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今夜有雪》 1 要钱 顾如意是被冷醒的,风猛地扑过来,又沿着缝隙钻进杯子里,她突然打了个激灵,然后就醒了,瞪眼看向雪白的天花板,一时间没能分辨出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醒了?” 头顶传来的男声还有些陌生,顾如意下意识仰头去看,发现房门开了道缝隙,风就是从那里吹过来的。 四目相对。 顾如意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在草原,在别人家里。 哈日查盖探头往里面看:“醒了就起来吃早饭吧。” 说完,他关上门走了,冷气再次被隔绝在门外。 主人家早早就起了,客人却还在睡,这实在说不过去。 顾如意赶紧应声:“马上就来!” 她挣扎着坐起来。 疼,浑身都疼,尤其是屁股和腿,稍微动一下感觉都很酸爽,像是昨天半夜偷偷出门跑了一万米。 再疼也没办法。 顾如意穿好外衣,有模有样地把行李叠好堆放在墙角的那摞被褥上,而后坐到炕沿,弯腰拿起鞋子穿好,脚接触到地面的时候,她差点腿一软直接坐下去,还好她眼疾手快地扶住了炕沿。 等她扶着墙壁挪腾出去的时候,外面已经没人了,倒是长桌上多了两双筷子。再也顾不得所谓的礼仪,她赶紧走过去坐下。 浓郁的奶香味从厨房里弥漫而出,萦绕在鼻尖前挥之不去,搞得人嘴里都好像甜滋滋的。 顾如意盯着桌面上那两双筷子发呆,思绪有些飘忽。 真的很难想象,她居然真的来了。 —————————————— 时间回到三天前。 下午两点,一天中气温最高的时候,阳光透过玻璃洒满了大半张床,不足十平米的空间内充斥着噼里啪啦的打字声。 顾如意盘腿靠坐在床头前,笔记本电脑被掰成钝角摊开在膝上,纤细的食指在键盘上飞速舞动。 随着她的动作,屏幕上就出现了一连串的黑字,宋体小四号,稍微离远点看,就像是一排密密麻麻的蚂蚁。 不多时,打字声忽然停了,而后又是一声脆响,力道比刚才重了不少,听起来似乎带了些怨气。 能不怨嘛! 大好的周末,她应该在被窝里、在公园的长椅上,在咖啡馆喝咖啡,再不济也应该在楼下喂流浪猫,就是不能坐在电脑前赶材料! 好不容易熬到休息日,顾如意本来打算好好睡一觉,别的不说,起码要睡到中午吧,结果不到八点就被顶头上司一个电话叫起来了。 “小顾,之前那个材料抓紧改完发我,周一开会的时候要用。” 说完就挂了电话,加班费的事是一点都不提。 顾如意没办法,只能不情不愿地从被窝里爬起来,脸都没来得及洗,打开电脑就开始干活。 一干就干到现在。 干活的时候不觉得,一停下来哪哪都不对劲。 尤其是胃,里面有种空洞感,连带着隐约像针扎一样疼。 顾如意抬手按在上面揉了揉,瞥了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 一惊! 居然都两点半了,怪不得她会觉得胃疼。算起来,她已经差不多有接近20个小时没吃东西了。 顾如意把刚才写好的材料按了保存键,转手发给上司,“啪”地合上电脑,丢到一旁,翻身下床。 没等迈步,脑袋里突然“嗡”地一声,眼前就像老式电视没信号时候的雪花屏幕一样,她晃了晃身体,又跌坐回床上。 得了,都低血糖了。 顾如意坐在原位缓了几分钟,觉得没事以后,再次起身。 这次她长记性了,动作放得非常缓慢。 缓慢地起身,缓慢地挪进卫生间。 简单洗漱过后,顾如意换了身衣服,把手机和钥匙一股脑地塞进大衣口袋,打算出门觅食。 小区门口有家淮南牛肉汤,顾如意常去,没别的原因,主要是好吃又不贵。 按照就近原则,她轻车熟路地拐了进去。这个时间早就过了饭点,店里连个客人都没有,老板娘就坐在柜台后面刷短视频,声音大得在门外都能听见,许是太过投入,都没发现店里来客人了。 顾如意走近柜台边,喊了声:“阿姨。” 老板娘闻声抬头,看到她就笑了:“如意啊,你怎么这个点来了,还没吃饭的呀?” 顾如意被她感染,脸上也挂了笑,摇头道:“赶了个材料,没注意时间。” “哎呦,那怎么行的,你别觉得自己年轻就不注意身体,能你老了有得你受哟!” 老板娘说着,退出视频软件,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边撩开身后的帘子,一边问她:“还是老样子嘛!?” “嗯,老样子。” 帘子落下,把厨房隔绝在后面,但是光凭借里面传出来的锅具碰撞声音,顾如意就差不多能想象出里面的场景。 她找了张最近的桌子坐下。 没过几分钟,老板娘再出现时,手里多了个瓷碗,嘴里招呼着:“来了来了。” 碗放在面前,里面是顾如意再熟悉不过的牛肉粉丝汤,但又不太一样。 牛肉比平时多! 像是被子一样铺满了整个表面。 顾如意抬头,刚要说话,就被老板娘堵了回去:“辣椒和醋自己加。” 说完,她朝顾如意抬了抬下巴,转身回到柜台里面,“叽里呱啦”的短视频声再度响起。 顾如意没添辣椒,也没放醋,先用勺子盛了一口汤,滚烫的液体从舌尖一路到胃里,驱散寒意,最适合冬天了。 然后再挑起一筷子浸满汤汁的粉丝,软硬适中,入口即化。 顾如意吃得很安静,老板娘依旧在刷视频,两人谁都不打扰谁。 很快,一碗粉丝汤全都下了肚,顾如意摸着暖烘烘地胃,觉得心满意足。 她用手机扫了挂在墙上的二维码,付了钱,起身和老板娘打招呼:“阿姨,我先走了。” “好,有空再来!” 老板娘抬头看了一眼,又迅速低了回去。 今天天气不错,甚至可以说非常好,连续几天的阴雨绵绵终于结束,迎来了一个大晴天。 出了店门,顾如意仰起头,眯眼看着头顶的太阳,忽然就改了主意。 她不想回家了,想去走走。 距离小区几百米的位置有一个社区公园,占地面积不大,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基础设施一点不少。 顾如意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沿着湖边的路慢慢走。 整条路上,无论是向前还是向后,视线以内,除了她之外没有任何人。 也是,大好的周末下午,还不抓紧时间陪陪家人,或是约上朋友去逛街,谁会没事跑到公园里闲逛。 顾如意却偏爱这种,离开了人群吵闹,仿佛世界上只剩下自己,阳光洒在身上,耳边不时传来鸟鸣,安静又自由。 可惜驱散烦恼的速度远不及它到来的速度,感受到手背旁传来的震动时,顾如意脚步一顿,第一反应就是又要加班了。 她拿出手机,却发现并不是上司的电话。 手机还在坚持不懈地显示自己的存在,顾如意盯着屏幕看了许久,终于赶在最后一个尾音停止前选择了那个绿色的按钮。 有些东西不是她想逃就能逃得开的。 “喂?” “如意啊~”故意拉长的尾音,里面透着点讨好的意味。 “怎么了?” “你这死丫头,连声‘妈’都不知道叫啊!” 顾如意略带嘲讽地勾了勾唇角,这才对嘛,这才是她熟悉的样子。 李美如半天没有得到回应,又喊了一遍她的名字:“如意?” 如意,如意,也不知道究竟是如了谁的意。 “我在。”顾如意走到路旁的长椅坐下,语调平淡到听不出丁点起伏:“有事吗?没事挂了,我还得加班。” “哎,别别别。”似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李美如轻咳一声,又恢复到最初的态度:“你旁边现在有人吗?” “没有,有事说事。” “没人就好,妈想跟你商量点事。” 顾如意漫不经心地嗯了声,大概能猜得出来她想说什么,果不其然,李美如下一句就是:“再打点钱过来吧。” 她用的“打”,而不是“转”,证明这笔钱不少。 顾如意皱眉:“上周不是才给你转过吗?” “那点钱哪够啊。”李美如说得那叫一个理所当然:“兴业要订婚了,咱们家的条件你也知道,那个彩礼啊,酒席啊,你这个当姐姐的不得出出力嘛。” “要多少?” “先打五万过来吧。” 顾如意当即就火了,握着手机的那只手在隐隐发抖。 五万,说得这么轻描淡写,真把她当成atm了。 有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她突然觉得有点冷了,抬头看了眼太阳,阳光似乎确实没有刚才灿烂了。 “没有。” 轻飘飘的两个字从舌尖滚落,很快就被风带走了。 “没有!?”李美如厉声尖叫:“怎么可能没有!死丫头,我们把你养到这么大,吃饭,穿衣,上学,哪样不要钱,还读什么名牌大学,你弟都没读!” 顾如意简直要笑出声来,他没读是他不想读吗? “你现在能赚钱了,翅膀硬了,连爸妈都不管了,找你要点钱都不给,你那么多的工资都花哪儿去了?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哪里花得了那么多钱!” 她到底有多少工资啊! 顾如意在心里无声地算了笔帐。 工资一万,扣掉五险一金到手七千多,给家里四千,她还要租房,要吃饭...... 能活着没饿死就不错了。 “再说了,等你弟有出息了还能不帮你?” “......”顾如意觉得自己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白眼狼!” 就这么给她定性了。 顾如意轻吐一口气,反倒觉得轻松很多。 “我不管,你抓紧把钱给我打过来,不然我和你爸就过去找你。” 丢下这么一句后,李美如挂断了电话。 顾如意坐在原处,盯着对面那棵半秃的树看了许久,脑子里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一阵刺痛感把她拉回现实。 顾如意把左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摊开掌心,低头看过去,发现中央有一排血红色的月牙印。 那是握拳之后,太过用力,指甲留下的印记。 没破皮,但是看样子里面是出血了。 她甩了甩手,自嘲地笑笑。 还没死心吗?早该死心了。 顾如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也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回去的。 冬天的夜晚总是来得很早,没了太阳的照耀,连最后的温暖都跟着一起走了。 南方的冬天有种痛彻心扉的冷,像针扎进骨头里,顾如意舍不得开空调,只能用被子努力把自己裹紧,试图增加些温度。 顾如意盘腿坐在床上,正对窗户。 她租的房子在二楼,从这个角度看下去,能正好看到来往行人。 有亲昵地挽着手的情侣,说笑打闹,也有一家三口,小朋友站在中间,仰着小脸和爸爸妈妈说话,可能是在谈论今天的游乐园之行...... 橘黄色的路灯打在他们的身上,有些朦胧,更添一丝温馨。 这些都是顾如意不曾体验过的幸福。 房间里没开灯,她就像躲在暗处的幽魂,满目艳羡地偷窥着别人的幸福。 胃里又在叫嚣了,疼痛感比下午更甚。 她却好像没有任何察觉,像一尊雕像般坐在窗前。 思考意义。 自己存在的意义。 如果她死了,是不是就能一了百了了? 2 自救 从小到大,任谁见了顾如意都得夸上一句:真是个好名字。 “吉祥如意,万事顺遂,多好的寓意,你爸妈一定很爱你吧。” 每当这时,顾如意就只会笑,笑着不说话。 究竟是从何时起发现那个秘密的呢? 是从三岁时被送回奶奶家?还是五岁时因为一块糖而被打了一耳光?又或者是高中毕业时,他们轻描淡写地说出那句: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还不如打两年工,早点回来嫁人...... 如意,如意,确实如了他们的意。 ......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窗外连行人都看不见了,走廊里的饭菜味散了,楼上传来的吵闹声也停息了。 顾如意突然动了。 她掀开被子,转身下床,赤脚踩在地板上,眼皮半耷拉着,眼神木然地看向前方。 “啪嗒,啪嗒——” 一步又一步地走出房门,走进卫生间。 房子是顾如意租的,合租,两室一厅的房子,她只拥有那间不到十平米的小屋,卫生间、厨房和客厅都是公用的。 对面之前住了对情侣,不过上个月退租了,说是要一起回家创业。 真好啊...... 卫生间本就不大的空间里放了个浴缸,是房东留下来的,她们向来是不用的,不过今天它倒是派上了用场。 顾如意走过去打开嵌在上方的阀门,用手试了试水温后,拖了张小板凳过来,坐在旁边静静地水面逐渐上升。 直到即将溢出的前一刻,她再度起身,关好阀门,转身拉开洗手池下面的抽屉,在一堆零零碎碎的东西中间找到一个刀片,是那对情侣中的男生用来更换剃须刀的,还未拆封。 崭新的刀片,刃口锋利,抵在手腕上轻轻一划,不费吹灰之力。 鲜血止不住地奔涌而出,顾如意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自顾自地坐回凳子上,将手伸到了水里,水面掀起一阵波澜,又很快恢复平静。 原本澄澈的水里,一朵又一朵绚烂的红色花朵竞相绽放,丝丝缕缕,犹如传说中的彼岸花,摇曳生姿。 顾如意将头枕在小臂上,侧脸盯着微微荡漾的水面发呆。 卫生间的顶灯很亮,倒映在水里晃人眼,逐渐模糊了视线。 她忽然觉得有些困了。 迷迷糊糊间,顾如意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 梦里,她变得小小一只,身后是老家那个熟悉的平房,爸爸将她轻轻抛到空中,又稳稳接住,那双大手充满了安全感,而妈妈就坐在不远处笑着望向父女二人。 ...... 真假难辨。 顾如意突然就醒了。 浴缸里全部变成了红色,分不清究竟是血还水。 她用另一只手撑着浴缸边站起来,身体晃了晃,眼前一阵发黑,失血过多的预兆,她再熟悉不过了。 顾如意伸手从旁边的架子上扯了块毛巾,包裹住手腕,草草缠在上面,而后踉跄地跑回房间,拿起手机,解锁。 1——2—— 打字的手突然顿住,她三两下裹上丢在旁边大衣,顺手将手机塞进口袋里,连鞋都没换,踩着拖鞋就冲出了家门。 时间还不算太晚,顾如意运气不错,刚好有辆出租车停在楼下,车上的人一下来,她立刻钻了进去:“师傅,到最近的医院。” 似是她的语气太过焦急,司机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待看到她那只被毛巾裹住的右手时,吓了一跳:“你...你这是怎么了?” 顾如意身上的那股劲儿散了,感觉眼皮有千斤重,连喘气都费劲。 她大口大口地吸着气,犹如一条在岸边垂死挣扎的鱼,有气无力地说:“师傅,能麻烦你快点吗?” 被她这么一提醒,司机猛然回神:“哎,哎,好嘞!” 话音未落,车直接蹿了出去。 离出租屋最近的,无非就是市第二医院了。 车停在医院大门前,顾如意扫码付了钱,开门下车,没走两步就听到司机在身后喊自己:“哎,哎,姑娘,用帮忙吗?” 顾如意摇了摇头。 她很早之前就学会万事只能靠自己的道理了。 这个时间,只有急诊还开着,门上那两个亮着红灯的字,在黑夜里无比显眼,大厅里人来人往,还挺热闹。 顾如意挂了号,简单描述自己的情况,语气听起来异常平静,仿佛在聊别人。 “割腕了...嗯,对,有一段时间了...应该流了不少血...头晕,眼前发黑......” 然后她就被护士带进了处置室。 负责治疗的医生从护士口中简单地了解过情况后,抬头看到顾如意,一下子就愣住了:“小姑娘,怎么又是你啊!?” 不解,无语,心疼…… 一个“又”字,道尽他此刻的所有情绪。 这个世界上的缘分总是很难解释,顾如意也没想到会如此巧合。 她顶着那张因为失血过多而惨白的脸,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真巧啊,孙医生。” “不巧,我专门在这儿等你的。” “啊?” 孙栋梁其实也没想到会这么巧,今天本来不是他值班,同事家里有事临时和他换班,结果就碰上了顾如意。 他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女儿大不了几岁的小姑娘,很多话都堵在嗓子眼里,忍了又忍,最后没好气地问:“第几次了啊?” 顾如意移开目光,不敢和他对视,用好的那只手抓了抓头发,尴尬道:“第五次了。” “你还知道第五次呢!” 孙栋梁把手套带得“啪啪”作响。 顾如意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囔:“怎么每次都能遇上你。” “说什么呢?”孙栋梁的视线落在她的右手上,故意拿腔拿调:“哟,这次还知道换一只手呢!” 他转头看向站在旁边的护士:“先把毛巾拿下来吧。” 短短的时间内,血染透了毛巾,暗红的血迹以伤口为中心晕染开来,已经有些干了。 绕是护士再注意也很难不牵扯到伤口,顾如意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现在知道疼了?”孙栋梁瞪她一眼,到底是不忍心,嘱咐护士:“动作轻点。” 毛巾散落,伤口暴露在空气中,手腕周围一片血迹,看起来触目惊心。 孙栋梁把手搭在伤口周围,按按摸摸,又端详了一阵后,下了决断:“还行,差一点割到动脉,死不了,一会儿缝几针就行。” “几针?” “六七针吧。” “……那还挂水吗?” 顾如意记得前几次来的时候都得挂水来着。 “少不了你的。”孙栋梁继续火上浇油:“破伤风也得打。” “不能不打吗?”顾如意试图讨价还价:“我这次用的是新刀片。” 她实在太怕打针了…… 孙栋梁抬眼:“你说呢?” “哦。”顾如意瞬间变乖。 接下来就是常规的伤口处理了,麻药打下去,连缝针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一切结束以后,顾如意被临时安排进一间病房,乖巧挂水。 病房是惯常的三人间,靠近窗户的位置没人,她住最外面那张床,左手边住了个小姑娘。 年纪不大,最多也就六七岁的样子,旁边围了一双男女,看样子应该是小姑娘的父母。 见到她住进来,女人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顾如意勉强扯动嘴角,也回了个微笑。 护士动作利落地帮她挂上水,贴心地扯过被子帮她改好,而后便走了。 失血过多,又折腾半天,顾如意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耳边突然响起一道尖锐的哭号声,她瞬间惊醒,偏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隔壁床的小姑娘一张脸憋得通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那对年轻父母压低声音,左一句又一句地哄着。 “宝贝,现在是晚上,我们吵到别人休息就不好啦。” “别哭了,爸爸明天去给你买娃娃,好不好?” “妈妈之前怎么跟你说的?这里是医院,公共场所不能大声喧哗。” “等你好了,爸爸妈妈就带你去游乐场!” ...... 