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宫后的第五年》 1 回京 时隔五年,梁璎再次回到了这座自己熟悉又陌生的大魏皇宫。 临近年关,整个京城都是喧闹而喜庆的,只有皇宫,依旧肃穆庄严。 哪怕是路两边的柱子上也挂着灯笼,可连那鲜艳的大红色在纷飞的大雪中,也只有莫名地寂寥。 整座红墙绿瓦的皇宫,宛若……稍稍驻足观望着的梁璎,思索了片刻,才想到贴切的形容,宛若一口巨大的棺材。 只是曾经在这里的自己,怎的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 梁璎很快就收回了视线,但仍然走得很慢,京城里的冬天格外寒冷,她腿上的旧疾已经犯了几天了,不仅走不快,仔细看还能被人看出几分跛行。 前边带路的宫女是皇后身边的人,显然是训练有素的,即使这小小的一段路梁璎已经走了许久,也不见她们催促,反而耐心地配合着她的速度。 倒是偶尔有年轻的宫女擦肩而过时,梁璎听到了她们的议论。 “那是谁呀?看着好面生。” “不知道呢,带路的是映雪姑姑,是皇后娘娘的客人吗?” 梁璎的动作又缓了几分,原来五年的时间,足以抹平她曾经在这宫中的痕迹。 如此穿过了一个又一个宫门,一众人的脚步终于在一处宫殿下停下了,前边稍年长的宫女回头对她微微一笑:“夫人还请稍等,奴婢去通报一声皇后娘娘。” 梁璎不能说话,便只是微微颔首。 等待的间隙,她的视线向上,正看到宫殿门口“凤仪宫”的牌匾。梁璎在扫了一眼后就马上移开了目光,尽管如此,曾经的记忆,还是不可避免地逮着空隙就钻了进来。 “以后,我会让你成为这里的主人。” “站在我身边的人,也只能是你。” 彼时在她还是那个宠贯后宫的妖妃时,那个男人曾经这么说过的。 可奇怪的是,那些她曾经恨不得再也不要回想起来的记忆,真的想起时,思绪也只是一闪而过,并没有在内心泛起任何涟漪。 梁璎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宫女进去后没有多久,就又重新出来,将她恭恭敬敬地迎了进去。 梁璎一进了殿里,暖意混着不知名的香迎面扑来,迅速地将她包裹其中。 她的视线在触及到那华丽的衣摆时,就未再向上了,因为喉咙受损,她不方便开口,行礼的话是说不了的,但动作还是不能免。 正要下跪之时,传来的清脆的声音阻止了她的动作:“你我之间,就不必讲这些虚礼了。来人,赐座。” 那声音一如记忆中的婉转好听,但多了些不容置喙的威严。 梁璎微一停顿犹豫之际,宫女已经指引她往旁边的座位上去了。她便也从善如流了,感受到上面的人投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即使腿上的酸重感已经很明显了,她也强忍着让自己尽量正常地走去了那边。 “其实这次叫你来也没有特别的事情,”见她坐定了,皇后才又开口,“只是想着你我也是多年未见了。听闻你来了京城,就想着跟你叙叙旧。” 梁璎不知道她们有什么旧可叙。 两人以前并不是什么相熟的关系,更别提中间又隔着那么多莫名的恩怨。好在梁璎不方便说话,就只能摇头、点头地以示回应,倒也落了个轻松。 两人之间全程都是皇后在说,还真被她东拉西扯得说了不少话。 屋里的暖香、旁边的热茶,以及女人的声音,无一不让人的脑子都跟着迷糊起来,直到梁璎听见她突然一唤:“梁璎。” 梁璎心一凛,下意识抬头看过去,总算是见着了皇后的第一面。 她的容貌与五年前倒是别无二致,依旧是那张好看而端庄大气的脸,与记忆中一样,带着某种淡漠,只是眼里的情绪,复杂得让人辨认不清。 “之前你成亲,我也未能亲自送上祝福,”她说道,“你与你那位夫君,还好吗?” 梁璎点头的动作没有半分迟疑。 她已经重新低下头,没去看上面的女人,却也能感受到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审视的视线。 半晌,才听到她轻笑,说了一句:“那就好,京城的冬天冷,你这腿上的伤是犯了吧?我这里有一些药膏,等会儿让宫人拿给你。” 梁璎预备着起身谢恩,却见皇后手一拂:“你不方便,就无需这么多礼了,梁璎,”她叹了口气,“原本就是我欠了你的。” 她的一声欠,让梁璎的思绪,有片刻的恍惚。 她想起皇后还只是薛昭仪的时候,薛父也非如今的官至丞相,他们家依附于萧党,薛凝在宫中,自然就是萧贵妃阵营的。 梁璎对她唯一的印象,就是这个女人生得是美的,只是性子寡淡,不爱言语。总是默默地跟在萧贵妃后边,但又不似那些女人一般恶毒。 除此之外,她们未有多余的交集。 如今薛凝说的欠,梁璎自然是不敢承的。 后边就又是一阵东拉西扯,梁璎一直打起着精神,等终于从殿里出来的时候,她才开始思索着,皇后召她入宫说这些,不知是什么意思。 那时候的梁璎确实从未想到过,薛凝的父亲是魏琰的内应,而她本人,更是魏琰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如今那两人有情人终成眷属,莫非……皇后是介怀自己这个曾经被魏琰作为挡箭牌的棋子? 梁璎一边想着,一边为了跟住前边的人稍稍加快了一些脚步。 那带自己出宫的人,已经不是了方才宫女们口中的“映雪姑姑”,不知是没有在意或是没有发现梁璎的不便,走得要快一些。 其实也不过是正常人的速度罢了,梁璎还是跟得很艰难,突然,她的脚像是踩到了地上的结冰处,一个踉跄,整个人向着一边倒去。 女人的心跳仿佛停滞了一瞬,她稳不住自己的身形,对摔倒的恐惧让她只能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等了一会儿,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如约而至。 她的腰间多了一只手,稳稳将她禁锢后,微微一用力气,便顺利地将人捞起来。 跌落在那温暖的怀抱之中时,梁璎愣了愣,她其实并不太想用刻骨铭心或者是熟悉这种词来形容魏琰留给她的印记,但是当熟悉的龙涎香萦绕在鼻尖时,她却还是在一瞬间就辨认出了来的人是谁。 即使这是五年来,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她想过,再见到魏琰,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心情。离开这里的时候,她带着自己输得一败涂地的结局、满是伤痕的身心、满腔的怨恨。 她以为现在的自己也会如此。 可心情……要比预想中的,平静许多。 五年的时间,也许抹平的不仅仅是她在这皇宫的痕迹,还有那个痛苦得几乎要活不下去的自己。 “参见皇上。” 四周的小宫女们果真马上就都跪了下来。 梁璎在站定稳住身形后,忙不迭地就也要跟着跪。 方才情急之中男人圈外她腰间的那只手已经松开了,可握着自己的另只手却没有松减力度,就这么紧紧拽着她,阻止了她下跪的动作。 “平身吧。”低沉而温和的声音响起,话是对宫女们说的。 跪着的人纷纷起身,却都低着头不敢看过来,梁璎挣扎的手更用力了,人也着急着往后退。 或许是察觉到了她没有再跪下去的意图,魏琰这次没再僵持,很快就松开了手。 梁璎下垂的视线里,瞥到那只手在空中,像是悬停了一会儿,才缓缓收了回去。 五年后第一次见面的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这人曾经是自己用尽了所有去爱着的人,也是自己失望到极致时,恨不得他消失在这个世上的人。 而如今,却只剩下了低头的无言。 “从皇后那边出来的?”魏琰温和询问的语气,就像是在同故人叙旧一般。 梁璎点头。 这动作像是让魏琰的声音停顿了片刻,才又问:“听李大夫说,你已经可以说些话了是吗?” 梁璎知道他说的李大夫是给自己看病的那位,那是他派过去的人,会跟他汇报这些也是正常的。 她确实能说一些话了,如今魏琰这么问了,梁璎只能试图开口发出声音回应。 才张嘴,咽喉里的某处就像是在牵扯着疼,整个喉咙更像火烧似的,火辣辣地疼痛,那疼痛让她回想起被萧璃月喂下毒药的那天,身子忍不住地颤抖。 还未发出声音,魏琰就已经开口制止了:“不必勉强,我也只是随意问问。”他的语气稍稍有些急,像是恐梁璎勉强说话伤到了自己,但下一刻又转为了几分怒意,“这个李恩,报喜不报忧,是我疏忽了。” 梁璎听得出他的歉意。 这对有情人,连对自己的亏欠感,似乎都如出一辙。 不知道是不是刚刚试图说话牵扯出了疼痛,梁璎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如今的自己满目疮痍地站在这里,听着他们施舍一般的歉意。 她的心中涌出一股恶心。 好在魏琰并没有说太久的话,他的视线在梁璎腿上停顿了片刻后,突然开口:“刘福,去抬轿子。” 依着梁璎的身份,在宫中坐轿,于礼不合。梁璎正想要拒绝,便听到刘福已经应了好,也有下人去准备了,没人敢反驳一声不好。 于是到底是没有再开口。 等待的时候,场上一时间又安静了下去,唯有咧咧冷风在耳边吹过。梁璎的耳尖被吹得通红,余光里,她瞥到那抹绣着龙蟒的黄色身影,向着自己靠近了半步。 是小小的半步,又停了下来。所以梁璎虽然心一紧,也没有多余的动作。 “大夫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他的声音与语气都没有什么变化,只有尾音似乎是因为太冷了,闪过一瞬间不易察觉的颤音,“你只管好生调理身体。” 魏琰是出了名的仁君。 如今朝中乾坤已定,他大权在握,也不吝啬于在自己身上施舍那同情与歉意。 来求得他自己的心安。 梁璎没有旁的反应,只是点头。 最终,魏琰在轿子来之前就离开了,梁璎则跟着宫女们一同福身送他离开。 站直后,她的视线不可避免地触及到了魏琰的背影。 男人高大的身躯在寒风中挺得笔直,明黄色的龙袍,即使从背影也能看出是怎样的威风凛凛。 他的龙撵就停在不远处,魏琰坐上去后,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才向着皇后的宫殿那边去了。 与从前他作为傀儡皇帝时,到底是不一样的。 梁璎很快收回了视线。 宫人们将轿子抬过来后,是刘福亲自送她去的宫外。从方才开始到现在,梁璎唯一在宫人们里看到的熟面孔,也就是刘福了。 他对梁璎也是客客气气的,到了宫门口,还恭敬地问着:“奴才叫人给夫人您送回住处吧。” 梁璎摇摇头,手指指了指那边。 刘福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不远处停着辆马车,但他的视线,更多地是停留在了马车旁边的男人上。 男人一身黑色直裰显得微微单薄,却并不会让人替他觉着冷,只因那魁梧健壮的身躯,仿若是带着使不完的力量,脸好看倒也是好看的,但自带着凶狠,让人不敢直视。 这会儿男人也已经往这边走来了。 刘福已经知晓那是谁了,他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固,但很快又重新笑了出来:“既是如此,奴才就告退了。夫人路上还请小心。” 2 提亲 刘福在周淮林走过来之前离开的,是以两人并没有打照面。 梁璎站在原地看着周淮林走近,以眼神问他怎的来了这里。 她来宫里,并不是跟周淮林一同过来的。 周淮林来了京城后的事情很多,不仅要找上司述职,还要同一些相熟之人走动。今日也是约了他正在京城任职的表兄饮酒。 已经走到了跟前的男人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弯腰。 两人夫妻快五年了,这个预备动作梁璎自然是不陌生的,她腿上犯病的季节里,周淮林恐她太累,经常会抱她。 可这还在宫门口…… 梁璎犹疑的这么一会儿,周淮林已经熟练地将她横抱起了。 略带坚硬的怀抱,却让梁璎觉着了无言的安心,她不再拒绝,只安静地任由他抱着。 “结束得早,就来了。” 周淮林这才开始回答梁璎先前的问题,跟他文绉绉的名字不同,他的声音跟长相倒是有几分相似,要粗犷得多。 男人话很少,向来是言简意赅。 就比如这会儿,在回答了梁璎后,又低声问了句:“还好吗?” 梁璎在他怀里仰着头,正对着男人深邃的目光,他从不会带着其他人那些虚伪的笑与伪装,可是此刻,她在这人的眼里,看到了温度与担心。 不知道周淮林问的是腿还好吗?还是在宫里还好吗,但梁璎的鼻腔就是蓦然一酸,许是纷飞的雪花迷住了眼,她的眼前开始模糊,于是赶在了眼中的热意流淌下来前,将脑袋埋在了男人的怀里。 她确实不是曾经那个自己了。 不会再让自己深陷在无尽的痛苦、怨恨之中,她终于能平淡地面对这些事、那些人,面对过往的苦难。 平静地从宫中走出来的那一刻,她真的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了。可那坚强,在看到周淮林时,在他问“还好吗?”之时,又土崩瓦解。 她心中升起一种密密麻麻的疼痛,梁璎知道,那是委屈,是替曾经的自己委屈。梁璎捏紧了周淮林胸前的衣裳,耳边有力的心跳声,让她慢慢平静下来。 自己先前还是错了的,梁璎想着,她并不是满目疮痍的,那心底的伤痕,已经被这个男人抚平,所以才能有了如今的平静。 下人已经掀开了车帘,习以为常地看着大人抱着夫人上了马车。 马车里是暖和的,但没有凤仪殿里熏得人昏昏欲睡的浓重香味。周淮林并没有放她下来,就这么将她抱在腿上。而后拿过旁边放着汤婆子,放在梁璎的腿上,暖着她酸痛的腿。 他的视线扫过来的时候,梁璎下意识转开了目光,因为觉着自己这会儿的眼睛定是泛红了,不想让他看见。 男人将手臂收紧了些:“等过两日,我们便回家。” 回家……梁璎在他怀里点头,她确实想快些离开了。 *** 刘福回到御书房时,本该在皇后宫殿里的皇帝,果然在这里,他弯着腰,汇报说已经送宸妃娘娘离开了。 作为宫里少数的老人,他沿袭着梁璎出宫前的封号来称呼,不知是不是不在意,魏琰也未纠正过。 “没有送她回去吗?” 男人正好看完了手中的奏折,一边提笔批奏,一边问道,漫不经心的语气就像是随意地问一般。 刘福便赶紧说是宸妃娘娘坐自己的马车走的。只是说的时候,他也想起了来接梁璎的人,语气间不自觉就带上了迟疑。 哪怕是并不明显,男人的眼皮也往这边抬了抬:“还有什么吗?” 刘福心一紧,皇上面前,他不敢隐瞒:“周刺史来接的人。” 他说得小心,也不敢看上面人的神情。意外的是,魏琰很平静地哦了一声,仿佛在说“就这点事?” “没别的了?” “没了。” 男人目光继续看向手上的奏折了:“那便退下吧。” 刘福应了一声,轻声退下,掩上御书房门之前,他最后看了一眼案前批阅奏折的人,猜测着不出意外的话,皇上今日又要在御书房里待上一整夜。 魏琰的勤政,是朝廷上上下下都有目共睹的。 他其实是有些弄不懂皇上的,若说他不在意梁璎,梁璎的事无巨细他都是知晓的,每年派去看病的大夫不断,送去的药材不断,赏赐更是也不断。 俨然一副是梁璎娘家依靠的模样。 要说在意吧,这冷淡的反应,倒也不像。再说,若真是余情未了,哪个男人能容忍心爱之人被别的男人拥有? 皇上对周刺史,可一直都是提拔重用的,甚至跟周家沾亲带故的,都会另眼相看几分。 如此厚待,并不像是存着嫉妒之心。 所以思来想去,也就只有皇上是对梁璎心怀愧疚、想要尽力补偿,这一个解释。 刘福拢手看着满天纷飞的雪花,他跟着皇上的时间长,这宫里大概也只有他,还记得皇上与梁璎二人,当初是如何地在这深宫生死与共。 到头来,果真只是……演戏吗? *** 入夜,梁璎懒懒地靠在周淮林的怀里,看他为自己用艾灸熏着酸胀的腿。 男人很是专注,将艾条悬在梁璎疼痛的关节上方,隔着距离来回移动。 都说灯下看美人,她越看越觉着,周淮林长得很好看,他是耐看的,但是寻常人,很少有胆量多看他的。 梁璎拉了拉周淮林的衣袖,待对方看向了自己才问:“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这话,是手语比划出来的。 男人的表情在看到她的比划的动作时稍稍柔软了一些:“不累。” 梁璎于是收回了手,周淮林从不会问她艾灸烫不烫?力度怎么样?哪里不舒服?他似乎是知道梁璎习惯忍耐的性子,在最初之始就自己观察着梁璎的反应。 到现在,艾灸应该在什么样的位置、按摩该是什么样的力度,他都已经烂熟于心。 梁璎从未在他这里感受过不适。 明明是看起来就让人害怕的人,却是这么心细。梁璎的嘴角慢慢弯出了弧度。 她又扯了扯周淮林的衣袖,在对方再次看过来时,身子往上抬了抬,在男人唇上点了点。 其实在她做出向上的动作时,周淮林就已经俯身了,让她主动亲吻的动作做得很是顺畅。 他们一个不能说话,一个不爱说话,可偏偏就已经有了一个眼神就能理解的默契。 微凉的薄唇很是柔软,艾草的味道很浓,梁璎却还是能闻到属于周淮林身上的那一丝清冽干净的皂香。 很好闻。 梁璎抿抿唇,看向周淮林的目光中,带上了几分期待。 她的夫君如今伺候她的技术越来越好,不仅仅是艾灸、按摩这些东西。以至于梁璎如今也被养得对欲望异常坦诚。 倒是周淮林,在她直白到纯真、却又藏着暗示的眼神看得微微避开了目光,男人一手托着她的后背,另一手收起已经快要燃尽的艾条。 “我先收拾一下。” 他还是一张正经的脸,大概只有传来的身体反应,和微红的耳尖,显示了他并不平静的心。 梁璎的心情,蓦然就好上了不少。谁能想到,这么一个十足硬朗模样的男人,还这么容易害羞呢? 周淮林的床事上是温柔的,今日他似乎更卖力了一些,让本就已经化成一汪春水的梁璎愈发招架不住了。 “梁璎。” 意乱情迷之时,梁璎听到了周淮林叫她。性格使然,他唤自己不会用什么彰显亲昵的称呼,但梁璎很喜欢他这样叫自己的名字。 有几分粗的低沉声音。这么唤她的时候,会让她觉着灵魂也在颤抖。 梁璎看过去,微微睁大的眼睛,在无声询问怎么了。 她好像从夫君的眼里,看到了有心事的模样。还不等细想,就被他握住了手,是十指相扣的姿态。 “没什么。”他回答了这么一句,声音藏着不易察觉的沉闷。 *** 梁璎后来都会觉着,答应周淮林的提亲,是她做过最冒险、却也是最幸运的事情了。 当年她出宫后,是待在了京城里的。 举目无亲、又身无分文的她,也无地可去。 她看似潇洒地向魏琰提出了出宫,留住了最后的尊严和体面。可事实上,无依无靠的她,即使是出宫了,宅子是魏琰的,伺候她的人,也是魏琰找来的。 有时候她会想,这样的出宫有什么意义呢?却又不得不接受那个男人的施舍。 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坦然,其实那时候的梁璎会整晚整晚地愤恨着睡不着觉,会看见食物就想呕吐,会一遍遍诅咒那对狗男女这辈子都不会幸福。 憎恨、自艾自怜,她的灵魂仿佛时时刻刻都在地狱的最深层游荡。 可为了那点可怜的自尊,无论夜里如何被煎熬得辗转反侧,她还是会在太阳升起的那一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直到薛凝的封后大典。 那可真是风光啊,风光到不仅仅是那个时候,即使是过去了很多年,再有人提起时,仍会感叹那时隆重的场面。 自此,大魏这位皇帝有多喜欢新皇后,人尽皆知。 至于曾经那位被百官弹劾的妖妃?善忘的人哪里会记得呢? 梁璎那时候真的觉得自己会疯掉,一边觉着没意思,一边又那么不甘心,她几乎要伪装不下去平静,无数次地想着,干脆同归于尽好了。 好在周淮林出现了,他是带着聘礼上门提亲的。 梁璎没有精力去想,这个自己素未相识的男人为什么想要娶她,也没有精力去在意,他看起来是那么可怕得难以接近并非良人。 她问的第一句是:“你是京城人吗?”这话是写在纸上,拿给周淮林看的。 “不是。” “那是哪里的?” “峻州。” 男人有一句就答一句,绝不多说,虽然后来他告诉梁璎,自己当时是太紧张了,但其实梁璎根本不会去在意男人的寡言,甚至都不记得当日的细节了。 “还要回去吗?”她当时只是继续问。 “是的,现在只是在京城有事处理,很快就要回去了。”这大概是周淮林说的最长的一句话了。 梁璎的心里,刹那间像是明亮起来。她手上提着毛笔,死气沉沉的眼里带着难得的隐隐的光,如此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又想到:“峻州在哪里?” 其实在哪里都是无所谓的,周淮林形容了一番后,梁璎也只是抓住了一点。 那里离京城很远。 她逃了,抓住这最后的救命稻草,成为周淮林的未婚妻,逃一般地,离开了京城。 一晃,就这么多年了,梁璎抚摸着上方男人的脸,五年前,不过是真正地离开了魏琰,可今日看到魏琰的时候,梁璎就明白了,现在,她是彻底摆脱了与魏琰有关的一切。 3 太子 翌日,梁璎起了个大早。 今日是约好了与文杞见面的日子。 魏文杞是她与魏琰的孩子,也是魏琰唯一的孩子,梁璎出宫后,他作为魏琰的独子,被记在了中宫之下,今年刚刚被册封为太子。 与魏琰在一起的时候,她以为是因为他心里只有自己,所以后宫才只有自己有这么一个孩子。 现在想想这想法真是自以为是得可笑。皇帝不能无所出,可彼时的局势,谁家出一位龙子都会打破平衡。 也只有自己这么个挡箭牌,没有任何家世背景的,才是最稳妥的,也是最顺理成章的。 于是迷惑君王的是她,善妒的是她。 倒是没人去怪那位“用情专一”的帝王。 