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宠外室》 第1章 勾错 天冷风清,月隐了大半。 林莺娘在翠嶂山石后等着,待那人甫一从游廊走下,她便婀娜着身子,顺势撞进他的怀里。 “谢郎~” 这一声轻嗔转了十八个弯,含着颤,透着怯,娇滴滴地几乎要落下水来,那柔若无骨的柔荑也不安分地抚上了他的胸膛。 “谢郎怎么这么久才来?叫我好等。” 冷月如钩,她一双含情目半颦半怨看过来,婉转娇柔,勾魂夺魄。 可惜夜色太黑,他驻足站在阴暗处,林莺娘瞧不清他的脸。 不过料想着,应当是同从前一般僵着身子,红着脸,半点不敢抬头看她。 林莺娘抿着唇偷笑。 这借住在林家的谢三公子哪哪都好,就是太不开窍了些。 她明里暗里勾搭了这么多次,荷包香络子也送了个齐全,回回他都是慌慌张张收下,而后磕绊着话,恭恭敬敬道谢,礼数周全得紧。 这样下去,要什么时候才勾搭得上手。 姨娘姜氏也催她,“哎呦,我的儿。你可得抓紧着些,这是多难得的好时机。谢家高门显贵,若是攀上了,那可就是麻雀飞上了枝头,变成凤凰了。往后在这府里,咱们娘俩还不是横着走。” 当然最最紧要的还不是这个。 林莺娘有个隐秘,不叫人知晓。 ——她原不是这林府里的正经姑娘。 姨娘姜氏当年怀的孩子早在路上便被林夫人用一碗红花汤给灌没了,后来姜氏被卖,辗转颠沛,几经转手后又不慎怀上了她。 这混沌世道,母女俩日子过得艰辛难挨。 可巧偶然一个机会,姜氏知晓了林家主母病逝,一咬牙一跺脚,便领着林莺娘上门来寻亲。 当年的事原就是个糊涂账,知晓内情的人也都叫林夫人打发了去。 林崇文不知原委,当真就这么稀里糊涂认了下来。 但这样的事遮掩不住。 后来林崇文知晓了内情,勃然大怒,将她们母女俩狠狠打了几十大板,扔出府去。 那时正是隆冬,深冬腊月的天,地上的积雪都有几尺余深。 她和姜氏皆熬不过,呜呼去了命。 这好不容易重活一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重蹈覆辙,再任人宰割了。 她得为自己谋划。 林莺娘心里的算盘打得响,这眼下,谢家三郎不就是上天送到她面前来的好机会? 谢家高门贵户,勋爵人家。 若是她嫁过去,有着夫家庇护,纵是林家往后知晓了她的身世,也奈何不得她们母女如何。 这样的主意,便是不知晓前世命运的姜氏也是赞同的,只是她提醒林莺娘,“你勾搭便勾搭,可别勾搭错了人。” 时下江州起了旱灾,定远侯府谢家受皇命来江州赈灾,暂宿在远房亲戚林家。 与谢家三郎同行的,还有他的兄长谢昀。 “这谢昀可是个了不得的。” 姜氏道:“谢家老侯爷早逝,谢府一门显贵都叫这谢昀撑着,年纪轻轻便袭了定远侯的爵位。听说,还与平阳公主定了亲。” 那便是她们招惹不起的人物。 林莺娘记在心上,平日里那荷包香络子只往那谢三郎跟前送。 好在那谢三郎虽然有些木讷,不解风情,却禁不住她时常撩拨,终是动了春心。 昨日她亲眼见着他躲在四下无人处,将自己送他的荷包小心系在了腰间。 是以今日林莺娘才壮着胆子让丫鬟采雁约他出来。 此时此地此间夜,花前月下,树影朦胧,正是互诉衷肠的好时辰。 “我送你的荷包,你可喜不喜欢?” 她踮着脚,几乎整个人趴在了他的身上,声酥骨软,吐气如兰,恨不能使出浑身解数来勾引他。 谢昀不妨今日路过园子会叫人缠上。 他垂眸看她,惯来冷漠的眼掩在沉沉夜色里,不动声色。 林莺娘只以为他是害羞不敢动,实在气不过,翘着兰花指轻戳了他胸膛一下,也是娇嗔的语气,“不解风情,活脱脱个呆子。” 呆子归呆子。 人还得接着勾。 那不安分的手接着往下移,她触到他腰间那雕金坠玉的腰带,轻启着唇,慢慢游移。 “我从前有个乳名,叫杨柳儿。” 她嗓音婉转,如莺啭啼,“谢郎,这个名儿我只告诉你一个,你可不许告诉旁人。” 倏然,一只手按住她作乱的柔荑。 林莺娘不解抬眸看来,夜色朦胧,她看不见面前郎君的神情,只听得他倏地笑了笑,反问一声,“杨柳儿?” 他的嗓音沉邃清冽,如击玉石,却叫林莺娘一瞬间骇白了脸,如遭雷殛。 这不是谢三郎! 林莺娘立即自他怀里退出来,一捻细细的柳腰轻旋而过,堪堪擦过他的指。 却又因慌乱无措,脚下一崴,重新摔回郎君身上。 温香暖玉抱了个满怀。 那一抹盈盈的纤腰再次跌落进他怀里,擦过他的指。 柔若无骨,一晃即逝。 姑娘手忙脚乱地推开他。 她慌得眼睫乱颤,再不敢迟疑,提着裙,踉跄着身子,几乎是落荒而逃。 丫鬟采雁还候在园子外头,遥遥见她家姑娘慌乱跑来,连忙迎上去,“姑娘怎么了?” 她以为自己姑娘受了委屈,当即怒冲冲道:“是不是那谢家三郎欺负你了?” 她还作势要去园子里找他算账,叫林莺娘一把拉住。 来不及解释,她扯着采雁逃回小绣阁,掩上门,才后怕地拍拍胸脯。 采雁好奇问,“姑娘,你见着鬼了?” 不提还好,一提林莺娘一肚子打不来的气,叉着腰,提着采雁耳朵问她,“我让你把信笺悄悄给谢三郎,你给谁了?” “奴婢是塞到谢三郎的窗子里了呀!”采雁疼得龇牙咧嘴,满腹委屈。 林莺娘再问,“那园子里来的是谁,你可瞧见了?” 采雁心虚的眼睛打转,低低嘟囔出声,“没……那园子里乌漆嘛黑的,哪瞧得清人呀……” 她同林莺娘一样,远远瞧见个人影,就误以为是谢三郎前来赴约。 两主仆算是糊涂到一块儿去了。 “完了完了……”林莺娘瘫坐在圆凳上,耷拉着脸,喃喃自语,“这不是谢三郎,那会是谁呢?” 她心慌意乱,绞着手里的帕子,“若是叫人知道了,可如何是好。” 采雁倒是难得心思玲珑一回,凑上前来安慰,“姑娘不必担心。那园子里那么黑,你没瞧见他生得什么模样,那他也定瞧不见你。” 说的正是呢! 林莺娘当即眼眸一亮,又听采雁问,“姑娘可没自个儿泄露了身份吧?” 林莺娘沉下心来,细想了想,“倒是没有,我只跟他说了,我叫杨柳儿。” 那是她曾经在青州的名,江州除了姨娘,无人知道。 这提着的一颗心,才算是晃晃悠悠落了地。 第2章 挑逗 林莺娘并不将这事放在心上,翌日仍旧去谢三郎必经的湖边小径等着他。 亲手做的糕点果子,要送给他尝一尝。 “多……多谢林姑娘……” 年轻的小郎君恪守君子之礼,收下糕点,与她隔得山远水远,却是低头不敢看她,耳后悄然红成一片。 “三公子的脸怎得这么红,可是热的?” 林莺娘佯装惊讶,捻着帕子上前,要为他拭汗。 莲步轻移,翩跹的裙摆微荡,惊得谢三郎连连后退,慌忙否认,“没……没有……” 这避如蛇蝎的模样却是叫对面的姑娘伤了心。 她怔了怔,失落地收回了手,方还盈盈如水的眸也即刻敛了下去,“三公子是不是嫌弃莺娘……” 谢三郎立即抬起头来,“没有!” 林莺娘仍旧敛着眸,眉黛轻颦,眼圈微红,“莺娘知道,三公子与我有云泥之别,本就不该痴心妄想。只是莺娘实在心悦三公子,便是往后无缘,也想要待三公子好一点,好叫三公子心里记着莺娘……” 面前的姑娘轻轻一眨眼,泪就落了下来,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年轻的小郎君哪受得了这样的蛊惑,不由上前,“林姑娘……我……” 迟迟疑疑,不敢进。 林莺娘看在眼里,咬着唇,含着泪的眸缓缓抬起来,语调凄婉,“三公子不必为难,都是莺娘的错,是莺娘不知礼数,烦扰了三公子。往后再不会如此了,之前的事,还请三公子莫怪……” 这竟是要与他划清界限。 谢三郎终于是急了,上前一步,“林姑娘……” 他着急表明自己的心意,“子慎万万没有此想法,姑娘实在误会子慎了。我知姑娘待我的心意,子慎……” 磕磕绊绊,终是迟疑说了出来,“子慎待姑娘之心亦然。” “是吗?”姑娘低着声问,不敢信。 年轻的小郎君顿时急得面红耳赤,“子慎所言句句属实。” 他举手起誓,“天地为鉴,子慎若是欺瞒了姑娘,便叫子慎口舌生疮,堕阿鼻地狱……” 剩下的话叫林莺娘以帕掩在口中。 “三公子这是做甚么?”她眉眼嗔怪,而后又羞答答垂下眸去,“何必起誓,莺娘信三公子便是。” 这厢花间疏影横斜,郎情妾意,诉诉情浓。 那厢游廊檐下,一道身影负手驻足已久,悄然将两人看在眼里。 廊檐下日头生光,他的侧脸沉在斑驳光影里,半明半晦,疏淡不清。 府里人多嘴杂,姑娘不敢多待,唯恐叫人瞧见。既是知晓了郎君的心意,她也就此安了心。 依依不舍地同谢子慎道别,林莺娘领着采雁提裙上游廊。 眉眼里的欢喜掩饰不住,一转身,却撞见廊檐底下负手立着个身影。 “见过侯爷。” 林莺娘看清,匆匆敛下眸去行礼。 和方才逗弄谢三郎的言辞轻佻不同,她现下敛眉顺目,是万万再不敢造次。 不怪林莺娘这般畏惧。 姜姨娘私底下耳提面命了多少回,“那谢家侯爷可是个沾染不得的。他与平阳公主有婚约。那平阳公主是谁?金枝玉叶,龙血凤髓,天上王母一般的尊贵人物,她光是在那金陵城里咳嗽两声,都能叫底下的人身上扒下两层皮来。” “你若是动了她的人,叫她知晓了,咱们母女俩还不如同那地上的蝼蚁,活生生叫她碾死了去。” 说的正是呢! 林莺娘心里明镜儿似的,她虽有攀龙附凤,逆天改命的心,却也知晓自个儿的轻重。 是以在谢昀面前向来循规蹈矩得很,做足了闺中小姐的端庄模样。 那谢侯爷也自来是个清冷疏离的。 两人虽同在林府里,却是客气生疏的紧,从来未有半分牵扯。 只是林莺娘眼下却怵。 她已垂首行礼了许久,那谢昀却是半点唤她起身的意思也无。 这入秋的天,虽是算不得寒凉,但经这游廊里的穿堂风一吹,也叫她忍不住瑟瑟隐抖。 实在是受不住。 她壮着胆子悄悄抬眸看了一眼,却正巧撞进谢昀看过来的眼。 浓如墨色,深幽晦暗,一眼望去,恍如深不见底的寒潭,莫测难参。 林莺娘叫那眼中的冰冷吓住,再不敢看,匆匆敛下眸去。 心里顿时七上八下,如擂鼓一般。 她虽与谢昀接触不多,却也常常自丫鬟口中听说过他的品行。人人都道这谢小侯爷光风霁月,是谦谦如玉的端方君子,何尝见过他这等阴鸷骇人模样。 她当真是又惊又惧,细细想来,却也记不得哪有得罪之处。 谢昀垂眸看林莺娘。 姑娘垂首屈膝,黛眉玉肌,容姿娇柔,端的是明媚惹眼的好样貌。 因在闺中,那满头青丝并未挽起,如瀑流倾泻,虚虚垂在腰际。 那是一捻细细的柳腰。 水姿弱骨,婀娜婉转,不堪折。 他目光落在那上头,眸色渐深。 林莺娘虽是垂着首,却也能感受到谢昀幽邃的目光,沉沉倾轧过来,几乎要将她身上的骨头尽数碾碎。 她害怕极了,颤抖着声音,不安唤他,“侯……侯爷……” 风乍起,吹皱湖中一池春水。 同时响的,还有廊檐底下坠着的风铃。 林莺娘在这清脆嘈杂的声响中,听得头顶上方传来一个沉缓清冽的嗓音,“起来罢。” 谢昀离开了。 他从林莺娘身边走过,神色冷淡,面容温和,行动间萧然风流,仍旧是那个众人口中清矜疏朗的翩翩公子。 高不可攀。 林莺娘吓出满背的冷汗,腿软得也几乎要站不住,好在叫身后的采雁慌忙扶住。 采雁也是骇得不轻,低声问她,“姑娘,你什么时候得罪了谢侯爷?” 林莺娘后怕地拍拍胸脯,摇摇头。 她哪里敢得罪谢昀,这可是林府里供着的一尊大佛,她避之都唯恐不及。 满头雾水,不得解。 经这一遭,主仆俩也不敢再在外院晃悠,径直回小绣阁去。 谁知刚一进月洞门,便叫林云瑶带着丫鬟堵住跟前。 第3章 罚跪 林云瑶见着林莺娘便满面怒火,气势汹汹质问她,“你是不是又去缠着谢三公子了?” 她是林家嫡出的小姐,自来便看不惯林莺娘平日里矫揉做作的模样。 如今见她与谢子慎来往亲密,越发怒不可遏,“你警告你,你不许缠着谢三公子,听见没有?” 林莺娘闻言轻嗤一声。 她正好叫谢昀方才骇出满肚子怨气来,无处发泄,倒叫这个林云瑶正撞到当头了。 “我就要缠着谢三公子。” 她慢悠悠抬手抚鬓,斜眼睇林云瑶一眼,“那谢三公子呀,他就乐意叫我缠着。有本事,你也缠着谢三公子去呀!莫不是,你眼巴巴去了,谢三公子不要你,你这才恼羞成怒来寻我的霉头?” 说到最后,还特意掩帕捂着唇,吃吃笑起来。 林云瑶哪受得起她这般挑拨,又叫她说中痛脚,当即反驳,“你——你胡说什么?!” “谁与你一般不知廉耻?” 她恼得直跺脚,气急败坏,“林莺娘,你要不要脸?” 林莺娘一脸无辜地看着她。 而后,缓缓摇了摇头。 “你——你——” 可怜这深闺宅院里养出的娇小姐,哪里是林莺娘的对手,“你”了好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倒将自己给生生气哭了。 “我要去找爹爹!” 林云瑶红着眼,哭哭啼啼出声,“我要将你做的这些混账事告诉爹爹,让爹爹惩治你!” 林崇文就在前院园子里。 林云瑶吵吵嚷嚷扯着林莺娘过来,刚准备开口告状,就见林莺娘双膝一软,直挺挺跪去了地上。 再一抿唇,盈盈蓄着的泪就悄然落了下来。 “都是莺娘的不是,惹恼了云瑶妹妹。” 她赶在林云瑶之前开口,径直道:“此事原是我不对,我瞧着爹爹平日里极是看重谢家,就想着身为女儿的,也该为爹爹分忧,是以做了些糕点果子送给谢三公子,以示谢林两家亲近之意。女儿本只是一片好心,不想却叫云瑶妹妹误解了。” 她当真委屈极了,也可怜极了,抬眸看向林云瑶的眼里都带着怯意,“若我知道谢三公子是云瑶妹妹心中所属,那我是万万不敢如此的。还请云瑶妹妹看在往日姐妹情分上,原谅了我这一回罢。” 林云瑶看她演戏,惊得目瞪口呆。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人能将睁眼胡说八道诠释得如此炉火纯青。 “你胡说!” 林云瑶回过神来,急得面红耳赤,向林崇文解释,“爹爹不是这样的!是她不知廉耻,缠着谢三公子——” “云瑶妹妹怎能如此冤枉我?” 林莺娘打断她的话,委屈得连连落泪,“我知云瑶妹妹一贯不喜我。平日里我受些委屈倒也罢了,可这事关女儿家清白名声,云瑶妹妹这是要将我往火坑里推呀!” 她仰起头,将目光转投向林崇文,“爹爹,女儿实在冤枉。” 捻着帕,抽抽噎噎,泣不成声,“早知有今日,爹爹便不该将女儿接到府里来,倒不如将我送回青州城,只是和姨娘过得清苦可怜些……” 这是林崇文心中不能提及的痛。 当初年少气盛,他收拢了屋子里的丫鬟,以致她怀了身孕。却叫自家夫人嫉恨上,趁着他远行出门,远远将她打发了。 许多年后,夫人病逝,那丫鬟才带着孩子找上门来。 这世道险恶,母女俩在外颠沛流离,不知受了多少苦。 他满心愧疚,将她们妥善安置进府里,百般补偿。如今自是也听不得莺娘说这样的话,极是心疼地将她从地上扶起来。 “这是说的什么话?”林崇文温声安慰她,“有爹爹在这里,你是爹爹的亲骨肉,哪有回青州去的道理?” 转头看向林云瑶,“还不快过来,和你姐姐道个歉?” “我给她道歉?” 林云瑶自来娇纵惯了,不能同意,又见林崇文偏袒林莺娘,更是委屈。 “爹爹不公平。明明是她的错,爹爹不惩治她反倒来怪我……” 她撇着嘴,眼也红了一圈,“府里的人说得对!她们母女就是两个祸害,把爹爹的心眼都给蒙蔽了。若是娘亲还在世,定不会这样对我……” 是不会。 从前林夫人说一不二。 府里哪有林崇文说话的份儿。 这便又是触了林崇文的逆鳞,他板着脸,厉声呵斥林云瑶,“住口!” 林云瑶被罚跪了祠堂。 深秋的夜里凉得紧,林莺娘来看她,还带来了果腹的糕点。 林云瑶不领情,恶狠狠瞪她,“你现下是不是很得意?我告诉你,你别嚣张。爹爹只是一时被你们蒙蔽了,这才叫你诓骗了去!” 林莺娘随她说。 她打开采雁手里的食盒,从里头取出刚做好的芙蓉糕。 糕点还是温热的,散着甜腻腻的香,勾人馋虫。 林莺娘拿起一块,自顾自放进口中,慢条斯理,细嚼慢咽,满屋子都是清甜的芙蓉香。 林云瑶不自觉吞咽了下口水。 林莺娘看在眼里,另取了块芙蓉糕凑到她面前,故意道:“这谢三公子呀,最爱吃我做的这芙蓉糕了,妹妹可要不要尝一尝?” 林云瑶怎么会尝,她恼恨着眼,一把推开林莺娘的手。 芙蓉糕顷刻落了地,沾了尘土,再吃不得。 “哎呀——” 林莺娘不甚在意,拍拍手上的糕点屑,语气惋惜,“刚做好的呢!真是可惜,妹妹吃不上了。” 林云瑶受不了她这猖狂模样,再怒瞪,“你休要得意!谢三公子也不过是被你诓骗了去!他若是知道你是这副模样,定不会喜欢你!” “说的是呢!”林莺娘顺着她的话,唇角微弯,“只是可惜,谢三公子见不到我这副模样,不能如妹妹的意了。” 这夜里,月黑风清,烛火摇晃,姑娘笑得眉眼弯弯,却是将满腔野心明晃晃摊在面上,丝毫不加掩饰。 谢昀从林家祠堂过。 隔着一道纱窗,他将姑娘的话尽数听进耳里,微垂着眼,驻足不语,沉沉身影和清幽夜色融为一体。 第4章 扯谎 身旁的侍从叫青山,听见了林莺娘的话,低声道:“没想到林二姑娘平日里看着柔弱好说话的模样,却是这般心机。” 他往常也见过几次林莺娘,姑娘生得明媚娇俏,瞧着性子也是极平易近人的,倒是丝毫没看出来,私底下原是这副模样。 “什么心机。” 向来沉默寡言的自家侯爷难得开了尊口。 青山讶异,看他眸光淡漠,冷冷道:“自作聪明罢了。” 宅院里的内斗谢昀看得分明,无非就是些你争我抢的小打小闹,上不得台面。 此番来江州,林家两个姑娘对谢子慎的觊觎他亦是看在眼里。 只是…… 他总归没料到这林莺娘竟有这样大的胆子,敢私邀谢子慎夜里于园中幽会,直接坐实了这勾引之事。 胆大妄为至此。 谢昀想到此处,眸光渐深。 他倒是有些刮目相看了。 祠堂里,林莺娘还在说话。 她到底是对这个名义上的妹妹没多大恶意,好心提醒她,“我这个人呢,算不得什么好人,却是向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妹妹往后还是消停些,也省了这跪祠堂的苦楚不是?” 言尽于此,她再不逗留,领着采雁从祠堂里出来。 绕过海棠门,提裙上游廊。 一抬眸,便见面前庭阶上立着个人影,萧萧清疏,端的是青山玉骨。 一日里遇见谢昀两次,这是从前没有过的事。更何况自己刚从祠堂出来,做了坏事,难免心虚。 林莺娘心里“咯噔”一声,忙敛下眸去行礼,“见过侯爷。” 一贯的客气生疏,礼节有度,做足了闺中姑娘的矜持模样。 “起来罢。” 谢昀的声音极度清冷,拒人于千里。 “谢侯爷。”林莺娘起身。 接下来,便该是同从前一样,清冷疏离的世家公子,神色冷淡,不着痕迹地从她面前走过去,连视线也未曾停留半分。 哪知林莺娘垂目等了半晌,面前人却毫无动静。 时下无风,游廊里很静,阒然无声。 林莺娘心里却打鼓,她不敢径直离开,只得小心翼翼抬眸看,试探着问,“侯爷?” 眉眼倒是一如既往的云遮雾绕,看不出情绪,却是清朗出声问,“林二姑娘这是打哪儿来?” 空气中有一瞬间的凝滞。 莫说林莺娘愣住了,就连青山也是诧然。 他家侯爷从来寡言少语,性子冷淡得很,何曾这般主动与人寒暄过。 倒是林莺娘首先回过神来,敛着眸,乖顺回谢昀的话,“回侯爷,莺娘方才自海棠园里赏花来。” 姑娘留了心眼。 去祠堂的事不能说,到底林云瑶是因自个儿罚跪的。若是细问起来,于自己也有碍。 好在祠堂旁一墙之隔便是海棠园。 已故的林夫人生平最爱海棠,为此种了满园的海棠树。便是这样秋风凋零的时节,海棠园里也有稀奇名贵的秋海棠可赏。 林莺娘自觉话里毫无纰漏。 只是可惜,她面前的谢昀方才就在祠堂外,已是将她这谎话尽数看透了。 他不动声色,淡淡开口,“林二姑娘好雅兴,这样冷的夜里还出来赏花。” 林莺娘垂着眼,寻话解释,“今夜虽冷,天月却明。这样好的月夜看海棠,倒也是别有一番雅致。” “是吗?” 谢昀嗓音冷淡,仍旧听不出情绪,只在离开时缓步行至林莺娘面前。 微沉的目光凉凉落下来。 林莺娘不敢直视,垂眸避开。到底是说了谎话心虚,眼睫轻颤,拿了帕子的手也不自觉拧着。 好在谢昀到底是没为难她。 只沉默了一阵,没再说话,径直离去。 林莺娘抚着胸口抬起眸来,一副尤惊魂未定的模样。 刚刚她说完那番话后,谢昀看了她许久。林莺娘垂着眸,虽看不见他的神色,却能察觉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沉晦幽暗,带着审视,让人不寒而栗。 “吓死人了。” 林莺娘回想起来都觉得后脊瘆得慌,忍不住对采雁埋怨,“今儿是犯了什么邪?一日撞见他两回,还总是这么一副不声不响的样子,直要将我的心肝儿都吓出来。” “姑娘说的是呢!这谢侯爷可真是吓人。”采雁也是胆战心惊,害怕得紧。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捂着嘴“哎呀”一声。 林莺娘叫采雁吓了一跳,拍拍胸膛,恼着脸嗔她,“做甚么?一惊一乍的。” 采雁转而耷拉着脸来看她,“姑娘,完了……” “什么完了?”林莺娘忙问。 采雁哭丧着声音,对她道:“老爷前些日子找工匠把海棠园重翻了。姑娘,那园子里早没海棠了。” 这原是前几日的事。 林夫人爱花,林崇文却是爱竹。自林夫人离世后,他早存了心要将海棠园改成竹园。 正逢前些日子得闲,便请了工匠来府里重翻了海棠园。 此事并未瞒着府里众人。 只是彼时林莺娘满门心思都系在那谢家三郎身上了,又兼海棠园偏僻,平素也少人去,她倒是不曾留意过。 就连采雁,也是无意,偶然瞧见了角门处有工匠进出,随口问了一嘴,这才知晓。 “海棠园重翻了,何时的事?我怎么不知?” 林莺娘先是诧异,而后才后知后觉地提起心来。 她方才可是在谢昀面前面不红心不跳地扯谎,同他说自己是从海棠园里赏花来。 一转眼,这海棠园里却是一棵海棠都没有了。 这不是明晃晃打自己的嘴吗? 林莺娘抚着胸,不由有些后怕,“这可怎么办?我刚扯了谎,若是侯爷知道我骗了他,不会来寻我麻烦吧?” “不至于吧?” 采雁想了想,宽慰她,“那可是京里来的侯爷,怎么会为了这样的小事来开罪姑娘?” 说的正是呢! 林莺娘心里也是如此做想。 但到底是不安心。 接下来的两日,林莺娘提着心,小心注意客院那边的动静。 谢昀平日公务甚忙,早出晚归,倒是与从前无异。 只是这谢子慎,每每瞧见她,脸俱是羞得通红,比从前更甚。 好不容易这日避开了人,他壮着胆子来和她说话。 第5章 遇刺 “听说西郊湖边秋日里的景色甚好,子慎来了江州这许久,还不曾有幸见过。明日林姑娘若是得闲,可愿陪子慎过去走走?” 羞赧的小郎君难得主动一回,又生怕唐突了她,“若是姑娘不愿就算了……” “莺娘愿意。” 面前的姑娘骤然打断他的话。 谢子慎抬眸看过去,她笑得眉眼弯弯,一双盈盈眸中如化春水。 不敢看。 慌张避开眼去,磕磕绊绊答,“好……那明日子慎等着姑娘……” 这夜里,年轻的小郎君梦里辗转反侧,都是她。翌日亦是一早便起了,眼巴巴去西郊湖边等着。 等约定的时辰到了,姑娘才姗姗来迟。 细雨霏霏,林莺娘独身一人,撑着油纸伞,天水碧的裙笼在江南朦胧的烟雨里,袅袅娉娉,恍若天上的仙子下了凡尘。 谢子慎呆呆地看着她。 直到林莺娘走到他面前,眉眼含羞似怯,娇嗔地看他一眼,捂着唇笑。 他才恍然回过神来,垂眸唤她,“林姑娘。” “三公子。” 姑娘羞答答,敛下眸去问,“莺娘是不是来迟了……” “没有!” 谢子慎立即打断她的话,忙解释,“是……是子慎来早了,不怪姑娘。” 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头也垂了下去,不敢看她。 真是个极易害羞的小郎君。 林莺娘眉眼里偷笑,语气却幽怨委屈,“三公子怎么总是不看莺娘?是不是莺娘生的丑陋,不堪入眼?” “不……不是……” 谢子慎哪禁得起她这般逗,面上红了,耳后也羞得鲜红欲滴。 “不是什么?” 她悄然上前一步,天水碧的裙摆翩跹,层层叠叠,将落未落。 他躲不过,只能嗫嚅出声,“姑娘生得很美……子慎是不敢看……” 林莺娘抿着唇偷笑,这才饶过了他。 湖上有游船,供来往路过游客歇脚赏玩。只是时下落了雨,人影寥寥。 这倒是方便了才子佳人幽会。 谢子慎早已准备好了游船,他亲自来扶林莺娘,“姑娘小心。” 他温声叮嘱。 林莺娘颔首,她提着裙,小心翼翼轻扶着郎君递过来的手。 水波荡漾,游船微晃。 她眼波流转,脚下稍一扭,径直跌进了谢子慎怀里。 他手忙脚乱扶她,“姑娘没事吧?” 恪守君子之礼,不敢妄动,心却是乱得一塌糊涂。 林莺娘看在眼里,自知不能太过,这才依依不舍自他怀中起来。 抬眸怯怯看他,一双含情眼里盈盈脉脉,本已乱七八糟的心更是沦陷。 再进船舱,红炉煮茶,共赏秋雨。 姑娘却不看雨,只看他。 年轻的小郎君被她看得心猿意马,勾得魂不守舍,一晃神,茶水煮沸了也不知道。 等回过神来,又是手忙脚乱。 林莺娘抿着唇偷笑,谢子慎却是懊恼,慌忙收拾残局,“对不住,林姑娘。” 他语气落寞,神情也萧条。 动了心的小郎君在心上人面前总是自卑怯懦的,黯淡垂下眼去,“我……我是不是太笨了?” 他总是这样,好像做什么事都做不好。 没有兄长聪慧睿智,也不及他半分气质风华,世人眼里只瞧得见谢昀,无人知他谢子慎。 到底是心有疑虑,谢子慎提着心,迟疑问面前的姑娘,“姑娘为何不是心悦我家兄长?” 分明他和兄长站在一处,永远是相形见绌的那一个。 林莺娘盈盈一笑,温言软语回答他,“侯爷虽好,却不是莺娘心之所愿。在莺娘眼里,三公子才是这世上最好的郎君。” 没有人抵抗得了心上人这样的甜言蜜语。 他目光怔怔看着她,喃喃出声,“莺娘……” 她亦眸含春水,盈盈唤他,“谢郎……” 外头骤然传来“哗啦”几声破水而出之声,一瞬间打破这暧昧旖旎。 ——有人陆续自水中窜出,强上了游船。 持桨的船夫仓惶冲进来,“公子,姑娘,有贼人——” 话未说完,就被追进来的蒙面人一刀结果了去,干脆利落,只“嗬嗬”了两声便倒去了地上。 “啊——” 养在深闺中的姑娘何曾见过这种场面,吓得花容失色,忍不住惊呼出声。 事发突然,谢子慎护着林莺娘警惕往后躲。 都是徒然。 这游船四面皆水,他们无路可逃。 面前团团围着几个蒙面人,持刀渐渐逼近,谢子慎退无可退,愤然扬声,“你们是何人?可知我们乃是金陵定远侯府的家眷!” 他以为能搬出定远侯府的名号吓退这些匪徒。 却未料他们冷冷一笑,“抓的就是你们。” 蒙面人再度逼上前来。 谢子慎拉着林莺娘,慢慢后退,低着声问她,“林姑娘,你可会水?” “不……不会……” 林莺娘颤着声回他。 她自幼在青州长大,青州环山,远离江海,她如何会水。 谢子慎看出她的害怕,一咬牙,抓紧了她的手,“那姑娘一会儿要牢牢抓紧我。” “什么?” 还未待林莺娘反应过来,谢子慎已带着她跳进了湖中。 深秋水凉,冰冷刺骨的湖水顷刻间便翻天覆地涌上来,拉着林莺娘的身子往下坠。 她扑腾着手,死命挣扎。 身边的谢子慎早不知到何处去了。 那些蒙面人见他们落水,也要跳下去,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厮杀声。 正欲回头,迎面几箭破空袭来,正中了他们眉心。 蒙面人中箭身亡,纷纷跌落水中,翻腾的湖水瞬间泛起浓重的血腥。 林莺娘兀自在湖水中浮沉。 她拼命探出头来往船上望去,细雨如丝,隔着连绵的雨幕,她看清了船头所立之人的身影。 是谢昀。 谦谦如玉的公子,杀起人来也是干净利落,箭无虚发,毫不留情。 不消片刻,船上的蒙面人已尽数死了个干净。 青山上前,抹了最后一人的脖子,去谢昀面前低首复命,“按大人吩咐,只留了一个活口。” 船上的风很大,林莺娘看不清那人的眉眼,只能看见他的墨青色衣摆肆意翻飞在雨幕里。 谢昀似有所感,缓缓转过身来,抬眸看向林莺娘。 浩荡的湖面上,姑娘天水碧的裙分外惹眼。 她已精疲力尽,只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呢喃出声,“救我……” 谢昀默默看着,脸上眉间是无动于衷的霜寒冷意。 “救我……” 林莺娘尤在挣扎呼救。 此时,他是九天之上睥睨众生的神祇,她不过他面前挣扎求生的卑微蝼蚁。 生死由他。 可他从始至终,冷漠着眉眼,分毫未动。 林莺娘终于明白——他不肯救她。 她在这样冷漠无情的目光里渐渐失了力气,冰冷的湖水漫过了她的头顶。 放弃挣扎。 天水碧的裙慢慢往湖底沉去。 第6章 暗室 再醒来,却是在牢狱的暗室。 四周都是浓重的血腥气,令人忍不住作呕。 牢狱幽暗,昏聩无光。林莺娘恍恍惚惚睁开眼,耳边陡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哀嚎。 “啊——” 她叫这哀嚎骇得心下一惊,吓出满背的冷汗,定睛看过去。 暗室里,有人正在受刑。 刑架上缚着个人,双手被铁链悬着,身上斑驳着无数道鞭痕。他的左脚骨头已经断了,只靠着皮肉耷拉着。 许是疼得紧,他“嗬嗬”喘息着,整个人已是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 他对面圈椅里坐着一个人。 暗室里火光幽幽,他半张脸都隐在沉沉黑暗里,看不清神色,只能瞧见他搭在圈椅扶手上的手。 那是一只极清瘦冷白的手,骨节分明,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漫不经心。 衙役正在行刑。 一鞭子抽过去,那刑架的人闷哼了一声,却是再嚎不出来,只能断断续续出声,“你杀了我罢……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只收了银子办事……” 尤在嘴硬。 “就这么死了,岂不是便宜了你?” 黑暗中,那人的声音无比淡漠。 他自圈椅中起身,慢条斯理走向一旁的刑桌。 上面摆满了各种刑具。 他目光从上面一一巡过,最后拿起了一把匕首。 那是一把极其尖锐锋利的匕首,剥皮抽骨,削铁如泥。 刑架上的人眼睁睁看他朝自己走过来,眼里满是惊恐。 他看见那把匕首划过他的面,掠过他的颈,最后抵着他胸。 心口三寸,那是致命的位置。 下一刻,那人毫不犹豫,匕首入肉,狠狠插了下去。 却不是心口,而是那刑架之人的手臂。插进去后匕首也没停,直直往右削去。 当真是把削铁如泥的好刀。 一大块血肉翻飞了出来,鲜血淋漓,伴随着阵阵痛苦嘶吼声。 从始至终,那人眉眼平静,无波无澜。 直到刑架上的人再受不住,痛得昏厥过去,他才将匕首拔出,随手扔给一旁的衙役。 淡淡吩咐,“一会儿他醒了,接着上刑。手上的肉割没了,还有腿,我看他能嘴硬到几时。” 衙役垂首应下。 有人端来盛水的铜盆,那人挽着袖,神色平静的在盆中净手。 直到拿过帕子拭干手,才微微侧过身来,疏淡不明的眉眼沉在昏芒火光里。 “林二姑娘醒了?” 他声音也是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林莺娘看着谢昀。 她整个人都在发抖,尚没从刚才的酷刑折磨中回过神来。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瞧着分明是谦谦如玉的公子模样,动起手来却是丝毫不眨眼,又狠又毒辣。 她怕极了。 眉眼低敛下去,半点不敢抬。 便有这么一只手,方才漫不经心在圈椅扶手上敲,而后肆无忌惮地将匕首插进囚犯的手臂里,溅得满手血腥。 现下,却又悄然覆上姑娘的下颌,慢慢地,迫使她抬起头来。 林莺娘不敢反抗,眼睫止不住地轻颤,听他惯来冷漠的声音问。 “林二姑娘,这是怕了?” 林莺娘咬着唇,没说话。 谢昀看她因害怕而颤抖慌乱的睫,笑了笑,语调轻慢,似有深意,“我还以为,林二姑娘的胆子大得很呢。” 他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她紧攥着裙摆的手上。 那因用力而泛着青白的指,也曾肆无忌惮,在他胸膛游走。最后毫无顾忌地勾在他腰带上。 当真胆大至极。 再躲不过,林莺娘只能颤着声,怯怯唤他,“侯……侯爷……” 她眼里满是惊恐不安。 林莺娘不知自己是何时惹恼了谢昀,但她记着他立在船头时看向自己冷漠无情的脸,也知晓他此时明晃晃地敲打。 她向来是最审时度势的性子。 眼见形势不对,立即软着声讨饶,“莺娘不知是何时惹得侯爷不悦,想来都是莺娘的不是。莺娘不过一闺阁女子,什么都不懂,若是无意冒犯了侯爷也是无心之失。还请侯爷大人有大量,不要与莺娘一般见识。” 她当真是怕了。 说着,盈在眼里的泪再也忍不住,颤颤巍巍落了下来。 自古以来,美人垂泪,向来都是引人怜惜的。 更何况,她也的确当得起美人二字。 盈盈秋水眸,娇弱可怜。再经这暗室里的幽幽火光一晃,动人心弦的美。 只可惜,她面前的是谢昀。 他看向她的眼里始终波澜无惊,只是捏在她下颌的指愈发用力。 “从前倒是没注意,林二姑娘这双眼生得当真是极美,就连落泪,都是这般楚楚可人。” 他俯下身,缓缓逼近,“想来若是挖出来,做成琉璃珠串定是也极好……” 此话一出,林莺娘背脊顿时僵住,脸色也霎时褪得惨白。 经过方才那么一遭,她毫不怀疑谢昀这话不只是说说而已。 他是当真想如此做,也是当真会如此做。 “侯……侯爷说笑了。” 她的声音里隐隐带了颤抖,强装镇定,“侯爷是我林家的贵客,您若是想要琉璃珠串,我……我父亲必定竭尽全力为侯爷寻来……” 她害怕极了。 只能借着林崇文的名头来提醒他。 毕竟自己是林家名义上的二姑娘,谢林两家又有亲,若是她在谢昀手里出了什么事,料想他也逃脱不了干系。 未料谢昀听了这话却轻轻一笑。 “林二姑娘果然是个聪明人。” 寻常闺阁女子叫他这么连恐带吓的一番敲打,怕是命都得吓去半条。倒是难为她,还能强撑着同他在这里虚与委蛇的求生路。 “可是……” 他收了笑意,直直看进她难掩惊惧的眼里,慢条斯理地开口,“要知自作聪明太过,那便是愚不可及了。” 林莺娘在他手里被迫仰头看着他,朦胧的眼里还蕴含着泪,满是不解。 谢昀没解释,松开手转过身,淡声吩咐,“送林二姑娘回府。” 第7章 染病 是青山亲自送的林莺娘。 下马车的时候,林莺娘的腿脚都软了,好在采雁及时过来搀扶住她。 “姑娘这是怎么了?” 采雁满头雾水不得解。 她记着自家姑娘分明是出门去与谢子慎幽会,如今何故却叫谢昀的人送了回来? 再进闺房,褪下遮掩的披风,露出里头湿漉漉的裙衫来。 采雁更是诧异,“怎么弄得这样一身,姑娘你不是和谢三公子一起游湖去了吗?” 林莺娘没说话,浑身止不住的直哆嗦。 是冻的。 这样深秋寒凉的时节落了水,又穿着湿透的裙衫耽搁这许久,人险些去了半条命。又添刚刚自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更是吓得形神俱灭,撑到现下已是极限。 甫一松懈下来,便重重倒了下去。 “姑娘——” 采雁惊呼出声。 林莺娘病了,病得突然。 府里请了大夫来瞧,只说这时节乍暖陡寒,姑娘体质孱弱,感染了风寒。 贴身伺候的采薇也说,自家姑娘前几日便觉得身子不爽利,未曾放在心上。不想这病来如山倒,今晨起来便病得起不来榻了。 倒是没人觉出不对。 林莺娘出去之事做得颇为隐蔽,公子佳人私会,带着丫鬟都是碍事的。 她偷偷出府,回来时又走的偏僻角门。 通身上下都叫披风遮掩着,面容也隐在兜帽下,看不分明。 只是知晓原委的谢子慎愧疚难当。 过了两日,他来看病中的姑娘。 隔着扇遮挡的屏风,屏风外是郎君心疼愧疚的话,“此事原是子慎牵连了姑娘。” 那日西郊湖里的贼人分明是冲着定远侯府来的。 若不是他起了心约林莺娘出行,她也遇不上这桩祸事。 “好在姑娘没出大事,不然子慎真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他愧疚极了。 那日落水后,他便和林莺娘失散了。 说起来,他原也不会水。当时在心上人面前一腔孤勇往湖里跳,未料落水后便被翻涌的湖水冲散了。 当时那情形,他自身难保,没在水里扑腾两下就呛了满口水昏厥了去。 等醒来才知道自家兄长救了他。 也知晓林莺娘已被青山暗中送回了林府。 他小心翼翼着问,“当时没立即来瞧姑娘是担心旁人起疑,怕因此玷污了姑娘的声名,姑娘可怨怪子慎?” 他生怕心上人就此恼了他。 好在屏风后的姑娘仍旧是温言软语,“三公子这是说得什么话?此事乃是意外,要怪也只怪那伙贼人,胆大包天,青天白日便敢杀人掳掠。如何能怨怪到三公子头上?再说了,公子也是为莺娘着想。公子的心意,莺娘都明白的。” 真是善解人意的好姑娘。 谢子慎高高提了许久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又听里头关切问,“三公子可没事吧?” 她还惦念着他的安危。 “没事没事。” 被情爱冲昏了头脑的郎君连连摆手,后来反应过来她瞧不见,又悻悻放下了手,黯淡着眼道:“听说姑娘回来便病了,想是当时跳进湖水里受了寒。姑娘如今可好些了?” 他并不知林莺娘后面暗室被吓之事,只当她是坠湖而染得风寒。 林莺娘也顺着他的话柔声道:“已好许多了,想来过两日便可大好了,三公子莫要放在心上。” 话虽如此说,却是忍不住掩帕接连咳了好几声。 隔着虚掩的屏风,都能瞧出那娇弱可怜来。 看这模样,哪儿是要大好了,分明是故意说这话来宽他的心。 谢子慎的一颗心啊,当真是叫她掰开了,揉碎了,搅得乱七八糟。 便是后头辞了林莺娘出来,人也恍惚如步在云端里,浑浑噩噩不知所以。 青山连着叫他两声才恍然应声,“什……什么?” 他回过神来,看清面前的人,立即端端正正作揖行礼,“兄长。” 他面前的人是谢昀。 谢子慎对自己这个嫡出的兄长向来恭敬,不敢造次。 母亲临行前更是有交代,“你此番出去是母亲好不容易求来的,想着让你多去外头长长世面。你记着上些心,这对你将来前程大有好处。若是叫我知道你在外头玩疯了,回来我定不饶你!” 殷殷叮嘱尤在耳边,谢子慎心里现下却是有些怵的。 他初始之时的确是尽心,就连安顿灾民都是亲力亲为,尽心竭力。 只是耐不住后头叫林莺娘勾去了心,这一来二去的,早将母亲的话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如今见了谢昀,自然也是心虚,垂眸不敢看。 好在谢昀并未难为他,微微颔首便算是应下,径直离开。 青山跟在身后,向谢昀禀报江州的灾情。 要说江州的旱灾原也算不得多严重,然此地多山少平原,地势陡峭。 时逢旱情,本就堪堪维持生计的收成受了严重影响,不少百姓食不果腹,没等到朝廷的救灾粮来便上山落草为了寇。 谢昀便是为着镇压此事而来。 相较于灾情,朝廷上位者往往更在意的是江山稳固,民心平定。 但落草为寇之人早就杀红了眼,行刺朝廷命官也并不稀奇。 只是不想这便叫有心人钻了空子,想借江州匪患的手将谢昀除之而后快。 说到此处,青山顿了顿,“侯爷,那人临死前也没能吐露出话来,只说是收了银子替人办事。” 他从怀里掏出个银锭子,呈给谢昀。 “这是那人身上搜出来的。底下,有金陵的戳印。” 大鄞对流通的金银管控甚严,各地商号都得打上当地的戳印。 这远在江州的刺客,身上缘何有着金陵的银子,实在不言而喻。 谢昀看着手里的铁证如山,眼眸平静,淡然无波。 青山心中亦是了然,不敢多言,又听自家主子问,“林莺娘那里,怎么说?” 他立即回话,“自那日回府后,林二姑娘便一直称病不出,只说自己是受了风寒,半点未提西郊一事。” “她倒是聪明。” 谢昀摩挲着手里的银锭子,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 这闺中女子的声誉乃是顶顶要紧的大事,林莺娘纵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将自己私会谢子慎一事抖搂出来叫人知晓。 “只是……” 青山犹豫着道:“方才三公子似是从后院来。” 谢子慎去后院能有什么事,自然是去看他那抱恙未出,心心念念的意中人。 谢昀脸色未变,只眸光可见地微冷了下来,难以捉摸。 青山壮着胆子问,“侯爷,可要属下提醒三公子?” “不必。” 谢昀又恢复了以往的清冷,不甚在意,“随他去。” 第8章 探望 谢子慎离开后,采雁进来伺候。 她撩起帘来,不高兴撅着嘴,“姑娘怎么还见谢三郎?” 她替自家姑娘抱不平。 那日的事林莺娘并没瞒着她。 她知道自家姑娘被谢子慎牵连落了湖,也知道暗室里谢昀对姑娘明晃晃地敲打,更知道自家姑娘惦记谢子慎本就是起了攀龙附凤的心。 可人的心向来就是偏的。 她心疼自家姑娘病了这些日子,将满肚子怨气撒在谢子慎身上。 “这谢三郎早干什么去了?姑娘对外病了这么些日子,如今他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反倒上门来了,这会子怎么又不怕牵连姑娘了?” 林莺娘听她愤愤,自顾自掀被下榻来,行动轻松自如,哪里还有方才病弱可怜的模样。 她的病早已好了。 不过落个水而已。 从前在青州比这再可怜的也有过,平日里吃不饱,穿不暖是常事。 冬日里给主家洗衣裳,手上长满了冻疮也咬牙往那冰冷刺骨的井水里泡,冻得浑身直打哆嗦。翌日烧得头昏脑涨照样起来干活。 她早已叫这可恶的世道磋磨了个遍。 什么体弱畏寒,什么久病未愈,不过是她诓骗府里众人的说辞。 当然,最最要紧的是要叫那谢子慎瞧见。 林莺娘坐去镜台前,花儿一样娇艳的脸,对镜莞尔一笑,“就是要他来呀!他不来,我不是白做的这场戏了么?” 一个男人对心上人的愧疚,是比那虚无缥缈的情意更能俘获人心的东西,也是她将来把控谢子慎的筹码。 只是采雁不解,“姑娘不是说那谢侯爷敲打过您,不让姑娘与那谢三郎亲近吗?姑娘怎么还招惹他?就不怕侯爷来寻您麻烦?” “自然是怕的。” 林莺娘现在想起来都心有余悸,方还明媚的眉眼转瞬低落下来,“可是没办法呀!” 她叹口气,语气萧条得紧。 她实在是没法子了。 这眼瞅着往冬去了,上一世她和姨娘姜氏凄惨死于雪地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谢子慎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不能放,也没法放,只能一条路走到底,不回头。 “寻麻烦就寻麻烦吧。” 林莺娘心里打定了主意,看向镜里的自己。 贝齿咬唇,手里的绣帕紧紧绞着,杏眸里是明晃晃的孤注一掷,“他总不能当真杀了我吧?只要不叫我死了,旁地管他如何,我都是挣了一条命,算我赚了。” 林莺娘是打定主意不回头了,这养病的戏自然也要继续唱下去。 谢子慎寻着空儿便来看她。 按理说,这姑娘的闺房是进不得的。可是那林家老爷有交代,这谢林两家有亲,本就是一家人。按辈分论,这谢子慎算来也是林莺娘的表兄。 兄妹之间,有什么可避讳的。 兄长来看望自己在病中的妹妹,那就更是理所应当了。 府里的丫鬟小厮都叫林崇文封了口,哪个也不敢往外瞎传。 当然,这事林崇文心里有自己的打量。 这谢林两家虽是祖上有亲,可那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 若不是此番他豁下这张老脸,上赶着将裴昀兄弟俩请回府里做客。这再过几年,怕是两府里连彼此的人都识不得了。 世人攀高结贵,趋炎附势。林崇文自然也不例外,他哪里舍得下定远侯府这样的显贵高门。 正逢上次自家两个姑娘为着谢子慎争风吃醋的事闹到他面前。 他当时护着林莺娘是一则,其实心里也起了撮合他们的心。 这谢家的三郎谢子慎虽没谢昀有志气,却也是老侯爷继室所生的嫡子。纵是没能袭了定远侯的爵位,往后的前途也是不可限量的。 林崇文心里对这桩亲事极是满意,自是乐见其成地推波助澜。 好在这林莺娘也是极争气的。 满府里谁不瞧得分明,这林家二姑娘病了一场,倒像是把这谢家三郎的魂儿给勾走了。 今儿送糖糕点心,明儿送玉石玩意儿,小绣阁的门槛都险些踏破了。 只这林云瑶恨得牙痒痒,手里的帕子都要绞破,“狐媚勾子!怎么上天不劈道雷下来,将她这虚伪做作的皮给扒了去!” 恨归恨,骂归骂。 转个头,她还得听着林崇文的嘱咐过来瞧林莺娘的病。 “你们到底是亲姊妹。” 林崇文在她面前做足了父亲的派头,神色肃然,“亲姊妹哪来的隔夜仇。何况她是你姐姐,她病了你看不看一眼,成何体统!” “谁跟她是亲姊妹!” 林云瑶咬着牙,怒气冲冲,哪里像来瞧病,倒像是来寻仇。 “爹爹让我来看你,我来看看你死了没?” 她也不进去,就站在门口,颐指气使地问。 林莺娘也不出来见客,病殃殃倚在榻上,掩着唇装模做样咳两声。 “没有呢!” 隔着窗子,她声音虚弱又无力,只说出来的话格外可恨,“云瑶妹妹都没死,我这个做姐姐的哪敢死在前面呀。” “你——” 可怜的姑娘,照旧是被气得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 吵两句话,拌两句嘴,怒气冲冲地来,又怒气冲冲地走,倒把个自己气得够呛。 正逢姜氏也过来,眼见的林云瑶跺脚生气地甩脸子,连檐下那两盆荷瓣素心的秋兰都叫她薅秃了撒气。 瞧见了她,就更没好气。 “哼”一声,鼻头朝到天上去。 对于这个把林莺娘带来她身边的人,她自是更不待见。 也不见礼,也不唤人,提着裙,目不斜视从姜氏身边走过去,趾高气昂的模样。 姜氏连忙进屋去。 “哎呦我的儿,你好端端的又招惹她做甚么?” 她极是心疼那两盆叫林云瑶薅秃的秋兰,叫采雁拿了进来给她瞧,见上头光叶秃秃,咬牙骂,“这天杀的蠢才,好好的拿花撒什么气,这两小盆可得不少银子呢!” 她自贫苦穷巷里翻身,对银子是十二分怜惜。 也怪林莺娘,“你说你,好歹你是她姐姐,便让让她么,又不会缺条筋少块肉。” 屋子里没旁人,林莺娘也不必再装,起身坐过来,随意扯着秋兰仅剩的枝叶,“姨娘说错了,我可不是她姐姐。” 自然也不必让着她。 第9章 闺房,认错 姜氏气得拍她的手,“还扯!再扯就真活不成了。” 她忙让采雁将秋兰拿下去,又绕过来坐去林莺娘身边,眉梢眼间都是止不住的喜意,“你猜昨儿你爹爹与我说什么了?” 还未等林莺娘问,她便低着声开口,“他说呀,眼见着两个姑娘都大了,这也该将婚姻大事提上了,府里却是缺个管事的女主人。” 姜氏是当真欢喜,乐呵得嘴角都合不拢了,“你说说,这府里除了我可还有旁人?” 自然是没旁人,林夫人管得严,林崇文身边就是连姬妾也无一个。 林夫人新丧,姜氏这孤儿寡母的便进了门。 “我瞧着,这是要将我扶正的意思呀!” 姜氏捂着帕子嗤嗤笑,未料自家闺女一盆凉水兜头直泼下来。 “姨娘高兴早了,我那便宜爹爹是外头有人了。” “胡说什么呢?”姜氏恼着嗔她一眼,“这好端端哪来的人……” 话虽如此说,姜氏的话明显虚了下来,提着心问林莺娘,“你说他不会真是外头有人,想要将她扶进来做正妻吧?” 林莺娘看着她,点点头。 这原是前世便发生过的事。 林崇文娶妻,娶的便是城南崔家的姑娘。那崔家姑娘并不是个善茬,她既要进林府,却又忌讳府里有个正得宠的妾室,欲除之而后快。 林莺娘的身世便是她费尽心机捅了出来。 林莺娘还记得,她们死的那一日是隆冬。 母女俩蜷缩在角落里,弃如敝履,无人问津。 林府却是张灯结彩的办喜事,敲锣打鼓地迎崔家姑娘过门,好不热闹。 林莺娘闭眼前,有人拿来草席收敛她们的尸首,恍惚听见那人叹一声,“可怜哝,林家娶妻,崔家嫁女,只这两个孤魂野鬼无处留。” 是可怜。 林莺娘重活一世,是再不想重蹈覆辙了。 可是眼下,距离隆冬也不过堪堪两月而已。 她与谢子慎的亲事必须得抓紧定下,不容有失。 林莺娘的满腹心事叫姜氏看在眼里。 她对林莺娘说的话向来深信不疑,如今又见她点头,当即气得跳脚,咬碎了牙骂,“好他个林崇文,当年只顾花言巧语哄骗了我,害得我们母女在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如今嘴上说着亏欠,要补偿我们娘俩,转头就要娶旁的女人进府来。” 她后悔不迭,“我当初当真是瞎了眼了,怎么就听信了他的鬼话!” 再顾不得,提裙起身,这便要去寻林崇文问个清楚明白。 林莺娘也没拦着她。 这事摊开了正好,明面上的算计易躲,怕只怕暗地里的阴招。 姜氏来去匆匆,采雁安置好秋兰回来正逢姜氏出门,瞧见她满面怒意,和方才林云瑶的脸如出一辙。 “姨娘怎么就走了?”采雁打帘进来。 她端着药,一时散得满屋子苦涩药味,林莺娘闻着直皱眉。 这是大夫开的调养身体的方子。 做戏自然得做全套。 她久病不出,多少双眼瞧着,她不能出了茬子叫人看出不对来。 每日的药都照常送进来,搁在屋子里熏上半晌,熏得满屋子药味经久不散,再沿着窗,顺着墙角倒下去。 神不知鬼不觉。 只那时常过来探病的谢子慎心疼坏了,满江州的给她寻解苦的蜜饯果子,好不上心。 “真是难闻,等这事过了得将屋子好好熏上一熏。” 林莺娘不爱闻这中药味。 她蹙着眉,吩咐采雁,“你去将昨儿三公子送来的樱桃脯拿给我。我含在嘴里,去去这鼻间的苦味。” 采雁应下,照例将药搁在桌上,去取了樱桃脯来。 林莺娘拣了两三块含在嘴里,阖眸去榻上歪着。 她有些乏了,方才和林云瑶斗了一番嘴,又和姜氏说了会子话,如今满脑子的官司,头昏昏沉沉地紧。 也需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往后的路该怎么走,好避了上一世的灾祸。 她吩咐采雁,“你下去吧,我闭眼歇会儿,不用伺候了。” 采雁“嗳”一声,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门缓缓阖上,天光退去,屋子里渐次暗了下来,满室寂静。 没过多久,门又叫人推开。 天光倾泻而入,合目而歇的姑娘并不安稳,叫这光亮晃了眼,闷着声嘟囔,“采雁,我不是说了别来吵我……” 她以为进来的是采雁。 那人几不可闻轻笑了一声。 很轻。 但林莺娘还是听到了,是个男子的声音。 她立即惊醒。 隔着朦胧的屏风,她看见一个身影朝她缓缓走了过来。 “是三公子吗?” 林莺娘警惕着拢被坐起。 能毫无顾忌地进出她闺房的男子,除了谢子慎,她不做他想。 那人没接话,孤松孑立的身影止步在屏风后。 林莺娘只当他是默认。 “三公子今日怎么得空过来了?” 屏风后的姑娘语调显然可见地柔软下来,只可惜瞧不见神情,想来也是秋水凝波,眉眼含嗔。 “公子怎么不说话呀!” 姑娘久等不到他的回应,有些着急。 她自榻上起身,朝他走来。 锦屏春过,香雪暖凝,山水作掩的屏风也遮不住她袅袅的身姿,朦朦胧胧,如隔云端,堪堪停在了屏风处。 她不出去,他也不进。 两人隔着屏风相望。 是姑娘缠绵又羞怯的声,“公子再这样不说话,莺娘可就恼了。” 屏风后的人仍沉默不语。 林莺娘是当真有些恼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没经丫鬟通传便擅闯了姑娘闺房,如今进来了又不声不响地叫人猜他的心思。 但她却不能当真恼。 眼下自己的身家性命可都系在谢子慎身上了,他是她的救世菩萨,得好好哄着。 “三公子不说话,可是恼莺娘前些时日不肯与公子相见?” 姑娘轻声细语,婉转又多情,“那是因为莺娘在病中呀!生病之人面容憔悴,莺娘怕三公子嫌弃……” 她不能日日同谢子慎相见。 看得到又摸不着,这才能叫人心生惦念,辗转反侧。 只是此时林莺娘想了想,这欲擒故纵的把戏也不能一直使,要知矜持迂回太过也是大忌。 算算日子,姑娘这一场风寒也该好了。 林莺娘有了主意,她悄悄提起裙,往屏风旁去,准备给生恼的郎君一个惊喜。 “三公子!” 姑娘自屏风后出来,巧笑嫣然,秋波流转,正是桃花娇娆好颜色,却在看清面前郎君的那一瞬怔然呆住。 “侯……侯爷……” 第10章 疑心 面前的可不就是谢昀。 年轻的郎君生得极好,眉眼如墨,清矜疏朗,只是看过来的眸光清冷得近乎凉薄。 林莺娘心尖儿一颤。 完了…… 谢昀暗室里的那顿敲打她还记着呢,她眼巴巴躲了这么些时日,未料如今正撞到他跟前了。 姑娘下意识想往屏风后躲。 她当真是怕极了他。 然而慌则生乱,繁复的裙绊住了她的足,她又想扶着屏风借力,可单薄的屏风只作装饰,如何承担得住这样大的力。 “啊——” 伴随着惊叫声,屏风轰然倒下。 守在外头的采雁听见声响巨大,急忙跑进来,“姑娘怎么了?” 她惊讶的话止在口中。 她看见屋里倒塌的屏风,也看见自家惊魂未定的姑娘倒在了谢昀怀中。 他的手,还停在姑娘纤若无骨的腰肢上。 方才屏风倒下,是谢昀出手将她捞过来搂在怀里,这才免于她被屏风砸倒。 “姑娘——” 采雁的一声唤叫回了林莺娘的神智,她立即自谢昀怀中退出来。 仍旧是那一捻细细的柳腰,堪堪擦过他的指,柔弱无骨,一晃即逝。 姑娘微微退开一步,敛眸欠身,“多谢侯爷。” 对于谢昀,她向来避之而不及。 采雁适时上去扶她,“姑娘可没事吧?” 林莺娘摇了摇头。 她心里惴惴不安,面上只得强装镇定看向谢昀,“不知侯爷过来,有失远迎,还望侯爷恕罪。” 又试探问他,“不知侯爷来寻莺娘是有何事?” “早便听闻林二姑娘身体抱恙,今日得空,特来瞧瞧姑娘。” 谢昀撩袍,自顾自在客桌旁坐下,抬眸看她,“林二姑娘可好些了?” 林莺娘在他看透的眼里无所遁形。 可她仍旧得装,知书达理,温顺敛眸,“好多了,多谢侯爷挂念。” 迟迟疑疑,又道:“方才是莺娘唐突,误将侯爷认错。冒犯了侯爷,还请侯爷莫怪。” 林莺娘掩帕虚虚咳了两声,怯怯抬眸看他,装得可怜又无辜,真真好一个病西施,只求他能看在她这样怯弱的份上忘了先前的事。 她期盼的眼委实太过。 谢昀笑了笑,却是堂而皇之戳穿了她,“林二姑娘不必如此。” “什么?”姑娘没听明白。 他索性挑明,“我并非谢子慎。” 言外之意,她对谢子慎使的那些勾人的伎俩对他无用。 到底是个姑娘,满腹心思叫人拆穿,林莺娘羞得脸红一阵白一阵。 她咬着唇,垂下眸去,半晌没有接话。 好在谢昀没再难为她,这便要离开。 起身时瞥见桌上一白瓷碗里盛着黑漆漆的汤药,是方才采雁顺手搁下的,随口问,“林二姑娘久病未愈,这药怎的搁在这里却是未动?” 采雁着急答话,“姑娘方才觉着烫,说是晾一会儿再喝。” 这是主仆俩惯常遮掩的说辞。 旁人听了大多听信,不再理会。 谢昀却是没动,冰凉凉的眸子再度看了过来。 “是吗?”他声音也是淡淡的,却是暗含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凉药伤身,林二姑娘还是尽快服用的好。” 便是采雁这般马虎也能瞧出两人间的暗流涌动来。 她心惊胆战,看看谢昀,再转头看看自家姑娘,见她眉眼低敛下来,才默默过去将药端了过来。 “姑娘,喝药。” 她将药递给林莺娘。 汤药已经凉了,没先前气味冲鼻,但依旧难掩那苦涩。光是这般闻着都隐隐作呕,更遑论喝下。 林莺娘平素最是怕苦。 但现下也只是咬牙将药端了过来,当着谢昀的面,捧着药碗,仰头喝下。 汤药入口,痛苦难言。 林莺娘不敢停。 她能察觉到谢昀的视线一直盯着她,矜慢闲逸的眼疏淡不明,叫她如芒在背。 一碗汤药喝尽。 林莺娘蹙眉放下碗,这才发现面前的谢昀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采雁拿来蜜饯为她解苦,“姑娘,吃个蜜饯压一压吧。” 甜腻腻的蜜饯进了口,林莺娘才算是从满嘴苦涩中缓过来。 “快!” 她满眼焦急,慌忙吩咐采雁,“你帮我去查,上月十五谢昀可曾去过园子里。” 上月十五,正是林莺娘初次私会谢子慎的日子。 只是那日谢子慎没来,她稀里糊涂勾错了人。 方才屏风倾倒时,她叫谢昀救下,慌乱中倒进了他的怀里。 迷迷糊糊间,她似是闻到了一股清冷的沉水香。 这香气,她曾闻过的。 ——那日她倚在那人胸膛里,鼻尖闻见的,也是这股子沉水香。 林莺娘疑心那日园子里的人正是谢昀,她有心查个明白,奈何自己称病不能出,只得好生吩咐采雁,“你务必给我查清了,千万不能有失,听到没有?” 她难得正了神色。 采雁不敢耽搁,忙点头应下。 只是出门来,却是苦恼。她不过一个小丫鬟,要去哪里查。 思来想去不得解,一抬眼,人却已到了客院。 这是林府客人留宿之所,眼下谢昀和谢子慎便借宿在此。 长八方门外,逶迤的游廊里不时有小厮丫鬟进出。 采雁偷摸上前,拦下其中一个小厮。 “采雁姐姐。” 府里的小厮都识得她是林莺娘的贴身丫鬟,颇为恭敬。 采雁招他去偏僻无人处说话。 “我问你,上月十五亥时左右,侯爷可在府中?” 小厮想了想,点点头。 “在的。”他道:“那日正是我当值,侯爷酉时便回了府,此后一直在书房,看公文看到亥时一刻呢!我还进去给侯爷送过茶点。” 太过顺利,采雁反而生了疑,问他,“你怎么记得如此详尽?” 现在距上月十五,已是过了大半月了。 小厮挠挠头,憨笑,“不瞒采雁姐姐,那日我手气不错,赢了三百吊钱呢!这样的好事一年也遇不上几回,可不得记得清清楚楚嘛!” 府里丫鬟小厮们赌博是常事,只是得瞒着主子们,不敢声张。 小厮又来笑嘻嘻求采雁,“采雁姐姐,这事我只与你说,你可别给我声张出去,叫管事知道了我可讨不到好果子吃。” “你放心,我一定不与旁人说。” 得了消息,采雁也不耽搁,这便要离开。 小厮在后头瞧着,只等着她身影消失在八方门外,才收了满脸笑意,折身出去。 游廊转角处,青山正候着。 听小厮垂首恭敬道:“大人放心,已按照侯爷吩咐的说了。” 第11章 隐情 采雁回来禀林莺娘,将小厮的话原封不动讲与她听,又道:“姑娘想是疑心太重了,如今尽可安心了吧?那侯爷直到亥时都在书房,片刻未离,可分不出身来去园子里见姑娘。” 林莺娘本也只是起疑,如今听了采雁的话才算落下心来,后怕地抚着胸口,“不是就好。若当真是那谢家侯爷,我只怕是要活不成了。” 她是在暗室见过谢昀手段的,狠辣又无情。 这哪是个翩翩侯府公子,分明是地府里夺命的阴司。 可怜林莺娘,一面要勾着谢子慎,一面又要想法子避着谢昀这尊大佛,为难得紧。 她也会旁敲侧击着,趁着谢子慎来时,怯怯对他道:“昨日侯爷过来了,说了会子话。莺娘瞧着,侯爷似是不喜莺娘与三公子亲近。” 说着,就默默流下泪来,吞声饮泣,“往后三公子还是莫要再来了,莺娘知道自己的身份,是莺娘痴心妄想了……” 这是说的什么话,谢子慎当即急了。 屏风后的身影着急往前两步,“姑娘怎么又说这样的话来伤我的心?子慎何曾有半点嫌弃过姑娘?” 他恨不能将自己的一颗心掏出来给她瞧。 “我原还以为这些日子下来,姑娘早已明白子慎的心意。” 当真是少年郎一颗滚烫炙热的心。 只是姑娘眉眼仍旧黯淡,“可是侯爷他……” 她不敢编排谢昀,只能欲言又止,将话头抛给谢子慎。 “兄长……” 说起谢昀,谢子慎也有些犹豫,但在心上人面前哪能露怯,“姑娘别多心,我兄长他一定不是那个意思。” 他软语宽慰林莺娘,“姑娘不常与我兄长来往,并不知情。我兄长他性情惯来冷淡,待谁都是如此,并非不喜姑娘。姑娘应当是多虑了。” “是吗?” 屏风后的姑娘柔声怯怯,“那许是莺娘多心了。” 这一日,林崇文也来看林莺娘。 他对这个半路冒出来的女儿颇为怜惜。 姜氏温柔小意,她带出来的女儿也是如此,生得花容月貌,又是个极乖顺懂事的性子,叫人看着都心生熨帖。 林莺娘见林崇文过来,强撑着病体从榻上起来。 “爹爹怎么过来了?” 她过来行礼,身子却娇弱,止不住掩唇轻轻咳了两声。 林崇文忙去扶她,“不必多礼。爹爹过来看看你。你久病未愈,我一直记挂着,如今可好些了?” “好多了,多谢爹爹惦记。” 林莺娘跟着林崇文去椅上坐,采雁奉茶上来,又另端了碗汤药递给林莺娘。 “姑娘,药来了。” 那汤药还散着热气,林莺娘让采雁搁在一旁,“放着罢,我一会儿凉些再喝。” 林崇文看着那搁在桌上的汤药,不由皱眉,“这病怎么这么许久还未好,怕不是找了庸医。明日重新找个大夫进府来瞧瞧。” 他只当是大夫医术不精,拖得姑娘总不得好。 “不关大夫的事。” 林莺娘在旁轻声劝,她垂了眼,微敛着眸,“我这是幼时跟着姨娘在外头落下的病根,但凡染了病,便总不得好。不妨事的,过些日子便好了。” 话里意思,这是在外头颠沛流离久了伤了身子。 林崇文心里顿时满是愧疚,叹气道:“这原是怪我,让你们母女俩在外头过了那么些年的苦日子。” “这怎么能怪爹爹呢?” 林莺娘温言细语宽他的心,“姨娘从前总是对莺娘说,爹爹当年也是不得已。莺娘从来没有怪过爹爹,好在天可怜见,莺娘总算是回了爹爹身边。我现在什么都不求,只想在好好陪着爹爹,在爹爹跟前尽孝。” 多善解人意的姑娘啊!比那被宠坏了的林云瑶不知强出多少。 林崇文心里有了比较,自然心也是偏的。 他原先还想着庶出的姑娘怕是攀不上谢家这门高枝,想着来与林莺娘商量,让她帮衬林云瑶一二。 两个姊妹今后同嫁,一个为妻一个为妾,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如今见她这般,那商量的话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的迟疑林莺娘看在眼里,“爹爹是有什么话要跟莺娘说吗?” “是有件事。” 林崇文话说出口,却是另一件事,“爹爹想着,你们姊妹俩年纪大了,也该寻亲事了,这府里没个当家主母总是不行。这不,有了娶妻的念头。” 他面有愁容,重重叹了口气,“此事我与你姨娘谈过了,谁知她生了好大的气,到现在也不肯搭理我。我想着,她平日里最听你的话了,要不你替我去劝劝她?” 林莺娘垂了眼没说话。 这事她昨儿便已知道。 姨娘自小绣阁回去后便去寻了林崇文,得知他当真要娶妻后便恼了,又哭又闹的,好一番折腾。 此事闹得府里皆知。 但这到底也没能改变了林崇文的主意。 “那崔氏爹爹见过,最是个好说话好相与的性子,往后便是进了门也绝不会亏待你们。” 林崇文对着林莺娘再三保证,又道:“爹爹知道,此事到底委屈了你们母女。你放心,等那崔氏进了门,我就将你记在她的名下。往后,你担着嫡女的名头嫁出去,夫家也不敢辱没了你。莺娘觉着如何?” 当真是个好慈父。 话说得圆滑周到,处处妥帖。 只是林莺娘心里却明,这是个最最刻薄寡恩,忘情负义之人。 当年的事原有隐情,林家公子年少多情,不慎惹出了这屋子里的丫鬟有孕的祸事来。 林少夫人那善妒性子,如何肯依。 林公子明知道他出门去,那丫鬟便再无生路了,却仍是不顾哀求,绝情离去。 待回来后,又装的痛心疾首的模样质问林少夫人。 林少夫人自觉心虚,此后好些年都觉得亏欠他,是以竭尽娘家之力处处帮衬于他。 这样的隐秘,姜氏尚不知情。 林莺娘也是上一世叫人捅破了身世,林崇文气极,这才慌不择言抖落了出来。 哪有什么后悔愧疚。 从始至终,不过是负心薄幸之人忽然而起的弥补之心。 后来知道了真相,便是连那一点弥补之心也没了。 第12章 宴席 林莺娘至今想起上一世她和姨娘凄惨死在雪地的场面都心有戚戚。 自己尚且不提,可怜姨娘与他同床共枕这么些年,他竟不顾半点情意,定要致她于死地。 凉薄至此。 如今竟还有脸来找她,妄想着娶妻纳妾,享尽齐人之福。 真真是厚颜无耻至极。 林莺娘心里有了主意,面上不动声色,仍是乖顺垂目道:“莺娘知道,爹爹都是为了我们着想。爹爹放心,姨娘那儿莺娘自会去劝。” “好好好。” 得了她的话,林崇文甚是欣慰。 林莺娘尚在病中,他也不便多留,略坐了半晌,表尽了慈父拳拳爱女之心便起身离开。 林莺娘要起身相送,叫林崇文拦下,“你有病在身,不便多礼,好好歇着便是。” 他抬脚出门,当真是意气风发,神清气爽。 如今事事皆为他所愿,谢家高门攀附有望,自己又将娶新妇过门,往后前程一片繁华锦绣,不可限量。 同样意气风发的还有江州时任知州张知彦。 江州距金陵城山远水远,他们这些被贬到偏远之地的官员大多仕途受阻,寻常便是想攀附京里的人都难如登天。如今这金陵的定远侯爷亲下江州赈灾,这是多难得的好机会。 自己若是在这位菩萨面前掌过眼,得了他的赏识,往后前途可就是一片光明。 便是再不济,政绩平平。 只要自己好生照料好这尊菩萨,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指不定往后论功行赏也有自己的一份。 张知彦心里是有自己的盘算的。 前段日子江州旱情严重,他不好谋划,眼见得这段日子旱情逐渐稳定下来,上山为寇的劫匪也剿灭得七七八八,正是置办庆功宴的好时机。 他邀谢昀与谢子慎同行赴宴。 宴席上自是阿谀奉承不必提,觥筹交错过半,席上却进来个姑娘,柳腰婀娜,螓首婉婉,甚是清丽动人。 这是张知彦的幼女,正是十六七岁的年纪,花骨儿一样的貌美动人。 张知彦笑吟吟起身介绍,“这是小女盈盈,不才,会些拙劣琴技。听闻今日府中设宴,贵人们都在,想着弹两首曲子为贵人们助兴,还望侯爷和三公子赏脸。” 那女子也盈盈拜下,“小女盈盈,见过侯爷,见过三公子。” 张知彦起了和林崇文一样的心思。 这定远侯府可是勋贵世爵,谁家姑娘若是入得他们的眼,这可不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吗?这样的大好时机,张知彦焉能不抓住。 只这席上有两位贵人。 张知彦宴席前苦口婆心交代姑娘,“那侯爷虽显贵,却与平阳公主定亲,不是良配。倒不如那谢家三公子,你若是得他欢心,往后保不准随他去金陵,做那侯府里的夫人。” 张盈盈当时应得极好,只是这入席当即便反悔了。 她行礼时余光扫过席上的两位贵人。 那谢子慎清秀温雅,也是少见的翩翩郎君,只是在谢昀面前便落了下乘。那满身气度,所谓青山玉骨,孤松孑立,不外如是。光是随意看过来的一眼,都叫人心神乱颤。 姑娘萌动的一颗春心啊,当即沦陷。 她向来眼高于顶,自视甚高。 与公主定了亲又如何,难保驸马身边还不能有旁的贴心人? 她一面弹琴,一面只将眼看向那上座端坐的谢昀。 这般明目张胆,宴席上的人无不看得分明。 谢昀自然也看在眼里。 他敛下眸,漫不经心抬手饮酒,看不出情绪。 一曲弹罢。 姑娘过来敬酒,“侯爷,盈盈敬您。” 是纤纤如玉的一只手,递来装满澄澈酒液的杯盏,眼眸亦是羞涩又缠绵。 席上众人都看着这边的动静。 姑娘端盏的手已举了许久了,谢昀却是半点要接过的意思也无。 “侯爷……” 张盈盈再唤,语气明显落下来,带着小心翼翼地试探。 仔细听,还带着丝丝委屈。 谢昀垂眸看她,漆黑的眼眸望之深不见底。 张盈盈看着,心里忽然有些怵。 他眼神太冷,凉得可怕,似要洞穿了她。 张盈盈想收回手,却不料他忽然伸手,接过她手里的酒盏,而后淡淡一笑,“多谢盈盈姑娘。” 他客气又温柔。 张盈盈叫那一笑晃了神,方还生惧的心顿时烟消云散。她只当自己看走了眼,抿着唇,羞涩一笑,“侯爷客气了。” 有眼力见的丫鬟当即在谢昀身边添了位置,张盈盈顺势坐下。 她寻着话头找谢昀说话,“不知方才盈盈弹的曲,侯爷可喜欢?” 他当真是极有耐心,微微颔首,“很好。” 这句赞赏极大鼓舞了姑娘的心,她眼眸带光,又道:“盈盈还会别的曲子,若是有机会……” 她还未说完,便叫面前的郎君轻声打断,“盈盈姑娘。” “嗯?”姑娘不解。 他缓缓开口,“姑娘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姑娘以为他在刻意寻话与自己说,腼腆垂下眸去,“是……是吗?” 他轻轻点头,又反问她,“姑娘可知若是今日她在这宴席上,她会如何做?” 张盈盈不解摇头。 谢昀示意她目光看向另一处,她顺着看过去,是谢家三公子。 郎君温柔的,只能两人听见的声在耳边响起,“若是她在这儿,一定不敢来招惹我,只将满门心思都落在他的身上。” 张盈盈不明白,“侯爷,盈盈不懂侯爷是什么意思。” 她是当真不明白。 郎君微微一笑,清风朗月般的姿态,说出的话却是残忍又无情,“我原以为林二姑娘已经够蠢了,没想到盈盈姑娘过犹不及。” 他的脸色倏然冷了下来,将方才姑娘递来的酒盏怫然掷去地上。 变故陡生。 席上众人皆看了过来。 张知彦自知不好,连忙过来赔着笑,正要开口,就见谢昀面色冷厉,寒声斥道:“张大人真是教的好女儿!” 他拂袖便走,不顾张知彦的哀求和阻拦。 可怜的姑娘,全然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怔然愣住,又见满堂宾客皆看着她,只觉再无脸见人,掩面痛哭出声。 第13章 盯上 这样的事,翌日就传得江州人尽皆知。 林府里,嘴碎的丫鬟们在游廊里躲懒,碎语闲话,“欸,你们可知道那张家姑娘的事?” 一个叫胭脂的丫鬟听了这话撇撇嘴,“这谁不知。如今整个江州已是传得沸沸扬扬了,都说那县衙的张大人教女无方,宴席上勾引定远侯爷未遂,反招人嫌弃。如今呐,那张家姑娘怕是羞得要一头撞死了去。” 几个丫鬟且啧且叹,无一不是起了看热闹的心。 另一个丫鬟叫秋月,哼一声,“要我说呀!那张家姑娘就是蠢,眼高于顶,定远侯爷岂是她攀附得上的?也不打量打量自己的斤两,做着春秋大梦想当侯爷夫人呢!” “可不是。”胭脂接了她的话头,“要不说咱们府里的两个姑娘聪明呢!眼巴巴只盯着那谢三公子。不过可惜呀,到底是二姑娘手段更高一筹。” 谢子慎对林莺娘这段日子的殷勤,她们皆看在眼里。 也好奇,“你们说这二姑娘最后能不能嫁给谢三公子?” “我看着悬。” 一墙之隔的月洞门外,胭脂的声音格外清晰,“那谢三公子是什么人啊?满金陵城的贵女哪个不比二姑娘强。何况她不过是个姨娘生的庶女,谢三公子想是图一时新鲜玩玩罢了。” 采雁气的咬牙撩袖,“敢编排姑娘,我去撕了她们的嘴!” 月洞门后的正是林莺娘主仆二人。 眼见得往冬去了,在小绣阁养病的姑娘总算是出了门。 她久病初愈,记着林崇文的嘱托,打算先去东院看姜氏。 不妨路过园子里就听见这么一番话。 采雁气得不行,林莺娘却是对她们话里的另一桩事起了心思。 原来昨日的庆功宴上还闹出这么一件官司。 那张家姑娘林莺娘曾远远见过一回,端的是貌比天仙,花容月貌般的神仙人物。 不想这样的人也进不得那定远侯爷的眼。 林莺娘心里不无庆幸,好在她知晓自己的轻重,未曾起过对他的心思。 不然她便是如今的张盈盈了。 可巧墙那边也有人叹,“只可怜张家那姑娘了,闹了这么一出事来,往后便是再寻婆家也难了。” 说的正是呢! 这世道女子多艰难,饶是府衙大人里的家眷也难逃。 这世上的流言蜚语,是能生生催人命的。 往后这张家姑娘的处境可是艰难了。 林莺娘到底拦着采雁没让她过去,“何苦来,你撕了这一个,难不成就能堵住所有人的嘴?总归她们说她们的,咱们不理会便是。” 话虽如此说,可等那胭脂离了人,自个儿往那游廊里去,便有人偷偷跟在她后头。 趁着四下无人,寻了些胡苍子包在帕子里,用力往胭脂头上掷去。 “啊——” 那帕子包得松,碰头就散,里头的胡苍子落得她满头。 这时节的胡苍子青色殆尽,质地坚硬,甫一沾上发丝就紧紧勾缠住。 胭脂手忙脚乱地去摘,奈何她瞧不见,生拉硬拽下只将头发扯得生乱,气得直跳脚,“我早起才盘的髻!” 话音刚落,又一团泥巴扔过来,打在她腰上,污了她半新的绉纱裙。 “是谁?!” 胭脂红着眼,气势汹汹,左右张望,想要寻出人来,“哪个不要脸地在后头偷袭我?有本事出来!” 四下空空,哪里还有人在。 做了坏事的姑娘早拉着采雁一溜烟跑了,直到离远了才忍不住捂着嘴笑出声来。 “该!让她在背地里编排姑娘。” 后来那团泥巴便是采雁扔的。 主仆俩哪个也不是忍气吞声的主儿,受了编排是定要在别处找补回来的。 林莺娘出了气,心里也是畅快。 她拍拍手,对采雁道:“好了,我们去找姨娘罢。” 这林府里有一座亭子,名曰凌云亭。 顾名思义,建于园里最高处的假山之上,取登高临云之意。 若身在此亭中,居高临下,可俯瞰整个林府,自然也能将姑娘方才所做之事尽收眼底。 青山候在谢昀身后,将他所查之事一一禀告。 “竟是个假的。” 游廊尽头,姑娘石槐色的裙一晃即逝。 谢昀收回目光,微微蹙眉,“怪道她如此费尽心机。” 青山问,“侯爷,此事林家老爷尚且蒙在鼓里,可要告知一二?” 毕竟谢林两家有亲,于情于理,都该提醒。 “不着急。” 谢昀垂眸,目光又落在游廊尽头,声色沉沉,“且看看她究竟想做什么。” 林莺娘浑然不知自己已叫人盯上。 她来东院找姜氏。 关起门来,母女俩说贴心话。 姜氏恨恨咬牙,“果真叫你说着了,你那混账爹爹就是外头有人了!他还瞒着我,不想叫我知道,好在是叫你捅破了,否则我要生生叫他诓骗死!” 林崇文是存了一直瞒着她的心。 只待那日花轿进门,事情已成定局,不可更改。 姜氏愤愤难平,对林莺娘道:“你猜你那混账爹爹说什么?他说是为着我们母女好。我呸——” “他自己眼巴巴瞧上了人家家里泼天的富贵,还拿着我们母女当幌子!他若是当真为我们好,怎么不将我扶正了去?那你才是正儿八经的嫡姑娘。” 姜氏已将那即将要嫁来的崔氏底细摸了个清楚明白。 她原是城南崔家的姑娘。 那崔家世代经商,以珠钗首饰,丝绸布料为营生,大大小小的铺子二十几个,在江州颇有些声名。 只是这崔氏命数不好,前头嫁了个夫君,不到两年就病逝了。 娘家心疼她,又将她接回家来,要给她重新择个良婿。 这不,便叫林崇文惦记上了。 “姨娘小声些,当心人听见。” 林莺娘将她拉去椅上坐下,耐着心劝,“姨娘何必为这事置气?你与我那便宜爹爹在一处这么多年,难道还是今日才知晓他的性子?再说了,此事尚有回寰的余地,姨娘急什么。” 姜氏当即来了兴致,忙问,“什么回寰的余地?你是有什么法子了吗?” 林莺娘点点头。 自然是有法子。 上一世她们没有防备,稀里糊涂便叫人害死了去。 如今既知罪魁祸首是谁,如何还能坐以待毙。 “姨娘若是不想叫那崔氏进府也很简单。” 林莺娘看着姜氏道:“爹爹想娶她是一则,但若是出了什么茬子,那崔氏不愿嫁了呢?” 第14章 偶遇 是夜林崇文回府来。 那晾了他几日的妾室忽然消气,置办了满桌酒菜等在屋里。 见着他进来,姜氏立马迎上去,又是帮忙脱外衣,又是扶他入座,还亲自斟酒递到他嘴边,笑盈盈的脸,妥帖周到。 她有几日不曾这样温香暖玉。 林崇文甚是受宠若惊,“这是怎么了?怎的破天荒待我这样好?” 姜氏娇嗔着睨他一眼,“老爷胡说什么,我平日里待你不好吗?” “自然也是好的。” 林崇文极是喜欢她这副可人模样,心神荡漾,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挑起下颌在她面上亲一口,“跟我说说,今日这是怎么了?” “也没什么。”姜氏在他怀里扭了扭身子,“今儿莺娘来找我了,与我说了好些话。我想通了,你要娶妻便娶罢,只是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林崇文喜不自胜,他心愿已成,满腹欣喜,“你说!你便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给你寻来。” “我要天上的星星做甚么。” 姜氏撒娇地嗔他一眼,“你先前说过的,要将莺娘记到她名下,以后出嫁都按嫡出姑娘的份例来。这事,你可不许诓我。” “不诓不诓。”林崇文忙不迭连声道:“你放心,只等那崔氏一进门,我立马便将莺娘记去她名下。往后,只当莺娘是她的亲闺女。” 说到此处,又想起此前林莺娘与他说的那番话,叹道:“她幼时在外受了那些苦,可怜得紧,我只恨不得能替她。这下便好了,她往后和瑶儿那丫头一样,是再不会委屈了。等这崔氏将来进了门,也多个人疼她。” 他自说自话,全然没瞧见怀里姜氏的眼,明晃晃地,淬着毒。 等他回过神来低头看美妾。 她又妖妖娆娆笑了起来,伸手去揽他的脖颈,语气娇嗔,“往后那崔氏进了门,老爷可不能不要我了吧?” “哪儿能呢!” 林崇文直要沉溺在这温柔乡里,又见她看过来的眼里潋滟含春,心里早按捺不住,搂着她便起身直往榻上去。 急不可耐落下床帏。 “我的心肝儿,晾了我这几日,可是馋死我了,今儿让我好好疼疼你。” 一夜荒唐无度,翌日晨起出门当真是春风得意,正巧遇见也出府去的林莺娘。 “爹爹。” 姑娘笑得甜甜,上前向他见礼。 “这是要出府去?”林崇文看她,眼里满是慈爱,“你身子才好,外头风大,有什么事只让丫鬟出去办便是。” 林莺娘笑眼弯弯回他的话,“女儿省得。只是这关在屋子里这么些时日,实在难受得紧。可巧前些日子荆钗阁上了些新进的胭脂,女儿过去瞧瞧,权当出去散心了。” “也是。”林崇文点点头,“那你自己注意些,早些回来。” 又交代采雁,“好好照顾姑娘,万不可松懈。” 采雁自然点头应下,随着林莺娘目送林崇文出府。 只待那身影进了马车,徐徐走远,姑娘眼里的笑意才渐渐落了下来,再不复方才殷勤,吩咐道:“采雁,我们走罢。” 主仆俩果然来的是荆钗阁。 两人蒙了遮挡面容的帷帽进去。 掌柜的自来热络,将新进的胭脂水粉都摆了出来,笑得不无谄媚,“不瞒姑娘,这都是金陵来的好货,可不是寻常能见到的。京里的高门贵女都用这些,姑娘慢慢挑。” 林莺娘看一眼。 果然满桌的胭脂水粉,珠钗首饰,琳琅满目,叫人看花眼。 她却是挑挑拣拣,心不在焉。 瞧着,这满桌的胭脂竟是都没能入了她眼。 掌柜于是急了,“姑娘这是都不喜欢?” 帷帽下的姑娘摇摇头,迟疑许久,终是抿着唇出声,“我听旁人说,掌柜这里有能治斑藓的浮玉膏?” 掌柜听了亦是迟疑,“有是有,只是……这浮玉膏不比寻常物,甚是凶险,姑娘从何得知?” “不瞒掌柜,我这脸生了藓,有些日子了,不知为何总不得好。” 姑娘抬手抚向自己面颊,隔着帏帽看不清面容,只听语气落寞得紧,“我实在着急,四处寻人找偏方。可巧听见人说有个浮玉膏,可治这脸上的斑藓,这才寻了过来。” 林莺娘从前在青州时,便听说过此物。 有些青楼里的娼妓会私下里偷偷买浮玉膏涂。 这是西域传过来的东西,里头有雄蚕蛾,凤仙妒,草麻子,有养颜焕肤的功效,涂之可使人面色红润,肌肤如雪,是个不得多得的好东西。 但它同时又兼了催情之效。 女子倒是无妨,男子若是闻之便会意乱情迷,体内大热。 长此以往,会掏空虚里,不能人道。 是以这浮玉膏只在青楼暗馆里流通,不曾露过世面。 但若是有人细细去寻,还是能得以知晓的。 掌柜的倒也没有多想,去了那后堂,取了那浮玉膏来,又细细嘱咐,“姑娘用的时候当心些,此物自己用倒是无妨,只别叫郎君……” 他怕惹祸上身。 只是话未说完,便叫采雁恼着眼打断,“掌柜的胡说什么,我家姑娘待嫁闺中,哪来的郎君!” 这便是当真自用了。 掌柜这才落下心来。 主仆俩从荆钗阁出来。 避开人进了巷子,林莺娘取了帏帽,看着手里的浮玉膏。 小小的一盒瓷罐子,只手便可包住。 她拿了帕子将它包严实了,正准备交给采雁收好,就听身后有人唤,“林二姑娘。” 林莺娘吓了一跳。 她做了亏心事,当真心虚,只把个浮玉膏紧紧抓在手里,掩在身后,回头瞧。 身后的可不就是青山。 上回西郊落湖,林莺娘也算与他说过几句话,知道他是谢昀身边的亲信,自是不敢得罪,微微颔首,“大人。” “担不起姑娘这声大人。”青山和颜悦色,甚是好说话,“林二姑娘只喊我青山便是。” 林莺娘哪敢喊“青山”,仍旧道:“不知大人找莺娘有何事?” “我随侯爷从此过,正好瞧见了姑娘。” 青山随口一句话,却叫林莺娘骇白了脸,她颤抖着声问,“侯爷也在这儿?” 青山点点头,避开身去。 巷子口默默停着一辆马车,青盖华顶,林莺娘熟悉得很。 这可不就是谢昀的马车。 青山继续道:“侯爷见着姑娘,想着姑娘久病初愈,怕是见不得风,便让青山过来请姑娘上车,一道将林二姑娘送回去。” “不……不用了……多谢侯爷的好意……” 林莺娘连声想婉拒。 但她面前的是青山,眉眼不动,只抬手示意,“林二姑娘,请。” 第15章 遇刺,“侯爷救我” 林莺娘到底是拗不过青山。 她硬着头皮,走到马车面前。 采雁来扶她上车。提裙上车,车帘缓缓撩起。 里头坐着的正是谢昀。 他靠坐在车壁上,阖目小憩,听见了林莺娘上车的声响才缓缓抬眸看了过来,温雅贵重,疏淡不明的眼里看不出情绪。 “见过侯爷。” 马车内空间狭小,姑娘不便行礼,只得微微颔首示意。再不敢抬眸看他,只在距离最远的角落里坐下。 谢昀看在眼里,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 许久,他吩咐,“过来些。” 他声音沉沉,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林莺娘只得照做,微微挪了些许。 仍是隔得千山万水。 他微微蹙眉,“林二姑娘躲得那么远做甚么,难不成怕我吃了你?” 自然是怕。 林莺娘心下腹诽,面上却不敢违逆,温顺着眉眼,又近了些许,口中辩解道:“侯爷多心了,莺娘只是怕扰了侯爷的清净。” 她听得对面那道冷淡清明的声音轻哼一声,“巧言令色。” 林莺娘不敢辩驳。 她在谢昀面前,一贯是乖顺的紧。 谢昀抬眸来看她。 姑娘今日穿的是石榴红的绫裙,因着天寒,外罩了件银狐的披风,微微垂首,眉眼间都是掩饰不住的娇弱惹眼。 她极衬这样娇艳的颜色,尤其垂眸敛眼间,更是娇俏明媚,恰似一抹秋水落芙蓉。 可谢昀知道。 她不是芙蓉。 这般纤秀袅娜的身段下包裹的是一颗不安分,蠢蠢欲动的心。 “林二姑娘这是打哪儿来?”他又问她。 林莺娘抿着唇,斟酌答,“回侯爷的话,今日日头晴好,莺娘得闲去街上买些胭脂水粉。” 和出府时一样的说辞。 只是谢昀不比林崇文好敷衍,是誓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他淡淡问,“是吗?林二姑娘买的胭脂水粉呢?” “没看到中意的,便没买。” 林莺娘从始至终垂着眸。 她能感觉到谢昀审视的眼落在她身上,好整以暇的打量。 “是吗?” 他语气仍是淡淡,“我还以为林二姑娘的藉口同上次的海棠花树一样。” 话音落,林莺娘脑中轰然作响。 她几乎立刻抬眸看了过来,正对上谢昀不动声色的眼。 那里头,是看破一切的通透。 ——他知道了上次自己扯谎的事。 林莺娘心下惴惴不安,她是最审时度势的性子,立即娇怯怯,软着声音道歉,“上次的事,是莺娘的不是,诓骗了侯爷。还请侯爷大人有大量,不要与莺娘计较。” 她怯怯抬起眸来,眼底悄然红了一圈儿。 当真是天可怜见。 可惜她面前的是谢昀,他冷眼看她做戏,“好心”提醒,“我记得曾经提醒过林二姑娘,这种伎俩对我没用。” 他俯身靠近林莺娘,眉眼冷峻,神情淡漠,缓缓道:“我劝林二姑娘还是趁早收了你那可怜的眼泪,否则说不准什么时候我又起了心,想要将你这漂亮的眼挖出来。” 他说得慢条斯理,话里的恐吓意味却足。 林莺娘被他吓住,当即惶惶收了泪,紧咬着唇,是再不敢让它落下。 两人说话间,马车过闹市,经暗巷,再绕几个弯,径直往城外去。 林莺娘初听外头喧闹,后来越渐清净,慢慢觉出不对来。 林府距离城南市集并不远,人行也不过两刻钟,马车何以行了这许久还未到。 她心里起疑,悄悄撩起车帘一角看过去。 马车正行在山林间,时已暮秋,荒草萋萋,树木凋零,只听偶尔鸟叫长嘶,划破天际,空旷寂寥得紧。 林莺娘当即变了神色,落帘回头问,“侯爷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她当真焦急,连时常挂在口中的“莺娘”自称都忘了。 回应她的是外头传来的刀戈缠斗声。 这一幕实在太熟悉了,那一日在西郊湖上也是如此。 林莺娘尤记得那湖水的冰凉刺骨和船上那人淡漠无情的眸,偶然午夜梦回都会惊醒。 她的害怕谢昀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目光淡淡扫过姑娘紧攥着裙摆的手,往上移,落在她倏然生白的面容上。 ——她的害怕不是假的。 惊惧是一则,最重要的是她此番并不是同谢子慎而是同谢昀在一起。 谢子慎温润有礼,会竭力护着她。 而谢昀此人,喜怒无常的紧,她毫不怀疑一会儿若是刺客动起手来他会将她弃之不顾。 林莺娘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 马车外的青山被几个刺客缠住,脱不开身,便有钻了空子的刺客趁机来撩车帘。 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姑娘藏在繁复裙底的绣鞋。 他伸手来抓,姑娘吓得花枝乱颤,直往里面缩,好几次躲不过,便拿那双穿着绣鞋的脚去踢他来抓的手。 如此危急时刻,那端坐在上的郎君却是不动分毫,冷眼看着。 端的是冷静自持,置身事外。 那刺客被踹了好几脚,恼羞成怒,提刀便要上车来。 生死一线,林莺娘再顾不得许多,当即求去谢昀面前。 “侯爷。”她目露祈求,声音止不住的颤抖,“侯爷救我。” 谢昀眉眼淡淡,仍旧是那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模样。 不为所动。 林莺娘急了,“今日我上侯爷的马车,江州有不少人都瞧见了,还有我的丫鬟,他们皆可为我作证。今日我若无故死在此处,侯爷可想好了要如何与我父亲交代?” 沉默已久的郎君终于有了反应,淡淡的眼扫了过来,语含轻嗤,“林二姑娘以为我会忌惮这个?” 刺客已经提刀上了马车,要来擒她。 林莺娘心内焦急,口不择言,“那三公子呢?” 她抓紧谢昀的衣袖,迎上他冷漠的眸,急道:“侯爷与他乃是骨肉至亲,我与侯爷在一处,侯爷却对我见死不救,往后三公子若是知晓,会如何作想?” 她看见谢昀方还冷漠的眼即刻沉郁下去,冷冰冰的眸深不见底。 林莺娘心中一凉。 那刺客的手已经触上了姑娘的肩,她吃痛闷哼,还未来得及出声,谢昀便已出手。 她没瞧见他到底是如何动的手。 睁开眼来,那刺客已被扔下了马车。 谢昀下了死手,生生折断了他一只手腕。他摔出了马车,疼得在地上四下打滚,痛哭呻吟声隔着车帘清晰传进林莺娘的耳里。 再提着心去看谢昀,触上他冰凉的眸,她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完了。 第16章 攀龙附凤的心 林莺娘知道自己惹恼了谢昀。 她下意识想逃,刚刚转身便叫他伸手擒住了脖颈,动弹不得,姑娘整个身子被他重重摔在车壁上。 林莺娘疼得眼冒金星,眼底瞬间溢出了泪花。 “跑什么?” 谢昀倾身过来,将她死死抵在车壁上。 他看过来的眼极凉,擒着她脖颈的手也用力,慢慢收紧,“不是伶牙俐齿得很吗?我倒要看看,林二姑娘这张嘴,还能讲出什么样的话来。” 林莺娘惊恐着眼,脖颈被他擒住出不了声,只有眼角的泪止不住地簌簌往下落。 她能感觉自己脖颈处的手在一寸寸收紧。 濒临死亡,痛苦不堪。 到底是不甘心,她死命挣扎,握成拳的手雨点儿似的落在谢昀禁锢她脖颈的手上。 “放……放开我……” 林莺娘挣扎得厉害,唇齿间破碎地拼命挤出这句话。眼里迸发出的,是求生的渴望和咬牙切齿的恨意。 谢昀叫这恨意晃了眼,竟当真鬼使神差松开了手。 林莺娘失了力气,支撑不住,瞬间瘫坐在地上,脖颈处火辣辣的疼还提醒着她方才自鬼门关前走过一遭。 谢昀尤不放过她,蹲下身,方才扼住她脖颈的手轻挑起她的下颌。 “林二姑娘真是不听话。” 他慢条斯理,语气轻叹,“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提点姑娘,姑娘却屡次将我的话置若罔闻。怎么?在姑娘眼里,我谢昀是那般好说话的人么?” “还是……” 谢昀略顿了顿,“姑娘想要攀龙附凤的心实在大,大到连自己的性命也可不顾了。若是如此,我便成全了姑娘,可好?” 他仍存了要杀她的心。 或许是不甘心就这么死去,也或许是死到临头,反生出无尽的勇气。 林莺娘抬眸看过来,眼里明晃晃,是毫不掩饰的野心,“对!侯爷没说错,我就是起了攀龙附凤的心。那三公子喜欢我那是我的本事,我凭什么不能想嫁给他?” 她似有一口气堵在肺腑,不吐不快,“你们男子可以考科举,可以走仕途,逆天改命,扶摇直上。我为何就不能寻个好郎君?难不成男子趋炎附势,封侯拜相就是有志气,我只想让自己过得好一些,就是攀龙附凤,痴心妄想?” “我不服!” 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没有人甘心一辈子活在泥沼里,她只是和这世上的芸芸众生一样,想往上爬,想改变自己的命运。 林莺娘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谢昀似是没料到她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微微挑眉,“还强词夺理?” “我没强词夺理!” 林莺娘索性破罐子破摔,她这些日子受够了他的敲打,越说气越盛,只是眼泪流不尽似的,衬着那张怒气冲冲的脸,可怜委屈得紧。 也不顾忌脸面,瘪嘴就哭,“为什么你们都要欺负我?我只是想要活下去……” 她想起了上一世凄惨死于雪地的场景。 永兴四十三年的雪好冷啊! 冷得刺骨寒风直往她骨头缝里钻,她拼命蜷缩起身体,也是徒劳。 刚刚谢昀扼住她脖颈的手也好紧啊! 紧得她透不过来气,险些窒息。 她不过是这世上一个卑微得不能再卑微的弱女子,可怜无助地想要在这世上存活下去,怎么就这么难…… 巨大的无力感席卷了林莺娘,她再也压制不住自己,崩溃大哭。 “你杀了我罢……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我死了便好……就如了你的意了……” 她边哭,边抽抽噎噎地说,眼泪汪汪,泪珠滚滚而下,当真是肝肠寸断,便是神仙见了也得软了两分心肠。 只她面前是面冷心也冷的菩萨。 谢菩萨一脸不为所动,眼里反倒生出两分嫌弃,“别哭了,丑死了。” 他还嫌她丑! 姑娘当真是伤了心,愈发哭得起劲。 谢昀眉头更紧,冷冰冰丢一句,“再哭就将你扔下去!” 林莺娘立即噤了声。 外头可还有刺客,早在刺客被扔下马车时青山便已赶了回来,眼下正在外头和他们打得难分难解。 现在出去,便是自找死路。 林莺娘抽抽噎噎止了泪,再怯怯抬眸看谢昀,小心翼翼着问,“侯爷不杀我了?” 他挑眉,“我何时说过要杀了你?” 那便是不杀了。 林莺娘放下心来,她撑着身子坐起来。方才闹了那么一场,她鬓也乱了,裙也皱了,面上的胭脂更是花得不成样,狼狈得很。 她在身上摸帕子想要擦一擦。 没有帕子。 帕子叫她包了浮玉膏,眼下这情形,她是万万不能将它拿出来的。 林莺娘正不知如何是好,面前扔过来一方绢帕,落在她面前。 这是郎君的帕子。 帕角上绣的不是寻常花草,而是几许青竹。因着随身携带的缘故,沾染了些许沉水香的气息,颇是好闻。 郎君清冷的声音和这帕子一同落下,“擦擦罢。你这副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了你。” 他分明就是欺负了她! 林莺娘只敢暗中腹诽,她拿了帕子,抿着唇,慢慢将自己脸上的脏污一点点擦拭干净。 姑娘方才哭了一场,眉眼微蹙,双眸盈盈如春水,眼尾还泛着红,说不出几多可怜。 谢昀默不作声看着她。 他注视的目光久了,林莺娘抿了抿唇,终是鼓足了勇气抬眸问他,“侯爷是不是喜欢我,这才不喜我与三公子亲近?” 她语气虽疑,却是问得格外理直气壮。 反正现下谢昀已看破了她的伪装,她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索性挑明了话。 谢昀没想到她陡然这样一问。 姑娘的野心坦荡荡地露在面上,丝毫不掩饰地叫他知晓。 谢昀抬手抚额,低眉轻笑,“林二姑娘向来便是这么自作多情的吗?” 第17章 浮玉膏不见 林莺娘细观他神色不似作伪。 不喜欢更好。 她生怕沾染上了他,这样喜怒无常的人,叫他惦记上能有什么好。 那知州家的张姑娘不就是明晃晃的例子。 正巧这时青山已解决了外头的麻烦,撩帘来请示,“侯爷,人已尽数绞杀。” 他说这话时,林莺娘透过他撩起的车帘看见了外头的情形。 萋萋荒草地里,横七竖八倒着的都是刺客的尸首。 其中有一个,正是方才上马车过来擒她的。 他手腕被生生折断,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倒在地上,胸膛明晃晃插着一把长剑,身下是蜿蜒流出的血。 林莺娘哪里见过这等场景。 便是上一次西郊湖上也只是远远瞧见,她心头几番滚动,再忍不住,扭过身子,弯腰欲呕。 “敢吐就将你扔下去。” 他又冷冰冰威胁她。 林莺娘哪里敢吐,两手连忙捂着嘴,瞪大了眼看着他直摇头。 这份恶心她强行压在心头。 直到回了进府,再忍不住,命采雁拿来痰盂,俯榻呕了出来。 