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伦纯悫公主》 1 第 1 章 康熙三十九年,晴雨莫测,不过仲夏时节,暑热已铺天盖地灌满整个紫禁城。一如庙堂高座的君王,圣心难料。 今晨御门听政后,皇帝突然下了一道圣旨,晋承乾宫小佟妃为贵妃。 这位自入宫起,沉寂十载,无子无宠,硬生生把恢弘华光的承乾宫住成冷宫,又莫名得了晋封的新贵妃。一举越过有子有名有权,陪伴皇帝半生的‘惠宜德荣’四妃,成为今上后宫位份最高的女人。 旁的妃嫔晋封,免不了宴请诸妃,真真假假举杯同庆。 小佟贵妃素来深居简出,爱静慎独,与后宫诸妃交情泛泛,惫懒应酬,便婉拒了皇帝亲自为她赐宴的好意。但贵妃体面不可堕,总得弄出点动静以显感念浩荡皇恩,否则配不起皇帝此番抬举。 小佟贵妃不耐烦与人虚以为蛇,干脆大张旗鼓拉了‘神’来凑排场。 长日之下,一根索伦杆突兀耸立于承乾宫前庭,上置巨型锡斗,盛满猪下水与碎米,浓重的血腥气飘散在紫禁城上空。 散落在各处宫墙的神鸟循味扑来,争先恐后抢食。雄鸟好斗,翅膀拍击,尖喙互啄,哑哑嘶叫。 一时间,空中黑羽纷纷,乌压压盖沉了承乾宫半边天。 响彻宫宇的鸟嘶凄绝刺耳,诡谲森然,容淖倏地从睡梦中惊醒,面色煞白,呼吸急重。 守在拔步床栏边的大宫女嘠珞见状,忙把太医新制的药丸子喂她和水服下,安抚道,“公主莫惊,外面动静是正殿的小佟妃晋贵妃了,在酬谢神鸟。” 神鸟,即乌鸦。 以索伦杆立于前庭,上置锡斗,以猪内脏和碎米供乌鸦啄食——这是满洲人的规矩。 因为,满人最信奉的萨满教神谕有云,乌鸦可佑日夜长安。 再有,相传乌鸦还曾在救过大清太|祖爷努尔哈赤于危难。 但凡宫中的朝、夕二祭,重要祭祀与庆典等,几座主殿与坤宁宫总少不了酬食神鸟。宫中还有笔出项叫‘老鸦粮’,是专门用来采买杂粮,于每日傍晚播撒各宫室高处,喂乌鸦的。 不过,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是一回事,反正容淖很难打心眼儿里信奉这种长得黑黢黢还爱哇哇叫吓唬人的丑鸟。 未睡好的晕眩阵阵袭来,胸口也被药丸子的怪味堵得发慌想吐,容淖脑子混沌得很,顺着嘠珞的话头,迷糊出口几个字,“终于等到……” “公主在说什么?”容淖睡意浓重,嗓音极轻,嘎珞没听分明。 “没事。”容淖自知失言,沉默醒神片刻后,四下环顾,不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心中隐约猜到答案,遂向嘎珞求证道,“今日并非月头月中,我额娘为何不在殿内?” 容淖是皇帝的第十女,序齿行六,因未册封号,故称六公主。 她的额娘,是皇帝的通贵人。 容淖因幼时一场意外,容貌康健俱毁,还险些夭折。 皇帝悯弱,在她养母崩逝后,破例把她归还给品级低下的生母通贵人抚养。母女两住在承乾宫东偏殿明德堂,与小佟贵妃的正殿仅一墙之隔。 这些年,通贵人不负皇恩,把容淖看得比眼珠子还紧。 起居衣食,事无巨细,皆是亲力亲为。 不管容淖因为体弱,每日睡到多晚醒来,第一眼定能看见通贵人守在殿中。 唯独每月初一十五例外。 嘠珞扶容淖起身,按照通贵人临行前的交代回禀道,“贵人昨夜梦到了两位小阿哥,便临时起意,决定提前几日去宝华殿礼佛。” 通贵人家世不显,但姿容绝色,艳冠群芳,年轻时很是受宠过几年。 在容淖出世之前,她还遇喜过几次,曾平安诞下两个小阿哥。可惜,都没养住,不知事的年纪便夭折了。 所以,通贵人习惯每月初一十五去宝华殿,给两个小阿哥供奉《地藏菩萨本愿经》祈福。寒暑不论,风雨无阻。 从康熙二十八年到康熙三十九年,通贵人一成不变的日子过了十一载,突然反常行事,还正好选在小佟贵妃晋封这日。连平日最珍爱的女儿都顾不上,疾风火燎避离喜气盈门的承乾宫,躲瘟一般。 当真只是——夜有所梦,临时起意? 容淖盯着拔步床二进的菱花妆台舶来镜怔神。 镜中,嘎珞正一丝不苟的替她饰棠花钿,勾斜红妆。 相传,斜红妆本就起源于一位伤了脸的宫中女子。那女子心思灵巧,以伤痕为妆,化腐朽为神奇,反倒越发受君王宠爱,此妆后在魏唐宫中风靡一时。 阖宫皆知,六公主玉容损毁,终日面敷旧时华妆,瑕疵掩个干净,只剩艳极招摇,与崇尚端素之美的清廷后宫格格不入。 容淖今年十五,女子最好的年华,配上最冶丽的红妆,整个人如春日迅速抽长舒展的柳条儿,脱胎换骨。 四岁童稚,烧得通红的炉火钳子抽过脸皮的狼狈嚎叫与钻心刺骨的疼痛,早被她有意无意掩埋在经年时光中。回想起来,至多只剩下鼻尖那股挥之不去的焦糊气味。 容淖刻意遗忘,通贵人绝口不提。母女两关起门来在明德堂过自己的日子,默契粉饰当年那场捅破天的祸事。 可容淖清楚,通贵人的心病从未痊愈。 一个母亲,永远不会原谅别人对自己孩子的伤害。 所以,正殿的小佟贵妃刚晋封,通贵人便如炸|弹点燃引信,常态尽失,再难安生。 认真说起来,小佟贵妃其实与康熙二十八年那场祸事毫不相干,彼时她尚未入宫为妃。 可在通贵人眼中,她姓佟佳,便是天大的关联。 容淖幼时的养母,也姓佟佳,是皇帝已故的第三任正宫,孝懿皇后。 小佟贵妃,是孝懿皇后的庶妹。 “公主?公主?”嘠珞天生一张团圆脸蛋儿,瞧上去有些憨实,手上动作倒是灵巧,趁容淖发愣的功夫,已替她梳洗妆发齐整,“外面满天老鸦吵人得紧,午膳就摆在内梢间,公主以为如何?” 容淖回神,心不在焉点头,起身朝梢间去。 “今日的莲蓬豆腐与奶|汁鱼片都做得好,浮云浅纹素瓷碗碟也配得好,打眼一瞧便觉清爽开胃,公主多吃……” 嘠珞正叽叽喳喳替容淖布菜时,门外进来一位三十出头的掌事姑姑,嘠珞顿时像只被捏住嘴的鸭子,大气不敢出。 来人名唤芳佃,是通贵人的心腹忠仆。 芳佃姑姑长眉细眼,面目柔和但行事不乏手段。她从前是在太皇太后慈宁宫伺候的,身份比一般奴才贵重几分;又因驭下甚严,动辄施刑,‘扳着’这种不动声色、不见血腥的磋磨刑罚,最为常用,震得明德堂一众宫人对其颇为敬畏。 “贵人惦记公主,特地让奴才赶回来照看公主饮食。”芳佃姑姑不卑不亢解释道,顺手接替了嘠珞布菜的活计,并示意小宫女把嘠珞堆得满满当当像小山那只菜碟撤下,自己重新给容淖夹了些清汤寡水的菜。 嘠珞敢怒不敢言,低眉顺眼退到一旁。 “不必劳烦姑姑了。”容淖把瓷勺放回果子粥碗里,做了个轻推的手势。 侍立在旁的宫人们知晓这是主子用好了的意思,连忙手捧软帕、清水、钵盂等,次序上前,服侍容淖膳后盥漱整妆。 芳佃姑姑急匆匆赶回来,防的便是嘠珞趁明德堂无通贵人坐镇,阳奉阴违,劝膳容淖胡乱食用。 容淖自觉节制,倒省了她劝说口舌。 宫中素来奉行‘食少病无侵’、‘净饿避病’的养身之道。 抚养皇子公主的规矩,头一条便是‘饮食七分饱,穿戴七分暖’,最忌溺生娇病。 容淖幼时伤了根本,汤药常年不离口,通贵人管束她的饮食比宫规更为严苛,才艰难把人拉扯到十五岁。 嘠珞心疼主子,总是趁通贵人去宝华殿祈福的空儿,放纵容淖胡乱多食一些。 这事儿搁在往日,芳佃姑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总归嘠珞尚有分寸,不会胡闹太过。 可如今眼看正殿小佟贵妃得了势,以小佟贵妃古怪又无章法的行事作风,极有可能去翻查其嫡姐孝懿皇后当年究竟种了什么因,才结下她进宫便失宠,无故蹉跎十年的果。 若当年那桩匆匆了结的旧案现世细查,通贵人与六公主母女二人,就算不死,也必遭厌弃,一生尽毁。 风雨将至,六公主决计不能在此时出任何意外。 趁容淖净洗的功夫,芳佃姑姑有意把嘠珞支去檐下,说教一通。 “我要去御花园消食。”容淖适时出声,“嘠珞,你去替我取双外穿的鞋。” 嘠珞如蒙大赦,一溜烟儿跑了。 芳佃姑姑无奈轻叹,意有所指嗔怪道,“哪有大热的天消食的。公主莫总护短嘠珞,她这冒失性子留在宫中,若不经一番捶打,磨老练些,将来遇事怕是担不住。” 容淖抿了口清茶,“那便早些放她出宫去。” “宫女放出宫去谈何容易。嘎珞服侍公主多年,将来定是要上陪嫁名册的。只能等公主出降后亲赐恩典,还她自由。” 芳佃姑姑耐心道,“再说,咱们皇上出了名的心疼女儿,力主公主们晚嫁,公主上头几位皇姐,还有留到双十年纪嫁人的。公主才十五,早着呢。” “不早了。”容淖平静道,“漠北喀尔喀蒙古逃难来的策棱兄弟两,约摸比我大五六岁,都到了及冠之年,怕是等不到我双十年纪再行婚嫁吧。” 芳佃姑姑听见“策棱”二字,面上不甚明显的浮现几丝憎恨,立刻挥退左右,正色嘱咐容淖。 “皇上属意从漠北策棱兄弟两里挑一位做女婿确是板上钉钉的事,可从未明旨指定由哪位公主下降漠北和亲。眼下这宫中又不止六公主你一位待嫁之龄的姑娘。” “所以,公主日后切莫在人前说这种话,免得真给沾染上了。漠北不是好去处,那兄弟两更不是好人,当初害得公主那般惨然,险些熬不过来。如此冤孽,不堪为偶。” 其实,如今宫中适龄待嫁的公主,除了容淖,还有位十七岁的五公主。 若按长幼有序,怎么着也该五公主和亲漠北。 但五公主是宠妃德妃唯一存世的女儿,太后亲养长大的心肝肉,皇帝最爱的掌中珠。 漠北战事频繁,贫瘠艰苦。策棱兄弟两的家族根基早被战乱毁去大半,故地尽失,逃难来的京城。因着是黄金家族十八世孙图蒙肯嫡嗣,血脉尊贵,才暂为皇帝看重,意欲扶持他们来日一统漠北。 但眼下,他二人功绩未显,仅封了个不入流的三等轻车都尉爵。 说到底,策棱兄弟前程好坏,全靠将来战场搏命。 皇上愿意嫁女儿给他们,与赌徒押宝差不多。 既是有风险的赌局,哪有上来便把自己掌中宝舍出去的。 “他们兄弟两是这皇城里的破落户,可配不上尊贵的五公主。我生母低微,又破了相,倒是相宜。” 容淖漫不经心一笑,她皮相涂抹极艳,但眉目寡漠淡静,媚不显妖,犹如笼罩一层华彩琉璃的美人灯,影影绰绰。虽出口的是自嘲言语,却不见丝毫怯弱愤懑,悲喜浅淡,难以捉摸,“姑姑何必自欺欺人。” “并非奴才自欺欺人,而是有解脱之法送上了门。若是成了,公主便不用和亲漠北,整日对着那两冤孽。而且,十一年前那桩祸事,也能随之彻底摁下。贵人与公主,从此再无后顾之忧。” 芳佃姑姑说着,意味深长朝正殿方向扬颌,“奴才回来的路上听说,皇上恩赏明日佟佳一族家眷入宫贺贵妃晋封之喜。并特旨言明,贵妃的男丁子侄亦可随行入承乾宫请安。” 按理说,后妃亲眷男子入宫问安,是不许进入东西六宫的,只能在前面大殿门口拜一拜。皇帝这封特旨,分明是想借机相看佟佳一族年轻男丁。至于原因,多半是打算为掌上明珠五公主择婿。 认真论起来,佟佳一族委实不错,一连两辈人都出了皇后。既是皇帝的母家,也是妻族,圣眷优渥,权势煊赫,当家人甚至有‘佟半朝’之称,比许多宗亲王府都强。最重要的是,家族扎根京师,不必和亲远嫁。 “姑姑口中的解脱之法,可是让我去抢五公主的婚事?”容淖不紧不慢撕捋思绪,“只要我嫁入佟佳一族,从此以后,佟佳氏与我,祸福休戚,息息相关。小佟贵妃投鼠忌器,就算翻出往事也不敢声张。” 芳佃姑姑点头。 “好一招打蛇打七寸。”容淖眼波一横,倏然落脸,茶碗摔得粉碎,微喘冷叱,“你这般大的主意,我额娘可知晓!” 容淖生得病弱单薄,打眼一瞧只让人惊艳她那张浓妆艳抹,姝色光溢的脸,但到底是金玉堆里养大的,再是倾城夺目的皮囊也掩盖不住举手投足间的尊贵气度。 饶是芳佃姑姑这个经过风雨的积年旧仆,此时亦被震了震。 “公主当心身子,莫要动怒。”芳佃姑姑谦卑跪倒在地,却还不死心,想要游说容淖,“奴才知道,贵人与公主都对佟佳氏恩怨颇深,不愿牵扯,但眼下这是唯一能自保的法子了……” “错了,我只是嫌这手段脏。”容淖打断,眉目清寂,如枝头抱雪素梅,“你自顾忠心伺候好我额娘,当年之事,我自有一劳永逸的解决法子。” 2 第 2 章 仲夏烦暑,烈日杲杲,流金铄石。 嘠珞手举阳伞,余光瞥见容淖额角濡湿,吐息带喘,忍不住嘟囔道,“公主若不乐意与芳佃姑姑共处一室,把她打发去宝华殿寻通贵人即可,何苦自己顶着日头避到御花园来,过了暑气可不好。瞧这四下,竟无一人。” 容淖眉梢轻扫,精准捕捉重点,“你偷听了?” “呃——只听见只言片语。”嘠珞小圆盘脸皱成包子,老实交代,“奴才替公主取鞋回来,从珠帘里窥见芳佃姑姑正好跪下了,便没敢进去。” “嗯。”容淖漫不经心应了声,有一搭没一搭摇动白玉宫扇,不当回事的闲散模样。 嘠珞见她反应如此冷淡,憋了一路的疑问悄悄冒头,明知四下无人,还是硬凑到容淖耳边,声若蚊蝇道,“公主不想要佟佳氏的少爷,那便只剩下和亲漠北了。可是奴才听说,是轻车都尉……” “嗡大点声。”容淖面无表情用宫扇拍开嘠珞,玉颈却染粉霜,她怕痒,“听不清。” “公主,”嘠珞犹犹豫豫,“这事不好大声说的。” 容淖不胜其烦,直接把阳伞横拉下来,两人身形遮匿其中。 虽是掩耳盗铃的做法,但嘠珞总算安心两分,鼓足勇气道,“先前奴才听见长街上的太监嚼舌根,说公主的脸是轻车都尉与骑都尉兄弟两划坏的。” 轻车都尉与骑都尉是宫人对策棱及其幼弟恭格喇布坦的尊称。 “奴才本来不信,因为并未听说皇上惩处过他二人。可是方才在殿内,芳佃姑姑提起他二人时,咬牙切齿,直言冤孽,不堪为偶。公主,难道真是……”嘠珞进宫稍晚,并不清楚多年前的旧事。 容淖不答反问,“流言还传了什么?一并说来我听听。” “啊,这……”嘠珞偷瞥一眼,见她并无怒色,一咬牙,倒豆子似的全吐口了,“外面还说,公主一怒之下,双拳敌四手,勇猛无敌,先是把一口热汤锅子扣在了轻骑都尉身上,接着又活生生把骑都尉的腿打瘸了。” “那群碎嘴子当自己说书呐。”嘠珞深觉离谱,轻呸一声,“简直荒谬,公主受伤时才四岁,轻骑都尉兄弟比公主大五六岁。四岁的孩子打趴两个十岁左右的半大少年,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容淖慵懒摇扇,玉腕纤颈,弧线雅美,犹如湖心舒展游弋的白天鹅,语调可谓平和,“我当年确实很强。” “……”嘠珞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伺候容淖七|八年,她还是没彻底习惯这位矜贵‘病西施’时不时流露出的锐利张狂。 “所以,”嘠珞小心翼翼道,“传言竟都是真的?” “是。”容淖走出两步,眼神落在南郊方向,莫名一暗,又低喃道,“也不是。” 嘠珞一颗心跟着起落,她见容淖意兴阑珊,识趣的没再追问,若无其事关切道,“公主可是累了,我们去前面亭子摆盏茶暂歇片刻吧。” 容淖道,“多走两步,去毓翠亭歇。” 嘠珞面上担忧一收,笑意揶揄,“难怪公主午膳只进了两口米汤,还坚持顶着大太阳出来‘消食’,原来是惦记这处。” 毓翠亭顶覆三色琉璃瓦,日光泼洒而下,顿时活波若棋盘,并有修竹作衬,红墙相邻。端的是光景怡人,僻静雅致。但因偏于御花园东北一隅,平时极少有人来往。搁在这正午时分,更是人迹罕至。 容淖主仆目的明确,丝毫不为美景驻足,浮生偷闲,一心只惦记着亭前古树的团枝杏稠。 今年夏日来得早,枝头杏果早就一片肥黄。 “你在路口守好。”容淖安排嘠珞放风,“我去摘杏果。” “还是我去吧,公主。”嘠珞阻止道,“这天儿太热了,动一下遍体生津。” “不用。”容淖微不可察挺腰,眉梢上扬,“我比你高!” “……”嘠珞眼睁睁看她踩着两寸高的元宝鞋走远,又缓缓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平底旗鞋。 毓翠亭的杏树有些年岁了,主枝比人腰还粗。 容淖背立树干,整个人笼在阴影里,盯着满树黄橙橙的肥杏出神,半点不见主动来摘果子的热切。 自然,也没注意到,不远处嶙峋假山之后,闪身出来两个身着侍卫服的青年男子。 “哥。”个头稍矮的男子皮相俊朗但眉目略带沉抑,猛地驻足,遥遥往容淖身上一指,意外问道,“那可是小十格格?” 高一些的男子面容肖似其弟,气质却大相径庭,举手投足间,一派鹰视狼顾的野性,如草原饿狼。 这二人,正是漠北来的策棱与恭格喇布坦兄弟两。 策棱循声望去,只见树下少女额饰花钿,颊勾斜红,一张娇靥活似向漫天骄阳借来了胭脂色,艳光裹束,极尽招摇,与尚端雅之风的后宫格格不入。 整个清宫之中,只有一人敢如此张扬装扮,而不怕引来斥责口舌。 “应改称六公主。”策棱迅速收回眼,不易察觉轻眨一刹,沉声道,“她前些年已排进序齿。” “当真是她。南郊种痘以后,我再也不曾见过她,十一年了,不曾想在此处碰上了。”恭格喇布坦面上沉郁一扫而空,目露欣喜,立刻便要上前。 他走动一急,左腿微跛的毛病便显露出来。 策棱目光扫过弟弟一瘸一拐的腿,又往古树下秾丽摄人如精怪的女子身上落了一眼,阻止道,“皇上还在等着要《四库全书荟要》。” 他兄弟二人不随军征北时,便由皇帝钦点,领御前侍卫衔,在乾清宫行走。 今日路过此处,也是因为皇帝从上午起,一直在御花园东南角的延辉阁与太子说话,父子二人谈到疑处,争执不下,午膳都没心思用,特令他们速到东北角的摛藻堂取《四库全书荟要》回去解惑。 “我不耽误功夫,去帮她摘了杏果就走。”恭格喇布坦示意策棱看,“她摘不到。” 就在兄弟两说话间隙,容淖已抬手费劲去够低处的杏果。她不够高,人又羸弱瘦削,一手扯着树枝压低,另一只手半天也没能成功拽下一枚果子,白使劲儿,旁观者看着都急。 策棱把幼弟的小算盘看得分明,随手捏了一粒细小碎山石飞掷出去,容淖扯着的那根树枝应声而断,“走吧,她不会想见……” 策棱话未落音,只见那边容淖收力不及,伴着一声低呼,直接被断口树枝砸躺在地,一时间竟再也没有动静。 兄弟两同时惊了,策棱拔腿朝古树跑,恭格喇布坦紧随其后。 可没等二人跑出几步,便看见原本躺在地上生死不明的人,伸出双纤纤素手,从那截断口树枝上捋下枚黄杏,慢悠悠剥开皮。 还能惦记着吃,看来是无事了。 策棱呼吸一松,一把拽住恭格喇布坦,强行把人往延辉阁方向拖走,不许他借机上前。 两人都是习武之人,脚程飞快,片刻间便消失在了毓翠亭。如出现那般,了无痕迹。 容淖全然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只觉倒霉,摘个果子还被断树枝压摔了。 从后脑勺到腰臀,整个背后大片地方都是火辣辣的疼,容淖暂且起不了身,索以仰躺摔倒在地的姿势,闭目把杏果喂进口中。 食物的味道在舌尖溢开,自胸腹到嗓子蓦然升起一股熟悉的反胃。来势汹汹的恶心感翻江倒海,好像暂压住了后背的疼痛。 容淖勉力撑肘坐起,推开身上的树枝,踉跄两步跑到古树后,呕吐不止。 醒来时吃的药丸子,午膳喝的几勺果子粥米汤,以及刚才那半口杏果,全给吐了干净。一直到腹中干瘪,口中生苦,好像胆汁都吐出来了,才勉强止住。 过了许久,容淖才顶着一张面无人色的小脸从树后歪歪扭扭走出来。 她斜倚毓翠亭廊柱,缓缓从自己左前臂掌侧皮肉里,取出一枚插得极深的细小银针。 若有熟悉针灸的医者在场,必能认出,那是手厥阴心包经穴。 用银针扎此处穴位,有降逆止呕的功效。 不过,对容淖来说,现在好像也快失效了。 从前夏季,她最爱毓翠亭的杏果。今日本想来碰碰运气,看可有奇迹发生。 又歇了片刻,容淖隐约听见嘠珞催促的声音,胡乱嚼了一块清口香片叶吐掉,又包了几个果子,若无其事走出去。 “公主脸色为何如此惨白?是过了暑气?还是心口疼?”嘠珞一眼看出不对,忙替容淖打了几下扇子,关切道,“咱们赶紧回宫吧,得宣御医过来瞧瞧才是。” “不必,我就是有乏累,回去歇歇便好。”容淖虚弱安排道,“规矩在那里,御医只能隔着帘子给内廷女眷诊病,症状全靠向伺候的宫人打听,也不许下重药。望闻问切的道行大半都使不出来,医术不见得比我强。待回去后,我自己配一副药,你帮我煎好便可。” 俗话说久病成医,容淖染疾多年,医术不弱,承乾宫的宫人病了,多半都是她治好的。嘠珞想了想,最终应声同意了。 因为宫中延医问药的规矩确实繁琐,忌讳颇多。就拿针灸来说,任凭太医有金针还魂的本事,按照规矩,针也是不能往主子身上使的。 据闻连皇帝都嫌条框杂陈,干脆自学了岐黄之术,如今还会偶找太医去乾清宫解疑。 嘠珞扶着容淖,主仆两捡阴凉处走,回到承乾宫。 正殿酬食神鸟的热闹过去了,只剩一地老鸦黑毛,宫人正蹑手蹑脚收拾前庭庭院。见容淖回来,一个个的缩着脖子请完安,便飞也似的溜到一旁,唯恐容淖搭话的模样。 气氛沉得古怪。 容淖正疑惑间,明德堂里快步迎出来一个身量圆润的宫女,是通贵人跟前伺候的忍冬。 “公主,你可回来了,奴才正要去寻你呐。”忍冬眼眶绯红,似刚哭过的模样,“贵人晕过去前一直念叨你。” “我额娘晕倒了?”容淖强撑精神,疾步往明德堂走,一边询问,“是何因由?” “也是赶巧了,倒霉得紧。”忍冬一嗓子哭腔,“先前神鸟混乱夺食时,不知怎地把屋檐垂脊上的小蹲兽撞了下来,正好砸到回宫的贵人身上。” 3 第 3 章 容淖心头狂跳,步履凌乱赶进内殿。 没有预想中的头破血流,人事不省。 三进千工鎏金精雕拔步床里,通贵人传出的躁怒嘶吼一声盖过一声,“滚!滚出去,我不剪!芳佃,你也要学隔墙那个,变着法来恶心我,分我的福气吗!” 中气十足。 容淖余光瞥见床下散落的半截金镶玉葫芦指套,隐约猜到什么,娥眉一舒,脚下发软,脱力滑坐在床前地坪。 “嗳……公主,当心。”嘠珞与忍冬齐齐惊呼。 拔步床里面骂人的动静一窒,一道人影迅速窜出来,嘴里还喊着容淖未序齿排辈时的乳名。 “姬兰!是不是摔伤了,脸色竟如此难看!哪里疼,快告诉额娘。”通贵人一脚踢上床头栏杆,痛得眉头直打结,还硬是踉跄扑到容淖面前,双臂张开,护崽母鸡似的仓仓皇皇把人纳入怀中。 “地上铺着软毯,我没摔伤,额娘别担心。”容淖几乎被通贵人大力锢得喘不过气来,尽量放平嗓音,“听宫女说您被垂脊蹲兽砸伤,可有大碍?” “你是为了赶来见我才冒冒失失跌倒的?”听见女儿关切自己,通贵人第一反应不是温暖熨帖,而是猛地扳正容淖的肩,让她直视自己,愤怒质问。 “这些年我千百次的教导你,你是我唯一留住的骨肉,也是我活这一世的寄托,就算让我为你身死铺路我也在所不惜,但你绝对不能再出任何差池,你为什么不听?” 曾经艳冠群芳,占尽帝宠的女人,此刻珠鬟歪斜,宫装褶皱,毕生光彩被重重宫闱打磨得了无痕迹,犹如困兽,张牙舞爪,不过是为了掩饰脆弱惊惶甚至是恐惧。 “额娘……”容淖想去拉她的手安抚,被她暴躁拂开。 “还有你们!”通贵人把矛头转向宫女,借机肆意发泄淤积满心的怒火,“你们眼眶里那玩意儿是鱼泡镶的不成,竟任着公主胡闹,简直无能。芳佃,你把人带下去!” 芳佃姑姑的手段,明德堂无人不知,墩锁,扳着,提灯,样样都能要人性命。 嘠珞与忍冬顿时吓成两只鹌鹑,瑟瑟缩成一团,却不敢吭声为自己辩解一句。 她们都清楚通贵人性子反复无常,发作起来根本压不住脾气,也听不进去旁人的劝解求饶,多言只会招惹更多苦头。 “额娘。”容淖轻瞥她二人一眼,并未求情,只示意芳佃姑姑别急着惩罚宫人,先与自己一起,搀扶情绪激动的通贵人落座榻上,“您还未告诉我,您伤到何处了。” 说起这事,通贵人脸色愈发阴沉扭曲。不言不语,只目露凶光瞪向正殿方向,恨不得把人生吞活剥一般。 芳佃姑姑轻声告知容淖,“垂脊蹲兽被神鸟撞松砸下来时,奴才们护着贵人险险躲避,并未真的砸到身上。但许是慌乱太过,一时失察,贵人的指甲不知为何折断了,进门后才发现的。贵人见状,嚷着福祉断了,怒发冲冠,气昏过去。好在并无大碍,掐过人中便醒了。” 清宫里的娘娘们,都爱留长指甲,为此还特命内府打造各式各样细巧金贵的指套保护指甲。 