地盘了。
“啊好像不是,季萧只说往南,并未说要去往何处。”嬴涓私心是想去墨家看看的,但不知萧琅愿不愿意同往,到时候不妨问问她。“等从南方回来,我想带季萧回家乡看看桃花,说不定她会喜欢武陵。”
容恒闻此不禁扭头看了他一眼,想看看这小子到底有几颗熊心豹子胆。
你做梦!她只喜欢我!
容宣假笑着点了点头,立马换了别的话题,再问下去他怕自己会翻脸踹人下车。
一路行来小雪渐渐停了,抬眼望去云雾叆叇不见日光,无风无雨而万分平淡。
嬴涓埋怨着为何还不出太阳,想来已有两三天未曾见过万里晴空。
容宣却很喜欢这般阴霾天气,柔和中庸,同他幼时心底向往的人生一般。若是闲来无事,他则喜欢雨雪之景,屋外大雨大雪,屋内茶汤燎炉,闲了便倚在牖旁看一会儿,累了便去榻上歇一觉。倘若未来可选,他想带着萧琅回万儒总院教书,做一名琴师,教一批学生,写一车文章,栽一畎草木,风雅余生。
容宣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从未敢与任何人提起过,生怕传到夫子与萧琅的耳朵里为他们所耻笑。只是帝星这条路走得着实疲惫,他也想有一个同孔芳居所一般狭小安逸的小院供他偷懒摸鱼儿。
“君侯,前面有间路室,是否歇歇脚?”容恒遥遥望见前方矮舍,遂问容宣。
容宣看向嬴涓,见对方摆手推辞,他便也随之拒绝。于是未曾停车,直接向南走了。
行至午后,三人路遇一小市,远远可闻市上人声鼎沸。再往前走走,隐约可观小市轮廓与熙攘人迹。
容恒好奇地抻着脖子,他还从未见过海滨的小市,亦不知与陆地有何不同。
嬴涓指着小市与容宣二人高兴地说道,他遇见萧琅那日,萧琅刚自这市上结束粜鱼籴米,穿着一身渔女的粗布麻衣,腰上别着一个沉甸甸的的小口袋和一枚贝壳,背上背着一个有两根带子的奇怪包裹走在官道上。他路过时瞧她可爱便故意纵马扑了她一脸尘土,事后想想又有些愧疚,于是赶紧折返回去寻她,季萧本人比看上去还可爱,他便忍不住逗了一路跟了上去。
容恒听着不禁为嬴涓的胆大妄为捏了把汗,这人在伊邑时说不尽兴,今又一脸愉悦地叭叭叭一阵显摆,只怕是半夜要被人拖到海里喂鱼。
容宣未思及其他,只觉嬴涓这话说得有些奇怪,“沉曦二人未在她身旁吗,怎会容你肆意纵马惊吓?”
“啊?”嬴涓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猛然察觉到自己好像说错了话。方才高兴之下一时大意,竟将沉皎的叮嘱全然忘净,眼下如何补救是好……嬴涓心里慌着,脸慢慢涨红了起来,磕磕巴巴地诌道,“沉曦他、他当时是不在的……”
容恒立时察觉有异,赶紧扬声打岔,“君侯要不要入市瞧瞧,补一些粮食也好,听说这里的市上会有鱼炙卖……”
“容恒?”容宣抬眼瞟着容恒的背影,语气微愠。
容恒感觉背后凉嗖嗖的,也不敢回头,容宣方才唤了他全名,这可绝不是好兆头。
“阿涓可是得了某些人的好处不是?”容宣捻着指腹笑了笑,“不知阿涓日后欲入朝堂否,我倒还有个君侯的位置空着。想在野风流也好办,这天底下的名家学派你想去哪一家便去哪一家,哪怕想入阴阳家我也能将你送进去,前提是……阿涓肯与我说实话。”
嬴涓扭头看了容宣一眼,他不知容宣哪来这么大本事,但这条件听着可谓万分诱人。
容恒害怕嬴涓把持不住,小心翼翼地扭头瞄了他一眼,结果被容宣抓个正着。
“阿恒可是有话要说?”
“没、没有。”容恒低下头,紧紧地攥着引车绳。
“其实……”嬴涓犹豫着开口,一下吊起两个人的心。
嬴涓欲言又止,而后沉默良久,抓着衣裳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皆为身侧的容宣收入眼底。
“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时不我待,阿涓可要思量清楚。”容宣半引诱半威胁,他不信嬴涓能不动心,美色与前途相比始终要稍逊一筹。
嬴涓松开手,小声道,“沉曦当时确实不在场……”
“嬴……”容恒紧张地一回头,却见容宣平静地扫了他一眼,他赶紧收声回过头去,暗道凉了。
“但后来两人骑马追上了季萧。”嬴涓说完便松了一口气,他虽不知沉皎为何要欺骗容宣,但既然他答应了便不能反悔,君子言而有信。
容恒一惊一乍险些晕过去,容宣低头拂了下袖子,轻轻哼笑了一声,似是冷笑,然再无他话。
第四十八章 故旧路室
嬴涓与容恒在一旁丝毫不敢吭声,权当自己是耳聋口哑的傻子,更不敢抬头看容宣一眼,车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车马逐渐靠近小市,海水的腥气随之厚重起来,带着些许咸味,有些微微的刺鼻。容恒忍不住捂起鼻子单手驾车,他不知常年生活在这里的人是如何忍下这种海腥气味的,反正他是不愿意生活在这里。
足下这段路很不平坦,但也算不上崎岖,只是坑洼与石子颇多,于是车辆走得磕磕绊绊,半天才挤入小市当间。
入市时车轮压过一个深坑,车身随之剧烈一晃。嬴涓未曾把住便一下歪在容宣身上,他赶紧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连连道歉,坐回角落里揣着手目不斜视。
容宣并未怪罪,亦未开口,仍旧沉默不语,然心里已想得清楚。沉皎、容恒与嬴涓,这三人在萧琅之事上只怕是一句实话也无,虽不知到底瞒了他多少事,但指定是无一好事。指使嬴涓撒谎的恐怕是沉皎,不过容恒也不干净,而指使沉皎如此行事的除了萧琅本人绝无旁人。
等你回来看我如何收拾你!
容宣在心里咬牙切齿,无声冷笑着寻思道。
市上人多,张袂成阴。容恒不敢驱车太快,一路停停走走。见容宣无意下车,他也不敢问,只闷着头拉着马慢行。
待出了小市,容恒紧绷的心绪松了下来,肆意驱车行进。
海风夹杂着湿意扑面而来,带着三分霜寒七分温柔。官道之上雪水掺泥,不似偶遇那日尘土飞扬。道旁两侧垒雪堆琼,铺着一层蝉翼细白。
放眼望去,四面宽阔浩渺,天野相接难分边际,寂寂车行于寥寥行子间穿梭,南辕北辙擦肩而过。
“你可是在此处偶遇琅琅的吗?”容宣忽然问道。
嬴涓点头称是,他应是永远忘不了初遇那日的风风火火,至今仍记忆犹新。
“一人行路不易,多个伴甚好。”容宣老神在在地回了句。
容恒以为他说的是萧琅,嬴涓以为他说的是自己,只有容宣心里明白,自己方才说的其实是那个叫容宣的伶仃人。
前方又见半拉庐,庐内有一二行人在歇脚,三人见之也下车饮了口水。
容宣站在庐下负手望着来时路,少见路人过往,许是天气严寒的缘故,都藏在家里不愿出门。
嬴涓见之也跟着站过去看着,其实他不知容宣在看什么,也不知自己在看什么。
容恒食罢烤饼,拍了拍手上的残渣,招呼二人上车准备启程。
前方正在上坡,车走得稍慢下来。容恒盘腿坐着,托着下巴晃晃悠悠的有些困意,但仍强撑着眼皮盯着前方的道路。
走着走着,他忽然眼前一亮,遥遥指着前方一点,“君侯,那好像是间路室,咱们可以在那里歇一晚。”
“可。”容宣点头应了。
嬴涓一瞅那地儿很是眼熟,再往前走终于看清是间石头房舍。他一下记起那天早晨出的丑和被店家夫妇打趣的话,不禁十分尴尬。
容恒一下不困了,打起精神策马御车。嬴风见速度快了些便也跟着撒开丫子,它跟着车慢跑了一天可是憋坏了,蹭地一下冲了出去。
缰绳突然脱手,险些将容恒拽下车去,他赶紧喊嬴涓,“嬴风跑了!”
嬴涓一惊,立刻起身探首去看,看罢放下心来,“无事,它是记路的,许是去路室了。”
“当真?这可是你说的嗷,若是跑了可不能找我赔。”容恒事先说好,他可赔不起这样好的一匹马。
三人行至路室前,果然见嬴风站在系马桩一侧,缰绳垂在地上等着人来系。
嬴涓跳下车去拴马,店家夫妇又在屋外抬粮食,看见他的背影不禁“哟”了声,“这不是那天早上的小君子吗,可是没追上心上人不是?”
嬴涓一听这熟悉调侃的声音立刻红了脸,他低着头尴尬地挠着后脑勺,“我、我正要去找她来着。”
容恒熟练地扯住容宣的腰带,低声劝他大气些,“不知者不罪,莫跟他们计较。”
“你不要搁这儿站着说话不腰疼!”容宣回头瞪了他一眼。
“总归再忍两日他便不会在您跟前儿晃了,拿出您正经君子的气度来。”容恒继续劝说,自从嬴涓出现以后他家君侯的脾气差了好多,跟除夕的爆竹似的,一点就炸。
“他好去琅琅跟前儿晃悠是不是?松开!”容宣扒拉开容恒的手,这人以为他会上去捶嬴涓不成!“我有数!”
说着,他与容恒走到路室院里,结果刚好听见店家女主正与嬴涓说的话。
“前天我还见她独自来过,还奇怪你怎地不跟着。”
前天?小雪那日萧琅竟来过此处?
容宣与容恒对视一眼,当即上前一步,一揖问道,“敢问阿姊,不知其人现在何处?”
“当日坐了一会儿便往南去了。”
店家女主转脸看着他答说,说罢“咦”了声,先是一脸不知容宣是谁的迷惑,而后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侧身与自家君子耳语了两句。店家男主悄悄打量着容宣,掩口低声说“应当是”,女主不耐烦地推搡了他几下,示意他去问问。
男主无奈,只得上前拱了下手,“不知这位先生可是自伊邑来的,将将离开万儒总院欲送人往吴口去不是?”
容宣连忙称是。
店家女主闻言高兴地一拍手,连忙招呼他往屋里坐,“我看人当真是没错,只看这气质风度便知是先生!小淑女给你留了信儿,净等着先生来取哪!”
一听萧琅给自己留了消息,容宣顿时雀跃起来,脚步轻快地随女主进了屋,直接将容恒与嬴涓抛在了脑后。
女主走到灶台旁,自墙上挂着的布袋中掏出一片用麻布包着的木片递给容宣。
“多谢。”容宣兴冲冲地拿到手,解开布一看,又仔细看了看,随后塞进衣襟里,脸上表情看不出是喜是忧。
容恒来晚一步,好奇地问容宣上面写了什么。容宣瞪了他一眼,道“关你何事”。
行,我知道了,指定不是甚好话,不然君侯不能是这般语气。容恒巴掌一拍,了然于胸。
嬴涓凑过来问店家女主,季萧有无给他留信。女主笑道,“信虽无,却是托我问你一句,可是伊邑乱花迷人眼了还是见那文陵君长得好看便与其相好去了,怎地磨磨唧唧地还不来!她还有百般事务要忙,冬至是不成了,最多等你到大雪。”
“胡、胡说,我没有!”嬴涓红着脸反驳道,小心地看了容宣一眼。对方却仿佛没有听到这句话一般,一脸平静地四下打量着。他松了一口气,托女主告知萧琅他最晚后日便能到。
“你可是傻了不是?”店家女主爽朗地哈哈一笑,“我去何处通知小淑女去,你来晚了不得亲自去跟心上人赔罪吗,哪有让别人替你去的道理!”
她说着用袖子抹了抹食案,端上烤饼与鱼炙,称是萧琅请他们的。
三人也不客气便坐下了,容宣无甚食欲,便无趣地挑起鱼刺,随口问店家女主萧琅来时见其神色如何,有无不妥之处。女主笑称一切都好,只是感慨小小年纪一人在外诸多不易,亦不知是谁家孩子,如此世道家人竟也敢放心让她一个人出来。
容宣闻之在心里叹了口气,并未多说什么。他将挑好鱼刺的鱼炙推到另外两人面前,转而问店家女主,“这些年东原征伐西夷,又有权越君起兵谋反,不知此地赋税徭役添了几成?”
女主却说一成未添,尽管戎事浩大,但比之从前征讨秦齐时安稳些。郡里征粮时万儒总院交了一批鹿上去,底下只征了兵役,她家有两个儿子,长子还说要挣个爵位回来。
容宣诧异,“书院哪来那么多鹿……”
容恒悄悄戳了戳他,“您忘啦,那会儿托人去西夷买的。”
听他这般说容宣才想起来,那年儒家与墨家在西夷购置了一大批鹿,导致西夷一时贵鹿彘,几乎全国殖鹿,只等着养大了好卖给师驷。
如今想来有些可笑,西夷人将鹿养肥卖给东原人,东原食其鹿攻其地,说到底竟是自我葬送。
容宣又问,“不知闲时兵役赋税是否苛刻?”
店家女主笑道,“丰年自是富足,只是靠天生活难免会遇上灾年。听说去岁沅县发了一次水,不少人因是岁交不起赋税而逃跑流离至此,若是灾荒之年赋税能免一些便好了。”
“阿姊大义,灾年是当减免赋税。”容宣赞同地点了点头,但又感到奇怪,“去岁沅县半税,水势控制及时,何以黎庶流离?”
女主笑说不知,她也只是听过路人偶然说起罢了。
容宣闻言捻起指腹,他亦不知这是何时养成的坏习惯。
容恒在旁同他小声地提了提沅县县令的名字,容宣一听那名字登时一个头两个大。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那人应当是范子兴的服内亲戚。他是真心不愿与范子兴打交道,免得那人总是胡思乱想,觉得他又是找茬又是看不上的。
“咱们是不是得早点儿回了?”容恒觉得出了这种事容宣肯定坐不住,不回去把那人头拧下来才怪!
“不急。”容宣寻思了一会儿,决定到时候还是先给范子兴去封信再言其他。
第四十九章 遇袭
见容宣并不着急回伊邑,容恒十分高兴。他尚未在东海郡待够,亦未曾去看看萧琅给他置办的房舍,伊邑那遍地鬼蜮的地儿他才不想回去。
嬴涓风卷残云般将鱼炙食尽,舒坦地靠在墙上舒了口气。店家女主笑着端来鹿炙,道是赠与三人食用。
容宣十分感谢,意思着食了两块,感觉烹得有些老了,便又失去了兴趣。
路室的木门不太结实,许是因为年久失修的缘故,门上肉眼难见的裂缝嗖嗖地往屋里灌着风。店家在门上钉了一帘厚布遮风,收效尚可,但仍旧会有几绺寒风不时溜进来钻入脖颈。尽管屋里点了燎炉又有炙烤的热气熏着,待久了也很难再感觉到暖和。
傍天黑时,路室的门和厚帘突然被人大力推开,立时刮进来一股湿咸的寒风。众人不禁抱怨连连,拢紧衣裳目光不善地望了过去。
来者大约七八个人,皆是壮实汉子,腰间佩剑佩刀,眉目有些凶戾。进屋之后几人分开一坐,一下将狭窄的路室填满了大半。
在座诸位见之不敢得罪,纷纷收回视线压低了声线,改高声喧哗为窃窃私语,室内骤然安静下来。
店家更不敢得罪这种人,男主赶紧跑过去问几人酒食需要,女主也不敢再与容宣等人坐着闲聊,起身翻了翻燎炉里的火,随后去架上搬酒坛。
容宣三人用罢晚食,同其他人一般围案而坐,小声聊着些有的没的。容恒瞌睡得如小鸡啄米一般,最后直接脸朝下趴在案上睡着了。嬴涓离燎炉较近,周身暖融融的,再加上昨夜未眠,不多时也带上了些许懒意,倚着墙昏昏欲睡。
“阿姊,来一角热酒。”容宣朝店家女主招了招手。
女主顺手斟了一角递给他,转头去招待那几位壮士。
容宣一人慢悠悠地饮罢一角,无人同他闲话,他便无聊地撑起额头盯着柴禾堆发愣。
后来的几位壮士中有一人与同伴说了句话,似是抱怨这家鱼炙太腥,同伴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收声。
容宣听见动静耳朵一竖,静心听着他们的对话,那两人却仅仅抱怨了两句便再无他话。他当下心中狐疑,但并没有回头,只悄悄推醒了容恒。
“我出去一趟,天亮前回,你看好嬴涓。”他与容恒密语叮嘱道。
容恒不知容宣要去哪儿,亦不知是否与那几名壮士有关,故不敢出声,只低低应了声,又趴回手臂上佯作睡熟的模样。
容宣起身与店家女主笑说要出去走走,探探前方的路,劳烦帮忙看护一下他的朋友与随从。女主爽快地答应下来,他随即撩帘出门。
车正停在屋后,容宣解了车上的马,牵着离开了路室往南走去。
此时夜色已然降临,道上无人行走,天地间空荡荡一片,马蹄踏地的声音在原野间显得格外空旷干脆。
天上又飘起寥寥小雪,沾指倏忽不见,只见细碎琼花簌簌落下,道上很快便铺上了一层银白,镂着一排脚印与马蹄。
容宣牵着马往南走了小半个时辰,身后路室早已看不见,道旁枯树瓦砾倒多了些。他将马拴在一棵树上,拍去一道断壁上的积雪,拂衣坐下抄着手翘起了腿。
等了约有饮罢一角热酒的工夫,远远地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几个黑影由远而近,须臾即至容宣跟前。
马上之人正是路室后来的那几位佩刀壮士,他们见容宣一脸无聊地坐在此处有些诧异,面面相觑着将他围了起来。
容宣拂去衣上薄雪,站起来朝几人一揖,如同见到旧友般笑言道,“诸位壮士,我们又见面了,当真是缘分颇深。”
有一人打马出列,应是众人之首,其居高临下地围着容宣转了一圈,见其长身玉立丝毫不怵,言辞立时带了几分欣赏,“君侯胆识过人,实令我等佩服。”
“不敢,世事诡谲自当炼就一副好胆色,例如诸位壮士不也浑身是胆吗?”
“若是无胆,我等也不敢接这趟活儿。”
“真真是辛苦诸位千里迢迢来到东原,幸好方才下起雪来,在下还担心诸位寻我不见会着急……”
“不说废话,君侯可还有甚要紧话想说没有?”
“有的。不知诸位雇主是何方人士,在下愿出双倍价钱买己薄命。雪夜素净,不好以血污了诸位壮士的手。”容宣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刺杀东原君侯应当需要不少钱财,如今的他肯定是出不起这个钱的,更不要说双倍了。
“我等虽是小本生意却也以信立命,道上有道上的规矩,君侯不知者不怪。”首领解下腰间佩剑仍在容宣面前,扬着下颌,“若君侯当真不想污了我等之手,便请君侯自绝于此,我等敬君侯是世间豪杰。”
“壮士这可是在为难在下了!在下乃是文人,对自己着实下不了手啊!”容宣将佩剑捡起来还给他,又恭敬问道,“只是在下仍有一事不明,还请壮士解答一二。”
那人似乎觉得他废话有点儿多,很不耐烦地回了句“你问”。
“不知诸位壮士在万儒总院寻找许久的目标最后找到了没有?”
容宣很庆幸这些人跟了上来,正好可以问一问余下那一批人到底在寻找何人何物,回去也省了“钓鱼”的时间。
“这与你有甚关系?”首领并不想答,只想速战速决好回去接下一单。“君侯还是莫再拖延时间了,你那朋友与随从早已睡死过去,不可能有人来救你。”
“只是好奇,壮士不妨试着满足一下在下的临终所愿。”容宣捻着指腹,笑容十分温和,看上去人畜无害。
但对方明显懒得同他对话,当下纵身跃马,拔剑朝他当头劈砍过去。其势如虹,力大无穷。
“剑乃君子之器,当得温润如玉、秀气优雅,这般劈砍着实暴殄天物。”容宣说着身形直退数尺,耳闻后方刺客刀剑出鞘之音,他赶紧一个回身,踩着残垣踮上枯树树梢,抄手立于顶端,换他来居高临下地笑看着。“尔等来了这好些人不免有些浪费,依在下看只来一人便好。”
“君侯果然深藏不露,竟将天下人都骗了过去。”首领矮身一剑劈过去,将枯树拦腰砍断。
容宣脚下无立足之处,只得跳下来借他剑刃横扫之力蹬出刀剑包围圈。趁刺客紧贴上来扬手挥剑的瞬间,他突然转身飞起一脚踢碎那人下颌,将其手中剑抢过来扎进了对方心脏,血花来不及溅到他身上便已被躲开。
“天下人未曾问过在下会不会武,仅凭臆断怎能称之欺骗。”当然,天下人中除了齐士,容宣承认自己骗了齐士。
余下众人不知布了个什么阵,容宣又看不懂,只觉得花里胡哨,刀剑齐齐冲着他,许是下一刻便要冲上来将他搅成肉糜。
“君侯出身儒家,不知从何处学的旁门功夫如此狠厉。”首领自觉对天下武学皆有涉猎,但确实看不懂容宣脚下路数。
“在下习的乃是儒家正宗剑法,不过偶得高人指点罢了。”容宣随手挽了个剑花,负手执剑立于一处矮梢上。
风雪拂面冷冷清清,剑上残血顺过花纹滴入冷硬的土壤。
他自幼随叔孙文习剑,两人习的皆为经儒家先贤们一代又一代改良精进过的儒士剑术。这套剑法入门容易精通难,很多名人志士都来万儒总院学习过,然至今剑法大成的不过只有叔孙文与他二人。叔孙文长于中庸内敛,其高超武艺未曾为外人所知。
而所谓的“高人”指的是沉皎,至于二人到底是谁指点谁,只有可怜的沉皎与旁观的容恒清楚。
说话间对方已经冲了上来,这套阵法看着花哨厉害,作用倒没有特别突出。容宣足尖一点树梢瞬间后撤,借树枝下反弹的力量纵身跃起,扬手将剑远远掷出,正中阵型当间一人,立时血溅当场。
阵型一破其他人立刻散开,首领踩着同伴的肩膀高高跃起,再次灌满力量劈头砍来。
“壮士好气力!只是轻快长剑并不适合你,不妨试试墨家英大家打的披甲重剑。”容宣往后一仰从树枝上滑了下去,自剑风下翩然擦过,凝力迸发剑气扫过紧跟在首领身后那两人的脖颈。
其人颈间乍现一丝红线,无声而倒。
容宣会武完全超出首领预期,其技高手辣更是出乎她意料,同来的手下眨眼间死了一半,这让他有些难以接受,登时愤而还击,使出毕生所学袭向容宣面门,另有两人袭向胸腹与后背。
“你可不能有事,在下尚有疑虑,只是你的手下便没有这般运气了。”
容宣突然自三人面前消失,首领赶紧转身格挡防御。孰料身后竟空无一人,再回头时却见容宣正站在两名手下身后,笑着挥剑掷于身侧。
剑身入地三分,剑刃只来得及发出一阵短促的铮鸣。余刃与柄晃了一晃,折射出一道银亮雪光,沿着淌下的血流擦过首领的眼。
面前二人扑倒在地,背上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自左侧之人肋下剌至右侧之人肩部,两人伤口一气呵成。
首领悲恸至极大喝一声,由低向高扫起一道猛烈剑气,瞬间在容宣脸上刮下两道血痕。
容宣暗道不好,赶紧后撤。
第五十章 收入麾下
见首领目眦欲裂,容宣深知己番作为必定刺激到了对方,怒火中烧之下恐有绝招施展,他赶紧将插于土地中的长剑吸入手中,全心御敌。
首领提剑奔来,剑刃在地上剌出一道细长的深痕。他脚下一蹬,怒吼着挥剑连转三整圈,寒风以长剑为轴自四面八方逐渐汇集成卷,卷起千层雪,掺杂着瓦砾石块以雷霆万钧之势袭向容宣。
这般招式当真罕见!
容宣来不及多想,迅速抬手拍出一道内力气劲暂且抵御,右手执剑挽出一道绵软柔长的剑气,剑刃残影在雪色之下衬得莹白如玉。感受到风卷的力量已到达极致时,他左手一撤内力一收,右手立即将绵绵不断的剑气向着风卷挥出,手腕轻轻一转,以一股如水般至柔巧劲化去风卷前行的力量,转而借其自身冲力将其从身侧拨至一旁,而后瞬间扬袖劈出第二道宽阔内劲将风卷拍散。
这是他与沉皎对战时悟到的巧妙法子,四两拨千斤。
风卷倏然消散,首领高举着长剑突现眼前,当头用力砍下。容宣侧身抬剑,单手挡下重劈。
双剑相击登时响起金属撞击摩擦的刺耳声响,火星崩裂,拉出长长的星尾。
这人武艺平平,剑法亦无花招,却是有着一身好气力,一剑震得容宣半身发麻,胸腔如遭锤击,血气瞬间在喉间翻涌起来。
“如此剑法举世难见,倒不知壮士尊姓大名。”容宣不敢再大意,用心同他过着招,这般刚猛强劲的武学路数他闻所未闻。
“在下墨蒙。”其人说话间连劈三剑,见容宣毫不费力地一一化解,他顿时来了兴致,“君侯好剑法,请赐教!”
“今日怕是不行,在下还有要事在身,不妨来日再战。”容宣不想与他多做纠缠,遂反御为攻,长剑左右一换手,朝着墨蒙面门刺出一连串缭乱剑影。
“君侯还会使左手剑?”对方出招太快,墨蒙不长于此,因而格挡得有些手忙脚乱。他只觉得当下这剑招比方才快数百倍,若说容宣使的右手剑缥缈干脆又掺了些文人风骨,这左手剑便是最简单直接的快且凌厉。他数不清自己挡下了多少剑又中了多少剑,只觉眼前尽是寒光扑面,凛凛剑气交错纵横地刮在头脸上。
“习武之人说不定哪日便因一时大意伤残,自当做好两手准备,墨兄说是也不是?”容宣趁他目不暇接时突然收剑,回身一脚踢在墨蒙肩上,将其远远踹了出去。
墨蒙飞出一段后跌落在地,余力一直使他滑到一片断壁残瓦堆里才堪堪停下,废弃砖瓦被他撞碎了好些,稀里哗啦四下散落。然不等他喘口气爬起来,容宣紧跟着出现在他面前,掐住他的脖子扬手将他摔了出去,这番动作简单随意,如同在湖面上打了个水漂一般容易。
墨蒙摔在一棵树下,周身骨头疼得像是断了似的。他拄着剑挣扎着站了起来,蹒跚两步又卯足力气冲向容宣。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啊。”墨蒙的冲劲明显大不如前,容宣扬手将他阻于丈外之地,俄而内劲一转手掌一翻,将其凭空抓至身前,掐住其颈举了起来。“识时务者方为俊杰,墨兄以为如何?”
墨蒙脸上的表情明显是不以为如何之意,但他被掐得窒息,说不出话便只能恶狠狠地瞪着容宣。他要是能动弹,只怕早已在容宣身上砍了八百来刀。
“啧,看来墨兄并不赞同在下的建议。”容宣自诩性情温和有度,从不会阴晴不定说翻脸就翻脸,因为他的脸一直都喜怒俱备,如此方不愧他脸皮厚与“笑面虎”的名声。“圣人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在下深以为然。”
说着,他缓慢收紧手指,抬头看着墨蒙被掐得直翻白眼,手中剑终于把握不住掉在地上。他轻笑一声,将这人摔落在地。
许是这次动作过于狠厉,墨蒙落地立刻四肢一摊,躺着一动不动。
“该不会是死了罢?我也没用力啊……”容宣慢悠悠地围着他踱了一圈,弯腰低头瞅着。见其人并没有死,只是晕了过去,顿时无比惋惜地叹了声,“唉,在下尚未用力墨兄便歇了?”
他寻了块平摊的地儿盘腿而坐,托着腮老神在在地看着挺尸的墨蒙,墨色的衣摆铺在雪地里像一朵枯萎凋零的大花。
墨蒙被容宣一连番打击彻底击晕,在雪地里躺了大半夜,到后半夜才勉强醒过来,一睁眼便见“凶手”正托着下巴坐在一旁的粗瓦砾上,手执树枝在雪地上划拉着。见状,他赶紧挣扎着去摸手边的佩剑欲再度反击。
“墨兄醒了?”容宣扔掉树枝,扭头看向墨蒙,“敢问尊姓大名可是这二字不是?”
见其手底下胡乱摸索着什么,容宣又贴心地将剑递给他,“在这里。”
墨蒙愣了一下,将剑夺过去,“君侯行事磊落,墨某佩服!”
“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在下十分欣赏墨兄个性,自是舍不得杀你。”容宣两指捏住墨蒙手腕微微一抖,墨蒙半边身子随之一麻,长剑再次脱手。容宣接住剑放到自己身旁,关切道,“墨兄身体虚弱,莫要碰此利器,当心伤到自己。”
他自觉友好地朝墨蒙伸出手去,却被对方嫌恶地一把拍开,转瞬又朝他面门挥出刚猛一拳。容宣抬掌抵住,手腕绕拳一转,好脾气地将拳头推了回去。“墨兄莫要如此激动,野外天寒地冻,需得小心身上的伤。”
墨蒙无话,接连朝他挥出数拳,拳拳带着破空之声,力道刚劲无匹。容宣抵挡间趁机将他拉着站起来,两人在雪地里近身相搏,内劲搅得雪花乱飞四处飘零,沾湿发梢与衣角。
晨旭将至,飞雪渐大。
容宣有些烦了,他与容恒说好天亮之前回,遂不准备再与墨蒙纠缠下去,招式因而变得迅猛锐利,寻隙朝着墨蒙双肩与胸背各拍下一掌。
墨蒙捂着胸口趔趄后退数步,方才犹在眼前的容宣瞬间移至他身后,一脚踩住脊背将他踩在了地上。“墨兄好身手,只是与在下相比仍是略逊一筹。若墨兄不嫌弃不如跟着在下罢,在下送墨兄一把披甲重剑,助墨兄武力更上一层楼如何?”
墨蒙自知技不如人,今日必定杀不了容宣,无论去留最终皆为一死,于是自暴自弃地扭过头去,“要杀要剐随便你,少跟我来假惺惺这一套!”
“看来墨兄还是不够了解在下为人。”容宣无奈地摆首太息,自墨蒙身上抬起脚来,抄着手转身走了,直接将毫无防备的后背留给墨蒙,似是欢迎他来偷袭。
墨蒙望着容宣自顾自远去的背影,爬起来拾起了手边的剑,片刻又丢回了地上,空着手站在原地死盯着容宣,看他去官道对面牵回险些走丢的马,翻身上马准备回路室。
他心里其实已对容宣有所改观,此人并不像雇主描述的那般寡廉鲜耻,心狠手辣倒是真的,一言不合便杀光了随他一同前来的弟兄,简直视人命如草芥!但他也是真心欣赏容宣的胆识武艺与治世之法,深觉此人是个经纬之才,方才容宣的邀请他颇为心动,有一瞬间想随其而去,只是收钱办事断无反水的道理。
容宣驾马走至墨蒙身边,最后向他发出邀请,问他究竟愿不愿意跟随自己,武器与安稳的日子唾手可得,再不必刀口舔血。
“待到盛世,墨兄这活计可就不好干喽,不如趁现在寻摸个新的营生,一劳永逸。”
墨蒙一听这话险些笑出来,一时有些佩服容宣的狂妄,“难道君侯还能为我等贱民开创个盛世不成?”
“东原势如破竹,西夷尽显颓势,这好像已是大势所趋。”
“这与我燕国又有何关系?”
“九州何其广袤,寡君所求可不只区区一隅国境子民。”
墨蒙这下当真笑了出来,“据我所知,你们东原王继位至今尚无突出功绩,甚至连子嗣都无,王夫又病得快死了,朝中关系处理得也是一塌糊涂,她这般本事谈何逐鹿问鼎?”
“所以有人花大价钱让你来杀文陵君。”容宣意味深长地笑道。
墨蒙脑子有些直,但这句话他却出乎意料地听懂了,“君侯就不怕我将这话告诉你们大王?”
“不怕。你若不肯跟我,天亮之后你会与你的同伴一起被人发现。”
“君侯威胁墨某?”
容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墨兄应当清楚,做到在下这个位置所遭受的威胁恐怕比寡君还要多一些,欲置在下于死地者不计其数。况且在下新婚,良人在侧,自是惜命得很。”
“那君侯尽管杀了墨某便是!西夷郡守坏了交战规矩,东原因而大肆入侵,墨某不能坏了道上的规矩,去留皆是死,墨某情愿死在君侯手里。”墨蒙将剑捡起来双手奉与容宣,眼前这人魄力品性俱佳,他死于其剑下一点儿不冤。
容宣并未接剑,只低头看着墨蒙的眼睛说道,“其实你是想跟着我的。”
墨蒙老脸一红,这般心思在他看来不够忠义,如今却被容宣无情戳穿,就仿佛将他衣裳扒了个精光。
“走罢。”容宣将缰绳递给他,“我保你。”
第五十一章 请君再入瓮
墨蒙犹豫许久,不情不愿地接过缰绳,十分别扭地跟上了容宣。
“墨兄已过而立之年,怎地还去学那小淑女的别扭劲儿?”容宣这话说得还算客气,墨蒙看上去最起码已近不惑。
墨蒙瞬间涨红了脸,“墨某尚未而立!”
“哈哈……看来做刺客的确辛苦。”容宣尴尬地揣起手,也不知是自己眼神太水还是墨蒙确实长相沧桑,他可是不敢再随便说人年纪了。
玉轮于云层间忽现,正沉沉西坠。冬雪已大如鹅毛,北风却是渐渐熄了声响,任由行人雪花白首。
容宣二人只走了一刻钟多些便回了路室,容宣支使墨蒙去将马拴回车上,自己先行推门进屋。
门开一线,屋内暖气扑面,容宣从撩开的帘子缝隙里钻进去,顿时暖得通体舒畅。自墨蒙一行人走后路室内又空旷了好些,众人饮酒喧哗的声音也跟着高了八度,无人在意那些凶狠的壮汉都去了哪里,走了总比在这里吓唬人来得好。
嬴涓依旧是容宣离开时的模样,倚着墙睡得正熟,容恒亦是趴在案上,微微发出一点鼾声。容宣扑净身上积雪,往手心里呵着热气,将双手搓得通红。
“先生想必是走了很远的路才回来,再来一角暖暖身子,等天亮了才好启程。”店家女主又端来一角热酒,道是送给容宣暖身之用。
“多谢阿姊。”容宣接过热酒啜了一口,口感不够绵软,酒香却是余韵悠长,在舌尖化开便盈满口腔。忽闻有人问他外面雪停了没有,容宣赶紧答说,“未停,风小了些,雪却更大了。”
雪大不好赶路,诸人闻此连连叹息。
容宣饮罢热酒,又食了两块早已凉透的炙肉,却仍不见墨蒙进来。他也懒得出去看,人跑了便随他跑了罢。
四面石壁紧实,路室内难辨晨昏,不时有人开门瞄两眼外面的景象,无不感慨盛雪之景。
嬴涓睡得迷糊,许是想翻个身,结果一个扑空险些趴在案上,当下便将自己吓醒了。想来应是睡姿有些难受,他又靠着墙闭着眼眯了好久,结果却再也没有睡着。
嬴涓睡眼惺忪地坐直身体,慢吞吞地问了句“天亮了吗”。容宣笑说已过了午时,再不醒又该天黑了。
“当真?”嬴涓惊悚地睁开眼,茫然地四下打量着,却见路室中人还是那些熟悉的人,只是佩刀佩剑的壮汉们不见了踪迹。他脑子里有些迷糊,寻思了半天也没有转过弯来。
容恒被他这番动静吵醒了,艰难地抬起僵硬的脖颈,目光呆滞地盯了嬴涓一会儿,突然大叫,“我怎地睡着了!”
旁人受到惊吓瞪了他一眼,容恒对他们责怪的眼神视而不见,木然地坐着案旁缓了好一会儿,见自身仍在路室,嬴涓仍在他对面坐着时才松了口气,嘟囔了一句“吓死我了”。
“依我看啊,你二人日后莫要出门了,还是去地里放牛好些。”容宣说着将一块炙肉夹起来放在了另一块炙肉上,推到容恒面前,“一人一头牛便可,多了想必你们也照看不过来。你二人坐在牛背上,累了便睡一会儿,牛丢了你们也跟着丢了,多省心!”
店家女主在旁听着笑得直不起腰来,容恒挠着后脑勺,埋怨容宣回来了也不喊醒他。
适时,店家男主自屋外进来,说外头开始放亮了,雪也跟着小了,此时已是可以上路了。
“走走走。”嬴涓激动地站起来,他就知道容宣在忽悠他,他怎可能一觉睡到第二日午后。
“走罢。”
容宣自袖袋中摸出些铜币付了酒食钱,连同萧琅请他们的那份又付了一遍。店家女主推辞不要,最后被容恒好说歹说地强塞进了手里。
嬴涓一出门便被雪迷了眼,站在院子里揉着眼睛,容宣在侧帮忙挡着乱飞的碎雪,支使容恒去屋后驱车。
“你是何人?你不是那个……那个……哎不对,你怎么在这儿?”
两人听见在屋后驱车的容恒一阵吱哇乱叫,于是好奇跟了过去。
只见墨蒙正坐在墙根与马车夹缝之间的空地上,飞雪飘满头肩,抱成一团瞪着容恒。
容宣见墨蒙仍在心里大为高兴,赶紧上前一揖,将其扶起来,“在下还当墨兄先走一步,不曾想竟在此处等着在下,当真是失礼了。”
墨蒙吸了下鼻涕,往手心里哈着气,也没有搭理容宣的话。
“你这人真是无礼。”容恒不知他家君侯何时又认识了这家伙,还称兄道弟,看对方的长相和进路室时那番做派指定不是什么好人,便想劝容宣离这人远些。
容宣低声与他耳语一句,容恒面色一僵,看向墨蒙的眼神里立即充满了同情。
“阿恒,取件斗篷给墨蒙兄弟披上。”
容宣吩咐得痛快,容恒却有些为难。包袱里拢共两件斗篷,一是孔芳赠予萧琅的,一是容宣做给萧琅的,他应当取哪件?取哪件都不合适。
容宣寻思片刻,做了个揪心的决定,“取我的那件。”
容恒一脸“这可是您说的,与我无关”的表情,取了容宣着府中绣女做的那件青色斗篷递给墨蒙。
“我不要。”墨蒙扭过头去表示拒绝。
“君侯赠礼你不要也得要!”容恒最见不得有人跟容宣对着干,惯的些坏毛病!他强行将斗篷披在了墨蒙身上,给带子系了个死扣。
“墨兄可得听阿恒的话,他招数可多了。”容宣撩开避风的帘子请墨蒙上车。
对方扭头再次拒绝了他,转头占了容恒的位置。
这人又没礼貌又总跟容宣对着干,容恒气得要命,想拽墨蒙下车,但他这副柔弱的小身板如何能同习武之人相比,根本拽不动墨蒙,只好憋着一肚子气坐到了另一侧。
容宣笑着摇了摇头,若是墨蒙随他回了相舍,凭其今日与容恒的“对决”,日后恐怕还有的是热闹可看。
墨蒙不但抢了容恒的位置,还抢了容恒的活计,御车技术二人不相上下。见这人如此勤劳,容恒没好气地在旁边倚着,抄手看着他表演。
车马行至昨夜打斗处,容宣随手掀开帘子瞄了一眼,断瓦残枝俱藏于白茫茫积雪之下,只见起伏不见真相。
墨蒙亦是深深记得此地,他看了眼刚刚掠过的那棵被拦腰砍断的枯树,想起了埋在雪下的佩剑与亡魂。尽管友人与剑都同他相识不久,如今入目尽苍茫,亦不免万分失落与怅惘。
待驶过平原高处,嬴涓提醒几人说前方有一片林子,林中好似有猛兽,但未曾见过,要不还是向北绕一下远道。
“那林中可有官道没有?”容恒问道。
“啊也许有罢,只是那日我二人长驱直入,走的并非官道。”
“那林子有多大噢,绕道远不远?”
这个问题一下将嬴涓问住了,他头回来时并没有靠近林子,而是走得另一条道,那条官道距离林子尚有一段距离,远远地看着好像无边无际,若当真绕过去不好说会绕到何处去。
容宣闻言寻思了一会儿,觉得走直线入林亦无不可,虽有些危险但确实节省时间。
“后面那些人怎么一直跟着你?”墨蒙突然问道。“比墨某跟得还久。”
姜妲的人还真是锲而不舍,容宣立刻决定直线入林,引他们跟进林子。
见容宣回避了这个问题,墨蒙哑着嗓子笑了笑,“该不会是你们大王的人罢?看来你跟你们大王的关系并没有传闻说得那么和睦……”
容恒打断他的嘲笑,“关你何事?不该问的少问,小心送了命!”
“我又不是你们东原人。”墨蒙不以为意地哼了声。
“你来了东原就得守我们东原的规矩!你应当知道我们家君侯是谁罢?我劝你在他面前最好安分些,可别把自己送进去了!”
“你是君侯的长随?你家君侯没嫌过你嘴碎话多?”
……
容宣只听他二人吵闹并不插嘴,偶尔与嬴涓低声说着话。
两人一左一右望着车外雪景,嬴涓感觉这片荒原比秋天时好看了许多,秋季官道两侧荒芜肃杀,如今掩上一层厚雪倒显得纯净又风雅。
午时,一行人在庐旁停下饮了口水。滚烫的热汤盛入陶碗中很快便会凉透,容恒趁着水热赶紧饮尽三碗,如此方觉身子暖了过来。
嬴涓端给墨蒙一碗水,墨蒙本想拒绝,但看他不像是容宣身边之人,迟疑了下便犹犹豫豫地接了饮下。
容恒跟容宣嘀咕小话,深觉墨蒙对他们主仆有意见。
容宣解释说,“他并非对你我二人有意见,只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容恒翻了个白眼,“您瞅他那骄横无礼的模样,他能有甚过不去的坎,不给别人添堵便谢天谢地了!”
正是因为墨蒙仍存有傲气,所以他才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容宣敲了他脑壳一下,笑他不懂。
饮罢热汤,墨蒙与容恒换了下位置,既然容恒如此想御车那他便让贤。容恒却觉得这人在抬杠,因而余下一路一句话也不想跟他说。
今日路上行人极少,马车跑得又快又稳,须臾即见前方深林轮廓,掩在纷飞素玉之下犹显朦胧。
容宣见车马直冲着深林而去,不禁捻起指腹勾了下唇角。
昨夜已引一君入瓮,今日再引一君亦无妨。
第五十二章 诡异浓雾
容宣一行人入了林,嬴涓自诩为“熟客”在前方牵马走着。然而他有些过度自信了,对路线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熟悉,又分不清方向,大约走到那日萧琅说前方有棵巨树的位置便不知该往哪儿走了,询问了容宣的意见后便直着往前走去。
其实车上是有一个小司南的,但容宣突如其来地起了坏心,故意没有提醒嬴涓,他怎可能允许嬴涓顺顺利利地找到萧琅。
越往深处走林间越显寂静,霜雪自枝桠缝隙间落下,在树枝与遍地的枯叶上铺就一层银白。雪下枝桠伶仃,兔鼠之兽不见踪迹,雪上浅浅的爪印看上去已有些陈旧,只偶闻隐蔽处鸟雀哑鸣。
嬴涓的方向感着实感人,面朝南直着走都能走着走着便拐了弯向东去。
“嬴涓先生,要不您还是上车罢。”容恒看不下去了,若是任由容宣这般纵容下去,只怕大家伙儿都要迷失在这林子里。
嬴涓尴尬地挠着头,心里十分愧疚。容宣善言宽慰了他一番,然而心里却是给他好一阵嘲笑,“就凭你这方向感,你一个人能找到琅琅真见鬼了!”
容恒照着司南的指示重新偏向向南,这林子看着没有多大,走起来却很远,他只觉已经走了很久,尽头却仍是遥遥难见。
“这林子我来过,”墨蒙突然说道,“出去往东就是官道。”
“你来这儿做甚?”容恒警惕地看着他。
墨蒙看了他一眼,“杀人。”
行,当我没问。容恒悻悻地转过脸去闭上嘴,他就知道这个叫墨蒙的不是什么善茬!
一行人在林中走至天黑,大雪未曾见停,很快便遮掩了来时的脚印与车辙。夜色趋浓,林中渐渐起了一层雾气,远处景色逐一模糊。俄而雾色深深,稠白如牛乳,围绕在马车四周,其厚重隐蔽只可见车上方寸之地,甚至连车前马身都有些隐约难窥。
“君侯,好奇怪啊,哪有大雪天的晚上起雾的道理。”容恒有些害怕,紧紧地盯着司南的匙柄。司南很稳当,并没有出现意外,依旧稳稳地指向南方。也许是南方,容恒不太敢确定,他咽了下唾沫,慢慢地驱车前行,拉着引车绳的手有些发抖。车前进一尺便于雾中现一尺,车后离一尺便于雾中隐一尺,目力所及永远只有马车方隅。
“停车。”容宣虽不信鬼神之说,但初下雾时他见司南匙柄没由来地剧烈摆了一阵,雾色最浓时又好了,总之这雾起得很是蹊跷。
容恒勒住马,刚想劝容宣莫要下车,转头却见那人已经站在了车前,两步便钻进了前方浓雾中。他顿时着急大喊,“君侯您去哪儿了,可别乱走啊!”
容宣难得听话地转了回来,站在车旁莫名其妙地抬手抓了一把雾气,结果自是手中空空如也。
白雾起得突然,消散得也突然,顷刻间已褪去数尺有余,露出周边陌生的林木山石。
“这……这究竟是何缘故?”嬴涓环顾周身,连声称奇,他无惧于此,反倒觉得大开眼界。
浓雾将散未散,萦绕于密林之间,衬着雪地草木恍如迷仙之地。
前方道路依旧朦胧难辨,容恒提议不如暂歇。嬴涓称好,便准备收拾帐篷生火。容宣没有说话,一个人四下转着不知在看些什么。
车后雾中倏然响起一阵积雪“咯吱咯吱”被踩响的声音,声音由远而近,偶尔夹杂着树枝被折断的脆响。
嬴涓忙碌的双手一顿,保持着弯腰的姿态动也不敢动,小心地瞄向雾中。容恒一溜烟儿地藏至容宣身后,抓着容宣后腰的衣裳自身侧探出头来。墨蒙在旁毫不收敛地嗤笑了一声,换来容恒惊慌又带着责怪的眼神。
众人不敢出声,屏息凝神注视着传来异响的地方。
林雾中慢慢浮现出两个高大又奇怪的影子,晃晃悠悠地朝这边走过来。容恒惊恐地捂着嘴,盯着那影子慢慢靠近,直至两道清晰的身影走出浓雾出现在大家面前。
来者二人,皆是二十岁上下的模样,着粗布麻衣,牵着两匹毛色斑驳的棕马,便是那高大影子的一部分。两人手中各执一对曲刀,前一人的曲刀一侧沾着一片叶子,应是方才树枝折断声音的来源。两人牵着马目光懵懂地自浓雾中走出来,看见容宣等人正在此处时当下便愣住了,脸上表情呆若木鸡。
“这不是那两位一直跟着你的朋友吗?”墨蒙哼笑,“你们东原人的跟踪水平也不过尔尔。”
容宣笑着没有说话,他觉得今晚这一切实在是太奇怪了,浓雾来得奇去得也奇,两名跟踪之人出现得更奇。他们的路线同直线向南的路线偏差许多,又在雾中稀里糊涂地走了一阵,怎地这二人同他们如此心有灵犀?况且他们入林时并没有在后方看到这两人身影,应是缀于视线之外的距离,林中环境远比旷野诡谲,又有大雪浓雾阻碍,双方何以这般快便遇见了?
容宣怀疑当中缘由,两位不速之客却怀疑这林中有鬼。他们本不想跟进来,见容宣等人进了林子便想回去禀报姜妲,谁知走到密林边缘竟遇到一场奇怪的大雾,两人晕头转向,不知不觉就跟进来了,还撞上了容宣本人,简直见鬼!
“我尚有闲暇偷懒的机会,二位之兢兢业业当真令人佩服。”容宣看那二人傻傻的,一时有些怀疑姜妲挑人的眼光。
“呃……君侯……甚巧。”两人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回答。
“巧甚巧,跟了我们一路了还巧!”容恒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在心里嘟囔了一句。
说话间,浓雾不知于何时消弭,雪也悄悄地停了。林中寂静幽邃,树木林立,那雾气仿佛从未出现过,周遭一切尽数恢复如初。
后来二位不知是去是留,动手杀容宣是万万不敢的,但想走怕是也不好走。
“君侯,我等……”其中一人开口,开了口却又不知该编什么话,低头讪讪地看着容宣的衣摆。
“二位风雪无阻远道而来着实辛苦。”容宣一揖,问两人是走是留,可自行回返,也可与他同行。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想走的意思。毕竟已经被容宣抓住了现形,再跟下去毫无意义,外头风大雪大的还不如早些回伊邑复命。
容宣看出二人想走,便说送他们回去正道,眼下方向混乱,乱走一气恐怕会迷失其中,冻死在这老林子里。
“君侯不必……”
“二位壮士乃是大王心腹,何必同我这般客气。”
容宣不由分说地先行一步往回走了,两人见状也只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容恒不放心,欲与容宣一同前往。墨蒙在一旁将他拦下,“你去做甚?捣乱吗?”
“你能不能当个哑巴?”容恒瞅了他一眼。
容恒长得比墨蒙矮一大截,故墨蒙可以抱臂俯视着他,“我看你跟着你们家君侯的时间也不短了,怎么一点儿也不了解他。”
容恒不屑地“嘁”一声,转身去帮嬴涓撑帐篷。墨蒙才是真真不了解容宣,他担心的是他家君侯吗,他担心的明明是另外两个人,那可是姜妲眼熟之人,可不能由着容宣胡来!
然而不等帐篷撑好容宣便回来了,容恒赶紧上前关心状况如何。容宣敲了他脑壳一下,让他放心,说那二人只是跟踪,若无命令无论如何也不敢对堂堂君侯下手。
“那二人何处去了?”容恒隐晦地问了句。
“我送他们回家去了。”容宣笑着答了一句。
容恒听懂了,一时便有些担心,不知回去该如何同姜妲解释。容宣倒不知担心为何物,总归在这深山密林里又无人证明是他下的黑手,猛兽无处不在,谁又能保证安然无恙?
正主都不担心旁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容恒转头去帮嬴涓扫地生火,为过夜做准备。容宣在原地踱着步不知在寻思什么,忽而自己往前去了,墨蒙赶紧跟上他。
见容宣四下打量着,墨蒙问他在找什么,容宣笑了笑,“方才雾大,看看有无胆大的兔子趁机路过。”
“浓雾已散,即便有也早就跑了。”
“也许会不小心留下爪印也说不准。”
容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发现不远处的树下有一枚浅浅的尚未被雪掩净的脚印,他又抬头看了眼树枝,其上一点积雪也无,在一众被陈雪压弯的同类中尤其突兀。容宣见之立笑,“你看,果然有只傻兔子自此处溜走。”
墨蒙茫然地抬头看着,又看看容宣,又看看那树枝,不禁暗忖,“这年头兔子都能上树了?”
容宣让墨蒙先回去,他去打兔子。墨蒙也想去,却被拒绝了。他奇怪地看了容宣一眼,不明白打猎这种事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多一个人就多一个帮手,这人奇奇怪怪的!
见墨蒙走了,容宣走到树下看了眼脚印,又纵身翻上矮枝,果然在枝干连接的缝隙里看到一枚折起的布片夹在其中。取出布片打开一看,上面用烧过的树枝写了两行字,他看到最后低低笑出了声。
正笑着,忽闻树枝断裂的声音,容宣防备不及,身体骤然悬空,呼地一下朝着地面直坠下去。
第五十三章 反目
树枝不高,容宣在半空蹬了下树干借力,轻巧落在树下积雪与落叶堆上,在那个浅浅的脚印上印下另一个脚印,两枚脚印交叠在一起很快便被落雪拍散。
树上积雪因他一脚簌簌而落,雪块砸在地上溅开簇簇素玉琼琚。断裂的树枝砸下来深深嵌入雪中,他矮身取来一看,断口上有一截被利器切割过的痕迹,明显事在人为。
这人好狠的心,对自家君子都能下此毒手!
容宣没好气地扔掉树枝,正欲继续往前寻觅“罪魁祸首”时脚下忽然起了一阵风,将树下积雪倏地拂开,露出了底下窝藏的四只兔子。兔子尚且活着,挨挨蹭蹭地挤成一团,在雪地里不甚起眼。他俯身一一拎入怀中抱着,那兔子极其老实,窝在一起动也不动。
兔子堆下压着另一枚布片,被余风吹得卷入了灌木丛中。容宣追过去拾起来,手背被灌木肆意横生的刺剌出一道红印。他打开一看,上面亦是两行字。看罢,手下不觉捏紧了布片,脸色紧跟着黯淡下去。
“既不愿相见,又何必善言,予人一场空欢喜。”
容宣哼笑,语气有些幽凉。他将布片攒入手心,抱着兔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风吹遍残雪,温和掩去来往的痕迹。它悄悄游弋过容宣耳畔,转瞬向着他方奔去,惹来片刻驻足回看。
容恒正在责怪墨蒙白长了一双眼睛却没有看好容宣,墨蒙反驳说自己又不是容宣的长随,两人吵着却见争执的主角抱着一堆松松软软的兔子回来。容恒赶紧迎上前去想要接过兔子,结果对方却不肯给他。
那人跑去火堆旁坐下,摸着兔子一脸失落怅惘的模样。
“君侯您受刺激啦?”容恒小心翼翼地问道,怀疑容宣莫不是在为这两日杀心太重而感到愧疚,突然可怜起生灵来了?“这兔子落在您手里也算是一家人整整齐齐,您不必内疚。”
“你在说甚胡话?”容宣白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将兔子交了出去。他只是有些舍不得琅琅送他的兔子而已,如此温柔暖和的小动物用来暖手多好。
嬴涓拎着兔子耳朵,感慨这兔子亦是一代不如一代,远不如秋季那两只肥硕,倒是比之更可爱些。
琅琅送我的当然最可爱啦!
这句夸赞令容宣莫名开心,他得意地笑起来,似是已经忘却那一瞬间的怨怼与不快,愉悦地看着嬴涓在容恒处理好的兔子上涂抹着盐巴与磨成粉的花椒。
嬴涓这次学精了,出门时从相舍带了一小包盐巴与椒末,他要认真与萧琅展示一番他炙烤的手艺,说不准能讨得淑女欢心。眼下不如先拿在场各位试试水,尝尝味道如何。
容恒嗅到花椒的香气精神为之一振,他一向最是喜爱花椒的辛味,于是将剩下的兔子扔给了无所事事的墨蒙,自己蹭过去为嬴涓打下手。
夜色深沉,容宣有些倦了,兔子尚未架上烤架他便先行去帐篷里歇下了。一角的燎炉早已将篷内烤得暖融融的,十分舒适,故而沾枕即眠。不知是出于哪般原因,他睡下后竟迅速入梦,在梦里打了一宿兔子……
翌日一早,天色尚未全亮,容恒在帐内被一股炙烤的浓烈香气熏得睡不着。他扒开帘子,正见容宣与墨蒙坐在火堆旁,木架上穿着一只野鸡,那香气正是花椒与油被火烤熟的气味。野鸡外皮已烤得焦酥,渗出的油一滴一滴落在火堆里,发出滋滋的声响。
一旁的嬴涓也探出头来,问容宣这椒盐如何。容宣夸他很是厉害,竟能想到这般烹饪之法。嬴涓闻之不好意思地解释说,其实是包椒末和盐巴的口袋不知怎地松了口,两堆自己混到一起的,不曾想会如此合适。
“自然鬼斧神工,阿涓化而用之,亦当得好手艺。”容宣削下一片肉尝了尝,有些不熟却很香,是与以往大不相同的辛香,他很是喜欢,因而不吝夸赞。
“当真?君侯喜欢便好。”嬴涓不知怎地红了脸,“嘿嘿,我觉得季萧应该也……”
话未说完,容恒一把捂住他的嘴将其拖回了帐篷里。
“他觉得季萧也怎样?”墨蒙有些好奇容恒为何不让嬴涓把话说完。
“不会怎样,他乱说的。”容宣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幸好容恒有眼色,不然他一会儿便去将那椒盐袋子给掀了。
墨蒙紧追不放,“他说的季萧是你们书院的那个吗?他跟你刚过门的妻子是什么关系?他这个年纪跟你应该成不了情敌罢?”
“他说的是我们一个共同的朋友,萧姓淑女多得很,排行老幺者无千亦有八百之众,同称不足为奇。”他哪个年纪?怎么就不能跟我是情敌了?他不配!呸!
“我们这趟来也是为了找一个季萧,”墨蒙扒拉着火堆,跟容宣掏了底。“就是你刚娶过门的那个。”
容宣立刻敛了笑容,警惕地问他寻季萧做什么,是何人指使他们来的。
墨蒙依旧守着“道上的规矩”,坚决不肯招待幕后主使是谁,只说有人怀疑那个养在孔芳膝下的孤女“季萧”根本不存在,是容宣编造出来用以掩人耳目的谎言,所以雇了他们来打探实情。查明“季萧”身份便能拿到佣金,倘若能够杀了容宣他们可以再多拿三成。
燕地何人于我这般了解?
容宣心中大惊,嗤笑一声试图掩饰内心的慌乱,“笑话!难不成我娶两个字回家?”
墨蒙又说,那人还怀疑季萧与阴阳家的疆景先生可能是同一个人,让他顺便查一查季萧其人名讳可是“萧琅”不是,而萧琅与疆景先生又是哪般关系。
“这一条又是三成佣金,但我没接。阴阳家的人和事我可不敢瞎掺和,我又不是要钱不要命的亡命之徒……”
容宣闻言至此,脑海中惊雷一炸,冷汗瞬间浸透衣背。他一下便知道了墨蒙说的这个人是谁,“雇你之人可是燕国国婿子谦?”
“你怎么知道?”墨蒙惊讶地看着他。
竟果真是子谦师兄!他的确知晓不少隐秘,这可如何是好!是收买他还是杀人灭口?
容宣坐在火堆旁心跳如擂鼓,思绪搅成一团乱麻。他一沾与萧琅有关的事即变呆童钝夫,百般慌乱无措,全无素日机敏,可越是心慌便越是捋不出个正经头绪,急得他不知不觉将下唇咬出血来。他双手拢着膝盖死死地交握在一起,仍是难掩颤抖,火焰烤得脸上滚烫发红,身上却寒意阵阵,连骨头缝里都在打着寒颤,喊着害怕。
其心中悔恨实难言语描述,他后悔自己识人不清遇人不淑,深恨过往轻浮无知无畏,终因一己私欲妄言酿成今日大祸!想来他也曾见过无数临死之人勉力自救,眼下终于轮到他死到临头了,可如今除却恐惧带来的脑海空白与耳中嗡鸣,余下的便只有身陷沼泽却找不到稻草救命的颓败无力感。
容宣心中陡然万分凄凉,五味杂陈,有忧萧琅前途,有恨己之大错,有悲其人反目……然思量再多亦无法诉诸人前,唇舌嗫嚅许久也只能说出一言半语不痛不痒的话,“他曾是我极为要好的同窗师兄,如今却以往日玩笑作伐取我性命,思之着实令人心寒!”
墨蒙不屑地冷笑,“什么要好不要好、同窗不同窗的,权力面前亲兄弟尚且相杀,何况没有血缘关系的师兄弟。”
既然容宣认出了雇主是子谦,那他也懒得再藏着掖着,干脆倒豆似的将自己所知一切全部说给容宣听。
子谦高价雇佣他的目的说到底也不过只有这两个,一是到万儒总院查探“季萧”是否为疆景子本人,二是杀了容宣。子谦还教给他如何散播消息,若是查到“季萧”不存在便说容宣与儒家意图谋反,若是查到“季萧”是疆景子便说容宣与阴阳家暗度陈仓。若这二者皆无,便可杀了容宣将他的头带回燕地换取佣金。
容宣越听越怕,一阵心悸窒息。额角“突突突”地抽痛着,头皮发麻,像是被阴凉的利爪抓了一把。
两个学派,一众帮他护他之人,还有他此生最亲爱的淑女,便要就此因他的狂言浪语坠入深潭永世不得翻身吗?
容宣不敢再听墨蒙肆意讲下去,赶紧问他另一拨滞留万儒总院之人可曾查到什么没有。
“总共来了七个人,被你杀了六个,就剩我一个,哪还有另一拨了!”墨蒙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你身边那个叫阿皎的小子警惕得很,眼神儿又锋利,天天跟鹰隼似的里外盯着,我们什么也没查到,做这种费时费力的活计还不如直接杀了你拿的佣金多,所以你离开书院后我们才跟上了你,在你师兄眼里你的命可比季萧是谁值钱多了!”
“不曾想他竟冷血至斯,连自幼生长的书院与夫子都能拿去做筹码。”容宣略微松了口气,幽幽太息,当下顿觉无尽悲哀。
他一直以为,他与子谦虽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可以依仗同窗许多年的情意互不打扰、相安无事,谁知这竟会是他的一厢情愿!
也对,那人狠起来连儒家和教育他长大的诸位夫子都舍得,区区师弟又有何舍不得?
第五十四章 送别
墨蒙瞅见容宣一副极度失望颓唐的模样便起了“坏心”,故意火上浇油,“季萧到底和疆景子是不是一个人,你跟我说一说,我回去把那佣金领了再回来找你。”
“不是。”容宣答得毫不犹豫,像是在说服自己一般又重复了一遍,“不可能是,疆景先生乃是高高在上的神使,季萧只是一名普通的黎庶女子,身份云泥之别,怎可能是同一个人。且不说世人无不敬重阴阳家神使,只论平日往来,疆景先生对我帮衬良多,我既为其治下子民,崇敬供奉尚且不及,怎敢攀附不相干的关系。师兄许是疯了,竟敢编排此等胡话污蔑神使,他身处邯郸,与蓬莱何等亲近,胡言乱语竟也不怕为无名先生所知,真真是胆大妄为!”
谎言只有先骗过自己才能骗过别人,容宣深以为然且深谙此道。但心里明白是一回事,真正行动起来却又是另一回事。
他一直试图将“萧琅”与“疆景子”变成两个人分裂开来,但努力至今依旧无济于事。那两个不同的名字在他舌尖是同样的温柔缱绻,他无法做到面对同一张面容时表露出两种大相径庭的神色。他于人前向来不敢抬头直视萧琅,言语行止极尽疏离,生怕被人瞧出端倪,可尽管如此谨慎,仍是出了致命纰漏。
如今悔之晚矣,只能想尽办法予以补救,只盼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也是,”听他言罢,墨蒙理解地点了点头,“但你这个回答不值钱,你师兄只信两种说辞其中之一。”
“这是何意?”
墨蒙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啃了一只鸡腿,啃完抹了把嘴上的油渍才跟他解释。“你师兄事先说了,如果真相非他所想,便将季萧与疆景子是为一人、文陵君与阴阳家蝇营狗苟的流言散播出去,他能再多给我一成。我觉得这个说法很离谱,应当不会有人相信。也不知你师兄是如何想到的,是不是你做了什么给了他一些匪夷所思的提示?”
容宣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只是年幼无知时随口说的两句玩笑话罢了,我都忘了他却还记得,实不知该喜该忧。”
“你师兄还真是一心惦记着你啊,连十几二十几年前你说的玩笑话都还记在心里,只等着今天拿出来扳倒你。”墨蒙忍俊不禁,“这是何等的情意!”
“墨兄莫要取笑我了。”容宣方才已经很难过了,现在更难过了。
在旁边听到一点点风声的容恒鬼鬼祟祟地溜过来,小声问墨蒙,“君侯的师兄到底给了你多少钱?”
“千金。”若是顺利,墨蒙干完这一票可以一辈子吃喝不愁,比那些低等贵族还有钱。
容恒“哦”了声,自从买了那块墨玉之后他感觉千金并没有很多,尚且不如一块墨色玉石值钱。“君侯,您竟然还不如一块石头值钱。”
容宣见鬼似的剜了他一眼,墨蒙在一旁笑出了声。
几人围着火堆胡乱塞了几口炙肉便启程了,今日定是要到吴口的。出了子谦这一档子事容宣也没有心情再待下去,只想早些回书院禀报诸位夫子做防范。
墨蒙是“过来人”,容恒对路线不熟,故不敢托大,主动将引车绳交给了墨蒙,指望他能走对方向早些驶出林子。墨蒙循着司南指使的方向催马,不到晌午便看见了林外炽烈明亮的日光。出了林子发现路确实走偏了,不过偏得并不多,再往西走不到三里地便能回到官道上。
这条官道连接着绕过密林的那一条道,容恒张望了许久也未能看到林子横向的尽头,官道远远地绕在视线之外。他不禁庆幸没有绕路,那路可不知要走多久。
官道弯弯绕绕着攀上了前方低矮的小丘陵,路上行人渐多,踩得雪泥污垢遍野。墨蒙御车如飞,车轮的污水向两侧高高溅开。容恒在旁扶着车身摇摇晃晃如同乘船,敢怒不敢言。
午时刚过不久,几人翻越丘陵,驶向岭下正前方那片稀稀拉拉的小树林。官道自树林中蜿蜒穿过,一直延入吴口郊野。
吴口城外官道纵横交错,自四面八方汇集而来。行人一下多了数倍有余,熙熙攘攘地擦肩而过,步履踩至道上积雪几乎全部化尽。墨蒙赶紧勒马慢行,如此亦险些撞到个路人,惹来对方一个白眼。
城内外极多走商的车马货资,多半是要乘船出海前往燕国,亦有部分是去往扶桑或南下至南蛮,或往东往南到达更远的地方。东原早已打通东海航线与商道,其出海商业之发达远远超过燕国,常有远在千里之外的异族商人商船来访粜货,吴口连同东海郡如是成为东原柱国之基。而西夷前些年也已打通西域商路,极多相貌艳丽的胡姬与新奇物件儿流入九州之地,姜妲十分眼馋那条行商线路,因而不顾一切地想要收归西夷霸占西域商道。
若事成,东原便可将东西两条商路自陆地至海洋连成商环,与临近诸国沟通往来。商以富民,财以养兵,至时国富兵强自可无畏燕赵魏吴。容宣便是以这个理由彻底劝服反战一派,毕竟天底下无人不向往生活富足。
吴口繁荣自人流之众可见一斑,再往前车马实属难行,容易相互绊在一起挡路。墨蒙遂于此处停车,请嬴涓自行进城。容宣能够履行承诺嬴涓已是感激不尽,怎好得寸进尺,便在城下向三人深深一礼以表谢意。
容宣将两个包袱里的衣裳合为一包交给嬴涓,请他务必将夫子送的那件斗篷亲手交到萧琅手中。嬴涓无敢不应,将包袱紧紧地抱在怀里,再揖而谢,三揖拜别。
容宣令容恒代他送嬴涓至城门口,而后一挥手,示意嬴涓去罢。嬴涓将嬴风的缰绳绕在手腕上,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容恒虽有些讨厌嬴涓对萧琅的心怀不轨,但两人毕竟相处数月有余,心里亦是十分舍不得,一直在劝嬴涓早些回来,日后常去相舍陪容宣坐坐,跟相舍的人讲讲出海的风光。
“你可一定要来喔!”容恒叮嘱说。
“我一事无成,怎好再去叨扰。”嬴涓讪讪地低下头。他在相舍白吃白住好一阵,享受着上宾食客的待遇却毫无付出,这令他羞愧难当。况且如容宣那般人中龙凤愿视他为知己已是抬举,他一功不成名不就的黎庶怎敢蹬鼻子上脸。
容恒拍了拍他的肩膀,“君侯常说,人各有志,无贵贱之分,有理想便是好的,愿意为之努力更是好上加好。君侯各行当故友遍地,除先生以外,他尚有另一朋友行走江湖,立志锄尽天下不平事,君侯十分敬佩她的勇气。如嬴涓先生一般心怀天下,不愿屈居一隅的豪爽行径我等亦是向往,只是如今天下不甚太平,更得有人居庙堂守边疆。只盼日后先生见多识广,无论是成了豪侠还是回去回春堂做了医士都别忘了伊邑还有个朋友,两厢常来常往亦不枉相识一场。”
嬴涓用力点了点头,暗叹容宣不愧是他崇敬的榜样,其纵横经纬之才与温和大气的性情他可能一辈子都学不会!
至城门之下,两人便要就此道别。容恒看着嬴涓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末了仍是忍不住将话说出口,“待嬴涓先生见到季萧之后,请务必同她知会一声,家中之人十分想念她,希望她可以早些回家,勿令家人久等。”
“好,阿恒放心便是。”
嬴涓朝他招了招手,转身汇入进城的人流当中,逐渐消失在容恒眼前。
容恒抻着脖颈瞅了半天,发现实在看不到嬴涓的身影之后便赶紧回到容宣身边。
墨蒙坐在车上瞟了他一眼,“你话是真的多。”
嬴涓走了容恒有一些失落,故只瞥了他一眼,懒得出声反驳。
容宣不管两人拌嘴,只催他们快些启程回书院,明日天亮之前必须走出林子,最晚后日一早他便要回伊邑。
此番正合墨蒙心意,他也不爱走慢车,磨磨唧唧地难受。等容宣与容恒坐稳,他直接掉转马头扬鞭策马,车驾咻地冲了出去,稀里哗啦压过一串碎石,晃得容恒晕头转向,他手下一松,直接滚进车里跌倒在容宣身上。
容宣将他扶起来,笑道,“你非季萧,于我投怀送抱可不好使。”
“君侯你看他!”容恒又气又害怕,“这可是大王赐车,颠坏了谁都别想安生!”
墨蒙对此嗤之以鼻,“那是你们东原的大王,又不是我们燕国的大王。”
“君侯你看,他当真无法无天!”容恒赶紧告状。
容宣敲了他脑壳一下,“燕王有意与我东原结盟,若成两家便算是盟友了,你二人何必如此针锋相对。”
“哼,结盟?”墨蒙不屑地冷哼,“燕国这副模样你们大王能同意结盟?”
“这可是贵国新太子站稳脚跟的好时机,若能襄助燕王谈下与东原的盟约,他的地位自然稳了。”容宣还未曾用心了解过这个新太子,只听说年纪不大,在燕王一众公子当中并没有特别突出,不知怎地就坐上了太子的位置。
“你师兄能让他稳了?”墨蒙嘲笑容宣有点傻,“东原女主事国,燕国自然也可以。”
第五十五章 回程
燕国也想女主事国?
容宣主仆二人闻之面面相觑,燕国朝堂这般走向着实令容宣意想不到,而容恒却是纯粹没有听懂墨蒙在说什么。
容宣认为这个说法太过离奇,“燕公子才华出众者不知凡几,何以轮到一个早已出嫁的公主继位。燕国贵族势大,燕王尚能主事,岂会容许国婿胡来。”
“你们王夫那是身体不好,我们国婿可硬朗得很。”墨蒙的身体随着车身随意晃悠着,以饭后闲聊的语气说着一个惊世骇俗的秘密。
“你们国婿该不会是肖想燕国社稷罢?”容恒的脑子难得转过弯来,当即震惊地看向容宣,在对方脸上看到了同样震惊的表情。
“这应当是师兄最为隐私不过的秘辛,你区区一个刺客如何得此消息?”容宣惊诧之余首先怀疑墨蒙身份有假,其人断不简单,“你究竟是何人?”
“我是你师兄养在府里的死士,也算是个小头领,该不该我知道的我都知道一些。”墨蒙并没有觉得自己的身份有多见不得人。
“噢~感情你是君侯师兄的身边人哪!”容恒此时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这个叫墨蒙的绝对不是好人,“你接近我们家君侯究竟有何目的!”
“杀他啊,还能有何目的?”墨蒙觉得容恒的脑子不大好使,他都说了无数遍是来杀容宣的,这人怎么还问个不停。
“除此之外还有哪?”容恒不信这人目的会如此单纯。
“查探季萧其人,散播市井流言,早上你不是都听到了吗?”
“你也太卑鄙了!”容恒忍不住骂他。
“一单千金,我不赚自有别人来赚,拿钱办事怎么卑鄙了?别人可不一定比我好说话。”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乃是天经地义,墨蒙对容恒的“高尚”嗤之以鼻,“难不成你们家君侯手里边干净?”
容宣闻此笑道,“我杀人可不收钱。”
容恒依旧觉得墨蒙在撒谎,“你一家养的死士哪来的千金订单?”
“死士不用食饭的?没有大把钱赚谁愿意当死士,活腻歪了天天提着脑袋过活!”
“墨兄既是师兄身边得力之士,想必已跟随师兄多年,深得主君信任,否则师兄也不会将如此重要的秘密与事务托付与你。你是为下属,自当对主君忠心耿耿以报知遇之恩,如何会被我轻易劝服,辜负师兄信赖,背主求荣?”墨蒙说话真真假假隐瞒颇多,容宣一时不好分辨其人究竟是哪般心思,故而将话说得重了些。
墨蒙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生气,因为这本就是事实,“良禽择木而栖。”
“可忠臣不事二主。”
“那得看是什么样的主,主贤臣才忠!像你师兄这种主还是算了罢,早跑早安生。”
“听墨兄所言,师兄于墨兄似乎并不曾有所亏待,可墨兄却于我师兄心怀怨怼,不知其中有何缘故?”容宣也懒得问当讲不当讲,他深知揭人伤疤不好,但伤疤不揭开他也不敢真心以待。
“不曾亏待?在钱财上确实不曾亏待。”墨蒙催了下马,似是感慨地长叹一声,语气平静地说道,“可你那个好师兄啊……他为了使我给他卖命时无后顾之忧,竟趁我接家人进城时派人假扮匪徒杀我父母妻子与一对儿女,事后又借我手将那几人赶尽杀绝……”
“君侯师兄也太……”无耻了!容恒听着十分同情墨蒙,但又不敢当着容宣的面评论。
“我干这一行本就是图钱多,好让父母妻儿不再受穷,不再受里长压迫,能过上安逸快活的日子,谁曾想……本来想着干完这一票我就不干了,拿了钱报了仇远走高飞浪迹天涯,嗨呀,谁曾想竟然失败了,后半辈子还得继续为人卖命,这血海深仇也不知何时能报。”
墨蒙说话的语气十分轻巧,仿佛在讲一个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
“竟是这般缘故。”主君刻薄寡恩,家仇难释,背叛倒也情有可原。也许墨蒙是真心想要跟着容宣,那便暂且认为他是真心的好了,“你也不必为我出生入死,我安排个新的活计给你,钱不会少,仇也可报。”
“什么活儿?”
“等回伊邑再说。”
“路上又没人,怎么不能现在就说?”墨蒙十分好奇容宣到底能给他安排个什么活。
容恒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君侯说回伊邑再说便一定要回伊邑再说,你话怎地这般多?”
“你话这么多也没见你家君侯嫌弃你。”墨蒙极其擅长怼人。
容恒看在他身世凄惨的份上懒得同他一般计较,扭过头去不理会他。
见无人与自己搭话,墨蒙也没有再找茬的心思,专心驱马沿着官道回返。
待接近密林时,他仔细观察了一番,果然在官道擦过密林绵延向西的位置找到了一条隐藏在积雪之下几近废弃的林中官道。
这条路说是官道,其实不过是人为开辟的一条羊肠小道,与林中其他小路几乎无甚区别,只是将横生的枝叶砍掉许多,划出中间略微平直且宽的一条路。如今由于少有人在此打理,那些枝叶又有萌生之意,但也不妨碍车马通过。
回去的路因为有了经验故而顺利许多,再加上墨蒙驾车技术一流,又找到了林中官道,一行人很快便穿过林子,在天黑之前回到了来时那条正经路上。
今日阳光热烈,路上陈雪晒化了许多,旷野之上虽未刮起剧烈北风,却也比前两日下雪时冷了好些,尤其是车马跑起来的时候,风擦在脸上犹如刀割。
容恒的耳鼻被风吹得又红又痛,他往手心里哈着热气,捂捂耳朵再捂捂鼻子,缓解着严寒带来的痛楚。
墨蒙提议再去那家石头路室住一晚,容宣并无异议便称好。但容恒觉得这些时日几人东奔西走早已身心俱疲,不如早些回到书院好生歇上一天,以便后日打起精神回伊邑。
容宣让他与墨蒙商议,他一个乘车不出力的无甚发言权。墨蒙寻思片刻觉得也无甚不妥,遂直接沿着官道往北去了。
道上行人少路也好走些,墨蒙肆意横行。容恒生怕自己被甩出车去,便一手抓着容宣的袖子一手勾着墨蒙的衣领。墨蒙一下被勒住脖颈,顿生又被容宣捏在手里的错觉,他赶紧慢下来斥之松手,容宣带给他的阴影恐怕这辈子都挥之不去。
到海滨小市时天色已然黢黑,市上遵照宵禁早已关了市门,墨蒙未到跟前便熟门熟路地顺道从北边绕了过去。
“墨兄对于东海郡的地势道路颇为熟悉,想必来过不少回。”墨蒙作为一个燕国人,竟比容宣这个在东海郡长大的人还熟悉路线。
墨蒙应了声,说道,“我对东原很多地方都很熟悉,帮你师兄到东原办了不少事,杀了不少人。”
容恒翻了个白眼,“那你还很骄傲呗?”
容宣敲了下他的脑壳,安抚他莫要总是与墨蒙呛声。“立场不同,何必指责。”若站在子谦的角度,墨蒙确实是值得骄傲的。
“听说你以前是‘容与逍遥’的琴师?”墨蒙突如其来地问了句。
容宣称是,道自己与子谦初来东原那几年确实在“容与逍遥”借居过一段时日,酒肆于他而言便如同第二个书院,酒君子与爻女之恩情毕生难报。
墨蒙觉得他过于天真,提醒他还是对外人当心些为好,子谦的手早已伸进“容与逍遥”,可别看谁都跟亲人似的。
原来竟是师兄吗?我还当是阴阳巫之手。
容宣想起了那个“意外”死去的琴师,如此算来子谦应当最晚在今岁年初便已开始对他与萧琅布局了,何以拖延年底才下手?
“那名琴师可是你杀的?”他问道。
“不是,谍不归我管。”墨蒙说着回头看了容宣一眼,“这件事你师兄做得十分隐蔽,我们知道的都不多,你是如何查到的?你应当没有多余的闲钱豢养死士。”
君侯穷得连燕国人都知道了?容恒同情地看了容宣一眼。
容宣尴尬地掩口低咳了声,“道上的朋友多,托他们的福。”
容宣确实拿不出闲钱来豢养死士,但其消息来源却是死士组织难以企及之广,大至阴阳家、万通商行与诸子百家,小至血蔷薇、容与逍遥和市井酒肆,一靠帝星身份,二托人情网络,天底下很少有他不知道的事。
“看来你的人品应当比你师兄好些。”墨蒙了解地点头,暂且认为容宣是个值得追随的主君。“你们东原的朝官都跟你一样穷吗?做个小本生意应该也不难……”
“朝官不得经商乃是明文规定,我身为律令制定者怎敢知法犯法。”
朝官不许行商是东原立国时便定下的规矩,为的便是防止官商勾结,肆意盘剥黎庶。而为了约束朝官,东原曾一度极力贬低商业,将行业列为士农工商,视商人为最贱业,以经商为耻,不允许朝官与商人子女结为姻亲,更不允许其族人经商。时至今日,因为万通商行的存在,商人虽不再像从前那般低贱,但朝官经商依旧会为人所不齿。
“你们东原的开国之君是个明白人。”
墨蒙真心实意地赞了声,如果燕国亦有这般规矩,也许今日不会比东原差到哪儿去。
第五十六章 当诛
拉车的马在墨蒙的催促下拼命跑了整整一天,进奉儒县时已累得不成模样,可把容恒给心疼坏了。容宣赶紧让他与墨蒙将车解了送马去看医,他着急回去见夫子,只给了容恒一些钱便匆匆走了。
结果刚到医馆那马就不行了,竟是生生累死在路上。想来也是,近三日的路程只跑了十数个时辰便到了,即便是坐车之人都感觉身心俱疲,何况出力拉车的马。
容恒请人帮忙将这匹马葬在了城外野冢之地,亲眼看着亡马入葬起了坟头。待帮忙之人走后,两人将土地抹平压实,如此忠义良将万不能被人撅出来当作肉食烹了。
剩下的钱已不够再买一匹马,容恒看向墨蒙……墨蒙无奈地帮他付了钱,买了一匹花色大致相似的马套上,将车拉回了万儒总院。
墨蒙摸着扁扁的袖袋心中戚戚,“我这千金没赚到不说,反而给你们倒贴了一匹马。”
容恒嫌他小气,日后跟在容宣身边何止千金,哪怕万金也能赚到。
“算了罢!”墨蒙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容恒,他是真心觉得这人傻得冒烟,“你家君侯有多清贫我又不是不知道。”
君侯清贫吗?
容恒挠着头,感觉这个说法有些匪夷所思。相舍的生活条件在西坊可是数一数二的,虽比之东坊尚有欠缺,但也不至于“清贫”。他顿时对燕国国婿过的日子充满了想象,猜不到对方得多富有才能让手底下的死士觉得东原堂堂君侯生活清贫。
适时沉皎正在书院后门等他们,看见容恒竟与墨蒙一同驾车回来时十分意外,他上前一步将容恒拉到自己身后藏起来,手按在剑柄上警惕地盯着墨蒙。
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沉皎母鸡护雏般的行径令容恒大为感动,他亲热地搂过沉皎的肩膀,赶快与其讲明实情。
得知墨蒙决定跟着容宣之后,沉皎虽暂时收起了剑却并不相信。他的同窗已查到些消息,便是与这人背后的燕国国婿有关,他现在对燕国的人无甚好感,遂很冷淡地说了句“随我来”。
墨蒙对沉皎的排斥与怀疑不以为意,他并没有指望三言两语便能赢得信任。若是容宣与他身边之人都这般天真,他反倒需要再认真考虑一番到底要不要跟着,免得钱尚未赚来命先没了。
三人往孔莲的院子走去,却与孔莲和容宣二人迎面相遇。容宣低声掩口与孔莲私语两句,孔莲随即看向墨蒙。
许是那道视线太过严肃锐利,墨蒙突然有些紧张,他扑了扑身上的灰尘,上前一步朝着孔莲深揖一礼。
孔莲颔首,并未说话,直接转身走了。容宣示意墨蒙跟上,一同去找叔孙文与姚渊两位院长。
墨蒙在书院内外徘徊了半月有余,却从未光明正大地走进来过。今日他走在书院光洁平坦的石板路上,观身侧学生匆匆往来,简牍笔墨的香气与腐朽血腥的气味有云泥之别,他竟有一瞬间出现错觉,以为自己也是这里的学生。
容宣见他目光愣忡地看着一名学生,便问他可是熟人不是。墨蒙摇了摇头,说自己幼时也曾幻想过可以来万儒总院读书,做个满腹经纶的文士,可惜家中贫穷,交不起束脩只好罢了。
“交不起束脩?”容宣还是第一次听到有这种说法,“书院于清贫子弟向来少束脩,一把稻一斗酒皆可,你家怎会交不起束脩?”
万儒总院的束脩因人而异。如容宣一般出身之人束脩当以黄金来算,容宣与其长兄年幼入学时,秦王与国后掏空了私库存储,险些连赏赐功臣的钱都拿不出来。而如墨蒙一般出身之人可以粮食算,书儒家只取诸侯公子的束脩便可维持书院运转,又怎会计较黎庶子弟那点斗米酒水。
墨蒙依旧摇头,道其他地方与东原不同,他家离万儒总院太远,到书院进学需得找人领着,所谓“束脩”便是给那人的领路费,他家实在出不起。
怪道书院入学已如此宽容,为何布衣学子的人数却依旧不见增涨,听墨蒙言语方知原是有人借机牟取暴利中饱私囊,这般自私行径也不知断送了多少人的大好前程。
“这里离燕赵确实远了些。”孔莲突然说道,“兄长曾想过搬家,只是我们几个老骨头年纪太大了,兴师动众怕是要死在路上,等以后有了新院长再说。”
容宣提了个建议,“倒不妨搬到汤邑去,连同其他几家大学派一起,至时学子皆往汤邑进学,爱往谁家去便往谁家去,挑挑选选岂不方便?学子不必山高水远寻万里路,对汤邑与天子也大有好处。”
孔莲听懂了他的意思,转头看了他一眼,哼笑道,“此事若想办成需得先说服各派掌学,另外得有一片足够大的土地与适宜课业的环境,其中诸事极尽复杂,由谁来办?”
容宣笑道,“天子自可找到合适的人选。”
孔莲又瞅了他一眼,突然用手肘怼了他一下。师生二人当即笑起来,徒留一旁的墨蒙一脸不知所以的表情。
三人转过一个弯便到了叔孙文与姚渊住的院子。
两位院长的居所靠近书院演武场,姚渊个人是不愿意住在此处的,他纯粹是为了迁就老友的喜好,因而总是找茬与叔孙文抬杠。今日二人又在抬杠,却见孔莲带着容宣和一个陌生人来了,于是赶紧住嘴装作无事发生。
叔孙文瞅见墨蒙不禁多打量了两眼,“这不是在书院外头到处转悠的那几个燕地小子之一吗?”
“夫子亦知墨兄?”容宣有些惊讶。
墨蒙闻言有些无地自容,他们还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谁知这书院内外老老少少的眼神儿都跟鹰隼似的,不是看不穿,而是在等他们咬饵上钩,只他们还自顾自地表演着,以为旁人全然不知。
既然叔孙文已知晓墨蒙身份,容宣便不再多嘴与他介绍,直接表明来意,提醒叔孙文与众位学生多做防范。
子谦是姚渊的学生,自己的学生忘恩负义搅动风云,这令当夫子的脸上着实无光!姚渊不禁捶床太息,深恨己身误人子弟。
“你一天天瞎寻思些甚玩意儿?”孔莲揣着手无语地瞥了姚渊一眼,“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子渊不也跟了你好长一段时间,你看他现在出落得不就很好?”
容宣可谓是万儒总院最大的骄傲,尤其是孔莲的骄傲,带出这样一个学生他能吹一辈子。他就是看不惯孔芳吹萧燕然吹了一辈子,那人除了有个好名声还能有什么用,连自家女儿都舍得祸害成这般模样,也不知都教了些什么东西,竟出落得那般冷血。
孔莲的安慰并没有令姚渊感到宽心,况且那安慰里还带着些炫耀。他方才听容宣的意思便是不准备善罢甘休,理当如此,但子谦毕竟是他的学生,师生情谊尚在,姚渊再心寒也抵不住那一丝不忍。
如今他也不知该拿子谦如何是好,那人早已不与他联系,他只当是子谦事务忙碌难以顾及其他,谁曾想竟是在鼓捣这些背信弃义的腌臜事。且不说子谦诋毁阴阳家之举,单论他谋害同窗、构陷书院的行为便足以为世人所不齿,他倒不怕连累自己的名声,只怕会连累书院跟着遭殃,容宣与疆景子皆非普通人,后果自是不可估量。
杀又舍不得,留又是祸害。姚渊一时纠结不已,倒背着手在床前来回转圈,叹息连连。
容宣看出姚渊心里纠结,他虽不准备放过那人但也并未打算赶尽杀绝,哪怕姚渊不提,他最后也是要将人提到姚渊面前处置的。眼下既然夫子正有此意他又怎好不依,当即便说,“师兄一向最听夫子的话,不如夫子代弟子问问师兄当中缘故苦衷,也好让弟子想个明白。至于疆景先生,她一向为人宽容,待弟子向她禀明实情后再请先生定夺,想来先生亦会宽宥师兄……”
墨蒙悄悄瞟了容宣一眼,不敢相信如此宽宏大量的话竟是从这个人的嘴里说出来的。以他的经验来看,子谦落到容宣手里不死也得半死,哪能这么简单便放过去了,这人在夫子面前实在会装!
姚渊深知容宣秉性纯良,又是何等无辜,故其越是敬爱手足他便越不忍心说出包庇之言。况且子谦确实违反院规,行迹品性都极其恶劣,不论其他,哪怕只是为了向阴阳家赔罪,他也必须狠心回绝,“老夫年纪大了,约束不了孩子们了,你们师兄弟之间的事自行决断便是。书院不曾委屈过他,老夫也已对他仁至义尽,其出人头地也罢,好乱乐祸也罢,非异人任也。”
“师兄只是行差踏错,若夫子肯教化,想来定会迷途知返。”
容宣再劝一二,此番姚渊应下便应下了,若再推拒回来可就莫要怪他不念同门情谊了。子谦只招惹容宣一个人尚且还能看在昔日情分上宽恕几分,千不该万不该盯着萧琅不放,自己非要跳进深渊属实怪不得旁人。
姚渊停下脚步,须臾背过身去,“儒家向来禁止同门相残,深恨灭德立违之徒,子谦违逆五常之礼,为了书院安危,其亦当诛!”
第五十七章 归朝
容宣等的就是这句话,有了姚渊的首肯,他安心辞别诸位夫子,次日一早便乘车回伊邑去了。
临走时孔莲叮嘱他,莫要对子谦下太毒的手,以免日后回来不好相见。容宣让他只管放心便是,看在同窗的面子上断不会将事做绝,只求他好生瞒着孔芳,莫令诸事扰其清静。
孔莲点头,再三关切其“万事当心”,随后领着书院诸学子送容宣与“季萧”的车驾离开了万儒总院。
墨蒙没有看到沉皎跟着,遂问那人跑哪儿去了,还要不要等他。容恒说沉皎暂且留在万儒总院一段时间,帮衬着诸位院长将事情了结了再回伊邑。墨蒙闻此并不怀疑,当即驱马启程。
容恒御车的活计已经被人夺走了,他坐在车外穷极无聊,只好蹭进车里寻容宣说话。但容宣仿佛有心事,时常盯着一处发起呆来,对容恒的话敷衍了事、似是而非。容恒见状不敢多打扰,连忙收声坐回了原处。
墨蒙对坐在后面车中的“季萧”无比好奇,那人自始至终都没有露过全脸,昏礼那日他只看到了上半张脸,今日乍一看见便又是坐在车里的模样。车帷雾雾缭缭的,他又不敢死盯着硬瞅,打眼只瞧见个笔直瘦削的侧影端坐其中,内外连个跟车的侍女都无,只有一个驾车的老汉,十分寒碜且诡异。
“你们小君怎么连个侍女都没有,日后谁来伺候她?”墨蒙实在忍不住内心的好奇。
“君侯啊。”容恒瞥了他一眼,“侍女笨手笨脚的,哪有君侯知冷知热。”
“你们君侯有那么闲吗?贵妇不都是一大早起来画眉梳头伺候君子的吗?”墨蒙对容恒的话表示怀疑。他见过的贵族夫妇都是仆从成群前呼后拥的,妻子早早起床伺候君子梳洗送他出门,哪有君子反过来的,文陵君当真如此穷困潦倒?还是娶了个祖宗过门?
“各家有各家的规矩,我们君侯偏爱小君,乐得其中,谁管得着?”难不成让先生反过来侍候君侯?即便先生乐意君侯也不乐意呀!
墨蒙撇了下嘴,再无他话,他觉得容宣一大家子都有些奇奇怪怪的。
“季萧”的形象是体弱多病汤药不离之人,一路上容宣不敢走太急,听见车内咳嗽便停歇,如此刚好卡在大雪前一天进了伊邑城。
今岁大雪当日有五岁一度之大朝,乃是商定东原王殷见商天子一事,虽只是个过场,但由于王使在侧,故得百官在场,以示对商天子与殷见之尊重。
容宣回的时间刚刚好,此时西坊诸户正为大朝之事忙碌纷纷,无暇分心关注相舍动向,众人只知文陵君带着新婚妻子陵萧夫人回来了,陵萧夫人身体不好足不出户,文陵君于其疼爱有加,其他一概不知。
至大朝日,平日里常见不常见的各位在朝官吏着盛装齐齐涌向宫城,于宫门下论职位高低列队,代东原王迎王使车驾入宫。
今日连胥食其也来了,正站在容宣左手边,由一名仆从扶着,老态龙钟的模样。
自从其妻年初去世之后,胥食其越发苍老体弱,多次上书欲告老还乡,却被姜妲以“王夫不舍大父”为由婉拒,而后表面上给足了胥食其体面与尊重,但仔细琢磨下来又感觉不是那么回事,更像是变相软禁。
容宣一直想要查明胥子玉与齐子客两个身份之间的曲折,但他每每见到胥子玉都遭对方横眉冷对怒目相向,又不好直接问胥食其,而从他自己手里的渠道又没有查到丝毫端倪。故他只要看到太师家中之人便会想起这事,如鲠在喉一般,由是不自觉地多看了胥食其两眼。
结果不留神与胥食其对上了视线,对方捋须笑问,“君侯可是有话要同老臣讲?”
容宣讪讪一笑,“并无,只是见太师近日比以往健朗许多,宣心里高兴至极,想必大王亦是喜不自胜。”
胥食其无言一笑,转而贺容宣新婚之喜,又问孔芳几人身体如何。容宣正要一一作答,却听有人言王使到了,两人连忙收声,肃立一旁。
王使的车驾比之年初送历来的那辆更加豪华靡丽,商天子财大气粗,将其装饰得珠玉琳琅。想来这些年从燕赵与东原征上去的物资并没有放在国库里好好存着,而是被商帝挥霍在了杂七杂八的地方,怪道一遇大事便手头拮据,一分钱也拿不出来。
胥食其见此情状幽幽叹了一声。
容宣知其何所叹,他身为商朝子民亦应为之叹息,如今却在暗中窃喜,喜其倒行逆施,众叛亲离。
百官迎了王使入宫,按例当于殿上聆听王使代天子训诫诸侯朝臣。但如今哪个王使敢这般大胆,不敬之辞亦不敢言,遑论训诫,于是直接提起殷见天子一事。
姜妲并不想履行殷见之约。年初商天子以觐献阴阳家之名从东原征了一回蓍草,年中又以修筑长城为名征了一回粮草,年末又想以殷见之名征收,东原并非出不起,只是没必要。
“殷见天子理所应当,只是王使有所不知,西夷阵前斩来使,刻意挑起两国矛盾,逼迫东原出兵,如今双方僵持不下,日复一日,损耗巨大。且国内宗室混乱,陡生事端,寡人着实抽不开身。”
王使一听这话便知请东原王殷见又是不成了,尽管他对东西之战知根知底,对东原国内情状也摸得明明白白,可姜妲偏生以此为借口,他再清楚也不敢当众驳斥,殷见之事只好罢了。反正天子也不太在乎诸侯是否遵礼殷见,他要的只有物资。
“陛下前闻北方部族来势汹汹,燕人元气大伤,陛下……”
王使话音未落,姜妲抬手示意他暂停片刻。她转头看向容宣,“容子,赠与燕王之稻料理得如何?”
赠与燕王之稻?有这回事?百官面面相觑。
容宣气定神闲地答说,“大王,已全然准备妥当,只等燕王派人交接。”
他转身朝王使一礼,“陛下仁以治世,泽被众生,寡君虽为寡民之君,亦知择善而从,东原与燕共为陛下子民,是当同舟共济。陛下日理万机,案牍劳形,寡君只盼以微薄之力敢为陛下分忧。”
东原群臣不管是否当真有过赠稻一事,此时也权当真有此事,一时齐齐口呼“大王仁慈。”
姜妲满意颔首,与王使道,“寡人身为陛下臣子,自当先陛下忧而忧,后陛下安而安。”
“是,大王仁慈。”王使悻悻一揖,赠稻真真假假无所谓,反正今岁又是无功而返。
既在东原未能讨得好处,王使当即便要回去汤邑,姜妲并无挽留之意,令其两手空空着来了,又两手空空地走了。
无甚意义的大朝散会之后,姜妲退至路寝,又单独留下了容宣。其人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她又要算计什么,心里登时疲惫地叹了口气。
“大王,”容宣一揖,“不知于小臣有何吩咐。”
礼毕,姜妲并没有让他起,他便只能一直保持着揖礼的姿势,恭敬地低着头看着光洁如镜的地面。
地面上映着两侧飞龙舞凤的豆灯架,橙黄的焰光跳跃抖动着熠熠生辉,细微的脚步声掩藏在宽大的裙袂曳地拖动的响动之下。
姜妲至容宣面前,绕着他踱了一圈,忽然抚上他右肩,“容子突然有了家室,寡人却是有些不甚习惯,寡人的容子变成了别人的容子。”
此般言语轻浮大胆,菁菁忍不住喊了声“大王”想要提醒她,然而姜妲并没有理会,反而得寸进尺地揽住了容宣的肩膀。
容宣眉心一抽,额角冷汗涔涔。他紧盯着眼下墨绿堆叠的衣摆,将腰弯得更深了些,“小臣永远是大王之臣。”
“哈哈哈,容子免礼。”姜妲忽然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托着他的手将他扶了起来,“寡人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容子何必如此紧张。”
容宣双手交握在袖中,勉强扯了下嘴角。他向来厌恶这般故作暧昧调笑的言语,此非正经君臣所为,况且他已与萧琅婚书成契,两人具夫妻之名,姜妲的挑逗与触碰让他顿生领地被侵犯的警惕心,别人不可以碰萧琅,自然也不可以碰他。
“听闻陵萧身娇体贵,弱不禁风,昏礼当夜便染了伤风卧床不起,不知眼下如何?”姜妲翻开一卷书,状似随口地问了句。
容宣答说,“陵萧何德何能,岂敢劳苦大王挂心。她自幼身体欠佳,病痛仍是常态,故常年卧榻深居简出。伤风之症本已好转,怎奈回来路上受凉颠簸,今又虚弱卧床,小臣延医来瞧,幸好只是小疾。”
“病弱美人是当容子用心怜惜,”姜妲了解地点了下头,“只是宫外医士稂莠不齐,日后容子尽管延请宫内医士便是,寡人即刻便吩咐下去,着其听令于容子。”
“多谢大王体恤,小臣感激不尽。”容宣连忙道谢。
姜妲转而又同菁菁说话,让她去取样东西来。
“寡人有阵子得了好些新奇玩意儿,有人献给寡人一盒珠玉飞云丹,寡人留之无所用,方才记起此物深觉当与陵萧相配,今便赐予陵萧,全当寡人予其见面薄礼,也免珍奇藏于寡人之手暴殄天物。”
第五十八章 恩荫之官
菁菁很快便回来了,捧给容宣一个不足巴掌大的小锦匣。
容宣连忙双手接过来,再拜谢恩,姜妲只说了句“代寡人问候陵萧”便让他退下了。
他捧着锦匣离宫,在宫门外上了车,上车之后立刻抹掉封泥将匣子打开。
“你们东原王怎么有事没事老留你一个人?她是不是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墨蒙听说过容宣靠脸上位的流言,方才又见容宣拿了个漂亮匣子出来,只当是姜妲送给他的礼物,于是便调笑他。
“这天底下对我有非分之想的人多得很,你也算一个。”不管是想睡他还是想杀他,这都属于“非分之想”,既是非分之想,他又怎会轻易满足这些人。
他说着,手底下打开了锦匣,这匣子只看装饰构造便知其价值不菲。小匣入手有些分量,摸上去应是上好的木头包了一层精细绸缎,匣子内外镶金嵌玉,扣环是一枚墨绿色的异形大珍珠,匣盖内侧嵌着一面铜鉴,堪堪能照出口鼻的范围。匣内盖着一层平滑细软的绢布,揭开绢布,其下便是压面浮雕着百鸟图案的飞云丹。
容宣用小指指尖自角落里轻轻沾了一点,粉末雪白,触感柔滑细腻。凑到鼻下一嗅,是一股甜香的气味,有些像盛夏时节熟透的果子。
他本想放到舌尖尝一尝味道,但又不知这粉末是用来做什么的,又看里面嵌着铜鉴,便猜测许是用来上妆擦脸的。他将匣子合上,翻来覆去打量了几眼,也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塞进袖子里准备找个明白人看看。
待回到相舍,容宣尚不及找人来看这匣子,食客白涧与卫巍已在议事堂等着他,他一坐下,两人一开口,匣子的事很快便被抛到了脑后。
白涧是个又高又瘦的中年人,脖子修长,又爱穿一身绿衣裳,由是显得他越发细长,有些像竹竿,容恒私下里常戏称他为“竹先生”。白涧才学平平但人脉极广,容宣正是看中这一点才将他收为门客,专门负责查探各方消息,走正当途径的那种查探。
其人称,燕国使臣已在来东原的路上,乃是燕国新太子如亲自带着上卿卫羽前来。但二人来之前并没有事先知会姜妲,行径十分失礼,估摸着也是怕姜妲会拒绝,故想先行至东原国境边界再通禀,至时客人已到家门口,姜妲作为东道主不好说不见。只要双方能够顺利见面,这结盟成交的可能性便会随之高上两分。
“这等节骨眼上东原与燕结盟于东原大有好处,只是不知大王于此有何看法。”白涧将竹简卷起来放到右手边,又从左手边取了一卷新的展开,“燕国上卿卫羽曾向燕王提过两国结盟,不过已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当时的燕王断然拒绝,卫羽几乎是被燕太子赶出燕国国境的,如今却又被燕王请回去拜为上卿联络结盟一事,这一遭可谓是大起大落。”
容宣点了点头,“于他而言也许是好事。”
卫羽在燕赵与汤邑的游说之行皆不顺利,容宣本以为他会主攻汤邑,结果那人最后还是选择了燕国,其言辞之间对汤邑万分无语,道有机会定要好生说道说道,眼下这机会便来了。
随后白涧又说,东原在西夷的战事有顺有不顺,顺的太顺,不顺的太不顺。且不说顺利进攻的国尉军与左庶长逄文,只说右庶长黎武带领的胡马郡一线,因为遇上了西夷“常胜将军”上军佐常在,这仗打得实在艰难。
常在乃是兵家出身,是龙非的师兄,其用兵刚猛,向来不留后路,每一仗都怀着背水一战的壮烈心态。黎武头一次见如此疯狂铁血的进攻方式,因而有些招架不住,连吃两场败仗,最后用了一道诡计才在关键时刻反败为胜,险险下了胡马郡。孰料这道计策被常在学了去,反用在了黎武身上,致使黎武攻至凤阳郡时险些为敌所诱带领部下冲入包围圈,好在副将生性敏锐劝住了黎武,从而避免了这一支队伍全军覆没的结局。
黎武搬起石头差点砸到自己的脚,顿时恨得牙根痒痒,铁了心要与常在死磕到底,双方遂在凤阳郡磕至今时今日,谁也没赚到便宜,但谁也没吃大亏。
“右庶长这是有恃无恐,知道西夷另外两支队伍得胜无望,他只需拖住常在这一支,等国尉或左庶长支援便是。倘若二人不曾支援一力往前,他最多在论功行赏时拿不到多少军功赏赐,但也不会犯错受罚,中规中矩。”容宣记了一笔,摇了摇头,“用兵太过中庸保守,不好。”
“我听说那常在每次出兵前都会将兵士的父母妻子聚于一城,以此要挟部下兵士为其竭力卖命,此招虽阴险歹毒,却也不失为一妙计。”一旁的卫巍插嘴说道,“倘若右庶长能够将对方父母妻子全然救出,想必局势定能逆风翻盘,只可惜距离太远,不知来不来得及。”
“来不来得及还得看右庶长何时能想到这一点。”容宣笑说。
“右庶长领兵廿余载,应当能够思量至此,君侯且放宽心。”
白涧安慰了一番,取了另一卷竹简给容宣。要紧事他已言罢,剩下的琐事他已列于简上,容宣看与不看皆可,总归不是什么大事。
容宣翻开大致瞟了一眼,忽见“地动”字眼,不禁有些奇怪,“东海郡上月月末地动之事我怎不知?”
白涧连忙解释,“其实也不算地动,只是有一行人深夜路过埠岭时听见一声巨响,岭下密林有恙,乌烟瘴气,倒了不少林木,其人误以为是地动,实则非也。”
“埠岭可是吴口城北那座矮丘?”
“正是,此番无人伤亡亦无损失,只那一人得见,故郡守未曾上报。”
太史令未曾禀报今岁将有地动发生,此般情状当非天灾。既非天灾便是人祸,容宣用头发丝想想也知道是谁折腾出来的,他抿了下嘴,将笑意压下去,道声“知道了”。
白涧述职完毕便向容宣告假,道年底欲回家乡探望父母妻儿,新岁开春即回。容宣自然应允,令容恒将早已备好的赏赐拿给白涧,又要派车送他回去。白涧感激不尽,拿着银钱兴高采烈地再拜谢恩。
白涧走后,堂内余一卫巍。他自案旁搬上来一大摞竹简,容宣同他各自翻开一卷,两人说着容恒在一旁记着。
卫巍问容宣可还记得去岁沅县水灾吗,有人实名举报沅县县令范仲利用修筑堤坝贪赃枉法,并于前日将检举书亲送至相舍。
容宣一听这话才想起来自己忘记写信给范子兴了。
“所言可有证据,其人当前何在?”他翻开检举书,开头便清清楚楚地写了检举人之名——“文简”。检举向来多是匿名,他还是头一次见有人如此大胆,竟敢实名检举,着实勇气可嘉!
卫巍称,文简乃是沅县一乡长,便是在水患中受灾最严重的那个昌平乡,如今人已在伊邑候馆。其检举范仲不仅私吞赈灾粮款,先前郡中拨放的为淝水筑堤凿湖的钱款也吞了大半。
当岁治水时,范仲述职文书中所写“疏川导滞,陂障沼泽”全然为假,他只以火烧石凿了淝水南岸一山陵,凿成的山口又细又长,根本不足以令洪水倾泻。又称两岸堤坝已自湖中取淤泥重新加固,实则只是用稻草和泥糊了表面一层,内里仍是旧堤。至于所言“开新泽蓄水”一说更是无稽之谈,借口自乡中征得的钱粮下落不明。
沅县一直风调雨顺,故无人忧患。是因去岁夏末突然下了几场暴雨,河水聚集于山口,水势一下将堤坝冲开了,这才发生水患。
范仲做的“好事”动静太大,指定要连带许多人,范子兴即便知道了也无能为力,只怕还要担负监察不力的责任。容宣打算略微提醒范子兴一声,直接奏明姜妲处置。
“治水时郡守可曾前去督察?”他倒要看看还有多少人在这浑水中淌不清。
“并未,郡守十分信任范仲,故将此事全权交与范仲打理,治水前后他都未曾到达沅县,事后只见了范仲的述职文书。”
“郡守是何来路?”脑壳指定有点问题。
“与司徒谷是同乡,听闻两家是世交,靠司徒谷攀上了栗原君的姻亲,但妻族与栗原君的关系还是拐了好几个弯的,郡守一职便是从栗原君处得来的。哦对了,范仲与郡守也有姻亲关系,娶的是郡守从女。”
“那便是荫庇之职了。”容宣点了点头,有些感慨,“恩荫蠹弊擢发莫数,绝非为官正途!我在书院时听闻寒门学子入学机会皆为引路人所掌握,其以高昂束脩绝人前程,今又有贵族姻亲把持要职横征暴敛,黎庶贤士势单力薄,前途无望,长此以往岂非寒了民心。”
“正是。”卫巍叹息,“贵族与其姻亲世代荫庇,几乎包揽枢纽官职,东原国祚早晚会被蠹虫侵蚀殆尽,得想个法子变一变才好。”
容宣道荫庇之事先行记下,改日详议,当前最要紧的是那名叫文简的乡长,候馆于他而言太过危险,卫巍需快些将人领来相舍安置妥当。
第五十九章 凶案
卫巍听令称是,又笑说那乡长太固执,前日得知容宣不在家无论如何也不肯进门,只说有人叮嘱过他不要给容宣添麻烦,留下文书便回候馆去了。
闻此,容宣对文简有些哭笑不得,其人耿直又大胆,实诚得有点儿傻,也不怕死。他连忙吩咐卫巍快去将人请来,只说文陵君请他一同进宫面见大王,一刻也别耽搁。
“等等,让墨蒙跟你一起去。”
“是。”卫巍得令大步离去。
容恒却是疑惑文简为何不直接进宫,连黎庶都可面谏,何况一命官,将检举文书先呈与文陵君再转交大王又麻烦又耽搁时间,倘若文陵君与范仲等人勾结,他一番心血岂不白费?
“难得,你竟也发现其中诡异。”容宣笑着将文书递给容恒让他自己看。
容恒细细读了一遍,仍是不解,他只觉得文简这人虽然傻但十分会说话,起笔便将容宣夸了个天花乱坠,末了却又期盼姜妲明察,一时竟不知这文书是写给谁看的,冒着一股词不达意的傻气。
容宣也有些想不通,他将检举书铺在案上,捻着指腹逐字逐句地琢磨着。
这篇检举书的措辞十分蹊跷,前后文风迥异,而文简呈书于相舍的理由又实在牵强——
文书中说,容宣德高望尊,最是公正廉明,定能明察秋毫,因此特地将检举书信呈于文陵君案前,请文陵君代为呈交大王。
容宣想不通转这一手有何必要,既然觉得他能够主持公道又何必让他转交姜妲,直接向他检举岂不省事?既是写给姜妲的检举书,不拼命讨好姜妲便罢了,反倒夸赞起文陵君来了,末了却又请求姜妲为昌平乡主持公道,哪有这般道理?
容宣寻思着,忽然多少有些明白了,“这书写得有点儿意思!”
“哪儿有意思?”容恒好奇地抻着脖颈,想看看特别之处在哪里。
容宣抬手敲了他脑壳一下,“此书既要呈与大王,为何多此一举写我如何英明?他既放心将这无比重要的文书交与我,便是对我的人品深信不疑,依卫巍所言,文简要么过分耿直要么不太聪明,无论哪种可能他都写不出如此谄媚之言。再者,倘若你是大王,有人向你检举一人,却在文中拼命夸赞你十分忌惮的另一个人,你如何作想?磨墨,我誊一份。”
“检举之人与另一人怕不是有苟且噢!”容恒说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您与他无冤无仇,他为何要害您?”
“非也。”容宣摇了摇头,“你正好说反,怕是有人想害他。文简断非溜须拍马之辈,如此圆滑世故的言辞必定是有人教给他的,又有人叮嘱他务必交给我。我见此文书细想之下便会以为有人要害我,而呈书的文简首当其冲。”
“文简落难则范仲脱身,这般心机怎么只做到个县令?”
“绝非范仲,此事没有这么简单。”
沅县自县令至郡守再到朝官、宗室姻亲一体,悄悄处理掉一个想告状的乡长便如碾死一只虫蚁,何必大费周章将人送到伊邑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容宣停笔太息,“相舍怕是又要不太平了。”
“君侯怕甚,阿恒陪着您。”容恒在旁磨着墨,墨条与砚台发出“沙沙”的声音,“您尽管勇往直前便是,神挡杀神。”
“我可不敢杀神,再胡吣当心神使跟你翻脸,我人微言轻可救不了你。”
“不管您做甚先生都肯定不会怪您的,看在您的面子上应该也不会怪我。”容恒不确定地挠了挠头,余光瞥见墨蒙风风火火的身影,他连忙提醒容宣,“君侯,他们回来了!”
容宣搁下笔,正准备起身迎接文简,却见墨蒙着急忙慌地冲进来。
“君侯,卫巍被司寇皂隶抓了,候馆之人告他行凶杀人!”
“他杀了何人?”容宣心里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
“文简!就是那个写检举书的!我们去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但是不知道从哪儿冲出来两个皂隶说是卫巍杀的,直接把他抓去了司寇府,我进屋晚了一步,他们没注意到我我才跑回来的!”
“卫先生怎么就被指证杀人了?可是有人诬陷不是?”容恒着急问道。
“你说呢?我们杀人干嘛?”墨蒙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是冲着谁来的,谁会闲着没事诬陷一个食客。“君侯怎么办,他们肯定是冲着你来的!”
容宣来不及思考幕后黑手到底是谁,连忙吩咐墨蒙,“你先去备马,在门外等我,容恒立刻去宫门处代我求见大王。”
他将案上的检举文书与誊本卷在一起藏进袖子里,出门直奔后园,自后园角落里翻入竹北院。检举书不能被人发现,誊本更不能,而相舍最安全的地方只有萧琅住的竹北院。
容宣将两份文书塞进里室盛衣裳的箱里,又回了寝室一趟,转头跑去角门寻墨蒙。只要他比司寇府反应更快,抢在明义进宫之前见到姜妲,此事便可化为乌有。
然而事与愿违,容宣刚出角门便见四名执戈宫将正围着墨蒙与容恒,见容宣来了,那四人立刻转而将他围住。
其中一人一揖,恭敬道,“小臣等奉大王之命请君侯入宫叙话,君侯请。”
容宣佯作不知,“不知有何要事竟值得大王如此兴师动众?”
“有人状告君侯纵凶杀人。”
“竟有此事?”容宣请四人宽容些时刻,他有话要同容恒说,“既然大王并未传唤你二人,你们便不必跟着我了。阿恒,且去安抚下小君,道我去去便回,勿令她忧心。”
“是。”
容恒眨了下眼表示明白,他拉着墨蒙钻进角门,扭头上了锁。
宫将来不及反对,只好押着容宣一人回宫。
容宣自西宫门入宫,那是离西坊最近的一处宫门,进宫之后却意外与押着卫巍的明义相遇。
“君侯,我没……”卫巍见容宣此般情状十分惊愕,只当是自己连累了容宣,因而大为愧疚。他正欲解释,却见容宣微微一摆首,遂赶紧收声沉默。
明义见容宣在此处有些诧异,俄而略带敷衍地道了声“问君侯安”便将脸转了回去,自顾自地带着卫巍走了。
容宣叹了口气,对明义有些无可奈何。
明义与卫巍先进了殿门,容宣紧随其后。
殿内除却姜妲与菁菁,还有少司寇蔺启与一名跪于陛前的仆从,那仆从看穿着应当是候馆之人。
见主角已齐,殿门当即一闭。
姜妲冷冷地瞟了容宣一眼,“重新说,让咱们权倾朝野的文陵君也听一听。”
候馆仆从三叩首,道,“小臣状告文陵君食客卫巍杀害昌平乡乡长文简。”
卫巍连忙自辩,“大王明鉴,仆至候馆时文简早已死去多时,仆未曾杀害任何人,实属冤枉!”
“小臣亲耳所闻。”候馆仆从似是早有准备,当下娓娓道来,“卫巍先前便自称奉文陵君之命请文简入相舍,无奈其人未曾从命。今日卫巍再临候馆拜访文简,小臣偶然路过时听见屋内起了争执,卫巍说文陵君要文简回昌平乡去,否则便需当心其家人安危。”
“大王,此人所言纯属无稽之谈。文陵君与文简无怨无仇,甚至从未见过面,实不知威胁一个陌生人有何意义,遑论痛下杀手。前日文简拜访相舍不假,但文陵君并不在家,今日闻仆说起此人此事,文陵君方知事件重大,故遣仆去请文简来,欲一同入宫面见大王。”
“大王,小臣之言句句属实,小臣确实听见屋内曾有争执与搏斗的声音,不止小臣,另有三人也听见了。”
蔺启适时上前一步,“禀大王,小臣已问过另外三人,乃是一名送饭的侍女,两名洒扫的仆从,三人皆闻屋内争吵打斗,因担忧文简安危便报至司寇府。小臣到时卫巍正神色慌张地自房内出门欲图潜逃,不料为小臣所擒。小臣见其案上所撰家书与文陵君有关,便率先将书信呈于大王案前,其他证物待搜集整理完毕后再请大王过目。”
“大王,仆至候馆时便见文简已倒于入门当中,仆惊慌害怕之下欲报官,实非杀人潜逃。”
姜妲并未对三人言语表示肯定或否决,只低头看着案上一卷竹简问容宣,“文陵君,你以为如何?”
容宣一揖,“禀大王,小臣今日确实听闻昌平乡乡长文简欲拜见大王,只是前日不知为何人指点竟误寻至小臣门庭,但因小臣远在万儒总院之故未能相见。小臣回朝后得知此事便遣卫巍去请,想其千里迢迢而来定是有要紧事禀报,故小臣先行一步叩请宫门请见大王,待请至文简便可直接进宫。只是小臣刚出门即为宫将所擒,宫将均可证明。至于杀害之事实在荒谬,小臣一未见文简,二与其无仇,何故威胁杀害一外官?”
卫巍未提检举文书,容宣便也跟着未提,观眼下情形,诸事沾染得越少于己身越有利。
“是吗?”姜妲抬首看着他,点了点案上竹简,“那文陵君可知这简上写了甚?”
“小臣不知。”
姜妲貌似相信地点了点头,又看了几眼竹简,突然扬手将其摔在容宣脸上,“文陵君,你好大胆,竟敢当面欺君!”
第六十章 谎言
容宣连忙跪下捧起竹简,“小臣不敢。”
陛前之人除却尚未开口的明义个个欺君,那个候馆仆从更是满口谎言,蔺启与卫巍说的话似是而非真真假假,他说三分谎言又有何不可?
“不敢?你文陵君于伊邑只手遮天,还有你不敢之事?”姜妲怒极拍案,“简上所言你做何解释!”
容宣赶紧翻开竹简,他倒要看看这文简又写了些什么胡言乱语来害他。结果只看当头一言半语他便脊背发凉,冷汗如注。
那简上所撰乃是一封家书,字迹与文简所撰检举文书的字迹相同。文简于信中言明,其检举之途不甚顺利,他曾于黎庶当中听闻文陵君在朝在野皆道高德重,朝堂之上说一不二,可代大王行事,故将检举文书呈于文陵君书案,期盼文陵君能够拨乱反正。孰知相舍食客卫巍拿了文书却不允许其面见容宣,被拒多次之后他实在无法便想直接拜见大王,岂料宫门守将亦未允其入宫,只道欲见大王必先拜见文陵君,与文陵君百金见面礼方可引见。他无力应付,变卖随身物件亦远不足百金之数,只好写信托家人拼凑支援……
此书满篇信口雌黄,字里行间全然叫嚣着文陵君擅专弄权、把持朝政、圈禁国君之谎言,其用心何其歹毒,竟是要将他置于死地!
“大王明鉴!”容宣赶紧伏地叩首,“小臣只知文简曾登门拜访却从未听说过甚检举文书,更不曾向任何人索取过任何财物,先前小臣引见入宫之人皆可为小臣作证,小臣从未要求过百金见面礼,实不知宫门守将何故出此狂言污蔑小臣清白!”
他只谈检举文书与百金之礼,将书信开头那些无法无天的课语讹言化于无形,希望姜妲的注意力能够集中在见面礼上,莫再记起那些不知所以然的污蔑之辞。
“大王明鉴!仆亦未听说过检举文书。”既然容宣未曾见过文书,卫巍作为经手人更不能见过。他收到容宣提示,当即便顺着谎言继续往下圆。“当日文简只与仆说欲拜见大王与文陵君,可文陵君并不在家,仆据实以告,欲领其叩请宫门,然文简当众拒绝,又不肯进入相舍等候,只说改日再来,此事相舍家老田叔可证。此后仆未见其人,再见时已为人所害。至于百金见面礼的规矩,仆与白涧从未听闻,文简亦未透露半分。”
卫巍与白涧便是由容宣引见入宫的,只是姜妲觉得二人能力平平,便将其打发给了容宣。容宣正好缺几个帮手,于是将二人收入门下。
“大王,小臣曾于市井偶然听闻文陵君于师驷之手购入一块墨玉,其值高达三千金,不知这三千金从何而来。”
蔺启忽然补了一刀,反而令容宣松了一口气,他立刻接话解释说,“禀大王,小臣确实买过一块墨玉,买玉之钱乃小臣平日积攒与变卖值钱珍品所得,另有部分来自小臣于容与逍遥教授诸位琴师琴技所得束脩,无一来路不明。小臣积蓄今已所剩无几,大王倘若不信亦可派人搜寻相舍。”
一直没有说话的明义突然开口,“大王,既然文陵君问心无愧,那便如他所愿搜一搜,也好助其洗脱嫌疑。”
搜家于官吏而言乃是莫大的侮辱,否则东坊也不至于被国人看足了笑话。如今风水轮流转,搜家一举落到了容宣头上,只怕于国人眼中更是笑话,对其声望威信打击巨大。
容宣扭头看了明义一眼,对方正好也将视线瞥了过来。其人一脸冷漠,仿佛从不相识。他将脸转回来,心中无尽太息。
姜妲当即应允,“便如司寇所言,着你与少司寇二人前去。”
正在此时,却又听蔺启说道,“大王英明,今检举文书下落不明,文陵君又与此书失踪有关,是当好生搜一搜相舍,以免有人功高盖主,做出欺上瞒下之事。”
看来那只手不止伸进了候馆,还伸进了朝堂,也不知这人哪来那么大能耐,难不成当真有宗室在背后支持?
容宣想到的第一个人便是郡守的同乡司徒上官谷,以及上官谷服务的栗原君。但又是想不通宗室如今尽为笼中雀,这帮人何以如此嚣张?又何故为其奔忙?
但眼下他也顾不得寻思当中意义何在,蔺启那句话杀人诛心,他需得赶快撇清自己,“大王,少司寇此言差矣。大王耳聪目明,无所不知,岂会为区区臣民蒙蔽视听。溥天之下率土之滨皆以大王为首,大王率臣等治国平天下,小臣不过大王麾下一子民,寥寥虫蚁何敢与太阳比肩。小臣坚守相舍殷勤公务,手下办事之人皆为大王恩赐,何曾与他人相识相苟且。此信居心叵测,言辞捧杀小臣,试图离间大王与小臣,望大王明鉴,小臣愿万死以证清白!”
蔺启闻言上前一步,应是有话要说,不料被明义抢先,“大王,无论家书言辞真假亦或检举文书下落不过皆与这位名叫文简的乡长有关,而文简被杀一案疑点重重,小臣以为不妨先查明此案,此案结果既明其他自然随之明了,只是在此期间怕是要委屈文陵君。”
姜妲居高临下地瞄着容宣,见其附身在地兢兢战战,她不禁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菁菁在旁悄言,她立刻冷哼一声,“既然如此,事件查明之前文陵君便不必再帮寡人处理国务了,安心待在相舍好好反思反思如何才能做好你的文陵君,等想明白了再来替寡人操那闲心!”
“是。”容宣叩首谢恩。
事态发展大致在他尚可掌控的范围内,失去辅治之权不见得全是坏事,于他而言喜忧参半,他得好生利用这个无期限的“假期”才行。
姜妲命人将卫巍与那候馆仆从一并押入司寇府牢狱,给了明义与蔺启三日时间,务必查明文简被杀始末,找到那份莫名失踪的检举文书,否则二人趁早让贤。
两人连忙称是,蔺启押着卫巍与候馆仆从先行一步。明义迟了一步紧随其后,路过容宣时,他低头瞟了一眼,撞过容宣的肩膀阔步离去。
容宣被撞得晃了一下,孤零零地跪在殿中央,目光空洞地盯着地面上映出的幽幽烛光。
这番动作姜妲尽收眼底。
明义与容宣这对故旧搭档心生龃龉之事她早有耳闻,似是容宣自太女府时便处处压明义一头,其人心中不满日积月累,压抑多年终于爆发。时至今日,二人罅隙竟已深如沟壑,人前连假装一下都不肯。
此般情形于姜妲而言乃是极其有利的好事,她正愁如何分化容宣势力,不曾想机会接二连三地来了,一时心中窃喜,看向容宣的眼神都略有缓和。
她走下台阶,站到容宣面前,矮身抚上他肩膀,柔声道,“今日之事容子莫要怪寡人狠心,寡人这般决绝亦是为了保护容子。寡人与容子十余载年少情意,旁人不知,难道寡人还不知容子为人吗?又怎会因外人捕风捉影的一言半语便怀疑容子忠诚。”
容宣高高抬手一揖,不动声色地将肩上那只手扒拉下去,“小臣年少时便得大王青眼相加,大王于小臣有知遇之恩,小臣毕生难报,怎敢恃宠而骄!小臣碧血丹心日月可证,望大王明鉴!”
“容子忠心寡人岂会不知,容子放心便是。”姜妲安抚了他两句,末了又说,“待此事了结之后,寡人与东原还得倚仗容子。”
“大王折煞小臣,小臣不过大王麾下兵卒,东原无大王不可,无小臣尚有千万贤者义士为大王前赴后继,是小臣依仗大王立足、依仗东原扬名。”容宣自觉平生谄媚言辞尽数用在了今日,还不如文简铁骨铮铮。
姜妲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承诺只要容宣当真无辜,事了之后必定为他官复原职,如今先在相舍委屈一段时间。
容宣连忙称是,出得殿门便被那四名宫将原模原样地“送”回了相舍。
至相舍时家中大门已关,多了四名兵将把守,两角门与后门亦有二人把守。见容宣回来,守门将士只开了西侧角门放他进去,随后自舍外将门关上。此次禁足情形与上次相比严苛许多,上次无人把守,容恒还能出门溜达一圈,这次连采买的仆从都不准踏出大门半步。
容宣刚刚到家不过片刻,姜妲又派人来将议事堂的公务简牍全搬走了,好在容恒事先将白涧所书藏了起来,在堆积如山的竹简中私藏一二卷也无人察觉。
墨蒙坐在堂前台阶上问容宣相舍诸人可有性命之忧没有,他可不想刚换了主君就跟着送了命。容恒在一旁翻了个白眼,指责他一点忠心也无,此时应当帮容宣想办法洗脱罪责,而非担忧个人生死。
墨蒙觉着他在开玩笑,“我刚跟他没几天,除了挨他一顿打,你说说还有哪件事能让我立表忠心?”
容恒十分嫌弃他,“你这人功利性好生强烈,甚是冷漠……”
容宣立于廊下笑看这二人言语交锋,这些年相舍起起落落晴雨交加,却无一人提过要离开,也许是出于忠心,也许有其他缘由,他亦不必深究,自是甚感欣慰。
第六十一章 搜家
夤夜,明义与蔺启领兵前来搜家。相舍一干人等尽聚于前庭,不过寥寥十余号人,甚至没有搜查的兵士人数多。
“问君侯安,小臣等奉大王之令前来,叨扰之处请君侯勿怪。”明义抬了下手便算是尽了礼数,宫廷之外他连装都不愿再装。
“王令莫敢不从,小臣惟命是听。”容宣与两位司寇对面而立,面容甚是平静。
明义扫了一眼,问他,“不知陵萧夫人何在?”
“疆景先生邀其至竹北院小叙,我不敢打扰,便没有喊她来此。”萧琅就是个万能借口,容宣在心里向她赔罪。他侧身让开一条路,“司寇可派人前去查探真伪。”
明义朝蔺启使了个眼色,对方欲言又止,末了迟迟疑疑地带着两名兵士往竹北院而去。然而不过片刻便回来了,汇报说疆景先生言及此事与陵萧夫人无关,莫要再去打扰她二人。明义颔首,表示知道了。
容宣在心里笑了一下,这点时间也就刚够蔺启走到竹北院的,哪能见到人还问了话,况且人又不在,只怕是去都未去,走到半路就折回来了。
“如此,君侯莫怪小臣等失礼。”明义朝兵士挥了下手,看着容宣吩咐道,“尔等需得仔细搜查文书与赃物,不可错漏分毫,切记手底下干净妥当些,否则严惩不贷!”
容宣站到一旁,揣着手一言不发,却朝墨蒙使了个眼色。对方微微点头,趁蔺启与明义说话的工夫悄然溜走。
前庭顿时沉静下来,只偶尔传来翻动物件儿的响动和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兵士怕惊扰到疆景先生故下手极轻。
相舍面积并不大,除去大片竹林与竹北院,只有仆从所居左右双塾,前庭二层议事堂并后庭一房一室,东西两侧十间厢房与一个极小的花园。如此小巧的地界却是搜了近两个时辰仍未结束,容恒不禁怀疑那些人可是在翻相舍地皮不是。
“前堂之后都搜完了,那些人已经往前庭来了。话说你们东原人办事这么费劲吗,芝麻大点儿的地方也要捯饬这么久。”墨蒙不知何时溜了回来,极小声地朝容宣抱怨着。
“王令当前自当谨慎。”容宣细若蚊蝇地回他一句。
墨蒙“嘁”一声,未再说话。
明义听见动静往这边瞟了一眼,看容宣正在看他便将视线移开了。
蔺启面上状似平静,眼神却一直在往堂后瞟,时不时抬头看看天,视线一刻也闲不住,在天地间来回倒腾。
明义侧首剜了他一眼,“少司寇若有急事也可先行离去。”
“啊?无事。”蔺启连忙收敛小动作,低头抄手站在一旁。
望舒逐至中天,皓彩流蕴。相舍东侧竹林中烟波澹淡,忽为寒风一吹,雾气微晃,从中走出个人来。众人齐齐望去,原是沉皎。
只见他穿一身黑白劲装,背负长剑,打扮难得齐整,走至明义面前躬身一揖,“司寇有礼,在下阴阳家弟子沉皎,常侍疆景先生左右。”
明义赶紧回礼,“惊扰先生实属不该,只是王命在身不得已而为之。”
“先生并未怪罪,只是托在下叮嘱文陵君一声,莫忘借来买玉的那千五百金尚未还清。”说罢,他看向容宣。
容宣拘谨地揣着手,于人前涨红了脸,十分惭愧地深揖一礼,“宣不敢忘,待天亮便去市上粜卖家财,不日便还。”
沉皎点了点头,又同明义说道,“先生又说,请大王与司寇手下留情些,不要紧的物件儿衣裳多少留下一点,倘若文陵君日后依旧拮据,保不齐这些都得抵给她,虽不值钱但总比没有强。”
“是,义即刻禀报大王,先生放心便是。”
“多谢司寇体谅,陵萧夫人身子弱,正在竹北院安歇,还请手脚再轻些罢。”
“是,我等这便离去,烦请沉皎先生代问疆景先生安。”
待沉皎回去竹北院,明义当即便令兵士收工。众兵士聚于前庭,搜了这半晌也只搜到个无盖的玄鸟铜壶,捧在一人手中稍显滑稽。
相舍怎可能只搜到个旧酒壶!蔺启完全不相信众人忙活一晚竟毫无成果,“司寇,此时收工未免太……”
明义朝竹林扬了下下颌,示意让他去说。蔺启一下熄了火,虽住口却不甚甘心。
明义等人一走,相舍之人立刻松了口气。容宣安抚诸人不必担忧,泰然处之便是,但近日需安分守己、规行矩步,倘若有人行差踏错连累了相舍他必定严肃处置。众人齐声称是,大敌当前无人胆敢松懈。
容宣遣散仆从,随其查看丢了东西没有,若有不妥之处即刻来报。
墨蒙追在他后面问沉皎是何时回来的,为何阴阳家弟子会跟在他身边到处跑。容宣笑称自己不知,那是阴阳家的事,他一个外人怎敢过问。至于沉皎为何会跟着他,也许是因为阴阳家和儒家关系融洽,疆景先生看在孔芳的面子上着沉皎帮衬一二。
“季萧当真不是疆景先生?”墨蒙仍是狐疑。
“怎么,你还要去找师兄领赏不成?若你当真缺钱那便是罢,领回来记得分我一半,方才你爷听见了,我缺钱缺得很,还欠了一大笔外债。”容宣忆起沉皎在明义与蔺启面前说的话,言辞轻俏可爱颇有几分萧琅的风范,怕是早已跟那人学坏了!
“可我觉得你师兄说得有道理啊,你不是小时候喜欢过人家吗,当真只是童言无忌?”
容宣无奈太息,“疆景先生乃是方士,方士洁身以侍周天诸神,稍有差池便有浩劫加身。即便我不知天高地厚,疆景先生亦不敢为所欲为,何况还有无名先生看着她。”
墨蒙思忖片刻,觉得他说得有理有据,于是信了十分。
容宣瞄了容恒一眼,对方赶紧拖着墨蒙去安歇。这墨蒙的好奇心比容恒还强烈,凡事都想问一嘴,凡事都想追根究底。
他也独自在廊下站了一会儿,等至四下风声萧瑟,烛影悄熄,冬夜沉沉睡去,见周遭无人,容宣纵身翻进了竹北院。
屋里掌着灯,沉皎捂着口鼻在院里处理那些冒烟的湿柴。方才竹林中微微弥漫的烟雾便是湿柴烧灼造成的,经竹林清气一融,传至前庭已闻不到烧灼的气味,沉皎便是以此物装作阵法吓退蔺启等人。
“已经拆好了,仍塞在箱里。”沉皎说着起身领容宣进屋。
屋内摆了不少东西,全是要紧物件儿,那个装着萧琅信件与道服的漆柜也在。铜壶是容宣故意放在外面吸引注意用的,反正姜妲也知道这个东西,若是没有搜到反倒令人生疑。
沉皎有些不满容宣利用萧琅的心思,但他家师叔提前嘱咐过要听话、要帮忙,他再不满也只能顺着容宣,大不了等师叔回来告容宣一状。
容宣打开箱子摸出里面拆解成片的检举文书,将开头吹捧的话尽数捡出销毁,剩下的用绳随意一捆塞进衣襟里,随后问沉皎是什么时辰了。
沉皎出门看了眼日晷,又看了眼案上的滴漏,答说,“差约摸一刻到子时。”
容宣道一声“刚好”,当即趁着夜色翻出相舍,直奔司寇府。
因着姜妲限时命令,司寇府内灯火未熄。容宣伏在对面屋顶一看,蔺启正在提审卫巍,尚未动刑,亦未摆出刑具,想来卫巍性命暂且无虞。
他绕至司寇府外一侧,蹬着屋檐一跳跃至府内一座屋顶上,脚尖轻点一下瓦片跃上屋脊。瓦片凸起密集,脚下不稳且易发出声响,而屋脊圆滑无响动正适合“走夜路”。
容宣熟门熟路地摸到司寇府的停尸室,遍寻屋下确定无一人把守,停尸室门锁齐全,他轻巧地跳至停尸室屋顶上,走天窗进入室内。停尸室内阴怖幽凉,一排床上躺着三四具尸身,西边案上码放着整整齐齐的验尸工具,甚至还有针线。他未敢点灯,抹黑到案边将针线摸走塞入袖中。
正在此时,忽闻室外传来说话声与脚步声,有三个人正往此处走来。
容宣赶紧蹬柱跃上房梁,收好衣摆尽力蜷住,以防被月光照出影子。他又拢了拢袖子,免得袖里的东西不留神掉下去。
待他藏好,停尸室的门也正好打开,有三人擎着一柄豆灯走进来。容宣定睛一看,擎灯之人是明义,后面跟着的是司寇府的令史孙与隶臣疾。
明义将豆灯放在一具尸身旁边,揭开盖在尸身上的白布,询问令史孙文简的验尸结果如何。
令史孙指着胸腔部位说乃是一击致命,短剑自背后没柄扎入,刺破内脏后穿胸而出,死者尚未来得及反抗便迅速死亡。此外,文简身上还有一些磕磕绊绊的伤痕,不过并非搏斗所致,而是旧伤。
明义又问凶器如何,隶臣疾说凶器只是普通铜剑,无甚特别之处。他自尸身旁边取出一柄用布包着的短剑递给明义。明义未接,只说“知道了”。
三人看罢尸身便离开了,走时明义又揭开白布瞄了一眼,却忘了盖回去,大大剌剌地出屋锁了门。
三人脚步声彻底消失后,容宣自梁上跳下来,先擦净柱上脚印,又摸到未遮脸的尸身旁,仔细观察着文简上半身穿着的衣裳。看罢,他小心地环顾一番,开始下手扒这衣裳。
第六十二章 威胁
容宣忙活了一宿,擦着天明回到相舍,正好撞上在后园早起练功的墨蒙。
对面见他翻墙进来十分诧异,“你干啥去了?”
“我去练功了,相舍施展不开。”容宣拍拍手上的浮土,说得煞有介事。
墨蒙一脸“你是不是当我傻”的表情,正欲追问,想想又算了,只没好气地说了句“你别被人逮着”,又开始练他那力大无穷的功法。
容宣驻足看了一会儿,觉得这功夫颇有意思,讲究的便是刚猛雄俊、力道无双。墨蒙撸着袖子,露出手臂上肌肉遒劲,肘击拳掌带着风声,十分到位,人身触之必定骨碎筋折。
“在伊邑我是陪不了你了,闲暇时可寻沉皎玩玩儿,等事了我着人去墨家买把披甲重剑送你。”
容宣说得轻巧,墨蒙却是怀疑,“你还有钱吗?疆景先生的钱你不还了?”欠阴阳家的钱真的好吗?
容宣笑了笑,转身走了。墨蒙迷惑地看着他的背影,完全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天色刚刚放亮,相舍众人起身忙碌,容宣却准备歇下。他刚脱下外袍散了头发,便听见容恒在外禀报说两位司寇又来了。随后容恒进门帮他洗漱,见他这副模样便问是刚起身还是要歇下,其一摸外袍,入手寒凉,遂知这人刚自外面回来。
容宣在妆案前坐下,沾水抿着鬓角,早知方才不多此一举了。容恒接过他手里的象牙梳理着头发,刚梳没两下便惊诧道,“君侯,您竟有白发了?”
“不足为奇。”容宣捞过头发,挑出那两根白丝随手拔了放入妆奁,“天天不让人好生睡觉我能不老吗?”
“可不是。”容恒不满地撇了下嘴。想他家君侯才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眼角细纹也有了,白发也有了,又有劳疾在身……这个年纪不该有的一应俱全,该有的却是一无所有。
容宣长长太息,“徒相思兮憾夜长,采白发兮遗所思。子兮子兮,我岁既晏兮怅离忧。”
容恒没有听懂这花里胡哨的感慨,便问这是哪般意思。容宣自鉴中横了他一眼,斥之不学无术。容恒一噎,专心梳头,再不随意搭话。
明义与蔺启在议事堂饮尽一碗茶汤方等来容宣,对方并未寒暄,二人便也开门见山。
“昨夜提审卫巍未有成效,不愧是君侯养的好门客。”明义放下茶碗,发出“当”地一声响,“倘若今日卫巍再嘴硬不肯说实话,君侯莫怪小臣等采取非常手段。”
“国法虽苛刻,然严刑逼供断不可取。倘若卫巍因刑撒谎,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之后二位恐怕难逃罪责。”容宣吹开碗中热气细细啜了一口,堂下二人的表情被须臾聚拢的雾气遮住看不清晰,却也不在乎,“昨夜该查的也查了,我一未贪赃收礼二未隐藏文书,诸事妥当,在场人心皆明,不知今日登门又为何事?”
“无甚大事,只是例行询问罢了,顺便知会君侯一声,小臣已将相干人等看守起来,君侯可得当心了。”
明义说罢便与蔺启一同走了,背影透着几分嚣张。
“他今日登门只是为了讽刺威胁您两句不成?”容恒在旁见状十分不满,“您从未做过对不起他的事,他何以如此针锋相对?难不成早已忘记在太女府时您于他的提携之恩吗?”