这一番吐得狠了,直要将心肝脾肺都呕出来。 采雁一边抚她的背,一边问,“姑娘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就吐上了?” 她没随林莺娘上马车,半路就叫青山撵回了府,等了好半晌,才见着自家姑娘被侯爷送回来。 采雁心里也犯嘀咕。 这城南市集离林府才多少路,自己走也走到了,反倒是马车慢慢吞吞到现在。 又说起,“姑娘你和侯爷是不是命里相克呀?怎么回回遇上他姑娘都没好事。” 上次是落水,这一次又天翻地覆地吐个没完。 “你才知道?” 林莺娘吐了一阵,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她撑起身子,隐隐咬牙道:“那谢侯爷就是我命里的克星,前世的瘟神。遇上他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她恨不能用全天下最恶毒的话来诅咒他,以泄自己心头之恨。 但也只是暗地里编排两句,若是到他面前,林莺娘是万万不敢如此造次的。 缓了一阵,骂了两句,林莺娘这才想起今日出府去办的事。 她伸手往袖里摸了摸。 先前在巷子里当着青山的面,她没敢把浮玉膏交给采雁,只当是寻常帕子,自个儿收进袖里了。 如今却是无论如何也摸不到。 “完了,采雁。”她面色焦急,翻起袖子里里外外的寻,“我的浮玉膏呢?” 采雁听了心里也是焦灼,“浮玉膏丢了?那可不是能丢的物件,姑娘再好好找找,是不是掉衣裳里去了?” 这厢主仆俩找浮玉膏找得手忙脚乱,那厢被姑娘帕子包着的浮玉膏已经叫青山呈到了谢昀案前。 “侯爷,这是在马车里找到的,许是林二姑娘不慎落下的。” 原是先前两人在马车里闹得那样剑拔弩张,姑娘摔去车壁上时浮玉膏不慎从袖中滚了出来。 当时那情形,两个人都恨不得对方下地狱,倒是无人在意这小小的浮玉膏。 青山也是方才收拾马车时在角落里无意发现,不敢耽搁,立即便拿来呈给谢昀。 谢昀随手拿起这浮玉膏。 瓷罐看起来只是个寻常的香膏,只是拿帕子包得严实,倒平添了几分欲盖弥彰之嫌。 他想起林莺娘在巷中时掩掩藏藏的模样,将瓷罐抛给青山,沉声吩咐,“去查查这是个什么东西。” 青山领了吩咐下去,待到夜间回来复命。 “回侯爷,此物名为浮玉膏,乃是西域传过来的邪物,里头有雄蚕蛾,凤仙妒,草麻子,是姑娘所用的香膏。” 青山说得详尽,谢昀却是皱眉,“既是寻常香膏,何以说它是邪物?” “这……” 青山有些难以启齿了,他道:“侯爷不知,这东西只能女子用,男子若是沾身便会意乱情迷,有催情之效。是以这东西不在坊面流通,只有些青楼妓馆里的姑娘会用它来揽客。” 他越说越胆寒。 林莺娘一个闺阁里的姑娘,费尽心机搞来这浮玉膏作甚么。 他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一个惊俗骇世的想法,“这浮玉膏不会是林二姑娘想用在三公子身上吧?” 他所顾虑的不无道理。 寻常人被林莺娘那副柔弱温婉模样欺骗了去,可他却是见过她在祠堂里明晃晃要挟人的模样,还有前几日的胡苍子。 那并不是个会消停的主儿,做出这样的事来也不足为奇。 银釭泣泪,桌案后的郎君面容沉静,听了这话却是道:“不是。” 她若是存了这个心,就不必冒着被他敲打的风险处心积虑地来接近谢子慎。 “此物她定是有别的用处。” 谢昀吩咐青山,“你去盯着林莺娘,有事来报。” “是。” 青山恭敬应下,又提起一事,“侯爷,金陵来信了。” 是定远侯府送来的书信。 青山呈上案,谢昀拆开来看。 这信乃是谢夫人所写。 谢夫人并非是谢昀的母亲。 她是谢子慎的生母,也是已故谢老侯爷后娶的继室,如今掌着定远侯府的中馈,是谢府的当家主母。 谢昀和谢子慎此番远行来江州赈灾,她甚是惦记,算着时日寄来了这封书信。 信里问兄弟俩起居汤饭,日常住行,事无巨细,可谓情深之切,满是拳拳爱子之心。 信的最后道:“何日归期?母亲在家,日夜翘首以盼。” “翘首以盼……” 谢昀缓缓读出,烛火微晃,他清隽面容沉在斑驳的光影里,半明半昧,意味深长,牵着唇角轻轻一笑,“怕不是盼我的死讯。” 谢昀早知道,他这个继母面上装得慈爱,心里早存了杀自己,好让她的亲子谢子慎继承定远侯府的心。 他此番来江州亦是早有提防。 上次西郊谢子慎遇刺不过是谢夫人行的障眼法。 谢家两兄弟同去江州赈灾,若是只死了谢昀一个,谢子慎怕是逃脱不了杀兄夺位之嫌。 于是谢夫人便使了这连环计。 先差人假意刺杀谢子慎,实则那湖里早有接应之人,保他周全。 再派人刺杀谢昀,到时只说是江州落草为寇的百姓记恨定远侯府,这才蓄意谋杀他们兄弟二人。 届时谢子慎送亡兄遗体回京。 赈灾有功,本就是大功一件,再兼谢昀不幸陨命,圣上定是多加体恤,大肆封赏,以慰谢子慎丧兄之痛。 第18章 有惊无险 这样一石二鸟的好计策。 只是可惜已叫谢昀尽数看穿了。 上次西郊湖边,青山就随着自家侯爷在暗处静静看着,瞧见了姑娘撑伞只身来赴情郎的宴,也瞧见了两人之间羞涩的情意绵绵,还有林莺娘摔进谢子慎怀里的刻意。 形容之暧昧,青山挪开眼去,不敢看。 反倒是自家侯爷静静瞧着,平静如常的眼里波澜不惊。 他们本是等在暗处,只待那劫匪成了事,上去补上一刀,将那谢子慎遇刺身亡一事坐实。 这样的消息,传回京去叫谢夫人知晓,不知该是怎样的痛不欲生。 ——自己种的苦果反倒报应在自家儿子身上,真可谓是自作自受,报应不爽。 一切进行的很是顺利。 谢夫人重金请来的刺客强行上船,杀了船夫,将谢子慎二人逼进了湖里。 接下来便该是青山蒙着面,伪装成那匪徒一伙的模样,给谢子慎添上致命一击。 哪想自家侯爷却突然改了主意。 不仅杀了劫匪,救了谢子慎,还连那同行的林家二姑娘也一并救了起来。 只是当时青山心里没存疑。 自家侯爷英明果决,做事自有他自己的道理。 直到今日,他拼死拼活与刺客厮杀,回去一撩帘,那林莺娘竟好端端地坐在马车里。 这就实属不对了。 青山原本以为自己回来瞧见的会是姑娘冷冰冰的尸首。 他都想好说辞了——侯爷好心送姑娘回府,不料途中遭遇刺客,姑娘不幸身亡。 这厢青山没想明白。 那厢,差点不幸身亡的姑娘已趁着夜色悄悄出门,偷摸去了马厩。 采雁跟在她后头,提心吊胆,“姑娘,你没记错,那浮玉膏当真是落在侯爷的马车里了?” “肯定是。” 林莺娘分外笃定。 白日里她们主仆俩已将全身上下细细翻了个遍,连身上的衣裙都俱脱了下来,也没能找到浮玉膏的影儿。 她细细想了想。 回府这一路她连马车都未曾下过,想来只可能是白日在马车里和刺客撕扯时不慎落了出来。 若是掉在荒郊野外的,倒也罢了,谁也不能知道那是她的东西。 可若是落在谢昀马车里,那就真真是要惹出大乱子了。 林莺娘当即做了决断。 这浮玉膏是必定要找回来的。 她只等着天色一黑,便带着采雁出门来。 月黑风高,正是四下无人时,林莺娘提着风灯,借着微弱的烛光在马厩里寻到了谢昀的马。 也亏得她坐过两次谢昀的马车,这才熟识。 “果然没出门。” 林莺娘正暗自庆幸,又听采雁在旁低低一声唤,“姑娘你看,这是不是侯爷的马车?” 那马车就放在距离马厩不远处。 主仆俩忙走过去,青盖华顶,果然是谢昀的马车。 林莺娘拎着风灯就要上去,她低声交代采雁,“你在这儿守着,若是有人来提醒我。” 说着便要提裙上去。 “林二姑娘?” 身后骤然传来一个疑虑的声音。 这声音林莺娘可太熟悉了,白日里在巷子里才听过的。 她转过身来,面上强撑着挤出一抹笑,“大人。” 身后的正是青山。 他刚回了谢昀的话,不妨过来马厩就瞧见这么一幕,不免问一句,“林二姑娘这是?” “哦!”林莺娘笑了笑,索性如实道:“我白日落了一样东西在车上,方才才想起,便想着过来寻一寻。” 她不说是什么东西。 青山只能猜,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罐和一方帕子,递给林莺娘瞧,“林二姑娘要找的,可是这两样东西?” “正是呢!” 失而复得,林莺娘眼里满是欣喜,连忙让采雁接过来。 再好奇问青山,“这些东西怎么在大人这里?” 青山自有话解释,“我方才解马车时在车厢里看见的,想来应该是姑娘之物,便想着明日交还给姑娘,不妨现在就见着了。现下完璧归赵,姑娘可看看还有什么遗漏的?” “没有了。”林莺娘摇摇头,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她神色轻松,“此事真是多谢大人。” “林二姑娘客气了。” 青山半点不提他已将浮玉膏呈给谢昀之事,只是问林莺娘,“我见姑娘如此着急,这瓷罐中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不是。” 林莺娘当即矢口否认,又解释,“那瓷罐中不过是寻常香膏罢了,丢了倒也无妨。只是我这帕子是闺中好友所赠,我平日里甚是看重,是以这才着急来寻。” 原来不是寻香膏,而是寻帕子。 青山恍然,“原来如此。” 帕子既已寻到,林莺娘也不再逗留,辞了青山便回后院去。 青山见她离开,却是折身又回了客院。 书房里的烛火还亮着,谢昀端坐在桌案后,金猊炉中瑞脑熏香燃之袅袅。 青山上前回话,“侯爷,东西已叫林二姑娘拿回去了。” 林莺娘带着采雁回了小绣阁。 关上门来,主仆俩都后怕地拍了拍胸膛,“真是庆幸,好在这东西是叫那青山捡着了。” 总算是有惊无险。 翌日林莺娘便去了东院,将浮玉膏给了姜氏。 此后一连好几日,林崇文俱都宿在了东院。 时日长了,他也起疑,问姜氏,“真是奇了,怎么这些日子挨着你就起心思?” 姜氏躺在他怀里,翘着兰花指戳他胸膛,“还说呢!前几日闹了那么一桩,冷落了我那些日子,现在可不得巴巴补回来嘛!” 说得倒也是。 姜氏又嗔他,“你说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跟个刚出茅庐的小郎君一样!” 这便是变着花样地夸他厉害。 林崇文叫她几句话便夸得飘飘欲仙,又起了兴,腻歪着将她重新按倒在了榻上。 夜里昏天昏地地胡来,白日里林崇文眼睛都似冒着重影。 出门去,熟识的同僚笑,“林大人这瞧着是沉在温柔乡里了出不来了,可是要当心,留神叫人勾了魂去都不知情。” 这不过是寻常打趣的话,林崇文并不放在心上。 他好事将近,家里侍妾又温柔多情,如今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只笑了笑,便就作罢。 第19章 天造地设的一对 下值回府,正遇上了借宿自家的谢昀,自然得借机寒暄两句,攀攀亲疏。 “寒舍鄙陋,不知侯爷与三公子可还住得惯?若是有什么不周到之处,还请侯爷告知一二,林某这便立马着人去安排。” 他毕恭毕敬,甚是谄媚。 谢昀却是颔首,淡淡应付,“林大人客气了,原是我们寄宿在此,该是我们叨扰林大人才是。” 按寻常,寒暄该就此止了。 谁料一向简言少语的谢昀忽然又道:“听说林大人府里好事将近,还未来得及恭喜林大人。不知定的是何时的好日子,谢某若是在此,也顺带沾沾喜气。” 林崇文当真是受宠若惊,连忙道:“回侯爷的话,定的是正月里,腊月初八的日子。” 那时正是隆冬。 江州多雪,料想当是银雪铺地,满地清白。 “那倒是不巧。” 江州赈灾一应事宜已办得差不多了,再过半月谢昀一行人便可打道回金陵,想必是赶不上了。 林崇文亦是觉得惋惜。 但这亲事到底不比寻常,定好的日子不能随意更改,任是再惋惜也只能作罢。 谢昀离开后,林崇文径直往东院去,路上想起了什么,转头吩咐小厮,“方才千味楼送了两套珍品的果子盒来,你送一套去崔家,务必交到崔姑娘手里。” 千味楼的珍品果子盒不常有,那是有钱也不见得买着的东西,林崇文费尽心思,好不容易弄来了两套。 一套送去了崔家给即将进门的崔氏,表明自己的心意。 一套自然自己提了,亲自送来东院哄心心念念的侍妾。 姜氏打开果子盒,拣了个蜜麻酥放在嘴里,脸上的笑直比这蜜酥还要甜,娇嗔着睨他一眼,“这样好的东西,你也舍得给我吃?” “我的心肝儿。”林崇文过来搂她进怀,“莫说这样的东西,便是你要我的命我也给你。” 这样哄人的话,寻常人只在床上听听,没有人会放在心上。 姜氏却是满脸认真,不安分的指有意无意点着他的胸膛,将剩下的蜜麻酥塞进他嘴里,“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了。” 同样的一份果子盒送去了城南的崔家。 崔家姑娘闺名玉蕊,乃是取的“玉蕊生禁林,地崇姿亦贵”的典故,可想自来也是家里千恩万宠着长大的。 她原先对和林家的这门亲事并不上心。 她先前的郎君待她极好,事事依她,家里便是连个通房也没有的。只可惜身子不好,她嫁去不过两年就病逝了。 家里人怜她,见她还未生养,便将她接回家来,说要再给她寻个好亲事。 谁知千挑万选的竟看上了林家。 林崇文此人崔玉蕊那日定亲时倒是隔着屏风见过,年岁虽是长了,模样还算俊秀端正。 只是他府里有两个姑娘,还有个得宠的妾室。 这嫁过去便是正儿八经的后娘,能有什么好。 只是崔母耐心劝她,“我的儿,这林崇文在府衙大小也是个县丞,听说他家和金陵城的定远侯府还沾着亲带着故,平日里就是知州大人也得给他几分薄面。现如今,那金陵城的定远侯就借宿在他府上呢!” “这样的显贵,你满江州也再难寻到第二个了。” 崔玉蕊仍皱眉,“可他家有两个姑娘,听说年岁也不比我小多少,这算个什么事儿,巴巴嫁过去给人当后娘?” “姑娘有什么?”崔母恨铁不成钢地来拍她的手,“那姑娘都是要嫁出去的。再说了,这林家没嫡子,先前的那个年纪小小就因病死了,你这嫁过去若是争气,来年怀上个儿子,那就是正正经经的嫡子,往后那两个姑娘还不是看你的脸色。” “那……那他还有个妾呢!” 崔玉蕊受不得这委屈,嘴一撅,扭过身去,“我才不和旁人分夫君。” “那妾是个什么东西,没依没靠的,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崔母不以为意,“等你进府后随意找个由头打发了她便是,或撵或卖,还不是都由得你这个当家主母说了算。” 崔玉蕊还是不满意,嫌弃道:“他可死了妻!” 这在寻常人家,叫鳏夫,不是什么好声名。 “我的儿!”崔母当真是急了,“你还当自己是黄花闺女呢,在这儿挑三拣四的。” 她到底忍住了没说自家姑娘。 她也死了夫,是寡妇,两人正正好好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实在劝不动,崔母自己就定了主意,“这事就这么定了,聘礼我们家也已经收了。你好好准备,正月初八就是你嫁去林家的好日子。” 崔玉蕊不想嫁,将自个儿关在房里好几日,砸了好些东西出气,家里的丫鬟婆子轮着劝。 正一筹莫展,门房那儿来人说,林家老爷惦记姑娘,巴巴送来了千味楼的珍品果子盒。 那果子送到崔玉蕊面前,丫鬟莲儿一一将里头的东西拿出来。 糖丝线,玉屑糕,灌香藕,各色糕点果子直有十来样,各不相同,又有蔷薇露,鹿梨浆这样时兴的果子酒。 拿到最后,莲儿高兴道:“姑娘,您看,这还有您最爱吃的蜜麻酥呢!那林家老爷可当真用心。” 崔玉蕊随意拈了块蜜麻酥,不情不愿抿进嘴里。 又听莲儿哄她,“这千味楼的珍品果子盒可难买得紧,一月只有两盒,听说便是有钱也难求的,想来那林老爷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这份心意,可是一点儿也不比前姑爷轻。” “那也比不得孟郎。” 孟郎便是崔玉蕊先前的夫君。 她心里又酸又涩,好在气性是叫这一盒果子盒消了大半,只面上仍是不情愿,“我的孟郎可是连个通房也没有的,他算什么?这都要娶妻了,家里还巴巴放着个妾室,这是要我还没嫁过去就要争宠吗?” 她在怨怪林崇文没将家里收拾干净。 莲儿听明白了,给她出主意,“姑娘急什么?这不是离出嫁还有两月吗?姑娘不喜欢那个妾室,我们出嫁前将她赶走就是了。” 第20章 毁裙 林云瑶这日要出门。 她在绮罗铺做了件杏黄貂毛的斗篷出门穿,今日到日子去取。 哪想刚出月洞门,就叫林莺娘带着采雁拦下。 “云瑶妹妹这是要去哪儿?” 她眉眼弯弯,笑得格外平易近人。 可林云瑶只觉得她别有用心,警惕着眼,回她,“你管我去干嘛,反正与你无关。” 她越过林云瑶欲走,反叫她回身勾住了手。 林莺娘挽着她,姿态格外亲密,“云瑶妹妹是不是要去取衣裳?正巧,府里马上就要办喜事,我也想做两套新衣裳穿穿,我与妹妹同去做个伴儿。” “谁要和你同去?” 林云瑶一脸嫌弃,想要甩开她的手。 林莺娘方还弯弯笑的眉眼当即落了下来,直勾勾地盯着她。 “你要干嘛?” 林云瑶心里瘆得慌,语气也格外心虚。 不怨她草木皆兵,每逢林莺娘这样看着她就总没好事。 林莺娘将她欲要挣脱的手挽得更紧了些,再笑起,就带了那么些要挟人的意味。 “我劝妹妹还是别这么气盛。我这久病初愈的,妹妹若是没留神,一把将我甩去地上了。到时爹爹追究起来,我想帮妹妹说话也帮不上呀!这若是再摔得狠了,爹爹生气,又是罚饭食又是跪祠堂的,我光是这般想着,都替妹妹心疼得紧呢!” 这便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你——” 林云瑶自问生平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她到底是拿林莺娘没法子,上次明晃晃的先例在那里,她跪两个时辰的祠堂,脚都跪麻了,是再不愿再来一遭了。 “你要跟就跟着!” 林云瑶气哄哄,板着脸道:“只别挨着我,我嫌晦气!” 林莺娘才不听她的,亲亲密密挽着她就往外走,碰又碰不得,甩又甩不脱,直将个林云瑶气得够呛。 两人一道来绮罗铺。 这一日,正是上一世崔玉蕊知晓了姜氏与林莺娘曾在青州待过的日子。 姜氏当年带着林莺娘进府时,林崇文对外是有说辞的。 只说当年姜氏身子不好,去乡下庄子里养胎了,如今姑娘大了才回来,未曾提过青州一事。 这也是为了姜氏声名考虑。 是以满府里知晓内情的只有林崇文和林云瑶两个。 崔玉蕊既存了心要赶姜氏出府,自然是费了好一番心思。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她先是让自己的贴身丫鬟莲儿借着买衣裳的由头和林家的三姑娘搭上话,原是想了解姜氏的为人,好找法子收拾她。却不料林云瑶毫不顾忌,将姜氏母女俩进府的原委都说了出来。 这便让崔玉蕊存了心,她派人去青州细细查,这才将林莺娘的身世抖落了出来。 所幸这一世的林莺娘早有防备。 她跟着林云瑶来了绮罗铺,林云瑶满心惦记她的貂毛斗篷,兴冲冲走在前头。 林莺娘就趁着她上台阶时,用力踩住了她的裙。 “嘶啦”一声响,等林云瑶觉察到,回头来看,自己的留仙裙摆已是破了个大口子。 “你干甚么?!” 好好的裙成了这副模样,林云瑶当即质问她,眼里气得要冒出火来。 林莺娘一脸无辜看着她,“对不住,云瑶妹妹。我不是有意的。” 她连忙上前宽慰,“云瑶妹妹你别气,我真不是故意的,这样好了,我赔你一件好不好?你看这铺子里的衣裳,你喜欢哪一件?我买来赔你。” 府里姑娘的月例都是有度的,林云瑶狐疑看着她,“当真?你会有如此大方?” 她自是不相信林莺娘的。 “当然是真的呀!”林莺娘强拉她进去。 “这件好不好?云瑶妹妹要不要去试一下?” 林莺娘指着的是一件缕金百蝶穿花云锻裙,这裙好看且繁复,想必穿上都要花费些时辰。只有一个缺点,就是贵。 林莺娘心里委实肉疼。 但贵也有好处,林云瑶一眼就瞧上了,欢天喜地地拿着裙去后头试,再不跟她计较。 此时在门口观望的采雁也跑进来,“姑娘,人来了。” 来的是崔玉蕊的贴身丫鬟莲儿。 她从林家门房那儿知道今日林家的三姑娘会在这里取衣裳,特地跟了过来。 瞧见外头林府的马车,再进来铺里一瞧,里面可不是有姑娘主仆二人,理所应当便以为林莺娘是林家的三姑娘,巴巴地过来搭话。 “姑娘是林府的吧?” 莲儿甚是热络。 林莺娘点点头,故作疑虑,“你是?” “我是崔府的丫鬟,姑娘叫我莲儿就行。” 莲儿自报家门,解释道:“我们姑娘在这儿定了件衣裳让我过来取。这不是巧了吗?我方才在外头瞧见了贵府的马车,料想着应是林府的姑娘也在这里。” “原来是崔府的人。” 林莺娘佯装恍然,故作亲密道:“两家的事,我听爹爹提过了。往后两家都是一家人,以后莲儿姐姐进了府,还请多多帮衬才是。” 高门大户里不成文的规矩,当家主母身边的贴身丫鬟总是极受人尊敬的,但这一声“莲儿姐姐”到底是太过。 莲儿面上装得不敢当,实则起了心——这林家的三姑娘瞧着是没心计,格外好拿捏的模样。 她有心要旁敲侧击着问一问。 却不料面前的林莺娘突然“哎呀”一声,万分着急的模样,“我忘了今日嬷嬷要来检查功课的,若是迟了,嬷嬷可是要罚我的。” 大家闺秀的姑娘,平日里也是要学些礼仪规矩,以便为将来的婚事搭底子。 她是真的着急,定好的衣裳也来不及拿了,带着采雁匆忙就要赶回去。 临到门口时又停住脚,不好意思的回头对莲儿道:“我与莲儿姐姐一见如故,只恨今日出来匆忙不能与姐姐说知心话了。” 又问,“过几日十五,是菩萨寿诞,我要去万佛寺烧香祈福,莲儿姐姐可会去?” 自然是会去的。 崔玉蕊信佛,前头的夫君又早逝,每逢初一十五她总要去寺庙祭拜烧香,为夫君祈福。莲儿是她的贴身丫鬟,自然是跟着的。 “那真是巧了。” 得了莲儿肯定的话,林莺娘扬面笑开,恳切道:“那我便在寺后的那棵银杏树下等着莲儿姐姐,姐姐可千万要来。” 说罢,她急匆匆带着采雁上了马车。 第21章 打人,撑腰 既然林莺娘已经离开,莲儿自然是不会久待,跟着她也出门去。 林云瑶换好了衣裳从后头出来。 一推门,铺子里空荡荡的哪有人在。林莺娘早不知带着采雁跑哪儿去了。 林云瑶心里当即“咯噔”一声。 忙出门来看。 绮罗铺门前人来人往,林府的马车却是也不见了。 铺子里的掌柜见她身上还穿着铺子里的衣裳,忙跟出来提醒,“姑娘,你这衣裳可还没付银子呢!” 事到如今,林云瑶哪里还能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 她只当是林莺娘故意戏耍她,气得咬牙跺脚,破口骂,“林莺娘,你个坏心肠的浑蛋!!” 林云瑶这一遭折了一条裙,又自个儿贴钱买下那件缕金百蝶穿花云锻裙,怒不可遏,她焉能罢休。 当即气冲冲回府来寻林莺娘的麻烦。 林莺娘正在园子里赏花喝茶,瞧见了她来,忙迎上去,笑意盈盈的脸,“云瑶妹妹回来了?快过来坐坐,这九曲红梅是我刚泡的,快喝一盏祛祛寒。” 她亲自倒了一盏端给林云瑶,被她扬袖拂开。 茶盏摔了个稀碎,里头的九曲红梅倾泻一地。 林莺娘不可置信,“云瑶妹妹这是做什么?” “林莺娘,你装够了没?!” 林云瑶最是见不得她这种虚伪做作的模样,再添方才一路走回府,蓄了满肚子的气,撩袖便要来打她,“我这次定要将你这装模作样的皮扒下来,以泄我心头之恨。” 她积怨已久,下手是格外的狠,采雁拼命护着自家的主子也是徒劳。 推搡间,林莺娘不慎摔去了地上。 林云瑶瞅准时机,扬手便要来打,却听身后陡然传来一声厉喝。 “住手!” 是刚好路过此处的谢子慎。 他瞧见自己的心上人受了欺负,当即变了神色,连忙赶过来将林莺娘扶起。 姑娘摔在地上,是发也乱了手也破了,委屈的眼红了一圈,看起来娇弱可怜的紧。 “莺娘你怎么样?” 前些时日那一场风寒不是白费的心,两人亲近了不少,谢子慎开始唤她的名,语气里满是心疼。 他满眼满心都是林莺娘。 林云瑶站在一边,被他忽视了个彻彻底底,心里也是委屈。 方才厮打间她的手也叫林莺娘掐了,现下也是生疼得紧,眼一红,咬着唇控诉,“是她先欺负我的……” 可是她站着,姑娘摔着。 她张牙舞爪,嚣张跋扈,姑娘柔弱不可欺。 谁会信她。 谢子慎更是愤然交加,直直看向林云瑶,“三姑娘打了人还要推脱?” 他不可置信,“方才分明是我亲眼瞧见三姑娘先动的手。莺娘乃是你亲姊,三姑娘怎么忍心,对她下这样重的手?” “不是……” 林云瑶连连摇头,她慌忙解释,“是她,她故意踩坏了我的裙,说要赔我,却把我扔在成衣铺子里。我是气不过……” 话没说完,就叫谢子慎怀里的林莺娘打断。 她垂着眼,分外可怜,“是莺娘的错。我不小心踩坏了云瑶妹妹的裙。本来想赔她一件新的,但云瑶妹妹要我赔的那件裙实在太贵了。莺娘不过一个庶女,月例有限,实在是买不起。” “你胡说!” 林云瑶叫她这歪曲事实的功夫气得够呛,“分明就不是这样的!是你故意踩我的裙,又故意将我扔在那儿,害我走回府。” 她越说越委屈,赔了裙就罢了,现下还叫她冤枉成这个模样。 顿时瘪嘴哭出来,“你们都叫她给骗了,她就是个坏的!她故意坑害我!你们为什么都不相信我?” 谢子慎怎么可能会相信她,他方才见过她张牙舞爪欺负人的模样,一颗心早就偏向了林莺娘。 “不就是一件裙么?” 他板着脸,取了腰间的荷包,扔给了林云瑶身边的丫鬟,“莺娘踩坏了三姑娘的裙,我替她赔。” 谢子慎向来温柔好说话,便是先前拒绝林云瑶送来的扇络子荷包时也是谦逊又有礼的,这是头一遭将不悦露在面上。 林云瑶更委屈了,抽噎着声反驳,“这就不是一件裙的事……” 谢子慎将怀里的林莺娘护了个严实,看过来的面上更冷,“三姑娘将人打成这副模样,现下还要咄咄逼人吗?” 叫外人这样呵斥,任是哪个姑娘脸上也挂不住。 林云瑶又羞又气,委屈着脸就要跑开。一转身,身后走来个萧萧郎君。 谢昀今日恰巧也在府中。 他向来不苟言笑,又生得副清冷疏离的好模样,林云瑶对他也是有些惧的,连忙见礼,“见过侯爷。” 她方才哭了一场,声是哑的,眼也是红的。 谢昀分明瞧见,却只作未见,明知故问道:“三姑娘这是怎么了?” 林云瑶支支吾吾不敢接话,她刚刚才瞧见了谢子慎维护林莺娘的模样,以为他也是过来帮她的,咬唇想了半晌,只黯淡着眼道:“没什么。” 林莺娘低垂着眉眼,轻轻将身子从谢子慎怀里挪了出来。 她一见着谢昀就暗道不好。 他是知晓她的内里的,自然也能看破这是她蓄意陷害林云瑶的局。 她倒是不担心谢昀挑明,总归谢子慎现下一颗心都落在她身上,便是知晓了又如何,她届时流几滴眼泪他便就软了心肠。 她只怕谢昀为林云瑶出头。 果然,郎君温润的声在此时响起,“三姑娘哭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定远侯府仗势欺人。三姑娘莫怕,发生了什么事与我说说,我定会为姑娘主持公道。” 受了委屈的姑娘如何禁受得住这样温柔的话。 当即哭出声来,抽噎着将事情原委说了个明白。 谢昀静静听着,只在林云瑶说完后看向面前一直默不作声的林莺娘,语辞轻慢地问,“林二姑娘,是这样吗?” 林莺娘点点头,复又摇了摇头,怯怯咬唇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云瑶妹妹进去换衣裳的时候我才发现身上的银子不够,于是让车夫送我回来取银子。我取了钱马上便赶过去了,可掌柜的说妹妹已经付钱离开了。我找不到她,只好回府来等她。本想见面就与她解释的,可妹妹对我误解太深,上来就……” 第22章 侯爷不如与我做个交易 她话解释得周全,讲到最后,已是吞声语泣,几欲不成调。 再衬着那双翦水眸中摇摇欲坠的泪,当真堪怜。 谢子慎忙帮她说话,“这事说来也只是一场误会,莺娘也不想的。可三姑娘你上来就动手,未免也太过分了些。” “她扯谎!她就是故意的!” 林云瑶满肚子冤屈无处诉,只好将最后的期冀放在谢昀身上,“侯爷,你要相信我,这事当真是她故意害我!” 林莺娘也道:“云瑶妹妹当真是误会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各执一词,不甘示弱。 端只看谢昀这个青天如何审。 谢昀沉吟半晌,开口道:“此事虽是误会,到底是林二姑娘有错在先。” “兄长——” 谢子慎见他偏帮林云瑶,当即出声,未料谢昀轻飘飘一个眼风看过来,那眼冷冰冰的,携着霜带着寒,他又立刻噤声。 他不敢违逆谢昀。 谢昀接着道:“林二姑娘踩坏三姑娘的裙在先,撇下自家妹妹在后,纵是无心之失,此事也皆因她而起。再则她为长三姑娘为幼,便是按着长幼来论,林二姑娘也该让着三姑娘才是。” 他看向林莺娘,缓缓问,“林二姑娘觉得我说的可对?” 自然是对。 他是金陵城来的定远侯爷,尊贵无双,纵是此番林崇文来了也得说句“侯爷英明”。 林莺娘上前两步,对着林云瑶盈盈屈膝,垂眉顺目,“此事原都是我的错,我给云瑶妹妹赔不是,还请妹妹原谅,莫要将此事挂在心上。” 这一遭你来我往,算是林云瑶胜过一筹。 只是谢子慎颇替林莺娘抱不平,离开园子后,两人在一处说贴心话。 “兄长也太过偏帮三姑娘了。”谢子慎拉过林莺娘的手,满眼心疼,“此番叫莺娘受委屈了。” 林莺娘摇摇头,“不委屈的,只要三公子信我,莺娘就不觉得委屈。” 她又垂下眼,声音轻得恍惚听不见,“何况……我都习惯了。” 谢子慎一门心思都在她身上,怎会听不见,忙追问,“什么习惯了?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随口说说的罢了,三公子别问了。” 姑娘不肯答,倒是她身边的丫鬟采雁气不过,自个儿便竹筒儿倒豆子似的抖了出来,“三公子从前不在府里不知道。那三姑娘一贯就是欺负我家姑娘的,平日里吃的用的争抢倒也罢了,有时气性上来,还拿烛台烫我们姑娘。” “什么!用烛台烫?” 谢子慎闻听此话大惊,“烫着哪里了?” 他要细问,林莺娘不肯,又恼着说采雁,“没有的事,三公子别听采雁胡说。” “哪里没有?” 采雁不服气,径直过去撩起姑娘的袖,白如玉的臂上可不是一道可怖的烫疤,虽是过的时日久了,依旧清晰可见。 这是林莺娘刚进府时,林云瑶烫的。 那时她的性子更娇纵,母亲将将离世,父亲就不知从哪儿带了个女人回来,还有一个比她大些的姑娘。 父亲让她唤那人“姐姐”。 “什么姐姐?我没有姐姐!”林云瑶大吼。 她看不上姜氏,更看不上林莺娘。又兼这个时候林崇文因着心里愧疚,对姜氏母女诸多补偿,反倒冷落了她这个嫡亲的女儿,她越发怨恨。 那一盏烛台原是对着林莺娘脸上去的,林莺娘抬手挡了一下,那滚烫的烛油便烫到了她的手臂上,顷刻间就燎起了好大一片。 后来大夫来瞧。 到底是起了泡,留了疤。 林莺娘本就生得白,这些年在林府里也是养尊处优,皮肤愈加娇嫩,倒显得那疤格外可怖,如白璧染瑕。 现下那烫疤落在谢子慎眼里,更是坐实了林云霜的罪。 “实在可恶!” 他是饱读诗书的君子,说不出更难听的话,只是咬牙切齿之深,可见他的愤怒,“三姑娘怎能如此待你?你们不是亲姊妹吗?” 林莺娘默默将衣袖落下,好看的眉眼黯淡下来,“莺娘不过是姨娘生的庶女,嫡庶有别,受些委屈也不算什么的。” “莺娘。” 谢子慎当真是心疼极了,也顾不得旁边还有采雁在,伸手就轻轻将林莺娘揽进了怀里。 他许下誓,“莺娘放心,以后有子慎在,一定不会再让莺娘受这些委屈。” 他全然忘了,方才他就在,心上人还是被迫向泼了她烛油的始作俑者低头。 林莺娘记着。 她在他怀里轻轻点头,“莺娘相信三公子。” 月上柳梢头,林莺娘破天荒的,头一遭做了芙蓉糕去客院见谢昀。 “林二姑娘有心了。” 案桌后查看公文的郎君看着面前的芙蓉糕,疏风朗月的眉眼沉在明灭烛光里,神色难辩。 只语气仍旧生疏有礼,“不知林二姑娘今日来找我,是有何事?” 想必不会是如她所言,见他公事繁多,特地好心送来芙蓉糕,慰藉一二。 “林二姑娘是为了今日的事而来?” 他终于搁下手里的狼毫,抬眸看了过来,语气里是已然看透的淡漠,“林二姑娘来迟了,方才三姑娘已来了。” 林云瑶也是来送糕点,谢他白日里帮衬自己的恩情。 只青山没收,生硬的脸上写满了拒人于千里之外,“我家侯爷说了,此事不过举手之劳,三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林云瑶的糕点没送出,原样又拎了回去。 可晚些林莺娘来,青山却径直推开了书房的门,“侯爷就在里头,林二姑娘有什么话进去说罢。” 林莺娘进来了。 她端着糕点送到谢昀面前,听了他的话只垂着眸微微一笑,“只要侯爷愿意收下,莺娘送的便不迟。” 她算计起人来总是这般笑盈盈的。 谢昀索性直起身子,背靠在圈椅里,打量她,“林二姑娘话里有话?” 虽是疑问,却是笃定的语气。 林莺娘抬眸看他。 书房的门是开着的,夜里的冷风灌进来,混着姑娘试探讨好的声,“侯爷不如与我做个交易?” 第23章 林二姑娘可知此番是与虎谋皮 谢昀其人,身居高位久了,手里并不清明,做起事来手段狠辣又果决,只是以往和他做交易的大多都是官场之人。 闺阁姑娘,这倒是头一遭。 他起了兴致,“哦?林二姑娘要与我做什么交易?” 林莺娘上前一步,“侯爷助我嫁给三公子,往后我在三公子身边,就是侯爷的手和眼。” 她当真是胆大包天,这样挑起兄弟阋墙的话说起来也是轻飘飘的。 谢昀却是笑。 他垂眸,遮掩了眼里的幽深,“林二姑娘在来之前没有打听清楚吗?我与谢子慎虽是同父异母,但我继母慈爱,待我如亲子,是以我们兄弟感情甚笃。林二姑娘这招棋可是下错了。” “慈爱?如亲子?” 林莺娘不相信,她摇摇头,“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人有自己的孩子反疼别人孩子的道理。” 她从前在市井,可见过太多继母假装慈爱,实则坑害嫡子扶自己亲子上位的事了。 想来这富贵滔天的定远侯府也是不能免俗的。 是以她壮着胆子来和谢昀谈判,“侯爷若是帮我,可是有诸多好处的。” 她面上明晃晃的算计毫不掩饰。 谢昀挑眉看她,“说来听听。” 他一副漫不经心却又好整以暇的模样,林莺娘觉着有戏。 她想了想,道:“三公子性情天真烂漫,想必他母亲甚是疼她这个亲子,也定盼着给他寻一桩门当户对,于他将来前程大有裨益的亲事。可若是三公子娶了我,她这个心愿便落空了。” 堂堂侯府公子最后只娶了个江州七品官员之女,还是个庶女,如此低娶高嫁,想必很长一段时日都会是金陵城的笑柄。 但最最要紧的是,朝堂上波云诡谲,没有强力妻族的帮衬,谢子慎往后举步维艰,自然也无法再与谢昀抗衡。 “再一则,继母慈母名声在外,侯爷觉得很困扰吧?” 毕竟大鄞自来以孝道治天下。 一个怀揣异心,却又装得慈爱,毫无把柄的继母当真是个麻烦呢! “侯爷助我嫁三公子。” 林莺娘笑意盈盈,端的是菩萨面容算计心肠。 她提着裙,越过桌案,盈盈走到谢昀面前,“这门亲事不如她所愿,两人必定起争执,再则我为侯爷手眼,在其中几番挑拨斡旋,想必母子离心只是早晚的事罢了。” “成全我一个,换得侯爷往后高枕无忧,侯爷觉着如何?” 烛火微晃,谢昀抬眸看她。 姑娘眼里的贪心算计,满腹城府俱都袒露无疑。 她有勃勃野心,要不择手段往上爬,哪怕脚底上踩着的是少年一颗爱慕滚烫的心。 谢昀头一次觉得面前人如此鲜活。 他见惯了阴暗官场的名利算计,那是掩藏在阿谀奉承下的风起云涌,就算背地里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面上也是得不动声色。 平心而论,林莺娘这招实在愚蠢。 但又愚蠢的未免有些可爱。 尤其是她现下期冀看过来的眼,只差将“野心”二字刻在面上,叫所有人知晓。 谢昀没回答她的话。 姑娘近在咫尺。 他伸过手去,轻轻一拽,毫不设防的姑娘便被拉进了怀。 清冽的沉水香瞬间笼罩了林莺娘。 谢昀垂眸看她,眼里极是意味深长地道:“林二姑娘可知此番是与虎谋皮?” 怀里的姑娘眼睫止不住地轻颤。 林莺娘怎会不知此番是与虎谋皮。 只是她别无他路。 谢子慎性情懦弱,不堪托付,与她的亲事必定是长路漫漫。 她等不得。 再一则,白日里谢昀显而易见地偏帮林云瑶让林莺娘不得不防。 若是权势滔天的定远侯爷也来横插一脚。 那她想嫁谢子慎,便当真是难如登天。 她只能壮着胆来与他谈条件。 林莺娘抬眸,她在他怀里笑得眉眼弯弯,“与虎谋皮。那也是侯爷是虎,莺娘甘愿做侯爷手下的利爪。” 话说得当真动听,若是那眼里的算计能少些就更好了…… 微凉的指轻抬起她的下颌,谢昀深深看进她的眼里,“林二姑娘向来都是这般明目张胆的算计人的吗?” 林莺娘还没答。 他又勾着唇,讥讽出声,“你就这么卖了他,将来若是他知晓了,林二姑娘的良心可过意得去?” 怀里姑娘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僵硬。 很快又恢复如常,盈盈地笑,“这有什么过意不去的,他图我的脸,我图他的势,各取所需呀。” 她是这滚滚尘世中最卑微不过的蝼蚁,自己尚且自顾不暇,哪里还能想得起旁人。 可也是会动摇的。 在他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时候,在他嘘寒问暖,关切有加的时候,在他温柔地唤“莺娘”的时候。 人的心又不是泥胎塑的。 哪能当真一点儿也不动心呢? 只是那一点点的动心对于身家性命来说,实在无足轻重的紧。 林莺娘半点也不会沦陷进去。 她隐去眼里那一点点的波澜,分明害怕得紧,细腰颤得如风中柳,却在看向谢昀时,笑波流转,“侯爷放心,只要侯爷助我成事,我必定一心一意向着侯爷,绝无二心。这往后,侯爷身边也多个得力的人不是?” 她循循善诱。 是将将出世的白狐,费尽心机甩着自己的九条尾巴,不遗余力地引诱他。 谢昀垂眸看她。 他当真被引诱上,一手揽着她柔弱无骨的纤腰,一手轻抚上她的颊,长睫遮掩下的眸深不见底,姿态却委实暧昧难言。 指尖缓缓游走,他慢条斯理地开口,“林二姑娘都这样费尽心机了,谢某焉有不应的道理?” 这便是应了。 林莺娘的眼即刻亮了起来,连那一点暧昧不清也忽略不计,连忙自谢昀怀中起来,盈盈屈膝,“莺娘谢侯爷成全。” 温香暖玉骤然离了怀。 谢昀掩下眸。 姑娘没瞧见他眼底的高深莫测,自顾自开口,“侯爷公务繁忙,莺娘就不再多打扰了。” 他抬眸。 姑娘匆匆离开,海棠红的裙消失在门前,一晃即逝。 徒留指尖一点绮香。 是方才搂着姑娘腰肢时沾染上的。 他将那绮香在指腹轻轻捻,不动声色的眉眼间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第24章 退亲 过几日十五。 这日,是菩萨诞辰,也是林莺娘与莲儿约定好的日子。 同往常一样,崔玉蕊去了万佛寺。 她先去佛前祭拜烧香。因着自己亲事将近,她始终觉着对不住先头的夫君,又手抄了两本《华严经》奉在案上,晚些让寺里的小沙弥烧了,以示虔诚。 小沙弥收了,双手合十对她道:“阿弥陀佛,女施主功德无量,定得佛祖庇佑。” “那就好。” 崔玉蕊抿抿唇,叹气道:“我也不图功德无量,只盼他在底下别怨我就好。” 她到底是应允了这桩亲事,却执意自己也要来见这林家三姑娘。 主仆俩按着约定的时辰来寺后的银杏树,老远就见着树下的林莺娘和采雁。 两个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不知说什么悄悄话。 崔玉蕊顿时起了疑心。 她没声张,带着莲儿悄悄从另一条路绕过去,隔着堵墙,将主仆俩的话尽收耳里。 姑娘语气迟疑,“我觉着……这事还是得提醒一下崔家姑娘……好端端的,这不是害了她吗?” 丫鬟忙来拦,“姑娘你想什么呢?这事怎么好说的,若是让老爷知道了定要狠狠责罚你。” “可……可是……” 姑娘实在难以启齿,纠结了半晌,急得直跺脚,“我实在不忍心瞒她。你说我们不知道倒也罢了,昨儿既无意撞见了,哪有眼睁睁看着别人家跳火坑的道理?” 她当真是极心善又替人着想,这便要提裙去寻人,好在叫她身边的丫鬟死死拦住。 “姑娘不行啊!” 丫鬟语气焦急,她说话向来不经脑,脱口而出,“姑娘你要是将老爷不举的事告诉了崔家姑娘,那我们就完了!” 这惊天骇地的一句话,震住了墙里墙外两边人。 姑娘也顾不得走了,忙来捂丫鬟的嘴,压低了声呵斥,“瞎嚷嚷什么?小心叫人听了去。” 丫鬟平白被斥,甚是不服气地嘟囔,“我又没有说错,那我们昨儿亲口听见的,老爷就是不举嘛!姨娘在家哭得跟什么似儿的,还悄悄找了回春堂的大夫来瞧呢!就走的角门,我看得真真的。” 这般清楚详细,正正坐实了她方才的话。 这厢主仆俩还在争执不下,那厢崔玉蕊已是震惊得站不住脚,她扶着莲儿的手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子,咬牙吐出话,“快!去回春堂查,她说得究竟是不是真的!” 莲儿领了吩咐忙去查。 那回春堂的大夫起先是不肯说,耐不住莲儿连番两块小银锭子塞进手里,当即就松了口。 也不敢明说,怕林家寻霉头,只将昨儿开的两个药方子给了她。 莲儿拿着药方子去查。 一个龟龄露,一个桂附地黄丸,都是补肾助阳,治肾阳不足的药。 回来禀崔玉蕊,她当即跌坐在凳上,不可置信地喃喃道:“竟是真的。” 她不能嫁林崇文。 一个不举没用的郎君,和守活寡有什么区别。 林崇文在府里也是着急得上火。 他近日春风得意,未免床上越发肆意孟浪些,又兼姜氏软语轻哄着,一来二往的,越发没度,是夜夜做新郎。 这日刚要脱衣上榻去,就觉头昏昏沉沉,一顿眩晕。 他当时不以为意。 等被姜氏缠着要胡来,却接连失利,总不得其法。 姜氏伸着光溜溜的腿踹他,满脸不高兴,“你今儿是怎么了?是不是外头有相好的喂饱了你,就在这里来敷衍我?” 林崇文“哎呦”一声,忙来哄她,“我只你一个都疼不及,哪里来的相好。” 但到底是折腾了许久,还是不行。 这般过了两日,姜氏眼见得脸子落下来,“你还说你没相好。” 她掩着帕哭,“定是瞒着我去外头勾搭了些不三不四的,不叫我知晓。我的命当真是苦,府里要进新人倒也罢了,现在连外头都有了姘头。你还养我在府里做甚么?倒不如撒开手去,各自安生了。” 一连串的埋怨砸得林崇文晕头转向,哪里还会对她起疑。 再者他本就为着崔玉蕊进府的事觉得亏欠姜氏,如今一颗心也要叫她这般哭化了,忙搂进怀里来哄。 姜氏哭了好半晌,才抽抽噎噎止了泪,将信将疑,“你说你外头没人,真没诓我?” “没诓你,我外头真没人。你还不相信我么?自你进府后我何曾有过别人。” 林崇文指天起誓。 姜氏总算是信了,一边抹干眼泪一边对他道:“你既是外头没人,总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不如偷偷找个大夫进府来瞧瞧?” 林崇文起先是不肯找的,这事关男子尊严大事,他抹不开面。 奈何姜氏总是闹。 他没法子,悄悄让人请了回春堂的大夫来。 怕人知晓,大夫进府是偷摸走的角门。 这般畏畏缩缩的,却还是叫闲来无事逛园子的姑娘瞧见了。 林莺娘只等着那大夫走了,林崇文也垂头丧气地出东院,才晃晃悠悠带着采雁过去。 原是母女俩暗里设好了计。 一个将浮玉膏抹在面上,勾得林崇文毁了身子,再不能成事。一个故意去崔玉蕊跟前晃,将这事捅给她知晓。 一个不能成事的郎君,谁会嫁? 崔玉蕊反正不会嫁。 她虽二嫁,但到底年轻,也没个子嗣。本就瞧不上林府里头还有个妾室,如今再出了这桩事,是又气又恼,拿着那两张药方子的证据就去父母跟前闹,吵着要退婚。 亲事退得很顺利。 崔家父母到底这一个独女,怎么可能会推她去这虎狼窝里,当即就请人退了庚帖聘书。 林崇文本来还想挽留一二,叫那崔母瞪眼啐了一口,指着鼻子骂,“你这个脏心烂肺的东西!这样的大事你也敢瞒着我们?你是存了心要让我姑娘嫁到你家里守活寡吗?” 崔母到底气不过,誓要亲自来林府出出这口恶气。 府里的丫鬟小厮都瞧见,眼观鼻子耳观心,哪个也不敢往外传。 但翌日,江州城里还是起了些风言风语。 传闻真真假假,谁也说不真切,但不管如何,这样的话既传了出去,往后任是哪家姑娘也不敢嫁去林家了。 第25章 惊天噩耗 林莺娘来东院时,林崇文在里面发了好大的火。 他将自己亲事没能成的怨愤发泄在日夜缠着自己的妾室身上。 姜氏歪着身子倒在榻上哭,“这怎么能怨我?难不成这样的事是我一个人就能做的?分明是你自己把持不住。” “我把持不住?” 林崇文咬牙切齿,不能同意,又怪她非要请大夫进府,将此事声张了出去。 “那我还不是为了你的身子着想。”姜氏锤着床榻痛哭,“你要是旁的人,我哪管你死活,便是死在外头也与我不相干。我一心为你,你却如此怨怪我。” 她撑起身子要走,“我知道,你是嫌我了。我这便带着莺娘回青州去,省得在你眼前碍了你的眼。” 正巧此时林莺娘推门进来。 姜氏上前拉着她就要走,“你也别做这林府的小姐了,我们母女高攀不起,这便收拾东西回青州去罢。” 林莺娘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目光怔怔看向林崇文。 “爹爹……”她未语泪先流,“爹爹又不要我和姨娘了吗?” 一个“又”字她咬得格外重,再添那簌簌落下的泪,委屈又可怜。 林崇文方还蓬勃的怒意转瞬便消了大半,叹气,过来哄她,“爹爹何曾说过不要你。不过是你姨娘置气说的胡话罢了。” 又转头去哄姜氏,“我又何曾说过怪你?你这气性未免也太大了些,不过随意说你两句就吵着闹着要回青州。你们回青州去做什么?那么些年的苦还没吃够吗?” 姜氏现在也消停下来,只咬着唇默默落泪。 林莺娘也哭,扯着她的衣袖轻轻摇,哀哀求,“姨娘你别恼。女儿不想回青州,女儿想在爹爹身边……” 这情形,真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将林崇文拿捏得死死的。 他未必没有对姜氏生疑。 这事实在太巧,巧得他不由起疑。他过来和姜氏吵,原也是存了试探的心思。 姜氏心思单纯,林崇文一早便知,当年两三句甜言蜜语就哄得她与自己有了苟且,如今若是当真是她做的,想必叫自己诈两句也能抖落了出来。 只是没想正巧林莺娘过来了。 她三言两语就翻起了当年的旧事,林崇文只满心都是愧疚,如何还能疑她们。 “什么回青州?没有的事!” 他将母女俩都拉回房里,言辞恳切,“我这么些年待你们的心,难道你不知?” 他不能让姜氏离开。 江州现在已有风言风语传他,若是姜氏此时再离开,便是坐实了此事。 他只能温言软语来哄她,“我不过也是心烦意乱,这才口不择言了几句。原是我的错,我给你赔不是。只别再说回青州这样的话来。你看莺娘,都叫你吓成什么模样。” 林莺娘当真是害怕。 她看看林崇文,又看看姜氏,满眼仓惶的泪,盈盈蓄在眸中,天可怜见。 姜氏自然也是心疼,拿了帕子替莺娘擦了泪,只面上仍是带气,“只这一次,我看在女儿面上饶了你。再有下次,你也不必来寻我的晦气,直接备辆马车送我们母女回青州便是。” 林崇文自是忙不迭答应。 他且有事在身,又哄了几句,嘱托林莺娘陪着姜氏便出门去。 掩上门来,姜氏止了泪,气哄哄坐去榻边,“果然叫你猜着了,你这便宜爹爹当真是疑心上我了,好在你来得及时,不然三言两语的还真难打发了他去。” 林莺娘也坐过去,“好在,这门亲事到底是没了,也不枉我与姨娘谋划一场。” 崔玉蕊不嫁林崇文,自然也再不会费心去害姜氏,前世母女两人命里的劫算是堪堪过了。 只是眼下闹过这么一场,姜氏是彻底看穿了林崇文的薄情寡性。 不免忧心,“这没了崔姑娘,往后说不准还有赵姑娘,李姑娘,这样的事若是再来上两遭,咱们母女可怎么好?难不成日日提着脑袋提防过日子?” “自然是不成。” 林莺娘去拉姜氏的手,看着她,“姨娘,您该定主意了。” 姜氏到底是顾念与林崇文这些年的夫妻情分,那浮玉膏的量下得并不重,想着退亲以后还有回寰余地。 如今林崇文闹上这么一场,姜氏是彻底死了心。 林崇文的病必须坐实。 要让整个江州的姑娘都顾忌此事不敢嫁他,从此收了心,身边只有自己一人,如此才能安枕无忧。 林莺娘从东院出来,手里用帕子包着半罐姜氏用剩的浮玉膏。 这是方才姜氏交给她的,“我的儿,这谢家三公子可不是路上随便就能遇上的,若是错过了往后可就再没这机缘了。” 她已经从林崇文那里知道了谢昀一行人即将返回金陵的消息。 姜氏替林莺娘焦急,“若是等他们当真离开了江州,你再毁断肠子也是迟了。” 说的正是呢! 林莺娘也隐隐下了决心。 她攥紧了手里的帕子,里头的浮玉膏瓷盒深深印进她掌心。 她已经有了主意。 这浮玉膏前后的原委自然经由青山的口,传去叫谢昀知晓。 林莺娘和姜氏蓄谋使的计,林崇文不能人道的病,还有那剩下的半盒浮玉膏。 青山看了看自家侯爷,迟疑说出口,“侯爷,那半盒浮玉膏叫林二姑娘拿了回去。” 他点到即止。 一个闺阁姑娘,拿着这东西在身边,是想做甚么,不言而喻。 谢昀起先默不作声听着,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直到最后才轻嗤了一声,“当真是小瞧她了。” 寻常姑娘甚是看重名节,她倒是不管不顾,胆大妄为。 青山再禀一事。 过两日启程回金陵,途中会经三鹤山。 青山道:“按侯爷吩咐,属下已在三鹤山安排好了人手。” 谢昀没打算让谢子慎活着回金陵。 上次没能死在西郊湖里,算他命大,此番三鹤山上匪寇横行,正是杀谢子慎的良机。 只是青山想起一事,欲要出声提醒,还未开口,就叫自家侯爷全然洞悉的眼堵了回来。 青山不再多言,垂首退出去,心里默默为林莺娘掬了一把泪。 他原还以为自家侯爷看上了林二姑娘。 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 只是不知,这林二姑娘若是知晓她不惜压上清白,费尽心机要嫁的人即将不久于人世,会是怎样的惊天噩耗。 第26章 既招惹了我,你怎么敢再招惹旁人? 谢子慎最后才知回京的日子。 他来找林莺娘辞行,“我此番回去定当告知母亲,请她允了我们两的亲事,到时我再亲自来江州接莺娘。” 少年目光诚挚,满眼爱慕。 面前的姑娘却是不安,揉着帕子,抬眸问一句,“若是三公子母亲不同意呢?毕竟我与三公子身份实在悬殊……” 一个是尊贵无双的世家公子,一个只是这江州城里的小小庶女,何止天差地别。 谢子慎自然也想到这一点,他顿了顿,宽慰她,“莺娘多虑了,我母亲最是和善好说话,她一定会同意的。” 少年当真天真单纯,不谙世事。 林莺娘心里暗叹一句,抬起眸来,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许久,才抿着唇,支吾出声,“三公子,莺娘不做妾。” 她的姨娘姜氏,就是明晃晃的例子。 她不能重蹈覆辙。 “自然是正妻。”谢子慎来握她的手,信誓旦旦,“莺娘你放心,我谢子慎在此发誓,一定不会辜负了你。” 姑娘羞答答,倚进他的怀里,甜言蜜语,“莺娘相信三公子。” 两人幽会,自然是在寂静无人处。 丫鬟小厮守在月洞门外,郎情妾意的两人相视一笑,满是情意绵绵。 姑娘再羞怯怯敛眸,秋波低转。 少年血气方刚,如何忍得住。 “莺娘……” 他喃喃,俯首要一亲这香泽,却叫害羞的姑娘以帕来掩。 她小声嗔怪,“这是园子里呀,要是叫人瞧见可怎么好。” “可是……可是……” 少年缠人得紧,哀哀恳求,“我忍不住……莺娘你就依了我罢……就这一回,好不好?” 姑娘脖颈下抹了一点点浮玉膏,少年越是搂抱她,心头越翻涌,忍不住埋在姑娘脖颈处深深一嗅,“莺娘,你怎么这么香……” 他已经沦陷,不能自拔。 怀里的姑娘却在此时无情的抽身离开。 “这里不行。” 她又羞又恼,再不肯他近身,却耐不住少年看过来好可怜的一双眼,终是抿了抿唇,松口道:“明日戌时你来书阁……” 书阁偏僻,常年无人,只有小厮会偶尔进去清扫,是私会的好地方。 谢子慎闻言眼眸一亮,知晓姑娘这是应允了,忙不迭应下来。 他只眼巴巴等着,到了翌日戌时,便要出门赴约。 却没想刚出院门,就叫人自身后一手刀劈晕了去。 按时前来赴约的林莺娘毫不知情,她提着风灯,轻轻推开书阁的门,试探着唤一声,“三公子?” 书阁里空空荡荡,无人应,只能借着一点月光看见窗前影影绰绰立着个人影。 林莺娘以为是谢子慎。 她轻轻掩上书阁的门,提着风灯盈盈走过来,嗔着声怪他,“三公子怎么也不说话,搞得这样神神秘秘,倒是怪吓人的。” 她已准备好了所有。 颊上抹了足量的浮玉膏,又让贴身丫鬟采雁守在外头。 当然最最要紧的是,她还留了匿名的信笺给林云瑶。 林云瑶与她自来就不对付,前几日又闹了一场,如今正正是恨她恨得咬牙切齿,瞧见了信笺里林莺娘暗里私会的话,定是会大张旗鼓领着人来看。 届时门一推开,暗里私会的两人被抓了个正着。 这事关姑娘清白,林崇文定是要向谢子慎要个说法的。 少年情深却不堪托付,想要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她只能出此下策。 谢林两家到底有亲,出了这样的事,想必那谢家勋爵门第也不能推脱了去。 再则谢昀也允了帮她。 她与谢子慎的亲事,当真算的上是板上钉钉了。 林莺娘胸有成竹。 眼瞅着以后膏梁锦绣的好日子就在跟前,她按捺住心中雀跃,提着风灯步步上前。 裙摆翩跹,将落未落。 她满含柔情蜜意的声,轻轻唤,“谢郎……” 她口中的谢郎缓缓转过身来。 “扑通——” 姑娘手里的风灯乍然落地。 窗棂里透进来的月光很明,她瞧清了面前人的脸,不可置信,“怎么是你?” 他在她颤抖不敢信的眼里,微微挑眉,反问回去。 “不是我,林二姑娘以为是谁?” 林莺娘方还雀跃的眼即刻落了下来,她不明白,微蹙着眉,语调迟疑,“侯爷分明答应过我的。” 他要助她嫁给谢子慎。 缘何现下却会出现在这里? 谢昀解她疑惑,唇角微微一勾,清矜疏朗的眉眼里有兴味盎然的笑意,“是啊!我答应了林二姑娘,只不过现下,我又后悔了。” 这般言而无信的事,他说来坦坦荡荡,丝毫不觉有异。 只林莺娘叫他这句话噎住。 她紧咬着唇,只觉自己叫人戏耍了,却又碍于对方权势不能发火。 到底势高一寸压死人,何况眼前是她万万不能得罪的权贵。 林莺娘只得将满肚子委屈咽进肚里。 姑娘何曾这样憋屈过,一向只有她算计旁人,却没料一遭叫人算计了,真真是阴沟里翻了船,到底是气不过,闷声嘟囔了句,“侯爷怎能这样……” 她以为谢昀听不见。 “怎能怎样?” 他偏偏听见。 两人隔得不远,他缓步走至她跟前。居高临下,垂眸看她因气愤而颤的睫。 林莺娘抿着唇,再不肯说。 她是最审时度势的性子,才不会逞一时口舌之能。 谢昀偏要她说,挑起她的下颌,看进她心虚不敢看的眼里。 这样的姿势极暧昧。 林莺娘避开眼,她能感觉到郎君温热的指腹在她涂了浮玉膏的颊边蹭,轻轻地,慢慢地,意味深长。 她慌得眼睫止不住的轻颤。 好半晌,他收回手,蹭了浮玉膏的指凑到鼻尖,闭着眼轻轻一嗅。 再睁开眼,眸子深处风起云涌。 “好大的胆子。” 他开口,明明眉眼莹润如菩萨,眼底却是叫人胆寒的风霜雪意。 叫本就胆怯的姑娘不由一颤,瑟缩着身子听得他在耳边缓缓道:“杨柳儿,既招惹了我,你怎么敢再招惹旁人?” 第27章 私会 林莺娘在听见那声“杨柳儿”时就生白了脸。 原来那一夜园子里的人果真是他。 林莺娘此时当真是欲哭无泪,若是知道是谢昀,她是万万不敢那般造次的。 眼下说什么也是迟了。 她提着心,战战兢兢抬眸来,正对上谢昀看过来的眼。 愠怒有之,冷冽霜寒有之,还有的,是掩藏极深的欲念,翻滚着,恍惚要吞噬她。 ——浮玉膏起效了。 姑娘下意识就想逃。 就在此时,外头有纷乱嘈杂声响起,还伴随着林云瑶嚣张跋扈的声,“快去!把书阁门口那丫鬟给我押了,再将四面围起来,别叫里头的人跑了!” 林云瑶已带着人赶了过来。 林莺娘出不去了,书阁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明晃晃的火光几乎照亮了昼夜。 林云瑶当真是对林莺娘恨之入骨。 她此番拿了林莺娘的把柄,是定要她名誉扫地,粉身碎骨不得翻身。 是以大半个林府的小厮都叫她找了来,莫说大门,就连窗子底下也候着人,整个书阁围得像个铁桶一般。 书阁里的姑娘急得团团转,反观郎君却是神色平静,好整以暇的看着她,他还能暂时压制住浮玉膏的药性,瞧着与寻常人无异,只是眼底不甚清明。 他不耐烦林莺娘在面前晃,伸手一把将她捞进了怀。 “慌什么?” 他只手禁锢着她,气息显而易见的开始不稳了,“你把她找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他还知道自己的计划。 林莺娘听得心下一惊,但现下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她在他怀里抬眸,可怜兮兮的祈求他,“侯爷你一定有法子的是不是?” 她相信谢昀绝对有法子,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这里。 谢昀一眼看穿了她,“怎么?你不敢让她进来,怕她撞见私会的不是你和谢子慎?” 林莺娘心里从来惦记的都是谢子慎。 谢昀这尊大佛,她攀不起,也不想攀。 可谢昀偏偏要她攀,他松开手,漫不经心看着她,“林二姑娘现在大可以出去,告诉他们你原本今夜在这里是要做甚么。” 这怎么能说。 姑娘眼里急出了泪,摇着头,仓惶盈盈看着他。 “抑或是……” 他言辞轻慢,却戛然而止。 林莺娘明白他的意思。 林云瑶带着人冲进来时,瞧见的就是姑娘颤巍巍的伸手去揽郎君的腰,又主动埋首进他的怀,烟水的裙和墨青的衣交缠在一起。 “林莺娘,你果真不知廉耻,私会外男!” 她实在太着急,还没来得及看郎君的相貌就脱口而出,又要让人上前来拿她。 小厮还没来得及靠近。 就见那揽着姑娘的郎君微微抬首看过来,他们叫那眼里的霜寒慑住,再不敢往前一步。 林云瑶此时也看清了他的脸,磕磕绊绊出声,“侯……侯爷……” 谢昀看过来的眉眼极冷,宛若覆上了霜雪。 “滚!” 这副情形,林云瑶哪还能不知道是发生了何事。 谢昀她到底得罪不起,立刻带着人退了出去。 离得远了,才转头看着恢复寂静的书阁,气得直跺脚,“果真是个不要脸的祸害,勾了三公子倒也罢了,如今连侯爷都叫她勾了去!” 她对林莺娘的厌恶憎恨又多了一层。 林莺娘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书阁。 她搂着谢昀的时候闻见一股诱人的香气,不是沉水,是月麟,又名袖里春。 高门大户的姑娘出阁时,洞房花烛便会熏此香,有动情之效。 她沉溺在那香中,连被谢昀抱回了客院也不知晓。 帘帐层层叠叠落了下来,有人要抽身离开,反叫榻上的姑娘扯住了衣袖。 她看过来的眉眼潋滟含春,反倒是郎君眉眼深深,甚是清明——那一点点浮玉膏并不足以让他动情。 他居高临下看她,“林莺娘,我是谁?” 姑娘仰着头看他,眼波溢水,雨若云娇,柔声唤,“侯爷……” 这一声轻唤转了十八个弯,含着颤,透着怯,娇滴滴地几乎要落下水来。 恰如园中那日。 他也如那日垂眸而笑。 提醒她,“这只是袖里香。” 她若知晓浮玉膏,就应当也知这袖里香。 袖里香有动情之效不假,但效用极轻,不过是怕新婚夜姑娘紧张生惧,少量催情而已。 林莺娘当然知道。 可是她现在没有别路可走。 满林府的人都瞧见她与谢昀在书阁私会,她清白声名已然没了,若是不坐实了此事,抓紧了谢昀,明儿此事传出去。为保林府声誉,林崇文会毫不犹豫舍弃她。 林莺娘心里有了主意。 她婀娜着身子自榻上起来,纤纤玉手去解那腰上的束带,窸窸窣窣,烟水裙如花般坠落,铺泄一地。 水肌弱骨,袅袅娉娉,当真是美人如玉。 她上前,纤柔滑润的手轻轻抚上郎君镶金坠玉的腰带。 反叫人按住。 帘帐撩起又层层叠叠落下,姑娘光滑如玉的身子陷进绵软的被里。 她起先还会主动,纤白的玉手去揽他的脖领,柳眉轻挑,眼波流转,满头乌发随意散在榻上,勾魂摄魄。 是将将出世,勾人魂魄的妖精。 似拒还迎,欲语还休,婉转承欢。 郎君深深看着她。 他似乎很喜欢她的纤腰。 温热的掌在她盈盈一握的腰肢反复流连,细细摩挲,姑娘在他手下无法遏制地微微发颤。 倏尔往怀里一捞,雪白修长的后颈被扼着按下去。 尖锐的疼痛骤然传来。 姑娘疼得很,方还盈盈的脸色霎时褪得惨白。 想挣开,反叫他更用力的箍进怀。 他眉眼里的霜雪终于化成了春水,在她光洁如玉的肩胛落下一吻,又温着声来哄她,“别动,一会儿就不疼了……” 他声音尤带蛊惑,动作也渐渐舒缓,她在这样温柔的抚慰中软了身子。 下一刻,却是连腰肢都要被碾断的疯狂。 她埋首在锦被中,抑制不住地呜咽出声。 正是此时,有人寻到了这里,房间里烛火通明,他径直敲了敲门,试探唤一声,“莺娘?” 第28章 还敢来招惹我?看来是方才没折腾够 是谢子慎。 他醒来发现自己倒在了园子里,后颈处还残存着叫人手刀劈下的疼。他顾不上,撑着身子爬起来,跌跌撞撞去书阁。 已是迟了。 书阁里空空荡荡,哪儿还有人在。 路过的丫鬟好心告诉他方才发生的一切。 他浑噩听着,最后问一句,“那现在林姑娘在哪儿?” 他问的是林莺娘。 丫鬟抿了抿唇,期期艾艾回答他,“二姑娘叫侯爷带走了。现下……许是在客院吧……” 于是谢子慎匆忙回了客院。 所有的屋子都暗着,只有这间屋子燃着烛火,青山在方才便极有眼力见的退出了院子,这倒是方便了谢子慎直接寻了过来。 榻上的姑娘骤然听得这一声唤,身子不由一僵,方还混沌的眉眼陡然清醒。 有人来了…… 她蜷着身子要往被里缩,反叫他擒着光溜溜的足拖了出来。 他不肯她逃,附下身来,在她耳畔轻笑,“躲什么?怕他知道你我现下在做的事?” 他起了恶劣的心,更用力的厮磨她。 林莺娘又羞又恼,她到底是个姑娘家,紧咬着唇,将所有呻吟都止在喉咙里。 外头的谢子慎等了半晌,没听见回话。他不由有些焦急,再敲门,“莺娘,你在里面吗?” 他实在忐忑难安。 将将醒来,不知发生了何事,也不知心上人在哪儿,实在等不及,他要推门进来一探究竟。 “莺娘,我进来了。” 他的手已然抚上了门。 正是此时,里头传来一声破碎,几不可闻的呻吟声,是耐不住磨砺的姑娘轻轻从唇齿间溢出来。 他叫这声呻吟止住了动作。 世家的公子,便是没有通房丫鬟,这样的风月事,也能在叔伯兄弟的戏谑荤话中知晓一二。 他如何能不知道现在里头是在做甚么。 谢子慎顿时呆立当场,犹如五雷轰顶。 里头姑娘止不住的闷声呜咽还在时不时地传来,他眼红如血,再听不下去,转身愤然离开。 外头的声响停了,里头的声音也渐渐止了。 姑娘精疲力尽,鬓发湿透,浑身酸软,无力瘫倒在被中。 她身上光溜溜的,美玉无瑕,一览无遗。 反观谢昀,除了衣衫微乱,眼角染上些许情欲气息,大体还是清清冷冷的方正郎君,一点也瞧不出方才的纵欲轻狂,荒唐孟浪来。 林莺娘怎能气得过。 她妖娆着身子腻进他怀里,誓要也脱下他这层清冷禁欲的皮来。 谁知不安分的手刚摸上胸膛,就叫他按下。 谢昀挑眉看过来,“还敢来招惹我?看来是方才没折腾够……” 他话里的危险意味惊得林莺娘心下一颤,方才他的手段她是见识过的,波云诡谲,她实在受不住。 下意识就想逃,可惜已是迟了。 逃跑未遂的姑娘又被重新按回了榻上。 这一遭翻云覆雨,颠鸾倒凤,直到夜上三更才止。 姑娘被磨砺得狠了,沉沉睡去,再醒来,身边的郎君早已离去,日头也已高高悬上了树梢。 她撑着身子想起来,浑身骨头儿都要散架似的,腰要断了,腿间也疼得厉害,不由蹙眉“呲”一声。 采雁听见声响赶忙进来。 “姑娘醒了?” 她来扶林莺娘,锦被落下,露出姑娘凝脂如雪的肌肤,上面深深浅浅的印,尤其是腰上,几许淤痕打眼的紧,是叫郎君发狠时用力攥出来的。 采雁心疼直掉眼泪,“侯爷也太不怜香惜玉了,怎么能这么对姑娘?” 林莺娘亦是疼得咬牙骂,“这世上的男子没一个好东西,都是混账玩意儿!” 她算是看透了。 就连谢昀这般,瞧着清冷不近女色的,到了榻上,就浑然变了个模样。 后头还是她撑不住,软语哀求了许久,他才作罢。不然昨日,怕是要生生死在榻上。 林莺娘心有戚戚,又听采雁边涂药膏边对她道:“姑娘一会儿好些了,就去前院看看吧。昨儿的事,老爷也知道了。” 林崇文早便知道了书阁的事。 昨夜林云瑶哭哭啼啼来告状,将书阁发生事情的原委说给林崇文听。 又义愤填膺道:“爹爹,我就说那林莺娘不是个好的。先前她故意勾引三公子倒也罢了,现下竟这样大的胆子,在书阁与人无媒苟合,这是要将咱们林府的声誉弃之不顾啊!这事若是传出去,旁人还怎么看咱们林家?” 林府的声誉是大事。 林崇文初时也是极愤怒,可等他知晓那与林莺娘私会的人是谢昀时,便偃旗息鼓了去。 他把和林云瑶一同前去拿人的小厮都叫了来,用银子封了口,又千叮咛万嘱咐也不让林云瑶声张出去。 林云瑶不肯依,“是她毫无廉耻,她做得我怎么说不得?” “我的祖宗!”林崇文当真是恨铁不成钢,“那是定远侯爷,他能瞧上莺娘那是莺娘前世修来的福分,你看张知州家的姑娘,想要这福分也且没有呢!” 话里话外,这还是林莺娘有本事。 林云瑶叫这歪理气得直跺脚,偏又无可奈何,回房一个劲儿地哭。 林崇文现下没有功夫管她。 他原先以为林莺娘同那谢子慎是一对儿。 那谢子慎性格温和,彬彬有礼,是个好拿捏的。最主要他身上没有婚约,林莺娘若是争气,说不定还能搞个正头夫人当当。 可现下换成了谢昀。 谢昀身份就不必说了,定远侯爷,尊贵无双,可这最最要紧的是他与平阳公主定了婚约。 正头夫人是不要想了,这妾室什么的也得往旁边放放。 毕竟哪有公主还未进门府里先纳妾的道理。 林崇文现在当真是脑门子一团浆糊,他愁得一夜没睡,在书房坐了整夜。好在翌日天光一亮,就有小厮进来禀,说定远侯爷求见。 “快请快请。” 林崇文一着急,匆忙起身,险些从圈椅里跌了出去。 也顾不上疼,又赶忙让人伺候洗漱见客,生怕耽搁了去。 见客厅里,谢昀垂眸饮茶。 郎君清谡挺拔,光风霁月,是世出无二的端方君子。 这是整个大鄞朝最年轻的权臣,年纪轻轻便袭了定远侯的爵位,如今又在内阁任职,前途锦绣不可限量。 他见着林崇文,不紧不慢搁下手里的茶盏,径直道:“林大人,我此番过来,是想征得林大人同意,带林二姑娘回金陵。” 第29章 名分 说是征得同意,实则只是告诉他一声罢了。 林崇文哪有拒绝的权利。 更何况他也不会拒绝。 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他欢喜都来不及,原还担心侯爷转个头便不认账,不想竟主动提出要带自家姑娘回金陵。 这瞧着,是要给名分的意思。 林崇文忙不迭应下,他到底没叫欢喜冲昏了头脑,又试探着问一句,“侯爷,这小女的名分……” 哪怕是个妾室。 这定远侯的妾,那也是不比寻常人家的显贵。 谢昀听得这话沉吟半晌,“定远侯府的情况林大人也知道,可能暂时只能委屈姑娘住在外头,等以后公主进门,再抬姑娘进府,林大人觉着如何?” 林崇文自是答应。 这已是最好的法子了,谁也不想当面去触平阳公主的霉头。 只是送走了谢昀,林崇文心里也不免有些惋惜。 好好的谢家三夫人没当成,最后只落得个妾室的位置。 这一妻一妾,到底是没前头尊荣。 后来林莺娘过来,林崇文好生交代,“这往后去了金陵,好生伺候侯爷。平日里说话做事必得小心谨慎着,万万不要叫人拿了把柄。你放心,只是暂且在外头委屈着,侯爷已经允诺,等平阳公主进了门,便抬你进府为妾。” 林莺娘自是垂眉顺眼地听,眼里盈着的泪却是止不住地簌簌往下落。 林崇文看着,不免长叹一口气,“我知道,这事委屈了你,但事已至此,这已是最好的法子了。” 昨夜的事林崇文看得分明。 林莺娘与谢子慎的情投意合他看在眼里,昨夜想来是临行前两人相约私会。只是不想好好的谢三公子不知何故换成了定远侯爷,又叫林云瑶当场抓了个正正着。 如今,木已成舟,只能就这么阴差阳错地糊涂下去了。 他劝林莺娘,“虽说是妾,可是定远侯府的妾也是旁人艳羡不来的尊荣。你和谢三公子先前的那些事,就忘了罢。” 姑娘抬起哭得红红的眼,“爹爹,往后女儿去了金陵,就不能在爹爹跟前尽孝了。” 她哭得可怜,林崇文见着她如此惦念自己,心中自是一阵熨帖。 他还想着,若是林莺娘往后在定远侯爷面前得势,想必自己也能跟着扶摇直上。 正宽慰着,又听林莺娘抽噎着道:“女儿此去金陵,便是山水迢迢,不知何时再能与爹爹和姨娘相见。女儿有一事,还望爹爹成全。” 话说到这里,林崇文哪儿能不成全。 “什么事?你告诉爹爹,爹爹必尽力为你周旋。” 林莺娘以帕拭泪,哽咽道:“女儿这一世,最亏欠的便是姨娘。当年若不是因着有了我,姨娘也不能被赶出门去,受了这么些年的苦。如今女儿好不容易长大了,又要离她这样远,女儿当真是舍不下。往后,还请爹爹一定要善待她。” “这你放心。”林崇文忙不迭应下。 只是不论林莺娘再如何旁敲侧击,他也绝口不提扶姜氏为正妻的话来。 林莺娘回了小绣阁才落下脸来,手里的帕子直要拧成了结,“原还想着就算没能嫁给谢子慎,好歹能替姨娘求个正妻之位来。” 这妻可不同于妾,那是得上告天地祖宗,记进祖祠的,自然也不能轻易发卖处置。 这是她能为姨娘想到的最好的路。 只是没想,就算林崇文断了子嗣,再没了娶妻的可能,自己又拿着定远侯府的权势来压他,他还是断然不肯松口。 这便将林莺娘气得够呛。 她也去拿那两盆荷瓣素心的秋兰撒气,边扯边忿忿道:“这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自己的清白没了,姨娘的正妻之位也没能谋划上。 姜氏打老远就看着她扯着秋兰出气。 昨夜的事林云瑶闹得那样大,她自然也是知情的,但林府有规矩,后院妇人不能去客院,她只能干着急。 如今知晓林莺娘回来,才赶忙赶急的过来。 “哎呦,又拿它撒气做甚么?” 她自林莺娘手里救下那盆已近死透的秋兰,塞给了采雁,拉着自家姑娘进屋说话。 “快将昨日的事儿与我说说,我在东院里等着,都快急死了。这怎么好端端的谢三郎成了定远侯爷呢?” 林莺娘黯淡着眉眼,将原委告诉她。 “难怪……”姜氏恍然大悟,“我说你那便宜爹爹怎么突然要将我扶成正妻了,原来是因为这个。” “姨娘你说什么?” 林莺娘一下就听出话里的不对来,当即问,“我那便宜爹爹说要将你扶成正妻?” “是啊!”姜氏道:“方才我来见你之前,他将我叫了过去,便是说的这事。” 林莺娘顿时不明白了,若有所思,“方才他分明是不肯松口的呀,怎么突然就变了主意?” 原来林莺娘离开后,青山就来见了林崇文。 话里话外的意思,姑娘往后是定远侯府的贵妾,这庶女的名头到底是不好听,先前听说府里有将姑娘记作嫡女的打算。 林崇文浸淫官场多年,哪能听不出青山的意思,当即表示要开宗祠,将林莺娘记在已逝的林夫人名下。 “何必如此麻烦?” 青山道:“林二姑娘原有生母,哪有生母尚在改记她人名下的道理,如此做往后若是叫人知晓怕是惹人非议。” 这便是明说了要林崇文抬妾为妻的意思。 林崇文自是不大情愿,正支吾着想法要推脱。 就见青山脸色一板,严肃问道:“林大人如此为难,莫不是林二姑娘生母德行有失,不堪为妻?” 这生母的名声可联系着姑娘的声名。 林崇文可还盼着林莺娘荣华富贵,带着他一同翻身呢! 自是连连否认。 这样一来,抬妾为妻的事也只能应下。 青山又道:“此事原是林大人的家事,侯爷本不该过问。只是侯爷看重姑娘,自然是想为她谋划一二。” 这便算是解释。 林崇文方还郁郁的心叫他话里那“看重”二字又活泛起来,飘飘然不知所以。 林莺娘唤了前院伺候的丫鬟过来问话,给了个赤金缠珍珠的坠子,那丫鬟就将看见听见了全然抖落了出来。 听到最后,林莺娘才恍然,“我道怎么突然改了主意,原是后头还有这么一桩官司。” 第30章 两情相悦,棒打鸳鸯 姜氏听了丫鬟说的“看重”二字也飘飘然不知所以,高兴得当真合不拢嘴,“果真还是我儿厉害,连那金陵来的定远侯爷也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她原先是不大看好昨夜的事,这定远侯的妾哪有侯府三公子的妻来得体面。 何况她自己便是做妾的,这里头的辛酸委屈自是清楚明白。 可如今这定远侯爷明摆着为自家姑娘撑腰,这体面便是做了谢三公子的妻也未必能有,当即又变了主意,“我的儿,你可要好好巴结住了这位侯爷,姨娘这往后的好日子,可全靠你撑着了。” 林莺娘兜头一盆冷水提醒她,“姨娘,那定远侯爷可与平阳公主有婚约。往后她进了门,你闺女我的日子可就难了。” 妾都是要看正妻脸色的。 更何况这定远侯的妻可是天家的公主,那是搁在手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的主儿。 “公主又怎么样?” 姜氏现下说的话和从前截然不同,“那公主金尊玉贵的,都是要人哄着她的,她哪伺候得来人啊?我的闺女可就不一样,生得这般花容月貌,性子又是一等一的好,这往后侯爷的一颗心还不都叫你吊着。” 她沉浸在即将要抬为正妻的欢喜里,无法自拔,“哎呀!这往后我就是这府里的林夫人。你呀!就是这林家的嫡姑娘。便是这三姑娘见着我,也得叫我一声母亲呢!” 她欢欢喜喜的走了,徒留林莺娘看着她的背影,赌着气儿似的揪帕子,“我还是不是姨娘亲生的?这么着就把我给卖了。” 采雁在旁边捂嘴笑,故意逗她,“是不是亲生的姑娘难道不知道?” 林莺娘恼着佯瞪她一眼,“我当然知道。” 她是这世上最清楚不过的人了。 姜氏当年生她受了好大的罪。 她的生父是个混账,赌博赢了钱花了五两银子买了姜氏,后头喝醉酒输了钱又把她转卖了出去。那时姜氏已怀了她,挺着大肚子被卖到青楼。 寒冬腊月的天,在一间破茅草屋子生下了她。 天气冷,母女俩险些丧命,姜氏因此伤了身子,往后再不能有孕了。 这样的事,后来姜氏说起却是轻飘飘地笑着,“你说我们母女俩命多大?这就是老天爷有眼,叫我们命不该绝。” 后来回了林府。 姜氏知晓了林夫人前头的那个公子殁了,又哭又笑,“这可不就是报应?当年我腹里的也是个男胎呀,都成型了,硬生生让她一碗红花堕掉了。” 她搂着林莺娘,哭得泣不成声,“杨柳儿,咱们母女总算苦尽甘来了,往后过的都是好日子。” 好日子不好日子的,林莺娘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刚进府就险些叫林云瑶一盏烛台毁了脸。 她只知道自己不争不抢什么都得不到。 她只知道这世道艰难,她得费尽心机,才能好好活下去。 白日里既承了谢昀的恩惠,夜里林莺娘便打扮得妖妖娆娆往客院来。 又是亲手做的芙蓉糕。 书房前青山先检查,欲言又止,到底什么都没说。 再进来,原来里头还有人在。 是谢子慎。 他向自家兄长请求,想先一步回金陵城。 案桌后的兄长头也未抬,疏远又冷漠,“此番出来赈灾你当是儿戏?想来便来,想回便回?” 他毫不留情驳回了谢子慎的话。 谢子慎心里委屈,面上也难平,“兄长一定要这样折辱于我吗?” 他知道了过几日林莺娘随谢昀一道回金陵城的消息。 多讽刺。 昨日还是他心心念念想要娶为妻的姑娘,转瞬成了自家兄长的房里人。 他忍不住不怨,忍不住不恨,脱口而出,“兄长明明知道,她是我心悦的姑娘,兄长怎么能如此……” 到底是少年心性一腔孤勇,换作寻常他是万万不敢对自家兄长如此造次。 谢昀终于抬眸来看他,“你心悦的姑娘?” 他语气嘲讽又冷漠,“你能娶她?” “能!” 少年倔强仰着头。 谢昀缓缓靠坐在圈椅里,再问,“你母亲能同意你娶个七品官员之女为妻?” 谢子慎仍旧扬着头,“我会让母亲同意的。” 他这话显然心虚。 他知道自己母亲的性子,也知道她对自己的期望。甚至亲事,也早早便开始为自己筹谋,就算不能同自家兄长一般尚公主,也需聘娶世家权臣嫡女为妻。 江州七品官员的庶女,从来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谢昀看透了他的心虚,淡然嗤笑,“如何同意?绝食抗议,还是以死相逼?” 这都是未出阁的姑娘才使的小伎俩,登不上台面。 谢子慎听出谢昀话里的嘲讽,不由一窒,许久才咬着牙喃喃道:“就算……就算母亲不同意为妻,那也可以……” “为妾?” 谢昀打断他,眼里是掩饰不住的讥讽,“那与她现在何异?” 他挑眉看谢子慎,“难不成我定远侯爷的妾,还比不上你侯府三公子的尊贵?” “那怎么能一样?我与她两情相悦,兄长你这分明是棒打鸳鸯,不顾她的意愿强占她。” 谢子慎急得口不择言,话说出口才知得罪了谢昀,当真是后悔莫及。 “两情相悦,棒打鸳鸯……” 谢昀当真觉得这两个词可笑至极。 正逢林莺娘推门进来,他将清冷冷的目光看过去,“林二姑娘来了,是不是两情相悦,棒打鸳鸯,你正好问个清楚。” 林莺娘看着面前的两人。 一个满目凄怆,不能自已。 一个置身事外,好整以暇。 她抿抿唇,垂眸对谢子慎道:“莺娘多谢三公子厚爱。之前种种,不过是三公子误解了,莺娘只当三公子是我林家贵客,从来不敢生旁心。” “莺娘……” 谢子慎上前一步,眼里悲怆之状更甚。 林莺娘却是惊慌退一步,甚是惶恐,“男女有别,还请三公子自重。” 第31章 若是当真想谢我,就拿些诚意来 她待他格外生疏有别,却在谢昀招手唤她时立即提着糕点盒子过去。 谢昀看她手里的食盒,“这是什么?” “芙蓉糕。” 她打开食盒,取出里头的芙蓉糕来。 谢子慎看着。 那是从前只做给他的糕点,现下她笑盈盈送给旁人,还是一样的眉眼弯弯,一双盈盈眸中如化春水。 他一时分不清到底哪一个的她才是虚情假意。 痛彻心扉,不可置信,他遏制不住满腔的怒意,怫然而去。 谢昀掀眸,好整以暇看着林莺娘,“他走了,你怎么一点儿也不伤心?” 林莺娘只一心将食盒里的糕点端出来,语调微嗔回他的话,“我是侯爷的人,怎么会为三公子伤心呢?” 谢昀微微一笑,看着她,“林二姑娘这般无情,往后若是我一朝失势,姑娘可也会如此翻脸无情?” 她装模作样想了想,“那侯爷便要小心了。” 抬眸看他,眼波潋滟,沥沥娇莺般的嗓音,勾人的紧,“莺娘不过一个弱女子,往后所有都仰仗着侯爷。侯爷可要护着莺娘才是。” 他伸手揽她,她顺势倒进他的怀里。 两人早已赤诚相对,什么亲密事都做尽了,如今自然是如鱼得水的顺畅。 不安分的手在他胸膛轻轻撩拨。 他眼眸渐深,不动声色,将她作乱的柔荑按下,“昨夜不是哭着喊疼吗?怎么,今日就不疼了?” 这样闺房私密的话,他说来坦坦荡荡,就连神色也是极清贵又磊落的。 任她使尽浑身解数也坐怀不乱的君子。 林莺娘非要撩拨他,纤纤玉指随意勾起一缕散落在耳边的鬓发,眼波慵懒一扫,声酥骨软,吐气如兰,“自然是还疼的,侯爷可要怜惜着些。” 案桌上,笔墨纸砚落了一地,公文也被随意扫开,狼毫笔尖上的墨点,斑驳洒在地上。 她衣衫半褪,光洁的背贴上微凉的桌案,突如其来的凉意惊得她眼睫微颤。 忍不住微微蹙眉,轻启朱唇,“侯爷……” 她今日穿的是胭脂色的裙,裙摆层层叠叠堆积在腰际,越发衬得那纤腰无骨,盈盈一握。 他温热的指在那纤腰上缓缓抚过,眼神沉静,目光却是有意无意落在一旁未动过的芙蓉糕上。 “你一向只给人送这个吗?” 他问林莺娘。 林莺娘没说话。 天凉,案桌上更凉,她大半身子裸露在外,在他手底下止不住的轻颤。 他又问,“杨柳儿,这世上,有几人吃过你亲手做的芙蓉糕?” 换言之,你用这样的手段讨好过多少人。 林莺娘最是审时度势的性子,怎会感觉不到他话里的不悦,颤颤巍巍出声道:“回……回侯爷……爹爹和姨娘都吃过莺娘亲手做的芙蓉糕……” 她敏锐地察觉他不喜欢谢子慎,绝口不提他。 这点小心机极大地取悦了谢昀。 他环住她的腰将她抱起,而后抬手,将她半褪的衣衫轻轻拉起,遮掩住外泄的所有春光。 “侯爷?”姑娘不解。 “不是说疼吗?” 谢昀垂眸看她,疏淡不明的眼里看不出情绪,只唇角有隐约的笑意,“回去罢,今日且先饶了你。” 林莺娘收拾齐整了才出来,手里仍旧提着那装着芙蓉糕的食盒。 谢昀不要她这样随意搪塞的东西。 “若是当真想谢我,就拿些诚意来。” 什么诚意? 林莺娘只装不知,他要了她的身子,帮她自是理所应当的事。 自己不过顾惜着场面送些芙蓉糕来。 如今他不要,正好林莺娘全给了书房外等着的采雁。 采雁最是嘴馋,接过食盒,见着里头满满当当的芙蓉糕满眼雀跃,“姑娘,这都是给我的?” 她最是爱吃芙蓉糕了,这是自家姑娘拿手的糕点,只是寻常不轻易做。 再者从前纵是做了也是巴巴往谢家三郎跟前送,采雁连糕点屑也捡不着。 如今得了这满满一盒的芙蓉糕自是欢喜,走在游廊便拿了一块放进嘴里。 芙蓉糕甜滋滋的,她吃得眼儿都眯起,“还是侯爷好,不爱吃这芙蓉糕。若是三公子,我就没这口福了……” 话将将说完,面前的姑娘突然停了下来。 “姑娘,你怎么不走了?” 采雁好奇问,她上前一步看,险些没叫嘴里没咽完的芙蓉糕生生噎住。 林莺娘面前挡着的,可不就是自个儿方才口中编排的“三公子”。 谢子慎早便在这里等着林莺娘。 这是她自客院回小绣阁的必经之路。 年轻的小郎君看过来的眉也萧索,眼也滞痛。他叫方才书房里的那一幕伤了心,是要找林莺娘问个清楚明白。 林莺娘敛眉看着他,知晓这一遭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的,索性去偏僻安静处和他说话。 采雁抱着那盒芙蓉糕守在不远处。 年轻的小郎君急急解释,“昨夜并非我不守约,我一出来就叫人打晕了,后来等我醒了赶过去,书阁里已没有人了……” 他越说声越低。 他虽比自家兄长愚笨些,却并非痴傻,如何看不出这是中了有心人的计。 “是兄长……” 说到最后,他面色沉痛,几近不能语,“莺娘,这一切都是兄长设计的……” “所以呢?” 林莺娘平平静静看着他,道:“如今已经成这样了,三公子过来找莺娘,是想要做什么呢?” “我……” 谢子慎自己也不知想做什么,他只是叫书房那一幕刺激到,迟疑许久,才喃喃开口,“莺娘,你当真要和我兄长……” 剩下的话他委实说不出口。 林莺娘却已然明白。 “不然呢?”她看着谢子慎,反问回去,“三公子,你还能娶我吗?” 谢子慎垂眸不语。 出了这样的事,他怎么还能娶她。 林莺娘再问,“那莺娘还能嫁旁人吗?” 自是也不行。 闺阁家的姑娘没了清白,若是再叫郎君抛弃,那就只剩两条路可走。 一条白绫吊死,或是绞了头发做姑子。 林莺娘两个都不想选,她也不会选。 她看清面前之人的懦弱,轻轻一笑,“三公子不能娶莺娘,莺娘也不能再嫁旁人,若是再不跟着侯爷,那三公子是想逼莺娘去死吗?” 第32章 闹事 “不——” 谢子慎骤然抬眸看来。 他头一次看清面前姑娘,她的眼里没有春水,她的眸中也没有看向心上人时盈盈的光。 她只是冷漠的,平静地看着他,如同看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谢子慎叫那眼里的冷漠刺痛,不可置信,喃喃问,“莺娘,你到底有没有欢喜过我?” 林莺娘并不是会将事做绝的人。 相反,她自幼在外摸爬滚打,受尽欺辱,最会的就是察言观色,审时度势,给自己多留后路。 毕竟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后头会发生什么。 若是一朝,谢昀跌进泥沼,而谢子慎平步青云了呢? 是以她现下自然黯淡敛下眸去,长长叹了一口气,“事到如今,三公子再说这些话又有何用,不过是平添感伤罢了。” 她又变回了原先谢子慎熟悉的模样。 娇弱可怜,令人生怜。 他当即就被蒙骗,本就伤得千疮百孔的心又重新叫人掰开揉碎了,心痛难当,“莺娘……” 他是这世上最可怜的人,一朝不慎,失去了自己心爱的姑娘。 采雁边吃芙蓉糕边将自家姑娘的所作所为看在眼里。 辞了谢子慎往小绣阁走,她好奇问自家姑娘,“姑娘,你当真喜欢谢三公子啊?” 她原以为林莺娘只是逢场作戏。 林莺娘想了想,“原先应是有些喜欢的罢……” 毕竟他生得清秀温雅,性子又温柔多情,这样的郎君,很难不叫人动心。 只是可惜。 他护不住她。 一个连心爱之人都护不住的郎君,和她那五两银子就将她们母女卖了的生父有什么区别,林莺娘弃之如敝履。 她交代采雁,“往后若是谢子慎再来,你只管找藉口打发了去。” 谢子慎没有再来,倒是林云瑶过来闹过两回。 她知道林崇文要将姜氏扶正的消息,不可置信。 “爹爹如此做,置我娘亲于何地?她尸骨未寒,您就带她们母女进门,如今竟还要扶那女人为妻?” 林云瑶去林崇文面前闹,歇斯底里,不能同意,“爹爹若执意要娶那女人为妻,执意要那林莺娘做您的女儿,那我就带着娘亲的牌位回舅舅家去!反正爹爹这里只看得见她们母女,再没有我和娘亲的位置了!” 她叫林崇文这些年的偏心伤透了心,执意要带着已逝林夫人的牌位回母舅家。 “混账!” 林崇文迎面一巴掌打了过去,林云瑶捂着脸,瞬间懵了,不可置信看过来,“爹爹,您打我?” 凭心而论,林崇文这些年惯来都是慈父作派,宠得林云瑶向来无法无天。 纵是当年她意欲用烛台毁了林莺娘的脸,他也只罚她跪了祠堂,不曾对她动过手。 如今一巴掌打过去,林崇文才觉后悔。 这个姑娘自小是叫他疼下肚的,先头的孩子过得早,他将所有的宠爱都放在了自己的这个小女儿身上,当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哪怕后来林莺娘进府,也是因着愧疚待她好。 私心里,他还是只喜欢这个自幼自己捧到大的小女儿。 他收了手,连忙过去看,心疼不已,“爹爹不是故意的。爹爹只是气急了。快让爹爹看看,打到哪儿了?疼不疼?” 林云瑶一把推开他,满脸的泪,恨恨道:“你不是我爹爹!你现在眼里只有她们母女,再没有我的位置了!” 她哭着跑回了房,关起门来哭了整整一日,到底是不甘心。 她带着人去小绣阁寻林莺娘麻烦。 林莺娘正忙着收拾过两日去金陵要带的东西,没工夫搭理她,将小院门一关,任她在外头指桑骂槐地叫。 听不下去了,就让采雁打开院门。 林云瑶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林莺娘,忽然胆怯,往后退两步,警惕看着她,“你……你想干嘛?” 林莺娘上前一步,院门处有台阶,她居高临下看着林云瑶,“原本想着你我好歹姐妹一场,斗了这么些年,如今我也要走了,就不去寻你的麻烦了。没想到你却非要撞到我跟前来,这就怪不得我了。” 她话里意味莫名,嘴角又游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叫林云瑶心里又添了几分惶恐,连声问,“你到底想干嘛?” 林莺娘回答她。 她让采雁取来烛台,拿着烛台慢条斯理地走向林云瑶,“当年你拿着烛台要往我脸上泼,这仇,我可还记着呢!” 她手上的烛台正燃着烛,滚烫的蜡油沿着烛台往下滴。 若是叫这东西沾上身,燎泡事小,毁容事大。 林云瑶当年是见过这烛火落在林莺娘手臂上的惨状的,当即吓得连连后退,躲到同样胆怯的丫鬟后头,战战兢兢出声,“林莺娘,你疯了不成?你要是敢动我一根毫毛,你看爹爹如何收拾你!” 林云瑶是有底气在的,寻常拌嘴斗气,林崇文许是会站在林莺娘那边,但若是当真动了他心尖尖上的宝贝女儿,林崇文焉能罢休。 但林莺娘毫不在意,“我当然知道你是爹爹心尖尖上的宝贝女儿,挨不得动不得。” 是以寻常她也不轻易招惹林云瑶,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现在不一样了呀!” 林莺娘笑得眉眼弯弯,衬着她手里明晃晃的烛台,分外慎人。 “我现在已经是定远侯爷的人了。你猜,若是我俩起了争执,是侯爷护得住我,还是爹爹护得住你呢?” 林云瑶还没接话,她前面挡着的丫鬟连忙低声提醒,“姑娘,姜姨娘扶正妻的事就是侯爷为她出的头,听伺候的人说,侯爷对她甚是看重呢!” 这是青山亲口说的话,如今满府里已是众人皆知,谁也不敢这当头来得罪林莺娘。 只她们是林云瑶的丫鬟,实在没法子,只得耐着性子劝,“姑娘三思啊!得罪了二姑娘事小,若是为这事闹到定远侯爷跟前那就万万不值了。” 说的正是呢! 林云瑶也不是一门心思莽撞的主儿,经丫鬟这么一劝,方才的嚣张气焰顿时湮了大半,嘴里仍不饶人,“林莺娘,你别得意!不过一个外室罢了,进不进得了定远侯府的门还且一说呢!” 话还没说完,林莺娘就不耐烦听,举起手里的烛台便泼过去。 第33章 走水 林云瑶和她带来的几个丫鬟忙不迭的躲,好在那烛台泼得并不远,连衣裳角儿也没沾着,蜡油尽落到了地上。 只是林云瑶没想林莺娘当真敢泼。 这一遭算是将她震慑住了,再不敢耍嘴皮子威风,带着丫鬟赶紧跑了。 采雁在一旁看着她们的狼狈样,笑弯了腰,“姑娘真是厉害,您看三姑娘这落汤而逃的模样,活像那落汤鸡。” “呦!”林莺娘笑着睨她,“你还知道落荒而逃这个词?我家小采雁不错嘛,有长进。” 采雁不识字,她当年在江州行乞,被林莺娘捡着,便随她一同进了林府。 寻常府里的丫鬟也会些字,只采雁不爱学,林莺娘便由她去。 好在她虽愚笨些,却是十足十的衷心。 “姑娘!” 采雁知道林莺娘在打趣她,恼得直跺脚,“再这样我生气了。” 林莺娘将手里的烛台递给她,“好了,不逗你了。” 又吩咐,“将门关上罢,那林云瑶一时半会儿是不敢再来了。” 林云瑶是不敢来了。 她回去仔细检查身上,“快看看我身上有没有哪儿被烫着?” 几个丫鬟上前来,连番检查数遍,确认一点衣裳角都没叫蜡烛沾着,林云瑶这才落下心来。 她忿忿坐去镜台前。 “好个林莺娘!仗着侯爷的势就这样欺负我。还有爹爹,现下也再不会为我出头了,都是她们母女害的!” 林云瑶将所有的怨恨都怪在林莺娘母女身上。 “若是没有了她们母女,爹爹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也不会被这样欺负。” 她咬牙,对面镜台里浮现一张怨毒的脸。 这夜里,便有人趁着夜色偷偷摸进小绣阁,悄无声息地放了一把火。 林莺娘睡得沉,等被火烧出的浓厚烟雾呛醒的时候,满室火光。 她勉强撑着身子起来,却在迷迷糊糊中滚下床去,好在疼痛让她清醒了些许。 “采雁……采雁……” 林莺娘推开隔间采雁的门,一眼便瞧见了榻上的采雁。她也叫这烟雾迷晕,林莺娘用力推了两下才渐渐转醒。 一睁开眼,就叫这漫天的火光吓了一跳。 “姑娘,走水了!” “快走——” 主仆俩互相搀扶着往外去。 只可惜沿途都有火烧断的横梁落下来,阻碍了她们的路。 “姑娘……咳咳……怎么办,出不去了……” 采雁叫这烟雾呛得止不住地咳,一回头,却见自家姑娘看着这满室火光,咬牙切齿地骂,“好她个林云瑶,竟然要烧死我!明儿我就算下了阴曹地府也要回来收她的命!” 她恶狠狠的模样,把个采雁吓了一跳,当即瘪嘴哭出来,“姑娘,我不想死啊!我还没有嫁人呢!” 采雁从前也在市井混。 行讨的乞儿侃天侃地,信口胡诌,说这没嫁人的姑娘若是死了便是无主孤魂,就算到了阴曹地府也不能投胎,只能做孤魂野鬼。 采雁扯着嗓子哭,“我不要做孤魂野鬼——” 话音刚落,青山就踹门闯了进来,犹如神祗一般落在主仆俩面前。 孤魂野鬼是做不成了。 青山将她们两个带回了客院。 主仆俩火场里险险逃生,惊犹未定,一个赛一个儿的狼狈,棋盘前的郎君却是气定神闲,悠然自得地执子落棋。 林莺娘心里有了主意。 敛下眸,红唇未启,怯怯清眸先颤巍巍动起来,“侯爷,救命啊!有人要蓄意杀了莺娘。” 她娇怯怯抬眸看他,当真是委屈堪怜。 谢昀慢条斯理落下一子,“谁要杀你?” “就是那林云瑶。”林莺娘娇着声,只告起状来格外气盛,“她白日里就来寻过我的麻烦,叫我打发了回去,定是想来气不过,就暗中找人要放火烧死我。” 两人说话间,青山已经带着采雁退了出去。 这倒是方便了林莺娘,她索性走到谢昀面前,拿过他执棋的手,轻轻地,慢慢地,放在自己腰际。 前次欢好时她刻意留心过,他似乎很喜欢她的腰,总是流连许久。 投人要投所好。 林莺娘端着杨柳细腰,顺势倚进郎君怀里,身段纤细娇怯,看过来的眉眼也蓄着凄凄的雾气,“莺娘是侯爷的人,侯爷可要替莺娘做主呀!” 她在他面前总是这样,明晃晃的算计人,明晃晃地勾引人。 不管提点了多少次,一点也不知收敛。 谢昀执棋的手还停留在她的纤腰处。 她出来得仓促,外衫随意披着,没系束腰,轻易便可隔着单薄的衣贴着那柔弱无骨的肌肤。 自然也能感受到她极细微的战栗。 死里逃生,她当真是吓坏了。 谢昀掀眸看她,“我替你做主,你拿什么报答我?” 她微颤着睫回他的话,语气格外娇滴滴,惹人怜,“莺娘整个人都是侯爷的,侯爷还想让莺娘怎么报答?” 