一来,是认为长指甲是女人养尊处优的象征与体面;二则是因一句老话——指甲越长,福祉越长。 说到底,不过是高墙宫闱寂寞,心下空空无寄托,管它虚的实的,只要存个好意头都乐意撒大把光阴去消磨,反正她们最多也是光阴,和念经拜佛一个意思。 容淖先前进殿时听见通贵人嚷嚷的话,再瞧地坪上那半截金镶玉葫芦指套,其实已把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如今被芳佃姑姑证实后,仍微不可察叹息一声,既哂荒谬,又觉无奈。 “额娘受惊了,先靠着我休息片刻吧,一时片刻变不了天。”容淖温柔又固执的拥住通贵人,不让她再惊乍动怒,指尖轻按她紧绷的阳穴。 通贵人还想挣扎,但年轻女孩儿的怀抱,清清爽爽,隐约间有股极淡的药香,似空山浩渺闻禅音,清净和畅。 通贵人混乱的思维逐渐放空,半睡未睡时,突然伸手去摸容淖右脸那笔夺目的脂彩斜红。 指尖不再有疤痕的凹凸凝滞感。 通贵人唇角略翘,放心睡了过去。 “公主,这……”芳佃姑姑似是不敢相信,这次如此轻易便安抚住了发作的通贵人,往常每每可是闹得人仰马翻,天翻地覆。 容淖把身上的荷包解下递给她,“这里面的药粉是我专门给额娘调的,添入香炉或按压阳穴,皆有镇定之效。你用的时候小心些,别被发现了。” 芳佃接过荷包,见里面有瓶分量不少的药粉,蓦然升起一股古怪的不安,犹豫道,“可……公主从前不是说,是药三分毒,不给贵人用药,只让贵人多出去走动。” “今时不同往日。”容淖眼风淡静扫过正殿方向。 通贵人此番发作,什么指甲福祉的不过是个引子。 真正刺激她的,是十一年时间都未抹掉的做贼心虚。当年南郊种痘所,意图谋害皇嗣的罪名,本也该有她一份…… 所以,风吹草动与风声鹤唳,于她来说,并无不同。 小佟贵妃晋封,通贵人担惊受怕免不了,往后发狂的次数肯定只增不少,有备无患。 芳佃藏完荷包回来,发现容淖已替通贵人修剪好了折断的指甲,回自己寝殿去了。 芳佃笑笑,六公主面上冷淡,但对通贵人这个亲额娘是实打实周全上心的,还提前配好了药粉…… 提前。 不对。 芳佃笑意僵在眼角,总算明白先前自己那股不安与狐疑从何而来。 ——小佟妃封贵妃的旨意是今早皇帝御门听政回宫后突然宣的,事先并无半点预兆,六公主是睡到正午醒后才得知消息的。 那为何,六公主会提前为通贵人配置好镇定药粉,并随身携带?像是料定通贵人最近会受刺激躁狂。 世上当真有这般巧合的事? - “还好公主及时安抚住了贵人,救回奴才小命。”随容淖回内殿的路上,嘠珞心有余悸道,“公主,你给芳佃姑姑那药,能彻底治好贵人的病吗?” 通贵人发狂时,重罚宫人是常事。若能治好,她们这些奴才也少遭些殃。 “她没病,是有根刺在日日夜夜扎她心。”容淖极目远望,一重又一重的飞檐连绵望不到头,厚重肃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想到不久后再不必看这景了,她倏然明快笑开,“拔掉即可。” “什么?”嘠珞懵懵懂懂。 “无事。”容淖兴致颇好,故意晃响宫扇的玉珠串,听清凌凌的撞击声,随口吩咐道,“你记着明日早些唤我起床。” 嘠珞呆愣愣的问,“早些是多早?”“ “我额娘去仁寿宫向太后请安后。” - 第二日,嘠珞果然掐准通贵人离开的时辰,唤醒了容淖。 容淖鲜少早起,浑身绵软无力,睡眼惺忪呆坐一刻钟,趁嘠珞不注意往自己手厥阴心包经穴又扎进一根银针解逆止呕,吃下两丸药,才勉强缓过来,打着呵欠亲自上妆。 她平日避居明德堂,时间都折腾在自己身上了,琴棋书画,胭脂水粉,无一不通。上妆手法与技法,比嘠珞这个伺候的宫女还要更胜一筹。 嘠珞望着她那张能与三春斗艳的娇靥,惊艳之余,眨眼疑道,“公主如此费心装扮,要做什么去?” 容淖把青玉活环麻花镯捋上腕子,又选了相配的耳坠子,随口总结今日行程,“御花园,偶遇。” 嘠珞的脑袋瓜难得开动一下。 佟佳氏族人今日一早入宫道贺小佟贵妃乃是人尽皆知之事。 按照规矩,佟佳氏族人应先去仁寿宫参拜太后,再到承乾宫与贵妃叙话。 因太后宫中有坐着所有前去请安的妃嫔,所以佟佳氏的子侄辈少爷们只能在仁寿门外磕几个头,等着族中女眷拜礼出来。 这个间隙,这群少爷极有可能被宫人引去御花园逛逛。 嘠珞自觉恍然大悟,隔了片刻,又为难道,“可昨日公主你才说过不要佟佳氏的少爷做额驸,而且就算你成了,五公主那边也不好交代,她素来爱挑你的茬。” “闭嘴!”容淖扶额,这脑子还不如不动。 半个时辰后,御花园的五蝠小道。 容淖在嘠珞震惊的眼神中,迎面‘偶遇’了五公主。 嘎珞连忙悄悄摸摸提醒道,“公主,坏事咱们还没做呢,没必要先惊动苦主!” “……你闭嘴!” 五公主一袭月白香云纱宫装,玉骨冰清,眉目斯文,但举手投足皆透着金枝玉叶的矜贵高雅,并非一味的清淡如水。与姝色招摇的容淖站在一处,譬如红白玫瑰。 “皇阿玛怜你体弱,早免了你日常请安。这个时辰,你不在明德堂待着,却出现在此处……”五公主弯唇,留了个意味深长的语调。上下扫过容淖那比平日更为勾人魂魄的研丽姿容,眼角讥诮一闪而过。 容淖行了个姐妹间的平礼,并未搭话,只懒懒伸手去摘枝头木香花。 她这一动,阔袖倒滑,素手柔腕,肌肤瓷白,腕上的青玉活环麻花镯映得格外惹眼。 五公主目光触及那只镯子,面上笑意消减。 这青玉活环麻花镯品相雕琢都堪称极品,本是已故的元后赫舍里氏的心爱之物,封存于坤宁宫,皇帝曾有意把镯子赐给五公主做十四岁生辰礼。 谁知就在五公主生辰前一天,皇帝把镯子送给了卧床许久的容淖。 如此之事,还发生过许多次。大到屋内摆件,小到一块糕点。 孱弱的六公主,总能勾起皇帝的怜悯,让皇帝每每见到好东西,总想往她殿中送,盼着她能心情好些,把身子养健壮些。 当然,五公主也得过皇帝不少珍宝赏赐做补偿,但她最惦记的还是那只青玉活环麻花镯。 五公主在金玉堆里打滚长大,倒不是真在意一只镯子,她是厌恶得了镯子的人。打幼时目睹那颠倒黑白的一幕起,便厌恶至极,“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果非虚言,六妹近来长进许多。戴着抢来的东西,出来抢人,此等‘勇气’,可非人人都有。” 容淖拈花一笑,眼波流转,诚恳道,“我不抢人,只是有事相求五姐。” 香花美人,万众风情。 五公主看得一愣,心头呸了句‘逮谁勾谁’。 笑成这样还叫不想抢人。 若她托生成为男子,瞧见这幅活色生香的皮相,管她香的臭的,估计都想往家中拢。 相求,怕就是‘求’她把终生幸福让给她。 五公主到底是受过严格教养的贵女,内里再是厌恶,也说不出太难听的话,但她更不是软柿子,“容淖,颠倒黑白,蒙骗君父,以可怜孱弱为名,行争抢狂放之实,并非长久之计。从前我不屑与你争抢,你却觉得我可欺,得寸进尺到妄想横夺我的婚事。” 五公主眼如刀锋锐利,被人‘欺’到这个地步,她不再留情,“你莫非真以为,你们母女二人在南郊种痘所做过的事,凭你哭喊两句无辜,便能雁过无痕吧。” “五姐当时果然看见了。”难怪后来对她态度大变,容淖了然道,“没错,当年南郊种痘所里,那一碟险些让大半皇子皇女送命的鹅肉饺子,确实是我悄悄带进去,并倒进锅子里的。但……指使我的,并非是我额娘。” 4 第 4 章 五公主搬出陈年旧事本意只为震慑容淖,莫要得寸进尺,胡乱肖想。 谁知,竟毫无征兆听了一耳朵秘辛。 宫里的秘辛,犹如无声渗透的毒液,是会害人的。 否则,她也不会多年来三缄其口,满心憋屈,任由容淖分走君父疼爱。 “青天白日,休得胡言!”五公主冷声呵止容淖,转身离开这是非之地。 “我就此住口容易。”容淖望着她略显仓促的背影,气定神闲开口,“只是辛苦五姐了,日后需得继续对我多番忍让。” 五公主脚步一顿,侧身回望间,眉目清明,暗藏蔑然。 惊慌之色不知何时散尽,取而代之的是看破一切的了然。 “你挑着时机,打扮得花枝招展出现在御花园,与佟佳氏男子无关,是冲我来的。”五公主笃定一笑,不疾不徐回身,“你确实有事求我,但深知我不会帮你,便使手段,步步为营故意激怒我。人一动怒,自会落入下乘,不慎踩坑。” “心思不错,可惜旁人并非憨傻,任你愚弄。” 容淖弯唇,并无被拆穿的狼狈慌乱,处变不惊,“何来我轻视摆弄五姐之说?甫一碰面,我便言明过,有事请求五姐。是五姐防我过甚,认定来意藏妖。” “呵……倒是我缘起误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五公主不咸不淡轻嗤,“不必再与我圈绕话术了,直截了当说罢,你究竟所为何事。” 凭容淖肯费这番心思来套她,五公主心中清楚,就算她当下严词以拒,容淖也绝不会轻易罢休。与其处处提防容淖再次出手,她索性化被动为主动,瞧瞧容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五姐借一步说话。”容淖把五公主带到一处暗流僻静的青壁假山石洞中,嘠珞与五公主的奴仆则留在外面。 五公主停在洞口,瞧着暗幽幽的环境,不肯再往前,“就在此处说。” “好。”容淖可有可无颔首,沉默思索许久,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 几十年前,世居关外草原的满人先祖,合力漠南蒙古一系,兴兵入关,颠覆前明,主宰天下,号为大清。 因草原故地与关内气候水土迥异,满蒙八旗将士甫一入关,突发天花痘疹者无数。彼时天花无药可医,‘避痘’与祈神是唯二之法。一旦染病,能否活命全看命数。 堂堂七尺男儿,铁蹄弯刀未展,十有八九已命丧天花,尸骨化灰。 一时间,满蒙八旗人人闻痘色变。 蒙古一系无可奈何,只得退出关内,还居草原以保平安。 留在关内称帝的满人,则时刻为天花痘疹所忧。 当今皇帝还是小皇子时,曾染天花,由乳嬷嬷抱出宫避痘,虽命大得活,但面上落了不少痘疤。 谁知痊愈回宫不多久,先帝爷又突染天花痘疹,龙驭宾天。皇帝都还未曾在其膝下承欢,共叙天伦,可谓终身之痛。 天花阴影笼罩皇帝半生,让他又惧又恨,欲除之而后快。 自皇帝亲政以来,便四处搜罗防患天花之法,发现了人痘术。 其实早在宋朝,已出现了人痘术,只是一直被当做秘法私藏。 满人久居塞外草原,因居地严寒,天花喜热,极少有人患天花痘疹,并不知道此法。 皇帝发现民间的人痘术后,极力支持,经多番活人|试验,保证成功机率之后,打算先给满清贵族种上,然后再推行至国中。 人痘术种痘分旱苗法与水苗法两种,但归根究底,都逃不过以痘痂使正常人轻微感染天花,再行医治这一步骤。稍有不慎,一命呜呼。 满清贵族们畏痘多年,对天花唯恐避之不及,又怎肯主动染痘,极力抗拒,不愿种痘。 皇帝无法,决定让宫中年幼未出痘的健康皇子皇女先行种痘,以为表率。 因为最合适种痘的年龄是满百日后到十三四岁,年纪越小,危险越小。 康熙二十八年春,紫禁城的积雪还未化干净。 钦天监与内务府择好吉日,皇城之中举行了盛大的祭祀痘疹娘娘仪式。 然后,四岁的容淖和七八个兄弟姐妹,以及刚随祖母从漠北蒙古投清入京的策棱兄弟,一同被送进了张灯结彩的南郊种痘所。 进去的第一天,种痘所专精痘疹科的医士从痘疹娘娘面前的祭祀桌上,请了疫苗出来,植入每个孩子的鼻子之中。 这算种了痘,接下来便等着孩子们打喷嚏。 因为打出喷嚏证明鼻中疫苗存活,种痘算是成功了一半。每有一个孩子打喷嚏,守在种痘所外的太监们便会兴冲冲快马入宫报喜一次。 容淖幼时身子养得好,胖乎乎的,活泼又机灵,是最先打出喷嚏的几个孩子之一。 种痘所里伺候的宫人不宜过多,她打出喷嚏之后,忙得脱不开身的医士与宫人们便不太关注她了,哄着让她自己在屋内先玩一会儿,不能去院子里见风。 容淖捧着小脸趴在大迎枕上百无聊奈,见外间八仙桌上陆陆续续摆上清汤寡水的素菜,才后知后觉想起,入种痘所前嬷嬷交代她的话。 嬷嬷告诉她,种痘期间,医士以忌口发物为由,只肯给孩子们吃几样指定的素食,量还极少,恨不得把宫中那套‘净饿’的法子搬出来。其实大可不必如此顾忌,医士只是怕麻烦。 嬷嬷担心她饿着,会悄悄让人送一盘不与痘疹相克的肉饺子来下锅子。但嬷嬷的人进不了内堂,需要她自己出去拿,还不能被人发觉,否则嬷嬷会被罚。 京城的冬天极冷,滴水成冰,吃食离开膳房没几步已散了热气。为体恤六宫众人,宫中早有规矩,从九十月天凉开始,到来年融雪,无论主子还是奴才,桌上顿顿都有锅子,好歹能吃口热乎的。 容淖喜欢吃热乎乎的锅子,也喜欢胖嘟嘟的饺子,于是趁医士宫人注意力都放在那些没打喷嚏的孩子身上,欢快溜出去。 果然,一个其貌不扬的洒扫小太监悄无声息塞了碟饺子给她。并帮她打掩护,让她成功把饺子拿进屋内。 内堂的宫人忙得头晕,见矮墩墩的容淖捧了盘饺子愣是放不上桌,以为是小孩好奇,偷偷端了桌边上的素饺子下去看着顽,半哄半帮的替她把那盘饺子下锅,免得她玩脏了。 容淖生怕宫人偷吃自己的饺子,则瞪大眼在旁边一只只的数。 一碟饺子只有小小六只,但种痘所有十来个孩子。 等饺子煮熟浮起来的功夫,侍膳的宫人被叫去内间帮忙,容淖再次偷跑了出去,打算找那个小太监再要一盘,才够兄弟姐妹们分。 她没有找到那个小太监,倒是遇见了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芳佃。 那时,容淖还不认识芳佃。 芳佃自称她亲额娘通贵人的宫女,特地前来嘱咐她,今日千万不要吃任何种痘所内的东西,那里面肯定混有发物之类,种痘期间的孩子吃了会出人命。 容淖生下来不多久便被抱进承乾宫由佟娘娘养育,平日见得最多的是嬷嬷,对生母通贵人印象极浅。她也不清楚什么叫‘发物’,但是‘出人命’三个字还是把她震住了。 她曾在延禧宫外,见过受了如意仗的太监血肉模糊被抬出苍震门,路过的宫人轻声嘀咕‘又出人命了’。 容淖一把推开芳佃,倒腾小短腿飞快跑进内堂,正好看见那个头戴毡帽,名叫恭格喇布坦的蒙古小哥哥吊儿郎当在滚沸的锅子里捞食物,侍膳的宫人还未回来。 她急得脸蛋儿通红,连声阻止。但她太小了根本重复不清楚芳佃的话。而且,恭格喇布坦入京没几日,听不懂满语。 两人鸡同鸭讲说了半天,恭格喇布坦误以为她是小孩护食,还笑嘻嘻的故意往锅子多夹了几筷。她情急之下,挥手去打,恭格喇布坦躲避。 两人闹腾间,说不清是谁无意把那口锅子打翻了,滚烫的热汤连带铜锅子,一起砸在恭格喇布坦左腿上。 随着恭格喇布坦的痛呼,巨大的动静总算引起众人的注意。 恭格喇布坦的兄长策棱第一个冲过来,拿起炭火钳子想要把铜锅子夹走,未留神脚下泼了热汤的地砖湿滑,毫无预兆,烧得通红的钳子抽到了容淖脸上。 种痘所这场惊险意外第一时间被传入宫中。 然后,有人当场告御状,说种痘所的食物被动了手脚,意欲谋害所有皇子皇女。 一石激起千层浪。 原本皇帝顾忌此次皇子皇女们种痘,干系日后举国能否顺利推行种痘之术,兹事体大,任何意外都不宜声张,更不宜派人去已经封闭的种痘所严查救治,悄悄抹平便是。 反正,出事的不过是个公主与外邦贵族,动摇不了国本。 因这出状告,封闭的种痘所大门被敲开,宫中太医全被派去种痘所,方方面面层层筛查,容淖也因此得到了专精外伤的太医及时医治。 告状之人,正是通贵人。 - 前尘往事,剪不断理还乱。 容淖阖目许久,才缓缓开口对五公主道,“当年那场彻查,从种痘所波及到整个后宫,人人自危。紫禁城一夜之间少了两位嫔位妃子;小佟贵妃的嫡姐,彼时还是皇贵妃的孝懿皇后,她巴望了半辈子的封后圣旨也被按下,直到咽气前一天,才被正式立后。” “只有我额娘,一个毫无根基背景的小小贵人,这场风波由她而起,按宫中的行事手段,她不可能有活路。可她不仅活下来了,还毫发无伤,甚至能借势把我要回身边,亲自抚养。” 容淖平静道,“我额娘绝对算不上多聪明女人,否则当初她的两个小阿哥也不会死得不明不白;她自己更不能以绝色之姿,盛宠几年,还仅是贵人位份。一定有什么因由,保全了她。” “你想让我从太后与我额娘处入手,帮你查这背后原因?”五公主心觉荒唐,莞尔一笑,“何必冒着风险舍近求远,直接问你额娘便是。” 容淖轻叹一声,“她若清楚自己为什么侥幸活命,这些年便不会草木皆兵,活生生把自己逼出阳狂癔症。” “……阳狂癔症?”通贵人在外表现一向正常,偶有偏激瞧着也像性格急躁,五公主并不知道她病了。乍然听闻,颇为震惊,但还是谨慎道,“你为何突然想查此事?我又为何要帮你?” “长幼有序,等五姐平顺嫁入佟佳氏后,便该轮到我和亲漠北。我若一去,此生不知能否返京。届时,重重宫阙只剩我额娘一人,无所依靠。若当年之事那日被挖出来,她根本无力自保。” 容淖目色恍惚,缓缓说出早预备好的腹稿,“所以,我必须在离开之前,解决所有后患,保证她后半生无虞。” 五公主目色复杂,以往她对容淖母女成见颇深,认为当年之事,这对母女虽非主谋,但确实倚靠‘贼喊捉贼’的告发,从中获利不少,实在可鄙。 从未想过…… 那也许仅是一个母亲为保全女儿的破釜沉舟,鱼死网破。 而这个女儿,也未辜负母亲拳拳爱意,一腔赤诚,乌鸦反哺。 “我凭什么要帮你?”五公主重复方才的话,语气悄然和缓几分。 “就凭……事成之后,我再也不能与五姐争宠了。”容淖掏出一方手帕,用力擦拭右脸。 5 第 5 章 前朝后寝,左祖右社,紫禁飞檐把自由无边际的天地割裂出庄严秩序的形状。 人在里面呆得久了,心思也跟着深了。 ——比如,五公主由衷认为,抽丝剥茧,费心费力后得到的消息更可靠安心,她完全不信任容淖这样送上门的坦诚。 从始至终,哪怕她因容淖的话有过片刻动容,也从未真正放下戒心。 直到,容淖毫不犹豫的亮出交易‘底牌’。 “你的脸……好了?”假山石洞幽暗,五公主失态低呼,不敢置信。 容淖主动走到一处透光的石缝处,把擦去艳妆的右脸对准那束阳光,方便她瞧得更分明。 冰肌莹彻,白璧无瑕。 盛装少女迎光小立,右脸铅华尽褪,颜色清冷恰如棠花盖雪;左脸仍带着惊心动魄的秾丽。 修眉联娟,弱骨纤形,恍然让人想起嫁接夭桃的白梨,如短如长,弗浓弗细。 不见当年凄凄惨惨的两条突兀长疤。 “早好了。”容淖余光扫见五公主面露讥诮,不急不缓解释道,“只是我不知,该不该好。便只能遮掩,不对外宣扬。” 五公主对容淖的偏见由来已久,认定容淖刻意隐瞒面容恢复之事,是舍不得皇帝怜悯带来的恩宠,闻言不由轻嗤,“难不成还能有旁的隐情。” “自然有的。我这脸的好坏,可与我未来额驸息息相关。”容淖眼波流转,压下一闪而过的嘲弄,言辞直白,不咸不淡。 “若我真从策棱兄弟中二选其一为婿,和亲漠北,大婚之后必会随他们归牧故地蒙古塔米尔。天高皇帝远,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我除了能倚靠公主身份,更重要的是他兄弟二人对我的态度。届时,我被‘毁容’的脸,便成了最得用的法宝,可以时刻提醒他二人,莫要忘记亏欠于我。” “反之,若生变故,我不必和亲漠北,那我便可漂亮敞亮立于人前,另择佳婿。和和美美,夫妻恩爱。” 五公主闻言,意味不明轻哂一声,“只要我答应助你,明日阖宫上下便会知晓你脸痊愈?从此往后,放弃与我争夺君父宠爱,也放弃了在婚事上的算计。为了通贵人,你倒是肯舍下本钱。” “她曾为我赌过命。”容淖淡静道,“应该的。” “是笔划算买卖,可惜……”五公主眉梢一凛,目色冷冽鄙夷。 她生来好命,被太后、皇帝、德妃以及两位嫡亲兄弟宠出目下无尘的性子。容淖这番剖析于她,犹如水塘里的污糟淤泥,连沾一下都嫌恶心,更遑论是与之为伍。 “你自以为目光长远,实则心机深沉,事事计较。堂堂公主,枉顾体统规矩,自堕品格,卖弄卑弱,毫无根骨,竟还妄想沾惹我身。些许君父宠爱而已,你且自己留着吧!” 五公主沉脸一通发作,拂袖转身便走。 在她即将走出洞口时,只听背后突然含糊传来一句怅然低语。 “长幼有序也是规矩。” 五公主闻言,一个恍神,险些滑倒。 长久以来,阖宫上下刻意回避忽视的某个事实,被容淖这样一句话轻飘飘扯下遮羞布。 若真讲究规矩,那和亲边塞漠北的,应该是与策棱兄弟两年纪相仿的五公主才对——毕竟,长幼有序。 她有何资格,轻视代她受过的容淖。 - 五公主神思恍惚离开后,嘠珞立刻冲进假山石洞, 一见容淖妆容擦干净的右脸,当即又气又怕,染了哭腔,“公主,你究竟要做什么啊,竟主动把把柄送到五公主手上。她与你不睦多年,会去皇上面前告你欺君的。”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谎言本就浅显,一分真九分假。若不狠心下些本钱,怎能迷惑住五公主。 容淖拿出早准备好的上妆工具,慢悠悠把脸涂抹描画得与平时别无二致,还顺便替惶惶难安的嘠珞抹了两笔胭脂,“别哭丧着脸,自己抹匀,这是我按唐时古法新调的,色正柔腻,浓淡咸宜,恰似蓬烟霞蔚。” “可……”嘠珞哪有心思理会胭脂水粉,双眼包泪,显得脸更圆了。 “放心吧,五公主不会告状的。而且,就算她告状也无甚可怕。” 容淖干脆自己上手搓搓嘠珞的脸,温温热热还肉乎乎的,比软枕舒服多了。等捏够了,她才恋恋不舍收回手,悠然开口。 “你莫忘了,宫中御医个个出自杏林世家,困宥祖宗之法,诊治问药只得温吞,实则神通藏身。否则,皇阿玛怎会隔三差五亲召太医去乾清宫探讨岐黄之术。说起来,先前我去乾清宫请安时,还遇上过那群太医几次,顺便请教了几处困惑。” “太医……”容淖暗示得太明显了,嘠珞会意过后,猛地一个激灵,“皇上早知公主……那他为何……” 容淖眨眼,平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 主仆两各怀心事,赶在通贵人请安回宫前,先一步回了明德堂。 大概一盏茶功夫后,通贵人也回来了。她身后,还跟着一溜内务府的跑腿太监。 “姬兰。”通贵人云鬓精细,一颦一簇,风韵犹存,丝毫不见昨日发病的癫狂,精神头极好的模样,眉目含笑示意容淖,“你参加太后万寿节的新衣首饰都送来了,来过眼瞧瞧可还喜欢。” 容淖眼风粗略一扫,疑道,“这么多?” 万寿节裁衣不在宫中四季销用之内,是皇帝专门拨私库赏赐诸人的,并无定量,但也不至于一次做七|八套新衣首饰,如此奢靡,有违皇帝崇俭德行。 “不多。”通贵人笑眼盈盈解释道,“今岁天公反复,晴雨不定,皇上北幸塞外的行程一再耽搁。眼看宫中暑热泛滥,皇上便决定万寿节过后,先带太后、妃嫔、皇子皇女们去畅春园小住避暑,待钦天监择定日子后,再北上巡游。超出份例的衣裳首饰,都是为你随驾北上准备的。” “今年我被点了伴驾出行?”容淖霎时明白,通贵人今日为何病态全消,容光泛发。 康熙二十年,三藩平,帝业稍稳,皇帝龙颜大悦之余,亦丝毫不肯松懈。立刻惦记起收拢蒙古各部,巩固塞北边防事宜。 是以,皇帝在京城以北的蒙古草原建起了木兰围场。 木兰围场兴建,一为接见蒙古各部王公,笼络管理;二为八旗官兵练兵之用;三为扬本朝弘风,震慑宵小。 每年夏秋,皇帝都会亲领王公大臣、八旗官兵、得宠的妃嫔、皇子皇孙等数万人浩荡北巡围猎,住上小半年。 容淖在众公主中,算不上盛宠,但也并非籍籍无名之辈。可惜她因体弱多病,不宜奔波,从未随驾出行过。其他公主,不论有宠没宠,倒都或多或少北行过一两次。 为此,还曾一度有针对容淖的闲言碎语传出,要么讽她得的是面上香火;要么嘲她福薄。 通贵人听闻后,气得撒了两回病,心中始终堵着一口气。 近来容淖病情转圜,康复有望,还被点了伴驾北巡,通贵人可算是把这口恶气顺了,怎能不高兴。 “这条团蝶百花烟雾凤尾裙是额娘亲自描的花样子,绣娘用了蜀绣、湘绣两种织法,灵动又不失贵重,五日后万寿节穿正好。”通贵人含笑催促容淖,“走,额娘陪你去试穿,看看可还合身。” “不用辛苦额娘。”容淖把通贵人按在榻上,“您刚从日头底下回来,安心坐下喝盏凉茶,让嘠珞伺候我便好。” 嘠珞捧着一堆新衣随容淖进入内殿,伺候容淖试穿。 “这裙腰富余了些。”嘠珞替容淖扣上团云琵琶玉扣,喃喃不解道,“奴才记得,秀坊量体裁衣不过是半月前的事。公主近来分明康健精神许多,每日服两粒药丸便能抵从前见天不断的汤药,可为何这腰肩还变瘦窄了半寸。” 容淖眼皮一跳,不动声色道,“可能是秀坊量体的宫人弄错了尺寸。” “不会的。”嘠珞肯定摇头,“来为公主量体的是秀坊的老姑姑,一辈子的手艺人,还曾为皇上绣过朝服,最是谨慎的一个人。” “再谨慎也抵不过年纪大了,脑子犯糊涂。”容淖抿唇,压低嗓音叮嘱嘠珞,“贵人此刻正在兴头上,尺寸错了这事你莫与她讲,私下替我改小两针便是。一场意外而已,免得引得她多心乱想,认为有人暗地针对。” 嘠珞思及通贵人发狂的模样,自然忽略了容淖说话时不自然的紧绷状态,果断应道,“奴才明白。” 通贵人敏感惊乍,还是不刺激她为妙。 - 明德堂前小庭院中,有一棵前朝栽种的老梨树。 春时可赏梨花雪落,孟夏能得清甜脆梨。 眼下这时节,坐果的梨树将将进了落果期。 容淖出门参加太后万寿节时,打树下经过,一颗歪梨赶巧掉落在她面前。 她一把用帕子捂住,趁通贵人不备,偷偷咬了一口。 直到行至宁寿宫内入座筵席,牙花子还在隐隐泛酸。 太后作为今日主角,被皇帝、五公主、太子、后妃诸人簇拥其中,欢声笑语不断。但因今年并非整寿,筵席操办声势其实算不上太大,一应流程了无新意,全是往年司空见惯的。 容淖与几位妹妹一同献礼,说道几句吉祥话后,便退回原位,心不在焉观看殿中诸人贺寿。 “六姐姐,你也在瞧她呀!”坐在容淖下首的八公主挤过来,小脸通红冲容淖眨眼。 容淖其实与八公主关系平平,几乎只能在宫中筵席碰碰面,私下从无交流往来。但八公主十分热情,每每见面都爱往她身边凑。 容淖根本不知八公主口中的‘她’指谁,更不好明说自己在发呆,只能敷衍搪塞一声,“嗯。” “她生得可真美,打扮也出挑。”八公主欣羡道,“一身绰约婉柔的风情,简直就像古画中走出的汉家仙女。除了六姐姐,她是我见过最为惊绝的姑娘。” 八公主为已故的敏妃所出,如今由宜妃抚养。 这两位娘娘与容淖的额娘通贵人一般,都曾是清宫中公认的倾城佳人。 有人竟能乍见便惊艳到长于绝色美人堆的八公主。 容淖懒散提起几分兴致,循着八公主的目光望去。 ——只见一云涡玉梭的年轻女子,淡衫薄罗,风韵娇嫩,双蝶绣罗裙掐出一把柳腰身。 饶是隔着大半主殿,亦嫩从她一颦一簇窥出风情。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香,确实像极了贡画上高洁惊艳的神女。 “六姐姐,你可识得她?”八公主双颊酡红,“我待会儿想去找她玩。” “……不认识,约莫是礼部尚书张英大人家的千金吧。”容淖见那女子跟在张英长媳姚氏身边,随口猜测道。 “那位姑娘的发髻是时下汉家闺阁女子最爱梳的蚌珠头,可张大人家中并无待嫁之年的女儿。” 八公主显然比总不出门应酬的容淖知道得多一些,“我猜啊,她许是张氏族中亲眷侄女,特地带入宫中见识一番。你瞧她姿态恭顺,显然是个小辈。” “那是张家新进门的小儿媳,姚氏弟媳。”一道清冷的嗓音插进来,是五公主。 “五姐。”八公主率先回头,讪讪招呼,容淖也颔首行了平礼。 五公主虽与在场诸位公主一般,同是妃嫔庶出。但因自小由太后抚育,养得比嫡公主也不差什么,参加筵席向来是单独设位在太后近旁,难得她肯‘屈尊绛贵’主动到普通公主堆里来。 八公主不太自在的扯扯阔袖绣花,小意试探道,“五姐有事?” “我找她。”五公主惜字如金,以眼示意容淖随自己走,两人沉默无声出了宁寿门,一路直行。 宫人应是早得了五公主吩咐,远远缀在两人身后。 嘠珞几次欲紧步上前陪伴容淖左右,都被五公主的大宫女挡下了,最后实在嫌嘠闹得珞烦人,索性找了点事,强行把人拉开了。 自那日五公主仓皇离去后,容淖早预料到,她肯定会主动来寻自己。 拿利益交换打动金尊玉贵,目下无尘的五公主,实为下策。 最好的法子,自然是揭穿出淤泥而不染的莲,本就生自淤泥。 清高如五公主,必然受不了如此斑驳淋漓的坦诚,定会想尽法子,施舍也好,弥补也罢,让自己高高在上的尊严好过。 “五姐要对我说什么。”容淖望向前方笔直深长的青砖宫道,喘了口气,就近落座门楼廊椅,实在走不动了。 五公主这才注意到,自己心神不属间竟走出这么长一段路,此处算是到了前朝与后宫交界处。观容淖气息不匀的孱弱模样,也知她暂时不可能随自己另找一处方便说话的偏僻地方。 五公主只得对身后那群宫人示意,让她们留心着,不许让闲杂人等靠近探听。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五公主开门见山道,“如果答案让我满意,我便帮你达成所愿。” “你说。”容淖疲累应道。 “你口口声声说,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替通贵人扫除后半辈子的隐患,保她无忧。可是,你的种种考量安排,也不如你直接取代我嫁入京城佟佳氏,就近照看通贵人来得利索放心。” 五公主居高临下望着容淖,眼神复杂,犹带探究。 “那日,你本有机会先我一步进入御花园,‘偶遇’佟佳氏子弟,顺理成章扯个一见钟情的由头,非君不嫁。只要你敢如此作为,我相信佟佳一族,必定会力保让你嫁入佟府。” 佟佳氏既是皇帝的舅家,也是皇帝的妻族,圣眷优渥,已是鲜花着锦的的显赫门庭。若再迎进门一个深受盛宠,并有两个与佟佳氏在争储中站位不一的兄弟的五公主,于他们一族来说,犹如烈火烹油,祸福难料。 但皇帝执意让他们尚主,他们不敢推辞。 若此时,容淖这个既无显赫出身,又无兄弟的六公主站出来执意要嫁,从而顶替掉看似光鲜,实则一身麻烦的五公主,佟佳氏必定欣喜支持。 可是,容淖并未选择如此行事。 那日回去后,五公主前前后后把容淖的话琢磨了无数遍,总觉疑窦丛生。但其中,最让她困惑的还是这舍近求远,形似兜圈子的一环。 容淖正正身体,对上五公主满是狐疑的眼,面上忽然晕出火热胭脂色,连耳根子都绯红一片,含羞带怯道,“我情系策棱,心如磐石,纵使嫁入佟佳氏有千般好,亦不可转也,甘愿和亲漠北。” “策棱?”五公主面染薄霜,冷斥,“你打量是在哄骗傻子不成,你说什么,我信什么!容淖,你既无意坦诚,那此事便到此为止。” “我知道五姐觉得荒唐,但事实确实如此。”容淖慌张解释,“自从我被‘毁容’,皇阿玛怕我难过,便有意隔绝策棱兄弟两接触我。直到一年前,我脸彻底好了,听闻他弟弟仍然瘸着,心中怨气消散大半,突然来了兴致想见一见‘仇人’。” 皇帝奉行养生之道,膳后不看书也不办公,喜欢召小辈闲话几句。容淖住在承乾宫明德堂,离乾清宫近,平日奉召出入乾清宫的次数不少。若她存心偷窥在御前行走的策棱兄弟两,并不算难事。 “你嘴里唤着‘仇人’,却还一眼看上人家了?”五公主不可思议道,摆明还是不信。 “倒也不是。实不相瞒五姐,我起先看上他,只因为他是个囫囵个儿,不瘸。我一早便知我未来的额驸,是他们兄弟二人其一,我不想嫁瘸子。所以,只能是他了。” 容淖咬唇,倚廊轻叹道,“我想着,我若一直惦记往事怨恨他,天长日久,熬的也只会是我自己,索性想通一些,就……” 这番话倒是合情合理。 五公主盯着容淖琢磨了半晌,面上寒霜逐渐消散,最后竟一声不吭的转身走了。 五公主一走,她那些宫人自然也跟着离开了。容淖四下张望,不见嘠珞,也不知被五公主的宫女给支使到何处去了。 容淖在原地等了片刻,还是不见人影,本欲先行回宫,忽然听见右侧黄琉璃瓦悬山顶的三踩单昂斗拱夹楼内,传出动静。 “嘠珞?”容淖唤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心下存疑,提裙往夹楼上了几步。那紧掩的垂花门式牌楼门突然开了,从里面走出两个身着侍卫服的陌生男子。 为首的男子骨相锐利,猿臂深目,一派鹰视狼顾的阴隼之气,很是摄人。 容淖不喜如此强势的气焰,微不可察皱眉,兀自镇定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行礼作答,“轻车都尉策棱见过六公主。” 6 第 6 章 夹楼檐下一字排开的八角福寿延年宫灯迎风摇曳,暗了又明。 男子行礼起身,黑漆漆的高大身影瞬间包围容淖,压迫感扑面而来。 时隔多年,容淖记忆模糊,无法把眼前这个健硕粗犷、眉目藏刀的年轻男子,与当年种痘所内那个寡言阴郁的单薄蒙古少年策棱联系起来。 策棱,意为长寿,十分普通的名字。 满蒙八旗取名向来质朴,重名的人极多,大姐姐的额驸就与端敏姑姑的额驸同名。 也许,面前这人只是与她知晓那个‘漠北蒙古策棱’同名,还碰巧顶着个轻车都尉爵。一个等同三品官的闲散爵位罢了,不少王公府邸的小儿也有这个吃空饷的虚衔。 容淖耳根滚烫,指尖不安的扣扣手心,意识却清明得很。这两人知道她的身份,又明显听见了她那番唱作俱佳的谎话,她无论如何得把‘残局’收拾了。 一番自我安抚过后,容淖强行压住拔腿逃走的念头。脸蛋儿一绷,犹抱一丝侥幸,矜贵扬颚,公主派头十足,半点不肯落了下风,“你,摘下帽子。” 先前编来哄骗五公主那番话着实丢脸,容淖张不开嘴直接确认眼前男子是否真是漠北策棱。更无法想象,若是得到了确定答案,自己该如何反应,便想迂回一二。 好在她虽忘记了漠北策棱的具体长相,却隐约记得他兄弟二人身上,有个很明显的部族特征,可作辨认。 策棱无声打量容淖一眼,似猜到她想印证什么,左手配合摘下侍卫帽。 年轻男子逆光静立,正面脑袋顶着一层短硬的青茬,衬得本就冷硬分明的五官,越发锋芒锐利,和满人没剃干净的月亮头差不多。 但容淖想看的是他整个发型,看他头顶和后脑可有蓄发留辫。 ——漠北策棱兄弟的祖母族人原是柯尔克孜族的先民,后经迁徙,逐渐与蒙古部落融合,但其后辈还是保留了柯尔克孜族的传统,男子不留发不蓄须。 幼时容淖初见溜光脑袋的策棱兄弟两,还以为他们是钦安殿偷跑出来的小沙弥。 容淖想法不错,奈何忽略了两人身高悬殊,她根本看不见这人的头顶与背后。又拉不下脸让这人转过去或者弯下腰,显得自己很矮,那太输人输阵没气势了。 策棱居高临下,不动声色俯视容淖。 只见个子小小的姑娘费力昂首,像只拧到脖子的白天鹅,却不知出言让自己转过去。心觉困惑,脚下仍旧不动如山杵着。 “噗……”一直隐在策棱背后暗处的男子含笑挤身出来,侧腰偏头,以便容淖能看清自己的后脑——没有发辫,只覆了一层短短青茬。 “小十格格,你还认得出我吗?” 他目露期待,嗓音明显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面上笑意却透出莞尔揶揄。 容淖目光从他后脑勺移到他脸上。 烛火光影照出他与策棱如出一辙的锐利五官,但他气质明显更为内秀沉抑。 这样相似的两张脸,明摆着是兄弟,哪里还需要多余的验证。 确是漠北策棱与恭格喇布坦兄弟无疑! 容淖头皮炸了! 尴尬流窜至四肢百骸,一张小脸憋得通红,活像妆抹了整瓶胭脂。 八角宫灯光影晃荡,不知过了多久,容淖才勉强找回理智,若无其事盯着笑意满面的恭格喇布坦片刻,唤道,“骑都尉。” 并趁机深深吸了一口气。 十一年不曾正式谋面,恭格喇布坦听容淖能准确认出自己,很是激动,正欲顺势问候两句。 容淖抢先一步,语出惊人,“骑都尉,你最近可是津液干燥,阳结证。” “……”恭格喇布坦冷不丁被戳出‘隐秘’,笑意僵滞,尴尬得手足无措,连脖子带脸,一片火热羞红,比容淖方才更甚几分。 策棱作为旁观者,同样被容淖此言震得眼皮一跳,面色诡异。 容淖硬顶着兄弟两震惊的目光,一本正经继续道,“讳疾忌医不可取。骑都尉邪火有余,且气机郁滞,忧愁思虑,脾伤气结,才引发气秘。硬熬伤身,最好还是用上两剂药,方能纾解通畅。” 容淖理理袖子,对他们示意,“偌大的紫禁城,能在此处相逢也算缘分,我学过多年药理,太医院首算我半个恩师,今日便替骑都尉草拟一张方子吧,麻烦随便取一副笔墨与我。” 故人重逢叙旧突然变成郎中看诊开方。 被‘医者仁心’笼罩的恭格喇布坦眼神呆滞,整个人几欲烧着起来。 若他此刻接受了这张方子,以容淖出其不意的行事作风来看,如果两人再有机会碰面,容淖八成张口便要问他药效如何,康复情况。 断不能如此没完没了,他还要脸不要! 恭格喇布坦顾不上羞愤,也无心继续叙旧,急中生智,惶恐摆手逃避。 “此处前朝后宫界限模糊,相逢非缘即劫,不宜张扬人前,招惹口舌。我兄弟二人今日巡视时,根本不曾见过公主,更遑论留下公主墨宝。时辰不早了,公主快回宁寿宫筵席去吧!” “唔……骑都尉所言不无道理,今日二位确实不曾见过我。若有任何口舌传出,必是攀诬。” 容淖不动声色抹平失言前事,一派泰然告辞转身。 她状似波澜不惊,目不斜视,实则僵硬到面无表情。下石梯时,右脚不易察觉扭了一下,从明德堂带出来的那枚小青梨无声滑落在地,也未曾留意。 恭格喇布坦望着那道消失在宁寿门方向的纤弱背影,面上热气总算被仲夏夜的凉风冷下来几分,理智回笼,立时觉察出古怪。 “她是故意激乱我心神,以便牵着我鼻子走,粉饰太平。好狡猾的心思,难怪能唱作俱佳对五公主编出那一通胡话,她分明不识得长大后的你我。” 恭格喇布坦气极反笑,胳膊肘捣了一下始终作壁上观的策棱,埋怨道,“大哥,你也不知替我解围!” 策棱目光从那枚落在石梯上的青皮小梨划过,见上面隐约有排小巧牙印,似回想起什么,轻哂一声。 “她生性刚强,多年未变。若方才不顺她心意粉饰太平,她肯定会想出别的什么法子遮掩,保不齐又是一出‘夜半行凶’。” 恭格喇布坦一愣,随即涌起笑意,“大哥是在说种痘所那时,她生气自己的脸被伤了整日疼痛,半夜偷跑进我们房间意图‘报复’。” 彼时他们兄弟逃难初入京城,皇帝因漠北战局未定,态度不明。听闻他们兄弟未曾出痘,索性示意先把人送种痘所。等出过痘,人立住后,再行计较前程。 种痘所里宫人忙着照顾那一堆年幼的小皇子小皇女,本就待他们态度平平,有所忽视。 后来见他们这两外来破落户不仅弄伤了皇女的脸,还由此牵连出种痘所饮食有异的泼天祸事。猜度着他们兄弟的命数将了,明知他们水土不服,痘疹发得十分凶猛,也不肯用心照顾,把他们关在房间听天由命。 半夜偷跑进房间意图‘报复’的小容淖见他们高热呓语不断,十分可怜,忙笨手笨脚端了水去喂。 小孩儿记性不错,做好事的同时,也没忘记来意。 临走前,毫无征兆往恭格喇布坦脸上挠了一爪子;又嫌策棱面上出痘不太干净,便气呼呼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口。 很是恩怨分明了。 念及旧事,恭格喇布坦唇角莞尔笑意染了怅然,认真对策棱道,“小十格格嘴硬心软,她定是遇上难事,才会被逼无奈去蒙骗五公主以达成某种目的。大哥,我想帮她。” 策棱不置可否颔首。 得到策棱肯定回答,恭格喇布坦立刻斟酌谋划起来,“首先我们得弄清楚她的目的。” “不。”策棱随口打断,捡起那枚小青梨离开,“首先得把你的毛病治好。” 剩下恭格喇布坦脸红脖子粗,崩溃大喊,“哥!” - 容淖疾风火燎返回宁寿宫,半路上遇见了找出来的嘠珞。 主仆两紧赶慢赶,还差一截距离才到宁寿门时,天上已绽开为太后祝寿的焰火。 “这会儿女眷们肯定都三五成群聚在庭前看烟火。”容淖一路疾行回来,气喘虚弱如风拂细柳,这般形容直接从宁寿门进去,必会惹人猜疑,她果断决定,“我们悄悄去宁寿宫小花园,走殿后小门进去。若有人问起,就说赏花时走绕路了。” 嘠珞依言,趁人不备扶着容淖进溜进宁寿宫后的小花园,不无担忧道,“公主面色太难看了,吃一丸药压压吧。五公主也是,竟把公主带去那么远的地……” 嘠珞正唠叨着,两个身板厚实的嬷嬷不知何时匆匆从后殿门走了出来,她们手中还架扶着一道纤细人影,密密实实用斗篷裹着,看不清脸。 双方在垂花门前甫一照面,都被吓了一大跳。 那两个嬷嬷认出容淖是六公主,匆忙请安过后,飞也似的走远。 空中残留一丝余香,乍闻清淡如清幽佩兰,深嗅又似肆意生长的野玫瑰,韵味悠长。 “什么人啊。”嘠珞好奇的往那斗篷多看了两眼,“神神秘秘的,不过这香粉味道实属特别,以前未曾闻过。” “闲事少打听。”容淖揉揉鼻间,也觉得这香不错。暗自记下,准备回宫后尝试调制。 香药同源,美养兼顾,她会医药,制香并不算难事。 趁机前庭观赏焰火正热闹,无人察觉,容淖若无其事混进殿内,慢悠悠喝了一盏清茶,气息将将歇平,赏完焰火的的女眷们簇拥着太后进来了。 见容淖端坐席间品茶,众人只当身娇体弱的六公主嫌外面人气吵闹,索性留在了殿中,并未疑心。 又过了两轮歌舞,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夜色渐深,高座上首的太后露出倦意,向伺候的老嬷嬷示意叫散,众人恭敬齐整向跪安。 后妃回宫,女眷回府。 容淖身为帝女,与另外几位公主一同,随贵妃、四妃之后,早早出了宁寿门。通贵人品级低微,出入次序靠后,差不多得与朝臣女眷一同出来。容淖坐在银顶轿中,等她一同回明德堂。 “六姐姐,听说通娘娘抱恙,不便随驾远行。明日启程去畅春园,我们姐妹同乘作伴吧。”八公主的撵轿并排容淖停下,热情掀帘攀谈,“昨日九公主、十公主那两蛮丫头为抢出行的新衣打起来了,摔了御赐的琉璃盏。皇阿玛发话,让她两留在宫中反省,连今日万寿节都没准放出来,我独自乘车实在无趣。” 通贵人失宠多年,连去乾清宫燕喜堂等待叫散的资格都没有,并不在伴驾随行的后妃名录中。八公主说她抱恙不便远行,不过是圆容淖面子。 容淖喜静,不爱与人同乘。 但大庭广众之下,不好太直白下了八公主的脸面,遂淡淡道,“我乘车多半是睡过去的。” 八公主根本没听懂容淖言下之意,笑眯眯接茬。 “无妨,起得太早,我也要补眠的。我的嬷嬷给我做了几个又软又实在的大迎枕,垫在马车上一点都不会觉得震得慌,明日我给六姐姐带两个去。嗳……张大夫人身侧为何不见那位秋水为神玉为骨的小张夫人相伴,难道先行一步了?” 八公主话锋一转,指向步出宁寿门,走上长街的张大夫人。 容淖本就在张望通贵人,自然也瞧见了独身而出的张大夫人。 只见她低眉顺眼往外走,约莫是裹了足重心不稳的缘故,跨过宁寿门那道高门槛时,身形晃荡得厉害。 提灯的引路宫女面容平凡,但壮实敏捷,半扶半抱把人接住,迅速送上停在阴暗处的两抬小轿。 容淖眼神扫过那顶不显眼的两抬小轿,一股古怪念头蓦然滋生,但又说不清缘由。 - 翌日天光未明,容淖便被嘠珞从拔步床上挖起来,通贵人亲自替她梳洗打扮,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容淖起了大早,难得精神还不错,巴巴扯着通贵人的袖子,认认真真听她翻来覆去叮嘱出宫后的衣食住行。 直到八公主那边传信,说马车在长街候容淖了,通贵人这才拉着容淖手,送她出门。 “那丫头大大咧咧没什么坏心眼,但从根子里随了皇上,最爱一副好皮囊。”通贵人遥望一眼长街口八公主的马车,突然停住念叨,正色对容淖道,“色字头上一把刀,男女皆是如此,腌臜事必不可少。你与她来往,切勿过密。” 容淖少见通贵人如此清明,愣了愣,鼻尖泛酸,含笑抱紧通贵人,瓮声瓮气道,“额娘,以后我不在了,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说什么胡话,你又不是不回来了。”通贵人在她背上轻拍了一下,“下次再敢阴阳怪气乱说话,我可要下狠手的。” 容淖眼底悄悄升起一层雾气,掩住所有复杂情绪,往通贵人肩头蹭了蹭,“记住了。” 马车‘嘚吧嘚吧’走过宫道,汇在神武门气势宏大的御驾之后,礼乐之声震天轰鸣,萨满高僧大祭祝祷,文武百官山呼叩首,一套繁复的天子出行仪式下来,马车真正走出紫禁红墙,已是一个多时辰以后的事。 为便百姓瞻仰天家气派,归拢民心,沿途并未清道,吵闹得很,容淖靠在大迎枕上闭目养神。 八公主好奇外面的热闹,片刻都闲不住。但也知晓在这样的场合掀帘是极失体统的事,只能生生忍住。她几次想同容淖搭话,苦于找不到机会,一路上都有些恹恹的。 差不多正午的时分,一行人终于到了畅春园。 因为此行除了跟在太后身旁的五公主,便只有容淖与八公主两个未出阁的年轻公主。她二人顺理成章被安排同住在一处名叫照水阁的院子里。 八公主约摸是在车上憋得狠了,用过午膳,一刻都不肯歇,带着宫女溜溜达达去外面找人说话了。 容淖精神不济,倒在床上补眠,一直睡到下晌日头西沉才起身。 宫中正食只兴早午两餐,另有几顿糕点粉面之类的小食。 见容淖醒来,嘠珞张罗着摆小食。 小食上桌,正巧八公主垮着小脸回来了。她身后的宫人手中,还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八公主径直坐到容淖对面,一改叽叽喳喳的性子,捧着茶盏沉默不语。 她的随侍宫人见状,打开食盒,准备把里面的糕点一齐摆上来。 “撤下去!”八公主回神瞥见,一声娇叱。 宫人吓了一跳,赶紧把食盒收走。 容淖暗自挑眉,不言不语吃自己的饭,并不打算出声询问。 过了片刻,八公主终是忍不住了,屏退宫人,干巴巴道,“六姐姐,刚才那盒糕点,是我救了跳湖的春常在,皇阿玛赏赐我的。” “跳湖自戕,竟如此烈性。”妃嫔自戕可是祸累家族的大罪,容淖讶异,放下银著,后知后觉想起,“不对,春常在已在五日前病逝了,如今正停在安乐堂,擎等万寿节后发丧。这为何又冒出个春常在?” 八公主扣扣手指头,闷闷道,“昨夜里冒出来的。” 昨夜里…… 容淖眸瞳一缩,想起昨夜在寿康宫小花园遇见的那两个壮实嬷嬷,以及独自出宫的张大夫人。 7 第 7 章 一招移花接木,紫禁城里病逝的春常在,悄无声息在畅春园‘活’了过来。 而汉臣张家府邸中,入门已有一旬的新妇‘小张夫人’仍旧梳着闺阁女儿最爱的蚌珠头,腰系穿蝶丝绦凤尾裙,佩环叮咚,珠翠环绕。 装扮一如往常精致出挑,可惜那副皮囊平庸至极,不再是小张大人当初掀起红盖头,乍见便甘愿情许三生的美人面了。 这是万寿节那夜,宫中用一乘小轿送回张府的‘小张夫人’。 若无意外,等再过些时候,挑个风平浪静的日子,这位‘小张夫人’便该‘病逝’了。 前程往事随手抹平,从此世上再无‘小张夫人’,只有近来颇得圣宠的春常在。 但天底下到底没有不透风的墙。 这夜里疾雨骤降,打得院墙那两棵芭蕉树‘滴滴答答’响了一夜。 容淖睡觉又爱燃灯,见不得黑,越发睡不踏实了,只半阖眼皮子浅眠着。 畅春园景致颇好,但比不得九百多间房舍的紫禁城宽敞。 容淖与八公主合住的照水阁占地窄小,好在一物一木精致灵巧,很有江南闺阁绣楼的毓秀腔调。 容淖在小楼二层内寝浅眠,隐约听见楼下几个看炉子的碎嘴小太监嚼舌根。 “那小张大人昨夜怕是醉傻了,竟擅闯宵禁,纵马冲到畅春园门口来拍门要人。” “擅闯宵禁算什么,听说他还边跑边嚷‘君夺臣妻,失节孝义’,这一路上不知遇见了多少起早赶集的百姓,悠悠众口啊。” 说话的太监啧啧奇道,“估计这会儿京城已无人不知礼部尚书张府出了个绿毛龟。男人做到他这个份上,还不如一刀切了了事。这天底下,果然只有做皇帝最痛快。” “你们可见过那位?这到底习了什么厉害的狐媚手段,才能勾得男人争抢不休。