很多事情,身在局中时看不清楚,一旦跳了出来,也都明朗了。 梁璎端起杯盏,没让自己想下去。 他们现在住的是周家在京城的宅子,宅子平日里就有留守的下人打扫,一直保持着干净整洁。所以这会儿就只见下人打扫着庭前的雪。 半晌午的时候,有下人过来禀告太子殿下的轿子已经过了东武门,那就是距离他到达宅子不远了,梁璎便提前带着下人们去门外迎接。 她虽是太子的生母,但是现在无论是处境亦或是身份,都无法以他生母的身份自居,该有的礼节还是不能少的。 不多时,魏文杞的轿子就出现在了不远处。 梁璎示意下人松开搀扶自己的手,见着那轿子慢慢靠近。 太子并没有带太多的随从,轿子对比着太子的身份,也显得普通得多。 梁璎隔着距离,看着轿子停下后,从里走下的少年。 十岁的少年原本就是不打扮也朝气蓬勃、光鲜艳丽的年纪,而文杞明显是打扮过的,一身贵气逼人地下来时,与那不起眼的轿子倒是格格不入了。 皇帝对太子十分宠爱,这是民间亦有传闻的事情。魏文杞才刚刚被册封为太子,魏琰就命人仿制自己的龙袍定制了相近样式的太子朝服。 从颜色、形制到材质、工艺俱是按着几乎一样的标准来做的。 而今魏文杞就正穿着这身衣裳,小小年纪的他原本就气度不凡,在这身明黄色衣裳的衬托之下,显得愈发贵气。 梁璎眼睛都未眨地打量着他。 文杞看起来长高了许多,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原本就长得快的,自己一年没见,就觉着少年的样貌已经变了不少。 孩子面色红润、目光有神,举手投足之间俱是贵气与自信从容。 他看起来生活得很好,梁璎也微微放心了,但这样的想法升起时,她又忍不住苦笑,便是不放心又能如何呢?那已经不是自己再能插手的事情。 在太子的目光看过来之前,她低头率着众人行礼迎驾了,也就没有看到华服少年在看到她时往这边稍显急切的步伐。 “恭迎太子殿下。” 下人们齐声开口,梁璎不能言语,就只是福身行礼,腰才刚弯下去,就听到魏文杞近在咫尺的声音。 “免礼。” 沉稳中又带着几分尚未脱去的稚气。 梁璎有些意外他这么快就已经到了跟前,她起身之时,正看到少年收回的手。 “我的功课耽误了些时间,让夫人久等了吧?” 梁璎摇头。 太子的身份,哪里是她等不得的。 “你身体不便,天气又冷,不必这么多礼地还来外面迎接的。” 魏文杞还在继续说着,是关心的话,但他似乎刻意地说得很客气。 梁璎摇头,表示无需介意,又做了个请的姿势。 那神色,比起客气甚至都冷漠了几分。太子袖里的手紧了紧,但终是没说什么,向里走去。 他们如今,非母子,就只是太子殿下与平民百姓,梁璎将自己的地位,摆得很清。 所以客客气气的二人,并看不出太多母子之间的其乐融融。 其实梁璎在离京的前三年,都是没有回京的想法的。对于这个流淌着魏琰一半血液的孩子,她并非是没有恨的,甚至是未离京之时,她便拒绝见这个孩子了。 如今想想,她现在想法的转变,也多是周淮林的功劳。是他带来了自己曾以为不会再有的安定平静感,那平静慢慢磨平了心中的愤恨、锐刺,让她重新审视这个自己曾经疼之爱之的孩子。 梁璎终究是收回了迁怒在他身上的恨意。 他们于是从那以后,维持着这样一年一见、不远不近的关系。 一行人一同进府的时候,梁璎能感受到太子微微倾斜的头,和看向自己的腿的目光。 到底还是个孩子,比起高深莫测的魏琰和薛凝,要好懂得许多。许是从哪里已经听到了自己腿上旧疾犯了的事情,所以看上去担心而在意。 当年事情发生的时候,太子还小,梁璎不确定他能记住多少,出于私心,她努力不让自己的步伐看起来太过异常。 小太子很快就转走了目光。 “夫人这次在京城要待上多久?”他用着一本正经的口吻问道。 梁璎没想到太子会这个时候问,她不能说话,也不能用纸笔来写,正思索着要怎么回答,太子的声音忽得又传来。 “我能看得懂手语。” 梁璎眼里闪过惊讶,但还是在迟疑中慢慢举起手,顺理成章地,太子放慢脚步,与她齐平,侧头去看她的手势。 “大概半月。”梁璎也只能回个大概的时间,具体地要待多久,要看淮林的公务处理,怕太子看不懂,她比划得比较缓慢,“可能会在除夕之前回去。” 太子应该是听懂了的,梁璎见他脚步顿了顿,似乎是轻声嘟囔了一句:“之前吗?” 但那失意也只是一瞬间,到他们落座,梁璎都未再看到他的异常。 下人端来了茶和点心,放到太子身边时,梁璎瞥到了他脸上的笑意:“夫人还记得我爱吃这个?” 梁璎这才发现那盘子上摆着的是如意阁的点心,还正是太子喜欢吃的。要说记得她确实记得,但其实没有特意准备,这会儿心下也明白了,该是淮林备的。 她因为解释想要抬起的手,在看到太子眼里的喜悦时,到底是没动。 梁璎其实没有要与太子建立深厚母子情的想法,即使她心底仍是在挂念这个孩子的。但这对太子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不管是什么样的局势,她可以一走了之,但太子不行。梁璎在心里这么告诫自己。 “太子殿下若是喜欢可以多尝尝,”她比划着,“等会儿再让下人给您也装上一份吧。皇后娘娘也是喜欢甜点的。” 她本意是想说让太子带回去给皇后尽尽孝心,但说到皇后的时候,太子的表情就不怎么好了。 梁璎微愣后,便省去了后边的话,马上转移了话题,太子更是配合着,对自己那位名义上的母亲,绝口不提。 哪怕是不知内情,至少也能看出这对名义上的母子关系并不好,也难怪昨日皇后与她谈论之时,也没有一句提起太子,梁璎的心情有些微妙。 那是说不来的感觉。 直到这一刻,她不得不承认,她还是自私的,不管怎么告诫自己,太子与皇后关系好起来才是对他有利的。 可那是自己的孩子,若是看到他与别人其乐融融,她似乎是高兴不起来的。 她知道魏琰对他尚是不错的,太子虽说是记挂在薛凝名下,却是魏琰带在身边亲自教导的。 罢了,想再多也是无济于事的。 他们继续交谈着旁的话,太子确实大部分手语都是能辨认的,偶尔梁璎也会见他露出困惑的表情,便找来笔纸以用来自己写在纸上。 “抱歉,”魏文杞向她道歉,“我还不够熟练。” 梁璎赶紧摇头。她能想象到,太子要学的东西有多少,为了她专门来学手语,她其实已经在心里感动了。 两人之间能说的话题并不多的,梁璎也不会对太子的日常过问太深,太子的问题,她回答得也简单。 可就是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得,他们不知不觉之间,也这么坐到了晌午。梁璎顺势就留太子用膳。 魏文杞还没有回答之际,突见有侍从进来,在太子旁边开口:“太子殿下,皇上有旨,召您回宫。” 声音虽是不大,也足够梁璎听见了,同时也看到了太子的脸色一瞬间就冷了下来,他没有立即说话,像是在思索着要怎么做,梁璎思虑片刻后在他之前起身。 太子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来,她才打起手语:“太子殿下,既是皇上的命令,您不若还是先回宫吧。” 太子还小,若是与皇后的关系没有那么好,能依靠的就只有魏琰。 梁璎并不想破坏他们父子二人之间的感情。 却是太子,在读懂她的手语后,眼里的受伤一闪而过。那抹受伤不知怎的,也刺得梁璎心里发疼发紧。 4 初到 可梁璎还是做没有看见一般,微微错开了目光。 时间静谧了许久,直到魏文杞像是确定了母亲不会挽留自己,才终于开口:“那我便先回去了。” 梁璎轻轻点头。 又隔了一会儿,她听到太子又问:“那点心,我可以带回去吗?” 这话让梁璎愣了愣,抬头时,面前的魏文杞已经不见了刚才的受伤与委屈,只是在对她笑:“方才夫人不是说,我可以带一份回去吗?” 他的笑,是介于少年的意气风发与孩童的稚气之间,偏偏又装作大人的成熟模样。 看起来……很可爱。 梁璎心软下来了,只是她面上并没有显现,示意下人将多余的点心装好给太子带走时也依旧是疏离有礼的态度。 因着太子的强烈反对,梁璎才没有送他出去,就只是站在庭前,静静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园子渐渐安静了下来,她的眼前已经没有了少年的身影,可梁璎却仿佛看见了文杞刚刚学会走路时,摇摇晃晃的小身影。 无论周围有多少人,小家伙都会目无旁人地跌跌撞撞走向自己。 她深深吸了口气,压抑住了那一瞬间涌上来的难过。 魏琰曾经说过,要让她做大魏最尊贵的女人,而文杞会是他唯一的儿子,是无人撼动的太子。 他虽然对自己食言了,但至少后面的话,他做到了。 *** 梁璎又在梅园待了好一会儿,晌午饭过后,周淮林才回来。 梁璎远远就看见他了,还是那身黑色的衣衫,她就撑着脑袋,看着男人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近。 哪怕是离得远,她也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是落在自己身上的。许是自己不能说话的缘故吧,只要在一起,他总会盯着自己以防漏掉一些反应。 进了亭子里的男人也是一言不发,只是目光在旁边的火炉、自己身上的衣衫上一一瞄过,像是好生检查了一番。 待他握住了自己的手,那手上的热意大约是让他满意的,面色才肉眼可见地缓和了。 “怎么不去屋里坐着?”周淮林在她旁边坐着了。 梁璎指了指不远处,他也跟着看过去,是盛开着的梅花。 白雪点缀着鲜艳的红梅,别是一番情趣。梁璎看他面露欣赏,神色像是才看到一般,不由地好笑,可又莫名地甜蜜。 他像是很难看到自己以外的东西,好像只有自己对他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梁璎得承认,她是俗人,喜欢这样被人全心全意爱着的感觉。 她将炉子上煨着的茶端给周淮林,男人接过,冬日的午后,难得有了些阳光的影子,两人就这么坐在炉边。 梁璎问他:“那些点心,是你准备的吗?” 周淮林嗯了一声:“太子喜欢吗?” 梁璎笑了出来,告诉他太子不仅很喜欢,还带了一些回宫里。可比划着比划着,她的笑容又慢慢暗淡下来,手上动作停下来了一会儿才继续:“以后,别这样了。” 她知道周淮林是想维系他们母子之间的感情。 但她并不觉着那是什么好事。正想着,梁璎的手被握住了,她一抬眼,就看到了周淮林轻皱着的眉头,男人本就带着几分凶相的,这一皱眉,就更让人觉着可怕了。 可是…… “梁璎。” 他在叫梁璎的名字,这两个字在他的嘴里就像是有魔力一般,让他整个人都柔和下来。 “太子殿下从未穿朝服出宫过。”梁璎听到他继续说着,“他今日打扮得这般隆重地过来,应该是想要他的母亲看看的。” 梁璎的心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般,久久回不了神,直到周淮林的手抚上她的脸时,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是泪流满面。 她想起方才少年略带拘束又藏着希冀的目光。 自己远在峻州,听到他被册封为太子时,既为他欣喜,又遗憾没能亲眼看到他的太子册封之礼,也许那时遗憾的,并不只有她自己。 可她方才那般冷淡,文杞会不会以为他的母亲并不喜欢呢? 梁璎的心被难过的情绪包裹着,每当她以为自己足够理智地封印了对文杞的爱时,又总是会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难过而不知所措。 她的眼泪越流越多,周淮林已经从怀里掏出手帕来擦拭。 “你不需要想那么多的。” 听到他的声音,梁璎抬头,泪眼朦胧中,只觉着男人的面容又温柔了几分:“梁璎,你只需要做你想做的。他是太子殿下,也是你的孩子,你想怎么待他,便怎么待他,日后才不会后悔。” 梁璎把脸埋进了他的怀里。 她其实现在就后悔了,后悔刚刚应该对文杞多笑笑的,至少,至少夸一夸,他今日真的很好看。 *** 即使是梁璎有这样的想法,文杞也不是每天都会来的。 自那日见面后,他便有两日没来了。 这日梁璎接到了一张请帖,是周淮林堂妹周清芷递来的。她与淮林的这位堂妹,之前在周府的时候,关系尚且是不错的。 后来她嫁到了京城,两人有过几次书信往来,算一算却是有些时日没见过面了。所以梁璎略一思索便答应了,只是嘱咐了下人,若是太子来了,就寻自己回来。 安全起见,太子的行程并不会提前太久告知,这也是梁璎这些天都等在家里的原因。 不过她也挺想见见清芷。 *** 其实先前的时候,梁璎到了周家有半年,都没有见过周家的人。只不过不愿意见面的人并不是周家的人,而是她。 那时候她人虽然逃离了京城,却无法逃脱行尸走肉般的心境,到了周家后,更是整日待在屋里,谁也不见。 现在想想,说是把周淮林当作救命稻草,可自己当时并没有把他作为救命稻草一般对待的自觉性。相反,因为不在京城了,不用伪装,梁璎更加自暴自弃地拒绝与人交谈。 作为一个随时已经准备放弃生命的人,她更不会思考这样作为一个未婚妻,周淮林能不能忍受。 但事实是,周淮林确实全部忍受了。 不管梁璎如何地日夜颠倒,等她醒来起身的时候,男人总会神出鬼没似地出现在一边,耐心地问她:“饿了没有?” “晚上厨房还剩着面条,要不要吃一点?” “馒头呢?” “包子呢?” “还有清蒸鱼。” 他不厌其烦地一个个询问,而不是笼统地问“你想吃什么”,以便不能说话的梁璎以点头或者摇头回答。 终于,在他说到粥的时候,裹着被子坐在床上的梁璎,很轻地点了点头。 许是她动作幅度太小了,以至于男人又确认了一遍:“那就喝粥?” 梁璎抬头往那边看了一眼,那是她第一次认真地去看周淮林,男人浓眉大眼,立挺的鼻梁显得目光深邃,但那双过于凌厉的眼睛和冷冽的气质,使得他看起来凶狠而难以接近。 可是这会儿,就是在一个看起来这么凶的人的脸上,梁璎看到了一丝慌张。 他像是以为自己在不满。 “那就粥,”男人不等她再做反应就霍然起身,“我让人端过来。” 梁璎的目光重新垂下去。 她喝粥的时候,周淮林就在隔着距离的桌子旁边坐着。他们这会儿还没正式成亲,按理说是要讲究男女之防的。 可梁璎没有在意,周淮林也没有。 粥喝到一半,梁璎终于大发慈悲似地想到,周淮林把自己这么个不清不楚的女人,当未婚妻接进了家里,不知道他家里人是什么反应? 于是她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男人。 对方坐得很端正,腰背挺直,应该是时刻关注着她这边的,所以几乎是自己一看过去,周淮林就开口了:“不合胃口吗?” 低沉的声音倒并不是那种显而易见的关切语气,反而很严肃,可又能让人察觉到其中的紧绷。 梁璎收回了目光没有回答。 她又喝了一口粥,不远处的男人因为她这个动作,身子微微放松了些。 梁璎没有再去想那个问题了。 那时候的她想得很简单,能活下去一日,那就活着。活不下去了,大不了也就是一死。 她并不惧怕死。 周淮林就像是在续着她的命,让她觉着,此时此刻,好像也还能活得下去,好像……也还没有到非死不可的地步。 5 逛街 到周家后的两个月后,梁璎才终于走出了房门。 不是周淮林劝她的,周淮林从不会劝她出来,或者是劝她去见见人,就好像自己哪怕是就这么在屋子里待上一辈子,他都是没什么意见的。 是梁璎自己想要出去。 她有太久没有见过蓝天了。 梁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离开了京城多久,只知道来的时候积雪正厚,等她再出去,园里已经隐隐可见翠绿。 哪怕她什么都没说,周淮林早在她出门之前,就将园子清空了。 一路上,除了平日里照顾自己的下人,梁璎未再看到有其他陌生的面孔。 周家在当地算是大户人家,园子很大,与京城的风情很是不一样。但梁璎没什么心情去欣赏。她漫无目的地走了好一会儿,直到腿上隐隐觉着不舒服了,才停下来。 几乎是在她脚步刚一停顿的时候,原本沉默不语跟在她身后两步的周淮林走到了边上。 梁璎侧目,见他弯腰,将手上的大氅铺到了亭子边的长椅处,起身之时,那宽厚的手掌还有模有样地将铺好的地方拍了拍,而后看向她。 没有言语,梁璎也懂了他的意思。 她没有矫情地坐了上去,周淮林则是坐在不远处。 梁璎已经习惯了这个人无声的陪伴,他除了必要的时候外,话都非常少,少到梁璎有时候会觉着两人之间,他更像是那个哑巴。 不过梁璎很庆幸他的沉默,让自己不需要付出任何的精力去应对。 她侧身去看亭子外,一枝发着新芽的树枝正好伸到了她的面前。 干枝的点点新绿,让她的心蓦然像是被触动了一瞬。梁璎不自觉伸出手,手指轻轻抚摸了上去。 她突然想起,自己明明已经离开了皇宫这么久,却从没有好好看过宫外的天空,宫外的景色,没有想过……宫外的人生。 她的时间,像是从出宫那一刻,就静止下来了。 梁璎又想起魏琰立后当日,她立在人群之中,看着宫门城墙上的帝后接受万民朝拜。 惑乱朝纲的萧党倒下了,正是普天同庆之时,梁璎的耳边都是他们的欢笑之声,空中是五彩的烟花绽放,她眼神没那么好,看不到城墙上之人的表情与容貌。 可仅仅是两个明黄色的身影,也足以让人感觉到是怎样的般配,她甚至能想象到,这对帝后如今脸上挂着怎样浓情蜜意的笑容。 那也是自己曾经幻想过的情景,只不过主角换了人选。 看啊,梁璎不自觉地握紧了手,手上的树枝也顺着她的动作弯曲出弧度,他过得那般潇洒恣意,为何自己就要这般自艾自怜? 像个可怜虫似的。 梁璎的心里在那一刻燃出生的渴望。 不过……也就那么一刻。她很快就又泄了气,松开手,瑟缩着,重新缩回了龟壳里。 后来很长的时间里,都是周淮林在陪着她。两人的关系,无法准确地界定,也没有人去深思过,他们大部分时候,就这么安安静静地一起待着。 她发呆的时候,周淮林就在她旁边看书,她出去走动的时候,周淮林就在她两步外的距离跟着……如此日复一日。 后来梁璎都会想,这个男人明明也没有说过一句鼓励安慰的话语、没有去教导规劝她应该如何去做,他就这么听之任之,让梁璎自己挣扎着走出阴霾。 可对于那时的梁璎来说,已是最好的陪伴。 *** 梁璎与清芷约在了京城一处茶楼……的门口。 周清芷可不喜欢品茶,约在那里,估计纯粹是因为那地好找。 果真,梁璎刚到,就见一身湖蓝色长裙的女子遥遥招手:“堂嫂,这边!” 她满脸笑意,一边招手一边往这边来,浑然不顾周围人异样的目光,倒是与她在周家时别无二致。 梁璎的嘴角上扬出弧度。 虽是有信件往来,纸上说来的终究是让人无法安心,如今见了人还是出嫁时这天真烂漫,就知道她所嫁是良人了。 “哎呀!”一靠近,清芷就马上挽住了她的手,面上带着几分幽怨,“堂嫂,你可真是把我当外人,我还是才知道你来了京城,你来了怎么能不先来找我呢?我还是你的亲亲妹妹吗?” 跟她的堂哥截然相反,清芷的话尤其多,梁璎笑着听她一见面就拽着自己抱怨了好一大通。 等周清芷终于停下来了,想着堂嫂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呢?才发现自己把堂嫂的手被自己握着呢,赶紧松开了。 梁璎得了自由的手这才能给她打手语:“不敢叨扰翰林夫人。” 清芷能看懂手语,准确来说,周家上上下下,包括下人们,或多或少,都是懂得一些的。 梁璎至今也不知道周淮林是怎么做到的,哦,清芷倒是告诉过她,她自己是被堂哥用好多宝贝忽悠的,因为可以每日拿着成果去堂哥那边领赏。 清芷笑着拍她:“好啊,你还能打趣我呢。”她其实是个心大的,并不会真的计较这些,所以哼了一声就算是揭过了,转而说起,“你是不知道,我堂哥知道我约了你后,可是跟我三令五申。” 她特意将声音放低沉,表情也严肃起来,学着周淮林说话:“你堂嫂身体不好,你不要累着她了。” “她喜欢清静,你别太烦她了。” “唉哟,”周清芷学了两句便开始直摇头,“你看他紧张的!还有之前也是,他第一次让你见我们之前,那啰嗦劲,我都怀疑我堂哥是不是被人夺舍了。从小到大都没对我说过那么多话,我当时还以为我那位堂嫂是什么一碰就能碎的瓷娃娃。” 有清芷在,永远都不会清静,但梁璎就喜欢她的闹腾,所以在一边笑着听她用飞快的语速说着。 “不过……”周清芷说她堂哥归说,也还是很在意梁璎的情况的,“堂嫂你的腿疾犯了吗?” “这两日已经好了许多。”梁璎回她。 周清芷搀着她笑:“你放心,我昨日都提前把街逛好了,看中了一些首饰,你直接挑选就可以了。” 她也不敢让梁璎走太久。 梁璎没有反对,她对京城不熟悉,便由着清芷带路,进了一家珠宝楼。 “林夫人来了!”她们一进去,掌柜的就热情地招呼。 能在京城里开这么大珠宝楼的自然是人精,对各位夫人小姐都万分熟悉,更何况周清芷是他们家的常客了。 清芷也是轻车熟路:“掌柜的,我订好的紫嫣阁留着吧?” “留着呢!留着呢!两位这边请。”他一边领路,一边不着痕迹打量了梁璎两眼就快速收回了目光。 看着面生,他在心里揣测着这是谁。 “在这玲珑楼啊,只需坐在雅间里,他们就会把最新的金银首饰端过来给你挑选。”说完又压低了声音,“这可是贵客的待遇。” 梁璎笑:“那还真是沾你的光了。” 她打手语的动作,引得带路的掌柜又是不自觉地往这边多看了两眼。 如清芷所说,她们坐下后,便有下人端来上好的茶,掌柜的也是吩咐人将周清芷昨日看好的首饰都端了过来。 “堂嫂你快选一选。” 梁璎对这些其实并不十分感兴趣,只是碍着清芷的面也挑了挑,她每拿起一件,掌柜的都要在旁边滔滔不绝地介绍。 于是梁璎随意拿了两件后又放下去,拉了拉清芷的衣袖,待对方看过来时示意:“我想看看玉佩。” “玉佩?”清芷微微疑惑,但也没多想,马上让掌柜的准备去了。