小孩子嘛,仗着生病,总会格外恃宠而骄。 顾如意也不出声,就那样静静地看着。 过了半响,小姑娘似乎是被说服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哭累了,换成了小声抽噎,年轻的父母也跟着松了口气。 女人试探转身,陡然间四目相对。 “吵到你了吧,不好意思啊。”女人面露尴尬,站起身来想走过来,却突然动作一滞,又问:“妹妹,你没事吧?” 顾如意还以为她在说刚才的事,扯出一抹笑:“没事啊,别放在心上。” 可惜这个笑容再配上她现在的状态,看起来更吓人了。 “那你......” 女人欲言又止,最后用手指了指自己眼睛下面的位置。 顾如意虽然不解,但还是伸手抹了把脸,入手湿润冰凉。 是眼泪。 居然哭了吗?什么时候的事啊? 顾如意抬头,不甚在意地朝女人笑笑,解释道:“刚才打了个哈欠。” 这借口扯的,连她自己都很难相信。 对面的女人迟疑地坐了回去,总算没再说什么。 顾如意却睡不着了。 偌大的病房内,只开了其中一个灯,她就安静地盯着白炽灯旁边的那圈光晕发呆。 隔壁床的小孩没再闹腾,那对年轻的父母一左一右地趴在病床两侧浅眠,犹如最忠诚的守卫者,随时准备跳起来战斗。 等水挂完已经是后半夜的事情了,顾如意伸手够到旁边呼叫器,低声唤护士进来拔针,然后继续发呆。 睡意终于再度袭来,她侧躺在病床上,缩成一团,沉沉睡去。 3 草原初遇 第二天醒来时,外面已然天光大亮。 顾如意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发现已经八点了,病房里空空荡荡,隔壁床的一家三口也没了踪迹。 她掀开被子,翻身下床,估摸着自己也该回家了。 因为只有一只手能动,所以做起事来总比之前慢,正叠着被子呢,顾如意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自己,一回头就看到孙栋梁站在病房门外。 顾如意停下动作,转身走过去,想到昨晚在处置室的对话,底气不足地喊了声:“孙医生。” 值了一晚上夜班,孙栋梁肉眼可见的疲惫,精神倒是还好,笑呵呵的:“我还怕你已经走了。” “正准备去办手续呢。” 话音刚落,顾如意突然感觉到手心里被塞进了个东西,低头去看,发现是袋包子,热气蒸手,估计才出锅不久。 “您这是......” 孙栋梁微微抬了抬下巴:“拿着吧,食堂刚出锅的,流了那么多血,看你这小身板,得多吃点补补。” 按道理,顾如意应该再推辞一下,可她私心里并不想那样做。 “谢谢。”她闷声道谢,握着塑料袋的左手暗自收紧。 孙栋梁打了个哈欠,抬手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行,没别的事情了,那我就先回去了。” 顾如意的视线飞快扫过他眼下的那片青黑,点了点头:“您快点回去休息吧。” 孙栋梁摆摆手走了。 顾如意目送他离开后,打算回去继续把被子叠完,刚转过身就听到又有人喊自己。 “如意啊!” “啊?” 孙栋梁大步流星地走回她面前,嘴唇微张,看起来欲言又止。 顾如意等了半晌后,问他:“您是...还有话想对我说吗?” 孙栋梁似是终于下定决心,长出一口气:“如意啊——我是看你和我女儿年纪差不多大,所以才这样叫你,你不介意吧。” 顾如意默默摇头。 孙栋梁垂眼看向她被纱布紧紧包裹的右手手腕,再开口时颇有点语重心长的味道:“你每次来医院都能撞上我,咱们俩也算是有缘分,有些话我思来想去还是想跟你说说。你这个年纪,正是享受人生的时候,我不知道你究竟经历过什么,但人生来匆匆几十年,世界那么大,你仔细想想看过多少,人活着呀,就是为了开心,别委屈自己,遇到事情的时候呢,多为自己想想,自私一点,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人嘛,都得为了自己而活。” 顾如意鼻头一酸,眼泪控制不住地溢出眼眶。 “哎,你——”见她哭了,孙栋梁有一瞬间的慌乱,而后叹了口气:“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这句话一说出来,顾如意的眼泪就犹如大坝开了闸门,源源不断地往外涌,她想开口说点什么,但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余下无限的哽咽。 孙栋梁的身影,在一片模糊的视线里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不见。 幸好早上的急诊没有多少人,顾如意站在原地,旁若无人地哭了很久才勉强平复心情。 她回到病房卫生间里洗了把脸,抬头望向镜子中的自己,孙栋梁离开前的那番话不停地在耳边循环播放。 尤其是最后那句——人嘛,都得为了自己而活。 顾如意突然就被点醒了。 是啊,她得为自己活啊! ———————————— 办好手续走出医院,孙栋梁给的包子还带着余温,顾如意揭开塑料袋,隔着袋子捏住其中一个咬了一口。 浓郁的汁水在舌尖上炸开,香气瞬间充斥在口腔内。 纯肉的! 沉寂了整晚的胃因为食物的出现而蠢蠢欲动,顾如意一边吃着,一边慢吞吞地往家的方向走。 九点多了,路边大大小小的店铺几乎都开了门,却没多少客人,这个时间,估计都还在家里睡懒觉呢。 对面商场外墙壁上的大屏,几条广告循环播放。 【xx电动车,将科技融入生活......】 【xx,新一代的选择......】 ...... 【xxx,来自草原深处的天然牧场......】 顾如意忽然停下脚步,仰头看着巨幅屏幕内逐帧闪过的画面。 蓝天白云,绿草河川,一眼望不到头...... 耳边再度响起孙栋梁的话,她心动了,她想去看看。 身体里像是有股无形的力量在鼓舞、推动、煽惑。 说做就做,顾如意胡乱地吃完剩下的包子,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回到家后,先给那位周末还要压榨她加班的顶头上司发了封辞职信,然后用手机搜了个攻略,直接买定最近的车票,最后把能想到的东西都塞进背包里,兴冲冲地出了门。 从江南水乡到内蒙古草原,几乎跨越了大半个中国,这是一条注定艰辛的路程。 顾如意先坐高铁到北京,因为舍不得花钱,所以剩下的那半程坐得是绿皮火车,咣当咣当地响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才到。 一夜没睡,她却并不觉得疲惫,满心都是即将见到草原的欢喜。 大家不都那么说嘛,那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云都是3d立体版的,□□弹弹,像棉花糖似的,一朵一朵飘在空中,垂在天际,和宫崎骏的电影里面一模一样。 可惜这满腔期待,在她踏出出站口的那一刻,全都破灭了。 顾如意站在熙攘的人群中,望着眼前的场景,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高楼林立,车来车往,哪里有半点草原的影子! 要不是身边的普通话味道不对,她差点以为昨晚的绿皮火车只是一场梦。 顾如意拿出手机,找到昨天那篇攻略,再三确认自己确实没有来错地方,然后往下随手往下一翻,愣住了。 搞了半天,她现在所在的地方是市区,想到草原,还得再去坐大巴。 从市区到草原,每天只有一趟大巴,中午十二点发车,下午四点半到。 时间还早,顾如意在长途汽车站旁边随便找了家面馆,要了一碗最普通的青菜面,滚烫的面条进了肚子,驱散了不少寒意。 她吃得很慢,除了左手握筷的原因外,还有故意的因素,想在店里多赖一会儿。 北方的冬天,室内室外简直就是两个世界! 好不容易磨蹭到十二点,终于等到发车,顾如意专门挑了个靠窗的位置,想欣赏一番沿途的风景。 结果等到坐上去的时候,却发现全然不似她想的那样,车窗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什么都看不到。 她用指甲在上面扣了个小洞,每隔一会儿还得擦一擦,确保不会再冻上。 路上没什么车,越开越觉得冷寂,外面的天也灰蒙蒙的,阳光越来越黯淡。 车内倒是热闹,前后左右都在聊天,可惜顾如意听不太懂。 开了大约三个小时后,路变窄了,群山逐渐退却,视线变得豁然开朗,可惜光秃秃的,一点绿色都没有。 “咯噔,咯噔,咯噔——” 走着走着,车突然发出了奇怪的响声,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车内骤然安静下来,有人在问司机发生了什么事,还没等司机回答,车直接停在了原地。 这下不用说也知道了。 倒霉透了! 顾如意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无话可说。 那边司机已经开门下去检查了,没一会儿回来告诉大家车坏了,一时半会修不好,他已经打电话找人来接大家了。 顾如意坐了一会儿后,实在觉得无聊,干脆从行李架上把背包拿下来,下了车。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黑褐色土地,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坡,一阵风刮过,冷空气顺着鼻腔冲进气管,顾如意猛地咳嗦起来。 司机正蹲在旁边企图把车修好,听到动静后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奋斗。 顾如意凑过去,指着路旁的大片空地,问他:“师傅,前面那是草原吗?” 她这一开口,又呛到冷风,再次咳嗦起来。 “草原?”司机回头看了一眼,又把视线落在她身上,上下打量:“外地来的吧?来看草原?这个时候可没有草可看啊!” “嗯,我知道。” 顾如意是下了火车后才意识到这件事的,路边的树上连片叶子都没有,草原又怎么可能会有草呢? 她承认自己确实一时冲动,可是来都来了,总不能直接买票打道回府,来看看,哪怕是见识一下草原上的云也好。 当然了,今天怕是看不到了。 顾如意双手插兜,走下马路,踩在土地上,一路向前,她想爬山前面那个坡,想知道那后面是什么。 身后遥遥传来司机的喊声:“别走太远,等会儿走丢了!” 顾如意晃了晃胳膊,示意自己知道了。 山的后面还是山,坡的后面依旧是坡。 她连着爬过几个山坡后,站在顶端望向四周,只能看到一片苍凉。 没有人家,也看不到那辆车。 车! 顾如意突然回神,意识到自己走得太远了,可眼前的山坡都长得一个样子,仓惶间,她只能凭借记忆往回走。 天色愈发灰暗,渐渐转为蓝黑,太阳彻底消失不见,可她却依旧没能找到来时的路,连手机都没有信号了。 突然,额头一凉。 顾如意下意识仰头,发现空中有什么东西洋洋洒洒地飘落。 下雪了...... 冬日里天本来就黑得早,又赶上今天阴天,失去了太阳最后的温暖后,天气变得更冷了,风也越来越大。 顾如意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少路,只觉得又冷又饿,四肢像是僵掉了,额头和耳朵被冻的阵阵发疼。 她脚下一软,跌落在地,也不想着爬起来,自暴自弃地把背包垫在身下,仰头望向头顶的天空,任由雪花落在脸上,然后被体温融化。 雪下得很快,不似南方的雪花刚落在地上就会化成一滩水,这里的雪很快就没过了她的脚面。 天空黑得像要吃人,四周很安静,安静到有些可怕,甚至连一声虫鸣都听不到,只是安静。 顾如意能感觉到自己在发抖,她想如果自己就这样死了也挺好,骨肉喂了鹰,也算是件善事,她也不需要花钱买墓地了,两全其美。 美好的幻想被身下传来的震动打断了。 顾如意把手按在地面上,感受了好一会儿才确定那不是错觉。 “嘚嘚嘚~~” 清脆的马蹄声回荡在空旷的荒野上,她转头看过去,正对上一片刺目的白光,下意识挪开了眼睛。 待适应了光线后再看,只能看得出不远处的马背上有道人形轮廓的黑影。 来人在顾如意前方大概两米左右的位置勒马停下,而后翻身下马,牵着缰绳走到她面前。 他说了句话,但她没听懂,下意识反问:“你说什么?” 这回他换成了普通话,有些生硬,听起来有点像外国人:“你在这儿干嘛?” 顾如意压着嗓子回他:“来旅游,迷路了。” 闻言,他伸出手:“先去我家避避吧。” 4 同床共枕 面前的男人身穿灰褐色长袍,头戴羊皮帽,脸也被遮住了,穿戴严实,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异常的亮。 顾如意看着眼前这只宽大的手掌,有些犹豫,她甚至连眼前这个人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但也只犹豫了几秒钟,就把手放了上去。 毕竟她连死都不怕了。 男人掌心收拢,毫不费力地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待她站稳后迅速松手,微弯下腰顺势捞起被她垫在身下压得有些变形的旅行背包。 “谢谢。” 顾如意赶紧伸手去接,却被他一个闪身躲开了。 男人将缰绳换到另一只手中,侧身后退一步,让出位置。 虽然他没有说话,但顾如意立刻就看懂了他的意思,磨蹭着往前走几步,然后就不动了。 刚才还没觉得,走近后才发现面前的马比她的肩膀还要高出一点。 她紧盯着近在咫尺的马镫,大脑飞速运转,努力回忆自己看过的古装剧里那些人究竟是怎样上马的。 好像是先拉住缰绳? 不对,不对…… 先踩马镫? 好像也不对…… 周遭很安静,只余下风声呼号而过,夹杂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又冰又疼。 许是等了太久,马儿有些烦躁的用马蹄刨着地面,鼻息也比刚才响了。 男人一直站在旁边没有说话,顾如意却觉得尴尬不已,明显感觉到自己两颊的温度在不断攀升。 终于,她忍不住开口:“那个…这怎么上啊?” 闻言,男人转身跨步站到她身后:“拉住缰绳,左脚踩上去,用力。” 顾如意依言去做,可惜臂力不够,腾空到一半就要往下跌,突然身后一阵大力袭来,她甚至没来得及反应,人已经坐在了马背上。 男人紧跟着单手握住缰绳,利落地翻身上马,双腿夹在马腹两侧轻轻一撞。 马儿接受到主人的命令,当即迈动四蹄,飞驰向前。 顾如意一时不察,身体跟着晃了晃,多亏男人在背后扶了她一下,才不至于真的掉下去。 只一瞬间,她后背上就冒出了一层冷汗,这要是真的掉下去,被马踩上那么一脚,不死也得残。 虽说她不怕死吧,但俗话说得好,死也得死得好看点不是吗? 一马两人奔驰在一望无际的荒野中,风从脸上刮过,犹如刀割一般,带走了身上最后的一丝温暖。 直到此刻,顾如意终于明白男人为什么要把自己裹得那么严实了。 她把旅行包背在身前,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企图用包挡住迎面出来的风,可惜效果聊胜无于。 可能是因为马背上过于颠簸,又或许是饥寒交迫之下触发了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顾如意竟渐渐产生了睡意。 黑暗之中,她分不清方向,也不知道目的地到底在哪里,等于是将身家性命全部托付给了身后的男人。 大约二十分钟后,远处亮起点点灯火,就像夜空中好不容易才看到的几颗星星,隐约闪烁,却是新的希望。 顾如意的瞌睡一下子就醒了。 速度渐慢,总算是走上了一条能称得上是路的地方,马蹄踩在水泥地上,声音听起来格外清脆。 沿着水泥路又往里走了几百米后,不用男人指挥,马自动拐了个弯,走进一处院子后,便不动了。 身后陡然一空,男人已经利索地翻身下马,还不忘帮忙把顾如意的包接下去:“到了。” 场景重现,顾如意看了看脚下距离一米多高的地面,再度僵住。 要说上马是难题的话,那下马就是死局了。 “那个我……” 顾如意犹豫着开口,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握住缰绳的手愈发用力。 要是站在平地上,她还能往下跳,可在马背上,她真的怕了,稍微动一动,身下的马就跟着动,总有种随时都能摔下去的错觉,尤其她还是一个人独自坐在上面。 摔死倒还好,别到时候摔个半身不遂,那可就惨了。 正纠结呢,顾如意忽地听到一声轻笑,可笑声太轻,风又太大,没等她确定就消散了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抱歉。” 顾如意被这声突如其来的道歉搞得满头雾水,刚想发问,就看见男人把她的背包丢在脚边,右腿往前一跨,长臂伸了过来,随后她只觉得腰间一紧,眨眼间,人就已经站到了地上。 不得不说,脚踏实地的感觉好极了! 男人迅速收回胳膊,自顾自地把马栓在旁边的柱子上,迈步朝着房子门口走去。 顾如意见状,赶紧拎起被丢在一旁的背包跟在他身后。 这是一处很常见的村里平房,虽然外形与南方的房子有差别,但基本构造相似。 男人进门后,熟稔地在侧面的墙上找到开关,“啪嗒”一声,眼前骤然明亮。 他摘掉帽子和围脖,又褪去外袍,转身就看到顾如意身单影只地站在空地上,眼里的不安显而易见,见他转过来,赶紧挤出一抹笑。 “随便坐,不用客气。” 似是为了那验证那句“不用客气”的真实性,他说完后,径直走到矮柜前,倒转杯子,拎起旁边的透明塑料桶倒满,仰头一饮而尽。 顾如意沿着沙发边缘坐下,背包立在旁边,看到他的动作,再傻也能猜得出来塑料桶里装得不可能是水。 她被冻透了,急需有东西带给自己温暖。 头顶的白炽灯亮得晃眼,顾如意鬼使神差地开了口:“能给我一口吗?” 男人先是一愣,转头看向她时眼里充满了打量,好像还有点惊讶,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点了点头,找了个新杯子,直接倒满后,递到她面前。 “谢谢。” 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顾如意接过来,温声道谢,而后垂眸看向手中的杯子,杯内的液体在灯下闪着波光,满满当当。 他倒是不吝啬。 顾如意暗道。 头顶突然传来男人的声音:“我去做饭。” 说完,也没等她应声,径直朝外面走去。 顾如意乐得自在,把杯子送到嘴边喝了一口。 辣! 就像有一团火,一路从嘴里烧到了胃里。 顾如意上班后的这几年被迫游走于酒桌之间,自认酒量不错,但手里这杯酒远远超出了她的接受范围。 太烈了! 但酒是她主动开口讨要的,总不能尝一口就丢在旁边,她只能一口一口慢慢地抿。 酒烈也有烈的好处,一杯酒下肚,体温迅速回升。 顾如意也终于有了闲情逸致来打量这间屋子。 房间整体大概有二十几平,进门左手边有个衣架,房门正对的位置就是她正坐着的沙发,她的右手边则是一连排的矮柜,摆了各式茶具、暖壶什么的,还有些一看就是矮柜上方的墙面上用钉子挂着富有民族特色的物品,其中最亮眼的当属那把马头琴了。 