“何来提携,不过相互扶持罢了,人各有志,不必强求。”容宣低头抿着热气腾腾的茶汤,深冬热汤芳香沁脾,另有三分惬意。“阿恒,你如何看待此事?”
“啊?我……”容恒欲言又止,他那点看法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我只知道这些人憋了一肚子坏水想害您。”
“我与他们无冤无仇,为何要害我?”
“对啊……”容恒也想不通,但忽然间记起昨日议事堂内的谈话,一时便有个离谱又大胆的猜测,“我说出来君侯您可别笑我……”
“且说来听听。”容宣放下茶碗侧耳细听,有想法敢说出口便是好的,或许不成熟,但没有理由嘲笑。
容恒以为,依照范仲、郡守、司徒谷、范子兴与栗原君之间的姻亲关系,倘若正是这个圈子搞出来的破事,胆敢出阴招陷害文陵君的至少也得到上官谷的地位,范仲与郡守人微言轻,他二人最多出出主意,起不了多大的作用,因此容宣应当格外关注上官谷和范子兴。至于陷害容宣的原因,也许是看不惯他想取而代之,也许是想帮宗室和越邑坛主报仇。
“阿恒厉害,所言甚是有理。”容宣心中对容恒大为赞许,能想到这一点已很不容易。“不过二人欲取代我这一点我却是不敢苟同,我可是凭脸上位的,他们二人能吗?”
“您在先生那里凭脸上位我还信,我可不信大王也同先生般好……奇。”话到嘴边容恒赶紧改口,悻悻住嘴。
容宣啜一口茶,得意洋洋,“食色性也,甚是可爱。”
容恒接不了这话,若是这人面对嬴涓时能有这般觉悟,也不至于将自己气成那样。
“阿恒不妨再说说,文简的溢美之词与寻至相舍的举动是谁指使的。”
“这竟也有人指使?”容恒倒是未曾想到这一茬,他以为是文简是自己找来的,只是命途多舛,不幸成为了权力斗争的祭品。“他写那两句话也算不得溢美,也许是他自己寻思出来的。”
“我忘了,你未曾见过文简家书,应是不知其中生了甚事端,你家君侯啊便是因此被夺了治国之权,甚是可怜!”容宣想起来容恒昨日并未跟随进宫,让他继续往下推倒是过分为难了。“罢了,睡觉去。”
“您昨晚去哪儿了,没有被人瞧见罢?”怪道昨夜容恒去寝室找容宣没有找到人,还当他去了竹北院,结果在竹北院也没有找到人,心下一猜便知那人又跑出相舍去了。
“去做缝人,你家君侯我使出了毕生所学,结果依旧差强人意。”容宣摸着指腹压出来的坑坑洼洼,自觉本事不到家,毫无制衣天赋。
容恒差不多已经猜到容宣是去哪儿了,这些事他帮不上忙,能做的只有用心料理好容宣的起居,免得这人累坏了。
他侍奉容宣歇下,拿了卷书坐在燎炉旁就着火光读着,手下卷动竹简的动作无比轻柔,生怕吵醒了容宣。
但容宣并没有沾枕即眠的习惯,他闭目养着神,心里一直在琢磨文简这件事,到底如何才能名正言顺地将藏在旋涡底下的鬼蜮全部揪到太阳底下。他并非孤立无援,亦非没有办法,可他不想这件事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束。他不觉得自己无辜,但文简与昌平乡流离失所的黎庶何其无辜,只除去一个范仲怎么够,他要的是连根拔起,不止范仲,还有那些未见天日的污垢,全部扯出来杀一儆百!
然而他依旧没有想清楚应当从何处下手,上官谷与范子兴都过于乖巧,让他找不到着力点,而指点文简行事之人他又不敢确定是否便是这二人,也有可能是郡守,但绝非范仲。且他们似乎并不担心检举文书被查出来,这便意味着范仲可能要被他们踢出这个姻亲圈子,舍弃一个范仲拉下一个文陵君,这买卖极为划算。只是范子兴身为丞相,他的族亲犯下此等大罪,他必然逃脱不了干系,检举文书一经曝光,范子兴该如何脱身?假如范子兴亦不知情,也被当做狩猎目标,剩下的便只有上官谷和郡守,结局之后相国与丞相两个职位谁来取而代之,总不能只图个报仇的快感。
容宣在心里盘算了半天,这些年并没有查到范子兴与上官谷之间有何龃龉,因着范仲与郡守的姻亲关系,两家甚至也能沾上一点边,无冤无仇又无利益相争,两人犯不着不对付。至于他与范子兴之间那点摩擦,也不过是心气不顺看不对眼,应当也犯不上拼死相搏。
容宣纠结了一番,不确定范子兴到底是猎人还是猎物,故不敢随意拉拢,以免打草惊蛇。暂且将范子兴当做猎人好像也无妨……
“阿恒,去传个信。”
“啊?您没有睡着啊?”容恒被他这一出声吓了一跳,连忙去案上取简笔。
“君侯要传信给谁?”
“除众人皆知与我亲近之人外你随便挑一个。”
容恒麻利地写好信送了出去,等了不到一刻钟便收到了回信。确认是自己人的印鉴无误,容宣放松地闭上眼睛说要睡了,叮嘱容恒除了有要紧事外莫要唤醒他。
容恒“哎”一声,坐回燎炉旁继续看着那卷书,难得朝食都没有去打扰容宣。
容宣睡至午后,醒来时被褥温软,燎炉内烧灼的木炭发出“噼啪”的声响,轻烟被牖外钻进来的微风吹散,一片惬意融融的暖冬景象。他唯一遗憾的便是萧琅不在,若能与她共枕片刻才是一日最温存时光。
容恒正与沉皎坐在燎炉旁极小声地说着话,好似说到了姜妲,他凝神一听,原是姜妲不放心,又派了一个人监视相舍,结果被沉皎给放倒了。
“你可知大王送来的那盒珠玉飞云丹?”沉皎忽然问容恒。
容恒点头,“那可是顶级妆品。”
“劝君侯趁早扔掉它,那粉毒得很。”
第六十三章 诱因
飞云丹有毒?
一听这话容宣立马清醒了,当即睁眼坐起来问沉皎,“你当真查明了?确定有害无疑?”
这个动静又吓了容恒一跳,手里的书险些掉进燎炉里烧了。
沉皎早已听见容宣呼吸有变,故无甚反应,答说,“正是,我着同窗查了,这粉虽非刻意下毒,但长期用着却甚于毒药,自问世以来为各地贵女广而用之,因此丧命之人不在少数。其质地细腻白皙,魏吴淑女最爱用此,前些年在赵国亦是流行,只不过这两年赵地淑女都用上了西域来的燕支,便少有人用了,只魏吴还有淑女好用,东西两国的淑女也早已不用了。”
“这是大王送给先生的,难道大王不知此物有毒?”容恒往好处想了想,他不敢恶意揣测姜妲。
“她应当是知道的,我们查到在她刚做太女的那一年,曾下令严禁宗室贵女用此上妆,理由便是有伤性命,而她自己也从未用过。”
容恒闻言,呼地站起来恨恨地啐一口,“我呸!亏我还一直当她是个……”
“阿恒!”沉皎急急唤了一声,“你且收敛些。”
容恒悻悻坐下,极力压低声音骂道,“亏我还当她是个好君王,其心思竟如此歹毒!她怎敢加害先生,难道不怕活遭报应吗?这些年她凭靠着先生这棵大树挡了多少明枪暗箭,若非先生,她能在上面安稳坐到今天?真真狼心狗肺,过河拆桥之徒也无她这般厚颜无耻!连阴阳家都敢暗算,她还有甚不敢做的!”
容宣冷笑,手下攥紧了被褥,恨不得活撕了姜妲的人皮,“她要害的并非琅琅,而是陵萧夫人,只不过她未曾想到这二者会是同一人。”好个姜妲,我尚未对你如何,你倒先朝我的枕边人下手了!
“小君与她无冤无仇的,她这是做甚?”相舍四面楚歌,阴谋层出不穷,容恒实在有些害怕。“君侯,要不咱们说小君回万儒总院了罢,伊邑也太可怕了。您刚回来不过一两日又是害您又是害小君的,树大招风招得也太厉害了,这哪是风啊,这怕不是刮刀子!”
“那便将持刀之手斩了去,剁碎了!”容宣恨得咬牙切齿。
沉皎亦深恨不已,他从未见过如此恶毒之女子,权力相争竟连家眷也不肯放过,何况目标还是他家师叔。
容宣自觉对姜妲已是仁至义尽,那些年的知遇之恩他置于国恨家仇之外竭力以报,全力以赴治理着东原,还要安抚着躁动不安担忧他叛变齐氏的秦国铁骑。他想要东原,想要整个九州,想为死去的秦人报仇,却还要违心地劝下龙行父子一次又一次的起兵意图。此并非全因萧琅的劝告,乃是他深知战事伤民,不如水到渠成,况且也不希望姜妲死得太难看。
其实在东西两国攻秦的不义之战中姜妲并不无辜,一切的发生都源于她说的那句“秦之图腾美甚”,可尽管如此,容宣也没有想过让这个间接凶手死得极尽难堪、痛苦不已。最直接的凶手东武王是他在每日文书上抹毒日复一日毒死的,而当年那个说错话的孩子他只当是少不更事、童言无忌,悄无声息地送她走便是。
人若无仁心便与牲畜无异,“祸不延子孙”是容宣于仇家最后一丝善念。
只是这丝残存的善念也总有人想要夺走,逼他成为一个心狠手辣之人。容宣心里早就明白,姜妲已非从前的太女,权力在她眼里比天底下任何人与事都重要,她能算计看着她长大的权越君与胥食其,自然也可以算计容宣,君臣官场无非就是人心攻讦来去,赢者生败者亡,他深谙此道亦不以为耻。可他不明白姜妲为何要生事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让他如何能忍!
于秦人之仇,他今日依旧遵从“祸不延子孙”的底线,但他与姜妲的私仇需得另算,招惹萧琅与害他性命无异,生杀之仇非报不可!
“阿恒,给上将军去封信。”
简笔就在手边,容恒拾起来便是,“信中写甚?”
“随便。”容宣躺倒,视线盯着屋顶,“落款,秦公子宣。”
“秦公子……”容恒不知该写什么,便先写了个落款,想想又觉得有些奇怪,“君侯,秦公子宣是谁?”
沉皎暗地里推搡了他一下,又瞥了他一眼,示意他少问莫多话。容恒怏怏住口,在简上胡乱写了几笔,绑上鸽子送了出去。
相舍一日无人来访,又无国事公务要忙,容宣索性躺了一下午,就着豆灯琢磨了一下上次孔芳托萧琅送来的那几卷琴谱,顺便等着回信。他有些遗憾此时严寒非春夏,否则去竹林中烹茶弹琴乘凉岂不安逸。
至黄昏时,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床上跳下来坐到案后,摸索着打开了案底暗格,格内摆放的几卷绢帛依旧码得整整齐齐。
容宣抽出左手边第一卷展开,正是上次的无目方士登云图,他放在眼前细细打量了一会儿,除却尚未点睛其他一概满意,于是便卷好放了回去。随后又抽出了第二卷,此卷上轮廓已显,依稀亦是淑女形象,只是还差细节。
他喊容恒来点灯磨墨,容恒远远地应了声,带着一脸笑意自牖边路过跑进来。
容宣见他一脸兴高采烈的模样便问他何事至于这般高兴,容恒兴奋道,“君侯不知,墨蒙与沉皎正在后园比武,只打了二十来个回合便败了,比您打沉皎还快!他真的好惨,可我好想笑哈哈哈……”
容恒连比带划地给容宣描述着后园“惨烈”的场面,墨蒙挨揍他很高兴,因为他说不过墨蒙,从未在其手下讨得过便宜,反倒时常被怼得哑口无言。如今有沉皎帮忙收拾这人,他恨不得将这个阶段性的胜利昭告天下。
“瞧给你高兴的,他二人功法相克,墨蒙又练得不到家,不败才怪。”容宣敲了他脑壳一下,笑他小气吧啦的,幸灾乐祸毫无君子之风。
两人正说着,主角墨蒙来了,有些垂头丧气,脸上还青了一块。
“唉,我连沉皎都打不过。”墨蒙一进屋便在台阶上坐下,紧跟着叹了一口气。他一直以为是容宣太厉害,结果发现是他自己真的菜。
“你这功法强则强矣,却不够灵活,况且沉皎出身阴阳家,我亦曾受他两分指点,你又何必自惭形秽。”容宣低头在绢上认真描着,随口安慰了他两句,又帮他好生分析了一番,末了不忘指使他劳动一下。“莫难过,你且去帮我办件事。”
文简案第一日的查办接近尾声,他欲令墨蒙去司寇府打探打探,看看这案子查得如何了。而且墨蒙是生面孔,被人抓到容易逃脱。
“行,承蒙你看得起我。”墨蒙虽武力值有所欠缺,但打探消息还是颇有一手的,容宣既不嫌弃,他也乐得为其服务。
后脚进来送信的沉皎本想代而去之,然为容宣所制止。待墨蒙去后,他很是不解,“君侯,此人刚来不久,动机未明,你当真放心让他去办如此紧要之事?”
沉皎信不过墨蒙,不只是因为对方曾跟过子谦,也是因为这人看上去不大聪明,脑子和他的功法一样不甚灵活。
“我与他之间不谈忠心,只论利益,他帮我认真办事,我给他提供报仇的机会。”
墨蒙之所以会轻而易举地被容宣策反,无非“家仇”二字当头。他跟着容宣不但能膈应子谦,且容宣只要收了他,师兄弟二人之间的矛盾便不可化解,有容宣帮忙,报仇的概率会大大提高。与杀了容宣和子谦,被东原和燕国共同通缉追捕相比,跟着容宣远比亡命天涯安全得多,而且有疆景先生坐镇的相舍可以说是除蓬莱以外最安全的地方,他也不必担心子谦会派人追杀他。
“我脱不了身他便无法报仇,我若是死了他也活不了多久,眼下自是要好好帮我干活,助我早日脱身。帮我就是帮他自己,这是唯一取悦我的机会。”容宣说着露出个温柔的笑容,“倘若这次办不好,他会比我先一步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沉皎点了点头,忽然想起手中还有信,连忙递给容宣。
“竟这般快……”容宣看到竹简背面的印鉴略微惊讶,他端过一豆灯,借着火光看着拇指长的简上蝇头大小的字迹,密密麻麻写满了一面。看罢,他不禁“啧”一声,带着些意料之中又有点嘲讽的语气嘀咕着,“果然不大聪明,尚不如我家阿恒。”
信是自那位“与容宣不太亲近”之人手中传来的,这种人在朝中有很多,散布各处,把持了多个要紧关卡职位。从朝野权力关系网络来看,容宣才是东原朝堂真正的主人。
容恒听见自己被夸,高兴地问容宣究竟是谁竟然比他还笨。
“不告诉你。”容宣笑着将竹简捏碎,揉作齑粉吹撒。转而问沉皎,“我欲同外人见一面,可行否?”
沉皎思忖片刻,点了点头,“新来那人盯得死紧,不过只有他一个,他今日是醒不了了。”
“可。”
容宣请他天黑之后帮忙去西相舍接一个人,顺便告诉那人记得带上诚意。
“接谁?”
“范子兴。”
第六十四章 焉知非福
范子兴今天的日子很不好过,他觉得以后怕是也不会再好过了。
眼下容宣就坐在他对面,低头描着案上一幅画,也不同他说话,也不许他走。
范子兴回想起这一天的经历,至此虽算不上波澜壮阔,但也称得起跌宕起伏。
早上议事时,他乍闻文陵君被夺了辅治之权心中不免有几分窃喜,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大施拳脚了,然而不过片刻工夫他就高兴不起来了,因为姜妲不但没有将收回的权利下放给他,还叮嘱了他一句话,“范子肩上担子重,万众瞩目,今后可莫要令寡人失望啊!”
这话的意思岂非是明摆着日后要是出了什么岔子全部都要找到他范子兴的头上吗?
权力不见涨,倒是要担的责任更重了!
范子兴之窃喜立转隐忧,早知今日会丢失文陵君这棵歇凉大树,他万不会去争抢这丞相之位!他虽好钻营,却对自己的本事一清二楚,己绝非堪当首任之人,有人在前面挡着还好,一旦将他推至人前,不等旁人说话,他自己先慌不能已。可姜妲的话他又不敢当面推辞,只好唯唯诺诺地应下。但见姜妲似乎对此般反应很是满意,他悄悄松了口气,心中暗道“满意就好”。
范子兴出宫之后突如其来地想去南市走一走,散散心。
他刚溜达到南市市口便听见路边有些人在议论容宣,说他位高欺主、收受贿赂,还昧下了一份给姜妲的文书,又指使门客去候馆杀人灭口,因那门客行凶时被少司寇当场抓了现形,又有人检举作证,所以容宣才被撤了相国之职,还被搜了家。
有人立刻问搜家搜到甚好东西了吗,到文陵君这个地位应当藏了不少好东西。先前那人立刻不屑地“噫”了声,道一点好东西也无,听说容宣买了块墨玉,买玉的钱还是去酒肆教琴攒的,不止如此,还找疆景先生借了好些,至今也未能还上这些钱,被疆景先生身边的随从当众掀了老底。
范子兴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忍不住插了句嘴,“不是说文陵君贪赃吗,何以这般拮据?”
“那谁知道,说归说,真假我们也不知道啊,我们也是头一次听说!”
“文陵君应当不是那种人。”
“那谁也说不好不是?”
……
那些人又七嘴八舌地议论了几句,除了门客杀人坐实被关押了起来其他全部都是传闻,说来说去了无趣味,便渐渐地散了场,留一个范子兴站在原地神思恍惚。
他缓过神来又往前走了走,去到食市找了个茶肆歇歇脚。进门坐下要了一壶茶汤,刚端上案又听两个站在屋外廊下的人在议论容宣,说起了那份文书。
其中一人说那好像是一封检举文书,被灭口的就是要呈书的昌平乡的乡长,刚在候馆待了没几天就被杀了,人死了检举文书也跟着没了。司寇府说文书是呈给了文陵君,但文陵君和他的门客坚决不认账,到现在那文书也没个下落。
范子兴敏感地捕捉到“昌平乡”的字眼,他赶紧伏到牖边问那二人,“敢问二位先生,方才所言昌平乡可是沅县县属的那个昌平乡不是?”
那二人被他吓了一跳,回头瞅了他一眼。一人回他说应当是,他只听说过沅县有个昌平乡,其他地儿未曾听说过。
范子兴又问,“那二位先生可知,那封文书所检举的是为何人?”
那两人立即笑了,他们所知诸事皆为听说,司寇府连那文书的下落都未能查出来,他们又怎会知晓书上要检举谁。
“文书都说是被文陵君拿走藏起来了,你要有本事,不妨去相舍问问文陵君。”其中一人开玩笑地说道。
范子兴陪着笑了笑,心情复杂地跌坐回原位,盯着茶汤上方溢出的滚滚热气发着呆。
沅县去岁刚受了一场水灾,昌平乡正好是受灾最严重的地区,流失了近半数人口,因此昌平乡所在的汶郡上至郡守、下至里长一众官吏全挨了文陵君重罚。此事刚刚过去一年多些,昌平乡乡长便送了封检举文书来伊邑,指定是要举报他上头的官吏,所以到底是举报谁?是县令还是郡守?
范子兴思及此处心中大为不安,兴致尽失,再无心情品那香茗。他枯坐着思来想去,终是再也坐不下去,当即出门折返西坊,准备回家写封信给他那个远房的从子、在沅县做县令的范仲问上一问。
然而当他走到东相舍门口,看到相舍紧闭的大门和门前四名守卫的宫将时,他忽然记起檐下那人说的玩笑话,心里顿时万分纠结——
那封文书保不齐当真是被文陵君给藏下了,问文陵君断然要比问他那嘴里没几句实话的远房从子靠谱。可他又不是很愿意拜访文陵君,但抓心挠肝地瞎猜更不是办法,难不成他真要去找文陵君打听?再说,那人也不一定愿意向他透露实情……
范子兴在相舍门前焦躁地转了两转,沉吟半晌才下定决心,终于上前一步,礼貌一揖。
然不等他表明意图,守门宫将便先行开口拒绝了他,“相舍以外人等一概不得拜访、不得入内!”
这可是大王不准我拜访文陵君的!
范子兴心头大石落地,转身脚步松快地回了西相舍,决定还是写信问问范仲。
他回去之后又在这信写与不写之间纠结了好些个时辰,等写好了要寄出去时,随从又称与他交好的中尉文登门拜访。听闻田文神色紧张,许是有急事,他便不敢令其久等,赶紧搁笔相迎。
田文见到范子兴并未寒暄,亦不肯去议事堂,直接拉着他回了书房。范子兴被这番动作吓得不轻,连忙问他发生了何事,可是姜妲要问罪不是。田文未如往常一般笑他胆小如鼠,直截了当地问他可否知晓文陵君被撤职一事。
范子兴眼下正为此忧心,听田文一提,他心里立刻突突跳起来。想来此事定是与他有关,否则田文何必鬼鬼祟祟非要到书房来说。
田文接下来果然问他可否知晓那文书上检举的是谁,范子兴忙答不知,其实他心里已有眉目,但不敢说出来,生怕一语成谶。
“定是你那个好从子,范仲!”田文也不说他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只说这次范仲死定了,触犯的律令怕是要连带整个范氏,尤其是在伊邑做朝官的范子兴,必定首当其中。那份检举文书果真丢了还好说,权当此事未发生过,但如今极有可能已经落到了容宣手里,容宣若是见翻身无望,想要收拾一向不太对眼的范子兴,拉他下水垫背,他也只能在家等死!
范子兴浑身汗毛倒竖,他不禁想起早上姜妲议事时对他说过的话,如今想来倒有些像是警告,警告他需得安分守己,否则便追究他的连带责任。
也许田文只是猜测,容宣并没有藏匿文书,姜妲也尚且不知,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范子兴一边自我安慰着,一边问田文,“可那封文书不是下落不明吗,如何确定就在文陵君手中,你又是从何得知信上内容?”
“你当真信了市井说辞?相信那封检举文书下落不明?”田文从未觉得范子兴这般傻过,竟然连国人口中的胡乱议论也敢信。“那个乡长来伊邑当日便去了东相舍,见了门客卫巍,司寇府必定是查到了证据才敢这般肯定!”
范子兴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但又觉得不同寻常。要是容宣真拿了检举文书,一看被举报之人是范仲,怎会不上报姜妲好治他一个连带责任,趁机除掉他这个眼中钉岂不快哉,做甚要反过来帮他遮遮掩掩。
“那人已经死了!文陵君的心思手段一向诡谲狠辣,你想想,真相查明后旁人会觉得这人是谁杀的?”田文不愿同他说太多,万一这二人最后又看对眼了,他不得落个挑拨离间的名声。故只提点了两句便要走,叮嘱范子兴只自己心里清楚便好。
范子兴赶紧唤住他,说自己回来前便要去见容宣,但是被守门的宫将给拦下了,如今也想不出能见到容宣的办法,便问他可有办法没有。
“大王下令我能有何办法!”田文想帮但实在帮不了,忙说自己有事在身,匆匆来匆匆走。
范子兴愁得头发又多白了几根,他着人到相舍后门溜达了一圈,得知也有两名宫将看着,只好再想别的办法。田文的话他不敢不信,亦不敢全信,他此刻只想见容宣,哪怕容宣不想见他也要上赶着见,他最受不了这种临刑似的焦虑感。
然而他寻思到天黑也未能寻思出个所以然来,甚至想着要不要直接去找姜妲自举,抢在事实查明之前来个大义灭亲。可他显然不具备这般勇气,只是想了想便无了下文,他也怕田文是诓他。
趁着天黑,范子兴还是将那封信寄了出去。转身要回书房时却见面前站着一个陌生少年,手上拿的正是才放飞的信鸽。
范子兴大惊失色,“你是何人?”
“我家君侯着我来接范相,望范相赏脸。”
范子兴来不及拒绝便被捂住嘴拎到了容宣面前,他看着眼前被禁足还横行无忌的容宣,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
第六十五章 诚意
范子兴以为容宣有话要和他说,结果对方一直埋着头不知在画什么。被沉皎擒获的鸽子与信也放在案上,却无人拆看。
容宣不说话他也不敢出声打扰,不远不近地坐着像个哑巴。
至此,他已沉默三刻钟,容恒就在一旁看着滴漏帮忙数着数,一刻钟提醒他一次,生怕他忘了时间。
“范相不言语可是在埋怨宣招待不周?”待满半个时辰,容宣顿笔抬首。范子兴过于沉默,看上去无甚诚意。“范相应当听说了东相舍是何等拮据,若是不喜这茶汤,便让沉皎再送你回去罢。”
茶汤很好,东相舍也很舒适,范子兴不喜的是自己处于下风的地位和容宣对他不甚在意的忽视。
他不说话容宣也不催促,只用心描着绢帛上的轮廓。这绢贵得很,细细的头发丝儿更是马虎不得。
“范相是否要再来一碗?”沉皎捧着壶问他是去是留。
尽管容宣口头上是允许走了,但范子兴哪敢当真。他想了想,到底是自己更想见容宣一些,还是主动些罢,遂捧起茶碗请沉皎斟满,“君侯,小臣……”
但他刚一开口屋门便被人大力推开,来者又高又壮,看面相不太好惹,带进来的冷风吹乱了他的胡须。范子兴见状连忙住口,心想等这人走了再说也不迟。
范子兴的犹豫和不识趣已让容宣感到厌烦,他懒得再理会这人,转而问墨蒙打探到什么消息没有。
见容宣连违抗王令、养谍探听这类大逆不道的事都未曾避讳自己,范子兴心里十分害怕,怕容宣已将他当做将死之人,所以不怕听后泄密。他深信知道得越少活得越久的道理,于是顾不得害怕,连忙开口,想早些说完早些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
“君侯,小臣……”
容宣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范相不妨稍候片刻,听罢新消息再说,不急于这一时。”方才让你说你不肯说,现在我对你没有兴趣了,你且闭嘴再等会儿罢。
“是。”范子兴悻悻住口,开始坐立不安。
墨蒙说卫巍依旧被关在牢里,今日并未被提审,而蔺启带人又去候馆搜了一遍,好像发现了新的文书,不过那文书现如今在明义的手里。他窃听两位司寇对话得知,明义怀疑这文书有假,蔺启却拍着胸脯保证这绝对是真的,当即便要呈至姜妲案前。然而明义拒绝了,他认为贸然呈书不够严谨,应当先验明真伪,以免误导姜妲,万一因此出了岔子他们俩可担待不起责任。
“你可知那文书上写了甚?”容宣搁笔,专心听他说话。
墨蒙点头,那新文书大咧咧地摊开放在司寇书案上,屋内无人时他趁机偷看两眼也不难。
新文书与容宣手里的那份内容相差无几,但多了半截汶郡郡守的状词。郡守检举沅县县令范仲贪赃枉法,其叔父丞相范子兴荫庇族亲,以权谋私仗势欺人,要挟他庇护纵容范仲侵吞水利赈灾粮款,否则便需当心他在万儒总院进学的幼子。他迫于文陵君势大与丞相淫威,不得不听命而犯下滔天大错,今良心不安翻然悔悟,故自举且证,协助文简呈书于陛前,请姜妲拨云见天,还昌平乡无辜黎庶清平公道。
“慷慨激昂,闻之无不涕下。”容宣听罢不禁为这大义凛然之辞慨然鼓掌,这郡守说得有理有据,他若是局外人,只看这文字,再想想突然死去的文简,无论如何也能信上八九分。“但愿他在书院进学的幼子莫要出落成他这般模样。”
他私以为这场闹剧甚是特别,一个死去的乡长、三卷检举文书与满口似真似假的说辞,无人敢说其中究竟能有几分真,全部都在互相欺骗。不过一两日的工夫,他已说不清自己见证了多少谎言,说了多少谎言,又识破了多少谎言。自做局伊始,谎话便一个接着一个出现,重重叠叠遮云蔽日,说得多了便也当真了,局中人开始真情实感又卖力地表演起来。
端看何时能来一场大风吹倒这假话累起的孱弱高台,摔死台上的,砸死台下的。
“可还有别的?”容宣问道。
“没了,司寇说等验明真伪再呈给姜妲,少司寇好像不大高兴,他不赞同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就找借口回家了。”
“我今日一想,亦有了些许眉目,也许不到三日便可结案。”容宣点点头,转而看着范子兴笑说,“范相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倒也省了我派人给范相报信的工夫。”
“君侯!”范子兴两股战战,当即起身,晃悠着一下跪在地上,“君侯救我!”
“地上凉,范相快请起。”容宣嘴上说着客套话,身体却诚实地坐在案后一动不动,“我如今自身都难保,又如何救得了范相,范相还是找旁人去罢。”
“君侯!”范子兴膝行向前,一把胡子抖得厉害,眼中神色像是要哭出来,“信中检举之事小臣发誓从未做过半分,小臣甚至与这人不甚熟悉,实不知此人何故妖言惑众,污蔑小臣、污蔑君侯,欲置两家上下于死地啊!”
容宣低头继续描着手下画卷,不甚在意地回着他,“其人心思莫测,我又如何知晓呢?范相若当真好奇,不妨也派人去瞧一瞧、问一问,亦或安心等候大王决断。大王明察秋毫,必会为范相雪冤。”范子兴的反应出乎他意料,他寻思这人怎么不得态度强硬地驳斥几句,哪知这便跪下了,实在胆小如鼷。
容宣深陷其中亦不能脱身,范子兴又怎敢大言不惭地说自己能够沉冤得雪,况且犯事的范仲还是他的族亲,哪怕无那妄言他也难逃被撤职处罚的下场。
见容宣如此平静淡定,范子兴越发肯定这人定是已有主意。想他兢兢业业大半生好不容易才做到丞相,而容宣短短数载便一步登天,他承认自己论本事、论手段尽不如其,眼下要想保住自己的官位和范氏荣誉,最靠谱的办法绝非倚仗姜妲与司寇府,而是追随文陵君。
范子兴放下身段,朝容宣拜了一拜,“小臣过往眼高手低,于君侯有失尊重,实在罪该万死,今……”
“犯不着。”容宣打断他的话,范子兴过往如何他心知肚明,用不着对方夸大其词地自述,对方愿说他也无暇听,“范相与我同朝为官,不必如此卑微。”
他往凭几里一靠,不甚端庄地把双足搭上案,将那画好的绢帛摊开在膝上打量着,随口问范子兴,“看来范相还是不够害怕,还有时间跟我阿谀奉承。”
范子兴闻言尴尬地抿了下嘴,容恒过去将他扶起来坐下。范子兴在心里琢磨了一下措辞,小心道,“小臣从子不肖,罪莫大焉,按律是当连坐亲族,小臣毫无怨言。只是信中所言杀人诛心,极尽污蔑之能事,小臣族亲百余口,难免、难免会有作奸犯科之徒,是小臣失察,小臣甘受惩罚。但小臣身正影直,一心为国,从未生出这般事端,当然君侯亦是被冤枉的……”
“郡守乃是司徒谷同乡,又与你家从子有姻亲关系,你应当去找司徒谷或郡守本人,而非来找我。”
“小臣……”范子兴欲言又止,不知该不该说,他犹豫半晌,拐弯抹角地表示自己与上官谷关系的并不太好。
“是吗?”容宣斜睨着他,求人帮忙还不说实话,这忙可帮不了,“看来范相并无诚意,今晚便这样罢,墨蒙送客。”
墨蒙得令,上前拎起范子兴的后领。
范子兴被衣领卡住脖颈,以为墨蒙要杀了他,顿时惊慌失措地大声道,“小臣与远房兄长貌合神离,而上官谷背弃大王为宗室服务,小臣曾在大王面前检举过他一次,故小臣与其亦势同水火!”
“这与我愿不愿意帮你又有何关系?”容宣才不管他的人际关系好不好,总归检举书一出关系指定再也好不了,他想要的是能让他见缝插针下手翻盘的机会。“依我看此非大事,范相同大王剖白清晰即可,大不了撤个职挨一顿打,再不济流放几百里,倒也能保住性命。”
倘若范子兴愿意接受现实,他又何必来求容宣,他的目的不就是为了保住自己多年的心血和晚节,不被撤职,流芳百世不敢想,只求留下生前身后名。
“小臣听闻,权越君曾许以承诺,事成之后会将汶郡封给司徒谷作食邑,享治权。”
“怪不得。”容宣点了点头,心中立刻有了新主意,但又不太满意,“你如何得知此事,何不上报大王?”
范子兴不情不愿地又说了一个秘密,“小臣与田文私交甚密,但无凭无据不敢乱说。”
“如此我亦不信你。况且这是别人之间的事,我凭何因此帮你?”
范子兴闻之哑口无言。
“我倒不如保全自己,再提拔交好之人取代你,我这君侯做得岂不舒服?罢了,墨蒙且送范相回去罢,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见范相了。”
范子兴思虑再三,终是咬咬牙,将最后一张牌亮了出来。
“先王薨前曾手书,着令大王待律令臻致完善后立诛君侯与司寇明义,那封手书……在小臣手里。”
第六十六章 结盟
范子兴的话不啻于晴日惊雷,震得容宣之外三人瞠目结舌。
这三人从未真正经历过君臣之争,墨蒙也不过是替子谦杀了些政见相左之人。而容恒与沉皎只从容宣口中听说过些许宦海风波,见惯他翻云覆雨摆弄生杀大权,一个两个都单纯得很。
如今方知,真正的权力相争何止党同伐异,多的是口蜜腹剑、暗藏杀机,侍奉君侧无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容宣倒不觉得匪夷所思,他的父王也曾忌惮过某位重臣,也曾如此叮嘱过他的兄长,放任自流的掌权者反而罕见稀奇。只是他今为人臣,闻此消息不问上两句会显得很奇怪,“先王何故言此?”
反正说一句是泄密,说尽亦是泄密,倒不如全说了,还能威慑容宣,为自己争取一些利益。
范子兴思及此处,干脆和盘托出,“先王怀疑君侯是秦国小公子容宣。虽然当年派出去的刺客在万儒总院杀了那名叫子宣的学生,但并没有在子宣身上找到真正的秦国国玺,故先王一直不信公子宣果真死了。刚巧君侯名讳与之相同,先王便怀疑君侯就是公子宣,先王想杀君侯,却又舍不得君侯的本事与谋略,因而留下手书以防君侯谋权篡位。”
容恒揣着手手倒吸一口凉气,他偷偷瞄了眼容宣,自觉知道了了不得的大事。
“明义又是何故?”容宣从未专门调查过明义,只是明义前几次深夜到访时无意间流露出的言辞情绪给他提了醒,他猜测明义可能与先王麾下一位被流放的重臣有所关联。
“明义乃是上一任相国钟离深之子,钟离深因弄权谋反流三千里,死于中途,其妻缢亡,子失踪。”
果然是相国深!
容宣猜得不错,明义曾言入朝为官乃是为了达成皇考遗愿,他闲来无事翻了翻史册,获罪流放的官吏不少,但只有前任相国钟离深符合明义描述的形象。且所谓“弄权谋反”的罪名只是简洁描述,并无实质性证据,再加上明义表现出来的对官场倾轧、不辨忠奸的憎恨,想来其皇考亦是因国君忌惮而获罪。
惇信明义,崇德报功。
能够取出这般名字的人,又怎会是同他一般的谋篡之臣。
“范相好生胆大,这些秘密也敢说出来,难道不怕我杀你夺书?”容宣只是吓唬一下范子兴而已,那书放在范子兴手里可比放在他手里有用得多。
“君侯不帮小臣,小臣亦是一死。”范子兴有些后悔做纯臣,年轻时看不起官僚之间拉帮结派,孤注一掷选择只忠于国君,到年老时伶仃无援,还得拉下老脸来求人办事。“倘若君侯喜欢,那书便送给君侯做盟定之礼。”
“不敢,大王所属臣子怎敢夺之,既先王信任范相,我又怎好令范相违背先王意愿。”容宣亦是佩服敢为纯臣、孤臣之人,他自案后起身,至范子兴面前一揖,“两家既为盟友,日后便得互相仰仗了,方不负你我同朝为官之谊。”
“小臣不敢。”范子兴哪敢接这话,只有他仰仗容宣的份儿,断无容宣依靠他的说法。“请君侯救小臣一命,指点小臣一条明路,小臣必定结草衔环。”
“明路不少,不知范相想走哪一条?”容宣取笔写了两片竹简,塞入范子兴手中,低声笑道,“相舍事多,我亦非手眼通天之人,只盼范相莫要忘记你我二人这番情谊,范相不会不知权臣是哪般模样。”
所谓权臣,擅事跋扈,鸮心鹂舌。
范子兴握紧竹简,喏喏应声,再表感谢。容宣对他今夜的诚意很是满意,下颌微扬,示意墨蒙将人送回去。
墨蒙送人的方式很特别,他拎着范子兴站在西相舍墙头,手一松便将那人丢了下去。范子兴扶着墙站稳,很是违心地向他道谢。他看着范子兴孤身进了书房点起了灯,方回禀容宣。
容宣着他近日盯紧司寇府,又令沉皎帮忙盯着范子兴,二人应声退下。
画好的绢画已在墙上钉好晾着,亟待明日上色。绢上线条柔美圆润,两个人慵懒地依偎在一起,容宣远远一打量自是十分满意,抻着懒腰问容恒这画如何。
“自然是好的。”容恒揣着手小心翼翼地答道。他家君侯的身份日益复杂,他真担心自己的心脏哪日承受不住。
容宣从衣襟里摸出个石玺,沾了沾朱砂,在角落两列小字旁印上一章。
容恒凑上前去,不禁好奇,“君侯,这是哪里的文字,我怎地一个也不认得。”
“秦地文字,秦公子宣。”容宣敲了他脑壳一下,“突然荣升公子随身寺人,感觉如何,惊喜否?”
容恒实不知该如何回答,或应或否皆不妥,遂回问了一个问题,“先生可知晓吗?”
“先生无所不知。”
容恒松了一口气,还好他并非唯一一个知情人,这个秘密如此刺激,单他一人知道怕是要憋死。
“您、您可莫让旁人再知道了,大王恐怕不会放过您。”容恒惴惴不安地提醒道。
“好啊,”容宣低头沾了些朱砂色,在画上点出一抹绛唇,“正好我也不会放过她。”
容恒一噎,这般在谋反边缘反复试探的话他可不敢接。
“怎么,阿恒不想升官发财吗?”容宣笑着点在容恒眉心一笔。“国君身旁的寺人可是不得了。”
容恒想是想,但自古以来国君身边的寺人多为阉人,如此一来他便不想了。
“阿恒可是怕我将你……”容宣做了一个手起刀落的动作,见容恒失色,他忍不住大笑起来。“阿恒啊,真有你的!”
容恒不服气地反驳道,“是个男子都怕的好嘛!”
容宣敲了他脑壳一下,“你是琅琅挑的,即为上天选中之人,受命于天。我之所以待你与学生等同,便是从未想过送你去做阉人。”
容恒心中九分感动,险些涕泗横流,余一分对谋反失败的恐惧,“可这……实在是太危险了。”
“阿恒怕甚,可知何为……”容宣露出个不以为意的蔑笑,“权倾天下?”
是为独揽大权,说一不二。
容恒挠了挠头,就这般似懂非懂地上了容宣的“贼船”。
是夜,容宣乖巧地待在相舍哪里都没去,按时早睡,明日还有的是要忙。然而总有些人让他睡不成好觉,半夜三更溜进来将他推醒。
“龙非?”容宣半睁着眼皮,撑着半边身子骂道,“你梦游了?”
“公子当真想通了?明日起兵可好?”龙非晃着他的肩膀。
“你疯了不成?”容宣没好气地坐起身来,“如今东原征战西夷,又刚刚平了权越君叛乱,前前后后征了多少粮饷,去岁沅县水灾又流失了多少水土人口,难民流离失所,还要起兵添乱,你还让不让黎庶活了!”
“没你说得那么严重!咱们直取伊邑便如探囊取物,最多与王军对战,杀进王宫直接将姜妲拉下来扶你上去,还不是片刻之间的事?”
“秦军亦是无辜!我自有法子,只是提醒你以备万全之策,回去好好练你的兵,东原以外尚有广阔天地。”
容宣不耐烦地让龙非赶紧滚回去睡觉。
“东原以外……咱们搞这么大?!”龙非兴奋地无以复加,直接将容宣推倒在床上给他盖上被子,“行!公子先歇着,我回去同父亲商议商议。”
“快滚!”容宣扯过被子蒙住脸,天窗吹进来的夜风刮得脸颊生疼,屋内聚拢的暖气散了好些,“记得关窗!”
显然他说晚了,龙非早已跟老鼠似的窜了,露着个天窗往屋里呼呼灌着冷风。
脑壳指定有问题!容宣暗骂一声,只得自己翻上梁去关天窗。
这一番折腾下他又好半天睡不着,翻来覆去至寅时左右才有了些许睡意。
翌日黎明,容恒又来推他。容宣刚要骂人,却听容恒说范子兴哭宫门去了。
哭宫门?我这样教过他?
容宣脑子迷糊地寻思了半天,决定让范子兴自己随意发挥,总归他已是教过几招,办不好可不关他的事。
“君侯歇着罢,沉皎已去帮忙盯着了。”容恒见他一脸倦意便又将洗漱的水端了出去,等天大亮了再来侍奉容宣起床。
“罢了,端进来罢。”
容宣被他这一来一回搅扰得再也睡不着,遂直接起身洗漱。范子兴去忙了他也不想闲着,也该去见见故人了。
卯时左右,司寇府例行询问,今日只明义自己来的,道是他手中已掌握了新的证据,劝容宣好自为之,趁早伏法,否则莫怪大王不开恩。
“有多新?”容宣端着一碗茶悠悠踱至他身侧,笑道,“只怕是已经过时了。”
“君侯当心重蹈覆辙!”明义斜了他一眼。
“多谢司寇关怀,多虑了。”
容宣饮尽茶汤,着容恒送人出门,他一会儿也要出门去。
“这大白天的您要去哪儿?那个人可又盯上了。”容恒指了指屋顶。
“再放倒便是。”容宣说得理所应当。“你与墨蒙看好相舍,我进趟宫。”
容恒赶紧制止他这个狂妄的作法,“沉皎已经跟着范相了,您尽管放心,安生待在相舍不好吗……”
容宣敲了他脑壳一下,并未解释,他一向不知“从善如流”四字怎写,我行我素方是本色。
第六十七章 再见
监视文陵君的活计不好做,身心皆易受创,相舍外那人只见一道白影闪过便又被放倒了。倒下前还在寻思,到底是谁如此狂妄,竟敢对他下手。
自然是容宣,他今天穿了一身雪白的衣裳,但容恒觉得如此并不能帮他在大雪天掩藏踪迹,反而于人群当中十分显眼。
容宣怎可能听他的话,直接一掌放倒宫谍溜出相舍,于青天白日下翻进了王宫,熟门熟路地直奔目的地,兴阳太后旧宫。
旧宫原本关押着权越君与三位公子,但如今只剩权越君一人,公子们的坟头草少说也得有尺把高了。
姜妲对于权越君可谓严防死守,生怕他跑了,只殿前便有二十余众宫将把守,殿门四周也围了整整一圈。门窗十二时辰紧闭,唯有门右侧一扇牖可开关,方便送饭和宫将监视权越君行动。
容宣伏在大雪铺满的屋脊之后,自牖间瞄着殿内。权越君头发花白零散,穿着一身宽大的衣袍,正站在燎炉旁佝偻着腰拨弄着炉内木炭,俄而起身至案后,自案上拿起一卷书,就着牖外投入的雪光看着。殿内安静,再无旁人。
风雪纷纷,自西往东飘着。容宣猫着腰摸到宫殿西侧宫门上,藏身于阑干之后。待风力见弱,他从袖中摸出一个极小的布袋,捂住口鼻将袋中粉末抖入风中。
寒风立刻将粉末吹散,融入四面八方,和着雪花落下。院内宫将接二连三地歪倒在地,殿门前与西侧宫将来不及反应也倚着墙滑倒,如此只剩殿后与宫殿东侧也许尚有人清醒着。
容宣跳下宫墙进入院内,自宫殿西侧摸向了殿后。西侧两名宫将倚着墙歪着头,但仍是恪守职责,将戈握在手中。他将一名宫将手中的戈踢倒,登时发出一声金属落地的脆响。殿后很快便传来一人的脚步声,那人自拐角处探出头来,容宣直接将他拖过来捂住嘴拧断了脖子。掉落在地的戈又发出一声脆响,殿后有人嘴里嘀咕着“你俩做甚”,也同前人一般好奇地自拐角处探出头来,随后被容宣捂着嘴拧断了脖颈。
殿后只剩二人,殿东亦剩二人,如此不足为惧。他直接掠身至殿后,剩下那二人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便被拧断了脖颈。殿东两人听见动静连忙绕到后方来,见容宣在此十分震惊,有人多嘴问了一句“你如何进……”,话音未落亦被拧断了脖颈。
容宣自殿后转出来,见此时院内宫将非死即晕,便十分嚣张地走了正门。
殿门打开发出“吱呀”一声陈响,权越君闻声抬起头来,眼中满是惊诧,“文陵君?”
“君侯别来无恙否?”不等权越君起身,容宣手快脚快地合上了殿门与牖,将殿外情形一并掩住。他走至东侧床上坐下,笑道,“大王开恩,允小臣与君侯见一面。”
权越君有些狐疑,他要见容宣的请求被姜妲驳了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何以今日突然得见,一时心中疑虑陡生,“不知大王有何吩咐?”
“并无吩咐,但如君侯所愿耳。”
权越君根本不信他这话,早不如愿晚不如愿,何故偏偏等至今日方肯如愿?“大王可是吩咐小友来送老夫一程?”
“君侯言重,君侯毕竟是大王亲叔父,大王一向温良俭让、亲睦手足,怎会对亲叔父痛下杀手。”
在三个公子接连“病死”后,容宣所言甚是讽刺。权越君僵冷着表情沉沉笑了两声,须髯丝毫未动,笑声闷在胸中震荡。
“近来栗原君又惹得大王震怒,大王尚且未曾发落,君侯又何必担忧。”反正权越君被关在这里出不去,消息又全被容宣拦在手里,外面发生了何事还不是凭他一张嘴说了算。“大王只是派小臣来探视君侯一番,君侯且自宽心。”
权越君也在床上坐下,“哦?栗原君被关在宫狱中竟也能招惹大王发怒?”
容宣无奈地叹了口气,“还不是栗原君那不争气的手下,闹出的动静太大,惹怒了大王。”
“不知是哪个手下如此大胆?”栗原君办事向来雷声大雨点小,怂得与那硕鼠一般无二,他手底下的人跟他也差不多回事,因而权越君一时半刻也想不出能有谁会做出大举动。
“上官谷。”
权越君斟茶的手一抖,透亮的茶水立刻注满觞,溢于觞口鼓着一层颤颤巍巍。
容宣将那觞取来,热汤一晃淌在他手上,又流到案上。他举觞饮尽茶汤,幽幽道,“这年头高官厚禄虽好,却也难买人心,为官忠奸只在一念之间。为君难甚,大王劳矣!”
权越君听出了容宣语气中的无可奈何与一丝遮遮掩掩的心疼,他捋须笑了笑,说话的语气有些许微妙,“大王能得小友相伴身侧何其有幸,小友忠且义,乃是难得的良臣。”
“君侯谬赞,大王于小臣不止有知遇之恩,且多般扶持爱护小臣,小臣无以为报,唯有尽心竭力为大王分忧。”
“扶持、爱护……”权越君咀嚼着字眼,却并未因此再说些什么,反而问他上官谷犯了何事令大王不快。
“其与同乡同僚以权谋私,包庇贪赃,陷害忠良,滥杀无辜,”容宣将上官谷等人扣在他头上的帽子反扣给上官谷,先在口头上出一口恶气,“按律当诛且坐。”
权越君捋须的手放回膝上,收握成拳,“不知是哪位忠良不幸入瓮?”
“正是小臣。”容宣笑容温和,仿佛在说别人家的事。
权越君颧骨上的肌肉抖了抖,带动着胡子一抖。他沉默良久,哑声问道,“不知大王有何指教欲托小友带给老夫?”
“并无,只托小臣带给君侯一样东西。”说着,容宣从袖中摸出一个以绢帛包裹的巴掌大的玩意儿放在权越君面前。
权越君隔着绢帛摸了一下,瞬间烫手般地缩了回去。他盯着那玩意儿捋着须,坐得笔直如松的身姿慢慢萎了下去,须臾长长叹了一声“好啊”。
“此外,小臣自旁人口中还听说了另一件事,亦是与君侯有所关联。”
“何事?”
“不知君侯可还记得小臣上次被禁足之缘由。”容宣又摸出一个小玩意儿,乃是用绳系着的一块绢片。他解去细绳,绢片展开,露出躺在绢片上的一枚黝黑小针。其针细如发丝,不足指甲长,尖端泛着一丝绿光。见权越君伸手取向小针,他连忙避开,“君侯当心,其上剧毒,可杀人于无形。”
“何毒?”
容宣将绢片并小针搁在案上,“小臣孤陋寡闻,暂且不知。只是偶然得此,既是在小臣兼任司寇期间发生的案件,无论早晚,小臣亦当给君侯一个交代。”
权越君盯着看了一会儿,似是不敢相信竟是这样一个小玩意儿要了他从子的性命,“理士都未能查到凶手与凶器,时隔一年有余,不知小友又是从何处所得?”
“齐士是贵族,而小臣,先是相国才是文陵君。”容宣话说得隐晦,见权越君不为所动,便又补充了一句,“此案乃是小臣司寇生涯中唯一一桩悬案,君侯既愿与小臣为友,小臣又怎好欺瞒朋友。”
权越君一直盯着那小针,神情有所动容。
想他桀骜大半生,年过而立方娶妻生子,一生共得两子两女。幼女七八岁上下夭折,随后原配发妻与媵妾相继病逝,长女方嫁亦早逝,而长子与幼子又亡于征战。至天命之年回想,膝下唯有亲兄所出从女姜妲和栗原君所出从子齐贲与之亲近。而后姜妲做了太女,接着又做了东原王,他便多偏心偏爱齐贲几分。谁知此子人面兽心,竟会做出叛国之事,他虽痛心疾首却也想留其一命,哪知人关在宫狱中突然就死了。宗室尽言凶手是容宣,只有他不肯信,如今看来他识人不错,凶手果然另有其人。
“小友可曾查到凶手是为何人?”
“小臣愚钝,未能查明。”容宣并没有为办事不利感到丝毫愧疚。
“是查不明还是不敢查?”权越君玩笑似的问了一句。
容宣并未说话,却是起身一揖,“天色已晚,小臣不便久留,这便告辞了。”
权越君未留他,亦未道别,只看着他的背影由其离去。
也许是目光过于灼烫,容宣顿住脚步回身,同他说了一句话,“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权越君叹一句“好一个忠君之事”,起身看着容宣,笑容有些嘲讽,“小友怕是忘了另一桩悬案,难道小友不想知道凶手是谁吗?”
容宣心里一动,他倒要听听权越君能说个什么真凶出来。
“君禄虽厚,小友可莫要贪多,当心掺杂的烂谷与刀子剌破喉咙。”
容宣悄悄松了一口气,故作震惊貌,随后以一种回赠的语气说道,“其实大王得知叛国一案的时间并不早于私藏公子与冶铁案,只是顾及着君侯。”
权越君闻言目瞪容宣,颧骨上的肌肉剧烈抖了抖。他双手一撒,踉跄后退数步,骤然跌坐床上。
容宣朝他深深一揖,转身出门,悄然离宫,抛下雪地里的宫将像一座座雕塑。
是夜,一则消息由宫内传向四方,如霹雳般炸开,震惊东原——
权越君齐佯于旧宫自缢,以谢其罪。
第六十八章 终局
这个消息瞬间惊醒许多人,有人为之雀跃,有人天塌地陷。
在此之前,还有两则消息本应引起波澜,谁知水花尚未溅起便被掩盖了下去。一则为丞相范子兴朝哭宫门,检举族亲贪赃,褪去朝服衣冠自请罢黜。二则文简之妻已至伊邑,欲扶棺回乡。
这些动静容宣作为戴罪禁足之人本不应当知晓,然他全然尽知。不止他,连他身边一圈人无一不知。
容恒十分害怕,怕姜妲派人来抓容宣。想那人早上进宫,晚上权越君便被人发现死了,凶手除却容宣他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
“阿恒啊,我在你眼中竟是草菅人命的杀人狂吗?”容宣失望又失落地叹了口气,十分委屈。
容恒连忙澄清,他并非故意冤枉容宣,实在是事件发生得过于巧合,由不得他不深思。
“我觉得除了你应该也没有别人了,你指定在里边捣鼓了些什么。”墨蒙也觉得是容宣干的,权越君在旧宫里待得好好的一直无事发生,怎么容宣去一趟回来人就死了,不是他干的还能是谁?
沉皎在一旁点头表示赞同,“是啊!”
可容宣这次是真的冤枉,他亲手杀的只有殿外那六个宫将而已。由是暗自反思,他的名誉在这三人心中竟有如此之差吗?“都说了是自尽,你们竟不信我!”
即便不是,也只能是。森严宫禁之内守卫竟为人所害,且不止一人,传出去姜妲还要不要脸面了。而权越君的缢亡缘由必须是畏罪自尽,否则姜妲在史册上的名声便得与季子桑和商服二人并列。
这个案子私下里指定要落在司寇头上,司寇府一案未就又添一案,且此案情节甚是严重,姜妲震怒之下,阖府官吏愁云惨淡。
然而司寇府难上加难于容宣与范子兴而言却是十分有利,其中最得利的必然是范子兴。
闻其哭宫门、辞官归乡原因之后,姜妲给了他同容宣一般的处置,着他停职滞家反思,等范仲押解至伊邑后再处置他。但宫将被杀一案一出头,姜妲许是被这堆乱糟糟的事累得身心俱疲,竟改口给了范子兴一个机会,只要范子兴将范仲贪污的粮款全部还清便可不再追究他的连带责任。
范子兴对于这个结果可谓喜忧参半。喜的是他的职位多半是保住了,忧的是他这一辈子的积蓄全打了水漂,只怕是掏空家底都还不清,后半辈子需得拮据度日,但总归还是喜大于忧的。
另一个受益者便是容宣。有了新的案件吸引目光,姜妲不再死盯着他不放,即便有人从中作梗恐怕也很难再翻起多大的风浪,除非那人胆敢诬陷容宣杀了权越君。况且文简之妻已至伊邑,他差不多也该翻身了,明天便是第三日,刚好结案。
当夜亥时,姜妲发布王令,正式宣告权越君死讯,又云其虽忤逆,然念其劳苦功高,破格以国君标准停灵发丧。
此令一出,立刻为姜妲挣得一波夸赞吹捧,声望因而大涨。
容宣站在院子里听那冲破黑夜的悠悠钟声,遥遥望向王宫的方向,忽然红了眼眶。
“君侯……”容恒不知他何故如此,并未多问,只递上了一块细绢。
容宣轻轻拨开拿绢的手,低头轻声道,“权越君子女夭亡,孑然半生,身后却有人为他歌哭送葬。皇考妣儿孙满堂,至今却仍是……尸骨难寻……”
容恒抚上他脊背,“君侯,等您功成名就那日再铸鼎祀先王后也不迟啊。”
容宣突然低声笑了,“我现在还不够功成名就吗?”
“我是说等您立朝开国之时。”
“啊,阿恒你好大的野心,我要去检举你意图犯上作乱!”
“那您去罢,谁会相信一个随从想篡位啊!等您被抓起来以后我天天给您送饭。”
“最起码两荤两素一汤。”
“还有这等好事?”
“你努努力就有了,等你被抓起来我也去给你送饭,咱们主仆一场,断不能委屈了你。”
“多谢君侯,但大可不必,我不会被抓起来的。”
……
王令使得一些人蠢蠢欲动,不到一个时辰容宣便已到手三四只自西坊发出的信鸽,其中有两只是司徒谷放出去的。司徒家的鸽子养得膘肥体壮,容宣见之十分喜欢,当即令庖芈做成两道炙鸽,一道自食,一道送给明义。
墨蒙想快些结案,他还等着容宣帮他收拾子谦,于是便想着将这些信件呈与姜妲,或者直接将司徒谷拎到姜妲面前,速战速决,免得再生变故。
“文陵君禁足在家,自何处得此信件?”容恒模仿着姜妲说话的语气,看着墨蒙阴阳怪气地问道。
墨蒙连说辞都想好了,“就说是我墨蒙看着有意思随手打下来的呗。”
“你是何方人士?何时入得相舍?”
“我是燕……”墨蒙话音一顿,突然明白了,“大意了,险些坏事!”
容恒“嘁”一声,“你这脑子活得应该挺开心的罢?”跟个傻子似的,都不需要动脑子寻思事儿!
容宣正背对着这二人给墙上的画上色,在大面积铺排的墨色上勾勒着精致复杂的金色图腾。他闻此对话有些忍俊不禁,“唉~早知放你二人出府去了,谁不知我容宣忠君爱国、温柔和善、博古通今、卓尔不群……结果身边两个随从却是一个不甚聪明,一个不学无术,我廿余载积累的好名声可万万不能毁在你二人手里啊!”
“我哪有不学无术。”容恒自觉对号入座,小声嘀咕了一句。
墨蒙露出个听不惯的表情,“你快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容宣不以为冒犯地笑着,头也不回地吩咐他,“你若是闲来无事便去帮我办件事。”
“何事?”
“一桩小事。”容宣仔细地落下最后一笔。
和金的墨在豆灯下发出细碎明亮的萤光,犹如漫天星辰簇成的一抔灼灼火焰,烧在未见天明的沉沉暗夜。画上袍服铺展,凤鸟衔尾穿云,照亮一线天光。
他将一卷竹简放在墨蒙手中,“司徒上官谷,畏罪自杀。”
墨蒙打开竹简扫了一眼,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你比你师兄更毒,不过我喜欢。”
说罢,他拿着竹简退出书房,顷刻间消失在夜幕下。
“唉~你喜欢有何用,人家又不喜欢。”容宣忧愁地叹了口气,捧着砚台端详着画上的玄衣淑女,实在是万分合意。他想了想,换了支笔,在淑女眉心点了一线朱砂色,再一打量,竟意外地合适,“阿恒,你瞧着如何,琅琅之相可像鸑鷟所化神女吗?”
不管容宣说什么顺着夸就对了,否则这人又会幽幽怨怨的,这谁顶得住!
容恒立刻点头说像,他站在阶下抄着手打量着画上二人,见其所着玄底金丝衣物制式不俗,越看越像王与后朝服,“君侯,您还是将画收起来罢,免得被人看见了再给您扣上个谋逆的帽子。”况且墨蒙总怀疑容宣和疆景子有些隐私,这幅画被他看见岂不更是生疑?
容宣偏不,他不怀好意地说道,“所谓成家立业,我既已成家,何敢不立业。”
“立业也不能这般……嚣张啊是不是?”容恒怕只怕容宣再这般狂妄下去出师未捷而中道崩殂。
“瞧给你吓的。”容宣敲了他脑壳一下,叮嘱他待画干了需得将画好生收起来,等日后装裱。
容恒提到嗓子眼的心又落了回去,还好他家君侯还是那个小心谨慎的文陵君,暂且没有在相舍里憋疯。
夜至寅时初刻,姜妲突然传容宣与范子兴进宫。
容恒送容宣出门,发现守在门前的宫将已悄然撤离。
容宣回头见范子兴,其人朝他无声一揖,前额贴在手上久久未起。他上前将其扶起,二人一前一后走出西坊,仍同往常一般不亲不疏。
宫门一开,横贯的寒风吹得脸颊生疼,自衣领灌入内里。地上的积雪被风卷起扑在履面与衣摆上,沾湿一片。
殿内依旧烛火通明,人还是那日那些人,事还是那日那些事,却又与那日大不相同。
容宣与范子兴于陛前并立,“小臣等……”
未待礼毕姜妲便将二人喊起,“免,坐。”
范子兴偷偷瞄了容宣一眼,补齐余礼,无人知他这礼是补给谁的。
明义在旁展开长长一卷竹简念着上面的名字与罪证,有熟悉的权越君、栗原君、上官谷和范仲,也有从未听闻的陌生人。卷上有人私藏公子谋大逆,有人勾结西夷叛国求荣,有人阿党相为姑息养奸,有人贪赃枉法鱼肉黎庶……林林总总尽是早已明了的罪名,却总要付出一些什么才能彻底挖掘出来。
上官谷在“认罪书”中将所有的罪名都认下了,不止杀害文简污蔑容宣和勾结郡守包庇范仲两桩事。
“容子如何看待此事。”姜妲看着“认罪书”问容宣。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许是上官谷得知权越君认罪伏法后自觉靠山已到,故将真相和盘托出。”那书里写的都是事实,又有两封飞鸽传书佐证,罪名已是定死,但容宣却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心安理得。
“容子所言有理。”姜妲点了点头,云淡风轻地说了句,“那便连坐全族罢。”
除了“大王英明”,再无别话可言。
第六十九章 尘埃落定
天亮之后,一切尘埃落定。
被关押在宫狱里的东原宗室全族随着权越君的伏法而迎来最终的判决。着叛国与谋反的栗原君与平伊君自戕,二人同权越君之亲族杖百流三千里,其余人等杖五十流千里。
上官谷罪孽深重连坐九族,汶郡郡守云忠猫鼠同屋上辱长官着大辟之刑,沅县县令范仲贪赃枉法弃市且坐七族,谋杀官吏的候馆仆从杀而弃市。
蔺启因失职且渎职被撤了少司寇之职,姜妲另寻了一个叫管易的给明义做副职。管易先前的职位并不高,在朝中一向寡言少语,性格却是同文简一般耿直无畏,提为少司寇虽无明显晋升之意,但也说明他入了姜妲的眼,前程指日可待。
至文简之妻扶棺南下日,其自文简上身衣物中发现被拆解成片的检举文书,今却已是无用。
姜妲见衣中文书不禁赞文简“胸怀大义,冰壑玉壶,乃东原昂昂之鹤”,遂赐“昂鹤”二字,又赏文妻百金,允其葬之以卿大夫礼。
文简死得其所,亦将名传千古。
文妻离开第二日,姜妲紧接着颁布了一个痛心疾首的“罪己诏”。将不劳而食、尸位素餐的宗室贵族狠狠斥责了一番,又云为平息众怒为民表率而不得不大义灭亲,其后罪己养虺成蛇、纵曲枉直,恳请国人与黎庶面谏其过。
“罪己诏”书文恳切,再加上先前对权越君的宽宥,姜妲在国人心里的声望竟超过了先王。显然,她对舆论操纵与声誉塑造一事早已得心应手。
卫巍替容宣受了委屈,容宣便帮他谋了一个小吏之职作为回报。权越君一案牵连甚广,朝中官吏因此或杀或流或贬,一时少了近半数,空出了不少要紧职位,正好着卫巍先占一个要紧却又不那么显眼的,至于日后晋升到哪一步便是卫巍自己的事了。
尽管职位微小,但卫巍仍是感激不尽。被姜妲扔给容宣后他以为这辈子只能做个君侯食客,不曾想容宣竟知恩必报,不禁暗自庆幸果然没有跟错人。
此外,容宣又赠予他百金作生活用补,但这金说到底其实为姜妲所出。
事了之后,姜妲并未兑现官复原职的承诺,只赏赐了容宣千五百金,仿佛虢夺官职一事从未发生过,容宣自此彻底沦为有势无权赋闲在家的君侯。
容宣其实也挣扎过。其上书姜妲,自称德不配位、行礼有失,因而为人攻讦,请求姜妲剥夺他文陵君的身份,放归庶民,允其离开伊邑返回万儒总院教书。
姜妲自是不可能同意,她恨不得将容宣圈在宫里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又怎会轻易放他离开伊邑,故驳回了容宣的请求,并赏赐了好些珍奇玩意儿,摆满了相舍的角角落落,却唯独没有将辅国之权还给他。
容宣故技重施失败,便也不再同姜妲来回拉锯。这权力不要也罢,反正早晚都会攥回他手里,姜妲说甚他且听着,亦不知还能听多久。
容恒看着这三千金与那些有市无价的玩意儿心里膈应欲呕,他觉得这是姜妲对容宣的一种羞辱与嘲讽,因而暗戳戳地骂了姜妲好几天,每每想起来都要骂上两句。又见容宣似是已安之适之,每日在相舍里诗画茶酒游手好闲,果真做起了富贵闲侯一般,心中竟油生恨铁不成钢之意,督促容宣万不可就此消沉下去。
容宣也不知他哪来的这般上进心,时常戏称要扶他上位做“陵文君”,“等日后阿恒发达了,可莫要忘记荫庇旧主呀!”
容恒十分无语。
与范氏七族擦肩而过的范子兴劫后余生,他自然不会狂妄到以为是自己运气好亦或是姜妲开恩,于是在西相舍安安分分地待了几日后,于一个深夜悄悄拜访东相舍,携东武王手书答谢容宣的救命之恩。
容宣展开那写在细绢上的遗诏,是东武王的笔迹无疑。他大致扫了一眼,差不多也是那么回事,只是他突然理解了权越君自缢时的心情,被人耍着玩还自以为是之人果然活得像个笑话!
他嘴角一勾哼笑一声,将那遗诏随手丢在了案上,容恒将它捧起来还给了范子兴。
“君侯,这……”范子兴不明所以。
容宣无趣地盯着搭在案上晃动的足尖,并未答他,反而问了他一个问题,“范相可想更进一步否?”
范子兴心中一震,有些不敢确定,“君侯这是何意?”
“何意?”容宣瞄了他一眼,嫌弃地收回视线,“你说呢?”
容恒附到范子兴耳边私语一句。
范子兴“咚”地一下跪在地上,颤抖着答道,“小臣不敢。”
容恒无语地转过头去,收到容宣的眼神后又无奈地将他扶起来。
“今日我能给你这个机会,明日也可再给别人,你不做自有别人来做,好歹你我是一条船上的,我对你更放心一些。你若不愿意便算了,朝中尚有大把人眼红这个位置。”
相国之位与君侯不同,那可是真正手握实权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职位,一般官吏做到相国便算是为官生涯的巅峰了,无论善恶皆可于汗青之上留下一笔,若为善名更可名垂青史、荫庇子孙。
范子兴是真的想,但也是真的不敢。
“小臣才疏学浅,万不敢肖想相国之位。君侯宜率马以骥,擢领朝野,提挈东原……”
“范相!”容恒打断他的话,厉声斥之,“怎敢于君侯面前胡吣!”
“小臣不敢!”范子兴连忙告罪,他方才受其惊吓也不知胡言乱语说了些什么东西,但愿容宣走了神未听清。
“罢了,人各有志。”容宣并未因此看轻范子兴,反倒觉得这人颇有自知之明,只是胆子实在太小,一受惊什么鬼话也敢说。“先王手书范相可得藏好了,毕竟有朝一日仍需物归原主,若是丢了……”
范子兴立刻表态,“君侯尽管放心,小臣必定日夜提防、寸步不离!”尽管他暂时未能想通容宣所言物归原主之“主”指的是谁,但将手书藏好肯定对。
“倒也不必,只不过毕竟是先王遗诏,倘若看管不当只怕会引火烧身。”
范子兴喏喏称是,他豁出老命去也得看住了!
容宣摆了摆手,“墨蒙,你代我送一送范相。”
“啊不必……”
范子兴有些怕墨蒙,更怕一把老骨头承受不住墨蒙那一扔,于是便想婉拒容宣的好意。但墨蒙是谁,范子兴越怕他越要去磋磨人家,不等对方把话说完便拎着人跑了。
容恒很不放心那份遗诏,便问容宣为何不拿到手,自己或藏或烧都比放在范子兴手里稳妥。且范子兴那人根本不经吓,日后万一再有旁人许给他好处或是如何,他再将那遗诏转手给了别人,容宣的性命岂非被人捏在了手里?
“傻!放在他手里可比攥在我手里有用!”容宣巴不得范子兴将遗诏给别人,最好现在立刻呈至姜妲案头,如此他再做些什么便是名正言顺的反击。
容宣使了个眼色,沉皎帮他敲了容恒脑壳一下,“大王忘恩负义、兔死狗烹,文陵君为求生路不得已而自保,岂料王师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未能拦住文陵君之师,大王不幸薨逝。而东原宗室覆灭,群龙无首,文陵君既具经纬之才,是为天命所归,因而被、迫、继、位!”
容宣朝容恒露出一副“你看看人家沉皎多聪明”的表情,“说你不学无术还不肯承认。”
“啊这……”容恒觉得容宣在刁难他,这种事是他一个仆从敢懂的吗?但又不能反驳容宣,只好将气撒在沉皎身上,“你做甚要敲我?可是不想同舞湘相好了不是?”
“是君侯……”沉皎正要甩锅,孰料容恒又冒出了后半句,锅未甩出去他便先羞恼地涨红了脸,“你你你……莫胡说!”
“我可没胡说,昨天舞湘从后门给你送吃食我可都看见了,你还拉人家的手了。”容恒揣着手得意地瞅着沉皎,他倒要看看这人如何解释。
“我、我没有拉她的手!”沉皎真心冤枉,他连舞湘的裙裾都没有碰一下,在容恒眼里怎么就拉上手了。
容恒其实并没有看见舞湘送吃食的场景,只是见沉皎手中多了一包小食,而沉皎并非贪食之人,于是坏心眼地诈了一下,果然诈出了有意思的事,“君侯您看,他果然拿了舞湘的吃食。”
容宣正倚靠在凭几上撑额看着沉皎,脸上挂着一抹神似长者般欣慰的笑容。他忽然遭到容恒的点名一时未能反应过来,便直截了当地问出了心里话,“你二人何时告知父母何时成婚?”
“君侯?”容恒愣了一下,甚是尴尬地戳了他一下,“您太直接了……”
沉皎的脸红得像深秋熟透的柿子,他连连摆手否认,“绝、绝无此事,我与舞湘只是朋友!”
“噢~朋友……”容宣点了点头,“我这般大的时候同琅琅也只是朋友。”
“真的、真的只是朋友!”
容宣二人对视一眼,皆自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于胸的笑意。
沉皎说不过这对主仆,扭头羞愤地跑了。
容宣看着沉皎顶着一张熟柿脸自牖边一闪而过,笑着喃喃自语了一句,“年少情思,甚美。”
第七十章 脱身
今岁冬天格外冷,雪天不断,冬至前一日,伊邑又下了一场细细碎碎的小雪。
宫内医士年初便断言王夫胥子玉熬不过今年冬天,小雪前后其已见端倪,终于今日应了医士的话——午时过半,宫内急传胥食其阖府入宫。
容宣从街上回来,正好撞见胥食其等人往宫门而去,他一寻思便知是何事,不禁嘀咕了一句“可算是要走了”。容恒惊慌地拉了拉他的袖子劝他小点声,免得被太师听见了心里难受。
“您应该和王夫无甚恩怨罢?”他家君侯与胥子玉几乎从不来往,为何胥子玉快死了他家君侯如此开心?
容宣露出个假惺惺的笑容,“我与子玉师兄相识近廿载,乃是君子之交,如何有宿怨?”一直都是他单方面骂我!
容恒有些惊诧,“君侯与王夫竟是旧友?缘分还真是奇妙!”
“缘分?”容宣咀嚼着这两个字,极其不屑地“嘁”了声,露出个讽笑。
“缘分”二字于他而言只是单纯的两个字而已,一切都是在命格本子上写好的。他与那些明里暗里围绕在他周围的人在既定的轨道上相识相携手,那些人履行着扶持帝星的责任,在旁看着他。倘若他在哪一瞬间不幸走偏,那些人便会及时伸手帮忙掰正,让命轨得以继续朝着阴阳家和众人约好的方向发展。
容恒不知他何以为之不屑,但见其心情不佳便不敢细问,只说了两句宽慰好听的,“对啊,您与王夫自幼相识,等到长大了,一个做了文陵君一个做了王夫,皆身居高位又于伊邑相认,这难道还不算缘分吗?”
“我从不相信缘分。”
“可您与先生相识也是缘分使然哪!”
“阿恒你错了。”容宣并不认可这个说法,“我们之所以能够相识,是许多只手将我们推在一起的。”相识是必然,相知是刻意而为,唯有相爱才是他孤注一掷搏来的偏袒,是他求来的不假,但也是真正的缘分。
这番话让容恒感觉容宣与萧琅之间的故事十分不简单,他想了想,无论从地位还是从手段来看萧琅都应当是主动方,“难道先生一直在算计您?”
“阿恒你又错了,你正好说反,她才是天底下第一傻的小姑娘呢!”
容宣说着忽然雀跃起来,他的运气偏就恁般好,硬是能得萧琅青眼相顾。阴阳家传承千百年并非没有女方士,怎么单单就他和萧琅成了呢!他与萧琅说不定真是累世积来的缘分,也说不好是从别人手里抢来的,但那又如何,他二人这一生偏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谁也不能从萧琅身边将他抢走,谁也不能从他身边将萧琅抢走!
容恒连忙附和称是,只要他家君侯能够开心如何都好,但是眼下情形不当。“君侯,王夫毕竟快……走了,你多少还是收敛些为好。”
容宣悄悄翻了个白眼,他自觉已经很收敛了,没有摆宴庆祝胥子玉离开已是非常给胥食其面子。
容恒看到了他那个白眼,直截了当地问他是否与胥子玉有仇。容宣再次否认,接着又说确实有一点点,是因十数年前胥子玉踩了他一脚。
“王夫踩了您一脚?”容恒不信,一脚之仇能记到现在?“他为何踩您一脚?”
“因为他小肚鸡肠,睚眦必报!”
“当真?”能记一脚十余载而耿耿于怀,这话说的难道不是君侯本人?
容恒还想继续问下去,然而容宣却不肯再同他说更多,只说一切都与他想的不一样,容恒听闻这般万能话术也只好怏怏住口。
二人说着闲话回到相舍,容宣猜着也许天黑之前便会传来消息。
果然,哺食时城内响了钟,钟声是国后薨逝应有的规格。
容宣站在廊下远远地瞧了一眼钟声传来的方向便扭头进屋了,容恒端着炙肉而来,万分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可怜咱们王夫一生如此短促,青玉似的人物竟不得自由,深宫蹉跎至死。”
“是啊,甚是可惜。”容宣嘴上说着可惜,心里却是翻了个白眼。那人马上便要恢复自由之身了,其后涉足九州,观尽风月,比他可自在千万倍,说不嫉妒是假的。
容恒放下饭食,忽又记起一件事,说是方才在庖厨时听见外面有谁家随从在说话,道燕国使臣一行已近伊邑地界,来者有燕国新太子,不知姜妲会派谁去接,也许是容宣。
容宣觉得应是范子兴,姜妲想法设法令他远离朝政,又怎会让他掺和两国联盟这种大事。
“君侯您要争取呀,您莫忘了,燕国国婿还想着害您和先生哪,您不得找个聪明人打听打听吗?”容恒说着瞟了屋外一眼,嫌弃之意溢于言表。“燕国太子肯定跟国婿不对付,您先跟他交好,再寻个时机问一问,说不定能问出点二傻子不知道的。”
“不急,会有办法的。”容宣不为所动,忽然觉得有些稀奇,“二傻子是谁?”
容恒没好气地摆好箸,“还能有谁,搁院子里瞎晃悠的那个呗!”
容宣往屋外瞅了一眼,正见墨蒙在树下来回踱步,手里比比划划的,应是与沉皎比武又输了。他算了算,从墨家订的那把剑也该做好送来了,日后墨蒙可不能再在相舍闹腾。
容恒随口问今日饮酒否,他摇头称自酌无意思,令其去喊沉皎来用哺食。
“您莫管他了,他又找舞湘去了,说晚上才回。”容恒甚是难过,所谓世事无常,好兄弟说没就没。
“阿恒可是羡慕他?改明儿我也给你寻一位良人。”容宣打量着容恒,顿生父母为子女计之心,开始盘算起伊邑城内的良家淑女与贵族大户家的侍女,想来想去甚难抉择。
也许当年孔芳托酒君子为他说亲时亦是这般心情,怕二人不够般配,又怕自家孩子不喜欢酿成怨偶,真真操碎了心!
容恒发现容宣成家之后好像很热衷于帮人说媒,但他不需要,“多谢君侯,大可不必,我一个人伺候着君侯自在得很。”
“瞧见沉皎双宿双飞你不羡慕?”
“那二人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好的时候恨不得长在一起,不好的时候恨不得掐死对方,有甚可羡慕的。”容恒作为沉皎与舞湘共同的朋友夹在中间是左右为难,左耳朵听沉皎怨舞湘,右耳朵听舞湘骂沉皎。头天晚上刚帮诉苦之人骂完对方,次日一早两人便又肩并肩地黏在他面前,留他一个里外不是人。
容宣笑得夹不起炙肉,“年轻人火气大很正常,你少掺和在他二人中间,说甚你且听着便是,莫插嘴。”
容恒很是冤枉,他如何愿意掺和进那二人当中去,“君侯明鉴哪,并非是我多嘴,而是我不说话他们非逼我站队啊……”
容恒话未说完,忽闻田叔在外叩门,“君侯,大王派菁菁传您进宫。”
“现在?”容恒闻言有些诧异,扭头看向容宣,“王夫刚……大王她……”
容宣断然回绝,胥子玉刚“死”姜妲便传他进宫,如此不合礼法之举他断不可能应允,姜妲不要脸面他还要!遂朝容恒使了个眼色,着他去与菁菁说。
容恒应了声,便要随田叔一起去。容宣想了想又唤住他,怕他不会编,于是教他说“在书院时文陵君与陵萧夫人皆同王夫相熟,乍闻斯人已去二人不免悲伤,又逢夫人身体不适,文陵君陪伴左右不愿稍离”。容恒闻此稍觉些许不妥,但也没有反驳。
等了约莫盏茶功夫,容恒回来说菁菁走了,他道,“菁菁问我小君何以与王夫相熟,我说许是上一代相熟,又同在书院进学,故相识。”
容宣赞同地点头,“你说的倒是不错,我们父辈确实相熟。”
容宣的父亲秦王与萧琅的父亲帝师萧燕然乃是旧友,萧燕然之师为孔芳,孔芳与无名子又是旧友。而萧琅的母亲昌邑公主与胥子玉的母亲是亲生姐妹,容宣的母亲秦国后与百越国后是堂亲姐妹,百越国后与昌邑公主是闺中密友。
容恒听罢一脸震惊,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犹豫地问容宣,“君侯,按理说您与先生相识应是因为父母之辈相熟的缘故,可我却为何觉得是因为您二位的缘故才将他们粘合在了一起?”
容宣低声笑道,“所以你与我谈何缘分?”
他早已将上一辈的关系摸得门儿清,还查到百越国后曾与昌邑公主定下一份婚约,想让昌邑公主将长女许配给百越长公子,结果未等婚约作数百越便亡了国。萧燕然与昌邑公主逃至蓬莱生下了萧琅,而后不知何故将萧琅献给了阴阳家,两人自此消失。依照萧燕然的性格,夫妻二人多半是殉了百越。
但容宣一直未能查到东西两国亡百越为甚死盯着萧燕然夫妇不放,萧燕然是百越人不假,但他与百越王族毫无关系,帝师又为商帝亲封,说到底其与百越王族只是朋友。而如今两王皆死,追杀萧燕然夫妇的原因越发难寻。
至于胥子玉与胥食其的关系,虽一直是容宣心头的另一个问号,今却懒得再琢磨,那人现在自由了,更容易发现他的小动作,他可不想找骂,只要不欺负萧琅便由其去罢。
第七十一章 妻兄难题
王夫逝后,太师胥食其再度乞骸骨,这次姜妲欣然应允。胥食其感激不尽,待得王夫下葬后便告老归乡。
容宣作为胥子玉的师弟,少年时期又承蒙胥食其提携,于情于理皆应探望之,遂于次日一早着素衣登门。
胥食其知晓容宣知情,便没有同接待他人一般佯作悲痛寒暄。二人互尽表面礼数,其后胥食其邀容宣至后室,称胥子玉有礼相赠。
容宣很是关心胥子玉当如何脱身,倘若不便他也可帮上一把。毕竟那是萧琅的亲兄长,看在他如此乐于助人的份上,日后不求胥子玉肯帮他说上两句好话,但求莫在萧琅面前说他坏话。
“多谢君侯,先生早已安排妥当,万事俱备。”胥食其捋须微微一笑,悄声说道,“君侯莫担忧,子玉万不会于夫人面前非笑君侯。”
容宣红着脸,一揖低声道谢,“多谢太、大父与长兄。”
“哎哟,不敢当不敢当。”胥食其摆手,他怎敢当得起容宣这一声“大父”。
容宣赶忙解释,“长兄与琅琅虽非亲生却也是兄妹,太师既是长兄大父,便是我与琅琅的大父,如何不敢当?”
胥食其听罢悠悠太息,直道萧琅是个可怜人,但有幸遇到了容宣,夫妻和睦,往后日子必定大有盼头。
这话虽与事实有所出入,却也当真说到了容宣的心坎里。他听着十分高兴,然碍于王夫“丧事”不好表现出来,只微醺着脸颊抿着嘴笑了一笑。
行至室内,胥食其合上门,取出两卷用锦囊装着的竹简交给容宣,便是胥子玉留给他的礼物了。容宣双手受之,连忙向胥食其深揖以表谢意。
“忆往昔初见君侯时,君侯一曲阳春白雪动人心魄,虽年少青涩,然老夫一眼便看穿君侯绝非池中物,如今看来老夫虽老,看人的眼光却依旧未老。”胥食其很欣赏容宣,亦万分佩服。
世人有才者繁,识才者寡,才高而善度势者鲜。如容宣这般集才能、识势与运气于一身之人尤其罕见,他至今也不过只闻二人,一人是容宣,另一人便是帝师萧燕然。
“或许今日是君侯与老夫最后一次会面,但老夫仍想同初次见面时问一问君侯。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君侯乃是人中龙凤,何必韬光韫玉,低人一等?君侯甘心否?”
“自然……”不甘。容宣笑看着他,并未说明。
不知胥食其了然否,却见他捋须笑了,“好啊!老夫不知何时有幸敢闻君侯再亲奏一曲阳春白雪,此生了无憾矣!
“太师所愿岂敢不从,宣随时请奏。”
容宣深深一揖,紧紧盯着对方墨色的履面。
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的那个深秋九月,胥食其还是那个胡须稍白的老丞相,而他还是那个谨小慎微的小琴师。他们都在时间的洪流中奋勇向前,同一众星辰争先恐后,而不似今日这般迥异,没由来地只影阑珊、阒然无声。
“日后便要托付君侯了。”
“是。”
两人说着“迷题”,而又心照不宣。
府外监视之人尚未撤走,容宣不便在此多做逗留,便只与胥食其言语了两句,将竹简藏在袖子里离开了太师府。
待回到相舍,容宣独自打开两卷竹简,一卷是胥子玉写给他的信,一卷是一份名单。
胥子玉果然还是看不惯容宣,其信中言辞激烈,多威胁警告之言。然末了却又放缓语气,望容宣善待萧琅,还将他经营多年的人脉网络赠与容宣,聊为嫁妹添妆。
容宣知其所言“善待”为何意,断非寻常夫妻之间的相敬如宾,而是请他勿要阻扰萧琅行事,从她心意,随她自由。
尽管他心里明白,但又实在为难。他不是没有想过同胥子玉期望的一般狠心撒开手,可眼下并非全因他不舍,而是有两家夫子叮嘱,他不敢不从。如今这拿人手短,他实不知该如何同胥子玉表明心迹与事实,直说怕是对方不肯信,以为他在说谎调皮。
容宣正寻思着该当如何与胥子玉进一步搞好关系时,却听见容恒在屋外叩门,“进。”
“君侯,大王着令范相前去迎接燕国使臣,范相差人问您当如何行事。”
容宣茫然地看着他,“此事作甚要问我?又非我所令。”
“因为使臣是燕太子呀,范相心里没底。”
“上次他迎的也是太子,这次亦是,这还不如上次那个,他还需要甚底气?”
“是。”容恒以为容宣所言甚是有理,遂照此番回话去了。
容宣心累地叹了口气,范子兴又爱钻营又不会钻营,年纪见长本事却不怎么见长,今日能做到丞相之位真真是上天开了眼!
他低头继续看回那封信,琢磨起之前的问题。
屋外有个身影一闪而过,容宣余光瞟见,当即高声唤住对方,“墨蒙!墨蒙!!”
片刻,墨蒙倒回来,推开门看着他,“干嘛?”
“来呀,向你请教个问题。”容宣朝他招了招手。
“还有我能帮你解答的问题?”墨蒙嘀咕着走进屋,往案前台阶上一坐,“说罢,什么问题。”
“你是过来人,”容宣羞涩地搓了搓手,“故冒昧问一句,令正可有兄长吗?”
“有啊,还不止一个。”
“那你与令正之兄关系如何?”
墨蒙回想了一番,撇嘴摇头,“她那些个兄长没一个好惹的……”
“是啊!”容宣感同身受地怅叹一声。
胥子玉和季无止哪个好惹?哪个也不好惹!一个和妹夫见面从无好脸色不说且张口就骂,嘴上骂不过瘾还要写信骂。另一个倒是一派道貌岸然人模狗样的,结果对着师妹和妹夫下手比对付阴阳巫还毒。他容宣能活到今天还能将萧琅娶到手可真是太不容易了,称是诸神庇佑亦不为过!
墨蒙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接着说,“他们看我都不怎么顺眼,我碍于亡妻又不敢轻易得罪,平日里基本不来往……”
“是啊!”容宣紧跟着又叹了一口气,他与墨蒙的境遇简直一模一样,卑微小心的心态如出一辙。
“你怎么老是啊是啊的……哈!不会你也遇到这个问题了罢?”
“哈哈,”容宣讪讪一笑,“妻兄他……他看我也不太顺眼,但他突然赠我一份大礼,托我办一桩事,只是此事我实在无能为力,实不知该如何是好。”
“退礼呗。”墨蒙能想到的最简单的法子便是如此。
“这……”那名单容宣都翻开看了,这如何能退?“我同妻兄……不太方便。”
“这还不好办,让小君陵萧去说,兄长就没有不疼女弟的!”从前墨蒙与他诸位妻兄之间的矛盾全是妻子帮他圆回去的,自妻子故去后,大仇未报之前他没有脸面再与妻兄联系,今日蓦然提起竟有些许想念。
“好、好罢……”容宣犹豫着应下了,却又觉得不妥。墨蒙这主意出了和没出无甚区别,倘若萧琅果然去寻胥子玉说道,胥子玉那个小心眼的必定以为是他在萧琅面前告了状,以后怕是看他更不顺眼。“算了,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墨蒙疑惑地瞅了他一眼,转头离开去忙自己的事了。
过会儿,沉皎脚步匆匆地穿庭而过,身影在廊下晃了一下,亦被容宣喊进了屋。
“君侯有何吩咐?”
“无,请坐。”容宣招招手让沉皎离自己近一些,他凑过去鬼鬼祟祟地问道,“你同疆德先生可熟悉吗?”
“大师伯啊……”沉皎先是点了下头,随后又摇头,“大师伯与师叔相比更……嗯……更庄重寡言一些,拒人于千里,与我们玩不到一起去,虽时常得见但我们都有些惧他,因而没有特别熟悉。”
看罢,季无止果然不是好人!
容宣赞同地点着头,沉皎连季无止都不甚了解,估计更不熟悉胥子玉,于是又问他另一个问题,“你可知舞湘有无兄长?”
沉皎摇头,“不知。”
“你怎地连这个都不知?”容宣颇为惊异,暗道现在的年轻人当真肆意如风,连对方家世都敢不打探清楚。
“我为何要知晓?”沉皎不明所以,但他感觉容宣应是摊上事了,“君侯可是遇到了麻烦?比如大师伯……”看你不顺眼,找你茬来了?
容宣本想称是,然又矢口否认,只说无事,便放他走了。
沉皎走后容恒回来了,容宣看着他刚想说些什么却又悻悻住口。
容恒瞧见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禁好奇,连忙问容宣有何事要吩咐。
容宣瞟了他一眼,丝毫没有与他倾诉的欲望。眼前这人连心上人都没有,那些家长里短的又能知道点什么!
“可是先生的师兄跟您不对付了不是?君侯莫瞪我,沉皎说的。”
“我二人相距千里之遥,他如何能与我不对付?”容宣白他一眼。
“那您作甚问墨蒙妻兄如何,又问舞湘有无兄长,还不是与先生的兄长有关!疆德先生欺负您了?”
“季无止那狗贼……”容宣刚骂了半句赶紧住口,世人不知疆德子与季无止的关系,万不能给阴阳家惹麻烦。
“好好的怎么又骂上太子无止了?”容恒觉得容宣有些阴晴不定。
“因为他无耻!”
容恒似懂非懂,“怪不得叫无止。”
第七十二章 故人相见
冬至翌日,过午时分,听闻燕国使臣已进了伊邑城,容恒问容宣要不要去街上瞧瞧。容宣低头翻着一卷琴谱,手底下照着谱子拨弄着琴弦,头也不抬地说无暇,他不去。
“好罢。”容恒失落地托腮坐在他身侧,百无聊赖地看着一卷书,心却早已飞出君侯府。
容宣瞟了他一眼,“你想去便去。”
容恒违心地拒绝了,“啊,我不想去。”
“你可以去帮我看看燕国来了何许人。”
“好的!”
容恒得令,有了正当理由他走得理直气壮。
容宣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继续研究他的琴谱。自远离朝政始他变得无比清闲,若说他闲着倒也未曾真闲着,表面上岁月静好琴画风雅,私下里小动作频频,将龙非那颗不安分的心撩拨得上蹿下跳。
待得哺食时刻,容恒自街上回来君侯府,风风火火地找容宣汇报见闻。
“君侯!我打听到了!”
燕国使者一行不出所料,果然是新太子如与新拜上卿卫羽偕同前来,并两位副手。此外燕王并未派遣将领护卫,只许了太子如一队人马,人数不少,只是无人率领,看上去颇为松散。
容宣手下一顿,“看来燕王对这个太子如并未特别钟意。”
容恒略为不解,“可两国联盟是大事,万一有人半路拦截……”
“这说明燕王对于联盟这桩事亦是不甚钟意,只是碍于一定的理由不得已而为之,被打扰反倒遂了他的心意。”
容恒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转而凑到容宣跟前小声说道,“君侯,我还听说了另一件事,只是不知真假。”
“说来听听。”
“大王许是有意要让您搬迁至东坊居住。”
“东坊?只我一户搬吗?”
“也许是,说是大王抬举君侯,欲按制搬迁君侯府至东坊。伊邑君侯府只剩一家,指的可不就是咱家这一户吗!”
容宣闻言终于放下了琴谱,双手轻按在弦上若有所思。
他已是头部贵族,按制是应当搬迁至东坊与贵族共居。昔日东坊阖坊抄检,诸户尽失,只留下大片精致豪华的空舍,他搬过去当住谁家旧宅?且说是抬举,怕不是想孤立他,好教他与百官彻底分割开来,便于姜妲进一步监视与控制。
容宣没好气地嗤笑,“也好,甚是清净。”
“清净甚啊!”容恒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下大腿,“那坊内人影全无,太不安全了!况且竹北院怎么办,咱们并无妥善借口一起搬过去,君侯府一动岂非被人发现先生不在?各方势力本就虎视眈眈,倘若为他们知晓先生不在,日后您怕是有数不清的麻烦!”
这话容宣听着十分不舒服,“怎么,琅琅只是咱们避难的挡箭牌?”
“不是不是,是我说错了!”容恒自知说错话,连忙转身跪下认错,“我的意思是,先生之所以悄悄离开,便是不想被人发现她不在,好继续护您安危。因竹北院是前太女府的一部分,大王未下令您便无权带走,至时您与先生表面上已相隔甚远,那些人闻之必定蠢蠢欲动,您若有所闪失岂非辜负了先生一片心意?”
容恒所言虽有理,却并没有说到容宣的心里去。
容宣早已不愿再将“疆景子”这个名字挡在身前逃避灾祸,可又怕同容恒说的一般辜负萧琅的心意,更怕不留神惹出什么意外事端徒令萧琅心中不快。尽管如是宽慰自己,但仍有一丝微薄的自尊心在不断提醒他应当自立,他自始至终想的都是要做站在萧琅身前一夫当关替她遮风挡雨的男人,此番方不负“萧琅君子”的名头,而非如今藏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的模样,如此怎能称得上是合格的夫婿!
见容宣冷着表情沉默着,容恒小心翼翼地唤了他一声,“君侯?”
容宣回神瞥了容恒一眼,手掌抬起来却又轻轻放下,按着琴于心中暗叹,“罢了,便遂琅琅的心意,安心等她回来再说其他。”
“所以咱们……搬是不搬?”
“不搬。”
“可大王要是下令该如何是好?”
“不急,我自有办法。”容宣捻着指腹想了想,“去请沉皎来。”趁姜妲尚未下令,先将她的想法给绝了!
申时左右,容宣差墨蒙去酒肆订了一席小宴,摆在他事先要下的那间房里。墨蒙问他是哪一间,他只道如是说与店主即可,对方自然知晓。墨蒙应声去了,然临走时又闻容宣叮嘱,订好宴后不必回来只管去房内守着,顺便帮他接待一位客人。
“接待谁?”
“那人到了你自然认得。行事且当心,莫让旁人瞧见。”
墨蒙走后,容宣在家中候至酉时三刻,待天色全黑,他穿上一身黑色胡服悄悄翻出西坊,趁着宵禁街上无人,又躲过两队巡城人马,而后直奔北市酒肆。
北市仍旧灯火通明地热闹着,酒肆内尽是些夜不归宿之人。天黑之后只要不在街上走动便算不得违反宵禁,但想回家只能等第二日天亮。
容宣从酒肆楼后翻进二楼其中一间未点灯的房间,等房间外杂乱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后,他拍了拍身上的褶皱从房内走出来,到第七间门前敲了敲门。
很快便有人来开门,是墨蒙,其见来者是容宣便赶紧闪开身让他进屋,低声同他说人已经到了,又随手帮他撩开帘子。
这间房的布置在容宣的授意下改了改,靠牖的那张床搬到了进门的左手边,进门以后向左拐过一堵墙便能看到面西贴墙摆放的床与食案。墙外即是街道,并无第二个房间相连,如此可防邻屋窃听,亦可防牖外窥视。二楼可闻一楼响动,又可避免四楼梁上君子,且比三楼矮一些,遇事时向下可快速逃离,向上又有三楼缓冲,确实是个密谋的好地方。
容宣进屋一拐,便见床前站着二人,一人着墨色连帽斗篷,一人侍从模样伴立身侧。两人见容宣皆是无声深揖一礼,侧身一旁候其入座。
容宣还礼,伸手作请,“上卿请。”
黑斗篷摘下帽子,露出一张蓄了短须髯却并不老气的面容,正是燕国新拜的上卿、此次随太子如来访东原洽谈盟约的卫羽。只见他再揖,伸手笑说,“君侯先请,仆羽从之。”
“你我二人乃是多年老友,亦非主仆,于我面前倒不必如此多礼。”
容宣斟了一爵热酒递过去,卫羽赶紧起身双手接受。
“羽终究会是主君之仆,九州众子亦是。”
“不敢,”容宣往北瞥了一眼,“你这话说得兀自胆大,怕不是忘了北海之外。”
卫羽一拍额头,自知失言忙表歉意,忽记起萧琅在此,遂问疆景先生如何,可否允许拜见。
容宣摆了摆手,“先生行踪不定,前阵子还在院中,这几日带着内子不知去了何处,已有三两日未见其踪。”
“仆险些忘记恭贺主君大喜,略备薄礼,主君莫要嫌弃。”卫羽自衣襟里摸出一个锦囊放至容宣面前,触案发出一声轻微硬响,应是一卷竹简。“主君欲知诸般事务尽注于此。”
“多谢辛劳,如此却之不恭。”
容宣扯开袋口取出竹简,只看一眼便蹙起眉心,“属实否?”
卫羽当即起誓称“千真万确”,“仆于北地行走些许年岁,虽一事无成却也如鱼得水,顺便为大计招揽了一批拥趸。”
容宣闻言看了他一眼,展眉舒心一笑,“羿翰之功怕是无名先生之卦辞亦不敢为之计。”
卫羽略失色,连忙起身深揖,“主君仁而守道,万民自宾。仆功薄蝉翼,不敢居功。”
己身尚未取得成就,便先不敢与属下任意玩笑了,实在无趣!
容宣看着卫羽,仿佛看到了初来东原时在东武王面前战战兢兢的自己。他眼底神色一黯,将卫羽按坐回去,“你可是去过蓬莱了不是,说话怎地带了些方士味儿?”
“嗐!”卫羽恨恨拍案,“蓬莱倒是未去,只是主君不知,那商天子在阴阳巫的蛊惑下开始学着神使求长生了!”
容宣立时失笑,“陛下疯了不成?”
阴阳巫惯会妖言惑众,这世间哪有长生之法。寿数乃是天定,除却阴阳家神使能够长生数百年,凡人言此甚是可笑,难不成那商天子还想一直统治下去?
“陛下成日里炼药食丹,搞得汤邑内外乌烟瘴气!朝政已是丝毫不理,全然托付于臣子,自己昼夜流连长乐池,珍馐琼浆不离手,美姬乐伶不离身,甚至夜御……”卫羽住口一拍案,愤懑不已,“其骄奢淫逸仆都说不出口!”
墨蒙想象不到商天子的生活究竟能有多荒淫奢靡,此刻听得正起劲对方却不肯说了,遂好奇地问道,“夜御什么?”
“墨蒙!”容宣瞪了他一眼,红着耳根斥道,“不该问的少问!”
墨蒙悻悻住口,他只是好奇而已,怎么就不该问了?
“墨蒙?”卫羽惊讶出声,“这不是国婿身旁二号头领的名字吗?怎么竟也被主君收入麾下了?”
“没有的事,你可不要乱说!”墨蒙矢口否认,“我跟你们主君只是合作关系。”
卫羽了解地点头,“如此主君行事便又容易许多。”
容宣同他相视一笑,“你这礼送得正巧,我刚好要对付他!”
第七十三章 达成合作
因自卫羽处完成一桩心事,容宣心情大好,半夜溜回君侯府与墨蒙两人匿于书房开小灶。
至此,他二人确定子谦确实已与阴阳巫相互勾结,一方目标是容宣,一方目标是萧琅,由是达成合作,试图将两人捆绑在一起摧毁。而那些流言据卫羽从一名与他交好的阴阳家弟子口中得知,乃是阴阳巫无意中听闻伍瑾醉话,而后掐头去尾编造出来的。如今有阴阳家在其中帮忙,流言并未引起多大的反响,况且普通黎庶对此并不敢相信,只当是笑话听了。尤其是容宣成婚的消息传出来之后,流言基本不攻自破,只有子谦一人仍不死心。
容宣见书确确实实松了一口气,只要伍瑾非刻意而为便好。那人心思单纯,极易受骗,前些日子还自吴国来信宽慰他爱而不得被迫成婚的情伤。容宣很后悔自己从前谎话编得太多,现在都快圆不过来了。
墨蒙比较好奇他与子谦的恩怨,好好一对师兄弟怎么就为了权力反目了,两个人又不在同一个国家,效劳对象亦无仇怨,他二人怎会如此剑拔弩张。
容宣至今亦未曾想明白,他若是能想通这个问题也不至于如此黯然神伤了。
墨蒙对容宣的关系网络亦是十分好奇,怎么阴阳家弟子也跟着他,燕国的上卿也跟着他,这人年级轻轻的到底认识多少人?
容宣不无得意地笑道,“我一向为人和善,待人真诚……”
“打住。”墨蒙根本不想听他恬不知耻地往自己脸上贴金,趁早溜走,“我去睡觉了。”
一个上卿算什么,你们太子迟早也会站在我这边!
容宣胸有成竹,他要的并不多,太子如完全能够支付得起,只要卫羽按照他教的话说与太子如听,卫羽不但不会被怀疑私通东原文陵君,还能将太子如也拉上船。
果然不出他所料,次日,君侯府外有一陌生人递来拜贴,称他家主君欲约文陵君赴酒肆一叙。
墨蒙称容宣并不在家,其收了一批学生,正在“容与逍遥”教琴,需得酉时七上二刻方回。
其人闻之称是,便带着拜贴离开了。
容宣实则正坐在书房里看书,看的是一卷从萧琅那里借来的卦术古籍。他本想着多多涉猎一些自己未有研究过的领域,好与萧琅再多些共同语言,于是便借了这卷书,然而他看了两三年,绳结都快翻烂掉了也未能看明白一言半语。这竹简上的每个字他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却不知所云,直看得人头昏脑涨。看不懂不说,也看不进脑子里,倒是催眠效果极佳,多少看两眼便开始犯困。
容宣皱着眉叹着气,将双腿往案上一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紧盯着书上的文字做好了认真研习的心。然不过片刻他又开始昏昏欲睡,身体滑进凭几的弧背里,倚靠着软枕闭上了眼睛,将竹简往脸上一盖便陷入了睡梦中。
他如今的状态与钟离邯和龙非被逼念书时的颓废状态一模一样。
竹简不知何时滑落在地,响起一阵稀里哗啦的动静。容宣自睡梦中被惊醒,稀里糊涂地摸索着捡起竹简,眯眼一看滴漏竟已近戌时一刻,他赶紧起身理了理衣裳,打开牖吹了会儿风,如是方清醒许多。
外头月明星稀,无风无雪。
容恒自廊下走来,悄声同他说“人到了,一起来的”。容宣点了下头,示意他将人领进来。容恒应声连忙去向后园,那人正在园里等着。
容宣拨着豆灯,灯光忽明忽暗总是昏昏,他起身将铜马枝形檠灯上的灯盏也一一点上,屋内一下亮了许多。牖上接连映出三个人影,他扭头看了一眼,转身回到床边坐下,用清烹茶汤将漆觞烫过涤净。
容恒在外叩了三下门,“君侯,上宾已至。”
须臾房门推开尺余缝隙,容恒先闪身钻进来,接着是穿戴斗篷的卫羽。二人侍立房门左右两侧,留足通道请最后一人进房。
那人同卫羽着同一身装扮,但兜帽压得更低,只看见个蓄了极短胡须的下颌,比卫羽的胡须更短一寸。他站在容宣面前,抬手摘下了宽大的兜帽。
摘帽的双手保养得宜,同年轻人别无二致。兜帽之下的面容甚是和善,双目明亮而深邃,与燕王的神色有八分相似。但他颧骨要比燕王矮一些,脸型更圆润,倒不是发胖,只是缺少棱角,许是随了母亲一些。
据谍所言,此人年纪应在而立之年上下,春秋鼎盛,可观其发须却是花白斑驳,倒像是已知天命。
容宣一眼扫尽形貌,见燕如抬手欲见礼,他抢先一步深揖一礼,“仆宣问燕太子安。”
燕如顺势躬身还礼,“容子多礼。”
“太子请上座。”
容宣请燕如在床上入座,己欲与卫羽在一侧榻上落座,然为燕如把住手臂,“容子当与如同座。”
容宣将手覆于其袖之上微拒之,“尊卑有别,于礼不合。”
“如为燕之太子,容子为东原之君侯,非一家之属,何论尊卑?”燕如露出个笑容,上唇两撇胡子跟着翘起来。
“太子为天子同宗,宣为天子臣民,自当细论尊卑,宣不敢与尊者平坐。”
燕国开国先祖与商朝开国皇帝是孪生兄弟,当下虽仍是血脉同宗,但与今日天子亲缘关系并不紧密,与商服倒还能论上些许兄弟关系。
“率土之臣,莫非王臣,容子与如皆为王臣。”燕如笑着将容宣拉到床边,“如与容子一见如故,恨不能成为一家人,自当促膝长谈。”
“如此,却之不恭。”容宣不再推拒,听从吩咐落座。
二人入座后,容恒上前斟了两觞茶汤,又斟了一觞捧给卫羽。
燕如吹开汤上热雾,小心轻啜一口,当即赞叹不已,连连夸奖容宣礼乐诗书尽为一绝、独领风骚,誉其为天下权贵当中“凤麟风雅”。容宣闻之谦逊一笑,道“家中有人皎然出尘,尚清雅,故多习之以为乐”。燕如了然,顿美容宣佳偶骊珠。
两人寒暄以为阶,逐渐引至国事之上。
燕如对东原新令十分感兴趣,却又以为此律法制定得过于苛刻,不过要让他继续支持国婿子谦“以仁治国”的理念亦是万万不能的。且不说仁治之积弊,单论子谦于燕王之位图谋不轨的心思便已将燕如推到了政治立场的对立面。
“国婿大才,只是当今世道艰难,燕国老弱沉疴,当真无福消受。”燕如委婉叹道。
子谦亦算得个中翘楚,否则也不会得燕王青睐。只是这才于眼下诸国纷乱情形而言如持方枘内圆凿,不仅无甚大用,甚至有害。
“仁者仁心治得君子治不得小人,若想治得小人,非苛刻律法不可行。”礼乐制度本就是为心有约束、行可自持之君子所定,众生万相如光影明暗,有恪守道德的君子,就必定会有投机取巧钻空子的小人。小人若肯遵守规范便不是小人了,必须以极大的代价来恐吓他,逼他就范。
“燕地当生死存亡之际理应嬗变,如有意为之。”燕如说着看向容宣,鹰隼似的盯着他的眼睛,“不知容子以为如何?”
自是好极了,容宣恨不得燕如现在便回去继位称王,好把子谦给他绑过来!
他将盛茶汤的觞往燕如面前重重一放,觞中热汤立刻溅了出来,扑在案上,“太子自有鸿鹄之志,然浅池怎可卧龙?潜龙在野,或跃在渊,今百川尽归海,当插翅而飞天!”
“有容子这句话如便放心了,”燕如嘴上说着放心,实则忧思重重。他也不是信不过容宣,今日敢来此处会面便是倾心交付之意,只是对方这话说得未免过于轻巧,反倒显得可疑,“燕国风雨飘摇,八方虎视眈眈,百川何以归海,飞翼从何而来?”
“难不成太子此番前来只图东原一景?”容宣反问他,若说眼前这人只为结盟而结盟可无人会信。“党同伐异不见得是坏事,况且太子是为太子,一举一动皆为理所当然。”
燕如闻之沉思不语。
他猜不透容宣的心思,感觉此人十分诡谲,举手投足之间颇有傲气却不骄纵,言辞行止贴心却不谄媚。说他是个君子行事却狠毒邪肆,说他是个小人却又挑不出除心狠手辣之外的毛病,总之像个亦正亦邪的两面派。他相信,依照容宣的本事,与其合作必定能给自己带来巨大的利益,但心里又不太想合作,今夜见之越发觉得此人野心勃勃,他怕是支付不起合作的利息。
如是想着,燕如悄悄朝卫羽抬了下眼。
卫羽微微一低头,起身一揖,问道,“敢问君侯为何慨然相助,燕地苦寒,恐难如君侯所愿。”
容宣蓦然一笑,“我不过是将顺其美罢了,说得再难听些便是顺风扯旗,甚至算不得因势利导,谈甚慨然相助?难道太子就不想将一应事务玩弄于鼓掌之中吗?”
这话说得轻巧又轻蔑,听得燕如与卫羽面面相觑。卫羽作势规劝燕如三思,燕如反倒不肯了,直截了当地问容宣所图所想。
“欲图一人,国婿子谦。”容宣也不跟他客气,直接表明心意,“要活的。”
燕如一愣,思忖半晌,随后点头,“好。”
第七十四章 盟下暗潮
容宣与燕如虽不能完全代表东原与燕两国,却也写下了一份结盟协议——容宣助燕如达成东原与燕联盟,帮其坐稳太子之位,直至继位。燕如看好子谦,不许他再搞出任何小动作,待继位之后将子谦活着送来东原君侯府交给容宣。
双方在简上盖了私印,对天起誓不敢违背盟约,而后相对一揖,把手言欢,趁夜分散。
待送走燕如与卫羽,容恒不解地问容宣,燕如为何只听信他三言两语的鼓动便敢如此随便地应下盟约,难道二人此般行径算不得通敌吗?
容宣没好气地敲了容恒脑壳一下,只道是二人并未动摇国家根基,只是图一个人便利,他要子谦而燕如要王位,东原还是大王的东原,燕国还是燕如的燕国,一丝一毫的土地臣民都未曾有所损失,甚至达成盟约成为了盟友,此般如何算得通敌?
容恒了解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您这话说岔了,东原马上就不是大王的东原而是您的东唔……”
容宣赶紧捂住他胡作非为的嘴,指了下房顶,“可否收敛一些?你早晚要被大王抓起来,治你个谋反与谋大逆!”
容恒猛点头,容宣一松开手他立刻惊恐地主动捂上嘴,“那个人可是一直都在吗?那君侯与太子的对话岂非为他全然听去了?”
“当然……没有!我吓唬你的,你家君侯会如此大意吗?那人已是三两日未见,不知往何处去了,许是大王已看不上我将他撤走了。”
虽然是好事,但是吓唬我有意思吗?
容恒一噎,不与他计较,又问他燕如为何如此信任他,盟约说签就签,竟也不怕容宣只是夸夸其谈?
“你才夸夸其谈!”容宣用力敲了他脑壳一下,“没听到人家燕太子说吗,你家君侯我礼乐诗书尽为一绝、独领风骚,乃是天下权贵当中凤麟风雅之士。况且我年级轻轻的就爬到了君侯的位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也做过,东原在我制定的律令下日益强盛,这难道还不能说明我足以与之为谋吗?偏你不学无术,字写得不堪入目……”
“那字可是比照着您的字练的。”容恒善意地提醒了一句,这人激动起来怎么连自己都骂?真真是可怕!转而他又记起了容宣尚未回答的那个问题,遂追问道,“所以燕太子到底为甚如此轻信他人?他可是太子,好不容易才当上的太子。”
“他和燕王十分相像,这东原与燕之盟约因何而为他便因何而与我结盟。此事日后再同你细说,你差人将那卷竹简送去相舍。”容宣指了下案上一简,指使容恒去将事办了。
“是。”
“等等,若是范相要来且免了罢,叮嘱他小心一点,当心隔窗有耳。”
容恒一惊,“君侯的意思是……相舍也被监视起来了?”
容宣哼笑,“这般用法,多少个血蔷薇也不够她挥霍!”
……
宵昼一走便是一日,旦日辰时中,燕太子第二次面见姜妲。
此次游说进展不甚顺利,却也不像头次见面时一般艰难,姜妲的态度有所缓和,但绝大部分时间仍是卫羽与朝中几位要臣交锋,言辞往来甚是激烈。然燕太子寡言,姜妲亦无可无不可,总之依旧未见结果与成效。
听着眼线如是汇报,容恒感觉不太对劲,便问那人丞相可曾说话没有。那人摇头,说范子兴今日照旧沉默不语,燕太子与卫羽离开后姜妲亦曾询之想法,其道“臣以为利弊兼备,但凭大王做主”。
容恒不解其意,扭头看向容宣,对方却是颇为赞许,“范相是个聪明人,如此甚好。”
眼线说罢紧要之事一揖而去,容宣听了并未有所动作,反倒是一派轻松地令容恒收拾衣装随他去“容与逍遥”上课。
容恒手下忙碌着亦不忘请容宣答疑,“君侯昨夜不是答应帮助燕太子促成联盟一事吗,为何今日见其行事艰难范相却未曾开口助他?”
容宣放下手中的书卷,在这些事上他对容恒一向充满耐心,“阿恒觉得一蹴而就与艰难玉成哪个更令人珍惜?”
容恒一拍大腿,恍然大悟,“您是想表现得更艰难一点,令燕太子更愧疚好讹他对不对?”
容宣将书卷扔了过去,“胡吣!我是那种会讹人之人吗,这本就是我应得的!”
容宣与燕如达成的盟约缺乏平等,双方支出并不平衡,表面上容宣吃了大亏,燕如几乎毫无付出便获得了最大的收益,甚至不需要自己动手来处理政敌。尽管这个便宜容宣“心甘情愿”地让给燕如来赚,但依燕如的性格必定不敢全盘接受,受之有愧的同时也会怀疑容宣的最终目的,毕竟此绝非邻里之间鸡毛蒜皮的小事,断无“吃亏是福”一说。
如此,容宣先给燕如种下一颗欲望未满的种子,等到他事后再找燕如提点什么要求的时候便会在对方的意料之中,不会显得得寸进尺而引起反感。
偿还人情总比平白付出来得容易,贪图便宜远比宏图野心更令人放心。
至于为何要令范子兴拖着不肯立刻相助,容恒说的也无错处。越艰难的结果总是越诱人,若是容宣这头刚应下那头联盟便成了,燕如不但不会珍惜,且会怀疑容宣的能力与目的,本事太大有时反倒会坏事,燕国未来的王不需要一个让他感到寝食难安的盟友,东原也一样。
容恒仍是疑惑,他想不通联盟于东原而言究竟好是不好。他私以为是好的,但如果真是好的为何姜妲不肯应,如果不好容宣又为何要促成,东原不由自主地夹在中间实在辛苦!
“与燕国联盟自然是好的,却又不够好。”
好到足够令人应下盟约,但结果并不优厚,不至于令姜妲毫不犹豫地应下。
燕国积弱,国力比之东原相差甚远,不足以成为东原开疆拓土的阻碍,如此这个盟友可以不要。
燕国北有犬戎年年犯境,东原若与之结盟少不得要从边境调取粮草帮衬两把,如此这个盟友不能要。
东原霸业最大的障碍西夷正在走向覆灭,九州疆土已占近半数,但还有一个不声不响的在作壁上观,那便是西夷的盟友赵国。
若说东原为鹰伺机而动,西夷便是直驱虎狼,赵国则是毒蛇。西夷与东原的仗打到现在,眼看盟友西夷节节败退,赵国却无动于衷,无论季子桑开出什么样的条件,甚至要送赵国一十三城都未能劝动赵太子出兵,这也是燕国背弃赵国盟约转投东原怀抱的理由之一——赵主阴毒,言而无信。
而赵国的阴损不止体现在对南方盟友的挨打袖手旁观上,也体现在对东边盟友趁火打劫一事上。去岁,在燕国迎击犬戎时,赵太子发兵侵扰燕国甘州郡,试图霸占甘州郡九城,幸好在甘州戍边的司马开早有防备及时调兵,这才免了一场灾祸。由是燕赵彻底决裂,此又成寻求东原结盟的原因之一——赵主口蜜腹剑,背刺盟友。
东原虽强盛,却也常有唇亡齿寒之感。赵太子如此唯利是图、背信弃义,很难让人不提防。倘若赵国一统江北之地,与东原划江而治,依赵太子的性格和手段,东原不可能在其手下全身而退。何况燕赵之所以能够在东西联盟横扫九州之势下屹立至今,靠的绝非谁比谁资历更老、谁比谁地位更尊贵。尤其是赵国,赵太子代理国事十数载,南拒西夷北退犬戎,且尚有余力将跟自己不对付的西域诸部族治得乖如鹌鹑,哪是季子桑与姜妲之流能比的。
再加上燕赵常年对付犬戎,两国所练骑兵是为一绝,远比各国常用的战车步兵灵活机动,唯有秦国精甲轻骑“长熙军”可与之比拟,然表面上秦国“长熙军”早已覆灭多时,东原的重甲铁骑尚有进步空间。如此比较,姜妲哪怕没有想过要与赵国正面对峙,也绝不会将燕国这块肥肉让给赵太子,即便腊肉难咽也断无夹到别人碗里的道理。
眼下再让燕赵结盟是万万不能了,但日后可不好说,保不齐在看到东原统一江南之地后,北地眼馋又害怕,重修旧好也不无可能。东原与燕联盟一事究竟能不能成,端看姜妲想不想要这块腊肉,肯不肯抓住这个机会,让燕赵彻底决裂,以图后效。
容宣请范子兴帮的忙便是观察姜妲的反应。若是姜妲即刻便想应下这桩事,范子兴会从中劝阻一二再拖两日,如此不至于显得东原心急,从而控住两国约盟主场,打压燕国,令其再多出些心血。若姜妲始终不愿应下,范子兴则需煽动一二促其最终答应,完成容宣与燕如的约定,顺便帮东原一把。
容恒深觉此中弯弯绕绕实在难懂,尤其是在燕赵之间选择燕国的举动,他很是不解,“赵国这么厉害您为甚不与赵国联盟?反正西夷都快没了,两国早晚得贴脸。”
“有一块饼,你会先和墨蒙一起干掉沉皎再反水独吞这块饼,还是先和沉皎干掉墨蒙再反水独吞?”
“肯定先干掉沉皎啊,墨蒙多好对付。”
容宣捏住容恒的腮帮子,“那你是觉得我傻吗?啊?”
第七十五章 舞伶
“不敢不敢,君侯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容恒的脸被容宣两指捏得生疼,却也挡不住他心里的震惊,“听您这意思是想要整个九州啊!”野心也太大了!
容宣松开手,在他脸上红彤彤的地方揉了一把,“东原与西夷这么大一块肉都在我碗里了,我还留下鼎里那两块肉皮作甚?我饭量大,又不是咽不下!”
要一个东原也是要,要一个九州又有何妨?待他将这九州收入囊中,无论萧琅走到哪里都能藏在他庇佑的羽翼之下,无论萧琅跑到哪里他都能最快地找到她,哪怕山河远阔,遥遥迢迢。那九十九分的无垠疆土便由她来跋涉遨游,余下的一分他一定牢牢看守在脚下,等她倦了好回家。
容恒闻之眼睛一亮,“哇,那我岂不是开国皇帝身边的红人了?”
“就你这不学无术的还想当开国皇帝身边的红人,书看完了?字练好了?事儿都寻思明白了?”容宣看着他啧啧称奇,“阿恒啊,我发现你野心甚大,竟想做开国皇帝的身边人。要不我送你去汤邑可好?陛下虽非开国皇帝却也是名正言顺的皇帝,做他身边的寺人也是一样的,只不过要……”
容宣说着阴恻恻地笑起来,做了一个手起刀落的动作。
容恒一凛赶紧摇头拒绝,“我不去,我生是君侯的身边人,死是君侯的身边鬼!”
“边儿去!竟敢与琅琅抢位置!”容宣横他一眼。
“那我就是君侯与小君的身边人、身边鬼!那么君侯,您有信心吗!”
他握拳看着容宣,这架势像是容宣只要胆敢说一句“无”他便敢上去给容宣两拳似的。
“琅琅有我便有,不求长相厮守,只要她的心一直在我这里,区区九州又算甚,九州之外我也敢去!”容宣抿嘴一笑,竟有些像沉皎红着脸看舞湘时的怯怯神情。“去,唤沉皎来,我在门口等你们。”
“唤沉皎一起去容与逍遥啊?”容恒摆了摆手,“算了罢,他今日是不会去的,昨晚刚与舞湘大吵了一架。”
“前天不是刚吵完?昨日又是为何?年轻人的火气大冬天的怎么也这么大,看我跟琅琅就从不吵架。”
那可不是,先生又不在您跟谁吵去?
容恒悄悄在心里反驳了他一句,又帮沉皎解释,“其实跟您方才说的那句话一样,沉皎和舞湘说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上刀山下火海也敢。舞湘一听就不乐意了,觉得沉皎这话是在影射她无理取闹,她怎么会为难沉皎,去让沉皎上刀山下火海。二人因此便开始拌嘴,舞湘越发觉得沉皎不在意她,沉皎越发觉得舞湘当真在无理取闹,舞湘因此更觉得沉皎不在意她……然后就吵起来了呗!我觉得此事沉皎并没有错啊,完全是舞湘无理取闹……”
尽管好兄弟有了别的女人之后与他没有从前那么好了,但容恒依旧十分讲义气。
“啊这……甚是离奇!”这已超出了容宣的理解范围,他也不知该如何解决,遂未喊沉皎,只带着容恒走了。
现在的容宣相当清闲,每日固定有上午和下午两节课,各两个时辰,他做个琴师惬意得很,甚至不怎么想回君侯府。但容恒制止了他这种不合礼法的行为,称不准夜不归宿,否则便要去和萧琅告状。
“君侯这是闲久了心野了,”爻女倚在软榻上,一边盯着手底下的弟子练舞,一边笑容宣贪玩,“年轻人意气风发理应如此,只是既已成婚便需得顾及妻子,万不可贪图玩乐。”
容宣十分委屈,“我当真未曾贪图玩乐,这不是忙着为阿姊培养接班人嘛!”
这话说得倒也不差,“容与逍遥”如今多半是爻女在打理,酒君子一直云游在外不知归期。前年说去往蓬莱拜会老友,至今只有信件寄回,本人一直未归,貌似仍在蓬莱。
“眼下这般情形也好,虽闲散无趣了些,却比之以往安稳许多,你忙了这些年是该歇一歇了。”登高跌重者太多,容宣能够保全爵位已是不凡。自己看大的孩子能得今日出息,爻女甚感欣慰。“对了,我昨天去探望沉萧,她问我先生如何,我说先生最近不在家。而后又问我王夫当真已薨逝否,听闻是真她好像十分伤心,亦不知是何缘故。”
容宣立刻开启瞎编模式,“沉萧阿姊追随先生时曾与王夫见过几面,王夫为人宽厚,性情和善,又颇有才华,沉萧阿姊许是深感可惜。”
这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尤其违心!
爻女点了点头,约莫是信以为真。
“阿姊,趁时辰尚早,你我二人不妨手谈一局。”容宣邀爻女对弈,埋怨府内无人长于此道,平日里左右手互搏甚是无趣。
爻女欣然应约,立刻唤人将一应物件儿送上来。
“我观阿恒颇有悟性,君侯何不将他教会,日后也能有人陪君侯对弈。”
“他?”容宣回头瞅了容恒一眼,“你自己说。”
容恒尴尬地挠了挠头,“我实在是……学不会,阿姊莫要为难我了。”
爻女笑着摇了摇头,倏然太息。羡慕容恒是个听话又上进的好孩子,可不像她那些个弟子,成日里心不在焉的,除却舞姒姊妹二人,其他人等都拿不出手。
“各人有各人的理想,有些许是不乐意从事这个行当。”容宣安慰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阿姊尽一份心便是。”
“尤其是舞湘,一直是个勤奋刻苦的孩子,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倒不似从前那般专心致志了。”
容恒抄着手插句嘴,“跟沉皎吵架了呗。”
听罢,爻女亦是太息,“倒也不是不许她们同男子相好,你看看这一个两个的,把持不住心神,耽误的不还是自己吗!”
“该到情窦初开思春的年纪了。”容宣笑说,随手落下一子。
前阵子他见沉皎与舞湘情意正浓,寻思着帮沉皎问问舞湘的婚事,眼下萧琅不在,伏且与子冉离得又远,他怕沉皎脸皮薄再给耽误了,容恒却是劝他莫急,且看看再说。果然这两日二人又吵得不可开交,眼看就要一拍两散,他便也不好意思再多这句嘴,免得两人吵得上头当真拆伙了,至时他媒做不成不说还尴尬。
“话说那舞湘的婚事阿姊可做主否?”
听容宣这般问爻女手下一顿,俄而大笑起来,笑得指间棋子都掉在了榻上,“君侯怎地做起媒氏的活计了?可见你婚姻甚是美满!不知何时再帮阿恒也说一说?”
容宣老脸一红,尴尬地摆着手,“阿姊莫要取笑我,我只是随便问问罢了。沉皎的婚事我可做不得主,倒是阿恒的婚事我还能说上一两句话。”
“多谢君侯,不必。”容恒断然拒绝,他一个人自在得很,不需要女人,女人影响他学习。
爻女笑罢,道舞湘之事容宣问她可是问错了人。那舞湘家中父母双全,兄嫂亦在,只是想帮她谋个生计才送到“容与逍遥”来学舞,等学成或是家中说好了亲事便接回去了。
容宣主仆面面相觑,“那她与沉皎……”没戏了?
爻女撇着嘴摇了摇头,舞湘尚有家人,这些事还轮不到她来插手。转头朝楼下一喊,令舞姒之女弟舞嬛送些小食上来。楼下高声应了,有个十七八岁的淑女提着裙摆钻进屋檐下。
“倘若这酒肆一直在,舞姒舞嬛姐妹必定是顶梁柱!”爻女一心看好这姊妹二人,人品端正又有天赋,等她老了交给这对姊妹也放心。
说着,楼下已送上小食来。来者却非方才应声的舞嬛,而是一个脸生的舞伶,看上去与舞嬛差不多年纪。
“阿嬛做甚去了,怎地偷懒让你送上来?”
爻女笑着去接漆盘,那舞伶脚下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正正朝着容宣的方向歪了过去。
容宣连忙伸手护住棋盘,整个人往榻上一缩,伸手将容恒拉到身前挡住。容恒撑住舞伶歪倒的身子,一把将她推得又站了起来。
爻女接稳漆盘,关切道,“怎能如此不小心,若是摔了可如何是好!”
“奴失仪,惊扰了君侯,请君侯赎罪!”舞伶忙一礼,双眼噙泪,目光盈盈,兔子似的看着容宣。
容宣拿开护在棋盘上的手,但见其局并未遭到破坏便松了一口气,“无妨,脚下再当心些便是。”我马上就要赢了,差点儿让这人给我扒拉了!
爻女却是突然拍案,冷声斥之,“退下!”
舞伶神色一惊,忙称是,转身脚步慌乱地下了楼。
见人离开,爻女并未再说什么,同容宣将此局对完。
容宣果然险胜一筹,爻女输得亦高兴,吩咐后厨去做些新的吃食送给陵萧夫人,容宣不客气地收下了。二人笑语晏晏,方才的小插曲像是从未发生过。
正要再开一局时却到了上课的时辰,容宣道下课再来。然爻女不许他来了,她即刻便要出门会友去,改日再说。
容宣主仆去往琴室的路上又遇见了那个送吃食的舞伶,看其模样像是刻意在此等候多时。见容宣身影,她怯怯上前,却被容恒挡在两人中间,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舞伶欲言又止,始终不得时机,最后只得悻悻离去。
第七十六章 清白要紧
容宣主仆躲在拐角处盯着那个舞伶身姿摇曳地缓步走远,待看不见了,容宣拍着容恒的肩膀夸他甚是有眼力见儿,若非他机智伶俐,他家君侯险些清白不保。
容恒骄傲地挺胸昂首,外人对他家君侯那点小九九他还能看不出来?“君侯您尽管放心,只要有我在,必定誓死捍卫您的清白之身!”
容恒说得信誓旦旦,容宣自是十分感动,但也不忘悄悄叮嘱他,在外人面前是当捍卫他家君侯的清白,但在萧琅面前这清白大可不要,需得见机行事。
“君侯放心,我都明白!”容恒一揣手,露出个“我最是懂你”的笑容。
两人悄悄击掌,达成协议。
在容宣上课的当口,那名舞伶又进来送了两次吃食,一次是分给大家的太师饼与果脯,一次是单独给容宣送的热甜汤。
容宣不喜这种又甜又腻的汤汤水水,但又不好当众推拒驳人颜面,遂客客气气地接了下来。
舞伶递碗时双手与容宣的手指“不小心”有了接触,她当即红了脸颊,抬眸看了容宣一眼便将小脸撇向了一旁,嘴角噙着一抹羞怯的笑容。
“舞鹃可是思春了不是?怎地脸红得如同秋柿一般?”
有个乐师出声打趣,室内一时响起高高低低的笑声,甚至有人斗胆问舞鹃是否心悦文陵君。如此惹得舞鹃越发羞涩而不能自持,一双皎瞳满含脉脉春水望向容宣。
但凡是明眼人,必能看出其中所蕴情意。
怎奈容宣接过热汤之后便一直低着头自顾自地调整着琴弦,既未饮汤亦未抬头看她,可惜舞鹃一腔真情付水东流。
容恒在旁含沙射影地斥责一声,“课堂之上,夫子面前,怎敢言行放肆!”无耻肖小,竟敢觊觎我家君侯美色!
乐师间笑声立止,舞鹃像是受惊一般肩膀微微一抖,捧着漆盘朝容宣低头一礼,转身走了出去。
等舞鹃走了,容宣将热汤往容恒手边一推。
容恒不客气地将碗拖过来,端起来抿了一小口,险些当场吐出来。这汤甜得发齁,他实在咽不下去,赶紧又搁回案上,自左手袖袋中掏出果脯清口。然被甜汤一伤,原本酸甜可口的果脯竟酸得有些扎嘴,容恒将果脯塞回去,又自右手袖袋里掏出了一包腶脩,幸好涂了椒盐的肉脯仍是美味。
容宣在上课,容恒便坐在牖旁看着楼下习舞的诸位舞伶,自然也看到了送吃食的那一位,便是名叫舞鹃的。
楼下院子里舞嬛正在责备舞鹃今日不肯认真习舞,总是找借口偷懒,到处乱跑。舞鹃挨了两句不轻不重的训斥却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捂着脸哭哭啼啼地跑进了厢房。舞嬛见喊不住她,气得在原地跺了两下脚。
容恒见之在心里啧啧两声。看舞鹃在一众舞伶中年纪也不算小了,学得倒是不赖,可惜心气眼光太高,总是肖想些不该想的。
想跟他家小君抢人?嘁,笑话!
申时末,容宣上完课招呼容恒回家,下楼时瞥见舞鹃正上楼来,两人赶紧回头从另一侧下楼,避开那人从酒肆后门溜了。
“君侯,您说这舞鹃可是爱慕您不是?”容恒觉得应当是,而且大家都看出来了。容宣的清白固然重要,但若是容宣自己喜欢,要将其收为姬妾,他做仆从的最多劝两句,也不能拦着不让收不是?于是多嘴问了一句,想心里有数,“那您瞧着舞鹃如何,可也有意于她?”
“她心悦于我我便也得心悦于她吗?”容宣自觉感情珍贵得很,轻易不肯付诸于人,况且他已有感情寄托,旁人喜好与他何干?
“男子妻妾成群十分正常,何况如您这般的权贵,将来……您不也得有夫人、世妇与御妻、内命妇这些,您若真心喜欢她,先生应当也不会反对。”
“这话你可敢在琅琅面前说吗?”容宣搓着手,斜睨着容恒,“便如同今日劝我一般去劝她?”
容恒一噎,“当然不敢,我跟先生说这些胡话岂不是活腻了找收拾……”
容宣伸手捏住他的腮帮子,“怎么?你在我面前狂言浪语我就不会收拾你吗?在你眼里我竟是如此薄情寡义的浪荡子吗?”
“不敢不敢……”容恒赶紧求饶,保证以后定不会胡乱说话了,“君侯最是专情不过,先生眼光独一无二、天下无双!”
“是我的眼光独一无二、天下无双!以后甚世妇内命妇的,这些莫再说与我听,我不爱听,琅琅也不爱听。琅琅不喜我亦不喜,她的心思便是我的心思,懂了吗?”容宣用力捏了捏容恒的脸,这孩子最近杂七杂八的想法实在太多,回去得多给他布置些课业,免得他闲来无事便胡思乱想。
容恒点头如小鸡啄米,“懂懂懂!”
“罢了,你不会懂的。”容宣松开手,惆怅地抱紧了九霄环佩。
“因为先生地位太高的缘故吗?”所以才不敢起异心,惦记别的淑女。
“看罢,你根本不懂!”容宣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幽幽叹之,“这与身份地位无关,高攀者亦会见异思迁,下嫁者亦会矢志不渝,爱与喜欢本就大相径庭。你可以喜欢舞姒,同时也可以喜欢舞嬛、舞湘和舞鹃,可以喜欢所有,你会因为她们的美貌或是技艺而倾心,甚至想拥有她们,占有本就是性本恶的彰显,这无可厚非。但爱一个人不一样,你无法忍受她三心二意,更无法忍受自己不忠,除她以外尽是翳目浮云,你看着只会感到厌烦,又怎会喜欢?”
人之所以会变心,不过是因为不够爱罢了。
“君侯,我真的懂了!”容恒用力点头,但又反驳了一句,“不过我不喜欢舞姒她们哈,我只想跟着君侯和先生,我对君侯与先生忠贞不渝……”
“嗯?”容宣惊诧地看了他一眼,“你是龙非教出来的学生吗?”
“不是啊,”容恒挠了挠头,不知自己哪句话又未能说到这人心里去,“我是君侯您教出来的。”
“别!”容宣承受不住这份羞耻,“日后不求你有大出息,但求别人问起你夫子是谁时你莫说是我便好。”
“您又嫌弃我?”
“并无此事。”
“师祖说,夫子为弟子授业解惑时应多一分耐心。”
“夫子所言甚是,幼时我犯了错误,他总会耐心地将抽手心的尺牍先擦拭干净,然后再来抽我。”
“哈哈,师祖真有意思。”容恒干干一笑,识相地闭嘴。
二人在市上转了转,回到相舍时天色已晚。容宣忽然有些想食鱼脍,厨房当下便有一条姜妲赏赐下来的一尺来长的鲤鱼,做成脍鲤刚刚好。
这般想法为容恒所制止,道冬日不宜冷食,不妨等来年春秋之季养肥了再做成脍,正好配上当季的生葱与芥酱,远比隆冬食些不新鲜的好。
容宣未能满足口腹之欲,只得怏怏睡去,在梦里逮了一宿鲤鱼,条条膘肥体壮。
而后,他又等了一日,等到燕如与卫羽第三次面见姜妲。
此次面见,燕如抱着必得的决心而来。其先将两国联盟的好处娓娓道来,无非是赵主不讲信誉,为人歹毒,东原与燕应当结为盟友,共同拒赵甚至伐赵。何况眼下东原伐夷正当关键时刻,更需提防赵主出兵襄助西夷,倘若东原与燕国联盟,燕国便可为之牵制赵国。
姜妲并不关心燕国是否当真可以帮她牵制赵国,赵国在她眼里不过是蕞尔小国,东原本就是万乘之国,等到攻下西夷,莫说一个赵国,燕赵联手她也不怕!
然不等姜妲拒绝,燕如又抛出了两个于东原而言也许有所助益的筹码。
一则是东原与燕两国联姻,燕如有信心说服燕王“嫁”一子到东原为王夫,如此两国一衣带水,亲为一家。这位“嫁”到东原的公子可以在公子文、公子怀礼与公子信三人当中挑选,此三子之母地位虽不算太高但颇受燕王宠爱。三位公子本人亦是优秀,曾位于燕太子候选人行列,只惜败于年纪与阅历。
但很显然,姜妲对于联姻一事并不感兴趣,东原朝臣更是极力反对。诸侯娶邻国女尚且担心王位易主,何况与邻国公子联为姻亲。东原若寻一燕国公子做王夫,等到姜妲百年之后二人子嗣继位,不知东原还能不能是齐家的东原,怕不是要并入他们燕国的领土,天底下还能有这种吃白食的好事?燕国老狗,甚是无耻!
燕如应是猜到会是眼下这般场景,遂又抛出了另一则筹码。只是这次他并未当众说明,而是呈与姜妲一卷文书,由其细思。
姜妲见之虽未动声色,却对两国结盟一事松了口风,道事关重大,不可妄下结论,需详议再决。
众人不知那文书上写了什么,只见姜妲退朝至路寝后单独留下了燕如,其他人等一概遣散,连燕上卿卫羽都不准跟着。那眼线自是也未能跟进去,故不知燕如究竟开出了什么样的条件竟使姜妲如此心动。
容宣听罢若有所思。燕如胸有丘壑,虽同燕王一般固执又叛逆,但于事于理皆可自行判断,应当不会自掘坟墓。
容恒却有些担忧,“君侯,您就不担心燕太子反水吗?”
第七十七章 邀约
“反水?”容宣一时竟不懂容恒此话何意。
“燕太子若是与大王达成协议,他还能安心帮您?”
表面上姜妲于燕如的助力要远大于容宣,燕如一旦自姜妲处得到更大的好处必定会与君侯府疏远,此于容宣以及双方的盟约都大为不利。姜妲有燕太子做后盾,容宣越显单薄,与之对峙岂非难上加难?
“阿恒最近机敏了许多,可是食甚琼浆玉露了不是?”容宣听容恒如此分析顿感欣慰,他敲了容恒脑壳一下,不以为意地笑道,“结盟一事本就是要成的,帮他不过是将日后费的力气提前至今日今时,眼下辛苦些日后便可轻松些,他于咱们而言只是额外助力,多他一个甚好,少他一个倒也无妨。”
“行罢,我还当您有多看重他。”容恒撇了撇嘴,自知白担心一场。
“阿恒且放心,你家君侯断不会让你去做横死鬼!”
发生子谦一事后,容宣对北地两国再不敢大意,他自刘晨处借了些信得过的谍,开始逐步安插进燕赵朝野,混迹至达官显贵身旁探取情报。这种事各国都没少干,因而他做起来毫无心理负担。他现在最要紧的是保全性命与信息渠道,将天下事都攥在手里,而后要做的是在阴谋诡计与相互攻讦中活得漂亮,活到最后,直至登上皇帝位,成为真正的帝星,让萧琅成为阴阳家辅佐帝王的历代方士中最出色的一位!
“君侯,我倒是不怕做横死鬼,我只怕您又要帮我介绍谁家淑女。”容恒指着自己,对天起誓,发誓他对淑女毫无兴趣,只想安稳地待在容宣与萧琅身边服侍二人。
容宣犹豫且小心地问道,“你……你当真对女子毫无兴趣?”
容恒答得无比果断,“没错!”
“啊这……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容宣捻着指腹思忖再三,委婉劝之,“毕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阿恒当深思熟虑,三思而行。”
有这个必要吗?
主君身边的得力仆从一生不婚追随主君至终老者大有人在,怎么到他这里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容恒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多少有些不明所以。
容宣见之在心里叹了口气,哀阿恒之多艰,但肯于随波逐流的碌碌苍生中保持本心亦是清明勇敢。
容恒不知他在想什么,却是发现容宣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敬佩,他一时得意便忘记深思。
迟暮时分,燕如派人送了一封密信来,感谢容宣慨然襄助,他业已成,即刻便启程回燕国去了。
今日东原与燕国盟约既成,容宣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只是有些可惜,姜妲答应得太快,否则还可从燕国再要些别的承诺与好处。
容恒有些狐疑,“您帮他了吗?范相与上卿羽可是连路寝的门都未能进去。”
容宣敲了他脑壳一下,“我若不帮他,莫说路寝,他连朝堂的门都进不去!”
“所以那份文书也是您的手笔?上面到底写了甚?”容恒趴在案边好奇地看着容宣。
容宣摇头,“不告诉你。”不能告诉容恒,否则这人又该责怪他以身犯险了。
不说便不说呗,反正他也没有多想知道。
容恒悻悻地坐直身体,继续忙碌容宣布置给他的课业。他抄着抄着忽而有点儿走神,盯着滴漏开始发呆。心里掰指一算已快至除夕,过了除夕即是新的一岁,这一年变了很多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唯一确定的便是萧琅依旧没有回来。
“君侯,又快到除夕了,您说今岁除夕商服还会来吗?”