不多时,就捧来了不少玉佩。 这次梁璎挑得细致一些了,直到一块白玉玉佩引起了她的注意,拿起来时,不知是触碰到了哪里,原本是一整块的玉佩突然分开,将她吓了一跳。 “夫人真是好眼光。”掌柜的又在一边笑呵呵地接了话了,“这玉佩啊,可以合在一起,但也能一分为二。”说着就伸手将那有了裂缝的玉佩彻底分开,果真成了两块不同形状的玉佩。 梁璎眼眸亮了亮。 “您瞧,”见她感兴趣,掌柜的介绍得更详细了,“这玉佩上面的两条锦鲤,合在一起,正是阴阳八卦的图案。” 梁璎本就心动的,这会儿更是觉着满意了,从他手里接过后拿在手中把玩,质地摸起来也是上乘。 她看向清芷,不需要言语,清芷就已经懂了:“要买?” 梁璎点头。 周清芷一听,当即身板坐直:“好,就这个了,老板,包起来,等会我来……” 话没有说完,梁璎赶紧拉住了她。 她知道清芷是要给她付钱,但她想要自己买:“平日里都是你哥给我送礼,”她比划着,“这次我想买了送他。” 周清芷一脸被她肉麻到了的表情:“行行行,不影响你们夫妻恩爱了。”于是示意掌柜的先拿去一边,转念又与梁璎抱怨,“不过这样可不行,你来一次京城,说什么也得我来东道主一次。你得再挑一个!” 梁璎坳不过她,也就答应了,正说着的时候,有下人过来与掌柜的说了什么,掌柜的听了后跟二人赔笑:“那林夫人,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处理一下,就让孔二继续来陪你们看吧。” 周清芷没做为难,摆摆手:“去吧去吧。” 6 争执 掌柜的走了,但也留了个机灵的小伙子在旁边伺候着她们。 梁璎最后挑了个金镯,引得清芷在一边笑:“堂嫂,咱俩的眼光可真是太一致了!昨日我看的时候,就觉着你肯定会喜欢,特意让掌柜的帮我一定要留着。” 梁璎失笑。 周家人向来注重感情,梁璎一开始受人恩惠还会不好意思,后来发现大家都不怎么在意,也就慢慢习惯了。 所以这会儿清芷非要买,梁璎也就没客气地挑了合眼缘的。 “那就直接戴上吧。”清芷伸手,帮着梁璎套上,“孔二,等会儿记我账上。” “好勒!”卖了货物的孔二笑得也开心。 这金镯是双环,纤细小巧,很称梁璎的肤色,上面镶嵌的宝石又不过于夸张,反而正点缀得相得益彰。 清芷也是一直在夸,两人正说着,猛然听到外面的动静。 “不是都说了还没卖出去吗?我怎么的就不能看呢?难道要本小姐挑别人剩下的吗?是这间吗?” 那是一道娇俏的女声,很好听,但带着掩饰不住也没想去掩饰的高傲,说最后那句话时,已经可以听到人是来了她们厢房的门口。 梁璎与清芷面面相觑,下一刻,甚至没有敲门,厢房的门就被人推开了。 推门的只是一个小厮,梁璎看向他身后的绿衣女子,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样貌是生得美的,梁璎看着她时,隐隐觉着有些熟悉。 未曾细想,就听着掌柜的在一边赔不是:“真是抱歉,扰了各位的雅兴。” 当老板的,最怕遇到这种情况了,梁璎见他虽是赔不是,却一点要让这贸然闯进的女子出去的意思也没有,猜着对方的家世应该是不低。 “我说是谁呢!原来是林夫人。”小姑娘开口,明明面对的是比自己大了几岁的人,也听不出几分尊敬客气的意思。 一看就是家里宠着的。 可梁璎现在旁边站着的那位,不巧也是家里宠大的,哪里容得下别人这般趾高气昂。 “我刚刚听着声音还在想着,”果然,清芷也开口了,“这玲珑楼里是真不设门槛啊,什么粗俗如村妇之人都能进,哦,原来是薛姑娘啊!”她说着还捂住了嘴,“真是失礼了。” 说是失礼了,表情却没有一点失礼的意思。 梁璎听到这女子姓薛时,才恍然大悟,难怪她刚刚觉着有几分眼熟,原是跟皇后长得有几分相似。 “你……一个小小的翰林夫人,也敢这样跟我说话?”女子显然是很少被这般忤逆,声音有些气急败坏。 梁璎在听到对方是薛家人时,就拉住了周清芷的手。 薛家如今在朝中如日中天,又有着皇后这层关系,这个时候得罪了对方,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清芷在周家是上上下下都宠着的,且周家在当地是大户人家,无人敢得罪,她自是一直顺风顺水。 这会儿她原本还想再跟这没礼貌的丫头掰扯两句的,只是手被梁璎拉住了,因为不想给堂嫂惹麻烦,只能按捺住了脾气。 见她没了气焰,薛敏这才气顺了些。 其实要说一个小小的翰林夫人,还入不了她的眼的,但是这周清芷夫婿的祖父,在朝中颇有些威望。 薛敏原本也只是为了自己想要的首饰来的,她的视线在那桌子上放着的琳琅满目的金银首饰中扫过,直到目光落在梁璎手腕处时,眼睛顿时一亮。 “那金镯已经付过钱了吗?” 薛敏这话是问掌柜的,但掌柜的刚刚并不在这里,所以是孔二马上代替自己老板回答了:“回薛姑娘,这个金镯,林夫人已经定下了。” “定下了?那就是还没结账吧?” “这……虽然还没结账,但是……”孔二很为难。 梁璎听出了这位薛姑娘是看上了这个手镯,她还没有表示,就听见清芷又要发作了:“薛姑娘不会是连先来后到……” 梁璎赶紧抓住了她,用手势劝她:“没必要因为一个金镯惹麻烦。” 然后立刻要将金镯摘下来。 她打手语的动作很小,却还是被薛敏捕捉到了,一时间眼里嘲弄更甚:“哟,我只当这是你那个小地方的穷酸亲戚,结果还是个哑巴啊?” 哑巴这两个字出来的时候,梁璎的太阳穴微微一跳,她现在其实已经不会因为“哑巴”“瘸子”这种称呼而敏感自卑了,但周家的人不同,他们因为护着自己,对这些字眼都会尤其激动。 所以梁璎几乎马上就去拉清芷,却没有拉住。 “你说谁哑巴呢?” 眼看着她人都扑上去了,梁璎急得都要出声了,却只听得啪得一声,众人都愣在了原地。 最意外的是被狠狠扇了一巴掌的薛敏,没受过这种委屈的她,火一瞬间就窜了上来将脸烧得通红,愤恨地看着面前的女人。 那动手的人并不是周清芷,周清芷扑过来的时候,薛敏的下人们就已经上前拦住了。所以这会儿猛然冒出来的人,让大家都是有些懵。 梁璎亦是。 她愣愣地看着来人,并不是常见的女子的衣裳,而是更偏于简单利落的男装,亦无过多的装饰点缀,发带挽起的高马尾已经是全部了。 梁璎在京城待的时间不短,但因为一直在深宫之中,认识的人并不多。 不巧,这人便是其中一个。 “杜林芝,你在发什么疯?” 她们之间显然也是认识的,下人们不敢动手,薛敏同样被对方冷冽的气质震得不敢做什么,只能这样气急败坏地吼叫。 被她吼叫的女人却是表情冰冷:“薛大人不会管教女儿,我便代替他管教一番。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以后多过过脑子。” 虽然那语气冰冷而平静,却不难让人听出其中的怒意。 薛敏到底是年纪不大,这会儿虽然又气又急,论武力和嘴上功夫都占不得上风,最后是灰溜溜离开的。 只是临走前放了狠话,一定会让她们好看的。 *** 场上一时间只剩下了她们几人。 “杜小姐。”周清芷姑且压下对那没教养的臭丫头的愤恨,招呼了一声。她来京城不久,与这些贵女们都不甚熟悉,与这位杜小姐更是只说过几句话而已,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帮自己,“刚刚真是多谢了。” 杜林芝略带僵硬地点了点头,视线便看向了她身后的人,对方低着头,没有看她。 周清芷也没在意,她已经重新去看堂嫂了,生怕把自己堂嫂吓到。虽然会时不时地嘲笑大哥对堂嫂的过度紧张,但实际上他们家里人都会潜意识地照顾梁璎的。 “堂嫂,你没事吧?” 梁璎已经从刚刚的心情起伏中平静下来,在撞上了清芷担心的目光后,忙露出笑容,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但是她想了想,还是打算把金镯取下:“这金镯我们不要了吧,免得滋生事端。” 清芷哪里肯干,按住她的手不让她取:“怕她做什么?她爹在林书扬的祖父跟前都不敢大吱声呢!本就是咱们先定下的,她上哪去说也不占理。” 林书扬便是清芷的夫君。 “是的。”身后,杜林芝的声音传来,“既是你先定下的,就拿着吧。” 梁璎回头,对视之时,女子原本冷漠的眉眼一瞬间涌动出滔天巨浪,那复杂的情绪中,梁璎轻易辨认出了与魏琰他们相似的愧疚。 她似是要说什么,可却是没发出一点声音。 梁璎又收回了目光,她到底是没坳过清芷,带着金镯与玉佩出了玲珑楼。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自然也没什么逛街的心情了。两人便就此分开。 她坐上马车时,视线略过在劝她放宽心的清芷,看了一眼不远处站着的杜林芝。几年不见,女子与她的父亲越发地相似了,立在那里,便是一身傲骨。 不期然地,梁璎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她挑剔的目光将自己上上下下地打量一遍。 “你就是那祸国殃民的妖妃?也不怎么样嘛。听说你是个孤儿,皇上要让你认我父亲为义父。” “我可告诉你,我爹的义女,可不是谁都能当的!” 思绪收回,梁璎放下了轿帘。 她其实并不喜欢见到这些故人,回忆起这些旧事,因为不可避免地,她同时也会回忆起,那个一厢情愿把他们当作家人、拼命讨好他们的自己。 梁璎闭上眼睛,她抚摸着手腕上的金镯,在经历了真正的家人亲情后,她对着那个曾经的自己评价了一句。 真是傻透了。 *** 一直到梁璎的马车没了踪影了,周清芷一回头,却见那位杜小姐还站在那里,目光定定看着堂嫂离开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什么。 “杜小姐。”她出于礼貌过去又感谢了一次。对方这次只是冷淡地点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清芷还是回去的路上才突然想起来,先前有一次杜小姐主动跟自己搭话,像是问了堂嫂来着。 “她现在过得好吗?” 清芷回忆着她问这话的神情,以及听到自己说堂嫂很好后,落寞又欣慰的眼神。 “那就好。”她当时,好像是说了这么一句吧? 那她与堂嫂,原本就是相识的吗? 可是为什么方才堂嫂没有与她搭话呢? 是关系不好么? *** 周淮林已经在宫门口等了有一会儿了,他旁边站着的,都是跟他一样,等着进宫述职的地方官员。 有三三两两认识的凑在一起互相攀谈。 只有周淮林,独自一人地立在另一边。 他面相凶,又独来独往地惯了,便是有与他相识的,也不会主动来搭话。 但是不可避免地,他能听到旁人们的议论。 “今年怕是又见不到皇上了吧?” “可不是,已经好几年了吧?也不知道怎么的,皇上如此勤政爱民,但怎么不让我等面圣述职?” 周淮林的目光微微一闪。 众人正说着,突见一辆马车驶来,他们下意识分立两侧,眼睁睁看着那马车,就这么大摇大摆地驶进了宫门。 待马车行驶得远了,大家才重新开始议论纷纷。 “那是谁家的马车?怎的还能过宫门?” 不怪他们惊讶,这一般臣子的马车,依着祖制,都是要在这里停下的。 有知情人直摇头:“这你就不知道了,那可是薛家的马车。皇上特许的。” 说起薛家,大家便心照不宣地沉默了。谁不知道如今薛家在朝堂上的风头无两,哪里是他们能随意议论的。也有聪明之人,眼中闪过深思。 树大招风,这薛家是真的不懂吗? *** 御书房里,小太监突然来报,说是薛家的六小姐求见。 薛家六小姐与皇后娘娘乃一母同胞的姐妹,平日里深得皇上与皇后的喜爱,像这样直接找上来皇上的情况,也不是没有的。 魏琰放下手中的奏折,刚说了一句宣,便见着皇后的妹妹,哭得梨花带雨似得进来了,嘴里还哭喊着:“姐夫!你可一定要替我做主!” 7 愧疚 杜林芝被叫去了御书房里。 这会儿那个叫嚣着不会放过她的薛敏,正在跟皇帝哭诉自己是怎的欺辱她、对她动手。 她那肿了半边的脸和脸上明显的巴掌印就是最好的证明,再加上当时很多人都看到了,杜林芝显然是抵赖不了的。 当然,她也没想着抵赖。 “林芝,”薛敏太过凄惨的模样,虽然惹得皇帝皱了皱眉,但他还是先问向杜林芝,“你来说说发生了什么?” 大约是在等她的解释的。 杜林芝却只是站在那里、目光低垂:“臣女知罪。” 这一副完全不辩驳的模样让皇帝沉默了有一会儿。 林福没敢往那边看,这些贵女们的纠纷,按理说闹再大,顶多也就是皇后出面处理,偏偏这薛家的六小姐没什么分寸,竟然直接找到皇上这里了。 如今倒是成了让皇上为难了,一边是皇后的娘家,一边是皇上敬重的太傅家。 不知是不是因为皇帝沉默了太久,薛敏带着哭腔的声音又唤了他一声:“姐夫。” 杜林芝眉头一皱,君臣便是君臣,谁敢这样叫皇帝姐夫?普天之下,也只有这薛敏,敢这样不守礼制。无非是仗着皇上对薛家的宠爱罢了。 想到这里的时候,她的心莫名得窒闷,眼前仿佛又出现另一名女子的身影。 “敏儿年纪小,”皇帝终于还是开口了,“林芝,你不该轻易动手的,还是下这般狠手。” 杜林芝抬起头,薛敏正在看她,因为看出了皇上是偏向她的,这会儿看向自己的眼里都是得意。 她又看向了上边,皇帝的案上堆了不少奏折,帝王英俊的脸上,眉心隐约可见几分烦躁,可语气仍旧是不疾不徐的温和。 杜林芝从来都知道魏琰的勤政爱民,也从不怀疑他是一位好皇帝,更知道,此时此刻依着落在他眼里的事实,他偏向薛敏无可厚非。 可某一瞬间,一种说不出的愤怒却在心底滋长着。 那是在为另一个女子不平,冲动之下,杜林芝在皇帝下一句说出口之前,突然出声:“臣女之所以打了薛小姐,是她侮辱梁璎在前。” 梁璎这个名字出现的时候,她在皇帝的眼里,看到了一瞬间的怔然,那完美的面具隐隐有龟裂的征兆,又在下一刻,恢复到了正常。 这短短一瞬间的变化,薛敏自是没有发现的,她隐约觉着梁璎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没有多想,反正她不觉着那个哑巴会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什么侮辱?她本来就是哑巴,我说错了吗?” 她只顾着看杜林芝去了,没有发现上方男人漆黑的眼里汇聚的墨意,更不会知道那龙袍下的手,此刻是怎样地捏出了青筋。 杜林芝也不跟她争辩,就只等着魏琰的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听到皇帝的声音再次传来:“林芝,跟敏儿道歉。” 杜林芝眼眸垂下,掩饰住了眼里的失望。 早就该知道是这样的,自己到底是在试探什么呢?梁璎对他而言,曾经存在的意义是为皇后挡灾,现在不过是已经出了宫的前皇妃。 在他心里算得了什么呢? 若说再有波澜,无非就是想为他自己的内疚求得一丝心安罢了。 不值!那个傻傻付出的女人,真的不值得!杜林芝不理解,那么多的感情,怎么能都是演出来的呢? 皇命不可违,她知道自己现在应该道歉的,可是胸口的愤怒,让她咬紧牙关说不出一个字来。 气氛正僵持之际,突然小太监进来禀告:“皇上,皇后娘娘求见。” 在一边已经冷汗直冒半天的林福,听了这话可算是不着痕迹松口气。 皇后来了事情就好办多了,娘娘是个明事理的,自然是不会让皇上为难的。也只有薛敏,脸上闪过不悦。 薛凝在得了魏琰的允许后,没一会儿就进来了,一身皇后正服的她正要下跪行礼,就被魏琰叫住了:“皇后不必多礼了。” 薛凝随即便没有客气地站直了身体,头却是低着的:“皇上,是六妹不懂事,您日理万机,她还要为这些小事烦您。”说着,凌厉的目光扫向了薛敏。 薛敏心虚地移开了目光,可心里又不平,她就知道,让她姐姐掺和进来,这事肯定就是要不了了之,自己就是白白让人打了。 果然,下一刻她姐的声音便响起来了:“薛敏。” 话里的冷意,让薛敏心口一颤,不自觉地就站好了。 “跟杜小姐道歉。” 薛敏一听这话,火气再次涌了上来,原本的畏惧也没了,不服气地反驳:“凭什么要我道歉啊?明明就不是我的错。你看看我的脸都成什么样子了?姐夫都是让她道歉的!” “放肆!”薛凝被自己这个妹妹气得不轻,明明跟她说过很多次皇上就是皇上,不能这般称呼,“道歉!” 薛敏咬着唇倔强不吭声。 “好了,”还是魏琰再次开口,“敏儿还小,这事确实是林芝的不对。” 有了皇帝撑腰的薛敏更加委屈了,却听得自家姐姐还在坚持:“六妹身为臣妾的妹妹,不能谨言慎行,杜姑娘教训得没错。” 最终大家僵持的结果是谁也没有道歉,这事就这么算了。 闹腾的几人陆续离开,御书房里终于恢复了安静。 林福在一边小心地伺候着,他看着皇帝重新拿过一本奏折打开继续批阅,似乎是完全没有受刚刚的事情影响。只是很快他就发现了这只是表象罢了,因为皇上对着那奏折,凝神了很久都没有动作。 突然,他听见了啪的一声,清脆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很是突兀,林福下意识看过去,只见皇上手中的毛笔已经被折断了。 而男人的表情也没了先前的温和,他像是在忍耐什么,那似风雨欲来的风暴,终究是被他一点点压了下去。 “那位神医,还没有进京吗?” 林福立刻回答:“已经在快马加鞭了,不日就能进京。”他知道皇上问的是为梁璎寻的大夫,如此回答后,林福才反应过来,难道皇上现在的反常是在介意刚刚薛姑娘的那句“哑巴”吗? 想想也是,那两个字,毫无疑问是捅到了皇上心里去。 魏琰将折断的毛笔扔去了一边。 “从太医院那边拿些上好的膏药,再挑些东西,一同送去薛府。” 林福连忙都应下了。 皇上这到底还是向着薛家啊。 *** 三个人是一同走出御书房的。 没了皇帝,薛敏乖乖跟在姐姐后面也不敢放肆了。杜林芝则是速度飞快地在前面走着,没有一丝要停留的意思。 还是薛凝开口叫住了她:“林芝。” 杜林芝自是不能装作没听到的,只能停下脚步:“皇后娘娘。” 薛凝给了妹妹一个警告的眼神,这才走过去,可面对面的人,却好长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还是薛凝先叹了口气:“你我之间,如今要生疏至此吗?我们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杜林芝回了一声不敢,说是身份有别,但话里的疏离却让人无法忽视。 她不觉着自己与皇后有什么好说的,即使确实如皇后所说,两人以前……也曾关系亲密过。但现在她只想尽快离开。 正这么想的时候,她听到皇后突然问自己。 “林芝,若是当初你早就知道,护送你们离开的护卫,其实是皇上留给她保命的,而她也是因为这样才落入萧贵妃的手里,后面,你爹是不是就不会同意联合薛家,请求皇上立我为后?” 杜林芝猛然抬头看她,她从薛凝的眼里,看不出什么情绪,也分辨不出她说这些话的用意,如果是为了激怒自己,那她真的是成功了。 此刻,她紧握的手中,指甲几乎要陷进了掌心的肉里,也没能盖过心中的疼痛。 愤怒在心中滋长着,可那愤怒,该对着谁呢?到头来,只能对着自己。 毕竟皇后说的那些事情,确实是他们做的。也确实是他们作为梁璎的“家人”,在那个人倾尽所有的付出后,给了她最后一击。 杜林芝想起梁璎打手语的模样,鼻子蓦然一酸,险些控制不住情绪。 “都是陈年往事了,”她僵硬地回道,“皇后娘娘若是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退下了。” 说完甚至不等薛凝反应,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薛凝看着她的背影,站立了好一会儿,薛敏在她旁边忿忿不平地抱怨什么“她根本就没有把你放在眼里”之类的,她也没有听进去。 所有人都说是梁璎为她挡了灾,可是有时候,她真的很难对那个人生出感激。 因为那个人同时也让自己失去了一个挚友,还有…… 还有什么?薛凝闭上眼睛,她的怨,又该跟谁说呢? *** 杜林芝回去的时候,她的父亲在等她。 “皇上最后怎么说的?” 杜林芝就站在大堂门口回话:“皇上让我道歉,皇后拦住了。” 她是父亲的老来得子,以往总觉着父亲的身体健朗,可是这两年,却明显感觉到了他快速的衰老。 一辈子高风亮节的杜太傅心里藏着事,有了心结,这事杜林芝知道,因为她也同样如此。 此刻,父亲安静了好一会儿,才缓慢地开口:“皇上让你道歉,你可以道歉。”他顿了顿,“但是林芝,你要知道,你没有做错,再有下次,你想做什么尽管做,有什么后果,我来承担。” 这话对于她古板的爹来说,已是不易。 但杜林芝想到了皇后的问话,她定定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爹。” 杜老也在看她。 “如果不是因为后面知道了梁璎为我们做的事情,你还会对她心存愧疚吗?”杜林芝问他,“即使是知道她心地纯良,并非世人口中的妖妃;即使她为了那声义父,对我们掏心掏肺。还是说,现在您的愧疚,就仅仅是因为,知道她冒着生命危险保全了杜家?” 她看见她爹骤然暗淡下来的目光,看着他紧紧捏着拐杖不言语,不期然地,又想起了方才皇上的反应。 杜林芝在那一刻好像突然明白了,与梁璎重逢时,她转开眼神的冷漠。 当时的自己露出的是不是也是这样廉价而没有意义的忏悔? “我见到她了,”林芝转身,声音沉闷却又欣慰,“她看起来很好,也有了会护着她的家人。应该是不需要她讨好、不需要她拿生命付出,也会无条件爱着她的家人。”她看着外面的天空,忍着眼眶中的酸涩,“她有了这样真正的家人,真的是太好了。” 8 相见 京城里的一切,都令梁璎没那么愉快。 