他敛下眸,轻轻地笑了一声。 “杨柳儿,耍心计耍到我的头上来了。没有我,你自己想必也有法子吧?” 他看得通透,林云瑶在她面前,一贯是落下风的,此次自然也不会例外。 她自有法子叫林云瑶吃尽苦头。 林莺娘娇言软语回他的话,“我自然是也能想到法子。” 她也坦荡。 “但我如今有了侯爷呀,侯爷是莺娘的倚仗,自然该为莺娘撑腰。” 林莺娘抬手揽他的颈,衣袖滑落,露出一大截白玉似的臂来,上面突兀的烫疤,是她刻意要谢昀瞧见。 “这是什么?” 他果然问她。 上次两人在一起时,他便瞧见了这块烫疤,美人如玉,只这处白璧有瑕。 林莺娘哀怨着眉眼,将上一回说与谢子慎的话原番说给谢昀听。 谢昀到底不是谢子慎。 听到最后,他挑眉问,“哦?是她要用烛蜡毁你,还是你刻意让那烛蜡落在手上,叫所有人瞧见?” 自然是后者。 林莺娘彼时刚刚进府,林云瑶厌恶她们母女,府里的丫鬟小厮极有眼力见,见风使舵,爬高踩低,处处刁难,她们母女在林府里举步维艰。 林云瑶要用蜡油烫她。 这样好的机会,林莺娘如何会躲。 她只抬袖来挡,那滚烫的蜡油顷刻间便在她臂上燎起了泡。 林崇文来看,自然是又愧疚又心疼。 那是他第一次为林莺娘出头,罚了林云瑶跪了两日祠堂。 自此,她们母女在这林府里才算是翻了身。 第34章 死里逃生 只是这样的隐秘,她怎么会告诉谢昀,只娇着声来嗔他,“侯爷怎的将莺娘想得这样坏?难不成那烛台是我让她拿着烫我的?” 说到底,还是林云瑶的错。 若是她没起了害人的心,林莺娘总不能抓着她的手往自己臂上烫。 不过从前,两人只在府里闹,小打小闹,上不得台面。 现如今,那林云瑶竟起了心来要她的命。 林莺娘不能饶她。 眼下倒是不必她出手了,谢昀这样一尊大佛在身边。 林莺娘心里有算计。 林崇文向来忌惮定远侯府的权势,此番若是谢昀为她出了头,那姨娘在林府里的日子可就当真是好过了,便是林崇文往后知晓了她的身世,也忌惮着定远侯府不敢动她。 自己即将要去金陵,这山远水远的,她不得不为姨娘筹谋。 只是她的满腹算计,谢昀看在眼里。 他目光从姑娘白玉臂上可怖的烫疤上轻飘飘掠过,微微一笑,“我救了你,便已然是为你撑腰了。剩下的,林二姑娘还是得自己动手才是。” 他客气起来便唤她“林二姑娘”。 这是提醒她生疏之别,不会为她撑腰的意思。 说罢,他起身便走,怀里的姑娘被可怜的无情抛弃。 采雁进来伺候,自家姑娘恼得忿忿跳脚,“什么破侯爷,除了名头好听些,半点指望不上。” 气急了的姑娘,全然忘了自己死里逃生,是如何叫人救出来的。 采雁却是没忘,她出声提醒林莺娘,“姑娘,你这身上脸上都是火烧的烟灰,要不要我打水来给你擦擦?” “什么烟灰?” 屋子里有铜镜,林莺娘忙去镜台前看。 铜镜里清晰映出姑娘的脸,本是娥眉丹唇的一张芙蓉面,只是方才在火场里摸爬滚打的,蹭得这黑一块儿,那污一块儿,哪还有平日里娇滴滴的可人模样,只觉滑稽得紧。 林莺娘如遭雷殛。 她瘫坐在凳上,颤巍巍回头问采雁,“方才我就是顶着这张脸去勾引侯爷?” 采雁想了想,实诚点点头。 那厢谢昀出门来,负手抬头望。 西北角的火势已冲了天,一股股浓烟直上云霄,整个小绣阁已处在一片汪洋火海里。 救火的小厮丫鬟来回奔走。 赶来的林崇文满脸焦急,随意拦了一个问,“姑娘呢?可救出来了?” 小厮哭丧着脸摇摇头,“老爷,火势太大了,进不去。里头的人,一……一个都没能出来。” 小绣阁只住了林莺娘主仆俩。 里头的人,拢共也就她和采雁两个。 跟在后头赶来的姜氏听了这话,险些晕厥了过去。 “我的莺娘——” 她欲要闯进去救人,被两侧的丫鬟死死拉住,“姨娘,姨娘去不得呀!火势太大了。” 火势的确大,小绣阁浸在火海里,已是烧得支离破碎,摇摇欲坠,摧枯拉朽一般,再禁不住烈火焚烧,“轰隆”一声巨响,小绣阁轰然倒塌。 姜氏见此情形,再支撑不住,当即瘫坐在地。 她神智恍惚了一瞬,而后是崩溃大哭。 丧女之痛,不可谓不痛彻心扉。 见者无不哀叹惋惜。 可怜那林二姑娘眼看着就要去金陵,往后数不尽的风光好日子,如今却悲惨死在这一场大火里。 林崇文切身经历过一番丧子之痛,自然最能体会。 他面上难掩悲伤来扶姜氏,却反叫她死死抓住手臂。 姜氏的神情有些癫狂,“莺娘不会死的!你快找人去救她!快去救她——” “房子都倒了,人压在里头,哪儿还能活。” 接话的是姗姗来迟的林云瑶。 她派人来烧了小绣阁,自然也要亲眼过来看这一场好戏。 她话里的看戏滋味不可谓不明显。 林崇文当即皱眉,呵斥,“胡说什么?那里头的是你的亲姐姐!” “我没有亲姐姐。” 林云瑶看着面前滔天的火海,不甚在意撇撇嘴,“以前没有,以后就更没有。” 她以为林莺娘已经死在了这场滔天大火里。 “爹爹……姨娘……” 倏然一声轻唤打破了她的美梦。 林云瑶不可置信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林莺娘和采雁满身狼藉,形容踉跄,正互相搀扶着从长巷中走来。 “莺娘——” 姜氏瞧见了她,立即起身,冲上前去抱住林莺娘,失而复得,她哭得肝肠寸断,“我的儿啊!还好你没事,当真是老天有眼。你要是有什么事,姨娘我也不想活了。” 又抓着她上上下下地四处看,不放过任何一处,语气焦急,“那火没烧着你吧?可有哪里受伤了,快跟姨娘说说。” 倒是真有。 姜氏握着她手臂时不慎抓住了她多年前的伤处,林莺娘顿时疼得皱眉“呲”了一声。 姜氏立即拿起她的手撩袖来看。 原先的那道伤处烫疤已经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骇人鲜红的烧伤。 烫得狠了,皮连着血肉翻出,光是这般看着都尤为可怖。 林崇文过来瞧见的就是这么一幕,连忙问,“这是怎么了?” 林莺娘虚弱不能答。 是她身旁的采雁哽哽咽咽接了话,“火势太大了,我和姑娘从里头逃出来时门板倒了下来,姑娘抬手挡了一下,便烫成了这样。” 好巧不巧,那门板砸的正是之前烫疤的位置。 姑娘都爱美,林莺娘也不想手上再多一道疤,索性要采雁拿烛台对着原先的疤上烫。 采雁不敢,害怕地连连摇头。 最后还是林莺娘咬牙拿过烛台自己往臂上烫,疼得咬牙切齿还不忘诅咒林云瑶,“等着吧!这两道疤早晚也要烫她身上,叫她还回来!” 而眼下,林云瑶看着死里逃生的林莺娘,难以置信。 “她竟然没死!” 回了自己的绣阁,林云瑶气得将镜台上的胭脂水粉都一把推去地上,镜台里一张花容月貌的脸越发怨毒,“那样大的火,屋子都塌了,竟然还能叫她逃了出去!” 她恨极了。 身边的丫鬟白芍却是怕,“姑娘,二姑娘没死,她会不会知道是我们派人放的火啊?” 第35章 心虚 镜台里的脸开始心虚,“不能吧,她都忙着逃命去了哪能知道这个。” 话虽如此,还是问白芍,“那人你可给了银子封口送出去了?” 她问的是放火的人。 到底是姑娘家,她和白芍哪个也不敢动手,只能请外头的人来,悄悄自角门放进来,等做完了事,又由白芍偷偷自角门放出去,悄无声息。 白芍点头道:“姑娘放心,人是我亲自送出去的,府里没人察觉。” 府里是没人察觉。 只是那放火的人一出林府就叫青山按在了地上。 迎面两拳砸下去,那人就全招了。 不过是市井厮混之徒,只要有银子,杀人放火,烧杀掳掠的事来者不拒,何况是这样轻巧的活儿。 “大爷饶命啊!我只负责放火,其他什么也没干啊!” 他连荷包带着银子俱都给了青山,“这钱我不要了,只求大爷饶了我。” 他鼻青脸肿,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 青山也没拦着。 侯爷有吩咐,只救人,其他一概不管,由林二姑娘自己折腾。 林莺娘折腾了整整一日。 那小绣阁烧得彻底,只剩了一片灰黑的废墟,什么也寻不见。 ——这放火的人是个老手,知道怎么放火不留痕迹。 再问昨夜巡夜的小厮,小厮说没听见动静,只说这火不知怎的莫名其妙就着起来了,起先无人察觉,火势蔓延得极快,等到发现已经遏制不住了。 府里人都说这是意外起火。 林莺娘遍寻无果,自己也起了疑,“难不成真是天干物燥,自个儿起的火,和林云瑶毫无干系?” 她不相信。 总要想法子去诈林云瑶一下。 这夜里,她便不顾自己手上的伤,登门来找林云瑶。 “你过来干吗?” 林云瑶不欢迎她,挡在门口,连门也不让她进。 林莺娘扶着手,笑得浑不在意,“我来瞧瞧云瑶妹妹呀!昨夜那么大的火,我怕妹妹吓着了,总要过来瞧瞧才安心。” 林云瑶没好气哼一声,“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林莺娘本来就没安好心,也不怕她说,自顾自就要往里去。 林云瑶拦不住,她故意将受伤的手挡在前头,还没挨着就哼着声直喊疼。 林云瑶怕她再把人招来。但凡在人前,她总是说不过林莺娘的,她那张巧言令色的嘴,能活生生将白的说成黑的,叫林云瑶回回都落下风。 时日长了,便也学得乖了,不敢轻易招惹她。 林莺娘如愿进了屋子,环视一圈,又自顾自在桌边坐下。 “云瑶妹妹这处倒是好。可怜我,屋子都叫人烧了,如今只能跟姨娘挤在一处。” 她唉声叹气,装模作样的紧,唬得本就心虚的林云瑶心下一跳,“你胡说什么?你那屋子是自己烧的,与人何尤?” “哎呦,是我嘴快说错话了。” 林莺娘忙掩着唇,又上前来,凑到林云瑶面前,“好在云瑶妹妹提醒我。若不是妹妹提醒,我还当我那小绣阁是妹妹叫人烧的呢!” 她话说得意味深长,林云瑶越发心虚,人愈心虚愈是跳脚。 “你又信口胡诌什么?” 她一双眼慌得四下转,“许是你平日里自己做多了亏心事,老天爷这才烧了你的屋子惩罚你。这是你自己活该!” 林莺娘瞧她这副心虚得不能再心虚的模样,心里全然有了数。 到底是娇生惯养,不知世事的闺阁姑娘,不过随意试探两句,自个儿就漏了马脚。 林莺娘看她如看蠢材,“我不过随口说两句,云瑶妹妹急什么。这般将自己撇清,倒像是心虚似的。” “谁……谁心虚了?” 林云瑶当真心虚。 谁也不是生来就会作恶,这头一遭蓄谋杀人,总是格外心惊胆战。 偏这事还没成,她更是提心吊胆,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生怕一朝泄露了出去。 再兼林莺娘这样阴阳怪气地问两句,魂儿都高高提着。 好在林莺娘后头再没说什么,同寻常一般与她吵两句嘴就出门去。 林云瑶是心虚极了,连忙让贴身丫鬟白芍偷偷跟了上去。 林莺娘主仆俩走到转角游廊处就说悄悄话。 先是采雁“哼”一声,“这事八九不离十,定是三姑娘做的。” 然后是林莺娘悠悠荡荡的叹气声,“应当就是了,只是可惜,眼下手里头没证据,奈何不得她。” “没证据有什么打紧。” 采雁宽慰自家姑娘,“姑娘不必着急。侯爷都说了,眼下正让青山大人查着呢!只要这事是二姑娘干的,他定会找出罪证来,为姑娘主持公道。姑娘且耐心等着,不过早晚的事罢了。” 林莺娘点点头,也道:“听说那青山大人在金陵城也是个人物,曾在大理寺任过职,想来这样的事对他来说不过大材小用,很快便能有结果。” 又吩咐采雁,“你现在就去帮我问问青山大人,可查出了什么。若是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再来回我。” 采雁自然应下。 那白芍先是回去禀林云瑶,将林莺娘主仆俩的话原样说给林云瑶听。 “此事当真?” 林云瑶听了白芍的话骇得不轻,当即乱了手脚,“这林莺娘当真是个祸害,竟引得定远侯爷也掺和进来。你说要是当真叫那青山查到了可如何是好?” 她急得不行,连忙又要白芍去跟着采雁看看情况。 采雁当真来客院寻青山。 “采雁姑娘有什么事?” 青山在廊檐底下同她说话。 采雁抿唇笑笑,“也没什么事。昨儿的事多亏了大人,不然我与我家姑娘就要命丧火海了。姑娘特意让我过来谢大人救命之恩。” “林二姑娘言重了,此事乃是青山的分内之事。” 青山会武,白芍不敢走近了,只能隔着老远看两人说话。见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甚是熟络,只恨不能生个顺风耳过去听一听。 第36章 偷盗财物,买凶放火 白芍焦急,采雁却是随意。 她随口找了几个话头,只听得青山满头雾水,眉头拧紧,“采雁姑娘还有什么事?若是无事,我还有要事在身,恕青山不能奉陪。” 他抬脚要走,采雁为留他,一时情急,脱口而出,“青山大人可有婚配?” “什么?” 青山不明所以,回头来看。 采雁垂下眸去,扭扭捏捏道:“不瞒大人,昨夜得大人相救,大人英姿,便一直留在我心里……” 她到底跟在林莺娘身边这么些年,耳濡目染也能学上她两分,她装得害羞情怯的模样,拉着青山留下来说话。 青山板着脸听着,到底是没再离开。 白芍眼见的两人在廊檐底下说了许久的话,最后才满脸欢喜的出了客院。 白芍再跟上去,采雁是去东院回林莺娘的话。 林莺娘就在东院的巷子口等着,见着采雁忙问,“怎么了?可有进展?” “果然叫姑娘猜着了,青山大人说了……” 采雁一脸雀跃,只是话还未说出口,就叫面前的林莺娘捂住,“小心隔墙有耳,别打草惊蛇了,咱们进去说。” 主仆俩进屋,关上门去说悄悄话,徒留白芍在外头干着急。 同样着急的还有林云瑶,她看见白芍回来立刻迎上去,“怎么样?那青山可说了什么?” 白芍低头不敢看她,“隔太远了,奴婢听不见他们说话。但……但是听采雁后来去回二姑娘的话,似是已经查出了些什么蛛丝马迹。” 林云瑶如晴天霹雳,“什么蛛丝马迹?” “奴婢不知道。二姑娘说怕隔墙有耳,后头便拉着采雁进屋说了。她窗子的游廊里一直有丫鬟来往,奴婢不敢靠近了,没听见。” 说到最后,白芍哭丧着脸问林云瑶,“姑娘怎么办?若是叫二姑娘查出是我们干的,老爷不会打死我吧?” 她心里有数,林云瑶是林老爷心尖尖上的宝贝女儿,自然会护着,有事定当是推她们这些丫鬟出去顶罪。 林云瑶现在也是急了,“怎么就叫人查出蛛丝马迹了?你不是说那人惯来是做这种营生的,绝不会叫人觉察出来吗?” “他当时是这么说的呀!”白芍急哭了,“介绍他的人也是打了保票的,说是绝对不会有任何差池。” 没想这样轻而易举叫人觉察了出来。 “不行。” 林云瑶缓过神来,去箱柜中翻出自己藏的金银首饰,镜台上的也没放过,俱都交给了白芍,“你去,把这些交给那人,让他连夜离开江州,等这事了了,他再回来。” 只要抓不着人,这没根没据的,林莺娘就没法定她的罪。 白芍忙不迭拿着东西按她吩咐去办。 这事不敢声张,她偷摸走的角门。却未料刚一推开门,外头林莺娘一张笑意盈盈的脸。 她早和采雁守在这儿,只等抓个人赃俱获。 “咦,这不是云瑶妹妹身边的白芍吗?这夜黑风高的,你这是要赶去哪儿?” 她又看白芍怀里鼓鼓囊囊的包袱,“这里头装的是什么?” 白芍心虚的将包袱往后藏,“没……没什么……” 采雁径直上前,要拿包袱来看,白芍自是不肯。两人拉拉扯扯间,包袱散开,里头的金银首饰落了一地。 采雁捂嘴惊呼,“姑娘,她偷三姑娘的首饰!” 这偷盗主家财物是重罪。 白芍慌了,连连摇头否认,“没有,我没偷三姑娘的东西……” 这偷没偷的,自有采雁拉了她送去林崇文面前决断。 府里接连出事,林崇文本就心烦意乱,正筹谋着过两日定远侯府的人走了,请个道士进府来瞧瞧,别是冲撞了哪路神仙。 这夜将将休息,又被此事闹醒,来禀的小厮说府里出了内贼。 他当即披衣起身,脸色难看得紧。 再出来看,竟是林云瑶的贴身丫鬟白芍跪在下头。 白芍害怕,哆嗦着身子辩解,“奴婢真的没有偷盗,奴婢是冤枉的。” “还说没偷。”采雁拣了那包袱里一件首饰出来,“这琉璃翠蝶步摇就是三姑娘的,奴婢先前亲眼见三姑娘戴过。” 林莺娘在旁边也是附和,“采雁说得没错,我也见云瑶妹妹戴过。这步摇素来是她心爱之物,平日里都不轻易示人。如今怎么会在你的身上?” 白芍解释不清,只喊自己冤枉。 “那便请云瑶妹妹过来。” 林莺娘看向坐在上座的林崇文,“爹爹,这是妹妹的丫鬟,偷的也都是妹妹的东西,该让她自己过来瞧一瞧。” 林莺娘言之有理,林崇文当即让人唤了林云瑶过来。 林云瑶初见人来请她,便知不好,再过来瞧见白芍哭哭啼啼跪在地上,心里更是七上八下,还好面上还能强装镇定,“爹爹,这是怎么了?” 采雁一五一十将原委说与她听,顺便解释道:“今日可巧我家姑娘臂上的伤疼得紧,实在睡不着,奴婢陪着她去园子里逛一逛,却不料正撞着她鬼鬼祟祟抱着包袱要出门,这不是盗窃主家财物是什么?” 白芍辩解不过,跪在地上直哭,她来求林云瑶,“姑娘……姑娘……奴婢是冤枉的呀……姑娘……” 林云瑶刚想替她辩解一二。 林莺娘立即道:“冤枉什么?如今人赃俱获,你还有什么话要说?难不成这大晚上的,是云瑶妹妹让你拿了这些东西出门去?还偏着躲着不让我们知晓?” 林云瑶一下叫她说中心思,面色当即一白,本欲说出的话生生噎在口中。 林莺娘再道:“这偷盗主家财物,按规矩可是得责二十杖,再发卖了出去。” 这话是说来恐吓白芍的,她当即被吓住。 姑娘家皮肉嫩,她也是自小跟着林云瑶娇养大的,这二十杖若是打下去能生生催她的命。 白芍实在是怕了,又见林云瑶迟疑,没有为自己辩解的意思,连忙道:“奴婢没有偷盗,这东西是三姑娘让我拿出去的。三姑娘,你得为奴婢做主啊!” “哦?是云瑶妹妹让你拿出去的?” 林莺娘当真“好心”,转头问林云瑶,“云瑶妹妹这么晚让丫鬟拿这些金银首饰出去,是遇上什么事了吗?若是当真遇上什么难事,可要和家里人说才好。” 林崇文对自家女儿亦是关心,“云瑶,是不是当真如你姐姐所说?如若有事你与爹爹讲,爹爹自会为你做主。” 林云瑶看看林莺娘,再看看地上跪着的白芍。 她不能顺着白芍的话说,再说下去,她买凶放火的事就要被抖落了出来。 第37章 怎么就没能杀了她呢? 咬咬牙,终是狠下心去别过眼,“休要胡言乱语,我何曾叫你拿东西出去了?” 这便是坐实了白芍的罪。 白芍当即瘫软坐地。 自有管事的婆子来拖她出去,要责了二十大板,发卖出去。 “不……你们不能抓我……我没有偷盗……”白芍挣扎得厉害,再顾不得其他,脱口而出,“是三姑娘买凶放火,她怕抖落了出去,要我拿银子去堵那人的嘴……” 这话一出,满堂脸色皆变。 林莺娘不可置信,“原来昨儿的火,是云瑶妹妹放的?” “没有!” 林云瑶当即否认,她心虚气却足,“都是那丫头胡乱攀扯!” 她赶忙去找林崇文,“爹爹你别信她,我真的没有。” “怎么没有?” 已是到了现下这般地步,白芍索性全抖落了出来,“三姑娘还让我交代那人,叫他出江州躲躲,等过两日二姑娘去了金陵再回来……” “没有的事!你胡说!” 林云瑶气急败坏打断她的话,又用恳求的眼看向林崇文,“爹爹,她胡说的,爹爹……我怎么可能会做这样的事,都是她为了逃脱罪责才诬陷栽赃于我……” 林莺娘看着局势,指尖狠狠掐进掌心,疼出泪来,打算再添一把火。 却见林崇文此时赫然出声,“够了!” 他一家之主的威严在此时显现,厉声吩咐下去,“白芍偷盗主家财物在先,蓄意攀扯自家主子在后。两罪并罚,念在她跟在三姑娘跟前这么多年,只按偷盗论处。责二十杖,明日找人牙子来发卖出去。” 白芍被管事婆子拖出去,嘴里直喊冤枉,呼喊声之凄厉,在场人无不心惊。 林崇文再环顾四下,尽显威仪,“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往后若是让我听见府里有谁嚼舌根,白芍就是他的下场!” 夜里这一场闹剧,气势汹汹的起来,悄无声息的就湮灭了下去。 只是可怜了那个叫白芍的丫鬟。 同为丫鬟,采雁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离了前院,她对林莺娘道:“当丫鬟真是可怜,身不由己就罢了,还有性命之忧。主子出了事头一个便是拿自己顶罪。” 白芍这事不可谓不冤枉。 她是丫鬟,只有被主子指使的权利,无法拒绝,也无法脱身自保。 采雁又庆幸,“还好我家姑娘不同她家姑娘一样。” 林莺娘转头看她,故意问,“哪儿不一样了?” “我家姑娘多聪慧呀!” 采雁满脸得意之色,“哪像三姑娘,又笨又坏,出了事只顾推自己丫鬟顶事。我们姑娘才不会呢!” 她对自家姑娘信心满满,又上前去揽她的手,亲亲密密,“还是我命好,跟着我家姑娘,吃香的喝辣的。往后再去了金陵,都是数不尽的好日子。” 她无限憧憬,全然没看见林莺娘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 其实上一世的采雁,下场便是现下的白芍。 林莺娘当时自己尚且自顾不暇,如何护得住她这个小丫鬟。 林崇文那时也是气急了,见采雁跪地为林莺娘求饶,更觉自己这个冤大头坐实得死死的,首要便拿了采雁撒气。 那二十大板是林莺娘亲眼瞧着采雁受的刑。 林崇文有交代,要往死里打。 那刑棍高高扬起,每一次落下都带起翻飞的血肉。还没到二十杖,采雁便呜呼去了命。 林莺娘现下想起,都能感受到那时的心痛难当,是牵扯着五脏六腑的疼。 她张了张嘴,忽然问采雁,“疼吗?” ——那时受刑的你,是不是特别疼? “什么?” 采雁不解地看着林莺娘,“姑娘,你说什么呢?” “没什么。”林莺娘敛下眸,摇摇头,“我是问你,昨夜的火有没有烧着你?可有哪儿疼?” “没有呀!” 青山来得及时,主仆俩都没受伤,唯一的伤还是林莺娘自个儿烫出来的。 想到此处,采雁便来气,“早知道老爷这么偏心,闹成这样都定不了三姑娘的罪,姑娘何必费心烫自己?白受了这一份罪。” 她替自家姑娘抱不平。 那烫伤可疼了,她替林莺娘换药时都心疼得不行。 哪知林莺娘却看着手臂上包扎严实的伤,良久,她勾着唇,盈盈一笑,“谁说这是白受的罪?” 她想要借着这伤引起怜惜的,可不止林崇文一人。 林莺娘来客院找谢昀。 他果然还没睡下,林府里闹得那么凶,青山自然将前院发生的事情都禀给谢昀知晓。 他听着,不动声色的眼掩在浓浓夜色里。 听到最后,才勾起唇,嘴角浮现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青山看着,却是心惊。 这笑,他很多年前,曾经在自家主子脸上见过。 谢昀幼时,身边跟着一个丫鬟。 他生母去得早,那丫鬟自来伺候他,很是得势。 渐渐地,便有些装腔作势的派头,在定远侯府里横着走,嚣张又跋扈。 初时,也有受不得欺负的丫鬟到谢昀面前告状。 年轻的小少爷性子和软又温柔,那丫鬟在他跟前哭两声,他便没了脾气,还温声替她说话,“她不是有意的,我已罚过她了,下次她再不会了。” 下次又下次。 那丫鬟一次次试探小少爷的底线,越发过分。 他看在眼里,宠溺无度,甚至在那丫鬟因错受罚时,替她求情,“她是我母亲留下来的丫鬟,父亲若是要罚,便罚我罢。” 他格外护着她。 那丫鬟有人撑腰,自是愈发得意轻狂。 后来,她推倒了谢子慎的生母。 谢夫人那时便已嫁进了谢府,做了定远侯爷的继室,高高隆起的腹中已怀了八个月的身孕。 肚大难产,她九死一生,才生下了谢子慎。 定远侯爷大怒,不顾谢昀的恳求,命人将那丫鬟生生打死。 丫鬟尸首被抬出去的时候。 青山就陪在自家主子身边,他看见他眉眼间浮现的不是悲伤,而是一抹似有若无的笑,轻得几乎看不见。 “真是可惜……” 许久,他幽幽叹,用仅能两人听见的声音道:“怎么就没能杀了她呢?” 青山记着,前几日他从主子门前过,听到里头谢昀和丫鬟说话的声,带着怂恿,“我不想她生下那个孩子,有了他,我就不再是侯府唯一的公子。” 丫鬟被宠得无法无天,一口应下,“公子放心,那孩子定然生不下来。” 她以为出了事,主子还会同从前一般保她。 真是天真。 她不过是自家主子手底下的一颗棋子,平日里纵着,当个有趣的玩意儿,等到了关键时候便舍弃的棋子。 而现下,青山看着面前走来的林莺娘,浑然就是自家主子手里的另一颗棋子。 第38章 左手伤着了,便拿右手罢 林莺娘毫无所觉,她在林崇文那儿碰了壁,回头自然来找谢昀。 “侯爷当真不打算替我出头吗?” 她娇滴滴倚进郎君怀里,眉梢含春,眼波溢水,含愁娇怯的眼欲语还休。 林莺娘知道自己最叫人看重的就是这张脸,自然不遗余力地用来勾引讨好他。 又委屈垂下眼去,好看的眉眼微微蹙着,“莺娘当真是好可怜见,父亲偏心不喜,姨娘位卑言轻,都是指望不上的。如今侯爷再不帮我,我当真就要冤死了!” 面前郎君好狠的心,任她耍尽手段也眉眼不动,清清冷冷的眸看着她。 “是吗?我怎么听说林二姑娘在前院好大的阵仗,将那三姑娘身边跟了十几年的丫鬟都赶出了府去。” 他什么都知晓。 只是半点不会帮她。 林莺娘满肚子怨气,扬起面来,仍旧是那张委屈的脸,“她们主仆俩商量着烧死我呢!若不是莺娘命大,如今都见不着侯爷了。” “人家说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与侯爷好歹也做过一夜夫妻。侯爷怎么忍心,看我叫旁人欺辱成这样?” 她是打定主意要谢昀为她出头。 自己费尽心机,图的不就是他的权势。如今倒好,出了事,想作壁上观,林莺娘不能同意。 只是无论她如何说,他也不为所动,反倒来提点她,“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个道理,林二姑娘可明白?” “我不明白。” 林莺娘恼着眼,她是这世上最斤斤计较的俗人,只知晓睚眦必报的道理。 又生气,自郎君怀里起来,“侯爷不帮我,我找别人帮去!” 她是一时气话,还没来得及走,就叫谢昀一把拉进了怀。 他清冷冷的眼旋即落下来,“找谁?” 还能找谁。 这府里压得过林崇文的除了这定远侯爷便是那谢三郎了。 林莺娘的眼媚孜孜地转,笑盈盈仰头看他,“哪有人,不过是莺娘说来诓侯爷的,侯爷可是吃醋了?” 她巴不得他吃醋,少不得拿谢子慎来刺激刺激他。 这世上的男子,总是图一时新鲜,得到了便不珍惜,但是这旁人惦记的就不一样了,那就是烫手也不能抛下的香饽饽。 林莺娘幼时跟着姜氏在外头,见多识广,深谙此道。 果然谢昀一改先前的冷淡,嘴角含住丝云淡风轻的笑意。 “我这人呢!不好吃醋,却甚是忌惮遭人背叛。” 他看林莺娘,语气仍旧漫不经心,“林二姑娘可知,上一次背叛我的人是什么下场?” 好巧不巧,他抓着林莺娘的手正压在她受伤了的臂上,微一用力,姑娘便疼得皱了眉。 她惯来会看人眼色,自然知晓他现下是生怒了,哪里还敢招惹他,忙乖顺敛下眸去,“莺娘口不择言,还请侯爷莫要与莺娘计较。” 那压在臂上的手即刻松开,他脸上的霜雪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春风拂面的温柔。 他俯首,轻嗅她颈边的香,“好香……” 她来前沐浴过,还在颊边刻意涂了点桃花水,是蓄意勾引,也是有意讨好。 谢昀极受用这样的讨好。 送上门的温香暖玉,他岂有不收之理。 推她上榻,俯身而下,却被姑娘伸手抵住了胸膛。 她看过来眉眼弯弯,有得意的狡黠,“侯爷,今日不行。” “为何?”在榻上,他尚有耐心。 “我来了葵水。” 她羞怯出声,声音又轻又软,像羽毛从心尖儿擦过,说出的话却如当头棒喝。 林莺娘是故意的。 她一直撩拨他,闷声不言,只在这样紧要的关头才说出口。 他让自己不痛快,林莺娘也不能让他顺心如意。 怀里的姑娘眉眼弯弯,像个狐狸。一朝得逞,九条尾巴俱都翘了起来。她以为这是无法拒绝的话,轻飘飘推开他,撑着身子想从榻上起来。 却未料裙还未离榻,就叫人一把捞了回去。 她整个身子陷进被中,他复又压下来,低醇地轻笑,“谁说来了葵水就不行。” 他自有法子折腾她。 等林莺娘撩帘从榻上下来,如玉柔荑已是尽废了。 他还装作好心,不以为然一笑,“左手伤着了,便拿右手罢。” 当真是体贴温柔的郎君。 林莺娘眼巴巴过来一遭,什么都没得到,反将自己折腾得够呛。 她气呼呼出门去,就连门外守着的青山也看出了她的忿忿不平。 林莺娘不敢在客院发脾气,离远了才回头,恼得直跺脚,免不得又闷声骂两句。 身边的采雁听得多了,耳朵都起茧子,也是“好心”提醒她,“姑娘,这么远,侯爷听不见。不如明儿去他面前骂?” 她知道林莺娘没那个胆。 林莺娘回头睨她一眼,“好呀!我回去就将这些话写下来,明儿你亲自替我送给侯爷,念给他听。” 她知道采雁也没这个胆。 果不其然,采雁当即耷拉着脸求饶,“好姑娘,我错了,可饶了我罢。” 她也怕极了谢昀。 只不怕他身边的青山。 方才两个主子在屋里,他们两个便在廊檐底下候着。 那青山惯来是个沉默寡言的,只有采雁找他说话。 “青山大人可冷不冷?” “青山大人一直跟在侯爷身边么?” “青山大人……” “采雁姑娘。”青山终于出声,“我已有婚配。” “嗯?” 采雁先是愣住,而后才想起这是回答自己先前问他的话。 月色如钩,主仆俩拎着风灯在巷中走,月光将她们的身影拉得老长。 采雁低着头,闷闷不乐,“姑娘,青山大人说他已有婚配。” “你当真喜欢他呀?” 林莺娘很是诧异。 先前采雁那些撩拨的话是林莺娘教她的,不过是想着绊住青山的权宜之计,不想这半真半假的,采雁竟当真落了心。 “什么时候喜欢的呀?说与我听听。”林莺娘誓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采雁初时扭扭捏捏不肯说,耐不住林莺娘缠得紧,红着脸道:“就那日他来救我和姑娘……” 原是英雄救美。 只可惜英雄无意,姑娘却落了芳心。 第39章 三姑娘叫人掳走了! 主仆俩回东院去。 眼下小绣阁烧塌,林莺娘暂时只能与姜氏住在一处。 姜氏屋里的烛还亮着,前院闹闹哄哄,只妾室安于后院,不能前去看,只得听丫鬟将白芍偷盗,被赶出府之事说与她听。 又说起白芍袒露林云瑶放火一事,句句心惊。 姜氏骇得不轻,老远见林莺娘回来,忙迎上去,“哎呦,我的儿,这大晚上的你跑哪儿去了?叫我好等。” 她拉林莺娘进屋去,关起门来,问前院的事。 “果真是那林云瑶放的火?” 林莺娘褪了外衣,去盆架处净手,“虽没有十足的证据,但瞧着方才的样儿,应当就是她了。” 林莺娘今夜原也只是去角门堵着试试。 若是当真是那林云瑶放的火,今夜她心虚难耐,必有动作。不料当真叫她堵着了,抓了白芍不说,还将此事抖落了出来。 只是可惜,林崇文显而易见的偏帮那个嫡出的女儿,便是证据确凿也拿不了林云瑶的罪。 林莺娘叹,“可惜了,早知道就不往手臂烫这么一下了,怪疼的。” 当真是疼。 那蜡油烫得狠了,手臂本就轻易动弹不得,方才又叫谢昀刻意捏了那么一下,她疼得直抽气。 眼下净了手,让采雁进来换药。 姜氏被她方才的话吓住,“什么?这伤是你自己往手上烫的?” 她本就心疼自家闺女,如今见着采雁将那包扎的伤口打开来,里头血糊糊的一片,更是心疼的掉眼泪,“怎么就伤成了这样?” 又说林莺娘,“你说你,好端端地往自己手上烫一下做甚么?好好的姑娘家,连皮都不要了吗?” 她心疼林莺娘糟践自己。 转头又怨自己,“都怪我没本事,绑不住你那便宜爹爹的心,连自己闺女也护不住。” “哎呀!姨娘,好端端的又说这个做甚么?” 林莺娘忙来宽慰她,“我这不是没事吗?再说了,不就烫了一下,又不疼……” 话还没说完,采雁换药的手一时失了轻重,疼得她立即叫出声来。 采雁手忙脚乱地道歉,“对不起,姑娘,我不是故意的。” 姜氏心疼得不行,要来拧采雁的耳,“你个笨手笨脚的丫头,手脚轻一些,你是要疼死你家姑娘不是?” 采雁忙忙躲。 林莺娘一面疼,一面还要来护她,“姨娘,我不疼,她不是有意的,你快饶了她罢。” 屋子里吵吵嚷嚷,嬉笑嗔骂,乱成一团。 等静下来,月落半窗,母女俩亲亲密密挤在一张榻上就寝。 姑娘即将离家,姜氏说不惦记是假的。这是她唯一的女儿,只恨不能金尊玉贵地宠着,也心有愧疚,“跟着我这个不争气的姨娘,叫你受苦了。” 幼时便颠沛流离,好不容易进了林府,又备受磋磨。 那林云瑶平日里的嚣张跋扈她自来也是看进眼里,虽说林莺娘会装乖示弱,平日与她交锋基本未落下乘,可这两次烫伤却是实打实落下了疤。 旁人不心疼林莺娘,她心疼,只恨那疤不能烫自己身上。 说到最后,心里又酸又涩,语声噎泣,“我可怜的女儿,若是投生到贵门主母的肚子里,何必受这些苦楚。” 林莺娘在她怀里却是笑,“姨娘怎么不说我投进皇后肚里就好了,好歹混个公主什么的当一当。” 姜氏知道她在安慰自己,也板着脸来嗔她,“去!多大的命数,还想当公主,你怎么不想投到王母娘娘肚里,直接当个仙娥好了呀!” 这篇便算是翻过了。 姜氏又说起谢昀,“那定远侯爷我老远见过,那生得当真是龙章凤姿,神仙一般的人物。” 又啧啧摇头,“就是可惜了,与平阳公主定了亲,往后你进了侯府,可要小心谨慎。” 她现在想起担心林莺娘了。 “姨娘放心。”林莺娘将先前她说与自己的话说还给她,“那公主又怎么样?她金尊玉贵的,都是要人哄着她的,她哪伺候得来人啊?我可就不一样,生得这般花容月貌,性子又是一等一的好,这往后侯爷的一颗心还不都叫我吊着。” “就你嘴贫。” 姜氏哪能不知她在打趣自己,翘着指头戳她额头,又问,“那侯爷待你可好吗?” 才不好。 林莺娘心中腹诽,她想起方才那人清冷生疏的模样就来气。 他是个油盐不进的性子,任她如何哄得天花乱坠也不为所动,林莺娘都能料想到今后去了金陵进了侯府,自己没人撑腰,要受多少磋磨委屈。 偏榻上又浑然变了个性子,格外难缠。 林莺娘的前路真可谓是黯淡无光。 只是这样的事她不会与姜氏说,没得叫她也担心受怕,只是道:“姨娘放心罢。您闺女的手段您还不知道?他叫我勾得死死的,自然待我是极好的。” “那就好。” 姜氏放下心来,不免又说她,“你说你,就算要治林云瑶何苦来烫自己,这现成的侯爷在这里,你受了什么委屈,只与他说便是。他既疼你,又怎会不为你撑腰?” 话说的正是呢! 只是其中内情只有林莺娘自己知晓,她再编排不下去,转个身,佯装困了,“姨娘,明日再说罢,我困了。” “欸,你这丫头,说起正事来就要睡……” 嘴里虽埋怨,到底是轻手轻脚为她掖好被角。 林莺娘是当真困了。 这一夜她忙活不停,略一沾枕便沉沉睡了过去。翌日醒来,又得收拾去金陵的箱笼。 小绣阁被烧,她贴身之物俱已没了,只剩些首饰叫丫鬟从废墟里拣来给她,也都烧得不能带了。 好在经了昨儿一事,林崇文到底是愧疚,让人出府置办了好些东西给她,首饰衣裳,玉台香奁,琳琅满目摆在了东院,叫人看着眼花缭乱。 林莺娘昨夜郁结许久的心才算宽慰了些许。 她喜滋滋地在东院收拾箱笼,就见采雁从月洞门慌忙跑进来,“不好了,姑娘,三姑娘叫人掳走了!” 第40章 爹爹也疑心是莺娘做的吗? 林云瑶叫人掳走了。 昨夜出了那样的事,她虽险险脱身,却到底提心吊胆。今日一早人牙子又进府来,要把白芍发卖了出去。 林云瑶叫了丫鬟过去瞧,丫鬟回来说白芍不肯走,叫得凄厉,最后堵了嘴五花大绑塞上了车。 说到最后,丫鬟自个儿也胆战心惊,迟疑问,“姑娘,白芍姐姐会被卖去哪儿?” 能被卖去哪儿? 送去富贵人家为奴,这是好的。若是送去妓馆里或是叫贫苦人家买回去,那就是受尽磋磨,生死都由不得自己。 林云瑶心里也是害怕。 白芍跟她一场,没想到,最后竟落得这个下场。 她想去寺里求个心安,保佑白芍往后能去个好人家,也算全了她们这么些年的主仆情意,却未料马车刚上寺山就停住了。 “白芷,车怎么停了?” 林云瑶撩帘探头来看,迎面黑咕隆咚一个麻布口袋罩过来将她掳了进去。 再醒来,却是在荒野山林间。 她头上的麻布口袋取了下来,恐惧惊慌的一张脸,花容失色,还未瞧清楚面前情形便扬声喊,“你们好大的胆子,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城西林家的姑娘,我父亲是江州县丞,你们快把我放了,不然我爹爹定饶不了你们!” 她现在身处林间的一家废弃破庙。 掳她过来的是几个男子,满身市井痞气。 其中一个脸上带着伤,闻言嗤笑出声,“江州县丞?只是不知,县丞大人他是否知晓前日里府里的那一把大火,可是他家姑娘自己请人放的?” 话音刚落,林云瑶脸色顿时煞白。 此人便是白芍那日寻的放火之人。 “你想干嘛?”林云瑶颤抖着声问他,“我给过你银子了,你答应了不会说出去的,你们言而无信!” “我可没说出去。”那人笑得阴险,不怀好意道:“只不过现在又有人请了我来,要我找姑娘还些欠的旧账。” “什么旧账?” 林云瑶不明白,她手脚被缚着,只能挣扎着往后退。 面前人告诉她,从菩萨面前的桌案上取过一盏烛台。那烛台年久,遍布蛛网,却也不妨碍使用。火折子轻轻一点,烛芯便燃了起来。 那人拿着烛台步步逼近,林云瑶终于恍然。 “是林莺娘让你们过来的?” 她面上是咬牙切齿的恨意,“我就知道。她昨儿害了白芍,今日又要来害我。她就是个祸害!” 她恨不能生啖其肉饮其血,再看面前几人,切切哀求,“你们放了我,我是林家的嫡女,我爹爹最是疼我了。林莺娘给你们什么价钱?我出双倍……不!三倍!” 林云瑶想拿重金收买他们。 却未料面前的几人皆摇摇头。 为首的那个叹息道:“林姑娘,要怪就怪你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来世,投个好胎罢!” 他倾倒烛台,滚烫的蜡油倾泻下来,直往那张如花似玉的脸上去。 林云瑶手被缚着,躲闪不及,蜡油尽皆落在了面上。 娇生惯养的闺阁姑娘,何曾受过这样的苦楚,疼得惨叫两声便昏死了过去。 那几人收了手,出破庙来禀青山。 不远处停了一辆马车,青盖华顶。 青山走过去,隔着车帘回话。 里面的人听着,面色沉沉,手搭在车窗上,骨节分明的指漫不经心的敲着。 半刻钟后,废弃的破庙无故走水。 林云瑶失踪,最着急的莫过于林崇文。 府里的人都被他派出去寻,整整一日,没有半点消息。正焦头烂额时,门房有人来报,“老爷,三姑娘回来了。” 林云瑶回来了。 只可惜,姑娘面容被毁,身上的衣裳也烧得残破,就连神志也不清醒。 送她回来的是当地的猎户,说是破庙着火,他去救火,无意发现了从里头逃出来的林云瑶。 她身上绑缚的绳子正好叫火烧断了,她也被烟呛醒,费尽最后一丝力气,这才从火场里爬了出来。 只是经此一事,她吓坏了,连人也识不得。 猎户也是看见林府散出去寻的人才知晓她是林家的姑娘,这才巴巴给人送回来,顺带讨些赏。 出了这样大的事,满府里都是唏嘘。 林崇文连忙请了大夫来瞧,好在姑娘性命无碍,只是这面容被毁已成事实,往后或许都要轻纱覆面见人。 还未出阁的姑娘,此话无异于断了她往后高嫁的路。 后来林云瑶悠悠转醒,知道了此事,哭得痛不欲生。 她的头叫庙里烧落的房梁砸了,虽然清醒了,却忘却前事,并不记得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有哭哭啼啼的白芷告诉她,“姑娘去寺庙为白芍祈福的时候叫贼人抢了去。” 江州不太平,落草为寇的贼人多,这事算不得稀奇。 至于姑娘毁容,想来是破庙着火时不慎烧伤的。 林云瑶哭天抢地地闹,她不能罢休,定要林崇文抓了贼人,为她主持公道。 林崇文近日府里又是着火又是出了内贼,如今连心尖上的闺女也出了事,当真是心头冒火,又碍于府里有贵客,不能轻易发作。 只好耐心哄她,“好好好,你放心,爹爹一定为你主持公道。” 好不容易将林云瑶哄好,他出门来,就见林莺娘满脸焦急在外头。 见着他出来,忙上前,“爹爹,云瑶妹妹怎么样了?” 她是体贴又善良的好姐姐,亲自做了补身子的甜汤来,要送与妹妹。 却被林崇文拦下,“她刚刚睡下,这会儿还是不要进去的好,让她歇息一下。” 他脸色并不好看,不止是烦躁愤怒,还有一点别的什么。 林莺娘看穿,她方还雀跃的眼即刻落下去,微一抿唇,眼底便红了一圈,声音也哽咽。 “爹爹也疑心是女儿做的吗?” 府里未必没有风言风语。 怎么这样巧,前头林莺娘刚出了事,后头林云瑶就跟着遭难。 只是林崇文没有言明,不代表他没有起疑。 “女儿怎么可能会做这样的事?云瑶妹妹到底是我妹妹,我们平日里纵是再不对付,我又怎么可能这样害她?” 林莺娘哭得伤心,哽咽不成语。 “爹爹若是不信我,大可去查一查,我和采雁一直在东院收拾箱笼,半点也未出府过。” 她没做过。 当真是坦坦荡荡直视林崇文,和昨夜林云瑶的心虚不敢看形容分明。 第41章 侯爷不为云瑶妹妹怜惜么? 林崇文当即知晓自己是误解了,这才改口,“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爹爹何曾疑心过你,是不是府里又有丫鬟小厮乱嚼舌根叫你听见了?快莫要胡思乱想,爹爹回头便去整治他们。” 林莺娘这才抽抽噎噎的拭了泪离开。 倒是也没走远。 到了转角游廊,她回过身来,遥遥看向林崇文这边,他隔着窗子看了看屋里的林云瑶,唉声叹气地离开。 林莺娘心里也是起疑,喃喃道:“是谁做的呢?” 采雁在身旁道:“管他是谁呢?总归是替姑娘报了那放火的仇,算起来,姑娘还得感谢他呢!” 她又低头看手里的食盒,“只是可惜了,姑娘做的甜汤。既然三姑娘吃不上,不如就给我吃吧!” 采雁又惦记起了甜汤。 林莺娘每每做了什么好吃的,没送出去便会统统落进她的腹中。林莺娘平日里总是笑她是馋死鬼投的胎。 采雁随她说,只要是吃的向来来者不拒。 只是这一遭,她失了算。 “不行!” 林莺娘没有同意,她拿过采雁手里的食盒,“这甜汤我还有别的用处呢!” 送不了林云瑶,她转头就来客院送谢昀,总归是要将这碗甜汤物尽其用才好。 日光歇在翘檐,年轻郎君负手立于窗前,面容冷淡,身影清隽,所谓公子无双,芝兰玉树,不外如是。 听了青山的话,他敛下眸去,嘴角浮起一抹极淡的笑,“当真命大。” 隐在廊檐下的林莺娘正好听见,她顿住脚,握着食盒的手隐隐用力。 下一刻,谢昀抬眸看来,她立即笑意盈盈的迎上前去。 手里的甜汤,要送与他尝一尝。 谢昀不会尝,他垂眸看着她递过来的甜汤,“怎么,送给三姑娘没收,就送我这里来了?” 当面揭穿,林莺娘半点羞愧也没有,反而狡辩,“侯爷可冤枉我了,这是我亲手为侯爷做的,不过是方才顺路,过去瞧瞧云瑶妹妹罢了。” 谢昀眉眼不动,她满口谎话,他半点不会信她。 转身进屋去,林莺娘也跟着进来,她今日身上熏的是玉华香,行走间裙摆裙摆翩跹,端的是杨柳腰,步步莲。 在卖弄风情这一方面,她当真是不遗余力的。 毕竟她往后所有都要倚仗他。 青山自觉退出去。 林莺娘将食盒搁去桌案上,明眸微转,恍若随意一提,“云瑶妹妹的事,侯爷也知道了么?” 她看见他微微颔首。 昨日里林府寻人的阵仗那样大,满府皆知。 她于是黯淡垂下眸去,“可怜见的,好好的一个姑娘家,成了现下这副模样,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贼人,这样胆大。谋财便罢了,还要害命。” 掳走林云瑶的那伙人临走前,将她身上的贵重首饰都搜刮干净了,倒像是寻常谋财的贼人。 只是哪个贼人有这样大的胆子,县丞大人的家眷也敢掳掠。 她想起方才看到的一幕,有心要试探一二,“侯爷不为云瑶妹妹怜惜么?” 谢昀坐去桌边喝茶,抬眸看她,“我怜惜她做甚么?” 他不甚理解。 林莺娘娇声提醒他,“侯爷不是还帮过云瑶妹妹么?” 她还记得那日谢昀为林云瑶出头的事,若不是出了这档子事,她也不能连夜去寻谢昀庇护。 可谢昀显然已全然忘却,他放下茶盏,支手撑着额,不咸不淡出声,“是吗?记不得了。” 他是当真记不得了,这样的小事,他并不放在心里。 他看林莺娘,“林二姑娘上次不是还来找我,要我为你出头么?现下出了这事,已是有人为你出头了,如何还替她怜惜上了?” 林莺娘提裙,也坐去桌边,“那我是想整治她,也没想要她的命呀!” 她说得坦荡,娇俏的面上没有半点心虚。 谢昀不由挑眉,“哦?林二姑娘竟是如此以德报怨之人?” 林莺娘听出他话里的讥讽了,粉靥带霞的脸,嗔他一眼,“那我到底是她姐姐呀!不是侯爷说的么?我为长云瑶妹妹为幼,我总是应当要让着她些的。” 让着林云瑶不假,只是内情并不如她所言。 林莺娘自己便是重生而来,自是极相信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的事。 若是将这林云瑶整死了,她去阴司里告自己一状,那可怎么是好?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这林云瑶且得活着,得好好的活着。 如今倒是误打误撞的,正如她意。 那林云瑶现下顶着被毁的脸,每日痛哭流涕,林莺娘光是想想,心里都说不出的畅快。 她原以为是谢昀暗中帮的她。 如今明里暗里敲打一番,再看谢昀的脸色,那叫一个清风正气,朗朗如玉,她顿时心里直犯嘀咕,“难不成是自己多心了,那林云瑶当真是叫寻常贼人给劫掠了去?” 这事总要有个说法,何况是堂堂县丞之女被掳,林崇文也不能轻易罢休。 衙门里的人很快抓了贼人到案。 只是这一审,却是不得了。 林崇文面色铁青,看着桌案上呈上来的供词。里头详详尽尽,连姑娘此前找人放火一事也抖落了出来。至于这一次掳劫姑娘,不过是他贪心太过,想着再讹诈些银子。哪想姑娘不肯同意,两人谈崩,他恼羞成怒,这才要放火烧死姑娘。 这算是什么冤孽官司,不过是自作孽罢了。 林崇文拿着那供词来见林云瑶。 姑娘还沉浸在自己容颜被毁的噩耗中不能自拔,正对镜垂怜,就见自家爹爹气势汹汹走进来。 “爹爹?” 林云瑶将将起身,便叫林崇文摔过来的供词砸到面上。 “你做的好事!” 林崇文怒不可遏,“我念着你母亲早亡,向来疼你,不想竟将你宠到现下这样无法无天的地步!你当真好大的胆子,勾结外人,放火烧家,欲要烧死你的亲姐姐。你怎么这么狠的心?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爹爹?” 林云瑶叫林崇文这一连串的质问砸懵了。 再连忙拣地上的供词来看,越看心越凉,越看脸色越白。 “爹爹,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 第42章 家丑,送走 她想狡辩,但这供词言之凿凿,不由得她分辨。 林崇文当真是恨铁不成钢,怒指着她道:“你还有脸要我为你主持公道?我怎么会有你这样恬不知耻的女儿?” 他现下对这个女儿当真是失望至极,也不欲听她辩解,拂袖而去。 厉声吩咐在外候着的白芷,“姑娘病重,从此在屋里养伤,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能探视。” 林云瑶被禁了足。 但此事还没完,林家闹出这样大的家丑,林崇文必得想法子压下去。 这事不能叫外人知晓。 想来想去,必得叫狱里那贼人悄无声息死了才行。 他买通了看守的狱卒,打算杀了他,届时安他个畏罪自杀的名头便是。哪想还没来得及动手,便有狱卒来报,“大人,那犯人逃了。” “逃了?” 林崇文诧异。 这狱牢重重关押,好好的犯人,怎么能逃了。 但他的确是逃了。 狱卒请示,“大人,这人没了,那之前的事……” 林崇文一摆手,“罢了,逃了便逃了。” 又吩咐,“此人不必再管,直接将他的案宗销去。” 他打算悄无声息将这事抹了去,林云瑶到底是他亲生女儿,无论如何他也得保下她来。 只是好生提醒狱卒,“小心些,别叫人发觉了。” 毕竟现在衙门里还有一尊大佛在。 林莺娘经年难得来衙门一趟。 谢昀身边的青山过来寻她,说侯爷今日在衙门忙公务,让林莺娘做些上次的甜汤送来。 林莺娘笑盈盈应下,转头便和采雁嘟囔,“上回说不吃,让我拎回来,这次又让我做了眼巴巴送过去,你说这侯爷是不是消遣我呢?” 她这两日本是忙着收拾箱笼的事。 眼下也只能暂时搁置了,亲自做了甜汤送去衙门。 哪知到了衙门,谢昀却不在。 青山倒是在,瞧见她,解释道:“林二姑娘来得不巧,我家侯爷刚刚去灾地巡视,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 “那这甜汤……” 林莺娘想将甜汤搁下,好歹她是带伤煮的,费了好一番功夫。 青山却道:“侯爷走前有交代,这天凉,甜汤放不得,还请林二姑娘拿回去罢。” 这一遭将林莺娘气得够呛。 这算是什么事,眼巴巴送甜汤来,又让人原样拿回去。 她当即气得往外走,到了府衙门口,又折返回来。 林莺娘记得,今日林崇文也当值。 可不是巧了。 她要做惦记自家爹爹辛苦,亲自送甜汤来的乖女儿,却不巧,正撞见了那狱卒从林崇文屋里出来。 他手上,正拿着林云瑶那桩案子的案宗。 所谓心虚则乱,那狱卒见着她就慌了神。 正此时,也不知哪儿起的一阵妖风,将他要拿去销毁的案宗吹落了地。 采雁拿着食盒,林莺娘也是好心来帮他捡。 “不必劳烦姑娘了……” 那狱卒连声推拒,然而已是迟了,林莺娘捡起了案宗,瞧见了上头的字。 林崇文在屋里听见声响。 推门来看,正对上林莺娘看过来的眼。 她手上,拿着的是案宗里的供词。 ——铁证如山。 林莺娘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抬眸看林崇文,她眼里悄然落下泪来,“原来爹爹早就知道那把火是云瑶妹妹放的……” 林崇文心虚不敢看她,“爹爹也是今日才知道的。” 他解释,又为难道:“说到底,她也是你亲姐姐。她是一时糊涂罢了……” 话还没说完,林莺娘忽然打断,“那要是,女儿死在了那场火里呢?” 林崇文不说话了。 林莺娘心知肚明,她黯淡垂下眼,“便是女儿死了,爹爹也不会因着我去责怪云瑶妹妹的吧?” 她吸了吸鼻子,苦笑了一声,“女儿不怨爹爹。说到底,是女儿没福气,没能自幼养在爹爹身边。亲疏有别,女儿明白的。” 她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句句戳林崇文的心。 他为难极了。 一边是承欢膝下十几年的嫡出女儿。 一边是自幼便亏欠的庶出女儿。 “只是女儿当真难过,原以为我和云瑶妹妹在爹爹心里是一样的,原来不过是女儿自作多情。” 林莺娘帮他拿主意,她满脸的泪,摇摇头,提着裙便要往外去,“女儿不去金陵了,女儿要和姨娘回青州,爹爹只当我们从未回来过,只当从来没有我这个女儿。” 这哪里行。 莫说林崇文本就因为此事对她们母女满是愧疚,最最重要的是,眼下定远侯爷已经看上林莺娘,这当头她要是走了,他拿什么给定远侯爷交代。 林莺娘不能走。 那走的只能是林云瑶。 林崇文狠下心来,到底是定了主意,拦下林莺娘,“是爹爹一时糊涂,莺娘莫要怪爹爹。你放心,此事我定给你一个交代。” 林云瑶被送去乡下庄子里,自生自灭。 她初得知这个消息不可置信,“不可能,爹爹怎么会这么狠心?” 直到那送她去庄子的马车停在角门,婆子丫鬟齐齐来拿她,她才惊慌,痛哭流涕,“不——我不去——我要见爹爹——” 林崇文哪里会来见她,他在府门送定远侯爷一行人去金陵。 姜氏现下已抬了正妻,可以光明正大出来送林莺娘。 马车旁,母女俩即将分离。 这山远水远的不得见,姜氏哭得泪水涟涟,“我的儿。你这一走,不知何时娘才能与你相见……” 她们母女是这混沌世间最亲的人,向来相依为命,如今却要分开,姜氏不可谓不伤心。 林莺娘哄她,“娘,我是去金陵过好日子的。你哭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送我上路呢!” 这话说得晦气,姜氏立即收了泪,连“呸”两声来打她的嘴,“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她念叨两声,才来耳提面命交代林莺娘,“这往后去了金陵,可不能再这般口无遮拦了。那金陵城是天子脚下,随意撞着个人那都是惹不起的天潢贵胄,你可得留神些。” 她到底放心不下,又细细交代了林莺娘好些,事无巨细,只恨不得餐饭衣食都说到详尽。 林莺娘自然不拂她意,皆点头应下。 最后是林崇文过来解围,“好了好了,女儿只是去金陵,又不是再见不到了。你若是想她了,往后得了空,我带你去金陵看她。” 亲事被阻,嫡女送走。 如今他只剩了林莺娘母女。 现在在她们面前浑然是个好夫君,好慈父。 林莺娘自然也是乖顺听话的好女儿,泪眼朦胧拜别双亲,扶着采雁的手上马车。 第43章 再让我看见你对他笑,我挖了你的眼睛 她与谢昀同乘。 时下已入了冬,马车里铺上了厚厚的绒毯,还安置了矮几。郎君便坐在矮几后,那双有些摄人的眸子微微阖着,听见声响才缓缓抬眸看过来。 姑娘脸上的泪痕犹在,却在看见他的那一瞬间抿唇笑开。 林莺娘当然知道是谁在暗地帮她。 这事太过顺利,哪来的这样巧的事,那放火的贼人正好叫衙门抓住,又正好录下那能定林云瑶罪证的口供。又那么巧,这罪证叫她瞧见了,以此来要挟林崇文将林云瑶送走。 这桩桩件件,里头怕是都有谢昀的手笔。 她自然要来讨好他,亲亲密密的靠过来。 她方才哭了一场,睫毛还沾着水,看过来的眸流转水光潋滟,说不出几多妩媚,“莺娘多谢侯爷成全。” 声音也娇滴滴,如莺啭啼。 这样美的一张脸,这样柔弱不可欺的娇怯模样,任是谁也不能想到她栽桩陷害起人来会是那样的手到擒来与轻巧。 这是她在市井摸爬滚打后学来的自保本事。 谢昀正是看中了她这桩本事。 他垂眸看她,“你知道我带你去金陵是做什么吗?” 区区一个林府后院且是一团乱,更何况金陵城里的定远侯府。谢昀平日只在朝堂不管内宅,却不代表他由得谢夫人在后院兴风作浪。 眼下林莺娘正是撞到他手边了。 有点小聪明,不算愚蠢,又生得这样一副可怜模样,关键时候也能示弱保命。 当然最主要的是,谢子慎喜欢她。 林莺娘说得没错,母子离心,这相较于亲子暴毙该是来得更为摧心剖肝才是。 谢昀改了主意,他挑起林莺娘的下颌,深深看进她的眼里,“杨柳儿,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林莺娘在他手下,眼睫止不住的轻颤。 她未必不知道谢昀帮她是为着什么。 她一个林家庶女,毫无身份背景,也无名利地位,徒有的便是美貌。这在贵女如林的金陵城算不得稀奇。 想来,是自己那夜说的一番话让他起了心。 她心里也有自己的计量。 虽是没能嫁给谢子慎为妻,好歹上一世的仇是报了,也如愿让姜氏过上了无忧愁的好日子。况且自己这条贼船已然是上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往后如何,再想法子。 她勾唇轻轻笑了下,“莺娘定不辜负侯爷的期望。” 江州距离金陵城山水迢迢,这一路车马劳顿,总有歇息的时候。 林莺娘扶着采雁的手下马车,谢子慎寻着机会便来找她。 他们已有几日未曾见面,谢子慎不便去后院,林莺娘也再没有以各种由头来寻他。 他头一次知晓,原来纵是同在一个府里,若是不留心,便是相隔的千山万水不得见。 他也知道小绣阁走水一事,府里不便问,如今才过来关心,“莺……” 顿住,又改口,“林姑娘,听闻林姑娘所住的绣阁走水,姑娘可安然无恙,没有受伤吧?” 他并不知她手臂烧伤一事。 这天冷霜寒,姑娘出门在外,裹得也分外严实,一件银狐的披风罩下来,什么也瞧不见。 但脸仍是那张脸,芙蓉面,远山眉,杏唇螓首,盈盈一笑便化了春水,“谢三公子惦记,莺娘没事。” 总归以后在金陵城里,避免不了的会见面。 林莺娘又变回原来关怀模样,“几日不见三公子,公子消瘦了许多。” 他当然消瘦。 好好的心上人叫自家兄长截了胡,他郁闷消沉极了,将自己关在房里好几日。 出门来,翩翩少年郎消颓得紧。 想起方才她自谢昀马车下来,神情更是黯淡,迟疑许久,喃喃出声,“兄长他……对你可好吗?” 林莺娘点点头,“侯爷对我很好。” 听见心上人这样说,谢子慎神情更萧索,“那就好。” 他有心还要再说些什么,那青盖华顶的马车车帘已经撩起,郎君坐在深廓浓影里,疏淡不明的眉眼过分平静,只沉沉一句: “过来。” 林莺娘知道这话是对自己说。 她哪敢不听谢昀的话,顾不上谢子慎既哀且怜的眼,折身便上马车去。 车帘将将落下,她便落进充斥着沉水香的怀中。 紧接着落下来的,是他清冷不加掩饰的声,“再让我看见你对他笑得这么开心,我挖了你的眼睛。” 这样威胁人的话,他说来轻忽随意得紧。 只是话里的敲打意味却足,林莺娘一点儿也不怀疑,他当真会如此做。 她心下一跳,却是辩解,“侯爷看错了,我没有对三公子笑。” “还要狡辩。” 他一手掐着她的腰,一手流连在她颈边。 修长的颈,纤细太过,轻轻一拧便能折了。 林莺娘眼睫轻颤,听他在耳边轻轻道,温言软语,似情人间的呢喃。 “这次就算了。我不喜你与他亲近,再有下一次,我连你这漂亮的颈也一并折了。” 如此霸道。 林莺娘立时瞪大眼,“侯爷不是让我挑拨三公子母子离心吗?” 这不让亲近,如何挑拨? 谢昀微微一笑,“我相信林二姑娘聪慧过人,定有旁的法子。” 骤听此言,林莺娘恍如晴天霹雳,巧妇尚且难为无米之炊,她连人都不许亲近,却要挑拨他们母子离心。 咬着唇,她颤颤巍巍抬起眸来,“侯爷……” 她哀婉出声,期冀眸中那一点娇怯可怜能叫他瞧见,软了心肠,收回方才的话。 只可惜却迎来他更生冷无情的话,“再狡辩连你舌头也一并拔了。” 这般蛮横不讲理。 林莺娘简直觉得前路无光。 后面的日子,她自是听谢昀的话不敢接触谢子慎分毫。他明里暗里几次想靠近,都叫林莺娘寻着机会躲了去。 这般次数多了,谢子慎自然也看出了她的避嫌之意。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上人从自己面前毫不留情的走过,而后在丫鬟的帮扶下,慢慢走进他兄长的马车。 从始至终,眸光未曾落在他身上一分。 他眼底悲凉浮漫,有时也会按捺不住,悄悄靠近那青盖华顶的马车。 第44章 山中遇袭 听到里头姑娘怯怯私语的说话声,清喉娇转,夹杂着自家兄长偶尔简短的应付。他也会嫌她聒噪,端起矮几上的酒盏一饮而尽,将姑娘拉进怀里,以口渡给她。 那不是姑娘寻常喝的果子酒。 她被呛得轻轻咳,白如霜雪的颊上染上红霞,眼里也起了深秋水雾。 好一幅美人醉卧图。 他眼眸渐深。 剩下的,谢子慎自然是不能听,他身形萧索,落魄离开。 自幼金尊玉贵养大的公子,从来想要的都是众人眼巴巴送上,触手可及。这是头一遭,心心念念的得不到,他尝到了求之不得的滋味。 车厢里,谢昀眸中的雾气已经散去,看过来的寒眸深如古井。 “好大的胆子,明目张胆地利用我。” 她身上的葵水还没干净,却来刻意撩拨他,做出这一场颠鸾倒凤的戏来给谢子慎看。 怀里的姑娘却是委屈得紧,咬着唇,堪怜的怯怯清眸看过来,“三公子缠得紧,侯爷又不让我与他说话,我实在是没法子了。” 倒是还有别的法子。 谢子慎这样的贵公子向来最重脸面,若是她狠下心来同他撕破脸,想来如谢子慎的性子,是再不会死缠烂打了。 可不到万不得已,林莺娘是决计不会去得罪谢子慎的。 往后在金陵的日子可长着呢,焉知往后没有用得上他的时候。 既然不能得罪他,又要避开他的纠缠。 想来想去,只有这一个法子。 如今谢子慎之事是了了,她又软着声来哄谢昀,“莺娘也是听侯爷的话,侯爷可不能责怪我。” 谢昀看着她。 他焉能不知她心里打的小算盘,只是这长路漫漫,有她在其中斡旋,才不至无趣至极。 他也有意纵容,眸里的深寒渐渐褪去。 “罢了。此次便饶了你,再有下回,定不轻饶。” 林莺娘忙不迭应下。 脑中却想,下回又下回,他一而再,再而三的让步,下次她便还敢如此做。 经此一事,谢子慎果然再不来寻她。 便是车队停在旷野山林间,一同下车歇息,他也总是离得远远的。 林莺娘遥遥看,心中怅然若失。 若按照她之前的谋划,她该当是他的妻。这一路大好风光,也该是两人同看,而不是此时这样,相见装作不见。 但这样的愁绪并未烦扰到她,不过微微一叹她便收了思绪,抬眸看眼前山峰上层峦耸翠,直抵云霄。 “那是什么山?” 她问采雁。 采雁也不知,她去问青山。 青山因着之前的事有意避开她,倒是他身边的一个侍从好心作答。 采雁听着,言笑晏晏,只在最后离开时狠狠瞪了青山一眼。 青山:“…………” 他若是没记错,他好像不曾得罪过她。 但他不知,对于情窦初开的小姑娘而言,拒绝就已然意味着得罪,他的有意疏离更是加重了这种罪。 自觉青山罪孽深重的采雁回到了林莺娘身边,将方才打听的话告诉她。 “姑娘,那是三鹤山。” 三鹤山,山如其名。 山形险峻陡峭,形如三只野鹤振翅欲飞。 采雁又道:“姑娘,我听说那三鹤山上土匪横行,仗着地势险峻,连过往的官车都敢劫掠,我们经过那里,不会有事吧?” 林莺娘展目望山,果然险峻异常,光是这般看着都能觉山路陡峭难行,只是她抱着庆幸,“不会吧,这可是定远侯府的车队,哪个劫匪有这样大的胆子。” 话虽如此,上了马车,她还是有些担心来问谢昀。 “听闻三鹤山上土匪横行,侯爷,我们晚些经过那里不会有事吧?” 郎君坐在矮几后察看公文,听了她的话抬眸看过来,不动声色,“怎么,你害怕了?” “有侯爷在,莺娘自是不怕。” 在恭维讨好他这方便,林莺娘向来是不遗余力的。 谢昀果然受用她这讨好,微微一笑,本来清冷的眉眼温润了些许,愈加夺目。 又将手里的公文搁下,揽她进怀,意味深长地问她,“若是一会儿我们当真叫山匪劫掠,危急关头,你可会弃我而去?” “自然不会。” 林莺娘扯起这样的谎话来眼都不眨一下,见他不信,又添了一句,“莺娘是侯爷的人,自然生死都跟着侯爷。” “这样啊……” 他眉眼疏朗,佯装被她哄住,轻轻一笑,“一会儿你可要记着这话才好。” 采雁的担忧不无道理。 马车进三鹤山,不过半刻钟,便叫山匪盯上了。 谢子慎兀自沉浸在失去心上人的痛苦中,并未觉察到身下的马车停了,还是侍从慌张撩帘来报,“三公子小心,我们遭遇劫匪了。” 他这才回神,抬目往外看,山匪已将车队团团围住,激烈打斗声此起彼伏,场面混乱不堪。 他在这样的情形中还能想起心上人。 “林姑娘呢?” 他问马车外抵挡的侍从。 侍从不知,“林姑娘和侯爷的马车在前面。三公子,劫匪人数太多了,公子快进去,小心伤到了您。” 劫匪人数其实算不得多。 但他们占据天险优势,又熟悉地形,很快就将车队打得七零八落,林莺娘也在混乱中摔下了马车。 她和谢昀失散了。 落了单的姑娘慌张得紧,她一面小心避开打斗的人群,一面低着声唤人,“采雁……采雁……” 方才情形太慌乱,她和采雁也分开了。 身后突然有人拍她的肩,林莺娘惊喜回头,“采雁。” 不是采雁,是谢子慎。 他趁乱寻了过来找林莺娘,“林姑娘,这里太危险了,我带你先离开。” 他不知从哪儿摸了匹马,带着姑娘就翻身上了马。马在人群中疾驰,很快就冲出了劫匪的包围圈。但这山风浩大,吹扬了姑娘的裙,也吹落了她披风上的兜帽。 她在这样凛冽的山风中回头看,满头青丝如瀑飘散。 倏然,姑娘的目光停在山谷上的一处。 那是山谷的高处。 谦谦如玉的公子,拉弓引箭,动作格外干净利落。 那箭尖对着的,正是他们。 第45章 拉着她殉情 下一刻,呼啸的山风卷着箭羽直袭而来。 林莺娘甚至来不及反应,那支箭已然射进了两人身下的马。 马吃痛,顿时扬蹄飞奔,不管不顾地往前冲撞。 马惊了! 谢子慎竭力控制缰绳。 然而他们面前不远处就是悬崖,万丈之深,若是跌下去便是粉身碎骨。 这个时候,唯有跳马可得一线生机。 但林莺娘的手被谢子慎紧紧拉住,她仓皇抬眸,正对上谢子慎回首看过来的眼。 那眼里浮现的,是解脱,“莺娘,或许上一回,我们就该一同死在西郊的湖里。” 那时她还是皎洁无暇的姑娘,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姑娘。 是他的姑娘。 林莺娘几乎立刻察觉出他要做什么。 “三公子……”她声音和手都在颤抖,“你想要做甚么?” 她两只手都被谢子慎死死扣在手里,挣脱不开。 “莺娘。”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你不是跟我说,要与我生生世世在一起,死生不分离吗?” 这是林莺娘浓情蜜意时对他说的话,不想如今生死关头他竟当了真。 林莺娘当真欲哭无泪,眼下却也只能尽力稳着他,“莺娘……莺娘当然是愿与三公子生生世世,不如这样,我们现下跳了马便逃吧?我和公子私奔,我们一生一世在一起。” 谢子慎现下已经魔怔了。 他这些日子眼睁睁看着心上人一遍遍走上自家兄长的马车,闭眼就是想象中他们耳鬓厮磨的场景。他到底是叫他母亲养得太好,没吃过苦,没受过难,也从未受过此等挫折。 是以一旦遭受了打击,就半点承受不住。 他听不进林莺娘的话,兀自摇头,“不,你不能和我一生一世在一起,你已经是兄长的人了。只有我们死了,来世……来世我们可以从头来过,到时我们再在一起。” 可他的心上人并不想与他一同赴死。 林莺娘挣扎得厉害,生死关头,她也顾不得再装,“你要死便自己死,不要来拉着我,我才不要同你一起死,谁要和你来世在一起……” 她才二八年华,今生且没活够呢! 这话落进谢子慎耳里是另一个意思。 她已然变了心,要同他兄长双宿双栖,谢子慎怎能同意。 往常舞文弄墨的手此刻迸发出极大的力气,禁锢着林莺娘的手撼动不得分毫。 他是决意要拉着林莺娘赴死。 眼见的悬崖近在咫尺,林莺娘急得不行,临近死亡的恐惧拉扯着,她破口骂,“谢子慎!你就是个混蛋!你说得对,你什么都不如你兄长。若不是你披着侯府公子的名头,谁会在意你!你不止没用,你还蠢!你回头看看是谁要杀你……” 那句“谢昀”还未说出口,山谷里又射来一箭,将被她这一段话砸得晃神的谢子慎射下了马。 林莺娘因被他拉着,也带着一同跌了下来。 两人在地上翻滚,受惊了的马再刹不住,径直跌下了万丈悬崖。 冬日里百草凋零,林莺娘只觉落在地上的时候一阵剧痛,浑身都像碾碎了似的疼。好在跌下来时,谢子慎在下,为她缓冲了些许力气,但她前些日子烫伤的手臂裂开了,稍微一动,便是撕心裂肺的疼。 谢子慎腹部中箭,倒在地上,生死不明。 林莺娘疼得狠抽了口气,她勉强撑起身子,往山谷遥遥看了过去。 谢昀已经收了弓,他迎风而立,墨青色衣摆肆意翻飞在风中。 林莺娘知道。 那最后一箭,也是他射的。 她再支撑不住,晕厥了过去。 再醒来,是采雁哭哭啼啼在榻边,“姑娘你终于醒了,采雁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榻上的姑娘脸色苍白,人也憔悴,微微一动,浑身撕裂一样的疼,是坠马时受的伤。 林莺娘不敢动了,她虚弱着声,问采雁,“这是哪儿?” 采雁抽噎答,“这是临安的驿馆。” 她们现在在临安城郊的驿馆里。 那场山匪劫掠,已是昨日的事了。 “姑娘你吓死我了。” 采薇哭得眼肿得跟核桃似的。当时场面一度混乱,林莺娘寻不到她,她也寻不着林莺娘。 眼看着身边的随从一个接一个的死在劫匪的刀下,采雁的心里一阵凉。 “我还以为姑娘你也死了,采雁险些跟你一块儿去了。” 采雁当时的情况也紧急。 劫匪的刀就在她眼前不到五公分的距离,好在关键时候叫青山给救了。 现下采雁想起那时都觉着后怕,“若是青山大人再晚一些,我就见不着姑娘了。” 又庆幸,“还好姑娘也叫三公子给救了。三公子真是好人,姑娘负了他,他还一心惦记着姑娘,冒着生命危险去救姑娘。” 她感动极了,脑海里恨不能现编出一套痴男怨女的话本子来,却全然忽视了自家姑娘眼里咬牙切齿的恨意。 “谢子慎呢?他死了吗?” 她咬牙切齿太过,采雁还没能缓过神来,喃喃回,“没……” 谢子慎此人十分命大。 那支箭并没能要了他的命,只是失血过多,现下也没能醒来。 林莺娘得知这个消息,颇有些惋惜,“是吗?那可真是福大命大。” 采雁看着她,不敢说话。 心里想:姑娘你这咬牙切齿的样像是要将那谢家三郎生吞活剥了似的。 林莺娘再问谢昀。 采雁斟酌着回答,“侯爷……侯爷将我们安置在这儿之后,便带着衙门的人上山剿匪去了。” 林莺娘眼眸霎时一亮,“剿匪?何时的事?什么时候回来?” 她一连几个问题,采雁想了想,“我也不大清楚,好像是今晨出发的。” 剿匪不是易事,想来不能轻易便赶回来。 林莺娘听了这消息,撑着身子就要从榻上坐起来。 采雁来扶她,“姑娘你起来做甚么?大夫说你从马上摔下来伤了身子,得静养。” “再静养你姑娘的命就没了。” 林莺娘算是看明白了。 这谢家兄弟俩都不是好招惹的,一个弑杀亲弟,是疯子。一个拉着她殉情,是傻子。她这次活着是万幸,若是再跟他们纠缠下去,自己的小命早晚得交代在这儿。 第46章 姑娘,他……他不会叫你砸死了吧? 林莺娘要带着采雁离开。 但推门出来,驿馆内里里外外都是谢昀的人。 瞧见了她,还尊敬唤一声“林姑娘。” 这一路上她和谢昀的亲密众人看在眼里,自然眼巴巴要来讨好她,更有甚者上前来问,“林姑娘伤了身子得安心静养才是,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们底下人去做便是。” 林莺娘强笑着应下,重新回到了屋里。 她关起门来,强撑的脸色即刻落了下来,这离开一事得从长计议才行。 再开门来,有人来问,林莺娘自有话解释,“我听说三公子为救我受了重伤,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总要亲自过去看看才好。” 她如愿带着采雁走了出来。 谢子慎就在对面的驿舍里,有人引林莺娘过去,“三公子就在里面。” 林莺娘微微颔首,推门进去。 驿舍的陈设很简陋,屋子里空荡荡,不过一桌一椅一张榻而已,连遮掩的屏风也没有。 谢子慎就阖目躺下榻上。 他的脸色很苍白,腰上中了箭又从马上摔下,能捡回一条命当真是万幸。现在失血过多,也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天真的采雁,当真以为自家姑娘是惦记谢子慎,眼巴巴过来看,如今又见林莺娘一直瞧着谢子慎不说话,不免来宽慰她,“姑娘放心,三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不……” 那句“不会有事的”还未说出口,就见思虑已久的姑娘兀自出声,“你说,要是谢子慎无故死了,是不是外头那些人就乱了,我们就可以趁机逃出去了?” 她回头来看采雁,满脸跃跃欲试,采雁剩下的话生生噎在了喉咙里。 林莺娘说干便干。 她四处在房里寻趁手的东西,驿舍里什么也没有,倒是墙上挂着一圈麻绳,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林莺娘取了麻绳来,在谢子慎脖颈处比划了两下。 倒是正好。 采雁在一旁看的心惊胆战,“姑娘,你……你当真要杀谢三郎啊?” 林莺娘将那麻绳往谢子慎脖颈里绕,“是他先要杀我的。” 她现下想起悬崖前的那一幕都心有余悸。 谢子慎这个疯子,那时当真是想拉着她一同赴死的,摔下马时紧拉着她的手都没能松开,可想而知他执念有多深重。 “我若是现在不杀了他,等他醒来,又拉着我去寻死怎么办?” 林莺娘可再没有第二条命来给他折腾。 只是麻绳套上去,她又犹犹豫豫不敢下手。 莫说杀人了,她平日里是连只鸡也没有杀过的。 更何况谢子慎现下躺在这里,一脸人畜无害的模样。他们到底是有过情,不论是虚情还是假意。 林莺娘到底是下不了手。 她把采雁抓过来,眼一闭,“你把他杀了。” 采雁当即就慌了,“姑……姑娘,我……我不敢……” 林莺娘瞪她,“你不是杀过鸡吗?” 采雁从前在坊间行乞,偷鸡摸狗的事没少干,杀鸡吃鸡也是寻常。 “那是鸡啊!”采雁哭丧着脸,“姑娘,这可是人。” 还是活生生的人。 人和鸡怎么能相提并论。 主仆俩相互推诿了半晌,哪个也不敢动手。倒是把榻上的谢子慎惊醒了。 他微微睁眼,瞧见的便是林莺娘,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当真殉了情,微微一笑,喃喃出声,“莺娘,上天垂怜,你我果然在地府相遇……” 天真的小郎君。 他以为心上人与自己心意相通,却不知面前犹豫的姑娘叫他这句话惊醒,眼里也迸发出浓烈的恨意。 这次下手便爽快了。 榻边还搁着一方瓷枕,正是趁手。 谢子慎只觉头上猛然一阵钝痛,再次晕厥了去。 采雁躲在拿着瓷枕的林莺娘身后,“姑娘,他……他不会叫你砸死了吧?” 林莺娘颤颤巍巍来探他鼻息,微弱得聊胜于无,本来人就虚弱,这一瓷枕砸下去,没死也去了半条命。 她心虚收回手。 人是不敢再杀了,主仆俩将麻绳瓷枕放回原位,装得若无其事从里头出来。 正巧此时有人端汤药进去。 一个将榻上的郎君微微扶起,一个伺候用药。 扶着的那个随从惊讶,“你瞧三公子这额上是不是撞着了?怎么好似肿了一处?” “你别胡说。”喂药的是个侍女,看也未看,“公子一直躺在榻上昏迷不醒,额上如何会撞了?定是你瞧错了。” 驿舍外,主仆俩还未走远。 听见里头隐隐传来的说话声颇有些心虚,匆匆离开。 一计不成,林莺娘只能再想别的法子。 好在刚刚出去那一遭,将驿站看了个分明。 这驿馆不大,外头守着的人也不多,想是谢昀上山剿匪,将精锐都带了出去,只留了几个照看她和谢子慎。 只是这几人难缠得紧,林莺娘但凡想要出去,他们便跟了上来,说是保护她们主仆的安全。 林莺娘不便推拒,又甩脱不掉,甚是心烦。 回了屋子,她自去桌边坐着,采雁端了包扎的伤药来。 林莺娘手臂上的烫伤又严重了,好不容易将将养好了些,从马上摔下时伤口却又重新撕裂开了。微一触碰,便是钻心刺骨的疼。 她是那般柔弱的姑娘,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疼痛,换药的时候免不了的隐隐抽泣。 叫外头经过的人听着都怜惜。 倏然,那抽泣声止了。 采雁惊慌失措地跑出来,“不好了!我家姑娘忽然晕倒了。” 林莺娘忽然晕了。 随行的大夫过来瞧,姑娘双眼紧闭,面色泛着不正常的红,呼吸也时急时促,看着分外吓人。 她身边的采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姑娘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忽然就这样了?她不会有事吧?” 大夫把着脉,脑子被她哭得晕头转向,只觉嗡嗡作响。 他看一眼桌上的伤药,道:“无事,姑娘许是对伤药里的其中一味药的药性相冲,只要不继续用药,过会儿就好了。” 他自认为这并不是什么大事。 然而采雁却不依不饶上了,“过会儿就好了?大夫,你瞧仔细些,我家姑娘气都不顺了……” 第47章 侯爷,林姑娘不见了 像是为了印证她说的话,榻上的姑娘呼吸明显急促了些,瞧着面色更不对劲了。 采雁忙指着道:“大夫你看,姑娘又严重了。” 她吓得瘪嘴大哭,“我家姑娘不会就这么死了吧?你这庸医,还说没事,我看你就是不会治,这才不管我家姑娘,放任她自生自灭。” 她哭得伤心,可怜的大夫,百口莫辩,在众人怀疑的眼里被扣上了医术不精的名头。 采雁还在哭,她央求旁人再去请个大夫来。 回答她的正是上回同她讲三鹤山的随从长风,“这驿馆偏僻,哪里还有别的大夫。纵是派人去请,这一来一回,怕是也要一日功夫。” “那怎么办?” 采雁担心林莺娘,急得不行,“我瞧我家姑娘这模样儿,怕是等不着请大夫回来。” 她想了想,“要不送姑娘过去吧?” 这一来一回得一日,可这过去便只要半日功夫。 倒是个好提议。 也没有人起疑。 青山不在,这长风便是驿馆的临时主事,也是他自告奋勇要亲自送林莺娘主仆看病。 马车在山林小径里疾驰,颠簸太过,昏迷中的姑娘缓缓睁开眼。 她与采雁对视了一眼。 采雁撩帘去与随从讲话,转移他的注意,“长风大哥,您这马车太快了,我家姑娘不舒服,能不能行得慢一些?” 初时哭着说要快一些,莫要耽搁了姑娘病情的也是她。 但她好声好气地打商量,嘴巴又甜,一口一个“长风大哥”哄得人心花怒放,长风哪里还会与她置气,忙不迭应下。 “好嘞!你安心坐稳了……” 他只顾偏头和采雁说话,全然没察觉后背尽数暴露了出来。 林莺娘趁着这机会,伸手用力往前一推。 毫无察觉的长风当即被推下了马车,他有些武功底子在身,落地借势翻滚了几下便爬了起来。只是经这一遭,马车辘辘早已驶远了去,再跟不上。 马车里的林莺娘回头看,直到看不见长风的身影才坐了回去。 她没想事情竟这样的顺利。 她本也只是想试一试,那面上的红是胭脂抹的。 她是女眷,随行的唯一大夫却是男医,自是不能盯着她面上细细瞧,这才蒙混了过去。 她又装的一副痛苦难言的模样,把那大夫唬得一愣一愣的,当真以为自己医术不精,也没拦着她们主仆离开寻医。 采雁也是庆幸,“好在那大夫好糊弄。姑娘不知道,我险些就哭不出来了,暗地里掐了自己不知道多少回呢!” 到底是蒙混了出来。 采雁又问林莺娘,“姑娘,我们现在回江州去吗?” 林莺娘摇摇头。 江州不能回。 若是谢昀起了心要回去寻,那去江州无异于自投罗网。 谢昀自三鹤山回来已是翌日。 三鹤山上的匪患平了,当地知县得了消息,眼巴巴赶来驿馆见谢昀,“不知定远侯爷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还请侯爷恕罪。” 又说起侯爷威风赫赫,不过两日就平了三鹤山多年匪患,实在英勇。 溜须拍马,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 “张大人客气。” 谢昀端坐在案桌后,寡言少语的模样凛然有度,“这次平匪,临安府衙亦是功不可没。” 这话算是说到知县心坎儿里去了,眼笑得都眯成了一条线,“还是侯爷领导有方。” 他喜滋滋的退了出去。 青山带着长风进来,禀谢昀,“侯爷,林姑娘不见了。” 谢昀支着额,眉眼隐现疲惫,“什么叫不见了?” 长风将原委说与谢昀,最后道:“属下后来带人去追,只看到马车停在三岔路口,林姑娘和她的丫鬟采雁都不见了。” 他只说不见,没说预谋出逃。 但结果显而易见。 谢昀缓缓睁开眸,阴沉沉的眼落下来,“去抓。” 好大的胆子。 敢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走的人,她是头一个。 林莺娘并没跑远。 她和采雁就在临安府。林莺娘想的周全,江州暂时是回不去了,她们两个小姑娘身上也没多少银子,跑是跑不远了,还不如就在临安待着。 谢昀赶着回金陵,必不会在临安久待,等他离开后自己再回江州去。 只是采雁担忧,“我们逃了,侯爷不会牵连江州么?” 她有些担心姜氏。 “谁说我们是逃了?”林莺娘敲她的额头,一本正经,“我们分明是出来看病,不慎与随从走失了。他自己弄丢了我,母亲且得找他麻烦呢!” 林莺娘胡诌,歪曲事实的本事是一套一套的,她母亲姜氏也不遑多让。 采雁这才落下心来。 但两人到底是逃出来的,且得隐姓埋名生活。 客栈是不能去了,两人出来的仓促,身上的银子凑在一块儿也没有多少。如何安稳在临安府生活一段时日,这须得好好想想。 临安府远离江州。 江州久旱,临安却是多雨连绵。现下入了冬,冷雨刺骨,街上连行人也寥寥。 胭脂巷的范大娘撑伞出门来,却听巷尾有隐隐哭泣声。 她最是个好事性子,要过去瞧一瞧,却见巷尾一户人家的廊檐底下躲着两个姑娘。 这天冷霜寒,两人连挡雨的油纸伞也没有,只能缩着身子,抱在一起取暖。 范大娘当真好心,上前来问。 其中一个姑娘好颜色,颤颤巍巍抬眸来答,“我和父母来临安寻亲,途经三鹤山上遇了劫匪,只有我和丫鬟逃了出来。我们身无分文,无路可去,无亲可依……” 当真可怜。 那三鹤山上劫匪横行,范大娘也听说过,忙问两人,“那你们现下怎么办?” “没法子了。”姑娘哭得泪水涟涟,“本想着回老家去,可我们主仆俩实在没有盘缠,莫说上路了,就连买把油纸伞的钱也没有。” 是以主仆俩只能在廊檐底下躲雨。 又自觉自己身世凄惨,情难自已,这才哀凄哭出声来。 两个柔弱可怜的小姑娘,又添这样凄凉的遭遇,是个人都得动了恻隐之心。 “哎呦,怎生得这样可怜!” 范大娘自是叹,见两人瑟瑟站在雨里,恻隐之心更重,一拍大腿便定了主意,“这样吧,你们先来我家避避雨,旁的事,晚些再说。” 第48章 再跑便将你的腿折了 “这样好吗?”姑娘咬着唇,眉眼怯怯,“会不会搅扰到了大娘?” “不会不会,有什么搅扰的。” 范大娘当真热心肠,立即带两个姑娘回家去。 范大娘是临安本地人,世代居于此,家世清白,只夫君早亡,家中除了个已出嫁的姑娘,就只余一子跟在身边。 “眼下他出去干活了,晚些时便能见上。” 范大娘边解释,边端来热水泡茶递给她们,“这样冷的天,冻坏了吧?快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主仆俩端过热茶道谢,也的确是冷了,捧在手里却没喝,遛着眼细细打量着周围。 是再寻常不过的人家。 虽是略显清贫,却收拾得干净,院子里的篱笆里还养了些家禽。 晚些范大娘的儿子回来。 原来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呲着口白牙,瞧见家里冒出两个漂亮姑娘,挠着头羞涩一笑。 范大娘介绍,“他叫范会,排行老二,你们只喊他二郎便是。” 那范二郎年纪小,性子也聒噪,瞧见林莺娘两个好奇的不行,扯东扯西地问。 林莺娘均一一答了,只是说起过来的缘由时又不免红了眼,低低垂下眸去。 平白惹得人伤心。 范大娘拍自家儿子的脑袋,脸色不悦,“就你话多!问东问西的没个完,还不快去将你阿姐的屋子收拾出来。” 范二郎被支走。 范大娘看向林莺娘,“不好意思啊!他年纪小,脑门子浅,你们别理他就是。” 又道:“你们且安心就在我家住下。他姐姐前两年嫁出去了,那屋子正好是空着的,就是简陋了些,两位姑娘莫要嫌弃。” “大娘客气了。” 林莺娘讲话轻声细语,端的是大家闺秀的模样,“大娘能收留我们主仆两个,我们已是感激不尽,哪里会嫌弃。您放心,等我回信去老家叫人来接,到时住宿餐食都折成现银补给大娘。” “哎呦,使不得。” 范大娘忙摆手推拒,“我是看两个姑娘可怜,做个善事罢了。姑娘这样可是折煞我了。” 当真是个好心人。 她也没对林莺娘主仆俩起疑,毕竟是两个姑娘家,看着都文文弱弱的样子。再看那林莺娘,举手投足间都是大家闺秀的做派,她不疑有他。 出门对外人说起也是道可怜。 一个姑娘家,一朝落难,身边父母皆不在,只余一个丫鬟跟着,是可怜。 左邻右舍皆叹息。 再过来瞧,当真好一个貌美的姑娘,对她的怜惜愈上了几分,又听她温声细语说话,眉眼微敛着,娇娇清怯的模样,更是扼腕感慨,一时几多帮衬。 采雁看着左邻右舍送过来的吃食衣裳,微微咂舌,“姑娘,这么多,我们吃不完吧?” 自然是吃不完的。 林莺娘将东西收好,俱都送去了范大娘屋里。 “使不得使不得。”范大娘忙摆手,“这是旁人送与姑娘的,我怎好收的。” “大娘便收下罢。”林莺娘道:“大娘好心救我们主仆,我心里不胜感激,这些我原也是带不走的,大娘收下也算全了我的一片心意。” 她说话处处妥帖周到。 范大娘不好推辞,只得收下,又关心问起她可给家中去信,可有消息。 “暂时还没消息。” 林莺娘落寞着眉眼,摇摇头,“家中距临安甚远,书信来回恐有时日,怕是还得再叨扰大娘几日。” “这有什么的。”范大娘格外热心肠,“你们只管在这儿住着。” 现下距林莺娘逃出已有两日。 她这一路看在眼里,车队行进得快,每至一处只略加修整便再度上路,最多耽搁不过两日。 想来此时谢昀一行人说不定已经离开了临安,只她为保妥当,还是决定过两日再出发回江州。 林莺娘考虑得周全,她这几日也深居简出,尽量不在外头露脸。 但是这副模样落在范大娘眼里,难免不以为她是为了自己的遭遇伤心难过,这日定要拉着她们主仆二人出去逛逛。 “今日街上有庙会呢!热闹得很,姑娘来临安一场,也是有缘,总得过去瞧瞧。” 又说起,“这庙会后头就是观音山,这观音山上的寺庙可灵了,姑娘不愿去庙会散心,便去观音山上求支签吧!” 这林莺娘再推拒不过,只能跟着一同去。 到了佛前,一朝落难的姑娘跪在蒲团上诚心祈祷,告问上天,求得两支签来。 仔细一看,是下下签。 姑娘眉头微皱,再求两支。 这一次,仍是下下签。 姑娘不求了,扶着采雁的手起来,“这庙里不灵,我们去别处。” 她转身欲走,一回头,就叫面前的人拦住去路。 连求了两支下下签,林莺娘心里本就不郁,又见这人好生无礼,这佛殿甚大,殿门亦宽,他非不偏不倚挡在自己面前,一时脸色也不好看,抬眸便要瞧瞧这人是谁。 一抬眸,不得了,人已吓去了半身胆,当即低下头去拉着采雁就想跑。 “跑哪儿去?” 面前的人察觉到,清冷冷的声音落下来,“再跑便将你的腿折了。” 语气不重,但话里威胁的意味足足的。 林莺娘哪里还敢跑。 她转过身来,仿佛是才瞧见他。 怔忪诧异,可怜怯怯的脸,“侯爷,我可算见着您了。” 她再委屈不过,一副自己受了天大冤枉的模样。 也顾不得这是在外头,便掩着面,扑进他怀里,簌簌落泪,口中哽咽着,“莺娘还以为侯爷已经走了,再也见不到您了。” 当真委屈又可怜。 谢昀垂眸看她,语气平淡,“哦?你竟是这般舍不下我,那为何要逃?” “侯爷说什么?” 林莺娘仰头看他,满是不解,眼角还垂着未落下的泪,盈盈欲泫,说不出几多动人心弦。 “莺娘什么时候要逃了?” 谢昀分明知道,却装作不知,清隽的眉头微挑,陪她做戏,“不是要逃,你怎会在此?” 第49章 松手!不然我将你手剁了 “侯爷,我冤枉啊!” 林莺娘一副不可置信的哀凄模样,“我和采雁分明是看诊途中不慎与侯爷的随从走散了,我们身无分文,又不识路,这人生地不熟的,实在无路可去,只能在临安城里等着侯爷。好在,莺娘千盼万盼,总算是将侯爷盼着了。” 毫无疏漏的一番话,若是旁人,当真要叫她这副可怜模样欺骗了去。 可惜今日随谢昀前来抓人的不是青山,正是她口中的随从长风。 长风想起那日身后极为用力推来的手劲,再听她话里明目张胆的“不慎”二字,对她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由衷佩服,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 这一幕正巧叫采雁瞧见,她看着长风看过来的眼,抿着唇,歉意笑了笑。 长风别过脸去。 他还记着采雁哭得稀里哗啦求他救自家主子的情形。 主仆俩原是一丘之貉,没一个好东西。 他期望自家英明果决的侯爷万不要被这两人蒙骗了去。 谢昀怎么可能会被蒙骗,他只会顺着林莺娘的话,意味深长缓缓道:“哦?我竟不知,林二姑娘原来待我这般情深意切。” 怀里的姑娘哭得梨花带雨,“莺娘早已是侯爷的人,自然是待侯爷情深意切。只侯爷上来就责问冤枉于我,如此不分青红皂白,莺娘实在寒心。” 如此一说,倒成了谢昀的不是。 长风嘴角再抽了抽,又听她道:“侯爷不知,莺娘这些日子是如何过来的。日日提心吊胆,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生怕侯爷找不见我。这不是,今日得知观音山上有庙会,特地赶来求菩萨。好在天可怜见,菩萨当真将侯爷送到莺娘面前了。” 当真是情真意切。 只知晓内情的采雁心虚垂下头去。 她刚刚分明听见自家姑娘拜菩萨时诚心念叨:“菩萨保佑,万不要叫信女被人找见,可以顺顺利利回江州。” 菩萨显然没有应允,连续两个下下签,将谢昀亲自送到她面前。 林莺娘现下心里悔恨交加。 今日实不该来这破什子观音山,未料这谢昀没走,自己竟亲自撞到他跟前,如今再后悔已是迟了,只能信口编谎,期冀能将他蒙骗过去。 哪知她哭哭啼啼这许久,面前之人也没有反应。 林莺娘心虚以帕掩着面,小心翼翼抬眼来看,却见眉眼一向云遮雾绕,处惊不变的谢昀神色骤然一变,她还来不及反应,便叫他一把按进怀里。 沉水香席卷上来,林莺娘什么也瞧不见。 只能听见耳边骤然响起的刀剑凛冽声。 ——有人要杀他们! 刺客来得又快又突然,采雁也被长风护在身后。 好在今日庙会盛大,寺庙中倒是萧条无人,这便方便了刺客,不管不顾,径直上前来要谢昀性命。 招招狠辣。 谢昀初识还能游刃有余的同他们周旋,甚至从刺客的手里夺了把剑来,气定神闲,不紧不慢,被刺杀的多了,遇见这样的情形自来是波澜不惊。 只怀里的林莺娘被吓得够呛。 这次不同于上次,上回在马车里,她尚且能避一避,这次却是直面刺客的袭击。 锋利的兵刃时不时重重碰撞在一处,铮然锐鸣,惊得她的心都一颤一颤。 上次马车里谢昀冷眼旁观她被擒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林莺娘不敢松懈,屏气凝神,紧紧搂着谢昀,不敢有半点儿分心。 她是将自己护得周全,只是谢昀身上挂着个人,到底处处受制。 他挥剑击退刺客,腾出手来反手拽住林莺娘的手腕。 “松开!” 他言辞凛冽,更是吓得怀里的林莺娘越发搂紧了几分。 不能松。 松开了手谢昀定当将她抛下,到时她一个弱女子,如何抵挡得住刺客的袭击,岂不是生生将小命交代在这里。 林莺娘是打定主意要缠谢昀身上。 那些刺客眼瞧着谢昀受制,互相对视一眼,一窝蜂地齐齐上前围攻他。 长风欲要来帮忙,奈何他也被采雁拖住。 采雁的胆也不比林莺娘大多少,遇着这样的事吓得花容失色,死命抱着长风不肯撒手。长风一面要击退刺客,一面还要被她所制,也是分身乏术。 谢昀被林莺娘拖住手脚,趁着和刺客厮杀的间隙再出声。 “松手!不然我将你手剁了!” 这一句威胁明显带着霜雪。 林莺娘知道他生怒了,也毫不怀疑他会当真如此做,心里不免瑟缩了一下,抱着他的手却是半点没松。 “你剁吧!我不松,死也不松。” 林莺娘咬牙闭着眼。 一双手和一条命的区别,她还是分得清的。 若是没命在,有手又有何用。 两人说话的间隙,又有刺客趁机持刀砍上来。 这次对准的,是谢昀怀里的林莺娘。 林莺娘甫一睁开眼,就瞧着明晃晃的刀锋往自己袭来,三魂直都要吓去了七魄,下意识往谢昀身后一躲。她倒是安全了,谢昀整个人叫她直接送到了刺客刀下。 谢昀抬手一挡,刀锋和剑身堪堪碰撞,摩擦出凛冽声响,几乎要迸发出火花。 到底是挡得仓促,刀锋落下时还是险险擦过他的手臂。 林莺娘闻到淡淡血腥气。 定眼一看,慌张出声,“侯爷,你受伤了!” 谢昀的左臂伤着了,被刀锋划出一道口子,微一用力,便淋漓滴着血。 他自知不能久战,索性提剑杀出一条血路,带着林莺娘闯了出去。 身后刺客紧追不止。 好在不远便是庙会,正是人声鼎沸的时候,谢昀带着林莺娘径直钻了进去,转瞬便淹没在人潮里。 刺客没再追上来,林莺娘扶着谢昀艰难在庙会中前行。 那刺客的刀锋淬了毒,谢昀甫一松懈下来,再支撑不住,往林莺娘身上栽去。 她好不容易才将他扶住,关切问一句,“侯爷,你没事吧?” 谢昀虚弱睁着眼,“你说呢?” 他刚刚瞧得分明,那刀锋是对着林莺娘来的,自己却叫她推了出去。 第50章 竟敢推我出去挡刀,可知道是什么后果? 一贯运筹帷幄的定远侯爷何曾栽过这样的跟头,当真是头一遭阴沟里翻了船,现下搞得这样狼狈,看过来的眉眼都带着霜寒,“林莺娘,你好得很啊!竟敢推我出去挡刀,可知道是什么后果?” 什么后果? 无非是杀了她。 但谢昀已多次说过要杀她,林莺娘现今不也还活得好好的。 秋后算账,她亦是格外强词夺理,“侯爷这是说的什么话?侯爷给我一百个胆,我也不敢推侯爷出去挡刀呀!分明是侯爷让我松手的,我哪儿知道那刀正好就砍了下来。” 换作寻常,谢昀定要拔了她的舌头,看看到底是怎样的伶牙俐齿。 然他现下不欲与她分辨,只沉了脸色,随她搀扶着跟着人群走。 直到进了一处僻静无人的巷子里,林莺娘才将他放下。此时谢昀已然毒发,再支撑不住,顺着墙根便无力滑坐下去,好看的眉眼低垂着,整个人虚弱得紧。 “侯爷你在这儿等我。” 林莺娘四下看了看,交代一声,转身便要离开,却被谢昀唤住。 林莺娘回头看。 日光灼灼,歇在他眉梢,谢昀抬眸虚弱看她,“你要去哪儿?” 他疑心林莺娘要借此机会逃走。 “我去找人来救你呀!” 林莺娘没有多解释,匆匆离开。 谢昀微弱着力气睁开眼,只能看见她石榴色的裙在巷角一晃而过。 他再支撑不住,缓缓闭上眼。 林莺娘倒是真想逃走。 她先是回了寺庙打算悄悄找采雁一块儿逃,可是等她赶到,寺庙里空空如也,哪有人影。 她找方才躲在佛像后头的小沙弥问。 小沙弥吓坏了,哆哆嗦嗦着手指着外面,“那两个施主在你们走之后没多久便也逃了。” 她来晚一步。 采雁已经被长风带走了。 林莺娘一下子犯了难,眼下采雁到了谢昀的人手里,她倒是不得不回去救谢昀了。 