“商服?”容宣顿笔,若非容恒突然提及,他都险些忘了还有商服这号人物。“许是不会来了,他年初时便回了麓野山庄,一直在庄内进修纵横之术,已是许久不曾听闻他的外出行踪。”
“除夕时咱们还去探望沉萧阿姊吗?”两人一直在骗沉萧说萧琅忙得没有时间来看她,不敢说萧琅早已不在伊邑,也不敢跟她说又来了个沉皎,如今更不敢说容宣“强娶”了萧琅。容恒深知自己并非守口如瓶之人,属实不太敢去探望沉萧,生怕行差踏错被对方瞧出端倪。
“自然是要去的,琅琅尚且年幼时沉萧阿姊便追随身旁,二人感情非同寻常,子冉师姊不在伊邑她便是琅琅之长姊,我如何敢不去探望。对了,你给我好生注意你那张嘴!”
容宣特别提醒容恒,命他嘴上务必留个把门,万不能将他娶萧琅之事告诉沉萧。倘若沉萧听到了什么风声要收拾他,让他不好过,容恒下半辈子也别想好过!
“一定一定!”容恒猛点头,几乎要赌咒发誓。上次险些被沉萧发现萧琅孤身一人出远门好些年,幸好容宣帮他圆过去了,这次他一定格外注意,绝不多话。“君侯,沉萧阿姊还能重获自由吗?”
“当然!”
“那她何时才能离开宫狱?”
“新王登基,大赦天下。”
“呃……行罢。”
容宣老早之前便觉得,萧琅之所以着急将沉萧送入宫狱关起来,又将她逐出师门,为的应是保护沉萧。至于理由,也许是与阴阳巫入侵蓬莱有关,也许是不想沉萧跟着自己去冒险。
倘若是后者,萧琅做的事应当十分危险,于沉萧而言恐有性命之忧。容宣思及此处时心中陡生对萧琅行迹的担忧,因而不顾一切想要查出萧琅的去向。结果很显然,所有人要么不知情,要么在萧琅的授意下瞒着他,唯独他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且美其名曰“为他好”。
每每想到这些,容宣总是不忍自嘲,落入旁人眼中便又是无病呻吟的自怨自艾。
时间晃晃悠悠至除夕日,宫城前的大廷上正击鼓驱鬼逐疫,作逐傩仪式。此等重大活动姜妲必会前去观礼,容宣因而窝在家中并未出门,他才不去姜妲的眼皮子底下晃,免得那人总惦记些有的没的。
但尽管如此小心,他还是没能逃过姜妲的召唤。
傩仪结束后,姜妲派菁菁来传容宣进宫,请他食除夕麦饭。容宣假借“内子身体不适”的说辞婉拒之,然姜妲似乎提前猜到他会这般说,特命菁菁驱车前来,道是接陵萧夫人一同进宫。容宣见状只好答应进宫一趟,又以“内子生病卧床不便起身”为由只身前往。
容恒十分不满,在容宣身后小声嘀咕,”咱们君侯府何时穷到无麦饭可食,竟非得进宫食不可……我看她就是找理由骚扰您!”
容宣示意他收声,悄声叮嘱他见机行事,容恒连忙点头称是。
进宫之后,菁菁将容宣主仆二人领至小寝殿前。容宣深以为此般行径不妥,转身推拒欲走,不料被菁菁一把推入殿内关上了门。容恒见状立刻便要跟紧容宣进门,却被菁菁转身拉着去了偏殿。
“君侯……”容恒万分担心地看着灯火通明的小寝,心中暗骂姜妲不知羞耻,王夫这才故去多久,她便胆敢朝着容宣下手。“菁菁阿姊,这深更半夜的,怎好夤夜打扰大王守岁,我家君侯他……”
菁菁却是笑他过虑,“大王请你家君侯来不过是有些要紧事要商议罢了,大王又不会食人,你怕甚?”
容宣在殿内听到了这番对话,一时不禁冷笑——这大半夜的能有甚要紧事可言,何故昼时不寻他商议,偏偏等到现在才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本就于礼不合,何况是在小寝之内,姜妲不轨之心昭然若揭。
他正寻思着如何脱身,姜妲便推开侧殿两扇高大的雕花门,带着一脸笑容从里面走了出来。
“容子在想甚?”
容宣视线一斜,见姜妲只穿了身绣花丝织的寝衣,披了件墨绿金丝外袍,未着履,立刻闭目低头深揖作礼。
姜妲踱至他面前,负着双手微微弯腰,“容子何不回答寡人?”
“小臣正在思考除夕之夜应告禀大王的吉祥话。”一股香气幽幽袭来,容宣赶紧屏住呼吸。这气味并不重,不过甚是香腻,像盛秋时节熟透乃至糜烂的硕大而又妖冶的花,熏得他有些喘不上气。
“吉祥话倒不必说了,寡人只看见容子便感到万分心安。”姜妲的笑语意外娇俏,伸手拉住容宣的袖子拽了拽,示意他跟自己走。
容宣抱着袖子很是抗拒,但姜妲不容许他拒绝,半拖半拉地将他拽到榻边,将他按在榻上坐下。
榻上置的食案上摆着鹿炙、脍鲤、羹与麦饭,还有一壶热好的白芷清酒。
容宣犹如坐到针毡上似的跳起来,“小臣不敢!”
姜妲随意摆摆手,“容子在寡人面前不必如此拘礼,在这宫中便如同在自己家中一般自在即可。”
这宫城早晚会变成我和琅琅的家,但不是现在。
容宣依旧不肯入座,战战兢兢地拜伏在地,小心翼翼道,“大王恩赐小臣,小臣本不敢辞,然小臣愚钝卑微,万不敢恃宠而骄,与大王同榻而坐。”
姜妲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扬声大笑起来,“容子呀,何必如此心惊胆战。”
说着,她似是哀伤地太息,“自王夫去后,寡人方知何为孤家寡人,如今,寡人也只有容子一个知心人了,谁知容子与寡人竟不亲近,枉费咱们十余载深情厚谊。”
第七十八章 轻薄
此人说话着实离谱,谁能跟她有深情厚谊!
容宣有些庆幸萧琅不在此处,姜妲这话说得任谁听了去都得误会,他忙道,“大王此言差矣,东原百姓黎庶尽为大王知心人,皆为大王喜怒哀乐而喜怒哀乐,大王何以自称孤家寡人。小臣身份卑微,不敢仰视大王,唯愿做大王麾下臣仆,为大王效力分忧。”
姜妲笑着摇了摇头,“容子惯会说些好听的话讨寡人欢心。”
她弯下腰试图拉住容宣的手,容宣不动声色地一抖衣袖将手遮住,随即额头贴手一叩首,称讨大王欢心是为臣子的福分。
姜妲摸了个空只得悻悻地收回手,转而唤容宣起身,道他若不愿于榻上坐,也可到一旁的席上坐。又说这次召容宣进宫并无紧要事务,只是见他君侯府中人口伶仃,怕他一人在府中守岁孤单,遂邀其入宫一同守岁。
“多谢大王,有内子陪伴小臣左右,小臣并不孤单。”陵萧氏还没死呢她说的这是甚胡话?容宣心中冷笑,面上随之露出一抹温柔笑意。
“看来容子与陵萧夫人伉俪情深,当真羡煞旁人。只不过……”姜妲哼笑一声,“陵萧夫人这身子怕是与先王夫一般无二,容子还是多带她出门走动些好,也好让大家见识见识令正是何等风华绝代的人物。”
“内子不过凡桃俗李,远不及世家贵女冰雪聪明,更不如大王身边的菁菁蕙质兰心。”
“依容子眼光,令正比之寡人如何?”姜妲知道容宣定不会说些不好听的,但她就是喜欢听这人说些赞美之词。
容宣如她所愿,违心地夸了两句,“大王乃东南竹箭,超今冠古而独步天下,内子不敢与大王作比。”
姜妲对他的回答可谓万分满意,转念记起一事,问那盒飞云丹陵萧夫人用着感觉如何。
她不提此事倒还好,一提容宣心里的火气便噌噌噌地往上蹿。他勉强压住心气,假意感谢姜妲,称内子甚是喜爱,每每前去竹北院拜见疆景先生便要敷上些许,疆景先生因而常赞其肤如凝脂,清气自华。
姜妲闻之不禁攥紧了裙子,略带些惊慌地问道,“她去拜见疆景先生时也用着飞云丹?”
“正是。”容宣见其声色表情便知此人果真刻意而为,其心思毒甚飞云丹!
“那……那疆景先生可知陵萧夫人所敷为何物否?”
“先生年纪小,好奇心又重,自是问过内子三两次,内子尽如实相告。”
“先生得知后是哪般反应?”
“先生很是喜欢,内子本想将飞云丹转赠于先生,只是因大王所赐未敢擅自转手送人。”
姜妲悄悄松了口气,若无其事地抚平裙子上的褶皱,晏晏笑说,“此等俗物如何配得上先生仙人之躯,寡人这儿也有一盒,只是早已拆开,更不敢拿去侮辱先生。倘若先生真心喜欢,寡人便寻几盒最好的送到竹北院。”
“只怕先生的好奇心又是一阵一阵的,再辜负了大王美意。”容宣知道姜妲定不敢真送飞云丹过去,干脆给她个台阶下,免得她又因今日夸下的海口徒生些事端。
“也是,先生倒用不上这些。”姜妲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又问他上午去宫狱时见沉萧如何。
容宣称仍是故旧模样,脾气不好不坏,书看得多了学识倒是长进不少,不像从前一般激进,也能耐下性子听他劝诫两句。
姜妲叹了口气,始终觉得疆景先生心太狠,对门下弟子过于苛刻。
“毕竟是刺杀少上造,虽未就然有杀心,先生也是为了大王与少上造的安全着想。”容宣解释说,他私以为萧琅这般也有磨炼沉萧性子的意图。
沉萧乃女奴出身,尽管在蓬莱时也曾识字读书,但绝大部分时间都在习武,甚少钻研书中的道理,她心中无理,故多凭一腔孤勇热血行事,极易惹出事端。如此安静地拘在一处认真读书自省于沉萧而言大有裨益,但愿沉萧莫要辜负萧琅的期望,赦免出狱时能令人刮目相看。
姜妲未再多话,但邀容宣饮酒食饭。
容宣听令,意思着抿了一口白芷清酒。这酒口感清冽,回味悠长,只是味道差强人意,带着点奇怪的酸味,饮罢舌尖微涩。这与他以往在宫宴上饮过的白芷清酒口味稍有差别,姜妲应当不至于给他饮用已腐败的酒水。
然姜妲见他置爵,偏偏又问他这清酒如何。容宣哪能直说不好,便说回味微甘中略带酸气,甚是特别。姜妲听他这般说微微一笑,并未接话。
容宣又夹了一箸麦饭入口,亦是带着点微不可查的酸味。他不禁怀疑自己晚食时可是食错东西了不是,怎地酒食口味如此奇怪?难不成是姜妲要下毒杀他?应当也不至于,除夕之夜毒杀朝臣的名声传出去可甚是难听,姜妲可不是不在意名声之人。
好在国君赐饭不可尽食,三箸即毕。容宣又慢慢夹了两箸入口,结束了这顿折磨人的饭食。
姜妲亦食罢麦饭,着人将食案撤走,奉上烹好的茗粥。
茶叶在热汤中煮得很烂,侍女将茶叶滤净,斟了一碗微黄透亮的茶汤予容宣。容宣接入手,如同方才饮酒般啜了一小口,苦涩之味顿时直冲天灵盖。
有人爱往茗粥中加饴,中和苦味以饮其甘,但姜妲惯爱原味,偶尔添些茱萸、薄荷与葱姜之流掩去苦涩之味。容宣也曾尝试过此道,只是那味道还不如不加,相比之下他更爱自己那套沸水直沏茶叶的作法,沏出来的茶汤汤色透亮、味纯清沁,微涩不苦,可比加些乱七八糟的调料好百倍。
饮完一碗茗粥,姜妲倚案扶额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不知在寻思什么。
容宣坐在席上盯着碗底渣滓亦是一言不发,心中暗忖,“田叔怎地还不来,莫不是忘了?”
来之前他已同田叔说好,倘若三刻未归便派人以“小君身体不适”为由捞他出宫,如今三刻已到,怎么一点动静也无,到底是田叔未来还是被人拦下了?
又等了片刻,容宣实在有些急了,主动告辞离宫。但见姜妲并未应声,也许是没有听见,他又提高声音禀告了一遍。
“冬夜漫长,容子何必急着回去?”姜妲不满地回了句,并未允他所求。
“小臣……”
容宣正想编个别的理由,适时宫人来报,说陵萧夫人身体不适,君侯府来人请文陵君快些回去。容宣心一松,登时装作着急模样,准备接话跑路。
不料姜妲猛然拍案,似是怒气冲冲,吓得宫人当即跪伏在地不敢再吭一声。“陵萧氏身体不适自当寻医士来瞧,寻容子作甚?此人莫不是老糊涂了?去,传寡人令,着疾医满去文陵君府上诊疾看病,寡人与容子尚有要事商议!”
“且慢!”宫人欲走,容宣连忙出声阻拦,接着伏地叩首解释说,“禀大王,小臣毕竟是内子良人,内子抱恙,小臣怎敢枉顾夫子与圣贤书教诲,弃内子于不顾。倘若……”
姜妲打断他的话,“依容子所言,此番心意竟只是情义忠信所驱使?”
“这……倒也并非如此,”容宣一时不懂姜妲此话意义何在,仅凭本心答曰,“小臣与内子感情深厚,内子体弱,小臣为之鞍前马后乃是理所应当,小臣甘之如饴。”
姜妲挥手让那宫人退下,待殿门一闭,她起身至容宣面前,蹲下身勾住了容宣的下颌,凑到他面前轻声问道,“依容子看,容子与寡人可也算得上是感情深厚否?不知容子食君之禄,是否也愿为寡人鞍前马后、甘之如饴?”
容宣忍了又忍,强忍住杀她的冲动,佯作惊慌状伏地叩首,“小臣自是愿意。”
听他这般说,姜妲立刻亲昵地环上他的肩膀,接着倚坐一旁,十分大胆地靠在了他的肩上,发髻松散地堆在颈窝间,“容子不如就此留下……”
甜腻的香气扑面而来,容宣的面颊蓦然烧烫起来。许是殿内炭火太旺,他突如其来地感觉到一阵难耐的闷热与烦躁不安,令他口干舌燥、头脑发昏。
“大王,内子的病拖延不得,请恕小臣无礼,就此告退!”容宣挣脱姜妲的搂抱,敷衍一礼,匆匆给自己定了个“罪名”,“小臣自知今日冒犯大王,有幸大王不予计较,然小臣不可不罚,自此便回君侯府禁足去了,待大王气消了小臣再进宫告罪。”
随后不等姜妲作何反应,他手快脚快地爬起来冲出殿门,一边高声喊着容恒的名字一边往外跑。
容恒听到喊声也从侧殿跑出来,无视菁菁的阻拦朝容宣追过去。
二人闻菁菁追唤皆不敢回头,几乎是落荒而逃。至宫门口,两人跳上车催墨蒙快走,墨蒙见状也不敢细问,当即驱马回西坊。
车马一晃,容宣突然抓住了容恒的肩膀,低着头不说话。
“君侯?您怎么了?”肩膀被抓得生疼,容恒连忙查看容宣的状况。他方才隐隐约约瞧着容宣脸色通红,遂伸手摸了下额头,“君侯您可是又伤风了吗?怎地这般烫手?”
“我……”容宣张了张口,艰难地喘了口气,吐出一口滚烫的浊气,”这酒……有点儿上头……”
第七十九章 中毒
墨蒙听出容宣声调有异,得空回头瞄了一眼,车角悬挂的灯台不算太亮,但足以让他看清容宣的神态表情。见容宣低着头,脸颊潮红昏昏沉沉的模样,他不禁低呼一声,“我天!你这饮的什么酒,后劲儿怎么这么大?就跟被下……”
“少废话!”容宣五指死死地扣着容恒的肩膀,声色喑哑地拦下墨蒙后半截话,“快走!”
墨蒙大致了然,便不敢再多话,只问了句等会儿是否需要延请医士进府。容宣断然拒绝,只催他再快些。
待到君侯府门口,车马尚未完全停稳,容宣便急冲冲地跳了下去,落地却是脚下一软险些摔倒,得亏墨蒙在旁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
带着些微微酒气与甜香的热气呼面,墨蒙越发肯定容宣醉得定然不简单,他当即从容恒手中将人抢了过去,半拖半抱地将双目迷离有些不省人事的容宣扶回寝室。
见室内无人,墨蒙将容宣安置在榻上,推了容恒一把,“快去喊你家小君来。”
“啊?小小小君?”容恒呆滞一瞬,这会儿他上哪儿找萧琅去?“沉皎行吗?”反正从万儒总院回来的时候也是他假扮萧琅来着。
“喊什么沉皎!你是不是……”墨蒙看着容恒一脸“你是不是有病”的表情,“你喊沉皎有什么用,这种情况肯定得喊你家小君来!”
容恒正寻思着该怎么推拒墨蒙,再去找个别的什么人来也好,转脸却见容宣自榻上半撑起身子,颤颤巍巍地指着门口,声线抖得有些带了哭腔,“出去……都出去!”
容恒见容宣眼尾猩红,目色幽深,声音沉哑,整个人都在发抖,遂上前欲扶他躺下。谁知刚伸出手去便被那人一巴掌拍掉了,容恒一时不明所以,“君侯您这……”
容宣撑住榻站起身来,脚步踉跄地扶住墙,眼神凌厉地盯着二人,嘴唇一抖,“滚!”
墨蒙赶紧拉着容恒出屋,顺便关上了门。然而容恒怎可能就此放心离开,他将牖拉开一角守在一侧,透过缝隙观察着室内情形,随时盯着容宣的动向。
容宣背靠着墙滑坐在地,勉强盘膝运气,试图将体内的药物逼出来。但“醉态”之下功力大打折扣,内力运转近一刻钟也未觉药性削减多少,反倒越发腿软无力,头脑混沌。他又扶着矮柜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大力推开牖,随手扯下腰带外袍扔在一旁,牖外隆冬深夜的寒风吹在身上竟只有些微凉。
冷风一激,心火反弹,容宣又扯掉一件衣裳。眼前蓦然一阵眩晕,他摔倒在地,后背一下撞在矮柜上,摆在矮柜边缘的盆景摇晃坠落,稀里哗啦碎了一地的陶片细壤。他勉力坐起来,用指甲将掌心抓出血痕,试图让自己更清醒,好重新运转内力。这次运气急了些,等不得内力在经脉间循序渐进便直接将混着药力的气血往上逼,一直逼到口中,直到吐出两大口暗红的毒血方感觉药性褪去大半,脑中清明许多。
但周身热度并未随之褪去,容宣干脆脱得只剩墨色里衣,继续运气往体外逼出药性。突然,他感觉心脏一阵剧烈抽痛,紧接着眼前发黑,口中一腥,瞬间失去知觉。
而后不知过了多久,他自晕厥中苏醒,侧躺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深呼吸着,将胸腔中滚烫的浊气呼尽。
燥热终于开始消退,容宣强撑着坐起来,将剩下的药力逼上胸腔喉咙。待吐净毒血,才感觉彻底恢复了神智,只是身上依旧冷热交替、酸软无力,胸中恶心欲呕,口中血气浓郁,头脑昏沉懵然,自是万分难受。他从地上爬起来,蹒跚地走向床边。
忽然胸腔内血气翻涌,容宣弯腰呕出一口鲜红滚烫的热血,淅淅沥沥淋了满手,好在不再是暗红色。无力感随之袭来,他再度失去知觉,脚下一崴跪倒在床边的两层矮阶上,又滚落在地上。
“君侯!”自前庭回来的容恒正好瞧见这一幕,他连忙冲进屋,与墨蒙一起将容宣扶到床上躺下。
墨蒙打量着一地狼藉,啧啧称奇,“这药属实虎狼之性,按我说,要想解这个毒,要不找你们家小君,要不找个别的女人,当真没必要这样搞,你们家君侯这不养个三五日怕是缓不过来。有简单法子不用,净搞些复杂又伤身的……”
容恒瞪了他一眼,墨蒙悻悻收声,转身去帮忙收拾摔碎的盆景与地上溅开的血迹。
二人收拾照料到半夜,容宣终于无比虚弱地昏睡了过去。
听闻室外爆竹声,犹记今日是除夕,墨蒙便与容恒一同守着这里。半路他有些饿了,去厨房炙了一大块鹿肉拿来寝室与容恒分食。
除夕元日无宵禁,此时两市三坊正热闹着,外面街上的爆竹声与孩童嬉闹欢笑的声音接连不断。君侯府的仆从也聚集在前庭守岁,竹节在火中爆裂的脆响与众人的笑声不时传来,衬得寝室内越发冷清寡淡。
“你们大王还挺会整花活儿,除夕之夜捣鼓这种脏事儿。”墨蒙的嘴闲不住,他饮了一口装在酒囊中的秦酒,舒坦地咂咂嘴,“你说,东原这对父女怎么老是在除夕搞事情,会不会是有点儿那个什么大病?”
容恒怒而拍案,响起“啪”地一声,他赶紧回头看看可曾吵到容宣没有。见那人依旧无声地躺着,容恒放心地回过头来,低声骂道,“这该死的婢……她竟敢给君侯下毒,妄图玷污君侯的清白之身!君侯醒来无恙倒还罢了,若是君侯稍微有甚差池,她可给我等着!”
墨蒙不屑地“嘁”一声,“就你这小身板儿你能拿她怎么样?”
“让我家小君收拾她!”容恒愤愤摔箸。
墨蒙甚是疑惑,“你家小君?”陵萧氏的能耐有这么大吗?
容恒忽觉方才失言,连忙改口解释,“我家小君同疆景先生关系那么好,求疆景先生一个人情也不难。”
墨蒙点了点头,觉得这话虽然说得不算错,但天下大事那么多,疆景先生怎会去管这种不干不净的小事,容恒的愿望怕是要落空。
两人正说着,忽闻沉皎在外面敲门,问容宣去不去前庭。
容恒打开门将他让进来,“君侯中毒了,去不得。”
“中毒了?”沉皎大惊失色,赶紧跑去床前探望。见容宣面容憔悴,嘴唇泛白,一派气血亏虚的羸弱之相,貌似中毒不浅,他立刻搭上脉探了探,既知容宣体内绝大部分毒性已然解去,性命自是无碍,只是内里有所损伤,经脉气血煞是紊乱,需得好生休养些时日。
“君侯不是进宫了吗,怎会中毒?”沉皎附下身,自容宣口鼻处微微扇了扇风,奇道,“这气味好甜啊,倒有些像是……”
他说着话音一顿,随即耳根一红,看向容恒,“君侯怎会中这种毒,谁人如此无耻?”
容恒撇着嘴翻了个白眼,墨蒙意味深长地指了指东面。
沉皎眉目一凛,当即拔剑,气势汹汹地往外冲。容恒上前一步拦下他,问他做什么去。
“区区艳桃俗李也敢跟……抢人,王夫冬至前方薨逝,这才多久她便……”沉皎羞得说不出口,感情贵在两情相悦,哪有给人下毒强上的道理,甚阿猫阿狗的也敢往容宣的床上爬!“她还要不要脸!”
她要脸能干出这种事?容恒又翻了个白眼。
三人站在门口说话,门缝钻进来的寒风将容宣自昏睡中激醒。他睁开仍有些迷离的双眼,扶着像是被人用力锤过的头艰难地坐起身来,“阿恒,水。”
“君侯您醒了?”容恒听见动静赶忙倒了碗水端过去,坐在床边关切地看着容宣,“感觉好些了吗?”
容宣摇了摇头,“头疼、胸闷、心悸、想吐……难受得很!”
容恒恨恨地拍了下大腿,心疼地叹了口气。
容宣饮了口水,结果被呛到了,剧烈地咳嗽起来。
“君侯慢些。”碗里的水溅到被褥上,容恒伸手抿了一把。接着又溅到了他手上,鲜红一片。他看着碗里通红的血水不禁惊叫,“君侯怎么又吐血了?”
“无妨。”容宣摆摆手,反而感觉好多了。他用袖子抹掉嘴角的血渍,又将手上染的血用放在一旁的衣裳擦净,慢慢躺了回去。
容恒看向沉皎,对方点头,“毒药伤身,君侯内息错乱,吐血很正常,将毒血吐出来好得也快些。”
墨蒙看着有些不忍,便插了句嘴,“都这样了你们还不通知你们小君一声?他这娶的是个大活人还是俩字儿?”
容恒有些哑口无言,“我们小君她……”
沉皎接上话,“她随我师叔出门去了!”
墨蒙更加迷惑,“这是你们君侯娶的君侯妇,还是你们君侯给疆景先生娶的?不是身体不好吗,怎么老跟着先生跑,自家君子病成这样都不来看一眼……”
“你这人总关心我家小君做甚?”容恒不耐烦地将他推出门去,“你要实在无事可做便去前庭陪他们玩儿去,去去去!”
赶走墨蒙后容恒又坐回床边,问容宣眼下感觉如何,身上可有何处不适。
容宣扯了下嘴角,眼中神色阴狠冷厉,“我心里难受得很,唯其命可解!”
第八十章 墨者温离
沉皎安抚容宣说不急,等他养好身子再处置姜妲亦不晚,只不过莫要透露给龙非知道,那人前阵子又说错了话,被人告了一状,已经被姜妲盯上了,还连累上将军被骂了一顿,如今可别再为了此事上蹿下跳的,免得连累了君侯府。
容宣闻言陷入沉思,片刻没好气地道,“他又不是傻子,否则哪能活到今日。”
容恒挠了挠脑壳,“依君侯的意思是,少上造是故意为之?”
沉皎私以为龙非这是在效仿容宣,打的也是那剑走偏锋由明转暗的主意。
容宣听二人闲聊了一会儿,也懒得插嘴,身心俱疲之下竟悄悄睡了过去。
二人见他睡了也不敢再多做打扰,沉皎去和墨蒙一起看着前庭守岁,容恒坐在床边守了一整夜。
元日清晨,容宣在睡梦中听见一阵敲门声。他睁眼一看,容恒趴在床边睡得正熟,遂越过容恒下了床,披了件衣裳扶着墙柜慢吞吞地挪着脚步去开门。
门外是沉皎,手里捧着一个信盒,盒上放着束好的信检。见容宣穿着单薄,他赶紧关门进屋,将手上的物件儿放到榻上,道是墨家和萧琅的来信。“君侯感觉好了些吗,是否延请医士再来瞧瞧?”
容宣婉言谢绝,称只是仍有些虚弱罢了,无甚大碍。他坐到榻上,正要打开萧琅的来信,然为沉皎的话所打断。
沉皎说送信的墨者正在前堂候着,送信只是顺便,主要是来送剑的,便是给墨蒙订的那把披甲重剑。他问容宣是否要去见一见,倘若身体不适不见也无妨,正好那人也着急回去。
墨者千里迢迢而来,墨家又于自家从子有教导养育之恩,容宣于情于理都应当去见一见,遂让沉皎请那名墨者在堂内稍候片刻,他收拾完毕便过去。
说罢,容宣准备站起来去穿衣裳。谁知他昨夜精气内息损耗过度,身体极其虚弱,一坐下便起不来了,扶着榻上小案撑了半天也未能站起来。好不容易勉强起了半截,眼前黑雾一晃他又昏沉地跌坐了回去,倚靠着凭几剧烈咳了两声,又咳出些暗红的血来。
沉皎见容宣行动困难,脸色唇色都白得近乎透明,便劝说这次还是算了,他可以阴阳家的名义代容宣前去接待一番,并不辱没对方。
“不可,”容宣微微摆了下手,”墨家与我有大恩,我理应亲自招待……你且扶我一下。”
既不肯听劝,沉皎也只好听话上前将他扶起来,帮他穿好衣裳洗漱一番,搀着去了前堂。
容宣二人到时,墨者并未候在堂内,而是与墨蒙站在前庭交谈。
墨家尚俭,那名墨者打扮着实朴素,只穿了一身麻布冬衣,面容很是年轻,带着些尚未褪去的少年青涩。看身手应是个习武之人,否则也扛不住这隆冬的寒意与这把硕大的披甲重剑。
墨蒙将几乎等身高的重剑柱在雪地里连声夸赞,观其表情便知他必定十分喜欢这把大剑。墨者许是遇到了识货的知己,言辞表情亦是兴奋无比,说话间与墨蒙称兄道弟,只差当场磕头拜把子。
容宣见两人聊得投机便不忍心打扰,驻足廊下静静看着,但沉皎却想他能赶紧坐下歇着,才不管那二人在做甚,当即遥遥地唤了一声墨蒙。
“君侯怎么来了?”墨蒙见容宣穿戴整齐地过来不免有些惊诧,“你这情况再染了伤风可不得了……”
“墨家学生温离拜见文陵君。”墨者紧跟过来,见容宣虚弱不堪的情状有些不知所措,“君侯这是……”
“温离壮士……有礼。在下最近受了些伤,尚未痊愈,让壮士……见笑了。”容宣勉强笑着颔首,请温离堂内上座。
温离跟进堂内,却是站在床前局促地搓了搓手,“我站着便好,一会儿便该回去了。”
容宣斟茶的手都抖得厉害,实在无甚力气说话,便悄悄怼了沉皎一下,请他代己说两句话。
沉皎忙问温离,“温离壮士何必着急回去,君侯还想着好生招待壮士一番。”
温离不好意思地抱住一侧手臂,“师父不让我在外面贪玩。”
容宣了然,也理解温离师父的心思,这孩子看着年纪不大,出远门定是不放心的,“九州之地正值除旧迎新,倒是辛苦你……来回奔波,不妨过了元日再走……也不迟。”
沉皎也帮着劝说,“壮士此时着急离去,倘若为外人所知,岂非猜测壮士是嫌君侯招待不周?”
温离惊慌摆手,“不敢不敢,君侯并未招待不周,那便、那便明日再走好了……”
容宣知他与墨蒙有话可说,便让墨蒙带他去同厢住下,明日再送他出城。
墨蒙熟稔地揽上温离的肩膀,招呼他去厢房歇着,顺便再详细聊聊那把剑。
温离却说不急,“墨兄稍等,其实我还有话要同君侯说,是秦俭师兄托我带的话,只能说给君侯听。”
其他人闻言立刻识相地离开了前堂,等堂门关上,容宣示意温离走近,详细说与他听。
“可是阿俭……有甚要紧事同我说?”容宣低声问道。
温离摇头,“倒也并非要事,师兄说让君侯放心,秦起师伯说等师兄出师了便带他来伊邑,但他知道儒家诸位夫子暗地里帮衬了不少,他想先去拜谢儒家夫子再来伊邑。只是他之前忘了,信里又写不下了,故临行时托我捎来说给君侯听。”
“多谢壮士。”容宣松了口气,他手随温离去寻墨蒙到厢房歇下,他也准备回寝室再歇一会儿,今日确实精神不济。
墨蒙领着温离走了,沉皎过来将容宣扶回寝室。两人刚过廊下拐角便撞上醒来不见容宣前来寻人的容恒,对方自另一侧搀住容宣的手臂,埋怨他身体刚好些便到处乱跑。
容恒与沉皎一左一右地连番规劝,容宣一个人说不过他们两个,只好求饶,答应今天再不下床,只躺在床上混吃等死。
容恒劝容宣日后还是莫要随意入宫了,那果真是个食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沉皎觉得他这话说得过于天真,姜妲怎么说也是东原的大王,容宣只是君候,雷霆雨露皆为王恩,姜妲若是不肯放过,容宣一为人臣子的又能如何?况且违抗王令亦是大罪,最好是能找个无法进宫的理由,比如跑路。
“依我看,回万儒总院最好。”
沉皎以为回万儒总院这个理由最是正当不过,陪陵萧夫人回家也好,回去探望照料夫子也好,患病调养身体也好……总归容宣现在不理政事,姜妲没有理由日日传召进宫,监视之人也早已撤走,他们想出伊邑城还是很容易的。只是出城随意走走而已,于情于礼皆未逾矩,且未违反律令,姜妲断无理由来找麻烦。
“有道理,只怕半路不安全。”容恒有些赞同,却也有些担心。
容宣能遇到一个墨蒙,便能遇到第二个、第三个……第无数个墨蒙,而墨蒙只是个巧合,刚巧与子谦有仇,这才劝动他反水,可日后遇到的不一定全都是墨蒙这种与主家有仇亦或是肯听人讲道理的,盛世之下亡命之徒且大有人在,何况纷扰乱世。以前有姜妲的人跟着还好些,现在无人“保护”必定麻烦缠身,倒不如在君侯府安生待着,还清净。
“话虽如此,可姜妲不管这些呀!从前以为君侯成婚以后便能打消她的念头,谁知竟变本加厉,却也不知是单纯贪图美色还是真心倾慕,亦或别有所图。”沉皎看了闭目养神的容宣一眼,苍白无助的病弱美人煞是惹人心疼,怕是贪图美色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我看她必定是寡人之疾无疑!她已是一国之君,还能从咱们君侯这儿图甚?”容恒不赞同地反驳,容宣的一切地位权势全凭姜妲一句话决定,说有便有、说无便无,姜妲高高在上应有尽有,何必从臣子处贪图。“对了,上次那个无盖的铜壶蔺启拿走便未归还,想必他也不敢私藏,定是到大王手里了。”
一个壶算甚,姜妲贪图的多了去了!
沉皎提醒他可别忘了,东原尚未有太子,甚至连公子都无。自姜妲继位始,朝堂之上便不乏催促之言,若是她一直未能诞育太子,早晚是要从宗室过继的。姜妲对宗室下手那么狠,她怎敢从中挑选太子,必得有个亲生的才能安心。
容恒无语地摊着手,“可这跟咱们君侯又有何关系,先王夫身体不好谁也没法子呀!那可是先王挑的人。”
“你可是傻不是!”沉皎几乎要跳脚,“先王夫身体不好但君侯身体好啊,太子关乎江山社稷,其生身父亲哪能随便找……”
“咳咳咳,你们……”容宣只是在养神并未睡去,听到这番对话立刻被口水呛得睁开了眼,又气又羞地半撑起身子,“这种话……你们背着我说可好……不对,这种话万不可说出去,她不要脸……我还要!”
沉皎尴尬地挠着头,他以为已经是背着容宣讨论了,谁能想到那人并未睡着。
“君侯您都成过婚了这有甚好害羞的,”容恒不以为然,“等先生回来不也得……”
“容恒!”容宣红着脸扬起手,“你还说!”
第八十一章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容恒知道容宣使不上力气,也定不会真的打他,却也赶紧求饶,不敢再说了,生怕惹得容宣动怒,影响身体休养。
容宣在寝室内躺至午后,未时左右,忽闻宫中寺人登门来送“元日礼”。他疑惑地又问了家老一遍,确定是“元日礼”无疑。
容恒见容宣表情神态恹恹的不太想说话的模样,便帮他问了问这又是哪般规矩,“以往并无这般礼数,今岁何以多了一礼?”
家老答说,“乃是大王感念去岁朝官劳碌,故赏赐西坊各户金饼百镒、绢帛各匹二丈,另有一些零碎的器物。”
听他说完容宣摆了摆手,容恒见之了然,便随家老一起至前庭谢恩。
过了半晌,容宣忽闻室外有脚步声传来,其中一人是容恒,另一个是陌生人,想必是那个送礼的寺人。许是寺人听闻他未去谢恩的缘由非要来瞧瞧,于是他赶紧放平呼吸,佯作睡熟的模样。
片刻,房门被人轻轻推开,容恒与那寺人走进来,站在床前窃窃私语了一番很快便走了。
容宣悄悄起身自牖缝间瞄了一眼,果然是一名寺人,此时正随容恒往前庭去。他复躺下,心中不禁暗忖,这突然送甚“元日礼”,究竟是真心想送礼还是找借口打探消息来了?罢了,等容恒回来问问。
容恒与那送礼的寺人不知留在前庭说了些什么,一直耽搁到未时末才回到寝室,关上门第一句话便是骂姜妲,骂那人虚情假意厚颜无耻,来送礼是假,打探容宣是死是活才是真。为了让姜妲这两日能消停些,也谅其不敢着宫医来看,容恒直接说容宣发烧吐血,病得太重已起不了身,请医士来看过,今后只能好好养着,不可受凉不可吹风更不可劳累,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方才寺人要来看我便让他来了,我就不信您都病成这样了她还敢隔三差五骚扰您!”
“阿恒你可真机智,但是……”容宣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这般说怕是会将她本人引来。”
“那……”容恒懊恼地挠着后脑勺,想了想要不还是听沉皎的算了,“君侯,咱们今晚跑路罢!”
容宣有气无力地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将脑壳递过来。容恒乖乖听话,容宣却只是在他头上揉了一把。
容恒摸着头顶,恍然大悟,“君侯我懂了!您的意思是让我动动脑子自己解决这个问题,对吗?”
说罢,他让容宣放心,道自己已经想到办法了,转身急冲冲地跑出了寝室。
“阿恒!我并非……”那个意思,我只是单纯的使不上力气敲你脑壳而已!容宣来不及唤住他,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容恒消失在门后,脚步声渐远,不敢想象凭这人的脑子能想出哪般万全之策。
当日深夜,姜妲果然带着菁菁悄悄来了君侯府。
只是容宣不知何故,许是昼时受了凉,刚入夜便高热不退,体内毒性反复,姜妲来时正好看见他倒在床榻边缘昏昏沉沉半睡不醒的模样,容恒坐在一旁的矮阶上用软布擦着地上的血渍。
“容子何以病得如此深重?”姜妲顾不得礼节,惊惶地推门而入。
你竟也好意思腆着脸问?
容恒心里冷哼,却是幽怨地抬起泪眼,潦草行了礼,心情无比悲痛地说道,“除夕那日,我家君侯也不知怎么了,突然发烧头晕,本以为是染了伤风,谁知半夜开始呕血,请了医士来看说是中毒了,也不知是哪个遭天谴的给君侯下毒!想我家君侯一向与人为善、仁慈博爱,怎料频遭小人算计,今命在旦夕,可怜他年纪轻轻便要、便要……君侯啊……您若是走了让阿恒可怎么办啊……可怜的君侯啊……”
容恒干嚎着扑在容宣身上,容宣忍不住又咳出一口暗红的血喷在姜妲的裙摆上,这次他是被容恒做作浮夸的表演给气的。
姜妲似是被那口血吓到了,脸色倏然苍白,她张惶地后退一步,紧紧地攥住菁菁的手。
菁菁忙问容恒眼下情形医士怎么说,容恒哽咽答道,“医士说君侯……怕是不能行了,今后需得常常卧榻好生休养,亦不知还有多少时日。可怜小君方嫁不久,今后再难有子,君侯若是不测,留她孤苦伶仃一人可如何是好哇……”
菁菁又问陵萧夫人去哪儿了,怎地也不来照看着容宣。容恒甚是悲痛地摇了摇头,道陵萧夫人得知君侯中毒后便一病不起,正在竹北院疆景先生处。
“可怜小君体弱多病,本以为寻得良人,今生可举案齐眉白头偕老,谁知竟有那下寿竖子、无皮禽鼠之辈行此无耻下作的手段伤我君侯性命,真真禽兽之诈、无礼非人!”容恒当着始作俑者的面骂得极其嚣张又难听,他料定对方不敢当场翻脸,哪怕日后砍了他脑袋他也要先帮容宣把这口恶气给出了!
姜妲被他骂着脸上青白交错,怒气满腔,恨不得当场将这小子的头拧下来。菁菁拉住她的手臂无声劝她不可动怒,姜妲只得强忍下,佯作未闻。
容恒刚骂完姜妲又转身跪在姜妲面前抱住她的小腿求她为容宣做主,请她务必查出下毒的真凶绳之以法杀一儆百。
姜妲嫌弃地将他踢到一边去,拍了拍裙子十分不耐烦地应了声,“容子吉人自有天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寡人这便派疾医常驻君侯府照料容子。”至于抓捕下毒真凶一事,她让容恒去司寇府报官,这种事皆归司寇管。
随后,姜妲以国事繁忙为借口,带着菁菁急匆匆地回了宫,急得好像身后有鬼撵她似的。
墨蒙在屋外笑得直拍大腿,又不敢笑出声,憋得黑脸通红,见姜妲走时一脸气急败坏的模样他竟十分舒心。他老早就看这女人不顺眼了,特别是上次君侯府禁足一事过后,他看姜妲怎么看怎么碍眼。
他推门进屋,见容恒还趴在容宣身上捶胸顿足便踢了他一脚,提醒他人早就走了,那人被他气得脸都绿了。
容恒立刻坐起身来,拿着细布擦了把眼泪鼻涕,冷哼一声,“我看她以后还好不好意思腆着脸登门!”
容宣踢了容恒一脚,方才那阵表演给他气笑了,“她尚未气死……我先被你气死了!你……咳咳……你都、都说了些甚胡话……”
容恒难得正儿八经地同他分析,称自己这是学着容宣思考的方式好不容易才想到的法子。正所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以毒攻毒,姜妲越想要的他越不给,不但不给,还要让她亲眼看着自己的美梦破碎,让她从此再不敢胡思乱想。
墨蒙在旁边插嘴问姜妲还想要什么,不就是贪恋容宣的美色吗!他若是姜妲,见容宣这般将死不死的模样,必定要趁人还活着的时候赶紧把人抬进宫里,先霸占享受几日再说,反正用不着他伺候,他只负责消受美人温柔便可,即便过两日人死了他也不亏。
容宣险些被他这番无耻的言论气晕过去,颤抖着手指着墨蒙咳嗽不止。他愤愤地啐了口血在地上,若非此刻身体虚弱,墨蒙和姜妲都得死!
“你快闭嘴罢!”容恒赶紧帮容宣顺气,责怪地白了墨蒙一眼,“哼,她想要人又如何,想要太子又如何,我家君侯冰清玉洁,生是小君的人,死是小君的鬼,哪怕不行了也不能给她沾染分毫!”
“噫~你们大王怎么……”墨蒙嫌弃地皱了下脸,有些话连他这般糙人都说不出口!
容宣无力地挥了下手,让这二人赶紧出去找个地方待着,若是实在闲得要命便去把院子里的积雪扫了,总之莫在他眼前瞎晃,免得病未养好先被他俩给气死了。
容恒服侍容宣躺下,瞪着墨蒙,“看你把君侯给气的,不会说话便少说两句,又不会有人把你当哑巴!”
“你会说话!是谁在外人面前说你家君侯不能行了,到底是怎么个不行法儿?是人病得不行了还是哪儿不行了?”墨蒙抱臂斜睨着他,他俩谁更气人还真不好说。
容恒与墨蒙推推搡搡地出了寝室,待门一关,容宣舒了口气,闭眼安眠,他俩再不走他怕是真的要不行了。
翌日,容宣未能起身亲送温离出城,容恒托沉皎与墨蒙相送,终归是不失礼数地将温离送上了回家的官道。而后容宣的状态时好时坏,反反复复地折腾了半个月,一直养到二月底才彻底大好。
经此一事后,君侯府一干人等心有余悸,庖芈在吃食上格外注意,与田叔盯死了流入府中的食材。容宣心心念念的那条鲤鱼未能留下,被墨蒙宰了做成了花肥,容恒又从市上买了两条新的养在了寝室与书房中间的那块小池里,只是小池的水与后院大池以及各处小方池相通,两条鱼时常失踪,不知游向了何处,时间久了众人也就渐渐忘了池子里还养了两条用来做鱼脍的鲤鱼。
容宣不再惦记鱼脍,他其实并没有多喜欢,容恒限制饮食的理由亦是层出不穷,他知道这是为他好,故从善如流。随后他又辞去了教琴的活计,“容与逍遥”便也不常去了,闲在府中确能感受到几分富贵闲散的快乐,但这并非是他想要的。
第八十二章 东原大捷
三月初一,邹平传来捷报,东原三军大胜,西夷上军佐常在被枭首,顿时举城欢腾。
容宣问白涧,常在被斩首示众可曾引起西夷民愤没有。
白涧说并没有,言辞间充满了对右庶长黎武的赞许。其言是因常在治军过于苛刻,幽禁兵士家眷在先,苛待虐杀属下在后,军中本就怨声载道。而黎武派人将那些家眷救出来之后竟放回了西夷军营,放人前少不了一番离间煽动,西夷兵士在家眷的哭诉挑拨与感激之情作祟下,临阵倒戈自是水到渠成。兵败后,常在的头颅是被他自己的副将亲手砍下来的,并非东原军动的手,西夷人属实怨不得东原心狠手辣,怪也只能怪自己人忘恩负义。
“那副将将常在的头颅献给了黎武,却是并未求赏,一个人悄悄地走了,黎武找了好些天也未能找到此人的踪迹。”白涧觉得这个副将颇有意思,如此做派难不成是因为受之有愧、良心不安?“他莫不是不二臣,出于忠义之心而不愿食他国之禄?若当真如此便更有意思了,听闻他与常在并无仇怨,亦无家眷之忧,实不知因何故反目。”
容宣轻笑不答。忠义之心自是有的,只不过所忠之人、尽忠之事却非西夷。
他看着地图琢磨了一会儿,接下来东原三军是该往蓟城去了。待取下蓟城,西夷便算是亡了三分之二,东原三军凯旋指日可待。
“可知那季子桑逃往何处去了?”
人贵有自知之明,季子桑在这一方面远不如姜妲心里有数。他既无治国之才亦无征战之力,妄自尊大、刚愎自用倒是玩得炉火纯青。
季子桑之我行我素世所罕见,其人全然不听司马规劝,一心只想取胜,甚至不惜麾下兵士性命,昼夜不停进攻开战,倒是因此取得了几场胜利。只是杀鸡取卵必非长久之计,其后反效自现,夷军精神倾颓,接连惨败。
况且季子桑为人刻薄寡恩,无常在之能却具常在之性。西夷一向以治军严格著称,这本是好事,到季子桑手里却变成了严苛,常因苛待引人不满,于是便有人私下里抱怨他“艳冶蛇蝎”。此话不知怎地为季子桑所知,其不问缘由怒斩十余名兵士,煞是令人心寒,最终自食恶果,中军军心涣散,不少兵士做了逃兵,致使司马与中军将带领的这支队伍惨败而逃。
胜败本为兵家常事,但西夷兵败的原因着实难以宣之于口,闻者无不耻笑,魏吴尤甚。
也许是为了保全所剩无几的颜面,季子桑频繁流窜于三军当中,但在军中待的时间总共加起来也不到五个月,其后便不知跑到何处去了。尽管容宣早在西夷放了人手于暗中盯梢,却在涑郡的山林里将他跟丢了,随后虽在多处闻其踪迹但一直未见真容,故不敢确定季子桑目前究竟身处何地。
白涧翻开手边两卷竹简,答说,前日有人瞧见季子桑带了一名寺人,两人乔装打扮后骑着马偷偷摸摸地往渭邑的方向去了,约莫是想悄悄潜回王宫藏起来。想来东原军势如破竹,身旁又有各方势力围追堵截,再加上他名声不好,无人愿为之助力,他孤身在外风险太大,还是安分待在渭邑安全些。
“传令,务必将季子桑拦在渭邑城外,若是已经进了城,便想办法再将他引出来。”
“依君侯之意当引往何处去?”
“蓟城最好。”若能在蓟城擒获季子桑,三军便不必再去往渭邑,战线无需拉那么长,给东原节省即为给容宣节省,省下的还有大用。倘若季子桑不肯去往蓟城倒也无妨,改行第二套计划便是,他的头颅和他本人一样好用。
“是。”
“等等,”白涧走时容宣又唤住他,“赵太子近日可有意向出兵?”
“未。”
“好,去罢。”
待白涧寄好信回来,其见容宣在帛上描描画画,遂调笑他又在画小君,当真情浓似蜜。
“不过闲暇随笔罢了。”容宣老脸一红,心里却是叹气。自萧琅走后,他每年都会画一幅帛画收藏起来,如今已是第四幅,日后还不知要画多少幅才能等到那人回来。“明后日……”
“君侯!”容恒忽然匆匆推门而入,一边关着户牖一边急声说道,“快!宫里来人探望您,已往书房来了!”
怎么又来了!
容宣暗中抱怨着,连忙停笔,将画卷和地图藏进暗格里,随后起身点了胸前几处穴道,脸色须臾之间变得苍白。他一手扶着白涧,佯作脚步蹒跚的模样走向榻边。
听见屋外有说话声,白涧瞬间变作一脸忧愁貌,将容宣扶到榻上坐下,“君侯啊,您这副病身可如何是好哇!”
“重病不死已然幸甚,咳咳……亦不知还有多少时日能够挥霍。”容宣幽怨悲凉太息,像极了命不久矣之人。
二人正声情并茂地演着,寺人便随家老进了书房,其见容宣可怜情状自是一番寒暄问候,好在这人只是奉命来送些补品,同容宣说了三两句话便告辞离去。
寺人方走片刻,容宣立马从榻上跳下来,称自己明后日要出门一趟,他不在家时便需白涧帮忙照看料理,他会留下墨蒙帮忙。
白涧忙问他往何处去,有无随从随行。见容宣指了下容恒,他立刻担忧地劝说,“不可!容恒又不会武,倘若君侯遇到危险可如何是好,不妨再带上墨兄弟。至于府内,仆请少上造或沉皎兄弟帮忙便是。”
“沉皎跟在先生身边怕是无暇分身,龙非亦不在家中。”容宣让他放心,容恒虽不会武但他会,对付三五成群的刺客杀手绰绰有余。
既然容宣坚持白涧也不好再劝,文陵君的本事他还是坚信不疑的,遂只叮嘱容宣路上小心便退下了。
待白涧离开,容恒好奇地问他,“君侯,咱们去哪儿?”
容宣用手指在地图上圈出了一个地名,“去新成,见一见久别重逢的故乡人。”
故乡人?难不成君侯还有旁的族亲活着?
容恒甚喜,容宣仍有亲友在世真真万幸!“咱们何时动身?”
“端看龙非如何安排。”
容恒听闻要同龙非一起,一时有些担心不好出城,姜妲最近盯得死紧,市井俱言她怕是存了心思要对龙家父子下手了。
“她敢!”容宣不屑地冷笑。
如今三军在外,姜妲绝不敢贸然处置龙家父子,娇生惯养的贵族子弟组成的王军不可能挡得住五万精锐骑兵。若她当真想要对付龙氏,怎么也得等西夷这场仗彻底赢了,邹平带着国尉军归来,手握底牌才敢作妖。
二人说着,容宣隔牖瞧见谈论的主角正大步流星地自议事堂廊下转过来,那人见他在牖边看着便咧开嘴呲着小白牙朝他又笑又招手的。龙非性格大气爽朗,任谁见其开怀笑容也很难再板着脸。
须臾,龙非推门进屋。容恒本不知容宣何故失笑,见他方知,登时忧心忡忡,“大王前日着令少上造闭门反思,这大白天的少上造竟也不怕被大王逮到?这可是违逆王令之罪呀!”
“放心便是,她逮不着我!”龙非不以为意地笑着,同二人说他已然准备完善,今晚便可动身。
“今晚?”容宣思忖片刻,“王军你已打点妥当?”龙非出息了,还能插手王军的势力。
“不用打点!”龙非大手一挥,“咱们翻墙出去!”
“上善!”容恒拍着巴掌赞曰。去岁陵阴邑收成不好,容宣俸禄没拿到多少不说还倒贴了一笔钱粮,如今君侯府可不像从前那么富裕了,能省则省。
容宣敲了他脑壳一下,“善甚?再给你多长四条腿你可爬得上去城墙?”
龙非提议可以不带容恒,“他话多又贪嘴,太烦了!”
“想都不要想!”容恒见鬼似的瞪着他,死死地抱住容宣的手臂不撒手。此去路途遥远,他怎能放心容宣独自远行。“我可以绝食,当个哑巴,君侯您可不能听少上造的!”
听他这般决绝之语龙非赶紧撇清关系,“公子明鉴,绝食是他自己说的,可不是我怂恿的哈!”
容宣无奈地摆了摆手,“你二人出去打一架罢,且放我清净片刻。”
他手底下这些人一个比一个聒噪,除却龙行老成持重,年轻一辈有一个算一个,尽如夏夜沟渠里的蛙。
“要打也是找墨兄弟打。”凭容恒那副瘦弱的小身板,龙非一根手指便能按死他。“我这就回了,夜半来接公子。”
“你这……”容宣大为疑惑,龙非昼日冒险来此竟只是为了通知他何时出发?
“父亲说了,谋反之事越少人知道公子越安全,所以我事事亲为。”龙非得意叉腰,等着容宣夸他。
“你……”容宣张口结舌,同容恒对视了一眼,二人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他好像有点那种病”的意思。
龙非神秘兮兮地掩口,“我谁都没敢说,包括长风,还有我家乖乖。”
长风是龙非的随从,“乖乖”又是谁,听着像是一只犬的名字。
龙非羞涩地笑了笑,“嘿嘿,是孩儿母。”
容恒顿时皱脸,好似被肥肉腻到了,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
容宣自鼻孔中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恶心!”
第八十三章 大喇叭龙非
是夜子时正,龙非叩了三下天窗,容宣戴上斗篷的遮帽从书房的顶窗翻出了君侯府。寝室内,“文陵君”的身影在牖上晃着,室内的烛火明明灭灭。
两人躲藏在屋脊后,小心绕过坊内巡逻的兵士,趁两队人马背对离开的间隙踩过各家屋顶溜出了西坊,进入北市,而后借助北市高高矮矮的楼顶翻上了伊邑城的北段城墙。
城墙之上无人驻守,守城将正聚在西北角的角楼内饮酒作乐,狎戏美人。楼内烛火幽冥,高声欢笑,一时竟无人察觉有人翻过了城墙,离开了伊邑城。
容宣与龙非小心点着水面掠过护城河,趁着昏暗的月光往东北方向走了一段路,进入城外疏林。入林后,龙非凭记忆带着容宣摸黑找到了拴在树下的两匹马,二人各自翻身上马,擦着林子边缘向北疾驰。
丑时三刻,两人到达伊邑辖下的边缘小城郑县,其见城墙之上守将齐全,只得向东远远地绕过县城再向北。直至寅时二刻,两人才在伊邑与新成的交界处与一路商队相遇。商队中有一人遥遥望见他们的身影立刻从牛车上站起来招手,待行至跟前才发现是容恒。
今日下午申时左右,容恒以回东海郡为由背着一包袱衣物干粮离开了君侯府,于众目睽睽之下搭上了一辆去往东海郡走商的牛车,由是顺利出城。
这支载着容恒的商队出城后先是沿着官道往南走了,在岔路口拐向了东海郡的方向,行路过半又拐入了一条山林小路,最后绕了一个圈子回到了伊邑城北。
商队成员约莫十二三号人,全员披着遮帽黑斗篷,车马上盖着黑布,藏在月光照不到的一片破败残垣的角落里。见容宣与龙非至,众人齐齐喊了声“公子,少主”。
这些人都是容宣早已熟悉的老熟人,常年分布在南北市当中,从事各种小本买卖,生意做得最大的一个便是北市酒肆那位矮矮胖胖、说话带着口音的店主。店主其实不矮也不胖,说话也没有口音,只是习得一身好本事,可熟练改变体态形貌,将酒肆真正的店主取而代之,让酒肆得以真正握于容宣股掌。
“既已汇合就赶紧启程罢。”
龙非当即便要动身,现在赶路明早即可到达新成郡汨水县城下。早上城门大开时进城的人数众多,守将无暇挨个仔细检查,他们很容易混进去,可以穿城而过。若是到的迟了,进城之人减少,守将便有闲暇仔细盘查过路人的照身贴,他与容宣怕是不好进城,绕城走远路又费时费力。
“大家别忘了叮嘱属下好好表现,可别让公子失望,看了你们的笑话!”
容宣低低一笑,“长熙个个是精锐,只有同你这般出身兵家的将才才敢看他们的笑话,我一个外行见之无不欢喜欣赏,哪能看笑话。”
龙非受不了地“啧”一声,道是在长熙军兄弟面前不必说这些客套话,大家都是明眼人,这些年都知道容宣为人,也都佩服他的一身本事。
尽管长熙军中绝大部分人都未曾与容宣有多少接触,却也感念容宣多年以来只身拼搏、未忘旧人的庇护之恩,因而对其忠心耿耿。
“你这话却是说错了。”容宣笑说,顺手想敲龙非脑壳一下,却发现那人比自己高一些,只好悄悄收回蠢蠢欲动的手,“兄弟们是忠于秦人和秦国,而非忠于容宣,只我一人算甚秦国,千千万万秦人才是秦国。”
“公子说得好!”有人鼓而美之,亦不甚赞成,“但公子是秦人的灵魂,秦人有了魂儿才有秦国!秦国是公子的,也是秦人的。”
赞同的声音此起彼伏,龙非表情悻悻,“你们可真会说,显得我格外没文化。”
“少主啊,”酒肆店主揽上龙非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劝诫他,“但凡你多读点儿书,也不至于……是罢?”
龙非扒拉掉那只手,“我家乖乖偏就喜欢我不学无术!”
容恒在旁听了无语地“啧啧啧”,堵上了耳朵。众人立笑,道龙非果真是年轻,口口不离自家良人,显摆得跟个二傻子似的。但年轻时浓情蜜意不算什么,相伴到老依旧深情才是难得。
“那是自然,我跟我家乖乖指定能举案齐眉到白头!”龙非第一次用对了成语。
众人骑马驾车,说笑着往西北方向行进,像极了平平无奇夤夜行路的普通商队。但谁又能想到,那木箱里薄薄一层货物下掩藏的,乃是各国见之无不垂涎、工艺用材最为精良的弓箭与铜短剑。
权力不敢擅动,但钱财可以,怪道容宣努力赚钱却依旧身无分文,原是将钱粮都花在了长熙军身上。
容恒骑马蹭到容宣身侧,低声问他是要往新成何处去,去见何人。容宣反问他可曾听说过一支叫做“长熙”的骑兵没有,容恒思忖片刻,问容宣可是秦国那支早已解散的轻甲骑兵不是。
身旁一人听闻此言顿时惊奇地“哟”了声,立刻打马上前与主仆二人并肩而行,“阿恒兄弟竟也知道我们‘长熙’?”
容恒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祖籍在武陵县。”
武陵县隶属武陵郡,武陵郡曾是秦国第一大郡,但在被东原攻占后,由于东武王透支此地赋税徭役用于征战,武陵郡左支右绌,因人口大量流离而渐渐败落。
“这不巧了!”那人立刻高声传播给同伴知晓,“哎兄弟们,阿恒兄弟也是秦人哪!”
众人纷纷看过来,像是看到了什么珍奇物种一般,七嘴八舌地打听着容恒的家世婚否。
容恒腾地红了脸,手底下紧紧地攥着缰绳,局促地望向容宣。
容宣笑着敲了他脑壳一下,“都是自家人你脸红甚,平时跟我嚷嚷的那劲儿哪去了?”
“哪有……”容恒讪讪地低下头,容宣为人温柔宽容,平时周遭无人时他的确话多些,眼下这么多人他哪敢胡乱说话。
“阿恒兄弟尚未婚配罢?”有个大胡子的中年壮士凑过来,笑嘻嘻地打量着容恒,“老兄有一从女,甚是聪明伶俐,等到了地方给阿恒兄弟见见如何?”
“不、不了罢……太麻烦了……”容恒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属实不愿,但当众拒绝又怕对方误会他看不上,只好求容宣帮他说两句话,“君侯,这……”
容宣自知容恒心思,便替他委婉拒之,只说他赤胆忠心,不愿成婚,只愿长随主君,故不敢耽搁别家淑女。
大胡子闻之当即对容恒刮目相看,用力拍了拍容恒的肩膀,赞许道,“公子果真不曾看错人,阿恒兄弟碧血丹心,桓良佩服!”
桓良手劲巨大,容恒险些被拍下马,幸好他坐得够稳。“公子宽厚,待我以诚,教我读书习字又赐我名氏与自由身,如师如父,此等大恩容恒何敢不忠心以报。”
听闻此言容宣先笑起来,“阿恒你这是报恩报错了人啊!名氏与户籍乃是先生赐予你的,我不过是教你读了几天书而已。”
“哦?”桓良颇为惊讶,“阿恒兄弟竟是疆景先生用心栽培的人才?”
“阿良过誉,她玩心尤重,哪里能安稳坐下来教书育人,不过偶尔想起来便随口提点两句罢了,算不上用心栽培。”容宣不甚在意地笑着,尽管萧琅已足够成熟稳重,然而他每每想起此人却又总是会将其看作尚未成年的稚子少女。
此话乍一入耳,桓良立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但又说不出是哪里奇怪,只好狐疑又不失礼貌地跟着“哈哈”笑了两声。容恒深觉此话不妥,当即提醒似的唤了一声“君侯”。
容宣一愣,连忙补救,“啊……我的意思是,先生她……忙,不常在竹北院,有幸偶遇时也会教导一番。”
“对!”容恒赶紧附和,“先生行踪不定,特别忙,虽共居一府却很难见到。”
“噢噢!”桓良了然地点头,这样听上去才正常。他快慰地叹了一口气,“哎呀,你说这天底下有多少人几辈子都难见到阴阳家方士的踪迹,偏生疆景先生就能借居在咱们公子的府邸,这不是大造化是什么!这说明咱们公子和秦国都是有诸神庇佑的!”
“可不是嘛!”龙非兴奋地一拍大腿,“公子不但能与疆景先生共居一府,还能娶……”
容宣重重一咳,打断这阵突如其来的炫耀,瞪了龙非一眼。龙非后怕地收声,悻悻地抓了下后脑勺。
桓良不明所以地追问他“还能娶什么”,龙非在容宣的注视下硬着头皮解释说,容宣娶的良人也认识疆景先生,二人十分交好。桓良登时惊诧不已,连忙向其他人炫耀,容宣在众人心目中的厉害之处立时更上一层楼。
趁桓良离开去与旁人聊天,容恒看着龙非摇了摇头,“少上造的嘴巴好大。”
容宣没好气地又瞪了龙非一眼,“何止嘴大,简直是个漏斗!”能一直瞒着他与萧琅的关系还真是难为龙非了。
龙非十分委屈,有好事却不能炫耀给方圆百里地的人都知道他觉得很难受,睡不着觉的那种难受!
容宣深觉凭他这个特长不去当王使真真是屈才至极,真该把他送到汤邑去陪商帝。
第八十四章 无巧不成书
黎明苍茫时分,容宣一行人远远地瞧见了汨水城矮趴趴的城墙,灰秃秃地伫立在西北方向,带着些破败与疲态,与伊邑城相比像个老态龙钟又不修边幅的老丈。
他们趁着夜晚残存的空濛暗色在林中脱下带遮帽的黑斗篷,露出身上形形色色的麻布衣裳。酒肆店主的衣着精致些,便装作商队家主到队伍前方骑马领头,容宣三人佯作扶车的小厮混在两辆拉货的牛车中间,一同往汨水城的方向慢慢走去。
官道自小山坡的东侧蜿蜒向北,众人一拐过草木稀疏的小丘便见汨水城外空旷的野原,稀稀拉拉的行人正自四方往城下汇集,但只有容宣一路商队,看来汨水城并非是行商的好地方。
旧月藏山,天色灰蓝,汨水的城门带着陈旧腐朽的响声从城内被拉开,吊桥一卡一顿地垂了下来,“哗啦”一声铺在护城河上。
此时城下已簇成大片人群,又多了三两支商队,规模有大有小,约莫是要穿过汨水城往别出去的。容宣等人夹在中间并不着急,慢悠悠地往前走着,排在另外两支商队之后,让两家与进城的行人先过,等守将查检得烦了他们再趁机浑水摸鱼进城。
终于轮到他们进城时,不等守将开始例行盘问,酒肆店主便十分自觉地自报家门,自称是从伊邑来的小商人,往新成走商,贩卖的都是些市面上常见的小物件儿。
“傻站着做甚,还不赶紧打开箱子给军爷瞧瞧!”店主瞪了龙非一眼,转而向城下守将赔笑,“这几个人是新招的伙计,不太懂事儿,还请军爷见谅。”
见龙非将货箱打开,店主紧接着塞给守将一小把贝币,“军爷辛苦,若是看上哪些尽管拿走便是。”
守将将钱松松地握在手里掂了两下,瞪了店主一眼,“我是那种强取豪夺之人吗?我看你是想视律法与文陵君于无物!再这般当心我告上去治你的罪!赶紧走,别挡后边人的道儿!”
“哎哎好嘞,多谢军爷!”
店主扬了扬手,示意众随从扶车进城。守将只敷衍地检查了路过自己面前的几个人的照身贴,至于夹在中间的容宣三人,他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便放过去了。
待进了城,容宣与龙非低声抱怨城邑官吏监管不严,连守城将这般低微的小吏都敢当众收受贿赂。他虽然理解这种托人情关系的事情无可避免,但未料竟会如此明目张胆。
“官职越小动作越多,官位高了反倒不敢,你看谁敢在你眼皮子底下搞七搞八,还不都是这些看不着的瞎搞!”龙非称是,却也劝他不必将这种小偷小摸的都赶尽杀绝,所谓水至清则无鱼,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去得了,反正眼不见为净。
容宣担忧积水成渊而生恶蛟,理应亡羊补牢且未雨绸缪,将更大的隐患扼杀于萌芽才是。
龙非无奈地说了句“你杀不完的”。
蝼蚁丛生,能杀的只有出头的蚁王。俗话说杀一儆百,但这不过是理想而已,现实很难卓有成效。蝼蚁数量众多,动作又细微,根本不怕有人来抓,一有风吹草动跑得比谁都快,等风声过去了便又故技重施。其行事谨小慎微,十分容易打草惊蛇,一旦受惊更是难抓,倒不如口风稍松一松,由其在一定的范围内贪图点小便宜,心情好便装作看不到,心情不好便拉出来收拾一番,总比将其逼入地下藏起来得好,否则私下里再折腾些什么幺蛾子更难逮到,逼得太紧反倒容易坏事。
“只要把握好这个度,他们反而会因此感激你,不会铁了心去跟你做对,有事没事折腾些有的没的。”
容宣闻言顿时沉默,这就是个死局,像人身上隐藏的微疾,平时悄无声息地潜伏着,有些异样却又不足以危及健康,不到痛痒时不知情,哪怕确实有些不舒服但也不会太在意。这就好像是双方达成的一个协议,我不对你下手,你也莫太过分。“话虽如此,只怕会上行下效,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
容恒忽然从两人中间钻进来,递来一包烤饼与鹿炙。他安慰容宣说不必烦忧,遇事不决问萧琅便是,萧琅那么聪明一定有办法解决。
容宣捏着烤饼一角微微叹了口气,有些食不知味,“说得轻巧,哪能事事都问她啊……”
“我看先生挺喜欢你依赖她的。”龙非往嘴里塞了块鹿炙,含混不清地说道,“你俩都是夫妻了干嘛还那么见外,况且她本来就是无名先生派来帮你的,还有什么问题是你问不得的。”
“言之虽有理,但……”容宣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想法,道不明为什么会变得如此抗拒,反正他肯定是不乐意这样做的,特别是与萧琅成婚之后,他觉得更不能像从前那样事事询问,“但也不是那么回事儿。”
“不是怎么回事儿啊?”龙非不明白他到底在矫情什么,问谁不重要,怎么问也不重要,只要最后能办成事不就行了?
“你若是……”容宣想举个例子反驳,寻思半天又举不出合适的例子,只好说“你不懂”,其实他自己也不懂。
容恒看他这一脸纠结的模样心里似乎有点儿底,遂大胆问他,“君侯可是怕事事都问小君,小君会嫌您不够聪明、不足以依靠,看不起您不是?”
容宣应是被说中了心事,登时脸颊一红,用手肘怼了容恒一下,“偏你话最多!”
容恒了然地点头,“看来我说对了。”
龙非无语地“哎呀”一声,他就说容宣这人死矫情,“先生绝对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我了解她,她肯定不会看不起你的!”
“嗯?”容宣闻言狐疑地看向龙非,“你了解她?你有多了解她?你如何……”
“没有没有没有,绝无此事!”龙非自知失言,连忙解释,“我只是……略懂,但肯定不如公子你了解先生。”
“略懂?”容宣咀嚼着这两个字,他都不敢说自己懂萧琅,这人是真懂还是假懂?
龙非张了张口,“我……”
容恒赶紧拧了他后腰一把让他莫乱说话,容宣护食天下一绝,在萧琅一事上极其小肚鸡肠,心眼比针尖儿还小。
“不懂。”龙非识相地改口。
容宣点点头,“如琅琅这般惊才绝艳的人物世间应当无人能懂她。”
龙非敷衍地附和着,心里觉得还是自家孩儿母最好,萧琅那种位高权重的人物除了身为帝星的容宣谁还能顶得住,谁又敢去肖想。
一行人穿过市,在市上逗留叫卖了一番,只卖出三两件陶漆器物便继续往前走了,跟在一支小商队后面从北门出了城,而后继续转向西北方向行进。
因路途尚远,酒肆店主请容宣骑马,容宣却是拒绝了,安心当好他扶车的小随从。容恒的腿脚不像他们习武之人这么利索,早就跳上了牛车,坐在车板边缘一晃一晃的,因他昨日走得匆忙来不及装上小零食,现在闲得要冒烟了。
汨水到新成城之间的路途虽漫长又曲折,但因道上过路人少,官道旁的庐与路室并不多,容宣等人一直走到午后才遇到一家开着门的路室。龙非自告奋勇去路室补充水粮,其余人等候在路室之外。
等了约莫一两刻钟,忽见一队兵士从北边走过来。为首的小将军他们都认得,乃是王军的一位小统领,其与龙非的关系说不上多坏,但毕竟直属姜妲,出身又高,一向看不起龙非这种后来居上的新贵族,故平时说话不怎么好听,关系不过了了。
容宣连忙蹲下去假装检查车轮,小将军随意地打量了货物几眼便过去了。
众人庆幸龙非进了路室未曾与此人相遇,否则还不知该如何解释。
原以为这队人马过去了便就此无事,谁知小将军突然提议进路室打点水,着令原地休整。
酒肆店主闻言赶紧上前,高声招呼小将军来瞧瞧他们的商品,“军爷,这可都是伊邑的行货啊!”
“我就是伊邑的!”小将军不耐烦地将他扒拉到旁边,越过牛车往路室走去。
“哎军爷,您不再看看啦?这还有酒水,乃是酒君子的得意作品!”酒肆店主追上去试图将小将军拉回货车旁,好让龙非趁机溜出来。
“去去去,一边儿去!”
小将军甩开扒在他袖子上的手,一把推开了路室的门,结果正好与掩面溜出门的龙非迎面相撞,二人面对面皆避无可避。
小将军打量着面前之人的半张脸,惊疑不定地唤了声“龙非”。龙非并不应声,欲绕过小将军出门,但小将军十分笃定地把住了他的手臂,直接问他为什么在这里。
龙非思忖片刻,拉住小将军走到一旁,故作神秘地低声说道,“我奉王令往北送点儿东西,你看见就看见了,可别到处嚷嚷!”
“当真?”小将军对他的话有些起疑,“送的甚玩意儿?大王为甚让你押送?”
龙非一叉腰,“大王的命令你问那么多干啥?你去问大王好了!”
“我倒要看看你押的是甚,最好真是大王的命令……”
小将军说着走向牛车,令兵士去将那些货箱一一打开,挨个检查。
第八十五章 杀戮
龙非没好气地嗤笑一声,站在牛车一旁叉着腰,一脸“随便你,你爱信不信”的表情,任由小将军带人在货箱里摸来摸去。
小将军在货箱里扒拉了半天,全都是些乱七八糟的陶器与漆器。他压根儿不信事情有这么简单,手里拿着一个漆碗掂了掂,“你莫同我说大王便是让你送这些。”
“我说什么你又不信,还一个劲儿地问我,你说你……”贱不贱哪!龙非不说是也不说不是,随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小将军随手将漆碗丢回箱子里,抬手准备关箱时忽然被缝隙里的一道亮光晃了下眼。他一愣,将手伸到缝隙里摸了摸,猛然扭头看向龙非,“龙非!你竟敢私运……”
龙非当即从袖子里扯出一卷用金丝线扎紧的深绿色绢帛,甚是嚣张地在他面前抖了抖,“你是聋还是瞎?我都说了是王令,看到了吗,王令!”
小将军在袖子上蹭了蹭手,去接那卷绢帛。龙非一闪身躲开了,不肯将绢帛给他,却说他若是不信也可随众人一起上路。“我知道你看我不顺眼,但想必你也知道,这种护送一路上究竟有多危险,事成之后又是什么功劳。看在你我共事多年的份儿上,倒也不是不能让你插上一脚。”
小将军冷笑,“不必了,我用不着去抢你们龙家的功劳,毕竟你们父子还得靠军功在伊邑立足呢!”
“你平时是不是不怎么出门啊,我看你对东原律令也不是很了解。”龙非朝着他好一番阴阳怪气,“现在不管是贵族还是黎庶都得靠军功立足,你可别忘了东坊,整天窝在伊邑你能有什么出息!”
东坊那些人无军功傍身,即便是王族宗室又如何,还不是被容宣给玩死了。如今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而在流放路上又死了不知凡几,莫说家财权势,其连性命都保不住。
“你!”小将军瞪着他,想反驳但又无从下口。
龙非也不急,就站在车旁跟他耗着,这些人既然看到了货物便都得跟着走,一个也跑不了!
小将军脖子一梗,“用不着你来给我寻出路,如此大功一件你且自己留着罢!”
“行!你说的,你爱去不去,别后悔就行,可别说我没给过你机会。”龙非将王令揣回袖子里,扬声催促车马启程,“君侯,咱们走!”
“等等。”小将军一听这话立马扯住他的手臂,“甚君侯?文陵君?”
“你猜。”龙非说着朝容宣的方向挑了下眉。
小将军看过去,见容宣正低着头翻来覆去地打量着自己的一双手,旁边有个年轻的随从在低声说着什么。他转回头来,问龙非究竟是往何处去。
龙非并未明说,只是反问他该不会当真以为东原与燕国的结盟只不过是口头约定,随便说说而已。
小将军一噎,松开手抛下他朝着容宣走了过去。
容恒看到小将军走过来立刻后退一步,低着头躲到了容宣的背后,因他二人方才讨论的话题正与此人有关,他乍见到正主便有些心虚。
小将军老老实实地同容宣见礼,丝毫没有方才面对龙非时的跋扈与张狂。容宣也是新贵,按理来说也属于他瞧不起的那一类人,但他对“文陵君”这三个字只有发自内心的敬畏与害怕,也许是畏惧容宣的手段与残忍,也许是畏惧容宣背后的姜妲亦或是萧琅。
容宣并不同他多话,只说了一句“往后多有劳烦”。小将军本欲推拒,然而容宣已经这般说了他便不好再说不去之类的话,半晌张口无言,只得称是。
众人合箱重新启程,但这次后面多跟了二十余号护送的兵士。
容宣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小将军聊着闲话,询问他们这是自何处回来。
小将军称,上个月他们去往新成北部的山上追剿盗寇来着,近日正好回伊邑述职,结果可巧在路室遇到了容宣与龙非等人。
容宣听罢赞许地点了点头,“我尝闻那处山上的盗寇甚是凶恶,单这一支兵马便能取得如此功绩,想必大王知晓后定会十分欣慰。”
小将军很是尴尬地“哈哈”笑着,这话说得实在让他很难往下接。王军的水平众所周知,何况二十来号人能剿几个盗寇,不过都是些恭维的客套话罢了,当不得真。
这一路上,容宣问一句小将军才答一句,若非他先前骄横地同龙非争执过,不知情的还真当他是木讷寡言之人。见他不怎么爱说话,容宣也没有太多闲言碎语要同他说,渐渐地两人都沉默下来,悄无声息地跟车前行。
待到天黑,货物又被黑布遮了起来,一行人照旧穿上黑斗篷,戴上宽大的遮帽缓缓行于旷野之上。今夜月色暗淡,层云遍布,除却车轮压在路上滚动的沉闷声音,一切都掩藏得很好。
小将军打破沉默,夸赞容宣行事甚是谨慎周到,竟连微末细节也能想到。容宣谦逊地笑了笑,称“防患于未然”。小将军以为他在担心附近山里的盗寇,忙说盗寇已然剿灭,匪首也早已伏法,以后来往过路都安全好些,不必过于担忧。
容宣看了他一眼,依旧笑着,“倒也并非全因盗寇,只是怕不相干的人前来打扰罢了。”比如你这种没有眼色的。
小将军似懂非懂地应和着,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至天际完全黑透,约莫戌时左右的光景,商队偏离官道行至一处密林前。
龙非指着前方的林子说道,“君侯,前面就快要到了,咱们要不停下来歇会儿?”
不等容宣开口,小将军先接了一句话,“附近有处断崖,林中太暗,恐怕不太安全。”
龙非并未搭理他,看着容宣等候回复。
容宣见他看过来竟愣了一瞬,而后欲言又止,想来他心中定是十分犹豫,怕不是有反悔之意。
“君侯,三思啊。”容恒在旁拉了下他的袖子,微微摆首,眼中神色不甚赞同。
容宣见状张了张口,却依旧没有点头。
龙非紧跟着劝说,“只眼前这块地儿好,前面一路坦途,无遮无拦风吹雨淋的,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容宣抬头看着龙非坚定的眼神,喉间一涩,狠下心点了点头,称“也可”。
众人就此往林中走去,却是将货车停在了林外,由三四个人守着。
小将军欲留人帮忙,然为容宣婉言谢绝,只好招呼兵士跟着龙非进林。
容宣与容恒走在最后面,眼睁睁地看着小将军与兵士渐渐深入密林,身形逐渐消失在暗夜当中。
容恒看不清容宣面上的表情,却也感受到了他的不悦,“君侯,您常言大局为重,何以想不通眼前之事?”
“他们行止并无过错,”容宣低下头捻着指腹,幽幽太息,“实在无辜。”
“可若是今日放过了他们,日后事情败露,躲躲藏藏十余载的‘长熙军’又当如何自处?说到底,他们不过是外人。”
“是啊,到底是外人。”
容宣放下手,负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抬步跟了进去。
林中骤然响起一阵兵戈交击的声音,混杂着一声声短促的惨叫。
小将军气急败坏地高声怒斥,“龙非!你竟敢屠戮王军,可是要造反吗?待我回去禀报大王,你……”
他剩下的话永远地卡在了喉咙里,再也说不出口,他至死也想不通龙非为何会突然与他刀剑相向。当然,他更想不到幕后主使竟会是在朝在野都一向恭顺有加的文陵君。
林子里弥漫着极淡的血腥气味,很快便被草木的清香稀释殆尽。
容宣迈过一具王军兵士的尸身,同龙非四下数了两遍,包括小将军在内,人数无差。他点了点头,“补刀。”
尸身皆被抹喉,再在心口与腰腹上各补一处贯穿伤,如此即便未中心脏经脉,也终会因失血过多而亡。
龙非与手下人确认王军的这些兵士皆已死亡无误,便将他们丢下了密林一侧陡峭的断崖。崖下乃是乱石密布的坚硬地面,他们断无存活的可能。
而后二人站在断崖边,看着小将军的尸体最后一个消失在黑黢黢又雾蒙蒙的崖底。龙非扭头看了容宣一眼,有些看不太清那人脸上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的黯然与凝重,“方才入林的时候公子是不是后悔了?”
“只是略有不忍罢了。”容宣露出个自嘲的笑容。
“公子毕竟出身儒家,儒家一向奉行以仁治世,公子不忍才是正常的。先生不也常说,公子会是个难得的仁君,今日怪只怪他非要去喝那口水。”
“这对天下人而言是好事,对‘长熙军’而言……未必。”有时过于仁慈也不见得是好事。
“兄弟们会理解公子的。”龙非想了想,又说,“日后有些事公子交给我们来办就是了,你尽管安心打理好伊邑和东原,给长熙的兄弟们和流离失所的秦人一片安稳生存的土地。”
容宣有些疑惑的看着龙非,“你最近读过书了?竟如此会说话。”
龙非十分诚实地一摊手,“都是先生和我说的,我只不过是搬运过来说给你听而已。话说,先生何时能回来?”
容宣睨他一眼,“我若知道还会大半夜的跟你待在一起?”
第八十六章 峡谷相见
“公子,见色忘义可使不得啊!”龙非搂住容宣的肩膀,“女人是天底下最靠不住的,只有马与兄弟靠得住!”
显然,在龙非的心里,战马尚在兄弟之前。
容宣反手搂住龙非的腰,眼神晶亮的看着他,“那你可愿抛下妻子,带着龙云与我私奔吗?”
“当然不愿意!”龙非立马松开手,将容宣的手扒拉掉,断然拒绝了他的“好意”,“我可舍不得我家乖乖!况且龙云乃是西域名马,父母皆是纯血,毕生难遇,千金难换,金贵得很!我怎么可能带着他到处瞎跑,伤着怎么办?”
“你快也下去罢!”容宣没好气地朝着龙非的屁股踹了一脚,“可见兄弟远不如妻,更不如马!”
“话不能这么说,女人和妻还是不一样的,难不成你觉得先生和别的女人一个样儿?”
“再胡说八道就给我滚!”
容恒颠颠儿地跟在两人后面,信誓旦旦地剖白心迹,“君侯,阿恒既没有女人也没有马,先生的心里还装着天下,但阿恒的心里只装着君侯!”
容宣欣慰极了,“还是阿恒好!”
三人与候在林外的众人汇合,趁夜拐上了官道。
龙非说目的地快到了并非唬人,前方不到四十里地便是新成城,而王军追剿盗寇的那座山便是目的地,其距离新成城也不过十余里,即便一行人慢走,一夜时间也绰绰有余。此时距离天亮尚早,黎明前指定能到。
容宣骑在马上半低着头,并没有睡着,只是有些心事重重,不想说话。龙非在他旁边叨叨叨叨……没完没了,听得他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龙非自言自语了半天,一直无人响应让他感觉挺没劲的,“公子您干嘛不说话?”
容宣太息,“有些人多年未见,如今也不知是何等模样。”
“谁啊?李叔?还是白叔?”
“长熙军”中有几位叔叔容宣幼时是见过的,只不过那时年纪尚小,不曾记事,故记不太清那些人都是谁,更记不清他们的模样,只隐隐约约知道几个名字,却又只知读音而不知其字。此时龙非问起来他一概答不上来,只怕见面时他都认不出一二分面容。
其实这次见面容宣并没有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二月末时,他从酒肆店主的口中得知将有一批新做好的武器会在三月初送到驻地,正好他闲在家中无事可做,于是心思一动,便想趁机与许多年未见的“长熙军”见上一面,顺便护送新武器。
龙非与“长熙军”的兄弟闻此自是惊喜万分,在他们看来这便是容宣准备妥当将要起事的信号,秦人憋屈躲藏许多年终于有机会得以一舒胸中郁气,故早早地做好了准备,通知在伊邑和新成驻地的所有人知晓,倘若无货物累赘,他们昨晚便能带着容宣快马加鞭赶到驻地同军中众人相见。
提议的容宣反而未曾有所准备,就此浑浑噩噩地随众人踏上了前往新成驻地的官道,临到跟前才反应过来,坐在马上开始紧张。但此时回头已然来不及,更拉不下脸面说自己不去了。
好巧不巧,他内心的紧张被龙非这个眼尖的给看穿了,那人一句惊奇又高亢的“公子你是不是紧张”在深夜里尤为响亮,立刻宣扬得人尽皆知。众人虽不明所以,但也纷纷安慰容宣说不必紧张,军中的叔伯兄弟都十分爽朗健谈,早就盼着他来,必定分毫不差地听从公子吩咐,一心誓死追随,绝无怨言。
容宣讪讪一笑,红着脸讷讷无言,当场杀人的心都有。他恶狠狠的瞪了龙非一眼,恨不得拿针线将这人的嘴死死地缝起来。
龙非却是不怕死地追问他,“公子你在紧张什么?”
“龙非啊……”容宣深吸一口气,有些咬牙切齿,“你现在闭上嘴当个哑巴可否?”
“好罢。”龙非委委屈屈地收声,忽然觉得若是钟离邯也在该多好,那人和他十分聊得来,还能帮他背锅。“唉,眼下要是钟离兄弟也在就好了,突然有些想念钟离兄弟。”
容宣冷哼,“那是!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他比你更能惹我生气,你俩凑在一起刚好能把我气死,一了百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嘛……”
“闭嘴!”
“……噢。”
然而容宣的耳根子刚清净不过一时半刻,容恒又开始说个不停。好在这人只是与龙非聊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左右与他无关,况且嘴长在容恒身上,他也不能不让人家说话不是,便只好随这二人去。容宣想不明白为何自己如此惜字如金,却拥有一群聒噪如蛙的手下。
东原的春天甚是温软,夜风凉而微暄,带着些料峭与萧索,吹面尚寒。
至月上中天,便见新成城的四方城墙遥遥蹲守在夜幕之下,披着一层浅薄的清晖。路过的城外村落里,鸡犬被马蹄声与车轮声惊醒,鸣吠相闻。一行人在野鸦“咕咕”的叫声中迅速离去,绕过新成城往北部逶迤起伏的山脉行进。
那座山脉不算高,像一只竖着一侧耳朵趴卧的犬兽。它并无准确的名字,国人常叫它“耸山”,而野人叫它“矮山”,总归只有它一座,当地人并不会混淆,而“长熙军”的驻地便是藏在这山中的一处宽阔谷地。
山谷的入口掩藏在半山腰的一处陡峭石壁上,洞口距离地面不过数尺左右,但洞前高木林立,灌丛交错,各色藤蔓勾勾缠缠着爬满了石壁,密密匝匝的枝条与花叶垂下来将狭小的洞口挡得严严实实。“长熙军”众人寻至此处后又在洞口种植了许多荆棘植物,植物的叶条会攀爬到山壁之上,用骇人的尖刺恐吓着试图靠近探究的生人。
众人点了一支火把照亮前路,拔出短剑将乱生的荆棘砍断,又将悬挂的藤蔓枝条撩了上去,露出了壁上深邃曲折的洞口。洞内遮挡的石头已被人搬走,通道大开恭候着他们的到来。
洞内忽然亮起一簇火光,原是有人早早等候在此。见容宣等人到达,那人又点了一支火把交给洞外一人,他擎着一支先行回返报信。
随后先有二人进洞,将牛马货物与两支火把一一接了上去,而后容宣与龙非等人依次进入。最后进洞的那人将洞外的藤蔓枝条放了下来,用堆放在一旁的石头堵好入口。
山洞通道有些狭窄,可由两人并肩而行,但不足以让一名成年男子将手臂完全展开。领头二人举着火把向左拐过弯道后,后面的通道立刻陷入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好在地面早已用沙砾与泥土填平,凸起和陷坑极少,闭着眼走也无甚危险。
晚风吹入甬道中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犹如鬼怪藏在暗黑的角落里啜泣。容恒踩在一块石子上崴了一下脚,幸好他一直拉着容宣的衣袖而不至于摔倒。足下坎坷,眼前不可视物,耳畔风声可怖,他颤颤巍巍地问容宣害怕吗,容宣反问他“阿恒可是怕了吗”,容恒矢口否认,但双手很诚实地抱紧了容宣的手臂。
容宣无声一笑,拖着他拐过弯道,终于又看到了前方两点莹莹火光。容恒见光之后微微松了一口气,嚎叫的风似乎也不再可怕。
走了约莫两三刻钟,火光再次消失在右前方,队伍拐入了右侧的岔道。
容宣二人紧随其后,随着道路一转,面前顿时豁然开朗,容恒乍见眼前场景不禁一声惊呼。
此处峡谷呈碗状,四面峭壁高耸,月光倾泻如注。远处天幕上正缀着寥落的星子,山下疏密有致的灯光泛着明亮的暖黄色泽,一派人烟熙攘的繁荣景象。
洞外有一条曲折山路,众人沿着弯路下山进入峡谷。
此时山下聚集着十余人,人手一支火把,照得通明又热烈。有两人接到货物便领着牛马往亮灯的地方走了,剩下的依旧站在原地,仰首盯着一个接一个走出山洞的同伴,等着那个久违而熟悉的陌生人出现。
容宣借着火光仔细打量着那些人的面容,都是同他一般年纪的年轻人,只有两个人看上去已年过不惑,而他并不认得。
“那是李叔,那位是白叔,三代长熙只剩他俩和我父亲了,现在军中的都是第四代。”龙非伸手划拉着那些年轻人,“这些都是从三代子嗣中选出来的精锐,公子不用担心他们不认识你,这里年年都有你的新画像。”
容宣点点头,对那些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感到甚是满意。
容恒倒是惊奇,“长熙更新换代怎地这般快?”
“所谓精锐,身手矫健和吃苦耐劳是基本要求,需得耐得住长途跋涉和昼夜突袭,年纪大了怎么扛得住?”龙非喜滋滋地说道,“等我儿长大了便让他子继父业加入长熙,马革裹尸!”
“你这父亲做得倒是称职!”容宣白了他一眼,“哪有整日里想着让自家孩子马革裹尸的,难不成上将军于你也是这般愿景?”
龙非撇了下嘴,反驳容宣说他不懂,热血男儿战死沙场是荣光。
两人说着便走到了山下,龙非口中的李叔与白叔见到容宣立刻上前一步,带领其他人等撩衣跪拜。
“大夫李贞、不更白谋,拜见公子。”
第八十七章 仁慈之弊
容宣不敢受两位忠义老将之礼,便赶紧上前单膝跪地将二人扶起,“两位叔父快请起。”
再抬首时三人均已热泪盈眶,李贞紧紧地握着容宣的双手,看着他的面容哽咽半晌,声音干酸涩地感慨了一句,“公子……同先王好像啊!”
旧人相见只此一句,便令容宣的眼泪夺眶而出,他自认并非是多么感性之人,却也挡不住这一声怅叹。
龙非受不了这般煽情的场景,连忙插科打诨,“李叔是不是夜深了看不清啊,公子可比先王年轻多了!”
本应涕泗横流的感人场景立刻带了些诙谐的意味,李贞朝他飞起一脚,“滚犊子!”
龙非一扭身躲了过去,“诶,没踢着!”
容宣忍俊不禁,容恒吸着鼻涕笑出了声。龙非的可爱便在此处,惯会以自己的方式化解一些难言情绪,大事上却又从不含糊。
李贞与白谋带领容宣往亮灯的地方走去,称那里已形成村落,如今只有部分家眷与退役的老骑兵生活在此处,新一代“长熙军”绝大多数已混杂加入龙行麾下的骑兵,还有一些人如同酒肆店主一般生活在伊邑与其他郡邑各处打探消息。
听他二人这般说容宣便懂了,难怪这两年姜妲常夸东原铁骑质量见长,颇有旧国风范,原是混进了“长熙军”。
那姜妲口中的旧国,想必指的就是秦国。
龙非却说并非全然如此,“其实这些年东原铁骑确实有所长进,去年征兵的时候咱们的人才开始占名录。但是你也知道,有些人她不听劝哪!重甲骑兵冲锋是好用,但速度很难改善,也就那样了。”
龙行是有心带好东原铁骑的,并欲以此扩充“长熙军”的人数,将长熙打造成一支兼具突袭与冲锋的骑兵,故提议选拔精英,一部分组成重甲骑兵,一部分组成精甲骑兵,省下的军饷用以制备更加精良的装备武器。
然而姜妲却并不赞成,因眼下各国都是重甲骑兵,拥有轻骑的秦国早已亡国,她私以为轻骑定是不如重骑有用,故不愿分流,并且想增加重骑的人数,扩五万为八万。但龙行觉得增员实无必要,于是双方拉锯至今也未有结果。
“其实姜妲的想法也不是不能理解。”白谋与龙行和而不同,自有思虑。
“长熙军”之灵活机动举世无双不假,但防护能力很差,只能用作弓箭骑射手,用以暗袭或扫尾,一旦被击落下马便是任人宰割的鱼肉,远不及重甲骑兵用途广泛。重骑上马可蛮力冲锋,下马可近身肉搏,那一往无前的气势敌人何敢不两股战战。
“只不过八万确实太多了,东原虽物阜民丰,但培养近十万重甲骑兵亦是吃力,我们与犬戎还是不一样的。”
白谋以为,四万重骑加上一万轻骑于东原亦或是秦国而言刚刚好,最多不过五重两轻。中原诸国不似犬戎那般游牧民族全民惯习骑射,重骑与骑射手需得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和钱粮去培养,然而眼下局势并不能给予龙行充裕的时间。
“龙兄其实是想趁机将轻骑由暗转明,减轻公子的压力,长熙人数虽已不足万,但于公子而言亦是重负。”李贞十分委婉的说道,“据我们所知,陵阴邑并没有特别富饶。”
容宣闻言叹了口气,“她赏赐的那些东西着实不好变卖,这些时日又因除夕之事出不得门,琴也不能教了,只剩酒肆一处营生,日后怕是会艰难些。”
“我们担心的并非是长熙的兄弟,衣食住行自给足矣,装备武器也无需太多,只是担心公子……”李贞欲言又止,同白谋对视了一眼,表情有些讪讪,“年前公子娶妻时我们也没能给公子多少东西,公子借先生那钱……至昨日也才备齐整八百金,公子莫嫌少才是……”
“长熙军”众人生活拮据,却还愿竭力筹措,这令容宣大为感动,一时竟有些哽咽,“李叔,那钱其实是说来骗……”
“那钱姜妲早帮他还了!”龙非突然插嘴打断容宣的话,“公子还净赚千五百金,这批货就是用那钱打的。”
容宣惊诧地看着他,见龙非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便也只好接着他的话解释下去,“正是,二位叔父与众兄弟不必为此忧心,君侯府尚能支持。”
李贞二人顿时松了一口气,白谋笑道,“毕竟是孩子们的一番心意,君侯尽管收下便是,伊邑艰难,没有钱财流转怎么行!”
容宣果断拒绝,“宣本应为长熙兄弟之生路早做筹谋,然庸碌十余载却依旧一事无成,又怎敢反噬兄弟们的血汗钱。”
说罢,他暗中推了龙非一下。
龙非立刻接去话茬,劝白谋不必为容宣操这些没用闲心,君侯府虽不富裕但也真的不缺钱,何况还有将舍,怎么也不能让容宣饿着。随后便不等白谋说话,立刻将话题接到了王军小将军身上,将偶遇场景描述得那叫一个惊险万分,而他又是如何聪慧过人,化险为夷。
得知王军发现了容宣和武器,又未见有陌生人跟来,李贞顿时紧张问道,“你可是将那些人都放回去了?”
“我又不傻,放回去岂不是养、养那个什么山来着……”龙非觉得这个词就在他嘴边,但他死活说不出来。
容宣好心地提醒了一句,“养虎为患,放虎归山。”
“对!就是这个!”龙非有些沾沾自喜,感觉自己的肚子里确实比以前多了些墨水。“临了了公子差点反悔……”
龙非语气埋怨似的说了容宣一通,但容宣知道这人其实是在夸他,只是这夸赞险些是用“长熙军”众人的身家性命换来的,他实不敢承受。
见李贞看过来,容宣甚是惭愧,“多亏龙非与阿恒劝阻,否则必将酿成大错。”
李贞却抚上他的肩膀,欣慰不已,“公子果真像极了先王,都是难得的仁善之人。若非为了长熙与国人,先王……唉……”
容宣知道李贞后半句话想说什么,他也曾因皇考之仁慈博爱而自得,而今细细想来,先秦王为保国人而献玺的行为并不值得称道,甚至不如力战到底而被俘的宋公。不止在容宣眼里,在很多人眼里,先秦王因怕伤亡而解散“长熙军”更是傻且无用,对秦国与秦人都极端不负责任。
也许龙非所言是对的,热血男儿战死沙场才是荣光!
“宣与皇考其实并不像。”
容宣不知李贞对于先秦王的行为如何作想,是赞同亦或是反对,但他想让李贞知道,未来的新秦王和故去的老秦王其实是不一样的,他虽然心软,但并非行善积德的大善人,没有多余的慈悲之心,他宽宥与决绝的标准只有律法。
李贞抿了下嘴,拍着他的肩膀点了点头,而后无话。
说话间,众人已到村落。
说是村落,不过是一片房屋聚集的平地,有木屋有石屋,有大有小,整齐排列在峡谷北端,一眼望去竟有百余之众。此时村内静悄悄的,无人走动,但各屋门前却都亮着一支火把。
白谋带着其他人等各自分散,李贞将容宣与容恒领到一处稍大的木屋前,打开门将二人让进去,“夜深了,公子先安歇罢,等公子歇好了再见孩子们。”
容宣称是,容恒进屋收拾床榻,他便站在门口看着李贞举着火把慢慢走远。
龙非也要跟着离开,却被容宣唤住了,称有事想问他。
“公子是不是想问找先生借钱的事?”见容宣一点头,龙非连忙撇清自己,“这可不是我说的!当时公子禁足在家,明义和蔺启搜完家的第二天市井上就传开了,说公子家徒四壁,连聘礼都靠先生救济。张哥他们都知道啊,肯定是他们里面哪个人说的,真的跟我没关系!”
“谁问你这个了!”容宣知道眼前这人是故意答非所问,便没有明说,只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等他主动交代。
“这个……公子真的问错人了。”龙非有点烦躁地挠着后脑勺,他也没想明白,所以很烦。“你还是问我父亲罢。”
“上将军教你的?”
“是,我父亲说李叔要是问起来就说姜妲已经帮着还了,还白赚了千五百金。”
既然是龙行教的那容宣便明白了,他还以为龙非是有什么其他的用意,果然是他想多了,龙非还是那个傻乎乎的龙非。
等容宣打发走龙非,容恒也铺好了床榻,直夸李贞准备得周到,这间屋子里器具一应俱全,只是看上去稍显陈旧。“像是放在那里等了您好多年。”
容宣坐在床边拿起矮案上一卷竹简,打开一看竟是儒家的典籍。他抹去竹简上的尘埃,低低说了声“是我来晚了”。容恒取过软布擦着案上几卷竹简,问起方才与龙非的谈话,问龙行为何要让龙非帮着撒谎。
“是为了让李叔他们更感激我,并因此对我更加信任。”
说那三千金是骗姜妲的鬼话远不如撒个谎显得容宣可怜,卖惨哭穷也是笼络人心的一种手段。至于说做装备的金是白赚的,则可令李贞等人感到“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快慰。
容恒闻之甚是感慨,“君侯的运气可真好!”
第八十八章 枕戈待旦
“阿恒何出此言?”容宣笑看着容恒,不知这人何来这般感慨。
容恒在床边坐下来,心里十分熨帖,又有几分羡慕。他道,感觉这世上的好人都聚在了容宣的身边,官场之上有明义之辈一心追随愿为马前卒,旧部之中有龙行父子十数年如一日殚精竭虑,书院里有如亲父一般的夫子们常为之计深远,草野中亦有仁人志士甘愿奔走呼应,而疆景先生更是不必细说……“众星捧月”亦不足以形容容宣之处境,这是多少人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运!
容宣浅笑着在容恒的头上揉了一把,“是啊,何以世间所有的运气都被我占尽了呢?”
他未曾纠结过这些究竟是因为帝星本身就自带的吸引力,还是单纯只因为他这个人。于万万凡众之中相识本就是一种幸运,他又何必深究幸运的源头,哪怕这其中隐藏着利益交换与价值利用,他也愿相信这是上天对他的一分偏爱。
“因为君侯本身就是好人,也或许是因为君侯前几辈子都是好人,于他们有再造之恩,这辈子纷纷报恩来了!”
容恒对“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这句话深信不疑,他自认看人很准,这辈子做出的最正确的选择应该就是进入相舍追随容宣。
容宣闻言哈哈一笑,抬手敲了容恒脑壳一下,“噢,原来阿恒这是在自夸呢!怪我怪我,方才未能听出其中深意。不知阿恒上辈子是受了我哪般恩情,这辈子结草衔环以报啊?”
“哎,君侯您真是……”
容恒甩了甩手里的软布,督促容宣赶紧去睡觉,明早好开门见人。容宣确实有些累了,便不再同他多话,乖巧上炕,袖子一扫便熄了灯。
三月春夜尚寒,屋内灶炕烧得温度刚刚好,暖而不燥,寂静深处隐约可闻灶中柴火木炭在风吹火焰中迸裂的声响。
许是换了个地方不甚熟悉,容宣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鸡鸣时,他被嘈杂的声音吵醒,屋外响动清晰可闻,然又仍在梦中,因为他看到了萧琅。
容宣在顷刻之间做了一个无比清醒的梦,鸡鸣犬吠声如在耳畔,萧琅冰凉带着水汽的发丝亦犹在他颈间。他知道这是梦,但依旧忍不住握紧了那双细长莹白的手,仔细端详着这张有些陌生的面容。十八九岁的淑女早已褪去青涩可爱,冰肌玉骨皎若秋月,模样虽比之以往大不相同,但容宣看到她的第一眼便肯定这定是萧琅无疑。他认得那眉心的红线,无论是长短还是在末尾顿笔凝滞的一点,都与他画在绢帛上的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萧琅在他梦中抽出双手,戴上了斗篷宽大的遮帽,一言不发地转身,朝着惊涛骇浪的深海走去。容宣毫不犹豫地追上前,一伸手竟抓住了萧琅的手腕,他似是有些意想不到,盯着那只手呆愣了片刻。俄而他抬头望向萧琅,却见兜帽遮掩下的发丝尽数银白,泛着诡异的灰芒。萧琅无言地看着他,眉心一线越发鲜红欲滴,像是伤口渗出的一道血痕,坠着一枚血滴。
“我见到了‘长熙军’,他们一直在等着杀出一个新的秦国。等了十几年,就好像我们认识的时间那么久。”容宣在梦里突如其来地说道。
他微微低着头看着萧琅,却渐渐被那道眉心红线吸引了注意力。那条线似是长了无数只小爪子,死死地抓着他的呼吸与心神。
红线越发鲜艳,占据了他所有的视线。他忽然感到有些晕眩,如同卷入了一个漩涡,手底下莫名其妙地松开了萧琅的手腕,身体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倏忽跌入无穷无尽的黑洞,来不及喊出声便坠落一隅。
容宣自可怕的梦境中蓦然惊醒,萧琅双手的冰凉、发色刺目的银白与坠落空洞时的恐惧仍历历在目。他闭着眼睛放平呼吸试图再次入梦,然一切努力都是徒劳,反而在此起彼伏的犬吠声中逐渐清醒。
他起身推牖一看,天际灰蒙蒙的,将亮未亮,房舍之间的小道上有两名妇人挽着篮筐与农具路过。
见身旁容恒睡得正熟,便知时间尚早,容宣合上牖又躺下了。
凌晨有些冷,灶中柴火烧灼的热度已不足以抵消屋里泛滥的寒意,容宣将被子掖在枕下,盯着屋顶发呆。
犬吠已寥寥,外面开始传来低低的说话声,他仔细听了一听,有龙非,有白谋,还有一个陌生的声音。
龙非在抱怨白谋喊他起床太早,昨夜睡得比犬还晚,今早却得起得比鸡还早,简直折磨。
白谋踢了他一脚,让他去唤还在睡梦中的小子们起床拜见公子。
龙非只想再躺回炕上睡个回笼觉,嚷着过了午再见也不迟,这谷里只不过二三十个兄弟,一把就见完了事,有什么可着急的。
白谋又踢了他一脚,让他别墨迹,赶紧去喊人,免得一会儿容宣起了人还未到齐。
“他根本起不了这么早,平时起得可是比我还晚。”
糊牖的薄薄兽皮上闪过一团黑影,是龙非嘀咕着从牖边走过。容宣朝牖外瞥了一眼,在心里反驳他胡说八道,“我起得可比你早多了!”
卯时二刻,容恒卡点醒来,甚是准时。他一跳下炕便瞧见容宣正坐在牖边就着微弱的灯光看着一卷竹简,于是赶紧穿好衣履,拎着一个铜盆去打水。
然而他刚打开房门便又立刻关上了,背靠在门上看着容宣,声音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尴尬与惊慌,“君侯,门外好多人。”
“是啊,所以我在等你。”容宣早从牖缝里看到李贞与白谋带着二十余众站在门外,若非尴尬至极他也不至于一直坐在床上到也现在不敢开门,非要等容恒陪他一起尴尬。
容恒咽了下唾沫,转身打开屋门,露出个礼貌的假笑,佯作惊讶地说道,“二位将军怎地站在外面受冻,君侯恭候二位将军久矣,快快请进。”
李贞婉言谢绝,却道众人是来请容宣往议事堂去的,首次拜见主君理应庄重一些。
容宣不知何时出现在容恒背后,连称有理,便请李贞带路。
李贞伸手作请,众人向两侧让开一条路。容宣低声嘱咐容恒一句“先自己玩”便跟着李贞走了,还留下一个龙非站在门边玩儿命似的督促容恒“快快快”,催得容恒一阵手忙脚乱,干脆将他关在门外。
昨夜容宣未曾看清山谷内的景象,只见层层房屋与光亮,如今天亮方四下看明。
那一排一排的房屋背靠峭壁安置在一层高过一层的石台上,足有七八层之多,石台表面杂乱的石头形状有些像城墙上排列的砖块。房屋前摆放杂物的同一般村落无二,然群落被中间一条向上的石阶分隔在东西两侧,石阶最顶端伫立着一间宽敞大屋,想来应是议事堂。
两侧房屋下开辟着田地,甚至还有一小块鱼塘。容宣看不清那塘里有无活鱼,但见一只花色斑驳的狸狌蹲在塘边低头望着荡漾的水面,也许是有鱼的。牲畜鸡犬散养在鱼塘边,三两头牛老神在在地看着不知名的地方,黄犬在它们细长的牛腿间乱窜,突然转头扑向了蹲在塘边的狸狌,二兽嗷呜叫着扭打在一起,尾巴在水面上拍打起高高的水花,淋湿了一身皮毛。
“公子请。”
李贞一声唤回容宣的注意力,他自缠在一起的黄犬与狸狌身上收回视线,随李贞走进宽敞大屋。
“公子上座。”
李贞说完便与白谋在左右二席前站定,其余人等站在堂中,容宣见状只得欣然接受。
见容宣入座,李贞与白谋站回堂中,与众人重新拜见公子宣。随后李贞称,容宣不必仔细认识每一位兵士,眼熟知晓他们是“长熙军”中的一员即可,便只介绍了在场年轻人是“某部”成员。“长熙军”近万人,共十部,在场仅廿余七,却分列六部,前四部“纵横捭阖”之精英皆在龙行军中服役。
介绍完毕,李贞一揖,“请公子训话。”
“宣无有训诫,只二三薄言欲诉于叔父与兄弟知晓。”容宣起身至堂中,朝众人久久深揖一礼,起身道,“所谓坚甲利兵尽如此矣!列位皆为我同袍父兄,为我秦国卧薪尝胆,终岁枕戈待旦,当中苦难感激涕零亦未能尽谢。昔皇考之失与宣之无知令父兄蒙羞、令子民蒙难,今惟志枭逆虏、扬我秦威,方偿父兄隐忍与秦人流离颠簸之苦!”
李贞与白谋忙道,“小臣唯公子马首是瞻!”
众人立刻齐声附和,“小臣等唯公子马首是瞻。”
“父兄大恩,毕生难报!”容宣示意众人请起,他话未说完。“父兄虽以马革裹尸为荣,然区区东原何敢劳父兄计!九州浩瀚无涯、地大物博,非东原寡国可堪比拟,父兄当养精蓄锐、厉兵秣马,着鸑鷟之旗、玄凤之贞,燃列国之星火、九州之不屈!”
众人闻之震撼,胸中意气陡盛,立时小声议论纷纷。他们年轻的脸上分明写着“斗志”二字,看向容宣的眼睛里满是敬服,他们相信容宣能做到,也愿为之一试!
但李贞与白谋却是面面相觑,李贞欲言又止,白谋则小心翼翼地问容宣是否当真要北上。
第八十九章 分歧
李白二人的反应有些出乎容宣的意料,“难不成二位叔父不愿让秦国凤旗插遍九州的每一个角落?”
如此雄图伟业他不信李贞与白谋会不动心,世上男儿哪有不想着建功立业的,何况这般浩瀚功绩,定能流芳百世、青史留名。
李贞揣着手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似乎没有听到容宣的询问,白谋看了他一眼,连忙辩解一二,“公子误会了,小臣等只是乍闻此言甚为震惊,一时未能反应过来。不过……”
他吞吞吐吐好半晌像是有别的话要说,然而末了却又只说了一句“小臣等全凭公子调遣”。
听到白谋表态,李贞却像是刚刚反应过来一般,也跟着附和了一句。观之面容神色,其心口不一与白谋如出一辙。
在场年轻人的决心表得倒是迅速而又真心实意,仿佛听到了天大的喜讯,应和之声铿锵有力至极,恨不能明日便随容宣起兵,问鼎中原。
主君既有鸿鹄志,属下亦愿效忠追随,无论如何都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容宣满意而又欣慰地点了点头,随口叮嘱了三两句日常话便令众人散了,堂内很快便只剩下他与李贞、白谋二人。
见过留驻山谷的兄弟之后,容宣接下来本应再接受那些已经退役的老叔叔之拜见,但看李白二人似是还有话要说,他只得将该计划延后,先同这两位“长熙军”的直属统领好生谈一谈再论其他。毕竟双方日后会经常打交道,万不能因此产生误会、生了嫌隙,需得知己知彼,方得勠力同心。
随后三人便回了山下木屋,关起门来说悄悄话。
“二位叔父似乎并不赞成北上之举,可是担忧没有把握?”容宣率先开门见山地问道。
眼下秦国未立,而他手中只有一支尚无作战经验的新军,能否顺利颠覆东原重立秦国尚不敢妄下断言,遑论一统九州南北,北上一事此时说来确实显得过于年少轻狂了。
“实非如此!公子志比天高,实乃小臣等之幸,小臣等无敢不敬佩!况且此事无论成败尽为举世之功,公子既知遇,又赋予万般信任,小臣等岂敢推诿不受。只要公子愿意,小臣等自当全力以赴。”白谋再次表达了决心,是他自己的,亦是李贞的。
“既然如此,不知李叔何以愁眉不展?”容宣看向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李贞。
李贞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却是看着容宣的眼睛问了他另一个问题,“公子如何看待东原西夷连年征战,侵入他国国境、吞并领土臣民一事?公子以为,此是义是不义?”
容宣闻言瞬间愣忡,良久沉默不言。
他私以为,为一统九州、更新朝代所举战争之意义,与东原和西夷为图霸业所举兼并战争之意义有着天壤之别。他是帝星,理应身先士卒为苍生计,结束乱象而开创盛世,所图不过国泰民安与海晏河清,秦之戎事当是兼爱之战。
但李贞并不知晓容宣是帝星,即便知晓恐怕也无法理解他逐鹿的野心,故紧跟着又问了他一句,“九州战火纷乱两百余载,昔八百诸侯,今已寥寥无几,所有兼并之举无一不是为了土地臣民与权势,那么公子北上之举与东西两国无名之师、不义之战又有何区别?”
“自是有区别!”容宣激动地站起来,“天下苦战久矣,宣之所图绝非兼并,而是结束这混乱的场面,且是永远结束!若黎民百姓同书同言共为一家,便再不必因国家与主君之覆亡而颠沛流离、饿殍遍地,亦可同御天灾人祸。世代自此安居,同享盛世!李叔,我们师出有名,名‘长熙’,万民长熙!万世长熙!”
容宣的眼界与心胸远高于寻常人,有幸得此贤明英勇之主,李贞与白谋的心里说不激动是假的,他们也想重振秦军之威名,让鸑鷟羽翼横贯九州,令无垠疆土为之瑟瑟,但他们又很怕容宣会带着秦国重蹈东原与西夷之覆辙,成为下一个操纵战乱的凶手。
李贞张口欲言,白谋暗中怼了他一下,“小臣等愿为公子赴汤蹈火,但事关重大,需从长计议。”
“小臣……”李贞口唇嗫嚅,仍是犹豫,因此决心表得远不如白谋坚定。“亦愿。”
“宣知二位叔父顾虑,叔父尽管放心便是,宣定不会置秦国于水火!”容宣并没有指望当下便能劝服二人,总归先让他们知道自己的理想,日后再慢慢磨合。
这番谈话勉强算是达成一致,亦多少有些不欢而散的意味。
待李贞与白谋告辞离去,屋内只剩容宣一人,他在案边坐了半晌,一动不动。李贞的话他虽反驳得坚定不移,然心中亦不免自我怀疑,他以为的正义在旁人看来似乎并不正义,李贞的反问让他有些不知该何去何从。
不知过了多久,忽闻屋门一声响,容宣抬头望去,见龙非与容恒一前一后地走进来,容恒手里抱着那只蹲在鱼塘边的狸狌。
“君侯你看,我发现了甚,”容恒将褐底花斑的猫举起来显摆给容宣看,“一只猫。”
相比于犬而言,容宣其实并不太喜欢猫,他觉得这种动物太过精明,且难驯化,远不如犬忠厚老实。故见此并没有多惊喜,只上手摸了一摸,问容恒是狸狌还是谁家养的。
“野的!”龙非戳着狸花猫的脑门,“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天天蹲在池子边上偷鱼。”
狸花猫又扭又蹬腿,容恒一个不留神竟被它挣开手,一下扑在了容宣身上。
龙非还要上手,却险些被狸花猫挠到手背,他赶紧缩回手,笑道,“哟,看不出来还挺会找靠山。”
容宣拎着狸花猫的后颈将它拎起来,端详片刻忽然颇为惊奇地“咦”了声,“这猫长得怎么有点儿像琅琅?”
容恒闻言甚是惊诧,贴脸仔细看了看,一脸疑惑,“没有啊。”君侯这是甚眼神儿,猫怎么可能长得像先生!
龙非嫌弃地摆了摆手,在一旁坐下来吸溜着碗里的热汤,“想先生就直说,别跟一只猫较劲儿,我想我家乖乖也没见它长得像我家乖乖。”
“真的!”容宣当真觉得这只猫的面相与昨晚梦里看到的萧琅有几分相像,但又说不出是哪里像,反正很像。遂向龙非要下了这只猫,说要带回君侯府养着。
龙非说这是野的,随便他带走,只是这玩意儿养不熟,指不定哪天就跑了,到时候可别后悔浪费粮食。
容宣倒是觉得跑不跑都无所谓,总归他先养着,等萧琅回来了也让她看看,到底跟自己长得像不像。
“说猫长得像她,先生怕是要捶你。”龙非放下碗,又倒了一碗热汤开始吸溜,问他早上同众人见面的感觉如何。
“甚好,可谓万分欣慰,但两位叔叔似乎并不赞同北上之举。”容宣说着微微太息,“尤其是李叔,答应得很勉强。”
龙非方才进屋时便见容宣呆愣愣的,一副不是很开心的模样,因由原在此处,于是宽慰了他一番。倒也不全是宽慰,多的是事实。
李贞和龙行都是十来岁便加入“长熙军”的老人,一个在“纵部”,一个在“捭部”。在上一代“长熙军”中,同先秦王关系最好的是龙行和“阖部”首领,也就是钟离邯的父亲。李贞也算是同先秦王比较亲近的一个,因先秦王于他有救命之恩。
李贞加入“长熙军”后对先秦王越发崇拜,近乎狂热。许是与身世坎坷又出身墨家有关,李贞十分推崇先秦王“仁治”的理念,他认为仁者爱人才是一个国君应有的品质。而且他不止自己这样认为,还会推崇给更多的人知晓,这其中就包括但不限于龙行父子与白谋。
然而此三人皆出身兵家,虽讲求“义战”,但对先秦王仁爱之举并不感冒,秦亡之后甚至有些埋怨先秦王的“懦弱”。而李贞却自始至终都认为先秦王才是最无辜的那一个,是诸侯不义战害了他和秦人,故双方常有分歧,话不投机。
昔日李贞不赞成龙非帮助东原征讨宋齐,认为他是助纣为虐,今日不赞成容宣兼并燕赵,认为他是不义之战,实属其人性格如此,不足以成为容宣心里一道过不去的坎。
容宣闻此心里好受了些,“话虽如此,然李叔毕竟是老将,见多识广、经验颇多,需得多听几句才是。”
“李叔打仗行,但这眼界啊……”龙非“啧啧”两声,撇了撇嘴,“成天守着一亩三分地,跟伊邑王军有什么区别,咱们既然有那个实力就别拘着。公子,你想先打谁,燕国还是赵国?”
容宣挠着狸花猫的下颌白了他一眼,“我想先打你!秦国未立,你哪来的兵将粮草差使,姜妲定不可能允你出去折腾。西夷命不久矣,等国尉班师凯旋,你若仍不安分,至时我这赋闲在家的文陵君可保不住你。”
龙非悻悻住口,不敢反驳他,便说再等等,等时机妥当了再说。
“不急。”
容宣揪住狸花猫的两只前爪,一下一下捏着小肉垫。狸花猫朝他呲牙叫了一声,他却反而笑了,将猫抱在怀里由其乱扑腾。
“不过两三年,定下东原!”
第九十章 情殇
龙非掰着手指算了算了,三五年之内他尚且不到退役的年纪,还能征战四方,于是放下心来,呲着小白牙嘿嘿笑着,“有公子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
容宣忍不住再次叮嘱他,“且置心于腹中,我若有所打算自会同你商议,敏感时期,你我皆需安分为首,小心为上。”
“公子放心,我知道,肯定不会再惹什么麻烦!”
“倘若食言惹出甚乱子,我定不饶你!”龙非连忙拍着胸脯信誓旦旦。
只不过他发誓如饮水一般容易,可信度实在太低,容宣白了他一眼,并不放心。
随后,龙非说要带容宣出去溜达溜达,赶紧看看这山谷里的风光。因他二人今晚需得回伊邑去,无法多做逗留,消失太久姜妲该急了。
但容宣想去拜访那些老叔叔,那些人虽不再追随于他,但毕竟是秦国旧人。
龙非拉着他往外走,说溜达的时候顺道见一见也行,这谷里并没有留下多少人,多的是家眷,他见也不合适。
两人说着便带着狸花猫出了门,抛弃容恒在屋里,谷内谷外地上蹿下跳了一整天。
容恒跟不上这二人的体力只能留在山谷里,跟在李贞与白谋身边。因李白二人是那种寡言严肃又十分正经的长辈,于容恒的压迫力甚重,其在二人身旁只敢唯唯诺诺,不敢多说一句,心里虽一直念叨着容宣怎么还不回来带他回君侯府,但又实在不敢开口问询。
这副小心谨慎的模样被白谋看在眼里稍稍有些不喜。他并非不喜容恒的谨小慎微,只是觉得容恒年轻却不如龙非意气风发,又不如容宣老成持重,看上去过于内向,怕是极易被人拿捏,这于容宣而言并非好事。白谋遂站在长辈的角度,是为容宣好亦是为容恒的未来考虑,多嘴提醒了容恒一番,既仗了容宣之势便得有仗势的样子,不可欺人但需得挺直腰杆,万不能让外人小瞧了去。
容恒立刻打起精神直起腰,朗声称是。
白谋见之满意地点了点头,倒把一旁隔牖观雨的李贞吓了一跳,还当发生了何事。
今日早晨有些阴天,过午之后便下起了毛毛细雨,慢下慢歇间雨点渐大,却又算不上大,但足以淋湿头发。
眼见昼光见沉风起雨淋,李贞有些担心,便想去寻容宣与龙非回来。但白谋觉得他净操些闲心,那两个人加起来已过知天命,又不是不懂事的孩子,还能在外面干淋不知道回来?
“你这人,真是……”李贞“啧”一声,扭过头去继续观雨,不与他理论。
三人在屋里等了将近半个时辰,等到白谋亦坐不住要出门找人时,容恒却自牖间瞧见容宣与龙非一前一后地朝这边走过来,看样子是自谷外回来。
那二人有说有笑的,在雨里走得不紧不慢。龙非嘴里叼了根草,衣摆上沾了点泥,而容宣抱着猫正用袖子给它挡着雨。
两人一进屋看见李贞和白谋亦在顿时愣在原地,龙非赶紧捋掉嘴里的草叶偷偷扔掉,容宣拿那只猫抱也不是放下也不是,表情讪讪地看着李白二人。
容恒见状连忙上前接过狸花猫,乖巧地站到容宣背后,悄悄提醒他说两位叔叔很担心他。
容宣闻言略有些愧疚,赶快解释说自己下午去探望几位老叔叔来着,后又想着未曾见过谷外风光便出去走了走,不想回来时雨下得大了些,因足下路滑不敢走太快,故耽搁至此方回。
李白二人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皆道“回来便好”。
白谋多抱怨了几句,话里话外都是责怪那几个老朋友屁股沉,知道公子来了还不勤快些,反而要容宣主动登门,怕不是学着倚老卖老了。
容宣帮忙解释说,“白叔误会了,只是听闻几位叔叔近来身体欠佳,不方便劳动,况且他们都是随皇考征战多年的功臣,宣是晚辈,理应主动拜访。”
“公子平易近人乃是小臣等之福分。”李贞话音顿了顿,接着说道,“只是毕竟尊卑有别,公子还需自矜身份,以免臣子轻狂僭越。”
李贞说这话是提醒容宣,更是提醒龙非与容恒,君臣关系再亲密也是君臣,主君不可轻薄自贱,臣子更不可自视甚高,与主君平起平坐。
容宣称是,龙非与容恒自然也听懂了,亦随之称是。
谈罢此事,几人或坐或立相顾无言,屋中一时冷寂下来,但闻牖外春油淋漓。
至雨尽时,时辰尚早,然过眼之处却已是暮色苍苍,余雨自屋檐淌下,落地发出“滴答”的声响。
趁着雨势稍收,容宣三人刚好回伊邑去,回程无货物累赘,快马加鞭今夜可至。
李贞与白谋并不多做挽留,总归他们已互相见过面,距离也不远,容宣何时欲与之相见托人带个信儿即可,于是便亲送三人出谷下山。
容宣将狸花猫揣在衣襟里,沉甸甸的,却是又软又暖。狸花猫趴在他胸口喵喵叫,容宣低头挠着它的下颌,感觉猫好像也没有比犬族差到哪儿去。
待马儿一跑起来,夹杂着水汽的凉风一灌,狸花猫甚是聪明地将脑壳埋进了衣襟里,在里面缩成一团。
半路又下起雨来,幸好极小,只是扑面有些凉意,并不迷眼睛。尽管雨夜难行,但老马识途,三人最终赶在子时之前平安抵达伊邑城外。
龙非将三匹马拴在城外林中的一棵树下,说明日再派人来取,而后三人照着前日出城的路原样返回。
容恒被容宣拎着腰带蓦然腾空,吓得差点喊出声,足下虚无的感觉甚是可怕。藏在衣襟里的狸花猫伸着脑袋喵喵叫,他见之不禁在心里感慨自己还不如一只猫。
龙非着急回家,刚进西坊便与容宣各自分别。
夜晚的君侯府静悄悄的,容宣拎着容恒鬼鬼祟祟地爬了君侯府的墙头。
本以为众人尽已安眠,谁知沉皎的房间还亮着灯,但看映在绢布上的影子,墨蒙也在他房中。
“两个男人大晚上的凑在一起做甚?”容恒有些好奇,遂上前敲了敲门,“沉皎?蒙蒙?”
屋内说话的声音立时一收,窸窸窣窣的杂音响了许久才见有人来开门。房门一打开,肉汤与炙肉浓烈的香气顿时扑面而来。
开门之人是沉皎,脸颊微醺,看到容宣主仆站在外面不禁有些惊讶,连忙闪身将二人让进屋。墨蒙不知在屋里忙活什么,这会儿才着急地跑过来,问容宣怎么这便回来了。他一开口便呼出一股酒气,容恒嫌弃地扇了扇。
容宣见案上酒食一应俱全,于是想起自己今日少食一餐,此时确实有些饥饿,便问二人可否再拼一桌。沉皎与墨蒙自是欢迎至极,容恒便又去厨房取了新的器具与酒食,四人窝在沉皎房中开小灶。
食饭的当口,容宣问二人何故深夜饮酒,可是有心事不是。沉皎刚要说话,墨蒙便抢先一步将他卖了,说是舞湘的兄长在老家给她寻了一门挺好的亲事,前天晚上把舞湘接回家成婚了,沉皎得知消息后到现在都没能从情人分离的悲痛中缓过来。
墨蒙的话令沉皎心头再次涌上无尽心酸与悲凉,一时难过不已,且又见不得旁人同情可怜的目光,便低着头自斟自酌起来,接连饮了三四爵热酒。
容恒闻言万分同情沉皎,但他没有经验,实不知该如何安慰眼前这人,只好拍着沉皎的肩膀说了句“节哀”。
“阿恒!”容宣偷偷踹了他一脚,低声骂道,“你可是傻不是。”
容恒一下反应过来,方才那话说得确实不甚妥当,于是赶紧找补一句,“沉皎,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阿恒?”容宣又踹了他一脚,见鬼似的看着他,“闭嘴!”
容恒悻悻住口,他当真不知该如何安慰人。思忖片刻,只好转脸看向了墨蒙,试图缓解一下凝重的气氛,“蒙蒙怎么也不甚开心,是酒水不够还是太想我?”
墨蒙执爵之手一顿,须臾深深地叹了口气。
容恒见状登时大感不妙,心中祈祷他可万万不能同沉皎一般,有一个为情所困就够了,再来一个这谁顶得住!
“沉皎兄弟与情人分离实在可惜,这让我不禁想起了亡故多年的妻女。”
容宣瞪着容恒,忍不住又踹了他一脚,暗自后悔今晚来插的这一脚,早知如此便不来了。
然事已至此,他也不能全然当做未闻,只得安慰二人一番,“世间诸多生离死别与情深以往,而最初遇见时亦最是心动,这也算是上天赠予的一份礼物,曾拥有过便足以慰藉平生,又何必一直占有……”
容宣话未说完,便见沉皎与墨蒙一同看着自己,他心虚地蹭了下鼻尖,“我……我说说而已。”毕竟他也没能做到如此洒脱。
眼见四人都沉默下来,围着食案心事重重。容宣思来想去,忽然将狸花猫抱起来,问大家这猫长得像不像萧琅。
墨蒙一脸迷惑地看着他,只差将“你是不是有病”这句话问出口。沉皎却是在旁苦笑,带着些嘲讽的意味,嗤笑容宣自己都寻思不明白还来安慰别人。
如此一来,墨蒙与沉皎的心里竟多了几分安慰,原来这里面最疯的人是容宣。
第九十一章 阳春之谊
原本只是墨蒙与沉皎两个深受情伤之人互相疗伤的酒局,被容宣二人一掺和却成了三位情殇之人抱团取暖的场面。同自己的遭遇相比,沉皎更同情容宣与自家师叔,但墨蒙不知情,只觉得容宣生活美满还无病呻吟,完全无法与他共情。
总之,三人最后情到深处抽抽噎噎地醉倒在一起,徒留一个清醒的容恒收拾烂摊子,将酒后胡言的容宣连背带拉地拖回书房,安置在榻上。
天亮之后,宫医照例前来为容宣诊治“旧疾”。结果容宣昨夜宿醉,竟将这茬忘得干干净净,听闻疾医前来险些慌了手脚,赶紧吩咐容恒至前庭拦上一拦,容他仔细打理一番。
然而容恒前去不过片刻便领着疾医往寝室来了,容宣隔牖一看立刻松了口气,将衣裳随手往床上一丢,斟了热汤要请那疾医稍坐。
原是来者并非姜妲指派之人,那人今日要事缠身不得空闲,遂请共事之人帮忙,可巧找的便是一直为胥子玉诊疾的医荀。
医荀乃是胥食其的忘年交,其知晓容宣与胥子玉的表面关系,故与容宣也相熟,算是半个自己人。
二人在榻上坐下来,饮茶聊了会儿闲话。
医荀饮了口茶,微微一叹,“太师再过些日子便要走了,日后怕是不能再回来了。”
“太师想回只怕大王也不敢让他回。”
胥食其人脉广,麾下势力复杂,朝中老臣多半以他为首紧抱成团。等胥食其一走,老臣必定群龙无首,姜妲再想收拾谁还不是手到擒来。
“君侯可曾听说,季子桑那厮失踪了。”
“此事倒不曾听闻。”容宣佯作不知,“其人一直流窜于三军之中,何以失去踪迹,许是在前往某军的路上也说不准。”
“但愿如此。”医荀点了点头,接着又摇头,“却也不对,其在国尉手下吃了败仗之后便销声匿迹至今,三军亦未曾听说他要去,不过曾有人在涑郡见过他,亦不知这人突然跑去作甚,难不成是想着绕道回渭邑?”
容宣微微嘲讽地笑了笑,“本以为亲征便可力挽狂澜,谁知折腾这许久却依旧是无力回天,想来定是无颜见人,找个地方藏起来了。”
“正是如此。”医荀颇为赞同,“倘若咱们的人能够得其踪迹,将之一举擒获便好了,能省不少力气。”
议罢此事,医荀又说起胥子玉近况。他令容宣不必担心,那人跟在师驷身边如鱼得水,前些日子往燕国跑商去了。
“那便好。”容宣假惺惺地笑着说道,“胥兄乃是人中龙凤,前途必定无限光明,知他无恙内子与我也就放心了。”
既然提到了陵萧夫人,医荀自当再问上一句其近来身体如何。容宣无奈地笑了笑,道不过尔尔,同之前并无不同,在竹北院待了些时日看着倒是好些了。
“先生所处之地自是物宝天华。”
医荀又打听了两句与萧琅有关的,末了请容宣代为问好,多饮了碗茶汤便离开了。
也不知姜妲那位疾医发生了何事,往后一两个月竟都是医荀前来,二人每次见面必定闲坐畅聊一番。容宣虽不出门却也能从医荀口中得知不少宫里的事,比如至六月时,姜妲将要开始择选新的王夫。
遴选王夫一事姜妲之所以能够力排众议拖到六月,完全是表演给胥食其看的,以示她对先王夫之哀悼,但这哀悼中掺杂着几分真情假意大家心里都清楚得很。
容恒听闻此信赶紧问了一句,“先生可知大王都选了哪些人家?”可别有我家君侯!
“呃,多半是朝臣……或其子。”
医荀虽未明说,但看着容宣欲言又止的表情和隐晦的描述与明说也别无二致。
容宣没好气地哼笑,低头吹了吹热汤中的碎叶,不知何故突然将茶汤泼在了地上,“碎叶太多,阿恒,再斟一碗。”
医荀凑到容宣耳边,掩口悄声说了句话。容宣听罢立时蹙起眉心,不可思议地反问他“当真否”,见医荀肯定点头,他倒吸一口冷气,直道姜妲放浪形骸。
待医荀走后,容恒好奇地问方才医荀说了什么。容宣却是问他,可知姜妲为何想方设法、不惜名节与文陵君已婚之身也要得到文陵君的人。
“垂涎您的美色嘛,寡人之疾,我懂。”这是权贵们的通病,男女无差。
容宣白他一眼,“非容宣,而是文陵君,亦或相国宣。”
“这有甚区别吗?”容恒有些疑惑,正要再说什么时,余光却瞟见狸花猫跳上了书案,他连忙动身去捉猫。当他看到案上小印,顿时恍然大悟,“大王得到了文陵君,岂不是就能得到文陵君在朝野的声势与人脉?”
“是啊,她不但想要声势和人脉,还想独揽朝政与兵权。”容宣接过狸花猫,心里琢磨着给它取个什么名字才好。“阿恒你说,如今朝中有谁大权在握?”
“君侯的意思是……”容恒惊讶地“啊”了一声,“范相年纪都那么大了,她……”
“阿恒!”容宣瞪了他一眼,手指戳着他的脑门,“多动动脑子,你快跟蒙蒙一样了!”
容恒委委屈屈地摸着脑门。范子兴是丞相,怎么看都是权力最大的那个,难不成还有别人能骑在范相的头上?
“眼下东原朝中不以职务论权势。”这种混乱现象的出现,貌似就是从容宣担任丞相兼任司寇那一刻开始的。
容恒想了想,想到一个人,却也感觉十分离谱,“司寇妻子女俱全,孩子都好大了,大王未免有些强人所难。夺有妻之臣传出去于东原颜面有损,她怎敢肆意妄为,想必司寇本人亦是不愿。”
“明义自是不愿,龙非更是不愿,此事切莫让他二人知晓,尤其是明姬。”
以明姬的性格倘若知晓此事,怕是整个伊邑都不得安生。
此事过后不久,在一个难得霞光万道的清晨,胥食其举家离伊回返祖籍。
姜妲赐予胥食其一驾四马安车作代步之用,其佩饰豪奢、香氛萦绕,极尽尊荣。胥食其本不敢受,然姜妲竟亲自扶他上车,如此再不敢辞,与随从家人拜谢之后便动身启程。姜妲率朝官徒步送其于宫门之外,又是好一番令人热泪盈眶的动人言辞,感念着君臣二人多年的深情厚谊。
也许姜妲在这一刻的泪眼婆娑是发自内心的不舍,胥食其于她而言如师如父,往后朝中再无第二个胥食其。
胥食其在车上回望西坊与百官,那里几乎全是年轻的面孔,与他当年奉命来伊邑时一模一样,朝气充斥着每一个角落。他又在城门下拼命环顾这座熙熙攘攘的繁华都邑,这里与他初来乍到时已大不一样,到处都是绚烂蓬勃的光明,阳光肆意深入砖瓦缝隙间,发出振聋发聩的声响。
城墙之上传来一声琴啸,如太古遗音,涤开这鸿蒙天光。俄而春风淡荡,雅谈帝里风光。
胥食其激动下车,仰首蔽日,望着城上迎着春霭和风弹琴的身影,细听琴声中冲破云霄的亘古意气。万物春弥之音,却满是宇宙雷霆之势,是他熟悉的阳春之曲,却又不尽相同。
“太师!”
胥食其回神转身,见容恒捧着一个琴囊站在他面前。
“文陵君赠琴与太师,为孔芳手斫,名万古先生。”容恒解开琴囊一角,朱砂色在日光下泛出莹润绚丽的光泽。“太师激浊扬清,为朝野表率,当掌此琴。”
胥食其断不敢受此大礼,欲推拒,然容恒却说琴声将毕他该回去了,便将琴往胥食其怀里一送,扭头跑进了城门里,消失在右手边。
胥食其捧着“万古先生”朝南方深深一揖,拜谢孔芳大礼。又朝城墙之上深揖,拜谢容宣奏琴相送之谊。
他抱琴上车,在阳春曲中重新启程,朝着北方缓缓而行,扬起一阵斗乱烟尘。
胥氏族人轰轰烈烈出城,属于胥氏的荣耀与光芒自此刻开始在伊邑、乃至在东原日落西山。姜妲成功地将胥氏的子嗣后裔赶出了东原朝堂,往后伊邑也不会再有胥氏族人出现。胥氏短短两代人的风光随着胥子玉的薨逝和胥食其的离开浸微浸消,也许用不了一代人的时间,胥氏的名姓便会在市井口耳之间彻底烟消云散,再想寻其故旧风采,便得去汗青史册上竭力翻找。
而藏在胥氏一族皮下的华胥氏,在胥食其这一支的价值消耗殆尽后,又不知会利用哪一支族人潜入哪一位诸侯的身边,继续为商王室服务。也许他们也终因价值流失而被抛弃,也许他们会因追逐更大的价值而先行抛弃商王室,择新木而栖。
“君侯希望他们追随您吗?”
容恒与容宣在城墙之上并肩而立,看着披着霞光的胥氏在尘埃中渐行渐远。
容宣将琴背起来,转身走下城墙,“最好莫打我的主意。”
秦国之羹汤非谁人皆可舀一匙的,何况如此尊贵的氏族,他可供奉不起。
“那琴这样送出去您心疼吗?”
“废话!那工艺、那大漆、那音质……上哪儿找第二张去!”
“看您如此手笔,我还当您甚是舍得呢!”
“莫同琅琅说她少了一张陪嫁,只说原本就只有一张。”
“啊这……”
第九十二章 自己人
胥食其走后尚不及半月时间,姜妲便发布诏令,开始为东原择选新的王夫。但这并非是她主动而为,而是在朝中诸臣的强烈要求下“被迫”颁布的诏令,毕竟姜妲的年纪实在不小了,再拖下去东原的未来可怎么办哪!
不止朝臣急,姜妲自己亦是无比焦虑。膝下无子只是其一,她更焦虑自己的婚姻大事。
这些年朝中的青年才俊接二连三地成婚生子,优秀还未婚的年轻男子着实不多,不过三五个人而已。这些人还不一定愿意放弃官职去做躲在后宫赋闲的王夫,但凡有些志向又肯努力建功立业之人必定不愿庸庸碌碌一辈子,姜妲从前朝寻摸到合适人选的概率基本为零。
除却年轻朝臣,年长朝臣家中的子嗣亦在姜妲的考虑范围之内,但年纪与她相仿的那些男子的孩子都能满地乱跑了,极少有年过弱冠尚未议婚之人。至于剩下那些,恕她直言,不是年纪小就是脑子蠢,还是留在宫外自行婚配的好。
总之,不管姜妲最后会选谁,那人都跑不出伊邑西坊去,但愿她不会同容宣自医荀口中听闻的消息一般,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强嫁已婚朝臣。
“留给她的时间可是不多了,也许选到最后实在选不出来她就发全国诏令了。”墨蒙抱着重剑坐在池边,图那假山之上细泉飞落时溅起的一阵清凉。听见容宣与容恒谈论此事他便忍不住插了句嘴,“年龄和籍贯倒也不用卡得那么死,只要人足够优秀不就行了,年纪小也有长大的一天嘛!”
“怎么,蒙蒙也想进宫做王夫?你怕是不得行噢,”容恒说着,得意地指着容宣,“我们大王喜欢我们君侯这样的!”
墨蒙白他一眼,“我知道,你们大王喜欢细皮嫩肉的小白脸!”
“你莫要自己长得黑便来攻击别人哈!”容恒十分不满地站起来将悬挂的竹帘拉下去,挡住树下阴影里墨蒙那张黢黑的老脸,“我家君侯可是博古通今、权势滔天的文陵君,绝非甚小白脸!”
“再有权势的人在你们大王眼里不都一样吗,所有的权势地位都是她给的。”
“怎么可能一样,甚叫她给的,我们君侯是自己凭本事挣来的!”容恒甚是得意,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仿佛这话夸的是他自己一般。
墨蒙撇过脸去懒得跟他抬杠,反正在容恒眼里他家文陵君就是天底下最厉害的,比商帝还厉害。
容宣招呼墨蒙到屋里来饮茶乘凉,墨蒙一边往屋里走着一边嘲笑容宣怕晒,容恒在一旁反驳他说“我们君侯就是怕晒又怎样,谁让我们小君偏就喜欢君侯这白净秀气的脸呢”。
他不提萧琅还好,一提墨蒙更是怀疑,怀疑君侯府到底有没有陵萧夫人这号人物,“这都半年多了,我怎么从来没见你们小君出过门啊?你要说冬天怕冷夏天怕热我还信,怎么春天也没见她出来溜达溜达,只从你们嘴里听说有这么个人,我怎么就没看到过人影儿?真有还是假有,可别是诓人的。”
“回来那日你不是都看见了吗,怎么现在又开始怀疑了?实在是我们小君不爱出门。”容恒说着感觉无甚底气,便又补了一句,“你看疆景先生经常出门吗,她也不爱出门。”
“那两次我只看到了身影又没看到脸。”
“我们小君乃是女眷,你一个大男人做甚要看我们小君的面容?能让你进后庭溜达君侯已是万分纵容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寝室内根本没人哈,我是习武之人,有人没人我还是能分辨出来的。”见容恒还要狡辩,墨蒙赶紧截住他另一个用烂的理由,“可别说又跟先生出去了!你们小君啊,平时见不到人就算了,守岁也不见人,君侯病重的时候更不见人,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容恒一噎,思来想去确实理亏,君侯府小君之行止举动任谁长期住在这里都得心生疑虑。既如此,他实无其他理由可以编了,遂看向容宣,指望容宣能再扯点别的理由亦或是其他话题以打消墨蒙的疑虑。
然而容宣似乎并不打算继续隐瞒下去,他仿佛没有注意到容恒视线,迎着墨蒙的疑问反问了回去,“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是真是假又如何?”