回府后,杜林芝的脸还时不时地在她脑海中浮现。 她确实无法真的那么洒脱地释怀一切。 杜太傅是魏琰的恩师,对于魏琰来说,那是父亲一般的存在。所以当魏琰说要让自己做他的义女时,梁璎高兴得不知所措。 好像他们……真的成了亲密的一家人。 梁璎从没有过家人,那是她第一次对亲情生出渴望。 因为知道自己的身份、才识与杜家并不匹配,为了得到他们的认可,也为了不给魏琰丢人,她毫无保留地付出了真心。 结果呢…… 梁璎头蒙在被子里不愿意再想,一直到不知过去了多久,被子被人轻轻拍了拍。 “梁璎。”有人在唤她。 那声音就像是什么灵丹妙药似得,梁璎方才只是觉着憋闷得难受,想哭却没有眼泪。可这会儿听到周淮林的声音后,眼眶瞬间就是一阵酸涩。 但与之相反的是,她的心里莫名好受了许多。 梁璎在被窝里擦干了眼泪,慢慢从被窝里探出脑袋,周淮林正站在床边,他应该是才回来的,身上的官服还穿着,高大的身形将床边的日光挡着严实了,使得本就严肃的人更加难以接近了。 梁璎仰头去看他,她在想若是正常地相遇,说不定她也是会被这人吓住的,可是一开始她因为太过伤心顾不得,后来……就更不会被吓住了。 周淮林已经蹲下来了,还弯了腰,将下巴正好抵在床上,与躺着的梁璎视线齐平。 梁璎在看到他眼里的心疼时,心里一暖,她知道周淮林肯定是看到了自己还红着的眼眶。 男人伸手,抚上了她的脸,良久,没有什么安慰的话语,梁璎只是听他问:“吃过了没有?” 严肃的男人、略带笨拙的语气,让她莫名想笑,最后一丝阴霾也消失不见。 周淮林不太会哄人的,也不知是不是之前自己关在房里时留下的习惯,他最多的问话好像就是“吃了没有”。 以这话来代替“不要难过了”。 梁璎笑着摇头。 那笑容驱散了方才围绕在她身边的低迷,让周淮林面色缓和了不少。 “那我们吃饭。” 梁璎点头,自然地就伸出了手,其实她的腿这两日已经好多了,只要不劳累,并不会疼。更何况几步路的距离。 可她喜欢这样的亲近。 周淮林站起之际,将梁璎也从床上抱起来。 梁璎在他的怀里抬头去看,男人那紧抿的唇角,有隐隐向上勾起的趋势。 周淮林不是喜欢情绪外露之人,却也并不会吝啬于爱意的表达,就像是现在,至少梁璎知道他是喜欢的。 这样的确定也会让她安心。 饭桌上,梁璎把自己的礼物拿了出来,她先没说这玉佩里的机关,自己当时是不小心正好按住了,淮林总不会也这么巧吧? 周淮林将玉佩接了过去:“给我的?” 梁璎点头后,他才低头看向玉佩。 梁璎看着他的手指在玉佩上摩挲着细细观看,快摸到那机关时,他的动作停了停,梁璎的心也提了一下。可还好,周淮林很快就略过那里,又将玉佩转过去继续看。 没有发现,梁璎忍不住嘴角上扬,就说他发现不了吧? 观摩好了的周淮林终于抬头看向她:“好看,我很喜欢。” 梁璎兴奋地把椅子往他那边挪了挪,身子也靠过去,伸手把玉佩拿过来,示意他看。 她按下机关后,学着掌柜的动作,将那玉佩一分为二。 厉害吧? 梁璎抬头,还以为能在周淮林眼里看到跟自己一样的惊叹呢,却见他的眼睛并不在玉佩上,只是在看自己。零星的笑意在那漆黑的眼眸中隐隐可见。 她想起刚才周淮林在机关处的停顿,以及瞥向自己的若有似无的视线,好像明白了。 “你早就知道了?”梁璎打手语问他。 周淮林笑意明显了几分:“所以我说我很喜欢。” 原来是逗她开心,梁璎失笑,低头将两块玉佩一人一块在彼此腰间系好。一顿饭哪怕是没什么声音,两人也都吃得愉快。 夜里坐在床上的时候,梁璎也将今日遇到杜林芝的事情告诉了他。 到这会儿,再提起这些事情,梁璎的心情已经很平静了。只有对面静静看她诉说的男人,抿唇半天后许诺:“我们很快就能离开这里了。” 梁璎笑了出来,她摇摇头:“我没关系的,虽然确实也难过,”她的手停顿了一会儿,“但也是因为看到了她,我才更加感觉得到,现在的自己多幸福。” 她发自内心地感谢面前的人:“淮林,真的谢谢你,谢谢你捡到了我,也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她的手被捉住了,梁璎一愣,周淮林很少会打断她的手语的,下一刻,她被拉入了男人的怀抱中。 周淮林的身上,只有很淡的皂香,是让她心安的味道。 梁璎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抱着自己的力度,能听到他胸口跳得异常快的心脏。 “傻瓜。”男人的声音里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情绪,他的心疼,快要溢出来了,像是不知道要拿这个人怎么办好。“不用别人的一点好,你就总是想着感激,想着回报。梁璎……梁璎……” 梁璎只觉着自己的名字,被他一声声唤得缠绵悱恻,她只能愣愣地看着周淮林吻住自己的唇。 怎么办?她又有些……想要落泪了。 “你只需要对自己好一点。”难得的,男人这晚说了很多话,“你得到的所有爱,都是你应得的。” “因为你值得。” 泪眼朦胧中,梁璎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因为一个“值得”所以无论生死都无所畏惧的那个自己。 这才是真正的爱吧? 明明吃过一次爱情的苦了,可她好像又重新拥有了喜欢一个人的能力。 *** 翌日,周淮林很早就出了府。 梁璎才知道他们这些地方官员昨日照例是没有得到皇帝的召见,后面是皇上身边的太监来宣旨,说是述职一事今日起由丞相率领六部大臣主持。 与往年没什么差别。 周淮林这两日就该忙起来了,但也意味着他们很快就能离开京城了。 梁璎有些想念峻州那边了,只是在那之前,她还想再见文杞一次。 *** 因着上次与清芷的逛街没能尽兴,这次梁璎定了日子邀她来家里。 为了招待,她还特意下厨,想做一些清芷喜欢的点心。 她正因为水放得多了而有些懊恼的时候,有下人突然急匆匆地过来:“夫……夫人……” 梁璎面带疑惑地回头,看到了小厮一副紧张得不知所措的模样。 “来……来了客人……” 梁璎还在想什么客人让他这样说话都吞吞吐吐的,却见他身后走出一个熟悉人。 “夫人。”林福满脸堆笑,“皇上要见您。” 9 治病 梁璎不知道魏琰为什么会来。 上次在皇宫的见面只是偶然,除此之外,他们这五年来未曾再见过面,更别说是像这样他主动找上来的情况。 梁璎的心里莫名地划过一丝不安。 “夫人,”不知是不是看她沉着脸,林福在一边笑着解释,“皇上也是忧心您的身体,这次特意从民间寻的名医,来给夫人您看诊。” 原来又是为了那所谓的愧疚。 林福还在一边继续说着:“这些年,皇上一直惦念着夫人的身体,从没有停止过在全国内搜寻名医。您的好,皇上都记着呢。” 梁璎很庆幸自己不能说话,只需要听着就行了,不然这会儿还得附和一句,赞扬魏琰仁慈之类的。 那想想还真令人作呕。 “听说前些日子,夫人与薛家那位姑娘起了争执。薛姑娘年纪小,夫人不必与她计较。” 这原本不是林福该说的话的,只是想着皇上对薛家的维护,就想着给梁璎提个醒。 倒是这话让梁璎明白了,魏琰既然知晓了当日的事情,应该也知道那薛姑娘说了自己“哑巴”。 所以现在是代替薛家人替自己赔罪?还是被这“哑巴”又勾起了他的愧疚感? 无论是哪个答案对于梁璎来说都无所谓了,她反而莫名地松了口气。 一直到临近前厅,林福的声音才随着脚步一起停下来:“夫人,皇上就在里面等您。” *** 周府的摆设一向是以简朴低调为主,家具也多是单一的色彩,少数的彩色装饰,还是来京之前,周淮林考虑到梁璎才特意让人放上的。 说是怕太过单调会让她看了心情不好。 屋里熏着香,并不浓郁,是淡淡的清香,不远处墙上的字画还是周淮林自己画的。 一切都是梁璎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了,此刻却都因为屋里的那个男人而变得陌生。 魏琰没有坐在上位的椅子上,而是在窗前负手而立,他穿的是寻常人家的衣裳,简单的白色直裰再没了其他的装饰。 男人身后,雪花从大开的窗户处飘进,风将他未完全束起的长发微微吹起,与外面的冰天雪地融为一体的男人,俊美得不似凡人。 若是让旁人看,该是一副美如画的场景。 梁璎一进来,就正对上了魏琰的视线。 仅仅是那一瞬间,可她在男人眼里看到万千情绪一一闪过,恍惚之间,她仿若隔着年岁,看到了以前的魏琰,也时常用这样看不懂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梁璎是后来才开始懂的,他的愧疚,可能是从那时候就开始了。 但所有的情绪都只是刹那之间,魏琰很快就笑了笑,再也看不到一丝异常。 他惯是如此的,笑意温柔,但梁璎知道那笑里真正的温度,许是与他身后的寒风无异。 她只这么匆匆一眼后就低下了头。 魏琰的声音是在她行礼之前响起的:“今日我是微服私访来的,你不用多礼。” 魏琰的声音十分具有迷惑性,总是温和、不疾不徐,又带着几分柔情。 与之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声很轻的啪嗒声,是他取下了撑着窗户的窗钩,下一刻,风声被隔绝到了外面,屋里也暖和了不少。 梁璎思索过后,顺着他的意没有行礼。 “这位是徐大夫,医术精湛,让他来给你看看。” 一旁的男子应声上前,对梁璎一拜:“周夫人。” 魏琰的眉头在听到这声称呼时快速地皱了皱,但转瞬又恢复到了正常。 梁璎没有意见。 魏琰要给她看病,她便配合着看病。他想要减轻愧疚感,那就让他减轻。 尖锐的恨意都慢慢褪去了,比起曾经想要让他永生永世不得安宁的想法,梁璎更希望他能在这寥寥的愧疚消失后,彻底遗忘自己这么一个人。 她坐在椅子上,那位徐大夫在一边给她把脉。 静静的屋子里,只有魏琰走近的脚步声响着。没一会儿,他在隔着梁璎一个小方桌的位置坐了下来。 明明梁璎特意选了边上的位置的,魏琰却没有如她所想坐去上边。 那徐大夫的眉头越皱越紧,良久,检查结束后,又问了些问题,诸如能否发出声音吗?开口时的疼痛是怎样的诸如此类的,梁璎都在一边的纸上回答。 她行笔时,能感觉得到,魏琰的视线就落在那笔尖之上。 徐大夫没有问自己是怎么伤的、吃的何种毒药之类的,显然是提前已经知晓了。 过后,那大夫跟魏琰开口:“皇上,夫人想来是已经损伤了咽喉,再想要说话,希望十分渺茫。倒是这腿疾,小的可以施针缓解一二。” 这个结果显然没有令魏琰满意,梁璎半天也没听到他的回复,直到突然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 “梁璎。” 梁璎下意识就看了过去。 魏琰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眼神虽然还是温和的,但更多的是明显的悲伤。 “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梁璎愣了愣,她蓦然就想起了当初的宫乱,奄奄一息的她在地牢等到魏琰时,男人紧紧抱着自己流下的眼泪。 “没事了,”他带着哭腔的声音不停地安慰着自己,“没事了梁璎,我回来了,以后,谁也不能再伤害你了。” 梁璎在刚出宫的那段岁月,虽然想过无数次死亡。可在被萧璃月折磨的那几天里,却没有一刻想过死。 她想活着,无论遭受什么样的酷刑,无论被怎么折磨,只要活着就好。 因为舍不得。 因为怕他失去自己会难过。 魏琰对于梁璎来说,不仅仅是恋人,更是她无依无靠的人生里唯一的家人,是让她的人生是有所意义的老师,是她愿意为之效忠的主君。 所以被背叛时的痛苦,才会来得那么强烈。 后来他初登大宝,也并不是立刻就和自己挑明的,大概是过意不去,所以哪怕给薛凝的封后大典已经在准备了,他也依旧是瞒着自己。明明政务繁忙,还是会每日过来看自己,找大夫来为自己诊治。 “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那时候,魏琰也是这么说的。 但其实对于梁璎来说,治好不治好,并没有那么重要。 思绪回拢,梁璎低头,在纸上写着:“谢皇上隆恩,臣妇已经习惯了,并不介意,也请皇上无需介怀。” 与五年前一模一样的回答,那时候是因为觉着身边有他,现在是因为有了另一个人。 让那些苦难,能在记忆中褪色。 魏琰抿唇,盯着那纸上的字良久,终是转过头:“那就让徐大夫每日来给你的腿施针。” 这次梁璎没有拒绝,因为魏琰看起来像是必须要做点什么的样子。 待他们都应下了,魏琰又待了一会儿,才终于摆驾回宫。 梁璎看他离开的背影时,才隐约间想起,魏琰今日的这身衣裳,有些像有一年七夕,他带着自己偷偷出宫时穿的那些衣裳。 自己当时还夸了来着。 “见惯了皇上您穿的富贵,这般简单的衣裳,倒是让人眼前一亮,更衬您的气质。”她顿了顿,在魏琰含笑的眼里,忍着羞涩将添了一句,“真好看。” 是不是同一套衣裳来着?梁璎已经有些记不清了,时间真是治愈一切的灵丹妙药。要是能让她把自己当初那不值钱的傻样忘记就更好了。 梁璎转过身,她厨房的面应该已经发酵好了吧? 10 冷淡 薛敏已经被关在凤仪宫里好几天了。 大概是知道回了府就没人管得住她了,薛凝铁了心给她一些教训,便把她留在凤仪宫抄写女训。 薛敏熬了几日实在是受不住了,好说歹说才终于求得她同意带自己去御花园转一转。 为什么要带着,因为薛凝知道自己若是不在,她这个妹妹能把皇宫搅得天翻地覆。 “姐,”宫人们都远远地跟着,就姐妹俩在前面走着,薛敏言语之间就很是随意了,“我在你宫里这么多天了,怎么也没见姐……”想到她姐的严厉,才改口,“皇上来过呢?” 薛凝听到她的问话时,眼里闪过一丝复杂,却也只是回了一句:“皇上事务繁忙。” 薛敏没有多想,因为这话也没错,魏琰的勤政是众所周知的,一年到头几乎都是在他的御书房或是养心殿度过的,也不光是皇后这里,整个后宫都很少涉足。 “当皇帝这样还有什么意思嘛。”薛敏嘟囔了一句,马上下一刻就听到了薛凝的警告声。 “薛敏!” 薛敏摆摆手:“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慎言是吧?这冰天雪地也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去梅园走一走吧。” 她可不想一出来就又被掂回去,赶紧转了话题。 薛凝懒得戳破她,随着她去了,却不想她们在这里遇见了太子。 两边的队伍是在拐角处猝不及防地相遇的,碰面时已是避无可避,狭小的花园路径上,一方若是不让路,另一方想要过去时不太可能的,是以大家都停了下来。 一瞬间的怔然后,薛凝的脸上已经带上了笑容:“太子也是来赏梅吗?” 少年的眉眼与他的父亲几分相似,小小年纪,已是生得芝兰玉树,但那脸色这会儿却是冷若冰霜,不仅见了面没有行礼,便是听了皇后这样的问话,也只是冷淡地回应了一句:“只是路过。” 薛凝扫了一眼他身后的下人,依次提着暖炉、茶具、笔墨纸砚,怎么看着也不是“只是路过”,想来只是看见了自己临时改变了主意。 这样的念头让薛凝笑容僵硬下来,眸色也沉了几分:“若是太子殿下觉着是本宫扰了你的兴致,本宫……” “小李子。”魏文杞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身后一小太监也赶紧应声:“太子殿下。” “回宫。” 小太监咽了咽口水,形势虽然让人为难,但谁是他的主子他还是分得清的,于是转头向身后的人示意,大家立刻让出了道路。 魏文杞也不再看皇后这边一眼,转身径直离去,连背影都是掩藏不住的冷傲和厌恶,他带着的下人自然也是忙不迭地跟上。 被留在原地的皇后咬住了嘴唇,她没有说什么,她旁边的薛敏可就没有那么沉得住气了:“姐,太子怎么能这么对你?你好歹也是他嫡母!” 薛敏没怎么见过太子,薛凝更是不会多言这些事情,所以她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太子对姐姐竟然是这样的态度。 一时间越想越气:“毕竟不是亲生的,就是养不熟。姐,你还是应该有一个自己的亲生孩子才行。” “行了。”薛凝心烦意乱地打断了她,这下也没了逛园子的心情,转身往宫里去。 但薛敏还是不死心地跟在旁边喋喋不休:“姐,你得为你自己多考虑考虑,皇上现在是宠着你,信任薛家。但是这江山,未来可是太子的,若是……” “薛敏!”皇后停下来,沉着的眼看了她一眼,薛敏被她瞪得害怕,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停了下来。可也还是心有不平,什么嘛?她说的明明就句句在理!跟姐姐根本就说不通,她要回去告诉爹爹。 *** 魏琰给梁璎找来大夫的事情,周淮林回府后就知晓了。 他回府的时候梁璎还在做点心,没法比划,就让下人跟他说了。 周淮林什么也没说,只是拂去了梁璎鼻尖上的面粉:“我来帮你。” 梁璎知道他是怕自己太累了,点头应允。 两人都没有再提起魏琰,谁也没把他放在心上。 其实早在还在周家的时候,魏琰给她找的大夫就没有断过。一开始,梁璎只想让他们滚,也从不让他们近身把脉,更别说配合治疗。 最后还是周母劝的她:“那皇上找的大夫,必然医术是没得说的,有皇上的命令,他们也不敢不尽心。你便让他们看看,说不定就真的能治好呢?” 梁璎知道,她是完完全全为着自己着想的。 说起与周母,她们第一次见面之前,梁璎原本是紧张的,毕竟自己作为准儿媳妇,在人家府上大半年了都没有正式见过面,一直闭门不出。 怎么说都是失礼的。 她那日特意涂了胭脂水粉,想让自己那颓废了许久而显得苍白的脸色有些血色一些,还挑了一身鲜艳些的衣裳。 而后就这样怀着忐忑的心情,被周淮林牵着手,第一次见到了他的母亲。 周母比她想象中的要看起来年轻一些,却是气质端庄、眉眼严厉,坐在那里,就已经给人无形的压力。 梁璎在与周母对视后,下意识就低下了头。那一刻,她其实就开始后悔了,后悔答应了周淮林的提亲,毕竟怎么看他们都是不般配的,没有家族会接受自己这样的儿媳妇。 也后悔走出了院子,或许她就应该继续在房间里待着,继续躲着…… 就在梁璎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她被一双手握住了。 那是一双不太年轻的手,带着女性的柔软,又莫名地有力。 梁璎感受不到任何的敌意,她缓慢抬头,就看到了周母泛红湿润的眼睛。 “这就是璎璎吧?”女人用着没有人用过的称呼,慈爱的声音像是在安抚她,“好孩子,没事了。” 那眼泪中藏着的心疼,恍惚间让人觉着,她是在看着自己受了委屈的亲生女儿。 梁璎的心,蓦然一酸,委屈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后来周母说那日自己明明身着光鲜、粉面红唇,可那死寂得没有一丝光亮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她就只有一个想法,这孩子定然是吃了许多的苦。 以至于她止不住地眼泪直掉。 大约是看出了梁璎的手足无措,周淮林在一边跟梁璎解释:“我母亲就是这样的,很容易落泪。” 与她看起来完全不同的纤细敏感。梁璎好像知道周淮林像谁了。 她摇摇头,自己曾经渴求的家人、不论怎么讨好也没能得到的认可,却都在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女人身上看到了。 她对自己说没事了,说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这几个字,在梁璎的脑海中不断回想着。握住自己的手、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都让她感觉到了温暖。 她躲在自己黑暗的世界太久了,如今像是感受到温柔召唤一般地回了头,看见了光亮处的他们。 周母说是一家人,就真的是将她当做一家人来看待的,面对皇帝送来的大夫,想的也是能不能真的治好梁璎的病。 只是梁璎有她的顾忌。 “我怕会有闲言碎语。” 她的身份本就敏感了,与周淮林成亲之时,魏琰送来了许多金银珠宝、房田地契。在旁人眼中,俨然一副作为她的娘家为她送嫁撑腰的模样,但梁璎只觉着难堪。 可周母听她这么说,反而嗔了她一眼:“傻孩子,你管旁人怎么说?什么能有身体重要?我们都盼着你能健健康康的,你与淮林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梁璎于是才接受了魏琰带来的一切。 魏琰赏赐的东西,她都原封不动地放着;魏琰找来的大夫,她都配合着看病。甚至魏琰派来的嬷嬷,据说是怕她在新家受了委屈来给她撑腰的,她也养着,一直养到魏琰将她们召了回去。 也没有不召回去的理由,她未曾在周家受过任何委屈,魏琰应该也是知道了。 他作为自己曾经心里的一根刺,到后面怎么动都不会痛了,再到最后的彻底拔除。 11 相似 御书房里。 林福得了小太监的通报后,走到了魏琰的跟前小声开口:“皇上,太子殿下来了。” 原本因为奏折上的内容而眉头紧锁的男人,在听到这句时,倏忽舒展开来。 林福也跟着脸上带上了笑容,识趣退到了一边。 作为魏琰身边人,林福最是知道的,皇上对太子殿下的宠爱,甚至是远超过民间的传闻。 能让他露出这么舒心的笑容、毫无留恋地丢下奏折的,就只有太子一人了,这是连皇后娘娘也做不到的。 