好好一个前途无量的清贵少爷,为个破|鞋,跟中了邪似的,不惜赌上阖族身家性命来闹这一场,昏头了。” “若闲篇儿按你们的道理扯——但凡涉事,人人平分罪过,那张府家破人亡理所应当啊。”一道粗嘎些的嗓音扑哧直笑,不阴不阳道。 “万寿节至今已过去小半月有余了,张府才张扬出来儿媳妇万寿宴上被掉包的消息。你们细品,这和当场买卖谈拢,事后反悔闹崩是不是一个道理?” “连低贱商贾都能明白的重诺之道,他张家堂堂礼部尚书府,清贵门庭,却出尔反尔,死不足惜。” 容淖迷迷糊糊听了一耳朵或暗笑皇帝、或指责春常在、或讽刺小张大人的议论,难得听见这般‘清新脱俗’的观点。懒散睁眼,支起半扇轩窗,想要瞧瞧是哪个小太监在说话。 结果,窗一推,只见内府总管太监刘进忠气势汹汹带着一群人高马大的粗使太监闯进来了,不由分说,捉了那几个碎嘴小太监,抬手就是‘啪啪啪’几个巴掌。 “上头严禁议论此事,就你们长了嘴,隔着一重门都能听见你们嚼舌根!”刘进忠凶神恶煞低呵,“早该收拾你们这起贱皮子,没得污了待嫁公主们的耳朵,带走!” 刘进忠来去匆忙,动静委实算不上大。 但眼下正是敏感的时候,风吹草动都能惊着人。 容淖睡意散了,打着呵欠唤来嘠珞,随手捡了几件精巧又贵重的玩意儿递过去,“想法子打点给刘进忠,那几个小太监的名挂着照水阁呢,不能上刑薄。另外,让他监那方脸粗嗓门的小太监受寿杖时,站‘外八’。至于其他几人,站平脚。” 皇家的刑杖,头圆而大,内里灌铅,且刻寿字纹,故又被称为寿杖。 这杖名头好听,实则凶狠异常,十杖之内,少有生还。 施杖刑也有讲究,不需要多言语,端看监刑官的站姿,执杖人便知该下什么功夫。 若监刑官不动声色站成‘外八字’,便是暗示‘手下留情’,装个样子。 若双脚平行,则示意别打死,留口气。 容淖脸上的秘密不足为外人道也,所以不论在宫中明德堂,还是宫外照水阁,她都只有嘠珞一个贴身宫女伺候梳洗上妆,等闲不让人进入内室。 嘠珞简单替容淖梳洗过后,由着容淖自己上妆,这才匆匆拿着那包值钱玩意儿追出去。 嘠珞出门不过片刻,八公主便带着人来兴师问罪了。 “六姐姐,你保那几个刁奴做什么,活活打死才叫省心!”八公主眼眶青黑,面色愤慨,瞧着是没睡好的模样。 她住在绣楼三层,容淖楼上,方才太监们嚼舌根的话她自然也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她心里憋得慌,本是来找容淖说话消气的,想着姐妹二人肯定同仇敌忾。结果却在窗口瞧见嘠珞抱着一包值价玩意,追着刘进忠一行跑出去了。 “嫌名头不好听罢了。”容淖望着径直闯入内室的八公主,眉梢微蹙,口气冷淡,“女儿的奴才因议论阿玛的艳|事被抓了,这算怎么回事。” “这……原来如此。”八公主讪讪挠头,“是我想得浅了,那六姐姐打点人的银钱,算我一份。” “不必。”经过最近一段时日同住相处,八公主的脑筋到底有多直愣容淖心中有数,与她说话都懒得再绕弯子,怕她听不懂,“我的内室不喜旁人随意进出,你去楼下玩吧。” “啊,对不起六姐姐,我无意冒犯。只是想着春常在,心中甚是煎熬,才会失礼,我平时不这样的。” 八公主委屈巴巴的解释。 “六姐姐你是不知春常在有多可怜,猝然与新婚燕尔的丈夫分离,还被禁在一处僻静偏院中。像折了翅膀的鸟儿,整日吃不好睡不好。这才半月而已,腰身细了一大圈,楚楚可怜的,瞧着都能掌上作舞了。而且她又几次寻死,好险都被救回来了。” 八公主一说起春常在,没完没了。三分怜悯,三分对美人儿的疼惜,还夹杂四分愤慨不平,完全忽略了容淖的逐客令。 容淖听得心烦,捏捏眉间,侧眸睇她,“春常在的来历不光彩,在她没彻底融入后宫前,皇阿玛应该会禁她的足,不许她见外人,更何况是云英未嫁的女儿。听你的口气,你却轻易见到了春常在,而且关系不错?” “我……”八公主像被掐住脖子的鹌鹑,瞬间收声,小心翼翼望向容淖,一脸惶恐。 “我不探究过程,也无意去告发你。”容淖余光扫见八公主送给她的那两个大迎枕,确实软和好用,默了默,又道,“只劝你一句,凡事多留个心眼。” 容淖对春常在之事不甚了解,言尽于此已算多嘴,懒得再管八公主是何反应,起身下楼用早膳。 八公主紧随容淖身后,用膳时心不在焉,欲言又止。 容淖只当没看见,用完早膳准备上楼去翻翻医书,打算给自己重新配一种新丸药。 刚去楼上坐下,五公主的宫人便来请她游园了。 五公主自万寿节那晚沉默离开后,一直没有动静,也不知是否有在暗地里帮她探寻当年之事因由。 这些日子,容淖看着自己日渐空落的药瓶,面上不显,心中焦虑却是日盛。 但毕竟是求人办事,五公主又是副清高倨傲的性子,贸然催促反倒容易起反效果,只能耐心等待。 听闻五公主邀游,容淖立刻换了身裙裳,出门赴约。 八公主目送她远去的背影,撇了撇嘴。 - 五公主约定的地方距照水阁不远,是藏在山水建筑间的挹海堂,遥望能观后湖无穷碧的莲叶滩。 “五姐。”容淖向五公主行了个平礼。 五公主正摆弄一套玉羊首提梁茶具,轻烟袅袅,笼得她清冷如枝头寒梅的面孔多了几分人气。 不必五公主开口,容淖直觉在她对面坐下,目露期待。 五公主瞟她一眼,收回思绪,开门见山道,“你心中应该比我清楚,当年在背后误导你带饺子进种痘所的是何人。但随着她撒手人寰,尘世间的好好坏坏都抹了个干净,入葬时已是皇后身份,地位不可撼动。” “我额娘全靠谨慎走到四妃的位置,不可能主动招碰这种硬茬,想从她的嘴里探听当年之事,难如登天。倒是太后,有一次说漏了嘴,提到一个人。” 容淖迫不及待追问,“是谁?” “已故的太皇太后。”五公主犹豫拧眉,缓缓道,“太后说,她老人家虽已仙逝,但在宫中留了镇物,所以当年谁也没本事翻了天。” 容淖怔愣片刻,将信将疑道,“五姐莫不是趁太后念经念糊……念高兴时问的?”不然怎么听起来神神叨叨的。 太后性情好,从不插手后宫事务,近些年笃爱佛法,整日在宁寿宫小佛堂拜佛念经,檀香黄纸,烟熏火燎的。 容淖进去过小佛堂几次,每次出来都熏得小脸通红,脑袋发晕。 要知道,太皇太后崩逝于康熙二十六年,种痘所的事发生在康熙二十八年。 试问一个故去近两年之人,如何能与宫廷内斗扯上干系。 五公主眼神不太自然游移一瞬,登时又板起面孔,一本正经道,“……太后信佛,在佛祖面前从不妄言。” “……”这意思还真是趁太后念佛念糊涂了套的话。 “辛苦五姐了。”容淖忍笑给五公主倒了一盏茶,“多谢。” 五公主斜她一眼,指尖划过杯盏上的玉羊,“你可是真心想谢我?” 容淖直觉今日的五公主有些反常,否则目下无尘的五公主如何说得出口这种话,但还是应承道,“……自然,不知五姐有何吩咐?” 有用的消息暂且没打听出来,她还得指望五公主办事,不能现在把人得罪了。 “下午舜安颜会入畅春园,到藏拙斋替大阿哥品鉴新搜罗到的元代王蒙《稚川移居图》真伪。我记得你丹青不错,你去偷偷替我看一眼他的模样长相,然后画下给我。”五公主面无表情道,“你都能在规矩森严的紫禁城中偷看到策棱,畅春园规矩松散,你往藏拙斋方向走一圈想必算不上难事。” 五公主的话太让人窒息了,容淖深吸一口气,强忍住矢口否认偷窥策棱的锅,干巴巴道,“舜安颜难道不是五姐亲自到御花园相看后,定下来的额驸?五姐既见过了,何须多此一举,让我去偷描一副丹青。” “你还有脸说!”五公主本也觉得让容淖替自己去偷看舜安颜不太妥当,若被发现,免不了一通重罚。她面上不显,心中却是犹豫的。但一听容淖提起御花园,立刻就理直气壮了。 “那日我本来是要高高兴兴去御花园择婿的,你莫名其妙跑来对我浑说一通。我哪里还有心思去看佟佳氏子弟到底长得是圆是扁,最后只能装得扭扭捏捏挑花眼的模样,但凭皇阿玛做主了!” “………………” - 当日下午,天光大盛,烈日炙热。 容淖心不甘情愿的按照五公主提供的消息,带上嘠珞一起,装作赏景游玩,登上去藏拙斋必经之路的一处高望山亭,守株待兔,等舜安颜路过。 “一个半时辰了,五公主的消息究竟有谱没谱啊?”嘠珞用力替容淖打了几下扇,见她额角濡湿大片,心疼道,“奴才去传壶凉茶来。” “你撑着阳伞去。”容淖蔫巴巴靠在廊柱上,无精打采应道。 没有嘠珞在旁说话,周遭顿时安静了,容淖一度昏昏欲睡。她担心自己眯着了会错过舜安颜,索性半眯着眼,趴在廊栏上,探出半个身子有一搭没一搭去薅园圃里的花草,转移困意。 指尖无意摸到一个冰凉滑溜的物什…… 容淖心头一紧,登时精神了,瞌睡全消,迅速缩手,睁眼看去。 不是蛇。 而是一把刀柄,以及一个持刀的男人。 “那不能吃。”男人刻意压低的嗓音在这炎夏日头下依旧显得清越,似驱散了几分万寿节那夜阴隼嚣张的气焰。 是策棱。 容淖惊诧他为何出现在此处,顺着他的话头,不明所以往自己刚才薅过的那株六月柿看了一眼。 策棱见状,默然刹那,摘下一枚抛给她,生硬道,“玩一下可以。” 容淖不明白他为何认为自己垂涎六月柿,又想吃又想玩的,手却快脑子一步,像接球球的狗狗,慌里慌张把红彤彤的六月柿兜在怀里。 “……” 策棱翻身跃进山亭,满目了然,问她,“就为舜安颜?” ------ 8 第 8 章 认真论起来,容淖与策棱其实不过片面之缘,囫囵长相刚记全,根本算不上了解彼此。 但策棱隐晦的眼神着实微妙,容淖轻易读懂了他那句“为舜安颜”,另有深意。 策棱约摸是误以为她此来是为勾搭舜安颜的,照顾她的脸面,没把话说透。 容淖轻抛手中的六月柿,莞尔轻嗤一声,目色坦荡,直白道,“我只遥遥一瞥罢了。一不会失足跌落;二不会卖弄才情;三,喏手帕珠花都紧实着,飞不到路边去。” 反正万寿节夹楼那次,这兄弟两早已阴差阳错撞见她玩弄心机,哄骗五公主,容淖不觉得自己在他们面前有甚颜面可言,索性省了兜圈子的麻烦。 “轻车都尉不必防我弄出私会外男的丑事,让所有轮值的人都交不了差,让和我有口头婚约的漠北一系脸面扫地,你自去继续巡视吧。” “公主慎言!”策棱抿紧唇角,微不可察瞪了容淖一眼。 容淖误以为策棱这幅臭脸是在不屑自己的说辞。 眼下的情形,除非她把五公主卖了,否则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容淖懒得和策棱费口舌周旋,晃晃晒得发晕的脑袋,烦躁赶人,“信不信在你,你大可另寻一处地方待着,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来都来了,她今日肯定得看了舜安颜再走,免得还要折腾第二趟。 “公主竟为他退让到此等地步!”策棱观容淖坚决的态度,实在忍无可忍,剑眉恨铁不成钢的一拧,锐利威风如凶狼的长相越发显得冷峻,沉声训道,“人之修炼,当出言有尺,嬉闹有度,做事有余!” 容淖浑身透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哦。” 策棱见状,气息一梗,凝眉解释,“此言并非责备……” “轻车都尉策棱,本公主命你立刻退下!”容淖面无表情打断,“此为君臣尺度,你记劳了。” 策棱怔了怔,余光觑见容淖凛然不悦,面上迅速划过一丝懊恼,只得无奈抱拳行礼告退。 容淖寒着脸坐回原位,心头一阵窝火,刺得脑袋愈发晕眩,忙扯过宫扇摇了两下。忽觉左手手肘一麻,手掌使不上劲,一直握在手心的六月柿软乎乎往地上滚去。 一只大掌迅疾抓住那枚六月柿,以免它落地摔成一堆烂渣的结局。 是悄无声息,去而复返的策棱。 “公主,冒犯了。”策棱低声道,然后毫不犹豫拎开挡道的容淖,一把薅干净了山亭苗圃内那株六月柿的果子,阔步走远。 六月柿是西洋传进来的玩意儿,满株红果犹如挂了一身喜气小灯笼,瞧着十分诱人,但时人也畏其色艳□□,遂只作观赏之用。 策棱见过容淖大太阳底下去偷摘杏子,摔了还惦记着吃。也见过容淖身上无意间掉出来的小梨,那青皮光看着便让人觉得舌根泛酸,她偏偏还在上面留个排小小牙印。 活像个像个顽童,什么都敢咬一口。 策棱唯恐她一时兴起,逮着六月柿也想尝尝味儿,索性把果子薅了个干净,尽数带走。 “……”容淖唇角抽搐,闭目屏息,才勉强忍住骂骂咧咧的冲动。 嘠珞端着一壶凉茶从另外一条小道匆匆跑回来,见容淖面色寒煞,眉宇堆积不虞,立刻问道,“公主知道舜安颜少爷在前湖失足落水,改日再去藏拙馆为大阿哥鉴画的消息了?” 满族称名不称姓,舜安颜虽姓佟佳,但寻常只称作舜安颜少爷。 譬如曾经权倾朝野的鳌拜,本姓苏完瓜尔佳,但时人多称其为鳌中堂。 “什么失足落水?”容淖直觉不对,灌了一杯凉茶,勉强压住浑身的不适,“你说详细些。” “舜安颜少爷过前湖边的石子路时,远远瞧见柳偏僻处树荫下有一女子在舞棍弄刀,嘴里还吊着戏腔,洒然飘逸。一时兴起,便悄悄摸上叠翠假山,想要靠近欣赏一二。” 嘠珞啧啧偷笑,“几个巡逻侍卫见他行迹鬼祟,以为是歹人,冲上前去抓捕。双方争执间把假山压垮了半拉,舜安颜少爷和着大片泥石一起落了水,听说狼狈得很,脑袋险些破个窟窿。五公主清高无垢,若听闻了这消息,怕是会气得七窍生烟。” 这么凑巧? 容淖想起莫名其妙出现,开口便一副了然于胸,训斥她行事无状的策棱。 他是一等御前侍卫,为负责此次御驾出行安危的副统调,如果他要暗地里使绊子,简直轻而易举。 为了脑袋不长草,他还真敢! 容淖愤愤攥紧拳头,忍无可忍骂出声,“混账秃瓢!” 她不确定策棱是否藏身在附近在监视她的一举一动,气急之下,干脆扶着廊柱,对准东西南北每个方向骂了一句! “……公主你……”嘠珞瞬间收起幸灾乐祸,不敢置信问道,“热昏头了?” “哼——”容淖黑着脸,气急败坏拂袖离开。 嘠珞见她背影颤颤巍巍的,赶紧抓起阳伞追出去把人扶住。 主仆两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山亭。 策棱才从一棵双人合抱的古树枝丫上一跃而下,随手把那堆六月柿扔到隐蔽处,这才离开。 “哥,我这边一切顺利,你那边如何。”策棱走下山亭,回到侍卫轮值的庑房,恭格喇布坦立刻迎了上来,“可有对小十格格把利害关系说清楚?” 自万寿节当夜,兄弟两听见容淖花样百出的诓骗五公主后,便借由职务之便,不动声色盯住照水阁,想看看容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容淖这大半个月几乎足不出户,今日却在见过五公主后,头顶三伏天,巴巴跑到舜安颜去藏拙馆的必经之路守株待兔了。 正当婚龄的少女蓄意‘偶遇’外男,目的不言而喻。 多年前的记忆过于深刻,在他们兄弟二人看来,不管容淖年岁几何,她始终都是种痘所那个一身小奶膘,想倒水还得费劲踮脚去够桌子的小团子。而非来日将远嫁漠北,牵涉自身利益脸面的和亲公主。 小儿贪玩走岔了路,大人应当及时引导修正。 策棱此番本意并非指责容淖,而是引导。 舜安颜不仅生性风流,且已是板上钉钉的五额驸。她若硬要坏人姻缘,怕是讨不到好。 谁知,一言不合…… 策棱下意识抹了把明明长了一层短硬青茬子,却还被硬骂作秃瓢的脑袋,颇觉头疼。 他万万没想,这株歪歪扭扭的小树苗不仅一根筋,还是属铁桦树的,脾气又臭又硬! “罢了,不必理会那是非不辨的小孩。”策棱冷然道,“你看牢舜安颜即可。钦天监算过,半月后是吉日,宜御驾北巡。届时随驾人丁逾三万,人马混乱,务必掐断他二人任何接触机会。” 恭格喇布坦看策棱的表情,已猜到今日劝阻容淖并不顺利,所以只能从舜安颜下手,郑重点头称是。 - 容淖并不知策棱兄弟二人已在背后把她安排得明明白白,回到照水阁,一下歪倒在贵妃榻上,闭目不言。 她面色沉抑暗晦,好似狂风暴雨将至的前兆,震得嘠珞不敢再叽叽喳喳追问不停,轻悄悄准备去唤人打了两桶水来,伺候容淖梳洗一番。 三伏天在外待了一两个时辰,还走出这么长一截路,身上难免沾了汗意。 嘠珞一脚还未迈出内室,忽然听得身后一声闷哼,回头望去,当下几乎吓得魂飞魄散,脱口而出一句,“公主,你怎么吐血了!” 容淖绵软瘫在贵妃榻上,鲜血把秋香色软枕染变了色,衬得少女姣好秾丽的面容,一派阴郁死气。 她艰难取下随身携带的荷包,无力递向嘠珞,声若蚊蝇,“不许声张……你……按里面的药方……去煎……一副药。” 嘠珞双眼含了一包眼泪,扑倒容淖跟前,替她擦拭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慌得像只无头苍蝇,嘴中不断念叨,“煎药,对,该先吃药止血。不对……煎药太费事了。公主上次炼的丸药还有几粒,奴才带在身上呢,先吃这个!” 嘠珞颤着手飞快取出一粒药丸往容淖嘴边塞。 “没用了。按药方重新煎药……我用过新药……立刻会好。”容淖微侧开头躲避,半阖的双目隐藏所有情绪,反复叮嘱,“不准……张扬。” “可是,可是……”嘠珞瞧着源源不断涌出的鲜血,眼泪跟着下来了。 她虽不通医理,但她照顾容淖多年,很清楚容淖的病情反应。以往容淖在四季交替,病情加重之时会咳血。 可这一次,却是直接吐血。 近来容淖身体明显好转,瞧着精神头好了许多,眼下毫无征兆吐血,观之情形分明比过往每次卧病都凶险许多,病情急转直下,反复诡异至此,嘠珞忍不住抽噎劝道,“公主咱们还是传太医吧,你也能省省心力,好好养病。” “信我……一次。”容淖倏然睁开眼,费力抓住嘠珞。 嘠珞眼睁睁看见她眸底的恳求一点点黯淡,直至微弱,但她的手始终固执,力道分毫不减。 嘠珞捂着嘴,最终还是泣不成声点了头,拿上荷包里的药方,直接冲进容淖的小药房,抓药煎药,未惊动旁人半分。 容淖服下药后,效果立竿见影,从气息到面色,全无乍然吐血时奄奄一息的骇人病状,恍然间好似又恢复到了这段时日天下太平的康健状态。 不过到底是吐了不少血,伤了内里元气,需要休养,索性以游玩时中暑为由,抱恙闭门不出。 皇帝公务繁忙,听闻她微恙静养的消息,虽未亲自前来照水阁探望,但流水一样的名贵药材,珍奇首饰从未断过。 后妃们习惯揣度皇帝的态度行事,识趣得很,知晓不宜上门叨扰容淖养病,只纷纷派遣宫人送上重礼慰问。 八公主与容淖同在一处院落,上下楼住着,不好像妃嫔们一般只送礼不露面,亲自登门问候。 初入容淖溢满药香的内室,八公主还顾忌着上次容淖说过不喜旁人进入内室的话,神情略显拘束。几句问候下来,她见容淖态度不错,还让人给她上了甜汤和点心,乐滋滋一笑,没心没肺的话篓子本性立刻暴露无遗。 八公主凑到拔步床杌凳坐下,和容淖挨得极近,小声絮叨,“六姐姐整日闲在屋中,肯定闷得慌,我来给你讲讲近来畅春园中的热闹事吧。” 容淖少见八公主聒噪之时还会保持谨慎,料想她要说的‘热闹事’,牵涉到的人身份肯定不低,犹豫一瞬,还是点头。 那药能坚持的时间比她预期短了许多。 她没有时间继续干等五公主替她探听旧事,应该适时挖掘新途径了。 这宫苑里的事圈圈绕绕,看似毫无关联的事,没准会有千丝万缕的纠缠,多听两耳朵外面的事,说不定真能抽丝剥茧出头绪。 八公主说的头一桩‘热闹事’,便是有关未来五额驸舜安颜的。 原定伴驾北巡参加木兰围猎的舜安颜,突然被任命为采诗官,即日起一路南下,收录诗集,不再随驾。 不用细想也能猜到,约摸是舜安颜窥艳坠湖的消息传到皇帝耳朵里了,皇帝自己正因春常在之事陷在艳事旋涡里,暂且无法脱身。结果亲自挑选的准女婿冷不丁又搞了这一出,让本就不妙的局面雪上加霜。 皇帝颜面扫地,索性暂时把人打发南下采诗去,一能避开流言蜚语,二是眼不见为净。 “皇阿玛对五姐真好。”八公主艳羡道,“分明在气头上,还顾念着爱屋及乌四字。” 采诗官一职自周朝设立,看似是个人微言轻的卑弱官职,实则内里大有由头。 采诗官犹如皇帝散落飞翔在民间的蜜蜂,政见议论,奇闻异事,民间疾苦,都会通过采诗官收录的诗词,上达天听。 舜安颜被罚南下做采诗官,若想谏言立功轻而易举。将来他能带着功赏返京迎娶五公主,如此,也算妥善找回了五公主此次损伤的颜面。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生远,应如是了。”八公主再次感叹,“算起来,皇阿玛算是待女儿极好的君父了。上面远嫁蒙古和亲的姐姐们,皇阿玛都特地等她们年纪大些再指婚,怕年纪太小远去塞外适应不了。而且每年北巡,皇阿玛要么会招她们皇账相见共叙父女天伦,要么直接下榻公主府邸。” 容淖笑笑,想起那些年纪轻轻便瘗玉埋香在草原的和亲公主,不置可否。 八公主见容淖反应平平,并不觉得扫兴,反正她真正需要的只是一个身份相当的倾听者。 因为她的絮叨里涉及君父、皇姐及亲贵,底下奴才们不过听她提个名字,已吓得跪地磕头求她饶命,口口声声称“奴才不敢妄议”,实际上是不敢和她一起讨论,怕她哪日翻脸算总账,实在无趣得很。 八公主约摸是憋得狠了,灌了一口甜汤,又自顾转了话头,说起另一桩事。 “听说前儿个,大张夫人在来畅春园为小叔子请罪的路上小产了,血流了一地,险些救不回来。” 小张大人漏夜跑马、擅闯宵禁,奔到畅春园讨还媳妇儿,把君夺臣妻之事闹得沸沸扬扬。 张家上下惶恐不已,其父兄老张大人与大张大人捧着顶戴入畅春园面圣请罪,张家女眷也递牌子求见太后。 因老张大人的夫人多年前生小张大人时难产而亡,张家中馈事务皆由进门多年的长子媳妇大张夫人统管,长嫂如母,大张夫人便代为出面了。 “大张夫人似乎并不知晓自己有孕在身,疾风火燎慌了神……也是可怜。”八公主唏嘘一声,噘着嘴微不可察嘟囔,“皇阿玛……造孽。” 她本性纯粹,变脸也快。上一秒还在夸皇帝待女儿好,却并不耽误她下一秒为弱者抱不平。 容淖终于有了反应,“大张夫人从前可生养过孩子?” “自然生了,一子一女,都顺顺当当的。”八公主道,“不过,她这一胎怀的时间间隔太久。听闻她已年近四十,多年来再未遇喜,一时忽略也是有的。” 容淖垂眸,她对万寿节那日,大张夫人独自迈出宁寿门那一幕还有印象。 乍闻祸事临头,大张夫人吓得六神无主,犹能强撑现身于人前,粉饰太平。由此可见,此人并非真正的体弱胆怯之辈,肚子里的孩子也算强劲。 这样一个能在皇家秘辛前,避害保全自身,平安踏出宫门的女人,却在入畅春园的路上被吓得小产了。 这事,未免透着古怪。 ——张家,还真是把怪事凑在一处了。 容淖细问八公主两句大张夫人小产时的情形,八公主闻言,眉头拧成两条毛毛虫,“后宫那些娘娘们生产时,隔得老远也能嗅到空中的血腥味,我光想想我以后也会生孩子便觉得脊背发凉,哪里会仔细打听别人小产时的形容。” “我都想好了,除非我未来的额驸生有谪仙之姿,笑如朗月入怀,爱我敬我,折服我心,否则我才不愿意舍了命给他生孩子。反正我是公主,他能奈我何!” “……”容淖无言以对。 “六姐姐,我能否问你一个问题?”八公主捧着脸蛋儿,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滚热的气息凑到容淖耳边,神秘兮兮道,“你知道为什么越是年长的男人,越喜欢孱弱生怜,碰一下就哭兮兮的姑娘吗?如此推论,如我这样身强体壮的,喜欢我的都该是很年轻的男子对不对?” “……不知道。”容淖噎了一下,紧接着诧异道,“你为何会提起这个?” 八公主年方十四,平时见的男人除了皇帝就是皇兄弟们,为何会对男人的喜好这么有研究。 “还不是上次六姐姐你发现我能轻易见到春常在,提醒我长个心眼。我实在想不明白你的话,只能去问宜娘娘。”八公主无辜道,“宜娘娘听罢因果,只严厉叮嘱我不要再和春常在来往,并未告诉我原因,便赶我下去绣花。” “但我实在太好奇了,干脆趴在碧纱橱偷听宜娘娘和掌事姑姑说话。” 八公主惟妙惟肖模仿出宜妃当时倨傲不屑的姿态,学舌道,“冷眼瞧着,这男人可比女人还不甘心服个‘老’字,本事弱了,索性找个更弱的汉家女成逞威风。