墨蒙一愣,容宣这一问他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不、不如何,就……问问。”
“君侯!”容恒偷偷地戳着容宣,他家君侯这话说得跟承认作假无甚分别。
容宣斟了一碗茶汤递给墨蒙,“有与没有,你还要与子谦师兄汇报不成?”
“当然不是。”墨蒙吸溜了一口茶汤,感觉这寡淡的味道远不如酒醇厚,“我可不掺和你俩之间的事,我只要他的命。”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追根究底,非要查个水落石出?”容宣似是有些愠怒,将茶碗重重搁在案上,“总归我的事我说有便有,无也有。我说无便无,有也无!”
墨蒙被他吓了一跳,小心瞄他一眼后低下了头,手里摩挲着茶碗低低地说了声“是”。
容恒抱着猫蹭过去,悄悄安慰墨蒙说容宣今日心情不太好,莫要招惹他。墨蒙很好奇有何事能惹得容宣不悦,但眼下情形又不太敢问,只好憋在心里。
容宣白了窃窃私语的二人一眼,为之慷慨答惑,“季子桑失踪了,至今未能找到。”
“他不是往渭邑去了吗?”墨蒙手下也有两个兄弟在追踪季子桑,只是他的消息远不如容宣灵通。
“正是,他进城之后便在西夷王宫内失去了踪迹。”
容宣从刘晨手里借了几个人负责盯季子桑的梢,结果这些人未能在渭邑城外将季子桑截下,甚至不知他是如何进的渭邑城,直到混入西夷王宫的刺客在宫中发现季子桑出没,众人方知这人竟已回到了渭邑。而自此之后却再未有人见过他,至今亦不知他是否仍在渭邑,还是又跑了。
墨蒙有些不解,“总归蓟城之战快要赢了,三军直捣黄龙,何必非要抓到季子桑不可,难道还能用他换点好处不成?”
“斩草除根总比放虎归山令人安心。”容宣叹了口气,“何况渭邑是阴阳巫的老巢,倘若这二者联手,必定阴损加倍,后患无穷。”
墨蒙觉得容宣有些多虑了,季子桑一向极其厌恶阴阳巫,又怎会与之有所瓜葛。
“生死存亡之际保命最要紧,你不也为了生计跟着仇人过活?”容恒毫不留情地揭了墨蒙的伤疤,对方威胁似的瞪了他一眼。
担忧季子桑与阴阳巫联手的同时,容宣更怕这人会借阴阳巫之手报复萧琅。虽说修行在个人,但依季子桑的性格,必定会将西夷兵败亡国之由归咎于萧琅的放任,端看他弑父杀母兄弟阋墙的疯狂举动便知其绝非遵守上下尊卑、恪守礼义廉耻之人。
墨蒙以为求人不如求己,别人麾下之人大都靠不住,容宣不如自己养一批刺客。君侯豢养死士在各国当中都十分常见,不用担心姜妲觉得他要造反。
容宣闻言瞅了他一眼,甚是直接,“没钱。”
墨蒙觉得容宣没有说假话,他好像确实没有钱,但又觉得他不应该没有钱,陵阴邑虽算不上富庶,但养十来名死士还是绰绰有余的。自己人办事总比借来的人办事用心些,也更妥当,不容易被别人抓住把柄。
“那你现在是算自己人还是借来的人?”容宣说着抬起眼皮瞟着他。
墨蒙张口结舌,他仍未想好是否追随容宣,但又收了剑,说不是自己人好像有些忘恩负义。
“不必因那把剑而犹豫,既是赠与你的,便是同你倾盖如故,欲相交为友,断无逼迫你入我麾下之意。倘若你愿意,我自是欢迎至极,待以上宾。倘若你不愿意,亦不妨做个朋友。倘若你想离开……”容宣捧着茶碗笑了笑,将碗口沾的茶叶用手指碾碎,“只怕是不太容易。”
“你这不是威胁我吗……”墨蒙揣着手悻悻而言。
“那你走罢,等你出了君侯府大门,我必定看在朋友一场的份上为你收尸,厚葬我是没钱的,但也不至于用破草席送你走。”
这绝非容宣威胁他,燕国追杀墨蒙的人早已遍布伊邑各处,墨蒙心知肚明,故容宣不让他出门时他便乖乖的不出门,出门也是紧跟在容宣身后或沉皎身边,子谦再嚣张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挑起东原与燕国的矛盾,何况两国已结盟,他何敢为此罪人。
墨蒙闻言立时沉默,眼角余光却瞟见容恒的眼神,他立刻拍案大声道,“我这可不是贪生怕死,我只是家仇未报不敢死!”
容恒抱着猫转过身去,“我甚都未说嗷,你可真小心眼儿!”
墨蒙扬起手来作势要打他,容恒赶紧找容宣告状,“君侯你看他,又瞪我又吼我的,还要打我。你那么凶做甚,吓到君侯怎么办?”
三人正闹着,却见沉皎背影寂寥地路过。那人慢吞吞地踱到池边,跌坐在石头上托着腮盯着某处,一脸抑郁的模样。三人笑声立刻一收,躲在房中面面相觑,不敢吱声。
墨蒙小声感慨了一句,“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第九十三章 海难凶手
盛夏之后,沉皎的情伤也许是被炎炎暑气带走了,也许是终于学会了掩藏心事,他又恢复了往日活泼忙碌的状态。
容宣见状想问又不敢问,生怕失言勾起他的伤心事,便也由其去了,只托容恒私下里问上一问心结到底解开了没有。容恒虽答应下来,但自始至终也未能问出个所以然来,权当沉皎已经好了。
七月黄昏,天气已有些擦凉。
容宣站在廊下望着西方天空,见层云为落日撕裂,橙红绚丽的色彩渐渐失去光泽,俄而天际流火,秋风乍起。
沉皎急匆匆地从竹林里快步走出来,小跑到容宣跟前,难掩激动地低声道,“君侯,抓到季子桑了!”
“当真?”容宣大喜过望,忙问他是何人何时于何地抓到的。
“昨天夜里,季子桑乔装混在一众阴阳巫当中,刚刚进入北海郡便被我师兄发现了。他那张脸实在过于招摇,想来也是他运气不好,偏偏遇到了我师兄,连带着阴阳巫也跟着被抓了。”见容宣似是不解,沉皎连忙向他解释,“我师兄是楚国贵族,他家封地在甘泉郡。”
甘泉郡是西夷入侵楚国时进攻的第一个城邑,但今属吴国。
东西平分楚国时,季舯嫌甘泉郡与西夷之间隔了一个吴国的汾安郡,如此不太好管理,便用吴国广安郡强行置换了甘泉郡。广安郡富饶,甘泉郡贫瘠,广安郡的土地范围可抵三个甘泉郡有余,吴侯因此耿耿于怀,一直想找个理由把广安郡再从西夷的口中夺回去。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在两代吴侯的努力下,不但广安郡未能回到吴国手中,连汾安郡也被西夷抢走了,可谓雪上加霜。
“季子桑果然跟阴阳巫勾结在一起,想必他能够躲过各路势力的追踪潜回渭邑也是阴阳巫的手笔。”容宣心里的大石终于落地,不管季子桑与谁勾结,总之抓到便好,“不知尊兄与贵学派欲如何处置季子桑?”
如果可以,容宣想从阴阳家手中争取到对季子桑的处置权。因为无论是从朝野势力网络而言,还是从与萧琅的关系而言,季子桑始终都是他的心头大患,与其从别人口中听闻死讯,远不如他自己亲手将其了结来得心安。
“师兄欲将其带回蓬莱交给术主处置,但术主恐怕不会管这等闲事。昨日我已回信师兄,希望他可以将季子桑送来伊邑,明面上是交由姜妲处置,私下里悄悄送到君侯府来。”沉皎知道容宣想要这人,否则也不会派诸多人手前去西夷盯梢。但他并不清楚容宣与季子桑之间的是非恩怨,只当这人是在担心季子桑的处置结果会影响西夷战局。“信虽已寄出,然不敢断言师兄是否会同意。”
容宣一喜,连忙向沉皎道谢,又宽慰他说,若师兄不同意便罢了,不必强求。
沉皎称是,道不会强求,也许师兄另有考量也说不定。他令容宣只管放心,西夷本就与他师兄有国亡家破之仇,而季子桑又与阴阳巫有勾结之嫌,落到师兄手中必定是跑不了的,也不会有甚好下场。
“季子桑跑去北海郡可是要去往蓬莱不是,难不成他也贪图鬼谷禁地的宝藏?”容宣对燕国放任不管的态度不甚赞同,“燕国对阴阳巫的筛查竟如此松懈,岂非在给无名先生添麻烦?”
沉皎摇了摇头,对此有些无奈。
燕王不敢得罪阴阳家不假,但也不太想得罪阴阳巫,一派隔岸观火的姿态。况且如今途径北海郡去往滨海城之人不只有阴阳巫,还有大批被阴阳巫诓骗蛊惑而来的普通人,乔装打扮之下实难分别真假。即便能够分辨出来,一般人也抓不到阴阳巫,更劝不住那些眼红鬼谷宝藏之人,眼下形势燕国也只能听之任之。
容宣了然地点了点头,忽然心中转念,顿时生一个新主意——他私自处理掉季子桑不过是除掉一个障碍顺便出了口气罢了,于他、于东原、于燕国而言皆无大用。既然如此,倒不如拿来做个顺水人情,两厢亏欠下他必定是受益最大的那个——于是便对沉皎说他不要季子桑了。“长途跋涉于尊兄而言过于辛苦,我有个更简单的处置法子……”
容宣低声说着,沉皎仔细听着,听罢以为这个主意甚是巧妙,便按照容宣的想法给他那位师兄去了一封信。因担心师兄不愿照做,沉皎瞒着容宣假借了萧琅的名义。
孟秋窗间过马,眨眼便摸到了仲秋一角。后园盛开的蓍草已可以收割,枝干上蓬蓬松松的白花堆积在一起,犹如叠浪堆雪。
容宣坐在书房里翻着白涧呈上来的竹简,狸花猫在他盘起的腿上蜷成一团晒着太阳歇午觉。他一下接一下地摩挲着狸花猫均匀起伏的脊背,手下竹简拨弄得小心翼翼,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末了他拿起摆在案头的最后一卷竹简,见简上标记为“东海郡”便赶紧展开细看,然而将将看到“吴口”的字眼就被牖外兴高采烈的喊声蓦然打断。膝上狸花登时被惊醒,喵喵叫着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君侯您听见了吗?外面的欢呼声。”容恒趴在牖前的台子上,眉飞色舞地同容宣分享着喜讯,“蓟城攻下来了!”
“甚好。”
容宣只敷衍地应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相比于蓟城那意料之中的胜利他更好奇吴口发生了何事,难不成萧琅又搞出了吓唬人的动静?
然这一看可不要紧,他险些心跳骤停,高声喊着在院里闲聊的容恒,让他去传白涧前来。
白涧得讯提着下裳一角急跑过来,忙问容宣有何吩咐。
容宣并不多言,直接将东海郡的竹简推到他面前,问他吴口海难一事,“吴口往燕国峄口行商走船的这条路线一向以风平浪静著称,当日既无疾风骤雨,两艘货船何以倾覆,又何以只得两人生还?”
“仆一直在等君侯问询此事,吴口海难确实蹊跷,但有些话实不知当讲不当讲。”白涧在案旁坐下,压低声音同他说道,“此断非天灾,极有可能是人祸所致,咱们的人在调查时听到了一些甚是奇怪的流言,似是与疆景先生有关……”
白涧手下传来消息称,货船翻覆那日晴空万里,昼夜皆无风雨,然近亥时,海中却突然巨浪滔天,海面上拱起的两道水壁足有十余丈高,浪中闪着成簇的耀眼白光。
容宣听及此处已觉不妙。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若是天灾必不可能毫无征兆。况且随船之人中老手一般不会低于三人,怎会察觉不到天气异常,如此只可能是人祸。而拥有此等操纵自然能力之人只有阴阳家方士,又事出吴口,除了萧琅再无旁人可疑。
但他心中仍是不信此乃萧琅所为,那人虽视己命为草芥,然视苍生为己命,怎会枉顾无辜之人生死,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这其中定是有所误会!于是追问道,“这如何便与疆景先生有关?也许是他人所为,亦或夜深眼花看错了也不一定。”
“一人眼花便罢了,怎可能在场所见之人全数眼花?”
深夜汪洋中的巨剑之影清晰可见,岸上之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众人见此异象本以为是神迹,于是纷纷跪拜祷告,孰知多日之后海滨竟见货船残骸与浮尸,由是方知是灾难。海滨居民信奉海神,以为是哪里得罪了海神因而降难,孰知不幸中尚有万幸,两只船上竟有两人奇迹生还。
这二人一为海边渔民之子,一为武陵郡巨贾赢家少主。渔子一口咬死海难的凶手是一位身着黑袍、眉心有一道竖线的十八九岁的美貌女子。那女子有大神通,只画了个黑白圈就割开了海面,她将一柄只有剑柄的剑推入海中后海上立刻翻起了巨浪,掀翻了船只……
白涧说着,却闻一声凄厉的猫叫。狸花猫突然纵身跳上案,踩翻了案上的砚台笔墨,跳到门口盯着容宣。
墨汁掀在竹简上,污了大片字迹,白涧可惜地拿起竹简擦着,埋怨那只猫突然捣乱吓人一大跳。
“不怪它。”容宣悄悄撇掉指上沾的几根软毛,朝着狸花猫招招手让它过来,然而对方并不理他,扭身钻出了房门不知去向。容宣嘴角一扯将笑未笑,佯自镇定地问白涧那赢家少主又是如何说的。
“赢家少主?”白涧思忖片刻,“那人名嬴涓,其同渔子所言恰好相反,言黑袍女子才是救他二人生还之人,绝非凶手。双方各执一词,至今无法盖棺定论。”
“可知那美貌女子是哪般发色?”
“啊?”白涧似是没有听清,容宣又重复问了一遍,他这才确定自己方才未曾听错,犹豫答说,“这……许是黑发罢?若是特征过于显眼,应当有人能够注意到才是,君侯问这个作甚?”
幸好,并非萧琅。
容宣嗤笑,“仅凭这些岂可武断那是疆景先生!”
白涧亦是不信,疆景子在君侯府隐居,怎会突然出现在吴口,然最怕三人成虎,“不知渔子所言是真是假,还是受何人蛊惑指使胡言乱语,因他逢人便说那女子自称疆景子,也听嬴涓喊过她疆景。”
第九十四章 她不是坏人
容宣闻此冷哼,道这些年阴阳巫动作频频,与阴阳家针锋相对,想必是阴阳巫于其中捣鬼,污蔑疆景先生。
白涧虽不太了解阴阳巫,却也时常听说这个学派的动静。其乃旁门左道,惯以长生之说妖言惑众,吸引了不少门徒为之服务,近两年动作尤其嚣张。想来容宣所言不假,是这妖教刻意抹黑阴阳家无差,遂赞同地点了点头,问容宣是否派些人手过去好生审一审那个渔民之子和嬴涓。
容宣当即拒绝,瞬间又觉得自己拒绝的话似乎说得过于着急,便连忙解释说,“事关重大,你先去喊沉皎来,容我二人商议一番。”
白涧应声离开,片刻,沉皎小跑着从牖前路过,直接推门而入问容宣吴口海难究竟是怎么回事。
容宣比他更焦急,却还得安慰他莫急,需得坐下细说。
哪知沉皎坐下后第一句话便将容宣唯一一丝侥幸砸得粉碎,“东海郡绝不可能有阴阳巫!”
“如何不可能?”容宣依旧嘴硬,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们连滨海城与蓬莱都敢去,区区东海郡岂能拦得住他们?”
“这么久了,你竟未曾发现阴阳巫根本不敢踏足江河与东海吗?”沉皎跑到地图前,用笔在上面自西向东画了一条曲折的黑线。此线自西夷与赵国接壤之地擦过而贯穿整个东原,与江水上游、河水中下游严丝合缝,直至东海郡往东一大片海域。“阴阳巫胆敢沾染此处必死无疑,即便术主与师伯师叔肯网开一面,天道也绝不可能放过!”
容宣看着那条蜿蜒的细线不知怎地竟突然想起那年萧琅在万儒总院同他说过的话,于是试探性地问了一句,“这可是……龙脉?”
沉皎一愣,愠怒摔笔,“文陵君,你既然全部知晓,这么多年是在戏耍我们取乐吗?”
“绝无此事!”容宣百口莫辩,只说以后再同他解释,眼下吴口最是要紧。而后便将白涧的话复述与沉皎知晓,问他此时派人过去审问渔民之子和嬴涓是否妥当。“琅琅恐遭大难,我断不能坐视不管,无论如何我也要带人去一趟吴口,亲自查明真相,绝不能让琅琅背上无辜骂名!”
沉皎在屋中来回踱着步,容宣急他也急,但他不能急,容宣虽是帝星,但总归与阴阳家无甚关系,北海又遥远,术主得到消息又不知是猴年马月,如今能帮师叔的只有他,他若慌了手脚师叔该怎么办?
他在案边坐下来,灌了一大碗凉茶汤,却仍是心乱如麻,但脑子总算是冷静下来。他仔细思考良久,方道,“君侯最好莫插手……”
沉皎让容宣一切照旧,同往常一般与竹北院保持疏离,佯作不知吴口海难,更不知萧琅是否仍在竹北院,倘若姜妲问询只管说不知。燕赵之地的流言虽已不再甚嚣尘上,但仍需当心,尤其是这个节骨眼,容宣更不能与萧琅扯上关系,哪怕装作哑巴会被人骂天性凉薄忘恩负义,也绝不能帮萧琅说话。
“我可以说不知,但如何能稳坐伊邑?”容宣还想故技重施,如上次一般找人假扮文陵君,自己金蝉脱壳去往吴口。
沉皎劝他仔细思量,他不去又能如何,去了又能如何?万一被人撞见传出更多风言风语,且不说东原与燕国那些远的,只说于容宣和陵萧夫人的影响便足以摧毁容宣在东原的根基,遑论以他为中心建立的一系列网络与联盟,万不能因小失大。
沉皎将容宣按在座上,“君侯既已知晓龙脉,想必自有手段知晓更多,亦不妨再去查一查这其中隐藏的秘密,等君侯查清楚了再思量一番到底该不该去吴口。此乃阴阳家立派以来世代所求,君侯虽贵为帝星,却终究只是万民之君,参与其中又能改变多少?最好莫做些出格之事,师叔培养一个帝星着实不易,君侯舍得令师叔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
他敢怂恿容宣去查,自是肯定那人绝对查不出想要的,只不过是拖住手脚的借口。尽管他话里话外似乎知晓颇多,但绝不可能告诉容宣分毫,萧琅一句叮嘱抵得容宣万言哀求。
“你当真不怕我查到蛛丝马迹?”容宣似笑非笑地看着沉皎,见其一脸有恃无恐的表情便知对方又想诓骗他的时间。“关于龙脉一事,除了无名先生和琅琅还有谁知晓?”
“师伯,疆德子。”
容宣一听这个熟悉的名字差点跳起来,“怎能让他知晓!无名先生难道不知他、他……”
“师伯如何?”沉皎疑惑地看着他。
看来无名先生确实将季无止叛变的消息压了下去,不知疆德子知晓龙脉隐秘与叛离阴阳家孰先孰后。若是知晓隐秘在先,这当中是非缘由倒是有些耐人寻味。
容宣摇了摇头,并未回答沉皎的问题,却说自己放心不下可如何是好,总不能被动接受吴口传来的消息,任由萧琅自己承担。
沉皎深以为然,不假思索地说让他代为走一趟,今晚便动身,但万不能让别人知晓他不在。
容宣心中大为感动,立刻深揖向沉皎道谢。沉皎受了这礼,后扶起他,说道,“君侯或许不知,我是师叔捡回蓬莱的,师叔陆陆续续捡了很多人回蓬莱。哪怕吴口海难当真是师叔做的,她变成了坏人,我也永远愿为师叔鞍前马后。”
话虽如此,但二人心知肚明,吴口海难的“凶手”不会再有第二个可能,他们只想找出原因,弥补犯下的罪过。
容宣拍了下他的肩膀,“她不是坏人。”我宁可自己去做那十恶不赦之徒,也不会让她变成坏人。
沉皎用力点了点头,转身跑了出去。
狸花猫坐在台子上仰首看着容宣,夕阳将它的毛发照得根根分明,泛着一层耀眼的金光。它朝容宣叫了一声,跳下台子跑到他腿上蜷成一团,继续晒它未晒完的太阳,歇未歇完的午觉。
容宣捻着指腹,摸了摸它温暖起伏的肚皮,喃喃低语了一句“她怎么会是坏人呢”。他永远相信萧琅不会草菅人命,但又想不通萧琅为何会失手淹死两只船上的人。也许那只是一个误会,萧琅施法时刚巧遇到海难发生,来不及救人便被误会为凶手。也是,怎会有人杀了人还敢大大方方地告诉幸存者自己的名字呢?容宣更愿相信嬴涓的话,萧琅是救人的那一个。
“君侯。”
容宣闻声抬头,见容恒半个身子扒在门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许是发现容宣的心情好些了,容恒放心地溜进来关上门,用词谨慎地说自己已经知晓吴口之事,所以来宽慰提醒容宣一番,莫忘了叔孙院长临走时说过的话。
“我万不会忘,但你是如何知晓此事?”容宣狐疑地瞟了他一眼,暗称这小子的消息属实灵通。但这也让他感到十分害怕,难道流言已传至伊邑了不成?
“白先生与我说的……君侯莫怪,他只同我一个人说了,看在我是君侯长随的面子上。”容恒明白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的道理,“我已叮嘱宫里拦下所有东海郡呈上来的文书,让他们先送到君侯这里来,不知这番做法对不对。”
容宣颇为惊奇地“咦”了声,敲了一下容恒的脑壳,夸他甚是聪慧机灵,竟连这也想到了。
“日后这些琐事让阿恒来做就好了!”这一夸让容恒登时激动起来,险些连此行的目的都忘了。“君侯您看,嬴涓先生跟着先生是好的,关键时刻还能说上两句公道话不是。”
“你便是这般宽慰我的?”容宣怀疑容恒怕不是已经叛变了,变成了嬴涓的狗腿子,“你是嬴涓派来挑事儿的吗?”
“啧,说实话嘛!”瞅给君侯小心眼儿的!容恒摸着狸花猫,细细同他讲道理,“您也喜欢这猫,嬴涓先生也喜欢这猫,单凭这份喜欢,足以让这猫得以安然无恙地晒太阳。”
容宣嗤笑一声,嬴涓家世优渥又出身医家,看他谈吐行止与那椒房里的娇花无甚区别,恐怕长这么大也没有经历过多少风雨,此等大事当前只怕是他先慌了神,反倒需要萧琅来安慰他。
容恒劝他切莫小瞧嬴涓,那孩子看着未必没有出息。
“我何时说他没有出息了?”容宣白了容恒一眼,这人自己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也不知哪来的这番心态,说话老气横秋的。他低下头摸着狸花猫的耳朵,试图舒缓杂乱如麻的心绪,但今天好像不怎么顶用,他依旧感觉心神不宁。“我只是有些担心,任谁在跟前也比不得我自己跟着放心……可惜他们一个两个总拿帝星压我,这个劝我三思而行,那个劝我恪守天道,仿佛只有将我蒙在鼓里才是对我们最好的选择……我实在不懂,我与她是夫妻,怎能各不相谋……”
容恒不太懂“帝星”是什么意思,但听懂了后面的抱怨,于是安慰他说,既是为了先生,多听两句也无妨,总归都是为先生好,殊途同归,何不从善如流?先生安心万事自可顺意,倒不如学学人家嬴涓……
容宣揪住容恒的耳朵,“少在我跟前碍眼,寻你的嬴涓去!”
第九十五章 溪谦之盟
容恒最后只希望容宣能够听他一句劝告,眼下无论萧琅遭遇任何事情都莫急着去找她,即便找到了又能如何?容宣身单力薄,根本无法与萧琅面对的敌人抗衡。
不过当他拥有广袤而强大的力量时,这一切又将会是另一副模样。阴阳家之所以能够说一不二,是因为他们立足巅峰替天行道,容宣若想左右人心,必须要成为人心无法反抗的王,人惯会臣服于强者而非善辩者。
容宣深觉容恒所言甚是有理,尽管他心里依旧忐忑不安,却也没有再提去吴口,等沉皎回来再说也不迟,只是沉皎所言与龙脉有关的话倒是可以再寻思寻思。
“阿恒,来。”容宣朝容恒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悄悄与他说了一句话。
容恒一脸震惊地看着他,“君侯,这可是禁书,看不得!”
“我只是看看,又不做甚,你不说我不说又有谁会举报我?”容宣推搡了他一把,让他赶紧去,悄悄的别让别人发现。“快去快回!”
容恒不想去,看禁书可是要被抓起来的,但又实在拗不过容宣,只好心惊胆战地进宫去了。不过他也确实听话,快去快回,不过一刻钟的工夫便自宫中无功而返,说太史令今天不在,观星台的书一律不许外借。
“君侯若真想看便等先生回来再看,让先生去借指定能借出来。”
“等她回来就来不及了……”观星台既不愿帮忙容宣也只好暂且作罢,国巫处更是没戏,他只能再想些其他的办法。
但他想要的书终归是禁书,管控十分严格,无人胆敢私藏,即便有又如何敢承认,因而容宣四下打探许久也未曾有所收获,最后便指派了一人专管负责与龙脉星象有关的传说故事,他偏不信会如沉皎所言那般,民间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往后半月,沉皎偶尔会与容宣通信,然信中言辞却是模糊,只说不必担忧,散播谣言之人已被看管起来,只待后续调查。在时间最近的一封信中,沉皎提到了嬴涓,说他被阿姊嬴嫘以及医家的两位师兄接走了,嬴涓本不肯走,欲随沉皎查明真相,最后是被他师兄绑上车强行带走的。但医家来的时间过于巧合,应当是萧琅提前通知了他们。
嬴涓此般令容恒大为感动,连容宣也不禁想夸上一句“重情重义”。
至蓍草收获完毕那日,容宣坐在树下收拾着裁好晒干的蓍草茎秆,五十根一扎,用浅红色的帛扎好保存在黑色的锦囊里。容恒矮身钻过四面垂帘的藤蔓,将手里的一枚小竹筒交给他,道是燕太子的来信。
“念。”被容恒这一打断,容宣忘记方才数到了第几根,只好再从头数一遍。他心里寻思着,燕如这会儿给他写信多半是已经有了主意,亦或是感谢他如何,总归跑不出那几点去。
容恒取出筒中帛书扫了一眼,内容与容宣想的几乎一模一样。
燕如已猜到季子桑是容宣托人送给他的,除两国结盟之外,他又欠下容宣一个人情,日后只要容宣开口,他绝无不应之理。
这话说得甚是漂亮!
容宣低声哼笑,“莫说还甚人情,单说我要的人他何时送来?”
“最晚下个月,保证是活的。太子如说您若不要子谦,其则必死无疑!”
燕国与东原联盟之后,燕如与子谦便已势如水火,燕王对燕如的表现不说万分满意,但与上一位太子相比绝对要看重许多,何况还有上卿卫羽在旁平衡,燕王与太子的关系因而甚是融洽。
随着燕如羽翼日渐丰满,同阵营的卫羽自然也跟着得用。眼看燕王与燕如已开始摒弃“仁治”那套理念,渐渐向着卫羽的“刑治”靠拢,这一两年间在燕王面前总也说不上话的子谦便有些心急火燎,意图拉拢卫羽以离间燕王与燕如,好扶持公子溪取而代之。
子谦已学聪明,不再怂恿公主殷嫖去模仿姜妲,亦是发觉殷嫖始终学不会姜妲的本事,便放弃扶持公主转而投靠了公子溪,试图攀附住一位燕公子以维持自己在朝野中的地位和名望,防止被卫羽踩下去。
公子溪其人聪慧、善辩,比燕如年长两岁,曾是燕如最强劲的对手,但临门一脚时却因十一年前参与狎妓斗殴一事而与太子之位擦肩而过,最后被燕如摘得了果实。燕溪一直怀疑此事是燕如向燕王举报的,毕竟这种年代久远且鸡毛蒜皮的小事除了政敌谁会一直惦记着,故子谦同他示好时他不假思索地同意拉子谦上船,将敌人的敌人变成了盟友。而溪谦两人的盟约关系亦是光明正大,毫不避讳燕如与卫羽。
然拉拢子谦到手后,燕溪发现此人虽有些用处,但地位声望已大不如前,不足以帮助自己扳倒燕如,故燕溪也将目光投向了卫羽,想将卫羽转而拉拢到己方阵营。此举未必一蹴而就,只请其在燕王面前帮他善言两句即可。
尽管子谦同燕溪说过很多次他已在帮忙拉拢卫羽,但燕溪并不完全信任他,先前国婿欲篡位之说早在众公子当中流传甚广,子谦的形象又可笑又可怕,由不得燕溪不提防,遂瞒着子谦偷偷与卫羽联络。
卫羽的态度似是保持中立,然又说他只帮太子说话,这番模棱两可的话令燕溪与子谦都有些蠢蠢欲动,各自许了卫羽不同的好处。燕溪想到的只有良田美姬与高官厚禄,便同卫羽说可以让他成为第二个文陵君,子谦远比燕溪大方许多,许给卫羽的乃是卫国故土。
孰知燕溪与子谦拉拢卫羽的举动正中容宣下怀,那二人手拉手跳进了这个陷阱,却又同床异梦。容宣并不担心溪谦联盟会因此分裂,他只关心子谦的动向,但燕如图省事,想将这二人绑在一起,于是他也跟着跳进了容宣的陷阱。
燕如的想法可不太好实现。想那燕溪与子谦利益冲突、互不信任,而与子谦这个外人相比,燕溪同自家兄弟更为亲近,因此二人很难维持长久的盟友关系。唯一能让溪谦二人一直绑在一起的方法只有燕如的太子地位屹立不倒,且有卫羽于二人当中左右逢源。
让燕如坐稳太子之位最简单的方法便是除尽他那些有机会的兄弟们,但这个手段放在燕国并不乐观,燕王子嗣众多且最是痛恨手足相残,杀人极易留下把柄,画蛇添足反倒不美。容宣思来想去,只好厚着脸皮请在燕赵两地逗留的齐子客帮忙,谈成了燕国与林胡直通的一条商路,又将这份功劳挂在了燕如名下。
不出意外,燕如借此得到了燕王的封赏与青眼,而容宣则得到了一个人情和一顿来自妻兄的斥骂。
以年少时子谦对容宣的了解程度,他很容易便能猜到燕如、齐子客与容宣之间的联系。政客之间本就存在的对立关系,再加上对容宣挖墙脚的恨和嫉妒彻底蒙蔽了子谦的双眼,遂想借燕溪之手扳容宣一局。
谁知燕溪不好骗,不想帮子谦这个忙,以去岁容宣被剥夺相国一职、已无权力可言不足为惧为由推拒之。子谦为此甚感不快,大有分道扬镳之意,但两人互相之间都掐住了对方不少把柄,着实不好分手。
燕如与卫羽趁机于其中搅动浑水,一边燕如挑衅子谦和燕溪激将二人毁弃盟约,一边卫羽竭力黏合溪谦二人的盟友关系,两人登时陷入左右为难的纠结境地。
人一旦开始纠结便容易头脑发昏,极易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燕溪与子谦能够屹立朝堂许多年必非简单人物,但两人又各有一个致命的缺陷,燕溪嗜酒好色,而子谦之妻殷嫖脾气暴躁。燕如只使了一个美人计,又让卫羽言语刺激了一番,便令殷嫖与子谦于市井之中当街大吵,殷嫖激惹之下将子谦的野心暴露无遗。
至今,容宣只听闻燕王彻底厌弃了子谦,正在追查往年多起公子遇刺案,似是也与子谦有关,然不知后续如何。既然燕如信心满满,想必燕王已有决断,他只管等着燕如兑现诺言,至于过程如何他并不关心。
容恒算着燕如欠容宣的人情越欠越多,一只手都快数不过来了,不禁有些担心燕如会被压垮。
容宣劝他且放宽心,再攒上一攒便可找燕如换个大的,“讨人情可不能急,便宜无好货。”
“那您打算如何处置国婿?还是要将他送回书院交给院长?”
容恒问时容宣正在将装满蓍草的小锦囊捡到柜里收藏起来,听到这话他顿时愣住,不知该如何作答。他想过一百种方法来收拾子谦,但又有一百个理由来推翻这些法子,说到底他还是舍不得往年在书院和伊邑时相互扶持的情谊。
“等见面再说罢。”
“那……不如等先生回来再说?”容宣记恨子谦无非是因为对方毁谤萧琅,既然他顾忌情分下不去手,何不将子谦交由萧琅处置?容恒以为这是个绝妙的主意。“至时您不必亲自动手便能一解心头之恨,况且又是先生决断,院长定不会怪您。”
“不必。”一提到萧琅,容宣立刻果断了许多,“你且安心,我自有决断。”
第九十六章 别来,有恙
季秋之月,鞠有黄华。东原与西夷的战事终于接近尾声,东原三军且战且进,直扑渭邑。
先前袖手旁观默不作声的汤邑与魏吴二侯似是大梦初醒,开始接二连三地谴责东原师出无名仗势欺人,仿佛东原与西夷的争霸之战才刚刚开始,亦或将要开始。
姜妲随后又收到了汤邑商帝要求东原止战的王令,她只扫了一眼看了个大概便将帛书丢进了烧灼肉汤的火堆里——你骂任你骂,理你算我输。
而西夷的好盟友赵国,此刻像是将将从迟钝中反应过来,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盟友被打了,犹如被人踩住了尾巴一般上蹿下跳,一会儿谴责东原不义之战,一会儿说要发兵支援盟友……然而说来说去也不见赵太子行动,倒是口号喊得一日比一日响亮,甚是慷慨激昂,若是季子桑早一两年听到这话必定感动得热泪盈眶。
然诸国声援西夷的动静实不如君侯府后园池边的野黄菊葳蕤蓊郁,但容宣不喜这黄澄澄的颜色,一直想将它铲了,却又未想好改种什么花,只好先由它们一年又一年地肆意蔓延着。
这两日伊邑来了不少人,也带回了不少杂七杂八的消息,当中与容宣有关的有三人。
最早进城的便是从吴口赶回来的沉皎,带回了一个说不清好坏的消息——那个渔夫之子有天夜里莫名其妙地投海自尽了,尸身隔了七八日才被人发现。
渔子的死讯说好也好,海难的真相自可由旁人搓圆捏扁。说坏也坏,死者总能让人多同情几分,对他的话也会多信几分。
沉皎本想借机将嬴涓所言放大,彻底扭转舆论不利的局面。但又想到萧琅向来不喜无凭据的话,他又怎能图一己之利趁虚而入,这与散播流言害人者本质上并无不同,遂放弃了这个机会,召了两名师弟前来盯着舆论动向,他转而去往医家,想要再见一见嬴涓。
谁知他到了医家却被告知嬴涓正闭门思过不能见客,辗转见到嬴嫘方知是萧琅叮嘱过的。倒推时间大约在海难发生前的一两天,萧琅给嬴嫘写了信,让她来吴口接走嬴涓,且需看住嬴涓行踪,两年之内不许他见任何外人,更不许入世。只是嬴嫘临行前发生了些意外,他们晚了将近一个月才到吴口,一接回嬴涓便急匆匆地将人关了起来,后来见嬴涓心绪不宁便也无敢多问,只看着他在院子里活动,不许他出门见人。
沉皎欲以萧琅的名义见嬴涓,但嬴嫘并不认识他,便将其划入了不可见的外人行列,无论如何也不许他与嬴涓见面。沉皎不知萧琅用意,故不敢强见嬴涓,只好当日回返吴口,又在那里悄悄待了几天,确定再无甚有价值的消息才回来,之后便托付师弟看着,一有消息即刻来报。
容宣听罢再度向沉皎致以无比诚挚谢礼,沉皎办事深得他心,这人虽年轻却极有分寸,知道何该为、何不该为,尽管未能彻底消除隐患,但无愧于天地人心。
沉皎赶紧躲开容宣这一揖,他自觉受不得这个礼,毕竟没有查到事先应下的真相。“如今唯一能确定的便是嬴涓与渔子都未撒谎,师叔是害人者亦是救人者,无可辩驳,只是缘由尚无法查明,也许只有师叔自己知道。”
容恒见他忧心忡忡便出言安慰他,只要事态没有继续恶化下去亦算是好事,也许在渔子死后他说的话便会随之消弭。
沉皎点了点头,觉得他说得也许有些道理。
当日午后,容宣见到了另外一个与他有关的人——燕如兑现与容宣的盟约,特派身侧长随亲自送来了燕国先国婿,子谦。
容宣有些记不清上次与子谦写信是哪一年的故事,但他依旧清楚地记得上次见子谦是孔芳夫子古稀大寿的那日。师兄弟二人在广场上一前一后地坐着,高谈阔论国策,吸引了无数同窗的围观与仰慕。那时的子谦乃是燕赵上卿,佩两国印玺,可谓风光无两,如日中天。
可惜子谦后来不知哪根弦搭错了,放着好好的两国上卿不做,非要去攀那殷嫖的富贵,结果却是一步错、步步错,最后走到今日沦为阶下囚的地步。
容宣将自己的疑惑在心里列了一个长长的清单,只想问问子谦,萧琅到底哪里得罪过他,亦或是自己哪里对不起他,竟值得他如此对待!
然而,尽管他事先已做了无数次演习,见到子谦之后想说什么、该说什么、能说什么……但当他同多年未见的故友相见的那一瞬间,观其褴褛潦草,仍是不禁动容。
太女府的地下私牢里过于阴冷,容宣将手揣进了宽大的袖子里,或许是因为这个姿态看上去有些倨傲,他想了想又将手放下了。
地牢墙壁上的灯火燃着豆大的光亮,仅仅能照出方寸之地,甚至看不清牢内之人的模样。容宣垂手站在牢门之外,盯着牢内那人面朝墙壁端坐角落的笔直背影,耳边一直回荡着积水滴答的声响。想象中的歇斯底里并不存在,对手下败将肆意嘲讽也并非他的性格,甚至连最起码的愤怒都没有,只有一句清冷的问候——“师兄,别来无恙?”
子谦着灰白囚服,披散着头发,背对着容宣缄口不言。听见问话他也并没有转身,只自鼻孔中发出了一声微不可察的嗤笑。
想想也是,那人连最基本的体面都已荡然无存,又怎会无恙。“抱歉,是师弟失礼了。师弟应当说,师兄,好久不见。”
“确实。”子谦的声音里带着缺水的沙哑与干涩,他用力咳了几下才感觉嗓子眼儿里敞亮了些,“倒也不算太久。”
不过三五年罢了,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足以改变一些事情。
容宣沉默着点了点头,却不知该如何将话接下去,是虚伪地说“师兄远道而来,请恕弟招待不周”,还是直截了当地质问二人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尚未想好。
狭小的空间内迟迟无人应答,也不知究竟是哪个角落在漏水,耳畔滴水的声音越发响亮,慢悠悠的,并不着急。
地牢杳昧,光影微微有些晃动,好像是外面起风了,风自缝隙里漏进来,令抽象的描述变得肉眼可见。
容宣静悄悄地上前一步,子谦似是有所察觉,抻了一下僵直的肩膀,依旧没有回头,像块石头一样坐着。
“师兄为何要与我们过不去?”所有的疑惑说到底不过是同样的问题,所谓对立的源头。
“我们?”子谦细细咀嚼着这个措辞,“文陵君指的是你与疆景子,还是与东原,亦或……与儒家?”
“夫子、先生、东原,和我所有的一切。”
“我何时同夫子过不去?”子谦反问他,于夫子,他问心无愧。
“那儒家与疆景先生你又作何解释?”容宣认为子谦这是在狡辩。
“默而知之,学而不厌。我不过是求个真相而已,于文陵君何碍?”
“真相同你有何关系,非得步步紧逼!”
“与文陵君有关的便都与我有关!也对,文陵君一直很害怕被天下人知晓你觊觎疆景子的肮脏心思。”
子谦说着终于转过身来,面容遮掩在乱发之下,他透过头发稀疏的缝隙盯着容宣的表情,想看看那张脸会不会因为恐惧而扭曲。
容宣微微扬起下颌,俯视着他,“我何曾觊觎过先生,不过幼时无知妄言,竟也劳动师兄惦记至今。”
“文陵君果真大有长进,撒谎时亦可面不改色。”那张脸上没有出现臆想之中的害怕与慌乱,这令子谦十分失望。他嘲讽地看着容宣,眼底尽是轻视,“文陵君如此做派,着实令人看不起。”
“看来燕国政务甚是清闲,容得师兄这般胡思乱想。”容宣在心里盘算着,始终觉得子谦不过是自行揣测想诈他一下而已。他与萧琅的事最亲近之人也不曾全部知晓,这些人指定不会往外说,子谦又是哪来的真凭实据妄自笃定。
子谦对这句讽刺不以为意,“也好,自欺欺人也好。”
容宣突然对这人感到无比厌烦,今日不想再看到他,便同子谦说自己不急于求解,不妨先让他见一见另一位老朋友,“师兄便在此处安生待着罢,也在心里好生想一想,编个甚理由来同你另一位故友和解,他可没有我这般好说话。”
说罢,容宣转身便要离开。离开时他发现了一直在漏水的那个角落,积水在低洼处蓄起了薄薄一层,被他踩得四处飞溅,污了衣摆与履面。
子谦忽然高声威胁他道,“文陵君最好看好我的命,倘若我不幸死在东原,文陵君的那些秘密怕是要藏不住了。”
“秘密?”容宣心里冷笑,但也佯作听话地停下了脚步,回过身去看着他,“师兄不妨说说看,我能有什么秘密怕人知道。”
子谦见他这副不知深浅的模样顿时有些得意,他站起身来,同年少时一般动作,朝容宣招了招手。等容宣靠近,他故作谨慎地压低声音说,“例如文陵君与儒家玩金蝉脱壳,试图上演秦公子宣复国的戏码。亦或是齐公主府小少主、蓬莱疆景子,萧琅。”
第九十七章 赵代伐之
“就这?”容宣笑了笑,眼神不屑地看着子谦,嘲笑他怕不是只知道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
“文陵君难不成要一直嘴硬下去,说陵萧氏与疆景子并非一人?我倒是好奇,文陵君究竟是如何将神使勾引到手的,这手段真叫为兄自叹弗如!”子谦故作震惊状,“啊,该不会是自荐枕席罢?”
容宣将手伸入铁栏掐住了他的脖颈,“师兄以为我们会怕这些?”
“果然,我们指的果然是你与疆景子。”子谦了然一笑。他微微拧了下脖子,许是想松快一些,无奈那只手太紧,几乎要将他举起来。子谦艰难地喘了口气,“文陵君的心思还是如从前一般好猜。”
“是。”容宣忽然松开手,任由子谦跌坐在地大口呼吸,他在衣服上擦着手,直言道,“不愧是师兄,一如从前一般了解师弟。那师弟也不妨告诉师兄,陵萧氏与疆景子确实是一人,如何?是我自荐枕席勾引的,又如何?”
他从衣襟里摸出无名子送来的那块白玉,甚是得意的在子谦面前晃了晃,“师兄可看清这玉的形状没有,乃是无名先生送我的。看师兄的表情好像在意料之外啊,也是,突然多出一个神使家的女婿做师弟,师兄怕是一时喜不自胜,开口忘言。”
子谦张口结舌,他倒没有查到这一茬,确实在意料之外。
“师兄便安心在这儿待着罢。”容宣甩袖离开,准备去唤墨蒙来。
“你怕是不知东原王答应成盟条件,便是要你文陵君的命!倘若我再将你是秦国公子的消息放出去,你还能活几日!”子谦气急大喊,“即使你不怕死,难道你就不怕萧琅和你干的好事被世人知道吗!”
容宣回头瞟了他一眼,发出一声嗤笑,揣着手离开了地牢。
墨蒙看到他出来不禁“啧”一声,“国婿一向谦和有礼,你说什么了把他气成这样?”
“他自己气性大与我何干?”容宣扬了下下颌,示意他可以去了,“给我留活的。”
墨蒙一愣,忙问,“你还要放他回燕国不成?”
“他手里有些东西我很想要,”容宣心机一动,搭上了墨蒙的肩膀,“倘若你能将那些东西给我拿回来,那他的命就是你的了。”
“行!”墨蒙极其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只要能报仇,容宣说什么都行。“那我改天再来看他,你可不能让他自戕。”
容宣让他尽管放心,为了防止子谦自尽他用尽了手段,还有燕如长随十二时辰监视着他,好吃好喝伺候着,必不可能说死就死了。“我答应你的事,哪件没有办到?”
墨蒙点点头,“那我答应你的事也一定办到。”
容宣闻此甚是欣慰,希望他能够快去快回,可千万别死在燕国或是半路上,否则他还真不知该如何处理子谦。墨蒙说他是乌鸦嘴,再怎么着也不会死在子谦前头,定要亲手报了家仇再死。
容恒在一旁凉凉地提醒说,“话莫说太满,一般这样说的都无甚好下场。”
“你给我等着。”墨蒙狠狠地指了指容恒,这便与容宣告辞启程往燕国去,“你想要的我给你带回来,我看看还有没有其他能用的也给你带回来,但是你可得给我看好了国婿!”
“是。”容宣笑着朝他摆了摆手。
“带回来?君侯,他这是真把这儿当他家了啊!”容恒甚是不满,他才不要跟墨蒙这小子一直共事。
容宣倒是很满意,墨蒙这人心思单纯又讲义气,一把剑、一个人便能诓到手,正好“长熙军”还缺个合适的人选,倒不妨让他去试试。
子谦既然到了东原,燕如必不可能只单单送他一人来。容宣向燕如长随打听了一下,季子桑果然也来了,只不过那人在姜妲手里,眼下正关在宫狱中。
燕如长随朝容宣深揖,称代燕如所礼,“太子说,君侯大恩无以为报,君侯日后但有所需尽管同太子说,无论如何,太子必当竭力襄助,哪怕……君侯想食鹿呢。”
容宣见他露出一个意有所指的笑容,便也跟着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二人虽未明说,但都知道那后半截话指的是什么。
容宣辞别燕如长随后思忖良久,决定去见一见季子桑。但容恒不建议他去,那人跟君侯府和萧琅皆非一路人,为人又不像子谦一般遵守最起码的下限,容宣暂且还是莫要亲自同他见面为好。况且季子桑与沉萧都关在宫狱里,有什么动静和消息沉萧自然能听到,等去探望沉萧的时候找她随便打听两句也就是了。
“也对。”
容宣点点头,放下了手里的竹简,剩下那些只随便翻了两下。最近东海郡一点消息也无,这些杂乱的文书他有些不想看了,便让容恒去回白涧,日后东海郡的文书若无要紧事务,白涧看完着人送进宫便是,不必再送到他这里来了。然而容恒应声要去时他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遂只让容恒将人喊来,他自己与白涧说。
其实并非甚要事,容宣只是想问一问宗室那些人的近况,特别是宗室内男丁的动向,他尤其不放心。
白涧翻了翻记录,称川宁君去岁被碎石砸伤了脚,上个月久治不愈而亡,章原君刚到渭北便得了大病,怕是也不行了,如今两家只剩三个公族子弟在渭北服刑。至于被流放到岭南的三家,公族子弟至今已是一个未剩,只留下了家眷。
容宣在心里数了数,有些疑问,“权越君无嗣,栗原君只越邑坛主一子,何以平伊君之子亦无?”
白涧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尚未到岭南便都死了。”
“大王这是一条后路也不留啊。”姜妲膝下至今无子女,容宣以为她最起码会留下条后路,断不可能如此心狠手辣。
白涧回说渭北还有三人尚存,虽说质量是差了些,但用还是能用的。
“除了那三人,宗室内可还有其他尚未成年的幼子没有?”容宣记得宗室内男丁并不少,怎么只剩可怜巴巴的三位?
“岭南潮湿炎热,遍布沼泽和蛇鼠虫蚁,又经长途跋涉,都未能存活下来。莫说幼子,连家眷都未能留存几人,权当是灭了门。而渭北苦寒,冬季多暴风雪,能够留下三人已算是上天开眼了。”
听及此处,容宣心思转了转,决定再帮姜妲一把,帮她彻底消除隐患,“既如此,渭北的也不必留了。酒囊饭袋之徒,留下也是祸害。”
白涧称是,连忙传信着令动手。末了他又汇报说,邹平等人已率三军发兵渭邑,赵太子韦在与西夷接壤的睢夏郡集结兵马,大有支援渭邑之意。
容宣扯了下嘴角,赵国支援渭邑?只怕支援是假,欲从中分一杯羹是真。“传信龙非,让他早做准备,随时领命请战,你且去罢。”
白涧称是退下。
随后容宣又打发容恒去通知燕如长随,“你且让他回话太子如,问一问这太子之位他想不想坐得更稳当些,若是想,莫忘了记我个人情。”
赵国想从东原的碗里分一匙羹,东原如何不想从赵国的鼎里舀一匙肉汤,所谓礼尚往来,这不过分罢?
数日之后,赵太子韦以“东原无德,赵代伐之”为由列三万兵马于江滨,当日渡江发兵西夷北地第一要塞虎奔关,其分羹野心可见一斑。
姜妲闻之大怒,眼看西夷马上便要成为东原盘中餐,收尾之际岂容他人觊觎!适时,龙非自请带兵五万,渡江袭之甘泉关,若赵军回头,则保西夷未损,若赵军不回头,他有必胜决心下甘泉关与怀、宁二郡。
甘泉关乃是赵拒燕之最重关隘之一,若下甘泉,则东原尽可拿捏怀郡与宁郡三百里地,与西夷虎奔关相比不算吃亏。即便东原不想跨江而治,也可以此换取燕国文溪郡,东原略吃百里地的亏,却可使燕国甚为感激,两国联盟因而越发紧密。
龙非怕姜妲不应,又以所求回报为由,让姜妲去请燕王出兵,两国联手胜率更大。“大王可请燕君出兵,与小臣一同进攻赵国。东原与燕国结盟至今,为帮他们对付犬戎我们付出了多少兵马粮草,他们是时候回报了。”
众臣皆以为然。燕国与东原结盟近一载,东原前后供了两批粮草和一次兵马襄助燕国击退犬戎,此时赵国小人行径,燕国是当出力为东原计,遂纷纷附和龙非,请求姜妲书燕君出兵攻赵。
姜妲表面上应了此事,称不日便会写国书请燕王出兵,但私下里并没有给燕王递送国书。是因她盘算了东原所出兵马粮草与燕太子所赠季子桑之价值,如何好意思找燕国讨粮草兵马之人情,反倒是到她回报的时候了。
龙非担心姜妲不写国书燕国不会出兵,若是燕国不出兵他这仗打得也无甚意思,他还想见识见识燕国靖侯乘子的本事。
“你且放心,我已写信与燕如,燕国必定出兵。”容宣瞟了他一眼,语气里带了些调笑的意味,“怎么,龙小将军害怕啦?燕国不出兵龙小将军可是没有必胜的信心不是?”
龙非甚是无语,“别说甘泉关,只要公子想要,延宕关我也给你打下来!”
第九十八章 盘算落空
赵太子韦以为此时攻打虎奔关甚是容易,即便有所曲折也不会太难。
西夷王季子桑失踪的消息已传遍诸侯国,西夷一边忙着对抗东原军,另一边忙着寻找他家了无踪迹的大王,定腾不出手来守关。而东原与西夷交战这些年,三军虽已成功陈兵渭邑,但以东原的财力来看,这些恐怕已是九成以上的兵力,国内剩下的零星三五万必然不敢擅动。东西两国正于中南部鹬蚌相争,此时此景如火如荼,谁还顾得上最北边的虎奔关。况且赵国马壮兵强、士气高昂,西夷兵败如山倒,东原劳顿疲惫,燕国庸碌势弱,哪个胆敢阻拦赵国,只要他赵韦想继续向南打下去,与东原半分西夷易如反掌,即便不成,抢得三分之一也是好的。
赵韦盘算得甚好,只要赵国拿下三分之一的西夷,国土便可包揽江南江北之地。西部诸族已被西夷打废不足为惧,东部与东原接壤,而东原又横跨南北官道,两国相并即可半包围燕地。燕王年老体衰,公子互相攻讦,燕军受累犬戎,姜妲无论如何也定会背盟燕国、反选赵国,至时两国联手,一举攻破汤邑与燕,平分天下!
但半数九州非赵韦终愿,殷商无能,何不改朝换代让殷赵氏坐天下,殷人异氏然为一家,殷赵改弦更张最是名正言顺不过。
孰料赵韦想得过于简单,过程却异常艰难,他的统一梦将将开始便卡住了。
不知是他运气不好还是西夷军被趁火打劫的赵军彻底激怒,虎奔关在赵军的进攻下几乎纹丝不动,赵军损失数百人亦未能敲开关门,甚至因为一场大雨导致的山壁坍塌白白损失近百人,为早有防备的西夷军好一阵取笑。其后,赵将军子辰与虎奔关守将孔贾当面交手,尽管数个回合各有胜负,但虎奔关始终不下,双方已于关下对峙近一月。
至此,九州已入冬,北方犬戎隐有卷土重来之势,赵国朝臣皆劝太子韦放弃虎奔关这块硬骨头,收拾心绪粮草用以对付犬戎。倘若依旧想分西夷,也可再寻其他出路,桑长城设共双关隘,攻打南侧函关亦无不可,何必死磕虎奔关,白白浪费兵力财力。
然而赵韦拒绝了这个提议,区区犬戎再如从前一般防之便是,虎奔关之兵却不能撤,此时撤兵岂非显得他决策失误赵军无能?何况函关距离燕国篪郡很近,篪郡有燕右相慧子率燕军常年驻守,若燕国于背后偷袭赵军,或与函关里应外合,赵军只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正当赵韦准备派兵三万增援虎奔关时,后方突然传来消息,燕国靖侯乘子率领骑兵三万突袭赵国凉州郡且大获全胜,而他来不及生气便又听闻龙非率五万骑兵渡江突袭甘泉关,似要攻打怀郡。
赵韦未曾想到冬季的燕国还有闲心来扰乱赵国边境,东原与燕国的联盟倒还真像那么回事,鹌鹑似的燕国竟有一日真敢挺直脊梁挑衅赵国。赵韦当即火冒三丈,也不想再写甚假模假式的谴责国书,立刻取消增援虎奔关的计划,转而增至九万支援凉州郡与甘泉关。
然不等援兵到达,燕国二十万大军出战的消息便传到了赵韦耳中。赵韦当场摔了他最宝贝的一套羊脂酒器,咆哮廷堂,“燕国匹夫何敢!”
赵韦以为燕国这是典型的背靠大树好乘凉,仗着有东原撑腰便敢蹬鼻子上脸胡作非为。但东原不过区区五万骑兵,即便是龙非带兵又怎样,还能抵得过他九万赵军不成!遂指派九万兵马全数前往甘泉关伐了这棵阴凉大树,另派四万去往凉州郡。
他要让燕国睁大眼睛看着,江北之地始终是他赵国为王,燕国永远只能屈居一隅苟延残喘。
至于燕国号称的二十万兵,等见到真枪实箭了再调兵也不迟,他就不信燕国这个穷乡僻壤出手能够如此阔绰,想想赵国才有堪堪三十万兵马,燕国哪来三十余万,除去边境常驻之军,燕国若还能拿出二十万兵来顶用他赵韦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赵韦所料不错,燕国确实没有二十万兵马,但有二十万人,这些人当中有兵有民有奴隶,还有混入其中的东原骑兵,林林总总才凑了将近二十万。
燕国如此也敢声称出兵二十万,必是有十足把握赌赵韦不敢调取大量兵马应战,北方犬戎来势汹汹,南部虎奔关骑虎难下,且有西部林胡虎视眈眈,赵韦可用兵力绝对不超过八万,而燕国实际战斗力不过十又一万左右,这已是燕如瞒着燕王冒着东原反目的风险调取的全数可用兵力,他压上了太子之位和燕国边境诸城,赌容宣君子品性,说话算话。
另一方,龙非领的那五万骑兵当中已掺入“长熙军”,这是新军练手的好机会,若能以少胜多便可一战成名,容宣会更加重视不说,姜妲亦会为之倾斜资源。若最后实在无法胜利便行容宣定好的第二套计划,持续骚扰甘泉关与怀郡,襄助燕国攻下凉州郡与怀、宁两郡。
容宣的想法并非“长熙军”必胜,他更倾向于襄助燕国。
燕如磨破嘴皮子才劝动燕王出兵,但燕王并不看好这场战事,故而燕如定要做出些成绩证明他决策正确才行,且得是大成绩。只下一个凉州郡尚不够令他扬名,连下三座要城则大不相同,不仅可令太子如的名号于列国间如雷贯耳,还可让燕国与赵国站在相对平等的位置上谈条件,这也算是容宣对燕如肯交付与他全部信任的回报。
“君侯,您作甚如此绞尽脑汁帮燕国和太子如?”容恒以为容宣让卫羽将东原的治国治兵之法带去燕国变革强燕已经很离谱了,如今还要费心费力帮燕国攻打土地,燕如能够一直遵守盟约信守承诺还好,如若反悔容宣岂非得不偿失?
“我啊,”容宣落下一枚白子,将被吃掉的黑子拾入盒中,“我想要卫羽。”
“上卿羽本就是君侯麾下之人,如此有必要否?”容恒只差说他多此一举。
“我要让卫羽更上一层楼,扬名天下。”这是容宣欠卫羽的,也是为了他自己。“阿恒你信不信,此战之后我能白得一城?”
“哪一城?”容恒信是信,但他想知道这个冤大头是谁。
“这得看卫羽在燕王心里价值几许。”容宣取走一枚黑子,“啊我赢了,收起来罢。”
容恒收起棋盘嘀嘀咕咕,“左右互搏输赢能有甚意思!”
“你若肯陪我那敢情好。”容宣敲了他脑壳一下,饮了口茶汤,遗憾地咂咂嘴。容恒倒也不笨,可惜要命学不会对弈,跟龙非超常发挥时一个水平,着实无趣儿!
想到龙非,容宣十分庆幸这人是自家大将,直叹龙行生了个好儿子。其人虽莽了些,但瑕不掩瑜,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若非多年囿于复国之局,龙非必然会早早成名,流芳青史。
他相信龙非能够攻下甘泉关,不过延宕关便大可不必了,他暂时还不想要离东原那么远的土地关隘,不好管也不想管,暂且先放在赵国手里让赵韦帮忙看着便好。
甘泉关未能同容宣和赵韦设想的一般坚挺,其尚未等到援军便被龙非攻破,赵韦得知此消息顿时暴跳如雷,欲问罪甘泉关守将,然却听闻守将早已被人刺杀,他不用猜便知是谁干的,即刻发布国书让赶去支援的新守将念给龙非听,大骂龙非乃是强盗行为、阴谋手段,不知廉耻,不讲武德……
“啊我不讲武德?你们赵国讲武德,你们可太讲武德了!”龙非对此嗤之以鼻,“偷袭我东原虎奔关的时候怎么不说讲武德,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像你们太子这么讲武德的,要点儿脸费不了多少水!”
再说,他又没找外援刺客来暗杀,用的乃是堂堂正正的“长熙军”将士,于光天化日之下突袭,对方技不如人能怪谁?
见龙非已然将虎奔关划入东原国土范围,赵韦终于想起了为出兵西夷打的旗号,但现在口号不重要了,九万援军已至,与其浪费口舌不如直接将这一撮东原骑兵打散,打到龙非与东原再不敢造次,乖乖让出虎奔关。
显然,赵韦对龙非和“长熙军”缺乏清楚的认知。他只知龙非率兵亡了宋齐两国,但不知其细节,也曾听闻龙非擅长以少胜多,毕竟从未正面刚过,不知何以取胜。
龙非偏就喜欢他这种无知无畏的模样。援军乍到,龙非即率“长熙军”全部轻骑兵力直冲赵军后方粮草之军,尽歼护粮之兵,趁风烧净兵粮。而后转头与重骑前后夹击赵军,前方重骑持盾冲锋,后方轻骑迅如风箭如雨,一鼓作气打散援军步兵。随后零星扫尾,共歼赵军近三万人,东原伤亡不足五千。
突破甘泉关后,龙非与副将兵分两路取怀、宁二郡。副将似乎有点上头,还想深入赵地取安阳郡,但最终管住了腿,按时回返与龙非汇合。
赵韦狂过一回终于知道了龙非的厉害,甘泉关一役不止令赵国损失一关两郡沦为笑柄,也让龙非威名更胜,“长熙军”重展锋芒。
第九十九章 亡国
初冬未泯,赵国便先损失一关三郡,燕国咬死凉州不松口,但也未曾更进一步。东原一直在甘泉关徘徊,赵军要战便迎战,赵军撤退亦不追击。
冬日第一场落雪时,虎奔关在赵军的增援下开始松动,但离破关尚有距离。此时,龙行率三万骑兵支援虎奔关的消息紧跟着传入赵韦耳中。
赵韦不信东原仍有余力,但又不敢不信,他在龙非和乘子手里输得凄惨,此次更不敢托大,只好咬牙切齿地发诏撤兵,先放弃虎奔关和甘泉关,等他收拾完犬戎再收复失地也不迟。
至此,这场三国攻讦的闹剧以赵国撤兵、东原占令甘泉关与怀宁二郡、燕国占令凉州郡而告终。东原在决战空隙尚能再战,其兵力财力举世震惊,实不敢小觑。而燕国一雪先前赵国偷袭之耻,终于在赵国面前扬眉吐气一回。
赵国撤兵之后,龙非也紧跟着撤兵回东原。随后,姜妲交与燕王赠地国书,愿将甘泉关与怀宁二郡三百里地赠予燕王,以示两国永修友好。燕王大悦,但称不敢妄受,愿赠燕南两郡二百八十里地与东原聊作回礼。东原与燕国礼尚往来,恪守盟友之谊,盟约由是愈加紧密,更显得夷赵之盟犹如儿戏,“东原无德,赵代伐之”的口号也跟着成了笑话。
东原赠地之举将赵韦气了个倒仰,两国拿着他赵国的土地装腔作势博取美名,着实无耻!无德!正当他气急败坏之时,又闻北地粮草为犬戎所掳掠,赵韦有气无处撒,正好有人撞到枪口上,他立即着上将军赵攘领兵去往北地,势必将犬戎王廷击溃,如若失败赵攘便永驻北地,不必再回赵都了。
燕太子如闻讯大为感激,书赵韦称愿归还甘泉关,前提是燕国要赵韦之长子、太孙玢为质。赵韦虽然很想要回甘泉关,但觉得燕如这是在做梦,除非燕国也将太孙甲送到赵国为质,双方交换人质赵韦才肯答应。
燕如答应得远比赵韦痛快,当即便决定将长子赵甲同其母一并送往赵国为质以换取赵玢,但甘泉关是不会还了,可以归还凉州郡以表诚意。
若非赵王和朝中诸臣规劝阻拦,赵韦险些发兵燕国,当堂怒斥燕国小人得志无法无天,仗着背靠东原便拿他赵国作伐,今日敢与东原狼狈为奸,终有一日必为虎豺之徒反噬!
骂归骂,寒月廿五日,燕赵于甘泉关正式交换质子,两位太孙同其母前往异国为质,至此生死握于他国掌中。
翌日,燕国上卿卫羽携国书前往赵都代邑,信守承诺归还凉州郡,又当廷逼着有反悔之意的赵太子韦在赠予甘泉关与怀宁二郡的国书和地图上盖了玺印,甘泉关与怀宁三百里正式为燕国所有。
取得赵土之后,卫羽又携赠地国书至伊邑,将盖有燕王之印的地图交由姜妲手中,燕国江滨城邑恤郡、嘉郡为东原所有。
卫羽送罢国书本应当日回返燕国,孰料姜妲竟有意留其久居伊邑,问其是否愿为东原之官,其愿奉之为相国。按照事先的约定,卫羽寻由婉拒之,并连夜赶回燕国找燕王和太子“告状”。
卫羽回到燕国后不久,燕王一改过往口诏的习惯,写了一封诏令加封卫羽食邑于长平郡,是为长平侯。
容宣对长平郡甚为满意,这块地可比陵阴邑富饶多了。其位靠海滨,善产海盐,商业发达,拥有跻身燕国三大港口之列的长平口,同东原及远洋贸易频繁,每岁只靠盐铁便能缴纳陵阴邑两倍的赋税。他不禁感慨燕王果然出手大方,当真舍得。
容恒对长平郡亦是垂涎欲滴,“燕王真真阔绰至极,要不您也去燕国谋职罢。”
容宣才不去,若燕王封他于北海郡他倒可以考虑考虑。“墨蒙可曾回来?”
“没有,他该不会是跑了罢?”容恒有些怀疑但又觉得不大可能,子谦还关在地牢里,墨蒙能舍得他的命?“我觉得他应当……”
“容恒你个小兔崽子,我大老远就听见你在说我坏话!”墨蒙中气十足的喊声突然从院子里传来,吓得容恒一哆嗦。
“谁说你坏话了!君侯你看他,这种小肚鸡肠挑拨离间之人可要不得!”容恒嘴上骂着心里却高兴得要命,墨蒙能够回来出乎他意料,君侯果然不曾看错人!
“我才离开几天你就搁这儿叭叭叭的!”墨蒙拖进屋一个大袋子,哗啦倒了一地竹简,还有一堆杂乱的帛书纸片。“我不知道你要啥,密室和地牢我都搜了,能找到的都在这儿了。”
“多、多谢。”容宣瞠目结舌,“墨兄……辛苦!”
“不辛苦,也不是我一个人带回来的。”墨蒙凑到案边,邀功似的显摆着,“国婿被搞倒之后国婿府就没啦,公主嫖带着孩子回宫,其他人散了,要为国婿报仇的都冲着燕如去了。我有几个兄弟没地儿去我就把他们带到东原来了,借的人总是不如自己人办事牢靠,所以……主君不会嫌弃他们无用罢?”
容宣一愣,俄而大笑,“即便当真是无用之人,只要是墨兄的兄弟,这饭我也管定了!”
容恒坐在地上收拾着竹简插了句嘴,“回去一趟发现我们君侯是好人了?可是馋卫羽先生的长平郡不是?”
“搞不过就加入呗。”墨蒙对他的调笑不以为意,“你们恐怕不知道,燕王为什么要封卫羽为长平侯。”
容宣忍俊不禁,“怕不是有人跟他说,东原王有意收羽为王夫。”
墨蒙一拍大腿,表情难以言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便是承认了容宣的说法。
事后,容宣在那堆竹简中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但他料想子谦应当不只有这些,也许还有更多在其他人手里或已被销毁,不过也懒得再追究子谦究竟知道些什么秘密,又将秘密告诉了多少人。
如今,燕如和卫羽对他已是坚定不移,无论子谦和手下作甚动静容宣一概不慌,燕国的事务有的是人愿意帮忙奔走,遂将竹简连同纸帛置于子谦面前一把火烧了,烧净那些秘密和兄弟二人之间的过往情谊。
子谦一脸冷漠地看着劈啪作响的火堆,讥讽容宣得鱼忘筌,竟连儒家的书籍也敢烧。
他不提儒家容宣险些忘了,“去岁我听闻师兄之事便同渊夫子说了,师兄不妨猜一猜渊夫子说了甚。”
提及姚渊,子谦颧骨上的肌肉不禁抖了抖,眼眶里慢慢浮上了一层晶亮薄光。他将目光转投向别处,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师兄还想回书院吗?回去见一见久别的夫子。”如若子谦想回,容宣也愿意送他回去。
子谦瞟了他一眼,同来到君侯府那日一般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沉默良久,忽道,“不了,夫子权当未有这个弟子便是。”
“渊夫子曾想放你一马,我说理所应当。可我言罢渊夫子便反悔了,我只得又说愿意将师兄交与夫子处置,谁知渊夫子最后还是拒绝了我的好意,他说……”
“容宣!”子谦突然暴起,隔监抓住了容宣的衣襟,扯住他撞在铁栏上。其目眦欲裂,欲食人一般,“竖子好一招以退为进,怎敢对夫子步步紧逼!”
“难道你希望渊夫子因你为难?你若当真心疼夫子,你我二人又怎会这般相见。”说别人装腔作势,他子谦又何尝不是。容宣扯掉抓在他衣襟上的那只手,“师兄祖籍虽非东原,也请安心去罢,待九州一统,师兄便也不算客死他乡。”
子谦闻此纵声狂笑,“尔狼子野心大言不惭,子谦便在黄泉里看着,看尔等宵小究竟身死谁手命丧何处!”
容宣佯作未闻,将地牢的钥匙扔给墨蒙,“莫忘替我送一送子顼壮士。”
“是。”
子谦后来死得很简单,墨蒙并非爱折磨之人,只一刀送命。然而报仇之后他却并没有很高兴,容宣亦然。
容恒不太懂这二人凝重的心情,墨蒙坐在积雪的台阶上饮了一口秦酒,将剩下的全数倾倒入雪地里,对他说,“人死不能复生,杀他不过是为了一口志气,他死了,这口气也就没了。”
容恒与沉皎一左一右地搂上墨蒙的肩膀,沉皎安慰道,“你如今孤身一人了无挂念,正好一心拼搏,成就一番功名以慰故人在天之灵。”
墨蒙点点头,将一旁的酒坛拉过来,仰首灌了一大口。
容宣站在牖边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有一瞬间竟感觉自己万般幸运。
冬月初二日,东原军兵临渭邑城下,然尚未一战,普天之下便已人尽皆知西夷王季子桑被俘的消息。其后,东原使者将季子桑的认降国书快马加鞭送至渭邑,张贴于西夷王宫外壁之上,宣告西夷覆亡。
东原的国土范围至此由东向西横贯江河之南,东接海域,西接乌孙,北以江水为界,南至苗岭山脉,占据了商王朝近半壁江山,而将魏国、吴国和剑南国彻底与北方割裂开来。
魏吴两国以为东原与西夷之间的战争可能会持续很多年,谁知短短三载便已结束。西夷的覆灭似乎也在催促着魏吴的覆灭,两侯难得同心同德,不约而同地向姜妲递上了附属国书。
第一百章 君臣离心
东原王姜妲算是将父辈未竟的理想完成了一半。
将西夷国土纳入版图之后,整个九州之地东原独占三州又半,燕赵两国另分其四,汤邑占一州,魏吴共居半州,东原由是在江水南岸称霸,魏吴、南疆与西域诸族皆观东原言色行事,无敢造次。
眼下东原政务的头等大事便是收拾西夷残局。西夷与宋齐等小国不同,其根基之深、体系之庞大甚于东原,公族于朝堂官僚的影响亦甚于东原,解决这些问题绝非一人之力、一日之功。姜妲心里很清楚,她不擅长御下治人,而西夷的问题过于复杂,必须找到一个手段雷霆、名望尊崇之人以快刀斩乱麻之势祓除故旧弊病,推动东原新令尽快覆盖官道之西那片土地。
然而她寻思许久也未能想好交由谁来办理,心里虽有一个人选但并不想启用,于是只身忙活到年底,结果不出她所料,收效甚微,反而将自己累得不轻,她思虑再三决定放权,谨慎指定了范子兴与明义随她打理。
范明二人理事之力虽令姜妲颇感满意,但她却在这二人的行事手段中看出了容宣的风格和影子。本事肖似容宣本是好事,她也一直希望朝中能够有人取容宣而代之。然而当她果真拥有此等贤臣良相时,心中喜则喜矣,亦又有些说不出的惊惧,她不知自己在怕什么,也许是怕再出现一个同容宣一般的人物。
姜妲思来想去数日,最终决定于籍田礼之后的大朝会上商定此事,重新择选合适之人代理西夷事物。东原朝臣众多,她就不信找不出那么一两个贤能之士。
正月十三日,东原行耕藉礼,姜妲率众臣躬耕于籍田。五推五反后礼毕,君臣同返宫城举行岁首大朝会,商定今岁之计。
姜妲坐在王座上,隔着面前微微晃动的蔽明玉藻,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方位列整齐的东原朝臣与远道而来道贺的魏吴燕三国使者。当她听到菁菁念着对有功之臣的封赏和臣子感恩戴德的谢辞时,心中从未如此志得意满过,她甚至觉得此情此景绝非她人生的巅峰,她值得更高的荣誉。
容宣将两只手揣在袖中站在群臣首列,半低着头老神在在地看着地面上辉映摇曳的烛火,杵在那儿跟个木头似的,姜妲不点名他便不说话,点了名他也未必会说什么,周遭一切仿佛皆与他无关。
封赏过后,姜妲同臣子一一商罢诸般朝野事务,而后提起渭邑及西夷各郡邑政务治理和新令颁布一事,“举贤不避亲,二三子尽管畅所欲言,若是贤能之士,如是外臣亦可举荐。”
群臣暂时沉默下去,一时无人应答。片刻,有几人先后出列举荐了在朝同僚,而被举荐之臣或推辞不受,或又举荐他人……如此七八个人之后,有人举荐了司寇明义,又有一人举荐丞相范子兴。
姜妲在心里对比了一番,相较于其他人,明义和范子兴确实是最优人选,倘若果真无人可以顶替,先用着这二人也无妨。
“大王,小臣欲举荐一人。”姜妲正想着,范子兴忽然上前一步出列,大声应答曰,“小臣举荐文陵君容宣。”
殿中顿时鸦雀无声,姜妲脸色未变,眼底神色却褪去了笑意与温和。
不必有人举荐她也知晓容宣才是最合适的人选,但她不可能轻易还政于容宣,这人日后若还想久立朝堂便只有入宫做王夫一条路可选。只要容宣松口,姜妲即刻与之共治东原,而容宣一日不松口,这泼天的权势他便一日触摸不得。“文陵君体弱,恐怕精力支绌。”
范子兴躬身不起,朝臣默不作声。三国使臣见状面面相觑,心思莫辨,于当下暗潮似是有所察觉。
须臾,明义默然出列。
姜妲见之神色略有缓和,忙问其有何贤士欲举荐。
“大王,”明义一揖,俄而直视姜妲,朗声道,“小臣附议丞相所言,举荐文陵君容宣代理西土新令颁布一事。文陵君乃是东原新令制定之人,又兼任相国与司寇多年,于律令和国务甚为熟悉,绩效颇丰,理应是最佳人选。”
明义说罢,不过眨眼工夫,殿中出列朝官便已半数有余,众人俱称“小臣等附议丞相子兴、司寇义所言,举荐文陵君容宣”。
此般场景令姜妲不禁心生错觉,仿佛这里是容宣的朝堂,坐在王座里的亦当是容宣,而非她姜妲。
姜妲的嘴角噙起一抹微笑,将目光投向了陛前沉默如枯井的那个人,“既然如此,尚不知文陵君意下如何?”
容宣放下揣在一起的双手,十分恭敬地深揖答曰,“禀大王,大王之意便是小臣之意。”
姜妲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但又不甚满意,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二三子皆唯文陵君马首是瞻,文陵君以为,寡人是当何意?”
“小臣乃大王之臣,诸吏以小臣为首便是以大王为首。”
容宣一直垂首视地,姜妲不知他这是恭敬至极还是不把她放在眼里,她冷不丁地哼笑一声,身旁菁菁当即跪伏在地。
三国使臣见状不妙便赶紧以要事在身为由先行告退,前去馆驿静候传召。他们可没这本事去掺和东原王和文陵君之间的斗争,只是原本形影不离的君臣二人今日却势如水火,当中缘由倒是耐人寻味。
使臣走后,殿中局面越发冷寂,姜妲盯着容宣眼底淬毒,朝官低眉敛目默不敢言。容宣仿佛无知无觉,不欲在此奉陪,便以体弱不宜久立为名告辞离去,不等姜妲同意与否他已揣着手施施然离开了大殿。
随他一同离开的还有那些支持姜妲还政于容宣的朝官,头一个跑路的便是明义,龙行父子与范子兴紧随其后,短短时间内殿内只剩不到四成官吏仍站在原处。
姜妲怒极反笑,心里竟意外地平静,似乎早已料到会有今日。她拂袖退朝,着令菁菁去传燕国使臣长平侯卫羽至路寝相见。
殿外,容宣多谢众官鼎力支持,请大家暂且各自分散,只剩明义与龙行父子二人。
“方才多好的机会,你怎么就放弃了?”
明义猜不透容宣当下是如何想的,他二人演了这么久,等的不就是这一天。
“我看她冷静自持,只怕是早有防备。”即便姜妲有心提防,容宣等人逼宫亦非不可,但他还是想更稳妥些,“刚好趁机看看有多少人真心追随,免得有人背后捅刀。”
“当真?”明义不信他有龙行父子在还会怕姜妲早有防备,“我看你是怕当着外臣的面闹得人尽皆知,万一有人嘴碎把消息透露给赵韦知道又有外敌之忧。”
容宣有些茫然,他有这么大义凛然吗?
今日实非他不愿逼宫,而是心里缺少底气。他犹记孔芳夫子大寿的那一年,萧琅同他说东原伊邑城乃是龙脉始合之所,姜妲是帮他镇压龙气聚拢之人,不可擅动更不可失位,否则东原与龙脉俱毁。若非如此,他何以费心费力地帮着姜妲保全王位,观宗室祸起萧墙他来坐收渔利岂不美哉?如今临门一脚是不假,但萧琅还在东海忙于龙脉之事,无她首肯容宣始终惴惴不安,生怕坏了两人的大事。“此事……不急于一时。”
容宣不急明义也不好再劝,只是提醒他现在已经撕破了脸,纵使他们不着急姜妲可要急了,只怕不会再顾忌竹北院的威慑力,君侯府再无宁日。
“不慌。”
容宣转而问起国尉邹平伤势如何。邹平班师时不幸遭遇伏击,幸好有钟离邯帮他挡住了致命一击,只伤了胸前横贯一道。但邹平毕竟已年逾不惑,再加上伤口太深,至今依旧昏迷不醒,宫内疾医疡医皆称恐有性命之忧。
“钟离兄弟是真心将国尉当恩师看了,国尉如此……”龙非想说国尉如此也好,但又觉得这话甚是不妥,于是没有说出口。他想的意思跟他能表达出来的意思总是大相径庭,有话说不出口甚是难受,只能烦躁地抓头发。
容宣等人却是明白龙非想说什么,他是怕将来对邹平下手时会伤了钟离邯的心,那人这些年深受邹平器重,能在国尉军中爬到副将的位置邹平功不可没,说是恩人并不为过。但邹平手握四十万大军的兵权,分量远远超过东原总兵数的一半,是姜妲最大的依仗,国尉军的虎符若是拿不到手则必成祸根,容宣一方与邹平迟早会有一战,与其那时让钟离邯夹在中间不好做人,倒不如现在就伤重不治,邹平既不必参与到此事当中又能博得一世英名,而容宣的胜率也更大一些。
明义看着容宣,手下悄悄比划了一下,有询问之意。容宣见此眼底一暗,犹豫片刻摇了摇头,拒绝了他的提议,反而要去探望邹平。
“龙非,你去请医荀同去,他是给先王夫诊疾之人,医术了得。”
明义忽然伸手搭上容宣的肩膀,“都说不二臣,但你可知我为何要跟着你?”
“图我美貌?图我有钱?”容宣将明义的手扒拉掉,图他美貌也无用,他的美貌只属于萧琅,钱也一样。
明义抿着嘴,似是有些嫌弃,“图你脑壳有病。”
第一百零一章 争锋
朝会又一日,姜妲颁布了今岁第一条诏令:即日起回收东西两国贵族体系内成员于封地食邑的教化、赋税、兵徭役、治安狱讼等一干权力与土地臣民的所有权,只保留爵位封号,由伊邑国库按律支出俸禄赏赐。季氏公族与君公侯之列迁居伊邑东坊,不服从者以谋逆论处。
表面上,姜妲这是为收拾西夷贵族想出来的手段,但众所周知她实际上是为了谁。
容宣负手立于廊下,静静地看着宫卫进出忙碌地搬迁君侯府,这是姜妲派来“帮忙”的,他怎能不识抬举。
容恒揣着手站在他身侧,重要的文件皆已誊于绢帛之上揣在他身上,他可不能离容宣太远,免得被人抓走。“谁能想到她今日突然来这么一出,幸好您习惯好,之前把该烧的都烧了。”
“十多年前我刚来东原时,仗着年轻气盛无所畏惧,想出了这么一招釜底抽薪的办法用以集权。当时,师兄和先王皆以为此法太过激进,容易引起反抗,收权一事当徐徐图之,先王遂将其按下不表。谁知,此令一经沉积便是十余年,今岁终于得见天日。”
姜妲这一招倒值得容宣偷笑,他的策略被别人拿来对付他,岂非说明这策略最是正确且有用不过?况且恶人都让别人做了,于他而言当真是天时地利人和。
“上次太史令警告的话她难不成给忘了,这回不怕东原倾覆了?”
容恒还记得上回姜妲有意让容宣搬家,容宣托沉皎去跟太史令撒了个谎,说东坊进不得人,否则东原恐有风雨之忧。也不知姜妲这回是忘了还是气得顾不得了,连观星台和国巫的话也敢不听了。
本就是假的,忘不忘又有何关系呢。容宣笑了笑,“许是看东原军一路顺风,将大片疆域收入囊中,喜不自胜之下便忘记还有这一回事。”
两人正说着,容宣余光瞟见拐角处墨蒙的身影,那人挂着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溜达过来,在他身旁站定,同两人一道看着庭内奔忙的宫卫。
容宣突然感觉有个圆滚滚的东西塞进了他负在背后的手里,不禁看了墨蒙一眼,见墨蒙朝竹北院的方向使了个眼色,登时了然,手心一翻将圆球收入袖中,而后两手一抄,在袖子里摸索着将圆球打开。
展开后的圆球摸上去应当是一只小于常规尺寸的藤鸟,容宣自鸟腹中取出细细一卷帛书,接着侧身假意与墨蒙私语,用墨蒙魁梧的身躯一挡,迅速扫了一眼帛书上的字。
墨蒙清晰地听见容宣吸了一口气,忙问他是坏事还是好事。容宣未曾言语,复收帛书于袖中,须臾,嘴角露出了一个微不可察的笑容。
天黑之前,君侯府的一应器物与仆从人等已全部迁入东坊首户,留下了竹北院和一个宽阔的空壳子。
容宣站在大门前打量着这座住了近十年的宅子,从厢房到正寝,他心中竟没有丝毫留恋。竹林的碎叶自墙头上冒出来,披着夕阳的暖色落在他脚边。于容宣而言,萧琅不在的竹北院不过只是一个竹林深处的幽僻院子而已,最多算是他向上爬的第一块垫脚石。
容恒在旁伸手扫落容宣肩膀上的竹叶,催促他快些上车,“城内即将宵禁,君侯莫再看了,马上整个伊邑城都是您的,这里有甚好看的,快走走走……”
容宣敲了他脑壳一下,反倒说容恒甚是冷漠薄情。容恒摸了摸被敲疼的地方,反驳道,“宅院不过身外之物,君侯与大家都还在便是家,留恋一座空宅院做甚?”
容宣闻之哑口无言,一时竟不知该说他些什么才好。
姜妲为容宣安置的新君侯府乃是之前权越君的宅邸,宽敞且豪华,只议事堂便有两层,家眷后院更是台榭栉比,权贵人家自己设计摆布的院子远比循规蹈矩的官舍精致许多。
容宣前后庭转了一圈,虽啧啧称奇,然不甚满意,他还是喜欢位列整齐、庭院留白宽敞的官舍,着实欣赏不来这花里胡哨的小桥流水。
玉兔初升时分,宫卫告辞复命,提醒容宣莫忘了进宫谢恩,容宣含笑称是。
待闲人离去,他自袖中抽出那张绢帛,光明正大地展开在手中细看。适时,容恒与墨蒙凑上前来围观,墨蒙见帛书沉默了一下,问帛上所写文字是哪般意思。
容恒白了他一眼,“意思便是从今往后你对君侯话里话外都放尊重些,否则你就等死罢!”
“上次你说我坏话的事儿我还没跟你算账,你别在这儿跟我大呼小叫的!”
两人推推搡搡着跑去了一边,藏在草木的阴影里吵吵嚷嚷。
容宣站在陌生的院子里抬头望着沉沉夜幕,此处所见之景与西坊并无不同。星月依旧朗明,未多未少,似乎仍是过往的模样,他看不出哪个正在坠落、哪个正在升起。
一夜相安无事,翌日直到下午,容宣才似乎想起尚有一恩未谢,遂让容恒与墨蒙准备车马,随他一同进宫谢恩。
墨蒙感觉这谢恩的架势有些奇怪,那人未着官服,反而穿了一身玄底金纹的衣裳。容恒手里捧着两卷帛书,一卷深绿银花,一卷玄底金纹,沉默着跟在容宣身后。见主仆二人俱是一脸沉静严肃,墨蒙只当是东原规矩如此,便未敢多问,直到三人驾车畅通无阻地驶入宫中,来到路寝之前,他才察觉有些许诡异,但此时已身处宫闱,不容他多嘴,只得安静跟在容宣身后见机行事。
姜妲对容宣的贸然前来有些诧异,“文陵君进宫为何无人通禀?”
“小臣特来拜谢大王赐宅之恩。”容宣口中说着拜谢,却并未身体力行,依旧站得笔直。
姜妲置笔,抬首看着容宣,“既是拜谢,文陵君何以不跪?”
容宣笑了笑,“大王贵人多忘事,许是忘了小臣身体孱弱,精力支绌。”
姜妲顿时冷笑,“但寡人瞧着文陵君这通身的气派可并不孱弱,仿佛随时要逼宫夺权。”
容宣并未同往常一般,只因姜妲一两句真假难辨的玩笑话便跪地辩驳,反而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大王果然一如既往,视权势如己命。也是,王权霸业谁人不爱,大王说是也不是?”
“是与不是皆非文陵君能够关心的,这东原毕竟还是寡人的东原,文陵君管得宽了。”姜妲脸色一冷,斥道,”文陵君若无事便退下罢,以后未有传召不得入宫。于你而言,还是安分守己些好。”
“难道小臣这些年还不够安分守己吗?”容宣自觉为人臣子已做到了十分,不知姜妲还有哪里不满意,“小臣若不安分,大王以为,今日诸侯来王的江南霸主还会是大王吗?”
姜妲闻言反而笑了,“你果然豺狐之心。”
“是,小臣是豺狐之心。”容宣笑着承认,丝毫不感到愧疚,“小臣亦全然为了东原着想,大好江山不入我彀中岂不可惜?不知大王是否愿意满足小臣的一片赤诚之心?”
“文陵君以为,没有你,寡人这宏图霸业便施展不得了?”姜妲走下台阶,站在容宣面前打量着他,这个人今日在她眼里竟有些陌生,“你未免高看了自己,没有你,寡人照样连燕拒赵、吞并西夷,文陵君以为你为寡人付出了多少?不过以区区条令讨得先王欢心,又仗着美貌讨得寡人欢心,如此方得文陵之号,当真以为自己功与天齐了不成?功高震主一说还轮不到你,竟也敢在寡人面前嚣张!寡人能赐予你便也能拿回来,你明白吗?”
“小臣从未自觉功与天齐,更没有功高震主,毕竟……”容宣将那卷深绿的帛书放入姜妲手中,“小臣从未将大王当过正主。”
姜妲打开帛书,神色一愣,俄而恍然大悟,嘲笑道,“怪道文陵君如此嚣张,原是亡国公子出身。只可惜,秦国早在十多年前便已是东原铁蹄下的尘埃,文陵君该不会以为得罪了寡人,却仍有母国可以庇佑罢?”
她扬了扬手里的帛书,犹如抓住了容宣的命脉一般嚣张,“文陵君果然艺高人胆大,竟敢将先王诛杀的诏令亲手送到寡人手里,难不成以为寡人当真不敢杀你?还是说,文陵君欲以此讨好寡人?”
有无诏令都不会改变她想杀容宣的心意,姜妲将诏令扔还给容宣,坐回案后俯视着他,眼中甚至带了一丝怜悯。
容宣却不肯再留此诏令,便将帛书递到了菁菁手里,“大王不妨先猜上一猜,此物原先在谁人手中。”
“想必是丞相他老人家。”姜妲甚是准确地揪出了“内鬼”,她脸上的表情有些自嘲,“文陵君还真是手眼通天,竟能策反先王陛前的股肱老臣。”
“怎能算是策反,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君而侍。”
姜妲一瞬间笑得不能自已,“你秦国连自己的国土臣民都保不住,你算得甚良君,又值得甚良臣?”
“小臣尚未坐得秦王之位,大王又如何知晓算不算呢?”容宣将那卷玄底金纹的帛书呈至姜妲案头,执笔沾好笔墨交给姜妲,“大王请。”
姜妲未接笔,翻开帛书扫了一眼,当即嗤笑出声,“你竟想要寡人让位与你?”
第一百零二章 秦国
“大王,小臣最初并没有想过会走到今日这般地步。”容宣说的是实话,不管姜妲信不信,他也想将话说完整。“小臣年少时只想报国破家亡之仇,但后来却发现,百越、秦、齐、楚被瓜分吞并似乎并非坏事。天下之势本就循环往复,分久必合,只是我秦国不幸,早早献祭。黎庶并不在乎自己是哪国人,衣食无忧便可,可列国纷争战乱频仍,黎庶颠沛流离,何以安居乐业?我身为儒家弟子与法家学生,怎敢违背儒家学规,枉顾夫子教诲,视国人野人于不顾,此实非君子所为。乱世善出英杰,英杰自当勇为,我虽非英杰,亦欲尽绵薄之力,集圣贤之功,换得天下太平。”
“如今,你让寡人禅位于你,这便是你说的天下太平了?”姜妲坐在鎏金的王座上,居高临下睥睨着陛下众人。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容宣心里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那人是想驱逐齐氏,独吞东原。“怪道你不愿意入主后宫做王夫与寡人共治,原是想做东原王。你不过是觊觎我东原的国土与子民,觊觎这无上的权力,好满足你弄权的野心!枉你出身儒家,亦不过公报私仇之小人耳!”
“大王想岔了,”容宣拱手,笑道,“小臣并不想做东原王亦或是秦王,觊觎的亦并非只有这江水之南的国土与子民。”
姜妲忽然心神一动,隐隐有些期待,但她仍记得女王的骄傲,冷漠地抬起下颌,“哦?”
“小臣要的,是天下万民四海来臣,这天下若有十分,小臣便要十分,若有九分,小臣便要九分。”
容宣笑起来眉目生辉,不笑也好看极了,而今的姜妲只觉得甚是可怕,“无知竖子,大言不惭!寡人断不会让位于无耻宵小之辈……”
“大王此言差矣,大王此举并非让位,而是效仿先贤。”
禅位于姜妲、容宣以及整个东原而言都是最好的选择,可免兵戈冲突,何乐而不为?
姜妲不想听他胡言乱语,当下吩咐菁菁发布动手的信号,“来人,将文陵君等一干乱臣贼子拿下!就地处斩!”
殿中漾漾回荡起愤怒的喊声,容宣指使墨蒙去将殿门打开,免得外面的人听不见大王的传唤,再耽搁了大事。
殿外层云低垂,余晖暗沉,似是风雨欲至。本应阵列整齐的殿前空无一人,菁菁亦垂首侍立阶下无言而未动。
姜妲见此情状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表情镇定而冷漠地瞪着容宣沉默不言,或许她以为自己一旦开口便会输了阵仗。
“有些事大王许是不知,难怪心中惊动,小臣今日胆敢前来必定有着一十二分的把握。”
容宣从来不做没有把握之事,他的前路早已铺好,治国良臣与拓土猛将俱备,草野英雄贤士赤心追随,又手握阴阳家神使之命……哪怕没有诸子百家天命所向的加持,今日他也要将姜妲从这东原王的位置上拉下来,以新秦之功奠他老秦英魂!
“过往诸般事宜,倘若大王欲知,不若改日再与小臣促膝长谈。今日尚算新岁之始,正是王位改立之良机,小臣已年近而立,若仍未功成名就,岂非要遭夫子与内子耻笑?”
“你该不会以为寡人还会相信你成家立业的鬼话罢?”世间究竟有没有陵萧夫人这号人物姜妲现在再清楚不过,她不欲多言,转脸看向菁菁,“菁菁,怎地还不通知侧殿动手?”
菁菁依旧低着头不说话,仿佛回到了最初遇见时又聋又哑的模样。
姜妲柳眉一竖,拍案而起,厉声喝道,“菁菁,为何不回话,难不成你也要背叛寡人?”
“大王,”菁菁终于抬起头来,她直视着姜妲,眼中神色甚是平静,“大王还是将王位交给公子宣罢,这王座忌公子既坐不得,大王又如何能坐得?奴并未听从大王号令在殿中布置杀手,亦是想给大王留一份体面。公子忌走得不体面,但奴感念大王多年照拂,不想大王重蹈覆辙。”
“好一个忠心的菁菁!”姜妲大笑不止,几乎要笑出眼泪。她挥袖扫落案上器物,拔出腰侧佩剑遥遥指向容宣,目光凌厉如刀,“你们以为寡人全无后招?即便没有,就凭你容宣,你能坐得稳这个位置吗?寡人乃是阴阳家指定的龙兴之主,东原永远是寡人的东原,这天下也将是寡人的天下!”
容宣绕过挡在他面前的墨蒙,慢悠悠地踱上台阶,两指瞬间捏住姜妲挥来的剑刃,手下一紧,银亮的剑身立刻遍布细纹,须臾裂成碎片散落在两人脚下。
“你不敢动寡人,除非你敢与阴阳家神使作对。”姜妲见状惧意陡生,不禁后退了一步,但仍是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寡人这便告知疆景先生,此时收手,寡人还可保你全尸!”
“小臣自是不敢与神使对立,神使之言小臣岂敢不从?正因小臣顺从神使尊令,故今日得以立于此处与大王这般说话。”
想想姜妲亦是可怜至极,被一句话欺骗了这么多年。容宣让她仔细回忆一番当年萧琅说这话时的场景,他的那句吹捧附和之辞萧琅可曾应下没有,而姜妲惊诧疑问之言萧琅又应下没有,说到底,“龙兴之主”不过是她自以为是的美梦。
“尔等……”姜妲瞬间自梦中惊醒,不禁大惊失色,心中郁愤难言,“竖子何敢欺余!”
“是小臣之过,”容宣满含歉意,“怪只怪小臣当年不知轻重,抢在疆景先生之前说话,白白让大王惦记至今。”
“她若未曾参与其中,为何当年不反驳,今日不敢前来!”三言两语间,姜妲失去了最后一张底牌,一瞬间变得疯癫,“她不是深受万人敬仰的神使吗,为何忘恩负义龟缩不出……”
容宣不喜她这般冒犯言辞,伸手扣住姜妲的脖颈将她用力按倒在书案上。珠玉钗环零碎掉落在足边,容宣扫了一眼,将它拨到一旁。“小臣私以为,大王对先生还是尊敬些好,倘若没有先生坐镇东原,只怕大王对诸般事务应接不暇……啊抱歉,是小臣记错了,倘若没有先生,大王恐怕连东原王的位子都坐不上,更不要说称霸江水南岸,千百年后受世人称颂敬仰的江南霸主自然也不会是你姜妲,也许是齐忌亦或是齐要。”
“你今日胆敢伤寡人,明日燕国大军便会入侵北境,至时你便是挑起两国战争的罪人!东原集权未稳,燕赵出兵扰边,你当如何收场!”姜妲用力挣扎了一番,连声呼救,然而并没有人救她,反倒惹恼了容宣,使得掐在颈上的那只手越发收紧,她险些闭过气去,于是再不敢胡乱挣扎,由是方感觉那人手下轻了些。
“大王果然被保护得很好。”
容宣幽幽叹了口气,甚是感慨。曾经他也同姜妲一般被父母兄姊保护得很好,他的志向便是辅佐长兄成为一代贤君。而今父兄俱已不再,只能由他来完成秦国和父兄未竟的理想。端看姜妲如此天真,他竟有些不忍心打破她纯洁的美梦。
“大王可曾想过,西夷郡守何敢斩杀来使挑起战事,宗室起兵何以束手就擒,权越君如何自缢身亡?又是否想过季子桑从何而来,燕国为何突然发兵凉州搭救虎奔关?看来大王并未想过,既然如此小臣便不多嘴了,大王自可先行一步寻他们问上一问。”
“华渊、华渊!”姜妲突然伸手攀上容宣的手臂,眼角带泪,语气温软,“华渊一向爱民如子,何以不愿放过姜妲?姜妲自知才学资质皆不如华渊,愿禅位与华渊,甘为后宫妇辅之,华渊亦可更改国号,姜妲……无有异议!”
容宣闻此登时不知该作何表情,他不耐烦地将那只冰凉如蛇的手扒拉下去,略带嘲讽地看着姜妲,欲笑又忍笑,“事到如今大王竟还惦记着小臣,小臣实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亦不知该说大王是长情是无耻!阿恒,将婚书念于大王一听,免得大王又怀疑小臣在骗她。”
“九月六日,南陵秦宣,敢致书奉儒孔院足下。宣者,故秦容氏三子,……淑质直亮,确懿纯美,敢欲使华渊为门闾之宾。……瓜瓞绵绵,尔昌尔炽。伉俪之谐,允为好之。”
容恒念罢,将那婚书塞入袖中。非他不予珍惜,实则这书是假的,是专门写给外人看的,向无名先生求婚之书容宣怎敢拿出来为旁人所知。
“君侯府内根本没有陵萧夫人!”姜妲一直密切关注君侯府内的动向,曾以为只要抓住陵萧夫人便可抓住容宣的把柄和软肋,结果却发现根本没有这个人。
“有没有小臣说了算,只愿大王来生莫再惦记些不该惦记的,那盒飞云丹从未有人动用,大王若还喜欢,宣便回赠与大王陪葬!”容宣不再给姜妲求生的机会,手下慢慢收紧,“传令,敲钟。”
他要让姜妲亲耳听到自己的丧钟被敲响。
商历六百八十八年正月十五日夜,东原王姜妲积劳成疾,于明徳殿禅位与文陵君容宣。宣即登基,改国名秦,重修吏令,上达天听。
孟春晴夜沉睡一觉,醒来风雨如晦。
第一章 新秦
改了国名换了王的东原并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仿佛它自始至终都是秦国,国君自始至终都是容宣,“东原”二字和姜妲其人好像只是在梦里出现过。
朝堂之上没有出现想象中辱骂容宣为乱臣贼子的争吵声,朝官各司其事、各尽其事,只是有些人比以往更沉默了些。草野间也并没有出现讨伐夺位佞臣的振臂高呼,也许他们都早已习惯了国号与君的频繁更迭,改朝换代于黎庶而言只是遥不可及的市井传言罢了,不过前日西夷、昨日东原、今日秦国而已,明日又不知会是谁家的天下。
容宣没有举行登基亦或称王大典,如此费时费力又劳民伤财的活动他并不感兴趣。他继位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废了东原和西夷不知从何处学来的一堆乱七八糟的官制,有原本自带的二十例功爵,有汤邑三公,有齐楚军制……甚至还有百越和孤竹遗留下来的官职,林林总总大杂烩,同职者数不胜数,官吏同军队一般冗余人数众多。
容宣琢磨了一个多月,与明义在旧秦制的基础上制定了新爵位等级与官职。朝中官职平级填补,同职者以考核论资质,胜者填补败者降级,仲夏之前仍未入列者或是外放或是罢官。若有闲职也可暂时空置,待诸事妥当后再颁布“秦求贤令”着人填补。
至于东原与西夷留下的那些贵族,有才者可授官职或从军挣取军功爵,无才者领基本俸禄,爵位仅保留一代,子代若仍无功绩则贬为庶民。
尽管明义等人办事利落,这一番事物也正正卡在孟夏边缘大致办妥。待处理完朝官,下一步便该重新打理军政,龙行先前提出的改编计划虽已正式施行但仍有所残缺,需得再做思量。
但眼下令容宣甚是烦心的并非国事政务,而是后宫残留的那些内命妇,俱为武王时期留下的宫妃,年长年少者皆有,足有二十余人,他实不知该如何处理。是放出宫还是重新赐婚都不妥,着实令人为难。
今日思及此处容宣又叹一口气,他想不通东武王占据如此众多的女人到底有何用,若非绵延子嗣,不过是浪费土地与财力。
正想着,容恒小跑进来,低声提醒说,“君上,少上造与五大夫觐见。”
“传。”容宣置笔,扭头却见容恒弯着腰,他不禁有些疑惑,“阿恒最近可是腰不好吗?”
“没有啊。”容恒摸了摸自己的腰,比容宣还疑惑,“君上为何这般问?”
“那你为甚跟那老寺人似的佝偻着脊背?”
“啊这……难道不是规矩如此?”容恒以为大王身边的寺人低头哈腰是宫规所致,也没有人教过他侍奉国君的规矩,他便学着拿来用了。
“低头哈腰的像甚样子!”容宣没好气地瞅了他一眼,感觉这孩子好像脑壳有点病,遂让他端正仪态后再传两人进殿。
龙非与钟离邯二人并无甚要紧事,只是那夜之后政务缠身来不及与容宣闲叙,今日特来“逼供”。
“君上着实过于心急,殊不知观星台会如何撰写君上行径。”钟离邯远比容宣关心他的个人声誉,私以为哪怕容宣起兵造反,误杀姜妲于宫闱,也比只身手刃来得名正言顺,好在容宣准备全面,铺垫良久,否则国君骤薨还不知会引起多大的乱子。
“随便。”容宣对此不以为然。这才哪儿到哪儿,日后观星台还有的是闲话可写。
龙非忽然举起手,“君上可知魏吴两国的使臣前些日子跑路了,君上要不要打他们一顿?我们秦王登基不赶紧前来朝聘便罢了,还敢悄没声儿地跑了,他们这是什么意思!依臣下看他们就是欠揍!”
容宣抬头瞄了他一眼,“你手底下那些萝卜坑了可都补好了?”
龙非闻言一傻,悻悻缩回手,“没有。”
“距离五月只剩五六日,你手底下是想换一批新人不成?”容宣吹着茶汤上的浮叶,不禁语重心长,“东原元气大伤,秦承之,你多少安分点儿,少些动作。”
他说着突然灵光一现,“你俩若当真闲着无事可做便去将墨蒙喊来,一道去趟承德宫。”
龙非忙说,“君上,军中要事缠身,眼看时限临近,请恕臣下先行告退。”
容宣点头允他离开,转而看向钟离邯。
钟离邯甚是为难,“先王后宫,臣下去……属实不大合适……君上不如等先生回来……让先生去?”
“这般琐事也要麻烦先生不成!”而且萧琅未必有法子。容宣只得摆摆手,打发钟离邯也离开,他再想想别的办法。
先王留下的女人个个身娇体弱,皆公主贵族出身,留在新王宫里确实不合适。但贸然打发出去更不合适,乱世人心险恶,她们手无缚鸡之力又无营生技艺傍身,只怕早晚会流落至妓坊供人玩乐。其人何等无辜,怎能坐视不管。
“阿恒,承德宫可有王姬?四国公族贵女与公主可还有?”
“臣下记得好像见过一卷名册……”容恒听他这般问忙在架上翻找,很快便找到一卷装在红色锦囊里的竹简,“东武王时期共有三名王姬嫁来东原,如今只剩一位无嗣的嬉七子。魏公主剩大魏嬴和小魏嬴,赵公主剩殷夫人,燕国公主有一位暄太后,吴国未有联姻关系。”
“公族尚存的都送回母国听凭嫁娶,暄太后暂且留下,西夷宫妇有几人在?”
“西灵王下葬时,炀王将内命妇一并缢亡殉葬,包括生母喜。”
容宣未曾想到季子桑会如此干净利落,“倒是当真不负他炀王的谥号。”
容恒惋惜太息,“唉,可惜炀王生的一副好相貌,连先生那般不甚在意容貌之人都夸过他好看,就这么死了。”
“嘁,好皮相她最是在意不过,若非寡人长得……”容宣忽然警惕地竖起了耳朵,“她何时夸过炀王好看?”
“私下里跟沉萧阿姊夸过,只一句。”容恒连忙给他顺毛,“死者为大,君上切莫同死者计较。”
“她还夸过谁皮相好看?”
“再无旁人!”其实萧琅还夸过很多人,但容恒不敢说。
容宣顿时冷笑,“好一个再无旁人,果然家里的再好也不如野的好。”
容恒盯着地面上铜马枝形灯盏投下的隐绰亮光,假装自己是个哑巴。
而后未几,东海郡郡守百里加急送来文书,称东海郡昨日某地似有山崩与地动,山崩无人伤亡,地动伤数人,恐有妖邪作乱。
容宣本想派人前去查看实况,然一看“妖邪作乱”四字立时明白又发生了什么,遂问容恒最近的文书中可有沉皎的一份没有。
沉皎在容宣的继位第二日便只身去了东海郡,是因师弟传信称萧琅事毕,得知容宣已顺利登基,便请沉皎去东海郡随她一道处理些琐事。走时容宣还请他帮忙问一问萧琅何时能回家,谁知这一去数月杳无音讯,反而又传来了坏消息。
容恒翻了半天,确定并无沉皎的消息。那人将萧琅传信用的藤鸟带走了,应当不存在消息比公文还要延迟一日的情况,许是囿于某事抽不开身。
如此,两人更加肯定山崩与地动一事与萧琅有关。对此容宣已有经验,当即决定指派可信之人前去调查,以免又如上次一般传出谣言。这回嬴涓这般“外人”不在,沉皎等阴阳家弟子的话只怕是说服力不够。
容宣思忖良久,这个可信的人选甚是难挑。他手底下同萧琅相熟之人并不多,龙非脱不开身,钟离邯即将成婚,明义对萧琅过于敬畏,墨蒙则完全不认识萧琅……难不成要找夫子借人?
容恒却是突如其来地向他请命,“君上,不如让臣下去罢。”
“不妥,宫内尚无人可代你行事。”容宣捻指琢磨了一会儿,写了一卷帛书交给容恒,“着人送到墨蒙手里,传寡人口诏,若此事办妥,他们兄弟四人随时可以找龙非报到。”
容恒有些许犹豫,“蒙蒙都不认识先生,此事于他而言怕是有些难了。”
“岂不正好,体现他本事的时候到了。”容宣令他多传一句话给墨蒙,“若是办砸了亦或是走漏了风声,寡人便送他回燕国!”
容恒得令赶紧去了,估计墨蒙听到这话怕不是即刻便要启程跑路。
话说容恒还从未见过如墨蒙一般胆小怕事之人,上次不过是让他见识了一场言语交锋而已,谁知容宣将将登基那人便自请“放逐”至军队,说要参军去,等有了功名再回来容宣身边。这话说的倒是好听,还不是因为他心里害怕,怕容宣嫌他知道得太多要了他的小命儿。
容宣反而觉得墨蒙主动从军的选择甚好,正合他心意。
“长熙军”现已将东西两国原本的重甲骑兵合并,欲同白谋所言精简为六重三轻,但依旧遵循旧制划分为“纵横捭阖”四支最为精锐的骑兵。龙非与钟离邯是当子继父业,领一轻一重两支,另有一轻暂由李白二人带领。容宣本就有意让墨蒙加入“长熙军”,倘若墨蒙等人训练卓有成效,便令他去领剩下的那一支重骑,墨蒙的重剑武学与重骑配合起来也许另有奇效也说不准。
第二章 吴之大聘
墨蒙得令后果然当天便跑去了东海郡,由是容恒越发觉得他胆小怕事。
然而墨蒙刚走当日沉皎便传来了消息,依旧是宽慰容宣不必担忧的话,又称诸般事务均已接近尾声,待事情办完便与萧琅一道回伊邑。
文后且附萧琅手书,那人毫不客气的说自己想要观星台东侧的观星殿,希望容宣可以慷慨赠予她作为新的居所。
容宣见信大感欣慰,高兴得难以言喻,仿佛萧琅已在回家的路上。他调用了全部宫匠去收拾观星台东侧的那处旧宫殿,将宫院和主殿里外都翻新一遍,重新挂上观星宫与观星殿的匾额,只等萧琅回来用作处理事务之所,而居所他另有安排。
但观星宫毕竟已尘封十余载之久,侧殿几欲坍塌,只修整框架便已耗费月余时长。容宣国务繁忙无法日日盯着,后期只能让容恒去看着。
这日一早,容恒正同容宣禀报观星殿的整修进度,却闻宫人回禀,称关人通报来访,吴国使团已至秦国境,主宾为吴国上卿子禹,上介为吴大夫东徕,另有随行士介四人,仪仗一十四人。
“竟是大聘之礼?”容宣不知吴侯这会儿行聘意欲何为,若是专为恭贺秦国新君继位未免迟了些,观其使者先前逃跑行径,此般不像是朝觐攀附,未免有些奇怪。“着人前去迎接,使左相郊劳。”
待宫人走后,容恒猜测吴使一行许是代表吴侯前来商议要紧事务,只是容宣登基时他并未行聘道贺,虽说逃跑的吴使只是大夫,但不知吴侯如今还有何颜面遣使行聘,若是向秦国表达吴国归属臣服之心倒也罢了,若是有事相求需得考虑考虑。
“不过小国寡民的眼界,经不得大事,亦上不得台面。”容宣低笑一声,浏览着手中的珍品名录,挑了些精致风雅的器物送去观星殿,“不必华丽豪奢,干净风雅为主,比照着明德殿放置便是。”
容恒担心比照路寝布置恐有逾矩之嫌,若为御史大夫知道了又该上书挑毛病。
“神使所用何来逾矩之说?”容宣列出名录着令国库即刻准备,“都捡出来好生放着,寡人亲自督工。对了,竹北院那些常用器物全部搬入贤德殿。”
“君上莫不是忘了,先生说要居于观星殿,贴身衣箱与常用器物只等观星殿修缮完毕便搬入其中。”容恒以为容宣忘了,赶紧提醒他一句。
“你可见过夫妻二人分室而居的吗?”容宣白了他一眼,执意要将器物搬入小寝内。
容恒挠了下头,“君上,君与君后确实需分殿而居,同居一殿不合礼数,若被御史冰知道了又要上书谴责君上不守礼。”
“你是听他的还是听寡人的!”容宣瞪了他一眼,“寡人说可便可,琅琅是寡人夫人还是御史夫人?快去!”
容恒甚是无奈,改日御史冰找他茬时他一定要据实相告!
当日下午,关人再报,吴使称吴侯有关于土地归属之事欲与秦王相商。
“哪块土地?”容宣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来秦国与吴国于哪块土地有争议。
“依臣下拙见,许是与甘泉郡、广安郡与汾安郡有关。”范子兴正捋着胡须,忽然有一只动物从他腿上踩过去,定睛一看是只狸花猫,他一下笑了,“不曾想它在西坊出走,数月后竟能寻到宫里来,果然心里还惦记着君上。”
“寡人给它起了个名字,观星。”容宣笑看狸花猫在书架上攀爬,只要不捣乱碰倒灯台便随它四下跑去。“西吴三郡乃是西灵王与吴庄侯签订的换地国书,这与我秦国有何干系?左相以为是也不是?”
范子兴恍然大悟,“君上所言是极,臣下也认为吴侯是当与西灵王商定此事,再不济也得是西炀王,西夷之事我秦国如何能插手?”
“如此,待郊劳时便由左相与吴上卿好生说道说道,免得产生误会,以为寡人不愿归还。”
广汾两郡是否交还吴国,端看吴侯大聘诚意如何,两郡归属西夷多年,断无空口白牙说讨还便讨还之理。容宣若是应下了此事,岂非令诸国小瞧,以为他秦国无力看守故土,至时燕赵魏吴全来讨还故旧土地,真拿秦国当市集不成?
隔一日,吴使至伊邑郊野,左相范子兴奉命前去郊劳。
子禹见摈者乃是范子兴登时松了一口气,他昨日还担心会是右相明义为摈,那人乃是司寇出身,十分不好说话,既是范子兴那便妥了,大概不会遭受为难。
他立刻挂上满面笑容,朝范子兴深揖,“左相辛劳,亲迎至此,子禹愧不敢当。”
“上卿迢迢跋涉,寡君特令子兴以束帛同寡小君之鲜枣、栗糕慰劳上卿。”
范子兴还礼,随后请子禹一行进城,一同前往明德殿觐见秦王。
容宣正在明德殿内抱着观星看文书,观星如一条帛布似的挂在他手臂上发出细微的鼾声。宫人来报,道吴上卿子禹、大夫东徕已至殿外,等候觐见。观星闻讯惊醒,踩着容宣肩头跳到了空闲的灯盏上,蹲坐在上面直勾勾地看着殿门,好似铜马枝形灯上长了一只猫。
容恒高声传人觐见。
想来容宣还从未见过吴国这位新任的上卿子禹,听闻此人乃是吴侯的胞弟,但兄弟二人的关系貌似不太融洽,公子子禹一头热,吴侯却总怀疑他这位胞弟想篡位。吴侯如此多疑,也不知此次事关国土归属的大聘之礼他怎放心让子禹为主宾前来商谈。
范子兴引子禹和东徕进殿,主副宾蓄着几乎一模一样的短须,乍看上去两人长得好像兄弟一般。
二人一同见礼,容宣敏感地听到了东徕隐隐有些发颤的声线,他不禁低声笑了一笑,便见子禹藏在袖中的手指随之抖了一抖。
看来两人有些紧张,怕他这位秦王。怕就对了,对方越怕,于秦国而言越有利。
容宣言语温和地同二人寒暄了一番,问吴侯与子禹的生母华太后身体如何。
子禹忙道“大善”,又关切秦国君后身体如何,问罢他自袖中取出一只玉匣交与容恒,“寡小君尝闻君后抱恙,特请外臣献上此方,寡小君常以此方调理,卓有成效,君后不妨一试。”
容宣虽口中称谢但并没有接,子禹见状忙说此方未属聘礼之列,仅为夫人之间联谊心意。容宣这才双手接过玉匣,打开看了一眼,药方上写的都是些仅用以调理身体但治不得疾病的食材,随意食些倒也无妨,遂收下此方,代萧琅谨表谢意,回赠吴姜夫人丝帛为礼。
而后,容宣遣范子兴为吴使一行授馆,以待明日正聘。
然范子兴领命致馆后返回明德殿复命时禀报说,子禹欲于今晚同他在馆驿中相见,称有些许事务相商,“臣下以为,吴卿当是想探君上口风如何,思量还地之事是否能成。臣下见其心中万分迫切,竟比之吴侯本人还要看重此事。”
难不成子禹是想通过此事向兄长表忠心?若子禹能从秦国手里将广汾两地要回去,说不定吴侯当真会对他有所改观,相信他竭力辅佐的赤诚忠心。
容宣思忖片刻,广安郡和汾安郡也不是不能给,但也不能白给,那可是东原军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土地,吴侯想要回去便得拿些值钱的东西来换,丝帛圭璋便算了,秦国不缺这些,“寡人想要什么,吴侯应当是明白的。”
范子兴立知今晚应如何与子禹商讨,“臣下明白。”
是夜,范子兴与长随赴子禹之约。
子禹于馆驿设小宴,他带了一壶吴国特产的椒酒,笑呵呵地请范子兴尝尝鲜。
范子兴担心酒酣耳热说错话,遂不敢多饮,只饮一爵但表感激,随后声称自己不胜酒力,婉拒了子禹的好意。子禹心中了然,便不再劝酒,只劝多食。
二人至四五分饱时,子禹终于谈起正事,其确实是为了广安郡与汾安郡三百里地而来。
范子兴闻之面上立现难色,捋须踟蹰久久不言。
“亡夷毕竟起于化外之地,同我中原礼仪邦国不同,其蛮不讲理、强取豪夺,恶劣行径当举世唾之!而今秦王继位自是大不相同,秦王乃是堂堂正正的圣人弟子,圣人以仁治世,怜悯众生,想必秦王亦是如此……”
子禹踩一捧一,天花乱坠地胡乱吹嘘,范子兴左耳进右耳出,只笑不答。待子禹稍歇,他方笑道,“治世之道当是阴阳家说了算,寡君不过是听从蓬莱神使吩咐。”
“是、是,理应如此、理应如此啊!”子禹连忙点头附和,既然对方避重就轻,他也不好再长驱直入,只好换了一个话题。“秦王不愧是人中龙凤,如此年轻便辅佐东原成就霸业,登基为王亦是理所应当。听闻秦后亦是儒家出身,想必同秦王琴瑟和鸣、伉俪情深。”
“哈哈哈,自然。”范子兴心中警铃大作,这人突然提君后做甚?
“寡小君得知秦后时常微恙缠身心中甚是挂念,又听闻秦后身侧无人侍奉因而大为担忧。秦王日理万机,于秦后侍疾恐怕力有不逮且不妥,寡君与寡小君之意,愿嫁一女至秦国侍奉秦后左右,以修两国之好。”
第三章 联姻之说
子禹所言范子兴一时不知该怎么接下去,他家秦王本人应当是不愿意的,尽管他从未见过君后,但感觉秦王与秦后之间的感情非同一般,秦王连东惠王都不愿意接受,何况吴国一公主。
“寡君同寡小君自幼相识,寡君年近而立方娶得寡小君为妇,此般情谊恐怕……”非吴女能消受得起的。范子兴充满善意地提醒了一句,至于对方如何作想、明日是否继续联姻则非他能够左右得了的。
“秦王与秦后之情谊实在羡煞旁人。”子禹应承道,随后开出了一个连范子兴听着都十分心动的条件,“公子和乃是寡君最为看重珍爱之嫡女,寡君愿以蔡、江、枳三城两百二十余里为陪嫁,且以后再不提三郡之事!”
范子兴“哎呀”一声,捋须太息,“上卿这是……似是威胁寡君哪!”
“左相此言差矣啊!此如何算得威胁之辞,反而是诚意恳求,寡君愿同贵国修好之心天地可鉴哪!”子禹说着与范子兴靠近几分,压低声音道,“子禹此番前来,寡君本意便是与秦王商谈两国联姻大事,土地归属之事不过是先探一探秦王的口风,若是联姻可成自不必再提三郡,若是联姻未成,我等也不好空手而归。子禹豁出脸皮同左相据实以告,左相以为如何?”
“上卿大义,只是联姻一事兴做不得主,需得问过寡君方知。但兴需得冒昧提醒上卿一句,还请上卿做好心理准备。”
范子兴的意思子禹明白,便是联姻不成又要不回地。看来新君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温文尔雅,绝非甚好相与的主儿。也对,那人从亡国公子流落成琴师,又一路爬到赐地封君,只十余年的工夫便能在东原权倾朝野一手遮天,今岁又将东西两国公族赶尽杀绝夺位登基,那还能是什么善茬不成!
但此番出使不只关乎子禹与吴侯的关系,更关乎子禹在吴国的地位和吴国的未来,因此他绝不敢掉以轻心,力求务必达成一事。
子禹恳求范子兴,“若是左相认为寡君提议得当,还请左相在秦王面前多多善言。”
“若为两国皆有利,兴理应如此,当尽力而为。”范子兴又于子禹宽慰了两句,随后告辞离去。“天色已晚,上卿请留步。”
子禹却是非要送他至馆驿门口不可,二人道别时,子禹再次深揖恳求他善言。
范子兴这头满口答应下来,转头即刻进宫报与容宣知晓。
适时明义也在,正准备与容宣秉烛夜谈商定新令之事,范子兴所言他甚是赞成。“吴侯虽有些小心思,然联姻于秦吴二国而言皆为好事。吴侯既有爱女在此,日后行事必得掂量几分,如此君上也不必担忧他会绕过秦国与赵国勾搭,更不必担心魏吴联手不好对付。倘若魏侯识相些,也能嫁一女来我秦国便更好了,魏吴两女于秦宫争锋,魏吴二侯怕是也免不了争斗。”
范子兴频频颔首,“右相所言甚是,且此般我秦国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取得三城,实力更胜以往。”
容宣自文书中抬起眼皮瞅了二人一眼,意味深长地“哦”了声,“看来二位丞相很喜欢观看妇人间的家宅争斗,这样,颐人优处新晋一批女优伶,个个肤白貌美,不知二位丞相想要几个?尽管说,寡人无不应允!”
“多谢君上好意,臣下只怕无福消受!”明义还想回家,还想看到明天的太阳。
范子兴紧跟着拒绝,“君上,臣下年迈,此等艳福属实消受不起!”
“难不成寡人便消受得起了?”容宣拍案,现如今他一心只盼着萧琅赶紧回家堵住众人叭叭叭的嘴,齐人之福这种事爱谁享谁享,他可没这个心思,也没有时间去跟后宫的妇人玩闹调笑,可以有但没有必要。
“君上与臣下不同,君上按律当有一后三夫人与嫔、世妇、女御等女官,即便君上忌惮外女,不欲与其生子,令其做女官也是好的。”明义搬出了容宣先前制定的律令,他家君上总该不会知法犯法,“臣下听闻,公子和饱读诗书,于诗文颇有见解,才名远扬,曾得儒家叔孙院长夸赞,想来必能与君上相谈甚欢,收其做嫔掌教后宫甚是稳妥。”
“啧,可惜了。”容宣惋惜摇头,“寡人于诗文无甚见解,怕是不能与公子和琴瑟和鸣,如此才女理应去往万儒总院施教才是,倘若其人果真学富五车,寡人倒是愿意为其引荐。”
“君上惜才之心臣下明白,但国君后宫按律应当一后三夫人……”
“谁定的这条律令?”容宣有些疑惑,怎么会有人制定如此糟心的条文,竟还有强迫别人纳妾的道理,简直无事生非。
明义据实相告,“君上定的。”
容宣一噎,“此刻起,自律令中剔除!”
范子兴忙劝他莫要任性,“君上!与吴国联姻于秦国而言乃是上善之事,哪怕君上不防魏吴两国作乱,但吴国三城还是要的。倘若君上不喜那公子和,尽管将其置于一处僻静宫院眼不见为净便是,后宫自有君后为君上打理。”
“阿恒,你以为如何?”容宣忽然转头看着容恒,眼中神色明晃晃地告诉对方,你最好想好怎么说,否则我把你脑壳敲碎。
“啊这……”容恒十分为难,他私心赞同两位丞相所言,但他不敢说,“君后抱恙,恐怕无暇打理。”
“是啊!”范子兴抢过话茬,“如此更应有人侍奉君后左右,公子和知书达礼,兼有女子细腻温柔,可免君上于国事家事之间奔波劳顿,君上也可安心处理国务。”
“寡人现在处理国务尚且不够安心认真吗?君后乃寡人妻子,寡人悉心照料理所应当。”容宣抱着观星站起来,摸着温软顺滑的皮毛在案后踱着步,“唉,两位丞相恐怕不知,君后这病乃是思念成疾。寡人与君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寡人十余岁上来东原谋生,抛下君后在书院,君后见不到寡人甚是想念,慢慢的竟疾病缠身。君后爱寡人心切,徒耗大好年华等候寡人迎娶,陪伴寡人度过最艰难危险的那段时光,今日寡人功成名就,又怎能背弃君后,为三城而迎娶外女,君后得知寡人如此势利岂不伤心?君后视寡人为己命,寡人是当忠贞以报……阿恒啊,你说是也不是?”
“啊……是啊,君上说得都对!”容恒附和着,不禁在心里小声哔哔,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不遗余力往自己脸上贴金之人!
“况且,寡人若是想要那三城,明日便可将其攻下,大可不必以婚姻换取。我秦国男儿热血桀骜,断无以女子获利之理!”容宣举起观星,笑嘻嘻地和它肉圆可爱的脸贴了贴。
两位丞相对视一眼,觉得此话也甚是有理,但有便宜不占也说不过去。
容宣视线一斜,睨着陛前二人,“二位丞相可明白明日正聘时该如何回复吴使了吗?”
范子兴与明义只得应下来,“臣下明白。”
容宣随之摆了摆手,“更深露重,二位丞相早些回去歇息,其他事务等吴使走了再详议。”
待两人一并离开,容宣也想早些歇着,遂带着观星同容恒往小寝去。
容恒对方才的事有些不解,一进了小寝他便赶紧问容宣为何始终不愿迎娶公子和入宫,虽说是不应当贪图三城土地这个便宜,但眼下各国皆如此,多的是婚姻全然是为了陪嫁土地,有这般唾手可得之礼谁又愿意兴师动众去攻打。
容宣摩挲着观星的耳朵,反问容恒,“平心而论,阿恒以为我为何不愿迎娶新人入宫?”
容恒犹豫了一下,开口答说,“请恕臣下直言,君上拒绝吴女应当不是为了自身名誉,君上莫不是……畏惧先生的身份?”
疆景子地位超然,连商天子都无敢不敬,容宣畏惧其神使身份不敢三心二意亦是正常。何况她这些年一直在为容宣的大业奔走,容宣感念其辛劳,愿对她从一而终也在情理之中。
“阿恒果然还是个孩子!”容宣叹了口气,敲了他脑壳一下,“若是对她有所害怕和愧疚,世间自有万般方式可以报答,我又何必不顾世俗的束缚、冒着无名先生和琅琅同我翻脸的危险拼命求娶,哪怕娶回来的是一个名字。阿恒可知,愧疚必难长久,伉俪佳偶断不能论之以敬畏愧疚之辞,自当以情爱而论。若非有情,如明姬……明义不也早跑了!”
“既是如此,君上娶了公子和也无妨,放在宫里又不影响君上与先生浓情蜜意。”
“那不行!”容宣摇头,抱紧了观星,“我只想想都膈应,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琅琅肯定也不愿意。”
“那不好说,”容恒撇了下嘴,“臣下觉得先生挺愿意的。”
“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容宣如今怕就怕萧琅会如此,她在外面招惹些野花野草的无伤大雅,反正他有的是手段对付那些不长眼的,只怕她回宫之后也会同明义等人一般想法,又要按律行事,又要为秦国和天下着想……又要如何,端看那人性格,这种事不像是做不出来。
第四章 姻亲被拒
空濛清晨,范子兴前往馆驿迎接吴使赶赴宗庙行聘享之礼。
子禹献上玉圭,称吴侯特贺秦王新君登基之喜,又献束帛、璧与皮币聘于容宣,再献璋琼聘于萧琅,再三代吴侯问候秦王与后,恭贺秦国大喜。
吴国此次看似礼数周全,然先前使者逃跑之行径已深入人心,子禹尚未罢礼朝官便已小声议论开来,皆以为此次吴侯差人大聘怕不只是贺喜,而是有事相求。
龙行在旁朗声笑道,“寡君登基已有半年之久,吴公礼数如此周全想必是从正月一直准备到六月,我等还以为前任上宾匆忙跑回吴国是要给吴公禀报好消息哪,哈哈哈!”
众臣随之笑语,容宣抿了下嘴,轻咳一声止住笑声。
子禹未敢陪笑,一本正经地解释说,“君上与武安侯有所不知,大夫贾并非刻意不告而别,实乃寡君急诏,其未同君上道别便擅自离开实属无礼至极,为此,寡君特遣外臣献上玄狐裘赔罪。”
他拍了拍手,东徕立刻上前一步奉上一匣。
子禹打开木匣,匣内叠放着鼓鼓囊囊一张裘,其色如墨,勾连坠着指甲盖大小的打磨成菱形的羊脂玉。子禹捧起一角展开与旁人相看,众人立时啧啧称奇。
“裘是好裘,玉也是好玉,只是这节令不大对罢?”大上造长懿揣着手看了眼外面的天气,六月暑气燃燃,此时献裘未免有些不合时宜。
“大上造请听子禹细言。君上初登基时寡君便为大聘之礼忧愁,不知世间有何稀奇罕物得以匹配君上。至下旬时,寡君偶得一玄狐皮毛,大感惊奇,遂令专人猎取玄狐以制冬裘,寡君正因此裘才拖延大聘之礼至今。是因玄狐甚是罕见,直至三月中方取足皮毛,而后择选、制裘与玉,至四月得此一裘。寡君本欲将此裘早早献于君上,孰知大夫贾滞留伊邑迟迟不归,寡君不得不连发三道急诏唤其回国。得知大夫贾未曾与君上当面道别,寡君怒且耻之,于是急派外臣行聘于秦,献裘赔罪。”
子禹编的一手好瞎话,言之凿凿煞有介事。容宣与众臣虽心中了然,但并不打算当场驳吴侯颜面,遂一个欣然收礼道谢、一群连声夸赞,吴使私自逃离秦国与拖延大聘之事就此揭过,皆大欢喜。
“君上,此次外臣贸然来访,实则另有正事欲与君上相商。”子禹奉上国书,请容恒代为呈与容宣。“寡君愿以三城两百二十余里为陪嫁,嫁女公子和与君上为夫人,共修两国姻亲之好,自此吴国与秦国一衣带水、同气连枝!”
容宣展开帛书,见吴侯于国书中言明,愿赠予秦王蔡郡、江郡与枳城三地,嫁公子和到秦国为夫人,以侍于秦后榻前。公子吴和乃吴国君夫人膝下次女,正值花信年华,秀外慧中、淑真端致,可堪为偶。除地之外,为表吴国诚挚心意,吴侯愿派遣吴国上卿子禹为秦相。
怪道吴侯舍得将大聘之仪交由一直忌惮的公子子禹来办,原是想趁机将人打发到秦国来,还绞尽脑汁地寻了个嫁女的由头。公子和既是吴侯膝下爱女,吴侯怎舍得将她远嫁至千里之外的伊邑,且不说要赔上一片土地,孰又知秦王本人是好是坏、能否善待吴女,只怕吴侯嫁女为次,打发人才是主要目的。
为了拔除这个眼中钉肉中刺,吴侯不惜赔上一个女儿和三座城池,看来吴国兄弟二人关系确实不佳,亦不知子禹究竟有何本领惹得吴侯如此害怕。
容宣并未当堂表态,只折好帛书放到手边,沉默地看着陛前朝臣低声议论。他暂且不知子禹是否知晓吴侯打的小算盘,但观其人方才表现与言辞应当是不知的。若是如此,子禹便是被吴侯给卖了,虽说秦国并非甚菜市场,谁人都可来讨价还价乱扔垃圾,但子禹若当真有几分本事,留下他倒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公子和还是算了,他只想要贤臣良将,不想要甚女人。
见容宣览罢国书,子禹忙问他意下如何。容宣不置可否,却问众臣如何看待此事。
“君上!”龙非着急站出来,大声道,“臣下以为,吴国之地大可不必以此法换取,我秦国铁、我秦国另有他法,何必急于一时?”
子禹瞬间听明白了龙非的意思,眼下他万不能再让龙非接着说下去,否则嫁女未成先失地,他子禹岂非成了吴国的罪人?于是赶忙同龙非解释,“少上造误会了,寡君此举只为嫁女,并非单单为了赠送土地啊!”
“少上造出身兵家,惯以兵戎论理,上卿何必当真。”范子兴轻拍了下子禹的肩膀,安抚他稍安勿躁,俄而答曰,“君上、上卿,我秦国已有国后,和公子出身尊贵,怎可下嫁为夫人,联姻一事臣下以为不甚妥当。”
容宣点头称是,“左相所言有理,公子远嫁亦是下嫁,岂不委屈?”
子禹很有自知之明,吴国小国寡民,向来非与魏国抱团取暖,便是攀附大国苟生,国内公子如何算得尊贵,嫁与魏国为君夫人尚且足够,嫁到秦国只怕做夫人都勉强。
他深知下嫁委屈之言不过是秦国君臣推脱之辞,想来秦王大概是看不上公子和。子禹思虑再三,又道,“君上雄才大略,宽而有容,有秦昭宣王之遗风,寡君不敢以为下嫁。公子和博古知今,通晓音律,长于教化,可为嫔妇掌教宫闱,侍奉君上与君后左右。”
吴使已退一步,秦国好像再不答应便有些不识好歹。堂中一时沉静下来,容宣再次展开国书,低头看书不语。
龙非生怕容宣把持不住答应下来,还想再劝一二,然而却被龙行扯住了衣裳,瞪着他暗示闭嘴。
“我不是为了打仗!”龙非低声同父亲解释,言语甚是着急,“我是为了君后!”
听闻此言,龙行当时便急了眼,险些压不住声响,“你个王八羔子是不有病!君后是君上的女人,你这样对得起君上和你妻儿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等我回去跟你说!”
龙非一时半会儿与龙行解释不清,但龙行又不准他多嘴,他只能寄希望于容宣,希望对方内心足够坚定,毕竟阴阳家可不是好惹的,哪怕秦国不要那些土地了也千万不能瞒着疆景子迎娶新妇。
“寡人以为,此事……”容宣余光瞟见了龙家父子的互动,心里有些忍俊不禁,便想逗龙非一下,于是他故意拖长话尾,对方果然瞪大眼睛看着他欲言又止。容宣一抿嘴,接着道,“不甚妥当,君后于寡人尤秦于寡人也,此般事务当与君后商议,寡人从于君后。传令,设筵礼宾。”
“这……君上未免……”子禹张口结舌,他从未遇到这般情况,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秦国男子一向如此,上卿不妨暂且搁置联姻一事。”
明义打断他的话,把其手臂拉到一旁,让开通道使宫侍陈设筵几器具。
子禹叹了口气,只得听令入席。昨日他算是看错了范子兴,这人同秦王一般不好说话,放眼整个秦国朝堂,但凡能在秦王面前说得上话的只怕都是一张铁嘴,也不知他们到底是当真有所顾忌还是看不起吴国,此般出使真真是身陷水火!
秦之礼宾筵甚是清净,仅以琴瑟雅乐相伴,奏钟缶相和。
子禹听着乐声,忽然记起秦王师从孔芳,孔芳琴技天下闻名,秦王亦曾是东原知名琴师,必定琴技一绝,而公子和琴技亦是十分突出,遂起身离席,向容宣一揖,“君上,外臣今日得闻正宗秦乐实属三生有幸!想来鄙国早年毗邻秦国,礼乐深受秦乐影响,然始终不得要领,不过东施效颦。幸而公子和钟爱秦乐,深研习之,今已小有所成,只盼于君上陛前聆训,愈精进之,幸甚至哉。如有此良机,鄙国与有荣焉!”
看来子禹仍不死心,依旧想将公子和塞进秦宫,这不禁令容宣心生佩服,但他向来不爱成人之美,“和公子涉猎广泛,实乃卓尔女士!只可惜寡人疏于修炼,技艺早已大不如前,倒是君后琴技精湛,且善与人交,若和公子闲暇,不妨常客秦宫,与君后同奏琴瑟,必定珠联璧合。”
子禹嗫嚅良久,只得喏喏称是,怏怏返席。
礼宾过后,使团众人于庙堂私见秦王,因时机不当,子禹无法继续言说联姻一事,亦观秦王甚是不愿,便也不敢再于此多言,只想寻机谈一谈广汾两郡归属问题。
然私见过后,容宣似乎并不想久留吴使一行,当即亲送子禹,慰劳使团。子禹欲言又止的工夫容宣已送至庙门,循礼问候了吴侯一番便让范子兴送他回馆驿歇息。
子禹与东徕本应再访问左右相,但请求拜会时却被告知二相在宫中议事,访问免了,两人只得悻悻而归,等明日再觐见。
孰知,次日子禹未能得见容宣。范子兴与五大夫郢子奉君命前来慰劳时,郢子只传达了“上卿好生歇息”的王令,傍晚,郢子奉君后令前来慰劳时,子禹甚至未能得见郢子。如此,子禹只得再捱一日,等次日受赏时再论余事。
第五章 土地之争
来访已两日,吴侯所托的诸般事务竟一事无成,容宣与左右相一直以“国务繁忙”为由避而不见,子禹心中无比焦急,彻夜未眠,只等天亮之后入宫拜谢赏赐。
他盘算了一下,入宫谢赏是他最好的机会,若是抓不住这个时机,其后宗庙太牢宴与燕礼时更难开口。虽说秦国尚一食二飨二燕之礼,三日之内有大把的空闲时间,但秦王逃避觐见的理由十分充分,他亦不好强觐,而燕享之后,依秦王对他不待见的程度,想必会再次精简礼仪,容不得啰啰嗦嗦互相赠礼道谢,只会马不停蹄地送他离开秦国国境,不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
子禹在馆驿的床上辗转反侧,容宣却搂着观星在贤德殿的床上睡得踏实,还梦到了与萧琅琴瑟和鸣的场景,梦中之甜腻温存实难忘怀,醒来时不免意犹未尽。他托腮坐在铜鉴前,悄悄回想着昨夜美梦。
容恒刚想说今日要受吴使拜谢,子禹便已在宫外求见。
“吴卿如此着急,想来定是不知自己为兄弟所出卖。”那人为吴侯竭力奔走,吴侯却迫不及待地想打发他走,容恒一时有些可怜子禹。“君上是否要留下吴卿?但臣下看他一心为吴,只怕难以诚心侍秦。”
容宣笑了笑,只称“随吴卿心意罢了”。
且不说东原二相已全,单看子禹的本事他留人的意向也并不强烈,那人虽然长了一张好嘴,能说会道,但秦国并不缺少这样的人才,子禹再会忽悠能有出身纵横一门的卫羽会忽悠?
待收拾妥当,容宣又刻意拖延片刻,才去文德宫接受子禹拜谢。
今日子禹将姿态放得很低,拜谢之后言辞行止越发谦逊,许是他本人也觉得将求之事吴国不占理,“君上容禀,寡君遣小臣言一琐事请与君上商议。”
“倘若仍与联姻有关便不必商议了,君后不忍和公子与父母分离,寡人亦不忍,既然如此便就此罢了。”容宣将国书奉还子禹,书中所赠诸般他一概拒受。
“君上与君后悲悯实乃国之大幸也,天下之大幸也,鄙国甚为感激!”子禹双手接过国书,面上果真摆出了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须臾话锋一转,却道有事相求,便是请求秦国归还广安郡与汾安郡土地一事,但其言辞甚是委婉,只提甘泉郡,绝口不提广与汾。“甘泉郡原为秦之领土,流落鄙国多年,寡君无敢不善待之。而今秦君英明神武,鄙国怎敢越俎代庖,理当奉还甘泉之地。寡君与外臣冒昧,愿于陛前聆训。”
语毕,子禹奉上还地国书,着士介抬来大地图,向容宣展示所奉还西北一侧甘泉郡与东侧广汾两郡的位置与范围。
容宣扫了眼国书,书中亦只说奉还甘泉郡以贺新君登基之喜,未曾索要广汾二郡。他便也当作不知索还之事,夸赞吴侯慷慨识大体,愿与吴国相交友好,“吴公慷慨大义,然甘泉郡既由吴公打理多年,便算吴公麾下领土,寡人无功何敢受禄,不敢受吴公大礼。”
子禹开始有些看不懂这位新君了,可谓满心疑惑——这人怎么人也不要地也不要,那他到底想要什么?