果不其然,他就瞅着,皇上的目光从太子的脚步踏进来后,就一直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是带着欣赏、关爱的目光,这一刻的魏琰,既是严父,也像慈母。 “儿臣参见父皇。”太子站定在不远处拱手行礼。 “免了,给太子赐座。”魏琰将奏折一合放去了一边,继续问道,“用过膳没有?” 宫人将椅子已经放在了魏文杞后边,魏文杞坐下后才回答:“用过了。” “东宫那边的人说你近日饭量减少了,是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 东宫的日常起居都会有人向魏琰报告的,魏文杞食欲不振的第二日他就安排御医去看了,御医也回了并无大碍,可他这会儿见了人还是要问一问。 魏文杞不知是在想什么,愣了愣神才摇头:“没有。” 他始终是有问有答,虽然说不算多亲热,倒也挑不出过错。 当然,魏琰更没有要挑他过错的意思,反而是继续温和地叮嘱着:“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日的饭还是要认真吃的。” 魏文杞应了一声是,魏琰又转而问他功课,这么说了好一会儿,皇帝才终于从奏折中抽出了一本。 “今日朝上,御史台参了你几本,说是你怠于孝道,对皇后失礼。”魏琰打开一本,念了几句,“百善孝为先,太子作为储君,更当为天下之表率。” 虽然是在念参他的本子,但魏琰温和的语气中,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魏文杞没有回应,袖子里的手却紧紧握着。 魏琰就只是念了两句,便停了下来。他抬眸看了一眼沉默的文杞,做了个摆手的手势后,林福有眼色地将书房里伺候的宫人都叫了出去,只留下父子二人。 “文杞,”魏琰起身向他缓缓走去,没有外人,他的面容愈发柔和与放松,“我不是说非要让你亲近皇后,只是天下悠悠诸口,你不能全然不顾。身为帝王,喜欢与厌恶,都不是非要表现出来的。” 走近了,魏琰拍了拍儿子的肩:“有些时候,可以多思考一些其他的方……” 他话没说完,魏文杞突然起身。 魏琰方才已经走到了侧方,如今两人并排而站着,相似的衣裳,相似的眉眼,可又有着某种不一样。 他侧目看向这个还不到自己肩高的少年。 “那是父皇你的想法。”魏文杞看着前方,“我是太子,未来的皇帝。” 历朝历代,该不会有储君敢说出这样的话了,还是对着自己的皇帝父亲所说,我是未来的皇帝,可他就是如此无所顾忌。 魏琰也没有生气,反而目光中的欣赏愈盛,听他继续说下去。 “我与父皇你不一样,我恨她,为什么要去装作喜欢她?”他说得理所当然。 年少轻狂,却爱憎分明。魏琰收回目光,却听着太子用低落下去的语气,又说了一句。 “我不可能喜欢她,哪怕是假装的,母亲也会伤心。” 尚且带着几分稚气的声音,说起“母亲”二字时,魏琰似有片刻恍惚般的怔愣。 “父皇,我今日的功课都已经做完了,想去看看母亲。”魏文杞又道。 安静了好一会儿后,他才听自己父亲很轻地说了一声好。 *** 林福发现了今日的魏琰有些不对劲。 按理说,每次与太子见面过后,皇上的心情都应该是很愉悦的。可今日,他却难得看上去有心事般地沉默不语。 皇帝面前还摆着参太子的折子,一本一本,林福看着他都收起来,然后放到了最下面。 这就是不予追究的意思了。 折子收好之时,不曾想皇帝突然来了一句:“他长得像我。” 林福自是忙不迭地在一边附和:“太子殿下与皇上您,那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可魏琰像是没听见他说什么,只是抚摸着椅把手,目光不知在看向哪里。 “秉性却更像她。” 这个她是谁,听懂了林福,却不敢再回应了。 *** 周淮林这天起早的时候,梁璎也跟着起来了。 今日约好了清芷要来,她需要提前做一些准备。 “太子殿下今日还没有说要过来吗?” 淮林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梁璎正在给他系腰带,闻言摇摇头。 “我应该还会多停留些日子。”男人像是在安慰她。 但梁璎却猛然抬头,比划着问他:“公务不顺利吗?” 周淮林摇头安抚:“没事。”他依着惯例与梁璎辞别后,拿过一边的官帽离开。 梁璎是在他出去没多久便发现这人的腰牌居然忘了带,赶紧拿过追了出去。 周淮林还没走远,是梁璎身边的侍女开口叫的人:“大人!” 男人一听声音,就马上停下来转身,梁璎靠近时,还能看到他一边往回迎过来,一边出声:“慢点。” 一走近,梁璎便被他握住了手臂。 “怎么了?” 她亮出手里的腰牌,男人才反应过来:“是我疏忽了。” 周淮林接过去腰牌往腰间系着,梁璎却只是静静看着他。淮林很少这般粗心大意的,再联想着晨起时的神色,她猜着男人应该是有什么心事的。 梁璎的目光又扫过另一边,周淮林准备带出门的下人还站在不远处等着他,手上却托着不知装着什么的盒子。 待周淮林系好腰牌抬头看过来,就注意到了梁璎的视线。 罕见地,梁璎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窘迫、或者说是类似于羞愧般的情绪。 她伸手,在周淮林的侧臂上轻轻拍了三下,第一下后有小小的停顿,后边两下是连在一起的。 独属于他们的暗号,这是在叫他的名字。 周淮林很快就应了:“我在。” 她又摇了摇手,周淮林了然,弯下腰。 梁璎替他整理了那其实位置没什么错误的官帽,才跟他比划:“路上小心。” 男人弯下的腰并没有直起,而是继续平视着梁璎的眼睛,仅仅是一会儿的对视,他败下阵来,一伸手将梁璎搂在怀里。 “对不起,”男人叹息了一声,“前些日子峻州的事务一直被拖着,有人提点我,应该孝敬丞相大人一二。” 他原本不耻于此的。 可…… “梁璎,我想快点带你回家。” 梁璎的心,很快地揪着疼了一下,她能感觉到周淮林的用力,原来这个人,也会不安啊。 傻瓜! 她回抱住男人,在他的身后拍了拍。 她不需要再多说什么,她知道,周淮林会做出正确的选择的。 12 宫乱 周府的位置有些偏,魏文杞到的时候,门口也只有一个正在扫雪的老仆人。 下人过去递牌子报上主子的身份后,对方看过后急着就要进去通报,但被魏文杞拦住了。 他没有提前派人来告知,就是怕母亲会来门外迎接。 魏文杞在下人的带领下往里去,府上很是清静,但又是跟皇宫里不一样的安静。 只让人觉着岁月在此静好。 魏文杞的记性很好,好到能记住母亲与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五年前父皇外出狩猎,遇刺身亡的消息在泄露之前,就传到了母亲这里。 他记得那平日里总是温温柔柔、笑意吟吟的母亲,没有露出半分慌张,而是冷静地指挥着父皇留下来保护他们的暗卫们,带着他与杜府汇合,保护他们离开。 彼时消息还没有扩散开来,各方也未来得及动作,保全杜府只有这么一个最好的时间。 所以母亲自己则选择留下来混淆视听,拖延时间。 见到她露出慌张,是在看到自己偷偷藏在长宁宫的时候,母亲终于失去了冷静的面容,抓着他的手问他:“文杞!你怎么回事?你不是走了吗?” “我想跟娘亲一起。”六岁的魏文杞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这么大反应,他想的只是不离开母亲。 “不行!”母亲死死捏着他的手腕,把他都掐疼了,文杞也不敢出声,因为母亲的表情很严肃,“你得赶紧走!”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皇帝身亡的消息传来,宫中已经乱成一片,他们母子二人是最先被当作靶子的。 听着外面的喧嚣声,母亲一把拉着他,将他塞进了殿中鲜少人知晓的暗格里。 关上暗格之前,母亲的表情重新变得温柔起来:“文杞,你是最听话的,你要答应母妃,不管发生了什么,一定不要出来,一定要活下去,母妃也是,母妃也会活下去的。” “等熬过了这一关,我们一家人就能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了。” “不管发生什么,母亲最爱的人,就是你了。” 暗格的门被关上没一会儿,叛党便破门而入。叛党的主要目的是找他,可萧贵妃最恨的人却是母亲。 魏文杞透过暗格的空隙,在看到木棍打在母亲的腿上时,他几乎控制不住地就要冲出去。 可他听到了母亲的哀求:“求你。” 悲伤绝望的声音,让文杞动弹不得。 他看着萧贵妃踩着母亲得意地笑:“现在才知道求饶?晚了!你倒是聪明,送你那孽种和杜家人一起跑了。你放心,我不会杀你,等把你那孽种追回来,我要在你面前,亲自剥了他的皮。” 她恨这母子俩,恨到了极点。 可魏文杞知道,母亲求的不是她,是自己。如果自己现在出去了,才是真的在诛母亲的心。 他死死咬着牙,直到嘴中弥漫着血腥的味道,混杂着眼泪的苦涩。 那是魏文杞此生都不会忘记的画面,母亲柔弱的身躯在血泊中奄奄一息,恶人们嚣张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怜悯。 没能保护母亲的痛苦,从那时起就始终萦绕在小小孩子的心中。 甚至在夜里从噩梦中惊醒时,魏文杞总会问自己,那时候的母亲该有多疼? 就像是知道父皇要立其他人为后时,她该有多绝望? 他们明明都做到了,做到了活下去的约定。被酷刑折磨的母亲、在暗格里不吃不喝的自己,都等到了归来的父皇。 可为什么,一家人永远幸福快乐的结局,却没有降临。 父皇会做噩梦吗?应该不会吧?因为目睹了的人,只有自己。 记住了仇恨的人,只有自己。 “太子殿下,到了。” 下人的声音,将魏文杞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止住了对方要高声通报的动作,自己走进去。 屋里的炉上正烧着茶,桌上摆着精致的点心,靠窗而坐的两个女人脸上俱是笑意吟吟。 “嫂子我跟你说,就我哥那……” 她话还没说完,就突然停住了,因为看到了门边的魏文杞,愣了一下后才赶紧起身:“参见太子殿下。” 魏文杞知道她是谁,所以马上说了免礼,视线却更多地落在母亲身上。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母亲这样真心的笑容了,但真正让他意外的,是母亲的目光看过来时,并没有掩藏笑意,也没有像以往那样带上以往的疏离。 她依旧笑着,像小时候那样,用温柔的目光看着自己。 魏文杞忍着鼻子那猝不及防的酸涩。 *** 梁璎这几日一直想见文杞,可真见着了,却发现其实也做不出什么特别的事情。 她只是邀请文杞一起坐下,怕喝了茶水夜里睡不好,便给他倒了杯白水。 “怎么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梁璎用手语问他。 魏文杞笑了笑:“只是刚巧路过。” 这倒是引起了清芷的惊叹:“太子殿下居然也懂手语呢?” 梁璎也是往他那里看了一眼,她是去年,才同意见魏文杞的,时隔三年第一次见面,当时却因为梁璎不能说话、文杞不敢多言,枯坐了许久。 文杞离开时,在看到梁璎对下人们用的都是手语,眼里若有所思。 今年再见面,就已经懂了。 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梁璎知道他定是下了不少功夫的。 孩子对母亲的爱毫无保留,没有因为长时间的分离而疏远,没有因为她的冷漠而泄气。 明明那时候,还只是一个不懂事孩子而已。 梁璎突然就觉着,自己顾虑那么多,确实是多余的。 她将桌上的点心往魏文杞那边推了推:“我亲手做的,你尝一尝。可能比不得之前买回来的糕点。” 魏文杞却是眼睛一亮,已经上手去拿了,咬了一口才回:“哪里会比不上?我觉着比那好吃多了。” 清芷在一边直笑:“我一个人说她还不信哩,现在好了,你看,太子殿下也这么说。” 梁璎笑笑。 明明是飘雪的冬季,她却感觉到了阳光洒在身上的温暖。 她好像在这一刻,才真正地与自己的孩子和解。 *** 这次魏文杞离开之时,梁璎坚持送他。 他们在出府的路上却正好碰到了回府的周淮林。 周淮林之前都是有意避开文杞,但这次因为没有提前得到消息,才会这么猝不及防地相遇。 但他面色不变,弯腰行了简单的礼:“参见太子殿下。” 魏文杞点点头,早在知道母亲嫁给他以后,他就偷偷看过这个男人了,一开始,还因为他的面相凶恶为母亲担心。 可结果是连父皇都灰溜溜地把派过去的人撤回来了。 他于是知道了那凶相或许只是表象,就像父皇,总是那般温柔,却反而伤害母亲最深。 “太子殿下这是要离开了吗?” “嗯,”魏文杞应了,“周刺史就不必相送了。” 周淮林没有坚持,站去一边让开道路。 梁璎路过他时以眼神示意让他先进屋,自己送太子离开,周淮林看懂了,微微点头。 简单却默契的交流很快就进行完毕,将他们动作尽收眼底的魏文杞默默收回了视线。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但他知道,他对周淮林,是感激的。五年前不管自己怎么哀求,母亲直到离开之前,都没有再见自己一面。 比起太子之位,他更希望待在母亲身边。 如今母亲对他的态度能有这样的改变,他知道,有周淮林的功劳在里面。 无论是让母亲有了如今的幸福,还是让他们母子关系缓和,他都应该感谢周淮林的。 没有什么,比母亲如今能幸福更重要了。 *** 太子离开了,跟着一起出来的清芷也辞行:“堂哥都回来了,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说什么打扰呢?”梁璎挽留,“留下来一起用膳吧。” “得了,你俩只要在一起,谁能插得进去啊?” 最后清芷也还是笑着告辞了。 梁璎见她的马车没了踪影才转身,一进去,却看见周淮林等在门里。 “不是让你先进去吗?” “等你。”男人一如既往地话少。 梁璎故意打趣:“你的礼呢?送了吗?” 这一下准确戳到周淮林的窘迫点,严肃的脸上,难得有几分尴尬:“算了。” 梁璎被逗笑了,又拉了拉他,男人怕错过她的手语,虽然窘迫,还是重新看过来。 “送我,送我不尴尬,那人参我能吃很久呢。” 周淮林牵住了她的手,因为梁璎的手需要用来打手语,平日里他很少这样的,现在这是不想听的意思了。 梁璎笑得更欢了,诶,真不禁逗。 13 情动 薛敏又去了皇后的宫里。 “姐,你知道太子去了哪里吗?” 薛凝这会儿听着妹妹的咋咋呼呼就已经开始烦了:“太子去哪里,跟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薛敏急死了,“他可是去见了他那个亲生母亲。” 听到这里的薛凝手指动了动。 对方没有察觉,还在继续滔滔不绝:“你是没看见他对他生母那亲热劲。一对着你,就是横眉冷对的脸。姐,你真该听听我的,为自己打算。” 薛敏也是后来才知道那天的那个哑巴竟然是太子的生母,难怪她当时觉着有几分熟悉,不就是给她姐挡灾的那个嘛。 她也没觉着对方有什么特殊的,那天姐夫不也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吗?就说明跟她姐比起来,那女人什么都不是。 但现在问题是太子。 不管怎么想,太子之位落在他那边,对他们家都是不利的。 薛凝冷冷扫了她一眼:“你一个姑娘家,这些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 薛敏可不听她的:“姐,你现在不听我的,以后可是要后悔的。” 薛凝突然烦躁起来,三言两语把她打发走了,但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映雪给她倒了一杯茶。 “皇后娘娘,”她在旁边小心翼翼开口,“其实六小姐说得……也不无道理,太子与您不亲,您是得多打算打算。” 有个皇子伴身,哪怕是不去争那个位置,届时有个封地封号,皇后的晚年都要好过许多。 这些道理,薛凝何尝不明白,她低垂着眼眸沉默着,那些无人能说的苦楚,将她的心放在火上煎烤着。 她其实只是想知道,魏琰,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 梁璎今日与周淮林定了一同逛京城的夜市。她计划着买些礼物带给家里的孩子们。 周家小辈多,平日里跟她也亲近,她带礼物回去,那些孩子们也该高兴。 京城的夜市十分热闹繁华,更何况是年关将至。他们牵手走在灯下,灯火将长街照得亮如白昼,街边摊位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从各地赶来的商人们都想趁着这机会捞上一笔,梁璎在各种稀奇古怪中挑花了眼。 这一晚上可谓是收获颇丰。她到最后又跟随着大街上大部分人一样,买了个面具带上,自己戴上了,还给周淮林挑。 “这个怎么样?”她用眼神问周淮林。 夫妻二人出行也没带下人,梁璎买的东西这会儿都是周淮林抱着的,他从那小山般的盒子后歪着脑袋,露出脸:“你挑。” 明明是魁梧的汉子,这会儿却莫名地像小媳妇似的。 梁璎笑着转身给他继续挑了,只留着男人的目光继续落在她的身上。 周淮林想起了他第一次见梁璎时,也是在这样的集市中,拥挤的人潮里,他的手突然被人握住。 男人没有与女子有过亲密的接触,他不知道其他女子是什么样的,但是那只握着自己的手,柔软到不可思议。 “快点快点,听说那边有表演,还是蚂蚁的表演,蚂蚁表演你见过吗?” 清灵又娇俏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周淮林知道对方是认错了人,他应该在这时候开口告诉她的,可神差鬼使地,等回过神时,他才发现被拉出了很远。 还是女子自己发觉不对劲的,回头看他一眼后,吓得马上丢开手退开好远。 被丢开的那一瞬间,心中的怅然若失是什么呢?失望?不舍? 周淮林并不清楚。 “对……对不起对不起,”女子连连跟他道歉,“我没注意看,牵错了人。可是……你怎么也不说一声呢?”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错责怪别人好像也不好,她又赶紧解释:“我不是怪你的意思,只是你跟我的夫君身形差不多,还戴着同样的面具,而且……因为你太高了,我方才抬头没抬够,没看清脸。真是对不住。” 她说“抬头没抬够”时还示范了一下,表示那样的角度确实无法看清整张脸,每个小表情与动作都让人蓦然心软。 可周淮林在她说出“夫君”二字时就已经猛然惊醒,意识到自己方才是起了什么龌蹉的心思,自责席卷而来,他一敛眸,迅速地将思绪全部压下了。 “无事。” 应该是很严肃甚至是冰冷的声音吧,可对面的女子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她在得了这句“无事”后,就马上去找那位“夫君”去了。 说不清是有意还是无意,周淮林也看见了,那位带着同样的面具、跟他身形相似的男子,只是那男子摘下面具后,却没有自己的凶相,哪怕是掩不住的担心着急,语气依旧是温和的:“不是说了要跟紧我吗?来,牵着手,别再丢了。” “好!” 她笑的时候,好像连这长街的万千灯火都被吸引着,争先恐后地将光映入她的眼中。 璀璨夺目。 显而易见的幸福。 周淮林握紧了好像还残留着她触感的手,转身离去。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是他们大魏的年轻帝王,女子则是被百官参了无数本的妖妃。 妖妃吗? 在周淮林看来,那只是般配的一对才子佳人,是至暗时刻中相守的有情人。至于旁的波澜,恪守的君子之道让他没有去在意。 后来也都是如此,没有刻意去想起,没有非要去铭记。他继续着自己的为官之路,直到命运的再次交汇。 那是萧党倒台后的封后大典上。 登上后位的,并非当初那位沸沸扬扬的妖妃,善忘的人们好像都不记得这个人了,他们歌颂着夺回政权的帝王,赞叹着帝后的感情,传颂皇帝对新皇后的宠爱。 那她呢? 周淮林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自己自封后消息出来后,就一直挂念着的人。 她呆呆地看着城墙上接受万民祝福的帝后,黯淡的目光,黯淡的表情。明明没有刻意去记忆,周淮林却还是轻而易举地想起那个盛满幸福笑容的女人。 她们明明都是在看着同一个人的,此刻的她,和当年的她,却仿佛是两个故事中的人一般。 她在想什么,周淮林不知道,他只是觉着,女人此刻就仿若天地间的游魂,下一刻就要消失了。 心疼、担忧,还有愤怒,一同向他涌来。 怎么舍得呢?怎么能舍得她露出这样的神情呢? 想再次看到她能幸福地笑,这样的念头,充斥在男人的脑海中。 周淮林提了亲。 女人已经不能说话了,与自己交流只能用笔写在纸上。 她写字时,周淮林想到的却是她叽叽喳喳向自己解释时,一串串蹦出来的那玉珠般圆润的声音。 疼痛让他的心脏好像都蜷缩到了一起,那心疼的感觉,从这次的相逢后,就时时刻刻地围绕着他,让他不知要如何是好。 女人看起来很累,周淮林只是想让她能休息休息。至于那下坠的灵魂,他会抓住她,不顾一切地抓住她。 *** 衣袖被拉了拉,男人回了神。 女人拿着狐狸面具冲他摆摆手,这是在问他怎么样。 曾经的伤痕累累,他无法完全抹平,但至少……笑容又回到了她的脸上。 “不够独特。”