只是她一个人,当真为难。 好在她从寺庙出来,迎面便遇上来寻她的范大娘母子。 方才寺庙打得那样激烈,离得近的人瞧见了,纷纷扬扬传了出去。眼下范大娘正是担心来寻她,“我听说这有人打斗,连刀剑都上了,姑娘你可没事吧?” 又看她左右,没见采雁,忙问,“采雁那姑娘呢?怎么没见。” 林莺娘自有话圆过去,只说自己家人来找,采雁跟着他们先回去了,又带着他们来找藏在巷中的谢昀。 “这是我兄长。” 林莺娘谎话张口便来,“方才寺庙里不知哪来的贼人,欲要打劫我们兄妹二人,我兄长为了护我被贼人砍伤,如今我们兄妹俩和家人失散,兄长他又是这副模样,我实在没法子了,还请大娘帮我。” 她掩面低泣,声音哽咽不成语,说不出几多可怜。 范大娘自然是好心,将这所谓的兄妹俩都带了回去,还请来大夫为谢昀看诊。好在是寻常之毒,大夫开了几副方子,嘱咐林莺娘按时煎给谢昀吃。 “多谢大夫。” 姑娘担心的眼这才放下,又犹犹豫豫看向大夫,欲言又止的模样。 “姑娘有事尽可直言。” 林莺娘这才难为情出声,“大夫可能将这药调苦些?” 中药本就苦涩难言,寻常人都恨不得多添些甘甜解苦的方子,缓解苦性。这特地要将药方子往苦里调的要求,大夫还是头一遭见。 大夫的不解林莺娘看在眼里,她解释道:“不瞒大夫,我这兄长自来便与他人不同,格外爱吃苦。往常拿药当糖吃的时候也是有的。是以素日里看病问诊总是会特意提上一提,大夫若是觉着为难便算了。” 为难大夫倒是不为难。 只是他看了眼榻上昏迷的谢昀,郎君便是这般狼狈也遮掩不住满身的风姿卓绝,不想私底下的癖好竟如此独特。 然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他看病问诊,更是知晓这世上之人的体质千变万化,这嗜好吃苦也算不得多稀奇。 是以按着林莺娘的要求另开了方子,还特意交代,“这里头添了黄连,最是苦涩难言。” “多谢大夫。” 林莺娘千恩万谢收了药方,送大夫出去。 在范大娘眼里瞧来,林莺娘当真算得上这世上绝无仅有的好妹妹,兄长有疾,她事必躬亲,煎药换药,无一不用心。 她时常看着感慨,“姑娘待她兄长,真是没得说。有如此妹妹,实在是她兄长之幸啊!” 但也有林莺娘顾不上的地方。 男女有别,纵是兄妹,也该避嫌。 这换衣的事便落到了范二郎的头上。 “麻烦二郎了。” 林莺娘说话惯来的温声细语,将谢昀交给范二郎便退去屏风后等着。 她听见范二郎磕磕绊绊说“不用客气”,而后去脱榻上郎君的衣裳、 他忽然一怔,“这……” 屏风后的姑娘声音温软,“怎么了?” 范二郎如实答,“姑娘兄长臂上的伤好似更严重了。” 平日里包扎得严实倒是看不出来,这脱了衣裳凑近了细细瞧,才看见那伤口竟还渗着血,而且伤口豁开,严重更甚从前。 范二郎心里起疑,屏风后的姑娘软语解他疑惑,“我刚刚给兄长上药,不知道是不是疼的,他挣扎得厉害,药打翻了不说,还把伤口扯得更严重了。” 她语气担忧,浑然不似作伪,“我实在担心,这样下去,也不知兄长何时才能好。” 范二郎心中疑虑顿时消散,反过来宽慰她,“姑娘莫要担心,大夫不是说了吗?你兄长的病没有大碍,只要细细调养很快便能好。” “哦,对了……” 他想起一事,“我今日去过观音山寺庙了,那里的人说并未有人过去寻人,想是姑娘的家人还未寻过去。我已替姑娘留下话了,若是有人来寻,便叫他们来胭脂巷,姑娘尽可放心了。” 林莺娘心里惦记着采雁,也不知道她被谢昀的人救走,现下如何了。 思来想去,总要留个消息给他们。 “多谢二郎。” 屏风后的姑娘温声道谢。 范二郎为谢昀换好了衣裳,将换下的脏衣收好拿出去。 走出门来,他回头看。 从大开的窗棂看过去,姑娘正垂首为自家兄长包扎手臂上的伤,动作温柔,小心翼翼,极是珍视。 第51章 “兄妹情深” “当真是兄妹情深。” 范二郎也是感慨。 他不知,待他转身离开后,有所察觉的姑娘浑然变了张脸,恶狠狠,咬牙用力缠那包扎伤口的缚带,直将那伤口再度崩裂,渗出血来。 “叫你欺负我!叫你拿箭射我!” 她记着所有的仇,包括自己先前烫伤了手臂,叫他用力摁过的事,总要让他自己也痛一场,方才能解了自己心头之恨。 这般“细心”照料下,谢昀两日才醒过来。 手臂上的伤疼得狠,灌了两日的药,嘴里的苦也经久不散,他勉强撑着身子从榻上坐起来。 正逢林莺娘端着煎好的药进来。 “侯爷你醒了?” 她将药搁在桌上,极是殷勤过来扶他,“侯爷可算醒了,这几日莺娘都担心死了。” 林莺娘竟然没抛下他。 谢昀颇有些意料之外,按照自己对她的了解,在小巷时她就该逃之夭夭了才是。 “你怎么没走?” 两日未曾开口,他往日如击玉石的声音有些喑哑,但这并不妨碍他看过来的目光幽邃,看破人心。 林莺娘垂眸避开他的眼,“侯爷这是说的什么话?侯爷伤成那个样子,我怎么可能会走。” 她不止不走,还细心照料他到现下。 素手纤纤,端来刚煎好的汤药,她柔声道:“刚熬好的药,是我亲自守着时辰熬的呢!侯爷快喝了罢。” 谢昀端过。 迎面便是刺鼻的苦,他没喝,抬眸看林莺娘一眼,“这药好似格外苦?” “良药苦口呀!” 林莺娘催他,“侯爷快喝了罢!凉药伤身呀!” 这是曾经谢昀说与她的话,如今林莺娘原封不动送回来,只她眉眼弯弯,装得格外关切模样。 谢昀再未说什么,抬手将药饮下。 他昏迷时林莺娘也给他灌过药,这药太苦,他纵是昏迷也紧咬着牙关不肯喝,林莺娘回回喂药都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如今倒是省事。 纵是再苦的药谢昀也能眉眼不动喝下。 林莺娘看着,不免有些怀疑自己,莫不是那一大把黄连忘了搁下? 她的疑虑谢昀看在眼中,他不动声色喝完,放下药碗,趁着林莺娘上来收碗的功夫,一把搂住了她的腰。 一阵天旋地转,林莺娘被圈进怀,还有一只蛮横的手将她的下颌强势托起。 冰凉的唇贴了上来,撬开了她的牙关,将苦涩难言的汤药渡进了她的口中。 是添了黄连的苦药。 汤药入喉林莺娘就苦得皱了眉,她想挣脱,奈何整个身子都被谢昀牢牢禁锢在怀里。手臂受了伤的郎君力气也是如此之大,她撼动不得分毫,只能被迫承受。 直到渡过去的汤药被林莺娘尽数喝下,谢昀才放开她。 姑娘狼狈极了。 身上的衣裳挣扎皱了,又因喝得太急止不住地咳嗽,眉眼却是红的。 ——那汤药实在太苦,她自来怕苦,这一遭竟被苦得逼出泪来。 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眉头仍旧是紧紧蹙着,一时又气又恼,也顾不得他身份,脱口便问,“你干嘛?我招你惹你了啊?” 谢昀扶着受伤的手臂半靠在榻上,方才林莺娘挣扎着厉害,扯着他的伤口隐隐发疼。 那双山水所做的眉眼微微阖着,语气却是不咸不淡,“既是如此担心我,想来亲自试药也不算多难为你。” 他又微微睁眸看过来,“还是说,你方才口中所说的担心不过是诓骗我的?” “自然不是。” 林莺娘当即否认,“我是当真担心侯爷的。” 她虚情假意起来连自己都信了,“侯爷都不知道,这些日子莺娘吃不下也睡不着,日日担心着侯爷呢!不信,侯爷大可以问问这屋的屋主,他们可都是瞧在眼里的。” 范大娘母子自是瞧在眼里。 晚些时候林莺娘端药碗出去,谢昀独自一人,觉着屋中憋闷,也推门出来。 叫范大娘瞧见,热络过来搭话,“哎呦,公子醒了?” 谢昀不言不语的样子极是清冷,微微颔首示意。 范大娘浑不在意,只盯着他上下左右地瞧,啧啧惊叹,“你说你们兄妹是怎么长的?我原以为姑娘已是天仙一般的人了,没想到她的兄长也是这样神仙的人物。” 谢昀听出话里的不对,蹙眉问,“兄妹?” “对啊!”范大娘没有起疑,只问,“公子不是姑娘的兄长么?” 还没等谢昀回答,她又自说自话感慨道:“要说你们兄妹的感情可真好,这几日姑娘衣不解带照顾公子,我们都瞧在眼里,真可谓是尽心尽力。不像我家那两个冤家,从前他姐姐没出嫁时日日吵得是不可开交……” 范大娘越扯越远,谢昀已经没再听了。 范大娘的屋子不大,一进一出的小院,站在门口便可一览无余,自然也将在灶房收拾药碗的林莺娘看得分明。 没了采雁在身边,她凡是都是亲力亲为。 好在她自幼颠沛流离,养了个泥地里翻身,摸爬滚打的命,向来不会怨天尤人,莫说撩袖洗碗这样的事了,便是寻常的繁琐活也是不在话下。 范大娘自顾自讲了半天,才觉面前的人已经走神。 她随着谢昀的目光看过去,见林莺娘在灶房忙活,忙过去,“哎呦,我的姑娘,只放这儿便好,不必你收拾。” 她不让林莺娘动手,只说她是客,哪有让客人做事的道理。 林莺娘害羞一笑,“住在这儿已经是叨扰大娘了,再麻烦大娘我实在是过意不去。” “不用不用,我来就好,你这细皮嫩肉的可别伤着了。” 范大娘将她从灶房里赶出来,“你兄长好不容易醒了,你们兄妹俩去说体己话,这儿有我就行了。” 林莺娘从灶房出来,瞧见了翘檐底下立着的谢昀。 第52章 药渣中的黄连你作何解释? 郎君久病初愈,面色有些苍白,只气质仍旧温润沉稳,这是大家族的公子自幼养出的尊贵气质。光是立在那里,就觉清隽无双,与身边的清贫情景格格不入。 纵是如林莺娘这般,再怎么与他不对付,此时也不免承认,上天果然是极偏爱他的。 给他高贵身份,又给他惊世容颜。 而这些,都是林莺娘可望而不可即的。 她艳羡有之,嫉妒也有之,若是自己也如他一般生在高门贵户里,金尊玉贵着长大,想必也不能养出现在这般睚眦必较,算计起人来毫不手软的性子。 不过这一切只是腹诽。 笑盈盈迎上去,她还是那个殷勤讨好他的模样,“哥哥怎么出来了?你刚刚醒来,要好生歇息才是,我扶你进去。” 范大娘在后头看着。 她这声“哥哥”叫得极是顺口,配上她笑意温婉的脸,任是谁也不能起疑。 谢昀也是配合,跟着她回去,进到屋里,才挑眉问,“哥哥?” “权宜之计。” 林莺娘连忙解释,仍旧是笑盈盈,讨好的脸,“我这突然带个人回来,总得编个关系不是?侯爷暂且先勉强应着,可不要露馅,叫人拆穿了去。” 她没想着让谢昀配合她,毕竟他这沉默寡言的性子,只要不反驳,她便可在外人面前敷衍过去。 未曾想谢昀这个所谓“哥哥”竟当真有模有样当了起来。 吃饭在堂屋,寻常人家没有那么多讲究规矩,俱都坐在一起吃饭。 谢昀吃得慢条斯理,林莺娘也斯文。 她毕竟在林府当了那么些年的姑娘,规矩礼仪还是有的,也养出了些挑食的性子。桌上有一道莼菜笋她动也未动。 未料便有人挟了一筷子莼菜笋至她碗中。 林莺娘诧异抬眸,对面是谢昀温柔多情的眼,“这是你平素最爱吃的菜,多吃些。” 林莺娘:“………” 他是哪只眼睛瞎了看出这是她平素爱吃的菜了? 但范大娘母子瞧着,她隐隐咬牙,勉强扬出个盈盈的笑来,“多谢哥哥。” 她挟起莼菜笋入口,细嚼慢咽,恨不得是嚼面前人骨肉。 范大娘瞧不出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只感叹,“姑娘和公子的兄妹感情可真是太好了。” 又瞪埋首吃饭的范二郎,“不像我家的,他姐姐爱吃什么他现在也不知道!” 范二郎平白被骂,委屈抬起头来,嘴里还包着半口饭,含糊着反驳,“那她也不知道我爱吃什么呀……” 话还没说完,就叫范大娘筷子敲了头,“她是你姐姐,你做弟弟的就不晓得让着她?” 可怜的范二郎。 母亲自来就重女轻男。 自林莺娘的兄长来后,他已是不知多少次牵连被骂了。 晚些林莺娘去晾衣,谢昀也跟在旁边要帮忙。 有前车之鉴,林莺娘婉拒,“不用了,哥哥手受伤了,还是歇着吧!” 瞧他平日里金尊玉贵的模样,林莺娘疑心他没干过这种活,生怕他帮了倒忙。 哪知谢昀一本正经,“你手也受伤了,再说哥哥帮妹妹,本就是应当。” 范大娘母子还没回屋,两人的动静都瞧在眼里。 林莺娘推拒不过,只得应下,看他从木桶里取出洗净的衣裳。 自来尊贵无双的公子,当真是没干过这样的繁琐活,再兼衣裳湿漉漉的,一时连正反也是分不清的,好不容易搭去竹架上,微一用力…… 谢昀沉默,回头看林莺娘。 林莺娘悬着的心可算是死了。 范大娘瞧着这边不对,扬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 林莺娘装作无事,取下架上被扯破的衣裳,拉着谢昀匆匆回屋去。 屋里有针线,林莺娘翻找出来补衣裳,谢昀也搬着凳子坐去她身边。 林莺娘可算是怕了他了,忙道:“这个我自己来就好。” 谢昀本也没想帮她,针线活他是半点也不会的,只是将手臂伸到林莺娘面前,“方才晾衣裳的时候伤口崩开了。” 原是让她重新替自己包扎。 这样吩咐起人的话来他说得尤为坦荡,丝毫不觉有异。 林莺娘暗暗磨牙,只觉自己招了个祖宗回来伺候。 祖宗归祖宗,伺候还是得伺候。 毕竟眼下自己到了他手里,将来还得仰仗着他鼻息活下去。 寄人篱下,该忍气吞声就得忍着,这个道理林莺娘还是明白的。 她拿来包扎的伤药,给谢昀换药。 手臂上的伤甫一拆出来,谢昀便微微蹙了眉。 他昏迷之前是知晓自己的伤势的,算不得多严重,暗里说这些时日调养下来该是好转许多了,未料如今看来俨然更严重了。 他不禁对林莺娘口中所谓的细心照料起了疑,问她,“我这伤怎么好似越来越严重了?” 林莺娘手脚麻利地包着伤口,面不红心不跳地扯谎,“侯爷是不知道,这几日侯爷昏迷时总是拉扯包扎好的伤口,这一来二去的,伤口反复裂开,可不得更严重了嘛!” 她将伤口严重的缘由都推到谢昀身上。 反正他昏迷着,什么事也不知道,事实如何全凭她一张嘴说。 “是吗?” 谢昀显然不信。 “是呀!”林莺娘再添油加醋,“侯爷昏迷着不知道,您力气可大着呢!我每每想制止都叫侯爷推开了,无奈只能等侯爷挠破了再重新包扎。可是这样折腾下来,这伤就愈发严重了。” 她愁染眉窝,当真是一心为他着想的善心姑娘,又庆幸,“不过好在侯爷现在醒了,想来这伤很快便能好了。” 谢昀听她说话,眉眼始终平静,冷淡又疏离,“哦?这般说来,你这些时日照顾我可是辛苦了,我应当感谢你才是?” “那倒是不必。” 她还是个不挟恩图报的好姑娘,抿着唇,微微一笑,“只要侯爷记着莺娘的好便行。” 说话的功夫,手臂上的伤已经重新包扎好。相比于之前的潦草,此番可算是细致极了。 林莺娘很满意,正要起身将拆下来的纱布端出去,就叫谢昀一把拽住了手臂。 他没受伤的手力气极大,微微一拽,姑娘便跌进了怀里,手里的纱布伤药落了一地。 林莺娘不知谢昀又抽什么疯,好在她现下已习惯了,只抬眸不安看他,“侯爷?” 谢昀垂眸看她那张惯来能言善辩的嘴,意味深长地问,“这伤便算你蒙混过了,那药渣中的黄连你作何解释?” 第53章 叫声哥哥来听一听 寻常的汤药哪有这样的苦。 他起了心,自然是要去查的。好在那药渣林莺娘还没来得及去倒,正搁在药罐里,他倒了些出来瞧,里头的黄连一览无遗。 正逢范大娘从此过,进来收拾了药渣出去倒。 她是个爱说话的性子,不免和谢昀寒暄起来。 谢昀沉默寡言,她便自说自话,无非是说些林莺娘的事,她们主仆俩随口扯的谎,所谓莫须有的姑娘落难,在廊檐下躲雨的无助,当真是天可怜见。 范大娘讲得绘声绘色,话里无不叹息。 无意看见自己倒在树根的药渣,随口又说起一事来,“要说你们兄妹感情是当真好,这药还是姑娘特意去找大夫改的方子,说是公子喜爱吃苦,要大夫格外将药方调苦些。” 谁家妹妹有她这般细心。 范大娘兀自感慨,没瞧见面前郎君的眼清冷冷落下去。 “是吗?”他勾唇,轻轻一笑,“她待我,自然是极好的。” 林莺娘没想自己轻而易举就被范大娘给卖了。 眼下证据确凿,她只能装糊涂,“侯爷竟不爱吃苦吗?莺娘不知道呀!我从前给侯爷送甜汤时,青山大人说侯爷不爱喝甜的,我便以为侯爷是喜欢吃苦的。原来是我误解了。我也只是一片好心,侯爷可会怪我?” 她看过来的眼清澈又无辜,三两句便将自己摘了出去, 若是寻常人,可当真要叫她这副委屈模样蒙骗了去。 可谢昀不会。 他见过她这副秾艳皮囊下的芯子,自然知晓这些不过是她虚与委蛇的巧言令色之词。 他微微一笑,“你如此为我着想,我怎会怪你?” 郎君生得朗朗如月,笑起来也如春风拂面,只是不安分的手却在姑娘身上肆无忌惮的游走,“你这般体贴为我,我实在感动,无以为报,不如……” 不如什么? 不如以身相许。 不情不愿的姑娘被推上榻,郎君手臂受了伤,也不妨碍他来解她的衣裳。 胭脂色的裙悬在榻边,将落未落,她残存着最后一丝理智来推他,“不行。” “怎么不行?” 他知道她葵水已走干净,不能再以此为藉口。 林莺娘身软声也软,“这是白日,而且……” 而且这是在范大娘家中。 寻常人家买不起繁复精致的架子床,只以几块木板相接凑合,这样的床板最是不经折腾,微一动作,便会吱呀作响。 他们在外人眼里可是兄妹。 这青天白日的,床榻响了算怎么回事。 “无妨。” 谢昀俯身而下,将她拒绝的话尽数堵在口中,“我相信你自有法子蒙混过去。” 林莺娘险些蒙混不过去。 范大娘倒是没听见声响,她和范二郎出门去了,回来就见着林莺娘从谢昀屋里出来。 她已经尽量收拾齐整了,但谢昀是狠了心要在榻上折腾她,来报她蓄意坑害他的仇。是以等她下榻时腿脚都软了,鬓发也松的厉害,却也不敢久待,颤颤巍巍收拾了,推门出来。 正瞧见进院门的范大娘母子。 按理说,亲兄妹同处一室,也没什么寻常。 只是范大娘看着掩紧的门,皱了眉。 她将林莺娘拉去一旁说贴心话,“虽说你们兄妹俩感情深厚,却到底大了,都是该嫁人的姑娘家了,到底该避些嫌。” 她把林莺娘当自家闺女教,语重心长道:“这是我们知情,知道你们是感情好,父母又不在身边,是要比寻常亲近些。但这若是落在爱嚼舌根子的人眼里,指不定在后头怎么编排你们。” 她替林莺娘忧心,“你到底是个姑娘家,往后是得嫁人的。你哥哥以后也得娶媳妇,这太亲近了终归是不像话。” 林莺娘本就心虚,自然是范大娘说什么她听什么,一副乖巧听训的模样。 又兼方才折腾了一场,眉眼还有些红,落在范大娘眼里却以为她是委屈不敢言。 叹了口气,道:“你也别觉着我多话,我也是为着你们兄妹俩好。这世上人言是最可畏的。” “我知道,大娘是为了我们好,莺娘明白的。” 她始终垂着眸,懂事又听话,范大娘只当她听进去了,没有再多苛责。 未料翌日,林莺娘去给谢昀换药,又叫他堵在了屋里。 “放我出去。” 林莺娘有些急,经了昨儿的事,范大娘对她上了心,方才是亲眼瞧着她进来的,也嘱托她男女共处一室,纵是兄妹,也得开着门,莫惹人闲话。 她方才应得极好,未料一进来就叫谢昀自里头阖上了门。 这算是什么事。 她待会儿生了百十张嘴也说不清。 谢昀才不管这些,他不管不顾将她抵在墙上,垂首便要来吻她。 他不是柳下惠,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难免不生出些绮丽的心思。更何况眼前人本就为他所有,他们在榻上颠鸾倒凤过多少回,他越发肆无忌惮。 范大娘是亲眼瞧着林莺娘进了屋去。 她在院子里绣帕子贴补生计,时不时抬眼瞧上那边看一看。 这一看不得了。 那兄妹俩又将屋门阖了起来。 这青天白日的,要是有左邻右舍过来串门瞧见了,明儿就能传得胭脂巷沸沸扬扬。 她当即搁了帕子过来敲门,“姑娘?” 姑娘被人禁锢在怀里,意识已然朦胧,听见这声唤才陡然回了神志,手抵着胸膛要推开他,“大娘来了,快放我出去!” 她当真是急了。 做了坏事当场叫人抓包,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越急着要走,谢昀越不让她走,禁锢着她的身子分毫不动。 “姑娘?” 外头又唤了一声。 “大娘,我在。”林莺娘扬声应,找藉口,“我耳坠子不小心掉了,我找一下,很快便出来。” “那你快些。” 范大娘不疑有他,回去接着绣帕子,时刻注意着这边的动静。 林莺娘转而来求谢昀,“侯爷……” 谢昀垂眸看,怀里的姑娘可怜兮兮看着自己,眼波流转的眸中满是恳求。 他是不屑于在这样的事上强迫人的,总要心甘情愿,两生欢喜才行,但也不想就这般轻易放过她。 他微微退开了些身子。 郎君与她耳鬓厮磨了半晌,往日清冷的眉眼沾染了几分惑人气息,说话的声也带着些喑哑,“叫声哥哥来听一听。” 第54章 假兄妹,假夫妻 林莺娘咬着唇不肯。 昨儿在榻上他也总是如此要求,她起初不肯依他,耐不住他手段诡谲磨人,她实在受不住,最后一声声的“哥哥”从喉咙里溢出来,破碎不成语。 他听在耳里,眉眼越发晦暗。 最后她从榻上下来,腿软得几乎无力。 如今听见他如此说自然是怕了,抿紧了唇,无论如何也不肯。 他有的是办法折腾她。 林莺娘在他手底下溃不成军,又忌惮着外头还有人在不敢出声,眉眼潋滟,化作春水。 “叫声哥哥我便放了你。” 他蛊惑的声音又起。 林莺娘连忙服软,“哥哥……” 她声音软的不像话,身子也软绵绵,倚在他怀里,几要站不住脚。 他终于满意,退开身子放过了她。 林莺娘不敢耽搁,提着裙便赶紧推门出去。 外头传来隐隐说话声,是范大娘在问她,“耳坠子可找着了吗?要不要我让二郎再去帮你找找?” “找着了。” 林莺娘出门时,将耳上的坠子握在手里,此刻正好拿出来给范大娘看,“掉进柜子底下了,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见呢!” 她面上潮红犹在,是方才郎君刻意撩拨起来的。 她为它寻了个好藉口,是翻箱倒柜寻耳坠时累着了。 “找着就好。” 范大娘没有与她多说什么,她着急拿绣好的帕子出去卖。只是等晚些时候,回家来看见谢昀在院中,上前来与他说话。 正所谓长兄为父。 范大娘思来想去,将原先和林莺娘说的话,又原番说给谢昀听。 话里的意思,姑娘年纪小不懂事,你这个做兄长的该是知道避嫌才是。 哪知郎君听了,好看的眉眼亦是愁绪,“大娘说的极是。只是我父母常年在外,我这妹妹是我一手带大的,平日便十分黏我,往日在我屋里留宿也是时常有的。我也说过她几回,每每惹得她可怜看着我哭。我实在舍不得,便只得依她去。” 原是如此,范大娘恍然,为难道:“但你们现在毕竟大了,这往后都是要结亲的……” “想来妹妹对我的好,大娘看在眼里。” 清冷疏离的公子啊,头一遭如此多话,莹润好看的眼慢慢落下来,满是黯淡,“不瞒大娘,我从前是定过亲的,只是妹妹不喜。无妨,她既不喜我往后只陪着她便是。” “这……” 范大娘闻听此言,端的是目瞪口呆。 她没想到,看着温婉柔弱的姑娘竟存了这样的心思。 此后她再见着林莺娘,眼里便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欲言又止。 林莺娘最是察言观色,善解人意的性子,问她,“大娘可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范大娘连连摇头。 这怎么好当着姑娘的面说得? 没出阁的姑娘面皮薄,若是自己就这般明晃晃说出来,她如何受得住。 可是不说也不行。 她细观林莺娘兄妹二人,林莺娘对谢昀总是殷切的,再看动作果然亲密,虽已是刻意不露声色了,但范大娘这样紧盯着,还是能察觉出些许蛛丝马迹。 这样不行。 范大娘打定了主意,她要想法子将迷途的姑娘拉回正道。 范大娘的不对劲,林莺娘自然察觉出来,她也觉着奇怪,“怎么感觉这些日子大娘一直盯着我呢?” 她已经格外注意了。 但凡有人在的时候,她总是与谢昀保持男女之嫌。他倒是不管不顾,时常借着换药的时候来勾她的手。 林莺娘看一眼半掩窗棂后的范大娘,咬牙低声斥,“别乱动。” 真稀奇呀! 一向殷勤主动的姑娘也有如今受人挟制,顾忌脸面的这一天。 林莺娘也是没法子。 她现在在外人眼里可是端方有礼的大家闺秀,范大娘又那样说了,她自然该处处注意,不能落了口舌。 谢昀却坦荡,“怕甚么?不是你说的我们是兄妹吗?” 谁家兄长和他一样,掩在衣袖下的手,偷偷来勾她的指。 偏他放肆又狂妄,语气轻松随意,“哥哥和妹妹,本就是应当的啊!” 林莺娘敢怒不敢言。 她并不知范大娘找谢昀说过话,自然也不知他那番惊世之语。 她现在只想快些离开,有谢昀在,这温婉乖顺的大家闺秀她是再难做下去了。 也奇怪,“侯爷那随从怎么还没找过来?” 范二郎已去过观音山几次帮她打探,采雁和长风竟是再未回去寻他们。 两人就此销声匿迹了。 长风近日很是苦恼。 那日从寺庙突围后他也受了伤,勉强带着采雁逃出来后便晕厥了过去。 等醒来,却是在商队的马车上。 原来是路过的好心商队瞧见了他们,将他们救了上来。 采雁见着他醒了很是惊喜,“你醒啦?大夫说你的刀伤上淬了毒,这才昏迷了这么久,你现在可觉得好些了?” 长风迷迷糊糊看四周,问采雁,“我们这是在哪儿?” 马车外长月当空,大雁齐鸣,他们已跟随商队到了边境。 “边境?” 长风听着这一消息险些惊得跳起来,“怎么就到边境了?” “那我也没办法呀!”采雁垂下头,嗫嚅着声解释,“你昏迷成那个样子,我也找不到人来帮忙,就只有他们愿意出手相救。” 但商队行程不能耽搁,思来想去,只得将他们一同带上。 “好在你现在是醒了。” 采雁又抬头,扬起一个笑来。 她跟着林莺娘时日久了,养出个向来不杞人忧天的好性子,“到了边境有什么的,我们再回去便是。” 然边境与临安山水迢迢。 长风摸了摸自己身上,空荡荡,没有荷包。 “我的荷包呢?”他问采雁。 “给你看病了呀!” 商队随行也有大夫,这样颠沛流离的讨生活,大夫的诊费自是极高的。他们被商队所救,已是承了人家的恩了,这诊费采雁自然没好意思要人家出。 好在她和长风身上的银子凑在一起也不少,付了诊费还包了这些日子的吃食住宿。 只是现在已寥寥无几。 长风看着采雁手里仅存的几个铜板,沉默不语。 正逢此时马车停下,商队里有人撩帘来问采雁,“娘子,我们已经进城了,你与你相公可要下来歇息一会儿?” 第55章 权宜之计 他们听到了马车里的说话声,知道长风已经醒了,特意来问。 却未料他们口中的“相公”听见这话不可置信的睁大眼。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采雁。 采雁不好意思笑了笑,等马车外的人离开了连忙向他解释,“这只是权宜之计,不然我们孤男寡女的,他们不许我们在一辆马车呀!” 他们可再没钱租另一辆马车了。 说的也是,特殊情况,长风能够理解。 他顺着采雁的话点点头,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的衣裳已经换了,脑子里顿时有了一个可怖的想法。 采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她知道长风想问什么。 “那个……”采雁抿抿唇,“这也是权宜之计。” 毕竟他们是夫妻的话采雁已经放出去了,有她这个正头娘子在,也没有谁会多事到来替她夫君换衣裳,她只能自己亲自动手。 但是采雁一再保证,“你放心,我闭着眼睛换的,绝没有看。” 长风:“…………” 到这地步了,看不看的还有区别嘛? 这边假夫妻鸡飞狗跳,那边假兄妹也不遑多让。 范大娘还在愁着要将迷了途的姑娘强行扳回正道。 她愁得很,自己没办法,便去向左邻右舍旁敲侧击着问法子,只说是自家养的兔子出了茬子,同是一窝里出的不知为何关系好的过分,想要分开却是无济于事。 邻居给她出主意,“这还不好办么?你给那母兔子再找一只漂亮的公兔子不就好了,等它变了心,这分开不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么?” 说的可不正是! 范大娘豁然开朗,只是回家来,瞧着谢昀那张好看的天怒人怨的脸,越发愁了。 这公子的相貌已是世上罕见了。 这到哪儿再去寻一个比他还漂亮的“公兔子”呢? 范大娘愁得坐不住,她出门晃悠,可巧就叫她撞见一人。 青山在临安城寻了自家侯爷几日,最后在寺庙里小沙弥的指引下到了胭脂巷。 可胭脂巷里住着十几户人家,他正准备一家家敲门问,遥遥就见范大娘笑容满面迎上来,“公子瞧着脸生,应当不是临安人吧?” “对。” 范大娘当真热心,再问,“公子是有什么事吗?” 她看见青山欲要敲门的动作。 “我过来寻人。” 青山倒也老实,只是他说寻人,范大娘听错,以为他来寻亲。 胭脂巷里都是住在这儿十数年的老街坊,知根知底,也互相帮衬着。 既是寻亲,范大娘便待他格外热络,“哎呦,你来的不巧,这家人不在。他家汉子上山打猎时伤了腿,今儿一早举家去镇上看诊了,恐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呢!” 还没待青山说话,她又道:“这天冷,你在外头干等着也不是事。要不这样,你到我家来喝杯热茶,晚些他家里人回来你再过来。” 青山欲要拒绝,奈何范大娘实在热情太过,直接便过来拉他,便往家走边问起其他,“公子瞧着不大,如今年岁几何?可有婚配?” 青山:“…………” 他根本插不进嘴。 其实照范大娘说,青山这相貌是远远不及谢昀的,但他浓眉大眼,看着就孔武有力,这往后成亲过日子嘛,可不就是得找这样的。 那公子倒是贵气,可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瞧着风一吹都能倒的模样,除了一张脸外再图不得其他。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和林莺娘还是兄妹。 兄妹怎么能在一起? 范大娘逮着青山不肯放,总要死马当活马医,叫林莺娘见上一见。 这姻缘一事可说不准,不定这一朝见面,姑娘就此变了心。 范大娘的打算,林莺娘浑然不觉。 她正在院子里绣帕子,这是范大娘的生计,她平日里无事也会帮衬着绣上几针。 院子里有棵大槐树,现下这时节,枝叶凋零,只偶有残叶簌簌落下。 忽而起了一阵风,有颤颤巍巍的枝头被吹了下来,要往姑娘身上砸去。 便有郎君伸手将她捞起,严严实实护在怀里。 林莺娘自怀里抬头看,纷纷扬扬的残叶落下来,掉进郎君温柔如水的眸中。 她恍然怔住。 范大娘推开门来,她和青山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翩翩公子和袅袅姑娘,相对而视,微风吹起郎君的袖和姑娘的裙。 本是兴致勃勃撮合林莺娘与青山,却无意当场抓包兄妹二人的范大娘:“…………”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青山自觉背过身去。 青山寻到了自家侯爷。 谢昀和青山在屋子里谈话的时候,林莺娘在院子里将原委告诉范大娘,她满脸歉意,“此事并非故意欺瞒大娘,只是公子他身份尊贵,不能叫人知晓,还请大娘莫要责怪。” 范大娘还在事情陡转的局势中没有回过神来。 许久才磕磕绊绊问,“那你与公子可是兄妹?” 林莺娘摇摇头。 自然不是。 兄妹之说不过是权宜之计。 范大娘皱了眉,再问,“那公子他说你心悦他,可是真的?” 林莺娘:“…………” 她问范大娘,“何时的事?” 范大娘将原委与她说了,林莺娘越听脸色越黑,她说近些日子范大娘怎的总是盯着她,原来始作俑者竟在这里。只是她不能想象谢昀装得痛心疾首的样子是何模样。 毕竟他在她面前,一贯是清冷疏离且寡言少语的。 范大娘也是现下才知自己被谢昀诓了,“哎呀,我真是愁了好几日,生怕姑娘你误入歧途,好在是虚惊一场。” 既然两人不是兄妹,那这事她便不再操心了。 林莺娘要随谢昀回去。 临行前,她将青山带来的银两都给了范大娘。 “使不得使不得。” 范大娘推拒,林莺娘却是难得的执拗,定要她收下,“这些日子叨扰大娘了,若是我那丫鬟回来,还麻烦大娘将我的去处告知于她。” 林莺娘到现在尤不知采雁在哪儿。 问青山。 青山只说长风也失踪了。 想来两人应当还在一处。 采雁那性子,随遇而安,林莺娘倒是不担心。但她与长风在一处,林莺娘倒是有些担心长风了…… 第56章 永兴四十三年的第一场冬雪 林莺娘的担心不无道理。 这一路,采雁和长风两人因着在外人眼里是夫妻的缘故,同居一室,同乘一车,甚是亲密。 只是夜里关起门来,长风自觉抱着被子去打地铺。 “地上多凉呀!你上来罢,我没关系的。” 采雁拍了拍床榻,邀长风上榻睡。 倒不是她不知羞耻,只是从前在市井,她和旁的小乞丐都是挤在一处睡的,时日长了,倒是不觉得有什么。 长风头摇得如拨浪鼓,“我……我不怕凉,我睡地上便好。” 他执意如此,采雁也没有强求。只是长风本就受了伤,身体虚弱,再睡了一夜地铺,翌日就倒下了。 采雁一边照顾他一边嘟囔,“叫你昨日睡榻上不睡,今日果然受了风寒吧?还不是得让我来照顾你。” 长风脸都烧红了,仍固执己见,“我不能上榻和采雁姑娘同睡,这会污了姑娘的清名。” 采雁直接将他按在了榻上。 “傻子。清名和命,哪个要紧呀?” 长风毫不犹豫,“清名。” 他是受世俗规矩裹挟的常人,将声名看得比命还重。 采雁白他一眼,“没了命,你要清名有什么用?等你死了挂在牌位上给人瞧?冤不冤呀!” 她不同。 她和林莺娘一样,都是市井泥沼里翻身的可怜人,她们想尽办法才能拼命活下来,自然将命看得无比重。 林莺娘有交代,这世上,除了生死,都是小事。 采雁将她这句话奉为铁律,自然也是如此做的。 如今她将这话也教给长风,“你记着,这世上人命是最重要的,可别傻的为了你那所谓声名丢了命,那可真是蠢人才做的事。” 长风闭上眼睛。 他脑子烧得稀里糊涂,什么话也听不进去。 永兴四十三年,第一场冬雪纷纷扬扬落下。 采雁推开窗,“下雪了?” 她面上很是欣喜,提着裙便跑出了驿馆,在漫天的飞雪中旋转着身子,伸手接落雪,面上洋溢着轻快的笑。 长风抱臂倚在柱边看。 他的风寒好了以后两人便踏上了回金陵的路程,没有银子,他当了贴身的玉佩,两人一马,轻装上路,倒是也极快,眼下离金陵已然是近了。 长风看了一阵,叫采雁回来,“一会儿雪打湿了衣裳该生病了。” “我才不像你呢!”采雁虽如此说,还是顺从他心意回到廊檐底下,又看着外头的雪叹气,“不知道姑娘现在在哪里?她平时也最是爱看下雪了。” “放心,我们很快到金陵。林姑娘跟着侯爷一定没事,等我们到了金陵你就能瞧见她了。” 这一段时日相处下来,长风与采雁亲近不少,称呼也近了许多。 “希望如此吧!” 采雁拍拍手上的雪。 这样落雪的天,姑娘最是容易生愁绪,她落寞垂下眼去,“青山大人回了金陵一定很高兴,可以看见他的心上人了。” 她还记着青山说自己已有婚约的事。 正兀自伤春悲秋,长风却听这话皱了眉,“青山有心上人了?何时的事?我怎么不知?” 他与青山同在侯爷身边当差,倘若青山有了心上人,他该是最早知道的才是。 “你不知吗?” 采雁也是诧异,“青山大人说他在金陵已有了婚约,难不成那姑娘不是他喜欢的人?” 长风却是笑了,“你从哪儿听说的?青山孤家寡人,何曾有过婚约?莫不是他说来诓你的。” 采雁听着这话,眸光一瞬间亮起来,“他果真没有婚约?” 长风点点头。 采雁登时就笑了,眼里的欢喜满得要溢出来。 她原先以为青山有了婚约,已经歇了对他的心思,如今听见他并未有婚约,按捺不住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了起来。 她还记得交代长风,“等回了金陵,你不能将这段时日我们假扮夫妻的事告诉旁人!” “为什么?”长风不解。 其实他本来也没打算要告诉旁人,这毕竟事关采雁清白。但她如今这样特意交代,他倒反要问一问。 采雁凶极了,叉着腰瞪他,“没有为什么?不许说就是不许说!若是我从旁人那里知道你泄露了出去,我一定饶不了你!” 长风只能应下。 欢天喜地的姑娘,全然忽略了面前人落寞的眼。 林莺娘也是这一日坐船到了金陵。 他们在临安耽搁了太多时日,后头的路程改走了水路,穿江过河,船行千里。 外头雨雪纷纷,林莺娘还歪在榻上。 丫鬟进来,素手推开船上的窗棂,雨雪夹杂着,涌进来了些许,她又慌忙把窗子阖上,回头看林莺娘,“姑娘,今日咱们便可到金陵了。” 林莺娘没睁开眼,只点点头应下。 她身上还泛着酸疼,昨日谢昀折腾了一夜,搅得她不得好眠,今日醒来都是恹恹的。 年轻的郎君在这样的事上总是不知疲倦。 她不胜其扰。 有时也会胡思乱想,不知那金尊玉贵娇养大的公主往后嫁过来可承受得住他这般折腾。 他在榻上格外好说话,是以林莺娘也是想什么便说什么,丝毫不避讳。 未料谢昀听了这话,方还动情的眼即刻便阴沉沉落下来。 他没回答林莺娘的问题,反倒问她,“以后公主若是嫁过来,你怕不怕?” 林莺娘自然是怕。 公主是什么人啊? 那是金枝玉叶,龙血凤髓,天上王母一般的尊贵人物,她光是在那金陵城里咳嗽两声,都能叫底下的人身上扒下两层皮来。 林莺娘在她面前便如地上的蝼蚁,一个不如意,便能叫她活生生碾死了去。 若不是林莺娘实在没法子,是万万不敢招惹谢昀的。 如今也只能想尽办法巴结他,期冀有他的倚仗,自个儿能在侯府里讨得一席之地,好好活下去。 是以她妖娆着身子腻进谢昀的怀里,,眼眸流转,勾人魂,摄人心,“莺娘自然是怕的,侯爷往后可要护着莺娘才是。” 他垂眸看她。 要求倚仗,自然就更要殷勤讨好。 船摇晃,榻上的姑娘也跟着晃,腰肢摇摇摆摆,总也落不到实处。 第57章 子慎出事了,怎么会…… 这一夜,林莺娘只觉自己的腰近乎要被折断了去。 眼下白日可不得好好歇会儿。 只是阖目还不过半晌,又有丫鬟推门进来,“姑娘,船停码头了,侯爷说船上憋闷,让姑娘去码头上透口气,散散心。” 侯爷这般关心,在丫鬟眼里瞧来,可是盼不来的艳羡。 她们忙将林莺娘从榻上扶起来,描眉画唇,换衣挽发,打扮得娇娇俏俏送出去。 谢昀就在码头上。 此处还不是金陵,有当地官员听了风声赶过来巴结。温润如玉的郎君,在一众阿谀奉承声中卓然而立,萧萧然如风流清举,端的是翩翩君子。 林莺娘老远瞧着,扶着差点折断的腰,咬着牙在心上暗骂。 什么君子,折腾起人来浑然不似现在模样,实在虚伪至极。 谢昀似有所感,抬眸看了过来,清清冷冷的眼。 林莺娘立即换了副脸,笑意盈盈地看过去。 码头上还有风雪,林莺娘只在外头站了半晌又回船舱里去,仍旧歪去榻上。 她问那两个丫鬟,“你们可知平阳公主是什么样的人?” 眼下快到金陵了,她总要探听清楚才行。 丫鬟想了想,回她的话,“平阳公主啊!那可是这世上最尊贵无双的人了……” 原来这平阳公主是圣上老年得来的幼女,平日里那可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真可谓是千恩万宠着长大的。 大鄞本有着公主和亲,以保边境太平的惯例。 偏这平阳公主不肯依。 她在宫宴上对谢昀一见倾心,当即便缠着天子为他们赐了婚。只是当时正逢定远侯爷病逝,谢昀身为其子,得服三年丧期,婚事这才耽搁了下来。 丫鬟将自己知道的统统告诉了林莺娘,又道:“姑娘还不知道吧?明年侯爷的孝期便该满了,到时公主便要嫁来侯府了。” 这样的事,她们并不避讳林莺娘。 毕竟谢昀与平阳公主有婚约一事天下皆知,林莺娘既打定了心思跟着谢昀,便是做好了打算有这么一日。 只是她们如今伺候林莺娘,也会来宽慰她,“不过姑娘不必担心,姑娘生得这样好看,侯爷又这般宠您。就算平阳公主嫁了过来,侯爷的心也还在姑娘这里。” 这样的奉承话,林莺娘笑笑,并不放在心上。 她又问起谢夫人。 “二夫人么?” 二夫人,便是谢子慎的生母。 因着前头已有谢昀母亲的缘故,府里的人都尊称她为“二夫人”。 丫鬟对她知无不言,“想来姑娘应当知道,二夫人并不是咱们侯爷的生母。侯爷的母亲早逝,老侯爷便娶了二夫人做续弦,三公子便是二夫人生的亲子。” 这些林莺娘已然知道了。 她问别的,“二夫人和侯爷的关系怎么样?” “那是最好不过的。” 丫鬟道:“咱们侯爷虽然不是二夫人亲生的,但二夫人待侯爷,胜似亲子呢!” 好一个胜似亲子。 林莺娘腹诽,也不知那江州流水似的刺客是谁派来的? 只是她也疑虑。 这谢夫人派来的刺客怎得连她的亲子也不放过? 谢子慎现在还昏迷不醒。 他中了箭,又从马上摔下,后来额头又叫林莺娘拿瓷枕敲了。 这一连串下来,命途不可谓不多舛。 早在临安时,谢昀便差人快马加鞭,将三鹤山上发生的事传与谢夫人知晓。 惦记亲子安危的母亲,骤听这消息,便失手打翻了茶盏,“子慎出事了,怎么会……” 她哆嗦着声,“子慎……子慎可如何了?” 来人垂首道:“现下还不知,属下离开时三公子仍昏迷不醒。” 那就是生死未卜。 谢夫人当年拼死才生下这个孩子,她怎能受得了如此打击,当即跌坐在了椅上。 身边的嬷嬷连忙扶住她,“二夫人,别着急,三公子吉人天相,定当平安无事。” 又低声,“侯爷也受了山匪袭击。” 谢夫人当即明白过来,勉强稳住心神,装的关切模样问来人,“琢章呢?琢章可受了伤?” 琢章,是谢昀的字。 那人接着垂首,“二夫人放心,侯爷无事。” 谢夫人登时暗暗咬碎了银牙。 “无事就好。”她面上不无庆幸,“若是琢章有什么事,我就是去了底下也没脸见他父亲。” 她当真是个极关心谢昀的继母。 只是等那人离开,阖起门来,她便恨得咬牙切齿,“怎么回事?那是一群蠢货吗?” 谢夫人分明交代得清楚,刺杀谢子慎只是做戏而已。 眼下他身受重伤,本该死在江州的谢昀反倒安然无事。 那是她怀胎十月,险些去了半条命才生下的孩子,她担心不已,愤怒过后便是连声问李嬷嬷,“怎么办?子慎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她边问边哭,哭得痛不欲生,手抚着胸口,险些背过气去。 是母亲拳拳爱子之心。 李嬷嬷是谢夫人闺中带来的老人,自是一心向着她,连忙宽慰,“夫人不要太过担心,也要看顾着些自己的身子。您若是倒了,三公子可就没了依靠了。” 这般劝慰,谢夫人才渐渐冷静下来。 李嬷嬷再劝,“夫人别急,三公子福大命大,一定不会有事的。眼下要紧的,是赶紧去信给侯爷,问清楚三公子的情况,心里也好有个底。” 说的正是。 谢夫人立即去桌边写信,再派人速速传去给谢昀。 可是接连几封信都石沉大海,没了声音。 彼时谢昀和林莺娘在胭脂巷里,驿馆那里倒是接到了书信,只是哪个也不敢擅拆了侯爷的家信。 谢夫人日盼夜盼,总也盼不来消息,心急如焚。 不过几日,头发都熬白了几根。 后来信倒是到了谢昀手里,他看着满纸谢夫人的笔迹,哪怕到了这样担忧的时候,书信的最后也不忘添上一句,“琢章可好?母亲亦时时担忧。” 时时担忧…… 谢昀冷漠着眼,将信随意搁在烛台上。火舌席卷而上,顷刻便将书信化为了灰烬。 第58章 “她是侯爷房里的人? 谢昀一行人入夜才到金陵。 马车行在青石板上,摇摇晃晃,林莺娘连续两夜都没睡好,困得眼都睁不开,靠在车壁上小憩。 马车到一处宅院停下。 丫鬟撩帘来唤她,“姑娘,我们到了。” 她扶着林莺娘下车,夜色暗沉,面前的是一座门墙高耸的轩朗宅院。 这是谢昀在金陵的私邸。 “侯爷呢?” 林莺娘环视一圈,这才发现谢昀不在身边。 丫鬟垂首答,“侯爷陪着三公子去侯府见二夫人了,今夜应当不会过来了。夜深风凉,姑娘先随我进去安置吧!” 林莺娘点点头。 她早已累极了,恨不能立即上榻就寝才好。 可是不行。 府里新来了主子,府里的丫鬟小厮都得了消息,过来见她。 “见过姑娘。” 底下立着一排人,齐刷刷的行礼。 林莺娘现在没名没分,不过是个养在私邸的外室,只能唤作“姑娘”。 其中三名婢女来服侍她梳洗就寝。 换上素色寝衣,送姑娘入帐中,再缓缓落下床幔,退了出去。 谢昀惯来淡薄冷清,这是他第一次带女子回府,几个丫鬟都无比好奇,出了姑娘的房,就靠在一起窃窃私语。 有人得知内情,“听说她不过是江州一七品县吏的庶女,身份卑微得很呢!也不知怎的竟叫侯爷看中带了回来。” 话里酸溜溜,既是嫉妒也是艳羡。 “编排主家,当心兰秋姐姐拔了你的舌头。” 兰秋便是路上伺候林莺娘的其中一个丫鬟,亦是这雾凇院的主事。后院里的丫鬟,都归她管。 她这才收敛了些许,仍是有些不服气。 回头看,屋子里灯烛已熄,不甘心哼一声,“翻过年公主殿下就要嫁过来了,且看她能有几日风光。” 其余两个丫鬟听在耳里,却是叹气。 和公主抢夫婿,所有人都觉着林莺娘是不自量力,眼高于顶。 有人艳羡,自然也有人叹息。 不知往后这公主嫁了过来,林莺娘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但现下,林莺娘的日子还是分外舒坦的。 她到雾凇院两日,谢昀并未过来看她,好在她自来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没有谢昀的约束,更是活得自在畅快。 今日赏赏花,明日喂喂鱼,好不惬意。 “这怎么还有海棠花呢?” 林莺娘问身边的丫鬟,满是欣喜,“冬日海棠也能开啊?” 要知道江州养在府里的秋海棠,就已是极名贵的了,还是林夫人耗了重金请人寻来的,娇贵得很。 这冬季也能开的海棠,林莺娘闻所未闻。 是那夜在外头编排她的丫鬟回话,“姑娘不知道吧?这海棠花可名贵了,是波斯国上贡来的贡品呢!听说整个金陵也就三棵,圣上体恤咱们侯爷辛苦,这才赏了咱们侯爷一棵。这样尊贵的东西,寻常人是见也见不着的。” 她话里话外都透露着阴阳怪气。 言外之意,你这样小门小户里出来的庶女,能见过什么好东西? 林莺娘是后宅的阴私算计里摸爬滚打出来,如何听不出她这话外之意。 她笑了笑,也不赏花了,直起身子打量她,“你叫什么名儿?” 她打量人的眼神不友善,如打量物什。 丫鬟觉着受了屈辱,却还是得垂首回她的话,“回姑娘,奴婢叫银翘。” “银翘……” 林莺娘笑,“你这一口一个咱们侯爷,当真是亲密得很呐。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贴身伺候侯爷的呢!” 银翘自知得罪了她,连忙垂下头去,“奴婢不敢。银翘说错话了,还请姑娘恕罪。” 能屈能伸,林莺娘反倒高看她两眼。 只是到底得惩治一二,不然过两日满府里的丫鬟都觉着她好欺负,爬到她头顶上来了。 “恕罪就不必了。你既如此看重这海棠花,便就在这好好伺候着,两个时辰后再来见我。” 林莺娘带着人离开,只留银翘守在这里。 海棠花种在园子里。 园子露天,四面通透,这样冷的天,两个时辰能将手脚都冻僵了去。 但没有人敢为银翘求情。 眼下谢昀尚未归府,他待林莺娘是何态度府里人尚不明确,都眼巴巴等着,谁也不敢这时贸然来触林莺娘霉头,生怕惹祸上身。 这原不过一件小事,只是晚些时候就叫人传去给谢昀知晓。 谢昀刚回侯府,公务缠身,正忙得不可开交。 这样的时候,他还抽空去见谢夫人。 她愈发憔悴了,先前惦记谢子慎安危愁得夜不能寐,好不容易盼到谢子慎,他昏迷在榻上,人事不知。 谢夫人日夜守在他身边,不过两日功夫,鬓边的白发又多了些许。 谢昀看在眼里,“母亲还是要看顾些自己身子才是,不然子慎醒来,母亲又倒了下去。” 他声音虽温和,眼底却冰冷。 谢夫人满心满眼都是榻上的谢子慎,并未注意。 只是她也会装,以帕拭去颊边的泪,语调凄楚,“你们兄弟俩都是我的心头肉,我看着子慎这副模样,实在难受,只恨不能以身替他才好。” 又抬着泪眼看谢昀,“好在你无事,不然母亲的这颗心啊,当真是要揉碎了。” 母慈子孝的场景。 谢昀又说了些宽慰的话,出门来,游廊里青山正侯着。 雾凇院里这些日子的事报给谢昀知晓,连带着银翘多嘴,被禁在园子里受罚一事。 谢昀听着,面上淡淡的,吩咐,“由得她去。” 那银翘是谢夫人借着关心嫡子的由头塞过来的人,自觉自己仗着谢夫人的势,往后是谢昀房里的人,平日里便不大消停。 如今正好叫林莺娘整治一番。 雾凇院里有几个平日受银翘欺负的丫鬟看她受罚,也觉着出气,来林莺娘面前献殷勤,“还是姑娘慧眼识人。那银翘平日里仗着二夫人的势,很是欺负人,对我们是惯来呼来喝去,浑然将自己当成这雾凇院里的女主子了。” 她们是来挑拨离间的,不管林莺娘受不受宠,眼下她为主子,想收拾银翘有的是办法。 未料林莺娘听了她们的话,却微微蹙眉,“女主子?她是侯爷房里的人?” 第59章 “莺娘是谁?” 世家大户的公子,到了年纪,便有长辈送些温柔和顺的丫鬟教他房中事。 这事林莺娘是知道的。 当年她母亲姜氏就是这么进的林府。 后来林夫人进府,她生性善妒,容不下妾室,也容不下通房丫鬟,要将姜氏发卖出府。 那时林老太太还在世,姜氏是她的人,林夫人到底避讳。 后来林老太太一歿,林夫人便向姜氏发难。 姜氏无法,只得去求林崇文,想着两人多年情谊,他会帮自己。 哪晓得那林崇文许久未沾她身子了。 林夫人看得紧,自进府后便再不让旁人伺候他。 如今姜氏泪眼婆娑来求,很是可怜,他心生怜爱,带她往榻上去。 姜氏不敢,“夫人……夫人会杀了我的。” “有我在,你怕什么?”林崇文一面哄她,一面解她的裙。 就这一次,姜氏便怀了身子。 此事到底是闹的叫林夫人知晓。 她一哭二闹三上吊,要林崇文给她说法,林崇文不胜其扰,索性找着由头出门去避清闲。 他是清净了。 姜氏便可怜了,腹中的孩子被一碗红花汤堕掉,人也被发卖了出去。后来几经流离,怀上了林莺娘,又兜兜转转回了林府。 她们母子在外颠沛流离久了,姜氏什么都教林莺娘,高门大户里这样不成文的私密规矩也说给她知晓。 林莺娘来雾凇院时便存了心。 只是她一直以为伺候谢昀的该是如姜氏这般温柔和顺的丫鬟,她以为是兰秋,毕竟她做事妥帖,又是雾凇院里的主事,没想到竟是银翘。 哪晓得那几个丫鬟听着林莺娘的话,却是一笑,“她倒是想呢!只可惜侯爷可瞧不上她,只她一个人巴巴做着美梦。” 这意思,银翘并不是谢昀房里的人。 林莺娘便奇了,“不是银翘,难不成是兰秋?” 她看着浑然不在意的模样,几个丫鬟胆子便也大了,笑着同她道:“也不是兰秋姐姐呢!” “那是谁?” 林莺娘更奇了,这兰秋和银翘的相貌已是这些丫鬟中的翘首,除了她俩之外她也想不出旁人了。 有丫鬟轻言来解她疑惑,“姑娘从前不在金陵城,想必不知道。咱们侯爷向来不近女色,二夫人倒是送了几个貌美的丫鬟过来,都不曾进过侯爷房里。后来再送,又以与公主的亲事打发了去,是以侯爷房里还未曾有过人呢!” 她笑着来恭维林莺娘,“姑娘可是侯爷带回来的第一个,姑娘的福气且在后头呢!” 几个丫鬟言笑盈盈来恭维她,林莺娘却是吓出一辈的冷汗来。 她原以为谢昀这个年纪,房里最少有两个伺候的丫鬟才是,未料竟一个也没有。 她同寻常人不同。 寻常姑娘听见这话也许会高兴,庆幸自己是特殊的一个。 只林莺娘知道,特殊便意味着是众矢之的,一旦出了茬子,她会在这样或艳羡,或嫉妒的眼里粉身碎骨,被嚼得连骨头渣子也不剩。 她的心骤然沉下来。 眼下连采雁也不在身边,连个说话出主意的人都没有。 林莺娘心里存着事,再不复前两日轻快,这日早早就洗漱上榻睡了。未料入夜却叫丫鬟们从榻上唤起来,“姑娘快些起来,侯爷回来了,正唤姑娘去伺候呢!” 丫鬟们欢喜不加掩饰。 原来是谢昀来了。 林莺娘迷迷糊糊中被拉起来。 进了这府里,就是伺候人的外室,眼下侯爷归府,自然是得打扮的娇俏明艳,描眉画唇,换衣挽发,堕云髻上还斜斜坠着根流苏簪子,柳腰轻轻一摆,坠子便跟着晃悠。 她被丫鬟簇拥着,送到谢昀屋里。 越过屏风,谢昀已在榻上等着了。 他显然刚沐浴过,身上只着了贴身的墨锻寝衣,许是等得久了,郎君歪在榻上,手里捏着卷书卷,清冷的眉眼从书卷上缓缓掠过。 听见人进来的声响,才微微转眸来看她。 “侯爷。” 林莺娘盈着笑,上前去到他身边。 谢昀随意抬手一揽,她便落进他的怀里,是熟悉清冽的沉水香。 “侯爷怎么现下才来看我?” 她同这世上所有盼望夫君独宠的女子一样,娇嗔着眉眼看他。 “事忙。” 好无情的郎君,简短两个字就将她打发了。 林莺娘不依,在他怀里扭着身子,“侯爷好狠的心,将莺娘扔在这里几日不管不顾,如今好不容易过来了也只看书。” 他终于放下手里的书卷,来看她,“不管不顾?” 谢昀挑眉,“所以你便可以借着我的势在我府里仗势欺人?” 他已然知晓白日的事。 那银翘在寒风里站了两个时辰,回去便染了风寒。 林莺娘心虚敛下眸去,“这怎么能是仗势欺人?莺娘是侯爷的人,她欺负莺娘,可不就是欺负侯爷?莺娘是替侯爷教训的人呐!” 她总是有理的。 好在谢昀并不在这样的细枝末节上同她计较。 良宵苦短,床帏缓缓落了下来。 翌日谢昀起身,林莺娘还睡着。 他穿好了衣裳,来榻边闹她,不安分的手在她颊边游走。 “采雁,你再害我,我可恼了!” 她闭着眼,整个人还在睡梦里,只以为是采雁在闹她。 听到头顶上传来郎君的轻笑,才缓缓睁开眼。 将醒未醒,最是娇憨动人,连嗔人的声也软绵绵,“侯爷……” 她锦被底下的身子光溜溜的,还泛着酸疼,瞧见他穿戴齐整,不免带了几分羞,不好意思地将脸埋进被里。 却被谢昀给剥出来。 白日里,他又是斯文冷漠,不近女色的翩翩郎君,淡着声提醒林莺娘,“谢子慎快醒了,侯府应当会有人来寻你。” 谢子慎倒是还没醒。 只是他惦记林莺娘,昏迷时迷迷糊糊唤她,叫人听见,连忙去禀了谢夫人。 “莺娘……” 谢夫人当即便蹙了眉,她找跟着谢子慎一同去江州的小厮来问,“莺娘是谁?” 第60章 “林姑娘好似在雾凇院里。” 小厮哪敢瞒她,将谢昀和林莺娘在江州的旧事都抖落了出来,又顺带说了一句,“听说三公子这次遇刺,就是因为赶回去救林姑娘。” 这怎么得了。 自己心尖尖上的亲子为了救旁人险些去了一条命。 谢夫人看着榻上人事不省的谢子慎,隐隐咬着牙,满眼怒意,只恨不能将林莺娘粉身碎骨了才是。 又问小厮如今这林莺娘在哪里。 小厮吞吞吐吐回禀,“林姑娘……林姑娘好似在雾凇院里。” 雾凇院,那是谢昀的私邸。 谢夫人登时看过来,“她怎么会在那里?” 小厮只得再将谢昀与林莺娘的事也讲一遍,只是换了个说法,“侯爷先前便劝过三公子,可三公子执意要娶林姑娘为妻,两人甚至相约在府中私会。侯爷也是为了三公子好,担心两人木已成舟,三公子声名不可挽回,这才收了林姑娘。不想三公子竟如此用情至深,三鹤山上那样艰险也要赶回去救林姑娘。” 话里话外,谢昀当真是个为弟弟着想的好兄长。 只是眼下谢夫人全然被那句“用情至深”蒙蔽了眼,如此祸水在谢子慎身边,她不得不提防。 她总要见林莺娘一面,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迷了谢子慎的心窍。 只是见面之前,她先让人唤了银翘来。 银翘正在伺候林莺娘沐浴。 这几日谢昀夜夜留宿在此,对林莺娘的宠爱众人都看在眼里,姑娘夜里受了折腾,白日里也是一日睡得比一日晚。 这日身上实在酸胀得紧,起榻便叫了水来沐浴,还亲自点了银翘伺候。 银翘的风寒已好了,只是她受了罚,这几日只在外间伺候,往日嚣张的性子磨砺了不少。 听见林莺娘的吩咐,老实去净室伺候。 姑娘整个身子都泡在花瓣铺就的温水里,只有白如玉的肩颈露在外头,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叫人口干舌燥的痕迹。 银翘看在眼里,心里暗暗吃惊。 未料温润如玉,清清冷冷的郎君上榻之后竟是如此的…… 她不敢想。 拿了润肤的香膏来替林莺娘涂抹。 林莺娘看她这几日消停了不少,也有心试探她一二,“听说你是侯府的二夫人送给侯爷的丫鬟?” 银翘低声称是。 一只湿漉漉的素手从水中出来,轻轻挑起银翘的下颌,林莺娘温吞着声,“你生得这么美,又是侯府送来的人,怎么没进侯爷房里伺候?” 银翘受她磋磨一场,现下怕极了她,当即惶恐着垂下头去,“奴婢不敢。奴婢从来存过这样的心,还请姑娘明鉴。” 她只以为林莺娘也是寻常后院争风吃醋的女子。 却未料她轻轻一笑,“你不要怕呀!想进侯爷房里伺候又不是什么可耻的事。人么,不都想费尽心机让自己过得好一点。” 林莺娘话说得轻忽随意。 银翘却是胆战心惊,不安抬眸看她。 林莺娘又看着她道:“何况你生得这么美的一张脸,难道甘心就在侯府里做些伺候人的活计?” 当然是不甘心。 谢夫人送银翘过来时便与她说过,她往后是要进谢昀的房里伺候他的,可是银翘想尽了法子,也没能沾得谢昀的身。 她本来只以为自家侯爷是当真不近女色。 可是现今看得林莺娘,显然不是如此。 银翘自恃自己容貌并不输林莺娘,何以她能伺候侯爷自己却不行。 她本就郁闷难平,如今又叫林莺娘勾起了心思。 她看了林莺娘一眼,很快又遮掩着垂下眸去,“银翘本就是奴婢,伺候主子是奴婢的本分。” 但她眼里一晃而过的野心已叫林莺娘瞧见。 她佯装重重叹了口气,“真是可惜,你生得这样美的一张脸,原先我还想着能与我做姐妹,替我分担一二呢!” 她的指有意无意从自己肩颈斑驳的痕迹上划过,黛眉微蹙,弯蛾含愁。 “你想是都瞧见了,我也不瞒你了。侯爷在榻上实在是太厉害了,再这么下去,我可当真是受不住。所以这才想着若是有个姐妹来替我分担分担就好了。” 这样叫人脸红心跳的闺房话,林莺娘说起来坦坦荡荡,又去拉银翘的手,惊得她眼睫一颤。 “我之前罚了你,你别怪我。你知道的,我一个人从江州过来,孤苦无依,若是那日不罚你,府里伺候的那些人转头就要欺到我头上来了。” 她说的话句句肺腑,看过来的眼也格外真诚。 银翘没想到她能将这样的话都说与自己听,一时愣住,又见林莺娘歉意着眼道:“我知道那日你并不是有意的,我刻意拿你开刀作筏子,是我对不住你。你要是愿意与我做姐妹,我一定尽力帮你,也算是补偿之前害你被罚受冻的错处。” 多么诱人的一番话,银翘的心已蠢蠢欲动,她不敢置信着问,“姑娘当真如此想?” 林莺娘点点头,“自然是真的。” 她拉着银翘的手,循循善诱,“妹妹的手这样白净,怎么好做这伺候人的活计?这样的手,就该是泡在香膏里,只穿针引线,写字作画的。” 银翘哪经得住这样的蛊惑。 她原就存了高人一等的心,如今被她这般诱惑一番,恍如间已见着自己穿着绫罗绸缎的衣裳,戴着满头的珠翠首饰,倚窗弄花,登阁看月,这是高门贵户家的贵女才能有的情形。 银翘趋之若鹜,不由得点点头。 “好妹妹。” 林莺娘漾起盈盈的笑来,她紧紧拉着银翘的手,“往后咱们就是姐妹了,我会尽力帮妹妹的,妹妹也得看顾着姐姐才是。” 银翘自然忙不迭点头。 她伺候林莺娘沐浴出来,林莺娘又在镜台前拣了好些首饰送她。 她是谢昀养在雾凇院的外室,衣裳首饰自是数不胜数,她一点儿也不吝啬,珠钗耳坠都往银翘手里塞。 银翘起先不敢收。 “收着罢。”林莺娘待她分外亲近,“妹妹打扮得漂亮些,我才好为妹妹成事呀!再说妹妹这样漂亮的脸蛋,就要这些珠钗首饰才衬才妥帖呢!” 银翘被她夸得飘飘然不知所以,抱着满怀的首饰回房去。 就在这时,谢夫人派来的人来寻她,“银翘,二夫人找你。” 第61章 你如今,可进了琢章的房里? 谢夫人找银翘来问林莺娘的事。 往日端庄华贵的世家夫人眼见得憔悴,支手虚虚撑着额,斜斜倚着,看向底下跪着的银翘,问她,“你如今,可进了琢章的房里?” 她当初是精挑细选的这个丫鬟,容貌是极出挑的,眼巴巴送到谢昀身边,承了个慈母的声名。 未料银翘自进了雾凇院便一直在书房伺候,未曾近过谢昀的身。 她从前问银翘,银翘只说谢昀向来清冷,不近女色,她也没有法子。 金陵城的人都看着。 这个天子近臣,未来驸马是当真洁身自好,向来不去青楼楚馆之地,房里也没有伺候的丫鬟。 她便也没有多苛责银翘,只是嘱托她好好伺候谢昀。往后他若是起了心,开了窍,身边有这么个貌美的侍女,自然首先收了她。 枕边人是她心腹,谢夫人才能高枕无忧。 哪知一切并不如谢夫人所想。 谢昀奉皇命去了一趟江州赈灾,却带回了一个姑娘。那姑娘不止成了谢昀的房里人,还和谢子慎也有牵扯。如今谢子慎更是因着她躺在榻上,生死未定。 她找银翘来问,银翘自然心中忐忑,颤着声回话,“回二夫人的话,银翘未曾进侯爷房里。” “没用的废物!” 谢夫人本就因着谢子慎的事郁结于心,如今听见这话脸色更是难看,“白生的这样好的一张脸,连爷们的心都勾不来,我要你何用?” 银翘害怕极了,立即跪去地上,“银翘无用,还请二夫人责罚。” 她垂首敛眉,清裙铺地,这样可怜模样,也难掩容姿清丽。 谢夫人到底一时半会儿寻不出比她更出众的人了,长长叹了口气,摆摆手,“罢了。此事也怨不得你,琢章毕竟远行才回来,又忙于政务,拢共连雾凇院也没回去几次。” 敲打完,她又替银翘寻说辞,殷殷嘱托她,“不是我催你,你要抓些紧。我辛辛苦苦将你雾凇院是对你寄予厚望的。琢章是定远侯爷,前途无量,我是见你素日伶俐,最是讨喜不过才想着帮你一把,送你到他身边去。” “你若是叫他看中了,往后便是做个妾室也翻身了,不必再卑颜屈膝地伺候人不是?” 话里话外,她尽是为银翘着想。 银翘叫她说的头垂得更深了,“二夫人看重银翘之心,银翘明白。二夫人放心,银翘一定竭尽全力,不负二夫人众望。” 谢夫人这才满意,“好了,别跪着了,起来回话吧!” 银翘低着头起身,又听上头谢夫人慢悠悠的声,“我听说琢章这次从江州带了个姑娘回来,就养在雾凇院里,可有此事?” 银翘不敢瞒她,“回二夫人的话,的确有此事。” “哦?” 谢夫人再问,“这姑娘是什么来历,你可清楚?” 银翘自然是清楚。 她是雾凇院里最关注林莺娘的人了,早在林莺娘进府那一日,她便将林莺娘的底细摸了个通透。 只是她方才才收了林莺娘好些东西。 她又说了要帮自己上位…… 银翘有些迟疑。 她从前为着接近谢昀想了不少法子,可是都叫他忽视了去。 谢昀并不喜欢她。 银翘知道。 她现在唯一的法子只能是巴着林莺娘,她既有法子做了侯爷的房里人,想必也有法子来帮自己。 银翘心里有了主意,她得帮林莺娘。 至少在现在她还没能成为谢昀房里人之前,林莺娘不能有事。 是以她低低垂下头去,“回二夫人,侯爷甚是宠爱她,护得周全,银翘不知。” “甚是宠爱?” 谢夫人若有所思,她没再难为银翘,放她回雾凇院去。 银翘回了自己房里,将林莺娘送与她的首饰收拾好了便来寻她,将谢夫人问她之事一一尽数告知。 又道:“奴婢瞧着,二夫人近些日子恐还会叫人来查姑娘,姑娘小心着些。” 看来那些首饰和话都已起了作用。 银翘现在全然站在林莺娘这边。 林莺娘最是怕冷。 她躲在暖阁里手捧着热茶,笑得眉眼弯弯,“多谢你呀!怕我有事,眼巴巴过来告诉我,你这份情我记着了。” 又拉她在身边坐下,“出去跑了一趟可冷不冷?这刚泡的茶,喝一杯暖暖身子。” 她又亲亲密密递过手里的茶来。 如何收买人心这一块儿,林莺娘是拿捏的死死的。 常年卑躬屈膝伺候人的奴婢,最受不了主子有意的示好亲近,对常处最底层的她们来说,这叫恩赐。 果然,银翘怔怔看着手里方才林莺娘递过来的茶盏。 白瓷青底的玉盏,向来只在她们手上过,未曾有过停留,这是头一遭自己将它捧在手里。 她看着里头澄澈清明的茶水,是她从来可望而不可即的奢求。 “谢谢姑娘。” 银翘红了眼,她捧着盏,小口小口地啜饮,心里无比庆幸自己的选择。 她已叫这一盏清茶冲晕了脑袋,全然忘了前几日自己在园子受冻时恨林莺娘恨得是怎样的咬牙切齿。 从这之后,银翘处处维护林莺娘。 说到底,林莺娘不过是个刚进府的姑娘,寻常人家也有仆大欺主,偷奸耍滑的,何况林莺娘无权无势,孤身一人。府里人表面上敬畏,私底下指不定如何编排诋毁。 若是从前在林府,林莺娘定不能饶了他们。 只是现在在雾凇院,自己连个贴心人也没有,孤立无援。 可不是这银翘正撞得她跟前,她是雾凇院里伺候的老人了,又是谢夫人亲自送来的。府里的丫鬟小厮无不敬她两分。有她在身边帮衬着,林莺娘在雾凇院的日子才算舒坦。 她闲来无事也会和银翘说体己话,“你不知,我在家里还有个妹妹。我如今瞧着你,就像瞧见了我妹妹,亲近得很。” 银翘难为情垂下眸去,“姑娘说笑了,奴婢哪能和姑娘的妹妹相提并论。” 她面上妄自菲薄,心里乐开花。 她以为这是林莺娘以示她们亲近之意。 林莺娘当真是待她极亲近的,拉着她的手,亲亲密密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在这雾凇院里没有旁的贴心人,只你与我说话解闷。在我心里,你同我妹妹就是一样的。” 可怜的姑娘,全然陷在她的甜言蜜语里,全然不知她口中的妹妹最后落得个什么下场。 第62章 若是大夫人还在世,二夫人决计不可能进府 天冷霜寒,金陵城时常会落雪。 每到这时,林莺娘总不爱出门,她躲在暖阁里,将门窗都掩得严实,瞧不见丁点雪花。 林莺娘不喜欢雪。 前世她凄惨死在了雪地里,偶然午夜梦回也能感受到雪水沁进骨子里的冰冷,哆嗦得她浑身直打颤。 谢昀却喜欢雪,也最是爱赏雪景。 他偶有回雾淞院早的时候,便执意将林莺娘叫出来,要她陪着自己在雪地里走走,然后在亭子里铺上纸墨,或写字,或画上几笔,都是吟风弄月的寻常。 林莺娘每到此时总是哀嚎,她裹在滚了一圈银狐领的披风里,浑身上下严严实实,只露个芙蓉面在外头。 “雪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她嘟囔着不想去。 银翘为她细心整理好衣裳,又拿了个手炉放她手里,催促,“姑娘快着些,侯爷还在亭子里等着呢!” 采雁不在这里,她现在是林莺娘的贴身丫鬟。 银翘也盼林莺娘好,她越得宠,自己能进谢昀房里的几率才越大。 只是她这副模样落进别的丫鬟眼里,却是看不明白,“前些日子姑娘罚她,她且恨得要死要活,还说自此跟姑娘势不两立。” 雾凇院里日子憋闷无趣,她们正眼巴巴盯着呢,想着两人何时再闹上一场,给这平静无波的日子添上些许茶余饭后的谈资。 谁知盼着盼着,这两人却越发好了起来。 银翘甚至去找兰秋,自荐要做林莺娘的贴身丫鬟伺候她。 兰秋不敢擅自做主,来问林莺娘的意思。 “好的呀!”林莺娘应得畅快,“可巧我身边缺个人,你便让她进我屋里伺候罢。” “这……” 兰秋迟疑,有心要劝几句。 她自然知道前些日子银翘被罚园子受冻的事,她知道银翘那气盛的性子,也有些担心她因着记恨,恐会趁着这机会挟私报复。 谁知林莺娘不甚在意笑了笑,“你多心了,我相信银翘,她不是这样的人。” 她既如此说了,兰秋也不再拦。 只是府里众人且等着看两人撕得鸡飞狗跳。 鸡飞狗跳没见着,这主仆两人关系倒是一日较一日好了起来。 甚至伺候林莺娘穿衣这样的事也是自己包揽了,又陪着她出门,去亭子里见谢昀。 林莺娘不管在屋里如何不耐烦,见了谢昀还是笑意盈盈的。 “侯爷……” 方才落了一场雪,还没来得及清扫。地上雪湿路滑,林莺娘扶着银翘的手走过去,银狐的披风微荡,可谓是步步生莲。 银翘垂着首,不敢看,做足了丫鬟的本分。 她候在亭子外头。 林莺娘揣着手炉,走去谢昀身边,温婉一笑,“侯爷今日怎的这样好的雅兴?” 谢昀在作画。 林莺娘凑上去看,画中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容颜恬静,淡漠清冷。 她想起谢昀的婚约,问,“侯爷所画的是平阳公主吗?” 她没见过平阳公主。 但林莺娘听说过她。 姜氏拼死在破茅草屋子生下她的那一日,金陵城有件喜事,圣上的六公主出生了。 圣上大喜,颁下旨来,大赦了天下。 这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 坊间百姓们都说平阳公主是天上的神女下凡。 后来每到林莺娘生辰,姜氏总会露出一个心酸的笑,“同是一日生的,人家是天家贵女,神女下凡。我家小柳儿怎的就这样可怜?跟着我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受人欺负。” 没有倚仗的孤女带着个孩子,总是格外的不容易。 姜氏眼角落下泪来,轻轻一叹,“人各有命啊!” 她说的多了,林莺娘便也记得清了。 她无比艳羡那个养在深宫里的小公主,她什么也不必做,便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她什么也不必说,自有人窥视她的心意,眼巴巴送到她面前。 只是和她同一日出生的杨柳儿,什么也没有。 她在青楼里养到六岁,青楼里的姑娘也会笑她,“杨柳儿那日投胎是不是走错了路?若是投对了胎,你可就是宫里的公主了。” 听得多了,不懂事的她也会去问姜氏,“你为什么不把我生成公主?” 她也想当公主。 别人说公主金枝玉叶,众人都哄着,一点苦也不会受。 姜氏看她面黄肌瘦的脸和满手的冻疮,一把将她搂进怀,哽咽着声,“是阿娘没用。小柳儿来世记得投个好胎,再不要做阿娘的女儿。” 林莺娘那时只将平阳公主当成一个遥远的梦,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念想。 可她现在就在金陵城里。 那个住在深宫的小公主也在这里。 林莺娘看着画像上美丽恬静的女子,她以为这就是那个她惦记了十几年的平阳公主。 “不是。” 谢昀搁下狼毫,看向画像里的女子,声音清清如玉,“这是我的母亲。” 他没说是哪个母亲。 但林莺娘知道,这想必是他的生母。 谢昀的生母林莺娘并不知道多少,只零星听府里丫鬟说过一点。 知道她原是镇守嘉凉关的忠勇侯之女。 忠勇侯骁勇善战,是大鄞朝的忠臣良将,他这个女儿却是生得孱弱,半点不像他。自出生起便是流水似的汤药将养着,堪堪养到豆蔻年华,也是个瞧着风吹着就能倒的柔弱身子。 但她生得极美,貌比西施,沉鱼落雁,因而在金陵得了个“病美人”的称号。 已故的先定远侯爷便是对她一见钟情。 两人门当户对,亲事办得很顺利。 婚后亦是夫妻恩爱。 只是可惜,她身子到底孱弱,生下谢昀不过五年便撒手离世。 一代美人香消玉殒,无人不觉着惋惜。 就连银翘与林莺娘说起也是叹,“若是大夫人还在世,二夫人是决计不可能进侯府的。” 可是她死了。 死后不过半载,二夫人便进了侯府。 第63章 “斗人场” 林莺娘面上同银翘一样装得惋惜,心里却暗暗啐,什么夫妻恩爱,这大名鼎鼎的定远侯爷同那个薄情寡义的林崇文有什么区别。 这世上的男子,总逃不过喜新厌旧四字。 只是当时银翘形容的天花乱坠,林莺娘也想象不出传说中的“病美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毕竟银翘也没见过,都不过是传言。 如今林莺娘看着这画上的女子,才算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所谓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应当就是如此了。 这也难怪能生出谢昀这般神仙容貌的人来。 只是可惜,美人薄命。 林莺娘面上佯装叹息,柔声来安慰谢昀,“夫人若是见着侯爷如今的模样,想必在天之灵,也安息了。” 她不过是宽慰之语,却料谢昀听了这话冷冷一笑,“安息?若是这世上当真有鬼神,那地府里的恶灵怕是早已满了。” 他不信鬼神之说。 自然也不信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的话。 该还的债,他都得自己亲手讨回来。 但林莺娘自是极信鬼神之说的,毕竟自己亲身经历过一回,只是她瞧着谢昀这副模样,也不会傻到去与他辩驳。 她垂下眸去,没有接话。 亭子外头又下起雪来,纷纷扬扬,有零星的雪絮飘进来,落到林莺娘披着的银狐披风的毛领上。 谢昀抬手为她拂去,方还凌厉的眼转瞬柔软了几分。 他温声问她,“可想出去逛逛?” 他难得这样好的兴致。 林莺娘的眼即刻亮起来,“想!” 她来金陵城有段时日了,只在雾凇院里待着,未曾出去过。 这雾凇院再大,日日待着,她也待乏了,只是先前守门的小厮管得严,只许丫鬟进出采买,却把林莺娘拦在跟前。 “侯爷有吩咐,姑娘人生地不熟,还是好生在雾凇院里待着。” 谢昀不许她出去,毕竟在三鹤山上林莺娘有逃跑的先例。 谁知道她是想出去玩,还是又想趁机逃走。 她心思又伶俐,府里的丫鬟小厮纵是跟着也能轻易被她甩脱了去。 谢昀防着她,林莺娘也忌惮着谢昀,不敢与他提。 如今谢昀自己提了,她自是万分高兴。 门外已备好了马车,林莺娘提裙上去。车帘落下来,漫天风雪都掩在车外。 车帘又很快撩起来,是银翘递来手炉。 她知道林莺娘怕冷,担心她手里的那个时间长不暖和了,特地温了个新的送来。 “难为你惦记我。” 林莺娘正是怕冷极了,欢天喜地接过来,谁知刚坐回去,还没捂热乎的手炉就叫身边的谢昀拿去。 “欸,我的手炉……” 林莺娘伸手想要拿回来,触及谢昀看过来清落落的眼又默默收回手去。 心里腹诽,好坏的人,连手炉也要抢她的。 “她倒是惦记你。” 谢昀垂眸把玩手里的手炉,眉目轻轻扬了一下,看向林莺娘,“可我怎么听说你罚过她?” 他语气是疑问,然而实则心里已是清清楚楚。 见林莺娘没答,又问,“你罚过她,她必定记恨你。你将她带在身边,就不怕她挟私报复你么?” 谢昀初知晓林莺娘和银翘的事时,原以为依着林莺娘那睚眦必报的性子,定会想方设法陷害银翘,赶她出府。 却没料青山来报。 银翘不仅没出府,还成了林莺娘的贴身丫鬟。 这倒是谢昀始料未及的。 他有心来问林莺娘,她抬眸看他,“那我能如何?她可是侯府的二夫人送来的人。我不过区区一外室,没名没分的,动了侯府二夫人的人,她岂能饶我。” 银翘身后有谢夫人撑腰。 林莺娘动不得,也赶不得。 想来想去,只有将她放在自己身边,为己所用,才是最好的法子。 谢昀轻轻哼一声,“你倒是聪明。” 他放林莺娘在雾凇院,原就是存了要她替自己收拾的心思。 谢夫人的手太长了,不止侯府里,连他的私邸也明里暗里塞了不少人来。 她打着慈母的名声,谢昀不便推辞,也有心整治。 林莺娘是最好的人选。 一个只能倚仗他宠爱肆无忌惮的外室,最好操纵,也最好把控。 他有意由得林莺娘在雾凇院兴风作浪。 只是这宠爱也不尽然是假的。 林莺娘生得貌美,性子又合他心意,有个这样解语花一样的女子在身边,他平静无波的日子的确是要有趣许多。 他在外人眼里,也乐意纵着她。 到了地方,林莺娘下车来,自有郎君牵着她的手,稳稳将她扶下来。 银翘垂首不敢看,余光却瞧在眼里。 看来谢昀对林莺娘的宠爱不是假的,那自己倚仗她的事才能更有把握,银翘胜券在握。 谢昀带林莺娘来的是个戏楼。 达官贵人们闲来无事总得寻个消遣,这戏楼便是极好的去处。 听台上装扮得粉墨重彩的青衣舞着水袖咿咿呀呀唱几句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再跟着也唏嘘几句。 但谢昀却并不是来看戏。 这戏楼后头别有洞天,跟着引路的人往里去,经过深长的甬道,是另一副天地。 这里嘈杂,晦暗,隔着老远,林莺娘就闻见空气中泛着似有若无的血腥气。 她隐隐有些不安,问谢昀,“这是哪儿?” 这里不像富庶繁华,锦绣权贵的金陵城,它是这个锦绣城池里最阴暗的角落。 “进去就知道了。” 谢昀带着林莺娘往里面去,途中两人都戴上遮掩面容的面具。 走到最里头。 这是一个极大的斗兽场,权贵们爱好斗兽,便会将各自豢养的野兽放在里头,相互厮杀,最后活下来的那方便是赢者。 坊间勾栏里也有这样的地方,青楼的姑娘们闲来无事也会斗上两局,林莺娘便在期间跑腿送茶果点心。 只是那样的斗兽场都小,寻常人也不过斗鸡斗蟋蟀,有个方寸之地便也足够了。 眼前的斗兽场却是极大,喧闹的人群将中间的场地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瞧见了谢昀来,自发地给他们挪了一条道出来。 林莺娘跟着谢昀上前去,瞧见了高台底下的情形,惊讶地捂住了唇。 这不是斗兽场。 是斗人场。 第64章 他姓杨,青州凉山人 谢昀拉着她到最前方,从这看去可以将底下的情形一览无遗。 那是两个男子在厮杀。 其中一个威武雄壮,另一个却瘦弱矮小。很显然,瘦弱矮小的那一个不是强壮的对手,他被打得鼻青脸肿,瞧不清脸。但林莺娘见惯市井里的赌徒,可以从他佝偻的背脊和闪着野狗似的精光的眼里看出他的身份。 一个赌徒,来到这赌命的斗兽场,毫无疑问,是输了钱将自己也赌了进去。 这样的人算不得稀奇,赌徒赌起博来,那是连命也不要的,赌到倾家荡产,卖儿卖女的人比比皆是。 就连林莺娘的生父,也是这样,输了钱没东西抵账,就将怀着自己的姜氏卖去青楼。 林莺娘费尽心机才从这样的乌糟烂地里爬出来,是再不愿回到从前的日子,也不愿待在这样的地方。 她抿了抿唇,哀着眼去求谢昀,“侯爷,我们走罢!这里太难闻了,我不舒服。” 是难闻。 越靠近,血腥味越浓重,叫人隐隐作呕。 谢昀却颇有兴致,面容后的脸色瞧不清楚,“再看看。” 他说话向来说一不二,林莺娘只能听从,不能有异议。 实在没法子,她将目光又投进赛场上的两人身上。 强壮者步步紧逼,瘦弱者连番被揍,几乎要站立不住,摇摇欲坠。 这样的场景太过血腥,林莺娘不忍看,刚挪开眼就听耳边谢昀在问,“杨柳儿觉着,谁能赢?” 他靠得极近。 周围分明嘈杂得紧,那声“杨柳儿”却如击玉石。 他极少叫她这乳名,也从未问过这乳名的来历。 林莺娘敛下眸,回答他的话,“侯爷这是戏谑我吗?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是瞧得出来。 一壮一瘦,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知道那强壮者最后肯定赢得胜利。 谢昀换了个方式问她,“那杨柳儿想要谁赢?” 林莺娘好不容易出来,却到了这么个乌糟地方,本就憋了一肚子的怨气,如今听着他这意思似是要下注。 秉持着自己不好受也不让他人舒坦的原则。 林莺娘盈盈一笑,指着那被打得轰然倒下的瘦弱中年男子道:“我想要他赢。” 青山果然去下注。 谢侯爷出手,自是豪横,两百两银子眼也不眨就扔了下去,却是惹得在场之人引起轩然大波。 这二百两银子,竟全是买那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瘦弱男子赢。 在场人无不起哄唏嘘。 林莺娘看在眼里,娇嗔着声对谢昀道:“这可是侯爷自个儿要问我的,一会儿若是输了可不能赖在我头上。” 她连忙将自己的干系撇得一干二净。 谢昀不甚在意笑了笑,隐在面具后的声音清冽好听,“无妨,不过一点银子罢了,纯当买美人一笑。” 他今日当真是格外纵容她。 林莺娘搁下心来,既是下了注,她自是极关心这场上两人的形势。 她虽是知道那瘦弱者一定会输,却没想到他会被揍得这样惨。 那强壮者几乎是碾压他,迎面几拳沙包大的拳头砸去瘦弱者面上,他打得仰头喷出血来,眼肿得老高,牙也掉了几颗,烂布一样被扔在了地上,瞧着像是没了声息。 “我们要输了呢!” 看清形势的谢昀不慌不忙,他还有功夫来逗林莺娘,“杨柳儿,要不我们帮帮他怎么样?” “怎么帮?” 姑娘满头雾水。 郎君突然伸手将她猛拉进怀里,事发得突然,姑娘仓皇间身子不由自主向后仰。 她身后便是高台,高台之下便是斗兽场地。 虽是有围栏护着落不下去,满头青丝却在上头堪堪掠过,一支衔珠吊坠的金簪子从发间脱落,跌了下去。 姑娘惊慌的声便在此时响起,“我的簪子——” 她的簪子掉下去了。 林莺娘所处高台的下方便是那瘦弱男子倒着的地方,从天而降,一根金簪正正落到了他的手边。 面前有人挥舞着拳头要给他致命一击,他一咬牙,抓起金簪猛地刺了过去。 那根金簪正刺进那人的脖颈,鲜血顷刻间喷涌而出,溅了他满脸。 那人捂着脖颈,不可置信地踉跄着脚后退。 “你看,形势掰回来了。” 林莺娘怔怔看着底下,耳边是谢昀循循善诱的说话声,“杨柳儿猜一猜,他能不能抓住机会,反败为胜?” 耳边的话音刚落,那拿着金簪的瘦弱之人便冲了上去。 他要杀死眼前人。 斗兽场的规矩,一人死一人才能活。 金簪即将再刺进强壮者的脖颈时骤然停住,他不顾金簪簪尖锐利,牢牢将它攥进手里,瘦弱者咬牙拼尽全力也撼动不得分毫,再不能往前进一寸。 “啊——” 强壮者怒吼一声,他彻底被激怒,一把夺下瘦弱者手里的金簪,扬手狠狠将其插进了瘦弱者的眼里。 他当即松手,捂着眼疼得满地打滚。 “呀,真是可惜,这下他死定了。” 谢昀用只能一个人听见的声啧啧感叹。 果不其然,那强壮者怒不可遏,趁着这功夫上前。他不用金簪,沙包大的拳头雨点儿似的往瘦弱者头上砸,招招致命。 那瘦弱者本就是强弩之末,如何经受得住这样暴打,不过十几拳下来便没了声息,如一滩烂泥一般瘫在地上。 林莺娘哪里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当即背过身去不敢看。 谢昀在她身后,轻轻将她揽进怀,郎君温润的声在她头顶缓缓响起,“你应当不认识他,他姓杨,青州凉山人。” 一句话,叫怀里本来战战兢兢的姑娘猛然抬起头来,她瞪大了眼,不敢置信。 谢昀垂眸看她,“杨柳儿,你的杨姓便是自他这里来。” 姑娘猛然转过身去。 她看向高台下被揍的面目全非的中年男子,敛在衣袖下的手隐隐颤抖。她咬牙握紧,骨节处因用力泛起清白。 她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场景下看见他。 林莺娘想起他的名 ——杨盼山。 第65章 希望她能活过这个冬天,看到柳枝发芽 杨盼山原是青州坊间一赌徒。 他嗜赌成性,原先家底还算殷实,有田有地,后来父母接连离世,再管不住他。不到两年,那些家产便被他败了个干干净净。 邻里亲朋也不敢与他往来,怕招惹上他。杨盼山因此素来孑身一人。 也是巧了,他那日赢了些钱,正是得意之时。 正好街上有人叫卖奴仆。 这样当街叫卖的大多是大户人家犯了事的奴仆被发卖出来,因此价钱极低,五两银子便能带走。 杨盼山掂着手里刚赢的五两银子,指着其中的姜氏,甚是阔气地扬声道:“我买她了。” 姜氏被杨盼山买来当做媳妇儿。 他年近而立,因着一身赌债,一直没能成亲。这是他心底里的一根刺,谁不想媳妇孩子热炕头。 他买了姜氏来,也是存了为杨家绵延子嗣的心。 杨盼山初时待姜氏还挺好。 毕竟她生得貌美,又小意温柔,他何曾这样温香暖玉过,一时飘飘然。 杨盼山问她为什么被府里发卖出来。 姜氏哭哭啼啼地说,府里主母善妒,见她貌美,容不下她。 杨盼山听了咬牙便啐,“混账东西!自己栓不住自己爷们的心,反倒拿你做筏子。” 又将姜氏温柔揽进怀里,“你放心,你跟着我,我绝不让你再过那样的日子。” 但这样的温柔并没有持续很久。 杨盼山嗜赌如命,这赌桌前自是有赢有输。 赢了他回来抱着姜氏亲,“今天爷我赢了钱,带你打副银簪子去。让旁人瞧瞧,我杨盼山的媳妇儿生得有多好看。” 输了便喝得醉醺醺回来,摔碗砸盆,指着姜氏鼻子破口骂,“你个扫把星,老子好吃好喝的伺候你,你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给老子带霉运。” 他阴晴不定,非打则骂,姜氏日子过得如履薄冰。 偶有一日吃饭时,姜氏忍不住,捂嘴欲呕。 杨盼山当即摔了筷箸,骂骂咧咧道:“吃就吃,不吃给老子滚。装得这副模样给谁看,难怪老子这些日子总是输钱,就是叫你这扫把星害了霉运。” 姜氏胆怯的抬起头来看他,小心翼翼开口,“当家的,我怀孕了。” 她肚子里怀的便是林莺娘。 杨盼山一下便变了脸,“怀孕了?” 他初当人父,自然也是极喜悦的,起身小心翼翼地将姜氏扶到一旁坐下,又来看她平坦的腹,不敢置信,“乖乖,你当真怀了?” 姜氏羞涩点点头,“昨日你不在家,我找村东口的大夫瞧过了,他说我怀孕已经一月有余。” 这当真是极大的喜事。 杨盼山难得没有出门去赌,带着姜氏去他已故的爹娘坟前上香,向他们告知这个好消息。 “爹,娘,咱们杨家有后了。你们在天之灵也可以安息了。” 他抚着姜氏的腹,满是期望,“这一胎,定给我们杨家生个大胖小子。” 杨盼山并没能知道姜氏肚子里怀的究竟是男是女。 他赌博输了好多钱,催账的人堵他在家门,强押着他要剁了他的手抵银子。 姜氏在一旁拉着,哭得撕心裂肺。 眼下杨盼山就是她的天。 杨盼山一边求饶,一边挣扎,无意间一眼瞥到了哭得梨花带雨的姜氏,扬声道:“别……别砍我,我有法子还钱。” 他失了禁锢,当即起身将姜氏扯到债主面前,谄媚献殷勤,“这是我媳妇儿,你看把她卖了,能不能抵我的债?” 姜氏如遭雷击,不可置信。 债主却是看她高高隆起的腹摇头,“要是个黄花姑娘还说得过去,你这怀着身子呢!我卖给谁去?” 他又顿了顿,“倒是也有地方,怡香馆的张妈妈最近正愁没姑娘……” 怡香馆,那是妓院。 寻常人家不收怀着身子的女子,妓院却不拘这些,她们以极低的价钱收这些怀了身子的姑娘去,等生下来,姑娘照常接客,孩子养大些便可做些杂役活儿。 若是生得是个姑娘便更好,自幼调教着,又是白赚了一笔。 “怀得就是个丫头。” 杨盼山生怕债主不收,连忙信誓旦旦道:“我找村东口的大夫瞧过了,说这胎铁定是个丫头。您收了她去,保管不亏。” 他前些日子才抚着姜氏的肚说铁定是个大胖小子。 姜氏气得眼都红了,咬牙骂他,“你个天杀的混账玩意儿!我怀的可是你们杨家的种。你竟要拿我抵债?你有没有良心?” 赌徒哪来的良心。 便是有,也早搁在赌桌上输光了。 姜氏再一次遇人不淑。 她被杨盼山的债主转手卖进了怡香馆里。 怡香馆里的日子不好过,姜氏开始怀着身子,老鸨倒是没让她接客,只在后院做些洗碗扫地这样的活儿。 只是没赚钱,就没有屋子住。 她只能住马厩旁的茅草破屋里将就。 寒冬腊月的天,她即将临盆,疼得满头大汗,跪地苦苦哀求张妈妈给她找个稳婆来。 张妈妈居高临下看着她,翘着兰花指的手捻着帕子,嫌恶的虚虚掩着鼻,“找什么稳婆?你当我这怡香馆是开善堂的?你生就生,生不下来就算了,我这怡香馆里多的是死胎,不少你这一个。” 姜氏没法子,在四面漏风的茅草破屋里,独自一人咬牙生下了林莺娘。 有可怜她们母女的青楼姑娘过来偷偷送上一碗清汤。 姜氏捧着缺了口的碗,喝得狼吞虎咽。 那姑娘看向她怀里乖巧熟睡的婴孩,问她,“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人活一世,总得有个名字。 姜氏想了想,“就叫杨柳儿吧。” 她到底是杨家的种。 姜氏也取不来名,寻常人家见着什么便给孩子取什么名,花草树木一概不忌。 姜氏便想唤她叫“柳儿”。 时下正是寒冬,初春柳枝才开始发芽,万物复苏。 她慈爱看向怀里的婴孩。 她是足月生的,但因自己过得可怜,瘦弱不堪,连带着她也孱弱,看着像是不足月一般。 这天冷凄寒,恐是熬不过去。 姜氏别无所求,“希望她能活过这个冬天,看到初春里发芽的柳枝。” 第66章 这样的人,为何偏偏是她生父? 林莺娘到底是熬过了那年冬天。 她艰难长大,艰难进了林府,艰难给自己找了个好前程。 她是林家庶出的女儿。 往后便是再不济也能嫁个寻常人家,安安稳稳过一生。 她本来可以好好过完这一生。 只是那一日,崔玉蕊派去青州的人寻了杨盼山来。 那是林莺娘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生父。 他却是来拆穿她。 “什么林莺娘?她叫杨柳儿,当年是叫我连着她生母一同卖去给怡香馆抵债的。” 这样丧良心的话,他讲来坦坦荡荡,丝毫不觉有愧。 杨盼山怎么会有愧。 他得了崔玉蕊的好处,自然将姜氏母女卖了个彻彻底底,“当年她母亲挺着个大肚子,哭哭啼啼不肯走呢!我还说了往后赢了银子会再去赎她们母女出来的,让她们等着。可等我后面找过去,母女俩竟是从怡香馆跑了。” 杨盼山讲起来,都是怨怪她们,“你说你们,跑了便跑了,也不留个信给我。如今倒是好,你们母女两个进了豪门大户,就留我一个在青州艰难过活。” 他还反过来质问林莺娘,“你们母女俩可有没有一点良心?我可是你的生父,你在这里过富贵日子,可曾想过派人送些银钱接济我这个父亲?” 他还知道自己是林莺娘的父亲。 可怜的林莺娘在他的质问声中脸色越来越白,再看林崇文,眼里的滔天怒火几乎要洞穿了她。 没有人能忍得下这样的耻辱。 哪怕姜氏跪地苦苦哀求,“不关她的事,她还小,什么都不知道。是我实在活不下去了,想着我们旧日里的那些情意,这才壮着胆子带着她投奔你来了。我也不是有意要瞒你的。你要怪就怪我,不要难为她!” 杨盼山还在一旁煽风点火,“你说你们,若是发达了之后早些拿钱去堵我的嘴,我也不至于千里迢迢找过来,你们何至于落得这样下场……” 他还在絮絮叨叨,讲姜氏的不是,讲林莺娘没有良心,将他这些年常赌常输,被赌坊的债主逼债的不易。 这世上所有人都对不住他。 林莺娘抬起眸来看他,紧握的手,尖锐的指尖狠狠刺入自己的掌心。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这样的人,为何偏偏是她生父? 林莺娘记得,最后她和姜氏横死雪地的时候,杨盼山得了崔玉蕊一荷包的银子,喜滋滋地往城外走,边走还边嘚瑟,“那年的五两银子花得真是值,如今我得了这些钱,可不是要翻身了。” 得知内情的人替林莺娘不值,“那好歹是你的亲骨肉。” “不过是个不值钱的丫头片子罢了。” 杨盼山毫不在意,“她没孝敬过我这个父亲半分,这些合该是她欠我的。” 她还记得他那时脸上的笑,无耻,贪婪,可恨。 现下,林莺娘看着高台底下瘫死在地的尸首,那强壮高大之人还在一拳一拳痛击他的脸,他面目全非,他凄惨死去,他得了他应有的报应。 她恍惚间听见自己的声音问谢昀,“他怎么会在这里?” 谢昀温声为她解疑,“他在赌桌上输了钱,实在还不起,连父母的坟地都卖了。最后,将自己也输了进去。” 杨盼山从没想过自己运气如此倒霉。 赌桌上连开一夜都是他输,最后连安葬父母的坟地也输进去。可是赌博之人就是这样,越是输越红了眼。 他去向赌坊的坊主借银子,“我就不信今日我翻不得身,你再借我几两,等我赢了钱带着利钱一并还你。” 杨盼山话说得阔气,可坊主却拿出他之前写的欠条,摆在他眼前,居高临下地敲了敲,“这次还不还得先一说,你把上次欠的二十两还过来。” 杨盼山哪里有钱还,他身上除了一身衣裳再无其他,可谓是一贫如洗。 他没钱还,坊主也不让他走。 “不还钱是吧?” 坊主吩咐下去,“来呀,把他的两条腿都给我打断了,就当还这二十两银子。” 赌坊里自然有打手,上来就要押杨盼山,杨盼山吓得连连求饶。 这样的情形并不避讳赌坊里的客人,要的就是杀一儆百,让欠了钱的人知道欠钱不还的下场。 赌坊里人来人往,哪个也不往这边瞧上一眼,这样的事情太寻常,他们的心思都在赌桌面上,哪顾得了旁人死活。 真是奇了,这日竟有人伸援手。 杨盼山眼看就要叫人打断腿,这时有人扬声道:“不过二十两银子,我替他还便是。” 是个再仗义不过的侠士。 他去扶杨盼山起来,“我替兄台还这二十两,晚些兄台赢了银子还我便是。” 杨盼山当真是感激涕零。 可这赌桌上的事向来不如人所愿,杨盼山还了钱,再向坊主借了二十两银子,不到天亮便又输得一个子儿也不剩了。 杨盼山本想偷偷溜走,却被坊主的打手再次抓住。 “想逃跑?” 杨盼山满脸堆笑,“没有没有。” “那就还钱!” 打手分寸不让。 杨盼山没法子,舔着脸再求到那侠士面前,那侠士满脸为难,“这……我与兄台萍水相逢,方才那二十两已是算我借兄台的,兄台怎么还来找我借钱?” 杨盼山跪地求他,“您发发慈悲,我今日要是还不了钱,他们非要打断我的腿不可。” “这样吧!” 那侠士也是好心,给他出主意,“想来你也没钱还我,我便救佛救到西,再帮你一次。” 杨盼山满脸欣喜,忙不迭道谢,又听那侠士道:“我也不是白白帮你。你还不上钱,我总不可能四十两银子白送给你。我瞧你还有把子力气,我在金陵城有产业,还缺个门房守宅院,你若愿随我去,我便帮你再还这二十两银子。” “这……” 杨盼山有些迟疑,他原先家中也是富裕,自然知道这守宅院的门房得签了身契,这便相当于是将自己卖了出去。 杨盼山卖房卖地,卖妻和未出生的孩子,可从未卖过自己。 第67章 抛妻弃女的报应 那侠士将他的犹豫看在眼里,也不勉强,“既然兄台不愿,那便算了。” 他转身欲走,偷偷递了个眼给坊主。 坊主当即了然,又唤打手,“来人,将他的两条腿给我打折了!” “我签!我签!” 杨盼山只能应下。 他想着,四十两将自己卖了,着实不亏。 又想着,这侠士人甚好。自己本就一贫如洗,今日不知明日的活路在哪里,如今连父母的坟地都卖了,这青州是再待不下去。跟着他去金陵也好,虽是守门,却吃住在主家,衣食无忧。 算起来,这未尝不是一件好差事。 杨盼山身契签得果断。 只是等他满腹期冀到了金陵,却被带来这隐于暗室的斗兽场。 他自然是知道这样的乌糟地方的,当即慌乱,“不是去做守门的门房吗?