明义出列表示不甚赞同,“君上,臣下以为上卿所言差矣。”
“不知外臣所言何所差?敢请右相指点一二。”子禹自觉话说得没毛病,不知明义又要从何处挑刺。
“甘泉郡先为亡薛都邑,再为亡韩边郡,又为亡晋一郡,后为亡楚与吴所有。自先祖夷皋受命立国至今,甘泉之地从未隶属秦国一日,归还于秦实不知从何说起。”
明义站在地图前质问子禹,他尚且不知吴侯索地之事,但觉吴国此举甚是蹊跷,为何非要还一片从来不属于秦国的土地,怕不是想用甘泉郡换点什么好处。不管吴国想换什么,先打压一番再说。
见明义未提西夷,子禹以为他忘了甘泉郡也曾有三两日是归属于西夷的,“右相容禀,甘泉郡曾为亡楚之失地,楚亡之日又为亡夷所有,后西灵王以广安郡、汾安郡强换之,名不正则言不顺,甘泉郡到底是属于亡夷领土。今亡夷为秦国兼并,自然而然应当归还于秦。”
明义这下明白了,敢请是要地来了,“上卿所言有理,那依上卿之意,吴国既归还甘泉郡,那秦国是否也理应归还广、汾二郡?”
子禹连连摆手,“不敢不敢,鄙国万不敢要求君上归还广与汾,但求君上赏赐。”
“你想都不要想哈,没有这样的道理!”龙非只差指着子禹的鼻子骂他恬不知耻,“这每一寸土地都是寡君和我秦国将士们辛辛苦苦打下来的,今日你说要便能要回去了?你吴国做了什么天大的贡献胆敢要求寡君赏赐两块土地啊?”
“少上造,广汾二郡本就隶属鄙国,实乃亡夷不讲信誉,巧取豪夺,故流落在外数载。当年西灵王强迫先侯在换地国书上加盖国章,此事未曾上报天子,实属做不得数!”
“那你去找抢地的西灵王要,你来秦国要什么地?”
“少上造,西灵王已逝,外臣如何能与西灵王要地?”
龙非两手一揣,下颌一扬,“那我管不着,你吴国的地你吴国自己想办法。”
龙非实非君子,同他讲不得道理,子禹只得请求容宣明鉴。“君上容禀,外臣并非要求秦国归还土地,而是请求交换。甘泉郡位于鄙国西北方向,与秦国接壤,广安郡与汾安郡位于鄙国东北方向,与秦魏两国接壤。倘若广汾之地回归吴国,则秦国与魏国接壤之地可少三分。想来君上亦知,魏公与赵太子曾有姻亲关系,寡君感念君上赐地之恩,愿率吴国为秦君马前卒,竭力效劳。”
听子禹的意思,吴国便是要背弃魏吴联盟,攀附于秦国。
“不会罢?”龙非啧啧两声,“吴公该不会以为鄙国与寡君会畏惧太子韦罢?这才歇了多大一会儿啊,吴公就忘了西夷怎么亡的、西炀王怎么死的了?啊我知道了,吴公是不是因为没有经历过,所以不大清楚个中详情啊?”
子禹头皮一炸,“还请少上造慎言!”
龙非两手揣在袖子里,一脸嚣张,“我这话说得挺谨慎了,要是不谨慎我就直接说打你们一顿让你们吴公感受感受了。”
“你!”子禹气得说不出话来,转头向容宣告状,“秦王,寡君与外臣正心诚意,便是欲与秦国修好之意,秦王若不愿直说便是,外臣岂能遭受此等折辱!”
容宣敷衍问罪龙非,“龙非,朝堂之上怎敢口出狂言恐吓使者,还不快向上卿赔罪?”
龙非比他更敷衍地朝子禹深揖一礼。“抱歉,非方才口不择言,令上卿受惊了。”
子禹冷哼一声,一甩袖子,转过身去不理会他。龙非撇了下嘴,悄悄地翻了个白眼。
到目前为止,容宣依旧未能看出子禹究竟有什么本事值得吴侯心惊胆战,这人的嘴皮子前天还算好使,今日却连龙非都说不过,论才能……请恕他眼拙,着实看不出这人才能几许。
说来,子禹在吴国的政绩也算不上特别突出,尚且不如东武王朝时的范子兴,他只谈妥魏吴联盟和扶当今吴侯上位两项大成绩,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而吴庄侯只剩他与吴侯子骧二子,继位之人非此即彼,难不成是因为吴庄侯曾属意过子禹为太子,故而惹得吴侯不快?
堂中朝臣又开始就吴国索要广、汾二郡土地之事议论纷纷,龙行在低声训斥龙非话多不长脑子,范子兴同子禹就甘泉郡一事打着太极。而明义的意思便很明确了,甘泉郡秦国是不会要的,广安郡与汾安郡吴国也别想着要回去,无论是否上报汤邑,换地国书既已盖章便算生效,若是吴侯执意要还,便请去汤邑告御状,请天子裁决,至于秦国是否遵从裁决结果便不好说了。
子禹夹在一唱一和的两位秦相中间左支右绌,明义言辞犀利,他完全招架不住。
容宣见状失望地摇了摇头,给容恒使了个眼色,起身离座。
“朝堂之上吵嚷喧哗成何体统!”容恒高声斥责一句,转口宣布朝会且散。
子禹再失良机,暗恨自己口拙,但又不想就此离开,于是一脸期盼地迎向容恒,希望他可以帮忙引荐一二。
容恒知他所想,且容宣正有此意,便单独将子禹一人带至路寝,邀他单独觐见容宣。子禹大为感激,在殿外向容恒连连道谢,容恒不敢受他礼,只催他快些进殿。
殿内容宣正抱着观星说悄悄话,观星蹿上书架不理他,俄而跳过牖跑了出去,想必今日又是彻夜不归。
容宣斜倚在案后撑额叹了口气,“唉,猫随其主,没一个着家的!”
容恒领子禹进殿私见容宣,子禹远没有在朝堂之上众人面前放得开,他行罢大礼,拘谨地握着双手站在陛前,等候容宣吩咐。
容宣打量了他一会儿,走下台阶,在他身侧低声问道,“寡人有一私事甚为好奇,若有冒犯之处还请上卿宽宥。”
子禹盯着地面,忽然汗流浃背,“君上但问无妨。”
“上卿……可曾得罪过吴公?”
第六章 盟吴
子禹闻言一愣,似是有些听不懂,试探着问容宣是否自某人或某处听说了一些不甚妥当的言论。“外臣与寡君确因故旧琐事有所隔阂,但若说得罪……应当不至于,鄙国朝野向来安定,从未纷乱,君上万不可听信谗言啊!”
容宣见子禹惊诧狐疑神色不似作假,便又问他可曾看过吴侯那封联姻国书的内容没有。
子禹连忙自衣襟里取出联姻国书,双手捧着复呈与容宣,“外臣不敢擅自翻阅国书。”
“上卿当真是实诚人啊!”容宣接过国书,拎着两角抖开在子禹面前,低声笑了笑,“上卿两眼一抹黑便敢出使秦国,只怕是被人卖了还要帮着数钱!”
子禹得了允许,抬头仔细读了一遍国书,读到最后时不禁脸色微变,表情虽未有太大转折波动,然眼中光亮却明显黯了下去。他敛眉垂首,目视下方,静悄悄地站在那里无有言语。
容宣随手将国书丢进子禹的怀里,负手优哉游哉地来回踱了两步。他余光瞟见那双捏着国书的手有些难以察觉的颤抖,突然想起那一天,得知自己被子谦针锋相对时,他的心情大致亦是如此,值得同情却又有些可笑。
容宣复取回国书,将它折好,亲手塞进了子禹的衣襟里,“吴公所言上卿意下如何?”
子禹沉默许久,忽然后退一步,深揖一礼,久而未起,“外臣……恐难当大任!此次出使,外臣一事无成,还请君上放还外臣,允外臣早日归国,向寡君请罪。”
“上卿手足情深着实令人羡慕!”容宣登时了然,心中竟有些难以言喻的欣慰。他抬头看着书架上一卷单独陈列一格的简牍,那卷简比拳头还粗,编简的皮绳裂着细碎的纹路,像耄耋老者脸上的深邃皱纹。“往昔旧秦仍在时,寡人与长兄亦同上卿这般情深义重。寡人年少时的梦想便是做一名忠臣良相,辅佐长兄成为一代明君,时至今日,长兄对寡人的教导敦促寡人依旧历历在目。只是,可惜啊……”
子禹拱了拱手,“君上只身建功立业,成就今日大秦霸业,足可告慰在天之灵。”
“寡人并非只身进取。”容宣说着,看向架上一叠盖着绢帛的衣裳,眼睛里不自觉地挂上了深深的笑意。他低头摩挲着那叠衣裳,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又仿佛幽幽太息,轻声絮絮道,“宣与琅琅相识至今,想来竟如乌飞兔走,恍惚间便已有一十六载之久,几近大半生都心意相通、之死靡它……寡人说这些是希望上卿能够明白寡人的心意,寡人仍是前日那句话,君后于寡人,尤甚于秦于寡人也!”
子禹对此了然,他心里有些说不出的羡慕,但他又说不清自己在羡慕什么,也许是羡慕容宣有一得力内助,也许是羡慕这世间竟会有如此难得难见的一往深情。
“如此,也请上卿同吴公据实相告,寡人实非看不上吴公子,只是心中不愿,无论何人,哪怕王姬。”
子禹连忙称是,他看着容宣拾阶而上走向书案的背影,一时万分纠结,不知该不该继续提换地一事。
“上卿放心,虽联姻未成,但若吴公真心实意与我秦国交好,寡人自然不会亏待吴公。”容宣知道吴国的攀附之心,便正好趁机敲打吴侯一番,“想来上卿与吴公知晓,去岁东原三军与亡夷交战于渭邑,然仍有余力攻赵一关两郡,迫使赵太孙质燕。寡人登基未几,燕王便大聘于秦,与秦再续盟约,所谓赵魏同盟,上卿以为有几分可行?”
“秦分赵魏于南北,乌孙十八部与义渠诸族皆听命于秦,君上虽未发布霸主诏令,然已有霸主之实,燕赵亦于此无有异议。”从前的东原文陵君,今时今日的九州秦王,扶一国、覆一国又复一国,未至而立的年轻人无一处不值得子禹与吴国敬畏有加。他战战兢兢地拜伏叩首,代吴侯向容宣表示诚心臣服,“君上并容遍覆,扰服异类,寡君唯愿听命于君上,但借君上一柳之阴,以尽鄙国下属之职。”
“上卿请起。”容宣对吴国的表现尚且满意,看在吴侯送了一匣玄狐裘的份上,他倒也愿意借这柳阴,“只要吴国肯听话,吴公所求寡人无有不应。”
子禹连忙剖白,“鄙国被泽蒙庥,无有所求。”
容宣闻此立时笑了,“方才朝堂之上,众官之前,上卿可谓斩钉截铁,要寡人还你吴国广汾二郡,何以此时又无有所求?这地……上卿与吴侯到底要是不要?”
子禹愣愣地看着容宣,心中惊诧不已。难不成秦王松口要还地了?还有只表一表忠心便能将失地要回之说?早知如此他前日便来明德殿长跪尽忠,何必啰啰嗦嗦说这一堆闲话,白白受了一场欺辱。“君上天恩,寡君与臣……”
“上卿,寡人并未说要归还广汾两郡。”容宣看着案上一卷羊皮地图,想起魏国至今未曾前来行聘,着实不知礼数,亦不知魏侯在准备什么贺礼值得拖延。既然魏人嫌路远不肯长途跋涉致礼于秦国,那他秦国亲自去取这份贺礼也无伤大雅。“江南富庶之所数不胜数,好比这韩城,着实难得一见,上卿何必盯着广汾不放?在寡人眼里,广安郡与汾安郡并不值得吴公惦记,其比之韩城相差远矣。”
“可那韩城乃是魏国之城邑啊!”
子禹实在捉摸不透容宣到底在想什么,难道是要取魏地送吴国?吴国要是收了魏国的地,两国关系恐怕会就此玩儿完了!
“吴公不想要便算了,”容宣卷起地图扔到一旁,“只当寡人甚都未说。”这地你想要便给你,不要也断不会求着送你,秦国的眼皮子底下没有脚踩两只船的道理。
“君上容禀,实非鄙国不想要,而是要不得啊!”子禹哪敢说吴国不舍与魏国的小联盟,只说吴国有一位公子颦早年随长姊嫁到了魏国,其姊虽已去世多年,但吴颦依旧深受魏侯宠爱,吴魏若是反目,只怕吴颦及其子会首当其冲。
“吴侯果然爱女心切。”容宣十分欣赏吴侯这般作为,想来他若是同萧琅有一女,必然舍不得她远嫁,放在眼皮子底下才放心,哪怕招个赘婿。
既然吴国诸般不愿,容宣也不想再勉强,令容恒送子禹出宫,待过两日走完大聘流程,便让范子兴送他回国。
待容恒送完子禹回来,容宣问他如何看待子禹与吴侯。容恒思忖片刻,十分委婉地说了一句“上卿与上卿还是大不相同的”,俄而又补充了一句“公子与公子亦是大不相同的”。
“阿恒不妨说得直白些。”子禹确实令人失望,吴侯亦是。
容恒不敢拿容宣作比,便只说子禹和卫羽。他认为,卫羽知晓取舍、擅长审时度势,又敢于决断,如果一心扑在纵横大业上必定能够成就一代纵横子,但若是让他做公子或是一国之君,恐怕他还缺少几分纵览决绝的魄力。而子禹过于瞻前顾后,不太适合做外使,更不适合清享大国高爵,做个不拿主意闷头办事的官吏倒是特别适合他。
“君上,上卿子禹让下臣想起了一个人,从前的左相。”
容恒不必说明容宣也清楚,便是又想高官厚禄,又怕承担责任,觉得自己的本事不应该被小瞧,但又觉得自己没什么大本事……十分矛盾且纠结的性格。
但如今的范子兴可是与以往大不相同了,容宣甚是看好他,“左相现在办差可是犹如脱胎换骨,他与明义将西地料理得井井有条,倘若他尽忠职守,寡人倒也愿意让他享清福。”
“臣下不太明白,君上何故将吴侯的意思同上卿子禹挑明,上卿回去以后,这吴侯兄弟之间的感情怕是要生波澜。”容恒以为容宣之所以愿意答应吴国攀附,许是看中了吴国的安定,吴国内政安稳才能有闲心小心侍奉秦国,若是朝野跌宕,只怕是秦国还不够他三天两头来烦的。
“吴侯想脚踩两只船不过小事一桩,但寡人一想起赵国便有些膈应。”容宣自己在心里打了个比方,这就好比萧琅在他面前与嬴涓说笑一般,虽然算不得什么大事,但他就是不高兴。
“也对,吴国盟魏、盟燕其实都无所谓,偏偏魏国盟赵,这要是臣下,臣下也膈应。”
容恒坐在台阶上展开地图,半个秦国北境与整个赵国南境接壤,只细细一条江水隔开,看得他有些头皮发麻。因甘泉关与凉州郡一事,秦赵关系僵持,容宣见不得赵韦的阴狠毒辣,赵韦也见不得容宣的笑里藏刀,两个当今最有本事的王与公子互相看不惯,早晚会将矛盾升级成战事。
容宣偷了容恒两块焦香的肉脯,“寡人十分欢迎吴侯来麻烦寡人,不管甚矛盾,寡人一定帮他处理得妥妥帖帖,一劳永逸!”
容恒扭头看了他一眼,并未发现零嘴儿被人偷了,“君上,想要人家的国土直说便可,少上造一定非常愿意帮您。”
“啧,你可莫说龙非,这两日他保不齐要挨武安侯一顿狠揍。”容宣很同情龙非,但请恕他无能为力。
第七章 后嗣之忧
吴使一行终于离开了秦国国境,子禹此次出使几乎是无功而返,回国之后又不知他在吴侯与朝堂众官面前会是哪般境遇。
别人的家事容宣不想管,也懒得管,他如今好事将近,哪里还顾得上吴侯兄弟如何。而所谓的好事,便是他多年未见的从子秦俭与其养父正在赶往伊邑与他团聚的路上。
秦俭在信中说,他原本是要同萧琅一道往伊邑来的,然萧琅被琐事绊住了脚,未来得及去墨家见他,便令他与养父自行前来。算着时间他应当会早萧琅三五个月到达伊邑,听从萧琅的吩咐常伴容宣身侧,学文习武以侍奉养父与叔父。
容宣见信自是喜不自胜,一则秦俭与恩人将至,一则萧琅归期大致已定,于他而言可谓双喜临门,他高兴得好些日子睡不着觉。但在这泼天喜讯中,他又有一点小小的不满。
“你说这孩子,寡人给他写了多少封信要接他来伊邑他都不肯来,非说等长本事了功成名就了再来侍奉寡人,寡人如此年轻,哪里用得着他侍奉!如今你看看,寡人万般叮嘱抵不上他叔母的一句话,只一句他便兴高采烈地来了,阿恒你说,他这可是看人下菜碟不是,尚未见得寡人便先猜到了这家里是他叔母做主,这令寡人日后在家中威严何存!”
容恒坐在台阶上,看着面前来回溜达、似是抱怨实为显摆的容宣,将焦脆的肉脯咬出了“嘎嘣”一声脆响,敷衍回道,“先生地位尊崇,公子听从先生之言理所应当,至于家中威严,君上权当从未有过便是。”
反正那吴国上卿子禹上下嘴皮子一碰,也不知他究竟是如何同吴侯说的,总归现在天底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秦王容宣爱妻惧内,此事办得真真是绝了!
容恒随便说着,容宣也随便听着,其实也并没有理会他到底在说什么,反而说要出宫去,去武安侯家转转。
“武安侯这几日都不在家,正在军中操练新兵哪!君上此时前去恐遭怠慢,不如先给武安侯传个信,等他回来了再去。”
“少上造在否?”
自容恒处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容宣当即换了衣裳,不容分说地带着他溜达出宫去了西坊。容宣的本意也并非是找龙行聊天,他二人的岁数毕竟差了一截,很难聊上话题。
龙非得知容宣驾临不禁有些紧张,有种年少上学时突然被夫子叫去问话的感觉,心虚得要命还不敢不去。他足下踩着一双木屐慌里慌张踢踢踏踏地跑到书房,进门却见容宣站在书架一旁看着一卷兵书笑得莫名其妙。
兵书有这么招笑吗?龙非甚是疑惑,“这书是哪里写岔了还是君上有喜事儿?”
容宣笑着点了点头,接着又摇头,反而让龙非猜一猜会是何事,但他自己却又忍不住透露说此事乃是与子嗣有关。
龙非揣起手,带着一点嫌弃地往后仰了下身子,“君上该不会是跟哪个女人偷偷摸摸生了个孩子罢?我大秦还能从天而降一个太子不成?”
“净胡说!我忠贞得很!是秦俭要来伊邑与我相见了!”容宣按着龙非的肩膀甚是激动。
“就是那个被墨家收养长大的孩子吗?”龙非闻之亦是激动不已,“这是好事啊!臣下还担心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不愿认君上了,愿意来见君上就是好事!”
容宣连连称是,又同他说是萧琅将人叫回来的,而萧琅也会跟在秦俭后面回来,至时一家人便算是真正团聚了。“我上次见阿俭时他还刚会跑跳,算至今日竟已将近廿载未见,不知他长成了何等意气风发的模样,亦不知他能堪担大任否!”
龙非听到最后一句不免有些惊诧,“君上是想将王位传给公子俭?那日后君上的亲生子嗣怎么办?从古至今也没有亲子为臣辅佐从子为王的道理啊!”
容宣笑骂他可是傻了不成,“从前我便同你说过,我与琅琅膝下恐怕难有子嗣,纵览容氏公族,如今也只剩一个阿俭,所以我将所有的希望都压在了他的身上……但愿他不会令我失望。”
龙非叹了口气,看上去远比容宣本人还要忧愁,“世人都知道,阴阳家门下的阴宗方士是不能生育子嗣的,所以一开始君上要与先生成婚时我是极力反对的,怕的就是这一天,秦国后继无人。但君上一意孤行,我一度以为君上已经想到了生育子嗣的办法,后面可能会好起来,说不定先生离开阴阳家之后还真能给君上生个一儿半女的。”
“也许放弃方士的身份,彻底离开阴阳家当真可以改变一些事情,萧琅可能会为了我抛下一切,但疆景子不会,她一定不会为了我一个人而抛下蓬莱与庇护苍生的责任离开阴阳家,我了解她。”萧琅的为人容宣最是清楚不过,正是因为他无比清楚,故而又爱又恨,爱极恨极。
“那您这……”娶妻娶了个寂寞!
龙非话到嘴边又赶紧咽了下去,转而担忧起秦俭能不能成材的问题。万一那秦俭始终难当大任,容宣与萧琅膝下又无有子女,待容宣百年之后秦国大业该由谁人承继?
容宣却是不以为然,秦俭早到娶妻生子的年纪,等他来了伊邑便给他寻上一门好亲事。“我会亲自教导阿俭文治武功,倘若多年依旧不成,那时他的儿子也该到了进学的年纪,我亦会亲自教导之,我总不至于点儿背,一代一代都不成!即便后代都不成,偌大一个九州难道还找不到一个班行秀出、文武双全之贤者吗?只要他才略出众,能够善待子民,又得阴阳家认可,我收其为义子传位与他亦非不可!”
“君上您怕不是疯了!”龙非被他这番狂悖的言论给吓坏了,“大秦基业乃是您亲手打下来的,哪能随意让给陌生人,必然是要同族血脉来继承的!”
龙非起身关了户牖,鬼鬼祟祟地将容宣拉到床上坐下,大有促膝长谈之意。
他劝容宣同萧琅商量一番,先将各宫内命妇的人数补齐,哪怕只补齐三夫人也可,总得给秦国留一条后路。而萧琅既有容宣的信任与偏爱作为依靠,又有阴阳家在背后为之撑腰,宫内定然无人胆敢对她有丝毫不敬,即便最后登基的孩子非她亲生,也断不敢薄待于她。
“君上看看人家燕国挑太子,就跟挑葑菲一样省事儿,咱秦国可不能跟亡原一样,只有那一根独苗。这又不是什么需要釜底抽薪的事,况且女子都可二嫁三嫁随良人私奔,君上堂堂男儿又何必守贞!”
容宣听罢,竟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问他此话当真否。见龙非一脸肯定,他立刻趴到牖边嚷嚷起来,“不得了了,龙非说他想纳妾!”
“你你你……”龙非顾不上尊卑礼仪,手忙脚乱地去扒拉容宣捂他的嘴,“君上别瞎说,我没有、我没想!”
“少上造堂堂男儿何必守贞?”
“您知道她下手有多毒吗!”龙非撸起袖子给他看,“您看我手臂上给她掐的……”
“啊我懂了!你不喜欢她了对吗?之前还夸人家有武将之风,现在又嫌人家下手狠毒,我懂了,没想到你竟是这种人!”容宣一脸“我看错你了”的表情,大声道,“少上造啊,你若想另觅新欢,这宫里新来了一批貌美优伶啊……”
“我没有!”龙非捂住他的嘴,“臣下以后不提了行吗,求求君上,别嚷嚷……”
容宣满意地笑得眉眼弯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哪!”
龙非甚是无语,他倒是可以不说,但别人可不会不说,不信容宣去问问明义,只怕明义更要劝他。这本就是规矩与人之常情,萧琅是出世方士可能不懂,但容宣出身公族,这般道理又岂会不懂?身为一国之君,哪怕不考虑自身,也应当为秦之国祚社稷着想,怎能任性妄为,弃秦国大业于不顾!
容宣并没有听进去,他自有决断,但也附和地点头称是。转而问龙非可知明义在家否,龙非说在家,他接着又问明姬在家否。
龙非闻言一噎,劝他莫要去祸害明义,明姬可不是好惹的。
看来亦是在家,如此容宣更要去了,最好一日之内便能铲平这两座大山,免得日后这二人绕过他去忽悠萧琅。萧琅那人,只怕一听与江山社稷有关,当日便能将秦国后宫塞满,才不管甚情情爱爱,他容宣哪有人家的天下苍生要紧!
“君上您可真损啊!”龙非庆幸龙子只是打他两下掐他两把,明义那才叫惨哪!
“损人利己,何乐不为?”
这种损事龙非可不想去,明姬本就不待见他总喊明义出去饮酒玩乐,万一再误会他挑唆明义纳妾翻脸揍他怎么办?
他怕的容宣自然也怕,故拽着他非要一起去相舍不可。
果然一到相舍,明姬看到容宣时还勉强扯出了个笑脸相迎,看到后面跟着的龙非立马鼻子不是脸不是,只恨不得将他扫地出门。
明姬的性格果然没有让容宣失望,明义未能及时看懂龙非的眼色,被容宣钻了空子故技重施,最后主仆二人与龙非顶着意料之中的鸡飞狗跳抛弃明义跑了。
第八章 阴谋论
秦俭来信未几,其与养父未至而墨蒙先至。
容宣见墨蒙回来甚是开心,但瞧见墨蒙脸上的表情他不禁随之收敛了笑容,惴惴不安地问墨蒙事情可办妥了没有。
“这事儿说不上办没办妥。”
墨蒙有些纠结,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他甚至说不清楚是什么情况,只说他前些日子在那片去吴口的林子附近遇到沉皎和一个十七八岁的淑女在一起,沉皎让他快些回来转达消息给容宣,说疆景先生不回伊邑了,让容宣不必再等了。
“不回了?”容宣忙不迭地问他,“她、他们为何不回来了?原因你可问清楚了?”
“臣下问了,沉皎说这是疆景先生的意思,他做不得主。”
“那疆景先生又是如何说的?”
墨蒙愣了一下,“臣下没见疆景先生,只见到了沉皎和他师妹。”
“师妹?”容恒诧异地问了一句,看向容宣欲言又止,“君上,那恐怕是……”
容宣突然记起墨蒙并不认识萧琅,他说的那个与沉皎在一起的师妹指定是萧琅本人。可为何萧琅在外人面前敢承认自己是疆景子,在自己人面前反而遮遮掩掩不敢承认,难道自己人还能害她不成?“你们说,为何有人会对自己人隐瞒身份?”
墨蒙不爱动脑子,直接说“不知道”。容恒瞪了他一眼,思忖良久,忽然问墨蒙,“蒙蒙,君上不是着你去查山崩与地动之事吗,查得如何了?”
“差点忘了!”墨蒙嘀咕着从袖子里扯出一卷简交给容恒,“我查了,怕忘了,就写在了上面。”
容宣抢过来打开一看,那简上的字便如同鸡爪子刨出来的一般,他不禁抬头看了墨蒙一眼,硬着头皮艰难地仔细瞅着。
东海郡的山崩说起来可怕,实际是在半夜发生的,距离村落又远,甚至无人听到声响,只是某日有人过路时发现山石坍塌许多,山体多了一道裂缝,报与郡守时言辞不免夸大了几分。墨蒙找到了报官那人,两人去发现裂缝的位置看山时却发现山体上的裂缝已然消失,只剩地面乱石。此次山崩既无伤亡,后续又未再崩塌,想来并无大碍。
至于地动一事,墨蒙见过的人说辞不一,但谴责的目标都指向了同一人,阴阳家疆景子。
容宣预感强烈,感觉地动一事怕是与上次海难一般,不知是萧琅疏忽还是有人在背后推动。
他始终认为不应当是萧琅疏忽所致,萧琅的本事他还是清楚的,那人在离开伊邑之前阴阳术便使得出神入化,怎会出去历练几年本事不进且退?但沉皎说东海郡不会有阴阳巫捣乱,总不可能是阴阳家跟萧琅对着干,况且萧琅所为乃是阴阳家阴宗术士毕生所求,即便有阴阳家弟子任性干涉,无名先生又岂会冷眼旁观?
容宣遂细问墨蒙,那些幸存者究竟是如何说的,他们怎知始作俑者是疆景子而非其他人。
“不管他们说什么都是一个意思,怪罪疆景子行事无忌草菅人命,但臣下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就认定是疆景子,只是听说好像跟上次的海难有关。这次闹得沸沸扬扬,可比海难严重多了,臣下觉得应该是有人在背后搞事情,否则传得不会这么快且广泛……”
墨蒙说及此处时有些沮丧,仿佛遭受了从未有过的挫折。“说来奇怪,谣言的源头是从自杀的那个渔夫之子的嘴里散播出去的,可臣下去的时候那个渔子已经死去多时,谣言曾在他生前死后平息过一段时间,地动发生后又有人想起了渔子的话,便将责任都推到了疆景子身上,但那些人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这样做,他们觉得阴阳家有操纵自然之力的能力,疆景子又有前车之鉴,肯定是她干的,说不好会是阴阳家的阴谋。”
“放肆至极!先生的本事何时成了罪过?无知蚁民哪来的这般阴谋论调!”容恒觉得这于萧琅和阴阳家而言甚为不公,“君上,此事着实蹊跷,哪有无缘无故便污蔑旁人的道理,何况是疆景先生。九州子民向来虔诚信奉鬼神与神使,不敢有丝毫懈怠,一心听从阴阳家吩咐,若无旁人指使他们怎敢叛逆!”
容宣心里有些焦躁不安,并未搭话,只捻着指腹在殿内来回转圈。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个渔子的死不仅未能晏息谣言,反而大有愈演愈烈的架势。说有人指使自然有理,但容恒的话也有道理,疆景子无论如何都是神使,区区凡人怎敢肆意污蔑,莫说此般无凭无据之事,哪怕证据确凿也无人胆敢指手画脚,为何偏偏东海郡的这些人如此胆大妄为、不知深浅?
不过这倒可以解释萧琅为何会对墨蒙隐瞒身份,与她不肯回伊邑应当是同一个原因——担心墨蒙或其他人知晓她与秦王关系匪浅,从而牵连容宣的名声,亦或是出于……愧疚?
“蒙蒙,你再去一趟东海郡,找到沉皎和他师妹,亲口告诉他二人,若是沉皎不肯回秦宫,寡人便立刻弃位,废除秦之国号,亲自去东海郡寻人,她何时回来寡人便何时回来!”容宣相信沉皎和他那个“师妹”心里都清楚这话是说给谁听的,“寡人的性子她心里应该清楚,让她自己好生掂量掂量,究竟是回蓬莱,还是回家。”
容恒一听这话赶紧打发还在发愣的墨蒙快些动身启程,转头小心翼翼地给容宣顺毛,安抚他切莫冲动,“君上,王位怎可儿戏,断不可说弃便弃了。先生也许只是开个玩笑,先前已说过要回来的,神使哪能骗人不是?”
容恒的话让容宣笑出了声,气笑的,“她骗得寡人还少吗?”
这话容恒可不敢接,说是与不是都只会惹得容宣更生气,幸好他最擅长的便是闭嘴装哑巴。
显然容宣并不想让他闲着,自己心里烦躁也想让别人跟着一起烦躁,便问容恒为何萧琅和沉皎任由事态发展却不予以制止,会是另有所图还是力不从心?
“定是另有所图!”容恒宽慰道,“这天底下还能有先生做不到的事?即便有,先生……”
“坏了,方才忘了叮嘱墨蒙!”容宣蓦然打断他的话,此时想起一事却已经迟了,一时无比懊恼。“既然信奉鬼神,阴阳家又是神使,不若将此般灾祸推说为天谴,就说……就说我容宣登基称王未受上天认可,故天神降难于秦,神使替天行道,特来抚慰生民。阿恒你快去追回墨蒙将此话告知于他,寡人这便颁布罪己诏,张贴于宫门之外,快去!”
容恒大惊失色,“君上!您万不可拿自己和王位开玩笑啊!这岂能……”
两人正说着,却又听闻殿外墨蒙去而复返,再度求见容宣。
“来得正好!”容宣一喜,忙高声道,“快传!”
墨蒙见到容宣之后欲言又止,他刚试探性地说了半句“臣下有句话不知”便被容宣打断,让他少来这套没用的,有话直接讲。
“君上,臣下其实还有一件事想和君上说,但是沉皎不让臣下说。方才臣下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跟君上说,毕竟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嘛,对罢。”容宣如此干脆反倒让墨蒙不好意思了,他纠结地搓了下手,言语中带着一丝背叛沉皎的歉意与容宣汇报说,“其实东海郡的流言臣下最开始打听的时候与疆景先生无关,是与君上有关,疆景子的说法是突然出现且后来居上的,生生将谴责君上的话全压了下去。君上应该猜到了,乃是正月登基一事……不够名正言顺。”
话已至此,容宣再不明白便是傻了,“东海郡一系列灾祸怕不是有人说寡人恩将仇报、倒行逆施,终惹得上天震怒,降下天谴以示罚之。”
“可不是!”墨蒙一拍巴掌,“但沉皎不让臣下跟君上说,只说原本就与疆景先生有关,与君上没有丝毫关系。但臣下毕竟是君上的臣子,哪能事事都听沉皎的。况且臣下觉得,这事儿君上应该知道,君上知道它才能应对它,否则蒙在鼓里对君上不好,对疆景先生也不好。”
“大善!善极!寡人果然未曾看错你!”容宣松了一口气,笑得仿佛听到了什么喜事。“寡人就说、寡人就说不可能有人胆敢污蔑阴阳家,年前海难一事明明已经销声匿迹,怎会无缘无故突然反弹……蒙蒙你且稍歇两日,寡人这便拟定罪己诏,你将这王诏带去东海郡交与郡守颁布,与沉皎说的话也要记得传达,明白否?”
“是,臣下先行告退。”
待墨蒙离开,容恒连忙阻止容宣,“君上万不能写罪己诏!若是写了,不止君上摘不干净,先生只怕也难脱身。君上难不成忘了,先生一直滞留伊邑是做甚来了?罪己诏一经颁布即为观星台录入,太史令将其记入竹简便算是留史,至时阴阳家疆景子所选帝星行止有差,为上天责罚,君上与先生当如何自处?”
“这……”容宣讷口无言,他竟不知该如何反驳。容恒说得在理,可他怎能容忍事态朝着对萧琅不利的方向继续发展下去,总得做些什么来挽回局面才是。
第九章 怨夫
容宣因萧琅一事愁苦,容恒亦为了他家秦王之愁苦而愁苦,他绞尽脑汁好半晌,突然心生一计。
容恒自觉此计尚可,可解容宣远忧近虑,但他实不知该不该说,依容宣的性格,只怕会对此计万分摒弃,搞不好还会连带着对他本人不喜。然不说,他又见不得容宣闷闷不乐。
容恒反复犹豫思忖许久,最终还是鼓足勇气决定献计,“君上,臣下有个不成熟的计策,但属实不够磊落,不知君上愿听臣下一言否?”
能有想法便是好事,眼下哪有成不成熟可挑剔!容宣一喜,令容恒但说无妨。
“是,此计于君上而言是好事,但于先生而言恐怕……终究是不够光明正大,亦有悖君上行止原则。”容恒小心翼翼地提了个醒,而后细细说道,“无名先生不是一直都期盼君上能够留住先生在身边吗,此时正是良机……”
依照容恒之意,既然萧琅愿意为了容宣将一概责任尽揽于己身,容宣何不放纵东海郡流言发展,如此只会有两种可能。一种便是萧琅和阴阳家手段雷霆,最终将这没头没脑没来由的流言压了下去,仿佛此事从未发生过,容宣亦可放下心来。另一种便是萧琅与阴阳家已然阻止不了事态恶化,世人对疆景子的怀疑和指责愈演愈烈,此般情状下容宣倒不如与无名先生商量一番,可否趁机将疆景子逐出阴阳家,或是惩罚再严重些,直接“处死”违反门规的疆景子。
“处死?”容宣惊诧不已,“逐出便罢了,处死如何可行?琅琅何其无辜,怎能不问缘由便将她逐出师门亦或处死?你可知琅琅毕生为阴阳家与帝星奔走呼号,殚精竭虑,呕心沥血!莫说她无辜,我又如何能舍得她?无名先生又如何能舍得?”
“君上!”容恒着急地跺了下脚,“君上莫急,且听臣下后言!先生于臣下有再生之恩,臣下结草衔环尚不及,怎会当真置先生于死地!”
容恒所谓的逐出师门或是处死其实只是帮助萧琅金蝉脱壳的计策。
表面上,犯了大错的疆景子受到无名先生的严重处罚,此般举动不仅可以快速平息民愤,还可保全阴阳家的名声,令世人更加尊重敬畏阴阳家,如此也不会枉费萧琅为阴阳家付出的诸般心血。实际上,萧琅可以借此机会彻底摆脱阴阳家疆景子这个身份的束缚,光明正大地待在容宣身边做秦国君后,乃至未来的皇后,世人认识疆景子者寥寥无几,根本不必担心会有谁人将她认出来。而犯错受罚的是“疆景子”,于萧琅而言名声无碍。
倘若容宣愿意,此计最好的招数便是使阴阳家将疆景子逐出师门贬为庶人,而容宣感念过往疆景先生扶持照顾之深恩,愿意接纳被贬为黎庶的疆景子为秦国夫人。秦国君后在世人眼中一直疾病缠身,这般正好,日后可随意找个借口说君后病死了,亦不突兀,再将萧琅扶为君后自是顺理成章。
“如此,不仅可以解决东海郡之难题,还可遂无名先生与君上保护先生之心愿,又能令君上与先生长相厮守,还可传出一段帝后相互救赎扶持之佳话,只要君上与先生愿意,此计大可行之啊!”
“善也哉!”容宣闻之眼睛一亮,欣喜地看向容恒。然那光亮须臾消失,他低头微微太息,摇了摇头,“即便无名先生愿意,琅琅也肯定不愿。”
“臣下猜到了先生许是不愿,但臣下实不知缘由。按理来说,先生既已开口说能回伊邑,便是诸事已妥,心里惦念着君上,事已办妥先生还有甚不愿意的。君上不如这般,等先生回来后,君上寻个时机好生劝一劝先生,先生会愿意也说不定。”
“她那点儿心思别人或许不清楚,我还能不清楚?”容宣没好气地“嘁”了声,“她能愿意可真见鬼了……对了,万不能与琅琅提起龙非和明义所言,倘若被她听到了甚风声,亦或是后宫多了甚陌生女人,我唯你是问!”
容恒点头如小鸡啄米,他指定看好那二人。估计明义也不需要别人看着,有他家明姬在,明义的嘴指定很老实,莫说在萧琅面前搭上话,只怕是多看萧琅一眼都得挨骂。
与容恒商定完全后容宣心绪稍定,便想将心思重新埋回公文里,但有墨蒙所言在前,容恒所言在后,他心里各种惦记着,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尤其是方才容恒所言,实令他大为心动,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但亦如容恒所言,不够光明磊落,颇有损人利己的意味。
“阿恒你说,我若是当真将她留下了,她会和明姬和明义吵架一样和我闹吗?”
容恒连连摇头,“那不能,先生冷静自持,怎会如明姬一般泼辣呢!”
“也是。”
容宣提笔批了两卷公文,发现实在没有心情写下去,便歪在凭几里开始与容恒搭话,“那你说,若是琅琅知道明义与龙非挑唆她男人纳妾,她会不会跟他们翻脸?”
容恒寻思了一会儿,不大确定地说应该也不会,“臣下以为,依先生的性格,应当不会太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容宣冷哼一声,又问他,“倘若后宫果真进了新人,那她会如同龙子亦或是明姬一般同我闹吗?”
“不会罢?先生跟她们绝非一路人,先生明事理、顾大局,只要是对君上和秦国好的,先生应当都愿意接受。”听容宣问了这么多,容恒忽然觉得容宣好像有点儿小心思,遂问他,“君上可是想起了右相与少上造的话,认为他们说得有道理?”
“有!太有了!你说得对,琅琅一定会对内命妇很好。”容宣又哼了一声,“上午宫里塞进人去,她下午便能把我忘了,跟别的女人勾肩搭背,两两成行,只怕是十天半个月也想不起来看我一眼。我看将观星殿开辟成寝宫也好,她可日日流连后宫,不同的夜里跟不同的女人睡,坐享齐人之福!我哪有她的秦国和天下重要啊,你说是罢?”
我能说甚?我敢说甚?
容恒在旁陪着笑,虽不知容宣为何又炸毛,但顺着他总没有坏处。“君上且宽心,内命妇自然是君上之妇,先生哪能霸占君上的女人哪,只会代君上好生照料她们,毕竟她们都是君上的子民,是天下苍生!”
容宣瞪着他,“寡人果然没有秦国的未来和天下重要是吗?”
容恒一噎,“……臣下并非这个意思,先生心里肯定是有君上的,君上哪能比天下……啊不是,君上怎么能与……臣、臣下闭嘴。”
眼下容恒的心情便如同龙非单独面对容宣责难时想念钟离邯的心情一模一样,他十分想念萧琅。萧琅不在的日子里他受尽“折磨”,容宣一旦醉酒或是陷入情绪便如同谁家去妇,幽怨起来满城风雨,看谁都不顺眼,做甚都不合心意,若非是男子只怕早就对镜暗垂泪,暗恨君子为何迟迟不归。龙非私下里形容容宣的那句话甚是贴切——“君上独守空房寂寞久了,就好像那三五十岁的妇人,总想找点儿茬祸害人。”
钟离邯于此很有经验,一直劝容恒莫管容宣的絮絮叨,哀怨时尽管随他哀怨去,没人搭理他一会儿便好了,越有人搭话他越来劲,倒不如弃之不顾,随他自我痊愈。
容恒哪敢听钟离邯的话不搭理容宣,他只能尽力安慰,在简上记下这次容宣是被他哪句话安慰好的,下次他好多说几遍,没有效果了再换一句便是……他坚信萧琅总有一天会回来的,若是萧琅不回来了,他也不用担心自己会被逼疯,因为容宣肯定会比他先疯。
容宣一托下颌,盯着简上的字老神在在的,但一个字也看不进去,“阿恒,你猜琅琅何时会回来?”
“君上,这个问题今天早上您已经问过两次了,自然是要先看公子何时能来,公子来了先生便也不远了。”容恒坐在台阶上头也不回地回了容宣一句,他知道容宣并非是当真想让他回答些什么,那人只是心里没有底,又太幽怨,想跟他说说话排遣一下寂寞。
“那观星何时回来?”容宣想起了那只闲不住的狸花猫,一点也不粘人,说走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去到哪里也不知,何时回来更不知,跟萧琅简直一模一样。
“观星啊,臣下派人找找去?”容恒不过是随便一说,他料定容宣肯定不同意为了一只猫而兴师动众,这人过于温柔慈爱,说好也好,说坏也坏。
容宣果然拒绝了他的提议,“罢了,随它去罢,本就是山上狸狌,必定在家宅里待不惯,跑就跑了,何必去寻。”
容恒没有继续搭话,只将左右相送来的简牍往容宣手边推了一推,示意容宣该处理国事了,否则白天看不完夜里又要晚睡,萧琅走时叮嘱过他,要他认真照顾容宣起居,先生嘱托他不敢不听。
“阿恒,若是有一天我死了,萧琅她会伤心吗?”
“如果您今日依旧晚睡的话,那天先生会不会伤心臣下不知,因为臣下会先因没有照顾好您而被先生打死!”
第十章 久别重逢
数日后,墨蒙拿着容宣的罪己诏返回了东海郡。
容宣令他将这王诏以“暂且保管”的名义送到东海郡郡守李铭的手里,然后再去寻沉皎和萧琅,将容宣的话传达给萧琅知晓。沉萧二人何时回伊邑墨蒙便何时随二人一道回伊邑,离开东海郡之前需得去郡守那里将王诏要回来。若是沉萧二人坚决不回,墨蒙便一直跟着二人直至冬至,冬至时墨蒙传令与李铭,亲眼看着李铭颁布王诏后他才可以回伊邑,墨蒙回来复命那日便是容宣于伊邑颁布罪己诏之日。
墨蒙不太理解容宣为什么会对疆景子如此上心,比阴阳家对她还上心,而疆景子本人更是离奇,竟会为了容宣的名声着想而把责任都揽到自己的身上,两人之间的感情已经远远超出了正常朋友之间应有的尺度。他实在忍不住好奇,便试探着问了容恒几次,问容宣和疆景子之间是不是有点什么,他不敢说疆景子喜欢容宣,便问是不是容宣觊觎疆景子。
这一问可把容恒给吓坏了,以为这人当真知道了些什么,他惊慌之下竟突如其来地机灵,编了一个感人至深、美救英雄、深交挚友相互扶持的故事,七分真三分假,说到最后他自己都有些分不清真假,遑论墨蒙。况且那人又不怎么爱动脑子,基本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墨蒙听罢果然信以为真,甚是感慨,想起了自己的故事,便与容恒洋洋洒洒地聊了许多自己与兄弟之间生死与共的旧事。容恒被他们真挚的兄弟情感动得涕泪横流,回去之后与容宣说时亦不免添油加醋,带了好些个人情绪,听得容宣直皱眉头,怀疑他说的并非是墨蒙与谁的兄弟情,而是墨蒙与他妻子之间的爱情。
算着墨蒙抵达东海郡时,正值观星宫明月池内白荷遮天蔽日时,秦俭与其养父也终于跋涉千里抵达伊邑。
适时,容宣正与容恒坐在明月池边盯着池内盛放的白荷发呆。从前这池里一片拥挤粉荷,他瞧着甚是俗气,配不上萧琅的气质,便着人换成了白荷。但如今满池白荷好像也并没有多雅致,反而过于寡淡冷清,只是看着清凉些。
容恒提议是否再种两株粉的点缀一下,容宣貌似想点头,实际却摇了摇头,“罢了,这样挺好,作甚劳民伤财。这才多久便又要换一茬,夫子知道了又该说寡人耽于享乐。”
“不过是换一池荷花而已,算不上享乐,何况是给先生换的。君上且放心,这既不劳民也不伤财,往年用不了的种子都还存着,找人撒进去便是。”容恒宽慰他说,“上次御史冰还说应该种点粉花儿来着,御史冰都觉得该换,君上还怕甚!”
容宣摆摆手,一副对此无所谓的态度,“因小见大,寡人当勤俭持重,未雨绸缪,哪能被御史冰和夫子指出来了再去改。不过小事一桩,不办也罢,等琅琅回来让她自己挑选亦无不可。”
两人正聊着些有的没的,忽闻宫人来报,称宫门口有墨家来的一老一少二人求见,说罢便呈上了一枚形状奇怪的墨玉佩。
容恒一看那玉甚是惊诧,“这不是君上送给先生的那块墨玉吗,怎会在别人手里?”
容宣见玉却是欣喜不已,令宫人快些将二人请进宫,“传入明德殿,快!”
他高兴地同容恒说乃是秦俭与恩人来了,话音未落便站起身来着急忙慌地奔向宫门。
容恒见他兴奋得跟个孩子似的便也跟着笑起来,这才是真的大喜事,公子俭都来了,想必先生归期亦有望!
然而容宣跑了两步又停了下来,慌里慌张地四下张望着,忽然趴到池边石头上看着水里。容恒问他在找什么,容宣急声问何处有铜鉴,他要重新拾掇一下衣冠,免得衣衫不整显得对恩人不够尊重。
“臣下帮您便是!”
容恒上手为容宣理了理发冠与衣衫,细细打量了一会儿说“甚为端庄整齐”,便又劝他莫要疾跑,免得到人脸前又乱了。
“好、好,都听阿恒的。”容宣自己抿了下衣领和袖口,半提着衣摆健步如飞。
一走出宫园的竹林,午后烈日登时扑面,照得地面金白耀眼。
容宣遮阳眯眼,隔着长长的宫道与文德宫前的广场,远远地瞧见有老少二人跟在宫人身后往明德殿的方向走着。
领路的宫人不知何故忽然向这边看了一眼,正好看到站在宫道旁的容宣,当即改道请二人随他往这边来。
容宣快步迎上去,几乎一路小跑,与那三人相遇在文德殿前。他遥遥一礼,喊了一声“秦起先生”。
宫人一揖无声退下,容恒也跟着站远了些。
“贱私墨家秦起,”一身布衣的中年男子后退一步,拱手天揖一礼,“拜见君上。”
其后眉目清朗的少年也跟着天揖一礼,“子秦俭,拜见叔父。”
容宣鼻头酸涩,但犹记人前不能失礼,便用力抿了一下嘴,忍住盈眶热泪,无比庄重地向秦起还了一礼,“学生儒家容宣,拜见先生!”
秦起吓了一跳,连忙向一旁躲开,“不可不可,贱私不敢受君上大礼。”
“先生受得!请随学生至明德殿上座。”容宣伸手,恭敬请秦起随己往明德殿去。
“君上先请。”
秦起礼让于一侧,请容宣先行。然被容宣把住了手臂,拉着他并肩而行。
秦俭跟在秦起身后亦步亦趋不敢逾矩,容恒又快步跟在了秦俭身后,悄悄打量着眼前二人的背影。他将两人身形与面容结合到一起,与容宣放在一处竟当真酷似一家人。
秦起是个庄重严肃的中年男子,面容刚毅正直,谈吐行止大方有礼,看上去底蕴深厚,不像是一般的墨者,在学派当中应具有相当的威严与地位。其性格同龙行、李贞和白谋这一代人都有些相像,但他远比龙行端正许多,比之李白二人也更深沉。他不像儒家三位院长一般温文尔雅有书卷气息,也不似孔莲夫子一般燥而不狂,他就像一块在山顶伫立千年的巨石,可予人相当强烈的安全感。
跟在秦起后面的秦俭倒是颇具少年气息,方才那一礼竟让容恒想起了嬴涓和龙非,活泼又俏皮,但没有龙嬴二人那股嚷嚷劲儿,有一瞬间还有些像沉皎,少年老成。观其面容清秀俊逸,姿态玉树临风,虽不如容宣长得清雅精致,但那双眼睛却与容宣的眼睛长得一模一样,大且幽亮,眼尾长扬,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想必笑起来时亦如容宣一般明澈又深情。
秦俭在秦起的养育之下应当受到了非常良好的教育,读过很多书,明晓很多道理,故而性情谦和又善良。容恒在心里松了一口气,这二人看上去都是一本正经的好人,秦俭肯定不会让容宣失望。
至明德殿内,大门一关,容宣二话不说先给秦起行了三拜大礼。
秦起哪敢承受这般礼数,屈膝跪拜于容宣一侧不敢起身,直到容宣伸手拉他起来他才敢起。接着便令秦俭重新拜见容宣,先行君臣之礼,再行父子之礼。
容宣从头到脚细细打量着秦俭,直呼“善极也”,又上前按住秦俭的肩膀,仔细端详着这张年轻的面容,不禁万分感慨,“太像了!同长兄像极了!”
秦俭同他对视着,红着眼眶唤了他一声“叔父”。
容宣的眼睛里立时模糊一片,他赶紧背过身去仰首忍泣,自言自语般连连念着“甚好”。
一旁的容恒先哭了起来,在墨色的袖子上晕开一团一团的泪渍。
秦起见状亦是忍不住别开了脸,反倒是秦俭悄悄擦了下眼角,上前揪住了容宣的衣袖,笑着安慰他,“先前义父还担心叔父不喜阿俭长居于此侍奉叔父,如今看来叔父应是欢迎至极,连阿俭的水粮都要亲自准备。”
殿内凝重的气氛莫名变得欢喜起来,秦起讪讪地掩口一咳,自愧不如一个孩子,而容恒越发觉得秦俭好极了。
容宣含泪带笑,大力拍了拍秦俭的肩膀,心中欣慰熨帖难以言说。秦俭也看着他笑了,忽而低声同他私语,“叔父此时何必喜极而泣,等叔母回来,叔父再喜也不迟啊……”
“阿俭?”容宣闻言心里一惊,慌乱地看着秦俭,“你如何知晓……”
秦俭眨了下眼,“那块玉……整个墨家只我一人知晓,连父亲都不知。叔父放心,阿俭知道甚该说,甚不该说。”
容宣松了一口气,没好气地敲了秦俭脑壳一下。秦俭这孩子出人意料地懂事,又知晓事理进退,看来秦起在他身上花费了不少心血,当真是将他当做亲子来培养的。
容宣感激之情不可言状,赶紧请秦起上座。见秦起不受,他便与秦起一同坐在下首,再次向秦起拜了一拜。“阿俭乃宣长兄简之子,先生既为阿俭之父,那便是容宣的兄长。阿俭生父在公族之中为长,先生稍晚于简兄,不知先生可否允容宣唤一声仲兄?”
秦起一揖,“君上不鄙乃贱私福气,然君臣有别,君上唤我一声秦起便是。”
容宣先是唤了声“秦兄”,再一寻思感觉有些奇怪,“敢问秦兄尊姓?”
第十一章 家宴
秦起知晓容宣之意,当即爽朗一笑,道黎庶哪有姓氏之分,不过混作一谈,他原是楚国秦县人氏,祖辈既姓秦,他便跟着姓秦,至于这姓如何来的他当真不清楚。
如此说来,秦起与容宣亦是有缘,是因当今秦姓族人多半是秦国开国先祖的同宗异族。
秦国乃天子赐姓,先祖秦襄公率宗族至容陵立秦国后便以容为氏,是为秦姓容氏一族。随后的几百年里,秦姓族人因种种缘由各自分散,有随女子嫁与别国更氏者,有受封别地更氏者,亦有犯错被贬夺氏者……时至今日,秦姓族人虽氏族不一,然先祖基本都出自同一家。尽管立国之容氏后裔将容陵改为了南陵,但容氏一直保留至今,成为秦姓宗族主干。
容宣还当秦起乃氏秦,听闻他不但姓秦还是秦县人士时更是欣喜。
秦国确实有一支族人的先祖作为秦公子的陪嫁一同去到楚国做了令伊,距今应是四五代人的旧事了。那人后来为楚国立下了汗马功劳,受封于溱县,是为秦姓溱氏,不过县名改为秦是那人去世很久之后的事了。
前岁八月,容宣尚为相国时,得户籍案比结果,秦县秦姓族人仍是先秦公的那一支。
不枉容宣往上扒了无数代人,终于同秦起攀上了关系。“如此我更应称秦兄一声仲兄,你我本就是一家人,称一声仲兄有何不可?”
秦起拗不过容宣,只得随他去了,但他坚决不肯呼容宣为弟,只肯称他“君上”,两人这副犟劲倒是真像亲兄弟。
秦姓三人坐在一处叙旧至入夜,到容恒再三提醒才发觉错过了饭点。
容宣传令在明德殿摆了一席家宴,说今晚先不见秦国旧人,明日再让容恒传龙行父子与李白二人进宫。“四位将军皆是南陵旧人,俱为长熙统领,与先王相熟。今日暂免,明日仲兄与阿俭先见一见亲人,日后阿俭常跟在我身边议政,处理国事,朝中重臣与诸位官吏便都能慢慢地认识了。”
“这……”秦起闻言有些惊诧,与同样惊诧的秦俭对视一眼,他道,“阿俭德薄知小,如何能参政,君上需得三思才是……”
容宣笑道,“容氏只余阿俭一人,他若不参政,谁人继承秦国这偌大家业?”
说罢他瞟了容恒一眼,容恒了然,同秦起解释说,“君后体弱不宜生养,君上可是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公子身上啊!如今公子可算是来了,见公子出落成这般钟灵毓秀的人物,君上心里的巨石总算是落了地!”
秦起不免震惊,君后不宜生养这太子就不生了?后宫的嫔妇都是摆设不成?“君上,贱私从前不知阿俭身世,从未教其政客之道,贸然从政如何使得?阿俭不懂,更难服众,君上年轻,后宫子嗣必定枝繁叶茂,从中择优者立为储君才是正理。”
“仲兄尽管放心,我会亲自教导阿俭。阿恒乃是疆景先生与我亲手教出来的,善思明辨,可予阿俭作伴读。若仲兄仍不放心,也可延请万儒总院孔莲夫子为太傅,右相明义为少傅。”
“叔父,俭以为这……”秦俭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他以为这趟来只是拜会叔父,与亲人相见,可没人告诉他是要来做太子的,早知道他就不来了。
容宣大概感觉到了他的不情愿,便问他可是有甚难言之隐,还是已有既定的理想。
秦俭眼睛一亮,道,“俭想做天下最有名的铸剑师!”
秦起用力咳了一声,瞪了秦俭一眼,“君上面前不可胡说!”
“仲兄,阿俭有理想是好事啊!”尽管秦俭不想读书也不想从政,但容宣依旧欣慰,“我年少时也想继承夫子的理想,在书院教书,以琴棋诗剑为伴。但纷乱世道总得有人挺身而出,或是居庙堂或是守边疆,能者多劳也。秦国之业任重而道远,疆景先生如此关注阿俭,缘由必定非同寻常。”
秦起闻此一愣,他看了秦俭一眼,沉默不语。
“难道不是因为……”她是我叔母?秦俭无声地询问容宣,他的理想在破灭的边缘摇摇欲坠,这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若无缘由,她为何能成为你叔母?容宣反问他。
秦俭果然被问住了,他看着秦起欲言又止,希望秦起可以帮他劝解容宣。
秦起却是太息,他早已料到会有今日。阴阳家行止皆有缘法,先前便隐约听说疆景先生在伊邑镇守龙兴之地,却是一直未曾入宫,而是客居相舍,再加上秦国覆亡东原的过程出人意料地顺利,如此看来,那帝星保不齐要出在容宣与秦俭二人中间。倘若秦俭果真得阴阳家青眼,他再不舍也万不会断送孩子的前程,只要为秦俭好的他都愿意答应!
“仲兄与阿俭倒也不必着急,秦国将稳,来日方长。”
容宣笑了笑,并没有逼迫二人,反而问起了秦俭的婚事。秦俭明年四月及冠,这个年纪成婚已算是稍晚的,如容宣、钟离邯这般出奇晚的只是少数。
提到儿女的婚事,仿佛能够打开所有长辈的话匣,容宣这位二十来岁的长辈亦无法幸免。
“伊邑适龄优秀淑女众多,亦不知阿俭喜欢哪般女子。”容宣给容恒使了个眼色,对方从身后书架上拿下一卷装在锦囊里的竹简交给他。容宣将这简递给秦起,让秦起慢慢相看。“简上皆为朝中官吏之女,亦有秦国各处世家贵女、良家淑女。容氏择妇虽不求美貌家世,然择选的毕竟是太子妇,亦是未来君后,仍需身世清白、知书达礼、品性出众。其人性情温良贤淑也可、泼辣爽利亦可,只要阿俭喜欢,又于阿俭有益、于秦国有益,便可!”
秦起看得分外认真,秦俭只抻首瞄了一眼便兴致缺缺,“叔父,我尚未侍奉您几日,怎能又劳烦叔父为我操心。”
“一家人不必说这些,我尚未而立,哪里就需要别人来伺候了。”我已憔悴到需要别人侍奉的地步了吗?容宣不禁暗忖,二十七岁竟老得像四十七岁了不成……如此想着,他扭头看向了容恒。
容恒连忙小声宽慰他说“年轻貌美依旧”,又同秦俭笑说,“君上只是盼着公子能够早日找到好归宿,至时夫妻同心协力,一同侍奉仲父秦先生才是正经。”
秦起正沉浸在为秦俭婚事的为难当中,一听容恒的称呼顿时吓了一跳,“贱私何敢当得太子仲父,君上与恒先生莫要折煞贱私!”
看来秦起已想明白,默认了秦俭的秦国储君身份。容宣笑得更开心了些,他就知道秦起明事理,是真心为秦俭好的。“亡兄容简倘若今日仍在世,想来已有四十又一,而仲兄刚好不惑。既是我仲兄,自当是阿俭仲父,如此我也当真成了阿俭的叔父。”
容宣举爵遥请秦起,兄弟二人亲昵地饮尽一壶酒。
长辈在上首说话饮酒,下首不太饮酒的秦俭与容恒无人理会,两人隔着一条过道竟也能隔空聊得兴高采烈。
酒尽时天色已晚,秦起二人长途跋涉至此甚是辛苦,容宣未曾多留,撤席之后与秦起又聊了片刻与秦俭婚事相关的闲话便亲自送他二人往东宫勤德殿去了。
自东宫回来之后,容宣坐在床上陷入沉思。倒不是因为秦俭说他“老”,而是因为秦俭是如何知晓萧琅是他叔母这件事。那块玉打眼一看除了贵也无甚稀奇,形状又奇怪,谁能一下便想到会与阴阳家和容宣有关?
“君上您怕不是想偏了。”容恒给他梳着头发,劝他莫要把事情想得过于复杂,“肯定是先生自己和太子说的,您的聘礼只书院的夫子们和臣下见过,旁人哪知道那玉会和先生有关,即便知道了又如何能联想到君上,这脑子得多剑走偏锋啊!”
容宣仍是有些纠结,“那你说,琅琅为何在阿俭面前愿意承认是我妻子?”
容恒一噎,觉得容宣完全是无事找事憋着让自己糟心,“君上您这就钻牛角尖了,想来先生是将太子当做了一家人,所以才愿意承认,这正好说明先生心里有君上,君上以后莫再胡思乱想了,先生肯定会回来的。”
容宣撇了下嘴,看着铜鉴里的人像,忽然吸了一口凉气,“啧,眼角竟然有细纹了,怪道阿俭一直说要侍奉我……唉,阿恒啊,我当真老了吗?”
“君上您放心,您依旧青春貌美哈,不必在意这些细节。都怪您过于操劳不肯休息,否则哪能有白发和细纹,等先生回来一看怕不是要扒了臣下的皮!”
容恒有一种错觉,容宣仿佛是那独守深宫后院、生怕自己年老色衰失了恩宠的妃嫔,而萧琅才是那个日理万机、坐拥天下与美人的王,实在想不通容宣怎会如此在意自己的容貌,他本身便是君,又何必以色侍君。
容宣白他一眼,家中妻子貌美年纪小,他能不担心吗?“你懂甚!你难道未听墨蒙说起吗,十七八岁的淑女,怕不是看着比阿俭还要年轻些。”
容恒无奈地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说得也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容宣闻此立时冷笑,“谅嬴涓那小子也不敢再惦记!”
第十二章 太子进学
翌日一早,容宣难得于例定的朝会之外召开了大朝会,令秦俭立于朝臣之前,暂称寻回了失散多年的从子,公子容俭。
朝堂之上,容宣并未直接称秦俭为太子,亦是不想将话说得太死。一则秦俭恐怕有些不大情愿做这个太子,叔侄二人虽已通信多年,但尚未熟悉到亲如父子的地步,容宣不好逼他太紧,只能寄希望于秦起,希望秦起能够帮忙劝上一劝。二则毕竟是储君,不可凭喜好任性妄为,容宣尚且不知秦俭的品性与能力是否能够担当得起家国重任,贸然册封为太子恐怕众位朝臣会难以接受,不妨等秦俭先学上几年看一看,与朝臣互相熟悉一下再册封。
散朝之后,容宣给孔芳去了一封信,请教如何教导太子,又请孔芳帮忙寻一位贤士做太傅,最好是在儒家夫子中寻一位,倘若儒家实在没有合适的人选,亦可不拘泥于儒家之内,只要是品行学识俱佳的治学之士即可。
孔芳回信极快,太傅一事他让容宣询问萧琅的意思,不过也帮忙列了几位人选。有儒家的叔孙文和孔莲,叔孙文文武双全,孔莲长于刑法。有兵家的桑策和农家的刘朱,桑策治兵作战能力极强,熟知各国地形、官小道和兵力布局,以及将领的作战风格。而刘朱乃是贱民出身,通晓黎庶辛苦不易,擅御天灾、观天时而治农事。墨家巨子燕蚺亦在列,墨家一向尚俭,不喜奢华,可治太子性情品质,又是秦俭出身之所,易与太子亲近。
太傅人选孔芳列得十分周全,但于储君之道却只写下了寥寥一句话——
“盛世仁道,乱世法刑”。
容宣将这句话牢记在心,又刻在了竹简上,收藏于锦囊之中。余下值得纠结的便只有太子太傅的人选,他看着名单挑选了很久,看谁都很合适,但谁都有所欠缺,他思来想去多日,竟一度膨胀到想将这些大贤都请来教授秦俭。
容恒深觉容宣此般想法甚是不妥。他以为,秦国眼下虽国盛兵强然无贤德之名,又非九州天下共主,那些能够称得上“大贤”之人哪个不是超群绝伦的英才,英才自有骄然傲骨在身,哪能全部都请得过来,只怕大贤自己亦不愿同列一室。
“君上,太傅之职不急于一时,不如等先生回来让她挑选。若是一直挑不出来也无妨,君上与先生学识出众,长于此道,亲自教导公子岂不更好?况且公子与君上和先生熟悉,同陌生人相比,公子肯定更愿意听君上和先生的话呀!”
容宣想了想,觉得容恒说得在理,有萧琅亲自教授秦俭帝王之道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但实不知萧琅何时能回,万一一直不回难不成要一直耽误着秦俭?
容恒掰着手指算了算,“按照公子的说法先生今岁必归,早不过九月,晚不过十一月,君上不妨先等一等,倘若明年开春之前先生依旧杳无音信,至时君上再作规划也不迟。总归名单在此,诸位贤士看在君上与孔芳院长的面子上应当不会拒绝。”
“你说得轻巧!”容宣白他一眼,“那她自己不想回呢?你又不是没有听见墨蒙说,她让咱们不用等了。”
“君上记岔了,先生是让君上您不用等了,并非咱们。”
容恒细心地挑出了容宣话里的纰漏,细心的结果便是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
容宣将容恒踹出了明德殿,恨不得把他的头拧下来,“你给我滚,不想再看见你!”
容恒坐在明德殿外的台阶上俯视着殿前的广场,看着忙碌的宫人来来往往,将枣子咬出了脆响。他咂咂嘴,有些难言的感慨,想他家秦王什么都好,就是记性不好,还不爱听人说实话。
当月,容宣将明德殿左侧殿腾空,改为秦俭读书之所,殿内三面书架塞得满满当当,尽力供秦俭取用。容宣在正殿批阅文书时秦俭便在容恒的陪同与督视下于侧殿随明义读书,当有人前来禀报事务时他可以到正殿随容宣学习御下治国之策。
尽管太傅尚未敲定最终人选,但少傅明义已然就任。
明义本身芒寒色正,又做了许多年司寇,由是落得个刚正较真的脾气,平时看着温和如风,同容宣饮酒时亦是豪爽不羁,但教书时可谓铁面严格,故秦俭十分怕他。再加上端正严肃的秦起也在旁边盯着,秦俭上课时不敢有丝毫小动作,更不敢与偶尔走神的容恒交头接耳,只怕一个漏听课后的作业便写不出来了。
容宣“有幸”得见一次明义上课,结果明义让他想起了幼时在孔莲座前侍奉进学时的场景,算不上心理阴影但也绝不轻松愉快。他不禁暗自庆幸自己没有一直央求孔莲前来教导秦俭,这一老一少若是凑成一对,只怕龙非、墨蒙之流都能被他们治成鹌鹑。
秦俭进学之后,明义和容宣对他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考过则课业减半,不过则加三倍,学业繁重然月休只两日。秦俭虽不太情愿但也不敢有丝毫懈怠,更不敢辜负仲叔父对他的嘱托,其认真刻苦令二人大感欣慰,容宣几乎要老泪纵横。
容恒欣慰之余有些想哭,甚至想从观星台上跳下去,做太子陪读可比当马夫苦太多了!
每日寅时二刻时,天色尤昏便有宫人喊他与秦俭起床,明义四刻便会到达左侧殿,二人需得在四刻之前备好一日功课等候少傅。除却两餐,直至酉时四刻方散,散后还有布置的作业,以及秦起或是容宣的随口检测,林林总总要到戌时三四刻方可歇下。
如此作息风雨无阻,秋时三月还好些,早晨勉强起得,一入冬便如同遭受酷刑,又冷又困,实属折磨!好在容恒不必同秦俭一般隔三差五考上一场,但容宣偶尔也会问他一些,答不上来便敲他脑壳,而秦俭在容宣这里考核不过时,他作为陪读也是要跟着受罚的。
容恒想不通自己不过是一个寺人,何必如此刻苦,但容宣却说他这是在吃后半生的苦,等他将所有的苦都吃下肚,后半生便可坐收回报,然而容恒只想做容宣的寺人,没有其他理想。
可容宣不这么想,他要给容恒也铺一条路,赋予容恒独自生存的能力和关系网络,以报容恒在他身上耗费的心血与年华,容恒现在不理解也没关系,总有一天会懂的。
至隆冬腊月,冬至大朝会那日容宣与明义也考罢秦俭最后一场,即日放他自由,来年春耕大典前他爱做甚便做甚去。
“俭想随仲父出趟城,到伊邑周边看一看,伊邑太过浮华热闹,俭总觉得不够真实。”容宣平日里常说知民生而为人君,秦俭深以为然。
“是好事,传左相与少傅陪同。”秦俭的想法容宣甚是赞同,立刻同意他外出,又叮嘱他注意安全,莫忘除夕前回宫一趟,需得祭祀列祖列宗与旧秦国亡灵。
秦俭高兴地应了声,当即便要去西坊请范明二人一起出城去。
“等等!”容宣忽然唤住他。见秦俭止步回头,容宣反而欲言又止,“那个……你来之前,写的信里面说……”
秦俭先是疑惑,须臾恍然大悟,“叔父是想问叔母罢?”
容宣老脸一红,讪讪一咳,“你在信中说会比她早些时候到,叔父算着上个月便该回来了,如今除夕将近,她是迷路了还是怎么着……”
“啊这……”秦俭挠了挠头,萧琅是这样跟他说的,实际他亦不知,“许是路上有事耽搁了罢?”
“罢了。”容宣叹了口气,无力地摆摆手放他离开。
容恒在旁边收拾着竹简,手底下响着哗啦哗啦的声音。“说不定过两天便回了,冬至已过许久,蒙蒙亦未归,您还不明白吗?”
“啧,甚是有理!”容宣听他这般说顿时高兴起来。东海郡未曾发布王诏,墨蒙亦未按时回宫,想来定是萧琅许诺了他什么,否则墨蒙不会违抗王令。“寡人傻了,还是阿恒聪明!”
“蒙蒙这人不爱写信,但凡他勤快些君上也不必等得如此心焦,等他回来您可得好好骂他一顿。”
容宣想了想墨蒙扒的那一手好字,还是算了罢,他受不了那个委屈。
眨眼便到除夕日,容宣设宴景熙殿,赐酒与麦饭。
众臣如潮水般涌来,饭罢齐齐谢恩,又如潮水般褪去,灯火通明的景熙殿内很快便只剩容宣与容恒二人。
明亮的烛光幽独又刺眼,容宣看着空旷寂寥的宫殿突然心生倦怠。他一瞬间垮下了身子,放弃姿态斜靠进了凭几里,疲惫地撑着额角,闭目养神,忽而幽幽叹了口气。
殿外渐渐响起细微的脚步声,不止一人,听上去有些熟悉。
也许是哪些宫人看到朝臣都走了以为殿内无人前来扫洒罢。容宣如是想道,低低唤了容恒一声,“阿恒,赏些钱劝他们都回去歇着守岁罢,今夜除夕不必操劳。”
容恒应了声是,将动未动时,那脚步声却已穿过殿门渐行渐近,最终在殿中央停了下来。
“君上!君上!”容恒忽然用力推了推容宣的肩膀,声调里难掩激动,“咱们秦王宫天降鸿运了!”
第十三章 相聚
容宣本不想搭理容恒,但来者发出的调笑声却令他瞬间清醒过来瞪大了眼睛,他蓦然起身,险些带倒身前食案。
“一干人等尚且在明德殿里等着呢,咱们秦王倒是在这里先歇下了,这样好吗?”
容宣站在台阶上望着殿内之人,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有个名字噙在嘴边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这大殿内安静得很,犹如一潭死水,心跳声响彻胸腔和脑海,格外清晰。
“师叔,沉皎以为这样不好。”沉皎掩口假装窃窃私语,却是大声笑道,“有食独食的嫌疑!”
“啧,虽然我现在名声不行了,但怎么说也是神使,你看咱们秦王,见到我不行礼便罢了,连话都懒得说上一句。”沉皎身边那人悻悻地撇了下嘴,两手一抄转身便走,“罢了,落地的凤凰到底是不如鸡啊,世人太现实了,咱们还是回蓬莱罢!”
“你敢!”容宣着急地喊了一声,却依旧站在阶上未动。胸腔里的心脏跳得太快,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这让他有些缺氧,又有些眩晕。殿中的烛火过于明亮,照得眼花缭乱,他脚下踟蹰,不敢前行,亦不知在畏惧什么。
容宣嘴唇颤抖着,嗫嚅许久,终于艰难而又紧张地喊出了那人的名字,“萧琅。”
“难得,君上竟还记得在下的俗名。”萧琅笑嘻嘻地应了声。
话音刚落,四周烛火却是突然一熄,殿内昏暗难见。萧琅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呆傻间,她听见殿门关闭的声音,俄而烛火骤然一亮,强烈的光线刺得眼睛生疼,她赶紧抬袖掩面。
这想都不用想便知道是谁干的,萧琅捂眼骂道,“容宣!你……”好像有毛病!
话未出口她便被一股力气扯了过去,落入熟悉而又惦念已久的怀抱中。那人搂紧她的肩膀与腰身,将下颌搁在她的矮矮的发髻上,一言不发。
萧琅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沉默着环住了容宣的腰,将脸颊贴在他的胸腔上,听见近在咫尺的心跳声声入耳。
“我只是想验证眼前一切究竟是真是假,你与我梦中所见一模一样,我很害怕……怕这又是一场梦……”容宣收紧手臂,脸颊蹭着发顶。手下触摸到的头发是细滑的,身体是温软的,这让他不禁热泪盈眶,“你还敢回来……你怎么才回来!”
“瞧你这话说的,我哪敢不回来,秦王若是跑了那我可成罪人了!”萧琅自领口勾出红绳挂着的琴坠,“秦国国玺你不要啦?”
“不要了,送你了!”容宣握住萧琅的手拿掉挡在两人面前的琴坠,打量着这张久违又有些陌生的面容,那双眼睛依旧幽深璀璨,“若非我在梦里见过许多次,险些认不出你来。”
萧琅踮起脚搂住他的脖颈,让他仔细瞧瞧,是不是疆景子的脸,“是老了些,但依旧好看。你也一样,年近而立还是那么美貌,竟甚于年幼所见,岁月在你脸上真可谓精雕细琢!”
“美貌依旧便好。”容宣嘴角一弯,眼睛里紧跟着笑了起来。他低头吻在眉心红线上,所触温度是暖的,应当不是梦。
萧琅冷不丁地抬起头,吧唧一下在容宣嘴唇上亲了一大口,当即将那人亲傻了。她看着傻愣愣的容宣,提着冕服长长的裙摆便要跑路,“不得了了,我非礼了秦王,快跑哇……”
据她所知,前面几个对容宣非礼未遂之人,一个被爻女送回了老家,一个被容宣掐死在了明德殿。
容宣伸脚踩住冕服长长的裙摆,伸手将后仰欲倒的萧琅捞进怀里,“世间断无你这般道理,穿着我秦国君后的冕服,非礼了秦王还想跑,你可知这是何罪!”
“我读书少,不知。”萧琅笑嘻嘻地捂住了耳朵,“我也不听。”
不听便罢了,容宣原本也不想同她讲太多,有这时间自当“报复”回去,非礼一下神使他才不亏。
萧琅眼疾手快地遮住那人压下来的脸,“这里可是景熙殿,秦王怎能如此不端庄,阿俭他们还在明德殿等着呢!除夕夜长,有话慢慢说也不迟。”
容宣顺理成章地在手心里落下一吻,“景熙殿又如何,你信不信在文德宫我也敢?”
萧琅扯住他的衣裳站起身来,上下打量了容宣一眼,啧啧称奇,“世间如我般不为美色所诱者众,如你般不要脸者鲜。”
容宣一听这话顿时乐了,“哟,看来疆景先生当真是心悦于宣之性情品格,竟非贪图宣之美貌。疆景先生不愧是性情中人,长于窥视内里,敢爱敢恨,宣佩服啊!”
萧琅看着他,突然掩口笑出了声,笑罢十分正经地说道,“你说得对极了,我确实心悦于你,全部!”
容宣笑着抿了下嘴,伸手要去抱她。
萧琅却是抓住他的手拖着往走,“你可快些罢,阿俭怕不是要饿死了。”
容宣有些不大情愿,他不想去明德殿,他想回贤德殿,“他还小,多饿两顿也不碍事。”
“我也小,我不能饿着。”
萧琅拉扯着容宣开了殿门,并肩坐在台阶上的沉皎与容恒听到声响立时回头。
容恒瞄了一眼容宣略有些垮的衣领,又溜了眼萧琅稍稍松散的发髻,最后视线落在了萧琅牵着容宣的手上。
萧琅若无其事地松开手,招呼沉皎一起去明德殿,转身抛下容宣与容恒二人鬼撵似的跑了。裙裾在月照的雪地里扬起轻俏的长尾与细碎的琼花,犹如鸑鷟点雪,衣裳上绣的金色纹路在清晖下泛起一丝温柔的微光,须臾消失在夜风中。
“哎,你……”容宣反应不及抓了个空,然而他却没有追上去,只是站在原地看着萧琅远远地跑开了。他突然大笑出声,笑得眼泪冲破了眼眶的束缚,沿着脸颊落入了衣领。容宣小心地摸着嘴唇,笑得眉目生霞,“她刚刚亲了我,同从前一般温软……这不是梦!阿恒说得对,咱们秦王宫果然天降鸿运了!”
“那是!臣下可是从沉皎那里打听过了,先生一回来便直奔贤德殿,换好衣裳立马来景熙殿寻君上。”容恒说着趴到了容宣耳边,同他窃窃私语,“先生一直在殿外守着君上来着,生怕有人不老实冒犯君上。但见君上威严有加,公子行止有度,众臣又忠心听话,先生哭得可比君上厉害多了!”
“不学无术,那叫喜极而泣!”容宣敲了容恒脑壳一下,“叫甚先生,要叫君后,再叫错了我就把你的头拧下来给琅琅当球踢!”
容恒摸了摸被敲疼的脑壳,“臣下不信,君后可疼我了,肯定舍不得要臣下的脑壳。”
容宣又敲了他一下,“都怪你四处乱看,把人都看跑了!”
容恒搓搓手,“臣下这不是好奇君上与君后熄了灯关了门在里头做甚嘛~”
“我们……”容宣气不打一处来,“容恒!这里可是景熙殿,我们能做甚!日后你是不是还要去听贤德殿的墙角啊!”
“不敢不敢,这个臣下真不敢!”容恒再好奇也不敢去听小寝的墙角,那是他能听的吗!他轻轻推了一下容宣,“君上,人跑了……”您还不赶紧去追?
“都怪你!”容宣瞪了他一眼,提着衣摆着急往明德殿的方向追去,恨只恨这冕服的衣摆太长,拖住了他的脚步。
容恒一个不留神容宣便跑没影儿了,他赶紧追过去,路上险些撞翻一队巡逻的宫卫。
明德殿内,萧琅与秦俭自学业聊到铸剑,话题将尽时容宣终于姗姗来迟。
宫人陆续呈上饭食与酒水,鼎内肉食翻滚着浓郁的热气,熏得人脸通红。宫闱深深,坊市上的爆竹声遥不可闻,与往年在相舍度过的除夕相比,今岁竟有些冷清。
萧琅食一口麦饭,忽然记起一事,便悄悄戳了一下容宣,那人立刻附耳过来,只听她悄声问道,“我听说前一年除夕某人好像龙游浅水啊,女王所赐麦饭可口否?”
容宣闻言一傻,红着脸瞪了她一眼,“有人觊觎你君子,还欺负他,你不说好生宽慰他便罢了,竟也忍心看笑话!”
萧琅眯眼笑着,“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嘛,但还是要注意身体呀!”
“琅琅放心便是,你回来之前我甚为洁身自好,但我也确实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容宣笑得仿佛大尾巴狼。
萧琅一噎,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讪讪地住了口。
食罢麦饭,众人又闲坐片刻。秦俭坐得笔直却是困得如同小鸡啄米,容恒靠着凭几托着下巴亦是双目无神,但容宣未说散场谁也不敢走。
萧琅见状起身,称自己有些累了,要回观星殿歇下。容宣得她暗示也忙说疲累,叮嘱诸位早些安歇,不必硬熬,明日琐事繁多,今夜更得歇好。
秦俭如释重负,祝了两句福语便蹿回东宫睡觉去了,秦起说自己要去拜会一下伊邑的老友,跟在秦俭后面离开了,只剩下容恒与沉皎无处可去,傻傻地站在殿内。
“阿恒?”容宣朝容恒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可以走了,与沉皎爱做甚便做甚去,反正别待在这儿。
“啊?”容恒挠了下头。
沉皎看了萧琅一眼,得对方首肯后他赶紧拖着傻不拉几的容恒跑了。
第十四章 久别小叙
明德殿的门属实有些陈旧,关闭时发出了绵长的“咿呀”响声。
萧琅偷偷瞟了容宣一眼,见对方正在看着自己,她心里突然涌上些莫名的羞怯与尴尬,赶紧移开了视线,佯作镇定地打量起殿内的布置。
明德殿洗去金碧浮华,装扮成了诗书古朴的模样。北墙上挂着一副巨大的九州地图,殿东西两侧各有一人多高的书架贴墙而立,装备得满满当当,少有空余。
东侧两列书架中间的墙上挂着两幅长短不一的帛画,其中一幅画的应是先秦王与先秦后,二人俱为中年模样,眉目同容宣各有相像之处。王与后一坐一立,视线正对着容宣的书案,天长日久的看着爱子勤于国政。
“那是你的舅姑,”容宣揽住萧琅的肩膀,举高豆灯照亮帛画。“在我几近模糊的印象里,他们也许是这般模样。”
“我曾听闻先王与后皆擅诗书,鹣鲽情深,仁心仁术,如此温柔慈爱的夫妇,想来应当就是这般和善的眉目。”萧琅看向容宣,那人的侧脸在幽幽灯火的映衬下格外精致,令她有些心猿意马。“你和他们很像,同样坚定,同样善良又仁爱。”
容宣神色一柔,望着萧琅的眼神明亮澄澈,尽是春水深情。他轻轻抚着萧琅的头发,同她方才说的一般坚定地说着,“在外我是秦王,爱着黎庶子民,在内我是容宣,爱只爱你一人。”
“好巧,我也是。”萧琅看着他抿嘴笑着,脸颊有些发烫。
容宣闻言,心里好像一下揣进了一只不老实但暖融融的小兔子,慌乱熨帖实难言喻。他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少年暗恋时的那些年岁,亦仿佛被心悦的淑女看穿了不可宣之于口的暗恋,却又得到了来之不易的回应。他见萧琅明媚鲜妍的模样不禁心神一荡,按住她将脸凑了过去。
带着酒气的热息一扑面,萧琅的双颊登时烧了起来,她赶紧转过脸去,故作镇定地将视线投向了墙上的另一幅画。如此动作果然惹来始作俑者沉闷又压抑的低笑,笑得她越发脸红心跳,心中羞愤。
另一幅画画的便是容宣与萧琅本人。画上二人着秦王与后玄底金凤的冕服,容宣坐在一块枯木旁的巨石上拨弄着九霄环佩,萧琅手中握着纯钧倚在石上闭目养神。
萧琅见画不免调笑容宣想象力丰富,然再看两眼却又颇为惊奇,遂向前一步欲端详一番。但那画挂得稍有些高,画前光线又十分黯淡,便有些看不清晰,她只好踮起脚来去细瞄。
容宣抬手将画取下来,展开在萧琅面前,问她这画画得如何,“这想象力合你心意否?”
“这画的……当真是我吗?”萧琅擦了一下画上之人眉心的红线,色彩丝毫未变,细观之下笔触亦有些陈旧。她疑惑地看了容宣一眼,“这是何时画的?难道是今日不成?”
“忘了,大概是三两年前了,我画了很多姿态,最后只留了这一幅。”容宣将画挂回去,想了想又取了下来,卷成一卷搁在了书架上。“那时我尚未梦到过如今的你,红线不过是鬼使神差的一笔,只是觉得适合你便画了上去。谁知去岁我竟于梦中见你,那日你虽是一头银发,但样貌却同现在一模一样,然与画上面容大相径庭。既如此,这画不要也罢。”
容宣的梦怎会如此真实,竟能梦到现实?
萧琅震惊之余亦有些心虚,“甚是特别,你竟能在梦中得见从未见过的细节。”
“你呀你,不然怎么能说你我夫妻二人心意相通呢!”容宣看着她笑起来,摩挲着眉心那道短促的红线,竟当真同画上去的一般精致,“我只会梦到与你有关的细节,只可惜从未梦到过你所经历的一切。我曾幻想过无数次,若是梦到了不好的场面我该怎么办……有时我亦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只盼能够醉生梦死。”
“谁要跟你做夫妻!”萧琅松了一口气,指着那道红线甚是骄傲地同他显摆,“看到了吗,神之认可,意味着本方士术业有成,可堪大任,我们阴阳家后继有人了!”
“哟!”容宣负手弯下腰,在她面前笑得像是一只狐狸,乐呵呵地摇着尾巴,言语暧昧地低声问她,“那神有无指点过,说我容宣何时后继有人哪?”
萧琅老脸一红,尴尬地低咳一声,“你正经些,这里可是明德正殿!”
容宣将二人的外袍脱下来扔在一旁,贴过去搂上了她的腰,“此处只你我二人,再无旁人打扰。”
萧琅扒拉掉那双不老实的爪子,“先王后看着哪!”
“舅姑见儿与妇恩爱温存岂不欣慰?”容宣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试探着悄声问道,“那……侧殿?”
“侧殿乃是阿俭读书之所,正经学堂,岂容你胡作非为!”
“那是左侧殿,还有右侧殿呢!我们分别多年,是当寻个地方说些夫妻间的悄悄话了。”
“那是你与重臣说悄悄话的地方!”萧琅双颊犹如火烫,她低头咬着指尖,期期艾艾地小声嘀咕,“有话改日再说,更深露重,我、我要回观星宫了。”
“想回观星宫啊?也行!”容宣捡起外袍给她裹上,卷了两圈,突然将她抱起来,“走,先去我贤德殿坐坐,明日再回观星宫也不迟!”
萧琅被衣裳缠住动弹不得,顿时羞恼地大喊,“你这人怎地蛮不讲理!”
“你不妨再喊大点儿声,明日整个秦王宫都会知道除夕之夜秦王与秦王后在做甚鬼鬼祟祟的事儿!”
“行!”萧琅识相地闭嘴,仍不忘嘴硬地威胁他一句,“你给我等着!”想收拾容宣可不要太容易!
容恒与沉皎不知跑去了哪里,小寝内灯火未掌,漆黑一片。
容宣摸到火石点了一盏灯,广袖一挥便扫起一阵劲风,殿内灯火次第明亮。
点灯的间隙萧琅已踩掉裹身的衣裳坐在了茶案边,自斟了一碗茶汤,“你手下那个叫墨蒙的壮士傻乎乎的,可是脑子被你打坏了不是?”
听人说起墨蒙容宣这才意识到今天并未看到墨蒙的身影,问萧琅方知那人一回伊邑便去找自家兄弟了,连宫门都没敢进。
“他坚定不移地认为我是沉皎的师妹,沉皎与孔莲夫子亦未与他说实话,故每次找沉皎说话时他都小心翼翼地瞒着我,我亦不忍心拆穿,只看着他完不成任务干着急。”萧琅说起墨蒙便是忍俊不禁,哈哈笑起来,怪容宣下手太重,日后再想留下谁可得下手轻些。
容宣也跟着笑起来,但又对萧琅的话产生了一丝诧异,“你回伊邑之前去过书院了?你去书院做甚?”
萧琅未料容宣会注意到这个细节,心中直道不好,连忙解释说是去拜会院长和孔莲。“先前我便同你说过,出海之前曾在书院借住了一段时日,如今我回来了,怎能不回书院拜会院长与莲先生以示感激,诸位先生于我阴阳家襄助良多,我岂能忘恩负义!且我听闻孔芳院长抱恙,你国务繁忙,不便前往,是当代你去探望一二,以尽孝道。你且放心,诸位夫子尚且硬朗。”
“多谢你了。”容宣以茶代酒感谢萧琅,将茶汤奉至“恩人”面前却又不许她拿走。
萧琅没好气地瞟了他一眼,低头饮尽他手中捧来的茶汤。
容宣闷声一笑,勾起萧琅的下颌在她唇上重重地亲了一口,须臾却又深深太息。
萧琅托腮看着他,笑道,“怎么,是我不够甜了还是秦王眼界高了,竟对我如此不满。”
“净胡说!”容宣白她一眼,转而面上微微带了些愁容,“那年我成婚时所见夫子已是腿脚不便,后来赋闲在家便想回书院侍疾,然两位夫子都不许我去。书信往来又看不出好坏,我便托关系从医家寻了位医士代我前去照料。夫子与医庄都只会说并无大碍,不必担忧,可这令我如何不担忧!”
“天行有常,成以持枢,切不可干而逆之。不可听天由命,而需顺其自然。”萧琅覆上他的手,低声宽慰道,“孔芳院长乃是罕见高寿,抱恙极为正常,生老病死无可干涉,你需得心中有数。”
听萧琅这般说容宣一下便明白了,他垂目盯着茶汤里起伏的碎叶,热气扑面有些湿润,“可我舍不得他,他待我亦师亦父,我只是……想再多留他些年岁。他的学生来不及侍奉他,便让他看一看学生取得的成就也好啊,如此方不负一世抚育教导之恩。”
“你若能够还这世道海晏河清、歌舞升平,你心里惦念的那些人自能感受到你带给他们的安稳,不必由你去一一效劳,而你敬重又不舍的人亦自有万万世人代你去尊敬他、侍奉他,你又何必担忧难以报答?”萧琅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给他听,“容宣,你是与众不同的,应当心怀天下。”
容宣看着她点了点头,在这一瞬间他应当是明白的。
“宽慰你倒是不急,你怕是得先想想如何宽慰阿邯。”见容宣一脸不解,萧琅无奈地摊了下手,“你竟未曾问过阿邯今夜为何未能参加家宴吗?”
“他不是……”容宣说着心里一突,“常胜君!”
第十五章 暗中观察
说到常胜君邹平,容宣又是一声太息。
邹平虽有些优柔寡断,但打仗确实是一把好手,为人忠厚又心善,待钟离邯也好,还将他收为了义子,悉心栽培多年,恨只恨回朝的路上竟遇到那不长眼的痛下杀手。自国尉军班师后,姜妲与容宣先后延请了无数名医为其诊治伤病,然邹平却始终昏昏沉沉不见清醒,熬到如今已是一载有余。
容宣其实早已为其拟定谥号,欲追封其为原武公,但他私心并不想用,依旧盼着邹平吉人天相,能够化险为夷。但眼下萧琅既已开口,看来邹平确实是不能行了,既已熬不下去,于他而言倒也算得上是解脱。
“常胜君既认了阿邯为义子,他的身后事便令阿邯去操劳罢,也算是尽了孝道,报他知遇之恩。”
容宣本想唤容恒去准备一下,然又记起那人早已被自己打发走了,现与沉皎不知躲在何处,只好暂且罢了。他看向萧琅,却发现那人正倚靠在凭几里枕着手臂昏昏欲睡,亦不知听到他方才所言没有。
容宣见此心绪不由得一松,内心安定无法言说。他蹑手蹑脚地蹭过去,靠着茶案撑着额角仔细端详起这副沉静的睡容,看着看着他便有些情不自禁,附身低头吻了上去。
不足指节长的红线鲜红欲滴,映入容宣的眼中犹如一滴新鲜的血渍。他莫名其妙地抬手擦了一下,惊醒了萧琅。
萧琅似是沉梦初醒,双目半睁带着些惺忪。她许是想去牵容宣的手,但只抬了下手便又放下了。容宣以为她睡得迷糊,怕她着凉,赶紧将人捞起来抱到床上去。
殿内的灯台一盏一盏熄了光,只剩床前一台枝形灯摇晃着三五簇豆大的火苗,向四处投下细碎的光影。
容宣坐在床边看着萧琅,心跳如擂鼓。至此他终于可以肯定今夜绝非是一场梦,萧琅是真的回到了他身边,正静悄悄地躺着那里熟睡着,与他从前偷觑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别无二致。
他不禁坐得更近了些,这般距离足以令他看清萧琅眉梢眼角的每一分细节。那人身上好像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令人每靠近一寸便想更进一寸,直至肌肤相贴,密不可分。
容宣看着萧琅的睡容犹豫地伸出手去,却又立刻放下了手,神色隐隐有些慌乱懊恼。他思忖片刻,弃履上床,在萧琅身旁小心翼翼地和衣躺下,盯着屋顶发了会儿呆,将将闭目却忽觉肩头一沉,扭头便见萧琅正枕在他的肩膀上,看着他笑得像一只小狐狸。
容宣忽然翻身将她手腕按住,二人对视的一瞬间,他被那双奇异的眼瞳紧紧地抓住了视线与心神,无力挣脱。银河似的瞳孔在烛火辉照下越发深邃沉沉,犹星罗棋布的漩涡,泛着幽幽的深蓝色,叫嚣着要将他的三魂七魄都吞进去。容宣神色迷离,梦呓般地唤了一声“琅琅”,声线极尽温情,又慌慌怯怯,像怕惊破一场梦。
萧琅眼睛一弯,攀上容宣肩头,吻在他的唇角,在他耳边轻声喃喃一句。
容宣的心跳登时漏掉一拍,脑海里一片空白,他一时竟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又做出了什么动作,只听由心意与本能的摆布。
明明灭灭的两道光影摇晃着贴到一处,纠缠在一起。
这一瞬的心动仿佛风过春池,涟漪分明而又绵绵不绝,平生用尽最华丽辞藻亦无言可表。哪怕只是隆冬烈酒大醉后的一场美梦,也有人愿意醉死梦中。
……
除夕之夜,沉皎与容恒出宫溜达了一圈,在南市热闹到半夜方回。二人回宫后赶紧到明德殿外看了一眼,发现殿内烛火已熄才放心地离开。沉皎打着哈欠回了观星宫,走时同容恒说着“明日再见”。
容恒只略有些困倦,他在外面吹了一宿冷风后比在明德殿时清醒了好些,但也准备回贤德东侧殿歇下,明日他需得早起,要在萧琅面前好生表现一番,最好能够劝动萧琅取消他太子陪读的活计,还他自由之身。
待至贤德正殿牖前,容恒透过绢布瞧见殿内隐隐晃动着微弱的光亮。容宣睡前一向熄灯,见不得一丝光线,既有亮光想来殿内二人定是未曾睡下,许是在促膝长谈。容恒遂上前叩着殿门,唤了两声“君上、君后”。
殿内迟迟无人应声,亦无丝毫响动。
容恒静候片刻,心中暗忖容萧二人会不会是已经歇下了,只是忘了熄灯。他思来想去又叩了几声殿门,若是再无人应声他便进殿熄灯。
再次叩门殿内依旧悄无声息,看来容宣与萧琅确实是睡下了。
“君上……”
容恒欲与睡梦中的容宣招呼一声再进殿,然话音未落便猛然听见一声重物砸门的巨响,隔着门正好砸在他额头的位置。容恒吓得一个激灵,倒吸一口凉气不禁后退一步,紧接着便又听见殿内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滚”和女子窸窸窣窣的笑声。
容恒捂住嘴不敢应声,更不敢再发出任何响动,他猫着腰蹑手蹑脚地溜去了东侧殿,假装从未来过此处。太子陪读一事还是暂且放一放罢,他如今什么也不敢求,只求明日容宣起身之后莫要记恨他、找他算今晚的账。
有人做了亏心事,担惊受怕一夜无眠,翌日又起得甚早,叮嘱罢宫人莫要来贤德殿附近乱逛后便躲回了屋子里,再未敢出门瞎晃。
容恒坐在靠近正殿的牖边盯着正殿的一举一动,生怕去得晚了给萧琅留下懒惰的印象,更怕去得早了又挨容宣一顿骂。
他等来等去,等至天亮亦未等到正殿开门,却等到了来问安的秦俭。
只见秦俭在殿前寻觅了一番,既不见为他通传的宫人,也不见容恒,他于阶下逡巡少焉,一直无人出现,只得自己上前立于门外称前来问安。殿内无人回应,秦俭又高声喊了一遍,结果殿内一直无人回应,他迟疑再三,悄悄地趴在牖前朝殿内偷瞄了几眼,瞧罢一脸的狐疑。
牖上绢布厚实保暖,秦俭自是什么也没有看到,无奈之下只好往容恒居住的东侧殿而来,欲寻容恒问一问清楚。
容恒隔牖瞧见秦俭朝这边走过来便赶紧跳下床去开门,鬼鬼祟祟地将秦俭拉进屋,将昨夜惊险复述与他知晓。秦俭听闻此言想笑又不敢笑,生怕笑声太大被正殿听到,由是躲在暗中观察的又多了一人。
至朝食时分,两人又见沉皎来了。那人甚是莽撞,只叩了两下殿门便上手去推。
秦容二人来不及阻止,但见殿门忽然向内打开,萧琅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裙,妆发整齐地走了出来。她反手关上殿门,笑着同沉皎低声说了些什么,两人由是施施然离去,但依旧未见容宣的身影。
秦俭忙追上去行礼问安,容恒也紧跟着跑了过去,却是躲在秦俭身后偷偷瞄着萧琅的神情。见萧琅神色依旧,毫无异常,容恒悄悄松了一口气。
得知萧琅要去观星宫,秦俭便跟在她后面略送了一段,他得空回头看了贤德殿一眼,里面不像是有人的模样,遂问萧琅,“叔母,不知叔父早起往何处去了,怎地至今未见?”
“啊,我倒是忘了同你说!”萧琅仿佛将将想起还有容宣这样一号人,“你叔父昨夜忙至凌晨方歇下,我劝说不住便也只好由他去了,身心疲累煞是辛苦,且容他多歇片刻亦无妨。”
“原来如此。”秦俭了解地点了点头,心里有些愧疚,“不知叔父于何事忙碌竟夤夜不眠?都怪阿俭愚笨,若是早日学有所成,叔父便不必如此辛劳了。”
“国务繁忙,琐事颇多,他同我说了许多,无奈我着实困倦,亦未曾记清一二。”萧琅不甚在意地摆了下手,转而同他说道,“你叔父昨夜知会我,令我为太子太傅,我事少,便顶上午课业,少傅事务缠身,便顶下午课业。秦王所托却之不恭,阿俭以为如何?”
秦俭大喜过望,当即便要于萧琅面前行拜师之礼,即日改称她为“夫子”。
然萧琅并不在意这些礼数,抬手将他拦下,未受其礼,令他依旧称呼“叔母”便好,在她面前大可不必如此拘泥,她又不像容宣一般看重礼法。
容恒揣着手手上前,试图趁机说服萧琅取消他太子陪读的苦差。但他话未说出口萧琅却又记起一事,甫一开口便令他傻在原地。
“阿恒,君上说了,你若是起了便赶紧去正殿寻他,倘若今日表现得令他满意,日后便允你只下午陪读,再不必早起,可若是表现得令他不甚满意……”萧琅意味深长地看着容恒笑着,一脸“你应该懂我意思”的表情。
“君后!臣下昨夜绝非刻意为之,君后明鉴哪!”容恒欲哭无泪。
萧琅无奈地敲了他脑壳一下,“秦国毕竟秦王最大,你得罪了秦王,我也无能为力呀。”
“君后……”容恒顿觉天塌了。
“可怜的孩子,你得罪谁不好……”萧琅同情地看着容恒,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走了。
秦俭倒是义气,说要陪容恒一起去见容宣。容恒闻之大为感动,又有些愧疚,他一瞬间觉得做伴读好像也没有那么辛苦。
第十六章 太子太傅
新岁初日秦俭便主动要求恢复课业,除却被迫复工的容恒,一干人等自是欣慰不已。容宣深觉他没有看错人,秦俭如此好学上进,即便愚笨也值得期待,何况十分聪慧,这个太子当真选得对极了!
明义原本对容宣封秦俭为太子的行为极其不满,他始终认为只有嫡长公子方有资格继位,非长是嫡亦无不可,但如秦俭这般非嫡非长的公子是断断无有资格继位的!但容宣铁了心要扶持秦俭,他再不满也不敢多说什么,故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对秦俭不甚宽容。
好在秦俭日常行径乖巧又认真,尊师重道,勤学善思,无论是真是假都已出乎明义意料。二人成为师生这般久,不说有一分情谊在里面,端看秦俭年底与年初的表现也应当对其有所改观,明义再不满也不好继续端着姿态,只好松口令秦俭将游历所得写成一篇策论交与他,以此拟定新岁课业。倘若新岁学有所成,他便不再与容宣抬杠,而默认秦俭涉足朝堂与政务。
至于新课内容,明义暂且未想好,他最近忙得很,无暇去寻萧琅商议,但已与萧琅通过信,盼望萧琅能够为之多多费心,他无敢不从。
另一方的萧琅于太子太傅一职虽口头上答应得爽快无比,实则无甚底气。她自觉不堪胜任,但孔芳与容宣都再三恳请她来教授秦俭为君王之道,便实在不好推拒。拒绝容宣简单,拒绝孔芳总感觉有些许不敬,且不忍心。
朝食之后,萧琅与沉皎翻遍了观星殿的典籍古书,却是没有找到丝毫关于先人教授太子的经验记载。萧琅坐在案后托着腮感觉十分头秃,秦国的日子也太不好过了,她想回蓬莱。
沉皎宽慰她说其实很简单,“师叔从前是如何教授东惠王的,今日照本宣科便是。”
适时萧琅正愁得缠着一根头发玩,听他这般说顿时摇头叹气,“万不可如此!正所谓因材施教,怎能用教授姜妲的方式来教授阿俭呢!阿俭是未来的天子储君,秦帝与秦王不同,治天下与治一国不同,不可掉以轻心。”
等她反应过来时,那根头发已打成了无数个小死结,同她心里一般纠结。萧琅干脆将它拔下来聊作消遣,学着古人打上一层一层的小疙瘩,佯作结绳记事。
那根发丝脱落的一刹那,瞬间褪去了乌黑,泛起珍珠一般的银白色,像是素裙上的墨渍被清水涤尽,露出了原本的面貌。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沉皎在一旁翻找着竹简,挑拣出一些送到明德东侧殿,而萧琅则倚靠在榻上,盯着燎炉中的火苗无所事事。
殿外忽然响起脚步声,有宫人在外禀报。
萧琅还当是容宣喊她去明德殿,听见有人便赶紧坐直,拿过一卷竹简埋头苦读,假装一本正经,十分忙碌。
那宫人入殿后却是同她说道,方才得常胜君府上传信,称常胜君将将去了,君上已同公子俭去往西坊吊唁,特来知会君后一声,令她不必担心,公子上午的课业也请暂且停上一停。
“携礼慰之。”萧琅丢开竹简松懈地倚回榻里,让那宫人去取相应器物送至常胜君府上以示哀悼。
沉皎闻讯有些疑惑,“除夕前尝听闻常胜君状况有所好转,怎地刚过除夕便去了?”
“不过表象罢了,常胜君毕竟伤势沉重又年长。”
萧琅自案旁抽出一卷竹简摊开在案上,这简上记录着秦国诸位战功彪炳的良将名姓,她浏览着名录,心里琢磨着国尉军将会由谁来接手。
国尉军人数众多,九成以上都是步兵,虽年年更新入伍,但也有不少人跟了邹平许多年,甚至有些人不知有君而唯将命是从。此般虽好但风险极高,邹平一直忠于东原王,难保他手下之人不会因此怀疑反对秦国,振臂一呼亦不无可能,容宣定不会冒险从中挑选旧人去接管。
如此,国尉军便只有两条路可走。
要么将整支军队重新选拔、各自分散,混编入其他几支队伍当中,剩下的一小部分再着旧人接管,只要剩余人数少于原来的一半,便不怕有人从中作乱。但那些能够接管新人的军营有些是靠当地粮产自足,贸然添人会额外增加他们的开支和粮草压力,数年之内很难稳定收支。
若此计不妥,也可从容宣十分信任的几位将领中挑选一位去接管,旧人或杀或赶,彻底更改国尉军的归属。但军中十分看重军功,空降将领恐怕底下会有人不服气,将领与兵士之间的默契亦需重新磨合,国尉军一两年之间不便再参与大型战役,但亦无小战可为之历练,即便有也不好大材小用。况且国尉军规模可观,一直是出战主力,若搁置这一部分兵力,除非在国尉军和长熙军改编形势趋于稳定之前,秦国与燕赵和平共处不起大规模战事,否则秦军压力巨大。
萧琅看着简上一列一列的名字甚为纠结,她本想着可以令钟离邯试着接手,这人军功卓著,又做过邹平副将,接管国尉军理所应当,可谓顺水推舟。然容宣欲令钟离邯子继父业,回归长熙军统领一部,而钟离邯本人也更偏向于回长熙,国尉军虽好但他始终缺乏一分归属感,远不如长熙军令他安心。至于龙行父子与李白二人则不必再想,他们定是要终生驻守于长熙军中的。
“我先前听你说,容宣有意令墨蒙加入长熙军掌管一部?”萧琅忽然问沉皎,她在竹简上并未看到墨蒙的名字,不知容宣何以有此想法。
沉皎点头,“是,君上继位后是这样想的,墨蒙亦十分主动。”
“主动入秦军?”萧琅嗤笑一声,“他一个燕国人,若非无性命之忧怎会主动入敌军。”
别看秦燕现在亲如兄弟,一旦秦国养好伤,容宣腾出手来,为了版图大业,秦燕必会反目,两国终有一战。
“眼下秦燕尚是盟友,相交甚密,燕太子又承君上大恩,或许墨蒙暂且未曾思及此处,听阿恒说他是担心自己撞见了不该撞见的,怕君上会杀他灭口才选择入伍。”
“他能撞见甚不该撞见的?”萧琅嘀咕着在简上记下了几个名字。
沉皎谨慎掩口,隐晦地提醒了一句,“明德殿,姜妲。”
“他这人不但脑子不太好使还胆小,容宣竟也不在意他先前的背主行径,怎敢令他去统领长熙军!”萧琅无奈地叹了口气,“长熙乃是秦之心脏经络,墨蒙毕竟是燕人,若是临阵对敌时故态复萌可如何是好!我看他亦不像是长于用兵之人,做个侍卫倒也不差。”
“许是看中他一身匹配重骑的好气力。”沉皎只说容宣的意思是用人不疑,其他不知该作何想,也许容宣自有主意。
萧琅笑了笑,不予置评。她取了一片竹简写了一行字,让沉皎送到明德东侧殿交给秦俭,令秦俭在两日之内依题写成策论再送回观星殿。
沉皎看了一眼题目,担心此时便令秦俭论治兵御下之法许有些难,只怕写得不甚合意。
“不过以此看一看他的性情与理念罢了,他写完必会先给他叔父审阅,满不满意的他叔父说了算,咱们不必担心这个。”
萧琅说罢置笔,与沉皎说要出去溜达溜达,她昨日回来时天色已晚,尚未看清秦宫的景致如何,若是置景合意,她便在此多住些时日。
“师叔,您可听两句人言罢!”殿外天寒地冻,沉皎不许萧琅出门。他本不同意萧琅此时回伊邑,孔芳也不同意,但谁也拗不过萧琅。“医庄可是说过了,师叔万不可着凉受累,否则便是一发不可收拾,但凡师叔听话,亦不会如今日这般遭罪。”
萧琅叉起腰,“怎样,我出去转一圈还能冻死累死不成?”
沉皎倒是不怕她嚣张,他知道萧琅很怕容宣察觉到自己的秘密,便说要同容宣告状去,将一切真相都告诉那人,让那人来收拾她。
萧琅一噎,悻悻地爬上榻,自暴自弃地往那一瘫。她的毕生理想也算是实现了,找了个有权有势又有钱的君子,如愿过上了坐吃等死的快活日子。
沉皎见她听话便未再多言,继续翻阅着竹简,不时同她说两件趣事儿逗乐。
但萧琅心里不高兴,又惦记着国尉军之事,她始终想不出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因此便对沉皎的笑话和故事有些兴致缺缺。
沉皎低着头未曾注意到萧琅在沉思,只自顾自地说着,想编一个故事逗她开心。外头遽然一阵骚乱,宫人与宫卫吵吵嚷嚷,且不时传来兵戈交击的声音,一下将他的思路打断了。
沉皎不满的站起来,打开殿门瞧了瞧,“君后正于殿内安歇,何人在外喧哗?”
话音未落,一道寒光越过人群直冲他面门而来。
“谁人胆敢于观星宫造次!”沉皎眼疾手快地拔剑格挡,反手带上了殿门,生怕惊扰到萧琅。
但萧琅不聋不瞎,怎会察觉不到殿外异样,沉皎拔剑的瞬间她已至门外,一把将沉皎扯至身后藏起来,挥袖将那道寒光止于尺外。
待她看清来者,心中疑惑顿消,“我道是谁,原来是你。”
第十七章 复仇
“你便是秦王后秦萧氏?”不速之客神态高傲地用剑指着萧琅问话,“年纪轻轻倒是有一身好武艺。”
“女侠过誉,不过皮毛功夫。”萧琅挥手将那剑刃拨至一旁,令众宫卫与宫人退下,“刘晨女侠乃先王姊妹,不可对女侠无礼。”
来者一身红衣,眉目虽稍显沧桑,但大致未变,正是消失许久的刘晨。
刘晨闻言顿时冷笑,“你认得我是何人,便当知我因何而来!小子容宣屠我宗室、杀我姊妹,夺我东原国祚,实属道貌岸然伪君子!你既是秦王后,我寻容宣不见,寻你亦是同样。听闻容宣爱妻如命,今日我便在此地杀了你,端看容宣那小人敢不敢出现!”
沉皎上前一步挡在萧琅身前厉声斥道,“贼人休得放肆!此事与君后无关,观星宫岂容你寻隙滋事!”
“她既嫁与容宣为妇便是夫妻一体,如何同她无关!你若不让开,我便连你也杀了!”刘晨看沉皎有些眼熟,但未想起他是谁,便以为他是容宣派来保护萧琅的宫人。“尔等东原宫人,食君之禄却未忠君之事,实在无耻无德!”
“女侠心里有气尽管冲我来便是,何必为难一个宫人。”萧琅暗示沉皎进殿,此非大事,他不必在此掺和。
沉皎坚决不肯抛下萧琅,执意守在她跟前,盯紧了刘晨的一举一动,生怕那人一言不合便暴起伤人。
萧琅见状无奈笑了笑,“你怕甚,难道没有发现这位女侠并无杀心?”
不等沉皎有所反应,刘晨抢言驳斥道,“你少在这儿胡言乱语,我恨不能杀你与容宣以祭我东原之魂!”
“以你的本事和血蔷薇的势力,难道还查不出秦王与太子正在常胜君府上吊唁?此时过去杀人正好,府内事多,秦王悲痛,定无人阻挡,得手容易得很,何必来我观星宫为难?”萧琅极其大方地为刘晨指了一条明路,力邀她赶紧过去干掉容宣和秦俭,光复东原社稷。
刘晨登时呆住,傻傻分不清萧琅究竟是敌是友,“你当真是秦王后?你不怕做寡妇?”
萧琅摊了下手,“求之不得。”容宣凉了我还清净。
“你、你定是在羞辱于我!”刘晨以为萧琅在讽刺她,一时怒火中烧,当即提剑砍来,“你且受死!”
萧琅赶紧拉开沉皎,拂袖扫开剑刃,刘晨凌厉数招皆被她一一化解。
沉皎在旁着急无比,低声劝萧琅莫动气快收手,见其人佯作未闻,他只好拔剑破局,迅速将刘晨逼至阶下。两人交锋数个回合之后刘晨险险不敌,为沉皎剑锋吻颈,被迫弃剑认输,干瞪着萧琅生气。
“你若是单纯为比武而来,此时已见分晓,是走是留皆随你心意。但若是为报仇而来,你也看到了,你连我二人都打不过,又如何能杀得了秦王呢?只怕是白白送死,倒不如来我宫里饮碗茶汤消消气。”萧琅说罢转身进了殿,一副欲请刘晨常坐饮茶的模样。
刘晨瞪了沉皎一眼,冷哼一声,大步上阶随萧琅进了观星殿。
沉皎挠了挠头,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但也只好捡起被刘晨扔掉的长剑跟着进了殿。
萧琅坐在茶案边看了眼站在殿中不发一言的刘晨,笑着请她来饮茶,“女侠何必与我故作疏离。”
刘晨白她一眼,“难道我还要强颜欢笑着与仇人共饮一壶不成?”
“仇人?女侠当真是这样想的?”从前萧琅便觉得刘晨有意思,多年以后再见发现这人更有意思了。“再过些时日秦王登基便满一年了,如今国境广袤,盟友亲密,属国听话,朝野安定,将相齐备,甚至连太子都定下了,于女侠而言并非是报仇的好时机。据我所知,女侠这些年并未离开秦国,去岁朝纲未稳时女侠可是被何事耽搁了吗,竟拖延了整整一年才来寻仇?”
“我何时寻仇竟需你来指点?”刘晨也觉得眼前这人怪有意思的,“你当真是秦王后?你与陵萧夫人可是同一人?听说你与容宣伉俪情深,容宣待你极好,可怎地我看着你好像盼着他赶紧死?”
“生死自有天定,吉人自有天相。他若当真死在了你手里,说明他确实不配做这个秦王统御万民。”萧琅斟好茶汤,示意刘晨入座。
“你倒是豁达。”刘晨嗤笑萧琅没心没肺,却是听话地坐在了她对面,捧着一碗茶汤吹着热气,像是当真请来饮茶的客人。“你对容宣如此冷漠,可是你心里有别人了不是,还是他体弱不能成事令你不满?”
萧琅立刻转头看向沉皎,“快记下来,这话可是她说的,与我无关!”
“怎么,容宣还派人监视着你不成?你二人果然……”
刘晨刚要讽刺容萧二人表面夫妻实则不和,却听见殿外传来宫人行礼的唱和声,她神色一凛,立刻伸手去摸佩剑,结果摸了个空。
萧琅示意沉皎将佩剑还给刘晨,刘晨反而不敢接了,迟疑许久才劈手夺过来,然而为时已晚,观星殿的大门被人一脚踢开,紧接着一道劲风扫过来,刘晨抵挡不住被推进了墙角,撞在一个漆柜上。
容宣瞬间闪至萧琅跟前将她扒拉到身后藏起来,表情冷凝地盯着刘晨,“你若寻仇找寡人便是,何故惊扰君后!”
容恒甚是有眼力见儿,赶紧跑过去将刘晨的佩剑捡走,免得那人动手伤人。
不等刘晨说话辩驳,萧琅先开口告了她一状,“就是她!就是她刚刚说你体弱不能成事致我心中不满的,大家都听见了,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容宣一懵,当即手忙脚乱地去捂萧琅的嘴,红着脸又羞又恼地低声道,“我能不能行你难道不知吗,做甚喊这么大声!”
刘晨坐在角落里翻了个白眼,“当众打情骂俏伤风败俗,无耻!”
“你有气尽管冲我来。”容宣邀请刘晨去殿外打一架,无论输赢他都可以放刘晨离开,保她安然无恙。
刘晨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扭过头去,“我不跟你打。”我又不欠揍。
“那便是故人来叙旧来了?”容宣故作恍然大悟,立刻再请刘晨入座。
刘晨仍记恨他方才那不留情的一推,后背磕在漆柜上怕是青了一大片,故并不搭理他,起身朝着萧琅去了。
容宣像是在面对什么洪水猛兽,刘晨一动他便紧张地站起来护住萧琅,刘晨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脑子不好使的病人。
“啧,甚是压抑。”萧琅说自己想出去透透气,抛下对峙的二人便跑出了观星殿。
沉皎去内殿捞了件衣裳也跟着跑了出去,容恒见势不妙也跑了,剩容宣和刘晨对立站着大眼瞪小眼。
刘晨望着跑出去的背影有些捉摸不透容萧二人,“她当真是心甘情愿嫁给你的?”
容宣心虚地讪讪一笑,“是,她只是口齿笨拙、不善言辞……”应当是心甘情愿嫁过来的罢?他倒是未曾问过。
“不善言辞?”刘晨哼笑,“她可比你会说话,也比你会来事儿,你倒不必如此过于小心地护着她,先管好你自己的小命儿才是!”
“这天底下只一个萧琅,豁出命去我也得护着!我不护着难不成让别人捷足先登?”容宣话尾有些阴阳怪气,他又想起了某个被关在谷里不让出门的人,那人跟萧琅还真是情深义重,一个帮她奔走说话一个保他声名安危。
刘晨斜睨着他“哟”了一声,“秦王这话说得挺酸哪!王后年纪小又貌美,有人觊觎亦在情理之中,如秦王这般年纪的不也有我那好姊妹不惜颜面名声也要下药留住你的人么!”
此般丑事怎地人人都知道?
容宣尴尬地低咳一声,“我这般年纪配琅琅刚刚好,年轻又不失稳重,难道不比那些半大的孩子知道疼人?”难道不比某个吱哇乱叫咋咋呼呼的人强多了!
提及此处容宣才想起来,他尚未找萧琅清算嬴涓的旧账,那人跑得倒是挺快!
说罢,他又问刘晨此般前来所为何事,不像是真心寻仇来了。
“我没那闲心替那帮人报仇,东原王族早该死了!”刘晨将佩剑重重地拍在案上,狠狠啐了一口,“呸,恶心!”
东原宗室好歹是刘晨的母族,容宣实不知她哪来的这么大怨气,如果单单是为了东武王与她母亲兄妹二人苟且之事应当不至于如此痛恨,恨不得整个宗室家族都全盘覆灭。
刘晨一口饮尽萧琅斟给她的那碗茶汤,问容宣是否知晓那位嫁到魏国的吴公子颦前阵子莫名死了。
公子颦?容宣感觉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但他一时想不起来是打哪儿听说过,不过既然是吴国公子,那便与他秦国也有关系。“尚未听说,是死在了魏宫还是吴宫?”
“自然是魏宫,否则我与你说这个做甚!这趟活是我的人接的单子,所以跟你说一说。”刘晨听说吴国已偷偷攀附秦国,故趁凶案尚未曝光时先与容宣透露一番,“魏公怕吴公得知消息同他反目,这些时日一直死死地压着消息,不敢发诏更不敢报丧。”
“雇主是何人,吴人还是魏人?”
“这不能告诉你!魏公赏千金抓捕凶手,我想让那孩子在你这儿躲两日。”
第十八章 违禁物品
千金悬赏?
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除却那几个被各国皆视为眼中钉、诺以万金悬赏人头的名流刺客,容宣在伊邑待了十余载也从未听说过哪个刺客的人头值得千金,燕赵之地五十余年间悬赏刺客的总金额加起来也不过千金而已。
看来魏侯虽然抱上了赵国的大腿,但依旧非常看重魏吴两国的联盟关系,生怕两国会因为一个死去的公子而生了嫌隙,所以铁了心要将那个杀人越货的刺客抓到手向吴侯赔罪,以勉力维系两国的盟友关系。
既然事关魏吴联盟,那个刺客又是此事当中最关键的一环,即便容宣再不愿留人,但看在秦国利益的份上也不得不同意,遂问刘晨那孩子现在何处。
“夜里带她来见你。”刘晨说罢要走,心里却忽又记起一事,便问容宣是否知晓疆景子在东海郡闹出来的那几桩事。“我曾受惠于先生,本应早早为先生谋算,然此事闹得沸沸扬扬、真假参半,我尚未查实真相,故不敢任意多言。倘若先生有朝一日回到这里,便请你代我向先生告个罪。不过此事你且放心,我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还先生清白!”
刘晨所为容宣甚是感激,但又不敢表现得与疆景子太过亲近,便说会他同疆景子说明其中缘由。“你愿意追查下去自是疆景先生之幸,她必会万分感激、涌泉相报,倘若不愿追查亦非甚罪过,先生并不在意这些,你亦无需介怀。”
刘晨点了点头,临走时却又说,她见萧琅的性格与疆景子颇为相像,神情也有几分神似,若是两人长得再像些倒像是亲姊妹了。
容宣闻言有些心虚,赶紧谦虚了一番,说疆景子与萧琅二人并无关系。他送刘晨至殿门口,问那行刺的孩子是男是女,夜里何时能来。
刘晨叹了口气,神色有些许无奈,说那刺客乃是同萧琅一般大的女孩子,这是第一次出活,谁曾想竟会接到这样一个烫手的山芋,莫名其妙地被扯进了魏国前朝后宫的混乱争斗不说,还将要影响两国之间的盟交关系。刘晨实在是因为女孩子的父亲于她有一恩,她正好趁此报恩,故不得不请容宣帮忙,“秦赵魏吴关系微妙,此事一出必定于四国关系影响巨大,秦国能否从中得利端看你决断如何。我之所以专门前来将此事告知于你,便是希望你能够看在这一分情面上帮她一把,无论最后魏吴是战是和,只求你保她一命便可。我若是只身一人,护着她理所应当,但我不能带着整个血蔷薇一起冒险。”
刘晨所言十分在理,此事容宣知道得越早,秦国占据主动地位的概率便越高。若容宣不知其事,秦国最后只能完全被动地接受魏吴二侯的处理结果,但有这样一个把柄在手,秦国便可反客为主,成为魏吴两国之间的仲裁者,两国关系好坏全凭秦国说了算,容宣可任意拿捏魏侯,从魏侯那里琢磨点好处亦无不可。他可以帮魏侯压下消息以助魏吴维系盟友关系,也可以主动透露给吴侯知晓以令魏吴彻底反目,他与秦国可谓幕后的翻云覆雨手。
“我既承你一个人情,自当竭力以报,不过那是个女子,女子的话便不必带来见我了。”容宣当即唤一宫人来,让他去只会萧琅一声,请萧琅帮忙接人。
“女子难不成是魑魅魍魉?”刘晨白了他一眼,嫌弃地嘀咕了一句“至于吗”。
容宣却觉得很至于,他的清白最要紧,萧琅本就听信谗言怀疑他“体弱不能成事”,他更得洁身自好,才不去搞那些鬼鬼祟祟的。
待客人离开,容宣在观星殿等了一会儿,然萧琅等人迟迟未回,便也只好离开观星殿去外面寻人。他在观星宫内转了一圈,并没有看到萧琅的影子,又去王宫东侧园子寻了一圈,问宫人亦未在三德殿和东宫见过,更不见有人进出宫门,那三人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莫不是琅琅猜到我要找她清算旧账所以藏起来了?总该不会藏到承德宫去了罢?
容宣心中略有些纠结,他平时断不会往承德宫去的,那处宫苑里的女人如洪水猛兽一般,尽管已送走一些,但剩下的依旧吵得人头皮发麻,萧琅应当受不了这种刺耳的热闹,但也防不住那人好奇心重,非要去瞧上一瞧。他犹豫片刻,只好硬着头皮去往承德宫,免得萧琅与那些女人又搞出些什么奇怪的东西。
然未至承德宫时容宣已觉察异样,平日里那地儿的笑闹声能传得很远,今日竟难得寂静,如此反常定是与萧琅有关。他如此想着便加快了脚步,萧琅傻不拉几的,可不能让那群女人给带坏了!
一进承德宫的大门,即见沉皎和容恒站在庭院里,旁边侍立着七八个宫女。那两人脚边堆放着三五个漆柜,柜子大开,里面的帛画与书被风吹得卷了起来。
容恒展开一卷帛画,沉皎只瞄了一眼便赶紧将脸转了过去,容恒看罢亦是慌里慌张地将画放回了漆柜中,揣着手一脸无措地看着沉皎。
“看甚哪?”容宣好奇上前,想去漆柜里摸一卷瞧瞧。
“君上!没、没看甚!”容恒见他来了,一个快步挡在漆柜前不让他看。
沉皎尴尬地低咳一声,言语隐晦地同容宣说有人向萧琅举报承德宫私藏违禁品,所以带了几名宫女前来搜查,果然查到了一些违禁书画。
“违禁书画?有多违禁?”容宣疑惑地看着两人,这宫中能有什么违禁物品如此见不得人,难不成是巫祝典籍?他不容分说地从柜里取了一卷帛画,抖开扫了两眼,登时羞怒无比,“此为何人手笔,竟敢传至宫闱之内!”
“你们在看甚啊?”忽然有人好奇地凑到几人中间问道,“能不能给我也看看?”
容宣闻言一扭头,见萧琅不知何时自何处冒了出来,盯着那幅帛画满脸的意味深长。他赶紧将那画丢回漆柜里,慌张地辩解说自己什么都没看。
萧琅倒背着手,踱着步上下打量着揣着手手十分无措的三人,一脸意料之外又不可思议的表情,“你们三个大白天的也敢看这个?”
沉皎立马站到了她身边,掩口低声道,“师叔,我没有看,是君上和阿恒看的。”
“我……你……”容宣有口难言,沉皎明明看了一眼,但他没有证据。
容恒紧跟着也站到了萧琅身边,“君后明鉴,违禁物品已查检完毕,臣下与沉皎已提醒过君上此乃违禁物品,然君上不肯听信臣言,执意要看,臣下实在阻拦不住!”
沉皎连连点头称是。
容宣见鬼似的看着容恒,指着他的鼻子张口结舌,愤愤不已地骂容恒是小人,“见风使舵!卖主求荣!”
容恒面不改色地躲到萧琅身后,假装自家君上骂的不是他。
“青天白日里怎能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你若实在想看,拿回去晚上偷偷看亦无不可呀!年轻人还是要注意身体啊!”
萧琅老气横秋地拍了拍容宣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劝了他一句,然说罢亦是忍不住好奇,弯腰扒拉起漆柜里的帛画与书。那柜中诸般作品当真令她啧啧称奇,想来她还从未见过如此惟妙惟肖的画作,其技艺着实深厚!
她看罢起身,望着容宣摇头太息,带着沉皎与容恒走了。
见萧琅离开,宫女上前小心翼翼地问容宣这些物品和承德宫里的人该做何处置。
“你说呢?!”容宣剜了她一眼,咬牙切齿道,“再让寡人和君后得知宫闱之内有此般、此般秽乱物品,仔细尔等的皮!”
他没好气地踢了漆柜一脚,急匆匆地去追萧琅,心里暗骂容恒那小兔崽子势利眼、墙头草,趋炎附势,且给他等着!
适时,萧琅正往东宫而去,想去看看秦俭那篇治兵策论写得如何了。方才她趁沉皎与容恒盯着宫女搜宫的空隙跑出去将那论题送到了东宫,眼下算来得有好一会儿了,秦俭总不至于只写了个题目。
“公子课业繁重,师叔莫要逼他太紧。”沉皎始终以为此题于秦俭属实难了些。
萧琅深以为然,“那你帮他写,帮他做这个太子。”
沉皎一噎,他可写不了这个,遂不敢再劝萧琅。
说到秦俭,萧琅一下想起了他的婚事。
年前,秦起与容宣帮秦俭敲定了广陵贵族庄氏长女蔡雉为妇。庄氏出过四任丞相,雉大父出身兵家,做过蔡、韩、宋三国上卿与燕国将军,雉父本为宋国丞相,因遭同僚排挤而弃官归乡,现于儒、墨两家任教,雉母出身虽不高,然才名远播,现为广陵学宫之副主。雉幼随母进学,才情高雅、见多识广,擅琴筝,略通国策,叔孙文去广陵学宫集会时曾见过她一面,是个好孩子。
萧琅问秦俭见过蔡雉本人没有,容恒说并没有,容宣和秦起也只见了画像,“伯蔡只一女弟仲蔡,将随嫁为娣。二蔡算不上貌美,但风评极佳,君上与仲父问过公子的意见,公子称愿以之为妇。”
萧琅帮忙算过,此段姻缘颇佳,然婚期算不得最善,“好是好,但今岁五月实在急了些。”
第十九章 吵一架
见萧琅对秦俭的婚事略有不满,容恒连忙解释说,“君上以为公子已然及冠,再拖下去恐为人取笑,故寻巫独与卜咸挑了个好日子,虽然急了些,但足以准备妥当。”
“他怕阿俭年大未婚为人取笑?”萧琅仿佛听到了什么骇人听闻的消息,一副甚为惊奇的模样。“容宣何时如此要脸了,他年近而立尚未婚娶时怎么不怕别人取笑,现在……”
正说着,一只手突然拍上了她的肩膀。
萧琅一个激灵赶紧收声,扭头一看果然是容宣。她讪讪一笑,心中顿生背后说人坏话且为人所察觉的尴尬无措。
“你们啊,当面说我坏话还不够,背后还要接着说。”容宣抬手敲了萧琅脑壳一下,“我而立未婚为了谁?你心里没点儿数吗?”
萧琅自知理亏,抿了下嘴没有说话。容宣又说有事要同她商议,请她到明德殿去坐坐,让容恒和沉皎去盯着秦俭便是,策论完成定会早早给她送过来。
去明德殿坐坐?
萧琅心有阴影,当即婉拒,“多谢君上好意,事务繁忙,暂且告辞。”
“是明德殿,非贤德耳!”容宣伸手勾住她的腰带,示意旁边两位没眼色的赶紧走。见四周无人,他在萧琅耳边小声辩驳道,“明德殿乃路寝,有先王看着呢,我还能于你失礼不成?”
“起开,我不信你!”萧琅白他一眼,这人昨日放言连文德宫他也敢,区区明德殿又有何不敢,其在明德殿行径之无耻她都说不出口!
见其人不为所动,容宣只好和盘托出,“刘晨托你一个人情,事关秦与魏吴。”
“那时我不在观星殿内,如何便成了托我的人情?明明是托你的人情!”
“你跑得太快,她尚未来得及同你说。”
“我以为你二人有悄悄话要说。”
容宣难以置信,“我同她有甚悄悄话要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成何体统!萧琅,你竟是一丁点儿都不在意我,难怪会惹得外人怀疑你是我强娶的王后,对我心存不满。”
“难道不是吗?”萧琅不知他于此事究竟有何委屈。
容宣一听这话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你果然不乐意嫁给我是吗?”
“是你们从未征求过我的意见,说嫁娶便嫁娶,我离开时尚是一未婚淑女,回来便成了有夫之妇,我做不得主,如何能乐意?”
“娶你是无名先生亲口允了的,你亦未曾出言反对,我这岂能算是强娶!”容宣觉得她这人甚是不讲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隐瞒东海郡实情时可曾征求过我的意见?你悄没声儿地走了可曾征求过我的意见?”
“容宣!你开始跟我清算旧账了是吗!”萧琅叉起腰,她手里握着容宣一堆“把柄”,根本不怕容宣跟她算账,“你在临珧的时候,随手将那国玺送给我时可曾跟我说过刺客会凭国玺认人吗,你敢说你并未存心嫁祸于我?”
“我、我那时同你将将相识,并无情谊,自是保命要紧!”容宣于此事争辩得无甚底气,他确实理亏,但好在萧琅母兄聪慧机敏,故有惊无险,否则他这辈子都良心难安!国玺一事确实是他做错了,那萧琅就没有做过亏心事吗?“国玺确是我耍了心计不假,你如何生气惩罚我绝无怨言!但嬴涓你又作何解释?他都要带你回武陵去了,当面跟我说的,阿恒和沉皎也在!”
“那……”萧琅心虚地眨着眼,在心里将嬴涓那个大嘴巴骂了个狗血淋头。她思来想去好半晌,只弱弱地说了句,“我需作何解释?我又没有去何必同你解释。”
容宣观其言色不禁十分生气,“你神色如此心虚,可是因为你曾想过要去不是?”
“武陵桃花天下一绝,我去看看不可以吗?况且我只是想看桃花,并没有想去武陵!”
“别处没有桃花吗?你那是不想去吗?你是没有时间好么!”
萧琅辩无可辩,瞬间转移话题,“你、你看嬴涓不顺眼便罢了,你还污蔑我师兄!”
“我何时污蔑过他?他本就是人面兽心、衣冠禽兽!”萧琅越岔开话题容宣便越觉得她心虚理亏,指定是心里有鬼,否则为何频频打岔,定是瞒着他做了些“好事”,怕不是在外面自万花丛中滚过。“你莫要拿你师兄来搪塞我,嬴涓一事你始终得给我说明白!”
容宣咬着嬴涓不放,萧琅便说为他诊疾的嬴嫘。容宣说她同嬴涓共骑一骑,萧琅便说他除夕与姜妲共处一室。容宣说她与嬴涓一起出海,萧琅便说献殷勤的舞伶鹃……两人从眼前的小事一直翻数到十余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齐子客踩的那一脚、钟离邯告的黑状、沉萧的横眉冷眼……林林总总不计其数,吵到最后根本吵不出任何结果。容宣不舍得说重话,气得自己头疼心口疼,萧琅不会说重话,想骂容宣但又不知该如何骂,亦是将自己气得要命。
两个人抛去形象体面,便这般在宫道上叉腰对峙着,吵得温和又墨迹,直到太阳落山。末了容宣许是吵累了想歇会儿,直接捂住萧琅的嘴将她抱走了,萧琅挣扎不过因而越发火冒三丈。
一直未曾走远的沉皎与容恒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还要盯紧附近不可有宫人路过,免得秦王与秦王后站在宫道上翻旧账吵架的事情传得整个伊邑人尽皆知。他们也不知这二人因何故争吵,总归如今萧琅理亏,容宣愤懑,只怕是后续不太好哄。
容萧二人走后两人面面相觑,实不知应当去看秦俭的课业还是应当跟去侍奉,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仿佛夹在父母中间的孩子,甚是尴尬。最后只得行一手势令,赢者去看秦俭的课业,输着去寻容宣和萧琅。
结果不出所料,容恒输得甚惨,只得硬着头皮去寻容萧,心中许愿那二人莫要恶其余胥,殃及池鱼。
待容恒遍寻诸宫终于寻见容萧时,却发现二人正坐在贤德殿的铜鉴前梳头。这会儿梳头虽有些莫名其妙,但容宣的手艺竟意外地娴熟。他一边梳着头一边低声同萧琅说着什么,俄而猝不及防地低头亲一口,萧琅扭头瞪着他恨不得掐死他才好。
容恒欲上前帮忙,容宣瞪了他一眼,让他赶紧滚,说等有时间了再找他算账。容恒闻言神色一垮,只得关上殿门去外头的台阶上坐着,抱成一团以免挨骂。
容宣方才低声说的正是刘晨托付之事,他私心并不想保那刺客一命,无论是帮魏侯维系关系还是向吴侯透露实情,只有将那个刺客交给双方才更有说服力,否则魏侯与吴侯凭什么要相信秦国的一面之词,相信秦国是真心帮助他们而非刻意挑拨拆散他们?
萧琅以为,无论帮吴国还是魏国,于秦国而言皆非善事。吴国既已攀附秦国,帮他不过是锦上添花,况且吴颦生母出身不高,并不能影响吴国朝堂与后宫的局势,吴侯未必会因为一个远嫁多年的公子同魏侯反目,或许吴侯欲趁机得利也说不准,端看吴颦在魏侯心中价值几何。
但容宣觉得魏侯既然如此害怕吴颦被杀一事为吴国所知,想来吴颦在吴侯心里还是有一定分量的,只是不知这种分量是出于父女感情还是出于两国利益。但帮魏侯瞒下此事也未必会得魏侯感激,魏国为此不顾与赵国的联姻关系而改攀秦国的可能性并不高。
无论秦国是否动作,吴国早晚都会知道吴颦被杀一事,魏吴两国是选择息事宁人还是互相交换利益,就眼下情形而言,其于江南局势的影响并不大。这绝非容宣希望看到的结果,他要的是魏吴或齐心附属于秦国,或因此相互攻讦,而非维持现状不变。魏吴现状不改,秦国便无法见缝插针。
“其实你是想要人家魏国之地罢?”萧琅白了他一眼,“魏国守着十蜀府渠,周遭郡县可谓鱼米天府,又有西域商道,举国富得流油,你怕是早就看穷乡僻壤的吴国不顺眼了。”
容宣给她簪上一对玉钗,看着铜鉴里的萧琅笑道,“国尉军人数庞大,秦国穷苦,若无米粮支撑,咱们如何能养得起这几十万人,又如何能打下九州来兑现我的承诺?”
“我会帮你的,”萧琅转头看着他,“我既然回来了,你便不必同之前那般劳累,你我虽能防得住明枪暗箭,却是防不住内部垮塌。我可是听阿恒说了,有的人半年病了两回,脆得跟沙堆似的,一戳就碎。伤好躲病难防,莫要大业未竟你先归西了,白白浪费我半生心血……”
容恒,等死罢你!
容宣心里恨得直咬牙,面上却依旧笑得温温软软,“阿恒惯会信口雌黄,你可莫要信他的一面之词,我必不会事业未竟而中道崩殂。”
“你瞒不了我。”萧琅捏着容宣的腮威胁他道,“你如何我最是清楚不过,你最好听话些,活得长久些,否则我便再找个年轻的。”
容宣闻言笑不出来了,“你果然嫌我老了是吗?”
“你又想吵架是不是……容宣!我刚梳好的头发!”
“我再给你梳。”
容恒在殿外叹了口气,唉,他这过得什么日子啊!
第二十章 玖零
是夜,刘晨依约将那名叫做玖零的女刺客送至观星殿,请萧琅帮忙照拂一二。
萧琅答应得虽爽快,但她有个条件,她要玖零告诉她吴颦被杀的缘由,谁人为何要买凶杀害一名深居后宫还算得宠的宫妇,雇主亦是宫妇还是前朝臣官。
但玖零的表现却令刘晨的护佑心思变成了一个笑话。她不喜这般安排,亦不肯回答萧琅的问题,甚至不愿留在秦王宫,吵着要刘晨将她带回去,她宁愿被魏侯抓住处死也不愿如鬼魅般藏匿起来。玖零嫌躲躲藏藏太丢人,更怀疑萧琅并非是真心助她,而是想从她身上图些好处。
这个叫玖零的年纪不大看得倒是明白,只是太没有规矩!
目无规矩之人必会因此受苦,萧琅不以为冒犯地笑着,从容宣手里接过茶汤慢悠悠地吹着热气。她可没有闲心替别人教孩子,玖零不愿意更好,宫内人越少她越清净,秦国担的风险也就越小。
刘晨呵斥玖零莫要不识好歹,闯下大祸还不知悔改,简直无可救药!若非看在她父亲的面子上,刘晨定要按血蔷薇的规矩处置她,哪还能轮到她站在这里挑三拣四。
怪道刘晨如此生气,是因血蔷薇一直有严格的规定,接取宗室任务前需得告知刘晨裁决,只有得她首肯方可接单出活。此次玖零瞒着她私自接了魏国宗室的单子,按规矩是要处死的,但刘晨为了偿还其父救命之恩,便于内撒了个谎说萧琅要她,由是才保了玖零一命。如今玖零不知感激,还敢在容宣与萧琅面前言语顶撞大放厥词,几乎要将“此人叛逆”几个字写在脸上,任谁见之表现都难以心平气和。
“近来诸事忙碌,既然她不愿便罢了,也许她父亲并不想承你这个情。”玖零是否愿意说、是否愿意留于容宣而言无关紧要,不过是花多少钱格外找人调查的区别,犯不着留个不听话的平白惹萧琅生气。
萧琅也想不通刘晨为何如此着急偿还玖零父亲的恩情,报恩的方式和机会有很多,何必固执于这一次。
刘晨悄悄拉了玖零几下,同她耳语了一番,观其神态,哀求与愤怒交织,来回更替。
然玖零依旧是一副油盐不进、不听人话的模样,完全无视刘晨的劝告或威胁,更不以秦王与秦王后为然,莫说尊重容萧二人,连正眼都不肯瞧一眼,端得是轻狂嚣张。
容宣见状悄悄与萧琅笑而密语,“幸好此女非我子,否则我定要家法处置她!不过听闻女肖父,依我这般性情你大可不必为此担忧了!”