周淮林开口,“我怕你会认错人。” 梁璎瞪大了眼睛,看不起谁呢? “你化成灰我都认识。”她手速飞快地反驳。 她完全忘了,男人看着她的眼里带着些许笑意,突然弯下腰:“帮我带上。” 他的手都没有空闲,梁璎于是大度地不计较先前了,正要帮他戴上时,突然听闻不远处有人喊:“落水了!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两人动作都是一顿,梁璎收回手,同周淮林一起看过去。 正值隆冬,那边的河早就结上了厚厚的冰,不乏在上面打闹嬉戏之人。 两人走近了才发现,现在那冰面上不知怎的破了一块,掉落下去的男子正扑腾挣扎着,用惊恐的语气大喊:“救命!救命啊!”而他越是挣扎,身体下沉地却越是快。 岸上的人们虽然都面露担心着急,却也只是着急,并没有人有什么行动。 周淮林见状没有任何迟疑地将手中抱着的东西都扔到了地上,却没忘记嘱咐一句:“梁璎,你在这里等着我。” 梁璎点头。 她除了点头,来不及再做任何反应,甚至连一句“小心”也无法说出口,就见着周淮林头也不回地跳了下去。 见义勇为的行为引得众人都惊呼了一声。只有梁璎,她的心好像也跟着周淮林一起沉了下去,紧张到无法呼吸,双眼更是死死盯着水面。 周淮林水性不错,她是知道的,可这并不能让她的担心有所减少。 时间在一点点过去,水面原本还时不时地泛起一点波澜,不知多久突然变得安静起来,很长时间都没了动静。 梁璎忍不住往河边又走了两步,时间太久了,连旁人都在议论了。 “不会两个都死了吧?” “唉,这落水的人可不能随便救,根本不听话,非想着把你一起往下拉。” “真是可惜了……” 她听不下去了,周淮林怎么会死?他是绝对不会有事的。梁璎也是会水的,她等不下去了要往那边过去,脚步刚要挪动,手腕突然被一只大掌扣住,止住了她的动作。 “影七。” 男人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随着他声音落下,梁璎看着一道身影快速地向那边飞去。 14 道谢 梁璎没功夫去想魏琰为什么在这里,对周淮林的担心让她也没有耐心在这个时候讲什么君臣之道,她挣扎着想要抽出自己的手,却被握得更紧了。 “梁璎。”带着白色鬼面面具的男人紧紧扣着她的手,温柔的声音带着安抚,“不要冲动。” 梁璎没理他,也没有去辨别男人声音与目光中的暗涌。 她心急地转头看向河那边,好在她已经看到了周淮林的身影,周淮林与方才过去的暗卫,一同将落水的男子架了出来。 落水之人因着求生的本能拼命挣扎,反而将周淮林拉了下去,再加上河面大多又都是冰面,让他一时没能浮上来,也好在体力不错,才坚持到了有人来帮忙。 梁璎一看到周淮林,眼圈便马上红了。明明方才所有的事情发生也就那么一会儿罢了,她却像是已经经历了一场分别。 她看着冰面上在慢慢靠近的男人,对方也在往这边看,哪怕隔着距离,她也能感觉到周淮林在安慰她不必担心。 有什么情绪在心底发酵、膨胀,让胸口变得格外炽热。不能言语的这些年,梁璎原本已经习惯了不再开口,可此刻,她的心中却涌出渴望。 想要叫他……想要唤出他的名字。 梁璎张开了嘴,嗓子在察觉到她的意图后就开始火辣辣地疼,可她忽略着那些痛苦,依旧在试图开口,终于在周淮林踏上岸边的那一刻发出了声音。 “淮林!” 嘶哑难听的声音,让握着她手腕的男人身形狠狠一颤,而后像是被定住了一般,浑身动弹不得。 脸上面具露出的眼睛里,唯有痛苦是那么深刻。 他手上的力度不自觉就减轻了。 梁璎方才任由他握着没有挣扎,不是不想,而是忘了。 忘了身边还有这么一个人。 她满心满眼地,就只有周淮林。 魏琰的手一松,梁璎下一刻就轻而易举脱离了他的禁锢,往周淮林跑过去。 落水的人已经被放到了旁边去了,自有旁人帮着救治取暖,周淮林则无视其他人的称赞径直往梁璎走去。 他听到了梁璎在叫他,自己的名字被她唤着,周淮林却顾不得欣喜。他更担心梁璎的嗓子现在还不能多说话,可在看着那红着眼睛可怜兮兮的女子时,他又一句责怪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让你担心了。”他摸了摸梁璎的头,“没事了。” 梁璎握住了周淮林的手,男人的手掌很大,她要两只手一起,才能握得住。 不安的心终于慢慢安定下来,她意识到自己好像表现得太小题大做了,于是抓着周淮林就低着头不作声。 周淮林安慰好了她,才看向不远处的男人。 即使对方戴着面具,他也不难认出那是谁。 说不清有意还是无意,皇帝避开了所有跟他见面的场合,以至于两人这般地面对面,还是第一次。 哪怕对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出于直觉,周淮林还是轻而易举地在皇帝的身上感觉到了……嫉妒,那是出于一个男人的嫉妒,带着不甘、甚至是憎恨,向他汹涌而来。 这位以仁慈宽厚为名的皇帝虽然救了自己,但是周淮林不怀疑,如果可以,他更宁愿自己刚刚死在河里。 梁璎突然感觉到周淮林反手将自己的手握住了,她疑惑地抬头,顺着周淮林的视线,这才想起来魏琰还在这里。 周淮林的手又松开了:“我去道个谢。” 毕竟刚才魏琰若是不出手,自己不一定能成功把人救出来。 梁璎也跟着过去了。 她落后周淮林半步,半个身子藏在他的后面。 “方才多谢公子了。” 魏琰没有要表明身份的意思,周淮林也就顺势没有拆穿。 “无事。” 梁璎始终是低着头,没有去听两个男人你来我往地客套。她盯着周淮林还在滴水的衣摆,淮林是才从水里出来的,这会儿浑身都是湿漉漉的。 天气这般高冷,染上风寒了可怎么办? 她不着痕迹地伸出手搭在周淮林湿漉漉的衣裳上,偷偷地用着力气,尽量将水揪干。 “那我先告辞了。”魏琰的这句话终于传来。 “公子请慢走。” 梁璎听到这里,才终于看过去,却正好对上了魏琰的目光,说了告辞的他还没动,视线正落在自己这边。 好像就在等着她看过去似的。 目光相对,魏琰喉结微微滚动,可最终,那眼里复杂的情绪最终都转化成了笑意,他温声嘱咐:“你嗓子未完全恢复,还是尽量不要使用,明日我让徐大夫再去给你看看。” 梁璎目光已经转开了,是周淮林代替她回答的:“多谢公子关心,在下代内人谢过了。” 皇帝身上已经不见了初见时的那些负面情绪,只是亲切地对他点头后,便带着人离开了。 魏琰一走,梁璎就赶紧去看周淮林,总算能好好地去将他身上的水再揪干一点,有些地方甚至都有些在结冰了。 “冷不冷?”她问。 周淮林摇头:“不冷。” 他就算冷也不会说的,梁璎还是把自己的披风取下来要给他披着,罕见得,周淮林居然没有拒绝,他只是打量了一下梁璎身上穿着的,大概是觉着不会冻着她,便弯下身子任由她系上。 等他在站直身体,梁璎看着面前的人,嘴角抽了抽。 脸严肃得宛若罗刹的男人,那一身肃穆的黑衣外,却是一件粉色的披风,再加上小巧的披风只到了他腿弯的上方一点点,整个人看上去异常滑稽。 梁璎原本是满腔担心的,这会儿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这一笑,便觉着方才所有的着急担心负面情绪,也跟着一扫而空,心情都舒畅了不少。 “笑了。” “嗯?”听着周淮林的声音,梁璎不解看过去。 “你这样对着我笑,”周淮林知道,在某个角落,那个男人应该在看着,就像是当初的自己一样,“会让我觉得,我让你幸福了。” 他看到的,也是如此吧? 梁璎微愣,她抬起手回应。 “本就是如此。” “你让我很幸福。” 比划完,她又莫名地有些不好意思了,忙过去捡地上刚刚他们买的东西,周淮林站了一会儿,仿佛是把那话又在心中又过了一遍,眼里的笑意驱散了身上的不少寒意。 他其实不冷,但此刻被梁璎的气息包裹着,笔尖萦绕着她的香气,让他因为看到那牵手的两人而不安的心,慢慢安定下来。 *** 并排离去的两人身影慢慢消失不见了,影七看了一眼还在原地站着的自家主子。 “主子,”他从怀里取出一块玉佩,“您要的东西。” 这好像跟那位女子腰间的玉佩,是一对吧? 虽然让他一个暗卫做这种顺手牵羊的事情多少有些掉价,但主子的命令就是一切。 魏琰接了过去。 他没有去看,只是握在了手里,泛白的关节让人觉着他几乎是要捏碎一般。 男人戴着面具的脸看不出表情,却莫名让周围人都忍不住胆寒。 直到他说了一句:“回宫。” “是。” 几道人影这才一同消失在了原地。 15 不离 没过几日,京城就出了大事,蕲州出现叛乱,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朝廷的军队几日便平定了,偏偏在后续的审问中牵扯出了一堆与叛党相关联的人。 这京城中的斗争,照理说与梁璎他们扯不上关系,可问题是这次被牵扯其中的就有清芷的夫君——林书扬。 林书扬现在虽然只是翰林学士,但父亲是工部尚书,祖父更是三朝元老,颇有威望,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哪知会被卷入这种事情里,如今被暂时革职,听旨侯押。 梁璎去见了清芷,但除了安慰,也没什么旁的事情能做了。 回来了后依旧焦急担心的她去问了周淮林。 “林大人那边,你有眉目吗?” 周淮林沉思片刻:“此事……没那么简单。这次案件滋事重大,是由丞相大人负责的。那叛党的头领,先前与林大人有几分交情。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丞相大人故意往大了做,只怕是有他自己的想法。” 梁璎所了解的朝堂局势,都是萧党倒台前的了。 如今朝堂势力几经更迭,她并不关注,自然所知甚少。可这会儿也还是听出了几分异样:“丞相这是……在排除异己吗?” 连周淮林都诧异于她的敏锐,点点头。 梁璎有些意外,薛家居然做到了如此地步,岂不是……在步萧家的后尘? “这也许就是皇上想要的结果。” 梁璎一愣,猛然抬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提到了那个人,周淮林的目光也在看她。 “皇上素来仁厚,薛家在当初的皇权争夺中,立了大功。若只是因为娇纵而处理了,怕落人话柄、为人诟病。倒是放任到了现在,朝中对薛家不满的声音,才越来越大了。” “他再想要处置薛家,便是顺理成章了。” 既要权利,也要名声。 认真来想,确实是这样也没错。 可梁璎没有办法认同。 她想起自己最初得到立后的消息,是无意中听到宫人谈论的。彼时的她长时间在宫殿里养病觉着太闷了,才偷偷自己走了出来,便听到了宫人们的讨论。 “听说这次的封后大典,是举国之力,百年一遇啊。” “你是没看到皇上亲自下令赶做的凤袍、凤冠,真的!我看了一眼就移不开目光。” “皇上对未来的皇后娘娘,也太宠爱了。” 理所当然将他们谈论对象代入自己的梁璎,心间漾起一丝丝甜蜜。魏琰从未与她说过封后大典,是为了给自己惊喜吗? “可是……宸妃娘娘怎么办呢?” 又一声讨论,让梁璎的笑容僵了僵,有些不能理解这话的意思。 “唉,还能怎么办?可怜人呗,这皇后谁当,还不是皇上说了算。” “可怜现在还成了个哑巴。” “也不能这么说,往好了想,她一个孤女,如今至少有个皇子,以后也不会太差。” 梁璎一直在静静地听着并试图理解她们的话。 倒是讨论完的两个宫女,回头看到她时吓得魂都飞了,脸色大变地慌忙跪下:“娘娘饶命!” 饶命?梁璎要她们的命做什么?她其实是想问,问她们刚才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可她现在是个哑巴了,哪怕是忍着疼痛,口中也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面对宫女茫然的神色时,一直安慰自己声音没那么重要的梁璎,第一次承认了,那其实很重要。 她放弃了询问,她要自己去看。 可是才走两步,就被跪在地上的宫女拉住了衣摆。 “娘娘,”她们悲戚的脸上全是恳求,“皇上吩咐过不能让您知道了这个消息,求求您了,不要说是我们告诉您的。” 梁璎愣了愣,居然还真的点点头,那两个宫女才松开手。 她去了御书房,因为魏琰给了她能自由出入御书房的权利,所以底下的人没敢拦,她进去后,魏琰不在,但梁璎在他的桌上发现了请立皇后的奏折。 她打开来看,请的是“薛凝”。 梁璎甚至在脑海中回忆了一下这个人,才越过那一堆赞美之词,看向最后的署名。 很多眼熟的名字,也包括……魏琰敬重的太傅、她的义父,被她当作家人的杜太傅。 魏琰批阅的,是准奏。 梁璎对着那字看了许久许久,而后轻轻放下合上。可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心态吧,她倒是没有什么失态的举动,出了御书房就去了第二个地方,凤仪宫。 那里张灯结彩、布置得喜气洋洋。 可梁璎竟然畅通无阻地到达了最里边。 在殿门口时,就听到了里面的讨论声。 “钦天监算了两个合适的日子,皇上您觉着哪个合适?” 因为平日里都是以妃位相称,导致方才梁璎第一时间对薛凝的名字感到陌生,但这个声音,她并不陌生。 “你来决定吧。” 这个声音,梁璎更不陌生了,大概让她陌生的,是那语气里曾经独属于自己的纵容。 “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让我决定呢?” 方才的消息得到了应验,梁璎有些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了,她的耳边嗡嗡作响,有些站不稳的身子摇摇欲坠。直到又听到一个人的名字。 “这几日不知怎么的,总觉着有些紧张。林芝,你在宫里陪我两天好不好?” “这……”回答她的人,语气有些迟疑,“于礼不合吧?” 那熟悉的女声,让最后一丝支撑她的支柱也轰然倒塌,梁璎想起方才在书房里看到的奏折、被自己刻意忽略的署名。 后来想想,其实最可悲的,并不是当时众叛亲离的自己有多可怜,而是当一切事实摆在面前时,她还是自取其辱一般,用颤抖的手推开了那扇门,仿佛是想求证一个不一样的结果。 屋里的几人一同看了过来,而后又都愣在了那里。 梁璎也看到了凤袍,那件宫女们所说的——看一眼就移不开目光的凤袍。 真漂亮啊…… “梁璎。”魏琰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你怎么出来了?怎么穿这么少?那群下人怎么伺候你的?” 他一边说,一边在向自己走过来。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他依旧是体贴温柔,满眼都是对自己的担心。 梁璎避开了魏琰伸过来的手,她看向那凤袍,在无声而固执地等着魏琰的一个解释。 她与魏琰的感情,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也远远超过了男女爱情,所以不听他亲口说,梁璎不信。 这一路上,她替魏琰想了许多借口,她相信魏琰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苦衷,宁愿他告诉自己,他迫于局势,只能先委屈自己。 可她等来的,是男人的情真意切——对另一个女人的。 “我与阿凝,自小就认识了,也早就私定过终身。薛家与她,一直都是支持我的。”魏琰抿了抿唇,像是在找合适的话语来解释,“我答应过她,皇后的位置,是她的。” 冷酷无情的声音,戳破了她最后一丝幻想。 梁璎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里的,只记得男人看向自己时,愧疚不忍的神情。 她听到薛凝说了一句:“她现在应该是想静一静。” 所以在自己离开后,追出来的只有杜林芝。 “梁璎……”她跟在梁璎后面,声音听起来满是心虚和内疚,又不知如何解释,“我……” 梁璎突然站住,她好像快疯了,如果不做些什么,她好像要疯掉了。她猛然转身,死死地抓住了杜林芝的胳膊,忍不住大声地质问她,像是要把胸中的愤怒都宣泄出来。 “你一直都知道是不是?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要骗我?” “我把你当作家人的,我愿意用生命守护的家人,你们怎么能这么对我?” “我对你们来说,算什么?” 声声泣血,喉间弥漫着的都是血腥的味道,可空荡的四周回响起的,就只有那不成语调的“啊……啊……” 她已经是个哑巴了,一个连委屈与愤怒,都无法表达的哑巴。 杜林芝应该是听不懂的,但她好像又听懂了,她看起来手足无措,脸上是痛苦的挣扎,嗫嚅着嘴唇,说了一声对不起。 梁璎终是放开了她的手。 那天回自己宫殿的路,大概是她此生走过最长的路。 她一路上好像想了许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眼眶湿润后被擦干又再次湿润,遇到的每个人,都像是在看自己的笑话。 她确实……是一个笑话。 但薛凝不是。 她是魏琰的青梅竹马,是初恋,也是此生的挚爱,是要与自己做戏恩爱也要保护的人,是他——唯一认准的皇后。 虽然踩着的是自己的骨血,但也算是成全了一对有情人。 周淮林没见过,所以大概是不懂的。 头上忽得一沉,她抬眸,周淮林摸了摸她的头,像是对小孩子似的。 “不用多想,林家那边,自有他父亲与祖父想办法。丞相应该也只是想试探试探罢了,否则就不是拿他开刀了。” “不会有事的。” 梁璎看看他,点点头。 那些痛极恨极的日子,都过去了。 如今的她已经是新生了,依着梁璎对魏琰的了解,林书扬确实不会有事的。 “我有事要出去一趟,有什么要让我带的吗?”周淮林问她。 梁璎眼睛睁大了一些:“又出去?” 这人最近好奇怪啊,也不是为了公事,就是日日往外跑。 “跟人约了喝酒。” 他每次都是这么说的,但回来身上半分酒气都没有,梁璎虽然是这么想的,却也还是点头,说了自己想吃的点心,看着周淮林出了门。 而后她也跟着出去了。 梁璎小心翼翼跟了一路,最后见男人是停在那日他下水救人的河边。 她就站在不远处的桥头,撑着下巴看他,平日里那么敏锐的男人硬是没发现她,专注地在河边到处寻找着什么,眉头紧锁,每个石缝角落、草丛都不放过。 他这么找了好半天,显然是没找到的,最后目光落在了河面上。 梁璎见他一脸严肃地盯着冰面,实在是忍俊不禁,捡起一块石子,往那边一扔,石子落在了男人面前。 周淮林抬头看过来。 “你这么盯着河面,”梁璎笑着比划问他,“是准备问河神买金糕点还是银糕点?” 可是周淮林没笑,他看着梁璎,那模样更像是做错了事情、耷拉着耳朵的狗狗。 “梁璎。” 梁璎疑惑。 “我把你送给我的玉佩弄丢了。”他的声音带着内疚与懊恼,他目光低垂下去,像是在努力思考,“应该是救人的时候落到了水里。” 梁璎恍然大悟,原来他每日出来,就是为了找玉佩啊。这个傻子刚刚那么苦大仇深地盯着河面,该不会是想下水找吧? 看着难得这般垂头丧气的男人,她再次失笑,想了想,将腰间的玉佩摘下来。 “咚”得一声,周淮林微微愣了愣,转头看向水面,被玉佩砸过的水面泛起的波纹慢慢平息下去,但又似乎没有平息,而是始终荡漾在他的心里。 他再次抬头看向桥上的女人。 对方冲着他笑得眉眼弯弯,指了指自己已经空了的腰间,又指了指水面,而后向他比划:“这样它们就在一起了。” “像我们一样。” 她的笑容,在历经了苦难后依旧明亮、纯粹,在这冬日里就像是暖阳一般,照得男人浑身发烫。炽热的感情随着血液在身体里的每一处流淌。 这样的人,他如何能不去爱,如何能不去珍惜。 是的,像他们一样,永世不离。 16 请求 林家的事情,最烦扰的自然就是周清芷了。 虽然家里人都安慰了她不需要担心、他们自会从中活动,但现在林书扬候押听审,她哪里真的能不担心? 平日里总是喜欢与小姐妹们游玩、喝茶的人这次几日都没有出去了,今日还是实在是架不住小姐妹的热情,又怕她们对自己担心才勉强赴约,但也很快就告辞归家了。 马车回去路过集市时,她突然听着外面有人询问:“是林家四郎的娘子吗?” 清芷掀开轿帘想看看是谁。 对面碰头的马车上,也有一名女子掀开着轿帘往这边看,见了她,脸上笑意更盛:“我看着就像,果真是林夫人。” 那姑娘看起来比她年长几岁,却长得甚是娇俏可人。 清芷来京城时间短,认识的人还不算太多,面前的人让她有几分陌生。 大概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对方忙自报家门:“家父是户部侍郎。” 这样清芷就有些印象了,是杜家人。这个杜侍郎,与杜太傅是兄弟关系,那这位姑娘,就是杜林芝的堂妹了。 理清了关系,清芷自是给面子地回了礼:“杜姑娘。” 她们寒暄了两句,那杜姑娘就赶紧开口:“你看,你我这马车挡住了道路也不好,要不我们就去旁边的茶楼坐坐怎么样?” 清芷其实是没什么心情的,但又不好直接拒绝了,又想着之前还承了杜林芝的情,便也同意了。 两人进了离得不远的一处茶楼。 清芷心里清楚,对方特意在大街上叫住她,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果然,茶刚刚上来,那杜姑娘就笑着开口了:“林夫人,我知道你近日因为林大人的事情心急,想来也没什么品茶的心思。那有什么话我就直说了。” 周清芷没作声,她也有些好奇这个素未谋面过的女子要跟自己说什么。 却见她将所有人都遣退后,才开口:“想必林夫人也知道,林大人的案子,是由丞相大人负责。” 