哼,为着这一枝梨花压海棠快哉,竟心甘情愿遭道行,乱纲纪。也是,束手束脚活了大半辈子,如今朝堂后宫尽在掌握,人生得意须尽欢。” “宜娘娘差不多就说了这些,唉?”八公主懵懵懂懂瞪大眼,满是困惑盯着容淖,“六姐姐你脸怎么红了?” “……”光听开头八公主开头那一席话,容淖是真没明白宜妃的言下之意,直到听见‘一枝梨花压海棠’这句暗讽老牛吃嫩草的诗,才恍然大悟。 “到我歇息的时辰了,你先回去吧。”容淖耳根滚烫,佯咳一声,若无其事道,“你好像很喜欢这个甜汤,我让嘠珞随你一同上楼,教你的宫女熬制。” “那好吧,六姐姐你好好养病。”八公主困惑未解,意犹未尽,但看在甜汤的面子上,只得点头,“我改日再来叨扰你。” 打发走八公主,容淖倚窗喝了一盏清茶,才勉强赶走窥破长辈房中事的尴尬。 容淖随手抓了本医书,没看两行,八公主那番唱作俱佳的学舌不经意间又冒了出来,存在感极强。 不过这次,容淖思绪还算冷静,敏锐抓住了宜妃话中的怪异之处。 为何宜妃会在与心腹姑姑私下嘀咕时,讽刺皇帝是“心甘情愿遭道行”,这话明显意有所指。 张府那一家子果真有古怪? 容淖凝神,从万寿节夜宴开始,尝试在脑海中顺捋条理。奈何她得知的所有线索都是道听途说,散乱不堪,千头万绪,一时难以梳理。 容淖叹了口气,目光无意落到楼下那一坑浅水金鱼池附近。 金鱼池边上的花圃里,花房小太监忙得满头大汗,正给几株蔫头耷脑的兰花翻盆锄草。 那几株兰花瞧品相八成是救不活了,枝叶根茎卷曲,一如路边杂草,全无空谷幽兰的清丽模样。 容淖散漫收回眼,往屋内走出两步,面上倏然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对啊,空谷幽兰…… 她怎么把这忘记了。 嘠珞教八公主的宫女做完甜汤回来,见容淖不在床上休息,心头没来由一跳,立刻想转身出去找。 容淖的声音在隔壁布置成小药方的偏室响起,“嘠珞,你快过来。” “公主,你不是答应我会好好休养,怎么又跑来摆弄这些药材了。” 嘠珞一脸急白了脸,她行事大大咧咧不算聪明,但也并非一味憨傻。容淖上次给她的药方见效太快,效果太好,让人胆战心惊。 所以她和容淖说定了,容淖必须静养身体,否则她便要去禀告皇帝,请太医院院判亲自诊断容淖的身体究竟是虚是实。 “不是药,是香料。我总在床上躺着也是难熬,随便找点闲事散散精神。”容淖把一只精巧的祥云调香玉盘递到嘠珞面前,“你闻这个,可像万寿节当夜,我们在宁寿宫小花园与那两个嬷嬷插身而过时,闻到的味道。” 嘠珞深嗅了一口,蹙眉思索道,“像,但好像又不如那夜闻见香味勾人心魄。许是过去太多天,奴才记不清楚……” 容淖‘唔’了一声,抬手把细瓷捣药罐里早准备好的粉末混进去香粉里搅匀,静置片刻,等香粉融合反应片刻后,才示意嘠珞,“你再闻。” “咦?公主你方才加了什么进去?”嘠珞惊奇展颜,“这下味道真正对极了。乍闻清淡如幽兰,后调却是浓烈恣狂的野玫瑰香气,弗淡弗浓,惊心动魄,引人遐想,正如小张夫人其人……呃……” 嘠珞激动之下说顺溜嘴了,一不留神提到了宫中禁忌,忙一把捂住嘴。 容淖瞥她一眼,半倚在玫瑰圈椅中,“你说得没错,那确实是朵野玫瑰,浑身的尖刺。” “公主这话是何意?”嘠珞疑惑道。 容淖指了指那只细瓷捣药罐,平静道,“我最后加进香料里的是蓖麻子粉末。” “蓖麻子!”嘠珞不敢置信,“蓖麻子可是毒药,随便取两粒,便能毒死一个半大的幼童。小张夫人……不,春常在为了爱美在香粉里加毒药,她是胆子太大还是不知蓖麻子有毒?” 蓖麻在民间十分常见,根叶都可入药。 其叶可消肿拔毒,灭蛆治疮。其根可祛风活血,止痛镇静。但其结的果子却是毒物,幼童孕妇最为禁忌。 容淖给通贵人配的镇静药需要用到蓖麻根,一通百通,对蓖麻子还算了解。 “我猜是……”容淖言简意赅回答嘠珞,“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孩子?”嘠珞卡了一瞬,蓦然想起八公主絮叨的那些闲话,吓得都结巴了,“公主是说……大张夫人小产可能与春常在脱不了关系?可春常在为何要这么做?大张夫人不仅是她的妯娌,还是她的族姐,两人同出自麻溪姚氏,这讲不通。” “可能是厌烦极了规行矩步走这世间一遭,不愿再事事随人之后。”容淖想起万寿节夜宴初见,小张夫人一直低眉顺眼跟在大张夫人身后,不像平辈姐妹,分明是把大张夫人当半个婆母伺候,遂漫不经心补充一句,“奋不顾身想搏翻身。” “是了!”嘠珞一拍大腿,“奴才记得,万寿节夜宴时,小张夫人梳着蚌珠头,那是未出嫁汉女的装束,她如此装扮并非是因嫁为人妇的日子短浅,犯错失误,而是有意为之……嘶,公主,这事我们可要立刻禀告太后?” “不急,她怪有意思的,手段不错。若她能在后宫掀起浪花,我也许能借一股东风。” 容淖记得,上次八公主对她提起小张夫人时曾说过。 新的春常在郁郁寡欢,几次寻死不成,衣带渐宽,扶风弱柳,身姿不盈一握几乎能做掌上舞。 细想一下,若春常在真心厌恶落入宫廷,寻死何其容易,哪会命大到三翻四次死不成。再不济,随便往脸上划拉一刀,毁容绝宠总是容易的。 这位春常在想必十分清楚皇帝到底看中了她什么,才有这三番两次的折腾。同样都是美人,唾手可得的后宫三千满族佳丽千篇一律,可远比不上得手一位风姿绰约,既娇柔又贞烈的汉女臣妇来得刺激。 而且,想要彻底拥有这位佳人臣妇,还得顶住漫天‘君夺臣妻’的流言,冒天下之大不韪。 皇帝此举看似荒唐无道,贪图美色,实际上何尝不是在寻着由头,放纵自己。 皇帝八岁登基,朝政不稳,前朝有鳌拜三藩威胁,后宫有太皇太后坐镇。后来鳌拜死,三藩平,太皇太后崩逝。皇帝一口畅快气没喘平,漠西噶尔丹又频频作乱,大有直捣京师,取而代之之势。 双方交战多年,各有胜败。直到几年前,噶尔丹败走科莫多,自绝千里草原,其余部势力却是未散,继续蛰伏漠西与漠北,塞上战事勉强算是告一段落。 心腹大患除去,皇帝终于能舒舒坦坦做几日太平君王,不用束手束脚,兢兢业业励精图治。 为君的巨大枷锁落下,为人的本性便如雨后春笋冒出头。 这桩桩件件,正正好对上宜妃娘娘背后啐皇帝不服老,心甘情愿遭道行,人生得意需尽欢的话。 春常在擅长揣摩人心,宜妃更是慧眼如炬,后宫妃嫔们聪明人扎堆。 往后的日子,怕是难免一场热闹。 9 第 9 章 昨夜繁星如沸,今晨果然旭日朗艳,映在霞蔚间的畅春园山水,犹如天宫重阙,祥和又不失旖旎。 只是一前一后,接连的两道旨意,打破了这片俗世宁和。 遵太后懿旨——即日起,免去汉臣亲眷入宫请安、赴宴、谢恩等一应礼节,从简而行。 太后常年吃斋念佛,活菩萨似的,不理宫务。 所有人都清楚,这道懿旨十成十是皇帝借由太后名义,对强纳臣妻之事做出的回应与让步。 前些日子,皇帝‘君夺臣妻’之事被小张大人张扬得朝野内外无人不知,蜚短流长,龙威损誉。 如今虽是满人天下,但今上力主‘满汉一家’,朝中汉族官员亦不在少数。 张家门第清贵,称不得汉臣魁首,声望却绝不算低。 皇帝百无禁忌,强纳这般门庭的女眷入宫。引得朝中一干汉臣人人自危,唯恐哪日自己也绿云罩顶,没地说理去。更有心思深远的,顾虑皇帝实则怀削弱汉臣之心,故以此为试探。 若他们此刻无动于衷,麻木退让,往后必愈发遭人轻待。也许,皇帝下次不是要他们的女人,而是直接要他们的脑袋。 一时间,朝中所有汉臣顾不上政见相左,族中结仇等恩怨,前嫌尽弃,摆出休戚以共的架势,自发纠结聚集在畅春园皇帝住处清溪书屋外,势要找皇帝讨个说法,遏止此风。 皇帝可以简拔重用汉家之臣,匡扶天下,却决不允许这些汉臣背着他拧成一股绳,与他对抗。 因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满人可亡汉家天下,汉人自也能覆灭满清。 这天下从不真切属于某一个人,某个种族,此消彼长罢了。 君君臣臣,二者之间的关系明为上下尊卑,掰碎了说又何尝不是驾驭与掣肘。 皇帝虽存放纵之意,但并非昏庸糊涂。心中为那群汉臣冥顽不宁大为光火,理智上却绝不可能为个女人斩首朝中与自己作对的汉臣,毁了自己亲定的满汉亲善政略。 皇帝当机立断做出决定,自己拉不下脸对丑事让步,便借由太后之名,颁下懿旨——‘禁止汉人内眷入宫’,实则意为强纳臣妻之事绝无二次。 算是给朝野内外,汉人官民一个交代。 堂堂一国之君,兢兢业业,束手束脚活了大半辈子,头一遭肆意放纵结局竟如此堵心。恍惚间又回到了先帝猝然崩逝,自己幼继帝位,朝政大权被四大辅臣把持时的压抑过往,其中恼怒愤慨可想而知。 好巧不巧,大阿哥此时求见,上呈奏折,称八阿哥管理广善库的差事做得极好,应给予嘉奖。 皇帝随手把奏折丢上御案,眼角下垂,遮得双目沉沉,不怒自威,“你认为,朕该如何奖赏老八,把他往上挪一步?” 皇帝俯视大阿哥,现下所有人都怕他动辄迁怒,避之不及,偏大阿哥巴巴迎了上来。 “回皇阿玛。”大阿哥毕恭毕敬道,“八弟生母不显,能于两年前与四、五、七等三位阿哥一同封为贝勒,已是皇阿玛厚爱恩典。如今几位兄长尚无更进一步,获封郡王的可能,八弟自不能越过出身更贵重的哥哥们去,让皇阿玛为难。” “依儿子愚见,八弟亦不缺金银外物添彩,自出宫建府办差后,心中最为牵挂的便是独居后宫的生母——皇阿玛不妨推恩给八弟生母卫贵人,就当全了八弟的赤诚仁孝之心。” 八阿哥生母卫氏,本是辛者库奴才,出身低贱。偶得机缘,诞下龙裔,但并不受宠,熬了许多年才只得了个贵人位份。 卫氏多年来一直安置在大阿哥生母惠妃娘娘的偏殿里,八阿哥幼时,也是由惠妃养育,与大阿哥长在一处。 大阿哥情真意切,把来前打好的腹稿流利道罢,却一直没等到皇帝的答复。心中忐忑不已,微不可察抬眼往上首小觑,斟酌再问,“皇阿玛意下如何?” 皇帝摩挲着左手上九龙玉扳指,喜怒并不形于色,心中却沟壑清明。 大阿哥这出,分明是借替八阿哥母子求恩典的为由,巴巴给他送梯子来了。免得他被那道懿旨架住,面上无光下不来台。 索性以恩赏八阿哥,推恩其生母为由,给他寻个找回颜面的由头。 皇帝沉沉往大阿哥身上落了一眼,不咸不淡做声,“传旨,册庶妃瓜尔佳氏为和嫔;册庶妃卫氏为良嫔;册庶妃伊尔根觉罗氏为春贵人。” 伊尔根觉罗氏正是小张夫人被偷梁换柱成春常在后的姓氏。 皇帝紧随那道代表退让的懿旨之后,选在这风间浪口上大张旗鼓册封她,就是要让朝臣,让整个天下都知道——君王,从不任人摆布。 大阿哥此行目的轻易达成,成功向皇帝卖了个好,告退离开清溪书屋时,步履生风,一派龙章凤姿的好气象。 殊不知,皇帝一直凝着他威武的背影,直到消失,目色深邃。 御前总管太监梁九功见状,悄无声息泡了盏六安瓜片呈上。 “梁九功。”皇帝平静问道,“你说大阿哥这招棋下得如何。” 梁九功一惊,想起皇帝在册卫氏为良嫔之前,还册了瓜尔佳氏为和嫔,心中隐约对皇帝的真切态度有数,遂只眼观鼻鼻观心赔笑道,“奴才愚钝,只看得出大阿哥心系君父,疼爱手足。”旁的半句不肯多说。 “油滑奴才。”皇帝毫无征兆变脸,倏然抓起温热的杯盏重重往地上一摔,怒不可遏,“朕让他自幼习勇武道,十三岁从征战场,此后任命前锋,随御驾亲征,参赞军机,累积军功无数,直至封王。如今他将近而立,却越发活糊涂了。堂堂七尺男儿,眼皮子竟落回到了内闱之事上去!” 梁九功心道‘果然如此’,嘴上忙劝,“万岁爷息怒!” 皇帝大掌摁住龙椅鎏金扶手,眸底精光黯淡,失望盛溢,“朕为何把十七岁的和嫔册在良嫔之前,连你个奴才都瞧出门道了。偏他愚顽,打着关爱手足的名义,邀功卖乖,实则无知无觉,只顾利己。如此,竟还敢厚颜自喜。” 受封和嫔的瓜尔佳氏出自上三旗,年方十七,钟宁毓秀,几月前才选入宫,在没闹出小张夫人的艳事前,就属她风头最盛,宠冠后宫。 皇帝把新人和嫔受封的位次排在入宫多年,并诞育一子的良嫔之前,轻视良嫔之意显见。 大阿哥是打着与八阿哥兄友弟恭的名义来找皇帝卖乖讨好的,但凡他存有半分对兄弟的真心,定然见不得皇帝如此欠妥的册封次序。 可从始至终,大阿哥不为所动,无知无觉的模样。 大阿哥不是个愚钝的傻子,否则这些年也不会仗着长子身份,纠结朝中势力,讨好君父,明里暗里与太子二弟别苗头,垂涎未来的至尊之位。 他如此表现,说到底不过是瞧不上兄弟,更瞧不上兄弟那卑贱的生母。 他满心满眼,利益为上。 - 后宫里的热闹比容淖预想之中,来得要早一些。 起因,便是皇帝那道册封三位妃嫔的圣旨。 按本朝规矩,宫中各品级妃嫔皆有定数,为一皇后,一皇贵妃,二贵妃,四妃,六嫔。 凡是嫔及嫔位以上,可授册宝,居主位,抚养皇嗣,也能得奴才们尊一声‘娘娘’。 而嫔位以下的贵人、常在、答应等低等妃嫔,不作定数,一律以‘小主’称呼,附居别宫,若生下皇嗣,便得抱去阿哥所或者由皇帝为孩子指一位养母。 若能晋封一个有品有册的嫔位,于低等妃嫔们来说,无异于鱼跃龙门。 可当今皇帝不仅日居尚简,对后宫妃嫔的位份封册几乎称得上吝啬。 除了前些日子受封的小佟贵妃外,宫中的四妃三嫔,待在本位上近二十年了,从未挪过脚。空余的三个嫔位,也无增添。 如今,皇帝冷不丁册了一个和嫔,一个良嫔,让原本的四妃三嫔变成四妃五嫔。 规制内的四妃六嫔仅剩一个空缺,可后宫却有一长串巴巴等着跃龙门的贵人、常在、答应们。 其间形式,瞬息而变。 容淖直觉,她等候许久的契机来了。 不顾嘠珞阻拦,坚持与八公主同行去横水小榭参加了皇帝赐给三位新晋位妃嫔的小宴。 这小宴是皇帝亲赐的,随驾畅春园的妃嫔们不看僧面看佛面,无论位份高低,纷纷出席。 就连一直被‘金屋藏娇’的春贵人也借此机会,低调现身人前。 近日周遭风雨多半因春贵人而起,妃嫔们忌讳且鄙夷她的出身,避之不及,三五成群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还不时斜乜她一眼。 春贵人独自坐在近游廊出的角落,玉首微颔,不喜不悲,远观姿态如晨朝白荷,隔得近了,又觉美人妆如芙蓉,水殿风来珠翠香。 八公主被春贵人这身绰约风骨打动,眼神都看呆了。 正好,春贵人也瞧见她们到了,抬眸展颜,眼波流转,袅袅婷婷迎了上来。 八公主小脸一红,抿唇回以一笑。全然把前些日子容淖与宜妃的告诫抛诸脑后,一片热忱与春贵人走到一处去了。 容淖面不改色,跟了上去。 后妃们见状,俱是愕然。 众人皆知八公主偏爱美色的癖好,她笑脸相迎春贵人,尚能理解。 可是……六公主容淖,这位可是出了名的孤僻性子。 平日六公主出门,要么去乾清宫面圣,要么去宁寿宫太后处问安。就算是偶尔心血来潮逛逛御花园,也极少与后妃交集,只做到礼节不让人挑出毛病,闲话半句都懒得应付。她有皇帝撑腰,旁人就算看不惯她目中无人,也奈何不了。 放眼整个后宫,唯一能让这位六公主多寒暄两句的,唯有从前统摄六宫事务的四妃之首惠妃。 就这,也并非是容淖踩低捧高势利眼,而是冲着惠妃与通贵人都出自纳喇氏,算是同宗不同支的族姐妹。 妃嫔们余光瞟着容淖三人所在方向,不时交换个眼神,纷纷猜测容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这六公主素得圣心,今日反常,莫非是从皇帝处得了什么指示,或者探到了什么暗示。 容淖并不在乎旁人明里暗里侧目打量她,越多人注意到她行事反常,越对她搅乱后宫形势有利。 毕竟,疑心最易生暗鬼。 容淖自顾与春贵人和八公主在一处小坐片刻,直到宜妃采仗到来,皱眉使人把八公主唤去身边说话,容淖才独自另寻一处坐下。 容淖端起一盏清茶抿了小口,一口气未歇匀,边上便蹭来一人。 是王贵人。 这位王贵人也是汉女出身,家族不显,其父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江南县令,女儿倒是生得国色天香,婀娜多姿,水乡风韵十足。 她是前几年皇帝南巡时入侍并跟随回宫的,恩宠不衰,接连生下十五、十六两位阿哥。 冲着这两位小阿哥的面子上,王贵人本该是一众低等妃嫔里最有希望晋封嫔位的。 可是……如今莫名其妙册了两位嫔位,都没王贵人的份。 良嫔有生育之功,儿子八阿哥也足够争气,她能上位还算能说得过去。 可和嫔,一个入宫几月的新人,无子傍身,近来恩宠也被春贵人分得大不如前了。 她竟越过那么多有资历,有子嗣的妃嫔上位晋封了。 不仅王贵人想不通,所有人都想不通。 都在揣度着,皇帝册封妃嫔,到底是讲究什么依据,总不可能突然心血来潮。 眼看只剩下最后一个嫔位,却有无数妃嫔虎视眈眈想要争相上位。 王贵人旁的不说,为了亲养她那两个送去阿哥所的儿子,也想搏一把,晋个嫔位。 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后宫其他眼馋晋位的低等妃嫔,王贵人平时日日处着,心中有数——谁不值一提,谁得多花心思。 唯有六公主容淖的生母通贵人,她拿不准。 通贵人多年不去燕喜堂等候翻牌子,失宠是人尽皆知之事。 可通贵人却安安稳稳住在从前朝起,便素有‘宠妃寝宫’的承乾宫十多年,女儿虽说毁了容,但并不影响君父疼爱,比许多阿哥们出入乾清宫面见皇帝的次数还多。 母女两日常宫份更是厚待,专门从皇帝私库补贴,只比四妃略低一筹。 如此种种特殊优待,若哪日眨眼间通贵人突然填补上去最后一个嫔位,也不无可能。 王贵人心中拿不住数,本就忐忑。 这不,正好瞧见容淖举止反常,主动接近春贵人,更让她警惕顿生。 “难得见六公主出来走动,公主身子可大好了?”王贵人一口吴侬软语,未语先笑,“前些日子我还想着前去照水阁探病,陪公主叙话解闷,但又怕打扰公主静养,怠延病情,好心办坏事。不过,瞧着公主与八公主姊妹情深,形影不离的亲热模样,想必这些日子同住照水阁,处得还算不错。” “多谢贵人记挂。”容淖冷淡应道,视王贵人言语中的试探如过耳风,不作反应。甚至再次端起了茶盏,大有送客的意思。 王贵人见她避而不谈,更觉其中大有隐秘,佯装看不懂容淖的嫌弃,不死心继续试探。 “方才我见公主与春贵人相谈甚欢,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能否请公主成全?”王贵人故作为难望向容淖。 “不能。”容淖果断拒绝,漠然道,“明知是不情之请何故要为难人。” “……”王贵人一梗,余光瞥见几个妃嫔捂嘴偷笑,分明是在嘲她自取其辱,眼都气红了,盈起一层水雾,越发显得楚楚可怜,咬唇讪讪低语道,“嫔妾并非是刻意来为难公主的,实在是别无他法。” “公主知道的,放眼这阖宫妃嫔里,别的姐姐妹妹都是满蒙旗人,只有我是汉女,异类一般。如今宫中好不容易又多了一个汉人姐妹……” 王贵人暗示性的往春贵人的方向轻瞥一眼,用只有容淖能听见的音量柔声道,“实不相瞒公主,我一直有心与她接触。可前些日子那情形,除了皇上旁人都见不到她。” “今日我倒是见到她人了,可她一直坐在偏僻角落,一副不与人结交的超凡绝尘模样,我实在不敢上前搭话。方才我见她对两位公主态度和缓,本想请八公主代为引见,可八公主被宜妃娘娘叫去说话了,我不敢前去打扰,只能厚颜请公主引见一二。” 王贵人说来说去,还是在明明暗暗试探容淖与春贵人之间,是否有潜在联系。什么引见,不过是托词。 “除去相互见礼,我并未与春贵人过多寒暄一句。”容淖眉梢微挑,面无表情道,“王贵人若真想认个姐姐妹妹,有对我长篇大论的功夫,不妨去到春贵人面前,你如此情真意切,她必不会拒人千里。” 这位王贵人是这么些妃嫔里,第一个贴上来试探容淖的。瞧着是个心浮气躁,沉不住气的蠢材。但她一个出身低微的汉妃,却在阴谋诡谲的后宫中,平平安安生下了两个皇子,并明里暗里照拂,养大立住。用膝盖想,也知此人绝非是面上这般愚顽的简单角色。 “如此……”王贵人伏低做小试探容淖这小半天,见容淖仍旧水泼不进,憋屈得紧。奈何容淖有皇帝撑腰,她奈何不了,只能讪讪铩羽而归,“多谢公主提点,我记下公主的情了。” 王贵人笑脸僵硬,忍怒起身欲走。 “不必。”容淖神色悠闲,不咸不淡道,“对了,王贵人若真心与春贵人相交,最好莫要提及什么同为汉女之事。众所周知,皇阿玛新册的春贵人,乃是满人伊尔根觉罗氏。” 王贵人脚步一乱,惊色难掩,不敢置信去看容淖。 可容淖已低下头,自顾摆弄起桌案上的茶具。 一时间,王贵人越发惊疑,欲言又止。 六公主方才言及春贵人移花接木到身上的姓氏出处,是随口一提,还是另含深意。 若是六公主嫌她聒噪太久,烦人得紧,故意拿圣旨说事,堵她两句也就罢了。 可若另含深意——难不成是六公主从皇帝处察觉到,等这阵子的流言蜚语被时间抹平,春贵人将来大有前程,不容非议,以免再次牵连到皇帝身上去。 所以,春贵人只能是伊尔根觉罗氏! 假如春贵人当真大有前程,占去最后那个嫔位,那她又该何去何从?继续憋憋屈屈在贵人位置上蜷缩一辈子,连想见孩子一面,都要上下打点。 疑心生暗鬼,王贵人觉得容淖肯定是故意向自己透露消息的。 事有反常即为妖。 素来低调,从不显山露水的六公主突然玩弄手段,意欲何为? 难道是打算借她的手,先行扳倒春贵人,然后趁她与春贵人鹬蚌相争,两败俱伤,扶持通贵人渔翁得利。 王贵人深深看了容淖一眼,心中有了盘算,眸中划过一丝势在必得的亮光,浅浅扬起笑脸,袅袅娜娜走开。 ——一个长在福窝里的小丫头片子,何为风雨尚没亲历过,便想仗着几分小聪明,稳坐钓鱼台,真是可笑。怕是算计一场,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聪明反被聪明误。 容淖捕捉到了王贵人转身见不经意流露的得色,心知赴宴的目的达到,又略小坐片刻,便先行回了照水阁。 其实,早在赴宴之前,容淖并未真切设想过去算计谁,才能使自己利益最大化。她只是打算推波助澜,让乱局更乱,然后见机行事。 王贵人心思不正,主动送上门来,便怪不得她了。 小宴当日的傍晚,钦天监终于推算出了十日之后,正是宜奉圣驾北巡的吉日。 十日,不算长,也不算短。 以王贵人的手段,估计很难在北巡之前让一切尘埃落定。 毕竟,她对上的可是春贵人。 一个能凭一面之欢,迅速把身份从低等汉人臣妻转变为宠妃的女人,怎会是好相与之辈。 容淖一脸平静的替自己把着脉,分神忖度起自己该如何适时的帮王贵人一把。 脉把完了,办法也想出来了。 容淖随手替换掉药方里的几味药,支开嘠珞去重新配药。 然后,迅速取出一枚细长的银针,刺进自己的左前臂掌侧的手厥阴心包经穴,止住那股不知从何时起,如梦魇一般无时无刻不在纠缠她的撕扯感。 ------------- 10 第 10 章 容淖未过多窥探王贵人究竟使出了什么招对付春贵人,左右畅春园内宫就这么大点地方,任何风吹草动都藏不过旁人耳眼。 不过三五日功夫,当宫人交相议论起王贵人好命,再次遇喜的消息时,容淖便知,王贵人与春贵人之争,高下已现。 上次小宴容淖见王贵人,观其面容,未显孕相,就算遇喜,那日子定然极浅。 如此,一切倒是理得通畅了。 王贵人并非浅薄愚钝之人,当日却表现得那般沉不住气,想来是凭着诞育两胎的经验,早早觉察出自己又遇喜怀胎了,所以急着上位封嫔,以免三历母子分离之痛。 宫中多诡谲,婴孩存活格外不易。 就拿如今的大阿哥来说,他名为长子,实则并非皇帝头生之子,而是皇帝的第七个孩子。 因大阿哥上头的六位兄姐尽数早夭,他这才上玉牒、入序齿为长子的。 而且,据闻大阿哥幼时也险些夭折,后来送到宫外臣子家中养了几年,立住了才接回宫中的。 