而她的正对面,是一张几乎占据屋子的半壁江山的炕。 活了二十几年,这还是顾如意第一次亲眼见到,感觉有些新奇。 她放下酒杯,起身缓步走了过去,伸手摸了摸,很硬,但触手温热。 越靠近左边,温度越高。 顾如意啧啧称奇,不得不赞叹古代人民的智慧。 这要是躺在上面,她都不敢想会有多舒服。 再一联想到自己没到冬天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手脚冰凉到半天无法入睡的生活,她又觉得懊恼,埋怨为什么南方就没有这种好东西。 * “随便吃点,别介意。” 顾如意望着面前热气蒸腾,比自己脸还大的菜盆,思考这是句客套话的可能性。 她拿起筷子,突然想起件事来,抬头定定的看向坐在对面的男人:“哦,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 “哈日查盖。” “顾如意。” 香气充满鼻腔,唤醒了身体里沉睡的巨兽,中午那碗拉面早就消化完了,顾如意是真没打算再客气,握紧筷子,闷头吃饭。 他们已经交换过名字了,就不算是陌生人了。 哈日查盖看着她漆黑的发顶,默不作声地把盛放馒头的盘子往她面前推了推。 这顿饭,顾如意足足吃了一个半馒头,不是南方捏一捏就变成一口的那种,而是实心的,比碗口还大的那种,以至于她都不好意思直视对面的人了。 “多谢款待。” “不用谢,随便吃点。” 这是他第二次说这句话了,喷香扑鼻的炖牛肉,两盘炒菜,顾如意实在想不出来到底随便在哪里。 不过主人说随便就是随便吧! 晚饭结束,两人各自占据炕的两端,顾如意翻了翻手机,几小时没有信号,除了跑来质问她为什么要辞职的顶头上司外,没有任何人找她。 倒也正常。 顾如意自嘲地笑笑,不明白自己在期待什么。 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就算她死在外面,他们大概也不会知道吧。 眼看差不多八点了,顾如意自觉天色已晚,她跳下炕沿,走到背包旁边,弯腰从前面的小兜里摸出二百块钱,对折后压在矮柜上面的托盘下,然后清了清嗓子,开始道别:“多谢款待,我就先不打扰了,有缘再见。” 说完,她背上旅行包,粲然一笑。 哈日查盖眉头一紧,几步走到她面前,投下一片阴影:“你要到哪里去?” 不得不说,他实在太高了,站在顾如意面前像座小山一般,要想和他对视,需要很用力地仰头才行。 极具压迫感的身高,再配上他些微生硬的语气,顾如意心里突然就慌了。 空气停滞了两秒后,才听到她说:“旅馆。” 这是片人口聚集区,豪华酒店找不到,找家旅馆应该不难吧? “没有。”哈日查盖毫不留情地打破了她最后的幻想:“最近的旅馆在镇上,四十公里。” “啊?” 顾如意不信邪地低头用手机app搜索,结果毫无意外,甚至比他说的更远,直线距离都要五十四公里。 她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目光落在他脸上,又迅速移开,惶然无措。 察觉到她的慌乱情绪,哈日查盖觉得她可能是误会了什么,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这里没有旅馆,外面的雪很大,一时半会儿不会停,没车能到镇上去,你今晚就暂时住在这里吧。” 末了,他补充道:“放心,我真的不是坏人。” 牧民的传统,大门永远敞开,为路过的旅人提供一碗奶茶,一个遮蔽风雪的地方,也是为了自己。 这是认识以来,哈日查盖说得最长的一段话,虽然语气依旧生硬,但顾如意能听得出其中的真诚。 心中天人交战过后,她咬了咬下唇:“麻烦你了,房钱我会付的。” 哈日查盖视线落在她的唇边,因为太过用力,原本发白的唇色里多了一抹深红。 但他也没看多久,在她察觉到不适前迅速移开,同时转移了话题,转身指着身后的炕说:“你睡左边,我睡右边。” 同床共枕,顾如意下意识想拒绝,但转念想到自己无处可去,最后默默点头。 就这样在陌生人的家里暂时安顿下来,顾如意从背包里翻出两个塑料袋,看向重新坐回到炕边的男人:“可以借用一下卫生间吗?” 也不知道他究竟在看什么,如此认真地盯着手机,闻言连头都没抬:“出门右拐左手边。” 顾如意拎着东西走了。 她已经三天没洗澡了,对一个就算再冷也要坚持每天洗澡的南方人来说,简直无法忍受。 本来的计划是到目的地后,她先找一间旅馆好好洗个澡再做打算,如今看来也没办法实现了。 卫生间面积不大,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冰凉刺骨,多碰一下都让人觉得难以忍受,顾如意行军打仗般飞速解决战斗,又熟练地用单手给自己换了药。 人体的恢复能力还真是强大,才短短几天,伤口已经有了愈合的趋势,黑线穿插在其中,像条攀附的蜈蚣,丑陋不堪。 再回到屋内时,哈日查盖依旧坐在原处,不过炕上最左侧的位置多了一套被褥。 顾如意把东西塞回包里,默不作声地褪掉最外层的衣裤,躺了进去。 不似南方的潮湿,窝在松软干燥的被褥里,周遭暖烘烘的。 回想起一整天来的遭遇,顾如意仍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她就这样到了草原,迷了路,又胆大妄为地跟陌生人回家,现在甚至还和陌生男人同床共枕。 虽然中间的距离格外大。 直到睡着前的最后一刻,她还在提醒自己要时刻保持警惕。 5 草原第一日 思绪被突然传来的喊声打断,顾如意没听懂,但隐约听出了哈日查盖的名字,以及对方欢欣雀跃的语气。 下一秒,门从外面被拉开,冷风猛地灌了进来,她下意识打了个寒战,转头看向门口。 四目相对。 来人是个年轻女孩,衣着打扮是典型的蒙古族样式,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两个倒扣相合的盘子。 看到顾如意,她明显也愣了一下。 哈日查盖听到动静,挑帘从厨房里走出来,似是没察觉到微妙的气氛,兀自开口,话是说给门口的女孩听的,反正顾如意听不懂。 女孩立刻展露出笑颜,用蒙语回了句什么。 顾如意瞪着一双大眼睛,目光迷茫地在两人中间徘徊。 短暂地交流几句过后,哈日查盖从她手里接过盘子,又转身回厨房去了。 倒是女孩,并没有立即离开,反而拉过椅子坐在了在顾如意旁边,很是自来熟地开口:“你好,我叫苏日娜。” 女孩的口音听起来比哈日查盖还要浓厚一些, 两人坐得太近,远超顾如意能够忍受的安全社交距离,她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你好,顾如意。” 每每遇到这种自来熟的人,她都会下意识想逃避,反而像哈日查盖那般不冷不热的状态,让她觉得更加自在。 苏日娜似乎根本没有感觉到她的态度,依旧兴致勃勃:“你和安达是朋友吗?我怎么从来都没有见过你。” “安达?” 顾如意疑惑,她努力回忆了一下,确认自己并不认识一个叫安达的人。 苏日娜抬头朝对面的门帘努努嘴,解释道:“安达就是哥哥。” 顾如意下意识跟着看过去。 厨房的门帘只有半身长,从这角度看过去,刚巧看到里面的人走过。 “你和安达是朋友吗?” 苏日娜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似乎有种得不到答案誓不罢休的劲头。 顾如意收回视线,摇了摇头:“不是,我们昨天才认识。” 准确地说,是昨天晚上。 “那你——”苏日娜说到一半顿住了。 顾如意知道她想问什么,也抱着有些话还是说清楚为好的心态,直接道:“我来旅游,迷路了,刚好遇到他。” 剩下的话不必多说,短短几句已然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 她抬眼看向左前方,隔着附满冰霜的窗户,外面的世界是另一番景象,大地被厚实的积雪覆盖,所有的一切都被掩埋。 这是来自大自然的馈赠,等到来年春天草长莺飞之时,牛羊们便拥有了充足的食物和水源。 听完她的解释,苏日娜挺直的肩膀向下微塌,明显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比刚才更灿烂了,眼睛直接弯成了一条缝。 这个反应—— 如果顾如意再看不懂,那她就是傻子了。 “你刚才说,来旅游吗?”苏日娜又问。 “嗯。” “可是......”苏日娜欲言又止:“可是,现在是冬天啊。” 顾如意怔住。 这不是她当时一冲动就没想到那么多嘛! 寒冬腊月的天儿,又下大雪,连本地人都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但要问她后不后悔,她只能说自己也不知道。 脚步声响起,哈日查盖挑帘从里面出来,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他。 想到刚才那番对话,顾如意忽然起了打量的心思。 迎面走来的男人,长了一张充满少数民族特色的脸,五官立体,眼睛狭长而深邃,眼尾微向上翘,鼻梁高挺,颧骨稍高却不显突兀,两颊肌肉紧绷,棱角分明,纵使身上裹着厚重臃肿的长袍,也能看得出其高大挺拔的身姿。 最引人注目的大概是他那头将及肩膀的卷发了,不像某些人留长发是为了所谓的个性不羁,也没有世俗印象里男人留长发就是娘的感觉,他就那样散在脑后,没有费心打理,却更添一股随性。 也难怪小姑娘会喜欢。 顾如意暗道。 同时被两道目光注视,任谁都会觉得不习惯,哈日查盖却又不能说什么,只能假装没看见,走到桌边挨个分发碗筷。 早饭的丰盛程度与晚饭相比不遑多让,奶茶、馅饼、很像小油条却又叫不上名字来的东西,最离谱的是竟然还有一盘肉。 此情此景,让顾如意一度怀疑现在吃的到底是不是早饭。 自打知道顾如意的身份后,苏日娜就完全把她当作客人看待了,游牧民族刻在骨子里的热情抑制不住地荡漾而出。 待哈日查盖坐下后,她二话不说,立刻眼疾手快地拎起一张馅饼塞进顾如意手里:“我额吉——我妈刚做的羊肉馅饼,你尝尝看好不好吃。” 手中骤然间多了张饼,顾如意差点没反应过来,面对苏日娜充满期待的目光,她实在不好意思拒绝,只能低头小小地咬了一口。 纵使在冰天雪地里走了一遭,馅饼依旧留有预热,估计刚出锅就被送过来了。 饼皮酥嫩,上面油珠闪亮,透过外皮能隐隐看到内馅,而内里用料同样实诚,刚一咬破外皮,浓郁的汁水便沿着牙齿流进了嘴里。 顾如意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她平时很少吃羊肉,一是觉得贵,当然最主要还是因为膻气太重,吃不习惯。 可饼里的肉馅却截然相反,不仅没有膻气,还伴随着一股浓郁的肉香。 她囫囵咽下,然后重重地点了下头:“好吃!” 得到肯定答复后,苏日娜笑得满意又骄傲。 顾如意却犯了难,馅饼好吃是好吃,但总不能一口气吃完,面前的碗内散发出的奶香气已经快把她埋没了。 正纠结呢,面前忽然多了一个空碗。 “谢谢。” 顾如意下意识抬头,刚好对上哈日查盖的目光,无波无澜,他自顾自地端起茶碗,仿佛刚才给她递碗的另有其人。 把馅饼放进空碗,顾如意用左手抓住筷子在碗里翻了翻。 是的,没错,筷子,碗里冒尖地堆着各式奶制品和牛肉干,看颜色应该是用奶茶泡的。 顾如意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为了不表现出自己的无知,她不动声色地夹起一块奶制品放进嘴里。 浓郁的奶香味在舌尖炸开,伴着米香,更主要的是:酸甜咸一应俱全! 顾如意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又喝了一口才敢确定,居然真的是咸的。 对于喝惯了普通奶茶的人来说,一时间实在有些难以适应,倒是旁边的苏日娜喝得津津有味,一碗奶茶迅速见底,然后一抹嘴巴跟哈日查盖说了句蒙语就起身要走。 临出门前还不忘对顾如意发出邀请:“有时间到我家玩。” 顾如意点点头:“好。” 左手不太好用,顾如意吃得有些慢,哈日查盖也不着急催她,吃完后就坐在原位静等,倒是她先觉得过意不去,放下勺子,主动提起:“你有事的话就先去忙吧,等会儿我来收拾。” “行。”哈日查盖倒是丝毫没打算跟她客气,指着厨房的方向说:“碗洗好放在橱子里,剩下的不用管。” 顾如意乐得他这样,还能减轻点寄居在别人家里的心理负担,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说完,哈日查盖又穿上了他昨天的那身装备,头也不回地走了,像是完全不担心把家交给一个才认识不到一天的陌生人。 该说不说,这种被人信任的感觉还挺好。 目送他出门后,顾如意继续慢吞吞地喝奶茶。 直到她喝完起身,那熟悉又陌生的酸痛感再度袭来,顾如意突然就后悔了,她就应该钉死在凳子上。 她慢吞吞地端起碗碟,慢吞吞地挪进厨房,再慢吞吞地回来,颤颤巍巍的样子活像个八九十岁的老奶奶。 等她收拾完厨房,哈日查盖依旧不见人影,也不知道究竟去哪里了。 顾如意坐到床边,用袖子在窗户上摸了一把,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窗下皑皑白雪,洁白无瑕,连个脚印都没有,盈盈闪着细碎的光,透过玻璃折射进来,天色依旧灰蒙,似乎还会下雪。 雪,尤其是这么厚的积雪,对一个生长在南方的孩子来说,无疑拥有巨大的吸引力。 顾如意心痒难耐,但又碍于这是别人家,且自己已经是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了,迟迟不敢行动。 她在窗边站了足足两分钟,终于下了决定,转身走进卧室。 哈日查盖从后院回来远远就看见这一幕,莹白的雪地中出现了一连串的脚印,脚印的尽头,一个小小的黑色身影蹲在雪地中间,非常认真地拍打着面前的形状奇怪的雪堆。 他花了三秒钟才想明白她在干嘛。 堆雪人。 这种幼稚的游戏,嘎查里年纪最小的孩子都不玩了。 只见她拍够了,又反手从旁边捞起一把雪,然后“啪”地一声拍在上面,雪花簌簌而下,只有一半成功留下。 顾如意下意识吸了吸鼻子,天气实在太冷了,唯一能活动的左手被冻到接近麻木,红彤彤的,像五根并排而力的萝卜,可她却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哈日查盖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踏上台阶,进屋子里去了。 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顾如意下意识回头,才后知后觉应该是他回来了。 随后收回视线,继续奋斗。 没拍两下,身后再次传来开门的动静,顾如意这回连头都没回,想着他刚才估计是回来拿东西吧。 下一秒,她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拍自己的肩膀,转头就看到哈日查盖站在自己的斜后方。 他太高了,尤其以她现在这个姿势,想和他对视,得仰着身子才行。 顾如意长得白,此刻鼻尖、脸颊,连带眼尾都被冻得发红,眼里有被冻出来的生理性泪水,亮晶晶的。 哈日查盖恍然间想到了小时候家里的狗从外面捡回来的那只雪兔。 “怎么了?”顾如意问。 他猛然回神,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一副手套。 “啊?”顾如意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谢谢。” 哈日查盖“嗯”了一声,转头大步流星地走了。 顾如意看了看手套,又看了看他离开的方向,抿唇笑了。 这人——倒比她想象中细心。 6 再度来电 心心念念的大雪人到底是没有堆成,纵使有手套的加持,顾如意还是没能顶住寒气的侵袭,最后退而求其次,团了两个雪球,拼成一个巴掌大小的雪人,还煞有介事地摆在了外面的窗沿上。 隔着一道门,屋内屋外简直是两个世界。 哈日查盖刚刚才给炉子添了料,此刻烧得正旺,不止火炕,管道四通八达,还外接了暖气,全部热量都来源于此。 顾如意进门后一把抱住暖气就不撒手了。 她读大学时没出省,当时有个室友是东北来的,第一年冬天,满寝室都是室友的鬼哭狼嚎,基本围绕同一个主题:南方的冬天太冷了! 顾如意当时就觉得奇怪,问她东北不是更冷吗? 室友点了点头,表示外面冷那是外面,家里可是有暖气的,一年六个月,室内温度长期保持在二十七度左右。 当时可把顾如意给羡慕坏了,一边埋怨为什么不给南方也安排上暖气,一边瑟瑟发抖地又把被子裹紧了几分。 时至今日,可算让她也体会了一把来自暖气的幸福。 等她缓得差不多了,刚好听到厨房里传来的动静,顾如意想了想,走过去挑开帘子主动发问:“要帮忙吗?” 哈日查盖正在剁肉,闻言头都没抬:“不用。” “砰!” 一刀下去,筋骨尽断,血肉横飞。 顾如意悄悄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后,又问了一遍:“真的不用帮忙吗?” 吃人嘴短,主动帮忙做点事总没有错。 哈日查盖手里的刀举到半路忽然停住,抬头扫了她一眼,像是为了确认她说的是真心话,还是只为了客气客气。 顾如意心中坦然,毫不避讳地回看。 两秒钟后,刀被平放回案板上,他伸手从面前的墙上拽下一头蒜。 顾如意还是第一次见大蒜像编辫子一样被绑到一起,不得不再度感叹劳动人民的生活智慧。 哈日查盖俯身从橱柜里找了只空碗,连带那头被迫离开亲朋好友的大蒜一同递给她,没说话,但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剥蒜嘛! 这活儿,她三岁时就开始干了。 顾如意接过来,从角落里找了个木制小板凳,就坐在另一侧的空地上,碗往地面上一摆,开始干活。 哈日查盖剁肉的动作很是利索,抬手,下落,“砰砰”声此起彼伏,很快就搞定了,随后将羊排投入盛满凉水的锅中,转身又去忙别的事情了。 顾如意一边剥蒜,一边主动随口扯了个话题跟他闲聊:“你们这边,平时游客多吗?” “不多。”准确地说是根本没有。 东边有片草原被政府专门开发打造成了旅游景区,名声在外,外地来的游客都是冲着那儿去的,无论住宿还是吃饭,条件都更好,还有篝火晚会、马术表演,没人会来真正的牧区旅游,顾如意是他见到的第一个人。 顾如意“哦”了一声,又问:“那你们这,有什么好玩的吗?” 哈日查盖回头睨了她一眼,这话问得太奇怪,大冬天的,除了枯草根就是大雪,能有什么好玩的。 不过他还是按照游客心理,推测了个答案:“骑马?” 听到这两个字,顾如意就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到底是谁说骑马好玩的,她的腿到现在还疼呢! 她赶紧换了个话题:“昨天晚上你怎么会在那啊?” 哈日查盖用长勺在锅里搅了搅,说:“找羊。” 昨天天气不好,他提前把羊赶回圈里后,数了一圈,发现少了两只半大的羊羔,赶紧起码出去找,没想到羊没找到,倒是捡了个人回来。 