这事清芷确实知道,她朝局了解不多,也只是隐隐知道薛家近些年愈发嚣张跋扈,所以与他们家很不对头。 对面的人已经继续说了下去了:“说来也巧,杜家与薛家,是有几分交情的,家父在丞相大人面前,也说得上几句话……” 她意味深长地说到这里就停了,端起桌上的茶杯打开盖子,氤氲的热气中,后边的意思已经是不言而喻。 就是愿意为林书扬美言几句。 可清芷却并没有露出几分喜悦的模样,她十分清楚,这天下可没有免费的午餐:“不知杜姑娘想要什么呢?” 她这冷静的模样让对面的女子一愣,但很快就又是一笑,将装模作样端起的茶杯再次放下,看起来胸有成竹,仿若笃定了清芷不会拒绝:“我想让林夫人做的事情很简单。梁璎是你堂嫂吧?” 听到梁璎的时候,清芷的目光瞬间就冷了几分,只可惜对方没有察觉。 “过几日,杜家在城东的船舫上设宴款待宾客,能不能请林夫人,想办法将她也带过来赴宴呢?” “哦?” 没有听出来清芷这声音里的危险,对方又继续提了要求:“但是最好不要告诉她,主人家是杜家人。” 她相信这对周清芷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既是主人邀请赴宴,为何不能告诉客人,主人家是谁呢?” 到这会儿,对面的人总算是能看出来她的不对劲了,看着她冷下去的面色,杜茹窈有一瞬间的心虚,但好在这个问题她也早就设想过,所以停顿了一瞬间也就回答了。 “林夫人有所不知,梁璎与杜家,之前有些误会在里,所以我才……” 周清芷也不知怎的,从刚刚开始,莫名就一股火气涌上心头,原本还是忍耐着,到了现在已是忍无可忍,那火气让她根本无法听下去这个女人要说什么,蹭得一下就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桌子被她都带得动了动,突如其来的动静,把杜茹窈也吓了一跳,身子下意识向后倾斜了一些。 “既是有误会,就该堂堂正正登门拜访,光明正大下了请帖,将误会好好地说清楚。” 杜茹窈看着比她还要小两岁的女人,居高临下冷冷睥睨着自己,眼中的寒意让人不寒而栗。 “但是,”愤怒让清芷的声音冷意又盛了几分,“如果是做错了什么事情,那就更应该负荆请罪,当面磕头道歉都不够,怎么能想着把人莫名其妙地骗过去呢?” 杜茹窈被她说得越发底气不足,那日大伯父也会来船舫,她就是想着若是梁璎出现了,应该能讨得大伯父欢心。 她也没想到,这又不是亲嫂子,周清芷居然这般护短。 心虚是心虚,但听到她说什么磕头道歉,杜茹窈也有了几分脾气。 磕头?这人知道她大伯父是谁吗?先帝特意给皇上留下的帝师,将皇上一手教导起来的,连皇上见了都是客客气气的。 谁能承得住他磕头? “都说了是误会,林夫人是不是太过于咄咄逼人了?”她身子也正了正,“我这不就是想寻个契机,让大家把误会说清楚。” “误会?”清芷冷笑。 她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误会? 她有没有见过五年前的梁璎? 在梁璎没有正式见他们之前,清芷其实就曾经偷偷去看过她。 那就像是一只被人虐待到伤痕累累幼猫,不能接近任何人,也不相信任何人。 她的周身充斥着悲伤。 但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悲伤,让人能更直观看到的,是她的身上那数不清的伤,清芷不知道是什么恶毒的人才会对这样的弱女子用那些残酷的刑罚。 不光是不能说话,腿疾严重的时候,她甚至走不得路,疼得彻夜难眠。 清芷听大夫说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地想要落泪。她觉着没有一个人能对这样的女子无动于衷。 这只受伤的小猫是周淮林带回来的,但却是他们全家一起呵护着,慢慢恢复到了现在好好的模样。 即使这好好的模样下依旧是千疮百孔。 现在她说什么?误会? 一句轻飘飘的误会,就能抹平所有的创伤吗? 她气得身体都在颤抖,她想到了梁璎之前对杜林芝冷淡的态度,果然,能被堂嫂讨厌的人,会是什么好人? “林夫人……”杜茹窈还想极力劝说证明那确实是误会,可周清芷已经不打算听了。 “我家夫君的事情,我相信不管是朝廷、皇上,还是丞相大人,都会秉公处理。我自行等待结果就是了,不劳杜姑娘费心了。” 杜茹窈什么也来不及说了,就只能看着周清芷带着怒意的背影。 她咬牙,不过是小地方的不知名家族,有什么可嚣张的? 只是梁璎那边,她还得想想办法,了却大伯父的这桩心事才行。 17 登对 周府的前厅今日异常地安静。 徐大夫照例是在给梁璎治疗。 这会儿已经到拔针的时候了,原本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他却显得异常紧张,动作更是小心谨慎。 而导致他如此的罪魁祸首就坐在不远处,目光虽没有落在这边,也足够让徐大夫紧张了,因为梁璎已将感受到,有几针拔针前的捻针带来牵扯般的疼痛,对方应该也意识到自己手法的失误了,梁璎可以看出他的诚惶诚恐。 她面色都没有变一下地当做无事发生了,可突得听到了魏琰起身的动静,男人走到了她的旁边,居高临下的身影笼罩着两人。 “徐大夫,手轻一些。” 他语气很温和,但帝王的权威不容置疑,徐大夫慌张地答了一声是。 徐大夫扎针是分两次的,腿上的针早在魏琰来之前就已经结束了,这会扎的只是手上经络配伍的穴位。 梁璎的皮肤很白,但这会儿露出来的手臂上,却没有那般地洁白无瑕,那里陈列着许多大大小小的受过伤的痕迹,有些不明显了,可还有些十分惹眼。 梁璎能感觉到到魏琰的视线落在这深深浅浅的伤痕上,他像是癔症了一般,手突然往这边动了动。梁璎在他的手碰到自己前立刻向后躲,却牵扯到徐大夫的动作,带来轻微的刺痛感。 魏琰如同惊醒,手马上撤了回去,人也坐回了原位,一下没有再动。 手臂上的最后一根针也拔完了,梁璎整理衣袖时,听到魏琰又开口问了一句:“这手上的疤痕,有办法去掉吗?” 话问的是徐大夫。 梁璎已经将伤疤挡得严实,徐大夫这会儿看不见了,但他这几日日日为梁璎施针,对那伤疤有印象。 “回皇上,这伤疤时间太久,又是烫伤后遗留下来的,想要去除……几乎已经不可能了。” 梁璎在魏琰的沉默中神色淡然,那确实是烫伤的,说起来当日他若是再晚来一刻,可能被烫伤的就不仅仅是手上了。 终于,魏琰再次出声了:“你先退下吧。” “是。” 徐大夫快速地收拾好了东西,对两人弯腰行礼后退下了,留下两人分坐在小桌的两边。 梁璎视线静静地看着前方,可身边的人似乎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自从这次来了京城,他们见面过于频繁了。 烦! 梁璎抚摸着手腕上周淮林送的玉串,也无法平息心中翻涌着的无法言说的烦躁。 还像之前那样多好,他们就最适合永生两不相见的。 “梁璎。” 听到被叫名字时,梁璎下意识就看过去,对视的瞬间,魏琰脸上的笑容好像僵了僵。 梁璎想起自己眼里的厌烦应该还没有完全隐去,虽然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她还是转开了目光。 隔了一会儿,魏琰才重新开口,语气已经听不出异常了:“一直以来,是我欠了你一声对不起。” 梁璎手动了动,但终究是懒得去拿一边的笔纸回应。 他应该也不需要自己回应吧?他看起来无非是想要找个自己内疚的宣泄口。 梁璎又开始烦躁了,既然都做了,就应该更绝一些,为什么还要留着这无用的愧疚。 “若是……能回到从前,回到第一次见你的时候。”魏琰的声音低了下去,若是不知道的听了,该以为那藏着怀念般的声音是在讲述什么动人的故事,“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了。” 梁璎的手已经握成了拳。 如果能回到过去? 她突然想起出宫之前,自己问魏琰唯一的问题是:“为什么是我?” 魏琰怎么回答的呢? 哦,他说:“因为刚好是你。” 对的,其实算起来,当初确实是梁璎自己撞上去的。 彼时梁璎是作为宫女进宫的,被分在了当时的淑妃宫里。 与魏琰相识的那天,是她正在为打碎了淑妃的玉镯而焦虑恐惧。 淑妃脾气不好,梁璎知道,要是让她知道了,自己怎么也得被扒了一层皮,所以害怕得不敢回宫。 她就是这么精神恍惚的时候,与魏琰撞上了。 一切都是刹那之间的事情,包括梁璎当时看到视线里黄色衣角时活络起来的心思。再回过神的时候,手上原本握紧着的手镯已经被她故意撒开滚落到地上,清脆的声响,也敲在了梁璎的心里。 “参……参见皇上。” 她慌乱地跪在了地上。 “起来吧。”那是听起来很温柔又带着笑意的声音。 梁璎紧张地站了起来,她先前也见过这位皇帝的,虽然皇帝没有实权的事情她也有所耳闻,但对于她们这些下人来说,那都是很遥远的事情。 比起那些对宫人们动辄打骂的主子们,他在梁璎的心里,是一个对下人很宽容的、善良的人。 这会儿皇上身边也没有带下人,梁璎看到他走了两步,捡起地上碎掉的手镯,一时间心再次提了起来。 “碎了。” 男人的声音有些惋惜。 如果是按照梁璎方才一瞬间想到的方法,就应该说玉镯是刚刚摔碎的,可她到底是说不出口:“皇上,那玉镯是之前就……” 坦白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男人的声音打断了:“走吧。” 梁璎一愣,抬头看过去。 年轻又好看的皇帝在笑着看自己:“既然是朕将淑妃的东西弄坏了,自然是要亲自去赔礼道歉的。” 从他的眼里,梁璎看出来了,他其实已经知道了,却还是愿意揽下了这个责任。 梁璎低下头,那一刻她有些想哭,说不清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是对他体贴的感动。 路上,魏琰也没有丝毫的皇帝的架子,他闲聊一般地问了一句:“你经常来这里吗?” 梁璎忙一五一十地回答了,那地方偏僻,她偶尔会去那里散心。其实就是受了委屈会找个地方偷偷地哭,怕皇上觉着自己偷懒,她还强调了偶尔。 魏琰笑了笑。 也是后来的后来,梁璎才知道很多事情。 比如这地其实也是皇帝私下与薛凝幽会的地方,所以她才会撞到孤身一人的魏琰;比如当时萧贵妃已经发现了蛛丝马迹,发疯似得要揪出来这个勾引皇帝的狐狸精,所以魏琰才会想出挡箭牌的事情。 当时的梁璎只知道皇帝用这个理由去淑妃的宫里坐了坐,又赏了新的玉镯,哪怕是没有留宿,也让淑妃高兴了很久。不仅没有责怪梁璎,还重重赏赐了她。 再回忆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梁璎分辨不清,魏琰彼时是出于好意,还是从一开始就存了利用的心思。 事实上他也没有因为将自己当做挡箭牌就无所畏忌,他确实是在努力地去护着梁璎的。 所以那时的梁璎才会沦陷,才会为了这个人义无反顾。 *** 魏琰也意识到提起往事并不是很好的话题,所以很快就转走了。 “林书扬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吧?” 梁璎点头。 “我记得他夫人与你相识,你不用担心,他不会有事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梁璎甚至听出了几分邀功的味道,这种感觉放在魏琰的身上显出了几分滑稽。 要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但梁璎没有想问他的打算。 见她没有反应,魏琰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放到桌上后往梁璎这边推了推。 梁璎瞥了一眼,是一对看起来就很名贵的耳坠。 金色的耳坠镶嵌着不知名宝石,没有阳光也熠熠生辉。 “只是想到了是你喜欢的样式,就顺带拿来了。” 那藏在其中的忐忑与小心翼翼,没有被梁璎注意到。她只是想起周淮林说过的那些话。 魏琰这是在做什么呢?他现在跟他心爱之人在一起了,也已经是拥有了实权的皇帝。 到底是什么样的愧疚让他做到了这样的地步? 不管是什么样的愧疚,能不能停下来? 梁璎起身,在魏琰略显慌张的目光中跪到了地上。 “梁璎……”魏琰的脸上已经不见方才的笑容,想要伸手去扶她,手却又僵在那里。 梁璎没理,她将方才拿在手中的笔纸放在了地上,一如五年前与他最后一次交流的那般姿态,伏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着。 “前尘往事,我都已经忘了,”虽然不可能原谅,但比起这个,梁璎更不想纠缠,“你不用再内疚了。现在的我很快乐,也希望你能把握好你自己的缘分。” “我们都向前看吧。” 她跪在这里,以臣子的姿态。 写这些字时,却是恍若两人还是以往亲密关系时的相熟口吻。 梁璎写完后,就将纸从边角处一点点捏皱,最终揉成一团全部收入手心中。 她知道魏琰已经看到了。 “缘分?”魏琰近乎自嘲似的呢喃,“梁璎……” 他叫梁璎的名字时,就像是在叹息,可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见一个身影出现了。 这个时候,周淮林是不该回的。 但因为有了上次魏琰的造访,他早就留了下人专门给自己报消息,知道魏琰来了便赶紧赶回。 “臣参见皇上。” 周淮林一进来,就径直跪在了梁璎旁边行礼。 上次见面魏琰还戴了面具,这次倒是真的面对面了。 梁璎往他那边看了一眼,便看到周淮林也在看她。对视后,给了她一个抚慰的眼神。 魏琰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并排而跪的夫妻二人,对视起来就像是在眉目传情一般。 不带私心地认真来讲,他们很登对,确实是很登对。 魏琰终是将方才伸出的手,又收了回来。 “好,”他眼眸微阖,“我知道了。” 18 相遇 魏琰的背影一消失,周淮林立刻将梁璎扶起来,待她站直了,男人弯腰拍了拍梁璎裙摆上的灰尘。 “你怎么回来了?”梁璎问他。 她的手比划之时,方才捏在手中的纸团显出一角,让她动作有些许的不便。 周淮林的目光往那上边扫了扫才回答:“结束得早。” 梁璎没有相信,她知道周淮林是担心自己才跑回来的。 私心里,她不愿意这两人面对面,但有周淮林在身旁,她又确实会安心多。 她只能希望……魏琰方才说的知道了,是真的知道了。 *** 夜里,等着旁边的人呼吸逐渐均匀绵长,周淮林睁开了眼睛。 确定梁璎已经陷入熟睡,他动作小心地下了床,没有惊动床上的人。 他去了前厅,在魏琰的示意下,还没有下人打扫这里,他很容易地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白日里被梁璎扔了的那张皱成一团的纸。 上面的字已经有些不清晰了,但辨认起来却并不难。他一字一句地看完,视线在“快乐”两个字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男人的嘴角慢慢漾出浅浅的笑意。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明明知道他们之间并不会说什么,明明也无比确定对方的心意。 可还是会不安,还是会在亲眼看到她的肯定时,感受到了心底那丝丝缕缕的甜蜜。 周淮林将纸张重新折叠好。 他回房重新上床,刚躺好,却见原本应该已经睡着了的女子,正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自己,不由微微一愣。 梁璎手指点点他的胸口。 鬼鬼祟祟,干什么呢? 她知道不用打手势周淮林也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男人确实听懂了,目光微微闪躲:“有些睡不着,出去走走。” 中气很足的声音,就是底气不足。 梁璎趴到了他的肩上,继续看他。 “好吧。”被她盯着的周淮林眼一闭,隐隐有些自暴自弃的味道,“我是去看你今天给他写了什么。” 他用的是“他”,这会儿不是什么君臣了,而是情敌。 梁璎有些意外,毕竟周淮林这人总是不动声色,对她亦是无底线的宽容姿态。 他有时候更像是一个成熟的长者,吃醋、嫉妒、恼怒之类年轻人的情绪,仿佛都不会在他身上出现。 难得这样陌生的一面,梁璎倒是挺稀奇的。摇着他的身子让他睁开眼睛后才问:“你在意?” 周淮林大约是不太习惯回答这种问题的,嘴唇动了动,才发出声音:“多多少少会有一些吧。” 梁璎更乐了:“多多少少,那到底是多还是少?” 这次男人抿唇不说话了。 看来是到达他所能表达的极限了,梁璎原本还想继续逗他的,冷不防男人突然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梁璎猝不及防下,闭上眼,手紧紧地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角。 “梁璎。” 周淮林在叫她,梁璎睁开眼睛时,正对上男人炙热的眼神,那里面燃烧着的一簇簇火焰,似乎是要将她融化掉了。 “很多。” 梁璎还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回答自己之前的问题。 他的声音还没有停下来:“我很在意,很在意他的存在,现在的存在,曾经的存在。看到他握着你的手的时候、知道他单独见你的时候,都嫉妒得要死。想到他曾经被你那般地爱着,我就会特别不甘心。” “我多希望,你从一开始遇见的就是我,爱上的就是我。生命里都是我,希望你的眼里只有我,一眼也不要看他。” 周淮林心疼梁璎的过去,爱她的所有,却也依旧会因为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在她的心里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记而嫉妒不已。 无论读多少圣贤书,人面对情爱之时,好像还是会回归本能。 梁璎的脸一直都是红着的。 男人那低沉的声音在耳边每响一句她的耳朵就烫上一分。 他从没有说过这些话,那不加掩饰的浓烈爱意让梁璎的心也跟着变得滚烫,皮肤相接处,更是灼热得可怕。 但她还是举起手回应:“虽然以前不能改变,但以后的时间,都是属于我们的。” 周淮林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一低头,含住了梁璎正在胸前比划的手指,禁锢在她腰间的手,更是微微用力。 梁璎的身子,蓦然一酥。 这会儿的周淮林,带着跟他长相很相符的野性与霸道,老实说,很迷人。 她抬头,亲了亲男人的唇,再想要撤退之时就已经来不及了,男人的唇追了过来,反客为主地撬开她的贝齿。 不复以往的体贴温柔,带着迫切与狂野的动作,却不难让梁璎感受到他对自己的渴望。 女人不能言语,却也想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的爱意,唯一能做的就是毫无保留地接纳。 一番云雨直到后半夜才停歇下来,守夜的下人们正面红耳赤着,就听房门吱呀一声地被打开了。 “打热水来。” “诶!”他们忙不迭地应下就开始忙活了。 周淮林重新走进来,床上的女人明明是累极了,可疲惫中又透着慵懒的媚态,抬眸看过来时,那带着委屈的眼眸,看得男人身下蓦然又是一紧,忙将旖念从心底拂开。 他走过去后,梁璎就拉住他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磨蹭,他知道那是在抱怨好累。 “累了?你先睡,我来收拾。” 梁璎听他这么说,眼睛便安心地闭上了。 后面的事情也确实都是周淮林来做的,将她身上清洗了一遍,放进干净的被褥里。 唯一不满的大概就是新换的被褥带着几分凉意,梁璎又醒了,拉过他的手,在手心上写字。 平日里,两人也时不时地这样交流的。 梁璎缓缓地在他手心上划着:“你今天比之前让我满意多了。” 写完便眼睛一闭继续睡去了,坏人,让他瞎琢磨去吧。 留着周淮林果然在沉着脸思索,这个“满意多了”,重点是这次的满意,还是之前的不满意。想让梁璎给个解释,小没良心的早就睡得沉了。 没办法了,只能日后再“努力”验证了。 *** 皇宫里,暗卫们照例是在给魏琰汇报着周府的情况。 说实话,就皇帝对周府那严密监视的劲,不知情的,高低得以为人家是预谋谋反。 结果就暗卫们轮番观察,人家周大人每日就是工作、陪娘子。天天都是小夫妻腻在一起。 说起来,皇上真正监视的,可能是那位小娘子。毕竟以往,他只听那小娘子的动向,也就是最近,才允许他们加上周大人。 今日的汇报内容有些少。 监视就算了,人家夫妻行周公之礼他们又没必要听墙角,隐晦地提一句就得了。 他们的皇帝听了后沉默了许久。 暗卫们都习惯了,没人的时候,皇帝就喜欢这样待在黑暗中沉默。 更何况今日他的情绪像是尤其差。 不知道过了多久,黑暗中,才终于响起皇帝已经沙哑的声音。 “命令丞相及六部,尽快结束进京官员的考察,让他们返回。” “是。”暗卫领了命令就退下了。只是临转身之际,出色的听力似乎听到了皇帝的喃喃自语。 “走了就好了,等她走了,就好了。” 