萧琅白他一眼,“如你这般白日里便敢当众观摩黄赤之道书画、未安寝便缠着肆意床榻的性情吗?”
容宣耳根一红,着急同她解释说自己当真是因为不知何物而好奇,只看了一眼,“真真只看了一眼,你莫要听信阿恒谗言,赶明儿我再找他算账!我又不是……我看那个作甚!”
他说着,右手覆上了萧琅搁在案上的左手,眉眼柔柔一弯,语气竟带了些撒娇的意味,“我一靠近你便总是情不自禁、难以自持,但你且放心,我定会认真教育我们的孩子,叮嘱他们莫要同为父与母一般纵情声色。”
“我可没有同你一般纵情,你当真是无耻至极!”容宣这话说得萧琅不禁面红耳赤,她羞怯又嫌弃地抽回手,压低声音斥责他“滚”。
容宣见她粉面生霞的模样登时心猿意马,一声娇怯的呵斥更令他神不守舍。无奈尚在人前,他仍记得礼仪规矩,不敢做太过分的动作,便将手藏在案后偷偷地抓住了萧琅细软微凉的手。
萧琅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容宣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偷瞟着她抿嘴笑着。萧琅甩了一下手竟未能甩脱,反倒令容宣越发得寸进尺,竟溜进袖中攀上了她的手臂,她亦是碍于人前不好发作,只得任由容宣胡作非为的爪子在她手指与小臂上来回游走。手心的温热令萧琅耳根滚烫泛红,好在夜晚殿中昏暗,一时无人发觉。
二人一番密语结束后刘晨仍未劝动玖零,对方依旧梗着脖子十分逆反,大有不气死刘晨不罢休的架势。刘晨犹豫再三,最后只得无奈地许了玖零一个承诺,只要她肯听话,事了之后便告诉其父亲真正的死因。
看玖零骤变的表情神色便知刘晨这次终于切中肯綮,说到了玖零的心里。容宣与萧琅对视一眼,对面前这二人的故事越发好奇起来。
玖零果然对她父亲的死耿耿于怀,刘晨好说歹说了一晚上,终于用此事劝动玖零留在了秦王宫。玖零问她自己何时可以离开,刘晨看了萧琅一眼,说秦王后亲口允你离开你才可以离开。
玖零闻言登时炸了,说刘晨把她卖了,卖给了秦国,秦王后定会拿她作伐谋取利益,她必会成为秦国手里的工具。
刘晨亦是气极,回她一句“便是把你卖了又如何”,说罢她向容萧二人一礼,请二人多费心多担待,而后看了玖零一眼便离开了,身影转瞬消失在夜色中。
玖零试图追出去,殿门却被容宣挥袖合上,咣当一声响,正正好磕在她的鼻尖上。玖零愤怒地扭头瞪着容宣,“刘晨尚未走远你便胆敢苛待于我?”
容宣弯了下嘴角,“她不走寡人也敢。”
“蛇鼠一窝!”玖零骂了一句,让他放自己离开。
“你方才没有听见她说吗,只有君后点头允你离开你方可离开,寡人说了不算。”容宣立刻将锅绑在了萧琅身上,见背锅之人瞪着他,他不但没有感到丝毫歉意,反而伸手挠了挠对方的下颌,就好像他之前逗观星玩一般。
玖零本就看容萧二人十分碍眼,又见两人无视她,在她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便更是生气,低声骂了一句“竖子”。
此话虽未点明骂的是谁,但众人心中俱明。沉皎吓得张口结舌,看着容宣有些腿软。容恒咚地一下跪在阶下,叩首伏地不敢一言。
“放肆!”萧琅怒极拍案,白天同容宣吵架时不过理亏憋屈而已,眼下当真是平生从未有过的愤怒,她定是一时猪油蒙了心才会答应留下这样一个目无法纪尊长的东西!“竖子宵小实不知天高地厚,胆敢于秦王面前口出狂言大放厥词,这便是你学来的礼数吗?你……”
萧琅忽觉胸腔一热,内里未愈的旧伤又开始作乱,时而灼烫烧心,时而撕裂剧痛,气血阵阵上涌。她赶紧住了口,将血气咽下去,深吸一口气,慢慢缓解着身上那些令她几乎不堪承受的痛楚。
“师叔!”见萧琅脸色不太好,沉皎赶紧扶住她的手臂,低声劝道,“师叔万不可动怒,无视她便是。”
玖零似乎已经察觉到自己方才出言不逊,乃是大不敬,当下反应过来不禁汗流浃背、头皮发麻,脑中阵阵轰鸣,站在殿中不敢再多说一句。她不敢看容宣,便悄悄瞄了萧琅一眼,但见萧琅脸色极差,似是重疾未愈,她怕将这人气出个好歹,只好不情不愿地往殿中一跪,学着容恒叩首伏地,却是一言不发。
容宣见玖零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便暂且不同她计较,先还了刘晨这个人情再说其他,遂冷声警告玖零当心言行举止,“你既在我秦国便得守我秦国的律令法规,大不敬乃是何等罪名你最好记清楚,礼数若是学不好寡人便找人来教你,免得给你父亲丢人现眼!”
说罢,他拉着萧琅拂袖而去,着令宫人与沉皎看好玖零,若是人跑了唯他们是问,沉皎赶紧称是。
待出了观星宫,容宣立刻自责不该揽下这个人情,称那玖零断非善与安分之人,莫看她今晚满口胡言将自己吓到了,等她反应过来还不知会闹成哪般模样,着实不该让她住进观星宫,应当找个僻静点的宫殿将她打发了,着人看着莫被人抓走或是杀了便是。玖零如此不知轻重,留在血蔷薇只怕也是个祸害。“明日便着人办事去,我真真一天都受不了她!”
容恒气得眼都红了,“此女言行无状,按律当杀,君上何故放她一马,无论如何都得予以惩处,否则传出去君上威严何存!”
容宣捏着萧琅的手腕,看上去并不生气,甚至带了些笑意,“先留着她,不过骂两句罢了,她于魏吴两国尚有大用,过了河才能拆桥,否则岂不是要淹死在河里?”
“蛇鼠一窝,那你指定是蛇。”萧琅瞟了容宣一眼,“又毒又阴狠。”
“非也。”容宣不甚赞同地摇了摇头,看着她笑得不怀好意,“蛇者,体软擅缠,说的不正是你吗?”
萧琅毫不犹豫且毫不留情地一脚将他踹出了宫道,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衣摆拖在地上发出唰唰的响动,倒真有些像暗夜中蛇行于草丛发出的动静。
容宣防备不及,趔趄两下跌入了道旁的枯草地与花丛里,落叶残英满衣襟,容恒连忙跑过去扶他,却听他问方才可看清萧琅的脸色没有。
容恒思忖片刻,摇了摇头。
容宣捻着指腹笑容尽敛,望着萧琅走远的背影吩咐容恒道,“着太医令过两日寻个由头去趟观星宫。”
第二十一章 平安脉
玖零入宫之后,秦俭新岁的课业也正式开始,萧琅忙于教授秦俭读书,没有时间去管玖零的行踪,况且她也不喜欢没有礼数规矩的孩子。而容宣亦忙于国事政务,他有时间也不想管,只看着玖零便觉得碍眼,仿佛那是只霸占鹊巢的鸠鸟。于是二人皆叮嘱沉皎看紧玖零,免得那人到处闯祸。
沉皎万分讨厌玖零,于此任务自是烦心得要命,故而对那人从未有过好脸色。他的日常除却不准玖零离开观星殿外,便是到处寻找玖零的踪迹。
玖零反而很喜欢跟他玩这种你追我赶捉迷藏的把戏,每天变着法儿地躲躲藏藏,让沉皎到处找她。
沉皎烦不胜烦,被折磨得身心俱疲,只半个来月便受不了了,找到萧琅诉苦告状,请萧琅收回成命,再这样下去他要疯了!
玖零这人谁见谁烦,武艺还算出众,只怕一般人看不住她,萧琅没有办法,便劝沉皎再忍几天,说不定日久生情,慢慢地他看玖零就没那么不顺眼了。
沉皎一脸冷漠地说不可能,他最烦玖零这种人,欢脱没规矩还自诩灵动活泼,怎么可能有人会喜欢她,简直无稽之谈!
“我也没说让你喜欢她呀。”萧琅小声地辩驳道,揣着手手亦是毫无办法,人来之前刘晨也没有提醒她此人如此不好相与。但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啊!沉皎,你是不是对她有点心思呀,否则怎么会想到喜欢她这一说呢?”
“师叔!!!”沉皎闻言脑子登时嗡嗡的,像有万只蚊蝇在脑海里横冲直撞。
萧琅让他去问问容宣,活是容宣揽的,应该有办法对付。
沉皎自他家师叔这里未能得到想要的答案,转头便去找了容宣说理。
容宣纠结而又惆怅地托着腮,只说快好了,让他再忍几天便可解脱,不要着急。
沉皎走了一圈毫无所获,气呼呼地返回了观星宫。进殿又见装扮成宫女模样的玖零不肯认真扫洒,却是站在书架前把玩着容宣送给萧琅的一支玉笔。沉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越发对玖零感到厌恶至极,他强忍着即将崩溃的情绪没有骂人,只夺过玉笔瞪了玖零一眼,而后坐到一旁看着一卷竹简不再搭理任何人,只当自己是个聋子哑巴。
玖零瞥了沉皎一眼,敷衍地擦起灯盏,竟难得安静了一上午。
过午,萧琅无所事事地歇在明德西侧殿的榻上,无事可干时她便喜欢在榻上半躺倚着,这般能令她感觉舒服一些。容宣笑她越发懒散,春天里正应当多出去走走,整天待在屋中该闷坏了。若非容宣拉着她出门溜达,萧琅也只是十分随便地点头应声,从未付诸实践过,走着哪有躺着舒服。
今日她将将躺下,寻思着如何解决玖零的问题,容恒亦恰好送来了秦俭的策论。
萧琅打开竹简看了一眼,与自己那日想的大致相同,但秦俭更推崇分化一说,以为这般兵士们会更容易接受,不易反叛。
“他倒是随他叔父与大父,先秦王果然是大仁之士,子孙俱为贤德君子。”萧琅颇为赞许,但又不免隐忧,“然此般终归过于仁慈,适于太平盛世,而非当今。”
容恒称是,解释说秦俭思想尚且不成熟,等他通晓政务之后也许会好些,思虑更完备些。
萧琅点了点头,“倒也是,循序渐进最好不过,他叔父尚且年轻,他有的是时间可以学习,不必急于一时。”
两人正说着,忽闻殿外宫人禀报,道太医令李岱前来请平安脉。
“这是哪般说法?”萧琅甚是疑惑,“平安脉”一说她闻所未闻,“何为平安脉?”
容恒忙道,“便是每月例行前来为君上君后诊脉,以防患于未然。”
萧琅摆摆手,“不必如此麻烦,我好得很,下回罢。”
容恒称不可,劝她说不麻烦,经常来看看于萧琅有益,也能令容宣放心。
“可是我没病啊!”萧琅低下头继续看着竹简,雷打不动稳如泰山,只要她不看太医她就没病!
“所以才称作请平安脉呀。”
容恒不许她拒绝,当即请李岱进殿,又令李岱仔细些,切莫诊错了。
李岱剜了容恒一眼,花白的须髯抖了一抖,看样子是忍着没有骂人。
萧琅心里有些紧张,便以容恒方才说错话气到了李岱为由指使他出去。但容恒貌似没有听到这话,站在墙角纹丝不动,只笑不出声。萧琅见他这副模样瞬间明白,所谓“平安脉”不过是个幌子,容宣定是察觉到了什么,故派李岱与容恒前来求证,那人一向心细如发,又细腻善察,这次估计当真不好瞒过他。
李岱同萧琅解释了几句便上前搭上了脉。
萧琅讪讪一笑,试图同李岱搭两句话,但对方显然不怎么想搭理,她也只好悻悻住口,寂静无声的时间尤其漫长。
李岱诊脉良久,忽然“啧”一声,看了萧琅一眼却是没有说话,少顷他又问萧琅可有哪般不适没有,萧琅连忙否认说没有。
李岱捋须不语,末了摇了摇头,说萧琅不够诚实,“君后,讳疾忌医乃是大忌啊!”
“太医令误会了,我并未讳疾忌医。”萧琅眼睛眨得快抽筋了也不见李岱有所反应,因为对方根本不看她,倒是容恒在旁边问她是不是眼睛不舒服。
萧琅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容恒,眼神威胁他若是胆敢胡说八道就扒了他的皮。
容恒三两步挪出了侧殿,他还是向着容宣的,也是为了萧琅好。
李岱收回手,叮嘱萧琅的话同医庄所言相差无几,无非是不可动怒动武,不可受寒着凉,更需避夏季溽热,“春夏甚是难熬,君后需得谨慎温养,稍有不慎便一发不可收拾。”
萧琅点头如啄米,李岱见她如此配合甚是欣慰,医者最是喜欢听话的病人。他称稍后便会将医案与方呈与容宣阅览,他会向君上举荐靠谱的疾医与疡医来侍疾。
“啊等等……”萧琅赶紧扯住李岱,“君上日理万机,并无闲暇时间阅览医案,况且他也看不懂,而我久病成医看得懂,太医令将医案与方交与我本人便可。”
李岱思忖片刻以为她说的有理,便说等他回去准备妥当,下午一并送来。
萧琅再三叮嘱李岱,医案送来时请务必交到她本人手中,其他人等一概不给。
李岱连连称是,萧琅遂亲自送他离开了明德殿,亲眼看着他往少府的方向去了,免得被某些人拐走。
待人走后,萧琅瞟了眼站在墙角假装没有存在的容恒,朝他招了招手,招呼他随自己来。容恒正在犹豫,却被萧琅揪住腮拽进了侧殿。
容恒私以为自己长得没有容宣高完全是因为那人长年累月敲自己脑壳敲的,现在面容有些发福怕不是被萧琅拽脸拽的。他捂着腮帮子不甚真诚地同萧琅发誓说不会将李岱的话告诉容宣,但又小声嘀咕,若是容宣自己问李岱问出来的可不关他的事。
“你不会拦着不让他问?”
“君后,这实在无甚可瞒的,君上作为您的君子应当知情。”容恒劝她道,“墨蒙曾对君上说,只有了解真相才能想出对策,君后若一直欺瞒君上,只怕最后不好收场啊,君上定会生气的!君上生气了不还得君后费心哄么!”
容宣与萧琅总是不对等,因而心思十分敏感,萧琅瞒得越多容宣便越发敏感自责,这种情绪总有一天会收拢不住爆发出来,至时倒霉的还是萧琅,谁让她最理亏呢!
但萧琅尚未想到这些,她只关注墨蒙到底同容宣说了什么,怎会突然扯到这样一句话。
容恒一噎,暗骂自己不小心,此般只好如实相告。
“你们啊,个顶个的墙头草,真真没有一个靠得住的!”萧琅心力交瘁地指着容恒,抬手欲敲其脑壳,却发现容恒早已今非昔比,她根本够不着,遂只好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将那卷策论丢过去,嘱咐他等明义下课后再给秦俭送去一论题,“这策论提出的观点甚是合我心意,只是拖延的时间太长了些。你且问他,倘若国有急战,两军阵前主将突遭暗杀,两刻钟内当如何决断。”
容恒惊诧地问她可是令秦俭两刻钟之内回复不是,萧琅白他一眼,反问他难不成要等那主将出殡了再回复?
“啊这……公子课业繁重,恐怕来不及思考周全……”容恒有些心疼秦俭,虽说萧琅布置的课业远少于明义,但于秦俭而言实在刁钻,毕竟秦俭尚未正式参政,哪能明白那么多弯弯绕绕与技巧。
“又担心他辛苦?”萧琅踢了容恒一脚,让他去跟容宣说情去,“你做太子去罢,他便不必辛苦了。”
“君后您说话也太吓人了!”容恒小声抱怨了一句便忙不迭地跑了,得亏萧琅这话再无旁人听见,否则还不得有人怀疑秦王后与寺人勾结谋反哪!
萧琅对容恒和沉皎甚是无语,不辛苦如何成材?
她仰面躺倒,准备看会儿闲书,却又隐约听见殿外有宫人向正殿禀报,声音虽小但也足够听清,乃是吴国上卿子禹求见。
萧琅闻此不禁高兴地拍了下腿,沉皎上午还来抱怨,解脱的机会这不就来了么!
第二十二章 慈父严母
萧琅隔牖看到了子禹的身影,但她并没有跟去正殿打探子禹的来意。一则需得在外人面前遵守规矩,牝鸡无晨,后宫不干政。二则若非帝王主动来求,纵使萧琅再关心,作为阴阳家需得保持那一份矜持与疏离。
殿外子禹乃是孤身一人前来,并未使用使臣的身份,只是单纯的吴臣子禹。观其行色匆匆,衣衫落拓,想必来时定是十分焦急。他得到允许进殿之后久久未出,一直到秦俭下课,正殿的门依旧紧闭。
秦俭亲送明义至西坊,回宫后欲往明德正殿汇报课业,但听宫人耳语几句后便转头往西侧殿来了,将今日所得所思阐述与萧琅知晓。
萧琅听罢问了他几个问题,又选了韩非子主威篇同他辩论,秦俭的回答虽不够完美但也大致令人满意,末了便是抛出交战主将被杀的问题来问他。
秦俭在榻边沉默着站足了两刻钟,宫人提醒时辰已到时他不禁慌张地挠起衣上的花纹,“叔母,我认为,应当呃……”
“若有所思,但说无妨。”萧琅倒不怕他答错,只怕他不愿深思。
“应当先彻查凶手,同时派遣另一位得力干将前往统率。”
萧琅立刻追问他,“倘若不幸遇害的是武安侯,那么你认为应当派谁前去接替?”
“派……”秦俭有些迟疑,龙行是长熙军的统领,急战当先,接替之人最好熟识长熙军的作战风格,如此方能即刻率军应战,免去多余的磨合时间。“派李贞?”
“何不派龙非?”
“武安侯不幸罹难,少上造正处于丧父之痛当中,何必再扰其清净,况且李贞叔叔年长,必定经验老道,更长于随机应变。”
“李贞经验丰富是不假,但在你同情龙非丧父的这段时间里,也许杀害他父亲的凶手已将龙行被害的消息传遍三军,至时军心一乱,丧父的恐怕不只有龙非一人,需知仇恨才是最好的杀人利器。”
秦俭认为这话有道理,但于龙非而言未免太残忍了些,“龙非居丧不说,还要被君主利用感情去为国征战,实在……”
萧琅不喜地叹了口气,“适宜的仁慈会令民心安定,但毫无意义的仁慈只会让更多人为之受苦。我且再问你,倘若有人说应当派遣龙非,因为他能征善战,但也有人举荐钟离邯,说他有对阵强国的经验,亦有人推荐李贞,说他作战经验丰富,你会听从谁人所言?”
“啊这……我、我听……”秦俭紧张地蹭着鼻尖,他私心是偏向李贞的,但又觉得其他人说得也有道理,“我听……举荐少上造的罢?”
萧琅假装没有听出他话里的迟疑与附和,只是肯定了他的决断,“臣食君之禄必忠君之事,为了这个国家,也为了维持他们既有的身份地位和富贵荣华,他们必会兢兢业业为君上分忧,你若没有主意,不妨听一听他们的意见。然臣子所言,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你要学会从纷乱嘈杂的言辞中择选出于秦国最有利的那一个。”
“叔母所言是极。”
“那么以上三人中,你认为派谁去统军迎战最为适当?”
秦俭一愣,心中狐疑,难道最中意之人并非少上造?遂试探问道,“那……五大夫?”
萧琅疑惑地看着他,这孩子怎地片刻之间变三变,“何以改作钟离邯?”
“这……”秦俭支支吾吾不知该作何回答,总不能说自己在瞎猜萧琅的心思。
萧琅并不责怪他,正好李岱也送来了医案,她便让秦俭先回东宫歇息,这个问题等他有时间的时候可以去请教一下容宣。
秦俭松了口气,连忙称是告退,尽管回到东宫还有秦起监督他写明义布置的课业,但好歹不必再在萧琅面前罚站,虽然那人并没有多严厉,但气场实在令人畏惧。
被萧琅一衬托,少傅明义简直不要太温和,容宣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温柔慈爱的老母亲。
秦俭叹了口气,慈父严母,难顶!
萧琅趴在牖边看着秦俭离开的背影也叹了口气,这孩子终究还是不够成熟,内心太容易动摇,这便意味着他很容易被外力所摆布,不够固执亦并非是好事。
看着秦俭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宫道尽头,她收回视线翘起二郎腿,举着一卷竹简继续打发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宫人点起了殿内的铜鸟灯,劝说萧琅关牖免吹夜风。适时,殿外隐隐约约地传来说话声,趁宫人关牖转身的空隙,萧琅起身朝外瞟了一眼,见容恒站在阶下,目送子禹随一名宫人离开。
外头天色昏暗,萧琅没有看清子禹脸上的表情,但感觉他应是已得偿所愿,尽管依旧落魄,但却无来时的倾颓之色。
萧琅同情地撇了下嘴,暗道这吴国真真是倒霉到家了,也不知又要被容宣刮下去多少层皮,杀人不过头点地,此人便如那刮骨钢刀一般……不过她喜欢,嘿嘿!
正腹诽着,却听见殿门吱呀一声响,宫人唱礼告退。
萧琅抬起眼皮朝门口瞟了一眼,来者正是她方才在心里偷骂的正主,遂不免有些心虚地将视线收了回去。
容宣在榻边坐下,扯过被萧琅扒拉到一边的玄狐裘给她盖上,低头在她脸颊上啾地一声亲了一口,笑道,“看你这表情,今天又没少在背地里骂我罢?”
“你这人太敏感了,这样不好~”萧琅表情讪讪,赶紧转移话题,“你又搜刮人家吴国甚好东西了?”
“瞧你这话说的。”容宣也在榻上躺下,半边身子都悬空着,他反手将萧琅捞进怀里蹭上了榻,扯过狐裘也给自己盖上,无比惬意地叹了口气。“哎,我就不能给吴国送点好东西?”
“哦?那你是终于答应娶吴和了吗?眼下于吴国而言,恐怕没有比与秦国成功联姻更好的事了。”萧琅琢磨着,这吴和若是进了秦王宫,她是笑脸相迎比较好还是直接弄死她比较好?
容宣扯着狐裘遮住她的脸,“你再胡说八道我就走了,不跟你玩了!”
“还有这等好事?”萧琅大为惊奇,“你走罢,你走了我还清净。”
“我偏不!”容宣极其擅长顺杆往上爬,全然不知退缩为何物。他翻身将萧琅抱紧,像抚摸着观星的脊背一般抚摸着萧琅的头发,慢悠悠地同她道来。
先前容宣派人在吴国放出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吴侯的耳朵里,三人便可成虎,何况整个吴都都在流传,眼下吴侯已深信不疑,自己的爱女吴颦确确实实已死在了魏宫,凶手便是赵国嫁过来的那位殷夫人。
魏侯知情不报,反而假模假式地悬赏千金去通缉什么刺客。想那嫁去赵国的殷八子在最荣宠时被暗杀赵王也不过只悬赏了百金追凶,且三日之内便抓住了凶手,而吴颦既非大国公子又非顶级宠妃,魏侯再财大气粗也不至于为了一位普普通通的夫人大动干戈,况且这都多少时日了,连刺客的影子都没看到,魏侯此举怕不是用来掩人耳目的,他指定是想包庇某人。
吴侯自诩心里十分清楚,他亦深知殷夫人殷玉莹和吴颦不对付。吴颦育有两子,其中一位还是长公子,而殷玉莹只有一子,且年幼体弱,二人都是众公子母中相对得宠的,她们的孩子也都有可能继吴侯位。但目前看来魏侯明显更偏向于吴颦所生的长公子擘,不止是因为公子擘为长,也是因为忌惮赵国。
先前西夷尚在时,魏侯一边提防着西夷王反咬他一口,一边又依赖着西夷王帮他阻挡赵国南下的脚步。季子桑上位后,魏侯观其行状深感惴惴不安,生怕赵韦扭头吞了西夷再咬他魏国,好在赵韦是个小人,背弃了夷赵盟约,让东原捡了个大便宜。
但魏侯高兴不到两天便又听闻东原亡了,北面一整片领土都改姓了秦,他又开始为此惴惴不安。秦王可没有东惠王那么温和中庸,想那东惠王继位初期只想着守成祖业,西进完全是被当时还是丞相的容宣和上将军龙行二人挑唆的,那二人还想要一统九州,简直可怕!如今一个是秦王一个是武安侯,无人压制更是肆无忌惮,又与燕国缔结了盟约,只怕秦国北上未始先南下,吴国率先攀附了秦国,而他魏国危矣!
如今魏赵之间隔了一整个秦国,燕国已与秦国站在同一阵营,能够挟制秦国南下的只有赵国,而赵国单拎出来又不可能打得过秦国,所以魏国只需担心会不会被秦国吞了便可,魏侯最好的选择便是继续依附于赵国,一旦秦国有所举动即可请求赵国襄助。
吴侯越想越觉得是魏赵勾结杀了吴颦,而魏侯为了能够依附于赵国不被秦国吞并故百般包庇殷玉莹,只求赵国看在殷玉莹的面子上帮衬姻亲国一把。吴侯越想越气,最后决定先下手为强,率先背弃与魏国的盟约,彻底依附于秦国。
萧琅未料吴侯如此天真,“他竟未想一想为何争夺太子之位不杀太子反杀其母?”
“我又不是傻子。”容宣翻了个身,“你莫急,我慢慢跟你说便是。”
“你很聪明,只是不大安分。”萧琅微微一笑,一脚将他踹下塌。
第二十三章 狐狸精
容宣被萧琅踢下床榻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次竟一反常态没有笑嘻嘻地爬起来。萧琅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那人发出任何动静,不禁好奇地扭头看了一眼。
这一看却是将她吓了一跳,只见容宣脸色煞白地仰面躺在地上,两手摊在身侧,双目紧闭,似是已陷入昏迷。
萧琅见状惊慌之余又有些觉得容宣是在装模作样地骗她,便坐起来用脚推了那人两下,孰知容宣没有丝毫反应,她便蹲下去脱了容宣的外袍,在他腰背上摸索着,想看看是不是伤到了哪里。然而她摸了半天,既无肿块亦无血渍,更不像内伤,遂猜测许是有疾,于是立刻扬声喊宫人前来,“来人,传疾……”
话音未落她便被人一把扯进了怀里,按住后脑勺将脸压在了胸口处。
这人果然是在装腔作势,还好是装的!
萧琅心中大石陡然落地,但血压跟着耳边清晰的心跳声蹭蹭往上涨。她挣扎起身瞪着笑得人畜无害的某人恨得咬牙切齿,“容宣,你是不是有病?”
容宣来不及回答便听见殿外宫人问萧琅有何吩咐,他看着萧琅,示意对方将人支走。
萧琅偏不如他意,“传疾医,要极其擅长摇髓脑之术的,给你家秦王好生看看脑子是否被马踢过!”
门外宫人许是未有听清萧琅在说什么,便又提高声音问了一遍殿内是否有所吩咐。
容宣忙回他说并没有,方才是他听错了。
宫人喏喏应声,脚步声和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
“不看看怎么能行?”萧琅提议还是让疾医或疡医来看看比较好,容宣无事她也放心。
“你这是担心我呀!”容宣摇着狐狸尾巴卖乖,“早知你会如此心疼我我便夜夜都睡地上,自己滚下床去。”
“可不是。”萧琅附和着,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道,“我倒更想找人看看你的脑子是不是被门夹过!”
“那你喊罢,等人来了一进殿便能看到你我二人衣衫不整滚作一团的模样,至时我便说君后见色起意,难以把持心神,于明德侧殿扒我衣裳,按我在地欲上下其手。可怜我弱不禁风,难以反抗,只得逆来顺受,委屈从之。”容宣言之凿凿,神色凄凄切切,演得甚为真实。
“你是不有病?无耻!”萧琅若非当事人,哪怕这人全然信口胡诌,只见其泫然欲泣的模样她也能平白信上几分,但眼下她只想将这人打一顿。
然而她刚刚抬起手,却见容宣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清亮的瞳孔好像两口水纹漾漾深不见底的古井,看得她不禁有些脸红心跳。
萧琅讪讪地缩回手,赶紧岔开话题,“方才吴国之事你尚未说完,继续。”
容宣眼角有些泛红,轻推了萧琅一下,“你先下去,让我起来我再同你说。”
“哦?现在求我起开了?方才你不是特别嚣张吗?”萧琅双手撑地,居高临下的看着容宣,让他尽管这样说便是,她又不要脸。
“你确定,再不起来你怕是……”
“威胁我?笑死了!”萧琅瞪着他让他少废话,赶紧说。
“子禹他……”
容宣正想说什么,殿门忽然被人推开,容恒口中喊着“君上君后”进了殿。
“禀君……上……”容恒一看殿内情形登时傻在原地张口结舌,他恨只恨自己不是个瞎子,又见萧琅一脸好事被外人撞破的惊慌表情,便立刻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低头深揖,倒退着出了殿门,“君后劳神辛苦,臣下今日眼神不济,暂且告退、告退……”
“阿恒!阿恒你回来!”萧琅着急地从容宣身上爬起来追到殿门口,手足无措地同容恒解释说,“阿恒!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的,我没有……”
但容恒怎敢回头,更不敢逗留,他仿佛被狗撵着似的跑掉了,一溜烟儿地钻进正殿关上了门。
殿外几名宫人悄悄看了萧琅一眼,虽又低眉垂首而立,但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噙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哎呀,我可是提醒过你噢!”容宣悄无声息地摸过来搂上了萧琅的腰,将她鬓角微乱的碎发拨到耳后,在她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方才扒我衣裳摸我腰的时候可是特别勇敢的,这会儿便不好意思啦?”
宫人立时发出了窸窸窣窣的低笑声。
“我何时……你无耻!”萧琅又羞又理亏,她一下涨红了脸,瞪了容宣一眼,气急败坏地踢了他一脚后扭头便要跑。
容宣伸手一下勾住萧琅的腰带,委委屈屈地问她何以如此薄情,“方才你在榻上缠着我的时候可是很热情的,为何下了榻穿了衣裳便不认人了,你对自家君子岂能如此薄情寡义呀?”
“我……”萧琅脑子里嗡嗡响,她好不容易才树立维持的声誉和形象,三言两语之间便功亏一篑!她指着容宣,羞愤得脸红如秋柿,“你、你胡说八道,口无遮拦,衣冠禽兽,虚嘴掠舌,厚颜无耻!”
“何必如此恼羞成怒,你说是便是罢!”容宣装作隐忍的模样,笑嘻嘻地拖她进侧殿关上了殿门,将她压在门上低声问道,“前阵子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污蔑我阅览黄赤之道的帛画来着,如今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琅琅以为如何?如今你也算得上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实可谓琴瑟和鸣、伉俪情深啊!”
“不要脸!无耻至极!”萧琅挣脱束缚,跑过去捡起外袍扔在他脸上,“你可穿件衣裳罢,早晚给你活活骚死,你是狐狸精吗?”
“也许我也是蛇精,缠人易推倒。”容宣随手丢掉外袍,厚着脸皮蹭到萧琅身旁将她抱了个满怀。但见对方嫌弃地捂着耳朵不搭理他,便只好以吴地之事诱惑之,“子禹前来所为何事你难道不想听了吗?”
“滚,不听!”
萧琅不肯听但容宣却偏要说,两人之间总有一人会贱兮兮地去讨人烦。
吴侯现在已然为身侧幸臣所洗脑,坚信魏侯已经背叛了魏吴联盟,是魏侯为了依附于赵国,默认殷玉莹在后宫争斗中害死了吴颦。但魏侯依旧防着赵国,也防着吴国,便玩了一招借刀杀人去母留子的把戏,暗地里保下了长公子擘,以免有赵国血脉的小公子借机上位,而公子擘生母已身故,又可免登基后母族吴国趁机干涉朝政。
魏侯是用吴颦的性命讨好赵国,还想用吴颦之子谋取魏国的利益,算来算去都是吴国吃亏而魏国得利,这令吴侯如何能忍!
“吴侯依旧想将吴和嫁过来,不过我答应他可以帮他报杀女之仇,但他日后不可再提联姻之事。”容宣将萧琅的手从耳朵上拿下来,“我方才说的你可听见了?我说我不要吴和。”
“你花多少钱收买的那俩名幸臣?何不收买吴侯枕畔之人?”萧琅嫌弃地甩开他,走到榻边躺下,“吴和与吴颦大不相同,我倒觉得可以要她。”
“不过寥寥,宫妇虽易收买但也更易反水,感情用事实在危险,况且我也不愿与妇人打交道,当然是除你之外的。”容宣坐在榻边捏了捏她的腮,“你要吴和作甚?可是看中了她某处?你这眼光啊,着实有待提高!”
萧琅看中的正是吴和的身份,其乃吴国君夫人之女,正儿八经的嫡出公子,非吴颦这般养于君夫人膝下的“假嫡”堪比。有吴和在秦王宫,吴国任何动作都会深思熟虑,百般顾及秦国和吴和的安危。于秦国而言,吴和相当于秦吴两家的传话筒,秦国可以通过她拿捏吴国。
“吴和嫁到秦国来你让她嫁给谁?这般身份在秦国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非得嫁给宗室不可,但容氏哪还有宗室子弟,难不成让她嫁给东坊那些人?”
“当然是……”萧琅话到嘴边见容宣盯着自己便赶紧咽了回去,换了一个说辞,“当然是阿俭!”
吴侯也没有说非得让吴和嫁给容宣不可,等过两年将秦俭太子的身份定下来,吴和嫁给秦俭并不算辱没身份,虽非太子妇,但也要比吴公子的身份高些,等到秦俭继位,吴和便是万乘之国的宫妇,这还不够吴侯满意的?
容宣顿觉有理,然思忖片刻亦不禁有些担心,“庄氏虽为累世簪缨之勋贵,但终是要比宗室矮一截,只怕吴和有吴国撑腰,反过来欺负到二蔡头上去。”
“她敢吗?”萧琅瞟了他一眼,“不把规矩放眼里了?你可以现在便宣布秦王后死了,疆景子回来了,我还镇不住她了!”
“怎能如此口无遮拦,成天胡说八道!”容宣扯过狐裘堵上她的嘴,问她今日太医令来过没有,见萧琅点头他又问太医令说了什么没有。
萧琅点头道,“说了,不可动怒更不可劳累,你可懂我的意思?”
容宣佯作未闻,只管找她要李岱写的医案与方,然萧琅断然否认自己手里有这个,却是心虚地偷偷摸了一把袖子。好在容宣并没有看到她的小动作,虽是未曾看到,但依旧肯定萧琅对他有所隐瞒,定是将那医案藏了起来,遂直接上手去搜。
两人顿时滚作一团,嘻嘻哈哈地闹起来,医案的事渐渐被容宣抛到了脑后,萧琅倒因此松了一口气。
第二十四章 决裂
子禹离开秦国之后,魏侯似乎听到了什么风声,唯恐吴国与秦国联合起来对他不利,于是着急忙慌地派了长公子师擘大聘于吴。
这场大聘表面上说的是新岁伊始,需大计于春,实则是派师擘去试探吴侯,看看吴侯是否已然知晓吴颦身故的消息。
吴侯一向直来直去,自是毫不遮掩地承认自己已经知晓爱女被害一事,并质问师擘与魏侯为何无视吴颦生死,隐瞒消息,包庇凶手,是否早已存了与吴国决裂之心。
师擘闻言大惊,连忙帮魏侯说情,劝吴侯万万不可听信外人谗言,平白相信幕后主使便是殷玉莹。魏宫内已仔细查过,主使者其实另有其人,但实非魏侯刻意包庇,乃是因为抓不到那行凶的刺客,没有证据指证主使。魏国已悬赏千金抓捕刺客,可惜无有丝毫线索,魏侯亦有心而无力,绝非视而不见,希望吴侯再给魏国一点时间,一定给吴侯一个满意的交代。
然当吴侯向师擘和魏侯索要主使者时,师擘却又说其人已畏罪自尽,言下之意便是魏国着实交不出主使,又抓不到凶手,但也请吴国莫再深究。
魏国一边说着缺乏指认的证据,一边说着主使已经自尽,这番自相矛盾的说辞自是令人难以信服,再加上幸臣言语挑唆诱导,更令吴侯深觉魏侯抓不到刺客是假,包庇行径是真。
他再三向师擘索要主使者,但师擘的说辞始终如一,如是终于惹得吴侯勃然大怒,怒斥师擘不孝。又见师擘言辞之间偏心魏国颇多,大有未将吴国视为母族之意,吴侯更是寒心彻骨、怒不可遏,于朝堂之上众臣面前毫不留情地斥责师擘乃忘恩负义、吃里扒外之辈,骂得师擘面红耳赤汗流浃背,几乎当刻便要逃离吴国。
尽管师擘奉命在吴国多待几日以好生与吴侯解释吴颦之事,劝说吴侯莫要冲动,但吴侯却并不想再看到师擘。这些时日他再三要求师擘彻查吴颦被杀一案,或将主谋交出来,但师擘言语推诿,说辞含含糊糊,完全不肯给出准确的答复或誓言,再加上其人私心偏颇,吴侯已认定师擘是胳膊肘往外拐,为了太子之位不再同母族统一战线。在得知魏国确实无法交出主谋或殷玉莹后,吴侯毫不留情地赶走了师擘和魏国使团,十分愤慨且果断地表示要与魏国断交。
师擘一行狼狈离吴,远比那日子禹来秦时落魄仓惶许多。师擘由此深恨上了吴侯,而吴国亦不打算再帮衬他,自此与吴颦所生的一双公子断绝关系,更与魏国断绝往来。
魏侯得知师擘出使一趟不但没有维护好魏吴两国的关系,反而令两国彻底决裂,其愤怒实难言表,遂于众臣之前狠狠斥责了师擘一番,着令其闭门思过。
众人皆以为这不过是魏侯与长公子父子之间一场小小的争吵罢了,魏侯顶多是恨铁不成钢之意,孰知师擘闭门四日后竟于家中自缢身亡,其遗留手书的字里行间尽是自责自怨——一省未能庇护生母,二省未能维持体面,三省未能维系亲好,四省未能如愿成材。四日四省,自觉不堪大任,耻生于宗室,故慨然赴死以谢其罪。
师擘自尽的消息很快便传得人尽皆知,传入魏侯耳中时,一同传来的还有师擘在吴国朝堂之上为吴侯当众欺侮辱骂一事,魏侯于是觉得师擘的死乃是由吴国咄咄逼人、刻薄羞辱所致,悲痛愤慨之余便写了一封国书谴责吴侯刻薄寡恩,乃是亲佞小人。
吴侯非但没有得到魏国于吴颦一事的准确答复,反而又挨了魏侯一顿莫名其妙的责骂,再加上师擘思过不久即自尽,吴侯因此越发觉得魏侯这是在狗仗人势,借着赵国的势来欺负他吴国!他师诤先害吴颦,再害师擘,下一步是否便要去加害那尚未成年的公子昌?魏国驱逐吴国血脉之心昭然若揭,于魏吴盟约绝交之意确凿不移,恶魏于吴而言再无信誉可讲,吴魏正当就此分道扬镳才是!
吴侯立刻发布国书谴责魏侯背信弃义,并正式宣布撕毁魏吴盟约,请求归顺于秦。
容宣其实并不在乎吴国是否真心归顺,他只想看魏吴吵架,越激烈越好,最好打起来那种。他闲来无事便派人给子禹送了一封书信,而萧琅转头去找了玖零。
在整个秦王宫内,玖零只肯听萧琅的话,虽然她不承认,但事实证明萧琅在她面前说话确实有用,尽管玖零自己也说不太明白到底为何如此听话,也许是因为萧琅骂过她,她心里藏着一分惧意。
萧琅问玖零杀害吴颦的幕后主使到底是谁,玖零却是佯作天真地反问说难道不是殷玉莹吗。萧琅嘴角一弯,也不怪她,只说让她就此安心待在秦王宫便是,容宣不可能放她走,而她父亲的死因她这辈子都别再想知道!
见萧琅作势欲走,玖零急忙拦下他,“你也知道我父亲是如何死的?”
“据我所知,你的父亲好像是跟一个女人死在了一起。”萧琅意味深长地笑道,“而那个女人却不是你的母亲。”
“那个女人是谁?”玖零追问道。
萧琅看了她一眼,自是不可能告诉她,除非玖零乖乖回答问题。
玖零并非不懂,开始与萧琅讨价还价,“我告诉你主使是谁,你告诉我那个女人是谁。”
“哎呀,这不好罢?”萧琅惊奇掩口,“刺客难道不应当为雇主保守秘密吗?”
“你少跟我装腔作势!”玖零知道眼前这人在欲擒故纵。
“可我又如何能证明你说的是真的呢?”
“我亓官玖零从来不骗人!”玖零气极大喊,“你当谁人都跟你们一样满口谎言么!”
“那个女人是燕国某家酒肆的一名舞妓,卖艺也卖身。”
玖零一愣,蓦然明白过来萧琅说的是那个和父亲死在一起的女人,作为报答,她也告诉萧琅刺杀吴颦的真正主使,“那人住在章明宫。”
萧琅对这个答案有些出乎意料,她看着玖零令其发誓所言为真。
玖零登时气不打一处来,直道自己若是撒谎便不得好死!那人为了防止手下人泄露秘密,派人找到玖零之后便将传信的心腹杀了,丢进了章明宫内的枯井内,一概事宜皆由那人亲自与玖零当面交接。萧琅若是依旧不信,她可以将那人抓过来审问,其人十分怕死,一用刑指定能说。
“不必,多谢。”萧琅答应事成之后放玖零离开,但前提是玖零要再帮她一个忙。
“你得寸进尺?”玖零刚想翻脸,想了想又咽了下这口气,啪地一下甩掉手里装模作样的抹布,没好气地应承了一句。
萧琅抿嘴一笑,“你若是不愿假扮扫洒宫女,我身边还缺个亲随,阿恒上课时君上身边也缺个整理公文的……”
“我愿意扫洒!”玖零说着弯腰捡起了抹布,蹲下去用力蹭着地面上的脚印,一脸的极其不情愿。
萧琅无声地笑了一笑,满意地离开了观星殿。
未几,吴侯芈子方竟携太子芈良亲至伊邑朝见秦王,甚至请求质子于秦,其归顺之意可谓忠贯白日。
芈子方如此慷慨大方,容宣岂会不知好歹,尽管芈子方进献仅为小聘之礼,但他依旧按照大聘之仪招待了吴侯父子,并将芈良的寝宫安排在了东宫附近。
见秦国如此隆重正视,吴侯顿时感激不尽,其再三剖白忠心,表示愿为秦国肝脑涂地。
容宣用不着他肝脑涂地,只想看他与魏国吵架寻个乐子,于是聘仪结束之后,容宣便以“不忍父子猝然分离”为由留芈子方多住了几日,试图寻个时机同他讲一讲吴颦之事。
吴侯不知此人所想,因而越发感激容宣深恩体恤,但又哪知其人诡魅之道,只当是那温良宽宥之人。
眼下正值仲春时节,气候温和回暖,宫园内已是郁郁葱葱,和暄池旁雕琢的两张石案为过往几场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宫人擦净案上薄露,摆上了新鲜瓜果与酒水。
容宣与芈子方并肩而坐相谈甚欢,对面秦俭与芈良正低声说着什么,芈良给秦俭斟了一爵清酒,秦俭连忙双手捧爵来接。
萧琅倚靠在容宣身上把玩着一枚果子,听宫人小声汇报着一些琐事,宫人说罢离去时,容宣与芈子方的话题也刚好告一段落,她遂悄悄戳了容宣后腰一下,告诉那人是时候了。
容宣放下酒爵,幽幽太息,“前些时日得知吴夫人罹难,寡人震惊不敢言,直至上卿登门方知竟是事实。斯人已逝,还请吴公节哀。”
“薄物细故岂敢劳君上费心,只是……唉!”芈子方恨恨地叹了口气,将酒爵重重一搁,“只恨小女命薄卑贱,比不得那……合该是她倒霉罢了!都怪臣下识人不清,枉送了小女性命!”
“谁家儿女谁家父母心疼,吴公倒不必自怨自艾。”吴颦之死虽然冤枉但也不算特别冤枉,否则哪有今日与芈子方同案共饮的机会。容宣宽慰了芈子方几句,话锋一转同他说道,“上卿离开后内子以为事关重大,恐魏公不肯尽心竭力,故几番托付旧友人情,终解吴公一忧。”
第二十五章 兼爱
芈子方闻言登时心中一喜,想来能令秦王当众炫耀出口的必定不会是小事,遂不管是何事,先朝萧琅谢了一礼。
既然芈子方已谢礼,萧琅也不必再同他藏着掖着,直接了当地说自己已经抓到了刺杀吴颦的那名刺客,只是暂且无法交与芈子方处置,不过她却是问到了背后主使究竟是何人。
“是谁!”芈子方激动起身,离席快步至萧琅面前深揖一礼,“还请君后慷慨告知,臣下感激不尽!”
芈子方并非不想要那刺客,但他一瞬间想明白了,秦国已经帮他抓到了想要之人,萧琅不肯将刺客交出来许是另有他用,他不好得寸进尺再作其他要求,况且刺客也是收钱办事,世上多的是亡命之徒,杀人的刀早晚会折在别人手里,与其索要一区区刺客用以泄愤,不如问清加害吴颦和师擘的幕后主使,寻根究底,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吴公见谅,有些话非我不愿直言,而是不可直言。”萧琅遮遮掩掩的一言半语先给芈子方铺下一层神秘的基调,暗示他做好自行深思的心理准备。“秦宫嫔妇伶仃,但我也知晓宫妃等级森严,何况嫔妇众多的魏宫。吴公先前的指摘恐怕有所偏颇,毕竟两位夫人之间的琐碎小事闹得再欢,顶头之上还有君夫人在压着,纵使殷夫人出身赵国公族,可她在魏国宫内毕竟只是个夫人罢了,吴夫人亦是夫人。且不论吴夫人深得魏侯宠爱,育有长公子师擘和公子师昌,而殷夫人却只有一子师岷,单说两位平起平坐的夫人交锋,吴公以为,稍逊一筹的那一方若无倚仗,何来胆量敢欺压并加害另一方?”
容宣见亦故作太息语气,“父母常为子女计深远,膝下无子则为己身计深远,可惜阴差阳错下事与愿违,竟将盟友推向了敌营,白白害己一条性命。”
芈子方闻言立时陷入深思,倏然脸色骤变,口中连连念了几句“不可能”,他神色带了些茫然失措,双手交握成拳在案前来回踱步,视众人于无物,似乎已经忘记自己正身处秦王宫内。
吴太子芈良连忙起身告罪称失礼,高声唤了两声“父亲”,将芈子方喊得一下愣在原地。
见芈子方因己所言心神不宁,容宣甚是“宽容”地免了其失礼之罪,又无比“大方”地劝其回宫暂坐稍歇,“吴公既然身体不适,不妨先行回宫歇息,其他相关事宜待吴公得空之后再谈也不迟。”
芈子方看着容宣讷讷欲言,芈良却是十分有眼力见儿地拉着他告退回宫。
秦俭出园象征性地安慰了父子二人两句,又往前送了两步路才返回园内。回园之后便见萧琅与容恒正在行手势令,二人中间一只酒爵倾倒在案,爵口淌出来的酒水在花色斑驳的石案上晕开一层薄而透亮的水泊,倒映着低低垂下来的粉白花枝。
而容宣则在旁撑额于案,手下把玩着簪在萧琅鬓边的一支钗上长长的珠玉流苏,乌黑的头发绸缎似的在他指间流淌而过,散落在华丽的墨色衣袍上,他笑看着身旁二人嬉闹玩乐,宽大的长袍铺叠在池边,繁复的凤鸟纹路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金色光芒。
多么安详又贵气的场面啊!
秦俭在心里感叹了一句,却是忽然涌上一些难过——眼下场景与他从前想象过的、也一直在想象中的秦国同诸国和睦相处、同舟共济的模样着实大相径庭。
秦国自身甚是安稳和乐,可魏国失去了盟友吴国和长公子擘,吴国失去了公子颦,他们都沉浸在祸起萧墙自相残杀的悲痛之中……可这些原本都不应该出现,原本只是一场简简单单的后宫女子争宠夺权的悲剧,但这悲剧却在秦国的操纵下演变成了更大的悲剧,让本是一方天井大小的争斗膨胀成了两个国家之间的争斗。魏吴倘若因此一战,那么秦国就是引发战争和黎庶流离的罪魁祸首!
秦俭有些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他面色一黯,躬身一揖,“叔父、叔母,俭稍有不适,暂且告退。”
容宣闻声扭头看了他一眼,见秦俭脸色确实不太好,便劝他好生休息,或是传太医令看上一看,免得延误病情。
秦俭摇头称不必,离开的背影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
然他将将走了两步却又被萧琅唤住,不过对方依旧在与容恒行手势令,并没有停下来看他,他也只好站在原地等候萧琅玩罢吩咐。
萧琅又赢了一局,笑着同容恒说不玩了。容恒可算是松了一口气,他输得太惨了,再玩下去怕是要被酒水撑死。
案上倾倒的酒爵被萧琅扶起,氤氲在案的酒水也回到了酒爵之内,堪堪盛了不足半爵,亦不复先前澄澈清明。
萧琅随手将爵中酒水泼入和暄池内,短促一阵酒花竟激起池中千层浪。池水张牙舞爪地扑过挨挨挤挤的枯叶浮萍,一层一层地扑到池边大大小小的石块上,又在石块上溅起层层叠叠的晶亮水花,打湿了池边人的衣袍和裙子。
池中风浪良久方歇而余韵悠长,酒水入池的地方漾开了圈圈涟漪,仿佛盛开的花一般缓缓绽放,直至凋零。
秦俭在旁看得呆若木鸡,若非衣角湿润,他还当方才的热闹风波只是一场幻觉。
“一石激起千层浪,然非石者亦可激起千层浪,端看欲生浪之人是否有那个本事!我有那个本事,故我为所欲为。”萧琅放下酒爵,看着秦俭质问他,“你在同情魏吴?你为何同情他们,你所处立场可曾需要你去同情他们,还是说他们有何特别之处值得你同情?”
秦俭低头不敢言,但心里并不服输。
“你有资格同情别人吗?”萧琅嗤笑他闲来无事自作多情,“只我有资格,因为我凌驾于一切之上,我可以去同情比我弱小之人,但你不可以。”
秦俭忍不住小声地辩驳了一句,“俭只是以为,秦国站在其他人的痛苦之上经营自己的安逸祥和,于彼而言过于残忍!”
“笑话!”萧琅毫不留情地嘲讽他道,“你该不会是过惯了安逸舒坦的日子便忘了旧秦罢?忘了你的父母兄弟是如何死的,忘了为何泱泱秦国会分崩离析只剩你叔侄二人?”
秦俭涨红了脸,叔母说的不对,他没有忘记从前,他也不敢忘,但现在的秦国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为何还要让他一直看着从前?他大声反驳说,“强国瓜分秦国是为不义,秦国攻讦弱国亦为不义,这没有分别!”
“阿俭!”容宣着急唤了他一声,“身体不适便快些回去歇着,莫在此处逞口舌之利。”
他转头又安抚萧琅说秦俭还是个孩子,“慢慢教,莫急,莫气。”
“他今岁已廿又一,他还有多少个廿一可以挥霍,你又有多少个廿一载可以等?”萧琅冷笑一声,抛下几人拂袖而去。
“琅琅!”容宣赶紧追出去,顺便抛了个眼神给容恒。
容恒连忙去劝秦俭先回东宫去,有什么话不妨写成策论呈上去,总比当面顶撞得好。
秦俭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吭地扭头走了。
容恒追上去打哈哈,“公子和君后好像啊,使性子时候的模样真一模一样哈哈哈……”
秦俭没好气地驳了一句,“她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阴阳家方士,我不敢和她像!”
“啊这……”容恒一噎,半晌说不出话来,待回过神来时秦俭已经走远了,他赶紧快步追上去,“公子等等我!”
看着两人追逐跑远,容宣同萧琅笑道,“阿俭这孩子倒像是你亲生的,阴阳怪气的表情跟你如出一辙。”
萧琅白他一眼,眼中写满了“你好像有点大病”的意味,“再过两个月他便成婚了,还是孩子?”
容宣立马拆台,“你若是当他已成年,还会不放心地躲在花丛后面偷偷看他?”
“你少看了不成?”萧琅也不含糊地给了他一脚,脸颊泛起的微粉昭示着她被看穿心思的窘迫。
“他自幼被灌输的理念便是非攻兼爱、崇俭恶奢,一时想不明白是正常的,”容宣拍拍萧琅的头,宽慰她不必担忧,“再给他些时间,他会想明白的。”
萧琅太息一声,“哪还有那么多可容他胡思乱想的时间!”
“你有他便有,我看你整日无事可做,批阅公文和教授太子你选一个?”容宣私心希望萧琅可以选择批阅公文,如此他便可以时时刻刻与萧琅待在一起,看着她。
“我选回蓬莱。”萧琅撇了下嘴,蓬莱多清净,她也想夫子和师兄师姊了。
“现在不行,过段时间我再陪你回蓬莱去见无名先生。”
“不需要你陪!”萧琅嫌弃地绕过容宣,往观星宫的方向走去。
“在你如此漫长的生命里,无人作陪岂不无趣?”容宣笑嘻嘻地跟上去,“我死之后你莫怕,下辈子我一定早点遇到你,哪怕你已是白发苍苍,我也定再娶你为妻!”
萧琅听他这般说险些吓死,“幸好我已无长生之命,否则下辈子还得被你祸害!”
容宣一愣,接着笑成了花,“也好,你我此生至死方休,来世从头续缘。”
萧琅顿时更嫌弃了,“滚!”
第二十六章 叔侄相残
和暄池边小宴过后,芈子方与芈良一日未曾出门。是夜,宫人至贤德殿禀报,称吴侯正在云台宫内辱骂魏君夫人,太子良劝阻不住,询问容宣与萧琅是否要过去劝说一二。
容宣正在萧琅手背上画着一枝朱砂桃花,闻言他笔下一顿思忖片刻,说,不去。“吴公愿骂你们也莫拘着他,殿内摆设随他摔砸便是。”
宫人喏喏应声退下。
萧琅笑他属实大方,“云台宫内的摆设样样精品,其中不乏商帝可用以进献与阴阳家之流,珍奇稀有世所罕见,只怕他当真摔了以后你又要心疼。”
“我可不心疼,那里面的东西尽是吴国和燕国使团几次大小聘带来的,他若是目睹旧物仍下得去手便尽管下手,实非秦之损失也。”笔下朱桃已就,容宣细细打量着那只玉白的手和手背上艳丽的灼灼桃花,低下头细细亲吻着颀长的手指,“一切珍奇不过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甚好心疼的,我只心疼你。”
“啧,”萧琅不禁老脸一红,她无比嫌弃地用力抽回手,受不了地皱起脸,“你这话说得好恶心啊!”
“琅琅……”容宣不怀好意地笑着,凑上前去“欲行不轨”,但见对方甚是警惕,他便意味深长暧昧不明地低声笑着问了一句,“我可是你的身内之物,你不心疼我亦无妨,我可是要认真疼你的,你且答得真心些,你喜欢吗?”
萧琅一下从脸颊红到耳根,赶紧坐得离那人再远些,她无语地指着容宣斥之无耻,“竟连这种话也问得出口,我从前怎地从未发现你如此无耻?容宣,你真真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非也,我可是守身如玉的正人君子,不信你问阿恒,你回来之前我一直洁身自好!”容宣甚是骄傲,同他这般品德端正的男子可不多,他若非君子,世间谁人又敢自称为君子?但面对心心念念的良人时还守身如玉洁身自好之人,那指定是脑壳有大病。“你我乃是夫妻,乍暖春夜,床榻良宵,夫妻之间不谈些夫妻的话题,难不成讨论国事?我相信你能够从中感受到我对你深切如海的爱意,你定然是喜欢的,对不对?”
“我不喜欢!”萧琅羞恼地躲开他艳甚桃花的眼睛和滚烫的视线,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句“没脸没皮”。
容宣仰面躺倒,枕在萧琅腿上忧愁地叹了口气,“你这人根本听不得真心话,又惯会骗人,这些年可是害苦我了,白白惹得相思成疾!”
“甜言蜜语能有几分真假,谁人要听!”萧琅抬腿将他掀下去,起身下床披上外袍便要往外走,她一直低着头不敢看容宣,试图掩饰内心的羞怯与慌乱。“我去看看吴公在骂甚,怎能惹出如此大的动静。”
“哎呀,吴国家事你何必去掺和,能有甚好看的。”容宣赶紧拦下她,“你去听了还能改变甚不成?你若实在好奇,明日一早问一问云台宫的宫人便是。可惜吴公骂得实在早了些,魏吴联盟已然分家,日后他还有的是要骂。”
萧琅其实并不着急知道吴侯在骂什么,云台宫那么多宫人,一人只传一句也能将吴侯一夜所言说个一清二楚,她只是担心此事传出去于秦国名声有损。眼下魏国已疑心诸事皆为秦国从中作梗,若非没有机会也没有那个胆量,只怕魏侯早就邀约秦吴两家同己对峙,若是芈子方在秦王宫内辱骂魏君夫人的话传出去,定会在魏侯心里坐实秦国挑拨离间的罪名。秦国不怕麻烦,但也没那闲心去惹麻烦,何况魏侯背后还有个阴损的赵国,赵国最近可是不大安分。
容宣笑她多虑,秦王宫可不是姜妲治下的东原王宫,什么话都敢里里外外的瞎传,倘若走漏一丝风声,受处置的不只是一两个宫人那么简单,保不齐要连坐整座宫殿内的全部侍从。有人胆大不要命,但也有人怕死得很,只要有一个怕死的,秘密便可守住八成。
而赵国的不安分容宣亦非不知,甘泉三百里还在燕国手里攥着,赵韦岂能安坐?损失甘泉关乃是赵韦政治生涯中到目前为止最狠毒的一个污点,赵韦不可谓不恶心,怕是要恨得吐血。少了甘泉一关,赵国与燕国之间便像是少了一扇庇佑家宅安宁的大门,现在自家的门到了燕国的手里,自诩为主的赵国反倒被关在了门外,赵韦三天两头为之上蹿下跳实不足为奇。
但只要有秦国在,有一天算一天,这扇门他赵韦就别想要回去!
“夜深了,春宵苦短,该安歇了!”
容宣扬袖熄去殿内灯火,却留床头一豆明明灭灭,艰难地拖曳着微弱的光亮。
“你最好手脚安分些,”萧琅威胁道,“否则休怪我无情!”
“自然!”容宣藏在暗夜中低低一笑,“我这人一向甚是安分~”
“那你这是在做甚?”
“深林春兮求索,露攀襟兮何致?”
“滚,恶心!”
……
贤德殿已然窸窸窣窣地熄了灯,云台宫内却依旧骂声不绝,并非只是单纯的骂声,而是芈子方与芈良有来有回的争吵。
父子二人昼时已吵过一架,芈良不欲顶撞父亲,只随口反驳了两句便熄了火,但芈子方似乎对他产生了些误会,以为芈良言辞之间是向着魏国的,偏向于师诤和师擘父子,也认为是吴国冤枉了殷玉莹,芈良不说话正是心虚的表现。
芈良于此着实无力争辩,他感觉自女弟颦被害后父亲比以前还要疑神疑鬼,总是怀疑魏国憋着坏水要害吴国,他不过是说了一句“也许殷夫人并非主谋”,并未断言什么,父亲便肯定他胳膊肘往外拐。芈良甚是无奈,但又不知该作何解释,秦王与秦王后没必要编谎话来骗人,他实不知父亲在逃避和顾虑什么。
但芈良越是沉默不语,芈子方便越是觉得他心虚有鬼,因而说话便重了些。芈良再老实也受不得这般无端冤枉,于是忍不住出言顶撞,父子二人遂吵了起来,闹腾了整整一夜,吵声歇后又开始冷战,直到次日仍是冷眼相对不说话。
萧琅一早上课前传召了几名宫人各自一问,所言基本相同,都说吴侯父子是为了魏君夫人吴媛而争吵。
芈良认为,吴媛已是魏国的君夫人,纵使出身吴国也不会再为吴国着想,虽然吴媛做人做事都不地道,但吴颦是作为吴媛的陪嫁媵妾嫁到魏国的,理应同吴媛共谋划,她不愿帮助吴媛便是有错在先。但芈子方却觉得,即便吴颦眼界狭隘自私自利,不愿帮衬吴媛,但她毕竟是吴媛之从女,是一家人,吴媛黑了心才与外人一起加害从女吴颦。
父子分歧如此严重,只怕两人的关系一时半刻是好不了了。
容宣在旁听了不禁想起当年姜妲问他萧琅随嫁娣姒几何,他说并无娣姒时姜妲脸上鄙薄不屑的表情。他一直觉得若是自己真心爱重良人,又怎会放心让别人来为她谋划,正所谓“人心隔肚皮”,亲姊妹尚会反目,何况只是同姓姊妹,良人之利益将来他自会为之谋划,无需别人插手操心。
萧琅白他一眼,说媵婚乃是规矩,各家女子都讲求姪娣相从,偏他就跟别人不一样!
容宣弹了她脑壳一下,“我是为你好,亦是为了自己好,不信你等阿俭成婚之后试试,蔡家至少要嫁六名女子来,至时一堆莺莺燕燕唤你叔母,一人一件事烦死你!”
“怎会随嫁五人之众?”萧琅惊诧不已,公族女子出嫁也不过随嫁左右媵、嫡侄娣与左右媵侄娣五人,蔡家只是卿,怎也有众多随嫁?
容宣解释说蔡家虽是卿,但宋国尚在时有过封地,便是如今的洛城郡庄县,蔡雉大父旧时尊称庄公,故比照的是封君规格。雉父亦是怕日后其他诸侯嫁来公族之女后,蔡雉因母族势力低微难以管束众人,故多随嫁几名同姓族亲以助其稳固根基。
萧琅不以为然地撇了下嘴,“若是阿俭不顶事,蔡家随嫁再多也无用。”
“蔡女面容清秀,端庄大方,善解人意,通晓诗书音律,又知晓国事政务,各个方面都与阿俭有几分相像,他会喜欢的。”容宣在心里琢磨了一下,秦俭既然已经同意了这门婚事,想来应该是喜欢的,否则早该提出异议了。
“他心悦谁人不要紧,要紧的是那些女子莫要聚在一起胡作非为,惹出魏君夫人那般乱子。太子妇最要紧的是势足声著,否则如何管理那些女人,难不成你帮他管着?”萧琅很怕秦国也会出现魏君夫人那种人,虽说吴颦是自私了些,但吴媛并没有好到哪里去,这对叔侄属实有意思得很!
容宣笑着摇头说不可能,“你不是已经算过了么,说他二人姻缘好得很,如此秦国交到这二人手中我也放心,何况还有你。”
“你可是糊涂了不是?”萧琅怀疑容宣至今不懂帝星究竟为何意,只好耐心同他解释,“你百年之前九州定要改朝换代,你交给他的可不只是这块土地,而是帝位和治下九州与万万子民,况且我只管帝星,储君不归我管。”
第二十七章 舞优小溪
容宣不太喜欢萧琅跟他提“帝星”这一类的字眼,这会让他觉得萧琅是因为他帝星的身份才愿意跟他在一起的,尽管他知道提出来可能会让萧琅觉得他是个小心眼儿,但他仍是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自己的不喜欢。
可容宣又怎知萧琅偏偏喜欢他的直截了当,非但没有取笑他的小心眼儿,反而甚是主动地扑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虽然只是蜻蜓点水,但足以令容宣感到心花怒放,这般心满意足的好心情持续了好几天。
在这几天里,吴侯父子又吵了一架,芈子方许是担忧国务,亦或是在与芈良赌气,主动告辞离开了秦国。离开那日芈良送他至伊邑城外,但听宫人回禀说芈子方并未下车,亦未搭理芈良对他的一系列叮嘱,看上去父子隔阂已深。
吴侯父子是否有矛盾无人关心,众人关心的只是魏吴两家的关系和未来局势走向。但近来北地不安,容宣便多放了些心思在赵国身上,大有放任魏吴事态发展之意,结果谁曾想,先前对此事不甚关心,甚至稍有反对意见的秦俭竟会主动前去试探吴侯父子于此事的看法和所为,容宣欣慰之余亦不禁好奇他都打探到了什么。
秦俭不敢断言芈良所言是真是假,只是听芈良说他一开始便不看好女叔吴媛与魏侯的这段婚事,但大父一意孤行,当时的芈良年幼言轻,无法反对,如今也只是心疼无辜的师擘。公子擘今年才十六岁,便这般夹在中间被逼死了,实在可惜!芈良对这些远嫁至异国他乡的女叔、阿姊和女弟其实无甚感情,即便有也是站在吴国的角度去看她们究竟能够给吴国带来多少利益,毕竟他们从未一起长大,又早早分别,实在说不上多亲密。
这话听上去像极了故意说给秦俭听,好让秦俭转达给容宣的尽忠之辞,但容宣也不好打击秦俭的信心,只委婉地劝他以后再想试探些什么时行止言语最好隐蔽委婉些,以免为人所察。
秦俭听懂了容宣的意思,他自己亦知此番酒宴试探只怕是无效动作,自己问得太明显了些,尽管他事先已做好无功而返的心理准备,但为容宣一提点依旧不免心生惭愧。他本意亦是想着借此弥补前段时间在宫园内顶撞萧琅、无知无礼之过失,眼下看来只能另寻良机了。
萧琅得知此事后本想寻秦俭夸上一夸,然思来想去又觉得太子太傅的威严不能塌,遂暗示容宣帮她表达一番,免得秦俭为之耿耿于怀。她不是看不出来,秦俭这阵子见了她便好像那田鼠见了猫一般心惊胆战,怕是心里一直惦记着和暄池边那件事。
容宣笑她年纪轻轻便如此古板,倒像是那些七老八十的老学究。
萧琅只是希望秦俭在面对权威时可以鼓起勇气再多些异议与反对,如此说明他确实思考过,即便有所纰漏和错处,总比一味附和要好。秦俭太容易被外力和强力左右,他需要练就一颗敏思而坚定的心。
容宣亦是这般想的,他不强求秦俭成长多快,只盼成婚前可以有所进益,但愿秦俭能够明白他二人的一片苦心。
流萤飞逝,时值暮春,钟离邯婚期抢先而至。
那人未到婚期时天天笑得脸上褶子都出来了,事到临头又开始害怕。然而并没有人能够体会他这般心情,容宣觉得紧张是正常的,实不知因何害怕,而龙非只觉得他矫情。
为了缓解一下钟离邯惴惴不安的心情,萧琅请他到容与逍遥饮酒,趁着未婚还能再玩两天,等到成婚之后他们这些老朋友怕是无法常常坐在一起了,端看明义和龙非便知。
钟离邯觉得这个提议甚好,正好那日容与逍遥新来了一个舞优要登台表演,想他还从未见过男人跳舞,于是欣然赴约。
萧琅倒是见过不少舞优,那些人身段是好,可惜相貌一般,她听闻容与逍遥这个新来的舞优十分貌美,早就想去看上一看,但又不敢和容宣说,手拿把掐地算准了时间,借了宴请钟离邯的名义去瞄上一眼。
时至酒宴日,几人到时天色已昏,酒肆内尽是些同他们一般刚刚到场准备通宵达旦的宾客,钟离邯后日昏礼,今夜不回家也罢。
龙非本也想来,但一听今夜不醉不归便不敢来了,他家龙子正怀着龙武,他若是夜不归宿怕不是要被龙行打断腿。至于明义,那人自始至终都不敢想象夤夜不归这种事。
爻女领容萧二人与钟离邯上了二楼,沉皎与容恒在后院和老朋友说话,等下会自行前来。
萧琅看那房间的位置并非是自己提前说好的,便悄悄问爻女是谁换了房间,这个位置都看不清台上表演之人的正面,只能看个侧后面,后脑勺和耳朵有甚看头!
爻女却说是沉皎亲自来定的,传达的是萧琅本人的意思,点名就要这个隔间。
萧琅回忆再三,自己有具体跟沉皎说过要哪个隔间吗?说的难道不是二楼能够看到舞优正脸的那面便可吗?沉皎可是耳朵瘸了不是,竟挑了这样一个好地方!但眼下楼内已坐满,只剩这一间空着,她只能被迫接受现实,同爻女说正是这一间,是她记错了。
爻女不疑有他,当即唤来侍女呈上酒水,令三人稍等一等,等时间一到新舞优便会上台,随后与萧琅对饮了一爵甜酒,微醺着脸颊夸萧琅料事如神,“小溪可是赵国来的,登台必宾客如云,绢帛堆山。可惜他每月登台时间不固定,欣赏他的那些达官贵人恨得跟什么似的!其实啊,这里头是有门道的,旁人却是不知,不然怎么说先生当真机敏无双,算得真真是准!”
“没有!并非是我算的,其实是赶巧了哈哈哈……”萧琅干干一笑,生怕对面那人手里的酒爵飞出来砸到她脸上。
爻女笑说“赶巧亦是缘分”,便又举一爵祝贺钟离邯婚期将至。她本还有话欲与三人闲聊,但余光瞥见一位贵人登门,只好先行告罪退下去迎客。
萧琅恋恋不舍地看着爻女下了楼,转头赶紧同容宣解释说时间是钟离邯定的,隔间是沉皎选的,舞优是自己要求今日登台的……反正一切都跟她没有丝毫关系,一切都只是缘分使然。
“狡辩!”钟离邯立刻撇清关系,“君上明鉴,时间不是臣下定的。”
萧琅掰着手指给二人看,“阿邯后日昏礼,昨日庆祝太早,明日不合时宜,只有今日刚好,大家皆如此,并非是我狡辩。”总之与那舞优没有关系,只是巧合。
“君上可别听君后胡诌,您成婚之前可没这个规矩。”
“你怎知没有?旁人说没有你便信了?你可知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你当时可在伊邑?你不是在西夷打仗吗?阿邯你打仗时不甚专心啊!刀口舔血的营生不专心怎么能行呢……”
萧琅一连串反问问得钟离邯张口结舌,“君上您看她!她狡辩!”
容宣只笑着不说话,总归萧琅现在只能看个侧脸,他不计较那人好色的本性。
萧琅与钟离邯二人仍在争论不休,容恒与沉皎一前一后跑进来。容恒兴奋地说他看见那个舞优了,甚是貌美,那面相长得跟女人似的,乍见惊为天人!
萧琅闻言登时不屑地冷哼,“男生女相有甚看头,远不如我家秦王清俊正气!”
“哇!”容恒大为惊奇,“君后今天好会说话!”
钟离邯撇了下嘴,“她理亏在先能不会说话么!”
萧琅愤愤拍案,“钟离邯你作甚总跟我对着干!”
正打算收拾钟离邯一顿时,楼下却传来了乐声。
琴声淙淙,宾客俱静,萧琅见状也只好悻悻收声,她瞪了钟离邯一眼,转身趴在阑干上向下眺望。
新舞优出场便同寻常舞伶不一般,其身姿飘逸洒脱,步履轻盈,可踩飞絮跃身半空,一看便知有武艺在身,功夫十分到位。
萧琅抻首试图看清舞优的正脸,却听见容宣在旁阴阳怪气,“有这般好武艺却来做舞优,实不知所图为何!”
“你有满腹好才华还来做国君了呢,人各有志!”舞优一直没有转身,始终背对着这边,萧琅只看得到长发与细腰长腿,看不清其人面容,真真气得要命。“沉皎!你这选的甚地方!”
“啊?师叔不是点名要这一间吗?”沉皎疑惑地挠了挠头,见萧琅瞪着自己,他一下想起了罪魁祸首,“是阿恒说的!”
容恒坚决不背锅,“君后明鉴哈,臣下都分不清这二楼到底有几间房,是君上说您想要这一间的。”
容宣依旧摩挲着酒爵笑而不语,只看着楼下的舞优在台下抛来的绢帛珠玉间起舞,不承认亦不否认。
容宣这只老狐狸简直成精了!
萧琅咽下这口气,恨恨地骂了一句“助纣为虐、狐假虎威”。
楼下叫小溪的舞优终于转过了脸,虽只是片刻,也也足以令萧琅看清其样貌。
此人面容确实漂亮,但算不上精致,萧琅偷偷瞄了容宣一眼,又看了看小溪,不禁有些许失望。
小溪许是感受到了萧琅的目光,抬头朝她笑了一下。
萧琅刚咧开嘴,眼前便落下了一道竹帘。
第二十八章 行刺
萧琅扭头瞪着笑嘻嘻的容恒,眼神问他在干什么,是不是想挨打。容恒佯作未见,却是脚下一滑躲到了容宣背后。
楼下舞得裙袂飞扬,乐声忽变慷慨激昂,竟是铁马金戈之音。小溪看着纤细瘦弱,舞姿却十分阳刚,也许与他习过武有关,一招一式都颇具力量,果然与寻常舞伶之婉约柔美大不相同,四面宾客看得热血沸腾,连连叫好,赏赐不要钱似的往台上丢。
萧琅隔着稀疏竹帘只能看个大概,小溪的面容在缝隙间一闪一晃,隐约能瞧见清秀眉眼。如此这般看得实在没劲,当着容宣的面又不敢掀开帘子,她老神在在地隔帘听着楼下的喧闹,手底下戳着一块鹿炙有些索然无味。
沉皎探身过去,小心翼翼地撩了一下帘子,试图弥补自己听信“谗言”的过失。旁边容恒重重一咳,他因为有些心虚,竟被这一声咳吓得竹帘脱手,帘幔啪地一下又落了回去。
萧琅率先撇清关系,说帘子不是她掀的,更不是她让沉皎掀的,这完全属于沉皎个人自愿行为。
容宣低声笑了笑,并没有责怪她和沉皎的意思,只是问她好看否,合心意否。
“好……”萧琅不知这人问的是人是舞,但实话实说肯定是没有好下场的,她一瞬间便想明白了该如何回答,“……像挺一般的。”
“比之爻女阿姊确实差远了,甚至都不如瑶瑶和阿姊的几位弟子。”容宣赞同地点了点头,却又问她感觉小溪武艺比之嬴涓如何。
这人怎地又想起了嬴涓!
幸好萧琅对此早有准备,知道在嬴涓一事上可以如何敷衍容宣,故答得十分自信。她撩了一下头发,一脸不甚在意的模样,张口便是滚瓜烂熟的否认四连,“我实不知,亦未了解,不甚熟悉,未曾见过。”
她以为这般便能堵住容宣的嘴,谁知那人反而怀疑她又在撒谎,“你同嬴涓相处至少一载有余,如何算得上不甚熟悉?他有甚秘密竟能瞒过你的眼睛?依他张扬的性情和对你的喜爱程度,只怕有甚本事在你面前都会早早宣扬开来,又岂会藏着掖着怕你知道!你莫不是又心虚不敢言?那你且说,小溪与嬴涓孰美?”
“你怎地如此爱翻旧账,如何便与嬴涓过不去了呢?”萧琅戳着鹿炙小声嘀咕着,戳得炙肉滋滋冒着香油。“那都多久之前的事了,作甚总是惦记着……”
“那小溪与季子桑孰美?”
“这与季子桑又有何关系?”萧琅满心狐疑,那人不是早就死了吗,如何又与自己扯上了关系?
容宣冷笑,他都险些忘了这个死人,“季子桑给你写的信可都攥在我的手里,若不相干他怎会在信中频繁向你问好?还会不知羞耻地连番请求私下会面?”
“瞎说,他写信我怎地不知!倘若那信果真是写给我的,为何会在你手中而非在我手中?简直污蔑!”萧琅断然否认有这等离奇之事,反正她又没有看到那些信,有也是没有!
容宣拍案,“我敢说出口便是有确实证据在手,你若是不信,等回宫之后……”
“君上君上,没啦……证据,没啦……”容恒使劲扯着容宣的袖子,极小声地提醒他说,当年还在相舍的时候,容宣某日一气之下将季子桑寄来的那些信件全烧了,竹简早就化成灰烬不知被风吹到何处去了,竟是一卷未剩。
萧琅耳尖得很,一听这话立马委屈得要命,拍案哭诉,“多冤哪!前任大司寇红口白牙冤枉好人,还有没有点儿公理王法了!”
容宣说理不成还被反咬了一口,气得一口气喘不上来,用胳膊肘怒怼了容恒一下,有些咬牙切齿,“就你话多!”
容恒委委屈屈地住口,他真真是为了他家秦王好!容宣现在夸下海口倒是没什么,等回了宫拿不出证据来不还是夸口的人理亏么!
萧琅理直气壮地撩起竹帘,趴在阑干上瞅着楼下起舞的小溪。那人不知何时擎了一柄银亮的长剑,舞得仙气缥缈,侠意横生,四下宾客阵阵叫好,她也忍不住随众人鼓起掌来,若非她手头太过拮据,倒也想丢些珠玉给小溪。
“如此喜爱不如以发上玉簪相赠。”容宣阴阳怪气的本事见长,他今晚看谁都不顺眼,尤其是那个叫小溪的。他拔下簪在发冠上的墨玉红豆鹤簪拍在萧琅面前,告诉她这对墨玉簪的用料比一整盘玉石都贵重,工艺极其精湛,嵌着整颗红豆,成双成对地送出去指定能令对方感受到她无比真切的相思情意。
萧琅一边说着“这怎么好意思”,一边将玉簪别入了发髻中。给她一百个熊心豹子胆她也不敢将容宣所赠之物转赠他人,她不要命了吗?
两支几乎一模一样的墨玉簪并排在一起煞是好看,容宣见状脸色果然缓和了许多。他就是这般小气,心眼儿比针尖还小,萧琅能奈他何?
夫妻二人言语来回之间充满刀光剑影,钟离邯在旁看得津津有味,为之啧啧称奇,不曾想他在军中的那几年里公子与先生分别两地竟也能如此热闹,容恒夹在两人中间过的日子究竟是什么人间疾苦啊!
容恒在旁根本不敢说话,他有些想念那两年沉皎和舞湘在一起的日子,比之容萧二人虽然磨人但并不可怕。如今他夹在秦王与秦王后中间,要时时提防着不能得罪哪一方,他那太子伴读的苦逼生涯皆因二人时常不对付而杳无尽头。
好在萧琅十分识相,没有在容宣的雷点上反复横跳,且甚是乖巧地给容宣顺着毛,那人的心情终于由阴转晴,隔间内的气氛也随之温和了起来,众人把酒咥肉食羹汤,伴随着堂内的笑语与乐声,万分轻松惬意。
楼下乐师换了新音,琴筝共鸣,沉重而又嘹亮,奏的乃是铮铮军乐,小溪转而舞着一柄青铜剑。久居伊邑的富贵闲士哪见过如此铿锵有力的乐曲与舞蹈,一时大为惊奇,看得全神贯注。
小溪在台上转着圈,不知他是有意无意,脚下竟渐渐逼近了高台边缘,在场宾客皆为他捏了一把冷汗,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失足坠落。尽管台下是水池,但池中水位并不高,水中散落着坚硬的石雕花鸟与鸮首出水口,小溪跌下去亦不免落个骨裂筋折的下场。
“这个小溪倒是有些意思。”容宣看着小溪的动作和他手里的那把青铜剑感觉有些奇怪,这人的动作不像是纯粹的舞蹈,更像是武学招式,小溪踩在高台边缘已是良久,却并没有做出任何需要他攀缘展示的动作,好像只是单纯的站在那里而已,若是无意识的动作那可得小心了。
小溪在台边用力刺出一剑,台下顿起热烈掌声与喝彩。
萧琅跟着拍了两下巴掌,看见台下有一人端着一只酒爵穿过人群正朝着对面上二楼的楼梯而去,她仔细看了一眼,瞧见那人有些炸毛的须髯不禁笑了,“那不是御史丞膑吗,他竟也会来酒肆寻欢作乐?”
容宣不以为然地笑道,“这又不是无尽红尘那种地方,有甚不能来的。”
两人看着御史丞周膑绕过高台,不知他上二楼想要找谁,对面半圈全是城中巨富之家,周膑若是同他们扯上关系,莫说御史丞一职,只怕他小命都难保。
周膑给了身后捧壶的侍女一件小玩意儿,示意对方上楼,他随之要上楼时,忽然有人高声唤着他的名字,周膑闻声四下张望着,脸上表情有些疑惑。
听见喊声的容萧二人往楼下瞟了几眼,未见出声之人,视线便又回到了周膑身上,想看看他到底是去找谁。
萧琅看着看着突然拍案而起,呵斥一声“实属放肆”,容宣紧跟着喊了一句“有刺客”,而楼下堂中众人早在二人出声之前便乱了起来。
只见高台之上原本在舞剑的小溪面带凶戾地持剑朝周膑刺了过去,口中喊着“拿命来”,周膑惊惶地“啊”一声,吓得跌坐在地,蹬着腿往楼梯下的角落里藏去。侍女宾客喧闹着四下奔逃开来,但碍于宵禁不敢跑出门去,于是一股脑地涌向了后院,撞翻了一地酒水珍馐。
周膑出门带了两名侍卫,此时已与小溪缠斗在一起,但那侍卫不过是普通拳脚,哪里打得过小溪,三两下便被小溪瞅准空隙撂倒在地,不知是惜命还是受伤太重,两人躺在地上只吆喝却不起身。
要看周膑要丧命,萧琅便想去帮他一把。容宣伸手拦下她,自己越过阑干跳下了二楼,两下便将小溪踩在地上动弹不得。
此时周膑已吓得不会说话,看着容宣半天张不开嘴,身边两个侍卫倒像是回光返照般一骨碌爬起来,跪伏在容宣足边不敢说话。
钟离邯凑到阑干旁,看到小溪脸贴地板,他啧啧两声,“君上好像有公报私仇的嫌疑,以前他都是踩人胸口的。”
“君上方才确实太活跃了。”容恒也凑过来瞧,正好瞧见容宣一脸挑衅地看着小溪问话。想来那一声“有刺客”本该是由他来说的,谁知容宣竟会抢他的台词,还抢了钟离邯的活,说那人没有公报私仇的心思这阑干都不信!
第二十九章 寻仇
廷尉左平在家睡得好好的,突然被人薅起来拎到廷尉署点灯上工,吓得他汗毛倒竖出了一身冷汗不说,还灌了一肚子凉风,一时脸上尽是怨念。他瞪着眼前这人熟悉的面容,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是谁,想骂人亦不知该从何骂起。
钟离邯用力摇晃着左平的肩膀,“刺儿头你快醒醒啊,君上和御史丞被人打了!”
左平从岐姑县令升任廷尉之后只有一个人还会喊他从前的绰号,那便是五大夫钟离邯。
钟离邯在此容宣应该也在,左平不必听其后半段话便已经清醒了过来,再一听后半段顿时怒不可遏,拍案咆哮,“何等宵小竟如此放肆,胆敢殴打君上,速速将人擒来!”
“人都来了,只等你醒过来。”
钟离邯说着伸手帮左平理了理衣裳头发,十分随便地拍打了两下便将人拉去了容宣面前。
左平到时果然众人齐备,堂内跪着两个人,一个是御史丞周膑,背后站着容恒,另一个年轻人他不认识,背后站着沉皎。容宣与萧琅站在书架前看着一卷竹简,左平不必看那简上标签,只看架上空格便知容宣手里拿的是《秦御令》第几卷第几章,甚至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
他看到容宣貌似等得有些无聊了,正在将秦御令背给萧琅听,于是赶紧小跑过去行礼。
容宣见左平头发凌乱的模样有些不好意思,想他若是半夜三更被人叫起来吹冷风他定会当场翻脸,可今夜事发突然,着实无可奈何。
左平小心而又详细地询问容宣今夜究竟发生了何事,在得知容宣与萧琅等人不仅去酒肆看小溪跳舞、还准备在酒肆夜不归宿时他的眉头又习惯性地皱到一起——君后不爱看宫中优伶表演竟要出宫去看一舞伎,君上不制止便罢了反倒如此纵容,五大夫与寺人恒枉为人臣,常伴君侧却不知善言规劝,一行人真真离经叛道至极!但他欲言又止了好半天终究还是一言未发,毕竟他已不是御史大夫,君臣行止不再归他管束,亦不好置喙,不过不妨碍他天亮之后找御史冰告状。
“廷尉误会了,并非是我想看小溪跳舞,实乃五大夫婚期将至,君上提议要宴请五大夫饮酒才去的酒肆,舞伎只是巧合。”萧琅猜到了左平的心思,立刻矢口否认事实,并积极甩锅,“君上一意孤行,固执己见,非要去酒肆不可,我等人微言轻,实在劝说不住,惭愧至极!”
容宣见鬼似的看着萧琅,未曾料到此人竟如此不仗义,那御史冰若以为萧琅是主谋顶多会说她两句不是,若以为他是主谋还不得写三卷竹简变着花样来骂,何况他还是被冤枉的!但这口锅又不能甩回萧琅身上,那便换个人背好了。“君后此言实在偏颇,此事本是五大夫提议而为,与我有何干系,我不过附和一二罢了。”
“啊这……”钟离邯一傻,明明他才是此事当中最无辜的那个,怎地他变成了主谋?去酒肆是萧琅提议的,亦是容宣与容恒附和的,隔间是沉皎定的,这一切跟他有甚关系?罢了,他也找个人背锅好了。“其实是少上造想看小溪,廷尉也知道他的性子,一向好凑热闹,到处瞎掺和,孰知他今夜有事竟无法前来,幸好他未曾前来,否则这屋里该站不开了!”
左平了然地点了点头,见容萧等人俱是这般附和,他便“据实”记录在案,乃是少上造龙非邀请诸位前往酒肆观赏舞伎与歌舞,不料突遇刺杀案件,秦王出手相助,挟刺客夤夜至此。
问罢容宣等人行踪缘由,左平又问周膑去酒肆做甚,以为他也是去看歌舞的。
谁知周膑面对左平的询问竟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萧琅在旁抄着手凉凉地提醒了他一句“二楼隔间尽为伊邑巨富商贾”,其人闻言鬓角顿时滋出豆大的汗滴,连连辩解说自己上二楼绝非是去找那些巨贾商谈,他与那些富贵人家压根就不熟悉!
“如果寡人没有记错的话,御史丞从前可是说过许多次不喜酒肆茶肆喧闹之所,更不会涉足此地。”容宣翻着竹简,不急不慢地自言自语道,“楚人和氏得玉璞楚山中,奉而献之厉王。厉王使玉人相之。玉人曰石也,王以和为诳,而刖其左足……啊,好可怕!”
周膑身子抖了一抖,哑着声音磕磕巴巴地答说,“君上明鉴,臣、臣下其实、其实是去……赴宴的……”
左平紧跟着问他是赴谁人之宴,周膑咽了一口唾沫,称乃是独宴,自己亦是好奇小溪其人,故偷偷去酒肆看了看,谁知竟会发生刺杀之事,至于小溪为何要杀他,他并不清楚当中因由。
左平记了两笔,将视线投向了小溪,问小溪何处来往,为何行刺。
小溪思忖片刻,只答了一个问题,“周膑纵子行凶,抢夺杀害贱私良人小山。”
周膑当即大喊,“君上明鉴,臣下实不知此事!”
容宣看着一卷竹简默不作声,左平亦并未搭理他的辩解,只继续询问小溪,其所言周膑之子具体是哪一位,何时抢夺又于何时杀害,尸体藏于何处,有无证据证人在手。
小溪立称抢夺他良人小山之人乃是周膑之长子,周延。
去岁年末他与小山在赵国一间酒肆卖艺,周延见小山琴技高超又年轻貌美,便欲请之入府为乐伶,却又不同意小溪同往,小山不愿与君子分离,便拒绝了周延的邀请,周延由是起了强取豪夺之心,将小山强拘入一家客舍内关了起来,小溪状告于官时方知其为秦官之子,他们赵国管不着。
小溪自恃武艺在身,不畏周延侍卫,便只身闯入客舍救小山,孰知正见周延青天白日欲图不轨,他本想杀了周延带小山逃跑,但周延以小山性命相要挟,最后他不但未能救出小山,还被周延手下打伤。待到两日后他伤势稍愈再去时,偷听侍卫闲聊竟知小山已死,为周延抛尸城外。
小溪在城外寻了整整三日才找到小山的尸身,见其前胸后背伤口不计其数,便知小山生前曾受过凌虐,最后又被人活活掐死,至于凶手是谁可想而知。
小溪当时只想杀了周延报仇了事,但当他重新埋葬小山后回返城内寻仇时却发现周延早已不知去向,打听之下得知其应是回了秦国。小溪沿着往秦国走的官道一路追踪,然而并没有看到周延的影子,最后一直追到了伊邑,可惜他在西坊附近守株待兔月余却是依旧无果。
御史丞家的防守甚为谨慎,不会轻易买卖优伶侍从,小溪想了很多办法都未能进入御史丞府内,于是他想到了容与逍遥和北市酒肆。然北市酒肆只是单纯的酒肆而已,并不招收舞伎,于是小溪只好去容与逍遥做舞伎维持生计,慢慢谋划报仇一事。
他前前后后等了将近三个月,四日前终于从朋友处得知周延的父亲、御史丞周膑今夜会到容与逍遥见一个人,那日刚好轮到他登台,一切就此顺理成章,唯一不顺的便是遇到了容宣。
若非容宣插手,小溪便会当众斩杀周膑,周膑一死,周延必然要回家奔丧,至时他便可寻人报仇。杀妻之仇得报后,他会连夜逃往燕国,自燕国去往滨海城,听说蓬莱的鬼谷禁地要开了,他也想去碰碰运气,若是死在蓬莱便死了,若是有幸活下来他便去往剑南国。剑南国是小山的故乡,他要带小山回家。
左平在简上奋笔疾书,停笔后他思忖良久,转而示意周膑可以说话了。
周膑一个劲儿喊冤叫屈,自称周延从未向他提及此事,他当真不知情,否则定会大义灭亲,决不包庇!
可惜他这番剖白与表忠并未说到容宣的心坎里去,容宣不想知道他有多委屈,只想知道他今晚是要来见谁。
容宣还在想着,萧琅已然行动,她绕着周膑转了一圈,突然问他究竟收买了宫内何人。
周膑欲见之人应是在二楼,而萧琅来廷尉署之前便寻爻女打听过,整个酒肆除却容宣,其余全为知名巨贾,周膑先前否认自己要同某家商贾见面,倘若他所言为真,那么他欲见之人只有容宣。
萧琅月初算得小溪今日登台,四日之前正是她决定在容与逍遥宴请钟离邯以趁机观赏小溪表演之日,那时知情者只有她、容宣与容恒三人。钟离邯与沉皎晚一日知晓,龙非更是今日才知,周膑何以当日便能得知消息,还能传出去为小溪所知,他如此关注容宣行迹所图为何?
“若非我们要来容与逍遥看小溪,小溪还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遇见你,你说那个人可是想害你不是,你去哪里堵我们不好,偏偏要去容与逍遥,他不会被别人也收买了罢?”萧琅十分“天真”地问周膑,“难道是因为旁人开的条件更加优厚,所以他不肯正儿八经地帮你?他连正确的隔间位置都不肯告知于你,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你上了对面的楼梯。”
周膑冷汗涔涔,但依旧否认欲与谁人会面,更不承认自己有收买宫内某人。
萧琅点着头,其人所言她丝毫不信。
第三十章 旧疾复发
左平在简上记了几笔,这个刺杀案可太容易了,如同平日里常见的那些琐碎案件一般容易,只是周膑有些不大老实,平白给这个案子添了几分复杂,这人说的话他可一句都不信,容宣又怎么可能会信。于是他又问了周膑一遍,问他去容与逍遥到底是要见谁,希望周膑可以老实回答,莫要偷奸耍滑。
但容萧二人料定周膑不会改口说实话。
容与逍遥今夜商贾云集,周膑无论说是去见谁都有参与钱权交易、买卖官位的嫌疑,倘若他谎称是去见某位官吏,左平只要寻爻女要上一份赏赐名单便可立知真伪,欺君之罪当即坐实不说,恐怕还要担上官商勾结的罪名。
周膑更不可能说是要拜见容宣。容宣等人的位置乃是二楼正东第三间,周膑之席在一楼正东的角落里,他只能看到二楼正西和南北三面的隔间。二楼隔间又都挂着一层薄帐,帐内向外看还算清晰,但一楼窥探二楼帐内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一行人的车马亦是单独停放在后院,爻女和宫人绝不会宣扬秦王在酒肆的消息,那么表演开始之后方到场的周膑如何又是自何处得知容宣在酒肆二楼?如此,萧琅所疑收放眼线之罪也将坐实。
周膑说他今晚与酒肆内任何一人会面都将是死路一条,只有咬死是独宴、谁也不见、只为看小溪表演才有可能活,因为这般说辞很难验证真伪,而小溪的话完全可以推脱为仇人栽赃之言,至于之前所说绝不可能踏足酒肆场所之语最多算是欺君,按律虽也是一罪,但与官商勾结和收放眼线相比着实微不足道,只要容宣不予计较,周膑便能活。
两人果然没有猜错,即便左平变着花样追问,周膑依旧坚称自己是独来独往。
不过周膑不承认也没关系,萧琅直接令沉皎去请那位与周膑搭过话的侍女,拜见二楼宾客需得出具来访者的信物,只要侍女承认周膑给了她信物便可坐实其人欺君的罪名,虽然这个罪名暂时要不了周膑的命,但足以令他下狱。周膑突然被下狱必定来不及料理事务,相关人等慌乱之下难免有所纰漏,至时再想查他些什么便容易许多,尤其是他与周延杀人案的关系,他说不知情谁人会信,说不定最后还能多查一个包庇罪。
署外,爻女与那位捧壶的侍女连同三四个侍女乐师候久,萧琅去问时她便知晓今晚这事简单不了,故将与小溪关系亲密、与周膑搭过话的一干人等都带了来,此时挨挨挤挤站了一堂。
然而周膑见到侍女之后的反应出乎意料,他不但没有害怕反而松了一口气。
看来表演之人又要多一个,可以,有意思得很!
容宣合上竹简,走到萧琅身边站定,打量了周膑与侍女好一会儿,忽然侧身同她说了一句悄悄话,“这二人怕不是有甚私情,便好像从前的你我二人一般。”
这人又开始不正经!
“你且端正严肃些!”萧琅白了他一眼,却是难得没有嫌弃他,只是弯了下嘴角。
如此有意思的表演她也很想留在这里观赏,但身上的不适感已是铺天盖地,许是因为方才多饮了两口冷酒的缘故,这旧伤便开始不给她好脸色看,搅和得五脏六腑针扎火烧似的疼着。只是酒水,又非甚催命的毒药,一直潜伏得很好的伤怎地说翻脸就翻脸,竟是一点道义也不讲!
萧琅一直强忍着不吭声,忍到这会儿竟开始头痛头晕,眼前发黑。她担心会于人前失态,只好悄声同容宣说自己有些倦了,想要先行回宫歇着,又猜到容宣肯定会说要陪她一起回去,便嘱托他在廷尉署好生看着,莫忘了早些回去告诉她结果如何,当的是先下手为强,直接堵上对方的嘴。
容宣确实想随萧琅一同回宫,但又感觉自己当下离开甚是不妥,周膑之事过于复杂,而他亦是当事人之一,左平保不齐还要再问些什么,最好还是留下,哪怕只是盯着周膑呢!于是点头应下,答应让沉皎先送她回去,等事了之后再将结果相告知。
然当萧琅与沉皎离开正堂之后他似乎又意识到了什么,快步追到堂外追上二人,趁着月光打量着萧琅的脸色,问她可是哪里不舒服不是。
“你又胡说,存心咒我哪?”萧琅毫不犹豫地否认,伸手拉住容宣的衣袖晃啊晃,“哎呀,真的只是有些醉酒罢了。”
“那你先回去歇着,等我回家。”容宣受不了她这般小猫撒娇娇的模样,脸颊倏地一烫,低头在她嘴唇上吧唧亲了一口便慌里慌张地跑回了堂内。
容宣走后沉皎连忙上前扶住萧琅,看着消失在门后的背影悄声说道,“师叔,我觉得君上好像已有所察觉,先前我从未听闻平安脉一说,好像是从师叔回来才开始的,这两个月君上往少府跑得也特别勤快。”
萧琅按住胸口一言不发,良久才无奈地抱怨了一句,“真真没有一个能靠得住的,且随他去罢!”
“都是为了师叔好。”沉皎说着扶她往车上去,萧琅许是脚下踩空了,身体猛地一斜磕在车角上,将他吓了一跳,“师叔小心脚下!”
“无妨。”萧琅“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一下磕得她手臂与膝盖生疼。“方才我有些头晕,没留神儿踩空了……这酒竟比那奇毒还要可怕。”
“师叔日后少饮些酒。”沉皎直接将她抱上车,感觉他家师叔比之在东海郡时好像更轻了,就像一片羽毛,南风一吹便吹走了。“前阵子嬴涓寄了一个瓷瓶来,里面一共廿四颗,叮嘱我好生盯着师叔的用量。”
“他惯会瞎操心,我又不是傻子,还能把自己毒死不成?”萧琅翻了一个小小的白眼,紧接着叹了口气,“廿四刚好,也不过还有三四年的时间,说不定你还能退些回去。”
“师叔莫胡说,神使都是长生的,师叔亦不例外。只是……”沉皎也叹了一口气,“只是君上本就看嬴涓不顺眼,师叔又事事瞒着君上,可嬴涓却事事知晓,这若是被君上知道了少不得又要胡思乱想,误会师叔与嬴涓有甚秘密,沉皎以为师叔还是直接告诉君上为好。”
“他们不一样。”萧琅没有太多力气跟他说明,只简简单单地回了一句,随后便沉默着倚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容宣和嬴涓于她而言太不一样,何况她的秘密是嬴涓自己发现的,跟她可没关系。
沉皎不太理解这二人有什么不一样,但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只好默不作声,安静驱马启程回宫。
车马避开城内巡逻的兵士穿入小巷中,小巷的路有些颠簸,沉皎听着萧琅竭力忍着却不间断的咳嗽声有些害怕,他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勒住马,掀开帘子问萧琅是否需要稍歇片刻。
萧琅摆摆手,接在嘴边的手上淅淅沥沥地往下淌着血,落在墨色的裙子上晕开一片污渍,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黑黢黢的。
沉皎见状赶紧从袖子里摸出一块软布递过去给她擦嘴,“师叔,我们歇会儿罢,这里不会有兵士来巡逻。”
萧琅取过软布慢吞吞地擦着手,让他快些回宫好趁夜将车洗了,免得明天被人发现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再闹得宫内沸沸扬扬的,闹将出来还是她不得安生。
沉皎想了想觉得她说的有些道理,回宫传医士救命要紧,遂重新驱马,赶紧驶出小巷往宫城而去。他心急之下马车闹出的动静有些大,险些被巡视宵禁的人抓到现形。
宫门一叫开两人便径直去了观星宫,宫内人多口杂,沉皎不敢逾矩,萧琅几乎是被他拖进观星殿的。
睡在侧殿的玖零十分警醒,听见殿门吱呀的动静便赶紧起身开门瞧瞧是怎么回事,免得观星宫内丢了什么东西沉皎再把帽子扣在她头上。
她刚出门便见正殿亮起了灯,玖零一愣,暗道哪家小贼如此胆大包天,于是跑过去直接推门而入,谁知一开门却被眼前情形吓了一大跳。只见萧琅跌坐在床前的台阶上倚靠着沉皎,脸比宫里做的新纸还白,嘴边手上和地上全是血,沉皎也沾了两手血,青色的衣裳上亦是血迹斑斑,此时低着头用袖子擦着地面上的血渍。
两人一身带血地看过来,玖零险些以为自己闯入了什么杀人埋骨的修罗场,她磕磕巴巴地问了一句,“你们……出去打架了?你们武艺如此高强竟也伤得这般重,那人……挺厉害?”
沉皎朝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她悄悄地关上门。玖零甚是听话地照做了,而后走过来蹲下看着萧琅,问沉皎要不要传疡医。
沉皎摇头,叮嘱她莫嚷嚷,“君后只是沉疴不愈旧伤复发,小事一桩,只是你看见了可别告诉别人,尤其是君上。”
玖零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搭上萧琅的脉,须臾险些喊出声来,“脉象如此紊乱怕不是要伤及性命!”
沉皎让她快些收声,免得惊扰到宫人。
玖零捂住嘴,看着萧琅有些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问沉皎,“她这……不看医能活?”
第三十一章 白月光
沉皎剜了玖零一眼,呵斥她若是不会说话就闭嘴,安静当个哑巴甚好。
玖零甚为委屈,她只是想关心萧琅一下而已,实不知沉皎为何总是跟她不对付,她又不曾得罪过这人。
“怎么,你着急给我送终吗?”萧琅勉强扯出个虚弱的笑容看着玖零,“目前来看恐怕很难如你所愿。”
玖零没好气地白她一眼,“你我非亲非故,送终大可不必,我只想离开秦王宫。”
二人说话间,萧琅已出了一身黏腻的冷汗,四肢百骸生冷着疼,骨头缝里像是扎满了针芒,寒意拼着命往骨髓里面钻进去。
沉皎忽然发现萧琅抖得厉害,隔着两层衣裳都能感觉到她皮肤表面传来的彻骨寒意,不留神的一碰当即令他打了个寒颤。
以往这般情状都说明萧琅旧疾彻底复发,但每次都有医庄在侧处理,今夜医庄不在,沉皎独自一人面对便有些慌乱,他不知医庄都是如何为萧琅诊治的,只能松松地揽着萧琅的肩膀,任由对方倚靠在自己身上,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沉皎想了想,也许他可以为师叔取暖,但他是男子,这里又是秦王宫,还有外人在此,万万不能有丝毫过分的举动,只能将外衣都脱下来裹在萧琅身上,但显然无济于事。
幸好玖零及时发现了异常,小心翼翼地问萧琅是不是有些冷,见萧琅点头,她起身扯过床上的锦衾给萧琅裹上,问她还冷吗。
萧琅摇了摇头,强忍着痛苦同玖零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你如此……关心我,我更舍不得放你走……你且再等上个两三年罢,等我死了你便可以走了。”
“莫胡说!”沉皎低声呵斥一句。
“你竟还有心情在这儿开玩笑?你当真不需要看医?”玖零担忧地又问了一遍,依萧琅的伤势莫说再活三两年,只怕今晚都熬不过去。
“不需要。”萧琅已然感觉好了许多,她紧紧地缩在锦衾内,静候寒意自行散去。
这个奇怪的症状近两年出现得虽然越来越频繁,但停留的时间却是越来越短,上次只出现不过一刻钟便散了,这次甚至不到半刻便已开始消散,实不知是转好的现象还是在愈加恶化。
三人相对无言,萧琅蜷缩成一团的模样甚是可怜,沉皎在旁帮她拢着衾被与衣裳,玖零亦是十分关切地看着她。
约莫过了小半刻钟,萧琅松开了攥着衾被的手,嘀咕了一句“我感觉好多了”。她自衾被的缝隙里钻出手来慢慢抹着嘴角残留的血渍,又请玖零帮忙把衣裳锦衾扯开好松口气。
萧琅捡过衣裳擦着手,擦完丢到了一旁,神色倦怠地枯坐了足有一刻钟方哑着嗓子请二人早些回去歇息,她确实已经好转,不必再管她。
“你这般模样我们怎敢回去,岂不是要被人说见死不救?”玖零依旧有些担心,她看萧琅的模样并没有比刚才好到哪里去。
萧琅自嘲地笑了一下,“我当真好了,每次都是这般穷折腾,唬得人心惊肉跳,实则无事发生,着实令人厌倦!”
玖零“啊”一声,甚是疑惑,对萧琅亦越发感到好奇。她先前听说过秦王后身体欠佳,还是陵萧夫人的时候便常年卧床不起,从未有人见陵萧夫人出门,见到真人之后她发现此人确实抱恙在身,但也没有传闻中说的那么严重,然今晚再看却是比传闻中严重多了!只是这“病”来势凶猛去势也快,跟得病之人一样,奇奇怪怪的。
“不行,我得在这里看着你,万一我走后你又旧疾复发,秦王知道了还不得找我麻烦!”
玖零口是心非地拒绝离开,沉皎也随之点了点头。
无论萧琅如何劝说两人皆不肯离去,既劝不动便也只好随之自由。
萧琅摸到床上坐下,用衣裳蹭着指缝里的血迹,玖零和沉皎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说着些什么,她有些听不太清,只觉得吵闹。待声音稍息,她看向玖零,“你再帮我一个忙,事成之后我送你回血蔷薇。”
玖零一愣,未曾料到萧琅眼下还有心情说这个,一时反应不过来,只看着萧琅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送你去吴国你可愿意?”萧琅继续问她,“以刺杀吴颦凶手的名义。”
“你这是临死之前想拉个垫背的?”玖零同她开了个玩笑,话说出口又觉得不甚妥当,连忙尴尬地解释,“其实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说对了,”萧琅笑了笑,她一向不忌讳生死之说,况且玖零说的是事实。“你也知道我没多久了,如此死去甚是不甘,自然是要拉几个垫背的,但名单里没有你。”
“你想做甚?”玖零来秦王宫是避难的,萧琅却要将她送给吴侯,这是避难还是送死?
“等你到了吴侯手里,我会派人助你逃往魏国,随后你爱去哪儿便去哪儿。”
“你想搅乱魏吴两国的关系?”玖零瞬间看穿了萧琅的阴谋,亦知对方也并没有瞒着她的意思,她因此觉得眼前这人十分可怕,“你一个妇道人家怎地如此诡计多端?你不好生养着病整日掺和这些做甚?”
“我是秦王后,自当为秦谋利。战事迟早要起,越拖延越纠结,不如早早结束,也能少死些人。”萧琅笑玖零傻气之余,亦是毫不保留地将自己的野心展示给她看,“如果时间足够,燕赵我也要。”
“你真真可怕至极,野心竟甚于秦王!”玖零惊惧地摇了摇头,“我才不去做那个罪人,你找别人罢。”
“也好。”萧琅示意沉皎动手,“是个良善之人,可惜了。”
玖零惊慌地瞪着步步逼近的沉皎,“你又威胁我!你怎地总是威胁我!”
“你不听话,不威胁你威胁谁?”沉皎掐住玖零的脖颈,嫌弃地撇了下嘴,照他的意思直接掐死了事,作甚一直留着碍眼,只看着便烦不胜烦。
玖零不惧威胁,“你敢掐死我?莫忘了你们答应头领的人情。”
“那是秦王答应的,我是秦王后的人。”沉皎收紧手下,作势当真要掐死她。
“行行行,我真真怕你们了!”玖零无奈投降,但她并非是怕死,只是觉得没有必要,魏吴同她有何相干,她何必为了不相干之人送命?她若是死在外面还能有人帮她报仇,死在秦王宫刘晨肯定不会帮她报仇,她岂不是白送人头?况且她尚未查明父亲是如何死的,她死得不甘心!
“好,记住你我之盟约。”萧琅伸出手去,要玖零同她击掌为誓。
玖零丧气又不情愿地跟她拍了一下,嘟囔了一句“早晚让你们逼死”。
“你不如我厉害,所以要听我的,日后等我死了你莫再想我才好。”萧琅笑了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她要去睡觉了,各位自便。
“我巴不得你明天……鬼才会想你!”玖零气呼呼地转身走了,走出殿门后又折回来,欲言又止了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当真不看医?”
萧琅见状不禁失笑,朝玖零摆了摆手,见人走了,她同沉皎笑说,“可爱时也当真是可爱,只是有些长不大,看来这些年刘晨将她保护得太好了,养成了这般任意妄为的性子。”
沉皎不屑地“嘁”了一声,至今为止他对玖零依旧无甚好感,甚至觉得自家师叔过于心大,区区两句关心便能被收买,简直毫无立场。
他取来嬴涓寄来的瓷瓶,从里面倒出一粒谷粒大小的药丸递给萧琅,看着她吃完躺上床,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方熄灯离去。
沉皎走后萧琅睁开眼睛,透过黑暗直愣愣地盯着雕花的床顶。这一夜于她而言有些漫长,口干舌燥,头痛欲裂,四肢犹如骨裂般疼着……她咽了口涌至喉间的血,放空心绪等待着嬴涓的药开始发挥作用。
不知过了多久,内里的伤痛慢慢被抚平,萧琅松了一口气,摆了个惬意的姿势,心里十分感谢嬴涓的慨然相助。尽管沉皎总是埋怨这些药有毒,但她并不在乎,跟一个将死之人谈什么毒不毒,她只想舒服地度过余生这两年,哪怕最后被毒死。
夜色渐深,牖外好像传来了虫鸣。萧琅爬起来打开半扇牖,倚在平台上看着外面不远处的明月池。
池上映着一道明亮的月牙,春风吹皱池水,银白的月牙一下被拉长,被分割成无数道光影,又影影绰绰地被缝合在一起。就好似这广袤的九州疆土,有一双手将它撕裂,便会出现另一双手将它合拢。
萧琅托腮看了许久,那道月光突然让她想起了容宣。她曾思来想去许多年,却是始终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容宣留在她心里最深刻的印象,今夜却是终于找到了——
白月光。
我一定要用这双手将你举上神坛,让你千秋百代,为万万人敬仰。
萧琅在心里说着。
她抬手撩起一束夜风,在眼前撰写着一个名字。夜风带着浅浅的雾色与湿意,凝成两个落笔轻浅又温柔的小字,在夜色深处被小心地捧入手心,在手心里留下水凉的料峭春意后又在指尖倏忽分散,化作最无形的模样溶入簌簌晚风与潋滟清晖,钻入月光下每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第三十二章 青玉碗
容宣一夜未归,直到次日下午,明义课毕出宫时才在宫门外与其车马相遇。
“君上竟敢夜不归宿?”见容宣一脸理直气壮的表情,明义羡慕地叹了口气,这种事他也不是不想,也不是不能,只是不敢。
容宣回宫第一件事便是跑去找萧琅,适时萧琅正与秦俭蹲在明月池边撩拨水里的鱼,秦俭一抬头的工夫看见一道墨色带金花的衣角自花林间掠过,他赶紧提醒萧琅说可能是叔父回来了。
萧琅闻言立刻扔掉手里的鱼食,两人从石头上跳下来,扑了扑皱起来的衣裳,一左一右坐到池边的矮石凳上拿起竹简开始装模作样。
片刻,容宣自廊下转过来,秦俭见他来了连忙站起来迎上前去行礼。谁知那人却像是没有看到自家从子一般,径直越过秦俭头也不回地奔向了萧琅,低头在萧琅嘴唇上啾了一下便一脸高兴地坐到了另一侧石凳上。
秦俭只得跟过来,站在容宣面前又行一礼,容宣这才笑着问起他今日课业如何。
秦俭瞟着容宣偷偷摸摸去扯萧琅袖子的手撇了下嘴,感觉自己甚是多余,于是答了句“所获颇丰”便想要告退离开。
容宣唤住他,说昨夜发生了一件事,希望他在此听一听,这种事日后也许还会有很多,他从现在开始便应当学着提防。
秦俭称是,便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宫人端上热汤与茶叶,萧琅斟了几碗茶汤分给二人。
容宣饮了口茶汤,松快又惬意地舒了口气,开始说起周膑一案。
然而尚未说上两句明白话他先叹了口气,感慨自己也竟会有识人不清的时候,想他从前还觉得周膑是个老实人,虽时常夸夸其谈,沾点信口开河的毛病,但办事能力尚算出众,他便也没有深究这些细节。如今才发现其人竟满口谎言,昨夜左平审了整整一宿,发现周膑除了对周延杀人一案确实不知情外,其他几乎没有一句实话。
“句句是谎言,句句能圆上也算是一般人学不来的本事。”这一点萧琅自叹不如。
容宣无奈地摇着头,说周膑是聪明不假,可惜只是小聪明,又未能用在正道上,平白显得其人蝇营狗苟、心术不正。他想让长子周延选作郎中以入仕途,但周延的本事他这个做父亲的最是清楚不过,名义上外出游学三五年,实则是与狐朋狗友东游西荡,与些三姑六婆搅和在一处不务正业,若是走正规选拔途径,周延在一众公卿子弟中只有垫底落选的份儿,容宣绝不可能允其入朝为官。周膑自身并无军功,劳绩亦不足以荫庇周延,周延只能自行入仕,但依此人这身本事,这辈子是别想了。
周膑不能任由周延荒废下去,便想为之走动一二,寻个信得过的人保举周延为郎。任举某人为郎本是常事,但任举者与被任举者之间的责任连带关系使得周膑同僚纷纷对其避而远之,生怕被他选中为周延的保举人,若是周延惹出什么乱子,他们可担不起那个责任。如此,周膑不得不另寻出路,想些旁门左道的法子打通关系,强送周延出仕。
可说巧不巧,周膑是御史丞,属御史大夫府,干的都是纠察百官的活计,尤其是官僚之间拉帮结派私通买卖的行为,一直是御史大夫荀冰死盯的重点。东原还在时,荀冰和御史中丞秦清弹劾文陵君容宣勾结官僚的文书没有百篇也得有八十,何况区区一个周膑。况且做御史哪有不得罪人的,周膑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在暗地里盯着,只等着拿他错处,故周膑始终不敢向同僚行使贿赂,担心会有人发现并举报他,至时行贿、渎职、徇私三罪并罚,莫说周延入仕,只怕他性命都难保。
于是,周膑在万般焦虑之下,竟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决定——收买宫人眼线,只为获取容宣行踪与喜好,直接向容宣行贿。
萧琅闻及此处感觉有些窒息,实不知周膑是受过什么刺激,三罪并罚还有可能判个流刑,窥听宫闱一旦暴露便是死路一条,那周膑是为周延急上了头还是脑子被蚌壳夹了,傻得好可怕!
“被收买的宫人是谁?”她问道。
容宣失笑,“你竟不怀疑是阿恒?”
“你怎地不说是沉皎?”
萧琅白他一眼,容恒的人品她还是相信的,那人是非轻重拎得门儿清,憨厚又忠诚,若非如此,当初容宣也不会放着相舍那么多伶俐之人不找,偏偏找一个最为低贱的小马夫跑腿报信,而萧琅更不会给他一步登天的机会。
况且容恒跟紧容宣与萧琅难道不比勾结朝官获得的好处多?如今他身为良民,家宅户籍俱全,北市酒肆也已划入其名下,所有收益俱归容恒一人所有,那周膑不过御史丞而已,出手再大方又能给他些什么?容恒又不是傻子!
萧琅伸手摸了下容宣的额头,担心他是被周膑的头脑发热给传染了。
“果然小别胜新婚,一夜未见你竟学会关心我了。”容宣捉住萧琅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一下,抬眼瞄着她笑得一脸意味深长。
萧琅嫌弃地用力收回手,“做个人,求你。”
一旁的秦俭被容宣秀得头皮发麻,他红着脸低头掩口轻咳了一声,希望容宣多注意一下,眼前还有他这个晚辈在场,想做些什么别忘收敛一些。
容宣却是得意地瞟了秦俭一眼,丝毫不感到羞耻,反而愈加胆大地侧过身,越过小石案在萧琅脸颊上亲了一下,像是在显摆他有而秦俭没有一般。
秦俭见状不由得一愣,想不通他家叔父这般莫名其妙的挑衅之意是从何而来,但他也不甘示弱地举起了六根手指,险胜在数量。
萧琅有些疑惑地看着这对叔侄之间的眼神交锋,她来回打量了两人几眼,全然不知面前这两个二十多岁的“孩子”在攀比什么。
气氛正尴尬着,容恒捧着一个漆盒穿花拂柳而来,打破了这场诡异的沉默与挑衅。
只见容恒将漆盒放在石案上打开盖子,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取出三只手心大小的青色小玉碗,分别递给了容萧二人与秦俭,“君上、君后与公子仔细瞧瞧,是青玉的。”
萧琅手里那两只小碗甚至没有她的手心大,大拇指与食指可堪围住大半圈,端得是小巧又精致。小碗色调清雅,触感柔和,入手温凉,外壁细腻滑润,内壁雕着一圈水纹,碗底浮雕一只游鱼,鳞片线条极其分明,真真巧夺天工。她摩挲了一会儿甚为喜爱,小心地将小碗放回漆盒中,问容恒这是打哪里发掘来的好玩意儿。
“君后喜欢便好!”容恒高兴地不得了,却是不肯告诉萧琅此物出处。
容宣让萧琅猜一猜是打哪儿来的,然不等对方说话他先忍不住炫耀了起来,“这可是阿恒寻人做的!”
容恒挠了下头,“其实是用君上所赠酒肆赚取的银钱买的!”
容宣先前说他缺一个专门用来饮茶的小碗,常用的器具太大了些,饮茶如牛饮水,着实不够风雅。容恒暗暗将此话记在了心里,攒了一年多的钱去买了一块上好的青玉,本想做八只小碗,最后却只做出了六只成品。
“看看,阿恒对你多好,你还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萧琅夺过容宣手里的小碗放回漆盒中盖上了盖子。“你心里愧疚否?你反思反思,如此奇珍你配拥有吗?你对得起阿恒吗?”
“我不配!我对不起他!”容宣失笑,识相地将盒子推到萧琅手边。
容恒这份知恩图报的赤诚之心着实令容宣感动不已,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超越普通主仆,自始至终都更像是师生,他实不知还能再给容恒些什么,容恒不恋权势不爱钱财,如此无欲无求才更令人为难。
然而容恒想的同容宣如出一辙,但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容宣和萧琅给的,回报再多亦不过是借花献佛,他能用的只有一条命,自当毕生竭力以报。
秦俭甚是羡慕容宣与容恒主仆之间的情谊,不只有容恒,还有钟离邯、龙行父子和明义、左平等许多人,尽管叔父与叔母说这些支持他的人都会是他在朝堂中的左膀右臂和立足之根基,是会领着他一直往前走的夫子,亦是他身边最为亲近的挚友,但秦俭始终没有信心能够像容宣一般处理好君臣与朋友的界限。萧琅说的没有错,他确实很容易为外力所动摇,优柔寡断,多愁善感,所以他一直不敢与这些人靠得太近,生怕因为一念之差而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于他而言,只远远看着便足矣。
见秦俭一直低头转着手里的小碗,容恒便以为他也看上了这碗,正准备继续攒些钱再买块玉时,容宣却甚是大方地分了秦俭一对,又归还容恒一只,赠予沉皎一只,自己留了一对藏于贤德殿与萧琅私用。
秦俭与容恒本不想要,但主君赐不敢辞,便也只好收下。
容恒在漆盒上按了几下,盒身立刻分解成三对小匣,刚好装下玉碗,各人拿走各人所有,一时案上便只剩一个雕花的骨架。
容宣想了想,将那骨架也拿走了,不知又有了什么新想法。
第三十三章 欲壑难填
拿到玉碗的当天,容宣便拿出他珍藏已久的好茶,烹了一壶微沸的热汤,用玉碗斟了请诸位尝鲜。
玉碗盛来的茶汤香气与色泽果然更单纯清冽一些,众人皆为之赞不绝口。
见小玉碗获得颇多赞誉,容宣与容恒都甚为高兴。容恒趁机提起太子伴读一事,希望容宣能够看在他如此体贴的份上反过来对他也体贴些。但容宣貌似会错了意,亦或许是故意的,不但没有取消伴读的意思,反而令秦俭好生监督容恒,等过两年便送容恒出仕,入太子宫做詹事。
容恒一脸疑惑的表情,感觉自己把自己给坑了。
至夜,许是因为茶汤饮用过多的缘故,萧琅有些睡不着,同容宣一人占着书案一端批着公务文书。
容宣无聊,便同萧琅说起了她不在的那几年里发生的一些事,三言两语间不知怎地扯到了阴阳巫的身上。
萧琅不屑地撇了下嘴,安慰容宣说不必搭理他们,“鄢君这些年自己藏头露尾不出面,编了些甚长生密卷骗人去送死,那些不过是假的,尽是勾引挑唆之言,欺妄利欲熏心之人为其马前卒垫脚石。想那鬼谷禁地是谁人都能进去的地方不成,当年他去时有师祖带着还险些断了一条腿,普通人随意闯入岂能活?但愿师兄师姊能够保下诸人性命,施以教化,安然劝返。”
“欲壑难填,无畏死生。”容宣叹了口气,多么美好而又值得敬佩的品性,却是被人拿来谋取不属于自己的利益。“依我看,此般入侵者皆当杀之,即便放归也未必是好人,日后难保他们不会因为贪图其他利益做出甚匪夷所思之事,危害旁人。”
“那可不行,芸芸众生百态,总得学着去包容,若能劝其向善又何必打杀。他们做且做罢,我们只关注阴阳巫,至于对你我二人的污名化之举你也不必在意,阴阳家弟子众多,必不可能任由他们胡来。”
“只是伍瑾……”容宣是有些愧疚的,这乱子说到底是他惹出来的,伍瑾不过是醉后失言而罢了。
“定是有人以言语诱导他才会失言,怨不得伍瑾,也怨不得你。那些人不过是想营造阴阳家站队文陵君的假象,若是效果好,说不定还能在你头上扣个紫微宫的帽子,至时姜妲与你君臣离心离德不说,汤邑也不会放过你,除掉你之后再图谋东原自会容易许多。”
可惜那些人未能想到容宣当真是紫微宫,倘若再胆大些,说不定真能成事,结果他们做得畏手畏脚,平白丧失了一个好机会。
“如此阴损的招数,我看八成就是赵韦寻思出来的,他这人太损了!”萧琅十分嫌弃他,也十分嫌弃容宣,“跟你一样,损人利己。”
容宣狡辩了一句“我哪有”,也跟着嫌弃了一番赵韦,那人损是真的损,但也当真是能耐,只是可怜那个无辜的琴师。“阴阳巫草菅人命,死有余辜!”
萧琅收起一摞竹简放到地上,盯着眼前尤剩的十数卷简烦躁地叹了口气,“敌人不动你我不动,等他动了再说罢,眼下事务如此庞杂,谁还顾得上这些。”
她转着手里墨迹干涸的笔,随口又问起了周膑,问左平准备如何处置他。
“还能如何,死路一条,举族流放,财产入库充军饷。”
容宣理解周膑那一片爱子之心,但即便他不计较其窥视王宫的罪过,行贿、渎职和徇私三罪并罚之下,周膑合族至少也要流千五百里。不过周膑已然入狱等待行刑,眼下最要紧的当属抓到周延,解决周延杀人和小溪刺杀一案。
“充军饷好呀,兄长压力小些,我也能少挨两句骂。”容宣满意地喟叹一声,又有些委委屈屈,“兄长每次骂我都好凶,我好生柔弱可怜无助……”
“你好像有病!你怎知周膑所言是真是假,周延保不齐是被他藏起来了。”萧琅可不信周膑的说辞,有他这般纵容溺爱的父亲,周延犯下人命大案还能瞒着他自己扛下来不成,端看周延也不像是什么孝顺的孩子,否则行止断不会如此放荡无羁。“可不像我们阿俭,乖巧又上进,性情坚韧端正,这才是良家子弟、大国公子应有的品质性情。你再瞧瞧那魏国长公子师擘,啧……我都不想说!”
容宣抬头看了她一眼,哑然失笑,“你倒是当真像个长辈,急着同旁人攀比自家孩子有多优秀,下午你带着阿俭蹲在明月池边划拉水摸鱼的时候可不是现在这般模样。”
这人怎么什么都知道?萧琅一下尬住,不知该如何把话接下去。
容宣看着萧琅这副做坏事被当场抓获的尴尬表情低声笑了笑,赶紧帮她岔开话题,转而说起了秦俭。“我有些担心阿俭,明义和龙非都跟我说过很多次,说阿俭过于疏离,不肯与人亲近,与阿邯尚可,只同阿恒亲密。”
“阿恒是他的伴读,亲密亦是正常。”萧琅笔下一顿,同他提及上次秦俭写的那篇国尉军分化的策论,秦俭的观点过于仁慈,甚至有些优柔寡断,这绝非甚好现象,再看秦俭的性格,其实完全可以猜到他不愿亲近明义等人的顾虑,只是做得过分保守。
“胆怯、心软、保守,守成有余而拓业不足,不适合秦国,于秦朝而言也未必上善。”容宣给秦俭下了最后的定义,日后专门磨他这般性情。“我想送他去长熙军锻炼两年,跟着几位叔叔好生看一看、学一学,说不定回来之后能变得好些。”
萧琅白了他一眼,嘲笑他说大话,“你根本不舍得,也不敢,他若是有所闪失,你后半辈子怕是一天也睡不着。”
“知宣者莫过琅琅也。”容宣一噎,随即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确实不敢,但也不能任由秦俭如此发展下去,他对秦俭之心便如同周膑对周延之心一般无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帝国不需要一个老好人,更不需要一个无法当家的孩子。”
萧琅没有接他这句话,就在容宣以为她不会为此发表意见时,却又听她说道,“若是做不了赵国,倒不如模仿燕国,防患于未然。”
“模仿燕国?”容宣一下没有反应过来,自文书中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她。须臾,他恍然大悟,恼怒地将笔拍在案上,质问萧琅,“萧琅你这是何意,可是存心找茬来了不是?”
“我跟你说正经的,你少跟我嚷嚷。”萧琅头也不抬地随口回他,“秦国始终要找一个继承人来传承,若是阿俭朽木不可雕,难不成你要四处去借储君吗?还是想看着秦二世而亡,死不瞑目?你哪怕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九州黎庶想一想,朝代更迭本就战乱绵延数十乃至上百年,你问问他们还能不能经得起颠沛流离。”
“我相信阿俭,我心里有数,你不必为此事担忧,我不爱听你说这些。”容宣满腹怨气,文书都看不下去了,他将笔一扔,屈膝抱成一团只等人来哄。
容宣裹着墨色的衣裳缩在昏暗的灯光下,更像是怨气冲天的一团幽魂,萧琅抬眼一瞬间吓了一跳,险些以为撞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你这是作甚?吓我一跳……”
容宣剜她一眼,委委屈屈地抱住膝盖,“哄我!”
萧琅险些脱口而出一句“你是不是有病”,转念一想方才说得话确实有些思虑不周,这人生气也是正常的,于是道了句“好嘛”,便挨挨挤挤地蹭过去钻进了容宣的怀里,倚在他身上抱住了腰。
容宣很容易被哄好,萧琅靠过来的那一瞬间他便已经好了,但有便宜不赚是傻子。
案上竹简扫落一地,灯火别在案角摇摇欲坠,欲倾斜掉落时却被一只玉白的手接住远远地放开了,那只手很快便被另一只手捉住放到了它该放的地方。
容宣正准备低下头去,突然感觉有个重物从他头上猛地一下踩了过去,踩得他头一沉,恰好顺水推舟。
久别乍归的观星在殿内走来走去,爪下发出轻俏零碎的声响。它饿得几乎能看清胸腹间的肋骨,喵喵叫了许久都无人理睬,只好趴在书案一旁仰头看着等待投喂。它等了许久,又悄没声儿地跟去了殿东的沐浴汤池,蹲在池边上委屈地喵个不停。
容宣这才发现那个助他一臂之力的“幕后黑手”回来了,他高兴地抱过观星,去漆柜里摸出鱼干和肉脯来喂它,又将它抱到萧琅面前让她仔细瞧瞧观星毛茸茸又圆滚滚还有些邋遢的小脸,到底长得和她像不像。
“你长得才像猫呢!”萧琅接过观星白他一眼,观星的小爪子踩在她的肩膀上又凉又软,只是不知去哪里踩过,沾了好些泥水,在萧琅肩上印下一个灰扑扑的小梅花印。“这应是山中狸狌罢,你养的?”能养熟狸狌可是不得了。
“阿恒捡的。”容宣赶紧摸了摸被踩过的后脑勺,果然摸了一手土,只好解了头发洗一洗。萧琅主动撩起他的头发,他却不要脸地蹭过去,对方举手威胁要杀了他,容宣不甚在意地笑着,不安其分,“欲壑难填,无畏死生嘛!”
“你能不能做个人?”
第三十四章 离间计
暮春见暖,钟离邯的昏礼如约而至。
容宣抽不开身便让容恒代他去了,萧琅也想去,但钟离邯不让她去,那人还惦记着她小时候干的那点破事儿,气得萧琅脑瓜子嗡嗡的,若非她现在也忙,否则定要报钟离邯鄙视之仇。
“看不出来,你小时候竟还干过这种事,坏人姻缘是要遭天打雷劈的。”玖零得知此事后便在旁阴阳怪气地嘲讽萧琅,她当真想象不到萧琅小时候能那么皮。
萧琅白她一眼,“你信不信我让你一个人去吴国?”
玖零悻悻收声,坐在台阶上甩着抹布听萧琅和沉皎商议如何安排她。
刘晨今日一早来信,说她已安排好在吴都接应玖零和秦国使团之人,而她本人则会在魏国境内接应“出逃”的玖零,萧琅只需与吴侯芈子方联络,告知其秦国会将刺客送过去便可,后续脱身之事自有人操作,有她盯着事情指定办妥。
得到刘晨的首肯,萧琅当即派沉皎去云台宫知会了芈良一声,托他转述与芈子方知晓,秦国欲将刺杀吴颦的刺客转赠与吴国处置。
芈良闻讯顿时感激不尽,立刻写信与其父,又跑去明德殿与观星殿拜谢容宣与萧琅此番仗义之恩。
但如此谢意二人实不敢受,不约而同地找了个理由未受芈良这一拜。
芈良的信检乃是百里加急,容宣自信匣送出后便一直等着芈子方的回信,只要收到对方来信他便可以着手安排龙非小聘吴国。只是眼下他不确定吴侯还想不想要玖零,毕竟那人回去之后便再也没有提起过吴颦一事,杳无音讯地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为避免芈子方反悔,萧琅提前做好了两手准备。若是芈子方还想要玖零,秦国便会将玖零送到吴国去,最后玖零会被“魏侯的人”救走。若是芈子方不想要了,那么秦国便会将玖零秘密送至魏国,交到魏侯手中,最后玖零会被“吴侯的人”救走。无论芈子方要或是不要,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他根本没得选择。
好在芈子方只是嘴上不提罢了,实则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向秦国索要凶手。他本已做好秦国攥住刺客不放的心理准备,也做好了秦国随时反水将人交给魏国处置的准备,但唯独没想到萧琅竟会答应送还凶手。芈子方见信可谓大喜过望,只用了一日便送来了回信,这般速度也不知要跑死多少匹马。
容宣收到回信后又借故拖延了几日,这才不紧不慢地以龙非为宾、典客利文为副使,派遣使团送玖零去往吴国。
玖零离开秦王宫那日,沉皎恨不得敲锣打鼓地欢送,他一早便向萧琅告了假,出宫去找在伊邑的师兄弟放松心情。
玖零看他这副欢天喜地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好歹两个人相处了两三个月,即便算不上好朋友也能算大半个朋友,朋友都要走了那人怎地如此幸灾乐祸?
萧琅意味深长地看着玖零生闷气,得空问她一句可是喜欢沉皎不是。
玖零闻言一傻,连忙摇头否认,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自己早就有喜欢的人了,若非在秦王宫耽搁了这么久,说不定那人她都能追到手了。
“想来那人定是非同凡响,下次再来时不妨带来见见,说不定我可以帮你一把。”
萧琅纯属好心客气地回了一句场面话,一旁与龙非说话的容宣却不知误会了什么,不曾回头但准确无误地倒退一步踩了她一脚,萧琅脸上的笑容立刻四分五裂。
“我会想你的,你……”玖零鬼祟地瞄了容宣一眼,贴到萧琅耳边悄声叮嘱道,“你一定要好好养病,免得我下次再来时是给你扫墓。”
“自然,你放心便是,不会劳你破费。”萧琅笑了笑,也瞥了容宣一眼。那人正看着别处,也不知听到她与玖零的悄悄话没有。
玖零点了点头,上了遮着厚布的车,终于如愿离开了秦王宫。
尽管这般离去并没有同她先前想象的那样光明正大,但也算是达成所愿,她唯一不满的便是萧琅始终没有完全告知她父亲的真正死因。
回想临走之前,玖零再三追问其父亡故的真相,萧琅却说玖零应当猜得到,其父虽然生前名声很好,乃是天下最负盛名的刺客之一,但他最后死得并不光彩,几乎无人会提,血蔷薇内部更是缄口不言,遂劝玖零亦不必深究,过去便过去了,知道真相以后未必会过得比现在更坦荡。玖零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她不接受这个答案,但萧琅不肯同她说更多,她便没有追问下去,反正刘晨已经答应了,再晚两日去问刘晨也一样。
萧琅对此不置可否,实不知玖零究竟是不甘心还是脑子真的不转弯。
玖零走后,观星宫顿时清净了,萧琅反而开始无聊,便坐在池边教观星摸鱼。显然观星并不喜水,甚至有些畏惧,挣扎间掉进了水里,叫得如杀猪一般,萧琅赶紧将它捞了上来。
观星站在石头上抖着皮毛上的水,爪下一蹬便钻进了池边的花丛里,而后不知去向。
其后接连几日都没有再看到观星的踪迹,萧琅还以为是自己把观星吓跑了,便去找容宣说道此事。容宣对此习以为常,只拿了些小鱼干摆在明月池旁,免得观星回来时又饿得不成猫样。
孰知那小鱼干没过两天便不见了,也不知是被哪来的小动物叼走了,也许是观星一直没有走远。
话说龙非与利文到达吴国之后,在吴都逗留了几日终于开始回返秦国,芈子方为报大恩亲送秦使于吴都城外百里之地。龙非语重心长地叮嘱他说,秦王请他务必看好玖零,以防鬼祟黑手。芈子方自是懂得龙非的意思,连连称是,多番感谢秦国仗义。
但有些单纯的芈子方又岂能料到,他眼里仗义的盟友正是那鬼祟的黑手——龙非一行将将离开吴国国境,玖零便被两个不知名人士救走了,只留下了一场不甚用心的火灾和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此举大有羞辱吴国之意,芈子方因此暴跳如雷,着令芈子禹与身侧幸臣去查办此事。
未几,玖零逃走的消息传回秦国,容宣得知后假惺惺地写了国书询问芈子方是否需要帮衬。芈子方见书后果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秦国的“好心”,他既已得秦之恩惠,又怎敢得寸进尺,若是再度求助,岂非显得他吴国无能只会添乱?
随后一两个月内,吴国一直在为此事奔波,倒也并非全是为了给吴颦报仇,只是想查一查玖零到底是不是被魏侯的人救走的。若果真是,那么无论魏国目的结果如何,魏吴两家都不可能再回归盟友关系,不打个你死我活、拼个鱼死网破只怕是难以收场。
见吴国如此焦头烂额,容宣便没有计较芈子方忘记秦俭大婚、未能到场亲贺的失礼行为,他其实是因为心里愧疚,毕竟玖零一事秦国做得确实不光彩。
萧琅也没有去计较吴国,因为她太烦躁了,根本顾不上吴国。
秦俭成婚后比从前更加勤奋,当日课业完毕还会留在明德殿再读一个时辰的书,直到入夜方回东宫。秦俭走得晚容宣也不好意思走太早,随之而来的后果便是东宫新妇们在观星殿逗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许是以为萧琅年纪和她们差不多,脾气又好还不在乎礼节,东宫嫔妇便频频来观星宫走动,上午观星宫不开门,下午便一股脑地涌来了。一堆年轻淑女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好像树林里的鸟,快乐都是别人的,萧琅只觉得她们吵闹。
蔡雉与蔡君有些沉默,萧琅偶尔会与这对姊妹搭两句话。二人学识颇丰,于国政确实只是略通而已,能够聊上几句罢了,如此萧琅已是十分满意,总比剩下的那几个强得多。
但姊妹二人实在太过沉默,媵娣之间的矛盾有时甚至要闹到观星宫裁决。萧琅管过两回便不再管了,直接向蔡雉下达了最后通牒,让她管好东宫那群女人,不管用哪种方法。
然而媵娣纠纷并不影响聚会,不过月余,萧琅便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得了耳鸣之症。
这日入夜,众人又如潮水般退去。
沉皎坐在矮石墩上叹了口气,问萧琅这般日子何时才能结束。“想念在相舍的那些年,没有女人,也没有烦恼。”
萧琅蹲在明月池边也跟着叹了口气,“想念出海的那段日子,有女人但没有烦恼。”
沉皎提议让东宫那些女人去承德宫吵闹,以后莫要再来观星宫了。萧琅忧愁地摇了摇头,说东宫每日来问安是礼数,只是她插不上嘴就很难受。
“罢了,且忍着罢……最近燕赵如何?”她转而问道。
沉皎说燕国依旧很老实,只是被赵国骚扰得有些火冒三丈。赵国只想要回甘泉关,但现在的赵韦不敢和燕国翻脸,一怕秦国从中插手,二怕长子性命不保,三有赵王从中拖累,故赵韦只敢骚扰燕国,不敢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萧琅不禁太息,“赵王命不久矣,赵韦的好日子要来了,做了卅余载太子,他可算是熬出头了!”等赵王薨逝,无人压制的赵韦大可放手一搏。
第三十五章 赵之更迭
魏吴一波未平,燕赵一波又起。
初秋的一天夜里,久病卧榻的赵王赵炆为刺客袭击,血溅当场,命丧小寝。
此讯一经传出,九州之地顿时哗然,诸侯书信不绝,尽知又将变天。
但朝野市井之间谈论更多的还是对赵炆真实死因的猜测,对刺客胆量与行刺技巧的佩服,以及对赵国无情的嘲弄与取笑。
堂堂一国之君被人暗杀于小寝之内,而守夜的宫人竟直至次日清晨才发觉,且不说那刺客究竟是如何悄无声息地刺杀赵王于床榻,单说森严王宫内无有一人察觉有异、守卫如斯松懈便足以令赵国的颜面荡然无存,成为天下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为世人嗤笑不休。毕竟纵览九州之地,即便是魏吴两个寡民小国也从未发生过如此离奇之事!
而众人嗤笑之余又不禁猜测此事到底是燕国所为还是赵太子韦所为。燕国不堪其扰,对赵国痛下杀手亦不无可能,而东宫赵韦已经做了三十余年的太子,一直未有全权,再忍不得有人压在自己头上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算计来去,还是赵韦所为的可能性更高一些。
赵王猝然薨逝,质于燕国的赵太孙必得回国奔丧,除非燕国冒天下之大不韪强扣质子不放,否则太孙玢一旦放归赵国,恐怕不会再如约回到燕国,燕国就此丢失一个把柄不说,还有太孙甲质于赵,如此一来,甘泉关能否保住都是问题,遑论日后对付赵国,难道燕国也要像吴国一般依靠秦国过活不成?