怎么来这里?” 那侠士浑然换了副嘴脸,将他签的契给他瞧。 赌坊里昏暗看不清,杨盼山稀里糊涂就签了,如今细细瞧才恍然。 ——这不是寻常的卖身契,这是坊间里不要命的亡命之徒签的死契。 他被卖给了这斗兽场里,要做达官贵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遣玩意儿。 杨盼山不能同意。 他嗜赌如命,从来是他赌旁人,未曾有旁人赌过他。 更何况这样的地方,命如蝼蚁。人走着进来,横着出去,一缕冤魂归了西,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杨盼山吵着嚷着要走。 自然是走不了的。 他如今是他人手里的笼中物,连生死都由不得自己。 那“侠士”使了个眼色,便有人上前来狠狠揍了杨盼山一顿,直打得他鼻青脸肿,屁滚尿流,还有一只脚重重踩着他的手,死死往地里碾。 杨盼山疼得龇牙咧嘴,听他居高临下道:“我告诉你,既来了这儿,命就由不得你自己。” 他又“好心”提醒杨盼山,“说起来,这也是你咎由自取。来日里你入了阴司,可千万别记恨我。要怪,就怪你得罪了你不该得罪的人。” 杨盼山市井赌坊里打滚,吃喝嫖赌样样都来。平日里没了钱,走投无路,小偷小摸,地皮无赖也是做过的,数不清这辈子得罪了多少人,欠过多少债。 这一时半会儿连是究竟得罪了谁,才牵连自己落得这般下场都想不起来。 直到他上了斗兽场。 杨盼山哪是对面那人的对手,他被人狠狠砸在地上,半点都翻不得身,眼冒金星,肺腑俱裂,他几乎都要认命了。 这时高台上有姑娘骤然惊呼一声。 这样的地方,姑娘是稀客,引人注目。听得这一声惊呼,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去。 杨盼山也看了过去。 他以为这是自己流连人世间的最后一眼,一晃而过,他看见了姑娘发间掉落的金簪。 这是他的救命稻草。 杨盼山紧紧抓住了它,他以为这根金簪能替他反败为胜,但他到底势弱,激怒了对面的人之后迎来的是更铺天盖地的暴击。 拳头如落雨一般又急又密砸下来,砸在杨盼山的身上,脸上。 他不再挣扎。 人死之前,是会回顾自己的一生的。 杨盼山也不例外。 他眼前是弥漫的血雾,脑海却清醒想起自己这数十年的人生,原来人这一生匆匆数十载,从生到死,竟是如白驹过隙,一闪而过。 他这一生,什么都没得到,也什么都没能留下,便是这般死了也无人会惦记他。 忽然,杨盼山想起了那年姜氏腹中的婴孩。 不! 他不是什么都没留下。 若是当年姜氏腹中那个孩子安然活了下来,现在已然大了。 她是杨家的种,身上流着他杨盼山的骨血。 这世上,他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若是有幸,他们能在这世上相见,她得亲密唤他一声“爹爹”。 只是可惜,杨盼山再也等不到那声“爹爹”。 他在无尽的悔恨中闭上了眼。 林莺娘眼睁睁看着杨盼山没了声息,紧握着掐进掌心的手也渐渐松懈下来。 她好似大梦一场。 梦醒了,她不是上一世凄惨死在雪地的杨柳儿,她是活得明媚恣意的林莺娘。 这世上,再也无人能威胁到她了。 如释重负,林莺娘眼底悄然红了一圈,却是紧咬着唇,没让眼角的泪落下来。 便有一只手,温柔将她掰过身去。 林莺娘只觉面前胸膛宽阔,再看不见那人惨死模样,再也没忍住,抽泣着,轻轻哭出声来。 她不是哭杨盼山的死。 她是哭自己和母亲可怜可悲的一生。 谢昀轻拍她的背,什么也没说。 他的目光越过高台,看向底下杨盼山的尸首,眼底冷漠成冰。 有人上前来将杨盼山的尸首拖下去,地上拖住长长一道血痕,很快有人提水来冲,血痕也不复存在。 他的尸首会被随意拖去乱葬岗抛下,等路过的野狗将他撕咬殆尽,那这世上,便再无杨盼山的丁点儿痕迹。 这是他抛妻弃女的报应。 怀里的姑娘还在哽咽抽泣,热闹看完了,谢昀没有逗留,护着她往外去。 走出门去,上了马车,两人的面具才摘下来。 姑娘哭得眼红红,不好意思低下头去。沉默良久,才怯怯出声问谢昀,“这事,侯爷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林莺娘现下心里才觉出不安来。 青州的事她和姜氏遮掩得严实,便是连林崇文都不能知晓。谢昀能知道此事,还将杨盼山带到她面前来,想必是费了一番功夫去青州查她。 只是林莺娘不明白,她一个闺阁里的姑娘,有什么可值得他一个日理万机的侯爷这样费尽心思去查自己? 但她同时在心里也感激谢昀。 没有他,杨盼山仍旧是青州凉山的赌徒无赖,他那样毫无人性,抛妻弃女的一个人,说不定什么时候,自己的身世就叫他捅了出来。 到那时,自己和母亲仍旧是万劫不复之地。 如今他没了命,自己和母亲的困局算是彻底解了。 只是她也不解,谢昀为何要如此帮自己? 在林莺娘心里,他并不是个好说话,好相与的主儿,自然也没有这样好的心来帮她。 是以她一边问,一边小心翼翼抬眼去看谢昀,却正正撞进郎君好整以暇看过来的眼里。 第68章 莺娘见过二夫人 林莺娘的满腹心思,他自是看了个通透。 倒是也没瞒着她,他思忖片刻,不甚在意随口道:“大概就在你费尽心思毁去林崔两家的亲事时。” 他说的轻飘飘,林莺娘心里却是翻起惊涛骇浪。 她强忍着惊惧,装作不解模样,“什么毁去林崔两家亲事?侯爷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她半点也不承认林崔两家亲事是自己所毁。 这事自然是不能承认的。 她那时为了自保,做局时什么乌糟手段都使尽了,还费了林崇文往后的子嗣命,害他得了不能为外人道的隐疾。 这和蓄意勾引谢子慎可不一样。 那只是贪图荣华富贵,想往上爬,人之常情而已。 但在林崇文一事上,她是实实在在的恶人。 没有人想将自己最恶劣的一面叫外人知晓,更何况是林莺娘。 她如今在谢昀手底下,仰赖着他鼻息过活,自然是只能叫他知晓自己好,不能知晓自己坏。 林崔两家亲事被毁的事是万万不能承认的。 林莺娘将此前做局坑害林崇文时的事飞快在脑中过了一遍,自觉自己毫无疏漏,没叫谢昀拿着把柄,便悄悄狠掐自己的掌心。 再抬起眸来,方才红红的眼又再次盈盈欲泫起来。 她装的委屈又可怜,恍然大悟的模样,“原来侯爷以为林崔两家的亲事被毁是我从中作梗毁了去?侯爷怎么能这样冤枉人呢?莺娘承认,我是贪图三公子身份,想要借着他往上爬不假。可我万万没有害人的心啊!便是那云瑶妹妹,也是她放火想要加害于我,我所做一切,不过是为着自保罢了。” 好可怜的姑娘,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身不由己。 林莺娘低敛着眸,兀自伤心,她瞧不见面前郎君的神情。 谢昀垂眸,好整以暇看着她,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 眼见的姑娘泪水涟涟止不尽似的,才语带促狭,淡淡出声,“好了,再哭下去我那两百两银子可就白使了。” 他说的是此前买杨盼山赢的两百两。 杨盼山死在场上,那两百两银子自是输了个干净,倒真是应了他那句“纯当博美人一笑”的话来。 只是美人如今哭得伤心,他那两百两可不就是白使了。 林莺娘也自知点到即止,过犹不及的道理。 眼见的谢昀移了话头,不再计较那林崔两家的亲事上,她便也适可而止,抽抽噎噎止了泪,又咬着唇,抬眸娇嗔了他一眼。 ——为着他话里的促狭。 马车粼粼驶在青石板上,到了雾凇院,缓缓停下。 谢昀和林莺娘撩帘下车来,外头的雪还落着,有小厮躬身上前来禀。 原是府里有客到了。 谢夫人总是要来见林莺娘一面的。 她被谢昀护得严实,半步不出雾凇院,谢夫人只能自己亲自来瞧她。 谢夫人在此前他们喝茶作画的亭子里。 面前的姑娘盈盈行礼,“莺娘见过二夫人。” 林莺娘刚从外头回来,马上就随着谢昀来见谢夫人,身上的银狐斗篷还没有来得及脱下,但便是这般也能瞧出里头的身姿绰约来,更别提那花容月貌的芙蓉面。 她是极像姜氏的。 姜氏原先送到林崇文房里便是林老太太千挑万选出来的,容颜姣好可见一斑,只是后来落胎伤了身子,又到处颠沛流离,再美的花也衰败了,但风韵依旧犹存。 林莺娘却是正正绽放的好年岁。 她这些年在林府里又是金尊玉贵娇养着。 果真是个美人。 谢夫人打量着她,在心里道。 也难怪她那不谙世事的幼子叫她迷得神魂颠倒,不惜冒死也要回去救她。 谢夫人心里自然是极怨恨林莺娘的,谢子慎还没醒来,都是拜她所赐。 但是她一贯的面上是好脾气,微微一笑,招林莺娘上前来,“早听说琢章带了个姑娘回来,原来是这样玉一般的妙人儿,难怪我送来的人都不如琢章的意。” 她面上夸林莺娘。 林莺娘笑盈盈应下,心里却忐忑。 她进林府前因着生计曾跟着姜氏去富贵人家为奴。 那家的大夫人,便是和颜悦色的菩萨面,说起话来也温声细语。 她那时年幼,还当自己跟了个好主子。 却没想也是因着她年纪小,那家大夫人做起事来向来不避讳她。 老爷好美人。 年轻的姑娘在后院进进出出,总活不过三月,或是落胎,或是暴毙,溺死在荷花池里的也不在少数。 她看着那推了姑娘下水的手转瞬捻着帕子去老爷面前哭,“妹妹出了意外,我心里实在心痛难当。” 又“好心”提议,“老爷,这府里总是出事,会不会不干净?要不咱们找个道士进府来瞧瞧。” 老爷好颜面,怎么会同意让道士进府,那不是让身边的人看热闹? 再一则,姑娘死便死了。 他花心且薄情,待女子的新鲜感本就超不过三月,如今正好空出位来让新人进府。 新人很快进府。 大夫人带着林莺娘,远远在月洞门后看,林莺娘看见那张菩萨面上浮现的神情阴狠又毒辣。 “杨柳儿。” 她问林莺娘,“你猜她能活过多久?” 林莺娘不敢说话,大夫人也不在意,顷刻间换张脸,满脸盈笑去迎新人进府,“早就听说妹妹的名了,姐姐只日夜盼着妹妹进府来与我说话。” 那个神情,和现下的谢夫人如出一辙。 林莺娘又想起那新人听见这话的反应,是高傲的,气盛的,她得意地说,“我也早盼着见姐姐呢!往后呀,我们姐妹二人,一同好好伺候老爷。” 不出所料,她也没能活过三月。 大夫人借着去山上礼佛的时机,将她从崖壁上推了下去,嘴角是讥讽的笑,“一个娼妓,也敢与我称姐妹,不知身份。” 林莺娘自然不会同那人一样不知身份。 她敛着眼,暗暗垂下眸去,此时不说话才是保全自己的法子。 但谢夫人显然不想这般便放过她,又拉着她的手问了好些话,亲近之意尽显。 她要拉拢谢昀身边的人,为自己所用。 第69章 我知道,你是舍不下这雾凇院 林莺娘哪能看不出谢夫人的意图。 她垂着眼,只拣无关紧要的答了,旁的便抬眸看向谢昀。 他只开始同谢夫人说了两句客套话,后来谢夫人和林莺娘说话,他便坐去桌边悠闲饮茶,恍若个局外之人,连林莺娘投过来的眼也忽视不见。 他是打定主意不会帮她的。 林莺娘没法子,只得自己应付着。 谢林两家有亲,这是谢夫人也知道的事。 她拉过林莺娘的手,慈爱地轻拍她手背,“原先我就听说过林家里养了两个标致姑娘,只恨这金陵和江州山远水远的,总不得一见。现在可好,你来了金陵,好歹是叫我见着了。” 她的手极凉,也不知是在这亭子里等了多久。 林莺娘方才用过手炉,手心正是暖和的,叫她这凉意惊得眼睫一颤。 她掩下眸去,微微笑着回话,“爹爹平日里也总与我们姐妹说金陵城里的哥哥姐姐们,我与云瑶妹妹都惦记着,只是苦于不得相见。” 她顺势问谢子慎,“这次三鹤山遇袭,多亏了子慎哥哥护着莺娘。我自来了金陵城便未见过他,不知子慎哥哥如今可好些了?” 她突然提起谢子慎,倒是提起了谢夫人的伤心事。 她想起自己的儿子是因着面前人才落得如此模样,脸上有一瞬间的崩塌,握着林莺娘的手也险些按捺不住,隐隐用力。 “呃……” 面前林莺娘蹙着眉,轻呼出声。 谢夫人即刻回神,关切问,“怎么了?” 她连忙松手解释,“我方才惦记着子慎,一时走神,可没抓疼你吧?” 林莺娘摇摇头,又想起了什么,黯淡垂下眸去,“子慎哥哥是因为我才昏迷不醒的,是我对不住他。” 谢夫人心里实恨不能以她替谢子慎,然而现在也只能装得善解人意,宽宏大量,“这是说的什么话?说起来你原是他妹妹。哥哥保护妹妹,本就是应当的。若他当时见你不救,回来我才要狠狠罚他。” 当真是个极通情达理的世家夫人,通身都是不偏不倚的大家作派。 若是寻常闺阁中的姑娘,可当真要叫她这副大度模样欺骗了去。 但林莺娘是半点不会信。 可面上还得装,装得万分感动,抬起眸来,眼里含着的泪摇摇欲坠,“我对不住二夫人。若是子慎哥哥有什么事,莺娘真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好孩子。” 谢夫人慈爱看着她,“这原就不干你的事,不必放在心里去。” 又兀自感叹道:“我福薄,没能生个女儿养在膝下。如今见了你当真是一见如故,只恨不能将你当作我自己的亲女儿。” 林莺娘面上有些惶恐,是又惊又喜。 谢夫人再道:“如今既来了金陵,便是我定远侯府的客人,哪有主人在家,客人在外头留宿的道理?” 她要将林莺娘带回定远侯府,不论林莺娘是好是坏,总要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才行。 这就不是林莺娘自己能擅作主张的了。 她有意无意瞥过谢昀一眼。 他终于看完戏,搁茶起身,过来为她解围,“母亲原是好心。但江州与金陵一路颠簸,又添三鹤山山匪一事,实在将她吓着了。自回金陵后便染了疾,身子总不大好。” 林莺娘适时掩唇轻轻咳两声。 她方才眼见的杨盼山丧命,白如纸的脸色还未缓过神来,又哭过一场,眉眼微红,更添了几分可信。 谢昀温声道:“府里子慎还病着,总归是不便。母亲放心,等她好些了,子慎也醒了,我定当带她回去见母亲。” 他说的话不无道理。 谢夫人也只能点头,“那好罢。” 又拉着林莺娘的手,“等你好些了便来侯府看我。江州我有经年未去过,好些事都不知道呢!就等着你来说与我听了。” 林莺娘自然点头应下。 他们母子俩还要说体己话,林莺娘正好借着生病的由头先告退。 银翘扶着她离开。 另有丫鬟送上茶水点心,再躬身退出去,只留亭子里母子两人说话。 谢夫人自然是关怀,来问谢昀,“你近日鲜少回侯府,可是朝堂上有什么事?” 她总要装作慈母模样,谢昀自然陪着她,“母亲不必操心,朝堂上无事,只是我初回金陵,应酬繁多,怕回去迟了扰了母亲的清净,便歇在雾凇院里。” 谢昀从前便不常回侯府,经常用这话来搪塞谢夫人,谢夫人从前只随他。 郎君年轻气盛,不愿在府中受长辈拘束总是寻常的。 只是此次她却是道:“话虽如此,侯府总是你的家。不拘多忙,总得时常回家看看。” 谢昀薄唇微抿,面上无甚情绪。 谢夫人抬首,环顾四周。 再垂眸,语气却是喟叹,“我知道,你是舍不下这雾凇院。这是姐姐养病的屋子……” 谢昀的生母楚夫人从前便住在这里。 她身子不好,久病孱弱,出嫁后定远侯便寻了个清净之处建了这雾凇院,让她在这儿调养身子。 谢昀刚出生那几年,便随母亲一同住在这里。 直到后来楚夫人离世,他才回得定远侯府。 雾凇院便自此闲置。 直到谢昀及冠,才重新收拾出来。 ——他要将这儿设为自己的私邸。 谢夫人做惯了大度的慈母作派,自然不能阻拦,只是自谢昀搬过来后,她极少过来。 对外自有说法,“那是他生母的宅子,我怎好去打扰他们母子的清净。” 她是金陵城出了名的声名好,虽是继母,却比亲母更甚。 自然有人替她惋惜,“你这么多年辛辛苦苦,算是白疼他了。” 她反倒替谢昀说话,“这是说的什么话?那是他的生母,他心里自然该惦记着。再说了,我待他好,本就不图他什么。在我心里,他同子慎是一样的,都是我的孩子。母亲待孩子好,本就是极应当的。” 这样的话,自是传得金陵城沸沸扬扬,她继母的好名声又添了不少。 转头借着宴席,谢昀也来她面前解释,“母亲不必多心,在我心里,您同我母亲也是一样的。只是儿子刚入内阁,事务繁杂,往来应酬也多,恐回府晚了扰了母亲的清净,这才想着搬去雾凇院住。” 他解释得妥帖周全,又是在宴席上,众人都听在耳里,无不称赞。 继母难当,继子难为,像他们这般和睦亲近之人是少之又少。 谢夫人在众人的称赞声中什么都不能说,只看着谢昀满脸慈爱的笑。 第70章 我总觉得他是知道了当年的事 如今她又主动提起这事,谢昀垂眸饮茶,不言不语,听谢夫人兀自感叹道:“好些日子没有来了,如今过来乍一看,倒好似还是从前和姐姐在闺中的时候。” 谢夫人和楚夫人原是闺里的手帕交。 她们自幼一同长大,亲如姊妹,从前楚夫人在此养病,谢夫人便常来看她。 她比楚夫人小两岁,那时还尚未出阁。 谢昀也只唤她“卫姨”。 但他性子自小便是极安静的,沉默寡言,谢夫人时常逗他,他也不说话,更遑论唤她。是以后来她嫁进侯府,也没想着谢昀能唤她一声“母亲”。 但他却是唤了,端端正正抬手朝她做了个揖,清清楚楚唤出一声“母亲”,不卑不亢,半点也没有扭捏之意。 谢夫人听在耳里,却是不安。 她宁可他不唤这声“母亲”。 斩草要除根,这道理她明白。 原先打算他年纪小小便没了生母,又是那般孤僻安静性子,戾气该是极重,她随意寻几个错处便能将他打发了。却没想他自楚夫人离世,便浑然换了个性子。 他谦逊有礼,又上进好学,为人处世更是处处妥帖周到。 她竟寻不出他丝毫错处来。 倒是有一次,他生母留给他的丫鬟推了自己,致使自己险些小产。 谢夫人知道那个丫鬟。 因着是楚夫人留给谢昀的,他甚是看重,凡她之事无有不依的,犯了错也是一应护着。 谢夫人想,这回该叫他不得翻身了吧? 却没想谢昀知晓此事,当即便将那丫鬟交了出来。 他极是大义灭亲,“虽是母亲送给我的丫鬟,但她如今犯了大错,我纵是再疼她,也不能偏护着她。” 他半点也不护着那丫鬟。 那丫鬟蓄意谋害主家,自然是打死了事。 谢夫人当时尚在月中,听了这消息不是报仇的痛快,而是愈发心惊。 她知道那个丫鬟,也知道那丫鬟对谢昀来说有多重要。 平日里护人护得跟眼珠子似的,这才容得她到如此猖狂境地,不想如今说舍弃就舍弃了。 她知道,谢昀绝不是面上这般好说话的脾气。 但两人之间虚与委蛇这么些年,彼此心知肚明,到底也没能分出胜负。 如今谢昀听得她这一句感慨的话,牵着唇角微微一笑,“母亲许久不来,自然有此感慨。儿子日日在这儿住着,倒是习惯了。” 到了旧处,谢夫人自然而然感念从前。 说起旧事来,她微微一笑,“我还记得初次见你你还在襁褓里,看见了我就咧嘴一笑,极是可爱。转眼一晃,你如今都这样大了,若是姐姐泉下有知,不知心里得多欢喜。” 她细细看谢昀的脸色。 看不出来,他眉眼一贯的云遮雾绕,看不出情绪。 他从来就是如此,喜怒不形于色,谢夫人从来不知这个她养在膝下这么多年的孩子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是当真尊她为母亲,还是同她在这里虚与委蛇。 但不管哪一个,都是碍了她亲子的路。 见谢昀垂眸饮茶不说话,谢夫人又让李嬷嬷取食盒过来,“看我,跟你讲话都说忘了。” 她将食盒里的东西取出来,殷切慈爱,“这都是你从前最爱吃的。我这些时日忙着子慎的事,实在顾不上你。你可不要怨母亲。” 谢昀看着桌上的珍馐点心,微微颔首,“母亲费心了。” “这有什么费心的。” 谢夫人嗔他,取了块糕点用碟子盛了递到他面前,“我听你身边的人说你近日一直在忙。” 年关近了,谢昀又刚从江州赈灾回来,的确是忙得脚不沾地。 “忙归忙,可千万别累着自己。” 又说他,“你平日里忙起事情来,便总是忘了用膳。你如今不在府里,母亲也看不住你。这些都是我亲手做的,你尝尝,若是合心意,我每日叫人送过来。” 碟子里是时兴的酥胡桃饼。 谢昀看了一眼,到底没吃,“儿子方才吃过东西了,晚些再吃。” 谢夫人倒是也没有强求,眼见天色已晚,她起身要走。 “儿子送母亲。” 谢昀起身,亲自送谢夫人出门上马车,母慈子孝的模样是做得足足的。 谢夫人脸上一直盈着笑,只是待车帘落下来,她脸上的笑便也阴沉沉的落下。 她恼恨对身边的李嬷嬷道:“你看看他,一口一个母亲,实则心里防我防得跟什么似的,难不成我还会在那糕点里下毒害他不成?” 她自然是不会在糕点里下毒。 这是雾凇院,糕点又是她亲自送的,这时候糕点里有毒,首要便是她的嫌疑。 她纵是再蠢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只是谢昀防她防成这副模样,竟连在她这个母亲面前尝一下的表面功夫都不做了,这不由不叫她疑心,“你说他是不是知道我派人去江州暗杀他的事了?” 暗杀一事总是未成,谢夫人恨得咬牙切齿,却也没法子。 好在这事她做得隐秘,寻的也都是重金悬赏的江湖中人,纵是被抓到,也找不到她的头上。 没证没据,便没有人奈何得了她。 李嬷嬷也是宽慰她,“纵是知道又如何?夫人是他的母亲,没凭没据,他想空口平白诬赖他母亲不成?” 那他这么些年的孝顺儿子可就白做了。 谢夫人也不过是一时之气,缓过神来便镇定了下来。 只是她心有余悸,捻着帕子的手抚着胸口,“我刚刚瞧着他那张脸,眼神当真是像极了他母亲,只是他母亲没他这般锐利。你是不知道,他看着我时,我总觉得他是知道了当年的事。” 第71章 当年隐情 当年楚夫人重病身亡一事原有隐情。 谢夫人那时还是卫家女,小名唤作青黛,取的是青黛画眉的含义。 楚夫人大她两岁,已然出嫁,嫁的是平定塞北的定远侯。 她去看这个闺中的姐姐。 那定远侯好生疼爱楚夫人,不止为着她退了谢老夫人送过来的侍妾美人,还特意在金陵城里寻了处清净地方,建了个雾凇院给她住,只为她调养身体。 卫青黛不无艳羡,“姐姐的夫君待姐姐真是好,黛儿往后若是也能找着这样的夫君就好了。” 她那时只是艳羡。 楚夫人也笑她,“我说今日黛儿妹妹的脸色怎么这样红?还以为是抹多了胭脂,却原来是思春了。” 卫青黛“哼”一声,扭过身去,“姐姐笑我,是坏人,我再不要理姐姐了。” “是谁不理我夫人啊?” 男子醇厚的笑声从外间传来,是下值早的定远侯赶回来。 他满目柔情里都是楚夫人,上前将她揽进怀里,又去看她高高隆起的腹,“孩子今日可闹你了?” 楚夫人身子不好,这胎怀的甚是艰难,定远侯爷不由得多上些心。 楚夫人却是难为情来推他,不让他碰,“你收敛着些,黛儿妹妹还在呢!” 卫青黛是在,她艳羡看着定远侯夫妇二人,“姐姐姐夫的感情真是好,黛儿好生艳羡呢!” 她俏皮眨眨眼,笑着起身往外走,“我还是不打搅姐姐姐夫了,明儿无事我再来找姐姐说话。” 楚夫人怀着身子,行动笨重,不常出门。 唯一与她说话解闷的就是这闺中便要好的妹妹,卫青黛。 卫青黛时常来陪她。 也因此,她将定远侯对楚夫人的宠爱都看在眼里。 他会为她描眉,会记着她爱吃的糕饼点心,会在起风时亲自为她披上挡风的大氅。 他时时惦记她,但凡下值早总是早早归家来陪她。 也会因着她,对待她这个闺中的姐妹格外客气,连带着送来的玉镯子也有她的一份,是感念她来陪楚夫人的谢礼。 “不,这太贵重了……” 卫青黛推辞不敢收。 “收下罢。” 定远侯虽是与她说话,目光却越过她去看坐在窗前的楚夫人,满目温柔,“自你来了后,我眼瞧着她开心了许多,往后还得劳烦你多来陪陪她。” 卫青黛看着他看向楚夫人的眼,轻轻点头应下。 她拿着玉镯子回府来,却见自己母亲俯在榻上哭哭啼啼。 原是父亲在外瞧上了个姑娘,想要纳进府里为妾,母亲不许,两人起了争执,父亲一怒之下推搡了母亲一把,撒手离去。 “你可知他瞧上的姑娘多大?” 母亲见她回来,便是止不住地抱怨,“竟只比你大上两岁呀!这满府里的侍妾通房还不够他糟践,他还想着要纳新人进府?他将我这个正室夫人置于何处?” 她总是这样,喋喋不休地抱怨,却什么也改变不了,最后只能咬牙狠狠骂一句,“这世上的男子就没有一个好东西,俱都是喜新厌旧,见色忘义之徒。” 卫青黛听着,头一遭在心里摇头。 不是的。 至少,定远侯爷就不是这样的人。 她没见过这样好的男子,眼里一心一意只有自己的夫人,再容不下别人。 卫青黛回屋去,她将那玉镯小心翼翼戴在腕上,在窗前泄进来的日光里细细瞧它。 真好看的玉镯呀! 玲珑剔透,想来寻这镯子的人费了不少心思。 她心里喜滋滋的,夜里戴着那玉镯入睡,梦见了白日里在雾凇院里瞧见的情形。 定远侯拿着簪子往楚夫人鬓边戴。 他是战场上铁骨铮铮的将军,此刻满身铁骨却化作了绕指柔,英雄动情才是最动人的。 卫青黛痴眼看着。 慢慢地,那楚夫人的脸便变成了自己。 她娇滴滴地抬眸来看他,微微启唇,口吐香兰唤他,“夫君。” 这样的心一旦起了,便一发不可收拾。 她时常在无意识中窥视定远侯和楚夫人,看他们情意绵绵,看他们夫妻恩爱。 卫青黛知道这样不对。 楚姐姐待自己亲如姊妹,自己怎能觊觎她的夫君。 她有好一段时日寻着藉口未再去雾凇院。 直到谢昀诞生。 她是楚夫人的闺中好友,自然得来看她,襁褓里的婴孩粉雕玉琢,分外可爱。 卫青黛抱着爱不释手。 她看见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也暗暗下了决心,要永远将对定远侯的心意深埋心里。 可是瞒不过去。 四岁的谢昀格外聪明伶俐,旁人看不穿的,他看得通透。 卫青黛兴致起来教他作画,他忽然看着她问,“卫姨,你是不是喜欢我父亲?” 卫青黛手下顿时一重,晕开的墨汁污了整张画。 她匆匆忙忙将画收起来,眼神飘忽不定,不敢看他,“这画没画好,琢章,咱们重画一副。” 正逢这日大夫来雾凇院把平安脉。 “琢章。” 楚夫人将谢昀唤去身旁,抚着平坦的腹,温柔笑着对他道:“你要有妹妹了。” 楚夫人怀孕,最开心的莫过于定远侯,但他同时也担心楚夫人的身子。 上一次生谢昀时她险些去了半条命,这再度生产,他怕她承受不住。 “没关系。”楚夫人宽慰他,“我有琢章和黛儿妹妹陪着,一定能平安生下这个孩子。” 她爱定远侯。 也期盼与他生儿育女。 “罢了罢了。”定远侯一向事事依她,又嘱托,“若是身子受不住,一定要与我说,知道吗?” 多体贴细心的好郎君。 卫青黛看在眼里,晚些她回自家去,母亲又上来喋喋不休。 这一次,是为着她的婚事。 卫青黛的亲事耽搁得久了,初时她只用年纪尚小,想多待在父母身边几年推搪了过去。 现在年纪愈发大了,那说辞再推搪不过去,她便想着法子躲着避着。 卫夫人今日是特地等在她屋子里。 “前几年你说年纪尚小,想承欢膝下,我们都依了你。如今你都这般大了,与你一样大的姑娘哪个没有定亲?你还想拖到几时去,当真想将自己拖成个老姑娘不成?” 卫夫人是打定主意要给她定亲,连金陵城几个门当户对的郎君画像都给她寻了来。 “这几个,我与你父亲瞧着都极好,我们与他们家也是门当户对。今日你务必要从里头挑出一个来定下亲事。否则,你别想出这个门!” 第72章 当年隐情二 卫青黛被禁了足。 多可笑。 她母亲自己的婚姻尚不顺遂,却费尽心思也要她这个亲生女儿去跳这个虎狼窝。 卫青黛被关在家里整整三日。 那画像搁在桌案上,她未曾瞧过一眼。 也是,她见过定远侯这样好的郎君,怎么可能瞧得上他人。她母亲说得没错,这世上之人多如她的父亲一般,喜新厌旧,见色忘义。只有定远侯一人是个例外。 但她到底犟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卫夫人擅自做主给她定了一门亲,是监察院御史之子。 贴身丫鬟哭哭啼啼来告诉她,那监察御史家的四公子生性风流,最是爱寻花问柳,前段时日还叫他父母堵在了甜水巷里,这才巴巴要给他定门亲事,收收他的性子。 卫青黛听着这些,心中万分绝望。 父母尚管不住他,何谈妻子。 她几乎可以窥见她和那御史家公子的将来,就是她的父亲同她的母亲,一对怨偶,一生蹉跎。 她怎能甘心认命。 卫青黛明面上应了。 她脱了身,仍旧去雾凇院陪楚夫人。 楚夫人怀着身子,一日比一日嗜睡,她上次生产又伤了身子,这次为着保胎当真是流水似的补药往屋里进。 楚夫人喝下药,苦得好看的眉头都拧成了结。 卫青黛贴心送上解苦的蜜饯,是她特地跑了几条街,去楚夫人最爱的糕点铺子买的。 “谢谢黛儿妹妹。” 楚夫人不疑有他,将蜜饯放进口中。 卫青黛环顾左右,没见谢昀,问楚夫人,“琢章呢?” 楚夫人解释,“他回侯府了。我身子不好,照看不到他,便将他暂时送了回去。” 这也是定远侯的意思,他实在心疼楚夫人怀着身子辛苦。 谢昀到底还小,需要人照顾,便和楚夫人商议着先将谢昀送回侯府,等过些日子她生产了再将谢昀接回来。 “姐夫待姐姐可真是好。” 还是从前一样的话。 这次话里的不是艳羡,是嫉妒。 可楚夫人听不出来,她们俩自小一起长大,她向来将卫青黛当作自家妹妹看待,从不疑她。 便是之后她的身子一日一日弱下去,她也只当是自己底子孱弱。 她还不让卫青黛告诉定远侯,“你若是告诉他,依他的性子,他一定会舍弃了我腹里的孩子。” 楚夫人怀胎数月,怎舍得下自己腹里的骨肉。 她求卫青黛,“黛儿妹妹,我知道你一向极听我的话,这次便也听我的吧!我撑得住的,上次生琢章的时候我不也熬了过来吗?” 楚夫人低下眸,温柔看向自己高高隆起的腹,“我昨夜梦见她了,她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还抓着我的手唤我母亲。” 她眼里是身为一个母亲慈爱的光。 可楚夫人到底没能听见那声“母亲”。 她死在艰难生产的夜里,便是她拼命生下来的孩子,也在她离世不久便夭折死去。 如她所期盼的,那是个姑娘,眉眼如当年初生的谢昀如出一辙。 定远侯一夜之间痛失妻女。 战场上只顾厮杀谋略的将军,不懂后宅里的这些阴私诡计。 他同楚夫人一样,只以为她是身子孱弱不堪生产,从未怀疑过她这个闺中姊妹。 他只是万分后悔,后悔自己轻信了楚夫人的话,让她怀上了这个孩子,这才害她丢了命。 楚夫人临终前,卫青黛也在身边,楚夫人紧紧抓着她的手,“好妹妹,我熬不下去了。你一向最疼琢章,我去后,你替我好生照看他。” 卫青黛哭得泪如雨下,缓缓点头。 也是楚夫人临终前这一句,叫卫青黛钻了空子,在楚夫人离世不久后,她跪去谢老夫人面前,求她为自己做主,要嫁与定远侯为继室。 这世上哪有清白姑娘愿意嫁与人为继室的。 谢老夫人犹豫。 卫青黛却磕头道:“楚姐姐临终前交代我好好照顾琢章,他是姐姐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我得好好照顾他,这样楚姐姐在天之灵才能安息。” 她又去定远侯面前道:“我知道侯爷心里只有姐姐,侯爷和姐姐的恩爱我看在眼里,不敢暨越。我只想好好照顾琢章,好让姐姐安心。” 她也坦荡,将自己与监察御史家四公子的亲事说与他听。 卫青黛脸上挂着凄凉的泪,“那御史家的四公子侯爷想必也有耳闻,我若是嫁他,倒宁可出家做姑子去。做姑子倒也罢了,只我舍不下琢章,他是姐姐在这世上的唯一骨肉,我只求有个名分来照顾他。” 她提裙,重重在定远侯面前跪下,“求侯爷,便当是成全姐姐,也成全了我罢。” 楚夫人从来是定远侯的软肋。 如今她最亲近的姊妹求到他的面前,不过一个名分而已,他岂有不应之理。 但他也提醒卫青黛,“你嫁给我,便也只是名分而已,你不后悔吗?” 卫青黛怎么可能会后悔。 她谋划良久,才得了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 那一日,她凤冠霞帔进了定远侯府的门。按规矩,谢昀得来见她,唤她一声“母亲”。 卫青黛看着那个自生母离世后,越发沉默寡言的孩子。 ——他是这世上唯一窥视到她心意的人。 不知为何,她有些怕他。 见他不语,忙出声,“没关系,他叫惯了我“卫姨”,往后还是同从前一样便好……” 卫青黛话音还未落,面前的孩子便抬手,端端正正朝她行了个礼,恭敬唤她“母亲”。 “欸!好孩子。” 卫青黛面上有些怔忪,勉强挤出一个笑来,恍惚应下。 不过一个五岁的孩子,她并不放在心上。 她既嫁进了侯府,怎能甘愿只当一个名义上的侯府夫人,但定远侯一心只有亡妻,待卫青黛只如妹妹,客气有礼,很是疏离。 不过无妨,她自有成算。 第73章 当年她斗不过我,如今她的儿子,也是一样 定远侯自楚夫人亡故后便痛不欲生,时常饮酒。只有在醉酒后的梦境里,他才见到他已故的妻子。 “卿卿——” 铁骨铮铮的将军满目柔情,他看见已故去的妻子穿着她最喜欢的那件翠绿烟纱散花裙,轻移莲步,缓缓走到他的面前。 他以为这是梦。 他深陷在梦里,无法自拔。 直到翌日醒来,身边的姑娘拢着被,缓缓坐起身来,半裸的肩露在外头。 “侯爷。” 她一开口,泪就滚了下来,“您昨夜一直唤着姐姐,力气实在太大,我推不过。” 他把卫青黛认作了楚夫人。 但这事无人会去细究,他们本就是名义上的夫妻,夫妻圆房,原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传去谢老夫人耳里,她更是欣喜。 “圆房好。” 她拍着卫青黛的手,“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难不成当真嫁过来当尼姑子?那就真是白活这一世。” 谢老夫人从前并不喜楚夫人。 她身子太孱弱,定远侯又为了她拒了所有的侍妾。老一辈的总是将传宗接代,绵延子嗣看得无比重,更何况他们这样的世家大族,子嗣繁衍更是重中之重的要事。 但定远侯将楚夫人护得严实,还为她建了个雾凇院在外居住。 谢老夫人纵是有怨,也没法子。 如今倒是好了,这楚夫人不幸身故,卫青黛接在后头嫁了过来。 她身子骨好,一看便是好生养的模样,谢老夫人看向卫青黛的腹,满是期待,“若是你争气,有了身子,为我们谢家再添个男丁就好了。” 谢老夫人的期盼成了真。 卫青黛当真有了身子。 定远侯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脸上并无欣喜。但这事木已成舟,他也不能狠心叫卫青黛堕了这一胎去,他怔怔看着她还未显怀的腹,忽然出声,“这孩子,若是个姑娘就好了。” 他还惦记着楚夫人生下来的,那个不久于人世的姑娘。 卫青黛自是顺他心意道:“一定是个姑娘。侯爷,想来是姐姐的那个孩子,要重新回到我们身边来了。” 她笑意温婉和煦,用已去的楚夫人来笼络住他的心。 只是等定远侯出门去,卫青黛便恼地将桌上的茶盏拂去了地上。 “什么姑娘?” 她抚着尚未显怀的腹,脸上瞧不出丝毫和煦,只有咬牙切齿的恨意,“他一定会是个公子。往后,他还要做这定远侯府的世子。” 她自怀了这个孩子就想通了。 ——她不止要定远侯,还要这侯府里的滔天权势。 卫青黛首要除的,就是谢昀。 但是她没想到,自己还没能想出害死他的法子,自己就险些叫他身边的丫鬟推落了胎。 她在痛苦艰难中生下了谢子慎,却也因此伤了身子,再不能有孕。 谢子慎成了她的唯一期盼。 而现在,那唯一期盼却躺在榻上,人事不省。 谢夫人回府便去看谢子慎。 她不知道谢昀是否知道当年的事,他那时不过是个五岁孩童。自己当时事情做得隐秘,便算是谢昀起了疑心,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拿不出证据来。 那怀疑便也算不得数。 谢夫人暂且搁下心来,她无比爱怜地看着自己阖目躺在榻上的亲子,“子慎,你要争些气呀!母亲这一生心血,可都系在你的身上了。” 谢子慎眼皮动了动,到底没能睁开来。 谢夫人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为着这个儿子,她耗费了不少心血。满金陵城的大夫都叫她请来瞧了个遍,甚至还亲自进宫求了皇后娘娘,到太医院里请了个御医进府来瞧。 谢子慎到底也算是赈灾路上出的事。 皇后娘娘当即便允了。 御医过府来,为谢子慎治伤。 他腹上的那支箭伤到了他的肺腑,后又从马上跌了下来,伤上加伤。当时那样的情形,也请不到医术高明的大夫,他便就这样被耽搁了下来。 再经临安到金陵一路颠簸,伤情愈发严重,是以到现在还未醒来。 御医到底承了皇后的懿旨,不敢轻视,他又细细检查了谢子慎全身,还在他额头找到一处撞击的伤。 瞧着,是和腹部的伤差不多时日。 但谁也没有在意。 毕竟人是从马上跌了下来,额头撞到了石头的可能也是有的。 这般细细检查下来,御医也是无能为力,收了医箱对谢夫人道:“令公子这伤深及肺腑,又未能及时医治,拖到现在,甚是棘手。下官医术不精,也只能尽力为公子医治。至于能否醒来,还是要靠公子自己的意志。” 这无异于是又往谢夫人心上扎了一针。 她痛极了,勉强将御医送出府去,回来便趴在谢子慎榻边痛哭,“子慎啊!你这不是要了娘的命吗?” 定远侯离世后,她满心里便只剩了这个儿子, 谢子慎是她的天。 他若是出了什么茬子,她的天便也就塌了。 身边的李嬷嬷还算清醒,耐心在旁劝谢夫人,“夫人莫要伤心,咱们公子一定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您如今最需要的,就是照看好自己的身体。若是您也倒下了,那咱们公子就当真是斗不过他了。” 李嬷嬷说的没错,谢子慎性情绵软又柔弱,最是个好说话好欺凌的性子。 若是她这个母亲倒下了,那他就当真是任谢昀随意拿捏了。 谢夫人为了这个亲子未来的前程,也得强撑下去。她收了哀恸的眼,擦了泪,坐起身来。 “你放心。” 她对李嬷嬷道:“我没事。” 谢夫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不屑的笑来,“当年她斗不过我,如今她的儿子,也是一样。” 正在此时,榻上的谢子慎无意识嘤咛了一声,“莺娘……” 他当真痴情,还惦记着那个害他至此的罪魁祸首。 谢夫人阴沉沉的眼当即落了下去。 不止谢昀,还有林莺娘。 凡是阻了他们母子路的人,她都得除掉,以绝后患。 第74章 是不是我太纵着你了? 林莺娘还不知自己已经叫人惦记上。 她跟着谢昀出门去,一日未曾用膳,正是饿得紧,正准备叫银翘去厨房寻些吃食过来,就见谢昀进屋来。 他手里还拎着一个食盒。 “侯爷怎么知道我饿了?” 这不是正巧撞到林莺娘手头了么。 她笑盈盈迎上去,自然而然接过他手里的食盒去桌边打开,里头琳琅满目,好些精致糕点,都是她从前在江州瞧也没瞧见过的好东西。 林莺娘拈了块青梅香饼便放进口中,齿颊生香,她吃得眉眼都弯起来,“真好吃,这是侯爷在哪儿买的?” 她有心问了地方,往后让银翘也给她买去。 谢昀撩了袖,自顾自去铜盆处净手,随口回她,“方才侯府里送来的。” 侯府里送来的。 ——那便是谢夫人送的。 林莺娘一愣,险些叫口中青梅饼噎死,她拍拍胸脯,好不容易顺过气来,赶紧弯腰将口中的青梅饼尽数吐了出来。 “呸呸呸……” 她恨不能将吃进肚子里的也吐出来。 吐不出来,又拿茶壶倒茶水漱口,一时之间手忙脚乱。 谢昀看她折腾。 她这样手忙脚乱,他还有心思戏谑她,“怎么?方才不是还说好吃吗?” 林莺娘才不敢吃定远侯府送来的东西。 瞧着方才谢夫人看着自己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她怕她下毒害自己。 但这糕点是谢昀拿过来,她又心怀侥幸问谢昀,“侯爷,这糕点你吃了吗?” 若是谢昀吃了,那她便安下心。 他那样小心谨慎的一个人,想来是确定糕点无毒才敢吃的。 哪知谢昀正了脸色,摇摇头,一本正经道:“没有,我怕糕点有毒。” 林莺娘:“…………” 她一盏漱口水端在手里,恨不能泼他面上去。 可是不行。 林莺娘没那么大的胆子。 她只能将那盏茶水看作是谢昀,恶狠狠地含进口里,又恶狠狠地吐出来。如此几番,眉眼都吐红了,也不肯罢休。 她不知那糕点吐净了没,若是有些许吃下肚去,她忧心自己小命不保。 林莺娘死过一回,格外惜命。 “好了,那糕点没毒。” 谢昀到底是看不下去她这副狼狈模样,走到她面前,将她手里的茶盏拿过,随手搁在桌上,还要讥讽她两句,“你当她如你一般蠢?这糕点是她亲自送过来的,若是有毒,她如何脱得了身?” 这话说的倒是没错。 但林莺娘初次见谢夫人,哪里晓得她什么性子。 若是她莽撞无度,拼着自己的声名不要也要下毒,难不成自己还拿命去陪她赌? 林莺娘可不敢赌。 她自觉自己的命无比金贵,是几番筹谋才辛苦保下的,不能叫这区区糕点丢了命。 “既然没毒,侯爷也尝尝罢。” 林莺娘眼疾手快,趁着谢昀不备,拈了块青梅香饼也送他嘴里。 她心里算盘打得响。 就算有毒,堂堂定远侯爷陪着自己一块儿死,也不算冤枉。 再一则,他若是吃了,这糕点便是当真确定无毒了。 林莺娘期冀的眼太过,谢昀轻易便看穿了她。 他不动声色,细嚼慢咽吃下那块青梅饼,刻意挑了挑眉,“果然好吃。” 自然是好吃的。 高门贵户家的姑娘在闺中时都会学着做一两样精致的糕饼甜汤,往后出了嫁,夫君总有公务繁忙时,便亲自送上一碗甜汤来,用以笼络夫君的心。 从前已故的定远侯还在世时,谢夫人没少亲自下厨,洗手作羹汤。 这么些年过去了,手艺自是越发好了。 林莺娘还惦记着那青梅香饼的味道,既是无毒,她腹中空空,也实在是饿了,便想伸手再拈一块。 却叫人拦下。 谢昀挡了她伸过来的手,还将桌上的食盒愈发挪远了些,问她,“不是怕有毒吗?怎么又想吃了?” 林莺娘悻悻收回手,嘟囔出声,“这不是没毒嘛!” 谢昀既吃得,她自然也吃得。 “拿我来验毒?” 谢昀的脸色说变就变,清凉凉的眼落在她身上,忽然就冷了下来,“杨柳儿,你的胆子,当真是一日比一日大了。是不是我太纵着你了?” 林莺娘是多见风使舵的性子,察觉出他的不悦,立马笑盈盈上去哄,“没有没有,莺娘哪敢拿侯爷验毒,便是借我两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呀!” 她一贯如此,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 便是叫人当面抓包,也能眼不红心不跳地扯谎,半点不会心虚。 “我这不是怕侯爷饿着了吗?这青梅香饼我吃着好吃,这样的好东西莺娘不敢独食,这才给侯爷尝一尝。侯爷这样想我,可实在是冤枉我了。” 她又装可怜,装委屈。 谢昀是知道她内里的,只看她做戏,眉眼分毫不动。 林莺娘边装边悄悄睨他,见他仍是那副凉如静水的面庞,咬咬牙,扭着身子腻进了他的怀里。 糕点到底是没吃上,反将自己也折了进去。 等到谢昀撩帐来唤水,夜已是深深沉了。 林莺娘折腾一场,身子绵软起不来榻,谢昀自顾自下榻去净室沐浴,等再出来,收拾妥帖了,又是萧萧然温润郎君。 林莺娘掀了帘帐一角来看他,“侯爷今夜还要出去吗?” 谢昀淡淡“嗯”一声,对她道:“今夜得回侯府,你自己睡罢。” 谢昀走后,银翘进来伺候林莺娘。 她沐浴完,换了身干净衣裳,那折腾得乱糟糟的榻也叫银翘收拾过了。 林莺娘实在是乏了,让银翘拿了那盒子白日剩下的糕点来,盘腿坐在榻上吃。 她还惦记着那青梅香饼的味道,见银翘在旁边陪着,招她在榻边坐着,拣了块糕点递给她。 “多谢姑娘。” 银翘拿着那糕点,看看林莺娘又看看手里的糕点,欲言又止。 林莺娘瞧出来,问她,“你怎么了?从方才开始就一副有心事的模样。” 银翘到底没忍住,“姑娘,你不知今日是什么日子吗?” 林莺娘想了想。 这时节,非节非年的。 她摇了摇头。 银翘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今日是大夫人的忌日啊!” 大夫人,便就是楚夫人,谢昀的生母。 林莺娘恍然大悟,“难怪今日这么晚了他也要回侯府去,原是为着这事。” 第75章 叫她起来,去书房伺候 定远侯府的祠堂里供奉着楚夫人的牌位。 今日是她忌日,谢昀身为人子,该去她牌位前磕首上香,以表孝心。 银翘对林莺娘道:“姑娘许是不知道,大夫人是戌时难产离世的。每年到了此时,侯爷都会回侯府去,在大夫人牌位前待上整整两个时辰,才回雾凇院来,然后又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喝上一夜的酒,天亮才推门出来。” 林莺娘听着,连递在嘴边的糕饼也忘了吃。 “侯爷喝一夜的酒?” 她很是诧异。 在她眼里的谢昀一贯冷静自制,不像是会做出如此放纵的事来。她也想象不出喝了一夜酒的谢昀是什么模样。 银翘点点头,“是呀!这样好的时机,姑娘还不赶紧准备起来?” “准备什么?”林莺娘问。 “准备醒酒汤啊!” 银翘恨不能现在就将她从榻上拉起来,“姑娘现在起来煮醒酒汤,再亲自做些小菜糕点,到时侯爷回来,姑娘送过去陪着。往后但凡是大夫人的忌日,侯爷可不就记着姑娘了。” 她当真是一心替林莺娘出主意,眼下林莺娘和她休戚相关,她自是盼着林莺娘好。 只是林莺娘听了她的主意摇摇头,“不去。” “为什么?”银翘万分不解。 这是多好的时机,若是旁的女子,该是想尽了法子去殷勤讨好。 她以为林莺娘是仗着谢昀的疼爱恃宠而骄,耐心劝她,“姑娘,咱们不能只看眼下得宠,还得为以后筹谋。这眼下雾凇院里只有您一个主子,侯爷自然疼您,可是侯爷迟早要娶公主。您不趁着这时机笼络住侯爷,往后若是被别人抢占了先机去,您便是后悔也是迟了。” 银翘当真是苦口婆心。 哪知林莺娘仍是摇头。 “姑娘——” 银翘急得火烧眉毛。 “你别急呀!”林莺娘拉她在榻边坐下,她问银翘,“你既是心里有这个法子,是不是从前就用过?” 林莺娘问得坦荡,银翘却是心虚,“我……” 她不敢说。 林莺娘一眼看穿了她,“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你既是心里有他,关心他自是人之常情,我又不会责怪你。” 银翘:“…………” 她没见过这样的主子,在分宠这一事上毫不在意到如此程度。 也不知这样的主子,对自己来说,是好是坏。 银翘到底是耐不住她刨根问底的询问,轻轻点了点头。 林莺娘再问,“那你可如自己所言,抢占了先机?” 自然是没有。 若是银翘得逞了,现今也不会只是个小小丫鬟。 “是了。” 林莺娘得到银翘否认的回答,愈发不在意,“想来府里存了这般心思的人也不止你一个,你们都不行,我也就别白费这功夫了。” 她吃饱喝足,这便要歇下了。取了帕子擦擦手,让银翘将食盒收下去,又自顾自掀被要睡下。 “可……可您是姑娘啊,和我们这些奴婢怎么能一样?” 银翘还要来劝她,林莺娘背过身去摆摆手,“我乏了,要睡了,你下去罢。” 银翘看着她一意孤行的背影,重重叹了口气,落下帘来出去。 她只以为林莺娘是不争。 只有林莺娘自己知道,她在谢昀心里,同银翘这些人没什么不一样。 她从来就没有宠,更何谈恃宠而骄。 在很多时候,林莺娘是极有自知之明的。 谢昀眼下护着她宠着她,不过是想借着她的手离间谢夫人母子,等往后这计谋成了,谢昀也该敲锣打鼓着迎公主进府,到时这雾凇院里还有自己什么事儿。 她眼下要做的,是一边保全自己一边给自己留退路,往后才能全身而退。 只是在这之前,得先寻到采雁才行。 也不知采雁现下和那长风到何处去了? 可去胭脂巷得了消息,来了金陵寻她? 林莺娘一时思绪纷纷扰扰,在榻上翻来覆去许久才耐不住困意沉沉睡去。 亥时刚过,雾凇院前便停了马车。 青山撩起车帘,谢昀从马车里下来。他抬脚进了雾凇院,和从前一样,径直往书房去,兰秋带着两个丫鬟,垂首跟在后头。 只是进了游廊,谢昀忽然停了脚。 兰秋低着头,听他声音沉沉问,“她呢?” 这雾凇院里除了谢昀便只有林莺娘一个主子。 兰秋不敢看他,低着头轻声回,“姑娘说身子乏了,已经歇下了。” 她说这话时心里有些胆战心惊。 谁家外室不是眼巴巴盼着郎君过来,便是再晚也会守着郎君归家,温香暖玉,红袖添香。只她毫不在意,早早便熄烛睡了。 这雾凇院里,倒和从前谢昀独身一人时没什么两样。 谢昀很显然也是想到这一点。 “她倒是惬意。” 晦暗夜色里,只听他冷冷一哼,紧接着吩咐兰秋,“叫她起来,去书房伺候。” 兰秋领了吩咐忙不迭去了。 可怜林莺娘还是刚刚歇下,正睡得沉就叫人从榻上扯起来。 兰秋带着两个丫鬟,手脚麻利,一边替她穿衣一边提醒林莺娘,“侯爷瞧着心情像是不好,姑娘一会儿过去伺候小心着些,千万别触了侯爷霉头。” 林莺娘脑子浑浑噩噩,只顾点头,由得她们在身上折腾。 银翘也来了。 她早做好了吃食备着,如今拿过来递到林莺娘手里,“一会儿姑娘便说是自己做的,里头是桃穰酥和蔷薇露,姑娘可别记茬了。” 林莺娘再点头应下。 这般折腾下来,等到了书房跟前,已是打扮得妩媚娇柔,还贴心来给郎君送糕点的贴心姑娘。 林莺娘推门进去。 书房幽幽只燃着一点烛光,郎君靠坐在圈椅里,神情懒散,晦暗不清的脸隐在烛光里,忽明忽灭。 林莺娘拿着食盒走过去。 “侯爷……”她轻声唤,将食盒放去他面前的桌案上。那桌案上,还搁着一幅画像。 ——正是白日里谢昀在亭子里画的。 是楚夫人。 第76章 我替你报了仇,你现下死了,也算瞑目了 谢昀微阖着眼,不知在想什么,听着她这一声唤也没出声。 他总是这么一副不言不语的高深模样,叫人望而生畏,平白便心虚了几分。 好在林莺娘见得多了,倒不如从前那般胆怯,她壮着胆子走到他面前,再轻声唤一声,“侯爷……” 娇怯怯,带着试探和讨好。 谢昀睁开眼来看她。 烛光朦胧,姑娘颜色姣好,看过来的眉眼清丽流转,瞧不出与寻常丁点不同。 他抬手,招她至身边,揽着她腰的手往怀里一带,姑娘便落进他怀里。 她身上熏着海棠花的香,谢昀埋首在她颈间,深深一嗅,忽而问她,“你身上熏得是什么香?” “莺娘过来时点了些海棠香露在衣裳上。”她乖巧回他的话。 海棠香露。 谢昀敛下眸,这是他的母亲生前最喜欢的香露。她的屋子里,衣裳上总是沾染着这个味道,经久不散。 这也是银翘刻意为林莺娘熏衣的缘故。 她想要借着这个海棠香露让林莺娘宠爱更甚。 但林莺娘蒙在鼓里,丝毫不知。她只察觉到了谢昀揽着她腰的手在一点点收紧,像是在强行按捺住什么。 林莺娘多敏锐,结合了谢昀方才的话,她立即想到是香露的缘故。 心里不免懊恼,也怪方才自己太困,只由得银翘她们为自己收拾,没有刻意留心。想来定是银翘在其中动了什么手脚。 只是现在后悔也是迟了。 眼见得腰肢上揽着的手越收越紧,林莺娘呼吸都开始不顺了,这样下去,自己非得叫他活活勒死了不成。 “侯……侯爷……” 她说话间气当真是不顺了,也不敢推他,只能挪着腰肢,轻轻在他怀里扭,“侯爷轻些,莺娘的腰都叫侯爷攥疼了。” 她娇滴滴,不似埋怨,倒像是同郎君在调情。 谢昀叫她这一声思绪回笼了些许,只禁锢着她腰的手臂半点没松,他声音清冷冷的,“你这般胆大包天,没等我回府就敢睡下,将我半点不放在眼里。既然如此猖狂,不如我现在就将这腰折断了去。” 他要收拾林莺娘,有的是法子。 总归现下她是他的人,生死也由他。 他当真来握她的腰。 林莺娘眼皮一跳,忙软着声讨饶,“侯爷饶命,是莺娘的不是。侯爷饶了我罢,我以后再不敢了。” 能屈能伸这方面,她当真是炉火纯青,信手拈来。 往常她这般讨饶谢昀总是轻而易举便放过她,只是今日不同,他从楚夫人牌位前回来,满身戾气无处释放,林莺娘算是撞到他手边。 他掐着她的腰,一寸寸收紧。 他的气息喷洒在她脖颈,往日清冽的声粘稠得比夜色还重,幽暗又阴鸷,“我替你报了仇,你现下死了,也算瞑目了。” 这是说的什么混账话? 林莺娘叫他死死扣在怀里,腰上的手还在一寸寸收紧,她疼得不行,偏又撼动不得分毫。再紧些,呼吸也不畅了,她只能闷声呜咽,喉咙里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林莺娘自觉小命休矣。 她辛辛苦苦谋划这许久,好不容易将自己的命保下,不想这般就轻易丢了去。 林莺娘万万不甘心。 她脸色涨得通红,两只手抵着他胸膛要来推他,反叫谢昀只手擒住。 平日里吟诗作画的谦谦君子力气却是这般大,他擒得轻松,林莺娘却只觉得手腕都要叫他捏碎了。 在谢昀面前,她命如蝼蚁一般,随意一捏便没了命。 她终于想明白这一点,不再挣扎,红唇翕动着,她到底什么都说不出来,只颤着睫,眼尾悄然落下一滴泪来。 那滴泪正落在谢昀手背,冰凉如水。 他蓦然松了手。 林莺娘骤然失了禁锢,得以大口呼吸。 她只觉自己腰都要断了,死里逃生,还未来得及贪婪享受片刻自由,又叫谢昀攥住她下颌,俯身而下,重重堵了上去。 这一吻又急又凶。 他肆意啃咬着她的唇,径直撬开她的牙关,他从来不曾这样强势失控,往常在榻上抚摸亲吻也是有的,只是他总是冷静自持的,蜻蜓点水般,点到即止。 不像现下。 他像是要吞噬她,蛮横的,强势的,侵占她的所有。 林莺娘缩着身子往后退。 躲不掉,身后便是案桌,她的腰抵在案桌边,冰凉凉,惊得她整个人都忍不住一颤。 谢昀也起身,他将怀里的姑娘抄起,推上案桌。 上头的笔墨纸砚掉了一地,那张画像也悠悠荡荡落去了地上,正好墨砚里未干的墨洒在上头,满是斑驳墨汁。 画像已毁。 谢昀也在这时撕开了姑娘的裙,硬生生闯了进去。 “疼——” 她疼得一哆嗦,他在榻上向来温柔,还未曾这样蛮横过,林莺娘止不住呜咽出声来,整个人也在轻轻颤抖,不知是叫这冰凉案桌刺激到,还是害怕的无以复加。 谢昀的动作终于温柔下来。 他将林莺娘从桌案上捞起,揽着她的腰环抱她,冰凉的唇紧接落了下来。 这回不是啃咬,是温柔舔舐,她在这样的温柔抚慰中渐渐软了身子,眉眼也舒展开来。 他看在眼里,眼眸渐深。 下一瞬,姑娘唇齿间的呻吟便溢了出来,破碎不成语。 他今日似有无尽的力气,总也要不够。一开始在案桌上,后来渐渐挪去里间的榻上。这是暂时休憩的地方,书墨生香,只是现下沾染了些情欲气息,无限旖旎。 银翘在外头候着,总能听见细碎的声音,或夹杂着姑娘的呻吟。 她面红耳赤,深深低下头去。 里头叫了几次水。 最后林莺娘手脚俱软,瘫倒在榻上,无论如何也不肯起来洗漱。她腿已经废了,酸软的全然不似自己的,也不敢再招惹谢昀,帐钩一放,便躲进被褥间。 郎君和姑娘却是截然相反。 谢昀折腾这一夜,却是神清气爽,他餍足够了,便过来闹她,将光秃秃的她从被褥里剥出来。 林莺娘没力气抵抗,也懒得抵抗。 反正他从来是想如何便如何,自己再挣扎抵抗也是无用。 谢昀垂眸来看她。 这一遭折腾的狠了,她鬓发都湿透了,满头青丝凌乱铺在枕上。再往下,斑驳狼藉,都是自己折腾出来的痕迹。 第77章 将她加诸在我母亲身上的,统统讨要回来 他去握她柔弱无骨的柔荑,盈盈堪折的腕上有着青浅淤痕。 是她挣扎时叫他用力攥出来的。 映在白如玉一截皓腕上,打眼得紧。 “疼吗?” 谢昀指腹轻轻抚摸着,问她。 林莺娘闭着眼,不想搭理他。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疯起来要人命,如今回过神来反倒问自己疼不疼。 怎么可能会不疼。 当时生死一线,她是用尽全身力气来挣扎,好险这一条命就栽在他的手里。 可她又不敢不搭理他,自己小命还在他手底下握着呢!想来想去,点了点头,只是模样甚是委屈,再衬着这雨打霜花的模样,怎一个清怯可怜了得。 “我差点就死在侯爷手里了。” 她声音也楚楚可怜,带着点点埋怨。 “侯爷方才是当真想杀了我吗?” 她总要问个分明。 方才好险没了命,若是当真就那样死了,可真是不清不楚,连自己为何而死都不知道,是个实实在在的冤死鬼。 可是林莺娘问出话后等了半晌, 谢昀只低着眸,深沉寡言的模样,并没有回答她的话。 林莺娘想了想,咬着唇,又试探着换了个问法,“侯爷不高兴,是因着今日是大夫人的忌日吗?” 谢昀终于有了反应,他抬眸看她,“你怎么知道今日是我母亲的忌日?” “府里人说的。” 林莺娘没说是银翘,但谢昀自会去查。 银翘动了楚夫人最爱的海棠花露,这无异于是触了谢昀的逆鳞。 林莺娘方才从谢昀手底下死里逃生,最是知晓他这人的性子,喜怒无常得紧。 银翘如今撞到他手里,林莺娘默默替她掬一把泪。 但林莺娘不会帮她。 她自己尚且自顾不暇,银翘也只能是自求多福了。 更何况自己也怨她,若不是她自作主张,自己何至于险些一条命归了西。 林莺娘以为谢昀今日的反常是因为楚夫人的缘故。 谢昀没回答,反倒敛着眸,慢条斯理揉捏着她的柔荑,问她,“杨盼山死了,你伤心难过吗?” 他是林莺娘的生父。 世人常说,血浓于水。他是林莺娘在这世上最亲的亲人。 他如今死了,死在无人识的金陵城里,林莺娘本该为他大哭一场。 可她摇了摇头,“我不难过。” 她与杨盼山对面不识,除了一个姓氏外,毫无干系。 杨盼山死了,她反倒觉得痛快。 是上一世,大仇得报的痛快。 她也顺着这话问谢昀,“大夫人离世的时候,侯爷是不是很难过?” 他们和林莺娘与杨盼山的情况不同。 那是待他极好的生母。 想来楚夫人离世时,他该是伤心极了。 谢昀摇了摇头,“我同你一样。” 他并不难过。 他早有预料自己的母亲会有这么一日。 其实在他发现卫青黛有着觊觎自己父亲的苗头时,他就告诉了母亲。 但她并不相信,反说他污蔑卫青黛,“你卫姨怎么可能会是这样的人?我与她一同长大,最是了解她不过。想是你年纪小,误解了她,往后可别再说这样的话了,若是叫你卫姨知晓,实在是伤她的心。” 她极信她那个闺中要好的姊妹,权当是她这个儿子看错了去。 也是,一个四岁孩童的话谁会相信。 他那时也年幼,不知怎样为自己分辨,只能日复一日看着卫青黛进府来,她眼里的觊觎谢昀看得分明。 楚夫人也不许谢昀去定远侯面前说,“你若是再编排你卫姨的坏话,母亲可就恼了,到时你也别住这雾凇院,一个人自回侯府去罢。” 她自觉自己话说重了,又来搂谢昀入怀,点着他的鼻笑语嗔他,“你最近这是怎么了?你卫姨向来待你是最好的,你总是这般疑心她做甚么?” 还向他保证,“你放心,母亲心里自有计量,你只需管好自己的功课便好了,余下的,不必你这小脑袋瓜操心。” 他母亲自幼便叫家里娇养着。 家里人向来疼她,她没经历过后宅的阴谋算计,养出个最是良善不疑人的性子来。 嘴上虽是说着心里自有计量,可心里从未将谢昀提醒的话搁在心上,待卫青黛一如往昔。 她甚至都没想过防备卫青黛,她送来的点心吃食也是一概不忌。 那时谢昀因着楚夫人怀胎身子重,不便照看送回了侯府。 他并不知,那混着流水似的补药的蜜饯果子在生生催她的命。 思及此,谢昀垂眸,轻嗤了一声,“你说她是不是很蠢?连你都知道那人送来的东西恐会下毒。我分明已经提醒了她,她却丝毫没放在心上,脑子里只有她的姐妹情深。” 什么姐妹情深。 在卫青黛眼里,楚夫人不过是她脚踩着往上爬的阶梯。 她下毒谋害她,费尽心思要去了她这唯一的血脉时可一点儿也没顾忌着所谓的姐妹情深。 林莺娘拢着被坐起,小心翼翼的眼看着谢昀,“侯爷是怨怪大夫人吗?” 若不是她轻信卫青黛,她也不会落得难产身亡的下场,谢昀也不必年纪小小便叫卫青黛惦记上,欲要将他除之而后快。 谢昀也不避讳,“自然是怨的。” 他怨怪楚夫人心思单纯,连他一个幼子能看清的事她却蒙在鼓里,未能看破,还一心要偏帮那人,最后害人害己。 那人风光进侯府,生嫡子。 她却和那刚出世的孩子一同凄凉死去,掩于厚厚黄土之中。 谢昀怎能不怨她? “可是怨也无用,如今她已死了。” 谢昀神色漠然,“死了的人,一了百了,什么都不知道。” 只有活着的人,会带着痛苦艰难活下去。 他再看林莺娘,“所以杨柳儿,你要聪慧,要伶俐,要绞尽脑汁,费尽心机,将她加诸在我母亲身上的,统统讨要回来。” 他语带蛊惑,林莺娘在他洞察人心的眼里,缓缓点头。 她没有拒绝的权利。 她原就是为着此事而来的,自然只能乖巧应下。 夜很深了,两人就在书房的榻上歇息。 林莺娘实在累极,这一觉当真睡得昏天黑地,等翌日醒来,日头早已上了三竿。 榻边是冰凉的,同床共枕的郎君早已离开。 林莺娘撑着身子坐起来,唤银翘进来伺候。 进来的不是银翘,是兰秋。 兰秋伺候林莺娘梳洗,告诉她,银翘今儿一早便被侯爷罚了,打了十个板子命人关柴房去了。 第78章 林莺娘,你到底存的什么心? 银翘不知自己究竟是哪儿惹恼了自家侯爷。 她昨儿还在书房外头伺候着,听着里头窃窃私语说话声,想着那海棠香露自己总算不是白熏的。 她为自己谋划得极好。 如今雾凇院里只有林莺娘一个,自己又是她的贴身丫鬟,秉持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原则,她盼也盼着林莺娘好。 昨夜可是个好时机。 侯府大夫人的忌日,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若是在这当头得了侯爷的怜惜,往后每逢此时侯爷都会惦记上林莺娘,想着她的好。 这样往后便是公主嫁过来,侯爷心里也能有她些许之地。 这原是银翘为自己想的争宠法子。 奈何谢昀性情淡薄清冷,向来疏远她,银翘想用这法子也没辙,只能将它用到林莺娘头上。 银翘想得好。 这法子原也承着风险,毕竟侯爷的性子谁也摸不透,若是喜欢倒是成了,但若是触了他的逆鳞,叫他恼上便是得不偿失了。 如今用在林莺娘身上可不就是两全。 若是林莺娘因此得宠,这法子是自己使的,她总该惦记着自己的好,往后帮自己谋划更是尽心竭力。 若是不得宠也无妨,总归侯爷的怒火落不到自己的头上。 是以银翘昨夜里格外细心盯着书房的动静。 里头叫了几回水,这可不就是得宠了。 银翘当时心里是有些懊悔的,早知这法子有用,自己该壮着胆,孤注一掷才对,如今倒是便宜了林莺娘。 但也无妨。 林莺娘用这法子得了宠,自然该承了她的情。 银翘想着,等翌日林莺娘醒了,自己该去她面前讨个赏好叫她记着自己出的力。 却不想她左等右等,没等到林莺娘醒来,自己便先叫人擒了去,还狠狠打了十个板子,又扔到这柴房里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好在晚些时候林莺娘起来了,听说了她的事过来瞧她。 银翘见着林莺娘,眼里就落下泪来,哭着喊她,“姑娘……姑娘您救救银翘……银翘实在冤枉啊……” 拖她过来的婆子没说她犯了什么事,只说她犯了主家的忌讳,这十个板子算作提醒。 银翘在柴房里翻来覆去想了半晌,自己近些时日来安分守己,能犯什么主家的忌讳。想来只有那海棠香露一事。 可昨夜林莺娘分明是得了宠。 侯爷怎么会为这样的事来开罪她? 银翘想不明白,她向林莺娘恳求,期望她能将自己救出去。 哪知林莺娘却是低着眸,摇了摇头,“银翘,我救不了你。” 银翘听得这一句,脸色骤变,“为何救不了?姑娘您昨日不是才得了侯爷的宠吗?侯爷那么宠您,您去侯爷面前求,侯爷定能放了奴婢。” 她将林莺娘看作救命稻草。 可无论银翘怎么求,她都是那一句“我救不了你”。 “什么救不了?” 眼见自己出去无望,银翘终于变了脸色,她原就不是好相与的人,不过是为着往后能借着林莺娘的势往上爬才同她虚与委蛇,如今见她见死不救,立即便翻了脸。 她指着林莺娘,咬牙恨恨道:“我看,不是你救不了,而是我弄成现在这副模样,根本都是你一手造成的吧?你好狠的心,我助你得宠,你反倒恩将仇报来害我。林莺娘,你到底存的什么心?” 眼见的她恼羞成怒,林莺娘知道时机成熟。 她垂下眸去,簌簌落泪,像是受了极大委屈一般,“你怎么会如此想我?昨夜我自己尚自身难保,也没在侯爷面前说出你来。” 她说的正是那海棠香露的事,“你胆子未免也太大了,这样的事也瞒着我,不与我商量。你知不知道,昨夜我差点因此丧了命去。” 银翘怀疑的眼看过来,林莺娘撩起自己的衣袖给她看。 白如玉的皓腕上极显眼的淤痕,经过昨日一夜,越发显眼,一看便知是叫人用力擒出来的。 “昨儿侯爷险些杀了我。” 林莺娘一边说着一边暗暗垂下眸去,她腰上还有伤,只是这柴房里不好给她瞧见,但是无妨,手腕上的伤已然足够了。 那淤痕显然不是榻上欢好能留下来的痕迹。 银翘看着顿时怔住,“怎么会……昨儿侯爷分明叫了几回水,你们……” 她到底是个未经世事的姑娘家,有些话说不出口。 林莺娘替她说,“我是费了好一番功夫,使了浑身解数才将侯爷安抚好,这才没要了我的命。银翘,你跟着我,是最知道我的,我跟在侯爷身边,也不过是个消遣的玩物罢了,不过是表面风光。高兴了便逗上一逗,不高兴了随手碾死了也不过如蝼蚁一般。” 她声音哽咽,“银翘,我同你是一样的,身不由己。昨夜的事我自己尚且自顾不暇,如何还来救你?现在能过来瞧你已是我辛苦求来的了。” 林莺娘当真句句诚恳,银翘瞧她这副模样,也是不疑有他。 “那我怎么办?” 银翘眼里只瞧得见自己现下的处境,她被关在这柴房里,还不知后头有什么样的处置等着她,她叫那十大板子打怕了,紧紧拉着林莺娘的手。 “姑娘。” 她又唤林莺娘“姑娘”,“姑娘,您要想法子救我呀!银翘只能指望您了……” 她本来还能指望谢夫人。 毕竟她是谢夫人送来给谢昀的人,便是看在谢夫人的颜面上,谢昀也不能多加责罚她。可是昨夜的事银翘不能同谢夫人说。 ——她帮了林莺娘,这便意味着她背叛了谢夫人。 背叛了谢夫人的下场,银翘不敢想。 她只能求林莺娘。 好在林莺娘当真是个善心的好主子. “银翘你别急。”林莺娘温声安抚她,“我定会想法子救你出去,只是你要先耐心等一等,现下侯爷正在气头上,我也不敢去触他霉头。等过段时日他心情好些了,我再寻着空替你求情。” 第79章 我拿你当亲妹妹看待,姐姐怎么会怨怪妹妹 她还极为体贴地带了吃食和治疗的伤药过来。 “我听说你受了刑,便让兰秋出去寻了个药铺买了些伤药回来,你先用一用,总能叫伤好一些。等过些时日出去了,咱们再找大夫看伤。” 她处处为银翘着想,银翘本来气愤难平的心瞬间愧疚了起来。 她方才误解了林莺娘,还那样吼她,未料她竟是这样的好心肠,不止不怪她,还处处帮衬她,惦记她。 银翘愧疚极了,看着吃食和伤药慢慢低下头去,“姑娘,银翘对不住您,方才是银翘一时口不择言,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害怕……” 林莺娘温柔打断她的话,“没关系,我知道的。我说过,我拿你当亲妹妹看待的。姐姐怎么会怨怪妹妹呢?” 银翘方还蓬勃而起的心啊,叫她这一句“亲妹妹”揉碎了心肠。 她红了眼,看向林莺娘,“姑娘,以后银翘只认您一个主子。” 林莺娘过来抱她,声音多温柔好听,“好了,再哭下去就把眼也哭肿了,我可没带治眼的药来。” 她像一个包容的大姐姐。 银翘在她怀里,抽泣声愈盛。 像她们这样的丫鬟,从来便是叫主子忽视得彻底。趁手时便用上一用,不要时便弃之如敝履。这样卑微的人啊,谁会在意她们的委屈,心酸,可怜,无助,谁便是这世上最待她好的人。 林莺娘轻轻拍银翘因哭泣微微颤抖的背。 收买人心,原就是这般轻巧。 林莺娘不着急将银翘放出来,总要让她在里头吃够苦头了,出来后才能死心塌地跟着自己。但她也会时不时暗地里送些吃食过去,总要叫她记着自己的好,往后才能永不生二心,为自己所用。 柴房里的日子不好过。雾凇院多的是见风使舵之人,还有人从前受过她欺负,见她失势,来踩上一脚。 单纯的银翘,一会儿哀哀可怜自己遭遇凄惨,一会儿林莺娘吩咐的东西送过来,解了她的困境,她又感激涕零地哭泣不止。 雾凇院里发生的事,自有青山报给谢昀知晓。 “随她去。” 后院的事,谢昀随林莺娘折腾,他的精力,要放在前朝之上。 圣上正为着立储的事烦心。 朝中之人多站队,清流一派不多,谢昀算其一。 圣上偏偏招他问询意见。 奉宣殿内,圣人高居上座,声音不怒自威,“立储之事,前朝后宫闹的是不可开交。谢卿以为,朕该立谁为储君?” 谢昀不卑不亢,合手一揖,“回陛下,四殿下仁慈宽厚,有仁君之德,五殿下英明神武,有太祖当年平定南蛮之风,十二殿下亦是才德兼备。这三位殿下,均是储君上上之选。” 他不偏不倚,将三位殿下的能处都一一道出,却是谁也没有偏帮。 圣人年纪已大,向来多疑,此时保持中立才是谢昀的为官多年,明哲保身之道。 圣人果然长叹一口气,似是无奈笑,“你呀你,说起话来滴水不漏,哪个也不得罪。你说朕的这三个皇子都是储君上上之选,然天子之座唯有一个。依你所言,难不成朕将这三个皇子都封为储君?” 这自然是不成的。 不过是圣人打趣之语。 谢昀垂首再一揖,表情无波无澜,“微臣愚钝,立储乃是国事,臣不敢妄议。” 他是打定主意不淌立储这滩浑水,圣人也并不强求。 “罢了罢了。”圣人叹气,“你和你那个父亲当真是一样。” 昔定远侯也是少见的中流之人,向来不参与党派争斗。只是谢昀的母亲楚夫人出身忠勇侯府,忠勇侯却是五殿下一派。党派林立,原就是靠着姻亲婚嫁相互牵扯。五殿下只以为定远侯府已纳入自己麾下,众朝臣也是亦是同样作想。 不想后来圣人派定远侯随河道总督一同彻查黄河淤田案,却将五殿下也牵扯进去。 这事当时在朝上引起轩然大波,五殿下更是当庭怒斥定远侯,言他被奸人收买,污蔑自己。 此事最后不了了之。 五皇子到底是圣人之子,区区淤田一案撼不动他根基,但却是让定远侯同五皇子府生了嫌隙。 后来塞北生乱,五皇子在朝党羽无不推举定远侯出征平乱。 圣人应允。 不想定远侯此番出征便战死在了塞北之地。 圣人对谢昀是有愧的,英雄战死沙场,他只能竭力补偿他留下的儿子,年纪轻轻便让谢昀袭了定远侯的爵位,又让他入主内阁,为天子近臣。 好在虎父无犬子,谢昀也不负圣人期望。 此番江州起了旱灾,百姓生乱,谢昀奉了皇命亲去江州平乱,不仅镇压了叛乱,还查出了江州官商勾结,私吞赈灾官银的罪证,上书弹劾。 这实是大功一件。 圣人大喜,对谢昀道:“你办了江州大案,朕还未来得及赏你。谢卿想要什么赏赐?” 谢昀身袭爵位,又入主内阁,再赏恐有功高震主之嫌。 他合手再拜,“为圣人分忧,乃是身为臣子的本分。微臣不敢求赏。” 圣人闻听此话,目色欣然,又道:“听说此次去江州赈灾,你们兄弟二人一路上遇上不少暗杀,此事可是属实?” 三鹤山山匪劫掠一事逃不过圣人的耳目。 谢昀垂首道:“回陛下,此事属实,三鹤山一事臣已查清,此地天道多艰险,常年生匪患,当地官员深受其扰。此番臣回金陵,恰路逢此地,臣弟便是在此处受了重伤,至今未醒。臣已随当地官员平了匪患,匪徒一干人等都暂时羁押在临安府,等候圣上发落。” 一个旱灾,谢昀连办了两桩案子。 不止将江州私吞官银一事查了出来,还将三鹤山匪患平了,不可谓是大功一件。 圣人之心甚慰,“谢卿实乃朕左右肱骨。你办了如此大案,朕岂能不赏?” 谢昀皇恩太盛,已是赏无可赏。 好在有谢子慎,他随兄去江州赈灾,又在回京途中受了重伤,这是多好的赏赐由头。 圣人连颁了两道圣旨,一为赏赐金银,体恤谢子慎赈灾辛劳。二为谢子慎寻了个好差事,任了他为御史台的巡城御史,只待他醒了,调养好身体便可赴任。 这是个富贵闲职,金陵城里的皇亲国戚甚多,总不可能都闲养在家,便出了这些官职。 虽说也是官,却是可有可无的,连上朝这样的苦差事都免了,更别提往后升迁无望。 第80章 那不是张家的姑娘张盈盈么? 圣旨送到定远侯府里,谢夫人怔了许久。 她苦心筹谋一番,名声全叫谢昀夺去了,最后只留得个巡城御史的虚职给谢子慎。 她还得跪谢皇恩。 “谢夫人,恭喜呀!这巡城御史可是旁人想也想不到的好差事,可见圣上多器重三公子。”宣旨的内侍来谢夫人面前讨赏。 谢夫人强撑着挤出一个笑来,“谢公公美言。这些银子,权当请公公同喜喝酒了。” 内侍喜滋滋领了银子出去。 里面谢夫人强撑着脸瞬间崩塌,悲怆着眼,喃喃道:“竟只是个巡城御史……” 御史台的巡城御史与内阁里的天子近臣,相差岂止千里万里。 这样的旨意传到后宫里,皇后却是明了。 今日正是十五,圣人来长明宫,皇后亲自伺候圣人洗漱换衣,言语间交谈说起此事,圣人叹道:“好在这次有谢子慎同行,不然谢卿此番功高,朕都不知能再赏他些什么。” 功高震主,赏无可赏,这才是天子大忌。 好在谢昀到底年轻,根基未深,又洁身自好,不与朝中党派往来,实属清流。 圣人忌惮之心这才少了些许,但是也得提防。 谢昀怎能不知圣人之心。 他从宫中出来,青山正侯在宫门前,见着谢昀便上前来,低声道:“宣旨的内侍去了侯府,果然如侯爷所料。” 谢昀留着谢子慎一条命,原也存着这个心思。 谢子慎暂且不能死。 谢昀既要立功得声名,又不能以己之身讨赏。要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谢子慎是最好的挡箭牌,方便圣人行赏又不生忌惮。 只是这巡城御史一职,算是彻底断了谢子慎往后升迁的路。 不过也在谢昀意料之中。 谢家势高。 圣人容得下谢昀,却容不下谢家再出第二个能臣。 只要有谢昀在,谢子慎注定是碌碌无为一生,万不可能有翻身的机会。 金陵城这般风起云涌,刚到金陵的长风和采雁却是丝毫不知。 两人得了胭脂巷范大娘的消息,知道林莺娘同谢昀一同回了金陵,这便也跟着赶了过来。 正逢这日江州私吞官银的一行案犯押解进京,金陵百姓都去城门瞧热闹。 采雁刚到金陵府,她最是爱看热闹,也拉着长风一同去看。 “呀!那不是张家的姑娘张盈盈么?” 采雁指着其中一人道。 她见过张家姑娘,她的父亲是江州知州。张盈盈及笄时,知州大人请了满江州的高门贵户去给她庆生,采雁跟着林莺娘,远远瞧过张盈盈一眼。 那时她眼高于顶,是父亲手捧着的明珠。 不想一遭落难,明珠也跟着跌下高台。 张知州借着职务之便,私吞朝廷赈灾官银,致使江州百姓民不聊生,不得不落草为寇,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张盈盈身为他的女儿,自然也牵连其中。 不免叫人唏嘘。 女子在这混沌世道当真是身不由己的。 在家随父,出嫁随夫。父荣则荣,父损则损,万般由不得自己。 张家出事,江州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姜氏去信来金陵叫林莺娘知晓。 林莺娘也有些提心吊胆,她来旁敲侧击着问谢昀,林崇文可有牵连其中。 毕竟姜氏目前还在林家当她的掌事夫人,林崇文若是有事,她也逃不脱。 “你未免也太看得起林崇文。” 这样无关大雅的朝廷事,谢昀倒是也不瞒着林莺娘,他下值回来,靠坐进圈椅里,眉眼隐见疲惫。 将近年关,朝廷本就诸事繁杂,又添各方党派互相争斗,愈发冗长紊乱。 也是,圣上老了,皇储之争愈演愈烈,已然到了不死不休之地。 这当头,朝廷人人自危。 林崇文远在江州,也隐隐能察觉到,姜氏的信是他亲自看着写的,眼下林莺娘在谢昀身边,可真算得上他林家的救命稻草。 “林家无事。” 谢昀看着林莺娘期盼的眼,给她吃了颗定心丸。 他靠坐在圈椅里,支手撑着额,揉了揉眉间,“张世昌贪心不足,那赈灾的官银自己尚且不够,哪能叫林崇文知晓,来分这一杯羹。” 林莺娘听得这话,心里当真是庆幸。 好在那张世昌贪得无厌,将此事瞒得严实,若是叫林崇文知晓,就他那贪财性子,想必亦是一头栽了进去。 到时自己和母亲姜氏,可就同那张盈盈一样,无辜受了牵连。 她倒是不在意林崇文死活。 那是个狼心狗肺的混账玩意儿,死便死了,只是万万不能牵连了她和姜氏。 如今得了谢昀这肯定的话来,晃晃悠悠的一颗心才算是落了地。 她提裙上前来,削如葱尖的指贴上谢昀的额间,缓缓轻揉,当真是说不尽的温香软玉。 谢昀阖眸享受,听她在耳边温声细语关心,“侯爷这段时日眼见得忙了,莺娘替您揉一揉,解解乏罢。” 上回险些在谢昀手底下丧命的事并没吓着林莺娘。 她在他手底下几度脱险,现在算是摸清了些许谢昀的性子。 虽是手段狠辣却也极是好哄,只有别触着他的逆鳞,凡事顺着他的意来,他还是很愿意纵着自己的。 林莺娘眼下在他眼皮底下讨生活,也愿意使尽浑身解数来讨好他。 “好了,你出去罢。” 林莺娘按了些许时辰,谢昀睁开眼,吩咐她下去。桌案上还有数不尽的公文案牍等着他批阅。 “是,侯爷。” 林莺娘自然是乖巧又听话的外室,半点也不忤逆他意,听着话退了出去。 她带着兰秋往自己院中走,正逢此时门房有人来报,“姑娘,外头有个姑娘,说是您在江州的丫鬟,要来见您。” 第81章 有了银子,男人算什么? 来的人正是采雁。 林莺娘见着她,当真是又惊又喜,“你可算来了。” 她拉着采雁的手,左右四下张望检查,“你没事吧?那天刺客那么多,你可受了伤?” 采雁还没来得及答,林莺娘又自顾自说话,带着些埋怨,“你离开这么久,也不传个消息给我知道,我还当你同那长风双宿双栖了。” 她们主仆俩私底下说话,一贯是口无遮拦。 再兼林莺娘当真是担心采雁,她们名义虽是主仆,但情意更似姐妹。 只是不巧,她口中要陪着采雁双宿双栖的长风就在旁边听着,闻听这话,耳后悄然红了一大片,磕磕绊绊同林莺娘见礼,“林姑娘。” 他微微颔首,“姑娘放心,采雁姑娘毫发无伤。” 又忙不迭抬手告辞,“长风这便去见侯爷,不打搅两位姑娘说话。” 长风前脚刚走,后脚林莺娘便来推采雁,“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采雁一头雾水,眨眨眼看着她,“姑娘你问这话,我怎么听不明白?” “当真是个蠢姑娘。”林莺娘恨铁不成钢戳她脑门。 采雁是个糊涂人儿。 可林莺娘不是,她是在青楼楚馆这样的地方摸爬滚打长大的,男人的心思,只要一眼便能明白。 ——她看出长风对采雁有意。 林莺娘指着已经离开的长风问采雁,“我是问你和他,怎么回事呀?” “没怎么呀!” 采雁坦坦荡荡,眼下没了外人,她撒娇似的来搂林莺娘的手,委屈极了,“姑娘,你是不知道?这段时日,采雁想死您了。每日都想着姑娘有没有吃饱,有没有穿暖,是不是瘦了……” 林莺娘倒是没有瘦。 她在这雾凇院好吃好喝的养着,身边也没有林云瑶斗嘴置气,活得是一日比一日滋润,瞧着还丰腴了些。 采雁看着,不可置信的捂着嘴,“姑娘,您不会是有了吧?” 她觉得自家姑娘一定也像自己惦记她一般,惦记着自己,是万万不可能胖的。 若是当真丰腴了,便只有怀了身子这一个可能。 哪知话音刚落,林莺娘屈着的指便落了她额头,“瞎说什么呢?你怕你姑娘命活太长了是吧?” 谢昀这样谨慎小心的人,怎么可能让一个外室怀了自己的子嗣? 林莺娘每逢得宠后,总有熬得温热的汤药送上榻来。 便是在胭脂巷时,情到深处,他也万分注意。 林莺娘不可能怀子嗣。 或者说,谢昀不会让林莺娘怀子嗣。 不过林莺娘一点儿也不在意这个,她就没想着在这雾凇院里长久待下去。 姜氏从前告诫得对,那平阳公主可不是好惹的。 等将来公主进了府,自己一个区区外室,又没家族根基,又没子嗣傍身,哪里活得下来? 林莺娘早已有了主意。 她偷偷给姜氏去了信,姜氏眼下是林崇文的夫人,掌着他府里的管家钥匙,自然也掌着林家的财政。 林莺娘只等着,等着那能供她们母女安稳一世的银子到手,她便和姜氏一块儿逃了。 天高水远,她们有银子傍身,想过什么样的逍遥日子过不成? 何必提着心,吊着胆,只守着这攀不上的荣华富贵。 只是这事得从长计议,着不得急。 这样的谋划,林莺娘关上门来,悄悄告诉采雁知晓。 她将长风待采雁的情意看在眼里,也将采雁待青山的情意看在眼里,她怕到时采雁泥足深陷,不愿离开,总得提前告知她。 哪知采雁听了却是拍胸脯保证,“不管姑娘如何,采雁都跟着姑娘。” “那长风?” 林莺娘试探着问,采雁毫无反应,林莺娘改口再换一个人,“那青山呢?” 采雁不甚在意摇摇头,“有了银子,男人算什么?” 她也是贫苦穷巷里翻身,银子看得十二分重。 又来主动揽林莺娘的手,晃晃悠悠地摇头,半分讨好还有半分难为情的笑,“等我们往后逃出府去,定了下来,姑娘可要再给我找一个如意郎君。” 可怜的青山,就这样叫她无情抛弃。 林莺娘自然是应下来,还颇有些赞赏看着她,“不愧是我的丫鬟。” 说的正是呢! “男人算什么,有了银子,什么样的男人找不着。” 当然,这样的话林莺娘只敢在背地里同采雁说说。 晚些兰秋进来,她又是体贴关心自家侯爷的外室,吩咐下去,“侯爷晚些在春风楼有应酬,你去吩咐小厨房,备上解酒汤。等侯爷回来,我亲自送到书房去。” 兰秋应下,她看见林莺娘身边的采雁,“姑娘,这位是……” 林莺娘去接采雁时将兰秋支开了,方便主仆俩说体己话。 如今才向她介绍,“这是我从前在江州的丫鬟,采雁。我们本是一同来金陵的,在临安的时候不慎走失了,她现在才找过来。” 再向采雁介绍兰秋,“这是兰秋,雾凇院里的管事。你在这儿有什么事,问她便好了。” 两个丫鬟互相见礼,分外客气。 只是林莺娘又想起一人来,眉眼不由落寞下去,对采雁道:“我原还有个贴身丫鬟,叫银翘。只是她得罪了侯爷,现下被关在柴房里。侯爷也不许我去见她,也不知她现下如何了。” 谢昀哪里不让她去看银翘。 他现在忙着前朝事,雾凇院里只由林莺娘折腾,但只一点,别闹出人命来。 银翘到底是谢夫人派来的人,若是她在雾凇院里不明不白死了,谢夫人正好借机生事。 到时,又是数不尽的乌糟事。 “侯爷放心,莺娘胆子小着呢!” 林莺娘娇柔倚进谢昀的怀,不安分的指在他胸膛打着旋儿,挑逗意味明显。 谢昀眼眸渐深,抱起她往里间去。 谢昀自觉自己并不算是个重欲的人。 旁人十来岁起便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对这样的风月事趋之若鹜。谢夫人也送来几个伶俐貌美的丫鬟给他收作通房,他却只觉吵闹,将她们通通退了回去。 直到遇见林莺娘,才知这情爱一事,一旦沾身,便会食髓知味,不能罢休。 那就不罢休。 总归林莺娘是他的人,任他予取予求。 第82章 谢子慎醒了 采雁回来两日,也没见过那个叫银翘的丫鬟。 她还被关在柴房里,只林莺娘时常唉声叹气念叨她,又说起她素日聪明伶俐,不知有多得她心意。如今没了她伺候,自己亦是不习惯。 这样的话说得多了,采雁自然而然耷拉下脸来。 兰秋她们都是知道采雁是随林莺娘一同长大的丫鬟,情分不比寻常,都来劝她,“姑娘来雾凇院这些时日,不过是银翘伺候得顺了手。但论情意,哪个也比不上采雁姐姐你啊!” 唤她“姐姐”,并不是采雁比她们年纪大。 不过是尊称,毕竟一同长大的情分在那里,采雁是她们不能得罪的人。 又在心里不免替银翘忧心上了。 得罪了林莺娘身边这个最是亲近的丫鬟,往后银翘便是自柴房出来了,想是也讨不得什么好。 有碎嘴的丫鬟途经柴房,将这些话说与银翘听,又故意道:“姑娘果真是极喜欢银翘姐姐,连跟了她十数年的贴身丫鬟也比不上姐姐呢!” 银翘被关这几日,满身戾气被磨平。 她一心只想从这柴房里出去,听不出丫鬟话里的幸灾乐祸来,抓着只能透露出一点天光的窗子,迫切问,“那姑娘可有说什么时候能救我出去?” 她一心只想离开这里,再没了平日里张牙舞爪的嚣张模样。 那丫鬟撇撇嘴,“这姑娘倒是没说。银翘姐姐且等着吧,迟早会放姐姐出来的。” 迟早,便是不知哪日。 银翘怔怔松了手,颓然坐回杂乱干草铺就的地上,捂面痛哭。 她再熬不下去了。 未料翌日,林莺娘便来接她出来。 柴房的门被打开,久违的天光一瞬间涌了进来,银翘不可置信走出去,见着林莺娘,哽咽的声还未出,眼里就落下泪来,“姑娘。” 林莺娘瞧着她这可怜模样,极是心疼,“总算是将你救出来了,不枉我费心一场。好了,别哭了,快随我回去。” 银翘平日里是同丫鬟们一同住通房。 屋子里早已备好了水,榻上也放着干净衣裳。 银翘沐浴换衣,好好将自己收拾了一番。她数日未曾洗漱,好在是这样冰冷冷的天,若是夏日,非得发烂发臭了才是。 不过纵是这样,她也受了好大一番罪。 她虽是丫鬟,却是谢夫人送过来的,又恃着自己容貌出众,往后定是要进侯爷屋里的,向来都嚣张跋扈。旁的丫鬟小厮更是不敢招惹她。 银翘何曾遭过这样的罪。 收拾齐整了,出来见林莺娘,红着的眼,泪又落个不止,“姑娘。” 她在林莺娘面前跪下,“姑娘救我出来,银翘永远记着姑娘的大恩大德。这次的事,是银翘自作主张,还请姑娘重重责罚。” 数日的柴房不是白待的,她终于反省了自己的错处。 “这是做什么?” 林莺娘扶她起来,亲亲密密同她说话,“说起来你也是为着我才遭此劫。你是为着我好,我知道的。好在我们主仆俩如今都无事。既然如此,这事便过去了,往后谁也不许提。”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主子。 她一颗心都叫林莺娘捧化了,全然忘了先前谢夫人交代她的话。 谢夫人也不知银翘受罚的事,她全心全意系在昏迷未醒的谢子慎身上,哪里还顾得上旁的。好在天可怜见,母亲的一颗拳拳爱子之心终是有了回应。 ——谢子慎醒了。 伺候他的丫鬟看见他搁在榻边的指微微动弹,满脸欣喜,连忙去报了谢夫人。 等她着急忙慌赶了过来,谢子慎已叫人扶了起来,撑着身子靠坐在榻边,他看见谢夫人,沙哑唤一声,“母亲。” 谢子慎昏迷得久了,嗓音因许久未出声带着喑哑。 谢夫人眼眶瞬间红了,连忙上前去,“我的儿,你终于是醒了。” 说着,再也控制不住,抱着谢子慎痛哭出声。 谢子慎昏迷的这段时日,实在是将她折磨够了。 不过半月时日,人已然消瘦了一大圈,是日夜担心苦熬出来的。 谢子慎眼见的母亲神情憔悴,现下才觉得愧疚,抚着她的背,轻声宽慰,“母亲莫哭,儿子这不是好好的吗?您要是哭伤了身子,儿子可真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他刚从鬼门关走回来,现在又说这样晦气的话。 谢夫人忍不住握拳捶他,“你还知道你有个母亲?你在三鹤山上赶回去救人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你要是出事,母亲该怎么办?你是我唯一的儿子啊!你是要母亲跟你一同去了吗?” 她这些日子,除了守在谢子慎身边就是跪去佛前祷告,求观音菩萨保佑谢子慎度过此劫。 她其实不信鬼神。 手上沾染了人血的人,怎么可能会信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若是这世上当真有鬼神,在她设计害死楚夫人母女时,她们就该从阴司里出来索她的命,又岂能让她安然活到现在。 可谢夫人现在只能信鬼神。 她再没有旁的法子了,好在她日夜祷告,菩萨终究是可怜了她,将她唯一的儿子留了下来。 “当真是菩萨保佑。” 谢夫人落下泪来,语气里满是庆幸。 谢子慎何曾见过她这副模样。 在他的眼里,自己的母亲一贯是坚韧强大的。她做了这么多年定远侯府的当家主母,不管宅内宅外,处处妥帖周到,从来无人说出她一句不是。 就连昔日父亲战死沙场,棺椁抬到她的面前,她也只是隐忍落泪,而后又费心去操持父亲身后事。 他以为母亲是强大到无坚不摧的。 却没想睁开眼看到的却是她憔悴不堪,情绪外露崩塌的一面。 谢子慎眼眶也红,哽咽落下泪,“母亲,对不住,都是儿子的错。” 他当时一腔孤勇要同林莺娘共赴黄泉是真的。 现在后悔不及也是真的。 他到底被谢夫人护得太好,天真单纯,不谙世事。 谢夫人哪能是当真责备他,不过哭了半晌倒也罢了,她放开谢子慎,执帕拭泪,“好了,如今醒来就好了。往后母亲再不将你送出去了,你就在母亲身边好好待着。” 第83章 兄长,林……她怎么样了? 谢子慎从未离开过谢夫人身边。 他生在金陵,长在金陵,是金陵城里用膏粱锦绣养出的世家公子,只这一回,谢夫人想着让他出去见见世面。再一则,倘若谢昀死在江州,她这个后母的嫌疑也可以摘了出去。 却没想到谢昀安然无事,险些叫谢子慎折了进去,这可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谢夫人现下看谢子慎看得格外严实。 自他醒后,便在侯府里调养身子,莫说是出侯府,便是连屋子也不让他出去。 “母亲,我已经好了。” 谢子慎对着谢夫人蹙眉道。 谢夫人正端着汤药来喂他,这样的小事,她也要亲力亲为。 她是叫谢子慎此番遇险提心吊胆怕了,只恨不能将他时时刻刻带在身边,不要受半点风霜雨露,如今听得他这话自是反驳,“哪里已经好了?你没听御医说的话吗?你流血过多,伤了身子,需要好好调理才是。” 又强势道:“你放心,御史台那儿母亲已经替你告了假,等你何时身子调养好了再过去任职。” 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巡城御史,谢夫人眼高,从来没看在眼里。 想了想,还是嫌弃着道:“我看你就在家好好养着,这劳什子的巡城御史不做也罢,干脆过些时日母亲进宫去求皇后娘娘,左右你身子不好,得好好调养,便就以这个藉口将这巡城御史的职辞了去。” “这不好吧?” 谢子慎的性子一贯的优柔寡断。 自有谢夫人替他拿主意,“有什么不好的,就这么定了。正好过几日宫里有宴会,世家夫人都要进宫去,我便去找皇后娘娘说此事,你就只在家安心调养就是。” 谢子慎悻悻应了下来。 他从来如此,但凡谢夫人拿了主意,他便只能听从,半点不会违逆。 他自然也不敢和谢夫人说林莺娘的事,更是不知她的近况。 那日三鹤山上,两人一同自马上跌了下来,她可是安然无事? 谢子慎惦记着她。 他记不住自己叫林莺娘瓷枕敲了额头,只以为那是他晕厥时的一场荒诞无稽的梦。 ——毕竟他眼里的林莺娘从来温婉柔顺,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但他记着林莺娘同他自马上跌下前说的话,“谢子慎!你就是个混蛋!你说得对,你什么都不如你兄长。若不是你披着侯府公子的名头,谁会在意你……” 但马飞奔嘶鸣,山风呼啸着从耳旁过,他到底没能听清后头的话。 但这已然足够了。 谢子慎每每想起,都心痛难当。 她说他不如他兄长,她说若不是他披着侯府公子的名头,谁会在意他。 可曾经也是她情意绵绵地看着自己,温言软语同他道:“侯爷虽好,却不是莺娘心之所愿。在莺娘眼里,三公子才是这世上最好的郎君。” 甜言蜜语犹在耳边。 谢子慎脑子疼得一团乱,他分不清她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正逢谢昀来看他。 嫡亲的弟弟醒了,他总要过来见一见,隔着窗子,遥遥便见谢子慎落寞着眉眼坐在窗前。 他病了这些日子,形容消瘦,又经林莺娘之事一打击,郁郁不得志,再不复从前少年清秀温雅模样。 但他仍是对他这个兄长有些怵,见着谢昀进来,端端正正颔首见礼,“兄长。” 谢昀百忙抽空来看他,微微颔首便算是应下。 屋子里有伺候的丫鬟在。 他在桌边自顾自坐下,到底做足了兄长的模样,清朗着声问一句,“醒了这几日,可觉得好些了?” “好多了,多谢兄长惦记。” 谢子慎对他这个兄长恭敬有余,却是向来不亲。 也是。 谢昀从来便是金陵城里年轻郎君们的典范,见识才学无一不是翘楚。他向来便忙,幼时曾进宫为皇子伴读,后来又袭爵进了内阁,和谢子慎这种沉浸在金绫城的风花雪月中的公子哥一点儿也不一样。 谢子慎惧他,也羡慕他。 母亲总是以他为榜样,严厉要求谢子慎。 可人本就有参差,他费尽心力却连谢昀的一丝衣角也够不上,所谓天之骄子应当就是这样的罢。 ——他之高峰,旁人不可攀。 谢子慎此时不免又想起林莺娘的话来,“你说得对,你什么都不如你兄长……” 他什么都不如谢昀。 从前功课学业比不过他,现在自己心仪的姑娘也叫他夺走。 谢子慎当真是不甘心,又无可奈何。 然而现下,若想知道林莺娘的消息和近况,只能仰赖于他这个兄长。 谢子慎踌躇再三,终是磕绊着出声问谢昀,“兄长,林……她怎么样了?” 他碍着身边有其他人,没说林莺娘的名,但他知道谢昀明白他说的是谁。 谢昀当然明白。 有丫鬟端着泡得温热的茶水上来,他接过,垂着眼,指腹慢慢摩挲着茶盏,“她在雾凇院里。” 雾凇院,是谢昀的私邸,谢子慎知晓。 将林莺娘放在雾凇院里,无异于确定了她的身份——是谢昀养在外头的外室。 这如何行? 谢子慎还记着林莺娘曾和自己说话,自己因着母亲不过区区妾室,在林府里受尽了折辱,是万万不肯做妾的。 如今她不止做不了正妻,还成了外室。 ——这是比妾更不如的地位。 谢子慎几乎立刻明了——林莺娘是被逼无奈的。 他心里几乎即刻便原谅了她。 她不是心里没自己,不喜自己。毕竟自己是当真想娶她为妻,比这外室的身份不知好到哪里去。 她只是无奈。 她被陷害成了谢昀的人,只能认命。那些疏离冷漠的话,也不过是为着叫自己死心,莫要惦记着她,在她身上白费功夫了。 原是如此。 谢子慎的心里当真是波涛海浪,他明了了林莺娘良苦用心的心,也知晓了她对自己的情意。 他想见她。