虚无缥缈的声音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 后面几日的事情好像尤其顺利。 周淮林的公务处理得很快,梁璎已经开始准备返回的事宜了。在那之前,唯一的事情就是跟清芷又见了面。 林书扬已经被判无罪了,说是皇帝亲自下的手谕。 梁璎看着清芷舒展的眉眼,也替她高兴。 “你是不知发生了多少事情,这京城里的人啊,有的就像是人精似的,一有点风吹草动,就离你远远的,生怕连累到了自己。” 两人坐在茶楼里,梁璎静静地听着清芷在对面抱怨最近的人情冷暖。 “还有一件事!”清芷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 梁璎也以疑惑的眼神询问是什么事。 “堂嫂你认识……” 清芷的话没说完,目光看向一方突然变了脸色。 梁璎自是注意到了,也跟着往后看,等清芷想要拦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梁璎看到了那边刚好从楼梯口过来的两个女人。 *** 杜林芝也是被杜茹窈拉着来的。 她这个堂妹说清月茶楼出了新茶,非得让她来品一品。 杜林芝原本是没什么兴致的,却听堂妹劝道:“你总是待在家里有什么意思嘛?多出去走走,说不定还能见到想要见到的人。” 她确实是被这句劝动了。 毕竟知道了梁璎这段时间在京城的,万一……万一就碰到了呢? 没想到真的碰到了。 杜林芝的脚步在看到熟悉的身影时,一下子就停了下来。 视线相对,她连心跳都放缓了不敢用力。 “哎呀,”还是杜茹窈笑着上前,“这不是林夫人吗?好巧。” 周清芷气结,巧什么巧?这女人多半是故意的,利用自己接近堂嫂。真是无耻! 果然,杜茹窈这么招呼了她一声,视线就马上转到了梁璎这边。 “这位是周夫人吧?我们以前还见过,不知你记不记得?” 梁璎看了一眼那边的杜林芝,又扫了一眼面前的女人,淡淡点头。 其实杜林芝如今这样的姿态,她大概是知道为什么。 当年梁璎也是在得救后才知道杜家并不知道护送他们离开的暗卫是自己派过去的。因为暗卫的只办事少说话,他们只以为是皇帝的安排。 在知道这一点时,梁璎还松了一口气,央求魏琰不要告诉他们。 她想的很简单,若是他们知道了,定会将她的受伤归咎到自己身上,梁璎不想他们自责。 魏琰当时的表情很复杂,许是不能理解:“傻瓜,任何人的付出,都是想要回报的,你为他们做的事情,也应该让他们知道。” 梁璎轻笑,点头,她那时候就已经不能说话了,只能在纸上写着回答:“付出确实是想要回报的,但这个回报,并非是必须要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如果在感情上是对等的,确定对方是值得的。谁付出得多一些并不需要斤斤计较。” “我与义父和林芝他们,并不会因为这一次的事情,就改变什么。” 那时候,梁璎确实是如此自信地笃定着。 哪怕是没有这救命之恩,也并不会改变他们之间的感情。那何必要因为这个,让他们对自己愧疚呢? 可结果却讽刺得好笑。 不知道真相的时候,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背叛自己。知道真相以后,又对自己表现出这样一副愧疚的模样。 好像她们之间,就仅仅是这救命之恩的关系。 “杜姑娘,”清芷有些忍不住了,“我上次就与你说过了,想要道歉就应该摆出道歉的姿态,而不是这般投机取巧。” 话传到杜林芝的耳朵里,使得她的脚步又是一顿。她大概知道了今日的相遇是她堂妹的有意为之。 被戳穿的杜茹窈有些尴尬,还想反驳两句,就已经被杜林芝按住了手。 “她说得没错,是我的不对,梁璎。”女人的声音诚恳,“上次见面地匆忙,没来得及跟你好好地说。” 其实是相遇得太过突然而手足无措,事后的她后悔了无数次,当时怎么能什么都不说。 此刻她看着坐在那里神色淡然的女子,仿佛还能看到,其实她们也经历过同床共枕夜话到很晚、一起看书、习字的日子。 她曾经确实看不起梁璎,但这个人从一个只认识几个字的程度慢慢学习,去接触那些以往没看过的书籍。 她的身上有一股韧性,那不服输的精神,会让她去努力接触和学习一切自己不擅长的东西。 她就是用这样的努力让自己一点点地改观。 若是当初,能放弃那些顾虑,放弃什么所谓的大局,坚定地站在她那一边,她们之间会不会跟现在不一样? 林芝在这样的痛苦懊悔中,说出了迟来了几年的道歉:“梁璎,对不起。” 梁璎的手抚摸着杯沿。 其实已经没了怨恨,没了愤怒,她心情比想象中的要平静。 对了,就像是自己说过的那样,付出原本就不是非要什么等价的回报,只是因为值得而已。 如今不再值得了,那就远离好了,也不是只有怨恨这一条路。 她抬眸,在杜林芝哀伤的目光中,轻轻点头。 对面的清芷马上代替她说了:“我堂嫂说了,没关系,以前的事情她不介意了。要是没什么事情,我们就先走了。” 梁璎仅仅的一个点头而已,清芷倒是将她的意思发挥得尤其充分。梁璎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对方看过来的眼神颇为得意,惹得梁璎也忍不住眼中带上了笑意。 她没有像五年前那样质问、指责了,但林芝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却像是更加失落了。 见她不言语,杜茹窈有些急了:“周夫人,大伯父近来的身体……” 话没说完,就被杜林芝打断了:“不用了,你们继续,我们就不打扰了。” 失落又怎么样呢?梁璎都说了没关系,她还能怎么样?她还能期望她怎么样?期望她像以前那样把自己当作亲密的人吗? 那样的念头……未免也太过无耻了。 至于父亲的身体,她也没有责任要去顾忌。 杜茹窈在一边干着急,想说又顾忌着杜林芝不敢说。 梁璎再次点头,显然是多一丝的交流想法都没有。 于是杜家那一群人这么浩浩荡荡来了,又浩浩荡荡离去。 清芷心中忍不住疑惑,其实在杜林芝她们没出现之前,她想说的就是这事来着:“堂嫂,你跟她们认识吗?” 梁璎点头。 “你们是什么关系啊?” 梁璎想了想:“我的书法,是她教的。经书,都是跟她一起看的……”还有很多,但是梁璎没有说下去的,她的视线看向窗外,还能看到人群里杜林芝的背影。 对于一个从小无依无靠、更没有什么机会识字看书的梁璎来说,那样潇洒又博学多识的林芝,曾经是她无比钦慕的人。 “后来呢?” 清芷还在问,梁璎又想了想才回答:“后来,就两不相欠了。” *** 杜茹窈被杜林芝带回了家还在愤愤不平。 “堂姐,当年的事情本就有误会嘛!你们又不知晓真相,解释了不就好了吗?” “这事你别管了。”杜林芝只是冷冷开口,那其中的事情,哪里是一句误会能解释得清楚的。随即又质问,“你之前是不是也找过她?” 杜茹窈倒是不敢瞒着她,将自己去找了清芷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也包括那臭丫头都说了什么没礼貌的话。 “我这不是想着大伯父的病一直不见好,大夫又说是郁结于心,才这样吗?不然谁愿意去求那种……” 她的声音突然停下来,因为看到了不远处站着的老人:“伯……伯父。” 19 生病 杜太傅虽有太傅之名,在朝中却并无实权。 但也并不影响他在朝中的德高望重,并不影响杜家今日在朝中的地位多是仰仗他。家中小辈们对他自然是尊重敬畏的。 杜茹窈几乎是看到他的一瞬间就变得乖巧端庄了:“伯父,您怎么出来了?天寒地冻的,您身子骨不好,可别冻着了。” 杜太傅没有说话。 他立在回廊中,身旁就是皑皑白雪,病弱的身子骨在寒风中总让人觉着下一刻就会倒下。 他看看自己默不作声的小女儿,又看看对自己一脸关切的侄女。 杜家百年家风,世代清正。 可他在这一刻,却感到了羞愧。 世家又如何?他活了几十年,也不如一个小女娃看得透彻。 说得没错,道谢就该真诚地送上感激之心,道歉就该堂堂正正地表达歉意。 他如今……这是在做什么呢? 杜太傅转身,在几人的目送中,撑着拐杖缓慢离开。 只怕,无论是道歉还是道谢,对那女子来说,都不过是负累罢了。 *** 梁璎与周淮林终于定下了归期,就在三日后,算算时间,还能赶上在家里过年。 得了消息,她就赶紧给家里写信报时间。 这一写信就想起来了,她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周淮林。 这屋里一大一小的两个桌子,小一点的靠窗是梁璎在用,大点的就是周淮林办公。 他们时常一起待在书房互不打扰,但是只要梁璎看过去,周淮林就马上心有所感般地看过来。 “咱们清单上的东西都买完了吗?” 梁璎问他。 “还差几样。”周淮林记得更清楚。 梁璎一听就走过去,所谓的清单就是亲朋好友们托他们在京城里带的东西了,两人凑一块将清单清点了一遍,再对视时,周淮林看出了她眼里的兴奋,不由笑:“想出去?” 梁璎点头。 两人一拍即合地出门了,但不巧的是周淮林半路就因为公事被叫走。 现在周淮林的公事关系到两人能不能按时回去,自然是大事。梁璎二话不说就让他赶紧去了。 她一个人就有些兴致缺缺。 原本这种事也就有趣在两人在一起,真要是为了购齐物品,交给下人去就好了。 梁璎一边随意逛着一边等周淮林回来。 正当她拿起路边摊位上的砚台观看时,心口忽得一阵疼痛。那疼痛太过尖锐,让她眼前发黑地就要瘫软下去,手上的砚台也随之失手滑落到了地上。 变故来得太过突然,随行的下人都没反应过来,还是另一道身影先一步接住了差点倒地的人。 “梁璎!” 来人将她整个人拥入了怀里,慌张地叫她的名字。 梁璎听出了是谁,她很想推开来人,可心口的疼痛让她说不出话来,也使不出力气。 “哎呀!我的砚台啊!”摊位小贩更在意自己砸到了地上的砚台,捡起来看到上面被砸得缺了一个口子,更是满脸心疼,“造孽啊!这砚台你们今天……” 话没说完,正对上男人的眼神,那其中的凶狠吓得他说不出来话来。 还是有下人赶紧拿出银两赔了老板的损失,再想去看夫人时,却见自家夫人被那男人紧紧地拥着,仿若护食的狼崽子,谁敢上来他就要咬谁。 对这位身份隐隐有所认知的周府下人们还真是不敢贸然前去夺人。 此刻,魏琰平日里脸上温和的笑意全被着急所替代,得不到梁璎的回应,他不敢耽误,干脆就将人横抱起。 “快去传御医。” 话是对暗卫说的,也立刻就有人去办了。 心口太过疼痛了,仿若有一把刀在里面搅动着,疼得梁璎冷汗直冒地做不了任何动作,也只能忍耐着那抱着自己的男人的气息,太近了,又靠得太久了,以至于让她想起来,她早就已经开始对这个气息感到作呕了。 她在慢慢等着心口的那阵疼痛过去,却突然感觉到男人的脚步停下来,抱着自己的手更是用力了几分。 梁璎勉强看过去,看到那向着自己跑过来的身影时,她便觉着那疼痛好像就减轻了。 周淮林是大步地跑过来的,停下时还在喘着气:“梁璎,怎么样了?哪里不舒服?” 魏琰并没有因为周淮林的到来就将她交给自己的夫君。相反,梁璎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手更用力了。 “梁璎刚刚像是心口疼痛。”魏琰开口解释,“我刚刚已经叫了大夫。” 周淮林匆匆瞥了他一眼,并非是不知道男人的心思的,可他现在一副不肯松手的姿态,纠结这个只会耽误梁璎的病情,周淮林也只能暂时不计较,而是立刻提供自己所知道的。 “她先前并没有相关的心疾。” 梁璎身体毛病多,倒是没犯过心疾。 梁璎听不到他们说什么,被一个自己讨厌的人抱着,却看着爱人在旁边,她只觉得难过极了,努力伸手向了自己的夫君,捏住就在自己手边的衣袖,用尽力气扯了扯。 两人都愣了愣。 周淮林先反应过来的,马上握住了梁璎的手。 他其实从刚刚看到梁璎晕倒时跑过来开始,就已经慌张得方寸大乱,却还是得勉强着装着冷静的模样。 在看到梁璎依赖的手伸向自己时,无法言喻的苦涩在心中蔓延着,是他太过没用了,所以这种时候,连抱住她都做不到。 周淮林看向另一个男人。 魏琰对着梁璎伸出的手微微发愣,他自己抱着梁璎的手还是没有松开,仿佛是在握着自己的救命稻草,松开一点就会死掉,所以紧紧地护着。 可怀里人明明白白的抗拒,让他呼吸急促起来,像一条干涸濒死的鱼,快要压抑不住某种呼之欲出的感情。 可他终究是开口了。 “周刺史,你来抱吧。” 每一个字,都异常艰涩。 周淮林自然是马上就将梁璎接了过来,虽然能感受到从对面男人释放出的抗力,好在他到底是将人递了过来。 抱着自己的人一换,梁璎马上整个人都埋进了他的怀里,脑袋更是紧紧地贴着周淮林的胸口。 她这会儿疼痛已经好了许多,刚刚正疼的时候,她真的觉着自己像是要死了一般。 周淮林也感觉到她恢复了几分精神,一边抱着她赶路一边问她:“好点了没,现在还疼吗?” 梁璎依着他问话的顺序,先点头,再摇头,然后又乖乖地靠近了他的怀里。 周淮林微微松了口气,让她好生休息着,也不再问她话。 *** 几人就停在了不远处的一间客栈里。 等大夫来的时候,休息了一会儿的梁璎脸色已经缓和了许多,没有一开始那么苍白。 大夫把脉过后,又认真询问了梁璎当时的感受、以往有没有这样过之类的,最后得出了心悸的结论,拿出药丸让梁璎先服了两颗。 “怎么会突然之间发这么个病?” 与床边的众人隔着距离站在窗边的魏琰突然开口问。 这问题倒是把大夫难住了:“要说诱因就比较难说了,天气、情志、饮食,都是有可能有关联的。” 梁璎想了想,倒是没觉着这其中有什么特殊的,真要说起来,可能就是身体已经适应了江南的温暖,一时间承受不住京城的寒冷。 大夫开了药,又将方才给梁璎服用过的药丸都留了下来,嘱咐梁璎随身带着,若是以后再有这种情况,便含服两粒。 他离开后,狭小的房间就只剩下了三人。 周淮林起身,对仍旧在窗边站着的男人拱手:“多谢皇上出手相救。”没提魏琰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救了梁璎是事实。 魏琰的目光终于从已经看不出什么异常的梁璎身上转开:“我也只是正好碰巧路过。”他顿了顿,“既然已经没事,那我就先走了。” 自然是没人挽留他的,甚至床上的人一眼都没看他。 魏琰步出房间后,脚步放得很慢。 他好像听到了屋里的男人在说话。 “我们多休息两日再出发如何?若是路上再犯了病就难办。” 他的脚步更缓了,有一会儿没听到动静,应该是梁璎在回复。 然后才听到男人低沉的声音在哄她:“乖,就算是不适应京城的天气也不在乎这两天了。还是多休养两天稳妥一些,以后我们就不冬天来了,好不好?” 再没有动静了,但是男人没有再劝,那就是梁璎也同意了。 魏琰重新抬步离开。 *** 此刻宫里却也是乱作一团。 暗卫将太子生病的消息传给魏琰后,就见他们一向稳定从容的皇帝,失了方寸一般地奔向太子的宫中。 太医院的所有太医几乎都在太子的宫中了。 床上平日里生龙活虎的孩子,这会儿双眼紧闭,脸色通红,眉头痛苦地拧在一起。 魏琰就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目光一下也没有从文杞的脸上移开过。 他的孩子,他们的孩子……他怎么能……连一个孩子都护不住? 魏琰的手越握越紧,不能有事,他的文杞绝对不能有事。 *** 在那边商议了好久的太医们,终于派出一人来给魏琰禀告。 老太医心里直打鼓,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皇上。” 刚开口,床边坐着的人就看了过来。 泛着红色血丝的眼睛看过来时,老太医的心被震得一惊。大魏这位皇帝向来以宽厚仁慈为名,让人几乎都忘了,那也是斗倒了萧党的狠厉之人。 他当即跪倒在地:“恕臣等无能,未能找到太子殿下昏迷的原因。” 他说这话的时候,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让他觉着自己仿佛已经被凌迟。 可等了一会儿听到的,却是魏琰姑且算是平和的声音:“诸位都是大魏医术的佼佼者,太子的身体乃国之根基,朕只能交给你们了。” 比起帝王的愤怒,那话里更多的是一位父亲的无奈、心焦和恳切。 不光是他,他身后的太医们亦是动容,纷纷跪倒在地:“臣等定当竭尽全力。” *** 东宫这几日都笼罩在一层忧愁与药味中,来往的下人们无一不都是愁眉苦脸的。 宫内外进出的人都是严格排查。 第三天的时候,薛凝来了。 “皇后娘娘。”见了她,大家纷纷行礼。 薛凝脸色不太好,点头后冷冷问道:“皇上在里面吗?” 魏琰自然是在的,他这几日就没从这里离开过,一向勤政的他已经好几日没去早朝了,这在以往是从未有过的。 薛凝得了肯定的回答后又开口:“还烦请公公帮我通报一声。” 通报的小太监进去了,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也做好了魏琰不会见她的准备,却不想没一会儿小太监就过来回话,说是皇上让她进去。 屋里药的味道就更浓了。 薛凝站在大殿之中,没一会儿,就见魏琰从里间走出。他一身宽大的衣袍,未系腰带,头发虽然束起却依旧有几分凌乱。 “皇后来了?”疲惫与温和也没有让男人的威严减弱半分。 薛凝敛了敛心神:“臣妾参见皇上。太子现在情况如何了?” “太子有太医院照料着,皇后不必费心。”魏琰一边说着,一边就着手上刚刚给文杞擦过额头的毛巾擦着手。“这些日子,后宫的事情就麻烦皇后打理了。” 薛凝握紧了袖中的手。 世人都道皇上对她极尽宠爱。 他也确实给了自己皇后的位置、体面和尊重,可除此之外呢? 那个说喜欢她、说爱她、说此生不会负她的男人呢? 她的心中涌上不甘,这么多年来,他们似乎只剩下现在的相敬如宾了。 “皇上昨日派人来搜查了凤仪宫。” 魏琰听出了她话里的控诉,却神色未变地将手中的毛巾放进了盆里:“并非只有凤仪宫。太医说太子有中毒的可能,他是在宫里中毒的,朕将整个皇宫都搜过了,皇后不必多想。” “臣妾的妹妹,昨日被宫里的人带走了。” 男人继续耐心地解释着:“暗卫跟朕说,你妹妹先前派人跟踪过太子,所以朕找她问一问情况。若是与她无关,朕自然会送她回去。” “那请问皇上现在问清楚了吗?” “还有些疑问。” 两人明明一个温和耐心地有问必答,一个卑微有礼,空气中却让人能嗅出紧张的气息。 薛凝静静地看着上方的男人好一会儿,她突然不想再演这么一出相敬如宾的恩爱帝后戏码了,她直接问了出来:“皇上,你是在怀疑,是我动的手是不是?你觉着我作为太子的嫡母,会去害他是不是?” 魏琰目光闪了闪。 “是你多虑了。” “多虑了?”薛凝重复着他的话,只觉得好笑,魏琰连阿敏都动的事实,让她一直忍耐着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无法再抑制,她上前两步,目光流露出丝丝缕缕的怨恨,“对,我一直都是知道的。在你心里。你,太子,梁璎,你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我算什么呢?我算什么呢魏琰?” 这个她都忘了有多久没叫出口的称呼出来时,薛凝瞬间就红了眼眶。 “皇后……”听到梁璎的名字,魏琰皱眉着想要阻止她,却被薛凝尖锐的声音打断。 “够了!你以为我都不知道吗?你为了她遍寻名医,有什么宝贝,你从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你为什么不敢见那个周淮林?你敢说不是因为嫉妒吗?” 多年的委屈在这一刻爆发出来,薛凝站在只想把自己的心里话都说出来:“你不碰我,说什么身体不行,到底是真的不行,还是说魏琰你在为梁璎守身如玉?” 魏琰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可薛凝还在继续说着。 “所有人都说是她为我挡了灾,我应该感激应该对她愧疚。可我多希望……”女人眼中的泪,潸然落下,“我多希望,当年陪着你的人,是我。” 她多希望,是她陪着他相依为命,陪着他走过那些时刻,为他生儿育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空守着一张躯壳。 可即使她这样控诉,眼里带着泪,那边的男人却不见任何怜惜,连那微微的发愣与茫然,都是因为另一个女人。 薛凝的心中止不住地悲哀。 两人正僵持着时,突然听到里间传来动静:“皇上,太子像是在说什么。” 薛凝看着那男人眼里骤然燃起的光亮和心急,那才是属于他的真正的情绪。彼时,她也曾经这样羡慕地看着那一家三口。可是为什么?现在魏琰回到了自己身边,她还是只能这样羡慕地看着。 *** 梁璎正在等着下人们将马车装好。 上次突犯心疾后,他们又等了几日,未再出现当日的情况,周淮林才终于同意上路了。 等最后的东西收拾好,他们就要出发离开京城,梁璎本应高兴的,却不知怎么的,心中一阵阵不安袭来。 “怎么了?”正在装车的周淮林注意到了她的不对劲,走过来问道,生怕她是哪里不舒服。 梁璎赶紧摇头,她不想耽误启程。 好不容易一切终于收拾妥当了,梁璎在周淮林的搀扶下打算进马车时,突得听到一阵马蹄声。 众人一同看过去,正看见一匹黑色的马踏着雪地往这边奔来。 离得近了,看清了马上的人,梁璎要随着周淮林一同行礼,却被翻身而下的魏琰抓住了手。 “梁璎。”皇帝的眼圈还红着,声音里带着哀求,甚至是丝丝绝望在里,“文杞病了,他在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