顾如意没往深里想,脱口而出:“那找到了吗?” “没有。”明知故问。 顾如意“啊”了一声:“还找吗,我可以帮忙。” 哈日查盖没有回答,转头看着她把最后一瓣蒜放进碗中,伸出手:“给我吧,你先出去等。” 这是下逐客令了,嫌她碍事了,可她也没干嘛啊!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顾如意把碗塞进他手里,挑帘出了厨房。 等她坐回炕沿,习惯性把刚才的场景以及对话在脑海里重新模拟了一遍,然后得出了一个不太好的猜想:羊没找回来,不会是因为她吧? 就算顾如意对于草原了解到的再少,也知道羊对于牧民来说有多重要。 这得赔吧...... 想到自己那所剩无几的存款,顾如意点开百度搜索时,打字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画面跳转,看到屏幕上的数字,她轻呼了一口气。 还好,还能承担得起。 顾如意跳下火炕,从钱包里翻出最后的两千块,小心翼翼地掀开托盘,警惕地看向门口的位置,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钱塞进去,然后回到原位,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低头刷手机。 托盘之下,两碟厚度不同的红色钞票,并排紧挨着躺在一起,无声无息。 只要一想到自己才来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就给人家添了这么多麻烦,顾如意就觉得过意不去。 饭桌上,她再次提起离开的事情:“打扰你这么长时间真不好意思,我刚才搜过了,下午有班车会经过这里,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很高兴认识你。” “没有车。”哈日查盖说。 顾如意满头雾水:“可我刚刚搜了,说下午三点有一趟。” 哈日查盖指了指窗外,她下意识转头去看,窗外灰蒙蒙的,阴得更厉害了。 “下大雪了,车通不了。” 确实如她所说,有一趟私人运行的班车,由最近的镇子始发,一天一趟,上午来,下午回,但司机有事或者天气不好的时候就不通车了,比如今天。 南方的雪基本落地就化,顾如意记忆里就没有因为下雪而不通车这件事,所以潜意识里也不会往那边想。 经他一说,这才反应过来刚才的问题有多愚蠢。 但她还是不死心追问道:“那什么时候能通车?” “等雪化了。” “雪什么时候会化?” “天气好的话,三天。” “那如果天气不好呢?” “明年春天。” “……” 饭桌周围陷入死寂般的安静。 吃过午饭,顾如意再次主动包揽了刷碗的工作,而后和哈日查盖各自占据火炕两端刷手机。 放在平时,顾如意盼星星盼月亮地想要休息一下,哪怕刷两分钟毫无营养的微博都觉得有意思挤了,可如今突然闲下来,却觉得哪里都不太对劲,从微信换到微博,又从微博换到短视频,无论什么都看不进去。 睡意倒是先上来了,正当她用头抵着墙壁昏昏欲睡时,哈日查盖突然起身穿好衣服出门了。 门一拉开,房间的气温瞬间下降了好几度。 “阿嚏!” 顾如意的鼻子立刻对冷空气做出反应。 她抬手用食指在鼻尖下面扫了扫,干脆仰面躺倒在炕上,彻底被睡意包裹其中。 顾如意只觉得自己昏睡了很久,然后一阵冷风突如其来,她猛地打了个喷嚏,醒了,感觉头脑昏沉,鼻子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了。 哈日查盖带着满身寒意走进来,顾如意用手肘支在两侧,半撑起身体,挑眼看向他。 他依旧穿着那件灰褐色的长袍,肩膀处附了一层薄薄的白痕。 “外面又下雪了?” 顾如意带着鼻音囔囔发问。 “嗯。” 哈日查盖褪下外袍抖了抖,本就所剩无几的雪花飒飒而下,瞬间融化在一室温暖之中。 顾如意张了张嘴,刚打算再问点什么,丢在墙根旁边的手机突然发出急切的震动,她瞥了一眼,却没动。 “你电话响了。”哈日查盖提醒道。 顾如意本来想假装没听见,任由它自动挂断,被他这样一说,不得不硬着头皮拿起手机。 “不好意思,接个电话。” 她抓着手机沿着炕沿滑下去,而后踩上鞋子,匆匆走出房间,直到走进厨房,这才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接了电话。 “如意啊,忙什么呢?” 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一传出来,顾如意的胳膊上立刻条件反射般地出现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实在不习惯这种寒暄。 顾如意问:“有事吗?” 对面很明显也不习惯这种交流方式,沉默了两秒后,再度开口:“我听你同事说你辞职了?” 顾如意心头“突”地一跳,眉毛紧拧在一起,冷声质问:“你又到我公司去了?” “没有,就打了个电话。”李美如说得理所应当:“我不就想问问你们几号发工资嘛!” “......” “结果她们告诉我,你辞职了!” “......” 良久的沉默,终于让李美如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你说话啊你!好好的工作,为什么辞职,家里正是等着用钱的时候,你现在辞职了,兴业订婚的事情怎么办?” 看吧,她们的关注点永远在她能不能给家里打钱,而不在意她辞职的原因。 余光瞥到右手袖口里露出的白色纱布边缘,顾如意勾了勾唇角,淡淡道:“累了,不想干了。” “你说不想干就不干了!?说好的尽快把钱转过来!这样吧,我跟你爸明天过去找你。” 尖锐的嗓音刺得耳膜生疼,顾如意默默地把手机从耳朵边挪开,语气依旧淡淡的:“家里没人。” “你去哪了?” “内蒙。” “去内蒙干嘛?” “旅游。” 这两个字仿佛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李美如彻底失去了理智,声嘶力竭:“死丫头!白眼狼!赔钱货!你真是翅膀硬了,你以为躲到内蒙我就没办法找到你了吗?别怪我没告诉你,抓紧把钱打过来,不然你别想好过!” 顾如意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火气,顾不得此刻身在何处,嘶吼道:“没钱!说了几遍了,我没钱!要不你干脆弄死我算了!” 房子的隔音效果实在不太好,声音越过厅堂,穿透墙壁,不似之前的隐隐绰绰,听起来格外清晰。 彼时哈日查盖正盘腿坐在炕边,垂头聊天,听到动静后,他猛然抬头,若有所思地看向对面的墙壁,仿佛视线能够透过墙壁,看到背后的人。 7 秘密 那句话后再也没有声音传来,连最初那点隐约的说话声也不见了,房子里静得出奇。 顾如意隔了很久才重新回到房间里,刚走进门,就对上哈日查盖看过来的视线。四目相对,他的眼里没有任何探究的意味,只飞速说了句回来了,而后重新底下头,看样子是在和什么人聊天。 来自成年人心照不宣的默契,不看、不闻、不问,给对方留足体面。 顾如意低声“嗯”了下,磨蹭着走回原位坐下。 哈日查盖在群里回了条消息,脑海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人的想象力能量巨大,尤其当线索不全时,只言片语便能引得浮想联翩。 顾如意走进来时眼睛红得吓人,脸色却煞白,再加上刚才那句话,各种线索都指向同一个推测——她不会是在外面欠了债跑来避难的吧? 也不怪他会这样想,实在是他听多了类似的故事。 草原太大了,交通不便,通信困难,所以很多人不想被人找到时就会跑来这里,尤其小时候,哈日查盖总能从大人们的闲谈中听到哪哪哪来了个通缉犯的消息,然后便会收到一句非常严肃的警告:“看着点,别到处乱跑。” 没过几天,又会听说通缉犯被警察抓走了,于是再度恢复和朋友们在草原上肆意奔跑的自由。 可是—— 哈日查盖抬头飞快扫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顾如意,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她的小半张侧脸,她垂着头,黑色的发丝从耳旁滑落,衬得脸色愈发白。尽管她裹了好几层衣服,却依旧难掩身形单薄。 这副样子怎么看都不像那种人。 但话说回来,人不可貌相,他们满打满算也才认识一天而已。 不过这些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顾如意对他来说不过只是一个迷途的旅人,而他出于传统亦或是善良暂时收留她几天,等雪化了就走了,这辈子估计都不会再见,仅此而已。 生命那么漫长,就像夏牧场上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绿,会遇见无数的人,对双方来说,他们都只是草原上的夜空里一闪而过的流星,连半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哈日查盖因为自己刚才那一连串莫名其妙的想法而感到好笑,想那么多,还不如想想晚饭吃什么。 他晃了晃脑袋,丢开手机,滑下炕沿,踩着拖鞋踢踢踏踏地往厨房去了。 输入栏里字打了又删,删了又打,顾如意纠结许久终究还没把那句话发出去。她本来想问问前公司的同事,李美如打电话过去究竟都说了什么,以顾如意对她的了解,绝不可能只是问问几号发工资那么简单。 可转念一想,既然都说是“前”公司了,也就没有询问的必要了,顶多被人当成茶余饭后的闲资讨论几句,过两天就忘了。 顾如意突然想到之前那几个,感觉现在好像知道源头在哪里了。 从大学毕业到现在,这是第几次来着? 第六?还是第七? 她有些记不清了。 算起来这份工作顾如意干了有一年多,算是其中最长的一段了,抛开忙点累点不谈,确实能算一份不错的工作,她还以为能干久一点,没想到还是以同样的结果收尾。 顾如意仰面躺倒在炕上,左手举起来挡住眼睛,觉得心中像是堵了块沉甸甸的大石头,让人喘不过气来。 都说虱子多了不怕痒,经历这么多次之后,顾如意显然对自己产生了错误估计,她以为自己早就学会不在乎,实际上依旧会觉得烦闷。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右手腕的伤口疼得格外明显,刺激着她敏感的神经。 接下来的整个晚上,顾如意都显得兴致不高,甚至连哈日查盖在饭桌上说起未来几天天气不错,雪应该赶快就能化开时,她也只是嗯了一声。 其实她现在也没那么急着想回去了。 可能是因为下午情绪起伏太大,顾如意总觉得脑袋昏沉沉的,急需睡眠来补充能量,她跟哈日查盖打了声招呼,早早铺好炕褥,钻进被子里。 可惜事情远不止睡一觉那么简单。 —— 深夜,嘎查里很安静,连狗都舒服地窝在避风的角落里浅眠,余下那双不时颤动的耳朵证明它们还在保持警惕,月色撒在雪地上映出盈白光点,仿佛星空坠落人间。 哈日查盖睡得正熟,迷蒙间感觉有人在推自己,他睁开眼就看到一团黑远跪坐在身旁,嘴比脑子先作出反应,下意识问了句:“谁?” 可惜说得是蒙古语,顾如意没听懂,但足以她用来确认他醒了。 “那个...不好意思,你家有药吗?” 大半夜把人从睡梦中叫醒,顾如意真的很抱歉,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睡到一半被热醒,醒来时脑袋坠得厉害,半天才反应过来不对劲,明明觉得热,身体却不停地打着寒颤。 很明显,她发烧了。 顾如意摸过手机看了眼时间,发现才凌晨两点多,四周静得可怕,唯有哈日查盖平稳的呼吸声隔着一张炕桌清晰地飘进耳朵里。 大半夜的,扰人清梦实在不道德,顾如意打算忍忍,忍到天亮再说,说不定没到时候烧就自动退了。 结果天不遂人意,她不仅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甚至愈发严重了,身上阵阵发冷,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有种灵魂随时从身体里剥离的错觉。 顾如意双手环抱住自己,身体缩成一团,辗转反侧良久,终于下定决心向哈日查盖寻求帮助,然后就出现了刚才那一幕。 两句话的时间,哈日查盖的意识已经回笼,他撑着身体半坐起来问她:“怎么了?” “家里有药吗?”顾如意的身体晃了晃,声线飘忽:“我发烧——” 她没给他回答的机会,甚至连话都没有说完,身体陡然一歪,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所幸只是倒在了哈日查盖的腿上,这要是直接摔在炕面上,那就变成另外一场事故了。 意外来得太过突然,哈日查盖愣了下,随后立即反应过来,手从她的脖子下面伸进去,托着她的脑袋把腿抽出来,又轻轻放下,然后迅速跳下炕,蹬上毡靴,三下五除二套好外衣,继而重新回到炕边,探身扯过被子把她一裹,打横抱起就走。 她太瘦了,比想象中还轻,抱在怀里甚至还不如一只小牛犊重。 嘎查的安静彻底被打破,铁门被踹得叮铃咣啷,狗叫声此起彼伏。 没过多久,院内的灯忽然亮了,一阵抱怨声由远及近:“大半夜的,谁啊?别敲了,来了!” 随着大门拉开,抱怨声戛然而止。 哈日查盖对着来人喊了声:“阿穆尔。” 阿穆尔看看他,又看看他怀里被包成蚕蛹,只露出半张脸的人,问:“这是怎么了?” “发烧了,你快给她看看。” “先进来。” 阿穆尔转身就走,哈日查盖跟在后面脚步匆匆。 进了房子,阿穆尔指挥着让他先把人放在病床上,说是病床,其实只是一张用铁架子组装起来的单人床,木板上铺层褥子,再附一层白床单,便是所谓的病床了。 而这里是整个嘎查唯一一间诊所,阿穆尔就是这间诊所的老板和医师,同时也是哈日查盖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家里祖传的蒙医,大学学的西医,两厢结合之下,说不上技术了得,平日里帮牧民们开点药,挂个水,解决些小痛小病完全没问题,大病那就得到市里、省里的大医院治了。 “什么症状?”阿穆尔问。 “发烧。” “就只是发烧?” “不知道了。” “你送来的人,你不知道?” “......” “我看她陌生呢,不是咱们这边的人吧?你小子从哪认识的,网恋奔现?” “滚蛋。”哈日查盖用手肘给了他一拐,催促道:“快点给她看看。” 玩笑归玩笑,治病最重要。 阿穆尔探手在顾如意的额头上试了试,果不其然烫得惊人,他先用体温计测了一下,一看,温度直逼39。 怪不得人都晕了。 他附身从被子里拉出她的胳膊,打算摸个脉,袖子撸上去的瞬间,两人都愣住了。 层层缠绕的纱布中间有一块被液体晕染的痕迹,两人都不是傻子,打眼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阿穆尔抬头看向哈日查盖,开口有些迟疑:“她这......” 病床上的人眉头紧皱,看起来很不舒服,原本白皙的脸颊在白炽灯的照耀下显得更加脆弱。 哈日查盖摇了摇头。 阿穆尔没再多说,起身用托盘端回一堆工具。 随着纱布一层又一层地揭开,晕染的痕迹越阔越大,直到最后一层离去,伤口暴露在空气中,纤犹如一条扭曲的蜈蚣攀绕在纤细的手腕上,让人触目惊心。 伤口周围闪着盈盈水光,果然如阿穆尔所料那般发炎了。 再加上受寒感冒,还有点水土不服,所以才会发烧。 得挂水了…… 简单跟哈日查盖交流过后,阿穆尔帮她重新清理完伤口,又换了药,然后去兑了几瓶药水。 他动作利落地扎了针,伸手按住滚轮,调整好流速,转头看向哈日查盖:“聊两句?” 哈日查盖微微颔首,附身帮顾如意掖好被角,跟着走进旁边储存药物的小房间,跨过门槛后,他回头看了一眼病床的方向,便不动了。 “说吧,什么事?” 这个位置,既确保不会吵到顾如意,又能时刻关注她的情况。 “怎么?”阿穆尔打趣道:“真网恋对象啊?” “别瞎说。” “那哥们可得提前跟你说,这姑娘不简单。”阿穆尔朝那边使了个眼色,用食指作刀在手腕上划了划:“我刚刚看她手腕上,可不止这一道。少说有这些——” 他比了个“4”的手势。 “你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能找个对象,作为兄弟我是真心替你高兴,但话要说在前面,我觉得你还是得慎重……” 病床上的人突然发出一阵呓语,说话声戛然而止。 顾如意翻了个身,再度陷入沉睡。 哈日查盖收回目光,两道浓厚的眉毛紧皱在一起:“不是对象。” “嗯?那她是……” 嘎查统共就那么大,是不是外来人阿穆尔还是能分得清的。 “旅游的。” 哈日查盖简单地把前天晚上发生的时间说了一遍。 阿穆尔表示非常不理解,哪有人大冬天来旅游的,不过也只是嘟囔一句,转而又开始心疼起那两只半大的羊羔。 冬天食物稀少,这两天雪又大,肯定找不回来了。 都是钱啊…… 阿穆尔觉得自己这个兄弟的运气属实不太好,不仅没找到羊,还带回来个麻烦。 哈日查盖忽然想到下午那个电话,他犹豫了,不确定自己把顾如意带回来究竟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可任谁遇到那种场景,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 总不能看着她去死。 阿穆尔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悄然越过三点。 他打了个哈欠,抬手在哈日查盖的肩膀上拍了拍,语气颇为语重心长:“行吧,我先回去睡了,她没什么问题,你也躺旁边的床上眯一会儿,有事叫我就行。” “嗯。”哈日查盖点头:“麻烦你了。” “兄弟嘛,没必要说这些,走了!” 阿穆尔摆摆手,打着哈欠穿过走廊,往后面去了。听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哈日查盖拖了把椅子坐到床边,仰头确认过瓶子里液体的容量和流速,想了想又把灯关了,只留床头那盏。 嘎查终于又恢复了原本的宁静。 8 敏感 顾如意睡了很久,却睡得并不安稳,甚至可以说非常不好。 她能感觉到周围有人走来走去,说话,但听不真切,她想醒过来,但无论如何努力都睁不开眼睛。 挣扎良久,好不容易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空气里充斥着消毒液、药物以及食物交织在一起的味道。 顾如意想坐起来,才刚一动弹,立刻察觉到左手手背有些怪异。她下意识偏头,发现手背上多了一条医用胶带,正是带来不舒服的感觉的源头。 这是哪里?而她又为什么会在这?她又是什么时候挂的水? 一连串的疑问涌上心头,顾如意努力地回忆着今天凌晨时发生的事情,她记得自己发烧了,然后叫醒了哈日查盖问他有没有药,再然后…… 她想不起来了。 