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呼啸着,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下去。 ——他想见她,告诉她,自己明白她的苦心。她不必再强装着不在意自己的模样。还要告诉她,自己心里惦记着她,便是往后成了家,心里也永远有她的一席之地。 纵是今生不能在一起,但他们的心意是相通的。 这便已足够。 第84章 她早已是你兄长的人了 谢昀只见了谢子慎,与他说了两句话便离开。 他其实打心眼里看不上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太天真,便意味着太愚蠢。谢夫人保护得太好,优柔寡断,又是个不堪重任,没有担当的性子,做起事来异想天开的紧。 他还记得幼时谢子慎不慎落水。 好不容易爬上岸后,他拉着自己的衣角,怯怯看着自己,“琢章哥哥,我是不是好笨?走路也能摔下去。你会不会嫌我,不跟我玩了?” 谢昀用刚刚推他下水的手摸着他的头,“怎么会呢?子慎弟弟往后走路可要小心些啊!” 但他往后仍旧不会记在心上。 只是谢夫人见他湿漉漉着衣裳回去,起了疑心,让嬷嬷时时刻刻跟着他,谢昀再没了下手的机会。 “真可惜啊!” 彼时的谢昀看着自己推人如水的手,眼底里浮现的是惋惜。 若是谢子慎就此落水身亡,那卫青黛会是怎样的悲痛欲绝呢?他很想看一看,看她是在亲如姐妹的楚夫人丧礼上哭得伤心,还是在她这个独子的丧礼上更悲痛? 现在的谢昀看着窗里眉眼落寞的谢子慎,亦是惋惜。 可惜自己顾着圣人的忌惮,不能将谢子慎置于死地。 不然他死在江州,卫青黛想杀自己不成,反倒痛失了亲子,这样的消息传回金陵,卫青黛会不会就此崩溃,再也装不下去她这个贤良后母的伪装模样? 谢昀来看望谢子慎的消息,谢夫人也知晓。 在谢昀幼时,她常常防着谢昀,生怕他暗害了谢子慎。 尤其是在谢子慎一次无故落水之后。 虽然谢子慎拍着胸脯向她保证,是自己不小心踩空落的水。 但谢夫人心里仍旧不安,她派了自己亲近的嬷嬷时时跟着谢子慎,也不知是她多疑,冤枉了谢昀,还是他忌惮着嬷嬷,再不敢下手。 总归谢子慎是在她身边安然无恙地长大了。 同时谢昀也没了幼时沉默不语的阴鸷模样。 他气质越发沉稳安静,做事也妥帖周全,甚至于待她这个后母,也无有不是。 他忙于前朝的风起云涌,后院之事向来是不上心。 谢夫人也能察觉出他待谢子慎这个弟弟的态度,毫无所谓。 ——不亲近,也不疏离,只是淡淡的,如待一个陌生人。 谢子慎于他,实在是可有可无。 但这又不是谢夫人乐意看见的。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谢昀在朝堂上步步高升,功绩卓著,圣人器重,谢子慎却连个像样的一官半职也没混上。 ——她要借着谢昀的势为她家子慎谋个好前程。 这才眼巴巴让谢子慎随着谢昀此番一同去江州赈灾。 这是多好的立功机会。 只是没想到谢昀安然无恙回来,反倒是她的子慎因着救人弄得一身是伤。 三鹤山上的事谢夫人并没起疑。 谢子慎此番去江州,她派了亲信暗暗跟着。西郊湖上谢子慎被谢昀所救之事,她知晓。当时亲信便传回话来,说是谢昀一同救的,还有个姑娘。 但谢夫人彼时诧异于谢昀竟然救谢子慎的事情上,并没有放在心上。 这次三鹤山上的事是众人眼里都瞧见的,谢子慎孤身犯险去救林莺娘,这才将自己置于险境。 如今丫鬟又来报,谢子慎旁敲侧击着问谢昀林莺娘的事。 这还得了? 他从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竟还惦记着林莺娘那个始作俑者。 谢夫人当真是恨铁不成钢,她立即便来找谢子慎。 谢子慎方才才得知林莺娘在雾凇院的消息,正暗自郁怀,就见自己母亲气势汹汹赶了过来。 “母亲。” 谢子慎不解,“母亲现下怎么来了?” 谢夫人到底顾忌着脸面,将屋里伺候的人都遣了出去,才厉声质问他,“方才你兄长来了,你与他问了什么?” 谢子慎哪知自己身边都是谢夫人的眼,还企图瞒着,“没……没问什么……” “还骗我!” 谢夫人痛心疾首,问他,“那母亲问你,林莺娘是谁?” 自谢子慎醒后,谢夫人一直没提过她。 她想着,谢子慎将将转醒,保养身子为重。又想着,眼下林莺娘到了雾凇院,是谢昀的人已成了定局,或是谢子慎就此歇了对她的心思,那自己也不便挑起他这伤心事,徒增烦恼。 却未料自己这儿子将自己瞒得严严实实,转头就去谢昀面前问林莺娘的境况。 瞧着竟是对人家心思一点没歇。 谢子慎初听见谢夫人口中吐出“林莺娘”的名字,神色难免有些慌乱,“母亲……母亲怎么知道她?” “我岂止知道她。” 谢夫人冷哼一声,“我还知道你弄得现下这副模样全拜她所赐。我送你随你兄长去江州,是想让你出人头地,有一番出息的。你倒好,和她花前月下,情意绵绵,全然忘了母亲的话。” 谢子慎在她声声质问声中心虚垂下头去。 谢夫人到底顾忌他身子,不忍多斥责,只是最后道:“子慎,你糊涂啊!她早已是你兄长的人了,你还心心念念惦记着她,是想做什么?” 她良苦用心,谢子慎全然听不见。 他只听得那句“她早已是你兄长的人了”,他垂着首,摇摇头,“不是的。她原本是想嫁给我的,她本该是我的妻。” 多天真。 就连谢夫人都叫他这一句气笑了,“什么你的妻?莫说她现在已成了你兄长的外室,便是她好好的清白姑娘,她也万万不可能嫁给你。” 谢夫人对他是有厚望的。 谢子慎仕途不显,没关系。这世上不是只有这一条路。 他到底是定远侯府嫡出的公子。 婚姻大事自是慎之又慎,便是尚不了公主,往后聘娶个世家权臣的嫡女为妻也是极容易的。高门世家,向来是以姻亲维系亲疏的。他娶一个世家大户的嫡女,对他往后前程才是数不清的助力。 至于林莺娘,在谢夫人眼里,是连给谢子慎做妾也没有资格的。 毕竟她身份卑微得紧,区区江州一七品官吏的庶女。 若不是林家与谢家沾着些许的亲,她连林莺娘这个人都不识,何谈嫁给谢子慎为妻,简直荒谬至极。 第85章 我与三公子情深缘浅,公子往后还是忘了莺娘 谢子慎看出谢夫人话里对林莺娘的鄙夷,有心替心上人辩解,“母亲,你没见过她,你不知道。她是个很好的姑娘,她和别的姑娘不一样……” 他在金陵城里永远活在谢昀阴影下。 所有人只知谢家有个谢琢章,风华隽秀,公子无双,他在谢昀的盛世光芒里一无是处。 直到到了江州,遇见林莺娘。 她满心满眼都是自己,会每日在自己必经之处等着他,送上自己做的芙蓉糕和荷包。 她是羞涩的,也是主动的。 可怜在金陵城里被母亲管得严实,压抑太久的小郎君从没见过这样的姑娘,不过被她轻轻撩拨几下,便动了春心,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事到如今,谢夫人怎能不知他是被林莺娘蛊惑了。 也怪她平日对谢子慎管教严厉,就连他身边的丫鬟也是自己亲自挑的,怕他因美色耽误了前程,寻的都是安分守己,不祸乱媚主之人,这才叫林莺娘钻了空子,不过微微使了些伎俩,便夺了谢子慎的心去。 谢夫人当真是悔恨不已。 早知谢子慎会是如今这副模样,她当初万万不该让他去江州。 只是如今说什么也是迟了,谢夫人看着谢子慎这鬼迷心窍的模样,头疼不已,“你是叫她给蛊惑了!什么好姑娘?谁家好姑娘会在出阁前便和郎君有牵连?谁家好姑娘没有三媒六聘便跟到金陵来给人做外室?” 她对林莺娘是数不尽的怨言。 “你想要好姑娘,这满金陵城的姑娘尽你去寻,什么样的好姑娘你挑不着?” 谢夫人耐心劝谢子慎,“只这个林莺娘,你听母亲的话,往后万万不要同她有牵扯。” 但人性向来便是如此,你愈拦着他,他愈觉得自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是做与寻常人不同之事,愈发笃定自己所做之事正确。 更何况这是谢子慎第一次违抗母命。 他半点也听不进谢夫人的话,“不!莺娘不是母亲所说那样,她与我两厢情浓,情意甚笃。是兄长……是他强要了莺娘去……若不是他,我与莺娘该是天造地设一对,如今却只能生生被他拆散……” 他对谢昀心里是有怨的。 从前处处不如他倒也罢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个人舍了他选了自己,却也被他强行夺走了去。 谢子慎越说越激动,他久病初愈,哪受得了这般情绪波动,一口气没顺上来,险些背过身去,好在叫丫鬟们扶着。 “三公子——” 丫鬟们急切唤他。 “子慎——” 谢夫人亦是惊呼。 谢子慎在这些嘈杂声中闭上眼,重重倒在了身后的榻上。 定远侯府里顿时一片慌乱。 这样的热闹,也传去雾凇院叫谢昀知晓,彼时林莺娘也在。 “倒是个情种。” 谢昀抬眼去看林莺娘,语调轻慢道:“谢子慎从来胆怯懦弱,唯他母亲的话是从,这想来是第一次公然违逆他的母亲。他为你如此,你心里可是感动?” 林莺娘不敢动。 谢子慎醒了,对她来说,实不是个好消息。 他现在在定远侯府里为自己闹得这样大,就更不是个好消息。 人向来都是偏心的。 谢夫人可不管自己的儿子是什么痴情种不痴情种,她只会在乎是谁害得谢子慎变成如今这副忤逆母亲的模样。 毫无疑问,她会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林莺娘身上。 林莺娘几乎都能想象到,现在谢夫人的心里是有多恨自己,想必是想将她拆吃入腹也不为过。 她往后在这金陵城里活得更是如履薄冰了。 偏谢昀还作壁上观瞧热闹,林莺娘咬着唇,忿忿嗔他一眼,“这不正是侯爷盼着的吗?” 他设计把她带回金陵,原就是存了挑拨谢夫人母子的心思。 如今谢子慎当真如他所愿,他该当是高兴才对。 谢昀却向来是喜怒不外露的,他拉林莺娘进怀,沉沉的眼敛去眸中的幽深。他问林莺娘,“若是他来寻你,你该当如何?” 林莺娘在他怀里颤着肩,装落泪,“我与三公子情深缘浅,公子往后还是忘了莺娘罢。” 谢昀挑眉,“情深缘浅?” 她立即改口,“没有缘更没有情。” 她弯着一双笑眼,娇娆着来揽他的颈,“我与侯爷才是情深。” 她是最识情趣的姑娘,知道郎君想听什么不想听什么,自然是处处顺着他意。 林莺娘原以为今夜又得折腾一番,毕竟谢昀过来她这里大多为着此事,其他时候他都忙,书房的烛火时常燃到半夜。 经了上一回的事,林莺娘是万万不敢早歇着了。 兰秋替她去看着,书房的烛火熄了再回来禀林莺娘,“姑娘可以歇下了,侯爷今日不过来了。” 林莺娘早熬不过去. 她昏昏欲睡,勉强支着脑袋靠在窗前强撑着,听了这话才算解脱,在采雁银翘的伺候下去榻上安寝。 这样的日子一日两日便罢了,时日长了莫说林莺娘,连底下的丫鬟也熬不下去。 尤其采雁,她在江州林家也没这样苦熬过。 “姑娘,这样的日子还要多久啊?”她哭丧着脸,“我们不会往后每日都得这样吧?” 她熬了几夜,已是心力交瘁,眼皮下一圈的青黑。 林莺娘也差不离,白日里谢昀上值不在,她回榻上补觉,没精气神的懒散模样,“只能这样了,不然你主子我小命可就不保了。” 采雁重重叹了口气,落下帘出来,正碰见银翘进来。 她手里端着茶水,见里间帘落下,便悄声问采雁,“姑娘睡下了吗?” 她自觉自己声音轻柔,已是格外客气了,哪知采雁白她一眼,“睡没睡,你不是瞧见了嘛!” 采雁看不惯银翘。 这是定远侯府里的丫鬟小厮都知道的事。 一个是陪着姑娘自幼长大的丫鬟,有不比常人的情分在。一个是姑娘来了雾凇院后的贴身丫鬟,姑娘还为着她去侯爷面前求过情,也是极看重的。 但一个姑娘怎么能有两个看重的丫鬟呢,总得分个高下。 第86章 飞上枝头变凤凰 采雁仗着自己伺候林莺娘时日长,资历深,自是处处为难银翘。 银翘本也是不服输的性子,一点就碰的炮仗,可是关在柴房里那些日子,再大的炮仗也磨熄了火,她知道自己现在只能仰仗着林莺娘,连着她身边的丫鬟也只能敬畏三分,不敢得罪。 好在她受的委屈林莺娘看在眼里,她趁着采雁不在宽慰银翘,“我知道你受委屈了,她是我自幼一同长大的丫鬟,性子乖张任性些也是有的。但她没有坏心的,只是见我对你好生了妒心。你放心,我已说过她了,往后你见着她只躲着些便是。” 银翘已是处处躲着采雁,她平常在林莺娘身边自己都尽力避着伺候。 可采雁却还是要寻到她面前。 “这是你给衣裳熏的香?”采雁拿着林莺娘的衣裳问银翘。 银翘点点头,“是,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采雁将衣裳摔到银翘身上,“你不知我们姑娘不喜云萝香吗?” 银翘想了想,“没有啊!姑娘从前都熏过的……” 采雁打断她的话,“是你伺候姑娘时日长还是我伺候姑娘时日长?” 自然是她伺候林莺娘时日长。 满雾凇院里也没有与她能比的。 采雁颐指气使吩咐银翘,“往后别熏着云萝香了,姑娘不喜欢,这次便罢了,往后改熏云桂香。这熏了的衣裳你便拿去重洗了吧!” 银翘暗暗握紧了拳,几度咬牙,终是松开了手,认命抱着衣裳回去洗。 途中路过转角游廊,有几个丫鬟远远瞧见了她的模样,窃窃私语捂嘴笑。 “该!叫她平日里总仗着二夫人的势欺负我们。” 银翘素日里没少得罪人,如今自然是墙倒众人推,都巴不得看她笑话。 “如今总算也有个能治她的了。” 相比银翘,采雁明显更得人心。她除了针对银翘,对待旁的人还是无有不是的。 银翘当真是委屈极了,这偌大的雾凇院里无一人是帮她的,只有林莺娘。 她又来林莺娘面前求,“姑娘,您帮帮我罢,再这样下去,奴婢当真是活不下去了。” 自采雁来后,她受尽欺凌苦楚。 只是这事,林莺娘也为难。 “你不知道,她是我母亲送我的丫鬟,不比寻常。再兼又是随我一同长大的,我也不好多加苛责她。” 林莺娘满脸为难模样,这时她想起先前允诺银翘的话,“要不我将你送去侯爷面前露脸?你若是得了宠,往后就是这雾凇院的主子了,与我平起平坐,那便再没有人为难你了。” 这主意倒是好。 只是银翘才刚刚被谢昀责罚,打了十个板子,又叫他关了柴房。 她现下正是有些畏惧谢昀的时候,“这……” 林莺娘握她的手,循循善诱,“银翘,你不想跟着侯爷么?” 银翘来雾凇院里,可就是为着这桩事。 眼下大好机会放在她眼前,谢夫人那儿也催得紧,银翘咬咬牙,“好,银翘全听姑娘安排。” 只是林莺娘也有自己的私心,“我帮了你,往后侯府那里,你也要帮我才是。” 她说得坦荡。 这反倒让银翘定下心来,各有所求,才能尽心竭力不是。 过几日夜里林莺娘服侍谢昀,便刻意唤银翘进来伺候。 说是伺候,却也只在外间等着,里头主子有了吩咐自会唤她进去。 可怜银翘打扮得鲜妍明亮,在外头候了整整一夜,里头也未唤她进去伺候。 算是白忙活一场。 翌日林莺娘歉意看她,“昨日实在没寻到好由头唤你进来,你莫着急,这几日我吩咐了,只让你一人在外头,总归是能有机会的。” 这事原也不是一时半会儿便急得来的。 银翘点点头,“银翘知道。” 林莺娘送了好些衣裳首饰给她,接下来的几日,她只换着花样打扮。 她本就生得美,打扮起来对比林莺娘也是不遑多让的,府里明里暗里是嫉恨的眼,带着艳羡。 银翘抬手抚摸着鬓边的紫绢花。 她知道,自己只缺个露脸的机会。 可这露脸的机会不是常有的,谢昀总是神色匆匆,又喜爱清净,身边极少唤人伺候。从前在雾凇院里,他的书房也只让小厮进去收拾。 再者丫鬟们伺候主子都得低着头垂着首,这瞧不见脸,何谈露脸。 只是现在他常来林莺娘院里。 人倒是能瞧见,但也只让林莺娘伺候,眼里再看不见旁人。 银翘一次次见他从身边过,清矜疏朗的郎君,便是行动间也是潇洒风流的,只是那双云遮雾绕的眼,一刻也未在她身上停留过。 便是林莺娘唤她进去。 她跪在谢昀榻前,端茶倒水。 郎君的眼或垂或阖,洗手擦帕,直到她躬身退出去,也未瞧过她一眼。 银翘心生挫败。 丫鬟们私下里聚在一起,常常笑她,“真当自己美若天仙,沉鱼落雁呢!就算姑娘宠她,给她绫罗绸缎,珠钗首饰又怎么样?终归是个奴婢,奴婢就是伺候人的,妄想麻雀攀了枝头变凤凰?做她的春秋大梦。” 一墙之隔外,银翘只恨不得冲过去撕了她们的嘴。 可是不够。 自己非要飞上枝头变成凤凰,到时再高高在上掌她们的嘴。 银翘心里下定了决心。 如今林莺娘让她在外间伺候,她细细谋划,总能寻到机会。 是这日净室沐浴,谢昀唤林莺娘伺候。 林莺娘进去,又“哎呀”一声,她记着自己妆台前还有个芙蓉香膏,是兰秋前日里为她买的。 “听说沐浴时泡进池子里肌肤也可沾染着芙蓉香呢!”她含笑对谢昀道:“侯爷等等,我去取香膏去。” 林莺娘提着裙出去,她亲自去取香膏。 过半晌,屏风后是姑娘的脚步声,轻移莲步,落地悄然得近乎听不见。 但谢昀素日习武,听力自然是极好。 他背靠着温泉池子,微微阖目,“芙蓉香膏这么快便取回来了?” 姑娘没说话,只是在温泉边慢慢提裙跪了下来。 然后一双柔弱无骨的柔荑攀上他的肩。 谢昀倏然睁开眼。 第87章 拖出去,杖毙 银翘那声娇滴滴的“银翘来伺候侯爷沐浴”还未来得及说出口,那攀上肩的手便叫人擒住。 骨头裂开的“咔嚓”声清脆,疼痛来得急促又剧烈。 “啊——” 伴随着银翘的痛呼声,谢昀披衣起身,转过身来,冰冷的眸,看向俯跪于地,疼得瑟瑟发抖的银翘。 她面白如纸,一只手已叫谢昀生生折断。 银翘叫这剧痛疼得直接晕厥过去。 林莺娘回来瞧见的便是这副场景,面如冠玉的郎君,俯眼凝视,风姿迢迢,天人之姿,他面前的温泉边上是已经疼到昏厥的姑娘。 他冷漠看她一眼,落下的吩咐冰冷又无情,“拖出去,杖毙。” 林莺娘叫那话惊得心尖一颤。 很快有人进来,将银翘拖出去。 林莺娘在旁边看着,眼睫微微颤动。 银翘如此下场,她脱不得干系。 林莺娘是有意纵着银翘如此。 银翘这人不安分,总归有一日是要想法子爬上谢昀的榻。若是如此,倒不如自己帮她一把。 但林莺娘知道谢昀的性子。 银翘是谢夫人的人,他万万不会让银翘沾他的身,银翘只能是失败。 她本想借着谢昀的手敲打银翘,好消磨她的念想,往后为自己所用。 却不想谢昀此人做事手段狠辣干脆,竟当场折了银翘一只手,还要她的命。 但银翘现在不能死。 林莺娘立即上前来,扯着谢昀的袖角切切哀求,“侯爷,侯爷开恩呐!银翘胆大妄为,但罪不至死。如今她已折了一只手,侯爷便饶了她罢。” 她还有胆子来求情。 谢昀眉眼沉晦如墨,顺着她扯着衣袖的手看过去,声音很冷,“不是拿芙蓉香膏去了吗?香膏呢?” 林莺娘叫他这副阴沉模样吓住,生怕牵连了自己,连忙拿出手来,展开给他瞧。 “香膏在这里。” 她手心里果然躺着个白瓷罐子。 谢昀拿过来,瓷罐罐身还是凉的,并不是一直藏在身上该有的温度,当真是刚才取来的。 他微沉的语气稍缓了些,“既取了香膏,为何这么久才回来?” 林莺娘抿了抿唇,“我回来得急,走台阶的时候不慎摔着了。” 她扯着裙,将裙摆挪开些许。 谢昀垂眸看过去,姑娘的裙摆是脏的,带着些许尘土,掩在裙摆下的脚露出来,绣鞋也是污的,脚踝处显而易见地肿了起来。再回想她方才急切赶过来,当真是一瘸一拐的。 林莺娘摔了一跤,脚踝扭伤了。 她敛着眸,声音很低,带着怯怯问他,“侯爷是怪我回来晚了么?可我摔着了脚,疼得紧,这才耽搁了些时辰。” 她看过来的眼底悄然红了一圈,不是装可怜,是真可怜。 脚踝上的伤疼得紧,她方才又紧张银翘,着急走过来,牵扯得更疼,额上都细细密密冒着冷汗。 更为她的话添了几分可信。 眼见得谢昀方还阴沉的脸色缓和了不少,她又提着心,轻轻来牵他掩在衣袖下的手,柔荑是绵软的,声音也是又轻又软,“侯爷就饶了银翘吧!她只是一时蒙了眼,我往后一定好好管教她,再不叫她在侯爷跟前露脸。” 银翘到底是被送了回来。 林莺娘也回了自己院里,她肿着脚,还要去谢昀面前谢恩,“多谢侯爷。” 盈盈一笑,是娇俏芙蓉面。 谢昀沉默不语,让人取了治淤肿的药膏来。 林莺娘褪了鞋袜,坐去榻边,由采雁为她上药。 方才谢昀发了那样大的火,银翘的下场众人都瞧在眼里——白日里还好好的姑娘,转瞬便折了一只手,叫人抬了回来。听说还差点丧了命,林莺娘费尽心思求了许久好歹是保了下来。 众人唏嘘有之,更多的是畏惧。 现在哪个也不敢去谢昀面前露脸,倒是采雁胆子大些。 她在来金陵的路上跟着林莺娘已叫谢昀吓了不知多少回,练也该练出了些胆子。但是还是怕,毕竟从前说的断手挖眼只不过是对林莺娘说说而已,到底没动过真格。 这银翘可当真是真真切切折了一只手。 采雁心里畏惧,手也不自觉地抖,下手便浑然不知轻重。 “你轻些……” 林莺娘疼得蹙眉,用仅能两个人听见的声低声提醒她。 采雁连忙动作轻柔了些,生怕她痛,可她一面还时时刻刻提防着不远处坐着的谢昀,察觉到他眸光往这边来,心里一咯噔,手下又是一顿。 林莺娘到底是没忍住,咬着后槽牙“嘶”了一声。 很轻,也叫谢昀听见了。 他搁了手里的书卷走过来,微微蹙眉,寒声吩咐采雁,“下去。” 采雁早吓得魂儿都没了,忙不迭就下去。 那药膏就被她搁在床头的案上。 眼下伺候的丫鬟不在,林莺娘只能自己取来上药,到底是不便,她闷着声嘟囔,“侯爷怎么这么凶?把人撵走了还得我自己上药。” 她满腹埋怨。 未料面前的郎君还未离开,他自顾自撩袍在榻边坐下,又拿过姑娘手里的药膏,慢条斯理地亲自为她上起药来。 这当真是千年难得一遇的稀奇事。 矜贵清傲的侯爷,向来只有旁人伺候他的时候,何曾有他伺候人的时候。 林莺娘到时也不惶恐,反倒喜滋滋地凑上脸来,“侯爷今儿怎么对我这么好?” 他眉眼不动,“我何时待你不好了吗?” 这话说的。 林莺娘在心中腹诽,岂止何时,分明是时时刻刻都待她不好。 威胁,强迫,仗势欺人,谢昀在她眼里的罪,简直是罄竹难书。 但她仍旧弯着一双笑眼,笑意盈盈看着谢昀,“侯爷待我这般好,我一定牢牢记在心里。” 她自幼长大,学得最会的便是这表里不一的功夫。 分明心里恨人恨的牙痒痒,面上还能是扬着笑。 多少人叫她这虚假皮囊蒙骗了去。 谢昀没被骗,但不可否认,这样的殷勤话听在耳里是格外舒畅的。 她乐意哄着,他便也乐意听,只是他提醒林莺娘,“若是要装,便从头至尾好好装下去,万不要在我面前漏了陷。否则……” 第88章 一心一意,万不敢旁生二心 剩下的话谢昀没说全,他意味深长的将目光落在林莺娘攥着裙的手上。 经过方才温泉池里那一遭,这意味不可谓不明显。 林莺娘眉角一跳,默默将手藏去后背,还不够,脸上强撑着笑来哄他,“我待侯爷,向来是一心一意的,万不敢旁生二心。” 她腿脚不便,谢昀也歇了旁的心思,替她上完了药,便取了帕子擦指起身,又唤采雁进来伺候她。 自己仍旧到书房去。 采雁方才叫谢昀吓得不轻,进来见着林莺娘仍旧是不安惶惑的脸,她提着心问林莺娘,“姑娘,银翘的手当真折了?” 银翘是叫人抬回来的,人还晕着,昏迷不醒。 所谓折了手,也都是听说,当时闹哄哄的,哪个也不敢凑上前去认真瞧。 采雁原以为是众人以讹传讹。 眼下见林莺娘点点头,她才不可置信,惊讶捂嘴。 她想到了什么,眉眼瞬间惊恐起来,“那往后,侯爷不会也折断了我们的手吧?” 她没少听谢昀要挟林莺娘要折了她的手,断了她的颈。 之前只以为是随口说说,现在才觉着后怕。 若是哪天谢昀当真起了这个意,她们主仆的小命,岂不是危矣。 林莺娘重重叹了口气,她何曾没想过这一点。 眼下四下无人,她坚定着神色对采雁道:“所以采雁,我们要想法子离开这里。” 定远侯府是个虎狼窝,谢昀身边更是。 她不能只期冀着谢昀的宠爱活着,若是他一朝移了心,看上了旁人,自己可就是万劫不复了。 林莺娘垂眸,目光落在自己刚上了药的脚踝上。 她想起谢昀方才为她上药的神情,郎君生得好,这样伺候人的事做起来也是慢条斯理,温文尔雅的,轻易便能叫人陷进去。 可林莺娘半点不会陷进去。 她想起自己拿了芙蓉香膏回温泉池的路上,她遥遥见着银翘偷偷摸摸推门进去。 林莺娘其实当真不知今日会发生此事。 她又不是银翘肚里的虫,怎能知道她哪日起兴想法子勾引谢昀,她只是给银翘不停地创造时机。 可巧今日银翘便循着空钻了进去。 林莺娘住的地方离温泉池不远,拿个芙蓉香膏要不了多长时辰。 她想了想,咬牙将自己的脚踝狠狠朝台阶的凸起处撞去。这伤了脚,路上可不得耽搁些时辰。 她原以为银翘会被谢昀所拒,哭哭啼啼地跑出来。 却不料她等着等着,却听里头姑娘凄厉的一声喊。 林莺娘知道不好,连忙推门进去,便见因折断了手,痛极晕倒的姑娘倒在地上,面前是谢昀冷漠无情的脸。 事到如今,林莺娘当真是暗自庆幸,好在自己狠心将脚踝撞肿,这才在谢昀面前蒙混了过去。 不然按着谢昀方才气盛的模样,自己岂能这般轻易脱身。 采雁亦是后怕,她原先在林府,也没这样如履薄冰过。 “姑娘,要不我们现在就逃了吧?” 她不想再待在雾凇院里了。 虽是常常能见着青山,但提心吊胆的日子哪里是人过的。 相比自己的小命,青山什么的实在不足一提。 “现下还不能走。” 林莺娘想也未想,便回了采雁的话。 她和姜氏在混沌世间受了多少磨难,是最知晓这世间险恶的人,她们千辛万苦才进了林府,就是为了保全自己。 如今便是要走,也不能就这样贸然离开。 年轻貌美的姑娘在市井里,有多少双眼惦记着,她们总要有以后能傍身的银钱才行。 再一则,上回三鹤山上她与采雁逃跑,已是打草惊蛇,谢昀已对她们主仆俩生了提防之心,再要出逃必得细细谋划。 “且等等。” 林莺娘安抚采雁,“总得等母亲先来了消息。” 林莺娘没等到姜氏的消息,倒是等到了谢子慎已醒的消息。 谢昀明里暗里敲打她,林莺娘自然是识趣,揽着他的颈眉眼弯弯的笑,娇着声哄他,“我与侯爷才是情深。” 情不情深的,只由她一张嘴信口胡诌。 端看面前的人信不信。 谢子慎当初便是信了,在她织就的温柔乡里沉溺不可自拔。 现下谢昀看她,眉眼清明无双,“哦?有多情深?” 她以行动告诉他。 葱白纤细的手指慢慢抚上他的胸膛,帷帐生香,美人在怀。 谢昀垂眸看她,清明如月的眉眼沉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别样晦涩。 倏然,他伸手,捉住了她的手腕。 低哼一声,“脚不疼了?” 自然是疼的。 她当时生怕脚踝肿不起来,是下狠手往台阶上撞的,如今行动都处处不便,需要丫鬟们扶着。 林莺娘娇嗔着眼,“哪里不疼,现下还疼得紧呢!侯爷可真不知道怜惜我,这么久了不来看我。” 自她脚踝受伤后,谢昀便一连数日未曾来过。 林莺娘暗地里一边骂他,“当真混账,眼见我不能伺候了便来也不来瞧一下。” 她恼谢昀薄情寡义。 一边却自在逍遥。 没了谢昀在,这雾凇院里可不就是她当家做主,日子过得畅快恣意。 但谢昀回了雾凇院,她该伺候还是得伺候。 林莺娘有自知之明,也安分守己,这外室的职责,可不就是这个。 她乖巧极了,又是用这样似嗔含怨的眼来嗔他。 “我近日忙。” 又是这样的说辞,来敷衍她。 但是这回添了一句,“你若是在这里待无趣了,等你脚好了,也可出去逛逛。” 林莺娘听得这话眼眸一亮,“真的?” 她来金陵城这么些时日,还是上回谢昀带她出去了一次,又是坐在马车里,什么热闹都没瞧见。 她和采雁两个,心向金陵城久矣。 谢昀点点头,又添一个条件,“你们不识路,若是要出去,便让长风跟着你们。” 说是跟着,实则是监督。 毕竟林莺娘有逃跑的先例在前,谢昀对她实是放不下来心。 “好!” 林莺娘应得雀跃。 只是长风知道这个消息脸色有些不好。 难为他了,上一回在三鹤山上被那两主仆合谋推下马车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眼下又让他跟着,他怕主仆俩什么时候将他卖了也未可知。 他的为难青山看在眼里,他想起林莺娘和采雁坑害人不偿命的手段,拍了拍长风的肩,沉重安慰他,“好自为之。” 长风:“…………” 第89章 别叫人瞧出端倪来了 林莺娘也不能即刻就出府。 她脚踝伤了还未好,闲来无事,她会去看银翘。 银翘的手虽折了,好在命是保了下来,又及时看了大夫,折断的手也接了回去。 只是经了温泉池那一桩事,她现在是万万不敢招惹谢昀了,连提及他都害怕。她从其他丫鬟嘴里知晓了那一日的惊心动魄。 ——自己险些就叫侯爷杖毙,是林莺娘苦苦哀求这才救了她的命。 林莺娘来看她,她自己脚且伤着,还得采雁和兰秋扶着。 银翘看着她辛苦来看自己,心里的愧疚瞬间到达了巅峰,“姑娘救了银翘的命,大恩大德,银翘无以为报,来世结草衔环来报姑娘大恩。” 她朝着林莺娘直挺挺便跪下去,还要磕头。 “这是做甚么?” 林莺娘连忙要来扶她,只是她自己尚且要人搀着,弯不下身去,只得让兰秋扶银翘起来。 银翘不肯起,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那响头磕的,采雁的心都叫她磕得一颤一颤的。 ——这么用力,这得多疼。 果然等兰秋扶起来,银翘额头上显然微微肿着一个包,她眉眼皆哭地通红,“往后只要是姑娘吩咐,便是上刀山下火海银翘也心甘情愿。” 她哭得梨花带雨,林莺娘拿了帕子亲自给她擦眼泪,又看她包裹严实的手,重重叹气,“你说你,总是这般莽撞,也不与我商量。好在此番是我回来的及时,不然就当真是无法挽回了。” 银翘做这事之前并没与林莺娘商量。 总归林莺娘本就同意她争宠。 她自顾自推门进去,却没想到在这温泉池边险些丢了自己的命。 如今当真是学乖了,再不敢生对谢昀的觊觎之心。 林莺娘看她伤心,还想安抚她,“没事,来日方长,此番不行许是正巧撞上侯爷心情不郁,过段时日等他心情好了,你的伤也好了,我再寻着机会将你送到他面前……” 她竟还存了扶银翘上位的心思。 只是银翘吓得不轻,连忙摇头,“不……我再不敢了……” 她又朝林莺娘跪下,仰面看着她祈求,“姑娘,您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世人常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您再救救我罢。” 银翘还有难言之隐。 她不敢勾引谢昀,可是谢夫人那里却还等着她交差。她不过一个丫鬟,不敢违逆主子的话,如今当真是左右两难。 想来想去,只有来求林莺娘。 “姑娘帮帮我……” 侯爷如今甚是宠林莺娘,想必她求去他面前,要他去谢夫人那儿拿银翘的身契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这样的话不能叫旁人听见。 她刚开口,便止了话,为难看了看采雁和兰秋。 林莺娘意会,对采雁和兰秋道:“这天冷得紧,你们回去给我拿件银狐领的披风来,再温个手炉给我。” 这一来一回,得不少功夫。 采雁和兰秋被支出去。 林莺娘再看银翘,“有什么话你只管说罢,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晓。” 银翘点点头,将谢夫人交代自己的话全盘托出。 她眼还红着,泪落不止,抽抽噎噎道:“勾引侯爷并非银翘本意,银翘也是身不由己。” 她身契在谢夫人那里,自然是生死都由她,她吩咐什么银翘只能照做。 这便是为奴为婢的本分。 可是这事林莺娘也为难,她落寞着眼道:“你们都瞧我表面风光,可哪知我的苦楚。侯爷哪里有多疼爱我,我不过是他闲暇时的消遣玩意儿罢了,何曾有过什么地位,也只是比你们略好一些。” 她苦涩一笑,“你也瞧见了,这次因着你的事侯爷也牵连到我的头上了,这些日子都未曾过来,也只前两日过来,瞧过一眼就匆匆走了。我在侯爷心里,又有什么可重要的。现在侯爷身边不过是没伺候的人,若有了旁人,哪里还有我说话的份儿。” 她将养在外头的外室哀怨多愁的模样学了个十足十。 银翘自然被她诓住,反过来安慰她,“姑娘何必如此妄自菲薄,我们都瞧在眼里,侯爷心里是有姑娘的。如今不过是公主还未进府,不便给姑娘抬身份。等侯爷与公主大婚,姑娘必能抬进府里。” 林莺娘仍垂着眼,“眼下也只能期望如此了。” 她也会给银翘留希望,“你别着急,你的事我心里会惦记着的。只是这事得好好谋划,万不能像这次这般,反将自己折了进去。” 事到如今,银翘哪里还会不听林莺娘的话。 又兼林莺娘此前在她求宠那件事上也算尽心尽力,银翘不疑有他,又感动落下泪来,“姑娘待银翘之心,银翘此生不敢忘,姑娘是银翘的再生父母,我往后一定好好报答姑娘。” 林莺娘笑,温柔拭去她颊边的泪,“傻姑娘,你我是主仆啊,本该就是我护着你的。” 她没在银翘这里久待,略说了会儿话,等采雁和兰秋回来便起身要离开,又对银翘道:“你手伤了,这些日子便好好修养,不必来伺候我了。” 当真是个体恤丫鬟的好主子。 银翘一颗心都要叫她捂化了。 兰秋也看在眼里,回去的路上,颇是感动的对林莺娘道:“姑娘待银翘可真好。” 她不知林莺娘答应要扶银翘上位的事。 只知若是旁的主子,再没有这样大方的,连觊觎侯爷,想要上位与自己平起平坐的人也这样悉心护着。 还有一句话她隐在心里没说。 ——连这样的人也护着,也不知该说她大度还是她蠢。 但面上是恭维的,殷勤对林莺娘道:“我们和银翘能遇见姑娘这样的好主子,当真是我们的幸事。” 是幸事吗? 回了屋里,兰秋有事出去,只留了林莺娘和采雁两个说体己话。 采雁将林莺娘扶去榻边坐下,问她,“如今银翘已成了这副模样,姑娘还要我暗里难为她吗?” 采雁为难银翘,是林莺娘的意思。 一个人只有在困境里孤立无援了,才会对这时来解救她的人心生感激,死心塌地。 “不用了。” 眼下银翘已是对她死心塌地,再不必采雁为难做戏。 只是她交代采雁,“你也别转变得太明显,别叫人瞧出端倪来了。” 第90章 按资排辈,自然是姐姐 装模作样,这也是采雁的强项。 她跟着林莺娘这么些年,心里一套面上一套的功夫是学得足足的。 林莺娘让采雁端滋补的汤给银翘调养身子,她重重往银翘面前一搁,碗里的汤漾出来了些许,洒在桌上。 采雁没好气的道:“喏,姑娘吩咐厨房给你熬的汤,你尽快喝了,别耽误我回去回话。” 先装得和从前一样颐指气使的模样。 又看不惯的嘟囔给她听,“什么人啊!妖媚惑主的玩意儿,也就姑娘心善还惦记着她,要我非扒了她的皮不可。” 尖酸刻薄到了骨子里。 银翘自知没理心虚,自己如今又落得这副可怜模样,算是咎由自取。只是想来她就心酸,自己手折了,算是彻底没了向上爬的机会,如今叫人处处欺负也不能还嘴,这一心酸便忍不住落泪。 从前采雁怎样难为她,她也只是忿忿难平,不曾落泪。 如今那豆大的眼泪倒像是流不尽似的,顺着她的颊落进汤碗里。她手还伤着,端不了碗,只能一只手拿着勺,弯腰够着桌沿喝汤。 说不出多可怜委屈。 这屋子里还住着两三个丫鬟,进进出出瞧见了,只是看戏,半点也没有出头的意思。 “欸欸欸……你别哭啊……叫别人瞧见还只当是我欺负了你……” 采雁越这般说,银翘越发哭得起劲。 她是当真伤心。 平日里仗着谢夫人的势自视甚高。 哪里想过会落得这般可怜的地步,眼下自己连府里做粗重活的下等奴才也是不如的,谁都可以上来欺一顿。更别提近些时日叫采雁为难的紧。 她原想着跟了谢昀,便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再也不受这些人的气。 却没想温泉池那一桩事,彻底断了她的念想。 银翘当真是越想越伤心,只觉得往后的日子艰难,昏暗无光,也不知要如何才能撑下去。 最后再支撑不住,汤也喝不下,只埋着头崩溃痛哭。 “你别哭了!” 采雁在旁边着急,“姑娘三令五申不让我欺负你,你这样叫别人瞧见,传去姑娘耳里,我不又得挨批?” 原来是林莺娘有交代。 可是银翘的泪止不住,颤着肩哭。 采雁更是急了,“哎呀,我算是怕了你了。我不说你了,你赶紧把汤喝了,我回去好交差。” 银翘哪里还喝得下汤。 但是采雁吩咐,她又不得不听。 银翘只有一只手可以活动,抹一把心酸泪,再颤颤巍巍拿起勺子喝汤。可是她手太抖了,哭得撕心裂肺是连勺子也拿不稳的。微微一抖,一勺汤足有半勺洒了出去。 采雁到底是看不下去。 “我来。”她拿过银翘手里的汤勺来喂她,嘴里还忿忿,“也不知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姑娘都伺候不过来还要来伺候你……” 边说边板着脸提醒她,“张嘴。小心别漏了,你手伤着,回来弄脏了衣裳可不又要我给你洗。” 说白了,是个嘴硬心软的主儿。 银翘抬起头,抽抽噎噎着声音看着她道:“谢谢采雁姐姐。” 这是她头一遭唤采雁“姐姐”。 采雁噘着嘴,掩饰眼里的笑,“谁是你姐姐,算起来你比我还大两月,害不害臊。” 银翘现在算是学乖了,垂眉顺眼道:“采雁姐姐服侍姑娘的时日长,按资排辈,自然是姐姐。” “这还差不多。”采雁喂汤的动作明显温柔缓和不少,只语气仍旧生硬,“你既唤我一声姐姐,你放心,我往后,自然是会护着你的。” 至此,两人从前的恩怨算是到此为止了。 采雁回去便向林莺娘邀功,“姑娘放心,现下那银翘对姑娘的衷心只怕是十个谢二夫人来也撬不动了。” 她还将自己和银翘说的话原样模仿给林莺娘,尤其是那句眼高于顶的“谁是你姐姐,算起来你比我还大两月,害不害臊”,简直将小人得志的派头演了个十足十。 林莺娘被她逗笑,“你这些话都是从哪儿学的?” 从前在林府里小绣阁可没有这样仗势欺人的丫鬟。 采雁得意洋洋,“姑娘忘了,三姑娘身边的白芍不就是这样的?我就是照着她学的。” 包括先前难为银翘的那些法子,便是从前白芍拿来难为采雁的。 主子不对付,底下的丫鬟也是逢高踩低的,采雁跟着林莺娘后进府,一开始也是受尽了委屈。后来林莺娘各种在林崇文面前示弱装委屈,引得他怜惜,这才将将翻了身,采雁的日子也才好过了起来。 采雁现在想想,那些日子过得实在憋屈得紧。 她叹了口气,“这样比较下来,待在雾凇院也挺好的。” 采雁原先还以为跟着林莺娘来金陵和那时跟着她进林府一样。 她都做好了备受磋磨的准备了。 却未料这雾凇院里没有旁的主子,林莺娘是唯一的姑娘,她自然也是姑娘身边独一份的大丫鬟。 领的例钱最多就不说了,身边的丫鬟小厮都是巴结讨好她的,一口一个“采雁姐姐”哄得她天花乱坠,现在就连最刺挠的银翘也向她示好。 采雁心里不免洋洋得意,觉着自己就是那山里称王称霸的山大王,底下一堆虾兵蟹将舞着旗帜簇拥着她喊她“大王”。 采雁的美梦做到一半就叫林莺娘打断。 “得了吧,还山大王。等平阳公主嫁过来,咱们还有没有命且一说呢!” 采雁:“…………” 刚做的美梦就被无情戳了个稀碎。 她立马改变主意,“那姑娘,咱们还是赶紧想法子逃吧。” 她变脸速度之快,连林莺娘都咋舌。 她好奇问采雁,“长风知道你变脸变得这般快么?” 采雁认真想了想,摇摇头,“不知道。姑娘你问他做甚么?” 糊涂的姑娘,还不知道人家心悦于她。 林莺娘看在眼里,也不挑明,“没什么,顺嘴问问。对了,我的脚伤好了许多了,你去找长风,让他明日准备一辆马车,我们出去逛逛。” 第91章 春日宴,探花郎 长风就在雾凇院里候着,他不进后院,只能采雁来寻他。 原先见着采雁很雀跃的脸现下有几分沉重,“姑娘要出去?” “对啊!明日我们出去逛逛,你记着备好马车。” 经边境与金陵城这一路,采雁与他熟稔不少,自然能瞧出他的不对来,“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采雁没什么男女大防,抬手便去抚他额头,蹙着眉嘟囔,“这也没烧啊!” 她再细瞧长风的脸,眼见地越来越红,眼心虚得不敢直视她。 “你生病了。”采雁笃定,“你别在这儿傻愣着了,快去找个大夫瞧瞧。” 她以为长风是发烧烧红了脸。 长风不自觉地挪开眼,“我没病,一会儿就好了。你说的事我知道了,你快回去罢。” 他急匆匆离开,采雁站在原地,嘟囔一句,“莫名其妙。” 翌日一早,长风就准备好了马车。 林莺娘脚伤还没完全好,采雁小心翼翼扶她上车。一回头,瞧见了驾车的长风,脸当即就落下来,“哼”一声,摔帘进去。 马车不大,坐不了太多人,林莺娘只带了采雁一个贴身丫鬟。 见她摔帘进来,气呼呼的脸,林莺娘笑问,“怎么了?是谁惹我们采雁不高兴了?” “还有谁?外头那个傻榆木脑袋呗!” 采雁仍旧气呼呼,叉腰道:“我昨日好心好意关心他,他倒好,丢下一句话,转个头就给个背影给我瞧。不搭理我算了,我也再不要搭理他了!” 这模样,犹如孩子之间置气。 林莺娘忍不住笑,揶揄她,“我看这榆木脑袋是另有其人。” 就采雁那个小脑袋瓜子,想破天也想不出林莺娘话里的另有其人指的是谁。后来扶林莺娘下车,瞧见了长风,又狠狠瞪了他一眼。 长风知道采雁生气了。 她这人脸上藏不住事,高兴不高兴都放在面上叫人知晓。 林莺娘在前头逛。 长风走在采雁旁边,低下声,暗戳戳和她说话,“别生气了,我请你吃冰糖葫芦好不好?” 他变戏法似儿的,从身后掩着的手里拿了个冰糖葫芦出来。 采雁才不要他的糖葫芦。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丢下这一句,她快步上前,去揽林莺娘的手,“姑娘,我们去哪儿玩?” 林莺娘抬手指着眼前的茶馆,问采雁,“我们去听听说书怎么样?” 采雁雀跃点头,“好呀!” 茶馆里有说书先生,支一张桌,拍一方惊堂木,绣口一张,就是金陵城中街知巷闻的风月事。 这一回,讲的是春日宴上,平阳公主一见探花郎便落了芳心,求圣上下旨赐婚的故事。 楼上有贵客雅座,姑娘带着帏帽上去。 有店小二立刻送上茶水点心来,也好奇那帏帽下面的芙蓉面,借着倒茶水的时机想要偷偷瞧上一眼,却被她身边立着的侍从察觉。 那侍从生得好冷的一张脸,看过来的眼也锐利,店小二当即叫他骇住,连忙垂下眼,是再不敢唐突。 惊堂木一拍,底下说书先生正说到妙处,“你们道那春日宴上的探花郎是谁?就是咱们现在金陵城里的定远侯爷,昔日的侯府大公子。” 底下看客纵是听了许多遍,也忍不住跟着他哗然。 那楼上雅座里的姑娘虽是头一回听,却是淡定,端起茶盏,轻轻撩了帏帽一角,慢条斯理喝茶。 她旁边的小丫鬟满脸雀跃,像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姑娘,侯爷原来还是探花郎。” 身后立着的侍从好心添上一句,“侯爷是永兴三十八年中的进士,金銮殿上,圣上朱笔玉批,钦点的探花郎。” 永兴三十八年,那时谢昀将将弱冠,少年意气,何等意气风发。 又生得那样好的一张脸。 才貌俱全,也难怪平阳公主一见便落了芳心。 正逢底下说书先生也讲到此节。 那丫鬟听着,当即白了侍从一眼,“要你说,我们自己不会听么?” 她还记得昨日长风不搭理她的仇。 那侍从本是好心,叫她这话即刻堵了回去,倒是也不辩驳,同方才看店小二那张冰冷的脸截然不同,是极好说话,生生受了委屈的模样。 姑娘帮着侍从说话,“好了好了,采雁你别老欺负他。” 那姑娘说话声极是好听,碎玉坠盘,如莺啭啼。身边的丫鬟也是娇俏动人。 楼上雅座还有旁人,听了她们的话不免将目光投了过来。 “那是谁家的姑娘?”他折扇掩着嘴,问身边的侍从。 侍从看过去,林莺娘戴着帏帽,瞧不见脸。再看身边的丫鬟,是极陌生的脸,最后是长风。 ——长风自军营出身,金陵城里识得他的人不多。 他回自家公子的话,“回公子,不知是哪家的姑娘,瞧着身边的人脸生得很。” 脸生,便是这姑娘刚来金陵。 或者说,这姑娘家中没权没势。 毕竟这金陵城就这么大,皇亲国戚,王公贵爵之间都是互通有无的,极是熟稔,万不可能连身边伺候的人都瞧着眼生。 那人手里的折扇一拍,心里有了主意。 林莺娘还在仔细听底下说书先生的话。 世人总是喜欢听才子佳人成双对,更何况这说书里的还是公主与侯府公子,谁人听了不说一句郎才女貌,门当户对。 林莺娘耐着心听了半晌,却是有些兴致缺缺。 在场的大多都是平头百姓,谁也没去过春日宴,就连说书先生,也不过道听途说而来,所谓的才子佳人一见倾心的故事自然也是添油加醋的胡诌,当不得真。 林莺娘原先还想着来茶馆,借着听书了解了解那平阳公主的生平和性子。 毕竟眼下自个儿都到人家跟前了,正所谓知己知彼,自己总要知道那平阳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往后才好提防。可惜听了这许久,也没能听出个所以然来。 那说书先生哪敢妄议当朝的公主,就连故事也是套用的话本子里的情节,前言不搭后语,难为在场的人还听得津津有味。 “采雁,我们走罢。” 林莺娘搁盏起身,她不打算在这儿浪费时间了,这便带着采雁和长风要离开。 却不料行至楼梯口,叫人堵在跟前。 第92章 只要我摘了帏帽,世子爷便放我们离去? 霍子毅此人,声名在外,最是个风流成性,沾花惹草的性子。 他父亲庆王是大鄞朝唯一一个异姓王,因先祖与大鄞开国皇帝一同打下这大鄞江山,有从龙之功,被封为异姓王,世袭传承至今。霍子毅自幼便在金陵长大,这金陵城的贵胄子弟数以百计,数他声名最盛。 ——皆因他好女色,日夜流连青楼楚馆间。 一掷千金,只为博花魁一笑这样的荒唐事也是有的。 金陵城里的高门贵女往常见着他只避着走,生怕与他沾上干系。 但林莺娘初来金陵,识不得他,只觉这人脑子有病。这眼下隆冬并非盛夏,他却拿了把折扇在手中摇,倜傥风流倒不觉得,只愈显得他孟浪轻狂。 采雁当即拦在林莺娘面前,“你是何人?挡了我家姑娘的路可知晓?还不让开。” “呦,好尖牙利齿的一张嘴。” 霍子毅折扇轻佻来挑采雁的下颌,被长风挡开。 霍子毅没见过长风,长风却是知晓霍子毅的,他声名赫赫,又是这样一个张狂性子,想叫人不知晓也难。 他冷着一张脸,语气却是恭敬,“丫鬟不知事,还请世子爷高抬贵手。” 霍子毅挑眉看过来,“你识得本世子?” 林莺娘一听长风的话就知自己惹上了麻烦。 这金陵城当真是小,皇亲国戚岂止遍地,这到茶楼喝个茶听个说书也能撞见世子爷。 这世子爷是谁? 林莺娘不知道,但听这名号就很响亮,是招惹不起的人。 长风颔首。 金陵城赫赫声名的庆王府世子爷,谁人不知。 霍子毅当即笑了,手里的折扇越发扇得得意,“你既识得本世子,便也该知本世子是你得罪不起的人,还不速速让开。” 庆王府世子爷在此闹事,多的是人过来瞧热闹,连说书也不听了。 众人都眼巴巴瞧着,心里也颇是替那姑娘唏嘘,这叫庆王府的世子爷惦记上了,能讨什么好。 霍子毅犹在洋洋得意,他越过长风看向后头的林莺娘,“这位姑娘帏帽怎的遮着脸?不如摘下来让本世子好好瞧上一瞧。或许叫本世子瞧高兴了,便放姑娘离去。” 这光天化日,他拦下未出阁的姑娘,还说这般轻浮之语。 是个正经姑娘家都要叫他生生羞死。 可那帏帽后的姑娘淡定自若,还能平静接他的话,“只要我摘了帏帽,世子爷便放我们离去?” 她声音仍同方才一般悦耳动听。 拦在前面的长风蹙眉,“姑娘……” 他欲要制止,但林莺娘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显然有自己的主意。 长风只得住口。 霍子毅听了林莺娘的话,脸上的笑意越盛,“自然,本世子说话向来说一不二。” 他想着,拥有这般好听声音的姑娘定是貌若天仙的佳人,毕竟她身边的丫鬟都有几分娇俏可人。 谁家姑娘会放一个比自己貌美的丫鬟在身边。 在场众人也是这样想的,尤其是方才为林莺娘上茶的店小二,他好奇之心久矣,只随着众人翘首以盼。 姑娘抬起手,衣袖扬起,如云如雾,婉约似水。 她撩起帏帽上遮挡面容的白纱,下一瞬,姑娘雪般的容颜露了出来。 众人呼吸一窒。 不为其他,这姑娘的脸并非他们预想的倾国倾城,反而眼斜嘴歪,不忍直视。 ——眼是斗鸡眼,定不了神,嘴是歪咧嘴,任是谁也想不到那般好听的声音是自这样的口中说出。 众人骇然,皆退一步。 霍子毅也不自觉咽了咽口水,“你……” 他手里的折扇扇不动了。 却见面前眼斜嘴歪的姑娘雀跃上前一步,“世子爷拦着我不让我离开,可是喜欢我?” “不不不……” 霍子毅的脑袋摇得比折扇还快,“姑娘你误会了。” 他连忙退开身去,“我没拦着你……” 他磕磕绊绊,连“本世子”也不自称了,抬起手里的折扇重重敲了身边的随从脑袋,“你怎么带的路,怎么把我带这儿来了?还不快走,莫要挡了旁人的路。” 可怜的随从,无辜被敲脑袋,还不能辩解,忙忙要领着他家世子爷往旁边去。 一场风波随着姑娘容貌的露出悄无声息解了。 众人皆散,林莺娘也落下帏帽,带着采雁长风离开。 这茶楼雅座之上还有一层,乃是包间。 有些达官贵人闲来无事也会邀上同僚来此喝茶听曲。 其中一间的包厢窗棂是大开的,立在窗前,可将底下情形一览无遗。 庆王没曾想来到茶楼都能见着自家不争气的儿子调戏姑娘,一时脸上甚是挂不住,只暗暗咬牙,“这混账东西,等本王回去,非要好好收拾他一顿不可。” 他再看面前的郎君,面上颇有些不好意思,“真是叫小侯爷见笑了,我这犬子,叫他母亲娇惯坏了,平素就是个不争气的,未料今日竟敢这般猖狂,我回去定要好好罚他。” 庆王并不知他儿子欲要调戏的姑娘是何人。 总归是不识。 在这金陵城里,不识便不必忌惮,总归也越不过他们庆王府去。 只是他心里当真是恨铁不成钢。 说起来,他与昔定远侯也是出生入死过,互相扶持的好兄弟,怎得两人生下的儿子却是如此不同。 谢昀年纪轻轻就进了内阁,为天子近臣,此番奉旨去江州赈灾,又连着办了几桩大案,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再看霍子毅,那可当真是一个天一个地。 平日里沾花惹草,惹是生非倒也罢了,金陵城中,天子脚下,还敢肆无忌惮调戏民女,当真是将他这庆王府的名声弃之不顾。 好在今日瞧见这事的是谢昀。 “王爷言重了。” 谢昀平静的眼里瞧不出情绪,反倒来宽慰他,“子毅年纪尚小,正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少年。” 这便是轻飘飘将这事遮掩过去。 第93章 你白日里做了什么混账事? 庆王闻言落下了心。 这调戏民女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毕竟这是天子脚下,若是有人蓄意要将此事闹大,捅到了天子跟前,告他一个教子无方的罪,也够庆王辩驳一二。 更何况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圣上为立储一事搞得是焦头烂额,连带着朝堂上也是人人自危。 这当头,可谓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想到此间,庆王问谢昀,“听说前段时日圣上私下召见了小侯爷,可是为着现下立储一事?” 底下看热闹的人尽散了,谢昀虚掩上窗,转过身来,反问庆王,“立储一事,王爷怎么看?” 庆王坐去桌边喝茶,闻言摇了摇头,笑道:“本王可是不敢掺这滩浑水。” 这朝堂上每人有每人安身立命的法子。 庆王作为大鄞朝唯一一个异姓王,能在圣人眼皮子底下安然无恙保全到今日,自然也有他的安身立命之道。 他向来不参与朝争,手中也没有权势,不过一闲散的逍遥王爷。 圣人不忌惮他,庆王府才能安然无恙。 他到底记着当年和昔定远侯府的那点兄弟情谊,好心提点谢昀,“这滩浑水,本王劝小侯爷也莫要沾身。要知圣人多虑,这俗话说得好,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酣睡。圣人一日是君,这立储之事便一日是悬在头顶。若是不慎站错队,小侯爷可就要引火烧身了。” 还有一句话,庆王到底是没说。 便是站对了队,往后声名太盛,也是会引得天子忌惮的。说不定会步了昔定远侯的老路…… 谢昀微微颔首,“多谢王爷提醒,琢章明白。” 他举手投足间,已经有了当年昔定远侯意气风发的风范,只是较之他父亲更沉稳内敛些。 沉稳内敛些好。 庆王也算看谢昀长大,颇替他父亲欣慰,他以茶代酒敬谢昀,“小侯爷当真是后生可畏啊!往后小侯爷平步青云,别忘了提携本王一把。” 谢昀回敬,谦逊有度,“王爷说笑了。” 霍子毅今日叫茶楼里那姑娘吓得够呛,出来后也没急着回王府,先去了丽春堂,唤了几个貌美温柔的姑娘洗洗眼,推杯换盏,怯雨羞云,等月上柳梢头了,才摇摇摆摆地回王府来。 他父亲庆王正在正堂里等着他,瞧见了他便寒着脸斥道:“混账东西,你这是又从哪儿厮混来?” 一声“混账东西”骇得霍子毅酒醒了大半,忙站直了身子,低头回父亲的话,“几个朋友在春风楼办诗会,我去瞧了瞧。” 春风楼是金陵城最大的雅舍。 “办诗会?”庆王冷哼了一声,他最是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的德行。 大字不识几个,还办诗会,诗会办他还差不多。 但现在他不欲计较这个,再问霍子毅,“我问你,你白日里又做了什么混账事?” 这便是为难霍子毅了。 他也没办过什么正经事啊!旁的,按他父亲的话来说,都是混账事。 他想了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立刻装无辜,“没有啊!儿子今日都在春风楼里,何曾办过什么混账事……” 话还没说完,就叫庆王打断,“混账玩意儿,还要骗我!” 他扬手便打过去。 霍子毅自小挨惯了打,立即躲开,身手敏捷得很,气得庆王遥指着他的鼻子骂,“我问你,今日在酒楼调戏民女的是你不是?” “不……” 霍子毅欲要狡辩,叫庆王一眼瞪了回来,立即噤声。 “你再说不是?我今日亲眼见着你拦着人家姑娘调戏。” 庆王恨铁不成钢,指着他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你个混账,平日里去青楼楚馆里厮混倒也罢了,如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都敢惹事生非,你是嫌你父王的命太长了,非要人去圣上面前参我一个教子无方是不是?” 霍子毅躲在柱子后,低声嘟囔,“哪有人瞧见啊……” “怎么没有?” 庆王再肃声喝他,“你可知?今日谢昀谢小侯爷也在。” 谢昀到底年轻,他父亲昔定远侯早逝,由他袭爵,承了这定远侯爷的名。是以朝中与他相熟的人为把他与昔定远侯爷分辨,只唤他做“小侯爷”。 “他啊……” 霍子毅不甚在意,“他看见就看见了呗。父王与他父亲昔年关系那么好,他要是去圣上面前参父王你,就不怕他父亲老定远侯爷从地底下爬出来找他。” 他口无遮拦,越说越混账没边。 庆王叫他气得够呛,又骂一句“混账”。 到底膝下只得这一子,平日将他纵得无法无天,庆王现下当真是后悔,“你个孽障,是要生生气死你父王吗?” 又指着霍子毅不成气的模样道:“你还好意思说人家,你看看谢昀,年轻有为,此番去江州又建大功,得圣上器重。你呢?平日里就知宿花问柳。你若是有他半点能耐,我便是做梦也能笑醒了。” 这话说得,霍子毅就不服气了。 “他谢昀厉害那是因着他父亲昔定远侯早逝,定远侯府里满门荣辱都由他撑着呢!我就不一样了……” 他笑嘻嘻来哄庆王,“父王您这老当益壮的,哪有我什么事呀!再说了,我是您独子,您膝下可只有我这一个儿子,我倒是想建功立业,您舍得让我去吗?您看那谢子慎不是随他兄长去了一趟江州,好好的人过去,躺着就回来了,他那母亲可不得伤心坏了。” 霍子毅眼见得庆王慢慢消气,挪着身子蹭到他面前,殷勤敲着庆王肩膀道:“您看我多孝顺,哪儿也不去,就待在金陵,守在父王你的身边。这不用日日提心吊胆着,父王睡觉才香呢!” 满嘴歪理邪说。 但霍子毅说的正是庆王心头想的,他本也不欲霍子毅有多大出息,要知站得越高跌得越重的道理。 他自己是个闲散王爷,也情愿霍子毅闲散逍遥一世,只图个安稳罢了。 “罢了罢了。” 庆王心里也舍不得多加苛责他这唯一的独子,又见他贴心来哄着自己,心头也熨帖,既是没闯出祸来,往后多多注意便是。 他刚准备好生交代霍子毅几句,让他往后行事注意分寸。 谁知话还没出口,便有小厮从外头跑进来,“世子爷,您玉佩落丽春堂了,秋儿姑娘刚刚让人送了回来。” 第94章 到底是哪家的丑八怪,跑来碍本世子的眼 他是霍子毅的贴身小厮,手里捧着的可不就是霍子毅平日里系在腰上的白玉坠子。 那小厮话说出口才见堂内形势不对,连忙垂首住了口。 然而庆王已经听了个分明,“丽春堂?秋儿姑娘?你不是说你在春风楼办诗会吗?” 这算正撞庆王眼跟前了。 他刚刚遏制下去的怒意瞬间翻腾了起来,冷着脸质问霍子毅。 霍子毅多精明,察觉不妙,立即躲到三尺远。 白日里的事加上这一桩,庆王此番焉能轻易饶了他,厉声唤人进来,“来人!把这孽障给我擒住,再拿家法来。” 庆王今日是定要狠狠责霍子毅的,势必要让他长个教训才是。 可怜霍子毅,被小厮擒在刑凳上,叫他父王狠狠打了几大板子,打得他鬼哭狼嚎,又押去祠堂跪着受罚,还被勒令翌日不许人送膳食。 哪能当真饿着他。 送玉佩的那小厮趁着没人瞧见,偷摸着进来送糕饼点心给霍子毅。 “世子爷,你慢些。” 霍子毅狼吞虎咽。 他被打了一顿,又一日未进食,饿得是饥肠辘辘,拿着糕饼便往口中塞。 他还记得害自己如此的罪魁祸首是谁,一边大口嚼饼一边忿忿道:“本世子这回算是栽了。漂亮姑娘没瞧上,还挨了这一番打,实在可恨至极。” 那小厮生怕他牵连自己,忙顺着他意点头,“可不是,若不是那丑八怪帏帽遮挡着脸虚张声势,世子爷怎么会受这一番苦楚。” 这话说得霍子毅心头上去了。 他点头,恶狠狠咬下一口饼来,吩咐那小厮,“十八,你去帮本世子查查。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是哪家的丑八怪,跑来碍本世子的眼。” 十八忙不迭应下。 庆王府这边鸡飞狗跳,雾凇院那里,林莺娘已将这霍子毅的生平摸了个熟悉,“原来是庆王府的世子爷,难怪在这金陵城里也这般猖狂。” 林莺娘在江州也是听说过庆王府的名声的。 庆王作为大鄞朝唯一一个异姓王,坊间皆有传闻,言其先祖有从龙之功,被封为异姓王,世袭传承至今。 那庆王早些年也立过些战功,只是早早就将兵权交了,做他的闲散王爷。 没想虎父生犬子。 林莺娘想着先前瞧见霍子毅那副模样,那浑然是个混不吝的,哪里还有庆王府的半点风范。 采雁有些担心,“姑娘,咱们得罪了庆王府的世子爷,他不会来找咱们麻烦吧?” 说的正是呢! 林莺娘转头去召长风来问,“你说,这定远侯府和庆王府哪个更厉害些?” 长风沉默了一会儿,提醒她,“姑娘,不管定远侯府和庆王府哪个厉害,但您是姑娘,那可是庆王府小世子……” 长风没说明,但话里意思林莺娘听得明白。 莫说那是庆王府的小世子,便是他父亲品级再低些,若要真掰扯起来林莺娘也没有胜处,毕竟她不过是个外室。 外室没名没分,能仰仗的只有谢昀的宠爱。 谢昀宠爱她吗? 林莺娘心里犯嘀咕,宠倒是有些,爱便算了吧。谁家会把心爱的姑娘养在外头当外室。 林莺娘有自知之明。 何况谢昀带她来金陵的目的本就不单纯。 往后平阳公主进了府,自己还有没有容身之处且一说呢! 但她还是来试探谢昀的意思,洗手作羹汤,亲自布置了一桌好酒菜,打扮的花样妖娆柳样柔,将白日里的事说与他听,又装得吓坏了的模样,垂眸黯淡道:“我听长风唤他“世子爷”,才知他原是庆王府的世子。侯爷可会怨怪我招惹了他?” 她原本想问的是,若是那庆王府的世子不依不饶寻上门来,谢昀可会护着她。 但那话太显眼了,她想了想,还是换了个委婉些的说法。 她从来是这样,无事献殷勤,必是有求于人。 谢昀将笑未笑看着她,有心逗弄,“怨怪又如何,不怨怪又如何?” “不怨怪我就放下心了呀!怨怪……”林莺娘蹙着眉,绞尽脑汁。 她可没想过怨怪的法子。 眼骨碌碌转了几圈,一抬眸,见着谢昀眼里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知晓此事妥了,才瞪着眼来嗔他,“好啊,侯爷又在戏弄我。” 她佯怒转过身去,坐等谢昀来哄她。 可她等啊等,郎君八风不动,静默抬盏饮酒。 他从不哄人。 向来只有她来哄他。 林莺娘悻悻转回身来,满腹怨言都在脸上,只不敢发作,心里暗暗腹诽,将谢家祖宗上下十八代骂了个遍。 自然也连带着谢子慎。 他似有所感,没忍住,重重打了个喷嚏。 好在霍子毅隔得远,看着他的瘦弱身子直皱眉,带着些嫌弃,“你说你怎么去了趟江州瘦成这个鬼样子,跟风吹了一阵就能倒了一样。” 谢子慎拢了拢身上披着的外衫,垂下眸去,自嘲苦笑道:“哪里能跟子毅兄比得?我久病初愈,今日多谢子毅兄惦记,过来看我。” “别谢我……” 霍子毅心直口快摆摆手,“我也不是刻意过来瞧你。” 他一日到晚花天酒地,多的是应酬,哪里有空过来瞧谢子慎。 再说他与谢子慎关系也并不是太好,虽说是同过窗,可谢子慎向来性情懦弱,霍子毅又是个最爽快不过的人。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说起来也不过点头之交的关系。 但是庆王却屡次掺和他们,极是乐见他与谢子慎交好。 “你父王我同他父亲从前是过命的交情,就连你俩名字都是一块儿起的,一个子毅,一个子慎,瞧着就是兄弟。” 兄弟之间自是该相互照应。 这不是,此番谢子慎重病,庆王便总让霍子毅来瞧他。 霍子毅口头应得极好,转头就抛在脑后。 好在这次是叫庆王禁了足跪祠堂,霍子毅总得想法子出来,可巧给他送果腹点心的十八提醒他,“世子爷,咱们可以去探望定远侯府的三公子,不就可以出去了吗?” 第95章 那谢昀便是最最虚伪的伪君子 说的正是呢! 霍子毅这不就眼巴巴来看谢子慎了。 但他对庆王话里的“兄弟”二字颇有微词,“名字相近就是兄弟了?这世上之人那么多,与我名字相近的没有一万,也有数千,难不成他们个个是我兄弟?” 当然这话不能和谢子慎讲。 他本就一阵风就能吹倒的瘦弱模样,若是叫他这话再一激,一口气没上上来可怎么好。 那他父王可得将他抽皮剥骨。 是以霍子毅只是摇头晃脑,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对谢子慎道:“你说你,这个名儿就没取好。子慎子慎,做事可不得畏首畏尾,瞻前顾后的嘛!要不你改个名?说不定就换了运势了。” 霍子毅一贯是这样不着调的性子,谢子慎只勉强扯着嘴角笑了笑,没有与他计较。 “子毅兄说笑了,名字乃是父母所起,是想着我为人处事谨言慎行,多思虑一二,将来好有一番大作为,哪有随意更改的道理。” 讲到这里,他又落寞垂下眼去,“只是子慎无用,资质平平,毫无建树,辜负了父母对我的期许。” 霍子毅最讨厌他这副模样了。 好在庆王不在这里没瞧见,不然定要指着他的鼻子道:“你看看子慎,多会体谅父母苦心,再看看你自己,当真是个混账玩意儿。” 霍子毅不甚在意撇撇嘴。 他被骂得多了,光是脑中想想都能知道庆王怎样编排他的。 但在这定远侯府里,他最讨厌的还不是谢子慎。 是谢昀。 谢子慎只是模样乖巧,性格懂事,讨得长辈喜爱罢了。那谢昀可就是实实在在的碾压了,模样长得周正好看倒也罢了,学问才名还样样出挑。 自小到大,他不知因着谢昀挨了多少骂,庆王那恨铁不成钢的架势,自己的额头都险些要叫他戳烂了。 好在后头庆王是自个儿想开了。 这谢家里是祖坟里烧了高香才出了这么一个谢昀,他庆王府里很显然是造了孽,这才出了个混世魔王霍子毅。 但很显然,霍子毅自己并不这么觉得。 他只觉得这定远侯府一家子都虚伪至极,那谢昀便是最最虚伪的伪君子。 相较下来,这不那么虚伪的谢子慎也就显得有那么几分可亲近了。 如今自己又因着他躲了祠堂的罚,那便更是亲近了些许。 见谢子慎因着抱恙的缘故关在屋里有些闷闷不乐,如今自己来看他,索性也无事,便有心讲些外头的稀奇事说与他听。 说的正是自己前日里酒楼里遇见姑娘的事。 当然,省去了自己当街调戏民女的桥段,只说是自己无意瞧见了她的容貌。 到现下他都能体会到当时瞧见那帷帽撩起时自己的惊诧至极,不免摇头啧啧叹,“可惜了那副身段,瞧着分明是个美人才有的身段,竟落在那样一张脸上。” 霍子毅自恃平日里阅美无数,光从身段便能瞧出姑娘的美貌来,不想一遭竟在那丑八怪身上翻了车。 他极是惋惜。 但谢子慎听着,兴致缺缺。 也是,平日里谢夫人管教他甚严,旁的贵胄公子哥儿吟风弄月,屋子里一茬接一茬的美人进的时候,他在用功读书。 谢夫人对他期望甚高,再兼他有那么个出息的兄长在前头,谢子慎从前是过得怎样水深火热的日子显而易见。 霍子毅自顾自说了半晌,也觉着没趣,略坐了坐便起身离开。 出了定远侯府门,十八跟在后头道:“世子爷,小的到处寻了,查不出那丑八怪是哪家的姑娘。” 十八当真是尽力了。 庆王府的世子爷想寻个人本是极轻易的。 但那仅限于平头老百姓。 这金陵城遍地是皇亲国戚,都是权势滔天的主儿,若是谁家想要藏个人不想叫人瞧见,还是极容易的事儿。 只是霍子毅听说过金屋藏娇。 ——那是藏美人。 谁家偷藏个丑八怪在屋里。 他对这丑八怪的好奇更盛了,若有所思抚了抚下颌,吩咐十八,“再接着去寻,本世子就不相信,将金陵城倒腾个底朝天来,还寻不见她。” 十八领了吩咐,又想起一事来,“世子爷,再过几日便是定远侯府三公子的冠礼,请帖已经送到庆王府了,世子可来观礼?” 过几日正是谢子慎的冠礼。 他重伤了这一场,身体孱弱。谢夫人上山去菩萨跟前祈福,得高僧指点,言谢子慎流年不利,现今正是他命中一大劫,必要将这冠礼办得隆重盛大,方能解了他这劫。 若是从前,谢夫人是不信这妄语虚言的。 但谢子慎一心惦记着林莺娘,脸色是一日比一日黯淡下去,死马当作活马医。 身边的李嬷嬷也在此时进言,“夫人平日里是管教公子甚严了,他未有旁的姑娘沾过身,如今遇着一个可心的便惦念不下。这次冠礼,也是好时机。公子成了人,夫人也该放下心了。不若寻两个老实本分的人送到公子屋里?这有了旁人,自然就不会再惦记前头的人了。” 说得极是呢! 谢夫人也就此落下了心,她吩咐李嬷嬷,“这人需得你亲自过眼,生得万万不能输那林莺娘,性子也要温柔和顺不生事的。” 她要放个能把控的人放在谢子慎身边。 李嬷嬷自然应下,“夫人放心。” 李嬷嬷做事,谢夫人自然放心。 她是谢夫人自卫家带来的老人了,素日里是最衷心不过的,就连银翘也是她寻来的。 银翘生得貌美,又最是个不安分的人。 ——放在谢昀身边的人,自然是要猖狂会生事的性子。 想到银翘,谢夫人脸色略沉了沉,“原想着她猖狂不安分,去了雾凇院必能搅得那儿天翻地覆,不想到底是我高看了她,竟是个没有用的东西。” 林莺娘都到雾凇院里多长时日了。 若是银翘争些气,这世上有没有林莺娘这个人且一说,如今竟还在雾凇院里好好待着。 银翘会不时将雾凇院里的消息递出来,林莺娘每逢得宠后必喝避子汤的消息也在其中。 第96章 见美人儿 “这样看来,侯爷也没有多宠那林莺娘。”李嬷嬷回来禀谢夫人的话。 谢夫人正看管事送上来的弱冠礼上的宴客名单,闻言轻哼了一声,“他自是不敢让她怀上侯府的孩子。” 这眼下平阳公主还未嫁过来。 他连林莺娘这个外室偷偷养在雾凇院的消息都是瞒着的,不敢叫外人知晓,知情的人,只有定远侯府里。 谢昀不怕谢夫人捅出去。 定远侯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便是为着谢子慎往后的前程,她也得好生替她瞒着。 更何况,跟着他们从江州回来的人可是说,这林莺娘原先是要缠着嫁谢子慎的,谢昀收了她,也是为着谢子慎着想。 ——这江州区区七品官吏的庶女,谢子慎若当真是娶了,可真真是金陵城的一大笑柄。 这便是帮了谢夫人。 她更得替谢昀好生瞒着,定远侯府里的人嘴都封得严严实实的,哪个也不敢泄露了出去。 只是谢子慎这般惦记。 这林莺娘一日不除,谢夫人便一日放不下心来。 她原想着借银翘的手除了她,可银翘是个没用的人,哭哭啼啼对李嬷嬷哭道:“她知道我是二夫人送过来要伺候侯爷的人,对我防备甚重,我下不了手。” 又说她在雾凇院里举步维艰,满雾凇院里的人都被林莺娘教唆着来欺她。 她孤立无援,将手腕的伤给李嬷嬷看,“这是上回她寻衅罚我,叫人打的。嬷嬷,是银翘没用。” 银翘是指望不上了。 谢夫人想别的法子,她本想等林莺娘孤身在外寻人暗杀了她。 天子脚下,这法子虽莽撞,但林莺娘在这金陵城里没有亲人,衙门不接无主之讼,到时自己只要上下打点妥当。不过一个孤女,纯当是意外死了。 江州那边再多多送些银钱过去,许些好处,好生安抚一二。 林崇文不过江州一七品官吏,难不成还冒着得罪定远侯府的风险,远来金陵城为他庶女伸冤? 林崇文显然不是这样的人。 若是这般看重自己的闺女,如何舍得她孤身跟着谢昀来这金陵做无名无分的外室,不过是个卖女求荣的人罢了。 只是这林莺娘日夜只在雾凇院里,谢夫人的人寻不到机会杀她。 难得出来一回,身边还跟着长风。 银翘知道长风,她对李嬷嬷道:“他瞧上了林莺娘身边那个叫采雁的丫鬟,平日里殷勤得紧。林莺娘出门带着采雁,他总是跟着,鞍前马后地献殷勤。” 那便是暗杀也行不通。 这法子也不行,那法子也不行。 谢夫人当真气馁,但她恨林莺娘恨得咬牙切齿,她害她心尖上的独子至此,谢夫人怎能轻易饶过她。 更何况谢子慎现下还惦记着她。 他总是想出去,还暗暗让身边的小厮去雾凇院打听她的近况。 小厮被谢夫人拦下,谢子慎也被她关在定远侯府里养病,不让外出。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她不可能关谢子慎一世,等过些日子他身子好了,他总能等到时日去寻她。 谢夫人不能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这般自甘堕落。 可巧,她现下看着手里的冠礼宴客名单,有了主意,“这请帖也送雾凇院里一份。” 她要邀林莺娘参加谢子慎的冠礼。 谢林两家有亲,谢子慎弱冠,林莺娘作为远亲过来见礼并无不妥。人既在跟前露了脸,后面的事便好办了。 请帖送到雾凇院里,林莺娘看着,如烫手山芋。 银翘如今是她的人,一来二去的,谢夫人的谋划她自然也一清二楚。 她如今送来这冠礼请帖存的是什么心,林莺娘可谓是心知肚明。 采雁问她,“姑娘去吗?” 林莺娘点点头。 自然得去,这是谢夫人亲自送来的请帖,帖上落的是定远侯府的名。 她不过江州城一七品官吏之女,定远侯府的二夫人亲下请帖,她哪有不去的道理。 至于旁的,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林莺娘还借着这由头找长风向谢昀支了好些银两。 “她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长风来找谢昀,谢昀蹙眉。 雾凇院里一应物什应有尽有,林莺娘日常花费开销亦是足够,姑娘的首饰衣裳也没短缺过。前段时日她笼络银翘送出去的那些首饰不过她妆奁盒子里的一角。 谢昀从未在林莺娘的吃穿用度上短缺过。 她虽是外室,却比寻常人家的正妻过得还要风光些。 长风垂首答,“姑娘说马上就是三公子的冠礼,她要再置办些衣裳首饰,不好辱没了侯爷您的颜面。” 辱没颜面是假,要银子是真。 好在这样无关紧要的事,谢昀只随她去,毫无波澜吩咐长风,“支给她。” 林莺娘又置办了好些衣裳首饰。 外头的绸缎珠宝坊送过来时,险些晃晕了采雁的眼,“姑娘,这也太多了吧?这么多,您穿几年也穿不完啊!” 林莺娘俏着眉眼嗔她,“傻子,衣裳有什么要紧的,要紧的是首饰。” 首饰大多为金银镶玉,随意一件拿出去卖了,都是寻常人家数月的开销。 趁着眼下谢昀对自己的宠爱犹在,她得为今后做打算。 眼下离谢子慎冠礼且有两日。 闲来无事,林莺娘也带着采雁自己出门挑首饰,长风仍旧是跟着。 时近年节,金陵城里熙熙攘攘都是人,热闹得很。 林莺娘戴着帏帽,跟着采雁往人群里钻,看秀才卖文,卦师相字,表演摔跤杂耍的。 两个姑娘身形轻盈,又灵活轻巧,什么样的囫囵地方都钻得进去,可怜长风在后头眼不敢错一下的紧跟着。 “姑娘,姑娘——” 是采雁又瞧见了当街卖琉璃炮灯的稀奇玩意儿,扬声唤林莺娘。 沿河的游廊极长,人也极多。 不少人跟着她这声唤循声去看。 正是湖边吹起悠悠荡荡的一阵风,将那遮掩容貌的帏帽上的白纱扬起了些许。姑娘讶异,连忙伸手来将白纱撩下。 然而已是迟了。 霍子毅在桥上,遥遥看着游廊,痴傻地愣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将手里的折扇猛然一敲,眼眸恍然一亮,透出了光彩。 “美人儿!” 第97章 眼里只有美色的冤大头 他喜不自胜,这便要下桥追去游廊寻美人儿。 等他匆匆赶过去,哪里还有美人儿,来往的行人早就不知过了几许,美人儿的身影也消失在这游廊里。 十八找了霍子毅许久才在这游廊里头寻见他,他上气不接下气,对霍子毅道:“世……世子爷,我方才瞧见那丑八怪身边的丫鬟了……” 十八隔老远无意瞥见了采雁。 但市集上的人实在多,他费劲赶过去也没跟上采雁,只得来找霍子毅。 但霍子毅现在心里哪还有那丑八怪什么事,他满心满眼都是自己方才瞧见的美人儿。 四下到处看,找不见,连忙吩咐十八,“快!我方才在这儿瞧见了个美人儿,你快去帮我寻。” “啊?” 十八看看周围接踵而至的人群,这人流如织,到哪儿去寻他口中的美人儿。 自然是寻不见的。 霍子毅遍寻无果,拿着折扇敲十八的脑袋出气,“叫你找丑八怪找不到,美人儿你也找不见,本世子爷要你这废物有何用?” 可怜十八闷着声,半点不敢辩驳。 霍子毅回府又见着庆王,“你这游手好闲的又是打哪儿来?” 庆王看见这个儿子就气不打一处来,自觉自己生养了个废物,一无是处。 霍子毅将亲爹的嫌弃看在眼里,毫不在意,笑嘻嘻凑上去,“儿子哪里游手好闲了,这不是那谢子慎冠礼在即嘛!儿子可不得出去给他买冠礼的贺礼。” 倒是难得做了件正事。 只是他和十八两手空空,哪有他口中的贺礼,显然是糊弄人的说辞。 庆王欲要发火,霍子毅连忙解释,“今日是没瞧见合适的。这买贺礼不得尽心尽意嘛?明日……明日我定买着合适的贺礼,保管是子慎弟弟欢喜的。” 庆王这才饶了他。 翌日霍子毅打着买贺礼的幌子又出去招摇撞市找美人儿。 自然又是无功而返。 霍子毅垂头丧气,手里的折扇敲得梆梆作响,“你说这真是邪了门了,这金陵城不就这么大,怎么堂堂本世子找个人也找不见?” 那丑八怪找不见就算了,如今连这美人儿也是一晃即逝,连个衣裳角儿都没沾上半分。 十八安慰他,“世子爷,找不见就算了,这世上的美人儿何其多。” 天子脚下,锦绣城里。 金陵城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不。”霍子毅执拗劲儿犯上来,瞪他一眼,“你懂什么?她和本世子从前瞧见的姑娘都不一样……” 是。 都不一样。 十八在心里默默掰着指头数,这是第几个世子爷说和从前瞧见的都不一样的姑娘了? 数不清。 就连刚见丽春堂的秋儿姑娘时,他也是如此说,差点诓的人家要赎了身做他的世子妃。 好在最后是迷途知返。 十八还记得他偶然听见秋儿姑娘私下同青楼的姐妹们说起霍子毅,是忿忿的脸,“那是个混不吝的,又最是个喜新厌旧的玩意儿。今儿喜欢这个,明儿喜欢那个,浪子回头是不可能了,倒不如趁着他现在的新鲜劲儿还没过去多捞些银子好处。” 旁的姑娘连声附和。 总归霍子毅在这些姑娘们眼里都是个眼里只有美色的冤大头。 十八默默叹气。 霍子毅显然还沉浸在昨日见着姑娘容貌那一瞬间的恍惚中,喃喃自语,“她生得那么美,瞧着不落凡尘,一看就是那种不沾世俗侵染的仙子……” 而现下,他口中不沾世俗侵染的仙子正对镜比珠钗。 镜台上琳琅满目的金簪玉饰,都是他口中的世俗之物。 她欢喜的眼都弯了,一会儿将赤金缠珍珠的耳坠子放到耳边比比,稍时又拿了那根流苏坠玉的金钗戴去鬓上,爱不释手。 还问采雁,“你说明儿我是戴这个凤蝶鎏金的簪子,还是这根金海棠珠花的步摇?” 采雁自然哄她,“咱们姑娘生得美,戴什么都好看。” 兰秋也在旁附和,“姑娘是天上的仙子,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戴这些俗物,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两人一唱一和,将林莺娘哄得眉开眼笑,故意恼着眼来嗔她们,“你们两个,惯知道哄我。” 话虽如此,眉眼还是弯的。 没有姑娘不爱俏。 更何况她生得这般容貌,本就是上天偏宠她的,她自然得物尽其用,竭力靠着这张脸给自己谋个好前程。 谢昀也极爱她这张脸。 不笑时秋水凝波,春山蹙黛,笑时如梨花照水,衬得云浓绀发,月淡修眉,正是绿鬓珠颜,说不出的好颜色。 这世上没有人不爱美人。 更何况她悉心来哄人时也是尽心竭力的,巧笑嫣然,看过来的清眸中眼横秋水,流转生情,要将人溺进去。 “侯爷……” 她又乖顺,坐来他身边,纤手递来解酒的清茶。 ——年节宫中宴席多,谢昀是朝中新贵,又自江州赈灾平定回来,多少人趋炎附势来贺他,免不了多应酬。 这时这盏清茶可不谓是送进心窝里去了。 他喝了茶,还要将姑娘也拽进他怀里,嗅她身上的胭脂香,又看她鬓边巍巍颤着一支金镶玉的并蒂海棠步摇,却是摇头。 “太艳太俗,反倒不美。” 他是阳春白雪的谦谦君子,求雅不求俗,自然看不惯她满头珠翠繁复。 可林莺娘却是极欢喜这些俗物。 它们艳丽,富贵,是她自幼便可望而不可即之物。 她也自幼便知,这些有多金贵。 它们可以换银子,银子可以买这世上一切能买之物,包括她和她的母亲姜氏——两人原就是区区五两银子便被杨盼山卖进了妓馆。 可怜的她,连如今头上这一支步摇都比不如。 林莺娘抬手,抚着鬓边的并蒂海棠步摇,有些不服气,“哪里太艳太俗了,采雁和兰秋都说我戴着极好看呢!珠宝铺的掌柜也说这支步摇是金陵现下的时兴货,好些达官贵人家的女眷都有一支。” 她说这话时傲娇得很,好像达官贵人家的女眷都有的东西她也得了,她便和那些金尊玉贵娇养大的贵女们是一样的。 哪知谢昀听了她这话却暗嗤,“旁人都有的东西有什么可稀罕的,便是想要也得要旁人没有的东西。” 他话说得轻巧。 林莺娘偷偷撇撇嘴,“旁人有的东西我尚是没有呢!哪能还敢想旁人没有的东西。” 第98章 六殿下还未争一争,怎么知道不行? 相似的话,谢昀方才在宴席上也听人说过。 是宫里向来不受宠的六皇子。 宴席上诸位皇子殿下同朝臣们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只有他无人问津,默默无闻。 也是,一个宫人生的皇子罢了,既没有母家权势,圣上也不看重。 他在这深宫中一向是可有可无的存在,被人忽视得彻底,好在六皇子早已习惯,无非是眉眼落寞些,自嘲般自顾自饮酒,一盏接一盏,这宴席上的纷扰都与他无关。 宴席散后,他如寻常一样离开,却在宫道上瞧见了谢昀。 谢小侯爷如今当真好生得势,他奉皇命去江州赈灾,路上连断了几桩大案,圣上大喜,早朝上连连称赞了谢昀数日,只道他是肱骨之臣。 朝堂上现在谁人不知,谢昀是朝堂新贵,天子宠臣。 诸位皇子殿下也都跃跃欲试,都想将其纳之麾下,为争夺储君之位增添一大助力。 只可惜这谢小侯爷乃是朝中最清流不过的人。 向来不结党营私,也不公然站队,诸位皇子们屡次邀他皆被拒绝。 数次这般下来,长此以往,朝中无人不知,这谢小侯爷只忠圣人一人,慢慢也都歇了心思。 六皇子自然也是听说过这些朝中事的。 他羡慕其他皇子,也羡慕谢昀。 自己虽是皇子,却没有谢昀那般气魄,他能在朝中的暗流汹涌中独善其身,不为旁人所侵扰,而自己却只能在权利裹挟的洪流里漫无目的地漂着。 朝中已隐隐有流言,圣人欲立四皇子殿下为储君。 四皇子殿下声名在外,为人仁慈宽厚,有仁君之德。 可只有六皇子知晓,他记恨自己的生母趁着贤妃娘娘有孕,勾引圣上,这才生下自己来,于是对自己向来诸多为难。只是因为如今圣上在位,四皇子殿下要保持他仁慈宽厚的声名,这才暂且留着自己。 若是他为储君…… 若是他往后登基为帝…… 六皇子自觉自己如浮水之萍,身不由己,命也不能由己。 他如今见着谢昀,也没有多想,只以为不过是偶然遇见,正准备寒暄几句便离开,却听谢昀问他,“六皇子殿下当真甘心吗?” 谢昀将他在宴席上的落寞看在眼里。 同为皇子,他和其他诸位皇子的待遇可谓天差地别。 就如现下,旁的皇子酒醉都有轿辇送回所住宫殿,便是谢昀,也有宫人抬的轿辇送他出宫。 六皇子身为皇子,却只有一个小内侍执着风灯在这冗长的宫道里陪他回宫。 这时节风冷天凉,冗长的宫道里更是无遮挡,那寒冷的冬风直直吹进六皇子荒芜的心里。 谢昀邀他上轿辇,“这天冷风寒,微臣先送殿下回宫。” 六皇子受宠若惊,“这怎么使得?莫要耽误了谢大人出宫。” “无妨。” 谢昀当真命轿辇转头,送六皇子回宫。 “多谢谢大人。” 六皇子一个皇子,在谢昀这个臣子面前却甚是卑微。 宫道寂静,轿辇内亦是安静。 谢昀却在此时突然开口问他,“六皇子殿下当真甘心吗?” “什么?”六皇子抬起头,有些不可置信自己耳朵听见的话。 谢昀看着他,微微一笑,“没什么。微臣方才在宴席上见殿下自斟自饮,甚是孤寂,是以有心问一问殿下,怎么不同其他殿下一般,与朝臣交谈共饮?” 若是寻常人问此话,六皇子只觉他在嘲讽自己。 谁不知他这个皇子殿下名为皇子,实则连四皇子身边得宠的内侍也是不如的。 可谢昀说这话时静静看着他,眼里并无半点嘲讽之意。 六皇子抿了抿唇,垂下眼落寞道:“世人趋炎附势,朝中众臣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们避我且来之不及,如何会与我交谈共饮?”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谢昀。 来宫赴宴的朝臣何其多,在宫道瞧见他孤身回宫的又岂止谢昀一个,可唤住他,邀他上轿辇的却只有谢昀。 六皇子感怀于心,“今日多谢谢大人。” 不然他饮了酒,又冒着这样大的寒风回去,想必翌日就要染病起不来榻。 “殿下客气了。” 谢昀声音很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殿下为君,微臣为臣,臣为君分忧,本就是身为臣子的本分。” 从来未有人将他视为君。 六皇子怔然了许久,自嘲一笑,垂下眸去,“我算什么君,谢大人这话折煞我了。” 他自知身份卑微,从来不同其他皇子一般自称“本王”或“本皇子”。 这样卑微可怜的一个人啊! 若是此时生命里出现了一束期冀的光,他会不会倾尽所有来抓住? 谢昀清明的声在轿辇内响起,“殿下何必妄自菲薄,殿下同其他殿下一样,都是圣上的子嗣,都是大鄞朝尊贵的皇子殿下。其他殿下如何,六殿下自然也应当如何。” 也从来未有人与他说过这些。 六皇子再次怔住,恍惚看着谢昀。 谢昀微微一笑,又道:“如今朝堂之上立储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四殿下,五殿下,十二殿下都在为争储费心竭力,六殿下怎么也不放手一搏?” 争储一事朝堂皆知,倒是也不必遮掩,只是这般如谢昀坦荡荡说出来倒是叫六皇子有些意外。 他垂下眸,遮住黯淡的眼。 “争储与我有何相干?”他自嘲道:“我是谁,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皇子罢了,谢大人尊敬我,称我一声“殿下”。可我自知,我哪里是什么殿下,旁的人再没有将我看做殿下的。我连殿下这个位置尚且保不住,如何还敢肖想旁的,谢大人就莫要拿我寻开心了。” 他有自知之明。 皇储之位,从来不是他能争的东西。 光是想一想,也是痴心妄想的。 “六殿下还未争一争,怎么知道不行?” 第99章 微臣以为,这储君之位,非六殿下莫属 谢昀循循善诱的声在他身边响起,“听闻六殿下功课骑射都不输四殿下,前阵子交于翰林院的策问更是针砭时局,字字珠玑,只是可惜,这样好的文章,只能借着五殿下的名交上去,六殿下可甘心吗?” 六皇子闻言大骇。 这是谢昀今日第二回问他“可甘心吗?” 当然,他最震惊的还不是这个。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六皇子向来知道这个道理。 他和其他皇子虽同在翰林院进学,却向来藏拙,万万不敢冒出头,叫旁人知晓。只是五皇子重武,善弓箭骑射,却对策问一窍不通。诸位皇子中,只有六皇子没有母族倚仗,是最好欺负的。 他自然而然将目光投在六皇子身上。 六皇子被他威逼,又无人替他出头倚仗,只能听之任之。 五皇子在翰林院的策问,日常功课都是六皇子代笔。 只是这样的事瞒得严实,竟会叫谢昀知晓。 谢昀迎上他震惊的眼,眉眼平静,淡淡出声,“四殿下伪仁,五殿下徒有匹夫之勇,十二殿下到底年幼,不堪重负。微臣以为,这储君之位,非六殿下莫属。” 六皇子是如何答的呢? 他怔忪了好一会儿,心下骇然不已,头脑却是头一遭出奇的冷静。 ——他想夺储君之位。 没有人甘心一世屈居人下,默默无闻。 他自己从前夜深人静时也偶尔会想,若是他同别的皇子一般有个显赫的母族会如何? 他也可以同他们一样,意气风发,威风凛凛,而不是像现在。 就连自己通宵达旦写出的策问也要属上旁人的名交上去。 上天没有给他一个显赫的母族。 但是,上天为他送来了谢昀。 谢昀是谁? 朝廷新贵,天子宠臣,旁的皇子费尽心机想要招揽过去的人,他如今却对着自己道 ——“微臣以为,这储君之位,非六殿下莫属。” 六皇子沉默了。 轿辇落地,停在宫门前,六皇子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抬手,对着谢昀深深一拜。 “望谢大人助我。” 谢昀虚手将他扶起,“殿下客气。殿下身份尊贵,该自称本宫才是。” 六皇子立马改口,“谢大人今日助本宫之心,本宫定铭记于心,永不会忘。” 林莺娘觉得今日的谢昀同以往有些不一样。 他眉眼依然冷淡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似有暗流涌动。 听了她那句话又怔了好久,沉默不语。 林莺娘心里敲锣打鼓,生怕惹恼了他,怯怯来问,“侯爷怎么了?” 谢昀回过神,瞧见她鬓边那支金镶玉的并蒂海棠步摇微微颤,又想起她方才说的话。 ——旁人有的东西我尚是没有呢!哪能还敢想旁人没有的东西。 “这步摇不衬你,往后我给你寻旁人没有的。” 那支颤巍巍的并蒂海棠步摇被他取下,随手掷在地上。 他现在心内有气血翻涌,急需遏制,径直抱起姑娘,往里间去。 “欸,我的步摇……” 姑娘还惦记着她金镶玉的并蒂海棠步摇,伸着长长的手想要拿,却在郎君攻城略地的侵袭下,渐渐垂了下去,颤巍巍的,随着帷幔落下轻轻晃。 谢昀今日床榻之上格外折腾人。 林莺娘只觉自己身子都要晃散架了,人也晕晕乎乎的,恍如暴风骤雨的湖面上一介扁舟,随着风浪摇摇晃晃,总也落不得地。 他瞧见她眉眼间的惘然,起了坏心,埋首在她雪白颈中咬了一口。 不是很重,但足够留下痕迹。 林莺娘叫这一口瞬间清醒,“疼……”她捂着脖颈娇嗔,剩下埋怨的话被谢昀堵在唇齿间,呜呜咽咽,没完没了地折腾。 翌日兰秋进来伺候。 姑娘脖颈上的痕迹清晰可见,她红了脸,垂下眼去,不敢看。 谁能想到那样清冷疏离的郎君在榻上也会有这样折腾人的一面。 对镜梳妆的林莺娘却是埋怨,“我今日还要去定远侯府呢!脖子上这么一块可怎么办呢?” 她怕被人瞧见。 毕竟她今日是以林家未出阁的姑娘的身份过去参加谢子慎的及笄礼,未出阁的姑娘脖颈上怎么能有这样的痕迹。 “姑娘别急。” 兰秋心思缜密,从柜中取出一块白狐毛所做的风领,“今儿落了雪,戴着这风领正正好。既遮住了脖子,也不叫旁人起疑。” “这倒是极好。” 林莺娘欢欢喜喜戴上了风领出门去。 外头早已备好了马车。 林莺娘住在雾凇院里的事倒没遮掩,对外自有说辞——林姑娘是谢家在江州老家的远亲,因身子不好,远来金陵看病,暂住在这雾凇院里。至于谢昀,因着避讳,这些时日自然在定远侯府里住。 只是这江州来的姑娘深居简出,这是头一遭在金陵城里的达官贵人们跟前露脸。 霍子毅今儿一早就被庆王赶到了定远侯府,说是谢子慎的冠礼隆重,金陵城里叫得出名号的贵人们都在,让他早些带着礼过去。 一则显得看重定远侯府。 二则,庆王看一眼自家不成器的儿子,阴阳怪气道:“你也去贵人们面前露露脸,记记人,顺带也让旁人见见你。明儿若是你在外头惹事闯祸,好歹人家记着你是庆王府的世子,不至于直接打死你了事。” 霍子毅前些日子才受得罚,现下自然是乖乖听话,老早便到了定远侯府贺谢子慎的冠礼。 “多谢子毅兄。” 谢子慎收了贺礼。 他今日也是头一遭出门见人,关在屋子里养病久了,人都看着没了精气神,恹恹得紧。 他并不知林莺娘今日也会来。 谢夫人瞒着他,府里的人也不敢去他面前嚼舌根。他和林莺娘虽同在金陵城,中间却如隔着天堑一般,他以为自己永没有见着她的机会,便是他冠礼这样的大日子也是落寞的。 霍子毅将他的落寞看在眼里,他向来口无遮拦,“今日可是你的大日子,耷拉着脸像什么样子?你这病了一场,怎么倒像是害了相思病一样。” 霍子毅误打误撞说中了谢子慎的心事,他眉眼愈发落寞了。 霍子毅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不是吧?你当真是害了相思病?” 第100章 我敬姑娘酒,姑娘不喝,是不给我面子吗? 他连着追问,“是金陵城里的哪家姑娘叫你瞧中了?快与我说说。” 霍子毅有心要去看一看,能叫谢子慎这个木讷不解风情的榆木脑袋开了花,想必那姑娘定是有不同于其他姑娘之处。 他甚爱美色。 自然也眼巴巴要见上一见。 只是谢子慎是个木头,无论霍子毅怎么问他也只是摇头,撬不开他的嘴。 谢子慎还得招待旁的宾客,再顾不上他,霍子毅只能将此事暂且搁下,悻悻入席。 这样高门贵户家的冠礼宴席,向来有规矩,男女不同席。 但这样的规矩只挡得住循规蹈矩的公子姑娘,霍子毅并不在其中。 席上甚是无趣,他略待了一会儿便坐不住。趁着府里往来的人众多,没人注意他,霍子毅捞了把折扇在手中,晃晃荡荡就往女席那边去。 林莺娘已经入席。 这样的场面,谢夫人要忙着招待来往宾客,自然是不在的,但席上自有她安排好的人。 林莺娘甫一入席便察觉到有人的眼落了过来。 有人在窃窃私语,“她便是江州来的林姑娘啊?果真是小地方来的,看着就一副上不得台面的样子。难怪谢家夫人让她住在雾凇院里不见外人。” “可不是。听说还是打着看病的幌子非要跟着侯爷和三公子来金陵的呢!这瞧着也不像是生病的模样,再说了,什么病江州治不得,非要来金陵治,怕是惦记着定远侯府显贵,舍不得撒手呢!” “自然是舍不得的,你不知道,她的父亲不过是江州一七品县丞,芝麻大的官。如今能蹭上定远侯府这门亲自然是紧抱着不肯放的。” 席上宾客多,闲言碎语也多,看过来的眼大多不友好。 也是,这些贵女往常眼高于顶,如今让她们和林莺娘这样身份卑微的人同席,自然是满肚子怨言,无处发泄,便当面编排林莺娘出气。 若是旁的姑娘叫她们这样一阵编排,可当真是要羞愧死。 可面前的林莺娘显然不是旁的姑娘,她神色如常,恍如听不见一般,还有心思拿了席上的糕点给身边的丫鬟吃,“你尝尝,这个可酥了。” 采雁现下哪有心思吃什么糕点,她气乎乎,“姑娘,她们嚼舌根编排你呢!我去撕了她们的嘴。” “去吧。” 采雁不吃,林莺娘索性放进自己口中,边细嚼慢咽地吃着边提醒采雁,“只是你过去时小心着些,那几个听说是户部里的大人家的亲眷,户部侍郎是几品的官来着?” 她想了想,终于想起来,“是正三品。” 林莺娘不甚在意,“也不是多大的官,但随手弄死个丫鬟什么的还是极容易的。但也不见得,说不定人家脾气好,不跟你这小丫鬟计较呢?” 这是说的什么话? 采雁经林莺娘这一提醒,满身怒气顿时偃旗息鼓了去。 她不敢去撕那些人的嘴。 这天子脚下,金陵城里,遍地都是皇亲贵胄,达官显贵,她们在这些贵人们的眼里,命如蝼蚁。怕是嘴还没撕上,自己的命先交代了去。 只是也不服气,“那姑娘,咱们就任由她们编排吗?” 林莺娘重新拿了块糕点给她,“她们要说就让她们说呗,总归说说而已,又不会叫我们少块肉。” 她是最审时度势的姑娘,万万不会图一时之气将自己陷入险境。 但有人不能轻易放过她。 便有姑娘拿着酒盏走来,要与林莺娘互敬一杯,“早便听说定远侯府来了个江州的林姑娘,总是不得一见。今日相见,便是有缘,我敬林姑娘一杯。” 