可燕赵一般出身,是为商天子的同姓封国,乃是拥有六百余载历史的深蕴大国,自有老贵族的风骨和气节,怎会去依附一个外姓新贵,于情于理燕国都不可能做出刺杀赵王、便宜秦赵两国的举动,除非燕王和太子如的脑子被门夹过。
至于南边的秦国则更不可能,赵国只有赵韦登基为王独揽大权才有可能与容宣治下的秦国对峙一战,秦王宣与赵太子韦一直互相看不顺眼,秦王恨不得整死赵太子,他宁可扶持燕国也不会留着赵国碍眼,又怎会白送赵韦揽权的机会,让赵国全然握于赵韦掌中好继续与秦国不对付。
如此看来,最大的受益者好像确实只有新王赵韦一人,由是“赵王韦弑父”的流言逐渐甚嚣尘上。
赵韦是否无辜未为可知,却也的确被这些似是而非真假难辨的流言气得暴跳如雷,但他从未怀疑过燕国,一心认定就是秦国干的——除了秦王容宣那个手段阴损又心思歹毒之辈,还有谁会就此见缝插针的借题发挥!
然而容宣甚是无辜,全然不知这盆脏水怎么泼到他身上来了。萧琅自夏末便病得起不来身,他半边心思在国务上,半边心思在萧琅身上,哪有时间去散播赵国的流言,谁人弑父夺权关他秦国何事?他不关心赵国,也希望赵韦别过分关心他们秦国,莫如疯狗一般咬人。
“其实话也不能这么说,”萧琅搅和着碗里的药汤,听来听去觉得容宣没有什么好委屈的,虽然赵韦谴责秦国和容宣的话稍有偏颇,但真相大差不差,“流言的内容并非是我散播的,不过我也稍微暗示了一下,说到底不还是我干的么,那我干的不就是你干的吗?”
容宣一噎,忽然又问她,“那赵王也是咱们杀的?”
“咳咳!”萧琅冷不丁吓了一跳,被药汤狠狠呛了一口,“你莫要胡说,此事我绝不知情,你这话若是传出去可了不得,赵韦怕不是要提刀来砍我!”
容宣登时陷入沉思,除了想搞事的秦国和按捺不住的赵韦,还有谁会雇佣刺客去刺杀一个放权多年卧病在床的老者,若是怕赵国起战,何不刺杀真正掌权的赵韦?“难不成是赵景王的仇人所为?”
“不无可能,趁他病要他命。”萧琅敷衍地回了一句,她还在搅和那碗药汤,心里嘀咕着容宣怎么还不走。
“你莫在这儿敷衍我,只要还有一滴我便不走!”容宣已将文书搬到观星殿,他有大把时间可以盯着萧琅。
“那你今天坐这儿不要走,看谁今日文书看不完明天早上起不来。”萧琅又不着急,反正她是病人,想吃吃想睡睡,不需要出工出力。
“可以,若是荀冰和秦清责备我为何如此懈怠,我便说是因为在观星宫昼夜操劳忙碌,全然为了秦国子嗣与未来着想,故精疲力尽,荒废国政。”容宣弃履上床,坐在床脚处托着腮看着萧琅,“至时,御史府一定会联名上书骂我荒淫无道,还会骂你祸国殃民……我倒是无所谓,反正我不要脸!”
“容宣你当真是损人不利己!”萧琅愤慨不已,怪都怪她脸皮太薄,尚且顾及体面。
她仰头饮尽那碗说不清是什么气味的药汤,苦涩上头的余味令她恨不得挠花对面那人城墙厚的脸皮。
容宣接住险些砸到他脸上的药碗,满意地拍了拍萧琅的脑袋,“乖乖听话,等我看完文书再陪你玩。”
“赶紧离开我的视线!”萧琅烦躁地趴在枕上挠着床。
也许是秋季的余热令她感到心烦意乱,她想出门转转,去宫苑也好,去宫外也罢,去哪里都行,就是不想待在屋里。她现在看着容宣就烦,之前怎地从来没有发现这人这么烦,她好生想念从前在相舍时,二人心思亲密而又行止疏离的日子。
她正烦着,忽闻殿外宫人禀报说龙非求见。她一下来了精神,坐起来看向殿门,想着借口出门。
容宣见状连忙走过来,不等萧琅心中一喜,那人便伸手将重重帐幔放了下来,细细叮嘱她当心着凉,今日风大不宜出门。
若萧琅还能动手,早就扑过去掐死容宣了,可惜如今的她毫无战力,只能用被子蒙住头表示抗议。
容宣无奈地摇了摇头,着令传龙非。
龙非一进殿便呼冤枉,说有人在背后黑他,编排他的坏话,还告到了御史府,告他行止放浪形骸,怂恿君上、君后以及同僚嬉戏于酒肆市井之所,未尽臣子规劝之责,不贤不忠不齿!他干嚎了两声,看上去冤枉至极,“君上明鉴哪,臣下有没有干过您是最清楚的,您看武安侯给臣下打的……到底是谁这么缺德污蔑臣下,这还是人干的事儿?”
萧琅闻言心虚地抱成一团,揪着衾被一角在心里默念,“冤有头债有主,都是钟离邯干的,可不是我干的。”
“啊这……”容宣表情有些讪讪,谁能想到时隔数月,左平竟当真会去御史府告状。“此事一定查清,还你清白!”
“有君上这句话臣下就放心了!”龙非松了口气,转而愤愤不平地拍了下大腿,“要让我知道他是谁,我非得扒了他的皮蒙军鼓不可!”
萧琅顿觉脊背发凉,但她转念一想,明明是钟离邯头一个将锅甩给龙非的,她不过是附和两句而已,她有什么好心虚的!
可巧容宣也是这样想的,他一定得再叮嘱钟离邯几句,若是过两日龙非将此事忘了便正好忘了,若是忘不了,他也会尽力劝说龙非下手轻一些,不要打脸。
“离谱,最近没有一件事不离谱,真是活见鬼了!”
见龙非嘀嘀咕咕的,容宣赶紧顺着话茬岔开话题,问他遇到了何事竟这么大气性。龙非没好气地朝北努了下嘴,说“还不是燕国,数他最离谱”。
此人不说容宣险些忘了,他前些日子指派龙非去燕国护送太子玢回国来着,这人怎地刚去不过七八日便回了,这点时间都不够去趟赵国的,莫说再将赵玢送回燕国。
龙非嘁一声,“被撵回来了呗,人家根本不需要咱们掺和他们两家的事!”
赵景王被害之后,新王赵韦要求燕国归还赵国太子、即太孙玢回国奔丧,燕王虽同意还人,但同时也要求赵国归还燕太孙甲。然赵韦以为双方交换质子缘由甘泉关一战,如今赵国新丧,索求太子回国乃是人之常情,燕国索回太孙实乃要挟之辞,故不同意放归燕甲。
燕王认为赵韦所言在理,但再有理燕国也不会白白放走赵质子,除非赵韦答应丧期结束后会送太子玢至燕都。尽管赵韦后来应下了此事,不过燕王根本不信他,写了一封借兵国书,请求秦国派遣一位将领“护送”太子玢往回,能不能安全抵达赵国不重要,重要的是丧礼后还能活着回燕国。
容宣见书自是无不应允,遂指派了赵韦最讨厌的“煞星”龙非去护送。谁曾想龙非连赵太子的面尚未见到便被燕如借故打发回来了,那人说甚“燕国感念盟友深恩,不敢再劳动秦国将军大驾,燕虽势单力薄,亦将全力以赴”云云。
龙非也记不清燕如到底说了些什么废话,只是对此感到无比羞辱,“君上,他们燕国肯定是在故意耍我们哪!燕王请求派兵,燕太子又拒绝派兵,感情父子二人政见不合拿我们秦国来开涮了是不是!”
“燕太子为何不愿让你护送赵太子,他就不怕赵国扣人不还?”容宣不免疑惑,燕如是相信赵韦还是相信新太子的人品,亦或只是单单不愿秦国插手此事?
第三十六章 燕之异心
龙非认定燕如就是眼前的小日子过得太舒坦了,忘记过去被赵国胖揍、几番求助容宣的时候了,一旦失去忧患便开始翻脸不认人,妥妥的欠收拾!
燕国欠收拾是不假,但容宣不明白赵太子被扣留不还于燕国而言到底有什么好处,难道燕国还能差赵国母子二人那丁点儿口粮不成?燕王先前明明很在意太子玢能否回燕,怎地突然间又和燕如达成了一致,不在乎太子玢的去留了呢,究竟是燕国另有所图还是过分自信?倘若赵国最终食言,反对借兵于秦的燕如又当如何自处?
萧琅嫌他瞎操心,与其担忧燕如,不如先寻思寻思秦国若遭燕国背弃当如何自处。
燕国之所以胆敢放弃赵国质子必定是有恃无恐,容宣想不出来燕国还有何妙招,是回头与赵国和好还是谋到了新的出路?“燕国失去赵玢这个把柄,还能有甚办法牵制赵国?”
“那还用问,自然还是秦国。”萧琅毫不迟疑地回答了这个问题,“秦燕有盟约在身,而秦赵关系紧张,燕如完全是恃弱凌强,料定秦国不会见死不救而放任赵国坐大,必定会帮衬相对孱弱的燕国以维持现有的状态和短暂的和平,除非秦国愿与赵国平分天下。”
如今秦燕赵三国江南江北三足鼎立的形势是最理想的状态,各方最好都按兵不动。
秦国覆灭西夷不足两年,又是将将立国,国库粮饷与民生尚未恢复,根基算不得稳当,此时对上燕赵联军的胜率实在不算高,需得偃旗息鼓休养生息以恢复元气。
燕赵资历虽老但实力却远不如秦国,联手拒秦胜率半分,单打独斗定是死路一条。
赵国一直存有亡秦之心,尤其是眼下秦国空虚之时,正是扰边耗兵的大好时机,但这毕竟是个两败俱伤的法子,赵韦不可能那么傻,白白消耗赵国兵力而给燕国创造机会。他若想要真正动摇秦国,必定会去找燕国做帮手,亦是为了拉扯燕国一起下水,以免秦赵交战而燕国得利。
然而燕国被赵国欺压多年,愿不愿意不计前嫌是一方面,敢不敢帮又是另一方面。这些年,燕王父子在卫羽的游说下一直明里暗里地拒绝与赵国联盟,导致赵韦的心思暂时只能是心思,他还没有膨胀到胆敢效仿东原亡夷和容宣只身亡原的地步,未来或许会另起心机,选择由明转暗也说不准。
至于燕国,其积弱多年,大部分兵力都用在了犬戎身上,暂且无力对外掠夺,无论是攻赵还是攻秦,于燕而言皆为败局,即便赵国愿意出兵与其联手,燕国也不敢贸然同意,毕竟只要有秦国在一天,赵国便不会死盯着燕国不放。以燕国目前的实力来看,最后能够与赵国平分天下的可能性极小,多半会被愈加强大的赵国吞并。
反观秦国攻赵亦如是,燕国不太可能站在秦国这边,大概率会站在赵国那头,以防赵国失守亡国。燕国若想求生,必得做好和事佬的角色,稳住秦赵对峙的局面。
只要燕国老老实实地保持中立,在秦赵皆不敢擅动的情况下,九州完全可以维持好些年的安稳,一直安稳到秦国缓过这口气来为止。
“那燕国现在是在干嘛?讨好赵国?”龙非担心燕国是准备孤注一掷投靠赵国,“除非燕王把甘泉关还给赵国,否则赵国肯定不会接受燕国的讨好。”
萧琅不屑地撇了下嘴,燕国断无胆量归还甘泉关。若是同她想的一般,燕国试图以秦国牵制赵国,那么燕国更得把住甘泉关不撒手,一旦甘泉关被送回到赵国手里,且不说会不会暴露燕国附庸赵国的心思,只怕秦国会先因燕国的懦弱无能而抛弃这个盟友。
燕国一旦失去秦国这个倚仗,九州局势便会瞬间更改。与其组成关系不稳定的联军,赵国不如先吞燕以强兵,与秦国划江而治,各自安生几年,九州最后依旧是秦赵的战场,而秦赵治者本领不相上下,至时战事胜负尤未可知。如此,燕国活到最后的概率极低,必定会在混战中早早没了声响,半分胜率也无,因而燕国必须让秦国看到他守业的能力,以博取秦国的信任,好继续依靠着秦国替他吸引火力活下去,或借助秦燕盟约的遮掩搞些小动作,毕竟只有先活下去才有获胜的希望。
“燕地立国早于赵地七年,又有个北海郡,无论是商帝前往蓬莱供奉天神还是阴阳家弟子出世,皆需途径燕国,燕国谋取天下的功利心怕是远重于秦赵。”燕国明明事事强于赵,却又总是事事不如赵,人生来最怕攀比,萧琅自觉若是燕王,她非得拼命压过赵国一头不可!“眼下于燕国而言,在秦赵缝隙中生存下去才是最要紧的,燕是该做好和事佬的角色,否则头一个遭受攻击的便是他。”
“燕国和了数百年的稀泥了,左右逢源于他而言手到擒来。”容宣展开地图,在“燕”之一字上画了两个圈,“哪怕不看过往恩惠,如今秦强于赵,燕国依附于秦国依旧是最稳妥的选择,但也不会完全放弃赵国。无论如何,燕王与太子如尚且不会将异心摆到明面上,只是不知赵景王被刺与此事是否有所关联。”
“那肯定有联系啊,赵景王不死赵太孙不就不用回去奔丧了吗,那不就没这些事了吗!”龙非想得十分简单,认为这不过就是一件巧合大于必然的常事,只不过刚巧暴露了燕国的狼子野心罢了。
但容宣隐隐约约觉得这应当是一个人为推动必然出现的局,并非是因为赵景王的死导致的赵玢回国,而是因为赵玢要回国,所以只能赵景王死。
“照君上的意思,那赵景王不就是被赵韦和燕国一起谋杀的?”龙非恨恨拍案,“我就知道那帮人没安好心!”
萧琅却是可以理解燕国,不管怎么说,燕赵再不对付归根结底也始终是有血缘关系的同姓宗亲,哪怕燕国最后还是被赵国给兼并了,但坐天下的依旧是他们殷姓氏族,只不过是从殷商氏换成了殷赵氏或殷燕氏,总比被秦容氏这个“外人”夺了帝位来得舒坦。
容宣摇着头说了句“不可断言”,也许是他太敏感了也说不准。“暂且按兵不动,再观察些时日,咱们有长平侯,万事不怕。”
“长平侯的封地可是相当富饶。”龙非的言外之意便是担心卫羽见钱眼开,背弃秦国。
“这说起来,我好像应当喊长平侯……”萧琅寻思了半天,“表兄?”两家关系实在太远,卫羽虽是兄长辈,但也算不上是真正的表兄。那人与齐子客相熟,同她不过是在蓬莱时的一面之缘,如今还能不能认出来尤是两说。
“长平侯这位远亲表兄可比长兄他老人家好相处啊!”容宣心有戚戚,都是表兄,齐子客怎么那么难搞!
“君后不会是指望长平侯看在两家亲戚的份上帮衬秦国罢?”龙非觉得这二人的想法有些天真。“当心遇人不淑。”
“哟,多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少上造最近学问见长啊!”容宣颇为惊奇,这人竟连“遇人不淑”这个词也学会了。“你是在家跟着夫人认真读书了还是……切身体会?”
龙非闻言当即叹气,面容带了些愁绪。
“不会罢?又说中了?”容宣同情地看了龙非一眼,看来这人最近过得确实有些惨。
龙非欲言又止好半天,最终摆了摆手,“算了,不提了!”
他向来没有背后说人的习惯,容宣也不爱问他,不过他不说容宣也知道,八成又是龙子那个不省心的胞弟。那人同周延是一路货色,二人还是好朋友,周延至今未能归案,伊邑各处都查得紧,此人竟还敢四处蹦跶。
萧琅一想起左平那副焦头烂额的模样便也跟着焦虑,“说不定他知道周延的下落。”
“他知道个屁!”龙非啐一口,又慌忙捂住嘴,“臣下不该污言秽语。”
“嗯?”容宣好奇地看向龙非,方才背光看不清楚,这会儿案上一盏灯正好照在那人脸上的细微的巴掌印上,他顿时了然,“你最近又惹武安侯生气了?怎地如此小心翼翼?”
“那还不是……”龙非压下高亢的声音,委委屈屈地抠着案上的金纹,“还不是因为御史府告的状,武安侯根本不信臣下所言,臣下刚回来就挨了他一顿毒打,勒令臣下不准再在君上面前放、瞎说话。”
“此事你确实冤枉,”容宣挠了下头,暗道得想个办法岔开话题,“廷尉可曾登门找他问过周延一事?”
“问过,咬死不知道。”龙非根本不信,但又没有证据,“谁知道他到底知不知道,周膑刚下狱的时候他就说自己已经和周延断绝了往来,说是怕连累阿姊和武安侯,不讲义气还说得理直气壮!”
“总比当真连累了你和武安侯来得好。”左平知道该怎么办案,用不着容宣操心,但一直抓不到人也不是办法,遂只好叮嘱龙非去知会左平一声,多注意周延那些朋友的动向。
龙行痛快应声,末了,又说了两三句话便离宫回了军营。
第三十七章 洗手做羹汤
“你当真认为是赵韦和燕国一起谋杀了赵景王?”
萧琅不太认同容宣的说法,但又觉得有些道理,不可排除燕国扶持赵韦上位以制约秦国的可能性。
容宣不敢武断是与不是,许是赵韦自己谋算的也说不准,否则赵国王宫守卫如此松懈实在是说不过去,即便是当世最有名的刺客离也做不到来去无踪,那人又是何等身手,竟能杀害一诸侯于床榻之间。“赵景王疾病缠身,小寝内侍疾的宫人理当更加警醒,事实却是殿内无人侍奉,任由赵景王独眠,行止甚是蹊跷!亦或者赵韦事先知晓赵景王不日将薨,干脆直接放弃看守,听任生死,好趁机继位。那么此祸究竟是赵韦亲手所为,还是有人透露了消息,赵韦也只是借了一场东风?”
“既非赵韦所为,他又是如何得知赵景王薨逝之时的,难道他跟鄢君搅和到一起了?”萧琅玩笑似的说了一句。
巫卜只掌祀戎吉凶,除了阴阳家,可堪占取人卦的只有鄢君,此人虽已看不了天地,但凭他的本事占个生死绰绰有余。
容宣觉得萧琅所言极有可能,先前“文陵君与阴阳家弟子结亲”的流言正是源于赵国的阴阳巫,若非利益攸关,阴阳巫何苦为难一个小小的君侯。“鄢君会不会已经逃到赵国去了,而赵韦欲效仿曾经的东西两国供奉阴阳巫?”
“鬼谷禁地将要开放,鄢君现在哪有闲心伺候赵韦和赵国。”萧琅嗤笑一声,于鄢君和阴阳巫而言,长生和对付阴阳家最是要紧,传教尚是次要,涉政更是无关紧要。“两人保不齐有所勾结,但也不打紧,赵韦现在才开始供奉阴阳巫纯属白费功夫,他最好先祈祷赵国不会为阴阳巫所连累。”
总之,赵国本就站在秦国的对立面,对赵韦保持一直以来的关注强度便可,眼下更重要的是盯紧燕王父子,燕国能出一个子谦便也能出第二个,敌人固然可怕,但变了心的朋友更可怕。
萧琅在心里反复推演了一番秦国在北地的布置,朝野兼备,无所疏漏,于是放下心来,开始琢磨起别的心思,“华渊,你看外头天气多好,我想寻个清净地儿……”
“观星殿不够清净?”容宣搁下笔,“我陪你去?”
萧琅婉拒之,“其实也没有特别想去。”
容宣哼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又想去找阿俭,他敢跟你瞎闹试试!”
“你看你,格局太小了!”萧琅悻悻地趴在枕上,“未来储君乃是国之重器、国之公器,岂能马虎?我既为长辈,理应时时探望公子俭与众嫔妇,亲切关怀诸人之饮食起居与学习课业,以便及时弥补缺漏。你这人啊,惯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阿恒!”容宣踢了容恒一脚,“你耳聋了吗,没有听见君后所言吗,还不快去!”
“是!”容恒立刻积极应声,“君后放心,臣下定将君后的殷切叮嘱带到。”
他说着便撒腿跑了,出门还不忘贴心地将殿门关上,生怕有一丝风漏进去吹坏了萧琅。
“阿恒这孩子挺好的,甚是善解人意。”萧琅扯着嘴角笑得虚情假意。她瞟了眼牖外,时间将将过午,日光正烈,却是水汽蕴蕴秋风习习,歇个午觉也不错。“那我小憩片刻,晚食莫忘喊我。”
“不敢忘,今天有你甚爱的羹。”容宣也想去歇一觉,但他尚有三四组文书未阅,数量不算太多,他若是速度快些也能早早看完,说不定还能赶上午觉的小尾巴。“你先歇着,我看完便陪你,等你好起来想去哪里玩儿我都依你。”
“你可要说话算数!”萧琅兴高采烈地应了声,应声的瞬间她已想好明日出游的计划——她要先去趟北市酒肆,再回观星台昏见,还要给夫子和师兄师姊写封家书,寄些有意思的玩意儿回去,免得他们太忙把自己忘了……她一条一条说给容宣听,再三叮嘱对方不要晚食前唤醒她。
容宣恨不得赌咒发誓,承诺若是忘了唤她,他便洗手作羹汤,只要少府有,菜色随她挑。
“啊这……”倒也不是不行,若是能跳过中间环节直接表演洗手作羹汤便更好了!萧琅险些笑出声来,虚伪地推辞了一番,“哎呀,圣人有训,君子远庖厨!”
“先前你骂我是那不要脸的狐狸精,既然我非君子,又何必远庖厨!”
“这多不好意思呀!”
萧琅捂着脸嘤嘤嘤地在床上滚了半天,容宣连哄带吓地又说了好一通,她才终于消停地去歇那个说好的午觉。
然而,待到萧琅自沉梦中醒来时已是天光尽敛,夜色深沉。秋季的干燥果然不容小觑,这一觉睡得她头痛欲裂,嗓子里又干又涩,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扭头一看,见容宣弯腰坐在床边,手肘撑在膝上,眉目低垂,表情深重。床边灯火有些花哨,隐隐绰绰地映着那人红得刺目的眼角。
这人看上去好像哭过,秦国天塌了不成?总该不是要凉了罢?
萧琅心里嘀咕着,抬脚点了容宣一下,示意对方给点水润润喉,她感觉嗓子都要裂开了。
但容宣似乎颇为惊讶,竟问了一句,“你醒了?”
“我可不是醒了么,你太让我失望了!”萧琅艰难的坐起身来,哑着嗓子埋怨容宣不仗义,答应喊她起床却又不吱声,也不知他坐在那里发什么呆。
容宣未接话,只担心地看着她,“你感觉好些了吗?”
这一觉睡得萧琅浑身无力,“头痛嗓子哑不说,甚是心痛啊!”
“心口疼?”容宣一慌,忙问她是哪种疼,是和上次一样的疼法,还是又胸闷气短。
“是被你气的,你这人极不讲信用!”
容宣一愣,接着松了一口气,气得敲了她脑壳一下,“你又吓唬我,早晚被你吓死!”
萧琅一抬头,容宣的面容近在咫尺。那人红着眼眶,眼底隐隐有些青色,眼睛里布满血丝,像是成宿成宿地熬夜,熬成了这般憔悴的模样。她不禁担忧地覆上容宣的手背,问他又发生了何事,是不是秦国出事了。
容宣反手握住萧琅的手,宽慰她道,“你且放心,秦国好得很。”
“那……”萧琅抿了下嘴,犹豫又小心地问他,“是长熙军?”若非国祚社稷,也就只有长熙军出事会致使容宣如此焦虑愁苦。
“长熙何事?”容宣一时未能反应过来,俄而恍然大悟,一下笑了,凑上前亲了亲萧琅的脸颊与眉心,“没有发生任何变故,一切都甚为安稳。”
萧琅这才放下心来,笑嘻嘻地搂住容宣的腰身,藤蔓似的黏在了他身上,“那你下午说的洗手作羹汤还算数吗?”
“下午?”
“你又想反悔?”萧琅啧啧两声,“就说你这人当真不仗义,说好到饭点喊我也没喊,现在又开始食言别的承诺。”
“你这小心眼儿,我几时说过反悔了?”
容宣说做羹汤绝不只是说说而已,他可是跟随庖芈正经学过的,遂让萧琅先歇着,他去去便回。
“那你快点噢!”
萧琅抻颈望着容宣离开的背影,瞧那脚步不紧不慢的,翻起的衣角都仿佛带着些从容,想来此人对自己的手艺甚为自信得意,她顿时万分期待,爬下床理好衣裳鬓发静候佳音。
容宣许是技能有所生疏,躲在观星殿的小厨内窸窸窣窣了近一个时辰,他再不出来宫人都该上宵夜了,萧琅等得实在不耐烦,于是溜过去扒在门上偷觑。
容恒胸有成竹地将她拦在门外,“君后快快歇着罢,您不信君上,难道还不信臣下吗?”
“我信个鬼!”萧琅试图窥视一二,然容恒挡得严严实实,鬼鬼祟祟的,她见状立时有些狐疑,“不让看?你家君上不会请了外援罢?”
“那指定不能!”容恒正说着,听见容宣在里面喊他,他立刻急不可耐地显摆起来,“您看臣下说甚来着,妥了!”
萧琅正要同他再说两句时那人却跑掉了,着急的模样像极了逃避追问,她阻拦不及只得怏怏收声,一无所获地原路返回。
随后将到正殿门口,她便与神色慌张的沉皎撞到一起。
“师叔你醒了?”沉皎见她在此立刻眉目一舒,赶紧上前扶她,“师叔怎能又下床吹风,可还有哪里不适没有,我刚要四下寻你去。”
“歇个午觉而已,怎地个个都以为我要当场去世一般。”萧琅没好气地嘀咕一句,以后她不歇了还不行么,瞧给他们急的。
沉皎欲言又止,似是有话想说,最终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换了个话题,“君上又做羹汤去了?”
“又?”萧琅惊奇地看向他,难不成那人还是熟练工?
“那是!”沉皎笑道,“君上的手艺同他本人一般,实乃上善也!”
“那我就放心了!”萧琅还担心那人会端出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她咽不下去更夸不出口,再惹得对方不开心。“我会认真夸他的!”
二人只稍坐片刻,容恒便兴冲冲地端来了食案,案上打眼一看清汤寡水的。
萧琅立刻赞道,“好!风雅至极!”怕只怕难以下咽。
紧随其后的容宣被她突这如其来的夸奖唬得半天反应不过来。
第三十八章 燕王
容宣将一碗浓稠的苦菜羊羹递给萧琅请她品尝,若是喜欢不妨夸得真心实意些。
“但观其色便知五味得当,甚是宜口。”萧琅说着豪饮一口,结果当下便噎住了。
“如何?”容宣无比期待地问道,他手烹之羊羹虽算不上珍馐美味,但对于口感他还是颇有几分自信的。
萧琅艰难地咽下羊羹,不甚真诚地赞曰“甚好,善也”。
“你若喜欢我便经常做给你!”容宣高兴地在食案另一侧坐下,让容恒也给他盛一碗来。
“别!”萧琅赶紧谢绝,“你身为秦王,哪能天天待在庖厨之中,万一被外人知道了,且不说秦清会不会又组织一批御史上书骂我,单是少府那边,还有庖芈等人定会因此惶恐不安。她们既未做甚错事,你又何必去抢她们的活计,平白惹得两厢猜忌便不好了,阿恒你说是不是?”
“君后所言甚是!”容恒连忙附和。他之前也劝过容宣,但那人执意要学,他实在是劝不说住,幸亏还有明事理知轻重的萧琅在侧。
容宣闻言只得打消念头,“虽说业无贵贱,到底是我考虑不周了。”
“看来你也自阿俭处学到了很多。”萧琅笑道,此般她乐见其成,但又不甚赞同。“是该互相影响,不过儒家的君臣父子与尊卑等级就眼下这个世道而言仍是最重要且有效的,墨家兼爱远不及矣,也许未来的某一天,阶级不再而墨学大行其道,但绝不可能是现在。”
秦若为凤身,则法兵为翼,儒礼为羽,羽丰双翼,凤终乘风挟云而起。
容宣自是明白其中的主宾关系,然萧琅有句话是错的,他从未质疑过儒家礼制的必要性,他也认同墨家的非攻尚俭,但从未认同过众生无差的“兼爱”。乱世永远是王者当道,墨家治得盛世却治不得乱世,为民立君便是这个道理。
“我早已颁布招贤面谏令,博采众长,广纳良策。”容宣握住萧琅的手,“至时将会有很多德才兼备的仁人志士协助治理秦国,你只管过好我们的日子。”
“噢!”萧琅撇了下嘴,她爱说教,但不爱听别人说教。
“那羹?”趁着话头间断的空隙容恒插了句嘴,羊羹一凉便会风味大跌,再等下去可要凉透了。
“这羊羹要不再过一遍水?”萧琅提了个不成熟的建议,“说实话,稍微有点重口……”
“我尝尝?”容宣端过来啜了小小一口,险些原路吐回去,一脸身中奇毒的表情,“这不可能!容恒你……”
容恒立刻撇清自己,“臣下是无辜的。”
“到底是不是你,我手拿把掐调好的!”容宣想不通这中间有出过什么岔子。
“真不是!”容恒揣着手手,手里好像捏着什么东西。
“肯定是!”容宣委屈得要命,他头一回在萧琅面前显摆,谁曾想会是这样的结果,好生丢人!
“当真不是。”容恒无奈地叹了口气,看向容宣的眼神恍如慈爱的老父亲看着蛮不讲理的孩子。他稍微暗示了容宣一下,“君上离开那会儿似是无意间扫落一枚纸包,臣下看见时只剩这点儿了……”
他将手里一直捏着的暗黄色碎纸片呈上,看上去像是庖芈送来的那枚盐包的一角。
盐包乃是吴国上供的精盐,容宣取了巴掌大一包,这下全搭进去了。
“如果君上需要也可以是臣下干的,臣下可以不要脸。”容恒为了维护容宣在萧琅面前的光彩与体面可谓绞尽脑汁。
“容恒!我打死你!”
容宣朝他飞起一脚,主仆二人吵嚷追赶着跑出了殿门。
萧琅端过碗来又啜了一小口,摇了摇头,而后点了点头,“除了齁,味道好像还可以。”
沉皎好奇这羹到底有多离谱,也跟着不怕死地尝了一口,羹汤将将入口他便不客气地吐了,秦国一个月的用盐量怕是都用在了这里。
尽管羹汤做得不太对劲,好在容宣烹茶的手艺尚且健在,一干人等食罢正经宵夜便聚在观星宫内饮茶。
容恒趴在书案上准备课业,容宣翻着白涧呈上来的一沓密报,不时踢容恒一下叮嘱其直起腰来,眼睛离书案再远些,若是实在看不清楚便不必写了,明日口述便是,免得累坏了眼睛,身体最要紧。
这番纵容的话惹得萧琅一连剜了他好几眼,她还从未见过如此慈爱的夫子,越发显得她与明义凶神恶煞,简直可恶!
沉皎有些心疼容恒,不过他和师兄弟们读书时也是这样过来的,学习虽辛苦但有大用,所以并不予以同情,只给容恒斟了碗茶,便又回来继续念着另一沓密报。
他正念着,萧琅忽然出声打断,“你刚刚说燕王病了?”
“是,”沉皎点了点头,“准确来说应当是伤到了。”
近日燕国阴雨不断,道路难免湿滑,燕王夜回小寝时许是因为宫灯的光线过于幽暗,亦或是脚下不稳,总之不小心摔倒在了小寝门口,磕在台阶上伤到了腰和腿。虽然燕王当场是站不起身来了,不过意识仍是十分清醒,医士看过之后亦说仅仅是皮外伤而已,并未骨折,但谁知他今日竟疼得起不了床了,甚至意识都开始昏沉。
“却是为何?先前医士诊断有误还是伤势恶化了?”
“暂且不知,”沉皎摇了摇头,“太子如与众公子侍疾十分尽心,又有数位医士昼夜轮班守着,燕王躺在床上好端端的怎会突然恶化……难道当真是一开始就诊错了?”
“燕赵两王年纪相仿,赵景王都病了那么多年了,燕王今亦年迈,有些病痛岂不正常?”容恒言及此处突然想起了景王那极不寻常的死因,他不禁扭头看向了容宣,却见对方正全神贯注地看着竹简,遂未敢多言。他相信自己能想到的容宣肯定也能想到,不必他多言。
“燕都不过区区微濛小雨罢了,且下且不下的,恐怕连地面都无法湿透,雨天的路能有多湿滑,那还能将燕王摔着?”萧琅心里直犯嘀咕,这又不是下雪天结了冰,燕王腿脚硬朗得很,出门有八人抬辇,比之商帝都尊贵,这也能给他摔着腿?
“非也,那夜燕王并未乘车或辇,是因他召幸了新入宫的明珠夫人,明珠夫人说雨夜别致,愿陪燕王出去走走,燕王对其宠爱有加,便随她去了,摔跤一事着实意想不到。”
沉皎的话令萧琅不禁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明珠夫人今岁六月将将及笄,而燕王都七老八十了,做她大父亦足矣。
“梨花海棠,老当益壮啊!”容宣有些不甚正经的称赞了一句。
萧琅白他一眼,“你很羡慕?”
“这谁能不羡慕,商帝怕是羡慕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容宣自然羡慕得很,他也想永远年轻气盛,无论再过多少年,无论长到多少岁,都能与萧琅耳鬓厮磨,长相厮守。
“你嫌我老了是罢?”萧琅一脚将容宣踹下台阶,“我看你是羡慕他腿断了!”
“我没有!”容宣很委屈,他是羡慕燕王身心状态好,哪是羡慕那刚及笄的明珠夫人,他年纪大了,可是消受不起。
“没有便没有,你喊这么大声作甚?又想恐吓我?”
“我没有~”容宣真真委屈死了,“我何曾恐吓于你,恐吓阿恒还差不多……”
“啊这……又关臣下事了?”容恒无辜地挠了挠后脑勺。容宣恐吓他的确有一套,但那人更擅长当场制裁他。
“不理你们,沉皎继续。”萧琅托腮看着沉皎,然对方扫了两眼竹简之后却说“无”,由是有些疑惑,“未写明燕王跌倒病重之因由?”
沉皎又仔细看了一遍,“跌倒便是雨夜路滑不慎摔跤,病重未知,长平侯仍在查,但他感觉好像有人在阻止他继续深究此事。”
“谁人?”
沉皎摇头,“不知,也许是赵人,不过他觉得是燕国朝堂上的某人。”
“赵王将薨,燕王病重,魏吴反目……我秦国置身事外实难矣!”容宣琢磨来去,总感觉颇多奇怪之处。
四国又现纷乱之象,秦国看似作壁上观,实则翻云覆雨,世外蓬莱亦俗事缭缭……九州之地的诸侯更少了,世道却是更乱了,汤邑怎会如此风平浪静,商天子果真一心沉浸在修行享乐、等候臣民供奉的美梦当中不成?
“说不定是上天合计燕王命该如此,商朝诸侯是该换一批新鲜血液了,老叶归根,总得轮到年轻一代登台表演。”沉皎说着看向萧琅,不知自己说的对不对,便想征询问对方的意思。
“懒得给他算。”萧琅转着手里的玉碗,碗中淡黄澄澈的茶汤透过碗壁呈现出一种浑浊的灰色,却显得玉碗的质地越发莹润温和,“我只是觉得,怕是有人想让燕王死!”
沉皎忽然想到一人,“燕如?”
“应该不至于,”萧琅蹙了下眉,“燕王与太子如看上去挺父慈子孝的啊……”
容宣冷笑,“也不过是看上去而已,私下里的暗流涌动谁又看得到呢!”
“哼,”萧琅将茶碗倒扣在玉盘上,响起叮地一声脆响,犹如第一滴春雨滴落在草叶上的声响,“有人想让他死,我偏要让他活!”
第三十九章 逼供
见萧琅有意要保燕王,容宣连忙制止,劝她暂且收手,燕王之生死于秦国而言并无太大的影响,犯不着为此费心。
萧琅却并不这样认为,她希望燕王能多活几年。那燕如虽不如赵韦却也并非善茬,别看现在老老实实的,早晚也会变成秦国心头的一根刺。正所谓夜长梦多,燕王在位越久,太子之位的变故就越多,只要她和容宣、卫羽配合得当,燕国的局面与秦燕未来便可由秦国敲定,虽无法顷刻之间彻底改变,但时间完全足够,前提是燕王撑过这两年。
可容宣本人所想绝非轻视燕如,更多的是担心萧琅。萧琅的身体状况不允许她再过度劳神,只汤药静养着都很难断言日后会如何,容宣不需要她再为秦国或九州做些什么,不管是为了万民还是只为了他一人,他只想萧琅好好地活着,萧琅就是促使他拓土开疆、经天纬地的毕生不竭的动力。
容恒与沉皎亦在旁连声附和,萧琅一张嘴说不过他们三张,一时不免无言。
片刻,她实在忍不住好奇,问容宣到底从太医令那里知道了些什么消息,是不是李岱咒她快死了?她撇了下嘴,“我自觉甚好,指定能看到明天的太阳。”
“赶明儿找副针线把你这张胡说八道的嘴给缝上!”容宣看上去有些生气,他将竹简扔在案上,指使容恒与沉皎先出去,他有话要单独和萧琅谈一谈。
“我可没话谈。”萧琅有些莫名的紧张,她不想和容宣私聊,便也想跟着出去。
“疆景子你站住!”容宣气急拍案,盯着她冷声喝道,“你要去往何处?过来!”
这一瞬的威严气势过于强悍压制,萧琅有些不敢对视,她揣起手手,怂包似的倚靠着殿门,听话地站住了,但又没完全听话。
她以为容宣会“逼供”,甚至直接甩出各种各样的证据责问她的诸般谎言,但事实上对方只低头沉默着,迟迟未曾言语,殿内一时沉寂又压抑,气氛凝重如寒冰。
萧琅不敢出声打破这份沉默,她怕哪个字眼会惹到容宣,惹得那人想起对付她的理由。
“何故缄口不言?”容宣抬头看着她,对方心虚理亏的模样他看在眼里气在心里,“你诓我的时候不是很会编吗,这会儿怎地不编了?怎地变成哑巴了?”
“我是方士,最是诚实不过。”萧琅小声地狡辩着。
“是吗?你以为我看不出你每岁初寄来的那几封信都是假的?”
“不是的,”萧琅赶紧辩解,“当真是我亲手写的!”
“你当我傻?能看出哪些你在东海写的,哪些是你离开之前便写好交给沉皎用来敷衍我的。要务当头,颠沛流离,你竟还有闲心斟酌词藻排列字句,当真闲情逸致!你这辈子学的推演卜算的本事怕不是都用来糊弄自家君子了!”
“我怕自己没有时间写信,”萧琅低头搅着手指头,嘀嘀咕咕的,“也怕你担心。”
“你回头看看你的谎言,有几分圆满?”
“我觉得挺圆满的呀……”萧琅暗恨自己还是太年轻,太大意了,若非李岱那个老头,她编的瞎话指定环环相扣,最是圆满不过!
“你所谓的圆满在事实面前漏洞百出!”容宣自袖中取出一沓纸与一枚小锦囊拍在案上,取笑萧琅没有自知之明,“李岱的医案你想看一看吗?”
“不了不了。”萧琅才不看,那里面肯定没什么话是对她有利的,否则容宣也不会是那副表情。
容宣拿起小锦囊,问她知不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萧琅摇了摇头,她怎会知晓容宣又从何处捣鼓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容宣瞟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打开锦囊,从里面捏出细细一束白丝,用金线缠着。
萧琅见之微微失色,她本不想承认,但转念一想,容宣既然已经拿到了,想必该不该他知道的都会知道些,她再狡辩毫无意义,遂期期艾艾地笑容宣收集什么不好,偏偏喜欢收集头发。
容宣扯了下嘴角,似笑非笑的表情,并没有接话,只让她自己解释。
萧琅叹了口气,“自然规律,神与天定,我解释不了。”我现在编不出来。
“你可曾看过墟海志卷三第二章?”
“看过……书签。”萧琅对天发誓这卷书她当真未曾翻开过,一看书签便知又是不知名的某些“知情人”编出来的花里胡哨的传说故事,也劝容宣少看,除了看些热闹之外毫无意义。“这种书不可信,不必信。”
“亦不可不信、不可尽信。”容宣不与她掰扯许多,让她只管解释她的头发为何掉落之后会褪色变白。
萧琅揪着袖子一角搓来搓去,“我、我读书少,解释不了,不如我问问夫子再告诉你?”
“好啊,家书我早已帮你写好。”容宣自书案上翻出一块叠得平齐的帛书,背面隐隐透着密密麻麻的小字。“你瞒我的未瞒我的骗我的未骗我的我统统帮你问个明白!”
萧琅登时张口结舌,认命似的摊了下手回他说“随便”。摊上容宣这种拼了命寻根究底的人她还能有什么办法,破罐子破摔呗。
“萧琅,从今往后,你……”
容宣正要说什么,萧琅突然指着外面问他那是什么。他疑惑地看了牖外一眼,什么都没有,除了晚风摇着树枝投下的斑驳影子。待他回过头来时,殿内已是空空如也,殿门倏忽大开,两侧的烛火被吹起橙光的余波。
又上了骗子的恶当!
容宣深吸一口气,将帛书塞进袖子里,恨恨地念了句“你等着”。
候在殿外的容恒扒着门框往里一瞧,果然只见容宣一人,怪道方才沉皎招呼都不打一声便朝一个方向跑了,他还当是那人看到了刺客亦或是着了魔,原来是君后跑路了。“君上可是又同君后吵架啦?”又把君后气跑了?
容宣没好气地剜了他一眼,指使他去亲手锁上观星殿的各处殿门,又问他可曾看见萧琅跑去哪里没有。
“门开了,沉皎跑了。”容恒有些无奈,他只感觉到一阵风拂过,其他一概不知。
“沉皎去了何处?”
“西南方向。”
容宣顿时神色一舒,傲娇地哼了声,“算她识相!”还知道该回贤德殿。
“君后心软又爱听软话,您亦非不知,何必如此针锋相对。”容恒真心实意地劝道,在萧琅跟前好声好气地磨一磨、劝一劝可比恐吓威胁有用多了,他家君上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你懂个鬼!”容宣敲了他脑壳一下,“我还不知道她?我若是不够坚决强硬,最后总会变成她撒娇卖乖地转移话题,又被她迷迷糊糊地糊弄过去,我想知道的永远不可能知道。”
“君上,臣下以为……”容恒犹豫再三,试探地劝说,“您着实没有必要事事都去查个一清二楚,过去发生的事情即便您都知道了亦是无法更改,何不让它就稀里糊涂地过去,珍惜眼下和未来才是正经不是?”
容宣看着容恒似是想反驳,然思来想去终是片字未言,转身坐在殿前台阶上叹了口气。
眼前这人什么都不知道,更不会知晓这些年他究竟都梦到了些什么,他说出口的不过十之二三而已,还有那些他深藏的、无法宣扬的、虚实混淆的梦境似乎都开始一一发生,这不禁令他感到好奇与害怕,越发想要窥探过去那些年发生在萧琅身上的诸般离奇。他想要验证自己梦境照进现实的能力到底是真是假,究竟有多强,能否受他意念操控,他更想知道自己凭什么拥有这个能力,难道仅仅是因为他是帝星?还是因为他与萧琅本就因缘匪浅,是他二人之间特有的秘密。
容宣抿了下嘴,仍是忍不住想找个人倾诉一番心事,遂朝容恒招了招手,“阿恒,我有个小秘密想和你说。”
容恒一愣,略为难地挠了下脑壳,“这……是臣下能听的吗?”
“我能梦见一些事你可信?”
“啊?”容恒心中顿生疑惑,是个人就会做梦,这有什么离奇的吗?
“我能梦到过去我从未经历过的事,”容宣一时竟想不出一个准确的词汇来描述他这种“症状”,“也可能梦到现在或未来……”
他试图阐述清楚,但听在容恒的耳朵里却是絮絮叨叨语无伦次。容恒耐心听他说完后有些似懂非懂,而后思忖片刻,建议他最好去找萧琅聊一聊,放眼整个秦王宫,恐怕只有萧琅能够解释清楚。
“你并非是不知,她的记性越来越差,一句话不过前后脚的工夫便能忘个干净,平白在我心里积压了一堆大石头……她回来之后好像一直都很忙,我时常半夜醒来瞧见她在伏案疾书,像是在推演卜算,有时甚至凌晨方歇……我不敢打扰她,更不敢问……”容宣委屈地抱怨了几句,接着越想越害怕,满是担忧的语气里亦掺杂着几分难过,“而且,我感觉她对我没有从前那么上心了……”
这些抱怨容恒只能听一听,他无法对容萧二人之间的事做出任何评论,只能再三建议容宣去找萧琅,有些话当面说开最好。
容宣闻此,神情尽是失落。
第四十章 新星
与容恒流露了一番沉闷情绪后的容宣心态疏解颇多,二人离开观星宫便径直回了贤德殿趁夜安歇。
容宣一进门果然又见萧琅在看星盘,他终于忍不住问出了那个好奇了许久的问题,“你在算甚?你需得谨遵医嘱才是,快过来安歇了!”
“我在算一个日子。”萧琅放下星盘,观其深思神情应是进展得不太顺利,“我们师生三人用尽了各种占星、卜卦、术数之法,得出来的答案无限接近,但总感觉不够准确。”
师生三人?
难不成季无止还是疆德子?
他叛逃阴阳巫之事果然有猫腻!
容宣心中积压的那些对季无止的疑虑反倒因为萧琅这句话解开了,不禁庆幸自己之前没有多嘴去问沉皎,如今也没有了询问的必要,他大致也能猜出个十之二三。
萧琅伸了个懒腰,托着腮目不斜视地盯着容宣旁若无人地脱衣裳。对方被她这道灼热的视线看得有些莫名其妙的羞涩,快手快脚地跳上床榻用衾被将自己裹了起来,又拍了拍床,看向萧琅的神色十分勾人。
这人可真好看!
萧琅忍住扑过去的冲动,努力收回目光扭过脸不去看容宣。她傲娇地撇了下嘴,百无聊赖地转着手里削好的竹片,心中猛夸自己果然术业有成、前途光明,磨砺多年终不为美色所诱,可以在容宣面前稳坐泰山。
床上那人见状不禁嗤笑出声,甚是主动地跑过去,伸手将二人一同裹入锦衾中,挤在一起就着昏暗的灯光说起夫妻间的悄悄话。
萧琅不会说什么情话,但讨论政务又不合时宜,只好说些别的,“我观来年秦之分野将有新星问世,不知是否与东宫有关。”
新星?
容宣思忖片刻,随即大喜过望,“阿俭要做父亲了?!”
猝然降临的喜事令他头脑发昏,恨不得现在便传太医令前去过问。
“也许是东宫,也许是谁家又将诞下一位贤者志士,未来于秦国而言亦不失为一助力。”
容宣追问道,“此星璀璨否?”
萧琅稍作回忆,答得模棱两可,“尚可,虽不可与帝星比拟,但与东宫相比应不在其下。毕竟幼星,未来可期,待来年此星命轨大成再做打算亦不晚。”
“上善!善极也哉!”容宣高兴得来回转圈圈,仿佛喜讯已是板上钉钉。
萧琅不得不泼他一盆冷水,“你且歇会儿,这新星即便出了也不一定能够如你所愿,成功问世。”前期夭折早逝者不在少数,命途多舛者更是不计其数,即便日后成材了也说不准是否愿与秦国站在同一立场,容宣高兴得太早了些。
但眼前这人却不认为这是冷水,反而大受激励,“若是阿俭之子,我定会用心保护他,护他免受丝毫侵害!”
萧琅点了下头,这自不必容宣说,“但若不是你亦莫失望,有新星诞生便是好事。”
容宣兴奋地跟个孩子似的,抱起观星蹦了两下,“我秦国终于后继有人,我要做大父了!琅琅你要做大母了,你开心吗?”
“噗!”萧琅忍不住一口水喷出来,呛得她咳嗽不止。容宣不说她尚且未曾意识到此等“离奇”的关系,二十啷当岁的年纪便要做大母,她着实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当即惊恐地拒绝,“我不要!”
容宣压根不理会她的“叛逆”,自顾自地憧憬着秦国祖孙三代的美好未来。萧琅甚是嫌弃地堵住耳朵不听他叨叨,只要不听她便还年轻,她永远年轻,才不是什么大母!
随后的一段时间里,容宣对东宫格外上心,燕王是死是活他也不想管了,龙非与钟离邯打架打得鼻青脸肿他也懒得搭理,一心盼着秦俭能够告诉他好消息。
秦俭被自家叔父盯得心里直发毛,容宣看他就像在看一棵摇钱树,好像晃他两下便能掉下些什么值钱的东西,时间久了他终于忍不住想找萧琅诉苦,顺便问问叔母,叔父到底意欲何为,是他哪里做错了还是出了什么事故。
但萧琅很忙,几乎要住在观星台上,秦俭去找了两次只见到了沉皎,端看沉皎手边那堆得跟小山似的竹简便知这二人手头的事务有多纷杂,由是秦俭不敢再三搅扰,此事只好暂且罢了。
不过好在此事并没有困扰他太久。
深秋的一天,临近黄昏时,秦俭突然紧张兮兮地跑去明德殿,进殿直接开门见山,“叔父,请问叔母何处去了?”
容宣还当是这人来找自己有事,谁知却是虚晃一枪,他登时一噎,“……观星台。”
秦俭应了声便要走,容宣没好气地喝住他,问其有何要事欲同萧琅禀报,眼下那人正忙,告诉叔父也是一样的。
“女人家的事,叔父大约是不懂的!”秦俭摆摆手,着急离开去找萧琅。
听秦俭的意思不像是多要紧的事,容宣便不想让他去打扰萧琅,“这女人家的事你叔母懂的未必有寡人多,寡人当政这些年,见识到的女人和女人家的事与你叔母所食之盐相比……”
他正说着,容恒在旁重重地咳了一声,细若蚊蝇地提醒这嘴上张狂的人莫忘了西坊某个人的下场,“不该吹的不要乱吹!”
容宣立即识相收声,尴尬地蹭了下鼻尖,想来应该不会有人闲得没事干专门跑去和萧琅告这个黑状。
秦俭倒是信以为真,跑过来附于耳侧窃窃私语。
尘埃落定的那一刹那容宣反倒冷静了下来,不再欣喜若狂,只有巨石落地时怦然定音的轻松与快慰,他扎扎实实地松了一口气。
“叔父不感到意外吗?”秦俭挠了下头,难道叔父早知道蔡雉有身孕了?
容宣甚是得意,“你叔母无所不知。”
“臣下险些忘了!”秦俭心中一喜,既然如此他便不必特地跑去告诉萧琅了,想必萧琅已有定夺,“如此便劳烦叔母了!”
“你叔母忙得很,怕是顾不过来。”容宣令容恒去拿那早已写好的王令给秦俭,“你去找李岱,他会给你指派人手。”
“这……”秦俭拿着王令很是犹豫,“可雉君叮嘱臣下只能告诉叔母。”
“为何?”
秦俭答“不知”,那对姊妹只说萧琅会明白的。
容宣饮了口茶,闻言立刻“呸”地一声漱出碎叶,暗忖萧琅何时又与旁人有了不为他知的小秘密,过分!
但他未曾多问,让秦俭只管去观星台找人,顺便脱下外袍请其帮忙捎过去,外面好像又起风了,观星台楼高风大,那人又不是勤快的,他担心萧琅会着凉。
秦俭拿了衣裳便直奔观星台,半路遇到要去观星宫取衣裳的沉皎,正好免了一趟腿。
沉皎见到秦俭很是高兴,想同他贺喜却又不知对方是否是为了蔡雉而来,遂道萧琅今日已无前阵子繁忙,有事刚好和她说一说。
秦俭咧开嘴,喜滋滋地想显摆一下,结果想起了蔡雉的叮嘱,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欲言又止甚是憋屈。
二人到时,萧琅正躺在榻上翘着腿浏览一卷简,台上秋风穿帘,吹得帐幔翻飞,她拨开脸上不停来回搅扰的纱帐,第一次对容宣的审美产生了质疑。她烦死了这堆乱七八糟的浅青布条,好端端的一间屋子四面大开,还挂了一堆帐幔,无风时自是风流雅致,一旦起了风,风自露台呼呼刮来,头都要给她吹掉!
秦俭见她单薄便赶紧将外袍给她盖上,“叔母今日身体好了些吗?”
“不痛不痒的顽疾罢了,不必担心。”萧琅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自信,尽管入秋以后她便咳嗽不断,甚至不时咳血,容宣为此担心得要死,整宿整宿地看着她不敢合眼,她却好似没事人一般睡得口水横流,仿佛李岱说的那个“有性命之忧”的人不是她。
不过,她虽然嘴上拒不承认,但身体还是很诚实的,萧琅拢紧赤色外袍,顿时感觉温暖了许多,衣上浸然的气息更令她无比安心。
秦俭端给她一碗热茶,而后言明来意。
萧琅听罢“哟”了声,忙恭喜秦俭与蔡雉将要为人父母,又让他去找容宣取下达给少府太医令丞和太官令丞的王令,“待你叔父公布消息,至时再为你与大妇蔡正式册封,阿俭的太子之位便就此稳了。”
“叔母,俭并非是为了太子之位,俭实乃受小蔡所托。”
秦俭不懂雉君姊妹的用意,只能原话转告与萧琅知晓。
萧琅闻言寻思良久,自觉好像明白了什么,但又没有完全明白,也不知这些人拐弯抹角有话不直说的毛病都是跟谁学的,“我会派人盯紧各处,这秦王宫内只要我尚在一日,你三人且宽心一日。”
秦俭有些惊诧,“叔母的意思是宫内会有人加害于她?”
“应该……是……”是罢?萧琅狐疑地挠了下头。
蔡雉害怕旁人知道自己身怀有孕,想必是担忧有人会害她腹中的孩子,东宫争风吃醋的破事虽常见,但也不至于如此丧心病狂,为何蔡雉偏只告诉她一人,竟连容宣也信不过,难不成蔡雉怀疑的对象与容宣有关?
萧琅思忖片刻,让秦俭回去告诉蔡雉,待会儿会去看她,想说什么话早做准备。
秦俭忙称是,即刻回去通知蔡雉。
第四十一章 右媵姪蔡安
东宫姊妹小心翼翼不敢出门、甚至连秦宫之主容宣也要防备着的行径着实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萧琅囿于此题便有些心不在焉,简上的文字一个也看不进脑子里,她索性扔下竹简,招呼沉皎同她一起去东宫瞧一瞧。
沉皎作为外男,进入宫闱之内不甚妥当,于是建议萧琅带容恒一起,正好试探一番蔡雉忌惮的究竟是容宣还是另有其人。
“唉呀麻烦!”萧琅无力地叹了口气,突然灵光一现,“不如将蔡雉直接接入观星宫内居住如何?观星宫内的宫人尽为相舍旧人,再忠诚憨厚不过,再加上我与疆景子的名号亲自护着她,这秦王宫内还能再出甚幺蛾子不成,简直不要太省心!”
“师叔,你这不是将她二人往风口浪尖上推么!”沉皎极为不赞同,大小蔡寻求萧琅庇护是想藏起来,接入观星宫岂非南辕北辙,正正好将二人暴露于人前,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全都会猜疑二人是否身怀秘密,恐怕效果差强人意。
萧琅寻思了半天,决定先去东宫看看大小蔡再说。
话说那新星同众多贤星一般,根本不属于她的庇护对象,按理来说她只需管束庇佑帝星与其国运社稷便可,帝星之外的百般事务皆为阴阳家众人之责。可如今却是什么都要她管,若非被夫子强“卖”给了容宣,萧琅几番想回蓬莱甩手不干了,早知宫中琐事如此令人烦不胜烦她便不回来了!
沉皎在旁笑她说得轻巧,四年已是秦王忍耐的极限,当初萧琅若是直接回了蓬莱,秦王怕是气得要疯,反正秦王同术主相熟,脸皮又厚,亲自登门讨还妻子的事绝对干得出来。
萧琅赞同地点头,“脸皮确实厚。”
她让沉皎将衣裳给明德殿送去,径直去了东宫,她倒要看看二蔡身边能有什么猫腻。
二蔡早在东宫门前恭候多时,见萧琅未乘车马一身单薄地溜达过来,姊妹行罢礼便要上前搀扶她。
萧琅一向极怕这二人拿她当长辈看待,对方拘谨不说,她自己亦万分尴尬,遂抢先一步蹿进宫门,询问秦俭何去。
蔡雉忙答说,“君子往明德殿去了,叔父与少傅有言,欲与君子共担国务。”
“阿俭哭了吗?”萧琅迫不及待想看秦俭哭爹喊娘的模样,如果她没有算错,秦俭分担的应该是她的那一份。
“君子欲哭却是不敢呢!”蔡君掩口笑道,她可是看见寺人恒来报时自家君子那一脸懵逼的表情。
萧琅见蔡君笑嘻嘻的不免多看了她一眼,这人神色舒展,情态开朗,断不像秦俭说的那般忧思深虑。随后又四下打量了几眼,宫内比以往清净许多,看着终于像个正经东宫了。
三人入殿稍坐,蔡雉便要传各位嫔妇前来拜见。萧琅连忙制止,称自己只是应约前来,此等紧要关头闲杂人等还是少见为好,其他过会儿再说。
二蔡对视一眼,接连告罪,蔡雉更是自称罪无可恕,求萧琅只责罚她一人,勿要牵连女弟与君子云云。
萧琅不等她露出哭相便已喊停,“先说事,若是无关社稷,叔母倒也做得了主,若是有关秦国,只怕你事先说再多也难打动我。”
蔡雉哭腔一噎,一旁的蔡君藏在她身后唯唯诺诺地不敢说话。但见女弟一到紧要关头便退缩三尺,蔡雉只得硬着头皮自行述说。“不敢隐瞒叔母,右媵姪之母乃是赵女……”
右媵姪之母嫁与庄氏近廿载,虽是赵国贵族出身却并非公室,亦从不与母族联系,故庄氏择选媵姪时并未将此等小事放在心上,秦起也只问了一句母族亲属何在,得知两家几近绝交后便再未有所异议。
右媵姪入宫之后亦是十分老实本分,许是因为年纪小,拙于言辞,不善争锋,渐渐成了嫔妇之中相对缺乏存在感的人。右媵本就不喜她,左媵姪与右媵一向不对付,故恨屋及乌,也不待见她,左媵蔡君又只知围着阿姊转,便只有蔡雉这位嫡夫人看在同为公子妇的份上对她多番照拂。
结果这一照拂不要紧,竟被蔡雉发觉右媵姪有窥视东宫的嫌疑。“那日雉与女弟正说起君子课业不顺一事,乍见牖下人影晃动,我二人佯作不知,便见那人听了足有一刻钟,见人来了方离开……”
蔡君着急填补了一句,“不止一次!”
“仅是窥听?”萧琅寻思了一下,此举疑点颇多,但好像也说明不了什么,万一那人只是好奇呢?
“另有书信。”蔡雉自衣襟里取了三片竹简呈与萧琅。
自从她对右媵姪起了疑心,便经常以“照料起居”为由去往右媵姪所居宫室查探。所幸功夫不负有心人,蔡雉某次“帮忙”收拾案上杂乱的竹片时,发现了一封夹杂在竹简里的书信,她悄悄扫了几眼,见信上俱为赵国文字,不大认得,便在心里记了几句,回头写出来拆成单字去问蔡君和秦俭,哪知这二人学艺不精,也识不了几个,于是蔡雉又冒险多去了几次,零零散散总共偷了三片。
蔡雉本想告诉秦俭,但右媵姪也是公子嫔妇之一,告诉秦俭实在有些冒险,秦起与容宣又是长辈,她思来想去决定告诉萧琅。可巧蔡雉得知自己身怀有孕,她出于多种担心,选择趁此机会向萧琅禀报。姊妹二人因不确定右媵姪是否知晓蔡雉有孕之事,更不确定其心善恶,故称病闭门不出,而蔡雉也怕萧琅闻讯不够上心,遂故作高深言辞诓其前来。
萧琅并未怪蔡雉这些花里胡哨的作法,亦未责怪庄氏择女不严,她打量着三片竹简,其上所书之言零碎,但也能看出个别字眼是有关于秦俭与东宫,“此应非同一篇……你搜罗多久得此三张?”
“仅月余。”
“若当真是谍也算是十分敬业了!”
萧琅将竹简塞入袖中,问清右媵姪名姓、亲信与东宫邮人,宽慰了蔡雉几句便要走了。
然而刚出殿门两步外面便下起了瓢泼大雨,水幕成瀑,天色极暗,三人只好暂且留步,接着便看见名蔡安的右媵姪与侍女也远远地跑来,着急忙慌地钻入一处侧殿的屋檐下避雨。
不等对方注意到这边,萧琅先使蔡君去传各嫔妇至正堂见面,只当她是刚到,特来看望众妇人。
蔡君将走,躲在对面廊下的蔡安也注意到了此方。
萧琅假意专心与蔡雉闲聊,悄悄观察着对方的动向。
但见蔡安神态似是有些纠结,许是不知是否应当立刻前来拜见,频频望向这边却是未曾有所动作,末了她与侍女耳语几句,两人扭头跑了,迅速消失在廊后。
萧琅收回余光,今日所闻所见蔡安之行径确实诡异,但事关秦赵两国,需得同容宣商议一番再谨慎决定,蔡雉暂且不能贸然离开东宫,称病亦不失为一策,她会找靠得住的医士看着,保证蔡雉的安危。
蔡雉所想同萧琅如出一辙,她也想看看蔡安日后还能有甚动作,免得冤枉了好人。
见蔡雉如此勇敢,萧琅十分佩服她,由是发自内心地想用心护住蔡雉与公孙,便宽慰她说不必忧虑,等时机成熟便将她接入观星宫,有秦王后和疆景先生两个名号护着不会有问题,眼下还需再委屈些时日。
“雉并不委屈,”蔡雉并没有因此完全放下心来,“只是父兄失察之过……”
“你不必担忧这些,我自会与君上说明,请求宽宥。”萧琅一摆手,依她的经验来看容宣不会因此发怒,但问责是免不了了,如此大意是该敲打一番。
“是,多谢叔母,雉感激不尽。”蔡雉终于松了口气,家中出了这等事,只愿她能将功补过,免去一场家族灾难。
雨放肆下过一阵便显不足之势,倏忽见小,萧琅想走但此时堂中嫔妇已聚齐,她只得搜肠刮肚地与几人东拉西扯了一会儿,无奈措辞有限,三言两语过后便不知该说什么,满堂沉默。
后悔!早知带容恒一起来了!
萧琅揣着手手,暗地里寻思着是再等等还是找个女官送她回明德殿,外面这雨看上去要停不停的,着实恼人。
正愁着要不要走,她一抬头却看见容恒撑着伞跟在女官身后朝正堂而来,那人见她看过去便招了招手,指了下门外。刚好女官亦到堂前,禀报称君上前来接人,正候于宫门之外。
萧琅闻讯如释重负,赶紧离去。
路上,她同容宣说起庄氏择女失察、有混入赵谍之嫌,容宣不出意料地没有生气,反而称赞秦起有远见而蔡雉聪慧,倒是他自己亦有失职之过,未能注意到这些,不可全然归咎于庄氏,不过仍需按律追责,以儆效尤。
萧琅亦是赞同,“那便等此事尘埃落定之后再追究庄氏,若是蔡雉能够将功补过,庄氏自可从轻处置。”
“哎,如你我这般良善之人也不知还能去何处寻!”容宣自得地喟叹一声。
“你今日如此良善,可是有甚愧对天地之事?”萧琅狐疑,眼前这人可不像是宽厚之人。
容恒迫不及待地告状,“君上说他见识过很多女人!”
“容恒你!”容宣大为震惊,他就知道,日防夜防,家贼最难防!
第四十二章 借粮
正当容宣沉浸在秦俭将为人父的喜悦中时,燕国却陷入了一片凄风苦雨之中——在位近五十年的燕王于今岁最后一个秋日的深夜病逝,太子燕如灵前继位为新王。
为此凄苦的不止有燕王遗留下来的那大堆或老或幼但都膝下无子、即将被送至王陵为老燕王陪葬的嫔妇,还有那些为了燕王之位汲汲营营许多年却最终失之交臂的公子们,他们的下场恐怕比将要殉葬的女人们好不到哪里去,因为燕如可不是老燕王,燕国公族即将拉开大减员的表演序幕。
时至今日,除去幽居深林沼泽之地难为世人窥探的剑南国,九州之上,王土之内,商天子麾下的各国诸侯新生一代正式更迭完毕,更年轻的掌权者次第登场。
其中,以秦国疆域为最广,以赵国朝野为最稳,以魏吴经济为最富。至于燕国,虽是正统贵族,然每每提起却总是令人唏嘘。
“今岁犬戎再度提前南下,至今已抢掠燕清水、丹夏和闻远三县,各城被夺粮草近半。不仅如此,丹夏城内妇人亦被胡兵掳走,而燕军依旧败多胜寡,在党峪关内连连退却。”燕国借粮的国书又发到了范子兴案头,他翻着太仓的账目,秦国今岁整体秋收经济皆稳,但仍不算富足,他还是一粒米也不想出。
“犬戎竟已攻破党峪关?”容宣闻此不由得有些震惊,一声“废物”险些脱口而出,幸好话到嘴边又及时咽了回去。“燕军怎会如此疲软无能,那关隘与长城修了还有甚用处,堂堂一国之塞尚不如一家之壁挡得风雪,燕国边境黎庶甚苦也!”
“君上,今岁平安郡奚县水患肆虐,粮食歉收,奚渠修整已迫在眉睫,且凛冬将至,需得有备无患才是,臣下以为太仓不宜动用。”治粟内史宋丘亦是万分不愿,秦人种粮攒粮多不容易,秦国自己都不够用,作甚还要白给燕军,燕国年年抵御犬戎失利,找秦国借粮食倒是借上瘾了,难道秦国还要一直白养着不成!
“与民休息至今各家才从牙缝中挤出了这丁点儿余粮,黎庶尚且支绌,太仓还需防着天灾人祸,并非不给,只是手头亦不宽裕。”容宣令范子兴如是去回燕使。
说实话,他也是一粒米都不想给,但两家毕竟还是“患难与共”的盟友,冷眼旁观不但会显得秦国小气无情,且有碍于秦国在天下人面前的信用,学谁都好,万万不能学赵韦失信于人。
“不着急,新王登基需得遣使前往拜会,先看燕王有何表示我们再决定是送还是粜。”据萧琅所知,燕王私库那可是富得流油,不像她秦国的私库,几乎一穷二白,平日里赏赐功臣都有些捉襟见肘。
“君后所言是极!”宋丘极为赞同,能赚钱的买卖还是可以做的,但白给不行。
容宣偷偷挠着萧琅的手心,同她密语,“夫人如此擅长积攒家业,甚好!”
萧琅嫌弃地抽回手,白了他一眼,搂起裙子和文书坐得离他丈远。走动间,发髻上的玉石与金银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险些迷了容宣的目光与心神。
宋丘事毕离去,范子兴依旧翻着文书,说到招贤令一事时他不免为之太息,看来效果并不乐观,甚至令人十分失望。“真才实学者鲜,沽名钓誉者众。”
“不急,再使各郡县主动些,尤其是以渭郡为首的西部各郡县,勿论出身,但欲面谏寡人者皆可来都。”容宣倒是习以为常,东原尚在时他亦年年颁布招贤令张贴于宫墙之外与各郡邑,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招到一星半点的正经的有学之士。
萧琅觉得这君臣二人的眼界太窄,“秦国之内无贤才,秦国之外未必没有。”
范子兴捋须思忖片刻,答道,“君后所言有理,然此举极易引狼入室,臣下以为不妥。”
“谋士祸国之例不在少数,是否颁布天下招贤令还需三思。”范子兴所言非虚,容宣不得不防,是因秦国初立未几,又经多年战事消耗,黎庶教化、民生经济等根基尚未稳妥,有些风险实难承担,稍有不慎即步旧尘。
但放弃招揽别国贤士他又觉得万分可惜,保不齐哪里便有一位怀才不遇的贤臣良将等待伯乐出现慧眼发掘,秦国多一位人才便多一分机遇,少一位便是为别国增砖添瓦,于秦国而言十分不利,只是高收益通常伴随着高风险,着实令人纠结。
“臣下倒觉得叔母的提议可以一试。”秦俭竟一改往日保守中庸的做派,意外地站在了萧琅这一边,“如今的秦国算是新贵,叔父正当加紧树立威信、收揽民心,而令黎庶百姓与有识之士信服敬重的最显著的办法之一便是广纳天下贤士,立一个选贤任能而不论身份的典型,如此贤士方敢四野来臣。谋士误国古今皆有之,但岂能因噎废食,错失大好人才?”
容宣闻言,立时沉吟不决。
范子兴却是依旧犹豫,“公子所言在理,但这毕竟关系到秦国社稷的安稳。所谓人心难测,再加上八方学士本就鱼龙混杂,万一差池,便是将秦国与秦国的黎庶百姓架在火堆上烤啊!”
“此事从长计议,不急于一时。”这般辩论很难得到什么结果,末了恐怕要吵起来,容宣遂喝止二人,欲将此题置于文德殿商议。“此外,奚渠也要盯紧,若日后再发生溃堤水患之类的灾祸,寡人不管是何等缘由,自郡守往下同都水长丞一并投水筑堤!做不好官吏便去造福黎庶,寡人换有能耐的人来做,秦国最不缺的便是想要做官的人!”
“臣下明白。”
范子兴将剩余文书一并呈上,取了两项王令便急着告退。他也着急回相舍骂平安郡郡守,奚渠年年拨款整修,且不说容宣听了没好气,连宋丘每每听到平安郡要钱都是一脸晦气的表情,今年再解决不了奚渠的问题,怕是他也要跟着去投水筑堤。
待范子兴与宋丘离开,秦俭在旁道,“若叔父对奚渠不放心,臣下愿前往敦促。臣下居王宫一岁有余,知国政、习六艺,然不知农商黎庶所喜所苦、所思所求,如奚渠水患爆发竟月余伊邑方知,而其他隐瞒不报亦或岌岌可危之事则又不知凡几。臣下以为,执政不敢虚浮于民事,知民所思、予民所求方为治国之道。”
容宣听罢大为赞赏,“阿俭能有这般思虑,秦国黎庶百姓也能放心将这片土地交给你了。是好事,秦国疆域辽阔,不必急着回来,自己去挑个人随你一路。”
“阿俭在外也莫忘了课业呀,”萧琅笑得眉眼弯弯,将一个漆柜推到秦俭面前,“看,我已帮你备好,记得做好着邮人送回伊邑噢!”
秦俭抿了下嘴,说感谢的话太过违心,不感谢又说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接受了这份烫手的“好意”,“多、多谢叔母……”
“如此会不会过于辛苦……”容宣颇为同情秦俭,想当年夫子们也没有对他如此严苛,想着便看了萧琅一眼。但见对方正瞪着他,容宣立马改口称赞,“……不过也是好事,现在辛苦些,日后便轻松了。”
“叔父……说得是。”秦俭心里苦啊,但不能说出口,只得领了命悻忧愁离去。
正午的日光穿过大开的牖洋洋洒洒落进来,容宣扔开文书抻了个懒腰,“今日天朗气清,风和日丽,理应出门活动一二。”
“你每日卯时初起身练剑一个时辰,这还不算活动?”萧琅却觉得好天气就应该待在屋里饮茶看书睡懒觉才对。
“那是风雨无阻每日必备的活动,便是朝食晚食与夜宵小食的区别,岂能混作一谈!”容宣不容分说地夺过萧琅手中的笔,拉着她去换胡服衣裳,“走,咱们找龙非比箭去,他最近得了一张好弓。”
“知道人家有好弓还要凑上去跟人家比,岂非自讨苦吃?输了可别哭!”
“啧,说不定能赢过来呢!”容宣兴奋地搓搓手,即便赢不了,见识一下神物也好。
龙非自是不知有人觊觎他的好弓,见王后前来巡视便兴高采烈地领着二人在长熙军营地内转了一大圈,而后喜滋滋地给容宣展示他那张“龙风弓”。
“您看这弓干,紫檀木做的,中青之角,黄鱼之胶,丹漆之色……一个字,绝!”
“考工记有云,干材以柘木为上,柘木已是名贵无比,谁会舍得用紫檀木做弓?”容宣并不相信,除非龙非扒开漆面给他瞧瞧。
龙非自是不可能抠了漆皮给他看,只说去操练场比上一比,好不好的一试便知。
此举却是正中容宣下怀,他立刻令容恒取两壶酒来,以一个条件为赌注,酒先尽者输。
龙非当即满口答应,想他乃是兵家出身,自幼便加入长熙轻骑习骑射,他能输才见鬼了!若当真输了则说明他配不上这张弓,莫说条件,他直接将弓送给容宣都行!
“这可是你说的!”容宣赶紧与他击掌为誓,免得这人过会儿耍赖不认账。
萧琅捡起一枚果脯捏了捏,塞入口中,嘀咕了一句“可怜见的”,这孩子怕是不知某些人是有备而来。
第四十三章 谁演谁
秦王与少上造比箭的消息传开后,正在训练的兵士立刻蜂拥而至,将操练场周边围了个水泄不通。
龙行闻讯赶来,一看龙非嬉皮笑脸的模样便便吹胡子瞪眼。龙非见状吱溜一下躲到容宣身后藏起来,龙行面对貌似乖巧的容宣只得将表情收好,凶神恶煞地瞪了他一眼,“不准伤到君上,听见没有!”更不准赢!
龙非敷衍地嗯了两声,取了箭矢便怂恿容宣先出手。
“所谓文治武功,文我不一定行,但武你可要瞧好了。”
容宣不跟他客气,对准靶心张弓拉满,直接三箭齐发。
靶子太远不闻声响,目视应当三箭皆中。兵士跑过去看了一眼,兴奋地振臂高呼,“全中靶心,几乎分毫不差!”
“好!”龙非一下热情高涨,方才他还担心容宣太菜他没得演,这下可算是放心了。遂也取了三箭,搭弓拉满,“君上可要小心了……”
显然龙非的功力更胜一筹,三箭同时射中三个靶心,他又接连取了两次六支,箭矢劈开箭身入靶,兵士举起裂开的箭矢向众人展示,顿时满场欢呼雷动。
容宣亦是鼓掌连连称赞,如此倒激起了他的好胜心,定要与龙非较量个痛快!
龙非谨记龙行叮嘱在心,不敢赢容宣,但也不敢输得太明显,于是无论定靶还是移动靶,他总要想办法输给容宣一些。只是事与愿违,无论他怎样努力,最后总是会与容宣持平。
眼看场外观战的龙行脸色越来越黑,容宣却反而越来越兴奋,搞得龙非有些摸不着头脑,一时分不清究竟是谁在演。
不过容恒可是在旁看得一清二楚,萧琅的小动作可不要太明显,“君后,您作甚总使坏要君上输给少上造一招?”
“啊,我有吗?”萧琅微微一抬手,容宣射出的箭矢又偏了半寸。“我没有使坏呀,明明是他自己不行。”
“臣下都看见了!君上每每胜过少上造一筹时君后都会抬一下手,君后一抬手君上便会输一局,君后的幻术可真厉害!”君后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可真牛!
“这可不是幻术,是正经的自然之力,以阴阳术借取天地自然之力化为己用当然厉害。”萧琅还有更厉害的,只是暂无用武之地,只能借秋风耍些小手段。“阿恒认为,华渊有必要赢过龙非吗?”
“那当然!众目睽睽之下,君上若是输给了少上造该多没面子,想必武安侯也不会允许少上造胜过君上,这场比赛君上赢定了!”容恒一口咬定赛局结果,即便私下里容宣与龙非如何闹挺无羁,但在众人面前还是要有君臣分寸的。
而且容宣无论如何都一定要赢,这是在军营里立威的好机会。他若是能够胜过龙非,必定会为万千兵士称颂敬服,秦王的威信大幅度提高,于其日后对军队的统帅而言更是大为有利!
“可于兵士而言,他们需要龙非具有颠扑不破的绝对的权威,如此在战时他们才会心无旁骛地服从命令,令行禁止,从而相对简单轻松地取得战事的胜利。但于华渊而言,他只需要龙非的死忠,毕竟他只御将而不御兵,与其拥有一支服从国君胜于服从将领的军队,远不如拥有一位善御兵征战且碧血丹心的将领有用,他需要的是龙非的长熙军而非只是长熙军。”
容恒点着头,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忽然恍然大悟,“君后的意思是,忠心的将军一人可抵千军万马……啊!那臣下明白了,想必在君后心中,君上一人可抵一个天下是不是?”
萧琅心事被说中,倏而脸一红,“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再胡说我打死你!”
容恒满脸“我又说中了”的表情,鸡贼地记在了心里,准备回去和容宣说。
萧琅两手托起腮,盯着场上那道赤色胡服御马射箭的矫健身影笑得有些猥琐,“来去如风,矫若游龙……嘿嘿,他可真好看~”
容恒眼尖,好像看到了什么,赶紧推了她一下,“君后,注意形象,宫里来人了。”
“啊谁?在哪儿?”萧琅一下收敛表情坐端正,四下张望着,果然看到一个小女官跟着一名兵士后面朝这边而来。“宫内何事?”
小女官一揖,“君后,医家学生到了。”
“医家学生?是来拜会太医令李岱吗?”
“是君上请来修学的。”
萧琅闻言有些茫然,先前容宣是有请过各家学派的学生前来伊邑修学面谏来着,为此特地在伊人湖畔筹建了一个百家学宫,但请医家学生来修的什么学?
容恒解释道,“君上说不能厚此薄彼,所以给医家掌学也写了国书。”
“他该不会给夫、阴阳家术主也写了甚国书罢?”
容恒凑到她耳边悄悄显摆说,“君上不止经常写信,还会托人带些东西去,术主可喜欢君上了!”
“嘁!”萧琅嫌弃地翻了个白眼,嫌弃容宣太狗腿,更嫌弃自家夫子一点立场都没有,区区一点俗物两句好话也能被收买。“医家来了几名学生?现在何处?”
“来了三人,已由右相安排进入学宫,但有一人请求面见君上。”小女官看了场上一眼,发觉容宣大概是抽不开身的,遂又道,“那位先生还说,倘若君上事务繁忙无暇得见,再若疆景先生闲暇,便请引见疆景先生。”
萧琅一下猜到了来者是谁,“你先带那人去找沉皎,我即刻便回去。”
“是。”
小女官走后萧琅也紧跟着起身离开,临走时密语叮嘱容宣莫忘注意分寸,结果那人因为一直盯着她离开的背影看个不停而在龙非手下连失两分。
龙非见状啧啧两声,一时颇有感触,“唉,女人果然会影响出箭的速度和准头!”
容宣立刻记住了他这句话,“龙子……”
龙非马上改口否认,“不影响!君上再来再来!”
“我先给你记下了,等你家文武长大了再说给他俩听,标准的反面案例。”
“那还不如说给渭姬夫人听,臣下没事儿干的时候还能隔着街听个响儿。”
“你心思何其歹毒,你这是存心不想让明义安生!”
“哼,别人什么都不用说他也安生不了!昨晚两人又吵得庆安君跑去劝架,臣下看他这日子实在没什么过头。”
“如此着实有失体面,不知明义又是何处失礼惹得渭姬夫人发怒。”
“嗐,不过一桩小事儿,臣下请他饮酒到半夜而已……君上,等下饮酒去不?”
容宣叹了口气,龙非的头到底是怎么长的,怎么这么铁?“你明知渭姬夫人极烦你,恨不得撕了你,你还总去招她……去谁家,南市还是北市?”
“臣下也特别讨厌她!动不动就上门告状,说臣下带坏了忠渭君,搞得我父亲往死里揍我!他家的事儿到底跟臣下有什么关系,是她自己小心眼儿好么!去北市,最近长熙有点穷。”
容宣摸摸袖袋,“太好了,我没带钱!若是我赢了你来出这份酒钱,若是我输了便改日再请你。”
龙非满口答应,幸好他带的钱不少,最后一局稍逊一筹这事儿便妥了。
二人同时射出最后一箭,结果一个偏离靶心少许一个险些脱靶,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你演我”三个字。
容宣高兴地拍着龙非的肩膀高声庆贺,“少上造箭术果然名不虚传,寡人佩服得五体投地,秦国有你幸甚至哉!”
四面兵士欢呼雀跃,冲上来簇拥起龙非将他高高抛起庆祝胜利,然而龙非仍然沉浸在他俩之间从头到尾到底谁在演谁的困惑之中。
容宣今日玩得开心但不够畅快,想着改日请龙非进宫两人再认真比上一场。
他左右瞧了瞧,没有看到萧琅的人影,这才想起来那人方才提前离场,遂找容恒打听,“琅琅回宫做甚去了?是不是又不舒服?”
容恒摇头,“是医家学生来了,有两名已在学宫住下,但有一名说要拜见君上或君后。”
“拜见的是君后还是疆景先生?”
“诶?君上怎知那人欲拜见疆景先生?”容恒颇为惊讶,便将小女官原话说了。
“医家无人认得秦王后,何故特来拜见,是疆景子的朋友还差不多……”容宣拿着细布的手一顿,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蹙了下眉,“疆景子的朋友?我怎地从未听她说起过……”
容恒突然倒吸一口凉气,他心里有个人选,但他不敢明说,“那个……君上还是文陵君时不是见过么……”
“嬴涓?!”不必容恒说明,容宣自己也想到了,他赶紧扔下擦手的细布,咬牙切齿地跑了出去,“这个小崽子竟然还敢来……”
容宣来不及与龙非道别,骑上马一溜烟儿地跑了。
龙行见此情状大惊失色,只当容宣输了比赛生气了,便想带龙非进宫赔罪。
“不是的,君上并没有生气,其实这也是君后的意思……”容恒无比尴尬地同两人解释着,费了不少口舌才险险挽回了这段将崩未崩的君臣关系。
待安抚好龙行父子后,他又连忙上马拼了老命去追容宣。既然嬴涓不怕死地又来了,他可得看好容宣,免得那人气急败坏之下在萧琅与嬴涓面前惹出事端。
第四十四章 医家学生
容恒幸运地在宫门口追上了容宣,他连忙大声喊住对方。
容宣看着容恒有些不太高兴,这小子之前便时常帮嬴涓说话,这回不会又要帮那个小崽子跟自己作对罢?
“君上先冷静些,万一不是嬴涓呢!”容恒希望不是,那些学生来都恐怕一年半载不会走,若当真是嬴涓,秦王宫怕是要玩儿完。
“是不是的看看不就知道了。”容宣甩开容恒扒拉他的爪子,径直往观星台而去。
整个秦王宫表面上只有观星台是疆景子的居所,任何人都只能在观星台找到她,嬴涓想见疆景子只会在观星台相见,不太可能出现在别的地方。
然而容宣想法一出便惨遭打脸,他路过和暄池时分明看到远处细柳之下有两个人站在池边说话,周围只那二人,再无旁人,他不必走近仔细看便能看出其中一个人是嬴涓,另一个人……貌似是萧琅?他将容恒扒拉过来,“阿恒你看那个女的,是不是琅琅?”
“是不是君后您还能认不出来?”容恒狐疑地瞪大眼睛望过去,接着松了一口气,“臣下觉得应该不是,可能是嬴涓的朋友。”
容宣不信,他觉得那就是萧琅,于是拖着容恒悄悄绕过池子,躲到那两人不远处的一座房舍后面窥视,想听一听他们在说什么。
“君上,这不好罢,有失礼仪。”容恒口是心非地说着,眼睛却瞪得溜圆。他偷觑片刻,忽然低声惊呼,“那是君、疆景先生吗?”
容宣迟迟没有回应,他看着岸边正与嬴涓说话的人,手下不由得捏了捏袖袋中那个收着头发的锦囊。
对面二人的神态语气突然一改方才的平和喜悦,气氛急转直下,声调也跟着高了起来,甚至连容宣这边都能听清二人在说什么。
嬴涓伸手捏住了萧琅的右手手腕,不等容宣气得咬牙萧琅先一步甩开了对方的手,不甚耐烦地转过身去,“你有闲暇在此与我磋磨时间,不如专心研习医术静候时机,不出五年必有你大展拳脚之日。”
嬴涓叉起腰烦躁地来回走了几步,长叹一口气,“我连你都治不好,怎么还有信心去给别人治病,医者自当仁心仁术,让我放任不管眼睁睁地看着你病死我是万万做不到的,且不论你我之间……友情几许,单说我身为医家学生,放弃病人是当天打雷劈!”
“这明明是两码事,你怎能在我身上钻牛角尖再回过头去否定你自己呢?”萧琅也很无奈,嬴涓闭门学了这两年,好像除了打消做江湖豪侠的奇异念头之外其他完全没有改变,一如既往地固执己见,她只能再搬出最常用的万能话术来打发这人,“我是方士,常人生老病死的规律在我这里丝毫无用,方士之生死自有天定,你铁了心要与天道作对不成?”
“你不会以为我只长年纪不长脑子罢?”嬴涓翻了个白眼,“你莫要骗人了,我问过夫子,方士也会病死、中毒而死、伤重而死,你说的那个天定生死,前提是不病不伤,便如无名先生一直住在蓬莱那种才行。”
“反正我过两年也要回蓬莱。”萧琅胡搅蛮缠很有一手,她算得上是医士最怕遇到的那种病人。“真是的,说要让我带看看宫景,现在又来说这些扫兴的话!”
嬴涓倒是一点也不怵,“如你这般不肯听从医嘱的病人我们见多了,你且放心,我与两位师兄定会……”
“我有事先走一步,咱们改日再叙!”萧琅突然打断他的话,提着裙子匆匆忙忙跑路。
“哎你……我话没说完呢!”嬴涓失手没能抓住她,紧跟了两步却又见那人跑了回来,一下躲到了他身后。“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君侯?啊不是,贱私嬴涓拜见君上。”
容宣笑着回了一礼,“多年不见,阿涓别来无恙?”
见容宣竟然还记得自己,嬴涓无比雀跃,连忙深揖一礼,“多谢君上记挂!”
“方才远远地看到阿涓在与疆景先生说话,寡人险些不敢认。”容宣瞄了眼嬴涓足边露出来的衣角,悄悄踩住扯了一下,那片衣角立马被人用力拽走。
“疆景先生?”嬴涓朝身后瞅了一眼,却被缩成一团的萧琅推搡着回过身去,他完全不知是个什么情况,只好讪讪而笑,“我、我们……那个……”
谁跟你“我们”!
容宣皮笑肉不笑地揽过嬴涓的肩膀,“阿涓远道而来,寡人应当宴请一番,故人好生叙叙旧才是。容恒,快请嬴涓先生去稍歇,寡人还有事想与疆景先生商议。”
“啊不、不用……”
嬴涓本想拒绝,谁知容恒太过热情,连推带拉地将他拖走,大有今晚不醉不休的架势,于是拒绝的话再也不好说出口。
眼瞅着嬴涓与容恒消失在视线范围内,容宣四面环顾一番,确定无外人在场,当即蹲下身去将萧琅整个“端”入一旁的花丛假山后。
萧琅倏然腾空吓得捂住嘴不敢发出声响,她瞪着容宣,想骂人但又理亏不能骂。
“你瞪我做甚?我都没有找你算账你还好意思瞪我!”容宣下手揉搓着萧琅的双颊,和平日里搓观星的猫猫头一样,晃得萧琅头顶发冠上的玉石叮当响。“你以为嬴涓那个小崽子来了你便有靠山了?还敢躲着我!到底谁才是你君子?谁才是你的靠山?”
萧琅扑进容宣怀里,抱住他故技重施,“君子是你,靠山也是你,嘤嘤嘤~”
“你少跟我来这套!”容宣哑然失笑,根本不舍得推开那人。他掬起一捧垂落手心的发丝,低头吻在发髻上,“多好看,像流银一样,你又何必瞒着我。”
“你不生气呀?”萧琅揪着他的衣裳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何时生过你的气?”
“那没事了,再会!”萧琅说着便站起来,提着裙子一溜烟跑远了。
被推开的容宣一口气卡在胸腔里上不来下不去,气得脑瓜子嗡嗡响。
回头半路他又遇到了笑嘻嘻的容恒,对方说已经将嬴涓安排妥当,太官那边也已经吩咐下去了,只等他赴宴去。
容宣现在听见“嬴涓”两个字就脑瓜子疼,莫说再看到本人了,“寡人不去!”
容恒一愣,连忙劝他,“君上说好的不是,怎地又变卦了?言而无信有失礼仪呀……”
“打发他赶紧滚回医家去,寡人看见他就眼睛疼。”容宣说话的语气带刺,赤裸裸的迁怒于人。
“可嬴涓是君上请来的,贸然请回去恐怕不妥,难免惹人深思。”
“寡人何时请他了?脑子被门夹了吗?”
容恒不知嬴涓何时又触到了容宣的逆鳞,只得苦口婆心地劝他,“君上莫要如此嘛,嬴涓还要在伊邑待上好一阵子,君上若是一直同他生气,最后吃亏的不还是君上么!”
容宣不禁冷笑,“寡人吃亏?寡人能在他身上吃亏?除非萧琅瞎了!”
“君上,”容恒踮起脚,咬起耳朵,“据说生气老得快,嬴涓才……”
“容恒!我打死你!”
容恒一脚踹过去扑了个空,追得容恒嗷嗷叫。
两人追逐了一路,跑到东宫门前时险些撞倒一人。
容恒连声道歉,手忙脚乱地把住那人的手臂,定睛一看竟是个十分年轻的淑女,他立马松开手躲到了容宣身后,任由那人跌坐在地。
淑女气得要命,站起来瞪了容宣一眼,拍了拍绫罗锦缎的衣裳怒气冲冲地走了,头上的金银首饰晃花了主仆二人的眼。
“哪来个花枝招展的女的,瞪我做甚?没礼貌!”容宣剜了容恒一眼,嫌弃至极,“但凡你能学会阿邯半分功夫,现在你的孩子都能与龙非的次子指腹为婚了!”
“君上可别说,少上造正准备与嬴涓指马为婚来着,想来顺利的话嬴涓至少要在伊邑待一年多呢……”
容宣烦躁地捂住他的嘴,“少提他!”
容恒连忙点头,“那臣下去打听一下方才那位淑女是谁?”
“闲杂人等少在外边瞎溜达,外女进宫提前三日找君后报备。”
容宣朝淑女和容恒离开的方向瞥了一眼,想起那女人的穿戴竟比萧琅还要华丽,不满地嘀咕了一句“花里胡哨”。
傍晚的小宴出乎容恒意料地平静,嬴涓尚算乖巧,沉皎本就话少,而萧琅也老老实实的不怎么说话,几乎没有发生丝毫波澜,除了容宣失手掰断了几根木箸。
然而晚食之后,容宣单独邀请了嬴涓去和暄池边的水榭中饮酒谈心。
萧琅本想跟去,谁知被容嬴二人异口同声地回绝了,她原地愣了一下,立马明白两人是要做什么去,“你想知道的尽管问我便是,何必设计得如此复杂?”
容宣回头看了她一眼,接着一言不发地走远了,显然不打算继续在她身上白费力气。一旁的嬴涓虽有些不明所以,然容宣相邀不敢不去,遂叮嘱萧琅一句“早些休息”便紧跟了上去。
萧琅喊着两人的名字追出殿门,却只看见二人一前一后消失在远处的夜色里。
容恒张口欲言,沉皎悄悄怼了他一下,他只好住口,转而劝萧琅早些安歇。
萧琅悻悻然,容宣好奇心甚重,嬴涓又是大嘴巴,今晚谁都睡得,偏她最睡不得!
第四十五章 有钱的快乐
临近子时,萧琅听见殿门吱呀一声响,她抬头一看,容宣正步履蹒跚地摸进殿来,背对着她蹑手蹑脚地关着门。
那人关好殿门后转过身来倚着门叹了口气,突然看见萧琅坐在案后托腮看着他不禁吓了一大跳,“你怎地还不睡?”
“我怕你酒醉上头之后不知东西南北再被人拐了去。”萧琅撇了下嘴,晚风吹来的一身酒气里带着余甘,有些微醺。“是洛城甜酒还是果酒桑头春?”
“手边能摸到的多多少少都尝了些。”容宣在她对面坐下饮了碗凉茶水,萧琅给他斟了碗热的,他亦从善如流。
“如此混着来怕不是将嬴涓灌倒了,他如何回的学宫?”
“管他作甚,我让宫人送他去一处侧殿歇下了。”
“他是你请来的学生,我若是漠不关心才不妥罢?”萧琅见容宣放下茶碗盯着自己看,便也不再跟他绕弯子。“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学宫最初成立的目的便是为了嬴涓。”
“天下学子何其众,区区一个嬴涓而已,文上不得朝堂,武守不得边疆……”
萧琅抬手打断他的话,“你莫名其妙地具备了梦魇的本事,一直想要验明真伪,但从我这里根本得不到你想要的答案,于是你便想找另一个当事人问上一问,看看梦中之事是真是假、是过去还是未来。”
容宣低头看着碗中的茶汤与热气,迟迟没有说话。
“嬴涓的夫子乃是鼎鼎有名的疾医,他的学生再荒唐也始终没有被逐出医家,说明嬴涓必定得其真传技有所长。你一打听,果不其然,嬴涓乃是医家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如若邀请学生前来,其必然在列,学宫因此正式启建。至上月月初,学宫竣工,嬴涓也刚好出关,你便以一视同仁为借口邀请百家学生来都,又怕行为太明显,故将给医家的国书放到了最后,今日来看,目的达成。”
容宣扯了下嘴角,笑容干涩,“你总是该聪明的时候佯作愚笨,不该聪明的时候却又格外机敏,你若是一直同幼时一般好骗该多好……”
“我幼时也不好骗!凡事不必深究,一切自有用意,总归为了你好……我想应该有不少人这般劝过你,比如儒家的三位院长,再比如沉皎和阿恒,他们越是这样说,你便越发想要追根究底看个明白,最后却发现,一清二楚还不如稀里糊涂。”
“话虽如此,但我依旧很感激嬴涓。”容宣亦是直截了当,总归一顿酒下去,嬴涓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说起来他俩也算同为沦落人,各自掌握着一些有关于萧琅的秘密,各自严防死守着自己手里的秘密,却也试图从对方那里套取更多秘密,但显然嬴涓还是太年轻,根本玩不过心思深沉的容宣。“你我明明是夫妻,乃是这世间最亲密无间的关系,你却总是对我有所欺瞒和隔阂,我一向最恨你这般藏头露尾未尽其词!”
“看来你还是不怎么信任我,总觉得我别有所图。”萧琅说不失望难过是假的,但面上依旧是一副死不悔改的模样,“如果你还有甚不满意不喜欢的地方,麻烦你自己克服一下。”
“萧琅!你是否气死我才肯罢休?”容宣拍了拍书案,醉酒后的他生起气来有些像在太阳底下午睡却被扒拉醒而炸毛的观星。他跑到床边抱起枕头和被褥便往外走,走到一半又折回来放下了被褥,只抱着枕头气汹汹地跑了出去,“我不在这儿睡了!”
“你作甚去?”
“找嬴涓睡觉去!”容宣“咣”地一声关上殿门,吓人一跳。
萧琅撇了下嘴,开心地占据了整张床,搂着又软又暖的观星摆了个自由又放荡不羁的姿势迅速进入了梦乡。
谁知半夜,她突然被人用力摇醒,睁眼便是一张人脸和垂在脸上温度寒凉的长头发,吓得她一个激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丝毫不敢动弹,瞬间清醒过来。
待看清那张脸是谁,她险险松了口气,“你是不是想吓死我?”
“明明是你想气死我!”容宣扔下枕头,没好气地推了她一把,“往里边靠靠,我睡不下了。”
萧琅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他,“噢?你是不是被嬴涓撵回来的?”
容宣捂住她的嘴,表情凶神恶煞,“不准提他,尤其是晚上!”
然而他并没有听到丝毫回应,仔细一看那人又睡着了,头顶的观星也四脚朝天鼾声阵阵,唯独他自己气得睡不着。
次日一早,容恒前来服侍容宣洗漱更衣时吓坏了,“君上这是怎地了?可是酗酒导致头痛失眠?”
容宣没有答他,只自顾自地坐在茶案旁擦拭着琴与剑,问萧琅去哪儿了。
“君后在观星台,嬴……”容恒咽下到嘴边的字眼,换了个说法,“那谁要与君后商议新方子。”
“她又不通医术,有甚好商议的。”容宣屈指在纯钧银亮的剑身上弹了一下,铿然脆响,铮铮入耳,“好剑!”
容恒一噎,虽然这句话听上去是在夸剑,但总感觉这人好像在内涵什么。
容宣收剑入鞘,将其与九霄环佩一同摆回架上,擦过剑的细布被他丢进火里烧成了灰烬。
“君上,昨日那名淑女整晚未曾出宫,据说是右媵姪的闺友。”容恒取了套白色衣裳递给容宣,顺手呈上从蔡雉那里拿来的金钗。“公子妇说这上面雕的是团花蝴蝶,乃是广泛流行于西夷和魏吴之地的花样。”
容宣拿着金钗翻来覆去地看也没看出蝴蝶的形状,遂扔到了一旁。“这蔡安的交友范围倒是出奇地广泛,继续盯紧她,还有那个花里胡哨的女的。”
“是……君上,人家那是时兴的富贵淑女的装扮!对了,今日的文书已由尚书丞巍送至明德殿,公子收下了,尚书丞提醒君上,仆射涧处查探得知,赵王有意组织秦赵燕三国会盟以彰示地位,君上需着重阅览赵国二卷。”
“彰示地位?甚地位?盟主?”容宣不屑地嘁了声,赵韦还是太子的时候便喜欢给赵国折腾名分地位这一套,做了赵王也没忘记这个爱好,鬼才去陪他折腾。“你先去明德殿,寡人去趟观星台。”
容恒闻言十分无语,一时欲言又止。想他家君上一边恨嬴涓恨得要死,一边又蹿到人家眼前找刺激,活脱脱的没事找事。
但容宣并不觉得自己在找事,他这是正当防卫,特别是在观星台上看到沉皎在屋外守着、屋内二人坐在茶案旁笑语晏晏的时候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进屋向萧琅行了礼,熟练地坐在了嬴涓对面,两人一东一西占着茶案两端,将萧琅夹在了中间。
案上有一卷医案,上面的字密密麻麻,佶屈聱牙,容宣从头到尾看了两遍也没太看懂,但大致明白是情况不妙,“伤入骨髓,疾不可为,攻之不达,药不至焉。这是先生的医案?”
“这只是预测的最坏的结果,不过……”目前来看已经出现最坏的结果了。嬴涓话音未落,萧琅瞥了他一眼,他立刻转了口风,“不过如果调养得当,倒也不至于如此。”
还好,那还有救。
容宣微微松了一口气,虽然嬴涓与李岱说的差不多,但总算是得到了一个比较令人安心的答案。萧琅还有机会,他也还有机会。
当容宣和嬴涓同处时,萧琅总感觉这两人要搞事,便先打发走一个再说,“听闻明德殿今日政务繁忙,秦王不妨先去看看。”
不等容宣咬牙,她又连忙说,“我还需找几卷书带去给公子。”
“是,宣先行告退。”容宣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愤愤离去。
然而他前脚尚未出门,后脚便听见嬴涓羞涩地和萧琅说给她带了礼物。
容宣回头一瞥,正见萧琅一脸开心地拿了个什么东西,嘴里说着感谢的话顺手别到了头发上,旁边的嬴涓笑得脸颊微赤。
那个玩意儿应当是银子做的,与萧琅的发色浑然一体,容宣隔得太远看不清是什么,又不好折回去细瞧,由是憋着好奇,气冲冲地去了明德殿。
萧琅瞄了眼消失在楼梯拐角的背影,“你作甚要给他瞧?”
“你又作甚瞒着?”嬴涓理解了容宣为什么不开心,“难道疆景觉得秦王不配做朋友?”
“哪有!我只是觉得没必要让他知道,于他而言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可为好友分忧乃是人之常情,秦王地位尊崇,想必人脉甚广,说不定他能召集到最厉害的名医为你诊治,于你而言是好事。”
“何必再劳烦他,我心中有数。”萧琅没有说谎,她确实一清二楚,无名子也清楚,这就是阴阳家的宿命,旁人插不插手又有什么关系。
“那……等你好些了,”嬴涓难为情地挠着头,红着脸道,“你要不要去武陵看桃花?”
“好啊!”萧琅点点头,“不过我还要回一趟蓬莱,等我从蓬莱回来再去武陵。”
嬴涓兴奋地挺直脊背,“我家有一山桃花,你来我家看好不好?”
“为甚你家有山?”
“买的呀!”
见萧琅良久无语,嬴涓赶紧宽慰她,“其实有钱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快乐。”
萧琅撇了下嘴,有钱的快乐她根本想象不到!
第四十六章 起战
至学宫内百家弟子熙熙攘攘、至初冬之日隐有霜雪零星时,南方的魏吴突如其来地宣告了一场战事,战因便如同容宣与萧琅策划的那般,源于消失许久又重新现身的玖零,亦可以说是源于吴魏两国相互之间的猜忌。
这场战役孰胜孰负于秦国而言无关紧要,于赵国而言相距太远,两家国君都只管隔岸观火,倒是生生急坏了吴太子良,毕竟他是未来的吴国国君,哪能看着自家起火而坐视不管。但吴侯至今未曾撰写借兵国书予秦,芈良又只是个质子,哪敢随意去容宣面前胡话,由是将视线投向了秦俭。
秦俭没有明着拒绝芈良的请求,却是同他说了一句话,彻底打消了芈良的念头,“太子可是信不过吴侯与吴国将士?”
这句话里的坑太深,芈良承认与否都是错,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收声回避。
容宣听着秦俭的汇报不禁笑出了声,暗道这孩子说话有才。
明义听来却皱了皱眉头,太息秦俭说话太尖锐,还需再委婉些,这般直白容易被有心人抓住把柄。
萧琅反而觉得直白些好,省得猜来猜去,一句君意两三番揣摩四五种解读方得六七分明白再附八九层曲解多心,十分没意思,和这无聊的生活一样没意思。
自嬴涓回学宫后,宫里也再没人找她玩了,每天睁眼闭眼都是相同的臣属、宫人以及容宣,他们各有各的事务忙碌,余她一个无聊得怨念丛生,尽管案头有的是事,有的是文书要看,但她就是不想看,宁愿闲着摸鱼儿打瞌睡。反正有秦俭分担,她闲一些也没关系。
容宣将观星从肩上拎下去放到萧琅怀里,抱怨说自己这两天脖颈、肩膀、腿……哪儿都疼,感觉像是被人打了一顿,指定是观星半夜又睡在他身上压的,上次睡在他脸上,结果他夜里梦见萧琅和嬴涓结伴出去玩,气得他喘不过气来,在梦里险些活活气死。
“啊你这也能怪我?”萧琅十二分疑惑,揪着观星的小爪子仔仔细细地给它修剪指甲。“昨晚它可没有睡在你脸上,只是在你身上来回蹦跶了一两个时辰而已。”
“难怪我今日浑身酸痛,还当是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容宣嘀咕着,抬头便瞧见萧琅两道目光刀子似的插在他脸上,他一激灵立马想出个损人利己的招数,“夜里悄悄地把它放到阿恒那屋去。”
案边整理文书的容恒手一顿,甚是无语,他家君上是不是当他耳朵不好使?他抱起竹简放到旁边的木架上,忽然从简堆里掉下个金灿灿的东西。
萧琅眼尖,觉得值钱,赶紧摸起来,“诶?这个金钗我早上见过。”
容宣瞥了一眼,原来是那支团花蝴蝶钗,好几日不见他还以为丢了,“你见过那个姓好的女人了?”
“你说的可是一位衣着花色十分、十分特别的淑女?早上我与沉皎在宫道上溜达,走到东宫附近时同她偶遇,我看她不像是宫人,便问起她的名姓,谁知她甚是无礼,反倒责问起我们的名字。”那名淑女头上金饰颇多,有一对钗的样式与萧琅手中的这支一模一样。
说起这人容恒便有了脾气,十分愤慨地和容宣告状,“臣下听沉皎说了,这好女不止无礼,还敢挑衅君后,竟敢谎称后宫嫔妇,不知谁人予她这般狗胆!”
萧琅不以斯言为意,她更相信容宣的为人,但金钗出现在这里确实惹人深思,“好姓淑女来过明德殿?”
容宣闻此疑虑连忙自证清白,金钗应该是混在文书当中被偶然带到明德殿的,除了第一次不甚愉快的相遇外他再未与那人接触过,更不知其人为何自称后宫嫔妇。
即便容宣不解释萧琅也相信他与此人无关,但思来想去总觉得有些奇怪之处,“她认不出我便罢了,怎会连秦王也认不得?”
“君上与臣下遇到好女那日便是从长熙军中回宫之时。君后有所不知,如今贵族皆以宽袍大袖曳地长裙为美为尊,只有仆从和黎庶为了干活方便才穿窄袖的胡服,她肯定以为君上是少府那边的宫人。”伊邑服饰圈的鄙视链容恒摸得明明白白,有的是旁人意想不到的鄙视阶层,“现在的贵女淑女都爱攀比衣裳的颜色,常以白色原色为最贱,花色深色为贵,黑色为最尊。”
萧琅托腮看着容宣一身霜雪似的衣裳若有所思,“我倒觉得白色干净,黑色显老。”
容宣扭头看了萧琅一眼,感觉有被冒犯到,心里暗骂嬴涓那小崽子果然有一手,怪不得整日里穿得五颜六色花枝招展的,跟山上到处瞎蹦跶的雉似的!
一想到此处他便没什么好气,“不必管她们穿甚衣裳,不认得我们更好,无拘无束才能跳得欢,寡人倒要看看,赵国和西夷旧贵族玩得能有多花!”
“哟!”萧琅忽然喜滋滋地跑到牖边,倚靠在榻上伏沿望向殿外,“下雪了噢!”
穹下冬风吹斜,细雪扑面,带着微微的凉意却是不冷,仿佛秋日的余温仍未散去,故而落地即融。
“今岁初雪甚早,不知是何缘故。”容恒活这么大还是头回见未至冬月便下雪的场景,他见萧琅正对着大开的牖,连忙跑过去关起来,“君后不能吹冷风,当心着凉。”
“春秋太燥,夏风太热,冬风太冷,话都被你说尽了!”萧琅跳下软榻追着他打。
容恒躲到容宣身后,“这都是君上说的,臣下只是转述!”
容宣立即将锅甩出去,“是嬴涓说的,我也只是转述。”
萧琅瞥了他一眼,“你与嬴涓的关系何时变得如此良善了?”
容宣当即笑道,“只要是为你好,我二人一向统一立场。”那个小傻子好忽悠得很,看在他实话实说的份上我懒得跟他计较!
萧琅无趣地嘟囔了一句“没劲”,自架上拿了卷书便跑去了侧殿说要小憩片刻,随手将容恒的小零食也顺走了。
容宣给容恒使了个眼色,容恒了然地跟了出去。
须臾,其人回返,进殿将户牖关了起来,朝容宣点了点头。
容宣从案底摸出一个青白的小瓶,赫然是嬴涓送给萧琅盛药的那一个,他打开瓶塞将小粒的药丸倒在细布上数了数,同嬴涓说的数目仅剩一半。
两人见状,各自的心一下沉到谷底。容恒不可置信地低声问了句“怎会如此频繁”,容宣摇了摇头,将药丸一粒一粒数着放了回去,到最后一粒时他却犹豫了,握着剩下那一粒有些不知所措。
容恒劝道,“若是少了沉皎肯定会发现的,君上还是放回去的好。”
容宣盯着手心里的药丸许久,又将其握了起来,“嬴涓说过,待此药食尽,琅琅必会身中剧毒而亡,我不能让她死!”
“可嬴涓也说过,君后伤病情势日益危急,来势剧烈短促,极有可能因一时无法承受的剧痛而……”与其病发时活活疼死,容恒倒宁愿萧琅安乐舒服地熬下去,他相信苍天有眼,定能在药丸食尽前找到救命的办法,他也相信萧琅,因为她是无所不能的阴阳家方士,她侍奉的神明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容宣掐着药瓶,掐得指节发白,他盯着药丸缄口不言,黑色的药丸好像细布上的一个污点,丑陋得刺目扎心。
容恒几乎是用强夺的方式将东西从容宣的手里抢了过来,他将药丸补齐,又趁沉皎不在的空隙偷偷摸摸地将药瓶塞回了原处。
待他回到明德殿时,发现容宣正坐在殿前的台阶上远望小雪漫天,他赶紧取了衣裳给那个心事重重的人披上。
天上雪花依旧在飘,地上依旧毫无痕迹。
“我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一场大雨,我便如今日这般坐在相舍书房的廊下。”容宣忽然低声絮絮道,仿佛只是在说给自己听,又仿佛在说给容恒听。“那时我好像还年轻,在她身边的还是沉萧阿姊……你还记得沉萧吗?”
“臣下昨日才去探望过阿姊。”容恒自是记得。
“是我糊涂了……那天我同她吵了一架,那是我们相识近二十年以来的第一次剧烈争吵,后来她说要杀了我。”容宣低下头看着阶沿积聚的零星雪花,蓦然想起了那高高挽起禁锢在发冠之下的银白的头发。“我想了一整夜,终是恨极,便想用非常手段留下她。”
“君后定是开玩笑的。”
“方士不可信口胡说,她是认真的……也许她曾经真心动过杀我的念头,幸好我一直阴魂不散地缠着她。”
容恒对此有些起疑,他也曾听闻阴阳家的传说,但萧琅那整日胡说八道的嘴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阴阳家方士该有的。
“其实我早该料到的,从她频繁对我说谎欺瞒开始,我早该料到她胆敢如此的缘由,可惜我那时被无名先生的嘱托冲昏了头脑……事到如今一切都晚了,嬴涓的话不过是宽慰我、宽慰他自己罢了……我想,她再也杀不了我了。”
容恒寂然无声,容宣亦言尽于此。他将脸埋进交叠的手臂中,或许是因为年岁渐长的缘故,他逐渐丢失了尚算年少时的那份勇气与偏执的决绝,越发觉得力不从心,脆若雪花。
第四十七章 消极怠工
小雪如风絮,断断续续下到深夜,积雪始终未能覆盖地表,只在石板缝隙中留下些许微不可查的印记。
人观雪,雪亦观人。
容宣给萧琅披上外袍,与她在贤德殿檐下站立良久。他偷偷瞄了萧琅一眼,忽然猝不及防地低头亲了上去。
萧琅被他吓一跳,余光瞟见老神在在佯作未见的容恒和宫人,双颊一下红到耳根,“众目睽睽,你怎地如此不知羞耻!”
“我知廉耻便足矣,甚羞不羞的。”容宣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行止甚至越发放肆。
萧琅十分难为情地自怀抱中挣扎出来想要跑开,谁知她脚底一滑,又跌回了早有准备的容宣怀里,一下撞上对方的胸膛,这下连脖颈也红了起来。
“呀!怪道夫人方才如此,原是想着投怀送抱,真可谓奇哉妙也!”今日扫洒廊下的宫人实该重重赏赐才是!容宣眼睛一弯,将人捞住抱起来,“承蒙夫人厚爱,好意难逢,却之不恭,那君子便不客气啦!”
“容宣,你能不能要点儿脸,你怎么跟那赵韦似的?”要脸的人都是一样的体面,不要脸的人各有各的无耻。
“瞎说!赵韦都多大年纪了,哪能跟你家君子我相比!”容宣自觉尚有底线,比不得赵韦上不封顶且没有下限。
萧琅一噎,懒得再反驳他,但心里立马有了小主意。
时至次日,不知什么时辰,容宣在梦中被一股大力摇醒,他一脸茫然地坐起身来,身边并没有人,再四下寻摸滴漏,亦是一无所获。
萧琅将纯钧拍在床上,发出一声闷响,“君上,您该起床练功了。”
“啊?”容宣挠着头,困得睁不开眼睛,他闭着眼问是什么时辰了,问罢不等有人回答便又躺了回去,“明天再练,今日休息。”
“到你练剑的时辰了!所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你这般消极怠工怎么能行,你连武功都不肯认真修习,文治还能有指望吗?”萧琅不由分说地将他拖起来,给他套上衣裳又胡乱擦了擦脸,便要将他推出门去。
容宣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开牖瞄了一眼,摇了摇头,“外面天还是黑的,应当未及寅时四刻,等卯时再说……”
“冬日天亮得晚!”
“那也太黑了……你别是诓我……”
“外头阴天,你看我都起来了,你想想这得是甚时辰了!”
“……说得也是。”
容宣揣着纯钧稀里糊涂地被赶到了宫院里,心里迷茫又狐疑,他与往日是同一时辰起身,今天怎么瞌睡得这般严重,连萧琅都起来了,却不见容恒来喊他,难不成容恒昨夜也睡得很晚?
他寻思不明白,脑子里装满了米糊,脚步蹒跚地走到树下的石头上坐着,将脸枕在剑柄上打瞌睡,他想着先眯片刻,过会儿再练。
“华渊,你怎么能偷懒呢?”萧琅趴在牖上托着腮,眉目间无尽忧愁,“临别时叔孙先生很担心你,便向沉皎打探你勤劳否、认真否,我看啊,过不了几日叔孙先生怕是又要……”
此话犹如冰水灌顶,容宣立刻来了精神。萧琅的话让他想起了上次因为唆使龙非糊弄人而收获的来自叔孙文的“悉心教导”,登时大受激励!
萧琅盯了会儿,满意地点点头,合上牖睡觉去了,藏在角落里的滴漏上清清楚楚地显示在寅时二刻的横线上。
容恒到点即醒,无论四季,他打着哈欠打开殿门,猛然瞧见廊下有个人影,吓得他差点喊人来,仔细一看原来是容宣,正抱着剑坐在阶上,闭着眼不知在寻思什么。
这才寅时四刻,容宣竟起得比他这个随从还早,这哪能行!容恒赶紧上前询问,“君上起身如此之早,难不成昨晚又失眠了?”
“这还早?”容宣无精打采地瞄了他一眼,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君上早起了半个多时辰呢!”原来这便是勤奋辛劳的人,容恒自叹不如。
容宣没有吱声,忽然睁开眼站起来往殿内走去,“阿恒你再去睡会儿,不必着急起。”
“啊这……”容恒欲言又止,又是奇奇怪怪的一天。
明德殿内,秦俭与明义、卫巍枯等了两个多时辰,近午时方见容宣惊慌失措地冲进来,那人看到六道灼灼目光不禁有些尴尬,朝三人讪讪一笑。
秦俭见他眼底青色便有些担心,“叔父难得起晚了,是昨晚熬夜了吗?公文再繁冗也该注意身体才是。”
明义掩口轻咳一声,说出来的话有些意味深长,“君上,咱们都这把年纪了,还是少熬夜为好,熬夜……熬夜不如早歇。”
容宣剜了他一眼,心里却频频点着头。
“是啊。”卫巍呈上公文,低着头不敢看容宣,“年轻也得注意休息……要不臣下念给君上听?”
“不!需!要!”
容宣从卫巍手里夺过公文,愤然拒绝了对方的好意。然而他将将看了两行字,容恒便溜进来附耳窃窃私语,闻言瞬间,他手下一个不留神掰断了两片竹简,而后思忖片刻,瞥了容恒一眼,故作大方地回了句“出去走走也好”,接着又补充说“你也去,看紧了”。
容恒话到嘴边一噎,硬着头皮称是,三步两回头地走了出去。
他方才同容宣说的不是旁事,而是嬴涓闲来无事托沉皎邀请萧琅去学宫看景。学宫一侧与伊人湖相通,景色甚美,嬴涓得知萧琅从未来过学宫,由是相邀。
除去走了一趟长熙军外,萧琅已近半年没有在宫外潇洒,嬴涓简直就是她的恩人,萧琅为之感激涕零,也不在乎身边又多跟了一个容恒。
但嬴涓并不想有那两个人跟着,尽管三人互相之间已是万分熟稔,几乎无话不谈,可他就是觉得那俩人太多余,又不好明说拒绝的话,因此一路上有些怏怏不乐。
萧琅看出了嬴涓的不高兴,遂说要带他去个人迹罕至的地儿,那地方她头一回带别人去,可谓史无前例,随后不等嬴涓回话她便扯着对方的袖子迅速消失在人海中。
“先生!您去哪儿?!”容恒大惊失色,这般情形他该如何向容宣汇报?若说萧琅主动拉着嬴涓跑了,最后倒霉的肯定是监督不力的他,若说嬴涓主动拉着萧琅跑了,恐怕会激化容宣对嬴涓的敌视,最后倒霉的还是监督不力的他!
“傻呀你,你不会当没看见么!”沉皎不知萧琅去了哪里,只好与容恒先行去往学宫。
“你竟敢唆使我欺瞒君上?”
“这叫善意的谎言,我不怕你倒霉么!”
容恒立刻将矛头转向嬴涓,“嬴涓这家伙怎地丝毫不知避嫌!”
“他又不知师叔嫁人了。”
“君后怎地也不知避嫌!”
“师叔对他又没意思,师叔也没觉得他对自己有意思。”
容恒火冒三丈,“话都被你说尽了!倘若今日是舞湘这般你还能在此说风凉话?”
沉皎一愣,摩挲着下巴摆出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说起来,我总感觉她好像一个人。”
“谁?”容恒八卦地竖起耳朵,难不成这俩人又好了?
“她有些性情好像和师叔有点相似……”
“沉皎!”容恒顿时跳脚,指着对方的鼻子气得说不出话来,“你该不会也对君后……”
沉皎白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有病,看谁都像你家秦王的情敌!”像还不让人说了,天底下性情相似之人何其多,这些人怎么就盯着师叔日夜提防!
“你都跟她掰了可不能再想她了,不过咱们是兄弟,你尽管放心,第二春包在我身上!”
沉皎捂住容恒的嘴,“不必了,你还是先忙活你自己的第一春为好,自己的事八字没一撇还操别人的闲心。”
“不,我今生今世注定是要跟紧君上与君后的!”说到这里,容恒还是觉得不妥,萧琅有寡人之疾,嬴涓那小崽子又花枝招展的,这是在宫外,难保某些人不会趁虚而入。“我不放心君后,我要去找她!”
“去呗,能找到才有鬼了!”沉皎对此不置可否,任由容恒钻入人群,自己揣着手在街上乱晃,一边溜达一边往学宫的方向而去。
萧琅拉着嬴涓一路跑到伊人湖南侧,两人穿过湖边枯枝交错的矮树林,再向前走百步绕过一片连绵的假山石,而后便见一座形容枯槁的木屋藏在恣意横生的枯草灌木丛中。
“看那个,我和阿绿绿发现的!”萧琅骄傲地指着木屋让嬴涓快看,“那屋顶和壁上木板还是我俩补上去的!”
面对横七竖八不忍直视的木板,嬴涓竟也能鼓着巴掌连连称赞。他走近木屋,见屋门大开便道了声“叨扰”,然而进屋才发现内里无人,而房子早已破旧得不成模样,北墙甚至完全垮塌,大剌剌地露着屋外的芦苇和湖面,甚至可以眺望见远处学宫房舍的飞檐。
“你可是除我二人之外的第一位宾客。”数年未至,残垣倾颓甚为严重,但萧琅仍能找到早年藏起来的渔具。
嬴涓闻言欣喜若狂,他接过鱼竿摆弄着,询问萧琅是否可以临湖垂钓。
萧琅正要答他,却听见木屋外传来几人的说话声——
“这小淑女模样确实不错,哎哟这先生也是个长得好的,不枉咱们尾随一路哈哈哈……”
第四十八章 打架斗殴
木屋门外站着三四名锦衣男子,正正好将门口堵住,看衣着应是富贵人家的孩子。
嬴涓连忙将萧琅扒拉到身后去,眼中满是警惕,却又面带笑容拱手问好。
萧琅从他身后探出头来,悄悄说改日再来,这几个人保不齐是哪些朝官的孩子。倘若嬴涓想要入朝为官,眼下最好谨慎礼让些,等日后站稳脚跟再慢慢收拾也不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嬴涓掂量了一下眼前的局势,对面人多且武力不明,己方萧琅不能动武,他又是三脚猫的功夫,当真动起手来可能会吃亏。
当街斗殴亦会违反律法,他今日出门没有带钱,交不上罚金便得去做劳力,万一做工时被师兄看见……“诸位先生既有此雅兴,此处狭小逼仄,在下等便先告辞了。”
“站住!”为首的男子一声喝止,后面追随的三人立刻站到两边挡住去路,那人笑嘻嘻地朝嬴萧二人一揖,“区区张炜,二位看着眼生啊,不知是何方人士?”
见对方态度有所缓和,行止有礼,嬴涓也略微放松了警惕,“区区嬴……”
萧琅赶紧抢过话茬,“我们是学宫的学生。”
“学生?”张炜一抄手,说话的语气立刻变得阴阳怪气,“学生不好生在学宫里待着,来这幽僻无人的破屋做甚,难不成是男女调情幽会来了?”
“不是的!”嬴涓耳根一红,惊慌地连连摆手,“我们、我们只是朋友!”
“唷唷唷,朋友?”张炜转头问身边几人,边问边笑,“他竟说是朋友,朋友会来这种地方吗?你们信吗?反正我是不信哈哈哈……”
那些人跟着他大声笑起来,说甚“孤男寡女的朋友”“学宫的学生果真不一般”云云。
在阴阳家面前阴阳怪气,简直是不把我疆景子放在眼里!
萧琅最讨厌这种人,遂将嬴涓推到一边去,毫不留情地反击张炜,“你们又是何方人士,又为何来此破屋?难不成你们四人也是来幽会的?尝闻贵族子弟间有好龙阳者,说的不会就是诸位罢?”
看来这些话确实令对方感到厌恶,几名男子闻言一齐变了脸色,模样甚为愤慨,唯独张炜仍是笑得猥琐。
他轻佻地掐了把萧琅的脸颊,意犹未尽地搓了下指腹,“小淑女牙尖嘴利有意思得很!”
嬴涓见状火冒三丈,立刻挡到萧琅面前,将张炜一把推开,“你放肆!竟敢……”
张炜被推得一趔趄,脸上的表情有些懵。
他还从未在伊邑城内见过胆敢呵斥他之人,更未见过敢与他动手之人。看眼前这二人的穿着打扮平平无奇,甚至可以说是简陋,想来家族定是在外乡乡下,而学宫内大学派的学生他都了解一二,却是从未见过这对男女,大概应是某些小门小户的弟子。
思及此处,张炜挺直了腰杆,甚至上手勾了一下嬴涓的下颌,“竟敢如何?我就放肆了,怎么着?”
“你、你无礼!无耻!”嬴涓气得脸通红,他长这么大还从未被人调戏过,尤其调戏他的还是个男人,他憋屈恶心得快要吐了。
“我就无耻!”张炜说着还要去摸嬴涓的腰和手。
萧琅在旁看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赶紧将他推开,“你可知当街戏弄良女当判笞刑,呃调戏良男也一样!”
“你敢推我?”张炜一天被人推了两次,不禁恼羞成怒,“信不信我告你当街斗殴,让你赔得倾家荡产!”
“你可是傻不是?空口无凭,廷尉署怎会理你这番诬告!”萧琅拍着张炜半边脸,警告他莫要胡来,“你再敢对他放肆我真的会打你!”
“季萧!切莫如此。”嬴涓忙拦下萧琅,悄悄提醒说,“斗殴要被罚钱的,我没带钱。”
萧琅摸了下袖袋,立刻变得理直气壮,“没事,我带了。”
“大胆狂徒,尔等竖子宵小可知我家姊婿是为何人!”
张炜以为,只要他说出这番话,对方必会因此紧张。想他姊婿在西坊和宫城内都是数得上名号的,尤其最近廷尉左平那个老顽固外派去了南陵郡不在署内,小小廷尉丞看在他姊婿的面子上怎么也得给他两分薄面。
萧琅细细打量着张炜,此人二十刚出头的模样,他家姊婿可能也没有多大年纪,妻弟如此嚣张,看来其人职位不低。既无事可做,她便一个一个猜了过去,“你家姊婿是叫容宣吗?”
“大胆!贱民无礼,竟敢直呼君上名讳,待我等禀报廷尉,定要治你死罪!”张炜背后一人发难,说得煞有介事。
“那你去告好了,我从未听闻秦律有哪一条规定过直呼君上名讳当判死罪的。”萧琅嚣张叉腰,又问了张炜一遍。见那人摇头,她一下记起向来不太讲理的明姬,这俩人若是同胞姊弟必定是亲生的无疑,“难道是忠渭君明义?不然便是少府姜?等等!你先别动手……是不是少上造龙非?”
张炜终于点了头,“你知道就好,看来你们还不算愚钝。”
竟然逮到一个和在逃犯人有些关联之人,萧琅颇为惊喜,“那我问你,周延在哪里?”
“周延?”张炜好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乍闻其名时不由得一愣,紧接着便是熟练的矢口否认,“我不知道。”
“当真不知?隐瞒不报当属包庇,你想连坐全族不成?”
“当真不知!你们知道吗?”张炜回过头去问其他人,他人亦是纷纷摇头,“我们早已断绝往来,此等杀人越货之徒实乃我辈耻辱!”
“你说得最好是实话。”
张炜答毕忽然回过神来,登时恼羞成怒,一把揪住萧琅的衣领,“你这小女子竟敢……”
“不准碰她!”嬴涓上前用力推开张炜,直接将对方推倒在地,二话不说拉起萧琅便冲出木屋,“季萧我们走!”
张炜从未如此丢脸过,此时的他已无调戏嬴萧二人的兴致,只想抓住这两个胆大包天之徒出一口恶气,“抓住他们!”
见四人围过来,萧琅藏在嬴涓身后警告他们不要靠近,她当真舍不得那份钱,“你们敢动手我真的要打人了!”
张炜听不得别人警告他,上前对准嬴涓的胸腹便是一拳。
好在嬴涓常年行走江湖,又是医家弟子,体魄比之张炜等整日待在家中斗鸡走狗之辈不知强上多少倍,尽管这一拳打下来不痛不痒,但足矣令嬴涓十分恼火,当即嘲讽起来,“果然吠犬不力,枉为贵族,不过尔尔。”
萧琅见张炜先动了手顿时兴奋起来,拖着骂完还想还手的嬴涓眨眼间掠出数丈远,“快!我们去告他殴打学宫学生!”
张炜等人在后面紧追不放,但他们哪里跑得过萧琅的御风术,正当四人在大街上大张旗鼓四处寻人时,廷尉署的隶卒找上了他们,一并押到了廷尉署。
萧琅扶着“虚弱”的嬴涓站在堂中,见张炜来了立刻向廷尉丞告状,“就是他,调戏殴打医家学生,出言不逊嚣张跋扈!”
廷尉丞一看是张炜头都大了,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照例询问时间地点和人证,又派隶卒到街上找寻目击路人前来证实。倘若萧琅所言属实,张炜之前三番五次打架斗殴的案底再加上此次殴打学宫学生的罪名,积攒至今是该坐牢了,于是他又遣了一卒去西坊通知龙非。
“不行!”萧琅一听要把龙非也找来赶快上前阻止,龙非那个大嘴巴肯定会把今天这事儿漏给容宣,让容宣知道了那还得了!
“你看你看,她根本不敢见少上造,她诬告她心虚!”张炜见状登时来劲了,反过来告萧琅和嬴涓动手打人,他还有三个证人,可以证明是嬴涓先动的手。
“他不过推了你一下!”萧琅脾气上头,当胸一脚踹了过去,踹得张炜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停下。“看清楚,这才叫打人!”
张炜趴在地上嚎哭起来,一旁的嬴涓制止不及,无奈地叹了口气。
廷尉丞脑瓜子嗡嗡的,呵斥萧琅太过放肆,竟敢在廷尉署打人。他翻了翻卷宗,对比照身贴发现嬴萧二人没有前科,于是在简上记了几笔,又唤两人上前按手印。“念你们是初犯,此次按律罚没各五百钱。”
“不是二百吗?”萧琅怀疑廷尉丞想讹她财产。
“三列四行第六卷自己去翻,我还能讹你不成!”
萧琅见其言辞甚为笃定,只好期期艾艾地恳求道,“能不能便宜点儿?我没那么多钱。”
廷尉丞吹胡子瞪眼,“违法之事岂容你讨价还价!”
既然交不上罚款,两人要么做工补上,要么找人来赎。
嬴涓不肯做工,他丢不起赢家的脸,于是只好商量着找人赎。
“不能找阿恒,他向着容宣,找沉皎!”萧琅自信沉皎会为她保守秘密。
“他二人恐怕正和我师兄在一起,隶卒一现身师兄必会追问。”
“秦俭这孩子老实……”
“公子今日前往平安郡,早已出城了。”
萧琅有些绝望,偌大一个伊邑城竟找不到一个可以捞她之人。
两人正纠结着,廷尉丞出门一趟回来却说罚金有人代缴了,他们可以离开了。
“敢问是哪位善人?”萧琅不禁热泪盈眶,“好人一生平安。”
“是我。”
第四十九章 好人搭救
话音将落,廷尉署正堂门边便冒出个人来。
容宣倒背着手站在堂外,一脸笑意地看着寒毛卓竖的萧琅,“还不走,是想在这儿过夜吗?”
萧琅欲言却是不敢,与嬴涓无比乖巧地跟在容宣后面离开了廷尉署。
谁知,几人刚出门便险些与火急火燎跑来和张炜算账的龙非撞到一起,那人看向三人的眼神里充满了疑惑。
容宣送嬴涓至学宫学舍门前,分别时朝他一礼,“今日多谢阿涓仗义执言。”
“不是的!”嬴涓红着脸连连摆手,“其实是他们对我出言不逊在先,疆景拔刀相助。”
容宣笑着未曾反驳,他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天色不早了,宣先告辞了,还请阿涓得空同阿恒和沉皎知会一声。”
“是!”嬴涓乖巧应声,过会儿又想起了什么,一抬眼容宣与萧琅都已经走远,他赶紧快步追上去,“君上,那五百钱我等会儿便还您!”
容宣笑言婉拒,“不必客气,权作你我重逢的微薄之礼罢。”搁你手里是给你提个醒,以后少带琅琅到处祸祸!
债主如此宽容令嬴涓感动不已,待日后他逢人便说容宣“风流笃厚,擅为蒲鞭之政”,乃是实打实的蕴藉君子。
见鬼!这人倒是大方,好像跟钱有仇似的!
萧琅悄悄撇嘴,整整五百钱,换成刀币布币都得一大把,容宣不要可以给她,她又不会嫌钱多。
“我救了你,免你在众目睽睽之下丢脸,你不感谢我便罢了还敢撇嘴。”容宣抬手敲了萧琅脑壳一下,“今日实不该放你一人和嬴涓出门,我只片刻疏忽你便将自己送进了廷尉署,还敢当着廷尉丞的面打人,幸好廷尉不在,否则御史又得记我一次大过,我早晚会被他们骂得青史留名。”
“你怎知我们在廷尉署?”萧琅讪讪地卷着腰带上的结绳,仍是不忘为自己辩解一句,“是那个张炜先调戏嬴涓我才路见不平的,明明是他先动手,他却恶人先告状,我若不打他岂非成了诬告?我可受不了被人冤枉的委屈!”
“我送阿俭和阿邯出门,突然很想你便来找你了。”
容宣说的是实话,他本以为会在学宫或酒肆之所找到萧琅,谁知半路听人说有人状告张炜,他很好奇会是谁如此勇敢,便跟去了廷尉署看了一眼,结果正好看到萧琅一脚将张炜踹哭的场面。
张炜应是未曾料到有人胆敢这般对他,委屈得眼泪鼻涕一大把。
“我一看是熟人便着人通知了龙非,张炜已被人状告过两次,这次是该入狱了,我不找他廷尉丞也得去找他。”
萧琅小声抱怨道,“罚金涨价你也不跟我说一声,你若早些通知,我今日定多带些钱。”
“你还好意思说!”容宣有些哭笑不得,又敲了她一下,“堂堂秦王后竟与纨绔子弟当街斗殴,甚至连罚金都交不上!我还在想,你会不会找我来捞你,谁知你竟宁肯找阿俭也不肯找我,唉~着实令君子寒心哪!”
“我只是怕你取笑我,也怕你会告诉夫子,你与他通信那么频繁,肯定会告状。”
“我何时告过状!”容宣冤枉至极,“又怎会取笑你!难不成你忘了,你我初次见面时便是你和长兄将我和阿邯从营里捞出来的,这份恩情我可一直惦记着呢,今日也算是投桃报李了,你可得在长兄面前替我美言几句!你呀你呀,幼时便性子急躁,又好冲动,长大了也不见沉静半分,这般让我怎么放心留你一个人在家……”
萧琅闻言立刻竖起好奇的小耳朵,“你要出门呐?去哪里呀,能不能带我一个?”
“赵韦遣使送了会盟国书来,约在邝鹿台,长平侯受燕王之托正在秘密来秦的路上,听他的意思是燕王并不想参与,应当是不愿意,遂想联合秦国推拒此次会盟,让赵韦办不成此事。”
赵国的会盟意图萧琅早有耳闻,三家新王登基后举行一次大会盟理所应当,不仅可以昭示权力更迭的合法性,还可展示国力兵力,于己于人都是好事。
但赵韦的目的并非如此简单。
东西两国发家前赵国便常常自诩诸侯之首,赵景王年少轻狂时甚至称过“赵帝”,后因阴阳家警告而作罢。而今东西覆灭,汤邑荒淫,阴阳家几乎弃之不顾,赵韦见状难免旧心萌动,试图搏一番帝星之位,这次会盟的目的约摸如此,难怪燕如不想去。
萧琅估计容宣也不想去,谁都想称王称霸,谁都不愿别人也有这个心思。
容宣当然不想去,若是燕如主持,他作为盟友自是可以赏脸捧场,但赵韦想都不要想!“三国可以一会,但绝不是现在,现在前去会盟,赵国的主导地位太过明显,于秦燕不利。如果没有合适的时机,此次会盟之事还需再等等。”
萧琅忽然有个大胆的想法,“不妨让秦国来做这个主导人。”
容宣果断拒绝,“万万不可!会盟事关各国声誉地位,阿俭说过,如今的秦国是新贵,根基不稳,恐怕还没有这个实力来主持会盟,操之过急反而会适得其反。”
“今日的秦国国力兵力俱全,你既有主持会盟的本事,我亦可予你相应的支持与底气,何不奋力一试?”
“不急,赵韦初初登基,他和赵国都在兴头上,咱们不去触他们的霉头,得找个名正言顺的时机才行。”
“你这是因为我脾气不好不敢出门么,我看你就是见不得赵韦好!”
“哎呀!竟然被你发现了!”
容宣笑得像个大尾巴狼,他弯下腰小声问萧琅方才带嬴涓去了什么地方,他也想去瞧瞧。
“只是一处破房子罢了,早些年我和阿绿绿在伊人湖畔到处溜达时无意中发现的,或许是某位垂钓之人留下的一间遮风避雨的陋室,那里还留下了一副渔具。”
“那我不管,我也要去!你肯带嬴涓去却不肯带我去,这像话吗?等看完回来我带你去北市酒肆转转……”
“走走走!”萧琅拉着容宣折返来路飞奔起来,区区一个破屋子,哪里比得上北市的热闹繁华,她今天说什么也要去看上一看!
然而两人在伊人湖走了一圈再去北市时酒肆已然满客,今日这里被一位巨贾包了场,楼上楼下都是巨贾的宾客和家人,外人不得进入。
酒肆店主依旧是原来那副矮矮胖胖带着奇怪口音的模样,萧琅十分好奇他这副和本人有着天壤之别的面貌究竟是如何易容得来的,便不顾容宣在旁小飞刀似的眼神对店主上下摸索,摸得店主连连投降,将带给田叔的药材托付给容宣后立刻飞也似地逃跑了。
酒肆既进不得门,容萧二人只好转头回南市找爻女寻乐子。谁知容与逍遥亦是满客,爻女迎来送往忙得脱不开身,两人顿生无家可归的凄凉意,只得孤独回宫去。
容恒早已在宫门前和沉皎一道等候多时,眼看天色已晚却仍不见有人回来,他心中不免着急万分,担心那俩人会被宵禁困在宫外。
正当他唉声叹气踮脚眺望之时,肩膀突如其来地被人拍了一下,吓得他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结果回头一看竟是萧琅,“君后?您何时回的?”
小伎俩得逞的萧琅笑得狡黠,“刚回,听寺人筠说你们在此处候着我便来寻你们了……赶紧走罢,开饭了!”
容恒左右张望没有瞧见容宣,想问那人是不是还在外面游荡,“那君上呢?”
“他爬宫墙的时候闪到腰了,此时应是在太医令处诊治。”不等容恒惊慌,萧琅先宽慰地摆了摆手,“年纪大了难免的事,不必担心。”
好端端的宫门不走非要去爬墙,这都什么嗜好!
容恒闻之十分无语,但还是放心不下容宣,便向萧琅告退,赶快跑去太医署伺候着。
沉皎无奈地摇头笑道,“师叔又怂恿君上离经叛道,若是被御史大夫知道了还得了!”
“啧,我是那种人吗?是他自己觉得自己年轻得很,非要一试,结果落地闪到腰了……”
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前方宫道上忽然跑过个人去,畏缩谨慎的模样好像偷粟的老鼠似的。
“何处宫人这般不知规矩!”萧琅不满地皱了下眉,但凡容宣能将治理秦国的本事拿来半分用以规矩秦王宫,也不会总是发生宫人窥听君上隐私、贩卖消息、内外勾结等乱七八糟的事。
“君上是在等师叔发威呢,毕竟师叔是秦王后,秦王宫内诸般人事理应由师叔管理。”沉皎犹豫再三,接着说道,“恕弟子直言,师叔恐怕至今仍抱有寄人篱下的心思,并未真心将秦王当做君子看待,亦未真心将自己看做秦王后,更不曾将秦王宫视做家宅,所以才选择无视放纵,但如此未免会令君上寒心……”
“嘘……”萧琅惊恐地捂住他的嘴,“你小点儿声,被容宣听见咱俩都得死!”
“可是师叔……”
沉皎的话说不上冤不冤枉,这是事实,但萧琅也确实有在努力转变心态和身份,“我是阴阳家方士,现在身体又残破不堪,哪还有别样的心思,况且这是那二人强买强卖,搁你身上你愿意不成!”
第五十章 求情
萧琅那句“强买强卖”未及天黑便传至容宣耳中,容宣听闻此番言语气得要死,于是便假托病名使唤萧琅给他端茶送水,揉腰喂食。
萧琅见他这般几乎生活不能自理的模样不禁有些狐疑,“你当真只是闪到腰了,不是半身瘫痪了?”
容宣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她,“我若是瘫痪了你愿意照顾我下半辈子吗?”
“这种专业的事还是找李岱、嬴涓等人来做得好……”
容宣愤愤不已地“噢”了一声,气得险些当场去世,“你干脆气死我算了,一了百了!”