王贵人已生养过两位小阿哥,深知在宫中为母不易,故作迟钝,小意隐瞒孕事,肯定是打算时满三月,胎像坐稳后再行上禀。 可如今不过几日功夫,王贵人身怀有孕的消息便被张扬得人尽皆知。究其因由,八成是王贵人在与春贵人这场暗斗中败北,只能靠肚子里那块肉作为退路,保全自身。 容淖听闻王贵人遇喜的消息时,正左右手对弈,轩窗迎风,茶香萦室。 棋局已到最后抢‘劫’的关头,她左手轻落一枚紫晶围棋子,顺利将‘劫’占为己有。 输赢已见分晓。 容淖兴致缺缺扔下残局,吩咐嘠珞,“挑几样近日御赐下来的首饰绫罗送去当贺仪。对了,王贵人胎像未稳,此时殿外必有太医轮值照顾龙裔,记得让太医把贺仪过过眼。” “呃……”嘠珞欲言又止,余光扫见容淖神色恹恹,终究没有多言,只心中越发中诧异,公主近来行事越发古怪,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 她们与王贵人关系平平,何至相赠贵重的御赐之物为贺仪。 - 王贵人沉脸歪在贵妃榻中,不停抚摸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一呼一吸尽是浊燥,如饱经摧残的花儿,蔫头耷脑。 她输了。 颓势迅疾且毫无还手之力。 小宴那日,她受六公主启发,打算来一出借刀杀人。 趁春贵人根基未稳,果断出击,以绝后患。然后再想办法把锅暗中嫁祸给六公主,拉通贵人下水。 如此,一箭双雕。 唯她得利,从此再无争位威胁,封嫔指日可待。 未曾想,偷鸡不成蚀把米,刚出手便险些把自己搭进去。 若非她以腹中龙裔留作后手,此番怕是得倒|血|霉。 春贵人那个文疯子,为避开她的算计,不仅敢在谈笑间面不改色割下自己一块肉,以求破局;甚至还拖着一身血并不医治,算计好时机,等来了皇帝。让皇帝亲眼目睹她言辞无状,咄咄逼人,戕害嫔妃。 鲜|血|淋|漓的场景太过刺激;雷霆震怒的皇帝更是骇人;外加前路未卜的恐惧…… 王贵人闭目沉吸几口气,后脖颈那股凉飕飕的感觉挥之不去,胃里突起翻江倒海,干呕不止,暴戾撕扯碎柔美的面相。 当务之急,已不是谋划封嫔,而是得尽快设法在皇帝面前弥补她‘戕害妃嫔’之过。否则,腹中孩子落地之日,便是她彻底失宠之时。 外间传来宫人小心翼翼禀事的声音,是六公主打发人送遇喜贺仪来了。 说已按公主交代,当面由太医验过,安全无虞,问她可要过目。 “拿进来!”王贵人狰狞一张娇颜,强忍不适,冷眼一一打量过容淖送来的首饰绫罗。 全是从皇帝私库里拿出来的好玩意儿,连礼盒角落里最不起眼那支缉珠蝴蝶簪,亦品相上等,质地粹纯,由十四种宝石攒成,栩栩如生。 王贵人来回摩挲缉珠蝴蝶簪,面沉如水。 这是她第三次遇喜,前两次六公主所赠贺礼十分寻常,毫无特色。 这次,六公主却一反常态,送来了一水儿贵重的御赐之物。 首饰绫罗等皆为外物,又不入口。且因制作工艺精巧,成品娇贵,若真起坏心思内里藏妖,想要伪饰复原,掩人耳目,绝非易事。 饶是如此,六公主还是指明需先由太医当面验看,交割清楚。 这般细致周全,又恰逢如今这关头,由不得王贵人不多想。 ——转赠御赐之物,并非六公主阔绰,而是震慑。 或许,六公主早已洞悉她居心不良,为防她在贺礼上动手脚,贼喊捉贼,索性以御赐之物相赠,并嘱太医当面查验。 她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朝记录在册的御赐之物上做手脚,冒犯天威,引来彻查,自寻死路。 王贵人扶住钝钝生疼的脑袋,她想不通,自己究竟是何处露了马脚,才教六公主一眼看穿的。 为防授人以柄,她下手算计春贵人前,甚至未敢过多布置。需知,越是矫饰周全,越易落下疑处。 六公主心窍玲珑,谨慎提防至此,她算是领教了。 幸好,她未依计同时招惹上狠绝如美人蛇的春贵人,与面上不显山露水实则深沉莫测的六公主,而在初出手时便被春贵人摁趴下了。 否则,若引得二人联手共击之,那后果岂止是被皇帝怒叱、责令思过这般简单…… 一时间,王贵人百味杂陈,竟由衷升起几分隐秘庆幸,下意识摸上未显怀的肚子,沉吟片刻,灵光一闪,计上心头。 - 北巡前三日,宫人开始张罗归置行李。 虽是乱中有序,但里里外外来往不绝的人影也足够扰人清净了。 难得天际不见晴阳,乌云西坠,夏风呼啸,有暴雨将至的前兆。 容淖带上嘠珞,到照水阁附近一处僻静的修竹水榭里品茗躲闲,打算静赏今夏第一场消暑疾雨。 熏泥小炉,备具煮水,赏茶温杯。 嘠珞入宫多年,性子鲁直未改,茶艺倒大有精益,‘投洗冲’三道做得赏心悦目,淡碧水柱斟入公道杯,悠然如兰桂齐芳。 容淖指尖追逐一抹轻烟描摹,悠然转向朝水榭之外的大丛茂密竹林,忽然扬声,不疾不徐提醒道,“已到分汤了。” 先圣有言,不患寡而患不均,是以品茶有公道杯分汤一说。 斟茶分汤讲究先客后主,从左往右。 ——客人。 这犄角旮旯哪来的客人。 嘠珞分汤的动作一顿,抬头。 只见九曲回廊外,竹林深处,悠悠闪出一道人影,仙姿佚貌,绰约清极,恍若天人。 “五公主!”嘠珞双眸圆瞪,不敢置信。 容淖微扶髻上流苏,借势掩住眸中一闪而过的错愕。 她意料之中的‘客人’,可不是五公主。 五公主面无表情行入水榭,径直落座容淖对面,毫不见外执杯品茗。 “……五姐是为画像而来的吧。”除开血脉亲缘,容淖与五公主之间的关系极为单纯,四字便可囊括——互为利用。 先前作为五公主替容淖打听旧事的交换,容淖曾答应为五公主去画舜安颜的长相,奈何中途变故丛生,后又病倒数日,并未遂意行事。 自容淖闭门静养后,再未见过五公主,也未听见五公主只言片语催促。是以,今日五公主背着人找上门的意图,根本不必花心思猜测。 “我应承之事从不视以妄言,只是近来变故颇多,还请五姐宽宥几日。”容淖微不可察往竹林扫了一眼,顾忌五公主颜面,有意含糊其辞,不欲让藏身竹林里的人偷听到五公主的少女心事。 怎料,五公主开口便自己把底掀掉了。 “画像省了,他不配。”五公主垂眸静观最末一泡茶色,氤氲水汽为清傲少女模糊出几分柔和。可她言语间毫不掩饰的讥诮,与这一瞬展现出来的单薄,背道而驰,似笑非笑扯唇。 “你静养多日不曾在皇阿玛面前露脸,有一事可能不知——是我求皇阿玛让他南下任采诗官的。不为躲避眼下丑事,养精蓄锐静待来日上达天听,风光返京;只因江南风花雪月好,浮尘易惹身。” “……”容淖闻言,明显惊愕。醒神之后,微微一哂,既觉意料之外,又觉情理之中。 五公主目下无尘,枝头抱香寒梅一般的清高人。 她既知晓舜安颜荒唐,便不可认命自甘吹落北风中。 是以,故意迂回行事,把舜安颜弄去南方,任他沾染一身风尘烂事。 届时顺理成章提及退亲,天下口舌只会耻笑舜安颜不识好歹,秉性风流;而不会嘲弄君王金口玉言的赐婚,轻易改弦更张。 “五姐主意极正。”容淖一本正经赞道。 “少与我来这一套。”五公主轻飘飘道,“我来是想问你,是否真心钟意策棱,甘愿远赴塞外漠北。你若不愿,我可替你和亲。” “咳咳……” “哐当——” 五公主语出惊人,容淖吓得一口茶呛到嗓子眼里,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嘠珞呆若木鸡,只听一声脆响,手中茶壶摔成一地碎瓷。 “五……五姐,我先送你回去歇着吧。”容淖咳嗽未止,已火急火燎要带五公主离开。 就很离谱,每次她与五公主说起奇奇怪怪的话题,总免不了被人扒墙角。 “我没生病,也未中邪。”五公主姿态端凝,“我仔细思虑过,就算没了舜安颜,以皇玛嬷与皇阿玛对我之爱重,必会替我另择京师望族子弟为婿,保我一世安稳尊贵。京都富贵窝里出来的爷们儿德行,端看舜安颜也现了七八分,他还算是皇阿玛千挑万选出来的。” “我前半生虽是困束深宫但享尽万千宠爱,若后半生注定裹足内宅与这般男子纠扯收场。那人世这一遭,当真荒谬可笑。” 五公主轻嗤,下颌微扬,那弧线犹如傲气睥睨的白天鹅,“与其如此,我更愿遵循‘南不封王,北不断亲’之祖训,仿效先辈帝女,和亲蒙古,肩挑一国公主职责。” 这一刻的五公主,褪去清高寡漠的皮囊,热忱滚烫得如点将台上挥斥方遒的将士。 容淖眼神微闪,狼狈避开五公主熠熠生辉的眸瞳。 活在朗日下的人,总认为所望远方皆披光芒万丈。 殊不知,浮世万千,各覆表象,一叶障目。 恍然间,这些年往来乾清宫面圣的光影游掠眼前。 容淖无意识抬手去摸自己的脸,斜红敷粉凝在指尖,半分涩然。 “五姐。”容淖抿唇,掩下复杂挣扎,终是正色道,“不是每位帝女,都能活成初唐的平阳昭公主。纵观古今史册,千载光阴,朝代更迭,她是唯一一位当过公主的将军,也是唯一一位以军礼殡葬的女子。” 平阳昭公主乃唐高|祖之女,率领一支‘娘子军’,东征西讨,为唐朝建国立下汗马功劳,其智计勇武,不输男儿。她之一生,是真正的生荣死哀。古往今来,再无帝女能与之比肩。 容淖紧接着,以最平和的姿态,谈及最现实的境遇。 “我朝帝女,无建功立业之机,一生大成皆在为父为民远嫁和亲,稳固外族。但真正落下功绩的,迄今并无一人。瘗玉埋香于塞外草原,骨肉分离终生不见,到头来不过得了史书一笔带过。下降京都,此乃今朝公主梦寐以求之事。五姐若为一时意气走上歪路,来日未免抱憾。” 五公主秉性倨傲,却不心盲武断。以她与容淖的关系评判,容淖这席话实属交浅言深,有冒犯之意。但她听得出容淖句句劝告,发自肺腑,是以并未动怒。 “你方才说起李娘子是‘当过公主的将军’,而非‘当过将军的公主’。想来也明白这二者之间说法差之毫厘,其意却相距千里。” 五公主目中清明,郑重又执着。 “将军威于金戈,公主仅贵出身。我自然清楚我与平阳昭公主不能比,本朝谨守风气更不能与唐时热烈相提并论。我做不成轰轰烈烈的李娘子李将军,能堂堂正正不负公主之名,帝女之责,也不枉落于金玉凤凰窝一遭。” 容淖自认算不上什么好心人,劝告五公主,实乃思及这十余年‘得君看重’的经历,情之所至,一时冲动。 见五公主铁了心意愿和亲蒙古,她也懒得多言。 念起自己还有正事未办,果断抽离情绪,敷衍打发道,“五姐高义。但五姐能否得偿所愿并非你我言谈间便能决定,还是先去找皇阿玛、太后、德妃几位说道商议吧。” 这几位若舍得五公主和亲蒙古,除非天塌下来,被砸坏脑子了。 五公主前一瞬还沉浸在光伟前路中,连带看容淖都顺眼了两分。下一刻便被变脸比翻书还快的容淖毫不留情拖回现实,颇为扫兴。 她睇容淖一眼,拂袖离去前,冷冷甩下两个字,“燕雀!” 容淖恍若未闻,确定五公主离开后,捏杯敲击石桌,响声清脆,“可以出来了。” 竹林窸窸窣窣一阵,片刻后,王贵人颠着一双小脚,护着肚子,谨慎跨过层积的落叶行来。 嘠珞再次目瞪口呆,咽了咽嗓子,愣愣道,“公主,这竹林不会还藏了人吧?” “说不准。”容淖半真半假应过,莞尔笑开,打发她离开,“眼看这雨要落下来了,你回去取雨具来,我正好与王贵人说说话。” 嘠珞不放心,但拗不过容淖的固执,只得一步三回头离开。 王贵人入得水榭,相互见礼间不动声色打量起容淖。默了默,兀自镇定开口,“我与公主从未通过音信,却不约而同现身此处相见。个中因由你我都心中有数,这默契既已达成,多余闲篇我便不扯了。” 她背着人出来一趟着实费力,别无闲暇耽搁。 容淖抬手替王贵人倒了一盏茶,一语双关散漫道,“请。” 近来养病无事,容淖把利弊衡量得极清楚。 指望五公主探听陈年旧事确实稳妥,但效率太低,她耗不起。 与其如此,不如借由不安分的妃嫔,翻出波浪,搏把大的。不止效率高,说不准还能借此给通贵人多留一条路。 所以方才见五公主时,她都懒得费口舌问起五公主情形如何。 “我知公主有心扶通贵人上位,实不相瞒公主,无论前面挡的是通贵人也好,春贵人也罢,这四妃六嫔里的最后一个嫔位,我势在必得。” 王贵人轻抚小腹温声作愧对状,“我本无意与公主争锋,奈何人活一世,七情六欲缠身,既是束缚更是鞭策——公主乌鸦反哺,我是为母则刚,个中道理何其相似,公主定能懂我心思。” 容淖淡品清茶,不为王贵人的温言软语所动。 王贵人讨了个没趣,面显讪讪。两次交道打下来,她隐约能觉察到容淖软硬不吃,懒怠应酬,未免弄巧成拙惹得容淖厌烦,踌躇片刻,索性开门见山袒露自己的野心与颓势。 “我今日前来,一为向公主表明志向,以免日后摩擦误伤;二为请公主与我通力合作——新入宫的春贵人工于心计且野心蓬勃,绝不满足区区一个贵人位份。几日前,她才摆过我一道,害我为皇上厌恶。依我看,有碍她向上爬的宫妃,怕是一个都逃不掉。如今,少了我在前面顶雷,她下一步该是轮到通贵人了。公主一心为母,合该多考虑一二。” 王贵人避重就轻,闭口不提是她先去招惹春贵人的,奈何手腕不够,孽力回馈。 只挑着春贵人不安分说事,不动声色把容淖往己方阵营拉扯。 容淖心知肚明,并未拆穿,漫不经心道,“既是合作,双赢才是皆大欢喜。你得嫔位,我得什么?” 王贵人毫不犹豫道,“方才公主与五公主那番对话我也入耳一二,只要公主肯助我一臂之力,来日不论公主是否和亲远嫁,我的孩儿都将是通贵人在宫中的依靠。” 容淖不置可否翘唇,笑意寡淡分明。 若王贵人得偿所愿获封嫔位,那万没有把高位妃嫔的孩子抱养低位妃嫔充裕膝下,以作倚靠的道理。 “贵人画这饼,未免太虚了,我可没有给人抬轿的兴趣。” 局势顿显僵持。 王贵人迎上容淖散漫的眼神,心中直打鼓,赶紧描补,“公主必定觉得我是在做白手买卖,可这四妃六嫔只空余一个位置,我也为难。倘若公主着实放心不下,我可在此立下毒誓,终生以护通贵人周全。” “眼前分明有路,贵人却让我去指望天道轮回报应。”容淖嘲弄一笑,起身欲走,“如此诚心不足,这合作不提也罢。” “公主留步!”王贵人娇柔蹙眉,能屈能伸,“我出身微末,不若公主见多识广,脑子灵活,还望公主指点一二。” “贵人当真不知,还是在等我点明?”容淖悠然回眸,审视道。 少女靡颜雪肌,容色盛极,立在满庭摇曳竹影中,如七月无穷碧波池间横生出的一株妖莲。 摄人覆表象,气势造根骨。 王贵人眉心一跳,容淖言至于此,她不敢再藏着掖着,舍下最后几分犹豫,为难咬牙道,“公主所谓的路,是让我去从已正式受册的四妃五嫔中,撬一个位置匀给通贵人吧。” “公主真是高估我了——我这般的出身,纵然育有两子,在后宫仍处处被看轻,步步遭限制。否则,我今日又怎会连对付个新入宫的贵人都不称手,只能厚颜求到公主头上来。” “没有一帆风顺的金贵命,要么臣服庸碌,要么赌|性|相|搏,这个道理贵人应该明白吧。” 容淖不以为意道,“只要站对了阵营,顺势而为,芝麻小吏尚能观嘲丹书铁券的铁帽子王爵大厦倾颓,削为阶下囚。后宫里的高位妃嫔或占恩宠,或持家世,面上尊贵,实则身如浮萍,生死荣辱皆系君王一念之间的事罢了。贵人整日汲汲营营,难不成如此迟钝,连宫中有起伏涟漪扩散都看不分明……” “公主言下之意是后宫局势要变,让我适时推波助澜,以求获利?”王贵人心思细密,旁人一个动作她都能揣度半晌。听罢容淖这番似是而非的话,她已自发代入近来后宫发生的桩桩件件大小事中,一时间衍生出无数猜测,骇然追问,“所以,皇上究竟要动……谁?” 容淖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王贵人见状,愈发难安,急切追问,“可是四妃之一?” 容淖依旧不做声,只眼皮极浅的抖了一下。 王贵人目光如炬,霎时肯定了自己的揣测,喃喃道,“难怪皇上突然封了沉寂多年,从未得过宠的小佟氏为贵妃,位居后宫之首,原来意在打压旁人……公主与小佟贵妃同住承乾宫,可知皇上此番为何选中了她?她纵出身高贵,但后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家世出众的妃嫔。” 王贵人自前几日被皇帝叱责后,一直忐忑难安,唯恐就此失宠。如今偶然窥破几缕‘天机’,大有拨云见月之惊喜,自想趁机摸索透彻皇帝的心思用意,届时顺水推舟,适机展露自己的‘善解人意’,愉悦圣心,重获宠爱。 “许是怜她受了十余年的连坐之过。”容淖生硬道,面色不知何时冷了下来。 王贵人犹擅察言观色,见状,满腔热切被浇灭大半,后知后觉想起一则宫中传言,面露古怪。 ——据闻六公主幼时为小佟贵妃的嫡姐,当年的孝懿皇后抚养。后来,六公主在南郊种痘所意外毁容后,孝懿皇后嫌她丑陋恶心,前途无望,转手便把人踢回给了生母通贵人抚养。 六公主从此怨上了孝懿皇后,连带也厌恶孝懿皇后的妹妹小佟贵妃。二人虽同住承乾宫,却从无来往。 六公主不甚清楚小佟贵妃之事倒也说得过去,但为何提及小佟贵妃沉寂多年的因由,六公主敢那般笃定其是受了‘连坐之过’。 连坐之罪多由家族、友邻牵扯。 放眼阖宫上下,能‘连坐’到小佟贵妃头上的,只有已故的孝懿皇后。 ——莫非是孝懿皇后崩逝前曾犯下大错,甚至一度波及到四妃身上,惹得皇帝忌讳恼怒,连坐后来入宫的小佟贵妃冷遇数载。 如今多年过去,故人归尘土,生者忆旧情。 孰对孰错,已不重要。 要紧的是,皇帝如今的偏向。 若真如此,一切便说得通了。难怪皇帝会突然册封小佟氏为贵妃,让其一跃居于四妃之上。 说到底,不过是活人褪色,死人若初。 王贵人眼神微闪,悄然划过一丝得色,这一趟真是走得值。 她已从容淖古怪的态度与只言片语中,抽丝剥茧,抓出了关节所在。 只需完全弄清当年之事,何愁摸不准皇帝心意,顺势而为。 王贵人心中有底,便不再追问容淖旧事,徒惹讨嫌,只志得意满跟容淖达成同盟,“多谢公主指点迷津,往后我定与通贵人共进退。” 容淖面色仍旧不好,客气话都不乐意多说一句,闻言只微微颔首表明自己知道了,转身欲走。 王贵人再次叫住她,“公主,纵然我们已摸索出了大局走势。但事有轻重缓急,眼前便横着个拦路虎春贵人,你看该如何是好?” 容淖蹙眉忍怒,似笑非笑斜睨王贵人一眼,“怎么,你已在我这处得了把好‘刀’,还指望差使我去执刀,替你披荆斩棘?想要彻底把我与你绑在一条船上,你还真是煞费苦心。” 王贵人的小心思被毫不留情戳穿,尴尬又局促,“不敢不敢,公主言重了,我知道该如何行事了。春贵人爱往上爬,我便送她往上爬,最好爬到……” “你该回去了。”容淖冷然打断。 王贵人赔笑离去之前,不动声色瞥了容淖一眼。见容淖唇角紧抿,粉面含霜,心中大定。 于她而言,容淖反应越激烈,今日得到的消息越保真。 做戏做圈套,容淖一直等王贵人的身影彻底消失,才长吁一口气,卸下怒气冲天的面具,精疲力竭往水榭廊椅一歪,阖目按压突突直跳的阳穴,缓和精神。 编瞎话太费心力了。 很突然,有氤氲热气携裹沁人茶香荡散在容淖鼻息间。 容淖轻嗅,应是一盅热茶递到她了面前。 可取雨具的嘠珞,分明还未回来。 容淖睁眼,接过茶盅,并不入口。只以审视的目光自下而上,划过鹰视狼顾,一派野性的年轻男子。 又是他。 策棱。 嗔——还真来监视她了。 上次在山亭,容淖已领教过策棱来去无影踪的本事。对他当下悄无声息现身修竹小榭并不意外,甚至颇有闲趣,倚廊平和问道,“你是什么属相?” 容淖表现得太平静自然了,恍然似全不介怀上次山亭相见,两人曾不欢而散。 策棱心中稍定,虽觉容淖询问生肖莫名其妙,还是认真作答,“属鼠。” “哦。”容淖了然模样,点点头,“难怪!” 策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犹带几分局促,追问,“难怪什么?” “难怪这般无孔不入。”容淖阴阳怪气,翻脸比翻书还快,劈手把茶盅掷上石桌,茶水撒了一地,沉声怒叱,“轻车都尉,看来你是当真不知何为君臣尺度!” “……”策棱盯着沾湿的靴尖,后知后觉悟到,这姑娘的性子从小到大就没变过,活脱脱一个小记仇精。 “五公主的话我都听见了,舜安颜那事,是我误会你了。”策棱头疼拧眉,干巴巴解释,“而且,我在此处,不是为监视你的。” “我与外男清白与否,用不着你来评判。”容淖斜乜而视,冷笑道,“还有,你这满袖青味,分明是在竹林中藏身许久才沾染上的,还敢说不是监视!” 方才策棱给容淖递茶时,容淖嗅到袅袅茶香中夹杂一股不甚明显的青味。上好的白茶应浓淡适宜,清鲜爽明,柔滑回甘;次品白茶则香淡而青味重。 嘠珞茶道老练,冲泡前选过叶,入壶的茶叶绝不可能出现掺次情况。那青味来源的唯一解释,便是策棱身上带来的。 容淖一番有理有据的分析指责,听得策棱眉心直跳。 他一直以为小姑娘只是无意间歪了苗,留意扶正便可。今日林中窥见,才知这姑娘着实歪得彻底,浑身心眼儿,刺猬一般。 事无大小,皆能惹她思虑介怀,为她手下搅拨。难怪多年来,身子不甚康健。 策棱想到上次自己轻率出言劝她,惹她厌憎讥嘲之事。审时度势,歇下再次规劝之心,只言简意赅道明自己今日出现在此的目的。 他乃负责畅春园卫戍的副统领,平日排班轮巡之时,难免对容淖住的照水阁周遭多留意几分。 这一留意,便注意到王贵人宫中一名不起眼的跑腿太监,连续几日打着各种名堂,在照水阁附近晃悠,似有意无意在盯照水阁的一举一动。 策棱察觉有异后,并未立刻发作,选择按兵不动,打算等那小太监露出马脚时,抓个现行。 今日,容淖一脚方才踏出照水阁往修竹水榭来,那小太监便一改悠闲,火急火燎跑走了。 策棱拿不准小太监究竟受谁人指使,意欲何为。 因这内宫隐晦纠葛太多,事情未露真章之前,不便大张旗鼓闹出动静。遂亲自到藏身水榭旁的修竹丛,防范有人对公主图谋不轨。 谁知…… 策棱瞥了容淖一眼,神情格外复杂。 ——对公主心怀鬼胎的歹人没捉到,倒是把心怀鬼胎活脱脱像个奸猾小人的公主抓了个现行。 还能如此! 为何她每次使坏,总免不了被人‘见证’。 容淖与策棱大眼瞪小眼,气氛一时间颇为尴尬。 两次相处下来,策棱已领教过容淖尖锐古怪的脾性,见她沉不应声,怕她下一刻便恼羞成怒,又竖起一身尖刺,闹个不欢而散。 索性准备先行离去,避免摩擦。 策棱行至水榭檐下,正巧孟夏的第一场急雨铺天盖地坠了下来。余光扫见廊椅中的人影,正不适的往廊柱下缩,窝成细骨伶仃一小团,躲避飘雨斜风口。 策棱心念一动,脚步顿住,脑子还未反应,嘴中已脱口而出一句警醒,“我不探究公主图谋为何,但与王贵人联手一事,还望公主三思。” 纵然策棱已亲眼目睹容淖搅弄风云,心知肚明这姑娘面柔心黑,绝非善茬。但记忆中种痘所那个浑身小奶膘的天真稚童印象太过根深蒂固,一时无法转圜。 见不得她遭殃可怜,总想护着她。 “春贵人身上,有一块小张大人情到浓时,仿效天水一朝文人风行,施以针笔纹刻的雕青。几日前,王贵人曾以这块雕青做文章,直指春贵人悔入深宫,思慕前尘,欲在内宫偷会故人。春贵人断尾求生,当场割下纹有雕青的皮肉,以证清白。皇上下了禁令,此事不许外传。” 策棱身为御前侍卫,对皇帝身侧之事都略知一二。此番违背皇命,告知容淖隐事,旨在提醒。 王贵人与春贵人两人。 一个状似卑弱,实则毒辣,出手便是杀招; 另一个更是狠绝,审时度势,毫不犹豫削掉自己一块肉,永除后患。 都不是好相与之辈。 与之为伍,如与虎谋皮。 与之为敌,如斗贪狼。 容淖意外得了提点,偏头认真望向策棱。黑瞳水眸如深秋山谷之巅,最为寂寥的月,静默深邃,直指人心。 四目相对,容淖缓声坦然,“多谢。” 策棱眼中划过一丝‘孺子可教’的欣慰,绷脸离开。 凭容淖道谢时的诚恳态度,策棱私以为她肯定把自己的劝告听了进去。 谁知,当日下午,等他再次巡视过照水阁附近时,发现修竹水榭只剩下一座光秃秃的小榭突兀立于天地间,修竹丛已被伐尽。 打听过才知道,是六公主嫌修竹丛林遮遮挡挡景致不好,还招惹‘蚊虫’,让人全给砍了。 “……”策棱面无表情盯住幸存的小榭,被敷衍的挫败涌上来,握刀的手绷出青筋。 