她是那群姑娘中少见没有跟风编排林莺娘的,说话也妥帖周到。 林莺娘未答,她便率先喝了手中的酒,甚是豪爽。 这便是逼得林莺娘不喝也得喝了。 她让采雁斟酒,却叫面前的姑娘拦下,她贴心道:“这宴席上的酒太烈,喝了叫人头疼。林姑娘喝我的罢,这是梨花酿,性平甘甜,喝了也不会觉着难受。” 当真是极贴心的。 可是那梨花酿中已下了少量天仙子。 喝了便会让人昏昏欲睡。 宴席自然是备了供客歇息的屋子,只待林莺娘喝下去,便有丫鬟上前搀她去客院歇息。至于进了客院,那便是由得谢夫人如何了。 毕竟席上的宾客这么多,少了一个人又有谁会知晓。 这样拙劣的小伎俩,林莺娘一眼便看穿。 但面前的姑娘仗势步步紧逼,“怎么?我敬林姑娘酒,林姑娘不喝,是不给我面子吗?” 有丫鬟适时过来,悄悄附耳提醒林莺娘,“林姑娘,这是京兆尹府上的千金。” 京兆尹是几品官? 林莺娘不知道,总归是自己得罪不起的人物。 她到底还是喝了那盏掺了天仙子的酒,仰着头一饮而尽,而后将喝完的酒盏搁在桌案上。 一滴不剩。 京兆尹家的姑娘这才满意,“林姑娘当真好气魄。” 她放过了林莺娘,自顾自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她只默默等着,等着林莺娘药性发作。 前两日,定远侯府的谢夫人来找了她,说是自己有一桩心事,想要寻她相助。 “夫人但说无妨。” 谢夫人从前在闺中与京兆尹的夫人也是手帕交,连带着她家姑娘方寻雁也与定远侯府往来频繁,谢夫人有事,首要便是想到她。 谢夫人面色有些为难,将自己府中新来了个江州的林姑娘一事告诉她,又叹气,“说白了,谁家显赫高门没有几个难缠的亲戚,往常寻过来,大抵都是送些银子便打发了去。可这林莺娘实在难缠得紧。她借病的由头,长久住在雾凇院里。眼看这年节都近了,也没有要走的打算。” 她将林莺娘描绘成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惦记上定远侯府的权势,赖在这里不肯离开。 方寻雁听了当即皱眉,“怎么会有这样不要脸的姑娘家?还未出阁竟也舔着脸赖在旁人家中不肯离开。” 第101章 三公子,好久不见 “谁说不是呢?” 谢夫人说起此事便长长叹息,“她长久住在雾凇院里,也不是办法,琢章被她逼得如今只能回侯府居住。你也知道,他如今是内阁里的大人了,事务繁忙,原先住去雾凇院就是想着往来方便些,如今却被她强占了去。” 谢夫人说的是,谁家显赫高门没有几个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方寻雁往常是最厌恶这群人,又听那姑娘好生无耻,竟还占着雾凇院,越发嫌恶她。 一口应承了下来,“夫人想要我帮忙做什么?直说便是,我但凡能助夫人,定尽心竭力。” 谢夫人犹犹豫豫道:“也不必你做什么。过两日不是子慎的冠礼吗?我也邀了她来,到时你们同在席上,想着你寻着空给她敬一盏酒,那酒里我下些让人昏睡的药,到时趁着她昏睡,安排船只仆从,将她偷偷送回江州去。” 她又叹气,“我也知这法子阴险了些,上不得台面。可我也实在是没法子了,侯府里两个公子都还未许亲,家里平白无故住着个姑娘算怎么回事。我想着,到时多多让她带些金银细软上路,也算尽了我一份心意了。” 当真是拳拳爱子之心。 方寻雁反倒来宽慰她,“夫人何必自愧?此事分明是那林莺娘不知廉耻分寸,强占雾凇院所致。夫人放心,此事便包在寻雁身上。” 她一口应承下来。 而现下,她在席上注意着林莺娘的神色。 她喝了那下了药的梨花酿,果然晕晕乎乎,惫懒撑着额不愿动弹。 有准备好的丫鬟上前来,“林姑娘可是累了?后头有供客歇息的客房,林姑娘可随奴婢过去歇息。” 采雁当真以为林莺娘是困了,过来扶她,“姑娘,我扶您过去歇息。” 林莺娘撑着身子,漂浮着步子,勉强在她们的搀扶下离席往后头客房去。 走到一半,却突然顿住脚。 “我帕子呢?” 她突然寻起了帕子,可是翻遍了身上,哪儿也寻不见。 “我帕子不见了。” 林莺娘神志昏沉,意识却还尚清醒,“我要回去寻帕子,那帕子是我母亲给我绣的,不能丢了。” 那丫鬟哪能又让她回宴席上去,忙忙拦着她道:“姑娘莫急,我找人去将帕子给您寻来。” 她左右张望,哪里有人。 通往客房的小径僻静,是谢夫人刻意交代府里人不许往此处来,方便林莺娘昏厥后将她经由角门带出府去。 她只得将目光投向采雁,“不若这位姐姐回宴席上将姑娘的帕子取来?” 采雁神色很是为难,“我?可是我不识得路呀!” 侯府太大,光是一个女客院落都弯弯绕绕不少路程,进出都得府里丫鬟小厮陪着,稍有不慎便会迷路。 林莺娘听闻,不依不饶,闹着要回去,“我那帕子不能丢了,我要回去寻它……” 这可当真是为难死丫鬟了。 她一咬牙一跺脚,对采雁道:“那姐姐在这好生照看姑娘,奴婢现下便回席上去取帕子,很快便回来。” 她忙忙去了。 等她身影甫一消失在小径深处,林莺娘才撑着身子站直了,那眉眼清明,哪里有昏睡之相。 倒是帕子丢了是真。 她借着掩唇打哈欠,将口中酒尽数吐在了帕子上,又顺手丢在了桌案底下。 眼下客院是不必去了。 宴席也不能回去,索性带着采雁四下走走散心。 她今日来赴宴,未带遮挡面容的帏帽。 霍子毅未料刚到女席这边就遥遥见一个姑娘自水榭拱桥上徐徐下来,那令他魂牵梦萦的面容,可不就是他心心念念的美人儿。 他未曾作想林莺娘如何会来这里,只以为是自己的日思夜想叫上天知晓,故意将她送到自己面前来了。 “美人儿……” 霍子毅三步并做两步,要去将他拦下,却被人抢了先。 是有小厮瞧见了霍子毅往女客这边来。 今日是谢子慎的冠礼,女客这边来的都是金陵城里的贵女,小厮是知晓霍子毅的名声的,生怕他冲撞了席上的女客。 但他身份尊贵,好歹是庆王府的小世子,自己身份卑微,不敢来拦。 思来想去,去找了谢子慎过来。 谢子慎病中,霍子毅到底来瞧过他,两人又有从前同窗的情谊。此事由他出面,再好不过。 谢子慎听了小厮的话,也生怕霍子毅闹出乱子,紧赶慢赶来拦他。 却不想刚至女客院落,就瞧见了他日夜惦记的姑娘。 “莺娘……” 林莺娘刚下拱桥,就叫谢子慎拦在跟前,是不可置信又欢喜的眼,“莺娘,我终于再见到你了。” 林莺娘早知会有这么一日。 相比于谢子慎的激动不能自抑,她显得格外平静,敛衽向他见礼,“三公子,好久不见。今日是三公子冠礼,莺娘在此贺三公子。” 她客气又疏离,半点也不似从前在江州与他浓情蜜意的姑娘。 谢子慎眉眼落寞下来,他还是想问她近况,“你……现下可好吗?” 林莺娘微微颔首,“回三公子的话,莺娘很好。” 她是真的很好。 金陵城里的风水养人,林莺娘在雾凇院里活得不知道几多滋润,又兼满头珠翠晃晃一照,瞧着比之从前还要明艳夺人些,是金雕玉砌堆起来的锦绣姑娘。 相较之下,谢子慎现下的情形显得格外萎靡不振。 他在心上人面前越发卑微,黯淡垂眸,“我那般对你,你可是怨我了?” 他还记得在三鹤山上她与自己说的那些话,句句锥心刺骨。他知道,林莺娘是恨他的。 自己不管不顾拖着她下地狱,她应当恨自己的。 哪知林莺娘却道:“三公子多虑了,莺娘并不怨三公子。” 她神色平静,面容淡然,“说起来,莺娘的命还是三公子救的。若不是三公子回来找莺娘,莺娘怕是早已死在劫匪刀下。如今算是恩怨两消,莺娘不怨三公子,也不恨三公子。” 她不恨不怨。 只是,也不再欢喜于他。 谢子慎不能接受。 第102章 原来美人儿就是他的心上人 他宁可林莺娘恨他怨他,那样说明她心里至少还有自己。可是她如今说不恨不怨,还要同自己恩怨两消,谢子慎不能同意。 他上前一步,紧紧抓住了林莺娘的手,“你为什么不怨我?为什么不恨我?你应该恨我,应当怨我的!!” 他执念已深。 林莺娘叫他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住。 她蹙着眉,费力挣着谢子慎的手,“三公子请自重。” 这里不是江州林府,是金陵城的定远侯府,若是叫人瞧见他们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明儿她就能被全金陵城的唾沫星子给淹没。 但谢子慎已然魔怔,他越发用力抓着林莺娘。 他到底是个男子,男女力量悬殊,林莺娘挣脱不得。 采雁也着急,上前拉拽谢子慎的手,“你快些放开我家姑娘。” 这般闹得这样大,有路过的小厮瞧见,忙忙去禀了谢夫人。 等她赶过来,瞧见的便是自家儿子拉扯着林莺娘不让其离开的一幕,险些气晕厥了去。 谢夫人不知道到底是出了岔子。 她分明安排好了方寻雁迷晕林莺娘,按着她计划的,林莺娘此时该在客房里,神智不清地叫人偷偷从角门送出去。 那里有她安排的人接应,到时宴席上少了个林莺娘而已,无人在意,神不知鬼不觉。 不想她如今竟好端端的在这里,还被谢子慎缠住,脱不开身。 谢夫人何曾见过谢子慎这般模样。 他当真是叫林莺娘勾去了心窍,连平日里最是看重的君子礼仪也不要了,竟公然在园子里同未出阁的姑娘拉拉扯扯,这成何体统? 他从前分明是最恪守君子之礼的小郎君。 谢夫人了解自己这个儿子。 若是按着从前,他是万万不会来女客院落的,那林莺娘纵是过来定远侯府他也不会知晓,是以谢夫人并未防着这一遭。 却不料正是这一遭失了算。 谢子慎不知何故,来了女客院落,还瞧见了他心心念念的林莺娘。 他如今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手。 “莺娘,我兄长往后是要尚公主的,他不会真心对你。你跟着他,往后岂能有好结果。” 他真是魔怔了,也顾不得这园子里有没有人,便径直脱口而出。 谢夫人眉眼一跳,生怕他再说出什么骇人听闻的话来,当即对身边的小厮道:“三公子许是癔症犯了,还不快过去,将公子拉开。” 几个小厮一齐上,林莺娘才算挣脱了谢子慎的禁锢。 采雁立即护着自家姑娘躲去一边。 谢夫人看了林莺娘一眼,目光一晃而逝,阴冷如蛇蝎,再看谢子慎,当真是恨铁不成钢——谢子慎被小厮拉开,又用布条封了口,不让他出声。 谢夫人当机立断,吩咐下去,“三公子突发了癔症,神志不清,带他下去歇息,再请大夫来好好瞧瞧。” 小厮听吩咐带着谢子慎下去。 他尤不肯走,支吾着声音看向林莺娘,眉眼俱挣扎着通红。 但也是徒劳,他被强押着带了下去。 谢子慎离开后,谢夫人再看林莺娘,脸上适时挂起得体的笑,“林姑娘可没被吓住吧?” 她叹了口气,装模作样解释,“子慎自三鹤山回来,精神便不大好,大夫来瞧,说许是叫劫匪吓住了。本来调养了这么些日子,都已尽好了,许是今日见着林姑娘又想起那时的事,这才如此。冲撞了林姑娘,林姑娘莫怪。” 说是莫怪。 话里话外俱是埋怨她的意味,若不是她到谢子慎跟前露脸,怎会闹出这样的事来。 林莺娘已从方才的惊吓中走出来,她敛着眸轻轻摇头,也是名门淑女作派,“莺娘无事。子慎哥哥如今这副模样都是我害的,若不是为了回去救我,子慎哥哥也不会受伤,便也不会变成今日这副模样。是我对不住二夫人,对不住子慎哥哥。莺娘真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说着,眼里的泪便颤巍巍的落了下来,美人垂泪,当真是我见尤怜。 这边闹得这样大,早有宾客听见声音聚拢过来,都是眼巴巴,张着脑袋往这边张望,隐隐有看热闹的架势。 谢子慎被小厮带下去的及时,她们虽没瞧见方才他与林莺娘之间的拉扯,却也能从现下林莺娘与谢夫人说的话中窥视到一二。 ——原来当时三鹤山上谢子慎并非因公负伤,而是赶着回去救林莺娘。 这当真是天大的消息。 谁不知道圣上因着此事还大肆嘉奖了谢子慎,赏物封官,不可谓不风光一时。 这样的事若是传去圣上面前,往大了说,可是欺君之罪。 谢夫人自然知道此事兹事体大,连忙上去握着林莺娘的手,执帕为她拭泪,脸上笑意不减,“林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子慎与劫匪厮杀,本就是他身为臣子应当做的事,救下姑娘不过是顺手。林姑娘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她到底是后宅主事的夫人,轻飘飘两句话便将此事换了个说法。 顺手救的林莺娘,那便算不得欺君了。 林莺娘也知适可而止的道理,她抽抽噎噎止了泪,“多谢二夫人宽容大度,不怨怪莺娘。” 此事到此为止。 “好了。” 谢夫人拉着林莺娘的手,亲密道:“快开席了,快随我回席上去罢。” 她带着林莺娘离开,看热闹的人也渐渐散了。 霍子毅这才从翠嶂山石后走出来,自言自语喃喃,“原来美人儿就是叫谢子慎害了相思病的心上人。” 谢子慎被关在了屋子里。 晚些时候,谢夫人安排好了外头的一应事宜,过来看他。 谢子慎本是怔怔坐在桌边,他还未从见到林莺娘的震惊中缓过神来,见着谢夫人进来,才骤然回神,起身忙问,“莺娘呢?” 他眼里只有害他至此的林莺娘。 谢夫人走到他面前,扬起手,狠狠甩了他一个巴掌。 谢子慎被打得侧过脸去,耳边嗡嗡作响,脸上也火辣辣的疼。他不可置信缓缓转头看向谢夫人。 谢夫人向来疼他。 从小到大,未动过谢子慎一根指头。 这是头一遭打他。 谢夫人眼里俱是伤痛,狠狠咬牙,“这一巴掌可打醒了你吗?” 第103章 好个林莺娘,倒是我轻看了她 谢子慎颤着唇,捂着脸颊,眼里落下泪来,“母亲,她是儿子的命。” 少年一腔深情,一经错付,便再也收不回来。 谢夫人也红着眼,目眦欲裂,“你也是我的命!” “你为了那个女人,这样忤逆你母亲,你这是要将我往死路上逼吗?” 今日是谢子慎的冠礼,满堂宾客都看着,他不能出岔子。 可是谢子慎尚沉浸在经受林莺娘打击的悲痛中,不能自拔,谢夫人恨不能一巴掌打醒他,“你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你可知外头的宾客是为谁而来?你可知,今日你行差踏错一步,落在外人眼里,会是什么后果?” 席上不乏有来相看亲事的高门。 一个为着偏远之地来的卑微庶女而失了颜面体统的郎君,自此不会在他们相看的眼里。 任是哪家好人家的姑娘,也不会再嫁过来了。 没了高门的亲事,便失了大家族之间的倚仗,谢子慎往后还拿什么和谢昀相争? 他输得彻彻底底。 谢夫人怎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她对谢子慎厉声道:“我今日不管外头有什么林莺娘,王莺娘,那些乱七八糟的儿女私情你给我埋进心里,好好藏好了。现在就收拾好出门去,外头都是来贺你冠礼的宾客,你若是漏了陷,叫他们察觉出什么好歹来,我饶不了你!” 谢夫人掌管侯府内宅事宜多年,是有她的威严在的。 谢子慎平时仗着她的疼爱不管不顾,可真是惹得谢夫人气盛,他心里也犯怵,再不敢出声辩驳,由得丫鬟过来整理衣冠形容。 谢夫人先行出门去,又让人叫了方才领着林莺娘去客院的丫鬟过来问话。 方才的事,她总要弄个分明。 方寻雁到底是京兆尹之女,不能问询,能问的便只有那个丫鬟。 长廊隐秘无人处,丫鬟跪地,战战兢兢呈上她方才在宴席上寻到的帕子,“林姑娘说她帕子丢了,非要奴婢回去寻,不然闹着不肯去客房,奴婢也是没法子。” 她已是尽快寻了帕子,可等她赶回去,林莺娘和她身边的采雁早已离开,四下空落落,哪里还寻得见人。 谢夫人让身边的丫鬟将帕子拿过来看。 不过是一方极寻常的帕子罢了,帕角上绣着两三枝梅花,雪天落梅,倒是应景,却也算不得多稀奇的东西,哪里就眼巴巴非要人去寻。 身边的李嬷嬷瞧出了端倪,“夫人,这帕子似是湿的。” 李嬷嬷将帕子自丫鬟手里拿过来。 果然是湿的。 再放去鼻尖一嗅,一股清冽的酒香,可不就是梨花酿。 “好个林莺娘!” 事到如今,谢夫人哪能不知林莺娘至始至终也未喝那盏添了天仙子的酒。 她早已看穿,却在这里同自己虚与委蛇,半点不露声色,诓得谢夫人起先还误以为是自己的计谋哪里出了茬子。 如今想来,竟是叫她一个未出阁的丫头骗的团团转。 谢夫人是一家主母,何曾叫人这般蒙骗过,她狠狠咬牙,眼里气急败坏的恨意,“是我轻看了她,竟叫她轻而易举便躲了去。” 她原先并未将林莺娘当回事。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罢了,想要收拾她不过轻而易举的事。谢夫人想好了,只要将林莺娘送出去,回头便是谢昀来寻,又能如何。 自己到底是他继母,难不成他会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外室为难自己? 谢夫人胜券在握。 却没想自己竟一朝轻了敌,反被林莺娘拿捏住了。 如今她在谢子慎跟前露了脸,又闹出这样的风波,再想将她悄无声息送出府去是不可能了。 计谋落空,谢夫人咬着牙,心里对林莺娘的恨意愈长愈烈。 而此时另一边的宴席上,方寻雁看着去而复返的林莺娘瞪大了眼。 自己分明哄她喝了那盏添了天仙子的梨花酿,按着谢夫人和她的计划,林莺娘此时该是神不知鬼不觉被人送出了府去,怎会还在这里? 而且她眉眼清明,哪有方才昏昏欲睡的模样。 既然起了疑,自然是要来问一问的。 她走到林莺娘面前,“好心”问她,“林姑娘方才看着似是不适,如今可觉着好些了?” “好多了。” 林莺娘笑靥甜甜,“多谢方姑娘惦记。我方才不过是喝酒喝急了,头有些疼,方才出去吹了会儿子风,现在已然好了。” 她神色瞧不出半点不对。 方寻雁只以为是自己的梨花酿出了茬子,面上略有些不自然的挤出一点笑,“好了便好。” 采雁看不惯她这假惺惺的模样,在她离开后,小着声同林莺娘嘟囔,“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她到底是不敢在方寻雁面前说这话。 她同林莺娘一样,格外惜命,自然也不会明目张胆去得罪她。 只是暗地里,便想着法子来害她。 宴席上觥筹交错,有丫鬟端着珍馐佳肴上来。采雁恰巧从旁边过,微一踩住其中一个丫鬟的裙摆,那托盘上的水晶鲙汤便尽数倾洒到旁边坐着的方寻雁身上。 “啊——” 那水晶鲙汤本就是热烫之物,甫一沾身,便烫得方寻雁惊呼出声。 眼下虽是冬日,穿得厚实,但这宴客厅里燃着熏笼,暖意融融,姑娘们都将外头的披风褪了下来,只着了单薄的衣裙入席。 那满满一碗水晶鲙汤泼下来,着实将方寻雁烫得够呛。 她当即起身,满脸恼意,“你是怎么端的汤……” 她欲要问责丫鬟,话说出口才反应这里是定远侯府。 她来赴宴,自然不能在主家的地盘上逞威风。更何况周围不少贵女都看着,再大的怒意也得生生压下,全了自己在外温婉贤淑的声名。 丫鬟自知犯错,战战兢兢跪地,“奴婢一时失手,还请方姑娘责罚。” 面前的姑娘浑然换了一张脸,笑意温婉扶她起来,“无妨,你也不是故意的,我换身衣裳便是,不碍事的。” 这样的宴席上,主家会在客房备些衣裳,供宾客取换。 那丫鬟当真是受宠若惊,连忙自告奋勇,“方姑娘请随奴婢去客房换衣。” 第104章 分明佳人,却扮丑相,当真是古灵精怪 从宴席到客房有一段距离。 到了四下无人的游廊转角,方寻雁忽然顿住脚,丫鬟诧异转过头来,“姑娘怎么不走了?客房就在前头不远……” 话音未落,方寻雁扬手,狠狠打了她一巴掌。 丫鬟捂着脸,不可置信,“方姑娘……” 面前的姑娘浑然又变回了之前那张脸,看她的眼里都带着鄙夷和嫌弃,“你这个贱婢,连东西也端不好,竟敢将汤撒在我身上,我要是烫出了什么好歹,你这条贱命可赔得起?” 眼下四下无人,方寻雁再不必装。 随她一同出来的还有她的贴身丫鬟,方寻雁颐指气使吩咐她,“将这贱婢给我按住,我今日非要好好教训她!” 方寻雁实在气盛。 方才在席上陷害林莺娘未果她本就心烦意乱,偏这个不长眼的丫鬟还将汤泼在了她的身上,将她好一顿烫,还将身上的绯红锦缎袄裙给弄脏了。 这袄裙可是她为着这次宴席新做的。 方寻雁哪能忍得下这口气,方才在宴席上不便发作,如今定是要狠狠责罚这个丫鬟,以泄自己心头之恨。 那丫鬟见她如今这副模样,吓得不轻,连连讨饶,“方姑娘……方姑娘您饶了奴婢吧!奴婢不是故意的……” 她已被方寻雁的贴身丫鬟擒住,脸上火辣辣的疼,眼里也吓出泪来。 方寻雁岂会轻易饶了她。 她上前一步,欲要扬手再打丫鬟,却听后面惊呼一声唤,“方姑娘?” 有人来了。 方寻雁连忙收了手,回头来看,竟是林莺娘在身后不远处。 见着方寻雁,她盈盈上前来,“原来当真是方姑娘,我还当自己是看错了。” 她笑盈盈同方寻雁说话,又蹙眉,似是才见着她身后的两个丫鬟——那犯了错的丫鬟早已在方才林莺娘出声时就被松开,只是脸上斑驳着红红的巴掌印,眼里也蓄着泪,一副被磋磨的可怜模样。 “这是……” 林莺娘看向方寻雁。 她连忙笑着解释,“这丫鬟胆子小,我都说了不怪她了,她自己怕主家责罚,在这儿又扇自己巴掌又哭哭啼啼的,拦也拦不住。” “原是如此。” 林莺娘不疑有他,她实在好心,替方寻雁劝那丫鬟,“你这丫鬟,也太不识好歹。方姑娘都说了不怪你了,你还这样不依不饶。这好在是叫我瞧见了,若是叫旁人瞧见,还当方姑娘是在责罚你。你挨打事小,毁了方姑娘的清名可怎么好?” 这一番话,连敲带打,说的旁边的方寻雁脸红一阵白一阵。 如今叫林莺娘瞧见,丫鬟是不能再责罚了。 方寻雁生生吞下心头那口气,挤出笑来附和林莺娘的话,“说的正是呢!我也是在这儿拦她。你瞧这好好的姑娘家,脸上都被自己打成这样了,若是叫旁人瞧见我可真是解释不清了。” 知晓原委的只有两个人。 方寻雁的贴身丫鬟自是帮着她,剩那挨了罚的丫鬟也不敢说出真相,低下头去算是默认,又听方寻雁道:“好了,前头便是客房了,我自己过去便行。你快些下去收拾下罢。” 当真是个体恤下人的好姑娘。 丫鬟哪里还敢耽搁,捂着脸忙忙跑了。 方寻雁再笑着看向林莺娘,“林姑娘怎么跑这儿来了?” 这里离席甚远,又是小路偏僻。 林莺娘脸不红心不跳的扯谎,“哦,我方才不是来客房歇息了嘛?路上不小心将帕子给掉了。方姑娘不知道,那帕子是我母亲给我的,我平日里甚是看重,这不是忙忙带着丫鬟来寻了。” 她身边的采雁也适时开口,“方姑娘过来这一路,可瞧见我家姑娘的帕子了?” 原来是过来寻帕子。 方寻雁本来疑心林莺娘是专程跟着她过来,如今心中疑心消散了些,她摇摇头,“没瞧见。” 自是瞧不见的,那帕子眼下在谢夫人处收着呢!如何会在这里瞧见。 “那我自己再找找。” 林莺娘催促道:“方姑娘快些去客房换衣罢,这天冷霜寒,别冻着了。” 方寻雁倒是没冻着。 她只是气得够呛,从游廊离开,她恨恨绞着手里的帕子,“这个林莺娘!怎么什么事都有她?” 她没能责罚那丫鬟出气,满心怨愤都搁在了林莺娘身上,“果然如谢夫人所说,是个不知礼数的乡下丫头。这样的人,竟也有脸赖在雾凇院里,当真是脏了雾凇院。” 方寻雁去客房的路上一路骂,只恨不能那滚烫的水晶鲙汤是泼在林莺娘身上才好。 游廊里,采雁看着方寻雁离开的背影不解问林莺娘,“姑娘不是说不要招惹这些金陵城里的贵女吗?” 方寻雁的父亲可是京兆尹,她可是这金陵城里贵的不能再贵的贵女了。 “旁的贵女你家姑娘自是不敢招惹的。” 林莺娘道:“只是这方姑娘嘛!她都主动来害我了,你以为我不招惹她就会放过我吗?” 自然是不会的。 方寻雁很显然和谢夫人是一道的。 她既起了心要将那下了药的梨花酿逼自己喝下,便是身后有谢夫人指使。谢夫人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齿,往后自己就算不招惹她,方寻雁也会想着法的来害自己。 她在金陵城里要提防的人,又多了一个。 前路之艰险,当真叫林莺娘叹气。 她也当真是长长叹了一口气,只是气叹到一半,就听有人戏谑出声,“姑娘方才可是足智多谋的很,怎么现下忽然又开始叹气了?” 是个男声。 这是女客宴席的院落,哪来的男子。 采雁当即挡在林莺娘面前,警惕着问,“谁?” “姑娘莫怕,我不是坏人。” 霍子毅打着折扇,摇摇摆摆从遮挡的山石后走了出来,他笑得风流不羁,看向采雁身后的林莺娘,“姑娘可是骗本世子骗的好苦啊!” 他看见了采雁,自然已是知晓她是那日茶楼里的“丑八怪”。 只是不想世事这样起伏,他心心念念的美人儿竟和那日的“丑八怪”是同一人。 想起那日她口鼻歪斜,糊弄自己的模样,霍子毅脸上的笑意更甚,“分明佳人,却扮丑相,当真是古灵精怪。” 第105章 再有下次,我便将你腿打折 他对林莺娘的兴趣越发浓厚了。 林莺娘却蹙眉看着他。 此人行为乖张,动作轻狂,只差没将“纨绔子弟”四个大字写在面上叫人知晓。 这样的人,她是能躲则躲,拉着采雁便要转身离开。 “欸,美人儿别走啊——” 霍子毅几个大步上前,拦在林莺娘面前,还腆着脸上前来,“本世子可是好不容易找见美人儿,美人儿怎么也不与我说说话?” 林莺娘连忙拉着采雁后退几步,“世子爷慎言。” “美人儿”这样的称呼向来只在青楼楚馆里出现,放在寻常人家的姑娘身上便是轻挑之语。 霍子毅自来脸皮厚惯了,仍旧笑嘻嘻凑过来,“美人儿与本世子好生有缘,上回茶馆遇见了,后来在湖边又见着了,没想到在定远侯府也能见着……” 他步步上前,林莺娘与采雁步步后退。 世家高门的公子自幼学礼仪规矩,便是连江州有些头脸的人家也会让先生去家中教学,是以年轻的小郎君一般都极守规矩,这般不顾礼仪颜面的林莺娘还算是头一遭见。 偏他还是庆王府的小世子,勋爵人家,动不得。 眼看被他逼到墙角,再退不得,林莺娘出声提醒霍子毅,“此处是女客宴席,世子爷怎会在此地?若是叫旁人知晓,怕是有损世子爷清誉。” 霍子毅哪里有什么清誉,他在金陵城里的名声已然是人尽皆知了。 他毫不在意道:“本世子来见美人儿啊!” 格外坦荡,也格外无耻,“自从在湖边桥畔第一次见着美人儿,本世子就对美人儿念念不忘。你看,这上天可不就怜惜本世子,将美人儿送到本世子跟前了。” 又道:“美人儿你别怕,本世子没有恶意的,不过是心悦你,想要跟你长相守……” 他边说着,手里的折扇边伸过来,不怀好意地想挑起林莺娘的下颌。 林莺娘偏首避开,忽然看向他身后眼睛一亮,像是看见了什么,“侯爷,您怎么来这儿了?” 这定远侯府的侯爷还能有哪位。 霍子毅心里咯噔一声,连忙回头看,游廊空空荡荡,哪里有她口中的“侯爷”。 他立即反应过来是叫林莺娘耍了,正要回身来找她算账,就见面前的姑娘提着裙,裙下的绣鞋狠狠一脚踹了过来。 他哪里想到看着柔柔弱弱的姑娘会做这等偷袭的事,一点防备也无,当真叫她踹住,踉跄着两步往后退去。 林莺娘失了禁锢,立即拉着采雁提裙便跑。 霍子毅反应过来,也上前来追。 姑娘到底穿着裙,跑不快,眼见都快下了游廊,还是即将被身后之人抓住。 霍子毅何曾被姑娘这样戏弄过,一时生气,板着脸就要来抓林莺娘的肩,“竟敢踹本世子,等本世子抓到你,定要狠狠收拾你。” 他恶狠狠放狠话。 可惜手还没碰到姑娘的肩就叫人擒住。 他立即回头,“哪个不长眼的敢拦本世子?” 霍子毅失了声,他看清了面前之人的脸,磕磕绊绊出声,“侯……侯爷……” 此时林莺娘也回头。 到底顾忌着有人看着,她不好扑进谢昀怀里,只怯怯躲去他身后,装着受惊过度的模样,抽抽噎噎地哭,“侯爷……世子爷他……他要欺负我……” 话一出口,霍子毅脸色就白了,连忙解释,“没有没有。小侯爷,我和这位姑娘闹着玩儿呢!” 他从心底里怕谢昀。 这事,原也有一段渊源。 霍子毅此人,素来是不着调,自幼不知因着谢昀的缘故挨了家中多少打骂。这时日长了,可不得对谢昀怀恨在心。 霍子毅自来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哪能受得了这个委屈,当即就暗暗找了人,要在谢昀下学的必经之路上堵他,将他暴揍一顿,狠狠出一口心中恶气。 可不料这谢昀文采斐然便罢了,身上功夫也是极好的。 他寻来的那几个小喽啰不过数招就叫谢昀打在地上爬不起来,“哎呦哎呦”的直叫唤。 霍子毅在谢昀的逼近下吓得连连后退,“你……你要干什么?” 那时他方十岁,还没有现下张口“本世子”闭口“本世子”的威风劲儿,只害怕地颤着声提醒谢昀,“我……我告诉你,我爹可是圣上亲封的庆王,你……你敢动我,圣上都饶不了你!” 他的威胁,谢昀听在耳里,不痛不痒。 他淡漠着眼,神色冷淡到了骨子里,路过一个小喽啰身边时还顺手拣了他掉在地上的棍棒,放在手里掂了掂。 尚算趁手。 霍子毅看着,声音更抖了,“你敢打我?我父王定饶不了你!” 话音刚落,棍棒扬起,裹挟着风声狠狠朝霍子毅面上袭来。 他吓得护着脸,连忙求饶,“我错了!琢章哥哥您饶了我!我再不敢了!” 霍子毅没感受到想象中的疼痛,他小心翼翼挪开手张着眼偷偷瞧。 面前的谢昀面色清冷,冷峻的眉眼如三冬冰雪,没有一丝温度。 他手里的棍棒堪堪停在自己头顶三寸,戛然而止。 霍子毅稍稍落下了心,他害怕地吞咽了下口水,小心翼翼出声,“琢章哥哥对不住,是我脑子被浆糊糊住了,做出这样的事来。您放心,我再也不敢了,求您看在我和子慎弟弟是同窗的份上……” 他话还没说完,谢昀面色一冷。 那棍棒陡然落下,倒是没对着面上,只往下,朝着他的腿上狠狠打去。 “啊——” 疼痛来得又快又突然,霍子毅只觉大腿一痛,整个人便失了力气,颓然跪在了地上,脑门瞬间溢出冷汗来。 面前的谢昀居高临下,随手将棍棒一丢,声音冷淡,“再有下次,我便将你腿打折。” 霍子毅的腿没折。 但那一棍,足足打得他疼了三日。 霍子毅不敢告诉庆王是谢昀打的,只说是自己骑马时不慎摔下来撞到的,此后见着谢昀便如见了瘟神,向来避而远之。 第106章 侯爷您可要为姑娘做主啊 却没想到时隔十年,自己又撞到谢昀手里了。 眼下霍子毅看着他,心里暗暗发怵。 谢昀现下的脸,浑然就是当年拿棍棒抽自己时的脸,眉眼平静淡漠,眸光却清冷得近乎凉薄,神色已然冷漠到了骨子里。 采雁跟着自家姑娘煽风点火出声,“侯爷,世子爷方才还说要收拾姑娘,侯爷您可要为姑娘做主啊!” 霍子毅解释的声开始隐隐发抖,他赔着笑,“没有,我开玩笑呢!侯爷。这是定远侯府,我哪敢造次。不过就是见着两个姐姐有趣,过来顺嘴搭两句话罢了。我发誓,我万万没有要欺负两个姐姐的心。” 他端是能屈能伸得紧,堂堂庆王府的世子爷,称呼两个比自己年岁小的姑娘为“姐姐”也是脱口而出,丝毫不觉着有异。 谢昀清冷的眼看过来,“此处是女客院,世子怎会在这里?” 霍子毅连再赔着笑解释,“园子太大,我不小心走错了。” 又转过去看林莺娘和采雁,“惊扰了两位姑娘,是我的不是。还请两位姑娘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回罢。” 他嬉皮笑脸的,没个正形儿,哪瞧得出庆王府里的世子模样,倒像个市井里的泼皮。 林莺娘和采雁到底没忍住,悄悄抿着唇偷笑。 叫霍子毅瞧见,他连忙道:“两位姑娘笑了,那便是不恼我了。” 又看向谢昀,“侯爷,我没说错吧?我当真只是与两位姑娘逗趣罢了,万万是没有欺负两位姑娘的心。” 他到底是庆王府的小世子,如今这样低声下气来求饶。 林莺娘也知过犹不及的道理,暗暗扯了扯谢昀的衣袖,悄声道:“想来世子爷也不是有意的,侯爷便饶了他罢。” 姑娘亲自替霍子毅求情,他的眼眼见得亮起来,再看谢昀,方还冷峻的眉眼也渐渐退了下去。 霍子毅趁热打铁套近乎,“侯爷不在前院,怎的来了这里?” 他本是想借着套近乎的由头将方才的事掀过去不提,不料谢昀面不改色,慢慢将目光扫视过来,语气分外寡淡,“前院有小厮来报,说是见着世子爷往女客院来了,谢某特来接世子回去入席。” 这便是专程来逮他的。 霍子毅脸色讪讪,笑着打马虎眼,“我这不是迷路了吗?无心之举,无心之举,我这便随侯爷回去入席。” 他再不敢耽搁,忙忙跟着谢昀离开。 临走前还装模作样朝着林莺娘抬手做了一揖,“惊扰姑娘了,是我的不是。今日实在匆忙,明儿若得了空定亲自上门给姑娘赔罪。” 他还想亲自上门。 等他转身离开,采雁咬着牙啐他,“呸!什么庆王府的世子爷,分明就是个不要脸的登徒子。姑娘往后咱们见着他可远着些。” 采雁这几番见霍子毅,都是这么一副不成正形儿的模样,对他的人品实在不能恭维。 也生怕自家姑娘叫他占了便宜。 霍子毅浑然不知。 他随着谢昀回到男客宴席。谢子慎也已收拾齐整出来,面上强撑着笑招待来往宾客。 一场冠礼宴,到底是有惊无险过去。 只是宴席结束,关上门来,各人有各人的难处。 先是霍子毅,他将将回庆王府就见自家父王怒气冲冲下了马车,满屋子寻人,要将他按了送去祠堂受罚。 霍子毅眼见形势不对,撒腿便往外跑,被扑过来的小厮齐齐按在了地上。霍子毅不服气,挣扎着看庆王,“干什么好端端的又罚我?我今日不是听你的话去定远侯府赴宴了吗?” “你听我的话?” 庆王气得连“本王”也不说了,拿过小厮呈上来的鞭子就上前来,指着霍子毅,“你听我的话你去女客宴席撒野?我问你!你今日去女客院落做了什么混账事?!” 话已至此,霍子毅焉能不知自己在女客院落的事已叫庆王知晓。 “谢昀告诉你的?”他第一反应便是谢昀出卖了他,气急败坏,“好呀!我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说着不与我计较,转头就到你面前告状来了。伪君子!真小人!” 他骂骂咧咧,气得庆王直接一鞭子抽过去。 霍子毅只觉屁股被这一鞭子抽开了花,火辣辣的疼,“哎呦”出声,顿时哀嚎,“父王你当真打啊?我可是您亲儿子,独子!您打坏了我可就没人给您养老送终了。” 满嘴没一句正经话。 庆王简直要被他气死,“没人养老送终也好过叫你这孽障生生气死。” 他拿鞭子指着霍子毅,“你这孽障还有脸怨怪旁人!人家谢小侯爷跟你一样?人家是要脸面的,若不是我去问,人家还帮你这孽障瞒着。现在定远侯府里的小厮丫鬟哪个不知你做的混账事?你你你……你简直是要将我这庆王府的脸面丢尽了!” 原是方才在宴席上,庆王偶然听见了几个丫鬟聚在一起说话。 说的正是霍子毅闯进女客院里调戏姑娘的事。 “好在是叫侯爷及时拦下,这才没闹出乱子来。那庆王府的世子爷当真胆大妄为,三公子的冠礼,这样的日子,也敢不顾主家跑去女客院落胡闹。这样的好色之徒,往后来了侯府咱们可躲着些。” “可不是。” 几个丫鬟虽低着声,庆王听得却清,“好险呢!我方才差点就从那游廊边过,听说那世子爷好生胆大,拦着人家姑娘不让人走,都生生将人逼哭了。” 可惜传到她们耳里,已经辨不清到底是席上哪个姑娘。 又叹气,“也不知往后哪家的姑娘可怜,嫁去庆王府。” 庆王越听脸色越黑。 他了解自己的儿子,这样宾客众多的宴席上,调戏姑娘这样的混账事他也是做得出来的。 但还是去问谢昀。 毕竟今日是侯府出的宴席,若是霍子毅当真做出那混账事,他也要替他这个混账儿子向主家道歉。 谢昀微微沉默了一会儿,反过来宽慰他,“王爷不必忧心,原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是世子与姑娘逗着玩儿罢了。” 这便是承认了当真有此事。 第107章 三公子,莺娘服侍您,可好? 庆王当时便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恨不能将自己的混账儿子打死了事。但到底顾忌着这是定远侯府,眼下是谢家三公子的冠礼宴,硬生生忍了下来。 直到现下回了庆王府,这才再忍不住,拿了鞭子要抽死这个不争气的儿子。 自有人冲出来拦他。 “你要打死他,不如就先打死我!” 是霍子毅的母亲庆王妃,她身子不好,今日未去赴宴,听见了前院的动静,忙忙赶了过来。 见着霍子毅被几个小厮压在身下,心疼的泪就涌了出来,“你们要造反不成?还不赶紧放开世子!” 那几个小厮瞧瞧闷不做声的庆王,忙忙松开了霍子毅。 “我的儿。”庆王妃上前去,上上下下细细查看霍子毅身上,“可有哪里被打疼了?快告诉母妃。” 庆王妃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平日里宠他宠得上天,如何能看他挨这样的打,只恨不能痛到自己身上。 霍子毅自是宽慰她,“母妃放心,儿子不疼。” “怎么会不疼?”庆王妃眼见得那鞭子落下,哭得泪水涟涟。 这番母慈子孝,浑然将庆王摒弃在外,他上前来,对庆王妃道:“你身子不好,吹不得风,跑出来作甚么?” “我再不出来,我唯一的孩子就要叫你打死了!” 庆王妃边哭边埋怨,“有多大的事,不能好好说?非要对自家的孩子动鞭动棍的?上回你趁着我去寺里祈福就打了他板子,这回又要抽他鞭子,你对他就有这么多的不满,他到底还是不是你的儿子?” 庆王被她哭得一个头两个大,“夫人哪,慈母多败儿啊!” 若不是庆王妃一味偏袒,霍子毅岂能养成这般不管不顾的混世魔王? “败便败了。” 庆王妃半点听不进去,“我就只这一个孩子,他便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想法子摘下来给他。” 霍子毅在旁边笑嘻嘻搭话,“父王放心,我不要天上的星星。” 庆王:“………” 他能如何? 一个是自己的夫人,一个是叫自己夫人护得严严实实的霍子毅。夫人身子不好,说也说不得,碰也碰不得,声音大点金陵城里的护城河都能叫她给淹了。 她要护着霍子毅,庆王没有半点法子。 只能恨铁不成钢地将手里的鞭子恨恨掷去地上,“罢了罢了,总归他日后闹出天大的乱子,你别怨怪我护不住他。” 庆王府这边鸡飞狗跳,定远侯府那儿却是寂静。 送离了宾客,关起府门来,谢夫人精疲力尽,坐在圈椅里撑着额歇息,李嬷嬷上前来,悄声在她耳边道:“夫人,人已安排好了,可要送过去?” 是之前提得送两个熨帖的丫鬟到谢子慎房里的事。 谢夫人微微睁开眼,“送过去罢。” 今日谢子慎的魔障她看在眼里,算是彻底明白了——那林莺娘只要在金陵城一日,定远侯府里便不得安宁。 只可惜,今日没能除了她。 如今只能期望这两个丫鬟争气些,郎君通了人事,指不定心思就变了。 人的心啊,本就是极容易移情别恋的。 是李嬷嬷亲自送的两个丫鬟去谢子慎房里。 路上她仔细交代,“郎君大了,送你们过去是做什么的你们心里清楚。但我有话在先,若是谁敢生了歪心,哄得郎君不务正业,丢了心思。那我可不会轻饶了她!” 人要送,规矩也得立起来,不然未必不是下一个林莺娘。 两个丫鬟忙忙垂首应下,“嬷嬷的话,奴婢明白。” 谢子慎今日冠礼,席上招待宾客,叫人灌了不少酒,送回房里也昏昏沉沉得紧,低垂着头阖眸靠坐在椅内。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送上暖心的解酒汤,“三公子,喝碗解酒汤罢。” 谢子慎朦朦胧胧中睁开眼,面前是个姑娘,他酒醉看不清她的眉眼,只皱眉问,“你是谁?” 姑娘搁下解酒汤,蹲在他面前仰首看他。 娇滴滴的声,如莺啭啼,“三公子可是头疼?我替公子揉揉,可好?” 她没回答她是谁,柔弱无骨的柔荑便要来揉他的额头,可面前的郎君却骤然抓住了她的手,“莺娘,是你吗?” 他喝醉了酒,连人也识不得了。 面前的姑娘没有否认,含羞似怯地点点头,“三公子觉得我是谁,我便是谁。” 她又软语温言来哄他,“三公子,你喝多了酒,我替公子揉一揉,可好?” 谢子慎怔怔点点头。 他脑海中的莺娘已经许久未这样温柔多情地同他说话了。 姑娘走到他身后,先是一点轻柔的指缓缓落在他额间,慢慢揉,而后那指沿着脖颈慢慢下滑,姑娘呵气如兰的声在他耳边蛊惑,“三公子,莺娘服侍您,可好?” 他哪里受得了心上人这样的蛊惑。 转过头,满心满眼都是她。 许久,他点头,“好。” 他被姑娘牵着手去了里间,帏帐缓缓落了下来,月凉如水。 同一轮弯月下,谢昀带着林莺娘回雾凇院去。 白日里受了惊吓的姑娘此刻乖乖倚进郎君怀里,好奇着声问谢昀,“方才侯爷见着的那个公子是谁呀?” 他们并没即刻回雾凇院。 路上谢昀去见了一个人,林莺娘撩着车帘一角远远看,是个郎君,看着与谢昀年岁相当。 两人在寂静无人处说了好些时候的话,那公子说话间还转头看了林莺娘一眼,她立刻落下帘,装没看见。 六皇子戏谑看谢昀,“谢大人美人在侧,还这样明目张胆,就不怕本宫告诉了平阳公主了吗?” 谢昀不动声色,语调沉静,“无妨,微臣现下与殿下同舟,殿下想来应是会护着微臣。” 六皇子挑眉,“谢大人这是在要挟本宫?” “微臣不敢。” 话虽如此说,但他眉眼平静,并无半点不敢之状。 六皇子也是笑,“这世上还有谢大人不敢的事么?” 他到底是好奇,又问谢昀,“一直没问谢大人,为何是本宫?” 六皇子对此事疑虑已久,总要问个分明。 他不知谢昀看中了自己什么。 他一无母族权势,二不讨圣上看重。 分明只要谢昀想要,多的是皇子想要将他纳在麾下,为自己所用。他却偏偏选择自己…… 六皇子看不明白。 谢昀抬眸望月,“殿下可还记得生母的模样吗?” 六皇子和他一样,都是幼时便生母早逝的孩子。 六皇子摇头,毫不在意笑了笑,“不记得了,那时本宫才多大……” 第108章 本宫且看看,你能保全他到几时 但其实,也有六岁了。 六皇子的生母是贤妃娘娘宫里的宫婢,生得不算格外出众,但有个最是温柔的性子,做事又妥帖。贤妃娘娘看重她,提了她为一等的宫女,时刻带在身边。 此事,贤妃娘娘也有自己的私心。 她刚刚怀了皇嗣,不能贴身伺候圣上。 可又舍不下圣上到旁人宫里去。 思来想去,身边总要有个熨帖的,可以伺候的人,在她身子不便时,将圣上留下来。 六皇子的生母便是最好的人选。 她性子温柔,生得却不算格外貌美,便是送去圣上面前往后自己也好把控。 这样的事,六皇子的生母身为一个小宫婢,是没有拒绝的权利的。 只是每逢她侍寝后,贤妃总是会派人送来一碗避子汤,亲自看着她喝下去。 “你也别怨我。”贤妃一边欣赏着自己指上新做的漂亮护甲,一边道:“你身份卑微,便是怀上了孩子。有你这么个生母,他也过得可怜,倒不如不要来这个世上。” 贤妃娘娘说得不错。 这后宫宫婢生了皇子的事不是没有先例,只是无一例外,生下的纵是皇子,也是格外不受重视。 在这吃人的深宫里,不受重视便意味着备受欺凌。 可这世上哪有女子不想有儿女福分。(小说里信口胡说,不要当真。女孩子生小孩不生小孩都是福分。每个女孩子都应该有属于自己的,漂亮恣意的人生。) 六皇子的生母只是落寞着眼,垂下眸去。 她原来还有期望,等到了年岁,熬出头来,可以出宫嫁人,顺遂一生。 可她如今已被圣上宠幸,出宫嫁人是再不能了。 她以为此生都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可这世事原就是这样离奇。 她一碗不落的喝下避子汤,应至的葵水却迟迟未来。这一日,更是在侍寝时,忍不住推开圣上,俯去榻边,隐隐作呕。 “好大的胆子。” 圣上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阴沉下来,他原本就看不上这个宫婢,不过是因着她温柔小意,体贴人的性子还算识趣,这才看在贤妃面上一而再,再而三宠幸于她。 “圣上息怒。” 天子一怒,血流千里。 宫婢顾不上穿衣,拢着被便连滚带爬跪去地上。 青石所做的地砖上格外凉,她不着寸缕的身子忍不住颤抖,哆嗦着出声,“圣上,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怀了皇嗣,实在忍不住……” 她到底是说了出来。 这事瞒不住,贤妃娘娘迟早得知晓,到时定会趁着她腹里的孩子还未成型,送上一碗落红汤来。 ——她想要保住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极有可能是她唯一的孩子。 宫婢到底是放手一搏。 如今她怀了身孕的事已叫圣上知晓,那贤妃娘娘为了保全自己的贤德名声,是万万不会再对她下手了。她这才能保全自己的孩子。 贤妃娘娘知晓此事是极高兴的。 “不想臣妾宫里还能有这样的喜事。” 她在圣上面前,一直是温柔又善解人意的,“她与臣妾一同伺候圣上,便是臣妾的姐妹。圣上放心,臣妾一定派人悉心照料妹妹,让她好好生下腹里的皇嗣。” 没人知道,她说这样违心的话时有多咬牙切齿。 待圣上离去,贤妃娘娘便落下脸来。 “贱婢!” 她一巴掌甩在了宫婢的脸上。 她被贤妃打得跌坐在地上,不敢爬起来,连忙以头磕地谢罪,“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贤妃怎么可能会息怒? 她原先就是想着这个宫婢好把控,如今反倒被她算计了,竟然敢瞒着她,处心积虑怀上皇嗣。 “你好大的胆子。本宫给你的避子汤你也敢偷换了去。” 她自然以为宫婢是偷换了她的避子汤才怀上皇嗣。 “奴婢没有偷换避子汤。” 宫婢磕着头解释,“奴婢也不知怎么怀上的这个孩子。娘娘,奴婢当真冤枉啊!” “冤枉?”贤妃冷笑,“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以为圣人知道了就能保全你腹里的孩子?好啊!就算生下来了又如何,本宫且看看,你能保全他到几时,又能保全自己到几时。” 宫婢怀胎十月,到底是生下了腹中的皇嗣。 这是圣上的第六个儿子。 但因其母是宫婢,自小到大,他不知受了多少冷嘲热讽和勾心斗角。 好不容易艰难长到六岁,其生母因为意外失足落水,丢了命去。 深宫中,死人是常事。 何况她不过一个小小的宫婢,死便死了,无人问津,就连传去圣人耳里,他都皱眉,“死了个宫婢也来向朕禀告,既是失足落水,按宫规处置了便是。” 后宫里人来人往,新进的颜色何其多,他早已忘了那个在贤妃宫里伺候他的小宫婢。 只有她的儿子,六皇子记得。 他来生母落水的湖边祭奠她,却无意听见了几个皇子说话。其中有一个,是四皇子的声音,“那日我就是在这儿推她落的水,一个宫婢罢了,死了也没有人上心。” 四皇子从来看不惯他们母子。 一个宫婢生的孩子,也配与他称兄道弟。 他也在自己母亲,贤妃娘娘那儿知道了宫婢借子上位的事情,对他们母子越发嫌恶,平日里纵着宫人们欺负他们便罢了。 那日是贤妃娘娘生辰。 贤妃娘娘却落泪,“那年便是今日,圣上来贺本宫生辰,本宫怀了身子不便侍寝,没想到就叫那个贱婢钻了空子,还生下那孽种来碍本宫的眼。” 她一直记着六皇子生母背叛她的事,平日没少磋磨她,可这仍不能解她的恨意。 也是。 叫自己豢养的鸟儿啄了眼,她岂能就这样轻易放过她。 贤妃娘娘要将那宫婢提过来撒气,路上却被四皇子拦下。 第109章 不过一个宫婢,既惹得母妃不开心,杀了便是 趁着四下无人,他下令将她推进湖里溺毙。 宫人不敢不从。 可怜的宫婢,在这深宫里磋磨了一生,不过翻腾了几下便失了力气,慢慢沉进湖底。 四皇子在湖边看着,七岁的眼里冰冷无情,“不过一个宫婢罢了,既惹得母妃不开心,杀了便是。” 谢昀没回答林莺娘的话,反而极有耐心说了这个故事给她听。 林莺娘诧异,“方才那公子便是六皇子?” 谢昀没说话,沉默便是默认。 “那六皇子知道他生母是被人所害的吗?” 谢昀看她,慢条斯理问,“你觉着呢?” 林莺娘觉着他知道。 正因为他知道,才能对四皇子有所防备,才能数不清的阴谋算计中苟延残喘活到现下。 毕竟他的身份不同于他的生母。 在这深宫里,杀一个宫婢容易,要杀一个皇子还是得细细斟酌。 只是这样的宫闱秘事,谢昀堂而皇之说与自己听,林莺娘心里不免咯噔一下,“侯爷告诉我这么多,不会是要杀我灭口吧?” 谢昀看着她,眸光缓缓从她面上滑过。 眉黛唇珠,姑娘生得实在貌美,又添心思玲珑,他似有若无轻轻一笑,“你这么聪慧,我怎么舍得?” 今日林莺娘在定远侯府几番脱身自救他看在眼里,后宅之内,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数不尽的阴谋算计里活下来。 他又恍惚想到了他的母亲,楚夫人。 那实在是一个美丽,天真,又愚蠢的女人。 她被家里养得太好,没经过风霜雨露,也没见过人心险恶,不过一个卫青黛便能生生要了她的命去。 不像林莺娘。 她自市井贫苦中翻身,最是知晓人心险恶,最是会算计谋划,也最是会自保。 谢昀对林莺娘的欣赏从来不浮于面上。 在很多时候,他乐意宠着她,看她耍小聪明,甚至仗着自己的势狐假虎威。他还愿意为她寻来她的生父,替她报生父抛妻弃女的仇。 他像养着一只万分合心意的雀鸟。 只要不触到他的底线,她可以在他为她编织的金丝笼中为所欲为。 林莺娘也甘心做他手里的雀鸟,她乖巧依附进谢昀的怀里,小心试探着谢昀的心意,“那侯爷避开人私下和六皇子见面,是想要扶持六皇子争储君之位吗?” 她何其聪慧。 谢昀见六皇子这样避人耳目的事也带着她,还将六皇子生母这样宫闱里的秘事也说与自己听,想来便是故意叫自己知晓。 朝堂中立储的争斗,林莺娘今日在宴席上也有耳闻。 朝中拥戴四皇子,五皇子,十二皇子者众,这几位皇子均是母族显赫,在朝中有威望权势的皇子,是此次立储之争中极有希望的储君之选。 但林莺娘没在她们口中听见六皇子的名。 本来还不知为何,方才经谢昀说起才知,那竟是个宫人生下的皇子。 这便能理解了。 一个卑微宫人所生的皇子,没有显赫母族倚仗,自然而然退出储君之争。 只是她不明白,谢昀为何要扶持这样一位孤立无援的皇子? 谢昀告诉她,“当今圣上年岁已高,却迟迟不立储君,你道是为何?” 林莺娘想了想,“是没有合心意的皇子吗?” 她到底还是后宅女眷,对这样的朝堂大事不甚了解。 谢昀耐心教她,又说起宫里一桩秘闻,“坊间曾有流言,圣上当年是弑兄逼父篡位……” 他说得轻巧随意,林莺娘的胆险些叫吓破了,不可置信捂着唇,将惊呼止在口中。 林莺娘的诧异不是装的。 她是头一遭听见这样的传闻。 这样的宫闱秘事自然是遮掩得严实,金陵城里也不敢流传,只在私下有人猜忌,更何况距离金陵城山远水远的江州城,是一点消息也无。 林莺娘将这等骇人的消息在心里默默消化了许久,才又开口,“所以,圣上不敢立储君,他怕有人效仿他,弑父夺位?” “聪明的姑娘。” 谢昀眉眼里是不加掩饰,欣赏的笑意,又问她,“那你可知,储君之选为何是三位皇子?” 林莺娘想也未想,脱口而出,“因为这三位皇子在朝中势力不相上下,相互制约。” 谢昀挑眉。“你怎么知道?” 依着林莺娘在金陵城的时日,她日日待在雾凇院里,绝不可能如此清楚朝中事。 “我猜的。” 林莺娘洋洋得意,本就明媚的面上添了几分狡黠,她解释给谢昀听,“我从前在一户人家做过女婢,那家的夫人手底下有好几个妾室,平日里相互看不惯,闹得是不可开交,但那家夫人向来不管。” 林莺娘当时年纪小,好奇心重,问过那家夫人为何不管。 那家夫人如何作答? 她不甚在意地半靠在芙蓉榻上,晃着手里的团扇慢悠悠地道:“便是要让她们如此,她们斗得狠了,我的正妻之位才越发牢固。” 林莺娘当时年纪小,不能理解。 她只是看着那几个妾室斗得头破血流,可夫人当真稳坐正妻之位。 “想来那家夫人的为妻之道,正是圣上的为君之道。” 林莺娘当真猜中。 当今圣上当年是从血雨腥风里抢夺来的天子之位,他自然害怕他的孩子会效仿他当年所为,储君不能不立。只是在立储之前,要将这话放出去,让他们斗个头破血流,也趁此机会,削弱他们在朝中的势力。 多疑的天子啊!就算是自己的亲子,也是处处提防。 但林莺娘还是不明白,“这和侯爷扶持六皇子有什么关系?” 六皇子到底是宫人所生。 没有母族倚仗,在朝中也没有半点根基,就连入圣上眼的机会都没有,更遑论妄想这储君之位。 谢昀垂眸看她,温柔的声循循善诱,“谁说六殿下不能入圣上的眼?圣上身子不好了,若是在几位殿下斗得头破血流,不可开交之时,六殿下置身事外,侍疾左右,圣上对这个不图权势的皇子会如何做想?” 人心总是贪婪无度的。 圣上自己在阴谋权势中胜出,踩着兄弟的血登上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却妄想着自己的皇子能将权势视作虚无,只一心孝顺他这个父亲。 那便成全了他这个贪婪的心。 第110章 很多年前宫里的一桩秘事 “可是……” 林莺娘蹙着好看的眉头,“六皇子应当不受圣上重视吧?” 一个宫人所生,不受重视的皇子,连出现在圣上眼前的时候都少之又少,更焉谈有机会侍疾左右。 谢昀垂眸看她,慢悠悠问,“倘若他立了功呢?” 立了功,自然就能在圣上面前露脸。 可是六皇子身在深宫,朝中无人,无人便意味着没有权势,哪里来的功给他立? 林莺娘心思伶俐,“侯爷是要许个功劳给六皇子吗?” 谢昀摇摇头。 “圣上多疑,监察院自有人盯着,我若与六殿下有牵扯,瞒不过去,到时圣上反生疑心。” 眼下争储关键时候,此时但凡有人与皇子之间有勾结,落在圣上眼里,都是蓄意争储。 圣上不喜,六皇子又不同其他皇子一般有人倚仗。 他无权无势,只会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侯爷既不能许功劳给他,六皇子又没有自己立功的能力,那侯爷打算如何帮他?” 林莺娘在后宅内院争斗的久了,对于朝堂上的尔虞我诈也是颇为稀奇。 她看着谢昀,眼里盈着光,求知若渴的模样。 但谢昀话说到此处便戛然而止。 他侧过脸去,撩帘看了眼外面,淡淡道:“快到雾凇院了。” 林莺娘:“…………” 哪有这样坏的人,勾起了人的心思又突然不说了。 她缠着谢昀,腻过去搂他的手,“侯爷有什么主意,说给莺娘听听嘛!或许我也能给侯爷出什么主意呢?” 谢昀半晌不说话,只垂着眸好整以暇看她。 他总是这么一副不言不语的模样,林莺娘现下已是完全不怕了,眼见缠他无用,“哼”一声,扭着身子别过脸去,“侯爷不说便算了。” 美人生起气来也是娇嗔动人。 但面前的郎君好生无情,每次都全然忽视,半点不吃这套。 可是林莺娘想着,今日或许是不一样的,他带自己见了六皇子,又将那样隐秘的事说与自己听。或许他自己也没有察觉,他对她的态度在潜移默化中慢慢转变。 这是林莺娘所希望看见的。 她跟在姜氏身边这么多年,从来便知,郎君的心是最无用也是最有用的东西。 她要让谢昀对自己上心,才能倚仗着他,在数不清的阴谋算计里全身而退。 林莺娘只等着…… 可她等啊等,又是徒劳无功,等不到郎君来哄她。 她到底是泄了气。 谢昀的心太难攀了,上头都是悬崖峭壁,陡峭山石,寻常人岂可妄攀高峰,怕是会粉身碎骨。 只是林莺娘也好奇,不知那宫里金尊玉贵长大的平阳公主是不是那登顶之人? 这样险的高峰,怕是只有那样举世无双的姑娘才可攀一攀吧。 她本来赌气,后来又兀自想起了心事,最后忍不住唉声叹气。 谢昀看在眼里,不由有些失笑,他伸手将她揽过来,修长的指勾她的鼻,“想什么呢?唉声叹气的。” 林莺娘倒是诚实,坦然相告,“我在想,那平阳公主生得是什么模样?她那么尊贵的一个人,应当是像天上的仙子一样吧?” 她语气里没有嫉妒,满是艳羡。 就像尘世中的凡人仰视着天上的神女,高不可攀。 谢昀不可置否,轻飘飘一句,“想知道她生得什么模样,见一见不就知道了。” “公主哪是那么好见的呀?” 林莺娘撅得嘴高高的,“那是公主呀!还是圣上最疼爱的平阳公主。” 她从前在江州时不知听说了这个平阳公主多少事迹。 她是圣上最疼爱的公主。 出生时便天带祥瑞,圣上大赦天下,百姓齐呼千岁。后来再大一点坊间又传,公主染疾,久治未愈,圣上免了蜀中一年赋税来为公主祈福。更别说她及笄后,圣上放下话来,满金陵的贵胄子弟供她挑选为婿。 那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姑娘,那是这世上最尊贵无双的姑娘。 她的艳羡谢昀看在眼里,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 林莺娘见他又不搭理自己了,意有所思的模样,悻悻住了口,自顾自垂下眸去揪着手里的帕子。 马车很快到了雾凇院。 却只有林莺娘下车,谢昀撩起帘子对她道:“今夜你自己歇息吧,我还有事,不回雾凇院了。” 他不回来正好,林莺娘今日折腾了一日,正好乏了,打心底里不愿伺候他呢! 只是面上不能显出来。 “是,侯爷。” 她垂眸,长睫遮掩下眼里的雀跃,装得恋恋不舍的模样进府。 青山看着林莺娘离开的背影,转头不解问谢昀,“侯爷,今日带林姑娘去见六殿下似是有些不妥?” 谁家后宅的女眷参与朝堂中的事。 “无妨。她迟早牵扯进来。” 谢昀落下帘来,疏淡不明的脸沉进幽深夜色里。 马车再行驶,经暗巷,抵达一处无人院落。 有人自暗中走出来,向马车里的人恭敬呈上一封密报。 一只清瘦冷白的手缓缓打开它。 密报上所写,是很多年前宫里的一桩秘事。 昭元四十二年,如今的圣上,当年的七皇子殿下于宣武门发动政变,弑兄夺位,宣武门血流成河。也是因着这次政变,圣上才得以登基为帝,改国号“永兴”。 此事乃是四十三年前的旧事了。 圣上登基后,为了他的千载基业万载圣名,自然而然抹去这段往事。 史实记载,昔太子殿下宫室走水,阖宫一百二十余口尽皆丧命火海。先帝哀恸欲绝,不久于人世,仓促间传位于七皇子,自此开启永兴盛世。 但真相无法深埋于雪地里,总会叫人知晓。 昔定远侯无意之间窥视到了这个秘密。 他远赴塞北前似是早有所感,自己这一去便再回不来了,于是深夜去见了自己的儿子一面。 “此次出征,虽是五皇子极力推崇,但为父知道,这是圣意。圣意不可违。” 他像这世上所有慈爱的父亲一样,临行前殷殷叮嘱自己的孩子,“琢章啊!为父知道你早慧,什么都明白,可越是什么都明白越要记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道理。记着,圣上多疑,你可千万莫要走了为父的老路。” 第111章 她与她万分艳羡的人,本就是源自同一血脉 他这一去果然再未回来。 英雄战死沙场,本是他的荣耀和宿命,可只有谢昀知道,他是死于圣上的猜忌里。 遇见林莺娘,本是个意外。 他借着去江州赈灾派人秘密暗查当年宣武门之事。 他总要知晓自己的父亲究竟是为何而死,却无意间查到了一件极隐秘的事。 原来当年昔太子殿下的家眷并未全部被屠戮殆尽。 太子殿下有个孩子,当时年方两岁,是他身边的一个侍妾所生。 太子殿下身边到底还是有些忠仆在的,他们誓死护着这个孩子逃了出去,途中为了躲藏,将他偷偷寄养在了一家农户里。 只是年久时长,几经颠簸,便是昔太子殿下的旧部也寻不见那孩子的去处了。 线索到这里本来戛然而止。 只是前段时日,谢昀进宫面圣。 正逢年节将近,集贤殿将殿内的皇室宗亲画像重新翻出来装裱。那里头,便有昔太子殿下的画像。 谢昀看着那画像,深邃的眸子深处风起云涌。 昔太子殿下的眉眼,实在太像他见过的一个人…… 他心里有了一个几乎不可置信的猜疑。 到底这样的事该格外严谨,他派密探去青州细细暗查。 直到今日,密探终于传来了消息。 不出他所料。 那密信上分明写着,杨盼山,时年四十有三,于昭元四十二年被杨氏夫妇领养,确认为昔太子殿下血脉。 那个在马车里无比艳羡平阳公主的姑娘啊! 她与她万分艳羡的人,本就是源自同一血脉。 这夜里,霍子毅被那一鞭子到底是抽疼了,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来点灯作画。 霍子毅这人平日里素来是个混不吝的,骑马射箭不擅长,诗词歌赋也不精通,但他会一样。 他擅丹青,尤其会画美人。 这也亏的是他在青楼楚馆厮混出来的本事。 今日见着林莺娘,又为着她挨了这一鞭子,霍子毅自然画她。 庆王妃也惦记着自家孩子挨了一鞭子打,找了好些伤药来,要过来亲自为他擦。哪知这深夜里,那房里还幽幽燃着烛火。 庆王妃推门进去,忍不住说他,“挨了打还不自在?大半夜的不睡又在这里画什么?” 她以为自己孩子只是画寻常美人。 未料无意瞥过一眼,却皱眉,“这姑娘是谁?怎么觉得有几分熟悉?” 庆王妃幼时曾在宫中当过一段时日的公主伴读,远远见过昔太子殿下几面,但到底那时年纪太小,她记不清,只看着林莺娘眉眼熟悉,却是万万联想不到在哪儿见过。 霍子毅搁下手里的画笔,不以为意,“母妃怎么会见过她?想是看错了。” 他惦记林莺娘。 自然会去旁敲侧击问她的情况,知道她是定远侯府在江州的远亲,这江州距离金陵城可是山远水远,他母妃从未离开过金陵城,怎么可能会识得林莺娘。 庆王妃也没有多想,轻轻一笑,“母妃到底是年纪大了,许是当真是看错了。” 这样一桩小事,庆王妃并没放在心上。 倒是庆王实在被这逆子气的难受,翌日专程来找他麻烦。 霍子毅早早便出了府,自然是不在屋中,庆王扑了个空,咬牙切齿骂,“这混账东西又跑哪里厮混去了?等回来本王定要打折他的腿!” 主家盛怒,丫鬟进去收拾霍子毅的屋子,自是战战兢兢。 没留神将刚卷好的画跌落在地,画轴骨碌碌滚开,里头的姑娘画像显露了出来。 庆王同庆王妃一样,只以为霍子毅是又画了哪个青楼女子,不甚在意,摆摆手吩咐丫鬟,“这画别收了,拿出去烧了便是。” 丫鬟应声,忙去弯腰捡拾画像。 刚犯了错,她心里慌乱,手脚也慌乱,越收拾画轴却滚得越远。 “你这丫鬟,怎么毛手毛脚的?”庆王叫她这笨手笨脚的模样看皱了眉,也顺势瞥了她手里的画像一眼。 只这一眼,他顿时骇住。 “等等——” 庆王取了丫鬟手里的画像来细细瞧。 他前段时日跟着谢昀同进宫去面圣,途中正经过集贤殿一趟。 谢昀瞧见了那昔太子殿下的画像,他自是也瞧见了。 本来庆王是无意去看的,但谢昀看那画像的时辰长了些,他便也落下了心,循着他的目光瞧了一眼。 昔太子殿下的画像尘封已有数十年之久,自当今圣上即位后便再未取出。此番是因着年节将近,各宫都在清扫以待年节,正逢集贤殿里前些日子又生了鼠患,索性将画像都收拾了出来,重新装裱造册。 昔太子殿下的容貌,时隔数十年,庆王也委实记不大清了。 他彼时也不过是幼童。 但因着前些时日才见过他的画像,庆王对昔太子殿下的眉眼自然是熟悉的。 而眼前他手里画像上的姑娘,眉眼隐约瞧得出昔太子殿下的神韵来。 庆王以为自己眼花看错。 要知当年那一场大火,昔太子殿下阖宫一百多口尽皆丧命,无一遗漏。 昔太子殿下并无子嗣存活于世。 可是庆王张着一双火眼金睛的眼细细瞧,慢慢看,这姑娘的眉眼当真能瞧出几分昔太子殿下的影子来。 晚些霍子毅回府,自然被他父王堵在游廊口。 霍子毅笑嘻嘻,“父王您还没歇息啊?” 他算好了时辰,想着庆王歇息了,才敢回来,却不想还是叫他逮了个正正着。 霍子毅心里当真是替自己呜呼哀哉,想着又得被狠训一顿。 却未料庆王从背到身后的手中取了一副画给他看,声色沉沉地问,“这可是你画的?” 霍子毅一看便暗道不好。 怪自己早上离府的匆忙,连昨夜画的画像都未来得及收起来。眼下落到庆王手里,自己还能讨什么好。 连忙笑嘻嘻解释,“父王,这可不是青楼里的姑娘,这是定远侯府的远亲,江州来的林姑娘。” 他将那“林姑娘”几个字咬得格外重。 庆王最讨厌他在青楼里厮混,自是也厌恶他画青楼里的姑娘。他想着,自己这回画的总是正经人家的姑娘,父王该不生气了吧? 却未料他看着庆王的面色,越来越沉。 第112章 林家的姑娘,既是远亲,还是早早送回为好 定远侯府…… 庆王自己且是因为谢昀的缘故才看见昔太子殿下的画像,那谢昀自然也是知情的。 他身边留着这样一个人,还将她堂而皇之带出来,是想做甚么? 庆王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他总要来找谢昀问个分明。 酒楼的包厢里,庆王带来的画轴缓缓展开,上面画着的是一位姑娘,年岁正好,清丽娇柔。 庆王问谢昀,“小侯爷可识得这画像上的姑娘是何人?” 谢昀不动声色饮茶,“自然识得,这是我侯府在江州的远亲,林家二姑娘。不知王爷这副画像是自哪里来的?” 寻常人家的姑娘不轻易抛头露面,何况画像这等私密的物件。 事关姑娘的清誉,他问个分明,总是没错的。 庆王面上似有歉意,“不瞒小侯爷,这是本王那不争气的犬子在家中所画。小侯爷放心,此画没有外人瞧见,定不会污了这画像上姑娘的声名。只是……” 他迟疑着问谢昀,“小侯爷可觉着这林家二姑娘的眉眼似是有些熟悉?” 他说这话时细细观察谢昀的脸色。 他淡淡笑了笑,“王爷是说与昔太子殿下?” 他如此坦荡,庆王始料未及,连忙左右看了看,见门窗皆掩着才放下心来,到底是将声音压低了些,“小侯爷慎言!” 朝堂上的老人,是对当年宣武门那一场浩劫隐隐有耳闻的。 毕竟这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 圣上虽然将此事遮掩的严实,但越是遮掩越是欲盖弥彰,更何况圣上对昔太子殿下的事向来讳莫若深。 先太子殿下,对于圣上而言,是个忌讳。 谁也不敢当头去犯他的忌讳。 可现在,定远侯府里却住着位姑娘,眉眼隐隐与昔太子殿下有几分相像。 庆王不由担忧,若是圣上知晓此事,不知该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王爷未免想得太多了。”谢昀慢条斯理为庆王斟了一盏茶,不甚在意淡笑道:“人有相似,物有相同。这林二姑娘乃是谢家在江州的远亲,如何能与宫中牵扯得上关系,王爷实在是多虑了。” 他镇静自若的神色安慰了庆王些许,他接过谢昀递来的茶,喝上一口,还是搁去桌上叹气,“小侯爷年岁到底是轻,很多事情不甚了解。” 庆王是最会独善其身之人。 他知功高震主的道理,生怕惹得天子忌惮,早早便做起了他的闲散王爷。 他也曾劝过昔定远侯爷。 可惜昔定远侯执拗,“男子汉大丈夫,怎能想着偏安一隅?” 他要在战场上抛头颅,撒热血,最后果真将自己的命丢掉了。 好在他有个最为争气的儿子,年纪轻轻便撑起定远侯府满府荣耀。 庆王实在不忍看谢昀步他父亲的旧路,“很多事情本王不便明说,但小侯爷千万记得,圣上喜忠臣,更喜孤臣……” 他用手指了指自己和谢昀,意味深长道:“你我皆是孤臣,也只能是孤臣。” 庆王点到为止,他起身告辞,临行前终是好心,又劝了谢昀一句,“那个林家的二姑娘,既是远亲,还是早早送回去为好。” 谢昀没接话。 他垂着眸,指腹慢慢摩挲着杯盏,若有所思。 庆王再不许霍子毅出府去。 霍子毅被软禁,半点不服气,“我又没做错什么事?做甚么又关我?” 庆王看着自家不争气的儿子冷冷“哼”一声,“就你平日里做的那些混账事儿,关你还是少的,该打折你一条腿才是。” 他缓步出廊下,交代门外候着的小厮,“给我好好盯着。世子爷若是不见了,本王唯你们是问!” 庆王语气少见的凌厉,小厮忙忙应下。 霍子毅的屋子四周围得跟个铁桶似的,鸟儿也飞不出去一只。 只有庆王妃能进来看他。 “母妃,儿子实在是冤呐!” 霍子毅甫一见着庆王妃,便哭丧着脸对着她诉苦,“母妃,您快去求求父王,将我放出去罢。儿子在这屋子里都要被闷死了。而且儿子还有正事还没做呢!” 庆王妃本来兀自心疼着儿子,听见他这话不免起了好奇心。 庆王了解这个儿子,庆王妃便更是了解了。 他还能有正事可做? 庆王妃有心要问一问,“什么正事啊?” 霍子毅旋即扭捏起来,“也……也算不得什么正事。不过是儿子无意冲撞了一个姑娘,答应了她要上门去赔礼道歉的。” 他本来昨儿就要去的。 去了定远侯府打听才知道,原来林莺娘并不在侯府里,她是江州来的远亲,暂时寄宿在谢昀在外的私邸,雾凇院里。 这霍子毅就得迟疑了。 那雾凇院可是谢昀的私邸,他对谢昀向来便怵,他的私邸往日里自然也是退避三舍。 霍子毅得想别的法子。 他本想着买通雾凇院的门房,给林莺娘递个消息,约她出来相见。 谁知兴致勃勃要出门去,就叫庆王堵在了府门口。 “你要去哪儿?” 他让两个小厮将霍子毅擒住,下了命令,“往后你就安生待在府里,哪儿也不许去!” 这怎么能行啊? 他今日还约了佳人相会呢! 霍子毅来求庆王妃,“母妃,您快求求父王,让他将我放出去罢!” 庆王妃自来便是疼他,自然听他的话来找庆王求情。 庆王正在书房里,面前摆着的就是霍子毅画的那副画像。 这是庆王妃第二次见着这副画像,心里的熟悉感越发分明,“这是……” 庆王起身来迎她过去,“你幼时曾进宫,想必是见过昔太子殿下的。你来瞧瞧,这姑娘眉眼可与他相似?” “昔太子殿下?” 庆王妃诧异,她已有数十年未有听说过这个称呼了,脑子里对他的记忆也不清晰,如今听得庆王这样说,忙走过去细看。 幼年远远见着的那一面才渐渐熟悉了起来。 她不可置信捂唇,“果然与昔太子殿下有几分相似。” 忙转头问庆王,“这姑娘是何人?” 第113章 早朝,参谢昀 庆王告诉她,“这是定远侯府在江州的远亲,这姑娘姓林,听说是江州林家的二姑娘。此番谢昀去江州赈灾,将她也带了过来,前两日侯府办冠礼,她便在宴席之上。许是叫子毅瞧见了,这才画下她的画像来。” “江州的远亲?” 庆王妃喃喃,微微蹙眉,“可是她生得当真太像昔太子殿下了。” “谁说不是呢?” 庆王在身后叹气道:“我去问过小侯爷,他也是知情的,只说人有相似,物有相同。可这一点点相似若是叫圣上知晓,足以掀起惊天骇浪了。” 眼下正是多事之秋,圣上垂垂老矣,底下各皇子争储君之位争得水深火热,朝堂上人人自危。 这当头,若是再闹出这事来,谁也不能担保会发生什么。 庆王妃明白了,她转头看向庆王,“所以你将子毅关在家中,不许他出去,是因为此事?” “是啊!” 庆王叹道:“这林二姑娘不管是什么人,咱们子毅都不能与她沾染上关系,庆王府也不能与她沾染上关系。所以我只能将子毅暂时关在府里。他现在心心念念惦记着那姑娘,总想着去找她。我想等着定远侯府将那林家二姑娘送走,再将他放出来。” 庆王已着人暗暗去查了冠礼那日的事。 原来霍子毅在女客院落调戏的姑娘就是那江州来的林二姑娘,他如今想着出门去也是为着她。 庆王现在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自家儿子平日里惹事生非倒也罢了,冠礼上那么多的宾客,他也敢生事,保不定就叫哪个贵客瞧见,去圣上面前抖落了出来。 庆王担忧得不无道理。 这日便有人在圣上面前说起此事,言这庆王教子无方,其子言行无状,偷去女客院落调戏未出阁的姑娘。 “哦?竟有此事?” 圣上高居上座,威严的眼落下来,“许爱卿,此话可是当真?” 许昶乃是监察院御史,有监察百官之责,他手持芴板躬身道:“微臣所言句句属实,请圣上明察。” 他又道:“微臣今日不止参庆王教子无方,纵容其子行事猖狂无度。也参定远侯府谢昀谢侯爷,他明知内情,却顾着与庆王府往来要好,妄图将此事遮掩,护庆王府世子周全。此乃包庇之罪,请圣上一并严惩。” 许昶这一日早朝连参两位重臣,在场官员无不惊惧,都提着心注意着圣上是何态度。 圣上面上看不出喜怒,长居高位之人,轻易叫人看不穿心思。 他问许昶,“许爱卿所言可有人证物证?” 许昶垂首道:“此事是小女去定远侯府赴宴时亲眼所见,在场之人还有不少朝臣女眷,想必圣上择一两人问询便可明了。” 此话一出,众位朝臣更是惊惧——这许昶自己是个莽夫倒也罢了,如今竟想将他们也拖下水。 谁人不知现在谢昀在朝中势头正盛,连争储位的几个皇子都要给他几分薄面。 谁会冒着得罪谢昀的名头来做这出力不讨好的事。 是以在圣上问询“有哪位朝臣女眷当日在场?可替许爱卿作证”时,他们俱摇首,以“臣家中女眷那日并不在席上”为由推拒了去。 “你们——你们——贪生怕死,蝇营狗苟,吾不屑与尔等为伍!” 许昶气得甩袖,又持芴对圣上道:“圣上,定远侯府设宴,席上还请了诸位皇子,便是不在女客宴席,想必也有所耳闻。还请圣上宣几位皇子前来问询。” 定远侯府设宴,为着一视同仁,宴请了所有皇子,六皇子自然也在其中。 其他皇子同朝臣一般态度,他们不愿为着这点小事得罪谢昀,也都俱道自己毫不知情。 问到六皇子时,他微一沉然,站了出来,“回父皇的话,儿臣在席上的确听说了此事。而且儿臣亲自见着,谢小侯爷将庆王府的世子从女客院落带出来。” 这便是支持许昶所言。 众人随波逐流,只他不惧强权,与许昶站在了一处。 背脊虽微微弯着,铁骨却铮铮。 此一举,无异于与其他皇子分了高下,也落进了圣上眼中。 他年纪大了。 最忌皇子相争,觊觎皇位。偏那几个皇子为着储君之位斗得是不可开交,满朝文武重臣也都纷纷站队,纳入他们麾下。 这时突然冒出个不争储君之位,也不畏惧强权的皇子,圣上心里是有几分宽慰的。 此事到底算不得大事。 便是有皇子作证,确凿了霍子毅偷进女客院落,调戏姑娘一事,圣上也没有重责。 谢昀包庇霍子毅,罚了三月俸禄。庆王教子无方,罚俸半年。 至于罪魁祸首霍子毅,禁足庆王府三月,期间无诏不得出。 早朝后,圣上特地宣了六皇子留下说话。 谁也不知道父子俩究竟说了什么,只是此后六皇子眼见的得了圣上恩宠,时常伴君左右。 时日长了,朝中隐隐有人猜忌,难不成这争夺储君之位的皇子又要多了一位? 但他们又兀自摇头。 六皇子不可能为储君。 莫说他身份卑微,不过是贤妃娘娘宫中一宫婢所生。就说他眼下得罪了谢昀和庆王。 一个是定远侯爷,一个是大鄞朝唯一的一个异姓王。 得罪了他们俩,无异于是断了自己的争储之路。 圣上也是这般做想,他看重六皇子原也是有这个心思。 他现下年纪大了,身子不好,身边需要个知冷知热,又不惦记皇位的皇子侍奉左右。 六皇子便是最好的人选。 再兼这几日他时常在圣上左右,一来二去,圣上也渐渐发觉自己从前忽略的这个皇子并不像自己想象中无用。 他偶尔陪圣上说话,在朝堂大事上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圣上很是惊喜,“你从前交去翰林院的策问朕也有看过,平平无奇,怎得如今竟有如此见解?” 六皇子沉默半晌,终是起身,跪于圣上面前,“父皇息怒,儿臣自知身份卑微,不敢冒头露尖,与诸位皇兄皇弟争高。” 第114章 若是实在想走,必得死了才行 竟是藏拙。 若是他蓄意隐瞒,往后叫圣上查出来,必定雷霆震怒。但他此时坦然相告,圣上反倒怜惜。 只是又问,“从前藏拙,上次在朝上却又为何出头?” 六皇子低低垂下眸去,“儿臣……儿臣不想让父皇失望。” 他又重重跪去地上,“儿臣有私心,请父皇责罚。” 他有什么私心? 不过是身为不受重视的儿子,迫切想要得到父亲认可的心。 圣上不止不会罚他,还要赏他。 众人眼见得,这往日里不受宠的六皇子在圣上身边是越发看重了,连兴建皇家寺院这样的事也全权交给他,风光一时无两。 相比之下,定远侯府和庆王府就稍显落寞了。 霍子毅自是不必说,庆王得了罚俸的旨意回府后实在气不过,又将他罚了一顿。让底下人不许给他送饭。 “他是叫美色贪昏头了,本王看饿一饿,能叫他清醒些。” 庆王发了话,府里哪个也不敢给霍子毅送吃食。 庆王妃去劝,庆王也板着张脸,“如今他已是胡闹到圣上面前去了,你再护着,这次不过是禁足三月,罚俸半年。下次你便直接去给他收尸吧!” 他话说得严重,庆王妃不敢再劝。 可怜的霍子毅,本就受了罚,如今饭也不让吃了,饿了天昏地暗,又知晓了自己被圣上禁足,三月不能出庆王府的事,这对于现下的他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拍门无果,饿得疲累的身子缓缓坐去地上,他到现下心里还想着林莺娘。 不知谢昀因他受了罚,可会迁怒于她? 他惦记的姑娘此时正躺在谢昀怀里,掰着指头数定远侯爷三月的俸禄是多少,这一数,当真是咋舌,“这么多啊?” 她在心里默默算,这么多银子能买多少个姜氏和自己? 数不清。 原来可怜人的命是连达官贵人的指头缝里漏下的星点也是不如的。 眼落寞,心也萧瑟,上天何其不公,说着众生平等,但人命却分了这般贵贱。 “那庆王半年的俸禄有多少啊?” 她也听说了庆王府受罚的事,霍子毅如何她是半点不关心,只关心庆王被罚的俸禄。 谢昀说了个数给她。 林莺娘登时自他怀里坐起来,“多少?!” 她惊讶得顾不上自己衣裳还没穿,掩着的锦被因着她的动作掉下去了些许,露出里头如玉通透的肌肤来。 再往下瞧,还有一只纤妙的玉足,从锦被底下钻出来。 她丝毫不知自己眼下落在旁人眼里是怎样的旖旎春光,满心只惊诧于庆王半年俸禄数额之庞大。 紧接着又叹气,“这么多银子若是给我,我得过几辈子的好日子呀!怕是做梦都要笑醒了……” 她这一生,最汲汲渴求的便是银子。 银子能买她和姜氏的命,也能买往后数不尽的富贵日子。 她在谢昀面前从来不掩饰自己的市侩和贪婪,他轻笑,掩在被下的指悄悄游走,“你跟着我,自是有数不尽的富贵日子,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林莺娘被他的指弄得气喘吁吁,眉眼染红,还要恼着嗔他一眼,“侯爷又不给我银子花,莺娘都要穷死了呀!可不得惦记着旁人的银子么?” 谢昀对她管控甚严。 衣裳首饰随她安置,应有尽有,只是不给她银子。 林莺娘现下通身拿出来的银钱,还没有采雁每月领的月钱多。 她可不是得恼。 “你要银子做什么?雾凇院里一应开销都齐全,你出门去也有长风跟着。”他的手终于抓住了她的足,把玩抚弄,林莺娘在他的手下轻轻颤,忽而他手下一紧,低哑的声也压过来,“还是说你想要逃?这才要银钱傍身。” 他审视的眼落下来,贴着她耳畔的声音也带着警告,“你如今知晓这么多的事,是再逃不了了。若是实在想走,必得死了才行。” 林莺娘已被他拖下水。 她若是想离开他身边,只有死路一条,毕竟,这世上只有死人的嘴才最严实。 林莺娘当然明白他的话外之意,身子分明在柔软的锦被中,却是忍不住一哆嗦,娇如莺啼的声儿也带着颤,“侯爷说这话,可是吓坏莺娘了呢!” 她娇滴滴伸手去揽他的脖颈,表自己的衷心,“莺娘是侯爷的人,生死都跟着侯爷,绝无二心。” 她看过来的眉眼缠绵又羞怯,让人禁不住的心神摇曳。 帏帐又落了下来,轻轻荡,伴随着姑娘的嘤咛。 外头候着的丫鬟听得面红耳赤,赶紧低着首退下去。 晚些时候,谢昀衣衫整齐出来,他还要回定远侯府去。毕竟现下金陵城人尽皆知,这雾凇院里住着江州来的林姑娘,他再不便留宿。 今日银翘当值,她进去伺候林莺娘洗漱。 她的手将养了这些时日,已好得差不多了,期间谢夫人也找过她几次,问些林莺娘的情况,她只按林莺娘吩咐的答,顺带定远侯府有什么动静也回来告诉林莺娘知晓。 这一回,她便是知道了谢子慎房里进了丫鬟,特来告诉林莺娘。 “听说那两个丫鬟是趁着醉酒送进去的,三公子后来知道发了好大的火,但两个丫鬟都去他面前哭,他心生不舍,这才将两人留了下来,如今已是放在屋里了。” 那两个丫鬟如今已是谢子慎的通房。 她们是谢夫人特地寻来代替林莺娘的,自是都有几分聪慧,眼见谢子慎生气下榻,连忙跪去他面前扯着他的衣袖哭,“奴婢如今已经是三公子的人了,三公子不要奴婢,是要奴婢去死吗?” 谢子慎顿时停住脚步。 曾几何时,也有个姑娘站在他的面前,轻轻一笑,“三公子不能娶莺娘,莺娘也不能再嫁旁人,若是再不跟着侯爷,那三公子是想逼莺娘去死吗?” 他自然是不想她死的,也不想面前的丫鬟死。 他是最多情且优柔寡断的公子,“你起来罢,我不赶你走了,你便留在这里吧!” 丫鬟眼眸登时一亮。 夜里是另一个丫鬟打扮的娇俏来伺候他,轻纱的裙,光洁的足,露出大片大片雪白的肌,勾魂夺魄。 第115章 求公子怜惜 谢子慎不敢看,他避开眼,“我这不必伺候,你出去罢!” 丫鬟没有出去,而是咬着唇,落着泪跪在他面前,“求三公子怜奴婢。画月姐姐三公子已经收了,奴婢是随她一道来的,却被公子赶出去。若是叫二夫人知晓,奴婢便没有活路了。公子既收了画月姐姐,便也收了奴婢吧!” 他犹犹豫豫,不能决断。 面前的丫鬟却抬手,缓缓褪下那薄如蝉翼的轻纱,里头的曼妙身姿皆露了出来,她期期艾艾靠去谢子慎脚边,仰着头看他,“求公子怜惜……” 他本就是懵懂的少年,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昨夜又知晓了情欲的滋味,哪里受得了这样的蛊惑。 半推半就,终是被那丫鬟拉去了床榻。 两个丫鬟都被谢子慎收房了的消息传去谢夫人耳里,她胸有成竹,轻描淡写,“什么林莺娘?子慎有了新欢,自然将她这算不上旧爱的旧爱抛之脑后了。” 她最是了解自己这个儿子。 性子软弱又优柔寡断,旁人哭一哭,说些好话,他便心软了。想来那林莺娘在他面前掉过不少的眼泪,才勾得他一颗心不上不下,惦记得紧。 这样的消息传去林莺娘耳里,她也不稀奇。 世家大户的公子哥儿,欢喜你时自是甜言蜜语,恨不能跟你同生共死,永远在一起。那时心里有你是真的,可是这并不妨碍家中长辈反对时送上来的温香暖玉。 这不是,前些时日还为着她要生要死,转头房里便纳了新人。 其实,早在她在林府蓄意勾引谢子慎时,便想到了迟早会有这么一日。 世家大户的公子哥儿,哪个不是左拥右抱,三妻四妾?林莺娘心里清醒得很,她勾引谢子慎,原本就是想着趁着他那时对自己上头,再加上谢林两家本就有亲,逼他娶自己为正妻。 至于通房妾室,谢子慎性情软弱,自己若能勾得他娶自己,那往后他母亲谢夫人要送来人,想来他也是推拒不过的。 林莺娘果然猜中。 如今谢夫人为了断绝谢子慎对她的念想,不惜寻了两个妥帖的丫鬟送到他屋里。 林莺娘想,至此之后,谢昀想借着她的手,挑破谢夫人和谢子慎母子关系的算盘算是落了空。 但她并不担心自己的处境。 她看得分明,谢昀对她并非毫无情意,又或者,纵是没有情意他也是惦记她这副身子的。只要自己乖乖听话,顺着他的意,那她在雾凇院的日子不会难过。 只是,这一切只在平阳公主未嫁过来之前。 没有姑娘荣忍得了自家夫婿在婚前的通房,她见过了后宅算计,知晓这样的通房在主母过门后大多都暗暗打发了。命数好的,被能安安稳稳出府去。命数不好,惹得主母碍眼,那就是一抹芳魂归了西。 更何况那是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公主,她焉能容得下自己。 自己无权无势,又拿什么去与平阳公主争? 林莺娘自市井里翻身,最会的就是审时度势,也最是知道自己的斤两。 她不相信此前谢子慎花前月下时甜言蜜意的话,自然也不相信现下谢昀在榻上时随口哄自己的话。 ——什么纵是往后平阳公主嫁过来,只要自己乖乖听话,他定会护着自己。 这样哄骗人的话,林莺娘一个字也不会信。 从前在怡香馆里,她见多了这样的男人,兴头起时搂抱着姑娘说要为她赎身,等过些时日,对姑娘的心思淡了,便一脚踢开了去。 只有痴傻的姑娘会被这样的话哄住。 她们抛出自己一腔真心,却被践踏羞辱。 有实在受不了打击的,便趁着四下无人,偷偷解了身上的腰带悬去梁上,脚下的凳子踢开,姑娘便呜呼丢了命。 张妈妈见着这样的事,习以为常,只觉得晦气。 她让龟奴将人取下来,一卷草席便要将尸首扔了乱葬岗,临走前又叫林莺娘去她身上仔细翻找,看看可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取下来。 老鸨手段狠辣,林莺娘不敢不听。 她走过去。 吊死的人死不瞑目,眼是睁开的。她蹲下去,慢慢摸着那姑娘冰冷的尸首,只觉得那双眼直戳戳的,往她身上扎,每一个豁大的窟窿,都似是在述说着她的冤屈和不甘心。 那时林莺娘只觉得她可怜。 可现下想起来,林莺娘只觉得她是可怜又活该。 她置身在青楼那样的风月地,却妄想着来这寻欢作乐的恩客的真心,实在太蠢,太愚不可及,最后落得那样的结果,自然也是咎由自取。 林莺娘从小便知,这个世上,最虚无缥缈的便是所谓男子的真心。 林莺娘眼见得无数人在这上头栽了跟头——自己的母亲姜氏,已故的林夫人,怡香馆里屈死的姑娘……… 她万万不会步她们后尘。 银翘细观林莺娘眉眼,叫她无波无澜,甚是平静,心里不免有些诧异。 她来往雾凇院与定远侯府频繁,一来二去,自是知晓林莺娘与谢子慎在江州曾有过一段情,不过是阴差阳错,这才来了雾凇院。 是以她知晓了谢子慎房里有新人的消息第一时间来告诉了林莺娘。 她以为姑娘会哭,再不济,也得好生怅然若失一阵。 可她并无半分波澜,好似听到的不过是与她毫不相干的事,若不是银翘得知内情,都要以为她听来的那些事是子虚乌有的妄言。 “姑娘不难过么?” 银翘迟疑许久,还是问林莺娘,“姑娘若是心里难受,不用遮掩,银翘绝不会说出去。” 她以为自己实在贴心。 林莺娘此时一定难受极了,不过因着自己在这里的缘故才强撑着,不敢显露出来。 却未料林莺娘摇摇头。 “我为何要难过?” 她毫不在意的说,“他又不是我什么人,要难过也该是他往后的妻难过,与我何干?” 林莺娘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日子仍旧照常过。 金陵城变天了。 时近年节,突然连下了几场暴雨,冷雨夹杂着冰雪簌簌落,这对于即将迎来新年的金陵城来说不算个好兆头。 第116章 她是庆王府世子爷的人 这不是,圣上的病越发重了。 初时还能坚持着上早朝,到后来,时断时续,最后,只得抱恙养在殿中。 隔着珠帘,是六皇子侍疾左右。 他现在真可谓是圣上身边最看重的皇子,贴身伺候圣上倒也罢了,平日里事无巨细,圣上也总是会问他的意思,现在就连立储这样的大事也不避讳着他。 珠帘后传来隐隐几声咳嗽,紧接着,宫人撩起一半的珠帘,是圣上招六皇子上前说话。 “今日早朝,那些朝臣说什么了?” 如今圣上抱恙,储君之位未定,六皇子代圣上暂管国事。 但说是暂管,不过只是做圣上在朝上的眼,一应事务仍需回来禀了圣上,由他决断。 在权势这一方面,圣上不相信任何人。 六皇子听吩咐,将朝中的大小事务一应禀报给圣上。 “只这些?”圣上因在病中,声音嘶哑,精神也不大好,只看过来的眼锐利如常。 六皇子在他的注视下垂下眸去,“朝臣们的意思,立储之事,还请父皇早日决断。” 朝堂上众臣忧心忡忡。 圣上老了,却仍旧舍不得放权,立储之事迟迟未定,这对于国家社稷而言,是一大隐患。 自古以来,皇位相争,兄弟反目之事比比皆是。 皇储之位一日未定,国家社稷一日难安。 这些时日,朝臣们日日进言,希望圣上早立储君,以延续大鄞朝的百年基业。 龙榻上的圣上听了却冷哼一声,“他们自是希望朕早立储君,眼下朕的几个皇子差点将朕的朝臣都分割尽了,这立储之事一日未定,他们怕是都提着心吊着胆,日日寝食难安,可不得来催朕。” 天心难测。 圣上原本将立储的消息放出去,便是想着让几个皇子争上一争,选其中有能者居之。可等皇子们当真争夺上了,为着这储君之位闹得不可开交,圣上又开始忌惮。 他也问六皇子,“你可也想过要来争一争这个储君之位?” 圣上话说得轻忽随意,六皇子却是心下一凛,立即跪去地上叩首,“儿臣不敢。父皇明鉴,儿臣只是想侍奉父皇左右,以尽孝心,万万不敢有与几位皇兄皇弟争夺储君之位的念头。” 这有没有的,光说有何用? 六皇子低着头,不敢窥视天颜,只觉得圣上的目光落在他俯趴的脊背上,良久,才缓缓挪开。 “你瞧你,吓成这样。朕不过与你说笑罢了,快起来罢。” 六皇子起身,仍垂首候在圣上身边。 晚些从殿中出来,才觉出自己起了一背的冷汗,连背上的衣衫都湿透了。 这样的话,他自然想办法和谢昀见面,说给他听,“谢大人,怎么办?父皇他似是也疑上我了。” 伴君如伴虎,六皇子这几日随侍圣上,心里忐忑得紧,生怕一句话说错,给自己惹来祸端。 他在宫里孤立无援,只能来寻求谢昀的帮助。 “六殿下莫慌。”这样的时候,谢昀还有闲情逸致泡茶给他,“圣上本就多疑,如今怀疑到六殿下身上本就是意料之中的。” 六皇子忙问,“那我现下该做什么,才能解了父皇对我的怀疑?” “六殿下什么都不必做。”谢昀淡淡道:“要知做多错多,反漏了马脚。圣上既喜欢殿下是孝子,殿下便一心做他身边的孝子便好,时日长了,圣上自然解了对殿下的疑心。” “什么都不必做?” 六皇子喃喃,他有些迟疑,“这样,父皇当真能解了对我的疑心吗?” “当然。”谢昀见六皇子神色恍惚,心尤未定,又开口,“六殿下若实在不放心,微臣也可做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来转移圣上的注意。” “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 厢房内两人在密谋大事,厢房外自有人候着,不让闲杂人等靠近分毫。 此处是丽春堂。 这样的青楼楚馆里,人多混杂,最是好将行踪湮灭。再兼此地是贵客之所,人迹罕至。 可也有例外。 秋儿姑娘今日叫客人缠住,灌了不少酒,按说从前她是不会伺候这样的客人的,毕竟她是庆王府世子爷心尖上的人,丽春堂从来哄着她。 可是近些日子,霍子毅叫林莺娘蒙了心,已是许久未来丽春堂了。 青楼楚馆这样的地方,自来也是爬高踩低的。老鸨从前哄着她是因为她能哄着霍子毅过来,那霍子毅可是庆王府世子,挥金如土的主儿。 如今霍子毅许久未来,老鸨脸色立即就变了,往日里的和颜悦色是再没有了,还因着秋儿平时拿腔拿调对她越发刁难。 明知那客人难缠得紧,却非要让秋儿去伺候他。 秋儿也是没有法子,她失了霍子毅,便没了靠山,只能过去伺候。 毫无意外被灌了满腹的酒。 喝醉了酒,昏头昏脑,也不知怎的便踉跄着就往贵客厢房来,嘴里还嘟囔着在骂霍子毅,“什么世子爷,就是个喜新厌旧的混蛋!嘴上说的不知多好,转头就将我抛下……” 她边骂边踉跄走,刚刚靠近厢房,就叫人拿住。 是一柄冰冷的剑抵住她脖颈。 秋儿叫那冰凉惊得一哆嗦,瞬间清醒,“爷,这是做什么?” 她声音害怕的打着颤儿。 青山没回答她的话,只让她好生待着。 等到里头谈完话,六皇子已在暗道里离开,青山才带着秋儿进去。 屏风后坐着一个郎君,看不清模样,只是不言不语的样子颇是叫人心惊。 青山对着屏风后出声,“公子,这人方才想闯进来,叫我拿住了,公子想如何处置?” 出门在外,身份需得隐藏,他只唤谢昀“公子”。 秋儿听了这话忙对着屏风后的人求饶,“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走错了路,公子,公子,您饶了我罢……” 她极有眼力见,金陵城这样的富贵地,到处都是达官显贵,不管哪一个,都是她惹不起的祖宗。她连连求饶。 只是已是迟了。 屏风后的声音凛然有度,听不出情绪,“这样的小事,还要来问我?” 这便是让青山自行处置了。 青山有点迟疑,再道:“公子,她是庆王府世子爷的人……” 第117章 金陵城第一美人 青山之前得了吩咐去跟着霍子毅,见他往来丽春院频繁,偶有几次,也见过秋儿娇俏笑着搂着他的腰送他出来。 这一来二去,混了个脸熟。 方才青山本打算自己解决,到底顾念着定远侯府和庆王府平日里交好,他以为自家侯爷或是会看在霍子毅的面上放过她。 却未料屏风后的声音冷若冰霜,不容置疑,“收拾干净。” 这便是要了秋儿的命。 她如何听不出来,脸色仓惶,当即被吓住,下意识就想逃。 青山眼风锐利,动作利落。 一剑出鞘,便径直割了她的喉。 秋儿姑娘不可置信地睁着眼,身子软塌塌倒了下去,脖颈处豁大的口子,咕噜噜往外冒血,地上洇着一滩红,触目惊心。 临死前的那一刻,她的耳边似是响起霍子毅的声,是惯来哄她的话,“等年节过了,本世子就替你赎了身,带你进王府去。你一辈子伺候本世子,可好?” 她等不到霍子毅来赎她,也等不到年节来。 她闭上眼,死在了这年的冬天。 可怜的姑娘,床榻脚边的青砖底下还藏着数十两银子,那是她攒着为自己赎身的钱。 这事青山办得不利落。 本来将人偷偷带出去,悄无声息让她消失的办法有很多。但她现在却死在了厢房里,还死在了谢昀面前。 他从屏风后走出来,脸上明显带着不满。 青山低下头去,“是属下失职,请侯爷责罚。” 他自知犯了两个错,一不该带秋儿进来,二不该当场一剑结果了她的命,弄得这满地血腥,污了自家侯爷的眼。 谢昀抬脚往外头去,冷冷丢下一句,“既知错,收拾完了,回头自去领罚。” 青山垂首应下。 不过是丽春院里死了个姑娘,这样的地方,死人原就是常事。 只是秋儿姑娘到底特殊些。 青山给足了老鸨银子,若是霍子毅回头来寻,便只说人是喝醉了酒,自个儿跌进荷花池里淹死了。她无父无母,又无姓名,就连坟茔也是没有的,霍子毅无处去寻。 不过他也不见得会寻,花楼里一个寻常姑娘罢了。 这丽春院里多的是姑娘。 没了秋儿,还有春儿夏儿冬儿。 谁会记着她,谁会知道她凄惨死在了这年的冬日里…… 或许,林莺娘能猜见。 谢昀到底回了雾凇院一趟,换了身干净衣裳又重新出门去。 他行色匆匆,换下的衣裳自有采雁过去收拾。 