脑袋里像灌了铅,昏昏沉沉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正发着呆呢,耳边忽然响起一道清脆的童音,顾如意闻声抬头,就看见一个小女孩直冲自己而来。 小女孩身穿粉红色蒙古袍,扎了两个麻花辫,尾部还绑着蝴蝶结,看起来三四岁的样子,可爱极了。 她跑到床边,半个身子都扑到床上,仰头跟顾如意说了句什么,可惜顾如意没听懂,只能试探着问她:“你好啊,请问这里是你家吗?” 小女孩点了点头。 原来能听懂普通话啊,那就好办多了。 顾如意继续问:“你家大人呢?” 小家伙转身朝里面指了指,又似乎想到什么,直接跑走了。 顾如意愣了下,也没过多纠结,掀开被子打算下床,耳旁突然再度响起脚步声,由远及近。 “你醒了?” 来人说话的口音简直和哈日查盖一模一样,不过这话顾如意也只敢在心里暗自调侃,面上全然不显,只是点了点头,语气礼貌而疏离:“您好。” 来人走进床边,途中经过柜子从上面随手拿了个东西作势往她脑袋旁边靠,顾如意没看清,下意识偏头就躲。 “别紧张,量个体温。” 顾如意顿时觉得尴尬不已,任由他把体温枪塞进自己耳朵里。 “36度5,不烧了。” “谢谢。”她说:“不好意思,你是?这又是哪?哈日查盖呢?” 连顾如意都没察觉到自己语气里的焦灼感。人一旦处于完全陌生的环境里,便会不自觉地想要靠近熟人,寻找安全感。 尽管他们也才认识两天而已。 “抱歉,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阿穆尔。” 然后他又伸手揽过抱着他的大腿躲在后面偷偷打量顾如意的小家伙,继续介绍道:“这是我女儿哈尼。” 说这话时,他的嘴角抑制不住地扬起,脸上的骄傲和自豪溢于言表,连声音都高了几度,仿佛在向人炫耀自己最满意的作品。 顾如意心想这小姑娘的名字可真甜,哈尼,音似honey,一定承载了父母很多美好的祈愿吧。 她看向小姑娘,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 小姑娘回了她一个更灿烂的笑容。 “至于哈日查盖那家伙嘛。”阿穆尔再度开口:“回家收拾羊去了。你饿了吗?吃点饭吧。” 顾如意摇摇头,礼貌拒绝:“不了,谢谢。” 烧了大半个晚上,她实在没什么胃口。 “你这样可不行啊,生病就要多吃饭,才能好得快嘛!”阿穆尔拍拍身边的小家伙:“去,喊额吉端碗奶茶过来。” 接收到来自阿布的任务,哈尼转身就跑,一边跑,嘴里还一边大喊着“额吉”。 没过两分钟,就看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人端着碗从里面走了出来。 “这是我的老婆,娜仁托娅。”阿穆尔不忘介绍道。 顾如意把碗接过来,道了声谢。 恰好这时,门从外面被拉开。 “阿穆尔——哎,你醒了啊?” 阳光透过窗户把室内分隔成两部分,他就那样走进来,逆着光,带着一身冷咧的空气,顾如意始终空悬着地心却在这一刻突然落了地。 唯一突兀的是他手里的黑色棉衣和雪地棉,那是顾如意的。 “早上好。”她说。 哈日查盖走近床边,把棉衣搭在床尾的栏杆上,又弯腰把她的鞋放在床侧,然后起身上下打量她两眼,问:“感觉怎么样?” “还好。” 哈日查盖转头看向阿穆尔。 “嗯,挺好的。”阿穆尔附和道:“我刚刚量过,不烧了。” “那就好。” 哈日查盖的视线再次落回到她身上,顾如意仰头跟他对视,手里还捧着那只盛满奶茶的碗,巴掌大的脸上依旧依旧苍白,眼睛倒亮得出奇。 看着跟家里那几只羊羔子一样。 哈日查盖心想。 阿穆尔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先吃早饭吧。” “走。” 哈日查盖弯腰单手抱起哈尼,在她软嫩的脸蛋上掐了一把,又搔了搔她的下巴,逗得小家伙“咯咯”直笑。 两人说的是普通话,就是故意说给顾如意听的,没有了推辞的理由,她只能被迫坐到饭桌边,至于那碗奶茶,甚至还没来得及被喝上一口,就又回到了原位。 莫名其妙就坐上了陌生人家里的饭桌,顾如意拘谨得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好了。 反观身为女主人的娜仁托娅常热情,一个劲儿地往她的碗里夹东西,愣是连奶茶都添了足足两回。 等她第四回看见对方起身打算给她添茶时,吓得赶紧捂住碗连连摇头,坚定地表示自己真的吃不下了。 娜仁托娅皱着眉头,非常不赞同:“哈尼都得吃这些呢。” 另一边,被点到名字的小家伙,正抱着自己的小碗,“呼噜呼噜”吃得正香,手里还握着一张吃到一半的馅饼,全然不用父母操心。 如果放在城市里,她这个年纪说不定还得让家长追着喂饭呢。 “......” 顾如意觉得蒙古族人民长得高大不是没有道理的。 吃过早饭,阿穆尔把两人带回前厅,从玻璃柜台里面拿出几盒药,嘱咐她有关注意事项:“这几种药都是饭后半小时吃,忌荤腥油辣,千万注意保暖,如果再发烧的话就吃这个,还有——” 话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他看向哈日查盖,两人对视一眼,后者点了下头,他才继续说:“伤口注意别沾水,少活动,换药的时候如果单手不方便可以让哈日查盖帮忙,或者到我这里来。” 此话一出,顾如意的脸色瞬间变了,原本就没多少血色的连倏然间变得惨白,周遭突然安静下来,她紧咬住下唇,努力压下心底里翻涌的情绪,几秒钟后,才哑声道:“好,我知道了。” 尽管她自认为隐藏的很好,可微微颤抖的声音还是出卖了她。 顾如意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诊所的了。 嘎查里只有一条主路,从东到西横贯,已经有勤快人从中间清理出一条仅能容一人通过的小路。 那床被子被顾如意裹在了身上,她垂着头跟在哈日查盖身后往家里走,两人中间始终不远不近地隔着一米多的距离,谁都没有说话。 今天是个大晴天,阳光映照在雪地上晃得人眼花缭乱。 离开诊所一段距离后,顾如意突然开了口:“你都知道了吧?” 哈日查盖没有出声,但答案显而易见。 她就知道。 藏不住的。 顾如意怆然一笑,她现在有一种脱光了站在哈日查盖面前的感觉。 虽然事情是自己做下的,但让别人看到她的伤口,无疑是把自己所有的卑劣脆弱都展现在对方面前。 面对这样的情形,大多数人都会表露出同情,说她敏感也好,说她阴暗也罢,她并不需要。 她不是没有奢望过,亲情、友情、爱情,到头来还是觉得一个人过最好,了无牵挂,离开的时候才能痛快点,毫无负担,也不用觉得愧疚,而不是像自己现在这样,游走于想死和不想死中间,反复横跳,几近折磨。 忽地一阵风吹来,夹带起一层浮雪,白色旋风似地呼啸而过。 有哈日查盖顶在前面,倒是替她挡掉了不少风雪。 可惜就算这样,顾如意依旧冷得打了个寒颤,她扯着两侧被子边缘,又在胸口拢紧了些,连带半张脸都藏了进去。 待那阵风吹过,她朝着前方宽阔的背影瓮声瓮气地说:“你放心,等雪化了我立刻就走,绝不给你添半点麻烦。” 顾如意可太怕麻烦别人了,就算是死,也得找个没人的地方自生自灭。 更何况,她最近其实也没那么想死了。 前方高大的身影微微一顿。 又一阵风起,呼啸的风声中,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轻轻的“嗯”。 顾如意又笑了。 哈日查盖心里琢磨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他感觉自己昨天可能误会她了,这姑娘和那些跑来躲债逃命的人不同,那些人是为了活命,而她——肯定是不在乎这个了。 活着...不好吗? 就连天生畸形,注定活不了多久的牛崽子,出生时都知道叫上两声,试图唤起母牛和主人的怜爱,求得一线生机,可她却不止一次地试图放弃生命,离开这个世界。 再联想到昨天,明摆着是被人逼急了才会说出那样的话。 所以,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哈日查盖晃了晃头,摒弃了一些奇怪的猜想。 算了,这不是他应该管的事。 9 养病 北方的冬天果然不容小觑,统共一百多米的路,身上还额外裹了床被子,顾如意还是被冻了个透心凉,回到家里蹬掉鞋就往炕上爬,直到炕头最里面的角落,屈膝缩在那里,还不忘用被子沿着脖颈把自己裹得严丝合缝,只留一颗脑袋在外面。 炉子是哈日查盖早上回来时重新点燃的,临出门前又再里面多塞了几块牛粪饼,此刻烧得正旺,热气烘人。 明明才两天的时间,顾如意却有些开始贪恋火炕带来的温暖。 这良好的适应能力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想当初她可是连搬个家都能半个月睡不好觉的人,现在看来,她上辈子保不齐就是个北方人呢! 身上的寒意很快被驱散,顾如意隔着一张炕的距离看向哈日查盖。他在房间中央的空地上站了半天了,也不脱外套,也不坐下,就那样直直地盯着她看,眼神太过直白,就差把“不放心”三个字写在脸上了。 他到底是有多怕她死在自己家里啊? 顾如意伸出舌尖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硬着头皮开口:“那个...你有事的话,就去做吧,放心,我肯定不会死在这,要死我也得找个没人的地方。” 哈日查盖的看向她的眼神忽然就变了,蒙古族是很忌讳说“死”这个字的,家里亲人去世也只会用一些隐晦的词语代替。 顾如意还不知道自己究竟哪句话说错了,就看到他突然变脸,转身就走。 “莫名其妙。”她小声咕哝道。 话音刚落,哈日查盖去而复返,手里比刚才多了个杯子,他走到矮柜旁边将杯子放下,说了句:“记得吃药。” 然后低头拢紧外袍,又转身走了,离开时甚至把房间门也带上了,全程都没用分给她一个眼神。 听着外面的动静,确认哈日查盖是真的出门了,顾如意突然觉得莫名烦躁,心中像是有团无名的火焰在延烧。 她一把掀开被子,两条腿跟踩风火轮似地一顿乱蹬,好好的被子变得一团乱麻,奇形怪状地吵扰在一起,那股劲儿过去了,她停下来盯着看了两秒,忽又伸手把被子捞回来盖在身上,双手环抱住膝盖。 顾如意在生气,倒不是气哈日查盖,而是气自己,或者再准确点,她在懊恼。 怎么能对他说那种话呢,什么死不死的,多难听啊。 人家好心收留自己,大半夜不辞辛劳地送她去诊所看病,她却说那种话,先说“不添麻烦”,又来“不会死在这”,说得好像人家把她怎么样了似的。 顾如意承认这都是自己的敏感和自卑在作祟,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副模样,还没等别人怎么样,自己先做出了剧烈的反应,像只刺猬。 所以她没有朋友。 …… 哈日查盖确实有事要做,牧区的生活并不轻松,打扫、喂食、放牧、关注牛羊的健康状态,到时间找兽医上门打针,防止疫病,还有那些怀孕的母羊随时都有可能生产…… 这是牧民家庭的常态,他却都要一个人忙。 网络发达的时代,随处可见的烂梗,比如xxx说家里卖了牛羊来上学,令人心疼,一问才知道原来家里有片草场,牛羊成群。 可又有谁知道背后的辛苦,夏牧场上连信号都没有,只能独自一人坐在马背上,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绿,与牛羊为伴。 今天因为顾如意的事情,一切计划都被推迟了,等他再回来时,已经临近中午。 屋子里静悄悄的,哈日查盖推开门看到顾如意还缩在角落里,埋着头,呼吸轻缓,像是睡着了。 他下意识放轻了动作,外袍刚解到一半,炕上的人突然动了。 顾如意眼神清明,哪有半分睡意,倒是额头上被压出来两条印子,看起来有些滑稽,她紧盯着他的身影,随时准备在他离开的前一刻出声叫停。 哈日查盖脱下外袍挂好,犹豫几秒钟,到底没直接就走,他走过去,抬腿侧坐在炕沿上。 “那个我……”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止,气氛又一丝尴尬。 哈日查盖摊手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让她先说。 “今天早上,对不起啊。”顾如意抓了抓头发,感觉喉咙发紧:“我不应该说那种话的,我也不是故意的,就当时那样情况,我…我……” 她“我”了半天,终究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或者说那个词,她就是说不出口。 人嘛,固执,倔强,总是不能坦然承认自己的自卑。 “没关系。” 哈日查盖还以为她要说什么,结果只是为了这点小事,他压根没有放在心上,砖头出门就忘了。 草原儿女,生来就用有宽阔的胸襟。 话说出口,顾如意突然轻松了许多,像是和这么多年来的自己和解了。 “你刚才想说什么?” 哈日查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那里,衣袖遮挡下是她不愿示人的秘密。 “你…没什么过不去的坎,有事别憋在心里,多和人聊聊,说不定就有解决办法了呢,钱嘛,都是可以赚的。” 这话是他刚才收拾羊圈时想到的,虽然萍水相逢,但总归得劝一劝,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顾如意没想到他会说这个,木木地“哦”了声。 话是说了,究竟听没听进去就看她自己了,哈日查盖起身去厨房做午饭了。 顾如意盯着空荡的位置许久,又一次缓缓低下头,把脸埋进膝头的被子里。 说?她能跟谁说呢? —— 哈日查盖家来了个南方人的消息迅速传遍整个嘎查,听说还是被他捡回来的。 起先是有牧民去阿穆尔的诊所拿药,闲聊起凌晨时成片的狗叫声,怕不是有狼来了,但又没听说谁家丢了羊。 阿穆尔随口搭话说:“什么啊,就是哈日查盖半夜不睡觉抱着人来找我看病,把我家大门踹得叮咣响,狗就被吵醒了呗。” 牧民觉得奇怪:“他家不就他自己吗?” 阿穆尔一听就笑了,简单把事情讲了一遍,牧民恍然大悟,拿着药走了。 可惜就像万千普通村庄一样,这里的人共享喜怒哀乐,根本藏不住任何秘密,消息很快便传遍了。 苏日娜是从额吉口中听来的,听完后一拍手说:“我知道啊,顾如意嘛,长得可好看了。” 自此故事变得更加完整,都说哈日查盖家来了个游客,还是个南方姑娘,娇娇小小,可漂亮了。 嘎查里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外地人了,更何况还是个漂亮的南方姑娘,提到南方人,多数牧民第一反应就是瘦瘦小小,白白净净,这也算是种刻板印象了。 牧民也是人,人都有好奇心。 房子突然变得热闹起来,牧民们就像打卡知名景点一样,一会儿她来借个东西,再隔一会儿他来问个事儿,然后眼神转一个圈拐到顾如意身上,故作惊讶地问:“哎呦,这是谁啊?” 眼睛里面是明晃晃的好奇,没有恶意。 接着问她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来的,从哪里来?最后再从口袋里摸出点东西塞给她,有时候是一把瓜子,有时候是几块糖。 夸张点说,顾如意觉得自己就跟动物园里的大熊猫似的。 苏日娜就更离谱了,自从听说她生病,一到下午就往哈日查盖家跑,来的时候总会端上一盘零嘴,绝不空手。 虽然能感受到大家的善意,但面对他们的热情,顾如意实在有些招架不住,天天盼着雪能早点化掉,快点通车。 或许是那天歇斯底里的怒吼声起了点威慑作用,李美如怕她真的去死,自己就此失去一颗大好的摇钱树,所以不敢再逼迫她。 当然了,这一切都来自她的推测。 总之,李美如有好几天没再打电话,顾如意乐得自在。 不需要工作,不用面对讨厌的人,每天好吃好喝地过,顾如意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好。 平时她哪次感冒都得病上个十天半个月,这次却奇迹般地只用了五天,手腕上的伤口总在夜深人静时散发出扎心挠肝的痒意,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时间可真是个神奇的东西。 说来矛盾,在这种时刻,顾如意又突然没那么想离开了。 在这片远离家乡的荒芜草原上,她那颗焦躁多年的心获得了前所未闻有的宁静,她的痛苦,她的挣扎,好像都消失不见了。 如果能出门转转的话,那这种生活就再也没有任何遗憾了。 是的! 她不能出门! 起码在感冒好之前都不能出去! …… 时间不仅会治愈伤口,还能拉进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共处一室久了,两人的相处变得随意许多,顾如意渐渐发现哈日查盖远不像她最初感知地那般淳朴宽厚。 比如,那天顾如意应苏日娜之邀去她家做客,专门换了件干净的外套,就在她穿戴妥当,准备出门时,他突然在后面来了句:“晚上你去阿穆尔那住吧。” “为什么?” “输液比较方便。” “……” 言外之意就是出去再生病别半夜喊我送你过去。 顾如意自知理亏,吸了吸鼻子,默不作声地脱下外套,重新爬回炕上,给苏日娜发消息说自己去不了了,然后放下手机,朝着他的背影呲了呲牙。 真烦人! 10 串门 吃完最后一顿药的那天早上,哈日查盖正在穿外袍,准备出门,只是系个扣子的时间,顾如意已经甩着胳膊从他旁边走过两趟了。 哈日查盖用余光扫了她一眼,没吭声,从架子上摘下帽子,转身就要往外走。 “咳!” 哈日查盖脚步一顿,回头看向她,眉心微蹙:“我等下再去阿穆尔那一趟。” “啊?”顾如意一愣,随后反应过来他这是误会自己的意思了,赶紧摆手:“不不不,不用,我好了!我真的好了!” 哈日查盖见她气色确实不错,没再强求,转而问道:“你还有别的事吗?” 从刚才起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没事才有鬼了。 “那个……”顾如意舔了舔嘴唇,犹豫着开口:“你要去放羊吗?” 说到“放羊”两个字时,她的眼神明显比刚才更亮,语气里也充满期待,就差把那点小心思写在脸上了。 哈日查盖顺着她的话往下问:“你也想去?” 没错! 顾如意一个劲儿地点头。 她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来了内蒙这么久,除了吃喝,她还没真正体验一下草原上的生活。最近天气不错,估计要不了几天就能通车了,她再不抓紧时间,到时候岂不是白来一趟。 事实上,别说出门了,她甚至连后院都还未踏足过。 顾如意本以为哈日查盖都这样问了,肯定就会带自己去的。结果,下一秒就听到他毫不留情地拒绝:“不行。” 斩钉截铁的两个字,可以说是完全出乎了她的预料,她本以为这场对话也就走个过场,谁想到他拒绝得如此痛快。 “啊?为什么?”顾如意愣在原地。 哈日查盖戴上帽子,用手再头顶上压了压,说:“你做不来。” “......” 顾如意被噎得哑口无言。 哈日查盖说得没错,‘放羊’是她从未接触过的领域,她心里还真是没底,万一到时候忙没帮上多少,还反添乱子,那可就尴尬了。 “行吧。”顾如意走回炕边,背身坐上去,语气略显不甘地嘱咐道:“那你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大门一开一合,房子里骤然安静下来。 顾如意不想刷手机,干脆望着窗外发呆,忽然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随后就看见苏日娜身影出现在院子里。这边顾如意才从炕沿上跳下来,那边她就已经风风火火地进了门。 “如意姐,早上好!” “早。有什么事吗?” 平常苏日娜都是下午才来的,上午的时候要在家里帮忙做事,早上突然出现,顾如意第一反应就是有事发生。 “不是说好去我家看小狗崽吗?” “啊?现在吗?” 苏日娜的目光在室内四下搜寻,嘴里跟着催促道:“你快穿衣服,我带你去。” “这么突然啊。” 顾如意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非常配合地穿好了外套和鞋子,然后就被苏日娜拉出了家门。 一门之隔,温度仿若是两个世界,几天不出门,顾如意都有些不适应了,冷气顺着鼻腔吸进肺里呛得她连连咳嗽。 她自己还没觉得怎么样,倒是把苏日娜吓了一跳,停下脚步警惕地看着她:“不是说没事了吗?” 顾如意摇摇头,努力平复呼吸:“没事,呛了一口,走吧。” 苏日娜的家就在隔壁,虽然说是隔壁,但因着牧群的缘故,各家中间还是隔了些距离的。房子的整体布局和哈日查盖家类似,但占地面积要大一些。两人走进院子的时候,刚好遇到苏日娜的额吉哈斯珠拉抱着草料迎面走来,看到顾如意,她赶紧上前打招呼:“欢迎欢迎,苏日娜,快带客人到屋子里坐,喝碗奶茶。” 哈斯珠拉不仅身体健壮,嗓门也不容小觑,如此热情豪迈的招呼反倒令顾如意不好意思起来,幸好旁边还有苏日娜,她直接对着额吉道:“如意姐是来看狗崽们的。” “这样啊。”哈斯珠拉说:“那快去吧。” “走。”苏日娜拉着顾如意往后院走,身后再度传来哈斯珠拉中气十足的声音:“别待太久,等会进屋子里喝碗奶茶。” “知道啦!” 从房子侧面插进去,眼前豁然开朗,顾如意这才发现原来后院别有洞天,光从面积上来说就比前面大了一倍不止,院落两侧用栅栏分割成大小不一的空间,此刻大部分都空着,当然大部分空间都□□草卷占据了。 苏日娜一边带着她往里走,一边指着介绍道:“这是羊圈,那里是牛圈......” 十几米外,狗妈妈早已敏锐地察觉到外面的动静,从狗窝里钻了出来,壮硕的身躯,再配上蓬松的毛发,犹如一头威风凛凛的狮子,警惕地观察者外来者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战斗。 离得越近,它的眼神就越发凌厉,喉咙里也开始发出一阵阵的低吼声。 “吉雅!”苏日娜喊了一声。 听到苏日娜的声音,吉雅立刻换了副面孔,朝着她咧开嘴,尾巴也跟着快速摇摆,欢快得不得了。 这就是蒙古敖啊,千百年来牧民们最忠实的伙伴。 苏日娜走过去,弯腰在它头顶上揉了两把,转头指着顾如意说:“这是客人,我们来看看你的宝宝。” 然后她又对顾如意点点头:“你过来,不用害怕。” 顾如意试探着往前走了半步,发现吉雅虽然依旧很警惕的看着自己,但却不像刚才那样了。 她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苏日娜俯身从狗窝里抓了只狗崽出来,捧在手里递给她看:“你看。” 顾如意下意识看了一眼吉雅,发现它眼里的警惕被担忧所覆盖,紧紧盯着苏日娜的手。她忽然就想起那句话:“母爱,是不分物种的。” 可自诩为高等动物的人呢? 某些人生了孩子却不养,还理所应当地认为孩子就应该服从和满足她们的一切要求,否则便是“不孝”,是“白眼狼”。 真是可笑! “如意姐!如意姐!”苏日娜的呼喊声把顾如意拉回现实,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在不知不觉间又想到那个人了。 “嗯?” “你想什么呢?” 她摇了摇头:“没什么。” “好吧。”苏日娜也没多想,又把掌心里的狗崽往她面前送了送:“你快摸摸,可不可爱?” 小家伙连眼睛都还没睁开,身上的绒毛细软蓬松,跟棉花拉丝似的,顾如意用手指轻轻地在它头顶上点了两下,觉得手感好极了。 她又看了吉雅一眼,发现它也正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忽然莫名感觉一阵心虚,赶紧把手收了回来,对着苏日娜说:“你快把它放回去吧。” 苏日娜摸得正起劲呢,闻言觉得奇怪,抬头问顾如意:“怎么了?你不喜欢它吗?” “不是。”顾如意摇头,她当然喜欢这个小家伙,可是...... “我有点冷了。”她找了个借口。 苏日娜可还记得她前几天那张没有半点血色的脸,一听她说觉得冷,立刻如临大敌,俯身把狗崽送回原位。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顾如意好像看到吉雅松了口气,目送它钻进狗窝,趴下去把几只狗崽全部盘进怀里,用舌头一下一下给它们顺毛。 两人掉头往回走,苏日娜用手捏了捏顾如意袖子的边缘,脸上写满了不赞同:“怪不得你说冷,怎么只穿这么薄,我们这里的冬天可不比你们南方,很冷的。” “你这件衣服,风一刮就透了,挡不住的。” “......” 顾如意不知道该怎么跟苏日娜说,其实这已经是她最保暖的外套了,况且她觉得也没那么冷。 苏日娜发出最后的论断:“还是得穿羊皮袍子才行!” 这倒是。 顾如意握着她暖烘烘的掌心,深以为然。 可惜自己很快就要离开了,也就不需要了。 暖烘烘的房子里又是另一番世界,顾如意被邀请上炕,隔着四方炕桌与苏日娜相对而坐,亲眼目睹哈斯珠拉变魔术似得将桌子填得满满当当。 “喝碗奶茶暖暖身子。” “谢谢。” 苏日娜一边帮她往碗里添东西,一边随口提议道:“等过几天元旦放假,额尔德木图回来,我们去抓野兔子吧。” 额尔德木图是苏日娜的弟弟,在旗里读高中,因为离家太远交通不便,所以只在节假日回来。 “好啊!”顾如意赶紧应下,她还从来没有抓过野兔,转而又问:“难抓吗?” 哈斯珠拉插话道:“冬天的野兔子最好抓了。” “真的哇?” “是的啊。”苏日娜说:“到时候再带上吉雅,它最会抓兔子了。” 在无边的草原上肆意奔跑,追逐猎物,光是想想就能让人热血沸腾,这种场景顾如意只在视频里见过。 “好!一言为定!” 她已经开始期待了,甚至恨不得现在就能立刻出发。 见顾如意这幅样子,苏日娜就更来劲了,表示要提前给她传授些经验,紧跟着说起自己这些年来跟阿布和额尔德木图一起去抓兔子的经历。 “兔子可聪明了,会挖好多洞,所以大家要配合,而且它们跑得可快了,眨眼就不见了。” “最好提前埋伏,等它们一出现就扑上去。” “当然主力还得是吉雅。” “额尔德木图最笨了,每次都抓不到。” “……” 她说得有板有眼,哈斯珠拉在旁边忍不住揭她老底:“你小时候去抓兔子,把牙都摔掉了。” 苏日娜一梗,拼命给她使眼色。 “实话嘛!”哈斯珠拉又说:“还有一次,你把新做的袍子都摔破了,还有……” “额吉!” 苏日娜急得大叫,再让她说下去,可就真的连底裤都不剩了。 “好嘛好嘛!”哈斯珠拉努努嘴:“还不让人说实话了啊。” 母女俩你来我往,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哈斯珠拉看向苏日娜的眼里充满了笑意,就像是故意想看她破防的样子。 顾如意静静地看着,也不插话,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变成其中一员。 可惜,只是仿佛。 11 意外 这简直是顾如意来到草原后最快乐的一天了。中午还连带着留在苏日娜家蹭了顿午饭,直到天快黑了,哈日查盖上门寻人,这才恋恋不舍地跟苏日娜告别。 出了苏日娜家院门,两人并排走在路上,忽然一阵风迎面刮来,顺着缝隙直插进顾如意的羽绒服,让她切实体会了一把什么叫透心凉。 顾如意赶紧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交叉环抱在胸前,脖子也缩起来了,企图在寒风中守住最后的温暖。 苏日娜说的没错,还得是羊皮袍子才行,什么羽绒服、冲锋衣,在草原的凛冽西北风面前通通都手下败将! 顾如意闷头往前走了几步,突然感觉风变小了很多,她正打算感叹一句,结果抬头发现哈日查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前面去了。 隔着不远不近两步路的距离,刚好挡掉迎面吹过来的风。 头顶的半片天空中还有夕阳留下的最后一抹极致的红霞,月亮冒出淡白的轮廓,然后便是远处望不到头的天空与黑褐色大地相连,而眼前是那人宽阔的脊背。 不知道为什么,顾如意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在往外冒,酸涩的,却又暖烘烘,就像冬天里炉子上烘烤的桔子,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了。 哈日查盖完全不知道自己下意识的举动会引来她这么多想法。 回到家后,他便一头扎进厨房里开始做晚饭,而顾如意也由最开始的过意不去,变成了现在的坦然,虱子多了不怕痒呗,反正欠哈日查盖的人情早就还不清了。 实在不行,她就以身相许好咯。 这话她也跟哈日查盖说过,换来的是一块掉在桌子上的羊肉以及他充满嫌弃的眼神:“没必要。” 当然,这只是顾如意的玩笑话。 她早就盘算好了,每日待在这篇小小的村落里也没地方花钱,等她离开的时候就把身上所有的现金都偷偷留下,不多,但算是一份心意,毕竟吃饭也是要花钱的。 另一边,哈日查盖很快做好了晚饭。 餐桌上,他突然提起另一件事:“过两天我和阿穆尔要去趟镇上。” 哈日查盖和阿穆尔的另一个朋友巴图布赫今天在群里说过几天元旦假期,打算回来和大家一起跨年,所以他和阿穆尔打算去镇上买点东西,刚好阿穆尔最近也正计划去镇上进货,冬天到了,天气太冷,牧民们长年累月操劳留下的病根就容易犯,药品总是消耗得很快。 听到哈日查盖的话,顾如意却觉得奇怪,他这样好像在报备行程似的,可她面上还是很配合地点了点头:“好,注意安全。” 哈日查盖夹菜的手顿住,抬头略带奇怪地看向她。 直到此刻,顾如意还没反应过来,在他的注视下放下筷子,用手摸了摸嘴角两侧,问他:“我脸上沾东西了?” “没有。”哈日查盖摇摇头,话在嘴边滚了好几圈,现在反倒不确定应不应该说了。 “哦。” 顾如意拿起筷子,脑子里忽然有东西闪过,而她抓住了:“等等!你说你过几天要去镇上?” “对。” “也就是说...要通车了?” “算是吧。” 顾如意又开始疑惑:“什么叫,算是吧?” “班车还没通。不过阿穆尔家有车,我们打算开车去。”怕她误会,哈日查盖紧跟着解释道:“前几天雪太厚了,我们估计着这几天路上应该清理得差不多了。” 顾如意才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她很早之前就听说过,北方的冬天下大雪时路上很滑,非常容易出事故,所以政府还会专门组织人在路上撒盐,保证交通安全。 “我知道。”她说。 “嗯。”哈日查盖松了口气:“我跟阿穆尔说好了,到时候可以带上你。” 顾如意勾了勾唇角:“好啊。” 连她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笑得有多勉强,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对这座苍茫大地上的小小村落产生了依赖。 顾如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把剩下的半碗饭吃完的了。 吃过晚饭,她回到房间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散落在各个位置的东西全部一股脑塞进背包里,而后摊开被褥早早躺进了被窝里。 她在逃避。 可她又不清楚自己究竟在逃避什么。 哈日查盖收拾完碗筷,又套上外袍,带着手电到后院里转了一圈。 今天出去放牧时,他发现有只怀孕的母羊状态不太好,草都没吃几口,他有点不放心,回来后还专门给它安排了小灶,幸好草料吃了大半。 等哈日查盖从外面回来后,发现顾如意好像已经睡着了。 简直是破天荒。 哈日查盖以为她又生病了,坐在自己的那端炕沿处,目光越过炕桌,担忧地望着她平稳起伏的背影,几次想开口,但又担心会打扰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 事情发生在半夜。 这次倒不是顾如意的问题,她也是被吵醒的。 后院传来的狗叫声撼天动地,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仰头看到房间空地上有个模糊的人影,顾如意先是被吓了一跳,随后认出那是哈日查盖,她翻身坐起来,声音带着浓厚的睡意,含糊不清:“你干嘛去?” 哈日查盖一边匆匆系着外袍扣子,一边低声道歉:“抱歉,吵醒你了,班布尔一直在叫,我去后面看看。” 顾如意回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隔着好几堵墙,狗叫声依旧震耳欲聋,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总让人觉得可能有大事发生。 她曾经听人家说过,草原上至今都有野生狼群的存在,尤其是在冬天的时候,由于缺少食物,它们会闯进牧民家里猎杀牛羊。 顾如意咬了咬牙,似乎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你等等,我跟你一起去。” 哈日查盖说:“不用,我去看一眼就回来。” 顾如意一把掀开被子,瞪着腿溜下炕:“你等我,我马上。” “外面太冷了,你还是别出去了。” “马上,马上就好。” 她说着,已经把鞋穿好了。 哈日查盖见她实在坚持,拗不过只能答应。 半夜的草原,温度下降了不止一星半点,才踏出门,顾如意就打了个寒颤,哈日查盖不放心地看她一眼,她赶紧摆手:“我没事,快去快走。” 没了障碍阻挡,狗叫声听起来更大了,十分急促。 周遭黑漆漆的,仿佛能把人吞进去,说不害怕是假的,但顾如意不后悔,她跟在哈日查盖的后面,亦步亦随。 走进后院,哈日查盖举着手电扫了一圈,发现班布尔正站在羊圈前面,显然它也看到了哈日查盖,吼叫声立刻换成了一段急促的“嘤嘤”,仿佛在跟主人说:“你怎么才来?” 见到这个场景,哈日查盖心里已经有了估量,他暗道一声不好,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跟着跑了过去,用手电往里面的角落一探。 果不其然,就看到下午那只母羊摊在地上,腹部剧烈起伏,身下的土地已经被液体洇成了黑色。 顾如意跟着看过去,用力地咽了口吐沫,这才磕巴地问:“它...它这是怎么了?” 哈日查盖摇摇头,开门走了进去,顾如意赶紧跟上,羊群仿佛也有感应,自动让出了一条路来。 哈日查盖把手电筒递给她:“帮我拿一下。” “好,好。” 他蹲下身,用手摸了摸母羊的肚子,又拎起它的后腿不断翻看,母羊屁股周围的毛沾满了鲜血,黏成一缕一缕的,看着怪吓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冷了,顾如意觉得自己上下两排牙齿在打架,握着手电筒的手也在抖,灯光打在地面上,忽上忽下。 哈日查盖出奇得冷静,甚至还有闲心安慰她:“它可能难产了,你别害怕。” 顾如意心说:“我连自己的手腕都割了,我害怕这点小场面吗?” 结果开口时声音却带了慌乱:“那...那怎么办?医生,对对,快给医生打电话。” 她没养过羊,甚至没养过任何宠物,不是不喜欢,而是李美如不让,每次开口试探,换来的都是一句:“我养你们姐弟两个就够累了,我警告你别没事找事!” 但她听同事聊天时说起过家里的宠物狗生宝宝时难产,送到宠物医院做了剖腹产,所以面对眼前的场景,她第一反应就是找医生。 哈日查盖却说:“不用。” 牧民们养羊多年,接生、养大、售出......一茬跟着一茬,他们的经验,甚至比某些兽医还好。 “麻烦你帮我一下。” 顾如意连连点头:“好…好的,你需要我做什么?” “手电放在旁边。” 顾如意找了个好角度,把手电卡在围栏上。 “卧室右手边矮柜的第二个抽屉里有剪刀和酒精,还有棉球也拿来。” “好!”顾如意有些慌不择路了,她根本顾不得脚下满是羊粪,硬是从熙攘的羊群里挤了出去,一路飞奔回房子里,按照哈日查盖的嘱咐找到所有东西。 待她再回到羊圈时,眼前的景象完全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哈日查盖,他把手伸进了母羊的肚子里!!! 顾如意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尽管理智告诉她这是正确的,但亲眼目睹带来的冲击感实在太大,令她几欲作呕。 而后她便眼睁睁地看着他从母羊的肚子里拉出了一只小羊,那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生命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来到了这个世界。 母羊的状态似乎也好了很多,呼吸已经不像刚才那般急促了。 顾如意忽然又想到了李美如,不知道她生自己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艰难。 那边哈日查盖熟练地消了毒,用剪刀剪断了小羊与母亲最后的联系,剪刀落下去的瞬间,顾如意觉得有些嘴里发涩。 顾不得小羊身上的脏污,他直接解开外袍,把小羊放进了怀里。 “走吧,先回去。”他说。 直到坐回到炕上,顾如意才惊觉自己竟让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出了一身汗,当然,也有可能是冷汗。 哈日查盖不仅把小羊带回来了,还把母羊挪到了房子里,就放在外厅,此刻正有气无力地“咩咩”叫着,顾如意想它大约是在找自己的孩子吧。 “今天谢谢你。” “不客气。” 哈日查盖抬头看了一眼挂钟:“时间还早,再睡会儿吧。” 顾如意“嗯”了一声,她重新躺回温暖的被窝里,翻来覆去很久却没有丝毫睡意,只要一闭上眼,脑子里就会自动上演刚才的场景,跟小电影似的,挥之不去。 外厅里,母羊还在“咩咩”叫着,窗外的黑色逐渐褪去,天边出现了第一抹光亮,终于又是新的一天。 12 再见 嘎查里根本没有任何秘密可言,顾如意要离开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苏日娜的耳朵里,她二话不说,直接冲进了哈日查盖家。 