什么坏小孩,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11 第 11 章 鉴于近来几次碰面,策棱不惜顶冒犯之罪屡屡出言劝诫;有意无意流露出来的‘恨铁不成钢’神情;以及针对王贵人等人是好是恶的善意提点,容淖约摸能窥透策棱的心思。 十一年近在咫尺,音信互闻,却绝不谋面的光景,无限滋长了策棱兄弟对她的愧疚歉意甚至同情。 但凡策棱兄弟良心未泯,都会想法设法弥补她。 这不,赶巧。 故人乍然重逢,策棱便发现她‘误入歧途’,权势熏心,好弄手段,诡谲阴暗,全无幼时憨稚可爱。 拯救一个‘迷途少女’不彻底沉沦黑暗,把人拉回阳光大道上,匡正一生行迹,属实是个弥补的好契机。 可惜,容淖打心眼儿里嫌弃由真真假假现实包裹催长出来的愧意,沉重且虚伪,不乐意接受,甚至连多听一句都嫌烦。 一番惺惺作态,把策棱敷衍得爽快离开,转过脸便让嘠珞差小太监把那一大丛修竹林伐光解气。 嘠珞近来看惯了容淖的反常,闻言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一边在心中思忖那人今日便该到了,一边顺口禀事。 “后日是弘昱小阿哥的四岁生辰,大福晋的请帖方才送到,说只在正日子办一场小宴,请些亲近眷属,邀请公主前往。公主,我们该送什么贺仪?” 弘昱是大阿哥与嫡妻大福晋连生四女后,千辛万苦得来得嫡长子,宝贝非常。按理,他的生辰马虎不得,肯定会大办一场。依照皇家办宴的规矩,前一日宴朝臣官眷,正日子宴皇室宗亲,后一日宴门客忠仆。 奈何今年弘昱的生辰正巧是御驾北巡的前一日,此时大张旗鼓庆祝,等于抢皇帝风头,大阿哥又不傻,所以决定只在正日子设小宴,邀亲近的皇室宗亲|热闹热闹。 自古以来,不管哪宗哪族,皆是重嫡重长,皇家更是如此。 在今上存世的十六子里,最为看重的便是庶长子大阿哥,与元后嫡出的二子皇太子。 皇太子大婚多年,并无嫡子,倒是个有几个资质平庸的庶子,不过这身份到底是差了一层。 如此相较,大阿哥家稚龄天真,玉雪可爱的嫡长子弘昱便显出来了。 嫡子所出庶子,与庶长子所出嫡子。 这二者之间,就算是英明如皇帝,也很难板板正正把一碗水端平。 弘昱时常被抱去乾清宫皇帝膝下共叙天伦。 容淖出入乾清宫的次数多,皇帝无暇顾及弘昱时,大多是她在领着孩子玩,相差十几岁的姑侄两,处得亲|热。 弘昱生辰那日,容淖肯定会亲自出席,这贺仪自也该多花几分心思。 按嘠珞的想法,“这宫里个个都是四只眼八只耳,几日前公主送给王贵人的遇喜贺仪贵重不菲,如果送给弘昱小阿哥的差了,难免惹人背后口舌。但咱们此番出宫,随行并未携带适宜赠送孩童的贵重物什。公主,不如把你那套龟游荷叶笔洗送给小阿哥吧,反正你平日也不爱用。” 嘠珞口中的龟游荷叶笔洗是个通身以白玉雕琢而成的宋时物件,一大一小两片荷叶,筋脉丝丝缕缕,栩栩如生,一探首小龟栖身叶上,更添可爱灵气,确实十分招惹小儿欢心。 但…… 容淖一扫被俗事惹出来沉郁,斩钉截铁拒绝,“不行!他一个小孩儿用什么笔洗,糟践东西。” “……小阿哥四岁了,已快到开蒙年纪,公主是舍不得割爱吧。”嘠珞捂嘴轻笑,“奴才记得去年江南河道总督献上那套笔洗时,公主和小阿哥在乾清宫抢得打架,还是皇上亲自把你们拉开的。” “……”容淖斜乜嘠珞一眼,面无表情进了照水阁,第一件事便是把那套龟游荷叶笔洗找出来,端端正正摆上案几,盛装清水,一刻不歇的把写过的笔放进去。 笔尖墨色彻底晕染过白玉龟背,容淖心安哼气,低声念念有词。 嘠珞追进来,正好听见一句,“……我就算死,它也得给我陪葬!” “……” 年纪轻轻的攒什么陪葬品,嫁妆还没着落呢! 越来越不正常了。 嘠珞叹气。 - 容淖一向认为,雨打芭蕉的响音愈闹、尘世愈静。整个人懒散往贵妃榻上一窝,伴着苏合清香,半阖眼皮有一搭没一搭的翻本闲书。 书页一翻一合,半下午的光景流转墨香,逝于指尖。 疾雨不知何时歇了个干净,乌云退散,天溢漫彩。 “派去伐竹的小太监回来复命了,还借着那大蓬的断竹为公主献上个小玩意儿。”将近黄昏,嘠珞眉开眼笑上了楼来,手中捧过一只乌头花彩的瘦燕纸鸢,给容淖看。 约摸是时常亲自动手炮药、调制各式香膏脂粉的缘故,容淖对一切指尖活计摆弄出来的精细玩意儿颇有好感,赏脸望了几眼,漫不经心夸道,“手艺尚可,赏。” 小小纸鸢瞧着不起眼,实则行当内也讲究个扎、糊、绘、放‘四艺’。 日常献给宫中主子们戏耍的纸鸢技巧更是繁多。 纸鸢骨架要选南方生长四五年的毛竹,且竹节要长,竹子要粗。 把竹子削成竹板,阴干二三年,择优选做风筝骨架。 骨架制成,需再挂至少一年,才能上手糊画。 小太监献给容淖这只瘦燕纸鸢,明显是随手捡了废竹作骨架,但扎、糊、绘、放‘四艺’讲究半点不见含糊。 从‘扎’架子,到‘糊’纸面,再到‘绘’花彩,处处精细出挑,惟妙惟肖,不比内廷造办处专做彩扎业的匠人手艺差什么。 “只是尚可?那公主可看走眼了。”嘠珞笑眯眯凑近一些,“若这纸鸢只是个寻常玩意儿,怕是连奴才这关都过不了,那小太监岂敢拿到公主面前献丑卖乖。” 容淖闻言,难免多落了几分心思,这一细看,果然瞧出些名堂,“竟扎的是个硬翅纸鸢!” 纸鸢分软翅与硬翅两种,一柔一刚。 内造呈给宫中主子们玩耍的纸鸢,多半是软翅。 因为软翅纸鸢主体骨架更为柔软,能做成单、双、甚至浮雕式。不仅在仿效禽鸟、昆虫时其形更加栩栩如生,而且吃风小,易起放,虽飞不高,但飞得远。 相较软翅纸鸢的多变美观且玩耍起来省心省力而言,硬翅纸鸢因采用上下两根竹条为翅膀骨架的制法,两侧边缘难免偏高,中间略凹,堪堪平视,形如元宝,甚至因此得了“元宝翅纸鸢”与“扎燕纸鸢”等别名。 硬翅纸鸢因硬翅骨架形式固定,单论仿形自不如软翅逼真且花样繁多,略逊一筹;但亦得利骨架翅膀坚硬,吃风大,飞得高。一旦入天,犹如龙跃云腾,雄姿英发。 “正是硬翅纸鸢。”嘠珞好一顿夸,“那小太监说行当里有一句老话,叫‘过了清明风就野了’,如今这时节的风更是不堪助力,软翅纸鸢难飞高,硬翅的勉强得用。但又怕公主嫌硬翅纸鸢刚强单调不好看,索性想法子把软翅的精妙与硬翅的威武结合了起来,倒是个心思奇妙的。” 容淖拿过那瘦燕纸鸢摆弄两下,她肩脊单薄,眉目微敛,喜怒都显得寡淡,“传那小太监来见我。” “呃……这可真是不凑巧。”嘠珞不无憾色解释道,“奴才上来前,那小太监已在收拾行囊,现下估计已与另外几个小太监一起,从照水阁搬去了他坦。内宫马上下钥,公主若想见他,只能明日再宣进来。” 宫中把太监住的地方称为“他坦”,用汉语说便是窝铺。 他坦边上便是运送粪车的甬道,常年恶臭,条件十分简陋,冬季是冰窖,暑天只蒸笼,住在里面的都是最低等卑贱的太监。 许多太监削尖了脑袋往各宫主子面前凑,不仅是为了地位和俸禄,更为了搬出他坦,随居主子宫中的配房或耳房。 “他坦。”容淖把那活灵活现的瘦燕纸鸢当空挥舞两下,看它尾翼震震的活络模样,毫不意外问起,“他犯了什么错。” “公主可还记得,前些日子春贵人那事刚出的时候,有几个粗使太监大清早的在咱们楼下嚼舌根,被李进忠公公拉去内监刑杖那事。”嘠珞道,“献上纸鸢的小太监,便是公主特地交代打点,上刑时站‘外八’,手下留情那个。” 容淖隐约记得是有这么个人。 在一众或暗笑皇帝、或指责春贵人、或讽刺小张大人的口舌中,有个鸭子嗓的小太监观点格外‘清新脱俗’,认为是张府与皇帝当场‘买卖’谈拢,事后反悔闹崩。 此言状似歪理笑闹,实则深沉独到。 “他那伤,一直拖到今日,才搬去他坦?”容淖问。 “是。”嘠珞点头,毫不吝啬夸道,“他倒是个聪明踏实的,心知有人暗中保他,免了他一番伤筋动骨,可他却半点不见张扬,还是装作被打出好歹的样子,老老实实与另外几个小太监一起,硬生生窝在靠水池那边的通铺破耳房‘养伤’,喂了这些天蚊虫。如今这酷暑节气,必是遭了不少罪。” “他确实有几分聪明。”容淖把瘦燕纸鸢丢回嘠珞怀里,眼眸流转间,尽是嫌弃,“特别是与你这被人卖了还乐呵呵替人数钱的呆头鹅比起来。我看你索性别叫‘嘠珞’了,呆头鹅才称得上人如其名。” 满语里的嘠珞,意为天鹅。 “……公主坏死了,总是拿奴才寻开心!”嘠珞恼羞成怒,完全忽略了容淖的言下之意,愤愤不平抱怨道。 “放肆。出宫几日,无人镇着,规矩越发松散了。”一道板肃又熟悉的嗓音从门口插进来,打断主仆两的笑闹,“你区区一个奴才,能博主子展颜乃是福气,竟敢怨怼主子!” 容淖蹙眉望去,“姑姑不在额娘身边伺候,怎么来畅春园了?” 来人正是通贵人身边的芳佃姑姑。 芳佃姑姑斜睨嘠珞一眼,除了福身请安,并未多言。 嘠珞硬着头皮站出来,磨磨唧唧道,“回禀公主,是奴才捎信请姑姑来畅春园的。因为奴才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是个呆头鹅,怕北巡途中照顾不好公主,只能请托姑姑前来相助。” 言语里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委屈巴巴。 “……” 容淖扶额,面色有一瞬间的扭曲古怪。 芳佃姑姑适时开口,“贵人也不放心公主独自在外,奴才来时,她千叮咛万嘱咐要把公主照看仔细,不容有失。”言到此处,芳佃姑姑打量一眼容淖身|下的贵妃榻,板起脸毫不留情训斥起嘠珞,“今晌疾雨天凉,这粟玉枕乃是五谷制成之物,粹质冷硬,怎还不替公主换个软乎的锦枕!” 嘠珞瘪瘪嘴,欲哭无泪,亲历了何为‘自作孽不可活’。 因芳佃姑姑这一打岔,容淖自然而然把召见那小太监的事抛诸脑后。 直到隔日睡到正午起身,隐约听见屋外芳佃姑姑压低了声音,把嘠珞当成刚入宫上值的小宫女,一番不间断的指点与唠叨。 隔着一扇门,都能感受到嘠珞的崩溃。 容淖幸灾乐祸笑起来,余光瞟见墙角高几上那抹花彩重色,笑意微敛。梳洗装扮过后,扫了眼依旧蔫头耷脑的嘎珞,决定把人传进来见见。 “你叫什么?”容淖打量跪伏请安的小太监。 出乎意料,这个太监并非容淖预想中干瘪矮小,心眼活络的猴精灵形象,而是个清瘦文气的大高个。 若非他眉宇间笼罩几分太监特有阴鸷晦暗,凭他白净斯文的外表,给他换身文人衣袍,说他是个读书人绝不会有人怀疑。 “奴才名唤孙九全。” 许是隔得近了,孙九全的嗓子听起来比那日还要粗嘎刺耳,像喉头里堵着块沉铁似的,腔调怪异。 “孙九全。”容淖微微拧眉,不乐意与他多言语,开门见山戳穿道,“想必你是昨日听见了嘎珞与我禀事,知道我要给弘昱阿哥送礼。你如此费尽心机凑到我面前来,可是盘算好送给弘昱阿哥何种纸鸢花式,最能讨他欢心了。” “公主英明。”孙九全一语双关,坦坦荡荡承认了偷听,也顺便恭维容淖一句。不过,他似乎察觉到了容淖的嫌弃,尽量减省言语,“采软硬双翅之长,做一克鹰,一雏燕。” 小儿无知,对贵重与否没有概念。只知甜是美味,趣是宝贝。 克鹰威武豪气,雏燕憨态可掬,皆是个性鲜明的物什,况且还能结合软硬双翅之长,兼顾功用与美观,确实是能讨小孩欢心的花样。 “按你所言去做。”容淖干脆道,“需要什么,让底下人替你准备。”言下之意,孙九全可以暂时待在照水阁,不必回他坦那个腌臜地。 孙九全被意外之喜砸得一愣,似没想到容淖这般好说话,正欲谢恩,又听容淖开口。 “你昨日抽空做出的纸鸢已很是不错,堪比内廷造办处的彩扎匠人手艺,可见手上功夫灵活了得,不过……”容淖话锋一转,不咸不淡道,“既要充作贺礼,在明日的筵席上拿出手与一干宗亲的重礼列排,单是堪比内造远远不够。” 容淖停顿的地方微妙,孙九全灵光一闪,福至心灵,突然明白了容淖为何这般爽快留他暂住照水阁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孙九全沉着应答,“公主所言极是,但手上技艺并非一日之功,这一时半刻提升不了。奴才愿从此刻开始,到明日贺礼送出之前,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尽力多扎一些同式同样的纸鸢,择优选送。” “嗯,退下吧。”容淖慵懒扬眉,随口应道,瞧不出满意与否。 但孙九全觉得,自己应是没忖度错这位六公主的心思。 六公主嘴上不惩处他偷听算计,心中却十分恼怒在意。之所以爽快留下他,实际是为了借故磋磨他。 聚精会神重复做一模一样的彩扎活计一个下午加一整个夜晚,于手艺人的眼、手、精神而言,都是极大的折耗。 - 一个下午加整个通宵,孙九全把一双眼熬得血丝密布,整个人晃晃悠悠如被女鬼、吸、干精气的书生,共计扎出五十三只纸鸢。 可是,容淖并未分给这凝聚孙九全心血的五十三只纸鸢一个眼神,带着芳佃姑姑准备的贺仪,临出门前,漫不经心让嘎珞随意拿两只附上。 “憋屈吗?”容淖居高临下,俯视跪地复命的孙九全。 “不。”孙九全动动干涩的眼皮,不疾不徐道,“奴才深知自己技艺不精,唯一能做的便是每一只每一步都细到极致,万不敢劳烦公主费心筛选。” 言下之意,他敢保证每一只纸鸢都是最优选择。 真是卑贱又轻狂。 这模样与容淖第一次注意到他时,差不离了。 “如此。”容淖神色莫测,轻哂一声,“听说纸鸢讲究‘四艺’,前三艺拼指头活计,最后一艺则是‘放’。你也跟上,若有机会,可以顺带展示一二。” - 弘昱的生辰宴名义上说是小办,但大阿哥夫妇素来宝贝这个嫡长子,哪里舍得真让他受了委屈。 特地禀告皇帝过后,把小宴场地选在了畅春园西路的荡缈仙居。 前临广阔演武马场可酬酒酣男宾,后毗西山玉泉汇成的重湖明泊以宴女客。 容淖还是第一次到荡缈仙居,入目绿色低迷,红英烂漫,颇有柳堤二十里,名花千万种的盛况。 早到的福晋宗女们多半流连重湖明泊,花海荡漾的好光景,雅素轩楹的九转廊亭中,倒是没几个人。 大福晋深知容淖喜静,亲自引她去廊亭小坐,含笑盈盈道,“弘昱今儿晨起听说六姑姑要出席小宴,高兴得穿衣时都乖觉了几分。可惜他这会儿被他阿玛带去了外殿男客处说话玩耍了,约摸等开席了才会送回来。六妹稍坐,让爰爰陪你用些茶水点心,过会儿大嫂亲自带弘昱那猴儿来谢六姑姑送的礼物。” 爰爰是大福晋嫡出的第三女,虚岁十一,算是半个小大人了,如今正被大福晋带在身边学应酬交集。奈何小姑娘性子腼腆,人畜无害的小蜗牛似的,全无满族姑奶奶的泼辣热烈。不过陪大福晋应酬了这一时片刻,已羞得小脸通红,恨不得能直接钻进蜗牛壳子里。 今日这般场合,大福晋无暇多顾及她,但也不想就此放过她,任她到以后待嫁之龄还无长进。索性把人安排在话少安静的容淖身边慢慢锻炼着,循序渐进。 “辛苦大嫂了。”容淖对这位温温柔柔的大嫂印象不错,平和致谢,“你先去忙吧,不必管我。” 大福晋离去后,容淖与爰爰相顾无言。 一个淡漠,一个羞怯。 廊亭外的九曲游廊上,本站了几位赏荷的宗女,目睹此等尴尬场景,互相睇个揶揄眼色,不知不觉悄然走远。 爰爰见状,更是尴尬得手足无措,双目顿时盛满秋水,却还记得自己小主人的身份,鼓起勇气找容淖搭话,闷闷问,“六、六姑姑,这两只纸鸢都是送给弘昱弟弟的吗?” 那两只纸鸢一直由嘠珞捧在手里,因为容淖想要亲自送给弘昱,所以并未交给收礼的太监。 “你想要?”容淖不答反问。 “没……没有。”爰爰鼓着红苹果一样的脸蛋儿,弱弱摇头,“我喜欢呆在屋里,不爱跑。” 容淖疑惑看她一眼,没话说了。 爰爰是个敏感的小姑娘,脑袋几乎垂到地里,委屈巴巴小小声道,“我真的不想要,就是……没话找话。不然太……太奇怪了。” “没话说便不说,管别人怎么想。”容淖倚廊喂鱼,泰然自若道,“人活自在。” “可是……可是……”爰爰一句‘可是’还没结巴完,九曲游廊上突然冲出一个衣着鲜亮的小姑娘,走路横冲直撞的,约摸不过四五岁年纪。 小姑娘双目放光,横冲直撞朝拿纸鸢的嘠珞奔去。 容淖就站在嘠珞前面几步,一时反应不及,被胖乎乎的小姑娘撞得身子半歪出游廊,髻上的金累丝嵌蓝宝石蜻蜓步摇‘叮咚’一声,滑入湖中。 “六姑姑!”爰爰大惊失色,下意识伸手去扶。 “公主!”嘠珞动作敏捷,已先一步揽着容淖瘦削的肩把人拉回来,以免坠湖。回头愤然怒道,“谁家孩童,如此无礼,竟敢冲撞六公主!” 那小姑娘见嘠珞发怒,非但没被吓退,反倒还噘起嘴往她身上扑,铁了心要夺她手上的纸鸢。 嘠珞见她衣着光鲜,八成是哪个王府的小格格,不敢强行推开她,只得把纸鸢举得高高的,不让她碰。 “姑娘慎言。”一位长脸细目,明显上了年岁的贵妇人由几个下人簇拥着,姗姗来迟,气定神闲冲容淖颔首。分明瞧见那小姑娘抢夺纸鸢不成,正撒着泼去撕扯嘎珞,仍不以为意道。 “六公主见谅,这是我府上的小格格,如今养在我膝下,平日最得王爷宠爱,性情活泼了些。” 来人是裕亲王府的嫡福晋。 裕亲王福全,乃是今上最信任倚重的兄长,领过重兵,掌过宗人府。皇室宗亲,泰半以裕亲王府为尊。 也难怪,裕亲王福晋有恃无恐,不怕冲撞到公主了。 毕竟容淖这个六公主,除去皇上宠爱,一无得力外家,二无显赫夫婿,将来一旦出降漠北蒙古,天远地远的,自有别的公主会替代掉皇帝对她的宠爱。她便只余一个公主名头响亮罢了,哪里比得过实权在握的裕亲王府。 容淖微扶散乱的发髻,镇定精神,抬眸与毫无歉意的裕亲王福晋对视。 并非问罪,也未在原不原谅的事上计较。 含笑开口,带着三分天真问起,“福晋,两位堂兄何时添了这么大个女儿,我竟不知。” 裕亲王府人丁单薄,容淖口中的两位堂兄,是裕亲王府这一辈唯二的男丁,兄弟两皆为裕亲王侧福晋所出。 至于眼前这位嫡福晋,年轻时倒是生了不少孩子,可惜府中斗法太厉害,一个都没养住。只能眼看着自己的死对头侧福晋,儿孙绕膝,占尽风光。如今年岁渐长,膝下凄凉,便抱了侍妾的孩子来养。 容淖出言便把嫡福晋抱养来的女儿认成侧福晋的孙女,这其中讽刺不言而喻。 裕亲王福晋的脸蓦然由晴转阴,咬牙憋气道,“公主认差辈了,小格格是王爷幼女,公主的堂妹,不是侄女!” 容淖意味深长瞅向裕亲王福晋,颇为感慨的模样,“哦。” 裕亲王福晋眼高于顶,如何忍得了容淖一个小丫头如此轻视垂悯,沉声道,“小格格虽只是个低贱妾室所出的孩子,但认真论起来,却与公主渊源颇深——你二人的生母,乃是同宗同族的纳喇氏。所以,她不仅是公主的堂妹,还是公主的表妹。” “如此亲上加亲的关系,公主又年长于她,便多让她几分吧。区区一个纸鸢罢了,又不是什么值价的玩意儿,公主若不舍割爱,我愿以金银交换。” 这话,不仅暗讽容淖出身卑贱,还嘲她吝啬小气。 若容淖是个脸皮薄,容易为外人言语困束的人,此情此景,怕是会羞愤欲死。可惜,她不是。 容淖轻慢一笑,不为所动。直到下一刻,听见嘠珞失声痛呼后。 ——那小格格撒泼索取纸鸢不成,竟狠狠一口咬在了嘠珞手上。 嘎珞不敢躲,只能生受着。 容淖眉目冷肃,转身毫不留情把那小姑娘往裕亲王福晋身上一推。 小姑娘吓得嚎啕大哭,裕亲王福晋则面色大变。 容淖不躲不避与裕亲王福晋对视,各携怒怨,‘风暴’一触即发。 “福晋这说的什么话。”八公主打抱不平的声音突兀插进来,截断了容淖与裕亲王即将出口的对峙。 “我在那边看得真真的,你府上的小格格为了抢夺纸鸢,险些把我六姐姐撞到湖里去。我六姐姐身娇体弱,若是坠湖,怕是半条命都要折腾没了。福晋自持长辈身段,拉不下脸向六姐姐致歉便也罢了,为何还要咄咄逼人,巧取豪夺!” 八公主中气十足,一番毫不留情的指责,引得廊亭附近赏花闲话的福晋格格们纷纷侧目。 “八公主慎言。”裕亲王福晋见八公主不管不顾,活似个不要脸面的破落户,有意把事情闹开,连忙遏制事态发展。 人言可畏,她身为宗室亲长,若传出抢夺小辈东西的笑话,这张脸可没地方搁,遂勉强笑道,“一只纸鸢罢了,我与六公主玩笑呢,八公主怎还当真了。” “玩笑可不是这样开的!” 八公主气呼呼反驳,出其不意往小格格那肥嘟嘟的脸上拧了一把。 原本都要被乳嬷嬷哄好的小格格,瞬间又嗷嗷大哭起来,引得远近诸人纷纷侧目。 裕亲王福晋气得额头青筋直跳,八公主翻着白眼做鬼脸。 她并非得理不饶人的姑娘,实在是她六姐姐那张饰了花钿斜红的娇颜,再配上被那支落水步摇无意勾蓬的乌发,青丝半垂,美目流转,颦蹙之间,那是惊心动魄的慵懒昳丽。 如此美人,怎能受辱! 围观全程的爰爰眼见这边要闹得收不了场,小姑娘面皮薄了些,脑子还算好使,忙不迭使人把大福晋找过来。 大福晋在来的路上已弄清了容淖与裕亲王福晋起摩擦的因由。 她是容淖嫂子,也是裕亲王福晋的侄儿媳妇,两方都隔着一层,不便得罪。到了廊亭后,只能一个劲儿和稀泥,谁是谁非半句不说。 裕亲王福晋素来自持身份高贵,眼见不少人的耳朵往廊亭方向支棱探听,心中何止恼怒二字。趁着大福晋递的台阶下了,冷睨容淖一眼,拂袖离去。 奶嬷嬷连忙抱起还在哇哇大哭的小格格,捂住嘴,低眉顺眼追上去。 裕亲王福晋怒气冲冲离开,把大福晋晾在原地。 大福晋好脾气,只尴尬一笑揭过,转而对容淖道,“六妹先前受惊了,距开宴还有些时辰,不如先去客房歇息片刻,梳整一下妆容。正好里面有一套碧玉七宝玲珑头面,原是我准备相赠六妹的。” 说是相赠,其实就是大福晋知道容淖险些坠湖,慌乱中掉了一根步摇进水里。 一来心中过意不去,毕竟这事儿发生在她筹办的宴会上;二来担心受了委屈的容淖不依不饶,继续追究。干脆拿出一套好头面相赠,弥补安抚。 今日是弘昱生辰,看在他的面子,容淖也不想闹得太难看。否则以她的脾性,早先便发作了。 况且,这起摩擦本就与大福晋无关,冤有头债有主,她要算账何必和大福晋为难。 容淖坦然接受了首饰,以安大福晋的心,“多谢大嫂美意,容淖受之不恭了。” 起身随爰爰还有八公主一同前往客房。 路上,八公主注意到嘠珞手上那排明显的血|牙印,想着这双手曾给自己做过好吃的点心和甜汤,愈发愤愤不平,挥舞一双白生生的小拳头道,“真是无礼,若我再小几岁,一定让那小丫头哭得更好看!” “……”同行几人都被她的天真滑稽逗笑,沉闷气氛顿消,容淖随口问起,“宜娘娘怎么放你出来了?” 八公主与宜妃这对半路母女,关系不亲不疏,平日宜妃极少管束八公主。但因八公主是个比男人还容易‘色迷心窍’的货,宜妃担心一不留神,她又凑到春贵人身边去惹来一身腥臊,近来特地把她拘得紧了许多。 今日这场小宴,听说她原是不出席的。 “呃……”八公主心虚眨眼,讪讪收起‘行侠仗义’的豪气道。片刻后,又莫名理直气壮起来,“先前德妃娘娘宫中传信,说请宜娘娘前去小叙。宜娘娘走得急,也没吩咐下来拘着不让我出门。所以,我这根本不能算偷跑出来!” “德妃娘娘找宜妃娘娘小叙?”容淖面露古怪,反复确认道。 “对啊。六姐姐你也觉得奇怪吧,宫中谁人不知,德妃与宜娘娘是死对头……还有更离奇的,我来荡缈仙居的路上,遇见了‘闭门隐世’的荣妃娘娘,她也是往德妃宫去的。” 八公主神秘兮兮道,“所以,刚才我特地留心在宴上逛了一圈,发现惠妃娘娘竟也未曾亲自出席嫡长孙弘昱的生辰宴。我猜,惠妃娘娘极有可能也去了德妃宫。” “好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才能引得惠宜德荣四妃同聚一宫。”八公主满眼好奇,“六姐姐,你知道内情吗?” 容淖若有似无一笑,并未作答。 能同时惊动四妃,看来王贵人的动作不仅快,还很大啊。 真相大白于天下,指日可待。 - 荡缈仙居的山水草木占地面积广大,风光无限好,衬得背后那座二进的客房小院略显狭小简陋。 八公主目光往那略显逼仄的门脸晃晃,嫌弃非常,“六姐姐,外边好山好水好热闹的,我不想往那四四方方闷死人的屋子里去憋闲。这样吧,我去后面那排山亭玩耍,你梳好妆再来寻我,咱们一起去前面入宴吃席。” 容淖念她方才为自己出过头,颔首应下。 