“……不过端茶送水之事我还是做得来的,但料想那时我应该不会有太多时间用来照顾你,而是奔波在替你寻医问药的路上,总得治好你不是?”
容宣闻言立刻转悲为喜,但他依旧记得那句“强买强卖”的仇,“虽然你是那么不情愿嫁与我为妇,但你在我落难时竟未曾生出丝毫弃我而去的心思,我亦是感动万分……”
萧琅闻言心虚地跳起来,“沉皎那小崽子胡说八道,你莫要信他!”
容宣眼尾一挑,斜睨着她,“我又没说是沉皎和我告黑状,你作甚如此理亏?”
萧琅看着眼前那一脸“你接着狡辩”的玩味表情,相当尴尬地哈哈笑了两声,借故离开了贤德殿。
用头发丝想想也知道,这人指定是去找沉皎的麻烦了。
不出所料,片刻之后,沉皎兔子似的被逼到墙角,他家师叔的面目十分狰狞,“沉皎!你到底跟谁是一伙儿的!”
“当然是跟师叔你一伙儿的!”沉皎乖巧地倒背着手,“但是师叔,我觉得在背后说人不太好,何况我在这里白吃白住的,不能总跟秦王作对不是……等等!师叔莫动手,昨天的观星笔录我整理好了!”
“沉皎,你再也不是我的好朋友了!”
萧琅失望地撇着嘴,坐在榻上翻看起竹简,“根本无甚大事要发生,夫子惯会吓唬……诶?这是……”
沉皎见萧琅神色紧绷,连忙凑上前好奇地问她是怎么了,难道当真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你去……”萧琅犹豫不决,想指使沉皎办件事但又觉得不妥。“罢了,我自己去。”
需要劳动萧琅亲自去办的事绝非小事,沉皎不敢多问,便在旁静等她看完。
萧琅阅罢笔录,将竹简交还沉皎入档,临走时嘱托他准备一二,过几天他可能要随容宣出趟远门。
沉皎登时紧张起来,他感觉有事要发生,于是并未多问,赶紧跑去侧殿收拾行装,随时准备出发。
萧琅回到贤德殿时,容宣正倚在床边阅览公文,见她来了便招招手,让她快些坐到自己身边来,二人分开的片刻之间他已经相思泛滥。
“我看你像是有甚大病。”萧琅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若是你我再多分开些时日,你岂非要死?”
容宣断然拒绝,“我们为何要分开几日?我不!”
萧琅看着容宣舒朗的眉眼,一时竟有些不忍心,却也不得不为之,“等你腰好了,便抽个时间回一趟书院罢。”
“我倒是想回,哪能任性妄为。”容宣叹了口气,他若是随便离开伊邑回书院去,孔莲还不得骂他个狗血淋头。
萧琅思忖再三,几乎要明示,“孔芳先生应当十分想念你。”
容宣展开竹简的手一顿,接着微微一抖,脸上的表情显而易见地凝重低落了几分,“是夫子告诉你的吗?他为甚不亲口……”
“我让沉皎代我随你前去,夫子应当会派伏且师兄代他前往。”萧琅侧身靠在容宣的肩上,搂住他的腰试图安慰他,但却不知该说什么。
容宣反身抱住他的“救命稻草”,他已经长大了,或许不应当如此软弱,但他无法克制。
“你去多久都没有关系,这里有我,你不必挂心。”
“政务公文有左右相负责,我放心不下的是你!”容宣想带萧琅一起去,但又不愿她承受颠簸之苦,可留她一人在家他实在不放心。
“我都多大的人了!我是一个脑子正常能够自理生活的人!”萧琅一向自觉良好,尽管她有时候确实冒失不成熟,但她还没到需要人放心不下的地步。
“这无关年纪,即便你到七老八十行将就木之时我依然放心不下你。”容宣亲了亲萧琅的额头,“东海郡路途遥远,我不愿你再去那里,你这次便留在家中,我请嬴涓进宫守着你,我相信他不会越礼,更不会弃你不顾。”
“不行!”萧琅回绝道。
虽然容宣愿意为她让步,但既然这人对嬴涓的心思芥蒂,她不能不知避嫌,尤其容宣还捞了嬴涓一把,这让她觉得今日私自带嬴涓去玩很是对不住他,日后应当更加注意分寸才是,岂能再得寸进尺。
于是,萧琅想起了李岱,“请阿涓进宫不方便,你若实在不放心便请太医令好了,一向是他为我诊治,最是了解不过。”
容宣点头称是,心里亦是松了口气,他就知道他没有爱错人,琅琅果真是向着他的!
萧琅的一番话冲淡了容宣心底悲伤不堪的情绪,令他掺杂了一丝小小的雀跃。“那我明日一早离宫,学宫首次论道我便不参加了。”
“是,希望你……回宫越晚越好。”人总是要离开的,也总有人要离开,旁观者清,能说能做的也不过了了。萧琅握住容宣温凉的手,轻声安抚道,“即便他有一日离你而去,但总归不会走得太远,有时你依旧可以感受到他的存在,便如同我在东海时一般。”
容宣哑然失笑,“这便是你寻思好半天想出来的安慰之辞吗?”
“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绝非甚安慰之辞!其实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安慰你……”
“夫人你太傻了!”容宣看不下去了,俯身上前,“来,我教你。”
萧琅嫌弃地推开他,“起开!但凡你多少要点儿脸这世间还能再少些糟心事。”
……
时至次日清晨,天色未亮时容宣便吻别睡梦中的萧琅,与沉皎乘上了去往东海郡万儒总院的车马。待东方既白,两人已然走远。
直到天色大亮,萧琅被一名女官推醒,她神色茫然地坐起来,问其发生了何事。
女官战战兢兢地贴地俯首,“君后赎罪,是少上造在明德殿前请罪,请求面见君上。”
“哦,”萧琅松了口气,又躺了回去,“君上回书院了,他现在骑马去追应该能追上。”
“君后,少上造是来请罪的。”
萧琅捂住耳朵转过身去,“我知道了,你先去忙嘛!”
“寺人恒吩咐臣下务必服侍君后起身。”
萧琅烦躁地挠着头,“龙非来请罪?”
“正是,少上造带了一张弓来,寺人恒请您务必亲自处置。”
龙非为了张炜那厮竟愿意将“龙风”献给容宣?
萧琅登时鲤鱼打挺,深觉此事棘手,十分不好办。
容恒在殿外候久,见萧琅终于装扮整齐出了门,他连忙迎上前去,“少上造定是为了张炜来的,那张弓臣下未敢接下。”
“聪明!”萧琅想学着容宣敲一下容恒的脑壳,结果发现自己根本够不着。
想当年她还能搂着这人的肩膀胡诌八扯,现在她当面说句话都得抬头仰视,心中不禁陡生沧桑之意。
二人快步赶到明德殿前,龙非已在那里跪了将近半个时辰,手中高高捧着个盖了黑布的物件儿,看形状应是“龙风弓”无疑。
萧琅蹲在龙非面前,“张炜进去了吗?”
龙非被问得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这是在问张炜坐牢了没有,遂答说,“进去了。”
“你是来求容宣将他放出来的吗?”
“怎么可能!”龙非顿时炸毛,“要不是看我家良人的面子,我早把这厮的狗头拧下来当球踢了!”
“那你跪在这里做甚?”萧琅没好气地踢了他一下,“让外人看见还当你是徇私来了。”
“他调戏……我赔罪……”张炜干的那事龙非实在说不出口,遂直接将弓塞给了萧琅,“君后宽……呃宽……”
眼看他“宽”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容恒只得出言提醒,“宽宏大量。”
“啊对对,就是这个!”龙非紧张地搓着膝盖,出门前父亲教的话他说不上一句都没记住但忘了九成是有的,宽宏大量后面是什么来着?
萧琅不想听龙非说那些场面话,“你赶紧起来,这般实在不像话,容宣不在家,我可不想被御史骂苛待朝臣。”
龙非一副傻兮兮的表情,“啊?他们为啥要骂你?”
“因为你跪着。”萧琅示意容恒将这人拖到明德殿里去,求情也好请罪也罢都进屋再说,外头一直飘着小雪,龙非不嫌地凉她还嫌风吹得冷呢!“容宣回书院了,你歇会儿便回去罢。”
“君上回书院了?”龙非感觉莫名其妙,忽然大惊失色,“张炜不会也得罪了儒生……”
见其有所误会,容恒忙同他解释,“其实是孔芳先生……”
“他得罪了孔院长?”龙非瞠目结舌,气汹汹地冲往宫外,“我要这王八犊子的狗命!”
“龙非!”萧琅徒劳地伸了下手,又悻悻地缩了回来,“这人从少年到中年一如既往地莽撞冲动,这般却能百战百胜,当真奇了。”
第五十一章 论道辩会
容恒看着龙非留下的那张弓,想摸又却不敢上手随便摸。
他早些时候便自容宣处听闻“龙风弓”的珍奇之处,知其用料极为特殊,尽管有据可查但都有市无价,何况还是墨家大师的手笔,只“大师手斫”四个字的价值便远超用料与工艺的价值总和,“龙风弓”的真实价值实难估量!
故容恒对此大为惊奇,实感三生有幸,尤其当萧琅将弓交给他的时候,他心里那股幸福与自豪感瞬间膨胀至顶峰。
容恒将手心在衣裳上擦了又擦,直擦得掌心通红方小心翼翼地将漆盘接过来。
萧琅见状不禁失笑,“你看你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我可不信你跟在容宣身边这些年一丁点儿好东西都未曾见过!”
珍稀玩意儿容恒见得多了去了,单容宣随手送给他的都能摆满一个木架,只是这张弓与那些珍品还是有区别的。“君后,这可是大师手斫,大师的作品!”
“臣属上供的哪个不是大师手斫?不过一张木弓,只沾了个大师的名头便能瞬间身价暴涨,攫取远高于弓本身的价值与赞誉,也不知这卖的到底是弓还是名气。”萧琅掀开盘上黑布打量着“龙风弓”,一时颇为感慨,“都说它好,说它珍贵无匹,可它究竟是因为弓本身足够好、足够珍贵,还是因为它是大师的作品才珍贵呢?难道只有大师的作品才能称得上一个‘好’字,大师的作品就一定比寻常匠人用同样的材料做出来的东西要好吗?”
容恒笃定地点头,“大师便是因为手艺好才被敬称为大师的,大师的作品肯定是最好的!”
“我看未必。所谓盛极必衰、否极泰来,物极必反乃是最真实不过的自然规律,大师也会有功力退步的一天,而寻常匠人也会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缓慢进步。”见容恒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萧琅莫名地同他多说了一句,也不管对方能否听懂,能否清楚地理解这其中的道理,“国家和朝代也是一样的。”
“那秦国……”容恒能够问出这半句话说明他听懂了,并开始为之忧心忡忡。
“秦国自然也在这个圈套里,衰落的秦朝会在某一日消失在新崛起势力的铁蹄下,也会消失在茫茫的历史长河中。不过秦朝以后再不会出现这般列国纷争的局面,秦国的后来者会站在秦朝的肩膀上迭代,会在容宣的注视下更新。”
容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虽然不太懂,但是好可怕,不过君后为甚这样自信?”
这下轮到萧琅为之疑惑了,“容宣不是知道龙脉吗?”
“君上只是知道有这样一件事而已。”
“这样啊……那自然是因为我膨胀!”
“哦……君后当真收下这弓?”
“这还能有真有假?”
萧琅说着便上手试了一试,果然是神兵,但于她而言太沉了些,此弓张扬霸道的风格也不匹配容宣温软的性情。
她取来擦琴的细布将“龙风”仔细拭净,又用柔软没有花纹的布条将弓包裹起来,小心地交给了容恒,让他送到将作少府去配箭,“着少府嘉与东园主章令等人盯紧了,一星半点儿的漆皮也不许伤到!他们若有所懈怠,你威胁两句也无妨。”
“是!”容恒用漆盘捧着弓,一脸紧张兮兮的模样,但又不免有些好奇,“君后方才说的话臣下以为十分有理,只是不太明白,您既觉得它虚名过剩,又何必如此慎重以待?”
“无主之物尚且有灵,有主之物更应珍惜,哪怕今日送来的是草芥尘泥,当中情谊亦不敢以金银估量,何况重礼。”
“君后所言是极,想来君上定会因少上造所赠而百般珍惜。”
“这弓他想想便好,留下是不可能的!”
“啊这!君后拿来不送君上难不成配了箭送给嬴涓?!”容恒闻言色变,开始感到害怕。
“我给你两拳?等我换好衣裳便把你送给嬴涓当奴隶!”萧琅瞪了容恒一眼,“还不快去,我到学宫等你。”
容恒险些忘了,萧琅今日要去学宫主持第一场论道辩会,他需得代表容宣与其同往,迟到会被人笑话的。遂不敢再耽搁,赶紧将弓送去将作少府,回来换好衣裳便去追萧琅的车。
阴阳家的车容恒哪里能追得上,等他赶到学宫时萧琅早已端坐论道场上首,正和一名年轻的阴阳家弟子挑拣学生们送上来的议题。
那人容恒见过好多次,是叫沉曦的,再看场内左侧最顶端的台阶上也坐了几人,都是阴阳家的学生,想必师叔都到了他们不敢迟到。
容恒将将在下首落座,新任命的太学令齐荣紧随而来,见礼后便在他对面落座。
接着,嬴涓与两位师兄也到了,三人一起坐到了左手边第三层台阶的席上。
容恒回头瞅了一眼嬴涓选的位置,立刻在心里撇嘴,“这人可真会挑地方,再没有比那里离君后更近的了!”
上座挑着议题,下首学生也陆陆续续到齐,几乎要坐满这个圆形的论道场。两侧席上的学生交头接耳,极小声地议论着,看他们脸上兴奋的表情想必对这次论道辩会期待已久。
“此题为何意?”萧琅拿着一枚竹简蹙了下眉,“竟还有人轻视农家?”
沉曦瞄了眼简上的文字,只见上面写道“农可为学乎”,他忙回说,“师叔想岔了,这其实是农家学生自己递上来的。”
“这算是自我反思吗?”萧琅手里掂着这片竹简,心里也在掂量着农家。孰知竹简一个不小心脱手落地,她当即捡起来拍案定音,“那今日便以此为题。”
“是。”
沉曦将议题用斗大的墨字写在两卷细长的白布上,高高升起来,悬挂于萧琅身后壁上,让两侧弧形坐台上的学生都可以清晰看到。
议题一出,学生间的议论声紧跟着纷杂了许多。
时辰已到,场外一击鼓声响起,场中立刻安静下来,只闻案上竹简开合之音。
见容恒垂笔待书,萧琅亦懒做虚言,当即点明今日议题。
“农盖出于农稷之官,奉赤帝,播百谷,劝耕桑,以足衣食,素其所长也。本家一言种树,二涉政治,然古之贱农,鄙人称之,多恶其悖上下之序,不以为正学,惜寡政绩,蹉跎至今乃成真伪之辩。
易乾有云,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辩之,是为学问之道。凡事既有异议,理当聚辩真理。辩言不拘典籍,不论出处,却需有理。可议国事朝政,不可妄言非语。
兹事体大,关乎兴盛存亡,应为首题以作引玉之砖,发言需得慎而重之。
是黑非白,诸子但请。”
萧琅画一阴阳图拨入场中央,东黑西白,泾渭分明。
支持农家成为如儒墨兵法等正统学派以传播经学政令思想的学生为论者,否认农家是正经学派的学生为辩者。论者入场选定,向萧琅与众生阐明观点。论者言罢则辩者入场,两者交替往来。
论道辩会不谈输赢,只明事理,愿为疑者解一惑。
在萧琅的印象里,墨家与农家的关系一向亲密稳固,墨者应是最先站出来为农家主持公道的一方。但今日局面竟产生了些许差异,墨家没能抢过医家,萧琅话音将落,医士温行便率先起身离席,坚定不移地站在了黑鱼之上,成为首场首位论者,勇气可嘉。
嬴涓十分诧异,他看了看场中慷慨陈词的师兄,又看了看上首洗耳恭听的萧琅,扭头问另一位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师兄同他咬了下耳朵,一番话听得嬴涓精神大振,眼睛都亮了两分。
同样不得其解的萧琅盯着那两人窃窃私语,好奇得如坐针毡,恨不得现在就跑过去问问到底有什么秘密,她也想听。
但师兄弟二人说得正起劲,显然没有注意到她这边,萧琅撇了下嘴,只得听温行陈言。
沉曦见状不禁不满,询问是否需要警示保持安静。
萧琅摇头,“让他们说完,嬴涓知道得越多越好。”嬴涓知道得越多她能问出来的就越多,这多带劲!
沉曦话到嘴边一噎,悻悻半晌方回道,“术主让我提醒师叔要注意阴阳家的形象,莫要总去打听琐事,更不要到处说他……坏话。”
“他是指改邪归正前和人家淑女……”
“师叔!术主说,只要师叔把这事儿忘了,他便送师叔五千金买零嘴儿。”
“竖子谬言!简直岂有此理!”萧琅当即大为愤慨,“夫子平生从未离开过蓬莱,也不知是谁在外造谣生事,污蔑夫子清白!”
沉曦欣慰地点了点头,答应萧琅会在天黑之前兑现诺言。
萧琅开心至极,险些忘记身处论道辩会,场中还有个医士温行在为农家说理,直到容恒置笔轻咳提醒她才反应过来。
尽管温行的观点萧琅几乎一句都没有记住,但依旧照例赞赏了两句,随后便请辩者陈词。
重尊卑的儒家一向视鼓吹“贤民同耕”的农家和鼓吹“兼爱”的墨家为大敌,三家关系无虞然观念相悖,论辩场上相见必有一场争锋,今日也不例外。
儒生引经据典信手拈来,一人连辩医墨兵农四子,连萧琅都险些被他说服。
直到一位纵横家出场,局面终于出现转机。
第五十二章 策服
儒名和纵横三家一向以论辩著称,儒家擅理辨,名家擅诡辩,然皆不及纵横思辨。众生但见论者自称纵横门下便知此局大致稳了,倘若论者再以国政辩论,那名儒家弟子恐怕不是对手。
不等纵横论者张口说话,其人只一亮相萧琅便觉得甚是熟悉,于是忙问沉曦那人名字。
“其名策服,本名商服。此人有弑君杀父之嫌,尝为先帝通缉,新帝许是顾念亲情,登基后便撤销通缉,只虢夺姓氏贬为奴隶。那年秦王废奴,策服冠师姓氏,去殷商为楚策。”
原来是王子服,怪道如此眼熟。
萧琅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容思忖良久,忽而低声吩咐沉曦,“找人盯住他的动向。”
“师叔可是担心策服会刺杀秦王为东原惠王报仇?”
“是啊。”
萧琅有些后悔当年那番多余的举动,早知会如此还不如听师兄疆德子的话,直接让容宣去救商服小命,如此便不会有今日之忧。
可她当时为了求稳,多走了一步辅佐姜妲的棋,试图通过巩固姜妲的太女之位,使暂藏于太女府的容宣处境更稳当,同时拖住容宣激进莽撞的脚步。
那时的容宣和姜妲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权势地位息息相关,所以她才一而再、再而三地为姜妲和东原创造机会。
萧琅自认为姜妲和东原做的一切都在使容宣和秦国往更好的方向发展,唯独商服这一件,实在多余!
“师叔不必担忧。”沉曦好心宽慰道,“策服已经刺杀过秦王三次,结果都失败了,后来秦王和他又单独见了一面,所言不详,但策服似乎已经打消了刺杀秦王的念头。”
“我怎不知此事?”萧琅万分惊诧,容宣从未向她提起过。
沉曦不以为意,“不过私人恩怨,师叔管他们作甚。”
“容宣是我……借居之所的主人,我总不好白吃白住。”
“说得也是……但这种事师叔没必要插手,秦王心里有数,他扛不住的时候自会找师叔帮忙,师叔莫管他们。”
萧琅“哦”了声,在心里撇了下嘴。容宣的事她哪能不管,万一疏忽之下有所差池,且不说她二十余载心血皆付之东流,单说君子死了她便要变寡妇人——堂堂阴阳家方士竟死了丈夫,这脸她可丢不起,气都气死了!
眼下策服正于场中发言,其身份如此特殊,萧琅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关注他的一言一行,恨不得将他说的每个字都记下来。
容恒的想法与萧琅不谋而合,他也在关注着策服,自那人入场始他手下便没有停过。
和“天真”的容宣不同,容恒永远不会相信对容宣心存龃龉之人会有幡然悔悟的一天,譬如赵韦和策服。赵韦与容宣不对付只是因为利益立场不同,隰服对容宣那可是实打实的杀友夺权之仇,他可不信凭容宣的几番言语便能打消那人因报恩而报仇的心思,他宁愿相信萧琅会因为容宣自愿退出阴阳家。
尽管对策服心怀不满和警惕,但容恒不得不承认这人的嘴皮子功夫着实厉害,当下亦是十分佩服。
“……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农乃国本之本,既为万本之本,何敢不成学!农生人,人立国,后有天下,失农则失民心,失民心则水覆舟倾,鄙农桑而贵君臣,岂非舍本而逐末?秦王出身儒家,亦知以农为本,废奴奋耕,奖励桑织,着治粟内史与太学令编纂《耕》《桑》广为传治。足下饱读诗书,却以农为耻,可见心胸狭隘,墨守成规。”
策服言罢,一礼回席。
沉曦频频点头,“麓野山庄一派不愧为论政大家,策服所言以政进学,字字切中肯綮,想来论者此次应是略胜一筹。”
策服的表现出乎萧琅意料,“他比我想象的要中庸许多,我本以为他最后这几句会苛责那名儒生有颠覆政权之嫌。”
“这倒是纵横家的一贯作风,用于朝堂之上尤其好用。”
毕竟谁都戴不起谋反的帽子,一旦有人质疑对方谋逆,被质疑者一般都会偃旗息鼓,除非那人同龙非一般头铁不在乎体面,才会当堂刚个明明白白。
策服之言果然引来一片叫好声,亦掺杂着更多激烈的反对论调。
诸学派之间的关系网络本就复杂如织,利益纠葛说不清道不明,同一学派有赞同者便有反驳者,很难判定有谁家是彻头彻尾的论者,又有谁家是坚定不移的辩者,除了墨家和儒家。
儒墨两派自诞生以来所代表的身份便大相径庭,一个为贵族士大夫服务,一个为黎庶竭力争取,观点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极端对立。
按理说,依农墨两家一贯寡言少语、只知埋头苦干的作风,今日想要辩过儒家多半是难上加难,即便有医兵两家帮忙。
但好就好在这里是秦国,秦国国君容宣虽出身儒家和法家,却是十分支持农家,而秦国唯一的公子秦俭又出身墨家,这两人直接影响了儒家发力,使得儒生的辩辞时常缺乏说服力,从而不会对农家形成压倒性优势,为农家留有回寰的余地,也许这便是农家弟子胆敢形成自我反思的底气。
接下来的辩论越发热闹,但萧琅有些心不在焉。她一会儿惦记着容宣走到哪儿了,一会儿琢磨着今天的晚食吃什么,一会儿又寻思着伏且师兄会不会来看她,若是师姊也来就更好了。夫子和疆德子大概是指望不上了,这俩人能记着还有她这个弟子和师妹便算是她疆景子的胜利。
关于“农可为学乎”的辩会大有持续数日的势头,今日之辩于申时四刻结束,萧琅在学宫待得穷极无聊,学生一散她便想着和容恒回宫去。
沉曦不解,他还想带师叔在学宫转转,“师叔着急回宫作甚,术主叮嘱说……”师叔不能太累了。
“睡觉啊!”
“……噢。”沉曦话到嘴边一噎,看这情况他家师叔也累不着。
不过有人并不想让萧琅就此离开,众人走后他们依旧坐在原位纹丝不动,貌似有话要说。
萧琅隔帘撇了席上那二人一眼,嬴涓等着她尚可理解,策服也不走意欲何为?
那二人似乎没有察觉到这道目光,依旧固执地坐在那里,不走也不说话。
萧琅也不说话,她低头翻着容恒的笔录,不时和容恒言语两句,嬴涓也沉默地翻着自己面前的几卷竹简,只有策服端坐笔直、目不斜视,不知在思考什么。
三人就此僵持住。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萧琅终于看罢笔录,她放下竹简,示意容恒和沉曦带书离场。两人离去后,嬴涓紧接着放下简,抬头看向她。
萧琅见嬴涓看过来便朝他微微扬了下脸,暗示他也离开。
嬴涓了然,明白萧琅和策服可能有话要说,于是离席跟在恒曦后面离开了辩场。
等场内众人走尽,策服终于动了。
他一言不发地走到萧琅面前撩衣跪拜,而后直起身体仰视着萧琅,请她解惑。“卅载以前,无名先生曾在汤邑留有谶言,认为殷商气数未尽,有帝子可挽倾颓之势。可如今礼崩乐坏群雄逐鹿,帝祚几近颠覆,疆景先生可否屈尊教诲,那力挽狂澜之子究竟身在何处,何时复兴家族,求先生明示!”
策服果然只是刀子嘴,嘴上说着再也不管肮脏的商王室,如今却又为了那些扶不上墙的烂泥卑躬屈膝。
萧琅太息,“王子可还记得,多年之前你曾身患重病,卧床不起?”
“记得,那病来得甚是离奇,父皇请了无数名医为服诊治,服缠绵病榻许多年才大好。”
“那王子还记得曾到滨海城督建广场和城主府吗?”
“记得,正是从滨海城回去之后服才开始身体不适。”策服说着,神态忽然失色,他惊诧地看着萧琅,有些难以置信,“先生的意思是,滨海城坏了汤邑龙脉,服才因此承受天罚?”
“非也。滨海城下的阵法坏的是那名帝子的气运,即便后来夫子扭转乾坤,帝子也早已运衰人毁,由此被逐出宗族,流浪在外。”
萧琅说得清楚,策服自然听得明白,愤恨与懊悔瞬间挤满他的脑海。他低头嗫嚅良久,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都怪我……”
“错不在你。只是你心地坚韧正直,却是敏感多思,如此于你学业有碍。”想太多可不是什么好事。
萧琅并不打算安慰策服,也不打算告诉他罪魁祸首是谁,她收拾好书案,撩开帘幕便要离开。
策服压低脊背叩拜,任由萧琅从他身边路过,不敢多望一眼。
黑白层叠的衣摆在地上擦出细微的断断续续的声响,渐行渐远。
微末响动传入策服耳中,他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了肃穆的黑白袍服,和夕阳倾泻在银亮发冠与如瀑银丝上闪烁的莹光。
就着西沉的光亮,他大着胆子问了一个问题,“先生,阴阳家是找到新的帝星了吗?”
萧琅想了想,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王子认为,朽木可雕否?”
“朽木……不可雕也。”
“不思进取,理当弃之。”
“多谢先生,服明白了。”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先生,新帝星是秦王吗?”
第五十三章 重整宫闱
萧琅懒得回答隰服这个问题,关于容宣是否是帝星的事有不少人问过她,也有很多人去问容宣,当然猜测居多,但除了亲密无间的那些人,从来没有人得到过确切的答案。
虽不能说容宣是个善于撒谎之人,但他想隐藏些秘密还是很容易的。至于萧琅那张嘴,根本没有定数,答案随心所欲,想说是便是,想说不是便不是,可谓阴晴不定。再加上她阴阳家的身份,很少有人敢当面和她说话,而通过她身边那几张嘴再传出去的话,到旁人耳中还能剩几分真假实未可知。
先前离开的嬴涓并未走远,萧琅将将离开论道场三五步便被突然冒出来的嬴涓拉住,两人鬼鬼祟祟地躲到了房子后面。
同样未曾走远的容恒看到这一幕险些气死,无奈沉曦在旁看着,他不敢表现出生气的模样,只能盯着那座房舍,恨不得盯出个洞来。
躲起来的嬴涓一脸兴奋的模样,“我跟你说个秘密!”
萧琅瞬间支棱起好奇的小耳朵,“跟你师兄和农家有关吗?”
“对对对!”
“你师兄是不是跟农家的学生好上了?”
萧琅话音刚落嬴涓便傻了,“你怎么知道?这个秘密我憋了一天你怎么就先知道了!”
“你师兄辩论时频频看向农家弟子,一散场便抓着人家淑女的手跑了。”萧琅又不瞎,底下的小动作她在上面看得一清二楚。
这个秘密自己存了一整天,好不容易等到散场想赶紧分享给这人听,结果这人已经知道了,嬴涓顿时十分失落。
“你师兄可真勇敢!”萧琅很是欣赏嬴涓他师兄温行医士明朗干脆的性格,说起来那人和容宣还有些相似,有一说一毫不遮掩,尤其在情感表达这一方面。
“唉!”嬴涓难得没有出言反驳,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看了萧琅一眼便低下了头,倒背着手踢着足边的小石子,过会儿又看了一眼,再低头时小石子已经不知被他踢到了哪里去。
嬴涓转而去踢地上堆积的尘土,面上表情悻悻,“他确实很勇敢,不像我,连心上人的手都没有牵过,更不像我,明明在一起好多年,有过很多次机会,却从未敢开口和心上人表白……我一直很羡慕他。”
“其实,如果你师兄……”
萧琅正要宽解劝慰嬴涓一番,谁知容恒和沉曦突然从墙角冒了出来,两人扒在墙根目光炯炯地看着这边,看得萧琅万分尴尬,话到嘴边也不好意思再说出口,只好将余下半截话咽回去,和嬴涓说自己要回宫补觉。
嬴涓失望地“啊”了声,“天色还早,再玩会儿嘛!”
“可是我起得更早!”
“当真只是起早了?”嬴涓对这句话表示怀疑,立刻伸手搭上萧琅的脉。他静心听了良久,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你这段时间很乖,想来这一年君上和太医令也花费了很多心思,你的身体养到现在已经开始有好转的态势了。”
他轻轻拍了拍萧琅的头,便要同沉曦一起送她回宫歇息。
但奇怪的是,容恒反而不想回宫,理由更是离奇,“我总有种不详的预感。”
萧琅有些摸不着头脑,“为何突然这样说?是太卜的意思吗?”
容恒寻思半天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一种感觉。”
沉曦以为他在担心容宣,遂安慰他说,“秦王是和师弟一起上的路,凭他二人的本事再加上墨蒙兄弟几个,若非遇到千八百人的队伍,秦王应当安全无虞。”
萧琅也觉得容恒可能只是乍离开容宣有些不习惯,“东坊那些人长懿和龙非盯得很紧,公子妇也说右媵姪比以往老实许多。”
容恒是有些担心容宣,但这并不是他内心忧虑的来源,“我是担心先生,总感觉君上不在家里不安全,这里习武的学生多,总比那些武功平平的侍卫强些。”
嬴涓一听这话可不乐意了,有疆景子在的地方最是安全不过,明明秦王在才更不安全呢,用脚趾想想也知道,这天底下究竟有多少人想要刺杀秦王。
“我看你就是想让我给你两拳!”萧琅揪住容恒的耳朵,“虽然我武功尽失,但好歹不会有人胆敢刺杀我,既然华渊阿俭都不在,外人更无为难后宫女眷之理,若是他二人在家,各方虎视眈眈,那才是真的不安全。少废话,回宫!”
容恒揉着又疼又痒的耳朵,心里想想确实是那么个理儿——趁主君不在对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下手,即便是最歹毒的恶人亦是不齿——由是他不再乱说,乖乖地随萧琅回宫去了。
嬴涓和沉曦护送二人车马至宫门外,再三叮嘱后方离去。
萧琅在观星台下了车,让容恒去通知太学令齐荣,以后辩会都由太学令来主持,她不想再听一堆人挤在一起打口水仗。
“君后不去啦?可君上说太学令太年轻,恐怕镇不住学生。”
“商家和轻重家吵得我耳朵疼,宋丘和他手下好歹是正经官吏,竟毫不矜持,同商家吵得有来有回,两学同根相生,多少谦让一些……商家那些学生到底哪个是长兄的弟子,我怎看着都比长兄年长?”
“王氏兄弟是师驷先生的学生,最高的那个便是齐先生的学生,行商之人风餐露宿是常事,长相难免沧桑一些。”
萧琅狐疑地瞥了容恒一眼,“……我信你个鬼。”
“臣下断不敢胡诌,臣下的人品君后是知道的。”
“嘁,仆随其主!”萧琅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你与齐荣说时,便说我最近事务缠身不得空,他若不信尽管让他去问沉曦。”
她在观星台上换好衣裳,再出现时便又从高不可攀的阴阳家疆景先生变成了年轻好说话的秦王后萧琅。
但从今日开始,秦王后不好说话了,“传郎中令、卫尉、少府和公子詹事至观星殿。”
“是!”容恒连忙应了,又问道,“酉时二刻城内宵禁,君后是否留宿郎中令与卫尉?”
“那还是算了,明天再传。”君后留宿外臣总有些怪怪的,反正事态并不着急,再拖一天也行,免得容恒又去容宣耳边嘀咕。“阿恒我跟你讲,我传他们纯是为了秦王宫好,你可不能在容宣面前乱说!”
容恒一拍大腿,“哎呀君后!臣下不是那种人!您定是有理由的,所以理由是……”
“你如此好奇是不是想和容宣告状?”
“君后误会了,臣下可不是因为好奇,臣下是怕有朝一日事情败露,君上翻脸的时候无人为君后作证。”
“你不觉得宫里的闲杂人等和小动作太多了吗?尤其是你,你以为容宣和秦俭都不在课业便可以偷懒了?”
不等萧琅说完,容恒正色一揖,转身跑了个无影无踪。
打发走各路烦人精,萧琅去明德殿取了两卷书,又悄悄顺走容恒放在架上忘记收走的肉脯,顺道去东宫探望了一下蔡雉姊妹,随后便跑回观星殿关上门一个人躺在床上看书,手边有吃有喝无比惬意!
她十分希望这种纸醉金迷坐吃等死的好日子能够一直持续下去,偌大一个秦王宫还能容不下一条懒得翻身的咸鱼?
次日,萧琅先传召了郎中令苏恒和卫尉公叔刿。
她并没有同二人说几句话,只扔给他们一卷盖着秦王玺的后令,命两人自今日起照令严办,倘若日后再敢出现宫内消息外流和宫内外诸多人等莫名进出之事,她便将两人的头拧下来。
苏恒与公叔刿冷汗直流,君后说的这两件事他们并非全然不知,只是君上从未提起过,他们便得过且过,没有追究责任,今后可是万不敢再松懈了!
容恒送二人离宫时意味深长地说道,“如今世道不太平,倘若宫闱不安,想必两位也没有心思再随君上征战,君后每每思及至此,总是惋惜不已。”
两人显然听懂了这话的言外之意,立刻向容恒表忠心,这便要回去彻查旧案,颁布王后令。
容恒欣慰一笑,转头又领殿外候久、心里惴惴不安的少府少姜和公子詹事田淳进殿。
听闻容恒的对话,这两人已是心中有数,想必萧琅是秋后算账来了,遂一进殿便主动请罪。
萧琅照旧丢给少姜一卷王后令,威胁的话又说了一遍,末了仍是气不过,便又将周膑之事拉出来鞭尸,给少姜劈头盖脸一顿骂,威胁他若是管不好宦者令,她便将宦者令杀了,让他顶替这个位置。
“君后放心!臣下以性命担保,定然奉令行事,认真盘查宫内宦者宫人,绝不可能再发生此事,否则臣下必万死以谢其罪!”少姜可不想去做宦者令,他还没有后代,他的父母还等着抱孙儿。
“永巷人口伶仃,正好补缺。”
“那主谋……”
“怎么?你要留他去你家过年?”萧琅瞪少姜一眼,“滚!”
“臣下告退!”少姜捂住那张破嘴,逃命似的跑了。
萧琅转向公子詹事田淳,“田叔,东宫近来如何?”
“好女不常来了。”
蔡安头次带西夷贵女进宫时田淳便已盯紧,得蔡雉授意后更是百般防范,好女察觉有变便渐渐不来了,而是改约蔡安在宫外见面。
“不必限制蔡安。”
“是。”
第五十四章 太政令
谈罢东宫,萧琅仔细询问田淳身体如何,又请李岱来问诊,得知田淳身体依旧硬朗才放下心来,请容恒送田淳与李岱回去。
容恒送人回返时不知遭遇何事,满脸不悦,他不等萧琅询问,一坐下便开始抱怨,“臣下方才遇到了右媵姪,看样子是刚从宫外回来……当真是不公,蔡庄氏多少品性优良的淑女落选,却偏偏让她这种人进了宫,且不说这些鬼蜮伎俩是否会伤害到公室与百姓黎庶,只说她一旦阴谋败露,于蔡庄家族而言无疑是灭顶之灾,数百口人性命系于她身,真真私心自用!”
萧琅安抚地拍了下容恒的肩膀,“生于庄氏嫁入宫廷于蔡安而言未必合意,亦未必是好事,君子不以小人之心度之,也许蔡安便是那失意之人。”
“君后所言有理,但失意绝非叛国谋逆之根由,君上与君后艰难打下的江山岂容她败坏!她对不起殚精竭虑的秦王室,更对不起万千马革裹尸的秦国将士!”萧琅越是解释,容恒便越是生气,他想不通君后为何会帮蔡安那种人解释。
“阿恒莫气啦,想想她现在正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心情可有好一些?蔡安这条长线应当能够钓到不少大鱼,且再忍耐些时日。”
容宣眼下正好不在伊邑,“鱼群”不可能再同往日一般安分守己,萧琅静候他们动作,敌动我静,俟机收网。
“可君后今日所为恐怕会打草惊蛇,右媵姪和好女绝对明白君后这是有所察觉,在刻意针对她们,两人日后定会越发小心,想抓证据可更难了!”
容恒原本没有想到这些,他正沉浸在萧琅终于认可自身秦宫女主人身份的欢喜中,想来他家君上若是知晓君后开始行使权力管理宫闱的消息必会高兴得睡不着。
然而,当容恒在宫道上看到脚步匆忙神态鬼祟的蔡安时,他突然间意识到了不妙——
宫禁骤然收紧,小人岂不慌张?
“我故意的。秦王宫太小人太少,她们施展不开,我和蔡雉也没有盯梢的时间,她们越紧张于我们而言便越有利,最好是当真老实,否则把柄还不是一抓一个准,总比在宫内谨小慎微束手束脚的好。”
萧琅团在玄狐裘内,一边说着一边举灯仔仔细细地挑着每一颗水灵灵的枣子。昨天的枣子里面有虫子,又白又胖,吓得她险些哭出来,但愿今天的枣是正经枣。
“容恒!这个有虫子!”
萧琅尖叫着扔出去一颗枣,容恒眼疾手快地接在了手里,不以为意地咬了一口,亮出半截枣核佯装镇定地笑道,“只是一个洞而已,说明这枣甜着呢!”
“可你脸都绿了。”萧琅瞄了眼那没了脑壳的白胖虫子,迅速远离几欲作呕的容恒。
容恒并不答她,只留下三五个挑好的枣子便端走了盛枣的漆盘,“下午得换个吃食了,君上与太医令叮嘱过臣下要盯着君后,寒凉之物每日定量。”
“就这?打发要饭的?”萧琅撇了下嘴,便要去找太官丞,“我找芈姊去!”
“君后哪怕是找太官令、尚食令亦是无用,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大家都是老熟人了,他们不敢不听君上吩咐。”
“你家秦王这是人不在还要管着我?”萧琅自暴自弃地一歪,让容恒去拿她的聘礼账本来,她要数数钱缓解下心情。
容恒嘿嘿一笑,“君后若想清点账目,臣下背给君后听便是,当年的聘礼都在观星殿里摆着呢。”反正数量少得可怜,只怕君后看了会一口气上不来。
“沉曦可有送五千金来?”
“没有,甚五千金?”
“夫子送我的……嫁妆!”
“嫁妆?”容恒一脸怀疑地看着萧琅,“不会是无名先生给君后的封口费罢?”
“你胡说!”萧琅心虚地老脸一红,“怎么可能有这等事!哼,我不要了……你去宫门处帮我接个朋友。”
君后能舍得这个钱才有鬼!
容恒暗中偷笑,面上却云淡风轻,“是。”
萧琅所言之友不是旁人,正是许久未见的刘晨与玖零,只不过这次还多了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
刘晨依旧是红衣热烈的老模样,只是面容染了许风霜,看上去比年初见面时憔悴许多。
萧琅见此情状不免有些担心,一问方知又是老毛病,年少时对伤势掉以轻心,等到年岁渐长便开始吃苦了,尤其最近天阴多雪,尤其难过。
“你便住在观星宫左侧殿罢,那里暖得很,一会儿让太医令来瞧瞧。”
尽管萧琅这般说,但刘晨却是不敢。如今的她不过一介黎庶,还能踏进秦王宫的大门已算是容萧二人另眼相待,何敢居于王后侧殿。再说难听些,她是东原公室余孽,本应驱逐出境,礼遇于她而言反倒是无形的压力。
于是她婉拒了萧琅好意,将随身携带的两卷竹简放到案上后便要离开,“此次前来只是向秦王禀报魏吴之事,顺便还有另一事。”
“你是指外面说你和疆景先生关系不寻常的那件事?”萧琅剥了一把栗子放在刘晨和玖零手里,她不爱吃这个,但她很喜欢剥各种果子的壳,有一种莫名的爽感。
“是,外面很多人都说贱私与先生是密友,血蔷薇背后有阴阳家支持。”
东海郡之事无疾而终已令刘晨惴惴不安,如今流言四起,她一路查到了秦王宫和百家学宫,问疆景子本人她是不敢的,便想来寻萧琅问上一问。
“阴阳家阳宗本就是武学门派,弟子行走江湖者众,结识非常人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能够与阴阳家为友,想必也有过人之处。”萧琅暗示道,“先生的意思你明白吗?”
刘晨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表情看上去有些纠结,“明白。”
萧琅一撇嘴,“骗人。”刘晨是真明白还是不好意思多问她能看出来。
玖零在旁插了句嘴,“你明说呗。”
“放肆!”刘晨瞪了她一眼,一脚踢在她小腿上。
玖零咚地一声跪在萧琅面前,吓人一跳。
“啊不必多礼……先生的意思是希望血蔷薇由暗转明,与刺客组织剥离,成为秦国另一支精锐之师,直属秦王与太子。”
玖零闻言顿时喜不自胜,“晨姑,这是好事啊!”
“闭嘴!就你话多!”刘晨又剜了她一眼。
然刘晨虽面上如此,但亦是心动。谁不愿生活稳定,谁又愿刀口舔血,尽管转明后做的依旧是老营生,但最起码有了光明正大的背景靠山,行事风险降低。只是随之而来的诸般规矩令条,恐难为自由散漫惯了的刺客们所接受。
萧琅摆下两颗带壳板栗,一曰“岁俸”,一曰“无单”。
刘晨看看栗子,又抬眼瞟着萧琅,“无功不受禄,飞来横财不可取。”
“便当是君上对你的补偿好了。”
“我非公族,先考亦非东原人,先妣既已出嫁便也不再是东原人,这恩怨补偿可算不到我的头上,说起来反倒是我要谢他!况且,”刘晨冷笑,“秦王是那种人吗?”
果然,人尽皆知容宣不是什么正经人。
萧琅微微尴尬,“不是。”
“先生对秦王如此上心,这让我不得不怀疑帝星传言的真伪。”
“君上是否为帝星并不妨碍你做决定。”
刘晨低头笑了笑,剥开那枚“岁俸”,“话虽如此,但朝不保夕的活计做久了,便越是向往长久安稳,这世道这种活可是不好找。”
“那是自然,”萧琅将“无单”也一并塞到刘晨手里,“先生既敢提议便非心血来潮,定是早有千般万般的妥善,而今守株待兔罢了。”
“这兔算不上肥美,只怕先生大失所望。”
“勤喂善养自会丰硕,不过也不能闲坐,没事四处跑动跑动,也免硕鼠偷黍。”
刘晨乍闻此言不禁诧异,将萧琅这话搁心里来回翻腾揣摩,但始终夹带三分狐疑。
时过良久,她看着正在认真剥栗子的萧琅,惊疑不定地问道,“先生何以委此重任?”
萧琅随口答说,“乃是君上力荐而来。”反正此事始终在她这里,刘晨亦非效力于她,这个人情她要不如不要。
“君上何故举荐先王……官吏?”
“任人唯亲。”
刘晨一下笑出了声,“这话若是传出去,秦国与君上的声誉统统都要完了。”
“晨姊大义世人不知秦人却知,君上时时感激晨姊竭力奔走鼎力扶持之恩,理当相报。”
玖零见刘晨神色仍是犹豫,便连忙怂恿她应下这桩事,“晨姑,快答应罢!燕赵苦寒实非良善去处,想必师兄弟们也会同意的。”
刘晨白她一眼,“出去和陆柒玩儿去!”
看来殿里确实没有自己说话的份儿,玖零只得站起身来,表情悻悻地出了观星殿,去跟守在外面的容恒和那个叫陆柒的年轻侠士一道说话。
萧琅望着玖零乖巧离去的背影笑道,“她比年初时知礼许多。”
“她上次在君上与你面前胡说八道的账我还没跟她算,不过这大半年倒是长了不少记性。”
“是好事……那官称已有眉目,从亡韩任侠聂政之名为太政令,官秩少府诸令,”不等刘晨惊讶,萧琅接下来的话更令其震惊万分,“因事廉政吏治,故权比御史中丞。”
第五十五章 贤星之丧
刘晨觉得萧琅大概是疯了,让她说这话的容宣大概也是疯了。
看眼前这人一脸怀疑的表情,萧琅并不催她立刻做出决定,只劝她先在宫里住下,等容宣过段时间探病回来,两人叙叙旧再说其他。
刘晨仍想拒绝,但萧琅却不肯再听她说什么推诿的言辞,当即拉着去看侧殿,还兴高采烈地问她布置喜欢不喜欢,屋里暖和不暖和……看着那副少女期待的表情,刘晨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点了点头说“甚好”。
“那你歇着,先生所言之事你再寻思寻思,我看文书去了。”萧琅叮嘱道,“少思,多餐,饭点我喊你。”
萧琅的关心实在有些突兀,且莫名其妙,刘晨陡生疑虑,却又说不出因何疑虑,总之甚是奇怪,一时不免呆讷,“呃,多谢君后。”
萧琅出了侧殿,瞧见玖零和那个叫陆柒的男子正站在廊下说话,两人状似亲密,她好奇之余便躲在廊柱后光明正大地偷看。
过会儿,容恒不知从何处冒出影儿来,也躲了过来,“臣下就说预感不祥,果然是她,她一来准没好事!”
“你这是偏见!”
“嘁!那男子名唤陆柒,和玖零是师兄妹,现在两人相好,明年下旬成婚。玖零梳的是现在贵族妇女间很流行的歪髻,还带了一支金银和合垂珠簪。”
萧琅惊诧,“这你也知道?”
“臣下人缘好,宫人经常同臣下闲聊。”容恒这话说得甚是得意。
“你确定和人缘有关系?”萧琅瞥了他一眼,这人年轻皮相好,闭口不言时还真有点像宦寺人,“人家该不会是拿你当姊妹罢?”
“不可能!”容恒断然否认。
“噫~”
萧琅怀疑地撇了下嘴,趁不远处那二人尚未察觉有人偷窥时悄悄溜走了。
刘晨三人初到未几,学宫的儒家学生便接二连三地请假回了东海。
接着,容宣自万儒总院寄了一封家书回来。
信上说,孔芳夫子虽已不能言语动弹,但尚能耳听,然而时常糊涂,有时甚至连他和孔莲夫子也认不得了了。眼下各学派都有师生相携前来探望,看来孔芳夫子的情况确实是不好了。而他到书院的那日下午,阴阳家的伏且侠士和子冉女侠也到了,两人后面许是要跟他来一趟伊邑探望萧琅。之前便在路上的长平侯卫羽因为走的是海路,亦将先从吴口往万儒总院去,之后才会一道来都。
悄声念到最后,容恒清了清嗓子,忽然大声道,“卿卿我心,悠悠永思,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言不尽念,切切嗣音!”
一旁的玖零嘻嘻笑出了声,萧琅白她一眼,假装不害羞地从容恒手里夺过信纸,叠了两叠塞进了衣襟里。
容恒故作惊诧,“君后脸好红呀,可是受凉发烧了?”
萧琅自觉不甚要脸,但接二连三被人打趣,再加上容宣写给她的情话被人瞧了去,此时也不由得烧起来,只好色厉内荏地瞪着容恒,“我给你两拳好不好?”
容恒嘿嘿一笑,丝毫不惧。
萧琅俯身在纸上写了两笔,叠也不叠便扔给容恒,让他寄给容宣。
“少思,多餐,诸事妥当?”容恒一眼看尽那封潦草的家书,不泄气地问萧琅还有别的话没有,怎么只寥寥一句话。
“一句怎么了?”萧琅点着纸上的字狡辩给他听,“少思谓之警醒,多餐谓之叮咛,诸事妥当谓之述职宽心,这明明是三句,面面俱到且短小精悍,你懂个蚌壳!”
“可君上不爱看这个,不如君后给他写首情诗……”
萧琅觉得容恒这小兔崽子在为难她,她诗都不会写还写情诗!她将信纸夺回来,当即便要不寄了。
有总比没有强。容恒见萧琅翻了脸,连忙将家书又请到手,赶紧跑去找人寄了出去,一刻都不敢耽搁,生怕萧琅过会儿再反悔。
玖零看了这许久,忍不住问了个问题,“君后可是不怎么喜欢秦王不是?人家给你写了三大张你却只回了八个字,差距未免太大了!”
“你胡说!”容恒立刻挽尊,“我们王后最是恩爱不过!”
萧琅斜眼剜着他,似是十分嫌弃,“我们相识近廿载,有些话不必说出口便已心知肚明,何必诉诸言表。”
玖零闻此点了点头,应是信了这番说辞。
容恒欣慰又激动地鼓掌,连称“学会了、学会了”。
萧琅又扔给他嫌弃的一瞥。
日走月升,时近除夕,万儒总院新院长叔孙文布老院长孔芳先生讣文于四方。
儒士孔芳乃是为世人极力尊崇的大贤士,一生所育栋材如帝师萧燕然、名相温子兄弟、容暇容宣两代秦王者不计其数,虽得全福善终,安详而逝,亦是令人极尽悲恸,涌入书院拜别夫子之名士名臣、乃至普通黎庶络绎不绝,甚至连道旁偶闻老夫子讲课的乞儿也挤入书院大礼相送。
此般大事,又是自己一向敬重亲慕的老人家的丧礼,萧琅很想去送一程,但唯恐世人多心,对儒家与容宣不利,只好忍耐不去。
想必无名子亦是如此思量,否则以他与孔芳交情之深早已亲自去了,何必派两名阳宗亲传代阴宗前去。
萧琅为此愁萦数日,非得李岱当面叱责她,骂得她张口结舌还不了嘴,她才不敢再闹情绪。
容恒亦是劝萧琅不可思虑劳累,于她而言保重身体才是最最要紧的,万不能再看文书看到半夜三更,冬天衣裳晾干甚难,等到容宣回来瞧见柜里少了好几件衣裳他可不帮忙扯谎遮掩。
萧琅懒得听他多说,脸一撇耳朵一蒙只当自己聋了,气得容恒脑瓜子疼。
时日稍过,刘晨便要回血蔷薇总坛去,玖零和陆柒也一起走。
临行前一日,萧琅再三“怂恿”刘晨将太政令的职务应下来。刘晨思忖良久,说回去同手下商量一番再做决断,毕竟这是关乎百十号人前途的大事。
只要松口便是有望,萧琅目的达成一半,导致送别的表情过于高兴,惹得陆柒和玖零耳语,问秦王后是不是不喜欢他们。
刘晨前脚刚走,太子良后脚便求到了萧琅跟前,向秦国借三万兵马以助吴国攻下魏城大隗。
萧琅没有应下,虽然她有这个权力,但她不能应。一则不知这究竟是吴侯的意思还是芈良本人自作主张,若是吴侯之意却无借兵国书,若是芈良之意出兵实无必要。二则不知吴国可许秦国哪般好处,让秦国将士白白流血牺牲绝无可能,非得吴侯本人亲手写明利益交换国书并盖上国玺不可,毕竟芈良只是个太子,他还有兄弟姊妹,吴国日后能否属于他犹未可知,他的话不算数。
“秦国擅自出兵于理不合,乃是不义之战,必为人诟病干涉吴魏国政,想来太子是明白当中利害的。只要看到贵国玺印之书,南陲兵马即刻发兵襄吴攘魏,鄙秦愿借七万之众,助吴公直取魏都。”她如是回复芈良。
芈良知她所言有理,但自家父亲咬死不肯借兵,他实在拿不出国书,倘若再拖延下去,即便最后秦国愿意出兵,只怕那时是要为吴国报亡国之仇了!
他思来想去,终是无视父亲的忌讳与斥责,连写数封家书劝解开导叔父芈子禹,试图让叔父说服兄长,且不说那七万能不能作数,只求先保住吴国国祚。
尽管芈良的家书写得快要比容宣还频繁,但似乎并没有产生什么效果。萧琅在腊月第一十三封回信中实在无话可说,只好将此事拎出来说与容宣听。
容宣紧接着便来信劝她“莫烦”,他与孔莲夫子,以及两位院长已将孔芳夫子的一应丧仪处理完毕,除夕之前定能回家,此等小事等他回家之后再说。
容恒每每念罢信便开始催萧琅回信,愁得萧琅直揪头发。
“唉~我当真再无话要说了,反正他都要回来了,偶尔不回也可。”
容宣出门不过月余,却是写了近三十封家书回来。最开始时萧琅尚能同对方表达一番,尽管笔力孱弱,但好歹是心意,结果到后面收得越来越多,几乎两日一封,小小藤鸟都要被玩坏了,她的文采也早已不足以支撑书面文字,于是只好抄书。
时至今日,萧琅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装死。
“君后,院长过世不久,眼下君上心里该有多难过啊,正正需要君后宽慰哪!若是君后迟迟无信,那些前去吊唁之众难免多心,怀疑王后嫌隙,万一有人觊觎君上的美貌与才华,趁君后走神不防备时趁虚而入,这可……”
“住口!收!”萧琅捂住容恒一直叭叭叭没个消停的嘴,让她安静地看会儿书很厉害难吗?
容恒只好闭嘴,想来容宣不日将归,便也由她去了。
隔两日凌晨,萧琅正在睡梦中,突然有人鬼鬼祟祟地在她腰间软肉上掐了一下。
尽管那双手带着烤火后的余温,但冷不丁地出现仍是十分可怖。
萧琅嗷一声坐起来,吓得汗毛倒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瞪着不速之客,眼神意欲食人。
始作俑者见她醒了倒是十分开心,侧身坐上床沿,捏了捏在枕上压出红印的脸颊,笑嘻嘻地质问萧琅,“说,你为甚不回我信,我可是等了整整两天!”
第五十六章 真相
“我回了,你回得太快没收到罢了。”
萧琅敷衍了一句,转身又要躺下。
容宣掂了掂手里的小藤鸟,没好气地半躺在萧琅身边,捏了裘上一小撮狐毛去骚扰对方的耳朵,“还说你想我,寄的家书也不回,人躺在这儿也不正面瞧一眼,你现在诓我都不打草稿啦,如此明目张胆还得了?”
“收声啊你!”萧琅掀起被子将容宣劈头盖脸地裹了进去,这人自己不睡也不让别人睡,实在烦人!
容宣坚持不懈地轻挠着萧琅的颈窝,“快起来快起来,看看我给你带甚好东西了!”
萧琅烦不胜烦地扭头瞪着他,一脸“你要是拿不出来我把你头拧下来”的表情。
容宣不以为意地注视着萧琅笑得十分呆傻,他突然低头在萧琅嘴唇上啾了一口,马上跳下床跑了。
他从案上拿了个小包袱,拎到床上摊开,把里面的东西一一拿出来给萧琅看。“伏且师兄和子冉师姊事务繁忙,夫子刚走他们便回蓬莱了,所以托我带了些东西给你。师姊说蓬莱很好,命你安心养伤,不必担心家里。不过因为鬼谷禁地死了很多寻宝人,滨海城着实出了些乱子,倒是因此吓退了一大批觊觎宝藏之徒。阳宗趁机抓了些阴阳巫,鄢君却是一直未曾出现,藏头露尾着实可恶,气得无名夫子总骂他……”
“竟有这等事?”萧琅随口敷衍着,饶有兴致地扒拉着那一堆物件。
星盘和司南是她从东海回来之后和无名子要的,之前用的那对被外力震碎了,只好丢尽了海里。给无名子写过信后她还以为很快便能寄到,谁知无名子竟懒得单独送,非要等弟子来东原时顺手捎着,真真让她等足了一年,差点就忘了还有这回事。
其他的东西便没有什么稀奇了,有伏且和子冉一起买给她添妆的金玉首饰,有容宣外出散心时买给她的珍奇玩意儿……林林总总装了满满一包。
容宣怕磕了碰了,便将东西小心地夹在两件冬衣中间带了回来,此时正像个孩子似的跟萧琅一一显摆着。
“师姊托我告诉你,即便有一日你离开了阴阳家,蓬莱永远是你家,夫子和师兄姊随时等你回家。”容宣忽然说道,“你何时回家便带我一个,我甚想拜会无名夫子和师兄姊。”疆德子除外!
萧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不会离开阴阳家!我为何要离开?你们真是奇奇怪怪的……”
一说到这个容宣立刻支棱起来,“可无名夫子希望你离开阴阳家!我这次回书院,先师和莲夫子还都提到了此事,希望我不要忘记无名夫子的叮嘱,将你留在身边不许离开。”
然而萧琅坚决不相信这话是出自自家夫子之口,阴宗正是用人之际,少她一个定难成事,夫子怎么可能说这种话。虽然之前夫子确实说过希望她离开阴阳家之类的话,但在她拒绝之后夫子便默许了她的选择,阴阳家断不可能出尔反尔,又怎会莫名托付容宣。
见萧琅甚是怀疑,容宣据理力争,“夫子确实是这样说的,尽管无名夫子并没有如此直白,但给我的回信中也提到了此事,那信我拿给你看,看完你总该相信了?”
“好好好~我信!”萧琅并不想看,估计又是长辈们胡乱闲聊几句,这人竟还当真了。
两人说着话,不觉天色已然大亮。
萧琅既无睡意,又闻卫羽在明德殿候久,遂赶紧起身更衣梳洗,戴上容宣新买的金玉首饰给他看。
这首饰与寻常见的十分不同,竟是绕额一圈挂在发髻上的,垂珠长短不一铺陈在肩,样式虽复杂,但甚是精致好看,萧琅尤其喜欢。
容宣知萧琅喜欢亦是高兴得无以言表,非要等闲了给她绘张小像以做收藏之用。
萧琅满口答应,道今日事毕便画。
外头晴空万里,天地自成雪霁云散的旷邈气色,一眼望去,穹苍际线清晰可辨。
卫羽正在明德殿与范子兴、明义闲聊,说是闲聊,其实是在讨论魏吴两国僵持不下的战事。
时至今日,魏国看似更胜一筹,实则没有赚到便宜。魏军连下吴国西部四城不假,但连接西域最重要的经济枢纽、魏吴最为富庶之地——稂郡却被吴国占了去。
于魏国而言,丢了稂郡何止是丢了一城,这简直是丢了半条命!正因稂郡之耻,魏公才铆足了劲想要攻下吴国,等到吴国灭亡,稂郡自然会回到魏国手里,而吞并吴国后的魏国实力大增,或可与燕赵连成掎角,挟制秦国扩张之势。
范子兴思忖片刻正要说话,余光却瞟见容宣和萧琅已到廊下,于是便没有立刻发声,继续听卫羽说吴国境况。
卫羽口中的吴国远没有芈良同萧琅说的那般危在旦夕,但吴都与魏国十分接近,只隔云梦、野川两城,且无山泽天险阻挡,魏国一旦攻下云野二城,吴国确实危险。
然目前来看,魏军尚未展现出能够攻下云野二城的实力,三军正被吴军牵制在南侧的茳邑,距离云梦城仍远。
容宣进殿加入了魏吴的话题,萧琅站在廊下听宫人叙事。
那宫人正说着,萧琅忽然感觉卫羽隔着大开的殿门往这边瞟了一眼。虽说她已模样大变,幼时故人认出她的可能性极小,但她仍是忍不住心虚,忙装作无意地侧过脸去,用垂在脸颊两侧的珠玉流苏挡住卫羽的目光。
容宣也发现卫羽似乎对萧琅有所好奇,他知道这二人小时候见过一面,卫羽自那面之后便知晓齐国公主府小少主萧琅与疆景子是同一人。而秦王后对外宣称的身份是孔芳萧姓故友之女,外头早有人揣摩孔芳和容宣的态度和说辞,猜测秦王后可能是帝师萧燕然遗孤,倘若卫羽深究,极有可能发觉三者其实是同一人。
如果卫羽知道了这个秘密,我是放了他呢还是杀了他呢?
容宣悄悄纠结起来,杀肯定是舍不得的,放也是不能放的,知道秘密的人已经够多了,再多下去恐怕会失控。
但愿是我们多心了。他在心里如是祈求道。
也许容宣的祈求确实有用,卫羽始终没有异样表现,哪怕离开时在殿外与萧琅迎面相遇,他也只是疏离有礼地一揖,而后随两相快步离去。
萧琅藏在容宣身后偷偷摸摸地盯着卫羽离开的背影,觉得是自己小题大做了,应该不会有那么多闲人去关注她和容宣的事,更不会有人敢乱猜阴阳家和容宣的事。
容宣不甚赞同,认为还是小心为妙,卫羽在的日子里萧琅多少躲着他一点。
萧琅点头应了,转而问容宣燕王对会盟一事持哪般意见。
容宣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拉着她进了侧殿,关上门来问她可知燕庄王是如何去的不知。
萧琅一愣,“莫非是横死?”
“燕庄王那夜所着屐下金钉皆被人拔了去,因而天黑路滑摔伤。”
“这……”真相着实令萧琅始料未及,她想不到有谁会如此大胆,难不成是赵王报复?“可长平侯又是如何知晓此事,我记得他说过朝中有人在暗中阻止他调查。”
“那个年纪小小的明珠夫人如今改名换姓进了新王后宫!”
“当真?”萧琅万分惊诧,“数十年都等过去了,临了了怎会如此心急?”
“赵国不也一样!”容宣的语气里满是深恶痛绝,“交换弑父之事竟也做得出来,权力面前毫无人性,简直枉为人子!”
“这……我不能理解。”这个秘密震撼萧琅一整年,她想不到燕如和赵韦会如此冷血,这比燕国背弃秦国恩义、秘密与赵国合谋更令她愤怒且不齿!
“正经人想破头也想不出来这种心狠歹毒的招数!”
萧琅愤愤拍案,“这般嘴脸理当告知天下人知晓!”
容宣连忙制止,“卫羽手中未有证据,秦国贸然发声只会将他暴露。”
“阴阳家说话不需要证据!”萧琅说完又觉得这话不妥,于是补了一句,“当然我们手里是铁证如山的,只是不必公之于众。”
“瞧给你嚣张的!”容宣在她头上揉了一把,“这事儿还要再查,查实了才好定罪。”
萧琅若还是那个无拘束的疆景子,早就将燕赵二人钉死在耻辱柱上了,将他们干的那点破事宣扬得天下尽知。可惜入世之后顾忌太多,一点都不自在!
她站起来拍了拍裙子,预备往少府去,“罢了,你先忙着,我去提审寺人让。”
容宣有些不高兴,“哎?我刚回来你便忙着去见别人啦?寺人让是谁?”
“你忘记自己被人卖给周膑的事了?”萧琅白他一眼,语气里带着一点点嫌弃,“倒是你,你的私印好端端地搁在我的首饰匣内,你如何进的宫?宫门守卫如此懈怠,怕是不想活了!”
“呃我、我爬墙进来的……”萧琅的作为和态度令容宣感到十分欣慰,但一家之主进不了家门实在尴尬,尤其是沉皎和卫羽凭证进门后看向他那犹豫里带着些同情的眼神,让他一瞬间产生了一种自己在违法犯罪的羞耻感。“我骗守卫说出门为你买点心来着,他们……信了。”
萧琅向他伸出手去,口吻不容置疑,“两千金。”
第五十七章 商女
萧琅整饬宫规罚的第一个人竟是容宣,这让她十分有成就感,看来宫门侍卫确实有在用心工作,但那墙头底下的也太好骗了,容宣说什么就信什么,这可不行!
她让容恒去找放容宣进宫的那两人,警告他们今日疏忽已由容宣代缴一千罚金,下次不可再犯,无论何人,若无身份凭证与出入文书一概不准进出,爬墙者罪名翻倍!
容宣原地乖巧接受夫人训斥,暗自庆幸回得早,若是再晚几日怕是要交不起罚金得去蹲宫狱了。
萧琅揣着一兜金兴高采烈往少府而去,这两千金是要交给宋丘入库的,蚊子再小也是肉,也算是容宣为国库增砖添瓦。
然她将将离开明德殿不过十来步的距离便听见背后有人喊她,停辇回头一看原是蔡雉,此时正捧着肚子向从车上走下来。
萧琅连忙制止她,“别别别……你这是做甚去?”
蔡雉笨拙地同萧琅见了一礼,“听闻叔母近来抱恙,我正要去看望叔母,不知叔母欲往何处去?”
萧琅与她一五一十说了,正想再问一问东宫内的一些事,结果四下一看宫人不少,恐人多口杂便没有问。
蔡雉见其欲言又止登时心知肚明,遂说改日再去观星宫探望叔母,她也有心事欲言。
话已至此,两厢道别。蔡雉返回东宫,而萧琅继续往少府去。
收到两千金的宋丘一脸天上掉馅饼的表情,萧琅好心告诉他这是容宣的罚金,那人数钱的手一抖,却是低头假装没听见。
萧琅随后去见了那个向宫外倒卖秦王与秦王后行踪以及众多宫闱官府事务的寺人,其实她并没有要提审的意思,只是想看看那到底是个如何嚣张跋扈之人,竟敢如此胆大妄为。
然而让她失望的是,寺人让相貌平平,甚至带着几分文弱,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和一般人没有什么不同,可能最大的不同便是让的身世相较于常人而言更平稳坦荡一些。
前半生殷实富庶的生活导致让无心上进,无论是做寺人还是倒卖消息,都只是让追求刺激的手段而已,在特立独行的迷惑下,让分不清伦理道德与律法规则,毁了自己的身体和家族名誉,又犯下滔天重罪,实可谓无知无畏!
“既然喜欢刺激,那便免了墨刑与流刑,直接缢死。”萧琅不想听太多,世上无知者甚众,但如此无知之徒着实罕见,简直有病!
让死到临头才知“害怕”是种什么感觉,一时忏悔流涕不尽言,但此时萧琅已经走远,惨遭牵连的少姜和宦者令恨不得刮了他,哪还有心情听“仇人”临终言善,当即将人处死丢弃,与之相干者一并罚入永巷。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这世上人模狗样的玩意儿难不成全集中在伊邑了?真真见鬼!
回去的路上萧琅暗自嘀咕,自此以后她每每想起这个寺人让脑海里便会浮现出“有病”两个字。
卫羽来秦不过两日便回燕而去,因其行迹悄悄,故并未声势浩大地践行,只由墨蒙将其送至江水南岸,乘舟渡江。
待容宣收到卫羽安全抵达的私信时,赵国紧接着送来了约会国书,赵韦邀约秦燕两国至邝鹿台会盟相王。
萧琅不太懂赵韦的意思,秦赵燕称王已有两三代人,相王会盟早已办过,如今再来会盟表决三国称王的合理性,除了能标榜一下赵韦在诸侯当中的“长兄”地位外还能有什么意义?
长兄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容宣当然不会去,一则他现在重孝在身不便远行,二则邝鹿台太远他不想去,三则他不想伺候北地那对弑父杀君的阴险小人,遂回书向赵韦诉苦,表示秦国去不得。
但这封国书容宣并没有立即发出,而是在等燕国先行。若燕国同他一般干脆地拒绝赵韦,那秦国自不必瞻前顾后,若燕国迟迟没有回复,秦国也不想做出头鸟与赵国交恶。
结果会盟相王一事拖着拖着便没声儿了,燕国没有表态,秦国没有回音,赵韦也没有催,反而像是忘了还有这等事,三家沉默寡言地度过了一个新年。
除夕将过,启耕不久,秦国仍沉浸在新岁伊始的欢庆中。上施大计下播百谷,朝野俱安,正是一派海晏河清欣欣向荣的祥和气氛,然国境之南依旧不甚安分。
南方魏吴态势急转直下,吴军成功在危险线前逼退了魏军,魏军一夜之间仿佛变成了无头苍蝇一般溃不成军。在如此大好形势下,吴侯却忽然寄书容宣借兵七万,欲反守为攻拿下魏国,事了之后愿将稂郡和云梦城献给秦国。
“送上门的大礼,不要不太合适。”容宣说这话时正在穿一件魏国丝绸做的春装,他扭头问萧琅自己穿这个好不好看。
萧琅闻声回头瞥了一眼,只瞥见一身青色衣裳和宽大袖口上纹路整齐的玄色龙纹,“好看极了。”
容宣嫌她敷衍自己,便坐到床边将手伸进了被子里,果然又吓萧琅一跳。
萧琅没好气地坐起来,“瞧瞧你这人,穿着人魏国的衣裳还觊觎人魏国的疆土,真真贪心不足!”
容宣凑上前反问她,“你不想要?”
带着清沁草木气味的呼吸一拂面,萧琅不禁脸一红,违心的话再也说不出口,“……想。”
容宣满意地在她脸颊上啾了一口,“我们果然是同类人,最是般配不过,合该做了夫妻!”
“你那么不要脸,谁能跟你是同类人!”萧琅翻了个白眼,背过身去又躺下了。
容宣提醒她今日秦俭会回家,她可不能起得太晚,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萧琅一个激灵又坐起来,“阿俭在外头这几个月……有没有奇奇怪怪的举动?”
“奇怪的举动?没有。”应该没有。容宣觉得秦俭不是那种人,身为公子也没有必要,同去的秦起更不可能由着他胡来。
“那我与蔡雉同去!”
然而事与愿违,蔡雉今日精神不太好,秦俭与秦起、钟离邯等人风尘仆仆抵达王宫时蔡雉正恹恹地午睡未起,萧琅于是便没有喊她和蔡君,只自己和容宣去宫门口接了风。
等到了宫门口,萧琅不禁庆幸蔡雉未能同来——那秦俭身边竟跟了个陌生的年轻女人!
容萧对视一眼,萧琅讶异,容宣尴尬。
两人看向秦俭,秦俭满脸小心翼翼。看向秦起,秦起面带羞愧。看向钟离邯,钟离邯一副“正常但不关我事”的表情。
萧琅想问秦俭,却被容宣悄悄扯住了袖子,她欲言又止几番,打发容恒去东宫报喜,“公子平安归来,理应设宴庆祝,今夜便摆在景熙殿,你去问问公子妇与诸位饮食喜好。”
“是。”容恒当即明白萧琅的意思,“那臣下便按东宫列位设席。”
趁容宣与秦俭“父慈子孝”的当口,萧琅悄悄打量着那个紧跟在秦俭身后亦步亦趋寸步不离的女人。
方才她并非是故意要给这人下马威,实在是因为此人不讨喜。
这女人梳的仍是淑女编发,辫子上缠着几串贝,穿着一身黄褐色的曲裾深衣,站姿有些说不出的别扭,像是水蛇化人头一回学走路。萧琅寻思半天蓦然想到一个不太恰当的词来形容她的姿态——老树盘根。看那双手的粗糙程度应非农女或工女,可能是做小本生意的商女,现在眼含泪花地畏缩在那儿,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难不成初来乍到吓着了?
且不说这人身份仪态如何,即便她当真跟了秦俭,既未向宗正报备又未征得正妻蔡雉同意,梳着未婚淑女头却又自顾自地随秦俭行妇礼,这般行止将公子妇置于何地,着实僭越!
萧琅这边只打量着却没有多言,容宣那边正与秦俭旁敲侧击。
秦俭见容宣终于问起此事竟像是松了一口气般,连忙将女子推到两人跟前,介绍道,“她名奚,是奚县一家酒肆店主家的淑女。”
然后呢?然后你就带回来了?
容宣难以理解地看着秦俭,想他早上还信誓旦旦地和萧琅吹嘘他家大侄子是正经人,结果下午正经人便带回来一个商女,他脸皮再厚也经不起这般拉扯。
“仲父舟车劳顿,你堵在宫门问话实在不成体统。”萧琅悄悄白了容宣一眼,“来人,侍奉仲父……还有这位淑女梳洗更衣。”
等周遭人一走,萧琅无视拉她上车的容宣,自顾自地往明德殿走,秦俭乖巧地跟在后面不敢吭声。
容宣也不敢吭声,等那两人走远了,他转身瞪着钟离邯,有些咬牙切齿,“怎么回事?走之前寡人怎么跟你说的,你竟由着他胡来!”
“嗨呀!”钟离邯一拍大腿,“臣下知道的时候人已经在那儿了,公子信了这女人的话,仲父说了他几回便气得不管了,仲父都不管臣下又哪敢多话!”
容宣气得要命,叉着腰来回踱步,“公子妇新婚只半载,又有孕在身,公子便迫不及待往屋里拉些乱七八糟的人,且不说对不对得起公子妇孕育子嗣之苦,竟是连公室仪礼也不顾了!”
“凡事要往好处想,也可能是您想多了,其实无事发生。”
容宣揪住钟离邯的耳朵,“最好当真无事发生过,不然你给我等着!”
第五十八章 晚宴
“这女人打哪儿来?”萧琅一进明德殿便立刻开门见山质问秦俭。
“禀叔母,奚为酒家之女,据说其父母兄弟皆于水患中丧生,臣下月末巡视时见她晕倒在街边,便将其送至医士处诊治。谁知她痊愈后竟多番打听寻到臣下住处,非要报答臣下不可,臣下推辞不过,又担心她孤身一人难以维生,便带她回来伊邑,准备介绍给范兄弟或爻女阿姊做个奉酒侍女。”
经过很简单,秦俭寥寥数言便说了个齐整,末了又小心地补了一句“臣下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萧琅瞥着他,怀疑这小崽子没说实话,“既要送她去酒肆和容与逍遥,缘何相遇宫门?”
小崽子委屈地挠了下后脑勺,“此事说来话长……”
秦俭自认主意绝妙,做奉酒侍女于奚而言再好不过。一则奚出身酒家,熟知酒水不易出错。二则他也做过奉酒侍人,虽然客多时异常忙碌劳累,但贵人随手的打赏却是不少,足够奚活得宽松自在。况且范兄弟和爻女为人宽厚,从不为难侍人侍女,又是自己人,看在容宣和萧琅的面子上定会待奚很好。
无论奚在哪家落脚皆是顶顶好的结局,可偏偏奚本人万分不愿,多次谢绝,这令秦俭感到无比疑惑,实在想不通缘由。
“……她非要跟着臣下,又要结草衔环,又要做牛做马,臣下要她结草衔环做牛做马做甚?臣下只希望她能够早日寻个正经营生安定下来,以告慰双亲在天之灵……”
“行了行了!”萧琅打断秦俭的絮叨。
多熟悉的报恩戏码呀,民间的杂文野史都不这样写了,奚若是当真想报恩必定见好就收,哪有不知好歹得寸进尺非要跟到别人家里去的,想必所图匪浅。
萧琅只等晚上家宴时再来会会这人,看看对方究竟想要如何,眼下只想敲一敲秦俭这不灵光的脑瓜,倒空里面装的水。“个中缘由你需得主动同公子妇说明,免她忧思深虑、心事重重。阿俭,既然已婚便得相敬如宾,你又是秦国唯一的公子,庄氏亦是世代王侯将相的名门望族,容氏与庄氏的结合不止是一桩婚事这么简单,更应慎重以待。你此般轻浮做派必定会传入庄氏和国人耳中,庄氏心生不满事小,两家名誉事大,你和秦国的未来更大,你能懂当中利害吗?”
“臣下明白。”秦俭明白是明白,但他同情奚之心仍不会变。“可她实在可怜……”
萧琅看人心思从不会错,验人手段更是多得很,她几乎可以肯定其人非善,但直说恐怕会伤害秦俭一片好心,于是稍稍松了口,“天底下可怜人数不胜数,人心隔肚皮,是去是留待你叔父与我重新见过之后再做决断,你先回宫歇着,好生陪着公子妇。”
“是。”秦俭松了口气,心中从未如此期盼过奚是好人,他不想让叔父叔母和小雉失望。
侄儿前脚刚走,做叔父的后脚便回来了,却是并没有进殿,而是扒在门框后面狗狗祟祟地偷觑着萧琅的脸色表情。
萧琅瞥了他一眼,“怎么?你也带了个女人回来?”
“不可能!”容宣断然否认,这种事下辈子都不可能出现在他身上,他可没有那些多余的同情心。“我只是瞧瞧你还在生气没有。”
“生气伤身体,气死没人替。”萧琅撇了下嘴,“我可不像你。”
“阿俭年纪还小,办事难免不周全……”
“这还用你说!”萧琅扔下竹简,“你这岁数的都不一定事事周全,何况他!”
“说得……你说谁年纪大?”
“没有说你年纪大,是你太敏感啦!”
“你还说!”
“我没说!你非要这样想我有甚办法!”
“萧琅!”容宣突然间理解了龙子夫人,为何那人每次听到龙非说这话时都会原地爆炸。这话杀伤力着实强悍,甩锅甩得一干二净不说,还堵得对方无话反驳,他现在就气得七窍生烟,脑瓜子嗡嗡的。“今夜你莫想睡我床上!”
瞧瞧这世道,找茬的反倒成了大爷!
萧琅并不惧他威胁,“我去观星宫睡。”
“观星宫的床榻亦是我拿图纸盯着东原主章令做的!”
“我去观星台,那是东原王送我的!”
“观星台的建造图纸是我画的,台上每本书都是我亲手摆上去的!”
“容宣!你连阴阳家的地盘都敢占!”萧琅一下跳起来,“还有没有王法了!”
“我就是王法!”容宣说得理直气壮,见萧琅一下噎住他顿时乐不可支,这小傻瓜还想跑出他的手掌心,想都不要想!“别人生气我不气,气死自己谁如意。我必不可能让嬴涓那个小兔崽子如意,哼!”
他带着一种莫名的雀跃心情提着袍子跑出明德殿门不知去向。
萧琅追到门口气得跳脚,“容宣!我再跟你说话我是狗!”
一声“狗”惊到了前来寻人的沉皎,对方惊恐地看着自家师叔,虽不知所云但先劝上两句准没错,“师叔何故动怒?生气伤身,师叔消消气,理应静心养性才是。”
“堂堂男子,竟如此在意年纪相貌,简直岂有此理!离天下之大谱!”萧琅从案底抽出一卷简,愤愤动笔,“我要给他记下来,让后人都笑话他!”
“别别别……”倘若真记下来这还了得!沉皎赶紧抽走竹简,好声劝道,“师叔莫要如此,君上此举亦是无奈,何不相互理解?”
眼看师叔要翻脸,他连忙又说,“君上也是有苦衷的……”
“赶紧出去罢你!跟你的君上过去!”萧琅连推带搡地将不知道到底在安慰谁的沉皎撵出门去,“这宫里竟没一个正常人,除了我!”
她独自生了会儿闷气,又看了会儿书,结果气得根本看不下去,于是跑到侧殿睡觉去了,睡一觉起来也许心情会好些,免得晚上气得吃不下饭。
天擦黑时,萧琅迷迷糊糊醒了过来,她刚转了下脸便有一只手将她的脸重新按进了怀里。
这只手用脚趾想想都知道是谁的,她立马冷哼一声,挣脱开来背过身去。
背后那人马上没脸没皮地紧贴了上来,接着汪地叫了一声。
萧琅强忍着笑,又故作矜持地冷哼一声,坚决不肯回头搭理那人。
容宣从背后抱紧萧琅,沉默不语。
良久,他忽然低声感慨道,“明年我便三十了,回想那年在蓬莱与你初次见面时我却只有五岁,你看,青春很短暂,廿五载悄无声息地眨眼即逝……”
萧琅不知道这人突然怀念旧事做什么,但也没有出声打断。
“我一直很焦虑,你不在相舍的那些年岁尤甚,你这见一个漂亮的便爱一个的性子……”
“你胡说,我没有!”萧琅生气地打断容宣的话。此话纯属污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只是眼馋一下别人的美貌而已,怎么就上升到见异思迁的地步了!但她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你说这一堆该不会是在担心自己年老色衰以后我看上更年轻漂亮的男子然后抛弃你罢?”
容宣干脆利落毫不遮掩地说了句“是”。
萧琅闻言顿时惊诧又疑惑地扭头看着他,结果思忖半天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好又把脸转了回去,在心里嘀咕个不停,“好生离奇,这人该不会得了绝症罢?难不成被一女鬼附身了?怎会有如此奇怪的想法……我不理解……”
“我猜嬴涓也很焦虑。”容宣撑着额头打量着萧琅铺在枕上的头发,说话高深,但其实是嬴涓醉酒后跟他哭唧唧时自己说出的。“等再过几年啊,等我两鬓染秋,眼角陈皱,你却仍是昨日模样。”
萧琅白他一眼,“所谓老夫少妻,人人称羡的好事你怎么就不懂呢!”
“是不是气死我你就如意了?我便是死也要与你同日同穴,断不会让嬴涓捡便宜!”
容宣用故作生气的语气掩藏起他一瞬间起的杀心,和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这刹那间的心思偏执又可怕,竟吓得他自己颤了一下。
他怕萧琅会感觉到这丝突如其来的微妙的杀气,便赶紧软下心思,菟丝花似的缠了上去。
萧琅嫌弃地缩到角落里,“一会儿便要开宴了,你莫要如此……容宣!这里是明德殿,你父王看着呢……和赵韦相比,还是你容宣比较不要脸……”
容宣不要脸的行为何止如此,说出来实在罄竹难书,比如家宴时他又在大庭广众之下摸萧琅的手。尽管隔着食案并不会有人看到,被骚扰之人仍是恶狠狠地瞪了他几眼,然而换来的却是越发不清白的眼神和口吻,由是只好撇过脸去不搭理。
待钟琴散去,宫人领奚入景熙殿。
秦俭不免诧异,然萧琅美其名曰“来者是客”,容宣说得更是漂亮,甚“有朋远来自当同乐”,于是秦俭便也不好再说什么,但总归有些心虚,手下遂更勤快些,对蔡雉越发体贴起来。
奚这次学乖了,行了拜见秦王与秦王后的大礼,但起身后见秦俭在侧,便又想去寻他。
萧琅刚在心里夸这人知礼这人便又逾矩,她登时翻了个白眼。
“来人,赐座。”
容宣盯着宫人将奚领至右侧尾席,让她连秦俭的脸都看不到。
第五十九章 奚
奚入座即开宴,其袅袅行至殿中,柔声谢秦王与王后赐饭,眼神却一直瞟向秦俭。
蔡雉性情温和淑敏,又受儒礼熏陶日久,对妻妾之事甚是宽厚,若秦俭当真喜欢她自然不会反对,故对奚之表现无甚反应,看向“情敌”的神色依旧温柔宽容。
一旁的蔡君脾气可就没这么好了,她未必喜欢秦俭,但讨厌奚的心情十分真诚,瞪着奚气得要命,不时剜秦俭两眼,似是在嫌弃他净操些没用的闲心,结果惹得一身骚来碍她阿姊的眼。
秦俭一直低头看着鼎内沸腾的肉汤,拒收奚的那份“真情”,倒是那手随他叔父一般欠抽,藏在袖子里鬼鬼祟祟地去牵蔡雉,好像上面那俩人眼瞎看不到似的!
奚讨了个没趣儿便回席安分坐着了。
许是因为宫规不熟练怕出错,接下来的一应动作她都颇为踟躇,直到宴席过半也未动几箸,只挂着一脸垂首含泪的委屈模样,好像在这儿有谁亏待了她一般。
坐在她上首的沉皎和容恒见状嫌弃得很,并不觉得可怜心疼,只觉得晦气,晦气得忍不住窃窃私语连连翻白眼。
晚宴尾声,萧琅置箸,唤来奚甚是关切地问了好些问题。
对方神态镇定一一作答,答案天衣无缝,竟看不出任何可疑之处。
奚如此镇定且滴水不漏的表现同头回进宫的商女背景相差甚远,反倒愈显蹊跷,于是萧琅耍了个心眼儿。
她先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奚聊了些无需回答的闲话,趁对方心里那根弦稍松时冷不丁地提起了之前问过的一个问题。这般果然发现了古怪,因为奚两次的回答竟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答案如此雷同若只说是巧合或记性好未免过于牵强,再加上奚异常镇定的表现,眼下萧琅心里已大概有数,无需再多话,最后便走流程问奚日后可有新的打算没有。
“贱私……”奚说着扭头看了秦俭一眼,谁知对方并没有抬头看她,她对上的只有蔡雉好奇的目光,于是只好悻悻转回脸来,回答萧琅的问题,“贱私为公子所救,理当涌泉相报,贱私今后愿追随公子,为公子婢,常伴公子身侧。”
“东宫侍女已足,无你立身之所,你既报答心切,那便劳烦去永巷为公子浣衣,如此也算贴身侍奉,全你一片好意。”
萧琅话音将落,殿内不知是谁没礼貌地笑了一声,四下宫人寺人连同席上诸位纷纷低下了头。
奚可能没有料到萧琅会同意,遂早早准备好了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表情,只等萧琅找理由拒绝,将她打发出宫或遣送回原籍的时候,以此情状博取容宣和秦俭的同情。
然而事与愿违,她遇上了喜欢另辟蹊径的萧琅。
“怎么,你不愿意?”萧琅紧盯着奚,不肯给她多余的思考时间,要么去永巷,要么出宫,东宫肯定是容不下她的。“你口口声声说愿为公子做牛做马以报救命之恩,如今却又不愿,可见你报恩之心并不真切,既然如此,你便领些钱回家置业去罢!”
只要留在宫中就一定有别的办法,奚来不及思考更多,连忙答应下来,“臣下愿意。”
原本老神在在地盯着沸腾的肉汤仿佛里面正在开花的容宣一听到奚答应下来立刻回神,“来人,送宫人奚去永巷,着永巷令登记。”
他不耐烦地摆手让宫人赶紧把人领走,此人不知好歹的模样着实碍眼,都怪这些人惹得他家夫人生气,琅琅又不搭理他了!
随后见下首蔡雉同秦俭耳语几句,秦俭惊恐地连连摆手,蔡君可劲儿扯她阿姊的袖子,一脸迷惑的表情。
容宣凑到萧琅身边窃窃私语,“你猜,公子妇可是在劝阿俭收下那女人不是?”
萧琅乜他一眼,将脸扭到了另一边,不说话也不理他。
容宣讪讪地蹭了下鼻尖,偷偷瞄了眼四周,见众人俱低头食饭,没有人注意这边,于是小心翼翼地“汪”了一声。
萧琅冷笑着乜他一眼,依旧不说话。
容宣忧愁地揣着手,不敢再吱声,生怕这人被惹毛了当场拂袖而去。
家宴一结束,众人一散,萧琅抢先冲出景熙殿跑了个无影无踪。容宣跟在后面没能追上,已然不知那人去向,不禁犹豫是去贤德殿还是观星宫。
沉皎用胳膊肘怼了容恒一下,“你家君上不行呀,师叔下午生的气晚上还没哄好呢!”
容恒不甘示弱地怼了回去,“瞎说!君后下午的气咱们君上早就哄好了,你看不出来这是晚上刚生的气吗?”
一旁的当事人嫌弃地捂住容恒的嘴,“嘴不想要可以捐给阿俭,教教他如何干脆利落地拒绝别人。”
而后幽幽叹了口气,“下了床就不认人,冷漠又无情的女人……”
“君后特别会拒绝别人,臣下以为……”容恒话未说完,思忖片刻后主动捂住了嘴。
再回神时容宣已经倒背着手走远了,长长的衣摆将道上的落花扰得一片凌乱,金色的凤纹闪过一道又一道月光,紧跟着消失在夜色里。
容恒并没有同往常一般跟上去,而是在原地发问,“我总觉得君后插手公子家事不妥,毕竟非亲生母子,恐惹人非议,你觉得呢?”
沉皎摇头,不甚赞同,“这恐怕并非公子家事,你何时见过师叔多管闲事?”
“可那女子确实一心扑在公子身上,甚至愿意入永巷做最下等的宫人。”容恒私心想了想,若是他遇到这般人物,大概也会同秦俭一般不忍心拒绝,即便对方提出一些过分的要求,他也可能会半推半就的答应。
“世人尽知公子乃是性情温慈之人,一向行正坐端,无有丝毫纨绔恶习,最是正直善良不过。有些话不妨说难听些,公子的婚事乃是君上与仲父自作主张,然公子却未有异议,对大妇钟爱有加,与媵妾亦是相敬如宾,由是声望甚高,朝野人人称道公子孝义两全。而这女子据说是上月月末才与公子有所交集,公子归期却是去岁定下的,若当真想要攀附富贵,怎会选择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勾引一个甚难侵蚀之人,其心何等急切方敢迎头硬上?”
“保不齐她以为公子会是那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呢?”
“倘若公子为人如此,更会做好表面功夫,竭力表现孝义之心,此女想靠公子翻身最简单的办法便是讨好同去的仲父以求顺利到达伊邑。至宫门再看,她下一个讨好的对象应是师叔,只要仲父和师叔二人松口,则万事尽妥,即便日后公子变了心,她也能凭师叔青睐立足。你看她一心讨好公子有甚用,仲父不喜,师叔与君上嫌弃,即便公子妇松了口又如何,她照样连东宫的门都进不去!”
“难不成君后怀疑她别有目的?”
“此女伪装痕迹甚重,不怀疑她别有目的才是真有问题!再说,君上不比公子长得好看?人人皆知师叔身体不好,哪有比攀附君上还能安享富贵的!”
“君上毕竟年纪摆在那儿……”
沉皎一愣,高声喊着去追容宣,“君上!阿恒说您年纪大了!”
“沉皎!”容恒赶紧追上去捂那张嘴,“你是不是人啊!!!”
容宣隐约听到了沉皎和容恒的吵闹声,但他懒得搭理,因为他在和暄池旁捉到了鬼鬼祟祟偷觑的萧琅,那人正躲在树后远远看着池边花丛深处窃窃交谈的二人,被他抱了个满怀都不敢反抗吱声。
他跟着看了一会儿,悄声问道,“同蔡安交谈的那人是谁?”
“是东宫的一名宫人,我没见过,是蔡家自己带来的?”
“除公子妇外其他人不可以带侍女进宫,此人并非公子妇身边人,应是宫里的。”
萧琅闻言思忖片刻,道,“永巷那个女人不能白放那儿,明日我去一趟东宫……信不信我把你手剁了?”
“嘘~”容宣做了个收声的动作,指了指蔡安,“快看她要去哪里。”
萧琅一回头,蔡安和宫人早就不见了,再一回头,容宣也不见了踪影,登时明白又上了那人的当,气得她直跺脚,绕过贤德殿直接回了观星宫。
半夜三更,萧琅正为奚辗转反侧,根据秦俭透露的细节反复推敲来龙去脉,此事想不通她着实睡不着!
正寻思着,她忽然听见有人悄悄翻牖进殿的动静,那人一落地便窸窸窣窣地朝着床榻摸了过来。
如此“猥琐”之徒,不用想都知道是谁!萧琅不予理会,翻身朝内假装睡着了没听到。
“你有没有睡着我能不知?”容宣嘀咕着,没脸没皮地爬上床钻进被窝里,“二月的天属实寒凉刺骨,还是夫人这儿暖和……还在为蔡安纠结呢?”
“没有。”
“那便是想我想得睡不着?”
“你也想去永巷?”萧琅从前听人说永巷多的是戴罪之人,氛围十分压抑,正适合容宣。
“永巷女人多,她们若是看我位高权重又貌美对我下手可如何是好?我一个人可对付不了一群人,特别是奚,那人目的不明,谁知是否是冲着帝星来的……”
萧琅不耐烦地打断道,“哎呀算了,原谅你了!”
容宣得令迅速贴了上去,心中不禁窃喜,若说聪明谁能有他聪明!
第六十章 略施小计
一宵易过,未及天明萧琅便起了,坐在妆台前由着宫人随意梳头,自己闭着眼睛打瞌睡。
秦俭的课业仍在继续,他一开始上课萧琅这位太傅便得早起,这无异于要她的命,尤其当她发现自己已经起了而容宣却还在搂着被子睡的时候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非要把那人也摇起来练功才觉得舒坦。
容宣练罢剑便回贤德殿换衣裳,萧琅和沉皎先行去往明德侧殿等候秦俭和容恒。
沉皎将昨日写好的事简递上,萧琅大致扫了一眼——上午有两个时辰的课,课罢要去蔡雉宫里一趟,下午要主持新岁首场论道辩会,晚上要去观星台昏见占卦,上个月月初夫子写信找她讨要的去岁观星录明天便是最后期限,她拖延至今却还差一个月未补齐,再不寄回蓬莱夫子又要写信骂她偷懒——唉,时日甚艰也!
沉皎又自案头翻出一卷竹简,递给她,“师叔,公子昨日交上来的治水策论您尚未查阅,一会儿上课可是要为公子讲解的。”
萧琅趴在案上敷衍地“哦”了声,虽然她有的是事儿得办,但她就是不想办,反正今天也干不完,索性破罐子破摔。
沉皎一看自家师叔这副模样便知其又陷入了间歇性勤劳、持续性低迷的状态,遂道,“那我拿去给君上好了……一会儿公子来了您可得注意仪态,不能再趴着了。”
萧琅委屈地小声叨叨,“我不想上课。”
沉皎只得好言好语哄着她,“师叔暂且忍耐些,其实公子和阿恒也不愿上课。”
萧琅听罢欲言又止,“……你到底会不会安慰人,你属容恒的?”
“呃……我拿简给君上。”沉皎挠了挠头,果然嘴欠会传染,他决定之后少跟容恒搁一堆玩儿,否则早晚要被师叔撵回蓬莱。
说谁谁到,容恒踩着沉皎离开的脚步进了侧殿的门。他方才在门外听沉皎说萧琅今天心情十分低迷,让他哄着点儿、督促着点儿,总归不能放纵萧琅浑水摸鱼耽搁秦俭课业进程,眼下遂主动问起萧琅新岁课业准备如何,秦俭在外数月所做笔记是否要看上一看。
“不看!”萧琅甚是嚣张地揣起手,“我根本没有准备,没想到罢哈哈哈哈……”
容恒怀疑这人是不是昨天被容宣气疯了,今天奇奇怪怪的。
“容宣在做甚?”
“同庆阳君、忠渭君和武安侯、大上造商定出兵之事。”
“噢,又商量着怎么赚人便宜是罢!”
“哎,君后此言差矣,君上说了,国家之间的事都是正经买卖,怎么能叫赚便宜呢!”
“嘁……阿俭为何仍未到?”
“被君上唤去旁听了,一会儿便到。”
片刻,秦俭果然自正殿而来,向萧琅传话称容宣让他写一卷关于魏吴之兵与秦的策论,上午的课需得请假。
“这样啊……”萧琅心里高兴得要命,却还得装作深思熟虑勉为其难的模样,“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三国兵戎关乎万民生计,笔下行文务必严谨以待,绝不可马虎。我不便在此打扰,你且自行思忖,多深思熟虑些时日亦无妨。”
“是,臣下明白!呃叔……”
秦俭追喊不及只得看着萧琅迅速消失在他的视线里,叔父留给他的课业太难了,他本想向叔母讨教一二,如今看来是没戏了。
“唉,即便君后在这儿公子怕是也问不出一言半语来,君后自己的课业都没做完呢!”容恒不遗余力拆着萧琅的台,“她上次找沉皎代笔,谁知课业尚未发回蓬莱便被无名先生算到了,派弟子来给她二人好一顿骂,君后若留下来,只怕最后公子自己的课业尚来不及写还得反过来帮君后写。”
原来出身阴阳家的叔母也会偷懒拖延!
秦俭忽然觉得自己偶尔想着偷懒一点好像也没有那么罪大恶极了。
萧琅未乘车辇,也没有带沉皎和宫人,一个人慢慢晃悠到了东宫。
适时,蔡雉姊妹二人正躲在室内调香,萧琅不忍打扰,便趴在牖前静悄悄地看着,直到蔡君偶然一抬头,才发现她竟孤身来此,姊妹二人赶紧起身迎接。
蔡雉有些惶恐,“臣下正寻思叔母今日许是到傍晚方有空闲,哪知叔母这便来了,臣下等未曾远迎,着实失礼,望叔母赎罪。”
“自己家自己人没必要远迎,何必学你叔父那一套没用的。”萧琅拉着蔡雉的手在案边坐下,将自己从容恒那里摸来的肉脯拿出来同二人分食,顺便把得空的缘由一五一十同二人说了,接着便提起昨夜蔡安同宫人鬼魅的举动。
蔡雉闻言不免失色,她竟不知东宫出了这样一号人物,说来又是她失职之过。“叔母赎罪,臣下……”
“你有孕在身,好好养身体才是正经,东宫有田叔帮衬,你暂时不必操劳这些。”
萧琅安慰道,接着又令蔡君想个法子,一会儿将蔡安或那宫人引过来。
可不是她故意找事,实在是机会主动送上门来,错过这次难说还能不能有下次。
蔡君应了声,思忖须臾,招呼蔡雉的侍女巧一同出了门。
叔侄二人在屋内等了约摸三两刻钟,肉脯几乎要见底时,听见蔡君和侍女巧声音不大不小地说着“悄悄话”进门的声音,蔡君回了内室,巧则留在了内室门外。
三人又说了一刻多钟的闲话,室外响起一阵呼唤巧的女声,那喊声里充满了小心翼翼。
巧应声出门,见来者是服侍蔡安的宫人米,而她与此人尚且熟稔,便出廊同米攀谈了起来,问她有何要事来此,可是右媵姪有事要找少君不是。
米连忙否认,称是蔡安放她自由走动,自己只是来找巧聊天的,并无要事。
巧点了点头,意欲支开米,“那咱们去和暄池走走可好?眼下那里应当无人。”
米婉言谢绝邀约,“和暄池太远了些,万一少君需要你时找不到人可如何是好,不如你我二人在此坐坐、说说话,找点乐子便罢了。”
巧甚是为难,似是颇有顾虑,因此迟迟不肯点头。
米却不容她想太多,当即便拉着巧到廊下同坐。
巧有些坐立不安,站起来低声劝道,“君后与少君正在室内说话,咱们还是别处坐罢,免得惊扰她们。”
米拉住巧不让她走,“无妨无妨,咱们也小点声便是。”
巧只得又坐下,掩口清了下嗓子,“最近天气干燥,下了两场小雨也不见好,你那边距小池近,感觉如何?”
“啊?甚好。”米虽然坐在这儿,但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那沉敛的表情怎么看都不像是找乐子来了。
巧自然能看出来米的心思并不在这里,“你有心事?”
“没有,只是……只是怕闲话太多打扰到君后与少君。”
米前后矛盾的措辞与举动惹得巧不禁发笑,随即在心里叹了口气。
室内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入两人耳中,巧悄悄瞥了米一眼,见对方神色有些紧张局促,便也没有出声打扰。少顷,她借故离开了这里,只留米一个人坐在廊下。
米眼看着巧的身影拐过回廊,消失在对面的拐角,她思虑再三,蹑手蹑脚地贴到了墙根。
“……父亲脾气急躁,有时连大父大母都拦不住,臣下一直忍着没有给他去信,便是担心他怒极之下处置了嫂嫂,家丑曝光不说,更易打草惊蛇。如今看来却是不能不报了,倘若嫂嫂意外亡故,家中必定追查到底,至时安安同其母所为将为更多人知晓,万一不幸泄露,叔父叔母之苦心全然付诸东流,整个庄氏按律连坐,更会累及君子和公族。”
“对方既然派了新人,便是放弃这对母女之意,废棋已无用,留着终究是个祸害,母国尚且可以出卖,远在千里之外的赵国于她能算甚?赵韦向来提防君上提防得紧,又怎会留个把柄在君上手里。原本我还想着,若是她识相,肯将功补过,保她母女平安未尝不可,如今却是想保也没有机会了,她在宫中或许能活,她母亲……且自求多福罢!”
“臣下也曾想过替安安求情,可惜她实在是冥顽不灵!”
“听说她母亲因远嫁他国之事一直备受母族鄙夷,也许她是想替母亲正一正名,可惜选错了方式,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自己的母亲。”
……
米听出了这是公子妇和君后的声音,两人似是在讨论她服侍的右媵姪蔡安。当她正准备继续听下去的时候巧突然回来了,身影出现在廊下,并往这边走过来。
米赶紧离开墙根,假装在看廊柱上的花纹。巧走近问她在做什么,她连称“没有做甚”,又说闲坐已久,她该回了。
米要走巧也不拦她,也没有送她出门,只叮嘱对方好生照顾蔡安便自行进了内室。
室内暂停的说话声随着巧的加入又响了起来,米在院子里听得不甚清晰,意欲贴过去但又怕巧再冷不丁出来,一时站在原地犹豫不决,来去不是。
须臾,牖格上的影子晃了一下。米见状心脏一跳,生怕被室内之人瞧见她还没走,立刻转身慌慌张张地跑了。
她哪里能看得到,内室牖前站了两个人,正盯着她惊慌失措的背影,只等着她跑去报信。
第六十一章 义战之辩
“阿恒,寡人衣着如此寡淡,是否会为诸位先生学子以为怠慢?”容宣站在一人多高的铜鉴前打理着发冠,随口问给他整理衣裳的容恒。
容恒摇头宽慰道,“君上对先院长一片孝心,自愿重孝,他们赞誉尚且不及,又怎会觉得怠慢?”
“那你说寡人这般打扮看上去会比嬴涓年轻些许吗?”
“怎么……”可能!容恒话到嘴边未说完突然改了口,“当然!”
“但琅琅好像并不喜欢雪色,她不喜欢鲜亮的颜色,唯独青玄甚得她心……哎呀,不愧是我家夫人,连喜好都与寡人如出一辙!”容宣说着便犹豫起来,“要不……”
容恒恰到好处地打断他,“不存在的君上,君后只是爱您在心口难开,您穿哪个颜色她都喜欢得紧!”
容宣一噎,白了他一眼,“你说的最好是真的,否则寡人把你皮扒了!”
容恒还想再自辩两句,却见一寺人匆匆进殿来,神色带着些许无措,遂问那人有何事。
寺人慌张一跪,“君上,东宫右媵姪安在和暄池投水被、被疆景先生撞见了!”
容恒惊诧地“啊”了声,看向容宣,“右媵姪该不会是因为事情败露想不开罢?”
容宣对镜抚平衣领和腰际的褶皱,闻言冷笑,“若是想不开她半夜在东宫小池悄悄投水岂不妙哉?大白天的跑到和暄池作妖谁知道她要出甚幺蛾子!速去明德殿通知公子。”
“是!”寺人得令连忙跑去向秦俭报信。
容恒十分担心,“君后上午去东宫坐了很长时间,回来时那人还好好的,怎么刚过午便寻死觅活的,此事可别跟君后扯上关系,免得再被人说咱们仗势欺人。”
“仗势欺人怎么了?叛国之徒还得一天两炷香供着她不成?”适时进殿的沉皎听闻容恒此言立刻回了一句,接着同容宣禀报说,“先生说君上不必过去,且由人哭去,她再看一会儿热闹便来。”
容宣无奈地叹了口气,“小时候看热闹差点被人拐去做奴隶,长大了还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记吃不记打,当真怕她哪一日又被别的某些人拐走了!”
“您直接报嬴涓先生的名儿得了!”萧琅小时候被拐一事容恒还是头一次听闻,听上去仿佛天方夜谭一般。“不过您说这事儿甚是稀奇,竟有人胆敢拐卖阴阳家弟子,还敢卖去做奴隶!唉,真不知这世间还有多少人是这般被强买强卖去的,可惜他们没有君后的本事和运气!”
“只要有交易门路便总会有强迫发生,故有废奴之法。虽然废奴惹得贵族不开心,但黎庶是开心的,国泰民安便是法令存在的意义。走,咱们也瞧瞧热闹去!”
可惜容宣到时热闹差不多要结束了,秦俭蔡雉等人俱齐,都站在萧琅后头“看热闹”。
蔡安说是投水,然而衣裳头发一点儿没湿,只有身上沾了些湿泥和碎花,脸上倒是哭得妆都花了,也不知哭了些什么内容,惹得在场之中脾气最好不过的秦俭都是一脸冷漠的表情。
待蔡安哭罢,萧琅不置可否地甩了下拂尘,抬脚预备离开,“投水救不了你母亲。”
蔡安跪行上前,又不敢碰萧琅,只伏在地上哭个不停,“疆景先生!请先生救救贱私,救救贱私的母亲!”
“如何处置你自是秦王说了算,我非王法,救不了你,更救不了你母亲。”
萧琅踢球水平一流,一下将锅甩给了容宣,但实际上蔡安的处置权是在她这位秦王后手里。然而宫规和律令萧琅甚至从未翻开过,今后她也不打算翻开,故蔡安按律当如何处置她着实不知,与其现学现卖还不如甩给懂事的去办。
整个秦国谁最懂事?答案不言而喻。
萧琅甩完锅潇洒转身,结果正正对上了站在不远处的容宣的眼睛,那人挑了下眉,眼睛里只有四个字,“我就知道”!
尽管尴尬得头顶冒烟,但碍于形象身份,萧琅只得强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同容宣擦肩而过,迅速钻进车里跑路。
这人跑得比甩锅还快!
容宣望着阴阳家的车走远,回头瞅了眼了无生趣的蔡安,摆手叫人将她押回东宫看起来,不准她再表演“寻死”这种无聊的戏码,他回来还有话要问。
蔡安被带走后,秦俭上前一步欲言几句,容宣止住了他的话头,“等寡人和你叔、同先生回来再说。”
秦俭不敢再多话,便与蔡雉一起目送容宣离开。
回东宫的路上,蔡雉几番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忍不住好奇,低声问秦俭,“君子,方才雉斗胆偷窥先生一眼,发觉先生竟同叔母有八九分相似,难不成……”
“先生和叔母其实是亲姊妹。”秦俭脸不红心不跳地忽悠人,叔父叔母让他这般说他便这般说,又不会有人去查证,二十多年都过去了,谁还记得清楚萧燕然到底是有一个女儿还是两个女儿。
蔡雉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怪道世传二人关系亲密。”
秦俭忙“嗯嗯”附和两声,坐实了蔡雉心中的印象。他伸手揉了一把蔡雉的头发,拉起她的手,“莫为蔡安忧思,叔父叔母自有决断,我带你去和暄池看花好不好?”
蔡雉瞄他一眼,“君子的课业做完了?这道题我可是不会的,丁点主意都没有。”
“……没有。”
秦俭老脸一红,只好打消三位家长都不在家趁机浑水摸鱼的念头,抱起蔡雉便往东宫跑,吓得对方失声尖叫,愤愤地捶了他两下。
且说萧琅与容宣二人到了学宫,来得仍是早了,场内尚无学生。
容宣进门一眼便相中了一个好位置,赶紧跑过去占下。容恒打眼一看,原来是上次嬴涓坐的地方。
萧琅指了指下首一席,“你和阿恒的位置在那儿。”
容宣不甚情愿地起身换了地方,偷偷叮嘱容恒要看紧嬴涓,不准他坐在之前的那个位置。
容恒忙不迭地点头,保证一定看管到位。
结果两人都没能看住那个位置,容宣带容恒出门和儒家弟子叙旧说话的工夫嬴涓悄悄到了,坐在那里和萧琅聊得十分开心,恨得容宣牙根痒痒。
今日议题是兵家学生呈上来的,他们不知从何处得了吴国请兵的消息,内部因“秦出兵是否为义战”吵得不可开交,于是将此事拿出来找大家评理。
不过众人心里也都明白,无论议题最后结论如何,都不可能改变秦王的决断,仁义道德在利益面前总是显得过于理想化。
话虽如此,但这个议题对于未能取得军功的学生来说仍是一个非常值得把握的机会,是继续碌碌无名还是脱颖而出,皆在此一举。
既然选定兵家议题,萧琅便让人将长懿、龙行父子等几位武将请了来,各人不拘是否兵家身份,都一齐来听听草野之人的意见。
这次辩论比上次农家议题来得更加激烈,兵家学生一向重兵轻礼、直来直去,不太讲究“先礼后兵”那一套,故说起话来也没有那么多拘束和婉转陈词,真正无所克制、畅所欲言,场面尤其嚣闹。
萧琅低头饮两口茶的工夫发现龙非也耐不住性子下场了,跟一名医家弟子辩得有来有回,把龙行气得在一旁闭眼掩面、火冒三丈,长懿却是连声叫好,长辈仪态全无。
容宣保持着礼貌的微笑看着诸位意气风发的学生,悄悄同容恒嘀咕,“一个龙非三台戏,朝堂之上若是再多几个龙非的师兄弟,只怕整个秦王宫都得吵成市集。”
容恒其实有些羡慕龙非的嚣张吵闹,“少上造和忠渭君同岁,可两人性情却大相径庭,忠渭君甚是老成持重,少上造却仿佛长不大似的,明明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却还是满腔少年意气,看上去倒像是二十啷当岁的人。”
“性格使然,”容宣说着便朝某个方向撇了下脸,眼睛里立刻挂满了笑容,“你看某些将要做大母的人不是也如此不着调么!”
容恒紧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上首座位空空如也,那人不知何时溜了出去,只剩沉曦与沉皎这对师兄弟一左一右地坐在案边整理竹简。
好在上首四面层层青帐遮掩,位置又高,场内诸生忙于辩论,少有人抬头看,一时竟也无人察觉疆景先生跑了。
另一端,悄悄跑路的萧琅并没有四处乱窜,而是躺在论道场的屋顶上无所事事的晃着脚尖闭目养神,屋内的吵嚷声隔着屋顶传来变得十分微弱,但也能隐约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听了几刻钟,萧琅不禁撇嘴。屋里那群学生言之凿凿据理力争的模样看上去像是经历十分丰富的一般,实则恐怕连群架都没有打过,更别说上战场了,也不知龙非哪来那么多精力跟他们辩论,容宣竟也坐得住。
“我说你带不了弟子你还不服气,这点耐心都无如何能做夫子?”
萧琅听见有人说话便睁眼瞟了一眼,见是嬴涓又闭上了眼,“下不去可别哭着求我。”
嬴涓在她旁边坐下,“等秦王发兵,我大概要同两位师兄随军去往南境。”
“你若不想去我可以帮你引荐太医令。”
“啊你……”嬴涓欲言又止好半天,最后愤愤起身,“我下去了!”
第六十二章 西边的桃花
嘁,不识好人心!
萧琅心里嘀咕一句,无所谓地翘起二郎腿,枕在双手上望着天上的云彩来来去去。
天上的云彩被风吹着往北走,走了尚不足一指之距,那刚刚走掉的嬴涓便又回来了,重新坐回她的身旁。
萧琅又瞥了他一眼,不知这人是想通了需要她帮忙引荐还是有别的什么话要说。
嬴涓没有让她久等,开门见山,“我要去战场了,你有话叮嘱我没有?”
“倒是也有两句。军令不许医士亲临战场正面厮杀,你再想做游侠也请收一收想法,莫要违反军纪逞英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若是被抓了秦王可来不及救你。”
萧琅言罢,两人之间一阵沉默,死寂得有些可怕,她不禁开始反思自己方才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但思来想去觉得没有丝毫问题。
说话之人还在盯着云彩发呆,另一人已是一脸愤愤地站了起来,“下去了,再也不上来了!”
萧琅甚是无语,也不去管他,随便嬴涓爱去哪儿便去哪儿,她只在屋顶上听着场内的动静,等这些人吵完了她再回去结尾。
这场关于“义战”的辩会到这里其实已经露出尾声,出人意料的是,竟然大部分人都认为秦国出兵襄吴伐魏乃是最有情义、最讲信用的仁义之战,秦国坚守与吴庇护扶持之约,与多年前背信弃义的赵国相比高下立判。
听到有人如是辩驳,萧琅不禁扯了下嘴角,闭目摇头不予置评。
底下的容宣挂着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看着眼前的这些学生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为达目的什么鬼话都敢说。也许那日坐在高高的王位上看他为了出头不遗余力表现自己的东武王,当时的心情便同现在的他一般无二,有欣赏也有看穿把戏的忍俊不禁,尽管用力过猛倒也不必苛责。
这时的场中已然转变成了几位将军对学生的单方面考核,兵家弟子安静坐在席上,等着龙行点名上前作答。
别家学生见状着实羡慕得很,可惜自己不通军事,大好机会竟让兵家拿走了。不过他们能在旁边观摩一二也是好的,万一哪天秦王带着其他臣属来此,他们也好有对答的经验。
龙非凑到容宣身边指点着那几个险些被长懿问哭的学生,个人情况如数家珍,这是谁谁门下弟子,谁谁参加过哪国哪场战事,谁谁在攻防领域颇有建树……末了,他问道,“君上看好哪个孩子?”
容宣看谁都不如朝中的这几位,遂敷衍地回了句“都挺好”。
龙非有些失望,“什么嘛,都挺好就是都不好的意思。”
容宣笑笑,给他出了个主意,“毕竟稚嫩,稍有欠缺也是正常,你若欣赏便收作门客,认真带上几年,成才者荐入朝堂,未成者暂做帮手也是一样的。”
龙非抓了抓头发,看上去不大情愿,“臣下不会带孩子,也不爱带,这都啥啊!”
“难怪龙文龙武不爱跟你亲近。”
“快别提了!”龙非翻着白眼叹了口悠长的气,“真想送到忠渭君家里去,让明姬夫人好好管教管教。”
容宣大惊失色,“怎会有像你这般狠心的父亲?!”
“臣下狠心算什么,他们对待臣下那才叫一个残忍!要不是父亲一直在家,臣下早把龙文的狗腿打断了!”
“你这回可能体谅武安侯的不易了?”
“唉!造孽啊!”
龙非再次疲惫地叹气,挂着一脸心事重重的表情回到了自己席上。
容恒同情地望着龙非的背影,“少上造最近看上去确实十分劳累,谁曾想竟是因为这个,着实令人感到意外。”
容宣失笑,“你看武安侯不也跟他磕磕绊绊三十余载,他这才哪儿到哪儿,以后还有他受的哪!”
“可不是……”
主仆二人正说着,面前袅袅拂过一道清风,案上忽然多了一截花枝,细嫩的粉白花苞鼓鼓囊囊犹待开放。
容宣见此莞尔一笑,小心拾起花枝。
花枝乍入手,挨挤的花苞倏然绽放,幽香顿时扑面而来。
容宣将花枝藏入衣襟,接着便抬头瞄了眼高台,正见萧琅撩开了青帐,低声同沉皎师兄弟说话,对方瞧他看过来便冲他眨了一下眼。
容恒喜滋滋地将花枝簪入发髻,又是得意又是显摆地同容宣笑道,“臣下就说君后定是万分挂念着君上的,连臣下都跟着您占便宜,您看嬴涓先生……他怎么也有?!”
这边话音刚落,容宣立刻看向对面。待定睛看清,嬴涓手里果然捏着一截开了花的桃枝,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原地消失。
“呃……”容恒试图帮萧琅、也帮自己圆一下,但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点子,吭哧半天也没编出个所以然来。“那个……也许……”
“你接着帮她狡辩,寡人有在听。”容宣盯着对面那枝桃花气不打一处来,自己藏在胸口的那枝花也没有方才那么好看那么香了,但丢掉又舍不得,继续拿着还生气,真真进退两难。
“啊君上您快看,沉曦和沉皎也有的,君后并非是单给……”
容恒好容易发现一个辩白的角度,结果说到一半发现容宣脸色更差了,于是不敢再说下去,一心装个哑巴。
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一送送一把不说,送我的还是未着花的苞枝,送个礼都敷衍了事,我非得收拾她不可!
容宣心里越想越生气,越生气便越爱拿自己去和嬴涓比较,由是更加生气,忍不住远远地剜了台上一眼,若非此地外人众多,他非得找萧琅问个清楚!
时辰将至,辩会渐散,兵家学生随几位将军回兵家学舍私聊,其他学生也各自忙碌去,场内只留下萧琅三人、容宣主仆,以及嬴涓。
容宣本已起身离席,准备回车上等萧琅,结果整好衣裳后发现对面的嬴涓竟岿然不动,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遂甩了个眼色给容恒。
容恒立刻了然,赶紧跑过去跟嬴涓打招呼,东拉西扯了几句后问嬴涓怎么还不走。
嬴涓难为情地挠了挠头,嘴里含糊其辞,反过来问容宣何时离开。
容恒连忙回他,“君上这便要走了,嬴涓先生何不一道?”
嬴涓婉言谢绝,“啊!我还有要紧事,要不我先送君上一程?”
他虽这般说着,脚下却是一动不动,正等着容恒拒绝,他好顺水推舟。
容恒怎会如他之意,当下便万分感谢地点了点头,“好!如此便多谢嬴涓先生。”
“呃,请。”
嬴涓不甚愿意地抿了下嘴,跟着容恒后面离开了论道场。
萧琅理罢竹简书札,问沉皎和沉曦去不去酒肆玩。
沉皎没有说话,只偷偷怼了萧琅一下,朝她比划了个写字的动作。
萧琅看了看案上笔墨竹简,又看了看沉皎,有些不知所以然,遂不理会他,转脸问沉曦去不去。
沉曦沉沉地叹了口气,“师叔,课业。”
萧琅面无表情地朝他伸出手去,“五千金,可一次付清,也可每日分付。”
“啊这……”沉曦登时一噎,“师叔定的哪间房?”
“天九等你们哟~我先走啦!”
萧琅心满意足,全然不顾背后那二人的唉声叹气。在她看来课业总归是写不完的,何不直接放弃先图一乐?
她出了门,本想直接去寻容宣,让容宣约上嬴涓等人一齐去酒肆,然而门口早有人等着她,见她出来立刻扯住她袖子将她拉走,脚步快得几乎要飞起来。
萧琅未看清拉她之人是谁,只看到站在不远处的容宣兴致缺缺地朝她翻了一对白眼,如此便猜到扯她袖子的定是嬴涓。
嬴涓脚下生风地拉着她一路跑到那个藏于湖荫的小渔屋,渔屋不知何时已修葺一新,屋檐下也换了一套新渔具。
萧琅摸着新木砌成的墙壁啧啧称奇,“这屋子可是你修的?甚是精致!”
嬴涓点头,“是我修的……我、我有话要跟你说!”
他拉着萧琅进屋,紧张地左顾右盼一番,而后小心翼翼地关上门,站在牖前一脸诚恳地看着萧琅,接下来好一番欲言又止,“我……我……那个……嗯……其实我想说……呃……”
萧琅的心跟着嬴涓的吞吞吐吐起起伏伏,对方每次张口欲言她都激动地竖起好奇的小耳朵,结果总是空欢喜一场,几次三番过后她终于有些不耐烦了,“你到底说不说?此事可是不好开口不是?”
嬴涓红着脸烦躁地抓着头发,“是,也不是,就是……怪不好意思的……”
“你……”萧琅心里一慌,期期艾艾的揣起手,低头打量着裙子上的星图用佯作不甚在意的语气问道,“你可是家里遭遇甚困难了不是,该不会、该不会是想跟我借钱罢?”我可没钱!
“我!不!借!钱!家里也未曾遭遇任何困难,一切都好得很!”嬴涓闻言,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他闭眼平复了一下复杂的心情,表情摆出十二万分的认真,“我有别的话想跟你说。”
萧琅亦是无语又无奈,“那算我求你的,快说……不准欲言又止!”
“咳咳,好!”嬴涓用力清了下嗓子,刚刚开口脸颊便一下烧到耳根脖颈,“季萧,我喜、西边的家里的桃花开了,你、你要来我家看吗?”
第六十三章 舍弃
“你西边的家?”萧琅怀疑自己方才没有听清,此时一脸茫然的表情,“那里的桃花竟开得这般早吗?”
“是挺早的。”嬴涓自暴自弃地回了一句。
他背过身去,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恨自己这张没用的破嘴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当下只能庆幸这陋室之内光线昏暗,萧琅看不清他红胜熟蟹的脸颊和又恨又慌的眼神。
“好是好,可此刻动身怕是已经晚了,待你我抵达西地时花期已末,赏无可赏。不如等我从蓬莱回来再说,那时我......
《凰权谋术》第六十三章 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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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乱象初始
季春初,秦国大上造长懿率军七万出发,目的地正是秦吴接壤的番阳郡,医家学生四人随军。
吴侯与太子良之感恩戴德自不必说,魏侯之气急败坏更在意料之中,赵国鞭长莫及,如今悔恨已是无用。
适时宫内无事,连蔡安都很消停,她早已被关押在东宫一处偏僻侧殿内,内外有宫人把守,时刻盯着她的动作。那日闹剧后,秦王宫内外便统一口径说她因过于思念家乡与母亲得了癔症,致使冒犯疆景先生,先生虽恕她无罪,然太医令认为其日......
《凰权谋术》第六十四章 乱象初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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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魏国书
商家掌学收个学生并非要紧事,每年各个学派入学与出师的学生数不胜数,无甚稀奇,不过三言两语便带过去了。
不过既然是齐子客认识的人,他本人今岁又要回伊邑和临淄一趟,也许不久以后便能见到也说不准,故萧琅并不在此事上纠结,草草结束了这个话题,继续同容宣说道她占得的卦象。
卦象将将论罢,余音未收之际,门外忽然传来寺人急促奔上台阶的脚步声。
萧琅闻声忙将枣子塞到枕头内侧藏起来,又在上面盖了层被子遮住......
《凰权谋术》第六十五章 魏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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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新星降世
九州尚未入夏赵韦便按捺不住焦躁的野心,着人领了一撮兵马没日没夜地骚扰燕国边境,似乎是在试探燕如的态度。
燕如本意是不予回应,但又不能完全置之不理,任由边郡损失,遂也派人领兵戍边反击,两家见面后着实打了几场。
可后面不知是哪一边出了问题,是打红了眼还是会错了王意,刚进四月,原本胶着在燕国边境小打小闹的两军竟莫名衍生成了战事,甚至因此出现流民。
适时,萧琅正坐在容宣肩上攀折树梢的花,发髻上的......
《凰权谋术》第六十六章 新星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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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惊变
东宫主殿,容宣与秦起沉默坐着,二人各自不语,只顾低头饮茶。
容宣表情云淡风轻,但心里着实不安,他想不明白这种令人焦躁的忐忑不宁的感觉来自于何方。按理说,有萧琅在观星台盯着,有秦俭和太医令在屋里守着,他不应当如此心神不宁,思来想去终是不得其解。
一壶茶汤过半,着急忙慌的脚步声自殿外传来,宫人像无头苍蝇似的闯进正堂。
见状,容宣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一向老成持重的秦起也难得露出了紧张的表情。
......
《凰权谋术》第六十七章 惊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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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秘密暴露
容宣在观星台没能见到萧琅,他被沉皎挡在门外,理由是新星初诞亟待占卦和星轨推演,观星台离不开人,所以萧琅很忙,不待客。
“我非客,明明是君子,对罢阿恒!”容宣觉得沉皎这话说得好生奇怪,便不想搭理这番拒绝。
容恒一反常态地没有站在容宣这边,反而帮着沉皎说话,“君上,既然君后事务繁忙,要不咱们改日再来?”
容宣听闻此言很是狐疑,但正当他还想再说些什么话争取一下时却跑上来一个宫人打断了他的思索。
《凰权谋术》第六十八章 秘密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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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不如早早逝去
李岱与太医丞早已告退,余容宣久立门边。他看着无力地躺在那里却仍在努力欢笑的萧琅,心里忽然浮现李岱离开时劝谏的话——
与其痛不欲生,不如早早逝去。
也许离开这个充满鬼蜮伎俩的人世间,于萧琅、于疆景子而言,当真是解脱。
萧琅很快便发现了容宣鬼鬼祟祟的身影,遂讨好似的朝他伸出手去,希望对方看在大家的面子上不要再跟她算账。“华渊……”
“难得叫得这般好听,定是亏心!”容宣跑过来握住萧琅的手,当......
《凰权谋术》第六十九章 不如早早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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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惊梦
蔡雉自那日离开观星宫后便没了动静,既没有再请求拜谢疆景子,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天天派人来问安,仿佛消失了一般,这般异常行径倒惹得萧琅担心起来。
容宣怕她伤神,便喊来秦俭问了问,结果没有丝毫异常,只是蔡雉最近略有些心神不宁、寝食难安,好像有事隐瞒,不过秦俭并没有问出什么来,只好罢了。
“你既为人父母,便已长大成人,往后东宫诸事你自行决断,拿不准的便同詹事、中庶子等人商议,寡人与你叔母是不会再管了......
《凰权谋术》第七十章 惊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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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韩涉江
那个诡异又恐怖的噩梦一直在容宣的脑海里徘徊,直到六月末端,燕赵突然止战,两王向他发来会盟国书,他才没了时间寻思这个,一心扑在会盟大事上。
萧琅认为这是好事,尽管北地诸侯嘴里没几句实话,但当面观察一二也是好的。
容宣虽亦是如此思量,可他放心不下萧琅,倘若这人身体还好,他定是要带着同去的,可如今这般支离破碎的模样怎能经受得住颠簸,留她一人在家更是不放心,没有他在眼前盯着,谁知道萧琅还能干出什么......
《凰权谋术》第七十一章 韩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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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引鱼上钩
沉皎手里握着两把钥匙,心里惊慌失措。萧琅交待给他的事着实烫手,尤其听完述说之后他越发感到害怕,欲交还钥匙却被对方推了回来,由是更加张惶不已。
他思来想去,还是将钥匙强行塞还到萧琅手里,“师叔莫再胡言乱语,君上还等着跟师叔一起同衾同穴呢,师叔哪能扔下他不管,这东西师叔还是亲自交到君上手里罢,我拿着实在是不放心。”
萧琅抿着嘴,掂着手里的钥匙若有所思。
说心里话,她对沉皎方才的表现是有些失望......
《凰权谋术》第七十二章 引鱼上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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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交易
萧琅疑问来得突然,沉皎一下没反应过来,犹自笑嘻嘻,“我是沉皎呀,师叔口渴吗?”
他端来温水递到萧琅嘴边,“来,师叔饮一口润润喉。”
“不必。”萧琅摇了摇头,挡住沉皎伸到她面前的手臂,“多谢。”
“师叔?”沉皎十分不习惯这样的客套与疏离,他捧着碗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问萧琅他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对不起,我一时想不起你是谁。”萧琅勉强笑了一下,眼前这人看着很眼熟,却总也记不起名字,也许是她......
《凰权谋术》第七十三章 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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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钓鱼局
明义原是来送文书的,随后又汇报了些事,末了正准备要走时被萧琅叫住了。
“明子,君上同我均有意请明子继续教授公孙为止,不知明子意下如何?”话虽如此,但当下只是萧琅自己有意,容宣尚不知此事。
“臣下何德何能敢蒙君上君后青睐!”明义惊喜交加,但又有所疑问和顾虑,“臣下一身本事多半师从君上,胆敢教授太子课业不过是仗着太子根基牢固又有先生顶梁罢了。如今公孙年幼无邪,君上何不亲自教授或另觅良师?”
......
《凰权谋术》第七十四章 钓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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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尘埃落定
看着身后莫名摔落阶前的姒家家主,好家家主呆了好一会儿。他本想去扶,但疼痛难耐的呻吟却像是催命符一般令他惊恐万分。他错愕地回头看着萧琅,随即后退两步抬剑指着她,大喝一声“妖妇岂敢”。
萧琅拍了下凭几的扶手站起来,慢悠悠走下台阶,“他不敬我,还想逼迫我,别忘了,这里是我家,我在我家行事,有何不敢?”
姒家家主被亲卫从地上扶起来,自己都已经站不稳,还要色厉内荏地指使好家家主动手杀了萧琅。
好家......
《凰权谋术》第七十五章 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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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当场去世
太史令谨遵后意,奋笔疾书,一场小小闹剧就此盖棺定论。
尽管阶下所跪之人仍是鲜活,但从文字落书的那一刻开始,他们便已成为历史上的死者。上位者说他们是何时死的,他们就是何时死的,成王败寇,不容反驳。
未至午时,城外渐渐息声,守城将士大开城门放墨蒙与众将士进城,开始处理城外横七竖八的尸身。
墨蒙带着一身血气进宫,他瞟了眼哭成一团的好姒家人,故意高声回禀,“君后,城外叛军已尽数伏诛!”
萧琅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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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疆德子驾临
萧琅不记得自己昨晚是怎么睡过去的了,但睡死之前那慌得要死的心情还历历在目。
希望沉皎那帮小崽子只是眼瘸看错了。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反复祈祷了三四遍才神态空洞地睁开眼睛,接着便被清晨明媚的阳光刺得眼冒金星、泪流满面。“谁啊大清早的干这事儿,能不能把帘子拉上!”
萧琅一手遮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眯着眼摸索着去关牖,今天的天气好得过分,宫人也勤快得过分,她还没起呢便拉开了帘子,眼睛差点瞎了。
......
《凰权谋术》第七十七章 疆德子驾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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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旧友重逢
我找到了西昆仑。
疆德子如是说道。
“西昆仑?”萧琅闻言抬眼一瞟,却见疆德子神情严肃不似作假。
她的这位师兄并非伏且师兄那般擅开玩笑之人,而且从不说谎,瞬间想来她虽不大相信,却也稍微有些动摇。
“是吗?那恭喜你了。”
萧琅一直以为祖神和昆仑只是传闻,阴阳家凭借的是祖师们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精挑细选的秘籍和秘法并勤加修炼才得以窥视天象、修炼得道,所谓“奉神”“祀神”不过是阴阳家传人用以维......
《凰权谋术》第七十八章 旧“友”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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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是她莽撞了
疆德子并不以为冒犯,反而难得好声好气地反问容宣自己为何不能在这儿。
容宣张口结舌,无法反驳。
疆德子一身普通文士的打扮,坐在那里甚是乖巧安分,不过说出来的话却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温和,“我是帝辅星,我出现在这里还需要其他更正当的理由吗?倒是咱们出身儒家的尊贵的秦王,乍一见面便是一通质问,甚是无礼!”
萧琅小心地唤了声“师兄”,尴尬地帮容宣解释道,“他刚一回来便见你在这儿定是激动万分,难免......
《凰权谋术》第七十九章 是她莽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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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相安无事
家宴说来便来,没有一点点防备,因为是疆德子主动提出来的,所以其他人不敢有异议。萧琅本想再细致准备一番,结果对方完全没给她机会,想办即刻便要办。
容宣本是极其不情愿且万分抗拒的,但萧琅及时掐灭了他反对的小火苗,赶鸭子上架地摆了一个小宴。
如此仓促又被动的家宴自是不大美妙。
疆德子进门便是一脸阴冷相,他抬手甩了下拂尘,嗖嗖微风吹起萧琅一身鸡皮疙瘩。
容宣皮笑肉不笑地拨了下琴弦,问萧琅喜欢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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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玄景子
萧琅大哭着跑去找容宣,说自己当不成术主了,那个叫疆德子狗东西的得了便宜还羞辱她。
容宣不明所以,不好贸然找疆德子算账,只能一边安慰萧琅一边问她事件始末。
“他有徒弟了!”萧琅十分崩溃,“啊!”
“他那么大年纪也该有了。”容宣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崩溃的。“你还小,但你比他厉害,你早已有阿俭做徒弟呀!”
能不能当术主事小,被人取笑事大,这件事让萧琅不禁想起了自己被疆德子从小笑到大、被各家掌学从......
《凰权谋术》第八十一章 玄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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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托付
疆德子的嘴可真是对蚌壳,任萧琅撒娇威胁耍赖动手都不肯吐露一言半语,玄景子的相关事宜愣是未曾暴露一分一毫。
萧琅忍不住夸他当谍得是一把好手,谁都别想撬开这张嘴,真真绝了!
疆德子很是无奈,他劝萧琅莫再充满无谓的好奇心,暂且管好她自己,大业既成之前万万不能把自个儿折腾死了,蓬莱还指望着她。
萧琅大言不惭地自称最近好多了,李岱什么话也没说。
疆德子瞟了她一眼,冷着脸不发一言。
“师兄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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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与你每一时
容宣不理解萧琅的意思,他再次恳切道歉,请求萧琅明示,究竟是他哪里没有做好才惹得萧琅如此厌烦,想要离他而去。
“琅琅,我们相互扶持近二十年,我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你变成如今这般羸弱的模样更是因为我,责任全在我,理当由我照顾你,你让我如何忍心放开你?而你也知道,我志本不在此,之所以坚持下去亦是不想令你的心血荒废,更不想让你失望。琅琅,我们是夫妻啊,是要同心同德生死相依的,你告诉我哪里没有做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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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顶阁相见
翌日过午,离黄昏尚且远着,容宣便收拾好自己,带着同样收拾明白的容恒往观星台缓步走去。
此时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通往观星台的宫道上静默无声,在偏西的日光照射下,空气里弥漫着晶亮的微尘,似漂泊浮萍,被衣袖带风卷向两边。路上无人经过,常在台下灌木丛中休憩的观星也不见踪影,连草木都沉寂。
容宣的脚步又缓又轻,只有衣摆拖在地上沙沙作响的声音,袍服上刺绣的金色凤凰攀附向上振翅欲飞,在翻滚的尘埃里开出一......
《凰权谋术》第八十四章 顶阁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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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万般不由己
容宣听不懂这话的意思,他见疆德子站起来要走忙冲上去要个解释,谁料此人竟倏地化作青烟消失在他面前。
他愤怒地大喝一声“疆德子”,楼梯上紧接着便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片刻,萧琅站在楼梯上探头探脑,原是听见动静怕二人又谈崩了才赶回来主持场面。
容宣见她来了像是见到了救星,赶紧拉她上来安坐询问状况。
萧琅在下面并未听见两人短促交谈的内容,此时问起来她甚至比问题本身还要茫然,“你说的我亦不知,这应是夫......
《凰权谋术》第八十五章 万般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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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生老病死
萧琅果真本事,有些时候嘴比疆德子还硬,硬是做到了到死也未曾开口透露分毫内情。
此时容宣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他站在床前看着萧琅,一旁的容恒哭得他心烦意乱,乱得他竟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时间真奇妙啊,他只不过是因为没有做好即将分别的准备而硬着心肠冷落了两日,这人便睁不开眼说不了话认不得人了,就好像他们已经分离了两百多年,一切都物是人非,变化大得令他痛不欲生。
其实那天他也没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生气,只是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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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雪夜作别
腊月,疆德子如他先前所言带着萧琅启程回蓬莱。
三更天,大雪纷飞。
疆德子用金丝牵引着萧琅上车,他撩起帘子问容宣还有没有什么话想说。
容宣嘴唇嗫嚅,良久难言。
疆德子不等他,“既无事便告辞,秦王不必相送,晚不过明年这时候我便回来。沉皎,你是否随我同行?”
沉皎犹豫了一下,站在容宣身后未动,“弟子想暂时留下,以免他人疑心师叔已经离开。”
疆德子点点头,“你与沉曦年长,务必看好各位弟侄,令其细心修习,勿争口舌之利。......
《凰权谋术》第八十七章 雪夜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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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江南属秦
吞并邻居未满半年的吴国眨眼间便重蹈魏国覆辙,眼睁睁地看着几个月前还跟自家腻歪着的秦军打着“协助平乱”的旗号卷土重来,一番慌乱准备后惊骇发现己方毫无还手之力。秦国骑兵的威力吴国在对魏战争中已经感受过,如今再次感受的心情已经不是当初的欣喜若狂。
秦国领兵的将军也不是长懿或龙行等性情稳重的老将,而是年少成名的小阎王龙非。老将打仗懂得徐徐渐进,虽说是猫戏鼠的把戏,却总能予人反抗的希望。少将军打起仗来又疯又凶......
《凰权谋术》第八十八章 江南属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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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多余的殷勤
当秦国足够强大时,指责容宣的声音立刻少了太多太多,尤其现在出门举目皆秦境的南方士人,几乎人人称颂容宣统一江南之举。
作为黎庶与低等贵族,士大夫们对家国归属的体会和对钟鸣鼎食的执念远没有累世簪缨的勋贵公室那么深刻,因为他们从未因自己的身份享受到任何特权,反而被层层剥削。他们也不关心统一江南的政治意义,只知家乡再也不必遭受战乱,被夺走的土地又回到了自己手中,为奴的家人因归入秦籍而成为良民……再没有比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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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祸水东引
容宣的王令在学宫掀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澜,有人消息灵通,猜到了个中缘由,于是一传十,十传百,迅速传遍了学宫的每一个角落。
儒家一时间成为学宫内的笑柄,不过碍于秦王出身,这些闲言碎语始终没有甚嚣尘上,传了两天便渐渐销声匿迹,只是各家女学子的行为规范因此越发约束起来,师长不准她们再随意离开学宫走动。更有爱惜羽毛者,趁两名儒家女学生回书院的机会也将自家女学生一并送走了。
由是国人知晓,若非举贤谏言,莫要去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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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尾信
嬴涓径自向北游历的原因着实耐人寻味。
容恒说,大概是因为萧琅之前告诉过嬴涓他可在北方大展身手,如今阴阳家警告江水沿岸黎庶迁移,于秦国而言正好是北方,恰恰应了之前的谶语,嬴涓一向肯听萧琅的话,其行踪自是不堪为奇。
容宣相信才有鬼,那人早不去晚不去,偏偏夹在萧琅北归以后和阴阳家发布神谕之前那段时间行动,说他没有得到什么消息鬼都不信!
就在容宣准备怀疑容恒这小子胳膊肘又想往外拐的关键时刻,沉皎主动跳出来承认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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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山河易面
容宣针对华胥氏的计划尚未展开便已夭折,众人皆以为此时动手绝非良机,故而制止了他这个莽撞的行为。
秦国根基未稳,四面八方异声尚存,如华胥氏这般类似图腾的存在,对其操之过急极有可能适得其反,万一燕赵再趁机妖言惑众,至时并非只是引起民愤这么简单,只怕贻害无穷,有损国祚。
如想彻底铲除华胥氏,非得等一个民心安定君望稳固的时期不可,便如同商朝极盛期那般,皇权声势浩大如日中天,一举一动皆民心所向,而华胥氏引以为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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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终章·未辜负
晴空大雪,惊异诡谲。
世人惶惑,向北朝拜祈祷,恳求神使美言,请神勿降天罚。
神使无言,任凭九州飞霜。
容宣坐在观星台的阑干上仰首望天,阳光亮得刺眼,雪花大如蛱蝶。他双手撑在两侧,双脚悬空着,落雪攒了满头满肩满衣裳。
容恒和沉皎在楼下看得心惊肉跳,两人飞也似的跑上楼,一人一边将他拽下来推进屋。
容恒给他披上衣裳,“君上莫要出去,今日诸般不详,想来这雪亦是不详。”
容宣拢住衣裳,转头问沉皎,“你说呢?”
沉皎一愣,......
《凰权谋术》第九十三章 终章·未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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