她瞧见了什么,忙拿去给林莺娘瞧。是鸦青色衣摆上一片血迹,因着颜色深,需得凑近了细细看才能瞧见。 采雁嗫嚅着声,问林莺娘,“姑娘,这是哪来的血?” 是秋儿的血。 她脖颈处那样豁大的一个口子,流了满地的血,谢昀从她尸首旁边过,到底不慎沾上了些许。 他又素来爱洁净,这才回来换衣裳。 林莺娘将那蹭了血的衣摆凑近鼻尖闻了闻。 她闻出这是人血。 她自跟着谢昀,见过不少血腥场景,对人血的味道很是敏锐。 但那都是在江州才有的事。 自到了金陵,除了偶有内宅里的算计,大多数时候当真算得上是岁月静好,她都要险些忘了那些在谢昀手底下死里逃生的日子了。 而且谢昀也装得温文尔雅。 自来了金陵,他便是金陵百姓口中风月隽秀,公子无双的定远侯爷,青山玉骨,自是端谨自持,不染尘埃。 如今谢昀衣摆上沾的血,却是从哪儿来? 谢昀方才林莺娘还瞧见了,行动自如,从容不迫,并未受伤。 那这血,只能是旁人的。 这样的事总是血腥。 林莺娘不敢想,收起手里的衣裳,好生交代采雁,“不要声张,就当没瞧见。” 她不是生事的人,只想安安分分在雾凇院里好生待着,等着姜氏的信来带她离开。 但林莺娘很显然不能如意。 没过两日,不知哪儿便传了些风言风语出来,道这远来金陵定远侯府的贵客生得貌若天仙,是这金陵城里的第一美人。 这样的消息原本是捕风捉影,毕竟这姑娘日日在雾凇院里待着,出门也戴着遮面的帷帽,外人谁也没瞧过脸。 但耐不住口口相传,三人成虎,捕风捉影的事儿传起来也是津津乐道。 传到后来,更有甚者言之凿凿,说前段时日庆王府的世子爷被圣上禁足便是为着这位姑娘。 那庆王府的世子爷金陵城谁人不知? 是个最垂涎美色的浪荡公子。 有他的经历作证,这事越发传得邪乎,到最后,金陵城第一美人已是不够,恨不能将她比作天上的嫦娥仙子才好。 这样的话,林莺娘听在耳里,惊在心上。 她在金陵城的身份不能为外人道,自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如今却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她担心自己是谢昀外室的身份也会被抖落了出来。 林莺娘有几日不敢出门。 她让采雁出去探探消息,采雁回来对她道:“姑娘放心,外头只说姑娘是定远侯府的远亲,此次是随侯爷一道来金陵看病的。旁的一无所知。” “这样奇怪?” 林莺娘微蹙着眉,很是不解,“为何突然传出这样的流言出来?” 不止她奇怪,定远侯府的谢夫人也很是诧异。 按说那天来宴席上的贵客都是皇室宗亲和达官显贵,传不出这样的话来。 思来想去,只有霍子毅一个是惯来混不吝的,他做得出偷偷摸摸去女客院落调戏姑娘的事,想必不知是在哪儿喝醉了酒胡乱说的话,却叫有心人听见,传成现在这副模样。 谢夫人一时只觉头疼。 眼下金陵城传得这样沸沸扬扬,无异于是将林莺娘送到众人眼前,这往后她若是再想收拾林莺娘,可就难了。 当然,这还不是最头疼的。 谢子慎这些时日因着屋子里那两个丫鬟的缘故,好不容易对那林莺娘淡了些,如今四下却都在传林莺娘的名头,难保他不会重新惦记起对她的心思。 谢夫人愁的呀,早起鬓上都多了几缕白发。 李嬷嬷小心翼翼替她摘了去,温声劝慰,“夫人不必忧心。不过一个小丫头罢了,哪值得夫人这般为她费心。自从三公子从江州回来,夫人都没睡过一夜整觉了。再这般操劳下去,夫人的身子怕是熬不住。” 第118章 晚些时候再来,趁着夜色也好相会呀 谢夫人是没睡过一夜整觉。 她叹气,“你不知道,自子慎回来,雾凇院那位又带了那林莺娘过来,我这颗心啊!便是时时提着,一日不曾落下来过。” 她心思多敏锐。 自雾凇院瞧见林莺娘的第一眼就瞧出她不是个安分的主儿,怕是没那么好对付,这才想着借冠礼的机会早早收拾了去。却没想到她布置得那样缜密,还是叫林莺娘逃脱了。 想到这里,谢夫人头疼更甚,她揉着额角,满面愁容,“这林莺娘一日待在金陵城,我便是一日也别想安生。” 谢夫人忧愁得没错。 谢子慎好不容易淡下去的心思又叫这流言给提了起来,他看着屋子里伺候他的两个丫鬟,俱都是按着林莺娘的模样性子找的,生得花容月貌,性子也温柔小意。 但到底只是像,并不是她。 褪去了前几日初经人事的懵懂兴奋,他现下对林莺娘的感情越发复杂。 有时看着怀里婉转承欢的丫鬟也会在想,她是不是也曾这样,在他兄长的怀里婀娜绽放? 这样的心思,叫嫉妒。 一旦起了,便一发不可遏制。 他嫉妒兄长向来处处压自己一头,也嫉妒自己心爱的姑娘叫他抢走,如今自己怀里抱着的不过是个赝品罢了。 他头一次在榻上发狠。 丫鬟叫他吓住,哀哀怯怯地求,“公子轻些,奴婢受不住……” 他匆匆发泄,下榻去穿衣裳,往日温柔和煦的脸上此刻神色阴沉得紧。 榻上的丫鬟拢着锦被坐起,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提着心问他,“公子,您要去哪儿?” 谢子慎没回答,穿好衣裳,摔门出去。 他要去找林莺娘。 他知道林莺娘在雾凇院里。 正逢今日有外邦来使,宫中有盛会,谢昀这样的重臣,自然得在宴席上。 他出不了宫,正好给谢子慎机会。他自冠礼后露脸人前,谢夫人便不好再以生病的由头拘着他在府里。 谢子慎出府出得很顺畅,只是到了雾凇院,却叫人拦住。 是长风。 他挡在雾凇院门前,拦着谢子慎不进寸步,“此处是雾凇院。三公子来此,有何贵干?” 他是武夫,谢子慎不过一手无寸铁的文弱公子,强闯不过,他反端起架子,“林姑娘乃是我侯府贵客,如今因病养在雾凇院里,我得了母亲的命来看她,有何不妥?” 长风仍拦,面无表情,“侯爷有交代,林姑娘未出阁,三公子乃是男客,私下相见不妥。不如三公子回去,请了二夫人一同过来。” 谢子慎听了心下冷哼一声。 他从不知自己的兄长是如此冠冕堂皇之人,这雾凇院是他私邸,他自己瞒着人不知经角门进去过多少回,如今到了自己这里,却编出尚未出阁,不便见男客的说辞来。 但谢夫人耳提面命有交代,林莺娘是谢昀私下养在雾凇院里的消息不能说。 谢昀与平阳公主有婚约,若是闹开了,叫平阳公主知晓,那定远侯府也受牵连。 谢夫人还知晓自己儿子的性子,又拿林莺娘来威胁他,“你纵是不顾定远侯府,你也得想想那林姑娘吧?未出阁的姑娘若是被人知晓养在外头当了外室,碍了平阳公主的眼且先不说,光是这世人的眼就能将她戳烂了去。” 他到底对林莺娘还留有旧情。 “好,我不进去。你传个话给林姑娘,让她出来见我。这光天化日,总不算私下相见了?” 长风没法子,他到底是主自己是仆,唤了个小厮来传话。 只是府里的林莺娘听了却是眉头一蹙,“他怎么又来了?” 她现下觉得谢子慎委实难缠得紧,自己已跟他说过不知道多少次划清界限的话了。原以为他现在有美相伴,不会再来寻自己。 未料这才几日,又找了过来。 她让兰秋随意出来打发他。 兰秋性子稳妥,说话也滴水不漏,只出来说林莺娘晨起身子不适,现下已歇着了,大夫吩咐她要静养,不好打搅,请谢子慎过几日再来。 若是从前,这话谢子慎便信了。 但他如今屡次三番被林莺娘推拒,已经知晓这是她惯来推诿之词。 “林姑娘病了?正好,我进去瞧瞧她,若是严重,回府去也可禀了母亲去宫里请太医来瞧姑娘,莫要耽搁了去。” 他仍是执意要进去见林莺娘。 长风自是不肯,两人在雾凇院门前争执不下。途经的百姓瞧见这边的动静,隐隐有过来看热闹的打算。 好在采雁适时得了林莺娘的吩咐出来,“姑娘已经醒了,只是这病容憔悴,实在不便见三公子。姑娘说了,三公子是得了二夫人的意过来瞧她,她心下感念,自是不能拂了二夫人的好意。过两日好些了,定亲自去侯府谢二夫人。” 这是对外的说辞。 采雁走上前,走近谢子慎身边悄声道:“三公子莫恼,侯爷看我家姑娘看得严,三公子这样声张,姑娘哪敢出来见您?若是您执意要见姑娘,不如晚些时候再来,趁着夜色也好相会呀!” 采雁是林莺娘在江州便跟在身边的丫鬟。 谢子慎对她的话不疑有他,“好,那我便信她这一回,晚些再来。” 他离开后,采雁和兰秋一同回来禀林莺娘。 采雁好奇问,“姑娘,晚些您真的出去见三公子呀?” “我出去见他做甚么?”林莺娘不过是推辞谢子慎的话。 “那要是三公子一会儿又来缠着姑娘可怎么办?” 总归他是主子,骂又骂不得,赶又赶不走,委实难缠。 林莺娘想了想,招银翘上前来,俯身在她耳边说些什么。 “我知道了,姑娘。” 银翘领了吩咐出门去,她去找了李嬷嬷,将今夜林莺娘要与谢子慎私会的事告诉她。 又添油加醋道:“那林莺娘果然不是个安生的,既有了侯爷还不罢休,巴巴吊着三公子也不肯放。好在是叫我偷偷听见了,嬷嬷您快些去禀了二夫人,若是当真叫三公子被她勾住可怎么好。” 第119章 你现下,不是该在湖边与我私会吗? 说的是呢! 李嬷嬷连忙来禀谢夫人。 此番算银翘立了功,李嬷嬷临走前还赞许的看了她一眼,“好好盯着林莺娘,有事便来报,你为夫人立功,夫人自是记着你的。” 银翘忙装着受宠若惊的模样应下。 可惜,她现下再也不是从前的银翘了,林莺娘大把的衣裳首饰砸下去不是假的,她得了切切实实的好处,怎么会为了这样虚无缥缈的两句话便动心。 李嬷嬷一走,她便不再装了,看着李嬷嬷匆匆离去的背影冷哼一声,自回雾凇院去。 李嬷嬷不敢耽搁,立即回来禀了谢夫人。 “他竟又去找她了?” 谢夫人骤听这消息,只觉眼前一黑,紧接着咬牙骂那两个丫鬟,“不争气的东西,连爷们的心也管不住!” 两个丫鬟被提过来问话,俱都是哭哭啼啼。 问她们谢子慎去了哪儿,也是摇头,“公子出去的仓促,什么也没跟奴婢说。” 再招门房来问。 谢子慎果然急匆匆出门去了,到现下也未回来。 “公子出去了,还不快去找?” 谢夫人当真是慌了,她先前瞧见谢子慎见林莺娘那魔怔样儿,那还是在园子里,光天化日,到底避讳些。这要是让他们私下见了,那还得了? 她要找人去寻谢子慎,好在是叫李嬷嬷拦了下来。 “夫人莫慌。如今这样大张旗鼓的去寻,岂不是告诉旁人三公子要与那林莺娘私会?” “那现下该怎么办?” 谢夫人抓着李嬷嬷的手。当真是心急则乱,她现下脑中一团浆糊,什么法子也想不出来,只一心要拉住谢子慎回头是岸。 “夫人莫急,银翘不是告诉了我们他们私会的地方吗?我们只需找几个签了死契的家奴,早早在那儿守着,只要公子一露脸,我们便将他带回来,到时夜色也深,神不知鬼不觉,也不会污了三公子的声名。” “对,对……” 有了主意,谢夫人才算缓过神来,她忙让李嬷嬷亲自带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家奴过去,又交代,“务必将人给我好好带回来,若是不肯回来,便打晕了,不必手下留情。” 李嬷嬷领了吩咐,要去带人离开。 “等等……” 谢夫人又出声唤住她,李嬷嬷回头来看,谢夫人脸色阴暗的可怕,“你再去找个人,等你们走了之后让他装作子慎的模样在那儿等着。” 谢夫人有了主意。 她要将林莺娘与人私会的事告诉谢昀。 这世上没有哪个男子忍受得了自己的外室在外面偷人,他必去捉奸,到时抓林莺娘一个人账并获,百口莫辩。 谢夫人了解谢昀。 他性情狠辣,比之自己,尤甚许多。 林莺娘闹出这么大的丑事,落在他手里,她的命数便算是到头了,也算报了自己记恨她害得谢子慎如此的仇。 李嬷嬷跟着谢夫人多年,自是明白她的意思,“夫人放心。” 她带着人匆匆离开侯府。 林莺娘约了谢子慎戌时在湖边桥头私会。 但李嬷嬷带着人去桥头,却扑了个空。 谢子慎并不在这里。 他装作府里的小厮,偷摸着混进了雾凇院里。 谢子慎到底几番被林莺娘蒙骗,如今是再不敢相信她说的话,不知她这话中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思来想去,还是要自己进府一探虚实。 他花了银子,买通了出府采买的小厮,打扮成他的模样偷摸进了雾凇院。 此时距离戌时尚有一段时辰。 但姑娘如要按时赴约,此时也该梳妆打扮起来了。 可院子里静悄悄,借着夜色遮掩走进去,隐约能听见姑娘和丫鬟打趣的声儿。 是采雁在说话,“算算时辰,这时谢三公子该在桥头等着姑娘了。” 银翘在接话,“凭他等着,等到明日也见不着姑娘。他哪儿知道,咱们姑娘才不会去赴约,不过是诓他的。他眼巴巴等着,只等到二夫人带着人去拿他。” 她现在当真是林莺娘的人了,和她同气连枝,沆瀣一气。 再来,是久违的姑娘的声,微微叹气,“早知他是如此痴情的人,当初原不该去招惹他的。” 这是林莺娘难得觉着后悔的一件事。 但如若从头来过,她依旧会如此做。 她得先活下来,才有命去惋惜旁人。 只是这番对话落进谢子慎耳里便全然不是如此了,他隐在黑暗里,身侧的手狠狠攥紧成拳,手背上青筋显露。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他咬着牙。 从前有多爱,如今便有多恨。 自己的一腔真心被辜负,她将从前对自己的情意也视作招惹。如今对他,更是避之唯恐不及。 他又想到金陵城那些流言。 谢昀抢了她,如今庆王府的世子也惦记她,她是那样美好的让人心生欢喜的姑娘。可本来,这样的姑娘该是自己的。 他执念已深,不可自拔。 屋子里主仆几人没说几句,林莺娘便犯困。 时辰不早了,今日谢昀宫中赴宴不会回雾淞院,她索性也早早歇着。 采雁她们伺候她歇下,落下帘来,屋子里的烛火也熄了。 这样悄无声息的夜里,有人轻轻推开了姑娘的门。 静夜里“吱呀”一声响,很轻,但林莺娘刚入眠,睡得不熟,她听见转过身来,“是采雁吗?” 她以为是采雁进来。 但来人没有应声。 他缓缓朝着榻上的林莺娘走来,屋子里没有烛火,只有一点月色从窗中漏进来,朦朦胧胧。 林莺娘不明所以,拢着被坐起身来,借着这朦胧月光,她慢慢看清了面前人的脸。 不是采雁…… 她惊讶着,磕磕绊绊出声,“三……三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现下该是在湖边桥头等着才是,又或者被谢夫人派来的人带回了侯府。 ——他无论如何,也不该在这里。 谢子慎的脸在月色下显得有些阴郁,声音也低哑,“我怎么会在这里?莺娘,我是不是也该问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现下,不是该在湖边与我私会吗?” 他步步上前,逼近她,“莺娘,你是诓我的,你从未想过要与我私会,是不是?” 第120章 今日权做是你欠我的 他已逼至榻边。 林莺娘身上只着了贴身的亵衣,拢着被警惕往后退,试图出声稳住他,“不是的,三公子。我……” 她还未辩解,便叫谢子慎打断,“你是不是又想用什么藉口来诓我,蒙骗我?莺娘,我在你心里,是不是很蠢?” 他神情隐约窥见癫狂。 林莺娘摇头,“不是……三公子你听我说……” 但谢子慎听不进她的话,他自顾自苦笑,“我是真的很蠢。当初你说欢喜我,我便信了,可是你当真欢喜我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推开我,骗我,你根本就不曾欢喜过我。” 他终于窥见事情原本的模样,却不肯相信。 “你为什么不欢喜我,却要来招惹我?为什么招惹完我又要将我推开?” 谢子慎眼神骤然变狠,俯过身来狠狠擒住林莺娘的肩,红着眼,厉着声,“莺娘,你该欢喜我的,我们本该就是一对的!” 他知晓了人事,再不是从前那个稍稍碰着她就脸红心跳的小郎君。 他知道了男女之事是何等亲密。 他也要与她这般亲密。 他如狼似虎般扑下来。 林莺娘眼疾手快,从他扑过来的身下躲开,也顾不得穿鞋,赤着脚便往外跑,同时扬声唤人。 没有人应她。 院子里静悄悄,丫鬟都被谢子慎下了迷药。 这又是后院,长风不便来,往常都是丫鬟过去传话,任她叫破喉咙前院也听不见声响。 她孤立无援。 只能想法子自救。 谢子慎已经追了过来,男女力量到底悬殊,何况他生着怒,力气更甚从前许多。上前两步便抓住了林莺娘的手臂,他又急又怒,下手半点没有轻重,拉着她便要拽进怀里。 林莺娘手忙脚乱来推搡他。 推不过。 他来前还喝了酒壮胆,力气出奇的大。 “莺娘……莺娘……” 谢子慎一边唤,一边要低头来寻她的唇和颊,他神智已然癫狂,既然得不到她的心,那便得到她的人。 “三公子,你冷静一点!我如今是你兄长的人!你——你不能这样——” 林莺娘挣扎着躲开,企图利用谢昀的威望来震慑住谢子慎,但他现在满心满眼都是面前的林莺娘,其他种种尽皆抛到脑后去了。 所谓色胆包天,不外如是。 他还要扯着林莺娘往榻边去,林莺娘叫他这举动吓得心惊肉跳,越发死命挣扎,挥过去的手蓄着长长染着蔻丹的指甲,没留神就刮在了谢子慎面上。 一阵刺痛传来,他面上划出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不大,也不算多疼,却叫他神智清醒了些。 但谢子慎却是越发生怒,他咬牙看着林莺娘,“为什么不肯?你不是说你心悦我吗?那日林府书阁你邀我去赴约,不就是存了要将自己给我的心吗?” 他当时被情爱蒙混了头。 现下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他冷静下来,回头审视,才发觉出其中的蹊跷来。 但这反倒是他最不能接受的。 ——原来她或许从始至终都没欢喜过自己,所谓的甜言蜜语,郎情妾意,都不过是她故意编织的镜花水月。 她倒是抽身的痛快,毫不留情,只余自己无限悔恨,悔恨那日书阁里没能赶到她的身边。 悔恨自己无用,眼睁睁看着她抛下自己去到自家兄长身边。 谢子慎动作蛮横,将她强行拽去榻上,“那日是我没赶上,今日权做是你欠我的。” 她欠他一份情,便用一场欢好来还。 林莺娘岂能如他的意。 她是青楼楚馆里摸爬滚打长大的姑娘,自然有数不尽对付男人的法子,也最是知道男人的痛处在哪里。 谢子慎只顾压她去榻上,并没留意她寻着时机,蓄意踹来的一脚。 那是男子最不能为外人道的地方。 寻常姑娘是连看也不敢看的,她却在这关头出奇的冷静,对准时机,狠狠踹了上去。 疼—— 谢子慎当即松开了手,捂着那疼痛不能言的地方,佝偻着身子蹲了下去,满头满背都是霎时便疼出来的冷汗。 他张了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疼痛太过,他几近失声。 林莺娘趁着这时机,跳下榻便赤着足往外跑,她着急拉开门,正对上外面郎君拉开门的手。 险中逃生,姑娘霎时仓惶哭出声来,“侯爷……” 外头的人正是谢昀。 他得了谢夫人暗送过来的消息,并没着急出宫。他知道林莺娘的本事,能被谢夫人堂而皇之告诉自己,想必林莺娘有自己脱身的法子。 宴席散后,他径直回了雾凇院。 今日的雾凇院出奇的静,外头竟连个守夜的丫鬟也没有。 这是极不同寻常的。 谢昀知道是出事了。 他快步来林莺娘房里一探究竟,未料刚拉开门里头哭成泪人的姑娘便扑进了他的怀里。 里头乱糟糟,满是狼藉。 她挣扎逃跑时推倒的桌椅,上面还有采雁特意留给她夜里口渴喝的茶水,只是茶壶杯盏方才不慎被她拂去了地上,碎瓷一地。 姑娘赤着足,又惊慌失措,难免踩上去。 细碎的瓷片扎进了脚底,玉白的足淋漓流着鲜血,触目惊心。 谢昀的眼在触上她受伤的足上时一瞬间霜寒。 谢子慎忍着痛追出来,在看到谢昀的一刻浑身的胆立即吓没了,再看他眼底霜寒,更是腿软,哆嗦着唤他,“兄长……” 谢夫人漏夜赶来雾凇院。 外人瞧着,这是江州来的林姑娘身子不好,她过来探望。 实则,她是过来收拾谢子慎的烂摊子。 李嬷嬷在湖边等了许久,莫说谢子慎了,就连林莺娘的影儿也没瞧见。 她专程带来的人自然也用不上,赶忙带着人回侯府去禀谢夫人。 谢夫人一听便知不好,她最是了解自己的儿子,看着温吞好说话,却最是执拗。 白日里没能如愿见着林莺娘,怎能甘心。 如今他不在湖边与林莺娘私会,想必便是进了雾凇院去偷偷见她。 谢夫人忙带着人过来。 她想得果然不错。 谢子慎偷进雾凇院,欲要对姑娘行不轨之事,被抓了个正着,眼下正扣在雾凇院里,等着谢昀发落。 第121章 正所谓长兄如父,我便替母亲管教一二 谢昀对这个弟弟自是手下毫不留情。 唤了人来,将他押在庭下,执杖便打。 雾凇院里灯火通明,谢夫人急匆匆赶来,刚至月洞门,瞧见的便是这么一幕。 那行刑的小厮手里的刑棍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 每一下,都敲在她这个母亲的心上,痛彻心扉。 “住手——快住手——” 谢夫人赶来谢子慎身边,将他护住,抬眸去看谢昀,却是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怒意,好声好气询问,“琢章,你这是在做什么?他可是你的亲弟弟呀!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竟闹到要上刑的地步。” 谢昀本是立在廊下亲自监督行刑,见谢夫人来才缓步下来。 “母亲来了?” 他不疾不徐开口,面容也沉在廊下的烛光阴影里,晦暗难明。 “谢子慎登堂入室,欲冒犯我定远侯府的贵客,叫我拿住。这样的事本是该告知母亲,只是时下夜已深,想来母亲已经睡下,不便搅扰。正所谓长兄如父,我便替母亲管教一二。” 他话说得不无道理,谢夫人也寻不出错处来。 本来这雾凇院便是谢昀的私邸,谢子慎擅闯不算,还觊觎谢昀的外室,欲对她行不轨之事。 桩桩件件,都是叫人难以启齿的错处。 谢夫人也为他汗颜,只是人还得护着,毕竟是她心尖上的肉。 她强撑着一抹笑来,对谢昀道:“这其中,许是有什么误会,子慎来看林姑娘,原是我吩咐的。这金陵和江州山水迢迢,我怕林姑娘不习惯,想着她和子慎从前在江州见过,比我更好亲近说话。这不,便让他过来问问,看这里可有什么不妥当之处,我好派人来添置。” 当真是拳拳慈母之心,为了护着谢子慎,个中缘由尽往自己身上揽。 总归她是长辈,又为继母。 谢昀能责罚谢子慎这个亲弟,却不能奈何得了她分毫。 采雁却是护着自家姑娘。 她已叫长风唤醒,见着自家姑娘狼狈模样心疼得不行,刚为林莺娘取了足底的碎瓷片,端着满盆血水自房里出来,不妨刚出门就听见谢夫人为谢子慎辩解的话。 到底是为自家姑娘争不平,采雁径直出声,“那他欲要对我家姑娘蓄谋不轨呢?难不成也是二夫人授的意?” 府里有哪个丫鬟如此大胆,主家讲话也敢擅自插嘴。 谢夫人叫她这一阵抢白,脸色登时不大好看,强挤出的笑险些没撑过去。 她知道采雁。 上次林莺娘去定远侯府赴宴,身边带着的便是这个丫鬟。 不想有其主便有其奴。 林莺娘难缠,她这个丫鬟也是不遑多让,仅一句话便险些让人下不来台。 好在谢夫人到底是见多识广,来时便已想好了全部说辞,“这也怪我,临出门前他喝了些酒,本是要歇下的,只是惦记着林姑娘的身子,定要他过来看看。” 她看向谢昀,“你也知道你弟弟,他平日里性子是最和煦好说话的,怎么做得出这样的事来?许是方才酒意上头误将林姑娘当成他屋子里的那两个丫鬟了。既是无心之错,林姑娘也并没出什么事,如今人打也打了,罚也罚了,不如就看在母亲的面上,就此作罢?” 她话中句句都在为谢子慎开脱。 见谢昀眉眼不动,索性咬牙,执帕抚着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却是将所有揽在自己身上,“琢章,千错万错都是母亲我教导无方,你若实在要怪罪,便怪罪我这个母亲吧!” 她话虽如此说,心里却知谢昀必不能怪罪她。 毕竟人前他们可是金陵城里人人称颂的母子,继母慈爱,继子孝顺,怎能为着这点小事便伤了母子的情分。 谢昀从始至终眼底淡漠,静静看她演戏。 自谢夫人进了定远侯府,这么多年来,她都是这副作派,一面装得慈爱,一面却倚仗着继母的身份处处压制他。 她知道这世上的规矩礼法从来站在她那边。 谢昀纵是再厉害,再能干,他到底是人。 只要是人,但凡活在这世上,终究越不过这世上的礼法规矩去。 自己一日是他母亲,他便一日只能听自己的话。 定远侯爷又如何?还不是处处受制。 大鄞自来以孝道治天下,他若是敢违逆自己,明儿参他的折子就能递去圣上的案桌上,削了他这定远侯爷的爵。 谢夫人成竹在胸。 她扶着李嬷嬷伸过来的手,装模作样,还要颤巍巍跪去地上,“算是我这个做母亲的亲自跪下来求你了……” 她到底是没跪下去。 谢昀亲自过来扶她,“母亲这是说的什么话?儿子不孝,岂敢问责母亲。” 谢子慎挨了几板子,他身子弱,当即晕了过去,但到底是被谢夫人带了回去。 庭院里的人散了,谢昀进来看林莺娘。 屏退了丫鬟,他坐去榻边,屋子里只燃着一盏烛火,落进他眼里,轻轻一晃,林莺娘难得地从他神色里看出了几分孤寂来。 她已经知道前院的事了。 谢夫人想的没错,谢昀到底是人,人活在这世上,总有许多想做不能做,想为不能为之事。 便是如谢昀这般运筹帷幄,在后宅之中,谢夫人的算计之下,也仍是处处受制于人。 林莺娘未曾见过无所不能的谢昀这般模样,抿着唇想了想,到底出声来宽慰他,“侯爷,我没事,你别因着我的事在心里置气……” 她以为谢昀是因着没能未自己出头而如此。 姑娘难得这样贴心。 谢昀垂眸看她受伤的脚。 鞋袜是尽腿的,玉白的足搁在脚踏上,伤处已叫采雁包扎好了,瞧不出方才的鲜血淋漓来。 半晌,他淡淡问,“疼吗?” 按着姑娘方才宽慰他的话,她此时该装得格外体贴人的模样摇头说不疼。 但她一撇嘴,格外委屈,“疼……” 这声“疼”她都绕了十八个弯,娇滴滴,似要溢出水来。 再看眼底,也是红的,还有方才包扎时疼出来的泪,她格外娇气,可怜兮兮向他道委屈,“侯爷,您不知道。方才都快吓死我了,好在侯爷回来的及时,不然莺娘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第122章 竟然就这样断了他一条腿 其实谢昀回来得不及时也无妨。 按着方才的情形,谢子慎已叫她那一脚险些踢废了去,是再不能逞凶作恶了。 当然这样的事林莺娘不会告诉谢昀。 她将所有功劳都推给他,又装得劫后余生的庆幸模样,轻轻依偎进他的怀里,“侯爷,我实在是吓坏了,心肝儿现在还砰砰直跳呢!” 温香暖玉,美人在怀,什么样的凡尘俗事,也能抛到九霄云外去。 他眉眼间的寂然终于松动了些许,也有兴致来逗她,同她说话,“现在知道吓坏了?方才下手那样狠,就不怕废了他?卫青黛那样心疼她这个儿子,可是不会轻易放过你。” 林莺娘仰头讶然,“侯爷知道了?” 谢昀颔首。 他自然知道,谢子慎追出来时脚步虚浮,脊背佝偻着护着那处,再添那脸色煞白,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显然受了重击。 林莺娘捞过耳边垂落的一缕青丝,将那青丝勾在指尖绕,“废了也是他活该!” 她自青楼中混迹长大,最是看不上这样霸王硬上弓的龌龊行径。 又道:“那二夫人早已是将我视作肉中刺,眼中钉,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她早不会轻易放过我了,也不差多这一遭。” 她浑然不在意。 所谓债多了不压身,恐就是如此了。 在某些时候,她和她那个常年浸淫在赌桌上的生父还是有那么些相似之处。 只是杨盼山赌的是银钱。 林莺娘赌的从来是人心。 谢昀将那一缕青丝从她手里解救出来,捏着她的指慢慢把玩,十指纤纤,指尖温润如玉。 她在这金陵城将养得极好,十指不沾阳春水,比之从前那林府里更甚。 任是谁也瞧不出,这样娇养的姑娘,从前曾过着那样颠沛流离的日子。 谢昀派人细细去查过林莺娘了。 她出生在青楼里,姜氏为娼妓,她那时年纪小,便做些端茶倒水的活计,等着长大些便和她母亲一样接客为生。 大抵养到五岁上下,姜氏带着她偷跑了出来。 母女两个在这混沌世道上艰难活着,很是不易。 她们装可怜骗过人,只是为了换来一些果腹的烙饼,白日里乞讨为生,夜里便宿在四下漏风的破庙。 也曾进过大门户的府里为奴为婢,但姜氏从前在怡香馆接客时伤了身子,干不了重活。她又生得那样一张如花似玉的脸,常惹得主母不喜,每每做不了多长时间便会被赶出来。 后来她们颠沛到了江州,正巧那林府在办丧事,是他家主母林夫人因病逝世。 母女两人也不知是怎样哄骗的林崇文,巴巴将她们带进了林府。 但林府的日子也不好过,林家有嫡女,是林崇文夫妇自来哄大的心肝儿,生的最是嚣张跋扈的性子,在林府的这些年,她处处为难林莺娘。 林莺娘这一生,活得都很是艰难。 谢昀想起方才在宫中宴席上见到的平阳公主。 那是真真正正的天之骄女,圣上疼爱她,连几个皇子都望尘莫及。 ——这也是诸位皇子都想招揽谢昀的缘由,他和平阳公主有婚约,往后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平阳公主也心悦他。 她平时娇养在深宫,这样的宫宴上才能偶尔和他相见,端着酒盏便走过来,是看向心上人,含羞似怯的眸,“谢大人,我敬你一杯。” 她连“本宫”都不自称,在心上人面前,是小姑娘姿态。 谢昀端盏起身,端的是皓月清风,“微臣敬公主。” 他鲜少饮酒,今日宴席上却陪着平阳公主饮了不少的酒,往日清湛的眉眼都叫这酒意浸染,越发流露出几分惑人的意味来。 平阳公主看着,萌动的一颗心啊!蠢蠢欲动。 后来宫宴散了,都忍不住对着他的背影张望,掩着唇,悄声问身边的宫人,“你说,这样清冷的谢大人,往后成了婚,会是什么模样?” 她想象不出来。 这样的模样,只有榻上的林莺娘能瞧见。 但谢昀很显然今日兴致缺缺,他搂她上榻,却只抱着她,万分规矩。 林莺娘闻见他身上极浓重的酒味,瓮声瓮气开口,“侯爷今夜要在这里留宿吗?” 自她在定远侯府宴席上露脸,他便极少在这里留宿了,总是入夜便匆匆离去。 谢昀搂在她腰际的手紧了紧,没说话。 那浓重酒意中细细闻又能闻见女子的脂粉香,是平阳公主端盏行至身边时留下的,极轻,但林莺娘还是闻见了。 她对这样姑娘家的东西向来敏锐。 但她知晓自己的身份,一个外室可没有拈酸吃醋的权利,她搁在心里不言。 折腾了这一场,她也是乏了,昏昏沉沉睡去。 翌日早起,身边的郎君早不在了,床榻是冷的,也不知是何时离开的。 林莺娘睡得沉,没在意。 她脚受伤了,行动不便,撑着身子坐起来便扬声唤采雁进来伺候。 采雁进来了,脸色却不大好,她对林莺娘说,“姑娘,你知道吗?三公子的腿被打断了。” 是昨夜的事。 行刑的小厮其实是长风,他得了谢昀吩咐,刑棍径直朝谢子慎腿上挥去。 他是习武之人,这样的事信手拈来。 只一下。 谢子慎的腿便被生生打断,他连惊呼一声也没有,便疼得昏死过去。 谢夫人没想谢昀竟敢下这么狠的手。 她以为谢子慎不过是挨了两杖臀刑,他晕厥无力,夜色又深,当时也看不出腿断来。 直到回了定远侯府,唤了大夫来瞧,才见那腿上赫然的青紫淤痕,触目惊心。 谢夫人险些晕厥了过去。 谢子慎的腿断了。 大夫说,往后纵是细细养好了,行走时也能稍稍看出些许不足来。 这是宽慰谢夫人的话。 言外之意,这便是瘸了腿。 林莺娘的脚被地上的碎瓷扎上了,谢昀便断了谢子慎一条腿来赔她。 此事是长风告诉采雁的,采雁又转头来告诉林莺娘。 “竟然就这样断了他一条腿……” 林莺娘听了眉眼微蹙,心里颇有些惴惴不安,“二夫人那样疼她这个儿子,怕是不能轻易善罢甘休了。” 第123章 死无对证 她猜的不错。 谢夫人岂能轻易善罢甘休。 她来找谢昀,质问谢子慎断腿一事,倒是没了平日里慈母的作派,“那是你亲弟弟!你为了那个不相干的女子,竟对自己的兄弟下了如此重手,将他的腿生生打断了去!你怎么这么狠的心?” 她当真又急又怒,险些连母子俩堪堪维系的体面也顾不上。 若不是李嬷嬷拉着,她几乎要冲上来。 刚刚下值的谢昀倒是神色淡定,听了这话,他微微蹙眉,“什么打断腿?母亲说的话,儿子怎么不明白。” 他又温声道:“昨夜的事,是我操之过急了,误会了子慎,责了他两板子。如今想来,才觉后悔,不该一时气盛。子慎到底年幼,我为他兄长,该是好好教导才是,怎能轻易便对他上刑,母亲责我也是应当的。只是母亲说的子慎断腿一事,从何说起?” 他是打定主意要装万事不知的好兄长。 可怜谢夫人满腔怒意叫他这一段毫无纰漏的解释生生堵了回去。 她要问责谢昀,也得他的确做了此事才行,如今他装得自己毫不知情。 谢夫人要如何问责。 她只是恨恨道:“你不知?那雾凇院里都是你的人,你没下吩咐,谁人敢下这样狠的手?” 谢昀态度依旧温和,“母亲怕是忘了,那雾凇院里并不尽是我的人。” 还有一些,是谢夫人明里暗里塞进去的。 例如银翘,例如此番收了谢子慎的银子放他进去的小厮…… 谢昀的人才没有这样大的胆子,敢私放谢子慎进雾凇院,只有那个小厮,他是谢夫人暗插进来的,原就是谢子慎一边的人。他得了主子吩咐,又得了好处,自是殷勤放他进府来。 昨夜事发,那小厮吓得想逃,被青山擒下。 如今谢昀自然将事都推诿在那小厮头上,他对谢夫人道:“母亲莫急,我并未下过这样的吩咐,想来是底下的人擅自妄为也未可知。我现在便将昨夜行刑的小厮唤来一问。” 他让青山去雾凇院拿人。 青山去了一趟,却是孤身回来,手里只拿了封书信递给谢昀,“禀侯爷,那人许是害怕事发,昨夜在屋中吊颈身亡了,身边只留了这封信。” 信打开。 是那小厮的遗书,遗书上言他数年前在定远侯府伺候时曾与谢子慎结有恩怨,因着伺候不力被他责罚跪了一夜,这便怀恨在心。昨夜谢昀让他对谢子慎上刑,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他一时被素日恩怨蒙了心,不顾谢昀吩咐,直接将谢子慎的腿脚打断。 后来回房去,才后怕不已,生怕因着此事牵连家人,于是选择自尽赎罪。 只是这样的说辞递到谢夫人面前,她不能相信。 莫说那是她送去的人,万万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便就算是寻常小厮,也没有敢忤逆主子之意的胆子。 但她昨夜去雾凇院去的仓促,一心又只惦记着人事不省的谢子慎,并未注意行刑的小厮是何人。 如今真真是死无对证。 谢昀仍装好心,“果然刁奴,为着这样的事,竟怀恨至今,仗着行刑的由头,生生将子慎的腿打断。母亲,此事不能这般轻易善了,不如将这遗书与尸首都送去京都衙门,事情原委,自有公堂决断。” “不……不用了……” 谢夫人方才的气势咄咄瞬间消散了去。 人不能送京都衙门。 昨夜谢子慎擅闯雾凇院的事她还遮掩着,若是到了衙门里,这事便再也遮掩不住了。 那雾凇院里现下住的是何人,满金陵城人尽皆知。 他做出这样的事来,若是叫外人知晓,这一世的清名就尽毁了。谁家高门大户的姑娘会许这样的夫婿,更别提往后仕途受损,连带着定远侯府也受牵连。 谢昀自然也受牵连。 但他并不忧心。 谢夫人纵是为了谢子慎,也必不能将这事捅了出去。 这事只能悄无声息的抹了,谁也不能声张。 谢夫人果然如谢昀所料,她强行沉下心中那口恶气,对他道:“何必还去劳烦京都衙门。到时闹得满城风雨,我们定远侯府的脸面往哪儿搁?何况你如今正得圣眷,朝堂上平步青云,又即将要娶平阳公主,这样的当头,怎能因着这事耽搁了你。” 她又变回了从前的慈母,处处为他着想。 最后道:“人既然死了,也算是认罪了,此事便就此作罢,谁也不必再提。” 这事便就这般轻飘飘过去。 只是说起这事,谢夫人也不免仗着长辈的势居高临下教导谢昀两句,“有些话,原不该我说。只是你父亲去的早,难免要我为你操心。翻过年你和平阳公主的亲事也该提上日程了,雾凇院那位,你打算怎么办?难不成真打算纳进府里了?” 谢昀垂眸未答。 她又道:“要我说,虽是她家与我们家有亲,那也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如今外头都只道她是我们家的远客。这远来做客,过了这么些日子,也该回去了。她那父亲想来是个好说话的,咱们将人送回去,再允些好处,他必不能纠缠。” 她是真心劝谢昀,“母亲知晓你不是那般薄情寡恩之人,只是你也得为自己将来考虑。若是叫平阳公主知晓了她,这夫妻一辈子的嫌隙可就生下了。” 她半句不提定远侯府,话里话外尽是为谢昀考虑筹谋。 谢昀微微颔首,“烦劳母亲忧心,此事儿子自有定夺。” 他不愿将林莺娘送回江州,谢夫人自有法子来逼他。 年节底下,高门大户家宴席甚多,几家侯爵家的主母聚在一处,避免不了要说起定远侯府那个远亲的事来。 有人问谢夫人,“这眼看着年节了,你家那位所谓的远亲还没归家去啊?” 谁家高门贵户里没有几家穷亲戚,百八十年前的亲,只要沾着些亲带着些故也能来攀扯,她们对这样的远亲,态度大多是嫌恶的。 谢夫人倒是微微一笑,神色看不出半点嫌恶来,“她身子不好,此番是跟着琢章他们兄弟两个过来金陵城调养身子的,这一时半会儿哪那么快好,可不得慢慢调养着。” 第124章 侯爷不会真将姑娘送回江州吧? 有自恃聪明的人看透也说透,“我看呀!这调养身子是假,赖着这定远侯府的权势是真。” 她好心来告诉谢夫人,“你呀!就是心太善了,才叫人拿捏住。这种小地方来的姑娘,心思多的很呢!那江州是什么地方,偏远又贫瘠,她如今来了金陵城,哪里还愿意回去那样的地方,可不得巴着侯府。对了,你可要小心你家的两位公子,留神别被她惦记上了。” 谢夫人听了,但笑不语。 “是呀!” 有人跟着附和,“那姑娘生的就不是一副安生消停的模样,指不定心里谋求着,想要借定远侯府的势翻身呢!谢夫人可要仔细提防才是。” 她们大多都在先前冠礼的宴席上见过林莺娘,没见过的这些日子也没少听她“金陵第一美人”的称号,本就对这样小地方来的姑娘心生抵触,觉着她不配与自己同席,有损自己的尊贵体面。 如今又见她在金陵城的声名沸沸扬扬,更是将嫌恶显露在面上。 倒是谢夫人一心帮她说好话,“这林姑娘并不是这样的人,我家琢章与她相识数月,最是了解她为人。这林姑娘虽是在江州之地长大,但性情纯良,不止样貌生得妥帖,琴棋书画也是样样精通呢!琢章每每与我说起她总是赞叹有加。” 这样一番话说出来,席上几人皆是面面相觑,心道这侯府夫人好大的心,连姑娘这点伎俩都未曾看破。 到底是有与她交好的人来提点她,“便是如此,这人你才要赶紧着送走才是。” 谢夫人佯装不解,“这是为何?” 另一位夫人问道:“这姑娘显然惦记上小侯爷了,夫人难道瞧不出来?” 谢夫人更是讶异,“竟有此事?” 她当真惊讶,以手捂着口,讶异露在眼中,“我竟是丁点也没瞧出来。” “昔定远侯爷洁身自好,府里拢共先后只有两个夫人,夫人自是不知晓后宅这些个弯弯绕绕。” 有人提点,就有人巴结奉承,“她显然是对小侯爷有意,这才跟着他来到金陵,又巴巴赖在雾凇院不走。这雾凇院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小侯爷的私邸。这姑娘存的是什么心,夫人难道还不明白?” “可……可是琢章与平阳公主定亲了呀!”谢夫人一副尤是不信林莺娘是这种人的模样。 “便是定亲才惦记着呢!” 夫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小侯爷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多少人惦记着。哪怕不是妻,做个侍妾,那也是旁人争破头的体面。” 还有人提醒谢夫人留心谢子慎,“三公子性情单纯,那姑娘若是攀不上小侯爷,说不准就将心思放到三公子这里了。倘若让这样的姑娘进了侯府,那可就是家宅难宁了。” “我都未曾想过这些。”谢夫人听得眉头紧蹙,“还是你们细心。照你们说的,这林家姑娘我还是应当早早送回江州才好。” “只是……”她面色有些为难,“我担心琢章不肯,这人毕竟是他带来金陵的,若是这般送回去……” 她当真是为难又为难,重重叹了口气,道:“唉……你们不知,这继母难当,我总归不是他的生母,总怕说多了惹得他不高兴。” 这样一番话,算是将谢昀推到了话风当头。 他若是按着谢夫人所劝,将林莺娘送回了江州,那便是母慈子孝,旁人称赞一句便罢。 若是林莺娘仍在雾凇院里未走,那便是谢昀忤逆继母。 这不止影响了他的声名,还牵连着他与平阳公主的亲事,只不牵连谢夫人——她时下已这样说了,旁人听在耳里,只会称一句“继母难为”。 她反倒声名更甚。 这样的话,也会经由银翘的口传进林莺娘耳里。 银翘未免有些担心,“侯爷不会真将姑娘送回江州吧?” 她应当忧心的。 现下她跟着林莺娘,比之从前日子不知道好过多少。 谢夫人那边也时常有话能传回去,不至于难为自己。 若是林莺娘走了,保不定她还得听谢夫人吩咐想法子进谢昀房里。 这谢昀房里岂是那样好进的? 更何况她经了前头的事,现下是怕极了谢昀,再不敢招惹他了。 她是最盼望着林莺娘不离开金陵的人。 但林莺娘还是得离开。 夜里翻云覆雨,枕上恩爱,谢昀擒住她光洁的足,细细摩挲。 她足底的伤不重,已好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一块疤,偶尔指腹摩挲到伤处,林莺娘缩着脚往被里躲,“侯爷别闹,怪痒的。” 他于是松了她的足,又去看她的手。 手臂上也有伤,光滑如玉的臂上一块烫伤,是她为了陷害林云瑶时咬牙往手上烫的,后来在三鹤山上遇袭,从马背上跌了下来,伤口撕裂,又没好好治疗,伤疤看着狰狞又可怖,像是上好的羊脂白玉上平白裂了一处,不免叫人惋惜。 她为了在这世道活下来,实是费尽了心思的。 谢昀缓缓摩挲着那烫伤,抬眸问她,“疼吗?” “疼呀!”她软着嗓子,娇气到不行。 这可是活生生拿火烛烫出来的,怎会不疼。 她软着腰肢依偎进谢昀的臂弯,“侯爷好端端的,问这个做甚么?” “没什么。”他顺势揽住她,柔弱无骨的纤腰和如瀑的青丝都在他怀里,他指尖勾起一缕青丝,凑去鼻尖,轻轻一嗅,“好似自你跟着我后,身上便数不尽的伤。” 这些不过是留下痕迹的,还有没留下痕迹的,例如温泉池边撞肿的脚踝。 她对自己发起狠来,向来是无所不为的。 林莺娘娇哼一声,“侯爷还知道呀?若是侯爷当初肯帮帮我,我也不至于受这么多的伤。” 她还记着当初谢昀置身事外的仇,这才逼得她不得不对自己用狠。 谢昀手臂搂住她的腰,下巴贴在她的发髻上,闷不作声。 这是极亲密的姿势,她像被他团团护在怀里。 她是最善解人意的外室,好看的指头微微翘着,隔着微敞的亵衣,轻柔地挠了几下他的胸膛,不安分的手被他抓住。 林莺娘抬眸,他看进她望过来的眼里,忽然道:“杨柳儿,你想回江州吗?” 第125章 侯爷将我送回去,是不要我了吗? 林莺娘不能在金陵待下去了。 如今金陵城里人尽皆知,他和谢夫人因着这个远亲的姑娘生了嫌隙。他为了维持这么多年的孝顺模样,也为了即将到来的泼天亲事,其中不论哪一个,都是必须将她送走的由头。 其实林莺娘早在听了银翘说的话时心里就起了波澜。 她知道自己在谢昀心里的地位。 一个甚合心意的暖榻外室罢了,可有可无,随意便可抛下。如今碍了他的路,他自然而然要将自己送走。 林莺娘其实心里反倒欢喜。 她早厌倦了这里的日子,那谢夫人恨自己恨得那样咬牙切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想着要了自己的命,这样提心吊胆,倒不如回江州去。 现下林府里没了林云瑶,她就是林崇文身边最亲近的嫡女。 没了清白又如何。 林家在江州也算家大业大,林崇文心里又觉着亏欠她,到时招个上门的夫婿,往后的日子不可谓不顺畅如意。 林莺娘心里的算盘打得叮当响,如今听得谢昀骤然说起这样的话。 她心里知晓,自己回江州的事可谓是板上钉钉了,她心中暗喜,仿佛已经可以窥见往后数不尽的富贵享福日子在等着自己。 但她还知道得装。 她自谢昀怀里坐起,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而后是两行清泪缓缓从颊上滑落,“侯爷这是什么意思?” 她白着一张脸,贝齿咬着唇,委屈又可怜,“侯爷要将我送回江州去吗?” 她将即将被人抛弃的可怜姿态做的足足的。 谢昀窥视人心的眼直勾勾的盯着她,意味深长,“怎么?你不愿回江州吗?” 林莺娘垂眸,避开他的眼,“江州是我的家,我自然是想回的。” 她先给自己留后路,“但我如今是侯爷的人了呀!侯爷将我送回去,是不要我了吗?” 吞声饮泣,泪落不止,好生可怜。 等谢昀伸手过去,将她下颌轻轻托起,芙蓉面上已是泪水涟涟。 若是寻常人,可真要叫她这副模样软了心肠,自是抱进怀里娇哄着,哪里还舍得送她离开。 只是谢昀并不是寻常人。 他年纪轻轻便走到如今这个地位,自然不是巧合,他心冷如铁,岂是区区几滴眼泪便能改变心意。 指腹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他忍不住微叹,“想不到,你竟对我如此情深。” 他又将那指腹的泪含去唇边。 突如其来的举动。 带着些亲昵,但林莺娘更多的只觉得危险。 她想拦,又不敢,看他将那泪吮进口中。 略带着咸。 谢昀轻扯嘴角,露出一个似有若无的笑来,抬眸看了过来,“果然是泪。我原还想着,你知道我这么多的秘密,我实在不放心你回江州去,正想着要不要杀了你……” 林莺娘叫他这笑看得心里发毛,再听他威胁坦荡的话,脸上登时一白。 他想杀了自己。 林莺娘知道,他这不止是说说而已。 谢昀自顾自道:“但你待我如此情深,我实在狠不下心来。罢了罢了,我便放你回去。只是你得等着我,等过个一年半载,此事消停下去,我再将你接来金陵,可好?” 林莺娘自然是道好,怕他不信,还装得舍不下的模样,捧着他的手放去自己颊边,语气恳切,“侯爷到时可一定要来接莺娘。” 她才不会等着谢昀。 他既如此说了,自己待回了江州,必定首要便是和母亲姜氏卷了那林崇文的身家银子想法子逃了。 到时天大地大,滴水入了江海,任谢昀满天下的寻人去,她早过上自己的逍遥日子。 只是接下来的几日仍得装。 装得极是不舍,装成为了顾全大局不得不委屈自己离开的可怜姑娘。 银翘骤然得知林莺娘要离开金陵,只觉得头顶的天色都灰暗了,她颤抖着声问林莺娘,“姑娘当真要走?或许……或许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不如姑娘再去求求侯爷。” 她实在是舍不下林莺娘离去。 林莺娘也装得万分不舍的模样来拉她的手,“我知你惦记我,舍不下我,我也舍不下你。我们主仆一场,原是前世修来的缘分。只是可惜,我如今自顾不暇,原先允你的会帮你奴籍迁过来,如今是不能做到了。你可会怨我?” 银翘怎会怨她。 她如今自己尚且被赶出金陵,顾不上自己也是正常,只是她有这份心,当真是叫银翘感动得不能自已。 银翘眼也红,心也碎,哽咽不成语,“姑娘……奴婢实在舍不得姑娘走……” 兰秋领着一众小丫鬟听着这消息也落泪。 平心而论,林莺娘到底算得上一个好主子,性子好说话,平日里也向来不苛待她们。雾凇院从来死气沉沉,自打林莺娘过来了,这院子里才算有了些人气,日子不至于太枯燥乏味。 她们俱都舍不下林莺娘。 只有采雁听着这消息有些雀跃,“姑娘,我们可以回江州了吗?” 她来金陵这么些日子,实也想念得紧,那毕竟是她和林莺娘生活了许多年的地方,是她们的家。 “应当是罢。” 林莺娘心里不大确定。 事情太顺利她反倒生疑,依着谢昀的性子,谢夫人怎会这样轻而易举就将自己赶回了江州去,那他费劲将自己折腾过来干什么? 但她又的确是要走了。 消息已经放了出去,与定远侯府亲近的几家夫人见着谢夫人都是道贺,“等那占着雾凇院的林家姑娘走了,夫人也可安下心了。” 谢夫人端盏饮茶,脸上是端庄的笑意,“这事还得多亏了你们提醒。我后来想想,也是,这家中两个未成亲的公子,平白住了个没出阁的姑娘,到底是惹人闲话。好在琢章是个孝顺孩子,我与他一说,他也应允了,这两日便要安排人将她送回去。” 这样一来,她继母的声名又盛了些许。 ——谁家继母不忌惮嫡子,反倒为他操心至此,这满金陵城也再寻不出来。 夫人们喝茶说话,也提起谢子慎断腿一事。 自然是关切的语气,“听说三公子的腿断了,这是怎么回事?前些日子冠礼时不还好好的吗?可看了大夫了,可有大碍?” 第126章 林莺娘的画像送进了宫里 谢子慎断腿的事瞒不过去,他总要出门,总要见人,倒不如寻个由头坦坦荡荡告诉外人。 谢夫人将手中盏搁在桌边,轻轻一叹,“还不是前段时日从江州回来落下的病根子,听说是在三鹤山上和山匪缠斗时摔下了马,这头也伤着了。这不,每逢阴雨天便总是头疼,正巧那日这孩子去书阁取书,一时忽然头疼得紧,竟从那高梯上摔了下来。” 书阁里贵重的藏书一般都放置在高处,免于潮湿生蛀。取下来便麻烦了些,得借着高高的梯子爬上去取。 那梯子足有两三人高,从上头摔下来,摔断腿的事也是有的。 众夫人听了皆是唏嘘,“原是如此,这三公子也太不当心了。这样的事,哪要自己做,只让底下的人上去取便是。” 谢夫人眼中尤有伤痛,“我也是如此说。这孩子性子莽撞,做事总是这么不顾忌自己。先前受伤倒也罢了,那是为着圣上,如今好好待在家里竟摔断了腿。大夫说往后纵是养好了,怕是也得留下些不足来。我当时一听这消息,心都要搅碎了。” 说到最后,她实在忍不住,执帕拭着眼角的泪。 谁家母亲不疼亲子。 何况这是她唯一的孩子,满门心思都俱在他身上,此时落的泪自然也不是假的。 夫人们俱都来柔声宽慰她,没有人会对她话里的由头起疑。 圣上近日也是烦闷。 他身子骨越发不好了,年轻时操心国事留下不少病根子,现下年纪又大了,但凡染病,总是断断续续不得好。太医院的御医近日里俱都是胆战心惊,生怕一个天威震怒没了自己的小命。 这当头,谁也不敢去触圣上霉头。 只有六皇子殿下一如既往侍疾左右。 圣上对他是放心的。 身边的这么些皇子,只有这个安分守己,不觊觎皇位,也不在朝堂结党营私。圣上之前敲打了他几番,六皇子也都受着,看着当真是一心孝顺为父的好孩子。 朝堂上诸事繁多,圣上每每看完只觉头疼。 每到这时,六皇子便会上前来,亲自为圣上揉额解乏,顺便说些坊间无关紧要的事来逗他高兴。 今日说的,正是这定远侯府的远亲,江州来的林姑娘,所谓的“金陵第一美人”的事。 “金陵第一美人?” 圣上年纪虽然大了,对于这样的风月事还是颇有几分兴致,“朕竟然不知,这金陵城里,天子脚下,何时出了个第一美人来。” 六皇子恭敬道:“坊间传闻,也不尽然是真的,许是捕风捉影也未可知。但儿臣倒是偶然听说了一件秘事。” “什么秘事?”圣上来了兴致。 “不知父皇可还记着前些时日定远侯府举办宴席,庆王府的小世子偷偷溜去后院调戏女眷一事?” 圣上自然记得。 他为着这事还责罚了谢昀和庆王,就连六皇子,也是因着此事在他跟前露了脸,这才有了侍疾的机会。 六皇子道:“儿臣听说,那被调戏的女眷,正是这位来自江州的林姑娘。” “哦?” 圣上是知道庆王府里的那位世子爷的,他素来是个最混不吝的,整日里就是混迹青楼楚馆,见过的美人自是数不胜数。 叫他惦记上,想来那林家姑娘姿色定然是不俗的。 六皇子接着道:“儿臣还听说,这定远侯府里的三小公子也惦记着这位姑娘,几番去雾凇院求见,都被这林姑娘拒了出来。如今这侯府夫人正为着这事伤脑筋,要将这姑娘送回江州去呢!” “还有此事?” 圣上对这江州来的林姑娘兴致愈发浓了。 他问六皇子,“你可见过这林家姑娘,是否如传言所闻?” “儿臣未曾见过。”六皇子垂首道:“听说这林姑娘在雾凇院里深居简出,见过她真容的人少之又少。” 这便给传闻愈添了几分神秘。 但圣上是谁? 他是天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焉有他能被蒙在鼓里的事。这林家姑娘生得是何容貌,他既起了兴致,便自有人去为他解惑。 隔日,那林莺娘的画像便送进了宫里。 六皇子呈到圣上面前,徐徐展开,姑娘的眉眼尽皆露了出来。 六皇子瞧见圣上脸色骤变。 他想起了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是黑浸浸凄惨惨的夜,北风喧嚣,宣武门内血流成河。 他想起了多年前掩埋心底的那一场旧事。 “这……这是谁?” 圣上颤抖着声,指着画像问。 六皇子回答他的话,“父皇,这是定远侯府的远亲,江州来的林姑娘啊!” 他乃是圣上登基为帝后诞生的皇子,自然没见过昔太子殿下,是以没瞧出林莺娘有什么不对来。 谢昀也没告诉他其中曲折,要的便是现下他在圣上面前的万事不知。 六皇子看见圣上变了神色,当真懵懂不知,“父皇,您怎么了?可是这林姑娘有什么不妥?” 他见画像上佳人眉眼清丽,巧笑嫣然,当真是娇美绝俗的好样貌。 只是这样的样貌美则美矣,后宫之中却不少见,后宫佳丽三千,自是什么样的美人都在其中,六皇子想不出圣上为何会因此大变了神色。 圣上其人,性情最是多疑。 他虽已年迈,却并不昏聩,纵使在病中也有他赫赫天子不怒自威的威仪在。 初时的确是叫林莺娘的眉眼震惊住了,但很快,他便又恢复了喜怒不形于色的脸。在这当头,他还用余光打量了六皇子的神色。 ——他疑心这画像之事是六皇子故意为之。 但六皇子眉眼间皆是坦荡焦急,只瞧不出丝毫心虚。 圣上知道自己是多虑了。 搁下心来,他对着六皇子微微摇头,以示无事。 再定下心,细细去看画像上的姑娘。 其实当真是很多年了。 久远到圣上几乎都快忘了他那个同父异母的皇兄的脸,若不是此番林莺娘的画像送到他面前,他也几乎要忘了当年自己亲手造就的那一场浩劫。 他屠戮杀害了自己的亲兄弟,才换来了这数十年稳坐天下的帝位。 第127章 要记着,你是我的人 但圣上一点也不悔。 重来一次,他依旧会如此做。 只是现下他已到了垂暮之年,这样的年纪,已然是一脚踏进皇陵了,圣上却平白心中添了几分犹豫。 他也在担心,不知往后九泉之下,先帝祖宗面前,自己该如何去面对他们。 但那是以后的事。 现下圣上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看了会儿画像,让六皇子收起来,垂垂老矣的脸上有些许疲惫,“你下去吧,朕累了。” 六皇子将画像收好留下,躬身退了出去。 圣上这一觉睡得格外长。 依稀里他回到了当年仍是皇子的时候,五子夺嫡,他当初也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手段不可谓不狠辣决绝。 但他没有办法。 夺嫡之路便是如此,他若不杀他们,往后他们其中任何一位登基,那死的便是自己。 就连现下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手底下最出色的几个皇子。 他们为着这个位置,争得头破血流,不死不休。 圣上几乎可以窥见他们的结局。 ——除了得胜者高坐帝位,旁的无一例外,都不会有好下场。 天子的心啊!从来冷血又无情,纵是自己的皇子也不过是权势的牺牲品,更遑论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姑娘。 圣上睁开眼,浑浊苍老的眼里有了决断。 没两日。 那林莺娘的生平便被呈到了圣上面前。 她可怜多舛的身世,一个好赌成性的生父,还有一个颠沛被卖的生母。她们艰难存活,从青州到江州城,又从江州到金陵…… 谢昀想让他知道的林莺娘的所有,都呈在了他的面前,只摒去了她是他外室的这一段。 圣上的眼,在触及杨盼山面目全非死在斗兽场时微微有了些触动。 他曾于襁褓中见过那个孩子。 彼时他是昔太子殿下的血脉,天之骄子,尊贵无比,谁能想到他最后竟凄惨死在那样卑贱低下的地方,到最后,甚至连个替他收尸的人也没有。 圣上且悲且叹。 悲他到底是皇室血脉,却落得这么个下场。 叹当年若不是自己狠辣决绝,未必他的下场就不是如今众皇子的下场。 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 他再看林莺娘的画像,眼里便带了些许不忍。 这是昔太子殿下存留于世的最后一丝血脉,她本可以苟活在这世上,却因自己现下瞧见了她,如今却要将其生生扼杀。 圣上想,往后他下了九泉,先帝是再不会原谅他了。 他打算派人在林莺娘回江州的路上将她暗杀,到时只将死因推给沿途的山匪身上。 欢欢喜喜一心想着回江州的姑娘对此浑然不知。 她在雾凇院里收拾回江州的行李,箱匣妆奁之多,比之她先前从江州来金陵时尤甚太多。 林莺娘这些时日,但凡出门,不是做衣裳便是买首饰,出手之阔绰,连见惯了高门贵女的银翘都咋舌,“姑娘,你买这么多,侯爷的俸禄不会叫您买空了吧?” 林莺娘浑不在意,“无妨,侯爷说了,我是定远侯府的贵客,一应开销用度都走侯府的账上出。” 她花的,正经算下来,是谢夫人的银子。 管事将雾凇院这些时日的账本拿给谢夫人看,她惯常端庄的脸色险些撑不下去,她问管事,“怎么会花这么多的银子?” 管事垂首回话,“林姑娘说自己是小地方来的,没见过这金陵城里的繁荣,自是见着了什么都想要。她也知道自己买的是多了些,好在二夫人为人豁达,此前放下话了,让她想买什么便放心买,一应用度,自有侯府为她承担。是以林姑娘买起东西来便格外没顾忌了。” 谢夫人是与她说过那些话。 这样的话,原是宴席上寻常客气敷衍的话,没有人会当真,更没有人会如此厚颜无耻,竟当真拿了买东西的开销来寻她。 谢夫人心里对林莺娘恨得愈发咬牙切齿,但银子该出还是得出。 林莺娘可以不要她自己的脸面,谢夫人还要她定远侯府的声名。 好在这样的日子不多了,眼看着林莺娘就要被送走,谢夫人心里的郁气才算是解了些。 她也不是能忍气吞声的性子。 林莺娘几次三番触到她霉头,又害得谢子慎到如此地步,谢夫人岂能饶她。 她也安排了人,只等着林莺娘回江州去,这一路山水迢迢,多的是波折意外。 谢夫人慢条斯理端盏品茶,端庄优雅的笑,“东西买的再多,也得有命享才是。” 她压根没打算让林莺娘活着回江州。 这林莺娘倒是预料到了。 她将那些首饰衣物都交给采雁,让她拿去当铺换成银票,贴身收着。自己又趁着谢昀来雾凇院的时候去寻他,旁敲侧击着,想让青山送她们主仆俩回去。 林莺娘心里的算盘敲得响。 这青山功夫好是一则,最重要的是他是谢昀身边最亲近的随从,在很多时候,可以顶着谢昀的名头行事。 这一路回江州,多的是人想要她的命,她得想法子保全自己。 谢昀自然是知晓她心里的盘算,却起了兴致逗她,“你将青山带走,我往后使唤谁?” 这话说的,他一个堂堂定远侯爷,多的是人使唤。 林莺娘目露哀怨,咬着唇,不可谓不可怜,“侯爷还说疼我,如今我不过要青山送一送,侯爷都舍不得。想来那说的往后会去接我的话,也不过是诓我的。” 美人含嗔似怨,说不出几多动人缠绵。 她总是忍不住,时时与郎君玩心眼,但好在,他大多时候,只要高兴,都是乐意纵着她的。 例如现下。 他微微一笑,看着她,语调又轻又柔,“我若顺了你的意,允了青山送你,你打算如何报答我呢?” 她即将要离开金陵,往后自然是没法子再伺候他。 这样的事,现下伺候一回便少一回。 金钩挽着帷幔,被人轻巧拨开,帷幔如水落了下来。 他动情时,喉结微动,一口咬在她光滑如玉的脖颈上,嗓音沙哑,“杨柳儿,要记着,你是我的人……” 第128章 侯爷,这是在外面呀 林莺娘临走前一日,正逢谢昀休沐。 “你不是还有个心愿未了么?我今日得闲,带你去瞧瞧,也不枉你来金陵一趟。” 谢昀来得早,林莺娘还未起,叫他撩起帷幔,从榻上径直拉起来。 迷迷糊糊的姑娘扑进他怀里,揉着眼看他,“什么心愿?” 她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还要谢昀来提醒她,长指敲她额头,这样亲密的举动,带着些宠溺意味,羞得刚进来的银翘赶紧退了出去。 他到底卖了个关子,“出去你就知道了。” 今日是远郊皇家寺庙上梁大吉的日子,平阳公主得圣上令,也会过去。 公主出行,这是大事,沿途百姓都翘首以盼着。 林莺娘坐在马车里,也眼巴巴撩帘来看。 她对平阳公主,实在好奇极了。 只是可惜,平阳公主的仪仗被御林军层层围着,任她伸长了脖颈也瞧不见平阳公主分毫。 她失落坐了回去,垂头丧气,“要想见这平阳公主一面可真难。” 林莺娘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她明日便要回江州,今日想来是最后能见平阳公主的机会,如今也是要错过了。 谢昀将她的失落看在眼里,“便这般想见她?” 林莺娘点点头。 她对平阳公主心向往之已久,总是想要见上一面,知晓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才能解了心中执念。 谢昀似笑而非地看着她,“若我带你去见了她,你打算如何报答我?” 见平阳公主对林莺娘来说难如登天,对他这个内阁重臣而言却是轻而易举的易事。 只是他总是如此。 林莺娘但凡有所求,他必要她有所报答。 上回如此,这次也是依旧。 林莺娘看了看四下,这是在马车里,马车停于人群中,稍稍有点声响都会叫人听见,她为难又赧然,红了腮,低低垂下眸去,细软得几乎听不见声,“侯爷,这是在外面呀……” 真难得,她从来勾魂摄魄,极尽妩媚,还从未在他面前展露过如此小姑娘娇羞神态。 谢昀也是觉得稀奇,他将姑娘搂进怀里,贴在她耳边,“你怕了么?” 他说这话时细细垂眼盯着姑娘的脸。 可疑的嫣红慢慢爬上姑娘的颊,连玉白圆润的耳都染上了粉——她到底是个姑娘家,又怎会丝毫不知羞耻,只是面上强撑着,嘴也格外硬,“侯爷不怕,我怕什么。” 她丝毫不服软。 相较于自己的清白名声,他这定远侯爷不近女色的声名想来在这世人眼里更重要些。 她赌谢昀不敢妄来。 空气中有一瞬间的凝滞。 林莺娘屏住呼吸,试探抬眸来看他。 好在,他并未生恼,不过轻轻一笑,“罢了,这次便饶了你。你既想见她,我便带你去。” 平阳公主在远郊的皇家寺庙。 她前几日才见过谢昀,他来宫中见圣上,在长长的宫道间和他相遇。 “谢大人。” 姑娘见了心上人,总是雀跃的,顾不上身边跟着的宫人,提裙便跑过来,满脸洋溢着欢喜,“谢大人今日怎么进宫来了?” 谢昀后退一步,朝她见礼,“殿下。” 他总是这么恭敬又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 “微臣有要事,需来宫中面见圣上。” 语气也是客气又冷漠。 但他惯来如此,平阳公主并不在意,她满心只在见着心上人的喜悦中,“原是如此,我正巧要去见父皇,与谢大人同路,不如谢大人与我同行?” 谢昀自然应允。 宫人们远远跟着,瞧见这宫里最是眼高于顶,骄纵成性的小公主在谢昀面前装得温婉可人,轻声细语说话,清冷疏离的谢大人偶尔微微颔首,简短附和两句。 到了宫道转角,谢昀驻足,对平阳公主行礼,“微臣要去面见圣上,先行告退。” 平阳公主点头,依依不舍看着他的背影离开。 宫道上还有宫人行走,是集贤殿的宫人已皇室宗亲的画像装裱妥当,送回集贤殿安置。 可巧,那扶着昔太子画像的宫人正垂首行礼,从平阳公主身旁过。 六皇子没见过昔太子殿下。 平阳公主便更是没见过了,她看着画像上陌生的面容,难免问上一句,“这是谁?” 集贤殿的宫人恭敬回,“回殿下,这是昔太子殿下的画像。” 昔太子殿下…… 平阳公主落下了心。 她对这个自己未曾谋面的皇伯父有所耳闻,传言当年昔太子殿下,文韬武略,无一不精,正是储君不二之选,先帝也最是看重他。只是可惜,当年东宫一场大火,什么也没能留下。 昔太子殿下现今留存于世的,恐只有这一副画像了。 平阳公主不同于其他皇子,她不争储君之位,年岁又小,是圣上老年所得的幼女,是以所有人都疼她,当真是万千宠爱在一身,她也养出个最是不谙世事的天真性子来。 她在心里替昔太子殿下惋惜。 可惜了,若是皇伯父在世,说不定也是同她父皇一般的盛世明君。 但她也只是稍稍惋惜一下而已,很快便将这事抛在脑后。 今日皇家寺庙上梁吉日,她跟着诸皇兄同来祈福,盼望上天庇佑,大鄞江山永固。 祈福仪式散后,六皇子来找她说话。 平阳公主其实待这个六皇兄态度可有可无,她从前也不在意这个掩藏在深宫中寂寂无名的皇子,毕竟她皇兄甚多,母族好,有倚仗,出色优秀者尚且顾不过来,谁会注意一个宫人所生的不受宠的皇子。 但这一切都在诸位皇子争夺储君之位后有所改变。 所有人眼瞧着,圣上刻意忽视诸位皇子,反倒格外看重从前寂寂无名的六皇子。 自然巴结殷勤者一时趋之若鹜。 六皇子均婉言推拒。 倒是平阳公主,因着她时常来探望病中的圣上,两兄妹相见甚多,眼瞅着是较从前亲近了许多。 兄妹俩说了会儿话,平阳公主又盛情邀六皇子一道回宫。 路上不妨竟遇上了谢昀的马车。 平阳公主让仪仗停下,谢昀也带着姑娘下马来见。 第129章 林姑娘怎的帏帽遮着脸? “见过两位殿下。” 身边带着帏帽,瞧不清面容的姑娘跟着他一同见礼。 “这是在宫外,谢大人不必多礼。” 平阳公主唤他起身,疑惑的眼移向他身旁的姑娘。她自是知晓谢昀洁身自好,也未曾听说过他身边有什么亲近的姑娘,如今见他带着林莺娘,心中不免隐隐生醋意——自己且没有这般与他亲近过呢! 于是问谢昀,“谢大人,这位是?” 平阳公主问话,谢昀坦荡答,“这是微臣家中在江州的远亲,此番来金陵看病,如今临近年节,便要回江州去了。她久闻公主盛名,却无缘一见。家中母亲听闻,便想着让微臣带她求见殿下,好解了她心中夙愿,待明日回了江州也不算枉来金陵一趟。” 谢昀来前,的确去禀了谢夫人此事。 他好声好气同谢夫人禀告,谢夫人焉有不应之理,“她既是想见,正逢明日平阳公主出宫祈福,你便带着她去见上一见罢。总归也是来金陵一趟,不好叫她带了遗憾回家去。” 她在这样的事上分外通情达理好说话。 谢昀离开后,李嬷嬷端着盛着胭脂花瓣水的铜盆进来,“夫人怎么就这么轻易应允了?” 她怕林莺娘横生事端。 毕竟林莺娘有先例在前,谢夫人在她手上都不知栽过几回了。那瞧着是个温柔不知事的,却是满肚子心机谋算,叫人防不胜防。 就连上次谢子慎擅闯雾凇院之事。 当时主仆俩就觉着奇怪,两人分明约了于湖边桥头相会,怎会闹到雾凇院里去。但当时被谢子慎断腿一事弄慌了神,后来主仆俩回过神来,才觉察出这一切本就是林莺娘蓄谋好的。 ——她压根就没想去湖边赴约,却故意放出话来让谢夫人去拿人,以解了自己的困境。 年纪小小,便有这般心机。 李嬷嬷不得不防。 谢夫人挽了袖,去铜盆里净手,指尖慢慢拨动里头的胭脂花瓣,慢条斯理,不以为意,“她既想见,便由她去见。总归再过几日她就活不成了,阴曹地府,也不好叫人带了念想下去不是。再说了,你担心什么?那可是平阳公主,她敢在殿下面前耍心机,怕是现下就不要命了,那倒是也好,省得我动手的功夫。” 谢夫人对林莺娘不可谓不恨之入骨。 若是按着她的意思,林莺娘纵是万死也难解她心中之恨,又哪会这般好心如她心意。 但这话毕竟是谢昀来说。 所谓的“母子情深”禁锢住的又何止谢昀一人,他既来求,便是全了他们母子间的情分,谢夫人也只能应他。 好在这事无关紧要。 想来那林莺娘到底也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姑娘,这满金陵城里的小姑娘哪个不艳羡平阳公主,她可是天之骄女,万千宠爱集于一身,但凡仪仗出行,乌泱泱都是聚满了去瞧她的人。 林莺娘想见平阳公主,实在也算得上是情有可原的。 说起来,她不过江州一七品官吏之女,若不是得了谢昀的宠,连来金陵城这样的富贵之地也是妄想,何况是见平阳公主这样尊贵的人物。 谢夫人想,自己便大发善心,成全了她又如何。 她并不拘泥于这样的小事上。总归林莺娘就要死了,谁会和一个死人计较。 她也不会和逝去多年的楚夫人计较。 定远侯府的祠堂里甚至还供奉着她的牌位,谢夫人时常来看她,焚烛点香,她在楚夫人牌位前诚心祭拜,“我的好姐姐,你可要保佑我,得偿所愿才是。” 她同谢昀一样,向来不信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她只耐心等着,等着林莺娘离开金陵,等着她死在半路的音讯传来,等着谢子慎彻底死了心,而后在她的安排下成家立业,再将定远侯爷的爵位夺过来。 出了祠堂,谢夫人扶着李嬷嬷的手抬头望,日头高高挂于苍穹之上。 “真是个好日子。”谢夫人感叹,“也不知那林莺娘可见着平阳公主了没有?” 林莺娘见着了。 只是平阳公主没见着她,林莺娘戴着帏帽,等谢昀说完,再次向平阳公主见礼,“民女林莺娘见过殿下。” 平阳公主何曾听过寡言少语的谢大人这样多的话。 她对林莺娘越发上心了。 “林莺娘?我听说过你,金陵城第一美人。” 是六皇子接过话去。 他也走过来,见林莺娘帏帽遮着面容,好生好奇,“林姑娘怎的帏帽遮着脸?” 他分明见过林莺娘,在那夜的马车里,但此时却装作未见。 平阳公主自然而然接过话去,“原来你就是传闻中的金陵第一美人,将帏帽取下来,让本公主好好瞧一瞧。我倒要看看,这金陵第一美人是否言过其实。” 她少见地在谢昀面前咄咄逼人。 不过也情有可原,娇养在深宫的小公主从来是活在所有人的吹捧中,活在金陵城每个姑娘的艳羡里,如今却莫名其妙来了个所谓的“金陵第一美人”,平白抢了她的风光。 向来眼高于顶的小公主如何肯依。 她定是要瞧瞧林莺娘的脸,看这容貌是否如传言中那般绝色。 公主吩咐,林莺娘如何敢不依。 只是帏帽缓缓撩起,她缓缓抬眸。 眼里的惊艳一点点清晰,是弯弯的,欢喜的眉眼,“公主殿下生得真美,果然如传闻中所说,跟天上的仙子一般。” 见着她容貌,本想噎堵她两句的平阳公主:“…………” 她即将说出声的话生生止在口中。 没有人不想听到旁人的夸赞,更何况林莺娘眼里的惊艳不是假的,她将一个姑娘对另一个姑娘的欢喜明晃晃地露于眼中。 她欢喜自己呀! 平阳公主几乎要叫林莺娘看羞了脸,但仍然强撑着,勉强维持定力,“什么仙子,旁人胡说罢了。” 她早叫这一声哄,将先前要计较林莺娘是否是金陵城第一美人的事抛诸脑后。 又想起先前谢昀所说,林莺娘早听自己盛名,此番是专程来见自己的。 心里对于林莺娘亲近谢昀的嫌隙稍稍又减了些许。 第130章 回江州去,便就这么高兴? 她傲娇着脸,问林莺娘,“你是专程来见我的?” 正是呢! 林莺娘眉眼弯弯,看她的眼里当真是掩不住的欢喜,“不瞒殿下,民女心向殿下已久,只是可惜身在江州,便是想遥遥见殿下一面也是痴心妄想的。此番来了金陵,便想着总要见殿下一面,却可惜总是无缘得见。好在如今到底是见着殿下了,民女此生也算是无憾了。” 说着,又惶恐一般垂下眸去,“若是搅扰了殿下,还请殿下莫怪。” 平阳公主怎么会怪她,她被林莺娘夸得心花怒放。 更何况谢昀就在旁边。 在心上人面前被夸生得像仙子,这足以哄得她飘飘欲仙,“哎呀,什么搅扰不搅扰的,你是专程过来看我的,我又岂会怪你。” 她心里对林莺娘的抵触瞬间消散。 总归回城的路途还长,平阳公主邀林莺娘上马车去说话。 “我与你问件事,你可不许笑我。” 平阳公主被她连夸带哄,现下对林莺娘心里满是好感,连女儿家的心事也窃窃私语告诉她,扭捏着声开口,“你在定远侯府做客,想必时常能见着谢大人。” 她忽然停顿,狐疑看了林莺娘一眼,“你这般貌美,谢大人不会心悦你吧?” 她不过胡乱猜测,却几乎一下猜中。 但林莺娘神色半点不动,敛下眸,脸色坦荡,“民女惶恐。民女蒲柳之姿,哪里入得侯爷的眼。” 算是有自知之明。 平阳公主落下心来,接着与林莺娘说话,“你不知道,谢大人回回见着我都疏离得很。” 她话中有怨念,“我们就要成亲了呀!他总是这么冷漠,我都不知,他是否欢喜我。” 任是公主之尊,在心上人面前也是忐忑的。 好在面前的姑娘当真是温言软语来宽慰她,“殿下多虑了,侯爷心里当然是有殿下的。正是因为欢喜殿下,才会待殿下疏离呢!” “还有这个说法?” 天真烂漫的公主不知事,满眼是惊奇。 “当然了。”林莺娘信誓旦旦,为了让天真的小公主确信,她还扯了个谎,“民女在江州也有欢喜的郎君呢!正是因为欢喜他,所以回回见着他总会避开,生怕叫他瞧出来,想来侯爷也是如此。” 她说起这样的谎话来信手拈来。 只面前的小公主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你有欢喜的郎君呀?” 她算是彻底对林莺娘放下戒心了,又凑上来,定要林莺娘讲讲那郎君的事。 这便是难不住林莺娘。 话本子里书生小姐的故事那样多,随便掰扯一个也够糊弄平阳公主了。 平阳公主听得新奇又有趣,“所以在你心里,这天上的好郎君都比不上你的情郎了?” “这是自然。”林莺娘说这话时有些羞涩,低低垂下眸去,“你欢喜一个人时,自然是满眼里只瞧得见他的好,觉得天下没有人能比得过他。” 她装得情真意切,平阳公主信以为真,“我真羡慕你们,若是我与谢大人也能这般就好了。” 她想象不出她与谢昀花前月下,互诉衷肠的场景。 林莺娘再哄她,“殿下急什么?殿下与侯爷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往后定是金陵城里人人艳羡的一对神仙眷侣呢!” 平阳叫她说得羞红了脸,“哎呀,你不许笑话我。你再笑,我可就恼了。” 她哪里会恼。 她满心都叫林莺娘哄得心花怒放,到了城门口都舍不得她离开,“好难得遇见你这么个知心人,说两句贴心话。如今就要分开了。” 她依依不舍问林莺娘,“你明日当真要回江州去呀?就不能缓几日么?我还想来找你,与你说说话呢!” “我也舍不下殿下。”林莺娘亦是依依不舍看她,“只是我来金陵城久了,家中双亲日日等我,如今马上便是年节,我总要回去和他们团聚才是。” “可是我舍不下你呀!” 平阳公主还想着,要再同林莺娘聊聊关于谢昀的事,好纾解自己的女儿心事,如今也只能作罢。 她取下头上一支凤钗来,递给林莺娘,“你我一见如故,也算是有缘。这支凤钗送你,往后若是再来金陵,便拿着这支凤钗来找我。” 那支凤钗插在林莺娘鬓边,跟着她出了平阳公主的仪仗,重新上了谢昀的马车。 鬓边的凤钗颤巍巍,谢昀支手撑颐看她,赏美人如赏花,“这支凤钗倒是衬你。” 他极少说这样叫人心中熨帖的话。 林莺娘喜的眉眼弯弯,抬手抚着鬓边的凤钗,“是吧?我也觉得好看得紧呢!这可是公主殿下赏的,明儿我戴着它回了江州,是不是也算是你们男子所说的衣锦还乡了?” 她太过雀跃,没瞧见谢昀听见她说要回江州时的眼神,是意味深长的,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很快又恢复如常,看不出情绪。 语气也依旧是淡淡的,“回江州去,便就这么高兴?” 她一时忘形,顺嘴接话,“回家当然高兴呀!” 马上意识到自己嘴瓢,收敛起神色,小心翼翼看向谢昀,悻悻低着声找补,“也不是那么高兴……” 毕竟她要回到江州,便意味着要离开谢昀身边。 谢昀此人,她还算了解些许。 瞧着清风明月,却最是个小心眼的性子,不能叫他察觉自己不在意他,不然依着他斤斤计较的性子,自己能不能回江州且一说呢! 好在林莺娘仔细打量了眼谢昀的神色,他眉眼淡淡,并没计较她方才的话,只是平静道:“那林崇文非你生父,林家自然也非你家,这回家二字,怕是不妥。” 他在敲打林莺娘的身份。 江州的林崇文不是她的父亲,死在金陵城的杨盼山才是她的生父。 林莺娘浑不在意,“哎呀,就这么随口一说嘛!那林家我也住了这么些年,不说回家难不成说回驿馆么?” 她才不在意自己的身份,不在意自己的生父是谁。 她只在意现下,她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很显然,她对自己现下的日子很是满意。 第131章 如若你回不去江州呢? 原先她死里逃生重生回来,是处心积虑想着要嫁给谢子慎的。 但那时林莺娘心里知道,谢子慎不是良配。 他那样懦弱的性子,又有那样强势的母亲,她纵是费尽心机嫁进去,往后也是数不清的磋磨日子等着自己。 未料自己阴差阳错成了谢昀的外室。 这外室嘛,原本说出来是不好听的,谁家好人家的姑娘会甘心做人外室。 但林莺娘不同,她不要名分,只要富贵。 如今她得了这泼天的富贵,又可以回江州去过自己的日子,不可谓不顺心如意。 “你回了江州,往后是什么打算?” 谢昀慢条斯理抬眸问她,“便就打算顶着林家嫡女的身份继续待在林家么?” 自然是不会。 如今谢昀拿着她身份的把柄,现在自己是他外室,尚且替自己瞒着,若是往后情意淡薄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捅给林崇文知晓。 林莺娘岂会留在林家任人宰割。 但这样的谋划不能叫谢昀知晓。 她婉转娇柔,嗔着声,“自然得待在林家,我还得等着侯爷什么时候去江州接我呢!” 姑娘看过来的眼里也是绵绵情意,如化春水,当真是好一副依依不舍,眷恋情郎的模样。 只是矫揉造作太过,谢昀反倒不信。 “哦?” 正逢马车忽起颠簸,姑娘不妨,顺势往前栽去,正落进谢昀怀里。 她仓惶中在他怀里抬眸来看,正对上他看过来的眼,疏淡不明,深不见底,她几要被他看穿。 正心中难安,谢昀抬起她的下颌,指腹在她光滑如玉的肌肤上慢条斯理地摩挲,语气也是意味难明,“你有这么乖么?” ——会听他的话,在江州乖乖等着他。 他居高临下,将她整个人俱都纳在怀中,他是掌握她生死性命的神,她只能在他手下婉转委曲求全。 柔荑轻轻拉过他的手,贴在面上。 柔软的手骨,纤柔滑润,明眸善睐,雪肤桃面,她在他手心轻轻蹭了蹭,红唇未启,长睫先颤巍巍动起来,“杨柳儿是侯爷的人,自然乖乖听侯爷的话。” 她为着能顺利回江州,当真是将殷勤讨好的姿态做尽了。 只是接下来谢昀一句话让她如遭雷殛,“如若你回不去江州呢?” 林莺娘愣了愣,磕绊着声,“侯……侯爷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谢昀看过来的眉眼温润如玉,似笑非笑,叫人猜不透他的想法。 “你不是总说舍不下我么?若是你不回江州,不就可以永远留在我身边了?” 她乖顺敛下眸去,“能留在侯爷身边自然是莺娘心之所愿。只是莺娘也不想给侯爷添麻烦,如今金陵城里因着我的事闹得沸沸扬扬,长此以往,怕是会损侯爷清誉,那莺娘便是罪该万死了。” 言外之意,她自是舍不下他的,便是回江州,也是为顾忌他的清誉不得已而为之。 当真是替人着想,心地善良的好姑娘。 又提着心,小心翼翼来问他,“侯爷不想将我送回江州了么?那谢夫人那里侯爷该如何交代?” 林莺娘其实心中有成算。 她回江州之事已成定局,不能更改,便是谢昀想留,定远侯府那儿,谢夫人那处也不能答应。 离开金陵,她是胸有成竹的。 只是也怕出岔子,这才装作好心提点谢昀。 ——你便是想要我留在金陵,侯府夫人那儿又该如何交差呢? 谢昀果然苦恼,他思虑了一阵,才轻轻一叹,“罢了,总归是留不住的。” 又问林莺娘,“你可会怪我此番没能护住你?” 她自是摇头,温柔敛眸,“侯爷的难处,莺娘明白的。” 心里却是落下心来。 谢昀既如此说,想来这回江州一事便算是稳妥了。 平阳公主自与林莺娘分开便有些魂不守舍。 她觉得林莺娘眉眼有些熟悉,却想不出是在哪里见过。 她问身边随侍的宫人,宫人笑说,“殿下金尊玉贵,那林姑娘不过是个江州偏僻之地来的。这金陵和江州可远着呢,殿下何曾与她见过。大抵人都是相似的,无非两个眼一张嘴,美人便更是相似了,殿下兴许是看错了。” 那宫人方才也见过林莺娘。 金陵第一美人实属太过,但美人一词算得上妥帖。 平阳公主想想也是,自己自幼养在宫里,与那林莺娘有云泥之别,想来那熟悉之感不过是因着自己与她有缘罢了。 想到此遭,她也叹,“真是可惜,难得遇上这么个贴心人,明日她便要离开金陵了。” 她是公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 往日里阿谀奉承她的人不少,只是她瞧得出来,那大多是畏惧她的权势来讨好她。但她觉着林莺娘不一样,她是那样细心又体贴的姑娘,柔声来宽慰自己倒也罢了,还将自己的情郎也说给她听。 那是女儿家最隐秘的心事了。 她心里对林莺娘的好感倍增。 平阳公主忘了,她身边的大多是宫人,便是心里有情郎,也是不敢与她说的。 在这深宫里,与人私相授受,是大罪。 谁也不敢冒着杀头的风险来讨好她。 只有林莺娘可以。 反正她明日便要离开金陵了,她口中所谓的情郎又在江州,这山远水远的,她纵是诓了平阳公主也不怕她知晓。 只是回雾凇院去,林莺娘看着那凤钗甚是感慨,“不想见着这公主殿下还能得这番好处,倒是意外之喜。不过这传闻中的平阳公主倒与我想象中的很是不同。” 她原以为,后宅内斗深重,深宫那样的地方更是不遑多让,在这样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长大,平阳公主该是个心机深重之人。 不妨今日见了,原是个最天真烂漫的性子,稍稍一哄就诓的人飘飘然不知所以。 不过后来林莺娘一想,也是情有可原。 那平阳公主可是圣上老年才得的幼女,圣上从来疼她,旁人自是也自来哄着她,她是在数不尽的宠爱中长大,自然天真烂漫,不通世事。 林莺娘更艳羡她了。 谁想脑子里一日到晚的算计旁人,不过是形势所逼,身不由己。 第132章 夫人,林莺娘她……进宫去了 好在自己如今要回江州。 江州诸事已了,林云瑶被送去乡下庄子里自生自灭,姜氏是林家掌事的主母。 她现下回去,富贵锦绣自是不必说,等再筹谋着离了林府,便再不必提心吊胆着过日子。 如今日子都朝她所期盼着走下去。 林莺娘这夜睡下,做的梦都格外香甜。 翌日一早便起,满脸欣喜,张罗着收拾东西要离开金陵。 谢夫人此番着实是出了血本,送林莺娘回江州的船乃是定远侯府的私船,里头的仆从丫鬟一应物什都是齐全的,现下正大摇大摆的停在金陵渡口。 满金陵城的百姓瞧着,谁人不称赞谢夫人一声做事妥帖周到。 谢夫人的一生啊,俱都活在金陵城百姓的眼里口中。 采雁一早便溜出府去瞧了,回来和林莺娘说,脸上俱是震惊,“姑娘,那船可大了,足足有三四层呢!听说这船是昔定远侯爷在世时,先帝为着平定西川的军功赏的,定远侯府一直好好珍藏着,等闲都不拿出来见人呢!怎么突然这般好,如今为着送姑娘竟拿出来了?” 谢夫人这般大度,李嬷嬷也是不解,“夫人何至于做到如此地步?那林莺娘不过是个江州来的姑娘,蝼蚁一般的人儿,哪值得夫人动用这般恩赐,只怕她受不起。” 谢夫人不甚在意笑了笑,“要的便是她受不起。” 只有受不起,旁人才有说辞。 谢夫人最要的,是这金陵城百姓的悠悠众口。 如今所有人都瞧见,定远侯府对这江州来的远亲是有多看重,为着送她,连先帝御赐的珍船都拿了出来。 这林家姑娘若是不慎死在了途中,谁会想到是谢夫人派人动的手,就连江州的林家想要为他家姑娘出头也拿不出说辞来。 谢夫人最擅的,便是明面儿捧着,暗地里杀。 待谢昀如此,待林莺娘也是如此。 “好了,我早起累了,回榻上去歇会儿。” 谢夫人慢悠悠起身,扶着李嬷嬷的手回房去,她交代下去,“一会儿便是有了消息,也别来搅扰我。” 谢夫人以为,等她醒来,林莺娘也该离开金陵了。 却不想睁开眼来,是李嬷嬷欲言又止的脸,“夫人,林莺娘她……进宫去了。” 林莺娘没能登上那艘送她回江州的船。 她在渡口时便叫人截了下来,是昨日平阳公主的仪仗。 平阳公主见着林莺娘很是欣喜,招她到跟前来,亲亲密密对她道:“莺娘,我父皇他要见你呢!” 圣上要见林莺娘。 原是昨日平阳公主回宫后,便随六皇子去了圣上面前复命。 可巧当时诸位皇子都在殿中议事。 见着平阳公主来,本来肃静谈话的气氛才稍稍缓和了些许——诸位皇子都宠爱这个不威胁自己位置的小公主。 圣上见了平阳公主凌厉的眉目也自然柔和了下来,笑着招她上前,“平阳,到朕身边来。” 平阳公主上前去,亲亲密密坐去圣上身边,甜甜唤,“父皇。” 圣上面目和蔼,问起平阳公主皇家寺庙上梁祈福的一应事宜,平阳公主均乖巧答了,又说起回城途中遇上谢昀一事。 这是她的心上人,不免羞涩,难为情低下头去。 诸位皇子看在眼里,皆了然笑。 就连圣上也开怀来揶揄她,“罢了罢了,姑娘大了心思都不在身边了,瞧着这样子,怕是即刻就要嫁过去才好。” 其实在圣上心中,对平阳公主这桩婚事并不赞许。 定远侯府功高太过,有威胁皇权之嫌,谢昀年纪轻轻又身居高位,圣上更是忌惮。 但无奈这个公主是他自小娇宠着长大的,从来想要什么便要得到,就连她的亲事,她也要自己做主。 圣上到底拗不过她。 好在自昔定远侯离世后,定远侯府上交了兵权,暂且没了威胁。这谢昀又自来在朝中是个清流,不结党营私,也不站队诸位皇子夺嫡一事,这才算是稍稍安了圣上的心。 “父皇……” 娇俏的小公主不依,撅着嘴撒娇,“平阳要生气了,您和几个哥哥都欺负平阳。” 她起身跑下去,却是走到了六皇子面前,看着他甜甜笑道:“还是六皇兄好,不跟着他们一同笑话我。我现在呀,最喜欢的就是六皇兄了。” 小女儿家娇纵稚语,诸位皇子都不会放在心上,不过一笑了之,只是平阳公主接下来的一番话叫他们变了神色。 “父皇,今日平阳还见着谢家那个自江州来的远亲呢!” 她又雀跃着跑回圣上身边,挽着他的手,分外亲密。 是最受疼爱的小女儿在同自己的父亲撒娇,“我总是觉得她生得很是熟悉,可是在路上一直闷头想不起来,方才可算是想起来了,那个林姑娘生得和集贤殿里挂着的大皇伯伯画像里的容貌很是相似呢!尤其是眉眼间,简直像是大皇伯伯生的一样。” 她口中的大皇伯伯,便是昔太子殿下。 六皇子进宫前,曾在平阳公主面前有意无意提及了集贤殿,寻了个由头。 ——说是晚些要去看看皇室宗亲的画像,择其中几副送去皇家寺庙供奉,询问平阳公主是否同行。 满心满眼都是谢昀的小公主一开始并没反应过来,直到方才她说话间走到六皇子面前,这才将林莺娘和集贤殿的昔太子画像联系起来。 她天真无邪,说话不管不顾,自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毫不顾忌。 却未料这番话一说出口,在场人脸色皆变。 平阳公主年幼,又生于圣上年老之时,与那场浩劫时日相距甚远,自是不大清楚。 但在场的诸位皇子却不尽然。 他们争夺储君之位,自是事无巨细都得知晓,或多或少都曾了解过当初那场浩劫——当今圣上这天子之位来得蹊跷,当初昔太子殿下死的不明不白,或许并非是史书所记东宫那场大火夺去了性命。 但这也只是妄加揣测,谁也不敢露在面上。 他们试探的眼看向珠帘后的圣上。 珠帘遮挡着面容,诸位皇子瞧不清圣上的脸色,只是从平阳公主说出那番话后气氛眼见得沉滞下来。 第133章 消除林莺娘这个隐患 圣上不出声,其余人皆垂首而立,不敢妄言。 这是赫赫天威。 光是沉默,就能倾轧的人抬不起头来。 平阳公主也觉察出不对来,试探着问,“父皇,您怎么了?怎么忽然就不说话了?” 她心里有些害怕,不言不语的圣上再没了往日待她的和蔼可亲,看过来的眼也锐利的仿佛直视人心。 好在公主是个女儿家,没有觊觎储君之位的可能,不然依着圣上多疑的性子,怕是此刻就要在心里给平阳公主扣上觊觎皇位的嫌疑。 但此时的平阳公主还是被他审视的眼光吓得不轻。 她头一次在心里有种感觉,这是天子。 他们先是君臣,而后才是父女。 好在圣上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很久,他到底是见惯了风雨的君主,怎会被这样一番话便变了神色。 再开口,仍旧是从前和蔼可亲的父亲口吻,“哦?竟有这样的事?” 他像是头一次知道此事,“那林家的姑娘朕可得见见,看看是否当真如平阳所说,莫不是你看走了眼故意说来诓朕的。” 他语气一如既往地疼爱又宠溺。 叫平阳晃了神,只以为方才的审视是自己瞧错了,他还是从前最疼爱自己的父亲。 她心下当即松了一口气,也还是从前最娇纵的小公主,“好呀!只是父皇得早些见了,那林姑娘明日可就要离开金陵,父皇便是想见也见不着了。” 于是翌日准备乘船离开金陵的林莺娘被平阳公主拦在了渡口。 林莺娘进宫进得匆忙,连谢昀都没法告知。 时下正是天光破晓,早朝的时辰。 他现下应当同诸位朝臣在奉天殿中议事,只是今日早朝稍微有些不同以往——圣上身边最亲近,代为上朝的六皇子不在朝上。 六皇子同圣上在崇明殿,一墙之隔,便是林莺娘所处的偏殿。 两殿之间,有一道暗窗,得以窥视。 从暗窗看过去,偏殿里的姑娘安安静静坐着,偶尔有宫人进来奉茶,叫她唤住。 “这位姐姐,能否告知,圣上何时才见民女?” 她语气焦急,心下也忐忑得紧。 本该今日是顺利回江州的,却被平阳公主半途拦住,送进了宫里面圣。可是说好的进宫来是面圣的,领路的宫人将她带至这偏殿却退了下去,徒留她一人在这空荡荡的殿中。 林莺娘不知是发生了何事。 进宫的路上平阳公主也不与她说,只俏皮眨了眨眼,“你见着父皇便知晓了。” 又见她紧张,攥着裙摆的手心都是因害怕而起的汗,柔声宽慰她,“你放心,我父皇虽是君王,却没有一点儿架子,最是好说话了。一会儿他问什么,你直说便是。” 天真烂漫的小公主,自己是圣上的亲女,自是千般宠爱在一身,便以为高坐龙椅之上的帝王和谁在一起时,都是同她一般的和颜悦色。 林莺娘又岂会将这样的话听进心里去。 此前她曾被谢昀提醒过,知道那高坐龙椅之上的人手段曾经怎样的狠辣决绝,哪怕他现在垂垂老矣,在那巍巍皇权倾轧之下,自己也如蝼蚁。 更何况如今又被晾在这偏殿许久,心中的害怕更是无以复加。 宫人哪敢置喙,只垂首道:“姑娘且安心等着,圣上要见姑娘的时候自会有人来宣姑娘。” 林莺娘没法子,只能在无尽的担忧和揣测中在这殿里安静等着,惶惶难安。 圣上将她的举动看在眼里。 也看清了她的眉眼——她眉眼之间极是肖想她的祖父,比她生父杨盼山更甚。 这也是所有人瞧见昔太子殿下画像时一眼看穿的缘故。 而现下,那副昔太子殿下画像就搁在六皇子面前,他面上难掩惊惧,“父皇,这是……” 相较于他,圣上则镇静许多,缓缓开口,“朕已派人去查过她的身世,她便是朕的皇兄,昔太子遗留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 林莺娘这事遮掩不住了。 昨日平阳公主当着诸位皇子的面说破了此事,自会有有心人去查,林莺娘现下成了众矢之的。 她的身份一旦被查出,届时再身死回江州途中,难免不叫人起疑。 圣上现在当真是举棋未定。 他年纪大了,已是一只脚踏进了皇陵中,这样的时候,往往最是在意后世对他的功过评价。 没有人不想当名垂青史的明君。 可要做这名垂青史的明君,首要条件便是当年他的天子之位得来的名正言顺,不容旁人质疑。但是林莺娘的陡然出现,叫他后世的声名岌岌可危了起来。 若是有人借着林莺娘的身世做文章,牵连出当年深埋于地下的那场浩劫,那他便不再是名垂青史的君主,而是谋朝篡位,弑兄逼父的罪人。 谢昀也是如此对六皇子道,“圣上眼下最看重的便是他的声名。而殿下现下要做的,便是想法子保住圣上的明君声名。” 如何保住? 谢昀道:“林莺娘不能死,至少眼下这紧要关头,她不能死。若是她死在了回江州的途中,便无异于是坐实了当年的流言,坐实了圣上的罪。” 林莺娘不止不能死,还得恢复她身份,将她记回昔太子殿下名下。 “只有如此,才能堵住这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当年昔太子殿下骤然离世的缘由也才能被遮掩下去,不再提及。” 毕竟当年昔太子殿下离世若当真当今天子所为,他该费力遮掩林莺娘的身世才是,又怎会恢复其身份,将她记回到先太子殿下名下,光明正大地显露在天下人眼前。 反其道而行之,才是现下圣上应当做的事。 六皇子有些犹豫,“此事若是由我提出,父皇会不会疑上我?” “不会。” 谢昀道:“圣上精明通达,却最是多疑。此事诸位皇子都牵连其中,他一个也不会信。反倒是殿下,殿下无母族权势傍身,是最不可能为储君的人选,是以圣上最信你。” 谢昀说得对,圣上多疑,却也精明通达。 他自然知晓此时该如何做才是保全他声名的上上之策,但他还需要一个人——他需要有人在他百年离世后替他消除林莺娘这个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