彼时顾如意正蒙着被子大睡特睡,被吵醒后瞪着一双迷蒙的眼睛,不知自己身处何处,不知今夕是何年。 “如意姐,听说你马上就要走了。”苏日娜侧身坐在她枕头旁边,大声控诉:“你昨天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的呀,我还说等到额尔德木图回来带你去抓野兔呢!” 顾如意愣了两秒钟,然后用胳膊撑着身体坐起来,面对苏日娜的指责,她的嘴比脑子先作出反应,开口时嗓音里还带着刚睡醒时的沙哑:“对不起。” 几乎是脱口而出的三个字,反倒让苏日娜慌了神,赶紧摇头解释:“不是不是,如意姐,你跟我道歉干嘛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神游在外的意识逐渐聚拢,顾如意想解释说自己只是习惯了,结果就听到苏日娜又说:“哎,对了,如意姐,我额吉新做了酸奶,让我送点过来给你们尝尝。” 话音未落,不等顾如意回答,她就已经站起来朝外面走了出去。 待苏日娜去而复返的时候,顾如意看到她手中的东西,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在顾如意的想象中,送“点”也就顶多一大碗或是一小罐的程度,她实在没想到苏日娜能端着盆来,而且看这个盆的大小,放在她家都是用来和面的。 她不得不再次震惊于草原人民的豪爽程度。 苏日娜把酸奶盆放在矮柜上,回头热情地招呼顾如意说:“如意姐,我盛一碗给你啊。” “等下!”顾如意猛然回神,一把掀开被子,手忙脚乱地从炕上往下爬:“我还没洗漱呢。” 她匆忙蹬上鞋子,头也不回地往卫生间跑,身后传来苏日娜爽朗的笑声:“没关系,不着急。” 到底对方是来找自己的,顾如意不好意思把苏日娜单独晾在那里太久,她快速地挤好牙膏,塞进嘴里,动作快地像是开了二倍速,总有种快要摩擦出火星的错觉。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习惯了用左手刷牙。 说起来,这支牙刷还是哈日查盖帮忙从小卖铺里买来的,小卖铺里只卖一种样子的牙刷,为了区分,他的是蓝色的,而她的是红的。 顾如意丢下牙刷,匆匆用凉水抹了把脸就出了卫生间,刚回到卧室,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手里就被塞进了一个碗。 苏日娜的眼睛很亮,仿佛献宝似地对顾如意说:“你快尝尝,保证和你们外面卖的那些都不一样。” 她的眼神,她微扬的脖子,她的一举一动,无不在透露着一种自信,或者更准确地说那是她从心底里对于自己民族的认同与自豪,是种归属感,她知道自己属于哪里。 真好。 顾如意勾了勾唇角,干脆放弃了勺子,迎着苏日娜期待的目光,直接端起碗喝了一大口。 “怎么样,好喝吗?”苏日娜迫不及待地发问。 顾如意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确实就如苏日娜刚才说的那样,与外面买来的酸奶都不一样,浓郁丝滑,有点像果冻,但流动性更强些,奶香浓郁,那种发酵后的酸味也不一样。 “好喝!” 超市里卖的好酸奶都太贵了,所以顾如意平时喝的都是最大众的牌子名下产的四方塑料盒的那种,一组八个,除了盖子上粘的那层外,剩下的淡得跟水似的,尤其最近几年越来越过分了。 苏日娜见她是真的喜欢,又从旁边的碗里抓了一把炒米,放进她的碗里,笑道:“这才是正宗吃法呢。” 正说着话呢,大门从外面被打开,哈日查盖走进来就看到两个人站在房间空地上有说有笑,随口问了句:“站着干什么呢,坐下聊啊。” 苏日娜一见他,眼睛比刚才更亮了,踮起脚尖,分外热情地朝他摆手:“安达,我额吉新做了酸奶,你快来尝尝!” “谢谢。” 哈日查盖将外袍挂好,探头往盆里看了一眼,婉拒了她刚才的提议:“等等吧,我先去做饭,你中午留下来一起吃吧。” 苏日娜欢欣雀跃:“好哇!” 顾如意早就知道她的心思,见状也跟着弯唇笑了起来。 真好。 可以恣意又潇洒地活着,过自己的人生,追逐自己喜欢的人。 这么大一盆酸奶摆在卧室里总也不是回事,哈日查盖端起盆打算挪到厨房里去,临走前又看向旁边的顾如意,发现她捧着半碗酸奶正在神游,不知道在想什么,但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 “再来点吗?”他问。 “嗯?哦。”顾如意摇了摇头:“不用了。” 哈日查盖端着盆走了。 顾如意和苏日娜分坐在炕桌两边,又说起最初那件事。 “抱歉啊,苏日娜,我也只昨天晚上才从哈日查盖那里知道的。” “这又不是你的错,干嘛道歉。”苏日娜撇着嘴,老大不乐意,哀嚎一声,扑过来抓顾如意的手:“如意姐,你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啊,多待几天不行吗,还没来得及好好玩玩呢!” 好巧不巧,她这一下抓得正是顾如意的右手,尽管伤口愈合良好,但终究还没好利索,被她这么一扯,刚好牵动伤口,顾如意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把手抽了出来。 反应太大,苏日娜吓了一跳:“如意姐,怎么了?” 顾如意摇头:“没事。”然后不动声色地把手藏到了桌子下面。 苏日娜是真心舍不得顾如意走。 草原上生活无聊又条件艰苦,近些年随着教育普及程度提高,孩子们读了书,考了大学后就留在外面工作了,像苏日娜这样选择回到家里继续放牧的变得越来越少,再加上外嫁等因素的作用,现如今嘎查里已经没有和她同龄的女孩子了。 所以她很喜欢顾如意这个外来人,能和她一同说笑、玩乐,还能跟她描述南方的生活。 苏日娜讪讪地收回手,问她:“就不能再待几天嘛。” “我来旅游的嘛,都一周了,待得够久了。”顾如意仰身从斜后方捞过手机,朝她晃了晃:“反正现在信息都这么发达了,我们随时保持联系,有机会你到南方去,我招待你。” 苏日娜自知没办法强求,但依旧不死心,“哦”了一声后,小声嘟囔道:“哪怕过完元旦呢,等我们抓完野兔再走也不迟啊。” 顾如意笑笑,没说话。 午饭格外丰盛,可惜苏日娜没等到开饭就被她的额吉叫回去了,留下两个对着满桌子的菜大眼瞪小眼,顾如意颇为她感到可惜。 “哦,对了。”顾如意问:“那只小羊和它妈妈怎么样了?” 她起来后本来想看看的,结果发现小羊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了,就连被暂时安置在外厅的母羊也不见了。 “挺好的,能吃奶了。” “真好。”顾如意再次为生命的顽强而感到折服:“它妈妈一定会很开心吧。” 后半句显得有些没头没脑,哈日查盖没太明白她的意思,但还是“嗯”了声算作回应。 直到整顿饭结束,顾如意翘起的嘴角就没落下过。 哈日查盖越来越觉得看不懂眼前这个人了,她好像总会在奇怪的地方敏感的可怕,然后又会因为莫名其妙的事情感到高兴。 说得好听点是令人摸不透,说难听点,那就是脑子有病。 不过这些都马上就和他没什么关系了。 吃过午饭,哈日查盖在厨房刷碗,顾如意跟他打了声招呼,说要出去转转。 她先是去探望了那对羊母子,哈日查盖早起后就把它们挪出去了,在后院单独给它们开辟出一片空地作为单间。她过去的时候,小羊正闭着眼睛趴在母羊身下喝奶,小小一团,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顾如意不想打破这份安静的美好,只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就走了。她走出大门,沿着院外那条笔直的水泥路一路向西。 午后的阳光刺眼眩目,但毕竟是冬天,照在身上只能带来些许暖意,没来得及多做停留,又被一阵风带走了。 走到水泥路的尽头,顾如意仰头望向天空。天空的颜色偏深蓝,但看起来有有种清透感,很难形容那种感觉,反正她在南方时很少能看到这种,城市里的工业化程度太严重,十天里面有八天的时间,天都像笼了一层薄雾。 顾如意的脑海中忽然就冒出老舍在他那本《草原》里写下的那个词:一碧如洗。 这样的天空,就算只是看上一样,都会让人心胸开阔,觉得心情大好。 唯一的遗憾是,她终究没能看到传说中3d版的云。 草原上的冷风也不能小觑,顾如意感觉脸被冻得生疼,四肢也有些麻木,她站在原地左晃右晃,迟迟不肯走。 直到哈日查盖出来寻人。 临走之前,她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企图如相机定格般,将这片景象远远留存在心里。 再见了,草原。 再见了,虽然算不上多美好,但却足够难忘的经历。 再见了,她偷来的一时清静。 13 最后一根稻草 离开的那天早上,吃过早饭,三人便出发了。 阿穆尔开车,哈日查盖坐在副驾驶,两人不时用蒙古语低声交谈,顾如意一个人坐在后面,听不懂他们的聊天内容,自然也插不进去话,像是个半路搭车的陌生旅客。 哦,不,本来就是。 顾如意向后仰靠在座椅靠背上,头侧向右边望着窗外。 车内开了暖风,而车外温度太低,结了一层冰霜,她每隔一会儿就抬手在上面抹一下,不厌其烦。 顾如意的情绪不太好,她把原因归功在天气上,今天的天气并不好,太阳被云层遮住了,整片天空都呈现出一种灰蒙的状态,让人心情也跟着变得有些低沉。 车一头扎进旷野里,走了没多久,又转到公路上,果然如哈日查盖那天所说的那样,路上的积雪显然已经经过人工处理,几乎看不到痕迹了。 透过窗户,远处的大地与她来时相比依旧旷阔荒芜,可又不太一样,入目尽是一片白。 顾如意的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很拧巴,她知道自己得走了,可她不想回去,回去面对李美如,面对那些无穷无尽的索取。 隐约间,她感觉好像从前面两人的谈话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下一秒,就听到阿穆尔用普通话问:“接下来准备到哪里去?” 这话明显是对顾如意说的,她一个激灵,赶紧收回视线,却不知道回什么,磕巴半天才憋出来一句:“回家吧。” 当然,这个“家”指的肯定不是有李美如在的那个家。 “是该回家了,马上就快过年了,大冬天怪冷的,你也别到处乱跑了,等明年夏天你记得七八月份的时候再来,那个时候天气好,草都长起来了,大把外地人过来旅游,还要开那达慕嘞,热闹得很。” 他说着,突然话锋一转:“哦,对了,你那个伤口,回去以后记得拆线。” 哈日查盖原本一直目视前方,闻言转过头来通过前排座椅中间的空隙看向她,顾如意却出乎意料得平静:“我记得的,谢谢。” 短暂交谈过后,阿穆尔又切回蒙语跟哈日查盖聊天,顾如意继续偏头看向窗外。 外面的景象并没有什么不同,她却看得格外认真,连呼吸都放得很轻,如果没有不时传来的衣料摩擦声算作提醒,几乎都要让人忘记后排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因着他们出发的时间比较早,所以到镇上时还不到八点半。 车一路开到火车站门前,顾如意道了声谢,开门下车,没想到哈日查盖也跟着下来了,先她一步从后备箱里把她的登山包拎出来:“我送你进去。” “不用,你去忙你的事情吧,我自己......”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哈日查盖已经迈腿大步向前,顾如意无奈跟上,路过驾驶室时,阿穆尔降下车窗跟她挥手,跟她说:“再见啊,有缘再见。” 镇上唯一的火车站已经存在很多年了,空间被分成两半,前面是售票处,后面作候车室。每一处都透露着岁月的痕迹,地面还保持着水泥材质,室内开了灯,但收效甚微,光线依旧昏暗。 哈日查盖把她带到售票窗口前,顾如意问了一下,这里的火车最远只能到北京,她买了张时间最近的,计划先到北京后再做打算。 “买好了。” 顾如意走回哈日查盖面前,从他手里接过登山包,语气真诚:“这段时间真的很感谢你,如果有机会,你到南方找我,我一定好好招待你。” 她也就只能做这么多了。 哈日查盖把她捡回家就没指望她能报答,只是出于能帮一把就帮一把的想法,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大活人冻死在外面。 处于客气,他点了点头,嘱咐她:“注意安全。” 目送着哈日查盖离开,顾如意用左胳膊挎着双肩包,一步一顿地往通往候车厅的安检口走,一边在心里吐槽: 这个破包里到底装了什么东西,她明明记得来的时候没有这么重啊! 候车大厅里稀稀落落地坐了几个人,大冷天的,谁不想舒服地窝在家里。 顾如意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坐下,仰头看了眼大厅显示屏上的时间,距离检票还有一个半小时,她有些无聊,打开手机下了个招聘软件打算找工作。 没办法,人活着总得吃饭,总不能饿死,那多痛苦哇。 大约是天气原因,连带着手机信号也不太好,招聘软件后面显示下载百分比的数字跳得缓慢,好不容易等到变成百分之百,画面跳转,却不是她等了半天的安装提醒。 看着来电显示,顾如意深吸了一口气,做足心理建设后才按下接听键,而后冷冷开口:“有事吗?” 出乎意料的是,电话那端传来的并不是李美如尖锐而又咄咄逼人的声音,反倒过分苍老,说着一口熟悉的方言:“如意啊,你忙吗?” 顾如意的语气瞬间软了下来:“奶奶?” “是我,是我。” “您怎么会用她的手机打电话啊,您自己的呢?” “坏掉嘞。” 这话,顾如意是万万不信的,奶奶的那部手机是她去年过年时咬牙斥巨资买下的,老年人除了打电话,别无他用,比起坏掉,更大概率是被李美如或是顾兴业给弄走了。 顾如意皱眉质问:“是不是顾兴业干的?” “不是,不是。”奶奶急忙否认,似是怕她再继续追问下去,赶紧换了话题,问她:“如意啊,你最近忙什么呢?” 她不敢告诉老人家自己辞职了,只含糊说:“还是老样子,来回那点事。” “那你可得注意身体,别累坏咯。” “您就别操心了,我心里有数的。” 顾如意嘴上这样说,可心里实打实地暖,奶奶是这个家里唯一会关心她的人了,也是她挣扎徘徊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理由。 “今年过年回来吗?”这几乎变成每年过年前都要被提起的问题。 “不回了。”顾如意说:“公司安排我值班。” 奶奶表示不满:“你们公司其他人呢?怎么每年都让你值班啊?” 顾如意笑笑,插科打诨哄老太太开心:“值班多好啊,三倍工资呢,我多赚点钱好给您养老。” 听到这话,老太太一反常态地没有笑,也没有说起让她多给自己攒点钱类似的话,电话里突然安静下来,一时间间有些冷场。 顾如意心里突突直跳,勉强压下那股不安感,笑着问电话那端:“奶奶?怎么了?你不相信我啊?” 她听到老太太叹了口气,语气不似刚才那般轻松,幽幽地喊她名字:“如意啊。” “嗯,您说,我听着呢。” “你最近和兴业联系了吗?你们毕竟是亲生的姐弟俩,打断骨头连着筋,多联系联系总没坏处。” 顾如意按了按眉心,打断她的话:“您到底想说什么?” “你妈应该和你说过了,兴业要结婚了嘛,那女孩子之前带到家里来,我看过啦,很不错的,你是姐姐,总要多帮衬他一些,兴业是个男孩子,我们家总归还指望他传宗接代呢。” “嗡”的一声。 顾如意感觉脑子里最后的那根弦崩断了,她开始以为奶奶只是迫于李美如的压力来当说客,可当“传宗接代”四个字出来时,她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她是被奶奶带大的,奶奶关心她、爱护她,会在李美如揪着她的耳朵痛骂时冲上来护着她,可老人家还保留着最传统的思想,面对“传宗接代”的问题,一切都得退居二线。 电话里,奶奶还在苦口婆心地劝说,大概意思还是那些,和李美如要钱时的说的话差不多,只是换了个方式,换了种语气。 顾如意早就没有心思听下去,但又到底没办法做到像面对李美如时那般破罐子破摔,匆匆应付了几句后便挂断了电话。 界面又一次跳转,这次终于是软件安装了,顾如意没心思再等,按灭手机屏幕。 她弯下腰,把脸全部埋进膝盖里,耳朵嗡嗡作响。 过了一会儿,有人走过来推她的肩膀:“姑娘,你怎么了?没事吧?” 顾如意惶惶抬头,脸色白得像纸。把大妈吓了一跳,“哎哟”一声,急忙再度追问:“没事吧,姑娘,要不要送你去医院看看啊?” 顾如意想说自己没事,结果刚一张口,忽觉胃里一阵翻涌,赶紧捂住嘴往卫生间跑。 大妈被忽略也不生气,还好心地跟在后边给她指路:“右边,厕所在右边。” 顾如意一头扎进卫生间里,吐了个天昏地暗,早上吃下去的那点东西没来得及消化全被吐出去了,胃里空空如也,反倒觉得好受多了。 她站在水池前,手抖得厉害,强撑着掬水抹了把脸,而后抬起头,才从镜子里发现自己此刻的脸色有多吓人,难怪刚才那个阿姨反应会那么大。 顾如意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转身在卫生间里扫了一圈,却没发现有免费提供的纸巾,无奈只能顶着湿漉漉的脸往外走。 那位好心的大妈还站在原地帮顾如意守着东西,见她这副样子,惊呼道:“你怎么这样就出来了,小心感冒啊!快擦擦。” 说着就开始翻口袋。 “谢谢您。”顾如意挤出一抹笑:“我自己有纸巾。” 她凭借记忆拉开登山包前面的拉链,翻出纸巾的同时,一抹鲜艳的红色落于余光当中,顾如意一惊,想到旁边还有人在,迅速拉上了拉链,心里止不住地烦乱。 那叠钱,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她临走前塞在哈日查盖家托盘下面的那些,她自以为藏得很小心,怎么也想不出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又是什么时候塞回她的包里的。 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 她欠了一笔巨债,人情债。 大妈还在旁边热心关切她的状态,问她用不用去医院。 顾如意用纸巾擦干脸上的水珠,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可能早上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谢谢她的关心。 大妈再三确认她自己可以后,不太放心地走了。 顾如意重新坐回原位,却无论如何都坐不住了。 此时距离检票开始还有半个小时,她仰头盯着大厅里的电子显示屏,半晌,仿佛下定决心,猛地站起身来,背起登山包转身走向出口。 —— 另一边,哈日查盖和阿穆尔把车开到主街街口,兵分两路,阿穆尔去取药,哈日查盖则去买东西。 随后再度碰头,眼看到了中午,两人一合计干脆走进一家临街小店,打算吃完午饭再回去。 街边冷清,店内又是另一幅景象,热火朝天,不大的店面里坐满了人,两人好不容易找到张空桌子。 桌子紧靠在窗边,透风,人们大多不愿坐在那里,他们倒不在乎,扬声高喊:“老板,两碗羊杂碎,三两烧卖。” “好嘞!” 寒冷的天气里,就得来碗热腾腾的羊杂汤才好。 不多时,两碗羊杂便被端上了桌,哈日查盖从筷子笼里抽了双一次性筷子,两根掰开,左右一搭,蹭去上面的毛刺,抬头看见对面的阿穆尔抓着两根筷子不动了,正偏头望着窗外看得认真。 哈日查盖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奇怪道:“看什么呢?吃啊,再不吃就凉了。” 羊杂碎就得趁热吃才好,凉了就腥了。 阿穆尔闻言却没动,仍然看向窗外,为了看得清楚,他还用手在窗户上抹了一把,皱眉问哈日查盖: “哈日查盖,你看,那是不是你家那姑娘啊。” 14 新计划 内蒙古冬天的寒冷程度再一次刷新顾如意的记忆,不只是冷,风也刮起来了。 她在火车站里洗完脸后什么都没擦,此刻风就像针一样,顺着她的毛孔往里扎,外套也不顶事,被风吹得鼓起来,顾如意低着头,用手尽可能把领口拢紧,可手放在外面又冻得生疼。 苏日娜的那句话又在耳边响起:“还得是羊皮袍子才行!” 顾如意把火车票退了,或许可以称之为一时冲动,但更多的是想明白了。 奶奶的话犹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崩断了她脑子里的最后一根弦,把她这些年来的苦苦坚持变成了一场笑话。 其实她不是没有怀疑过,但每次都会在那个想法刚刚冒头的时候用尽全身力气按下去,然后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奶奶是爱我的。” 那张覆盖在真相表面的薄膜早就摇摇欲坠。 连顾如意都没想到,原来自己比想象中更加冷静,大约是失望太多次,早就耗光了她那点微不足道的期待。 所以,她冷静下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逃离,彻底逃离那个她甚至不愿意称之为“家”的地方。 而这片相距甚远,交通不便的地方,便是个不错的选择。 至于接下来怎么办,顾如意还没想好,不过眼下她有件最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办电话卡。 这是她逃离计划中的第一步,从前不换是怕奶奶有事联系不到自己,如今也不用担心了。 顾如意叹了口气,攥着领口的手从左边换到右边。 太冷了,她要不然还是买件羊皮袍子吧。 哈日查盖最初还不信,说阿穆尔:“你看错了,快点吃完回去了。” 阿穆尔指着窗户外面,语气愈发肯定:“不是,真的,不信你自己看。” 哈日查盖将信将疑地转头,就看到有人闷头迎面走来,纤细瘦小的身影被风吹得摇摇欲坠,迈出的每一步都格外艰难,不是顾如意还能有谁…… “她现在不是应该在火车上吗?”阿穆尔转头问哈日查盖。 “我怎么知道。” 话音落下,恰逢顾如意走到正对面,阿穆尔屈指敲了敲面前的玻璃,奈何她走得太认真,根本没有察觉。 阿穆尔转过头,还没等他说话,哈日查盖已经丢下筷子站了起来,玻璃门后挂着的风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顾如意的脸冻得都快没知觉了,出来前她看过导航,明明才两条街的距离,本想着走过去也不远,但却被现实狠狠上了一课。 事实证明,在北方,轻易不要出现在室外。 哈日查盖身高腿长,几步路就追上了顾如意,伸手拉住她的胳膊。但是没控制好力道,差点把她扯倒。 顾如意回头想骂人,结果一抬头对上哈日查盖那张脸,话堵在嘴边半天没能说出口,只余下一声尬笑。 她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还以为他们早就回去了。 站在外面说话不合适,一张嘴冷风就往里钻,顾如意被哈日查盖带进店里,推开门就看到阿穆尔在招手:“哈喽,又见面了。” “坐。”哈日查盖替她拉开椅子,扬手招呼老板:“再来一碗羊杂碎!” 顾如意低头往有些冻僵的手心里哈了口气,合掌摩擦。 哈日查盖拎过水壶倒了杯热水递给她。 “谢谢。”顾如意道了声谢,将杯子握在掌心里,指尖酥酥麻麻。 “你这是要去干什么?”阿穆尔问:“不是说回家吗?” 顾如意抿着唇,握着杯子的手紧了几分,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先不走了,想再待一段时间。”她说。 “为什么?”阿穆尔下意识说:“这破地方有什么好待的。” 顾如意不说话了。 故事太复杂,实在不知道从何讲起,更何况她并不想把那些事说给别人听,就像把自己鲜血淋漓地伤口扒给他们看,然后收获一些或同情或安慰的场面话。 哈日查盖从桌子下面踢了阿穆尔一脚,示意他别问了。 阿穆尔反应过来,自知失言,尽量挽回局面:“镇上不好玩的,你又没地方住,还不如跟我们回去。” 顾如意摇头:“不麻烦了,我待两天就走。” 阿穆尔极力坚持:“那怎么行!我们也算相识一场,总不能把你一个姑娘扔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这又要跨年了,正好巴图布赫要回来,人多也热闹嘛!” “还是不了。” 恰好这时羊杂碎端上来,顾如意放下水杯轻声道谢。 阿穆尔趁此间隙给哈日查盖使眼色,让他帮忙劝劝。 可能学医的人都容易心软吧,尤其阿穆尔当了阿布以后,越来越婆婆妈妈,什么事都要管。 哈日查盖权当没看见,给顾如意递了双一次性筷子,转而说起另外一件事:“我准备雇个人帮忙。” 阿穆尔刚想说他没头没脑地突然提这个干嘛,话出口的前一刻,脑子忽然转过弯来,问他:“怎么了?一个人忙不过来了吧,我早就说让你招个人。” 顾如意闷头喝着羊杂汤,滚烫的汤汁从舌尖一路暖进胃里,舒服得每个毛孔都张开了。 她太过专心,以至于根本没有注意到两个人说话时用的是普通话。 “这马上要到年根了,可不好招人了,得等到明年开春吧。”阿穆尔说。 “是啊。”哈日查盖点了点头,面色忧愁:“越到年根越忙,我就怕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这话说的倒没错,与种地不同,越到过年,对于牛羊肉的需求量越大,牧民们就劳作一年,就靠这个时候卖了牛羊赚钱呢。 “哎,眼前这不就有位现成的人嘛!”阿穆尔眼珠一转,用手拍了拍顾如意的肩膀:“你说是吧?” “啊?”顾如意忙着吃饭,根本没注意他们的聊天内容,目光茫然地在两人中间来回徘徊。 阿穆尔倒是很耐心,从头给她给她解释了一遍,说她反正也不忙着离开了,就当帮帮忙,还说工资方面肯定不会亏待她,包吃包住。 顾如意还懵着,但清晰地记得哈日查盖那天早上说过的话,她下意识否定:“我做不来的。” “这又不难,跟着学两天就会了。”阿穆尔不由分说,当即拍板:“就这么定了!” “……” 如果顾如意到现在再听不出弦外之音,那她就是个傻子了。 她甚至来不及吃完那碗羊杂汤,只低头匆匆扒了两口,开口告辞:“我还有事情,先走一步。” 随后她从包里抽出一张百元大钞压在碗底:“这顿我请。” 哈日查盖发现她似乎很喜欢把钱压在什么东西下面。 阿穆尔伸手想拦她却没拦住,眼睁睁看着她跑出了饭店,落座抱怨:“你也不帮忙拦一下,那姑娘明显有事,出点问题可怎么办!” 哈日查盖挑眉看他:“我现在这么喜欢多管闲事了?” “我多管闲事?”阿穆尔厉声反呛:“说到底人还不都是你捡回来的!” “……”哈日查盖一噎,无话可说。 顾如意几乎逃跑似地离开了那间小店,她怕自己多待一秒,都会忍不住同意阿穆尔的提议,这样她就有了安身之处,可理智告诉她,不能再给哈日查盖添麻烦了,她欠下的人情已经还不清了。 肚子里有了食物,御寒能力直线上升,顾如意跟着导航走进那家位于街角的店铺,向工作人员表明要办张卡。 这个时间店里没有其他顾客,她完全不需要排队,交了身份证,然后按部就班地根据指令配合工作。 工作人员贴心地问顾如意需不需要帮忙换上,她点了点头,把手机递过去。 “哎?你这个里面还有张卡,我帮你放卡槽二了啊。” “帮我拿出来吧。” “不要了?” “嗯。” 工作人员应声把卡片抠下来,递给她。 顾如意看着掌心内那张还不如指甲盖大的小卡片,感觉像是从她的身体里抽离出来的某些东西。 “好了,你试试。” “谢谢。”顾如意又问:“你这能注销吗?” “外地卡?”工作人员刚才看见她的身份证上面没有蒙文,是外地的。 “对,外地卡。” “那不行,外地销卡,你得去旗里的营业厅办。” “好。” 顾如意把那张电话卡塞进了手机壳后面,转身出了店门,抬头看到面前驶过一辆很眼熟的车,她赶紧背过身去,低头往反方向走。 可惜还是被发现了。 车缓缓退回来,在她身旁停下,副驾驶降下车窗,哈日查盖朝她招手:“去哪?上车捎你一段。” 顾如意下意识想拒绝,结果还没等她开口,哈日查盖直接开门下车,反手拉过她就塞进了后座。 “……”顾如意抿了抿唇:“随便找家酒店把我放下就好。” “好嘞。”阿穆尔应了声,随机品出不对味儿来:“你要住旅馆?” “住那玩意干啥,浪费钱。”他自问自答:“还不如再回去。” 哈日查盖透过车内后视镜看了顾如意一眼,问她:“你是不是不打算回去了?” 简单直白的话语,正中红心。 顾如意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可心里藏了太多事,总会有蛛丝马迹显露在脸上。 遮羞布猝不及防地被掀开,不知道是不是车内暖气开得太足了,她抬手摸了摸脸,感觉那里烫得惊人。 顾如意回答他的问题。 其实是不知道说什么。 哈日查盖又问:“接下来打算干嘛?” 她还是不说话,车内静悄悄的,前排的两个人也不着急催。 半晌,顾如意轻声开口:“先找份工作干着吧。” 15 雇佣关系 “那不是正好!” 阿穆尔一巴掌拍在方向盘中央,刚好压在汽车喇叭上,车头前正晃晃悠悠过马路的狗被这阵巨大的鸣笛声吓了一跳,立刻夹紧尾巴迅速逃走。 “就按照我们刚才说的,你给哈日查盖帮几天忙,省得他再雇人了。”怕她不信,阿穆尔解释道:“我真没骗你,这不是快年底了嘛,羊要出栏,他家就他自己,真忙不过来。” “按市场价,一个月八千。”哈日查盖突然出声。 顾如意没吭声。 就在哈日查盖默认她这是拒绝的时候,后排传来轻飘飘的一句:“四千。” “成交。” “包吃住。” “好。” 阿穆尔惊讶地瞪大眼睛,他还从来没见过有人往下谈工资的。 顾如意自然有自己的理由,在刚才短暂沉默的时间里,她仔细思考过,想躲开李美如,她最少要在这里待几个月,身上的钱不多,不足以让她坐吃山空,肯定是要找一份工作糊口的,相比自己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转,不如接受哈日查盖的提议。 至于工资,她本想说不要的,包吃住就行了,反正她欠了他那么大的人情,能帮忙做点事心里也很舒服些许。 后来转念一想,又怕他拒绝,最后选了个折中的办法,谁都不亏。 车子拐了个弯,又开上来时的路。 阿穆尔频繁看向右侧后视镜。 醉翁之意不在酒,哈日查盖知道他想说什么,无非是想问刚才那些话的意思。 阿穆尔是担心顾如意的安全,但他想得也就是把人带回去住一阵子,帮忙都另说,花钱雇人就有点过了,哈日查盖一个人伺候那么一大群羊,赚点钱不容易,花钱雇个什么都不懂的外地人,那这钱可就相当于打水漂了…… 说起其中的原因,其实哈日查盖自己也不清楚。 事实上,她答应的那一刻,他其实是松了口气的,莫名地,不知道为什么地松了口气。 他就是想帮她一把。 —— 顾如意去而复返,摇身变成哈日查盖家的帮工这件事,迅速传遍了整个嘎查。 有人说他怎么雇了个什么都不会的外地人,看那小身板能放得了羊吗? 其他人笑说,哈日查盖那小子这是看上那个姑娘了,说不定来年开春就得去随礼了。 …… 牧民们说什么的都有,当然其中就数苏日娜最开心了。 听到消息后,她第一时间冲进哈日查盖家,一把拉起正在弯腰整理背包的顾如意,兴奋地原地转圈。 “如意姐,你又回来了,你没走真是太好了!” 苏日娜身强体壮,力气比顾如意大了不是一星半点,挣脱无望,顾如意只能被动配合,跟着她一起在原地蹦跶着转圈。 那动作傻得很。 顾如意的嘴角却在不知不觉间弯起一抹细微弧度。 苏日娜兴奋难耐,大声规划着过几天的冬捕之旅:“额尔德木图就快回来了,到时候我们一早就出发。” 她渐渐停下来,双手紧握住顾如意的手,眼神真挚诚恳:“如意姐,你能回来我真的很高兴,真的。” 苏日娜松开手,侧身坐到沙发上,笑容陡然垮下去:“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朋友了。” 气氛突然变了。 顾如意沿着她身边坐在,伸手环抱住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安慰道:“没关系,我也是。” 事实上,从来没有过。 读书时,顾如意自卑怯懦,总把自己包装得像个刺猬,见谁扎谁。 后来工作了,她也从不接受与同事们发来的社交邀请。 社交是需要钱的,哪怕是看一场电影,去一次ktv,而在她并没有多余的钱能用在这些事上。 “啊?”苏日娜歪头看着她,似是有些不解,而后忽然伸手反抱住她,大叫一声:“没关系,你现在有我了!” 哈日查盖从镇上回来后连门都没进,直接奔向后院去查看牲畜们的状况了。因为今天的行程,所以没能把羊放出吃草。他在后院里转了一圈,挨个栅栏看完羊和马,又给它们添了些草料,这才打算回屋子里去暖暖。 结果刚走近就听到苏日娜的喊叫声,推门又看到两个人抱作一团,场面说不出得奇怪。 “你们俩干嘛呢?”哈日查盖摘下帽子,随口问道。 顾如意吓了一跳,匆忙想要推开苏日娜。 而反观苏日娜却很坦然,换了个姿势,用单手揽住她的肩膀,笑嘻嘻地说:“如意姐想去抓野兔子,我跟她说等过两天额尔德木图回来我们就出发。” 顾如意杏眼微圆,惊讶地看向她。 意思还是那么个意思,话怎么听起来就变味了呢? 苏日娜朝她眨眨眼。 哈日查盖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哦”了一声,跨进房间,将帽子挂在衣架上。 “你额吉让你去吗?” “嘿嘿,这不是如意姐想去嘛!” “......” 虽然不知道其中缘由,但顾如意已经知道自己成为了那个背锅侠。 窗外忽然遥遥传来哈斯珠拉呼唤苏日娜的声音,用的是蒙语,顾如意听不懂,不过大致能猜得出内容,无非是有事喊她回家帮忙。 苏日娜隔着沙发倾身向前,用手撑在窗台上探头往外看,待看到站在院门外的哈斯珠拉,赶紧摆手跟顾如意道别:“如意姐,我额吉喊我,我先回去了,等没事的时候再来找你,拜拜!” 小姑娘来得快,去得也快,拉开大门一溜烟朝外面跑去。 透过窗户,顾如意看到她跑到哈斯珠拉面前,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哈斯珠拉扬起手作势要打,被她笑着躲开了,然后母女俩并肩回家去了。 哈日查盖的声音自斜后方响起:“前几年苏日娜去抓野兔子,马不小心踩进老鼠洞里了,马腿折了,她也摔断了胳膊,从那以后她额吉就不让她去了。” 顾如意恍然大悟:“啊~原来如此。” 她转过头,看到哈日查盖正要解外袍口子。 “你等等。”顾如意出声制止:“先别脱衣服,你带我四处转转,熟悉一下环境吧。” 哈日查盖的手还搭在领口处的扣子上,他没说话,但看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疑问。 嘎查拢共屁大点地方,她都走过多少次了,有什么好转的? 顾如意正了正神色,语气平缓而坚定:“我觉得我们应该说清楚,我现在不是客人了,我们之间是雇佣关系。” “我需要尽快熟悉环境,这样才能更快上手新工作,你也不想让自己的钱打了水漂吧?” 哈日查盖微微眯起眼睛,心里对她有了新的衡量:没想到还是个工作狂。 如果顾如意此刻能听到他的心声,一定会猛地摇头大声说no,她可算不上工作狂,只不过想着拿了人家的钱就得给人家做事,不然过意不去,而且万一出了事也能掰扯清楚,省掉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都是经验罢了。 哈日查盖迟疑了几秒钟后,抬手将帽子拿下来重新带回头上:“行,走吧。” 与前些次到后院来时的心境完全不同,顾如意跟在他后面听得非常认真,尽量把每处细节都记在心里,毕竟她对饲养牲畜的事情实在一窍不通。 哈日查盖一路带着她穿过后院,打开铁门走出去,她这才发现原来后面别有洞天。 羊圈后面另外还有一扇门,正对一片用栅栏圈好的空地,羊群正四散在里面溜达,空地中央横七竖八地摆了很多细长的铁槽,不时有羊凑上去低头吃上几口。 “这是食槽和水槽。”哈日查盖解释道:“天好的时候一般会放出去让它们自己找草吃,但是冬天的草少,还得人工喂一些,一般是下午等羊回来的时候喂。草料需要铡断,加玉米粒和草颗粒。” 他指了指羊圈旁边的小房间说:“都在那里面放着呢。” “好。” 顾如意赶紧拿出手机一一记在备忘录里。 望着乌泱泱的羊群,她忍不住发问:“这里...大概有多少只羊啊?” “没多少,也就四百,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所以只养了羊。” “...够多了。” 正说着话,迎面有只羊直冲而来,哈日查盖一把推开她,嘱咐道:“小心点,种羊会顶人的。” 顾如意追问道:“那放羊的时候呢?有什么注意事项吗?” 哈日查盖略微沉思:“放羊?好像没有,早上放出去,到点再把羊赶回来,它们自己知道找草吃,不用操心。” 他说完,又考虑到她可能比较难理解,干脆说:“等你哪天跟着去看看就知道了。” 顾如意点头应好。 “它叫巴日思,就是狮子的意思。”两人站到马厩前,哈日查盖指着其中那匹红褐色的马说。马儿十分乖顺,听到自己的名字,主动伸长脖子来蹭主人的手:“你应该认得它。” “嗯。” 顾如意当然认得,这就是两人初次相遇那天,哈日查盖骑得那匹马。 巴日思仿佛也认得她,转换方向朝她而来。 顾如意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巴日思。”哈日查盖呵道。 巴日思委屈地缩了回去,走到另一匹马旁边蹭了蹭它的脖子。 顾如意忽然注意到那匹马的肚子格外圆滚。 “它这是…怀孕了吗?” 哈日查盖点了点头,从旁边抓了把干草递到它嘴边:“对,它叫其其格,再有一个月就差不多生了。” 顾如意却并未搭话,她还对那晚母羊早产时的场面心有余悸。 其其格咬过干草,哈日查盖便松了手。 他回过头发现顾如意面色不佳,还以为她被冻得受不了了,主动开口提出结束这场参观学习:“行了,差不多了,先回去吧。” 顾如意也确实觉得冷了,才在外面待了不到半小时,鼻子耳朵都冻得生疼。 她默默地在心中的规划表上写下了一行字:一定要买个羊皮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