虽然她并不需要,但没人拒绝得了朝气蓬勃的太阳。 大概是受八公主那番嫌弃言辞的影响,容淖入得客院后,也不太愿意进背阴昏沉的屋内去,干脆让人搬了圈椅放在院中花树丛荫下,感受斑驳日光,吩咐嘎珞,“让其他人来伺候我梳妆便可,你下去上药包扎伤口吧,别留牙印。” 嘎珞见容淖面上浓墨重彩的妆容完好无暇,不会露馅,只有蓬松的发髻需要描补梳理,勉强同意暂且退下。 爰爰害羞腼腆,处事上却十分周全细致,安排了三个宫女伺候容淖。 一个梳头,一个捏腿,一个打扇。 容淖舒服得昏昏欲睡。 今日为了前来赴宴,她比平时起得早了许多。 湿热的软巾有意无意擦上她脸时,容淖未能第一时间从铺天盖地的睡意中抽离出来。 直到,面上被摩挲的触感越来越明显。 “啪——”容淖陡然惊醒,猛地拍开那梳头宫女的手,侧身以袖遮住右脸,心跳如雷,她并不能确定面上的妆被擦掉了多少。 一时间,容淖惊怒交加,厉声质问,“谁派你来的?” 跟了容淖一路,一直没找到机会露脸的孙九全见状,迅速大跨步上前,抽出随身携带的粗布厚手帕递给容淖。 然后背身,以高大的身形作遮掩,方便容淖把手帕系于面上。 待容淖收拾好自己,他这才一脚踢出去,把那梳头宫女重重踹翻在地,半天没爬起来。 梳头宫女蜷成一团,发出瑟瑟疼嘶,呜呜咽咽,颠三倒四的认起错,“奴才该死,奴才愚笨,粗手笨脚弄疼公主了,奴才该死!” 半句不提她故意拿软巾意图擦干净容淖脸上妆容之事。先前她上来时,容淖还特地说过,只需梳头即可,不要碰脸。 “想靠装傻充愣蒙混过关。行,那本公主便成全你!”容淖目利如刀,看穿这宫女的把戏,冷声道,“孙九全,把她交给你。她何时真的呆傻疯癫,你何时搬出他坦,到本公主身边伺候。” “喳。”孙九拖着一口破锣似的粗嗓,阴恻恻应道,“奴才提前叩谢公主再造之恩。” 说罢,拎小鸡似的,拽了那梳头宫女便迫不及待往外走。 梳头宫女没料到事情竟是如此发展,那人分明说,她只要装傻不吐口便可保平安的。 她知道‘他坦’,那里面住的太监都是最腌臜低贱的货色。若真落到那种人手中,她岂敢奢求活路。 “不要……公主饶命,公主不要。”梳头宫女吓慌了神,五指死死扣住院中花树,绝望大喊求饶,“是裕亲王府的三格格指使奴才的,她想让公主出丑。” 容淖与裕亲王府的三格格无冤无仇,她突然为难,铁定与拂袖离去的裕亲王福晋脱不了关系。 爰爰不过进屋更衣一趟,没想到再次出事了,还又和裕亲王府有关。 可谓欲哭无泪,哭丧小脸再次打发人去请大福晋来主持公道。 “不必劳烦大福晋。”容淖阻止,并支走爰爰,“我自能处理好。你先去后面山亭替我找找你八姑姑,让她回来赴宴了。” 大福晋来了也只会和稀泥,反倒掣肘。 裕亲王福晋一而再的冒犯,她可不打算继续面上功夫,黏黏糊糊,你好我好了。 按照梳头宫女招供,三格格会掐好时间,领着一群贵女,佯装无意撞破容淖去掉浓妆遮掩后的丑陋面容。 想看她出丑。 容淖似笑非笑扯唇,碍于长幼次序之故,她原想着,今日在裕亲王福晋处受的气,八成是难找机会讨回来了。 如今却凭添了这么一出…… 这可真是打瞌睡碰上送枕头的。如此良机,怎能轻易放过。 - 三格格掐准时间,借着邀贵女们一同去后边山亭赏景的由头,往客院方向来,隔着还有一段路的距离,便隐隐约约听见有女子哭泣求饶的声音。 三格格猜测应该是成了,心中暗喜,佯装无意往客院方向多走几步,意有所指道,“荡缈仙居引西山玉泉,内汇大小无数沟渠湖泊,千株牡丹,万连垂柳,又有专门从各地搜罗来的奇石装点,比之宋时大名鼎鼎的艮岳园怕是也不差什么。咱们姐妹难得能入畅春园一趟,这般好的景致,可惜遇见扫兴的了。” 贵女们也多多少少注意到客院方向隐约传来哭腔,正欲打发人去瞧瞧是怎么回事,突见客院门内伸出一只脑袋,鬼鬼祟祟四下张望。发现三格格一群贵女后,那只脑袋吓得猛回缩,‘啪嗒’一声,当着她们的面把门重重关上了。 这是没脸见人啊。 三格格以扇掩唇一笑,她得尽快把人引进客院去,若去晚了,六公主该重新妆扮好了,那她今日|弄这一出,岂不是白费心思。 “那是……六公主身边的宫女吧?好像叫嘠珞的?”有位贵女试探说道。 “是她。”另一位贵女肯定接话道,“六公主喜静,不爱被人簇拥,身边只有那一个贴身宫女,走到哪儿都带着。我见过好些次了,绝不会认错。不过,她为何如此慌张,莫不是六公主出事了?” “我们可要进去看看?” “可……”有性子谨慎的犹豫劝道,“我们贸然进去,若惊扰公主,那该如何是好?” 说是惊扰,实则是怕撞破什么秘辛,惹上麻烦。 三格格是王府庶女出身,与她玩在一起的贵女们,一半是庶女,一半是没有封号的普通宗室格格。这般身份,可招惹不起颇得帝宠的公主。 三格格急着把这群人引进客院,见她们如此犹豫不决,心中焦躁,当即毫不犹豫接茬道。 “六公主长在深宫,身子又不甚康健,常年闭居养病,来来回回见过的外人可能还不如你我多,最是清白一人,能有什么秘辛。我倒担心,那宫女如此慌慌张张,莫不是六公主犯病了,今日这般场合,又不好张扬出来……若公主在屋内出了好歹,而你我一干人等却在门外做壁上观,此事若被皇上知晓……” 贵女们正你一句我一句,踌躇不敢上前,忽然听得里面再次传来一声高亢的痛苦呻|吟。 有三格格那番话打底,众人先入为主,猜测六公主或真突犯重病,不便张扬。连连摆手屏退左右,只七八位贵女独身踏入客院。 下一刻,院门再次‘啪嗒’一声,重重从里合上。 日头正炽,容淖的圈椅已从花树丛荫移到廊下,整个人慵懒闲倚着,面上妆面早已补齐,瞧不出先前的遮掩狼狈。 嘠珞与孙九全,各自站在她左右两侧,面无表情。 孙九全脚下,则蜷趴着那个梳头宫女,那鲜血淋漓,悄无声息的模样,瞧不出是死是活。 主仆三人,硬生生弄出了三堂会审的威压架势。 一干贵女们面面相觑,皆是尴尬莫名。 万万没想到,客院门户紧闭是因六公主在此惩罚宫人,而非犯了病。 当然,除去三格格。 实际上,早在一脚踏入院门,一眼发现孙九全脚边那道生死不知的宫女身影时,三格格便大感不妙,想要转身趁乱遁走,无奈那门竟从外上锁了,只能硬着头皮,闷声闷气混迹在人群里,挪步往内走。 “请公主见谅。”一位胆子大些的贵女请安后,主动出面陈情致歉,“我等关心则乱,以为院内生了意外,危及公主,才会贸贸然闯入。唐突公主了,还请公主勿怪,我等这就退下。” “无事。”容淖大度道,“算不得唐突,本就是我引你们进来的。” “呃……”贵女们越发糊涂了,不安问道,“不知公主这是何意?” “我也不甚清楚。”容淖把玩香囊玉坠,似笑非笑道,“还是问知事之人吧。” 嘠珞适时站出来,冷目扫视人群,兴师问罪,“裕亲王府的三格格可在,请你出来解惑。方才,这宫女临死前可是指认你了。说你收买她,想擦掉我们公主的妆容,然后引你身后这群贵女,来指点嘲笑公主出丑。” “我们公主与你并无冤仇,你为何要行如此小度恶劣之事?可是有人指使你?” 贵女们都或多或少清楚,先前裕亲王府福晋与六公主在榭亭起了摩擦,多亏大福晋及时赶到调节,平息纠纷。 也知晓三格格被嫡母裕亲王福晋压着,双十之龄尚未许配人家。 如今惊闻被三格格绕带这一遭有坑,她们还能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感情是三格格为讨好嫡母,故意设计欲让六公主颜面扫地,她们这些人,险些被人当枪使了。 贵女们面呈菜色,纷纷张皇闪避,意以此举动与三格格撇清干系。转瞬之间,始终躲在人后的三格格便露出了真容。 “六……六公主。”观眼前这番架势,便知今日之事不可善了。三格格眼珠微转,心一横,‘噗通’跪倒在地。她面上惊慌浅浅,更多的反倒像是……难以启齿。 “公主恕罪,今日捉弄公主之事,全是我一人的主意,与旁人没有半点干系。” 她起意作弄六公主,只得过裕亲王福晋只言片语不甚明显的暗示,甚至连授意都算不上。 若她敢攀扯到裕亲王福晋身上去,福晋必会矢口否认,说不得还会顺势再治她一个不孝攀诬之罪。 与其弄得里外不是人,她还不如自己把事揽了,以此向裕亲王福晋卖个乖。 反正,六公主再尊贵,平日也管不到她头上来。 反正,证人已被六公主打死了…… “你这脑袋,怕是支不起这样大一顶帽子。”容淖轻描淡写道。 “我不懂公主言下之意。”三格格泪眼朦胧,委屈道,“我今日之举,不过是为了替幼妹出气。先前小格格哭着向我告状,说六公主欺负她,八公主拧她脸。我心疼稚童,无奈人微言轻,不敢太过冒犯,所以只是打算让宫女擦掉公主的精细妆饰,闹一闹罢了。” “至于那个宫女招供,说我会领着一群贵女来瞧公主笑话,纯属无稽之谈。在场各位都是我的手帕私交,我如此坑害她们能得什么好处!” “依我看,没准儿是那宫女笨嘴拙舌不会说话,惹得公主重怒施刑,她百般难捱,心中怨愤不平,正好听见我与友人游玩至此,她为求脱身,便故意编造谎话,想把公主的怒火转移到我身上。” 说到最后,三格格哽咽不成腔调,“我与公主乃是堂姊堂妹,血脉至亲。我只是让人和你开个玩笑,公主怎还当真了,如此兴师动众。” 三格格声泪俱下,一番唱作俱佳,颠倒黑白的诡辩,还真引得几位贵女面面相觑,态度动摇了。 容淖饶有兴致勾唇,突然唤道,“嘠珞。” 嘠珞正气得牙痒痒,听见容淖唤自己。主仆两一个对视,多年默契,尽在不言中。 嘠珞攥着拳头大步上前,众目睽睽之下,照着三格格的脸一个巴掌抽下去,虎虎生威,毫不留情。 三格格惊呆了,贵女们也惊呆了,客院中只有风吹拂柳的细微响动。 “呀!”容淖转着指甲,佯学三格格的语气,慢条斯理打破安静,“我只是让人给了你一巴掌,你脸怎么肿了,如此娇气。” “哇……嗝……”三格格气到打嗝,这次是真哭出来了,“六公主,我已给你解释清楚因由,你未免欺人太甚。宫中连宫女都讲究个打人不打脸,我阿玛乃是圣上的嫡亲兄长,你却叫个贱皮子掌捆我。今日就算闹到皇上面前,我也要讨个公道。” “公道。”容淖轻蔑一笑,脸色说变就变,“正巧,我这还有一人,也想要个公道,你两不妨结伴告御状去。” 孙九全见时机差不多,脚尖往那‘不堪重刑咽了气’的梳头宫女肩上一勾。 梳头宫女得到暗示,瞬间直起身子,当众表演了个‘起死回生’。一把抹开面上的鸡血,目眦欲裂与三格格对质,“三格格,你受人指使,心思不纯,欲算计在场每一位贵人乃是实情,此言奴才敢对天起誓,若有半句构陷你的言语,必将永世堕入畜道,你可敢起誓!” “啊——” 贵女们被‘鲜血淋漓的尸体’死而复生吓得惊叫,三格格则像青天|白|日|活见鬼。 “你……你没死……”三格格不敢置信瞪大眼,一颗心沉如冷铁,忿然指向容淖,“你诈我!无耻!” 任凭三格格方才一通理由编得天花乱坠,只要梳头宫女没死,尚能对质,一切都是徒劳。 “啧,猜到你会保她,本想给裕亲王府余存些许脸面的。”容淖起身,居高临下,慢悠悠拨开三格格的手,“你若早先便肯主动交代,而非自持死无对证,卖弄辩才,堂堂王府格格何至于走到与小宫女当面对质这一步。” “不见棺材不掉泪!”嘠珞嘟囔道,斜乜失魂落魄的三格格一眼,“公主,可要立刻向上回禀,请求严惩?” 容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审慎,望向三格格。良久,才微不可察叹了一声,饱含深意道,“把旁人过错揽在肩上,半句不敢多言。罢了……也是可怜。” 三格格浑浑噩噩抬头,双目迸发出不敢置信的亮光。 她,竟如此轻易便放过自己了。 容淖轻轻把三格格推回那堆对她避之不及的贵女中间,略抬嗓音,意味深长道,“这时辰前面该开宴了,你们一群小姐妹流连风景,玩耍太久了,早些回去吧。” 贵女们本来还担心容淖得理不饶人,硬要把所有人都扯进浑水里。 届时,六公主与裕亲王福晋,她们可不知该如何站队。 如今乍闻容淖主动粉饰太平,犹听天籁,哪有不配合的道理。 纷纷行礼告退,左一句奇山,又一句好水,闭口绝不再提客院之事,恍然如她们此行真是赏了一处好景。 可有些事,到底是不一样了。 就拿这些贵女来说,她们虽算不上真正的金枝玉叶,但也尽数出自京城各个宗亲王府府邸。今日无辜被卷入算计中,虽不敢在外张扬,但回府后必定会对亲长提起。 裕亲王福晋爱惜脸面,连小孩在外哭闹都嫌丢脸,若知晓自己‘睚眦必报,算计小辈’的恶名在皇族宗亲口中一传十十传百,怕是得气出好歹来。 容淖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一招以退为进,既把事情因果清楚亮于人前,不至留下遗祸。并借由各府贵女们的口,悄悄把裕亲王福晋的恶名传播至宗亲贵胄中,为自己报了仇; 又不会因为张扬闹事,得罪今日的宴会主人大阿哥夫妻; 更不会真闹起来,收不了场; 裕亲王福晋背后站的毕竟是皇上最倚重的兄长裕亲王,若真闹大,凭容淖身为晚辈却言长辈之过这一条,容淖便不可全身而退。 料想结局,无外乎是各打五十大板。 如此‘平和’处置,甚好。 ‘小仇’得报,容淖兴致颇好,示意嘠珞去屋内,把大福晋赠给她的那套碧玉七宝玲珑头面取出来,替自己换上。 院中只剩下容淖与孙九全,一坐一站。 “你看见了?”容淖半阖眼睑,理了理略染异色的阔袖,突然开口。 先前那个梳头宫女只来得及用浸湿的软巾把她妆面擦花,便被捉住了。 斜红妆晕开的胭脂色泽十分秾丽,那宫女根本没分清她的脸上是否有疤。 倒是她自己后来用袖子遮掩时,把胭脂蹭掉不少。 孙九全指尖勾着袖子里那方沾了胭脂的粗布帕子,呼吸一窒,半晌,低哑道,“奴才曾为了抓住一线生机,吞过毒药。没死,只赔了副嗓子。” 容淖不为所动,“所以。” “所以。”孙九全一字一顿道,“奴才怕极了死的滋味。” “死的滋味……”容淖勾唇一笑,余光瞟见嘠珞小心翼翼捧着首饰出来,没再言语。 前面已隐约传来开宴的礼乐之声,爰爰与八公主还未回来。 容淖揽镜照照髻上展翅欲飞的碧玉七宝玲珑首饰,还算满意,起身出门,朝客院背后那排似悬挂半空的山亭张望几眼,“我等在此处,你们几个分散出去找。” 宫人们依言散开,容淖在原处转悠片刻,赏了花草,略觉无趣,循着一条假山上的小道,打算去距离客院最近的那处山亭看看。 还未走近,便听见一道略觉耳熟的声音,沉声叹道,“难怪大哥你说她也长大了,出手便懂杀人诛心,确实不容小觑,长进不小。先前在外间听说她被裕亲王福晋为难,我还担心她受委屈,不曾想转眼她便自己报了仇。” 容淖没想起这道声音的主人是谁,但是听其言下之意,是在讨论她自己没错了。 容淖耐着性子听下去,便听见那个被唤做‘大哥’的人开口了,极不赞同的腔调,“这般表里不一的长进,不要也罢。” 这个声音…… 容淖翻了个白眼。 又是他。 策棱。 简直阴魂不散啊。 监视她上瘾是不是! “大哥你别这样说她。” “事实而已,还说道不得了。”策棱沉着道,“若有机会,我还要当着她的面说!表里不一,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实非君……” “可是要当我的面?”容淖忍无可忍,踩着假山,上行几步,露出漂亮的小脑袋,微微一笑,“来,说,我洗耳恭听。” “……” “……” 六目相视,尴尬两个大字几乎一左一右贴在了策棱兄弟两脸上。 策棱迎着容淖逼视的目光,犹记得她是个记仇精,如果当她面说她坏话……也许下次被杀人诛心的对象便换成他了。 可此情此景,他若闷声退让,简直毫无男儿气概,丢尽他们草原儿郎的脸,遂硬着头皮开口。 “我说你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首饰。”策棱舌头打了个结,一本正经道,“太奢靡了!” 12 第 12 章 “……哥。”恭格喇布坦扶额,被他大哥这出‘急中生智’的找补弄得哭笑不得。错愕间,竟蓦然忆起从前。 早在多年前,漠西准噶尔部噶尔丹攻其不备,突然举兵越过杭爱山,侵入漠北喀尔喀。 他们这一支王族因率领部众驻扎在杭爱山附近的塔米尔水草地,首当其冲遭了难。朝夕之间,牛马嘶鸣,哀鸿遍野,几乎灭族。 霜月红诡,父母族人背靠无数残尸堆积成的‘骷髅塔’,以困兽绝命之斗,硬生生用鲜血淌出一条路,把他们兄弟两与老祖母格楚哈敦一同,送出那人间炼狱场。 寒冬腊月,风霜堆雪,老幼狼狈出逃,噶尔丹兵勇紧随其后,穷追不舍。 老祖母带他们仓皇逃归漠北喀尔喀王族本部寻求庇护,竟被拒之门外。 绝望之下,祖孙三人孤注一掷,决定投奔清廷京师。 彼时,漠北喀尔喀仅与清廷有‘九白之贡’的交好情谊,并不依附清廷。 一直在漠西、大清、沙俄三方势力中持中立姿态,双方关系不亲不疏。清廷是否会为庇护他们而得罪强势的噶尔丹,尚未可知。 好在他们赌赢了。 清廷因他们兄弟二人乃‘黄金家族’——成吉思汗十八世孙图蒙肯嫡嗣,血脉尊贵,认为有利可图,为长远计,决意出手庇护。 后瞧着兄弟二人资质尚可,又赐居京师,纳入内廷教养,做了四阿哥的伴读。 他们这种家破人亡,无所依靠的异族人在天下最尊贵森严的皇城里讨活路,冷待白眼不可避免。 人在矮檐下,野性不羁的草原狼举步维艰,摸爬滚打,从绝对的皇权下学会了第一个词——臣服。 毫无根基的兄弟二人一路跌跌撞撞,能走到今日封爵尚主,颇受恩宠的地步。 攸关血脉;攸关能力;更与深谙龙蜷虎伏,谨慎自处的道理脱不了关系。 恭格喇布坦虽然清楚这些年他哥锻炼了一身能屈能伸的本事,却万万没想到他哥竟能屈能伸到堪称‘扭曲’的地步了! 一个威武稳重的男子对上一个孱弱娇柔的小姑娘,小姑娘只堪堪冒出个脑袋,就把男子压制得吓得如临大敌。 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场景,横看竖看都透着诡异滑稽。 恭格喇布坦忍笑,绕开紧绷成石柱子的策棱,不快不慢往山亭左侧廊沿走,以免露出跛状。 去看那颗意外冒出来的漂亮小脑袋。 容淖是循着山亭左侧那座因“瘦皱露透”磨砺不够讲究,欠缺风雅而被废置的假山走过来的。 假山荒废,穿插其间的小径自是杳无人踪,草木林石繁盛遮掩,不留心看根本瞧不出还有条路。 且前院又奏着开宴礼乐,丝竹阵阵,盖过了她走路的声音,所以策棱兄弟两才没注意到她靠近的动静。 恭格喇布坦打眼仔细一瞧,发现假山小径上的容淖为了能探出脑袋与他哥呛声,精致的花盆底鞋下,甚至还踩了几块碎石增高,好笑之余,又觉心惊胆战,生怕容淖一不留神跌下去。 立刻紧张起来,探身柔声询问,“小十格格,你进亭中来说话吧,自己可能上来?” 按容淖目前站的位置,虽紧挨着山亭一侧,但若想进入山亭,还得再向上绕行一截崎岖小径才能抵达入口。 容淖双手扒拉廊沿稳固身形,看出恭格喇布坦有搀扶之意,果断拒绝。自己小心翼翼行过蜿蜒小径,一鼓作气爬上山亭,大大方方落座亭中石凳。 “此处无茶。”恭格喇布坦不动声色望了眼容淖面上绯丽的斜红妆,为她倒了杯清水,温声殷切道,“委屈小十格格了。” 容淖拨弄杯盏,并未入口,眼风轻飘飘扫过面目有七八分相似的兄弟两,最终目光落在犹如闭嘴蚌壳的策棱身上,似笑非笑。 “轻车都尉,你我虽统共没见过几面,但方才观你态度,却对我成见颇深。相请不如偶遇,我送上门任你指摘,你这就说完了?” “……完了。” 记仇精上来便把矛头直指他,策棱唇角微抽,确实完了。 干巴巴致歉,垂死挣扎,“策棱一时嘴快,无意冒犯公主。” “无意……你‘无意’冒犯本公主,可不止这一次了。”容淖漫不经心嗤笑出声,语出惊人,“轻车都尉,依你无孔不入的属相,我猜,你我下次谋面的地点,八成该在我内殿的闺房了吧。你喜欢喝什么茶,可要我提前给你备上?” “……公主慎言。” “小十格格勿怪,今日我兄弟二人出现在此,皆是事出有因,并非有意窥视,还请容我解释。” 策棱与恭格喇布坦几乎同时开口。 恭格喇布坦担心容淖误会,嗓音难免高些,压过了策棱,急切分说,“我与兄长在前庭赴宴,偶然听到裕亲王府那个小格格与弘昱小阿哥玩耍时,提起小十格格与裕亲王福晋在廊亭起了争执,险些坠湖。小儿口齿模糊,表述不明,轻重急缓一概不知。” 恭格喇布坦小心翼翼觑了容淖一眼,见她面无异常,这才接着说道。 “我实在担心小十格格是否安好,但这等内眷纠纷不宜宣之于口,旁敲侧击询问大阿哥,他也是一问三不知。只好请托大阿哥,准我亲自前来看看。我孤身一人来见小十格格,未免奇怪,遂特地拉上了兄长一起。” 大阿哥心知肚明容淖未来的额驸,会在这兄弟中二选一。 如今五公主的婚事已然定下,下一个便该轮到容淖这六公主。揣度着上面那位的意思,也到能让他们见面的时候了,便知会大福晋前去安排。 大福晋是个妥帖人,特地让太监悄悄把这兄弟两引到既能近处俯瞰客院,又不惊动冲撞内眷的荒芜山亭去。 谁知百密一疏,忽略了容淖喜静,专爱挑拣偏僻地方去。 两厢碰个正着。 恭格喇布坦相貌肖似其兄,生得硬朗威武,令人望之生畏。因而,言辞间的小意卑微越发被凸显分明,他如同被驯化的狼,压抑滞郁,打量着驯兽人的眼色行事,全无其兄的锐气锋芒。 驯服他的皮鞭,正是以愧疚与残缺织成的。 康熙二十八年的种痘所里,藏匿的那只罪恶大手,拨乱太多人的人生轨迹了。 容淖心念一动,掩在阔袖下的手攥紧,暂且把和策棱的‘仇怨’抛诸脑后,默了默,抬眸状似云淡风轻对恭格喇布坦道,“骑都尉,你还是与众人一般,唤我六公主为好。” 顿了顿,她又道,“不过是一场早已过去的意外罢了。你于我,我于你,都不特别。” 意外。 不特别。 过去了。 恭格喇布坦与策棱反应过容淖突然道出的这番话的言下之意后,同时一愣,面色各异。 恭格喇布坦不敢置信,猛地上前两步,紧盯容淖面容,颤着嗓子,“你……不再怪我了?” “我清楚记得,我从未对你诉过介怀怨恨。倒是你自己,应该没少借由愧对于我之名,任由残缺的卑怯困束吧。” 容淖目光坦坦荡荡,落在恭格喇布坦方才激动迈步时,微跛的右腿上,直截了当道,“我不耐烦给你当幌子,料想你再无用,也不至于浑身上下的出彩处,只系于这条腿上。” 容淖这番话,直白犀利,以摧古拉朽之势,分崩离析了恭格喇布坦多年来困束自我的围城。 没错。 他过不去的坎,从来都不是毁了一个女子的容貌,而是自身的残缺。 既怯于承认,更怯于面对。 多年来,他注意行走姿势,以免露出跛脚丑态。身边众人更是闭口不提他的腿,似乎全然是把他当做正常人看待。 可,未曾正视缺陷,又何谈坦然对待优点。 ——他的出彩处不在腿上。 这般简单的道理,从未有人直白对他讲过,他也未曾想明白过。 庸人自扰十多年,一朝被点破的恭格喇布坦明显失态,愣在原处,面上表情似哭又似笑,扭曲狰狞。 策棱微不可察叹息一声,轻拍恭格喇布坦的肩,目中是惊诧的复杂。 为一母同胞的弟弟,更为眼前这个把小气与豁达兼具一身的矛盾小姑娘。 策棱破天荒头一遭,不再避讳规矩,目光直视少女容颜。 世人都说六公主毁了容,整日妆饰斜红花钿遮丑。 可旧时兴盛几朝的斜红妆,因如晓霞将散,又叫‘晓霞妆’,本就起于伤痕,形似伤痕。当年魏宫诸人,面无伤痕,却痴迷用胭脂仿画斜红者,不知凡几。 少女面庞白皙如玉,颊边点缀一道弯月斜红,一红一白,分明是——极致的对比,极致的姝丽。 策棱眼神悄无声息染上炽热,容淖若有所感抬头。 在视线即将被捕捉那一瞬,策棱蓦然狼狈转眸避开,佯咳一声,故作掩饰胡乱夸道,“公主高义,你的出彩处,同样不在于面容。” “哦。”容淖本还思绪纷杂,一听这话,顿时冷下脸,“你在暗指我丑?” 这熟悉的针锋相对态度,策棱毫不怀疑,自己肯定又被记了一笔。 策棱满腔感慨连并那一丝异样,同时一扫而空,并打心眼里由衷升起一道委屈疑问。 同样的话,容淖说给恭格喇布坦,那叫激励。 他礼尚往来照搬说给容淖听,为何就成了暗讽? 策棱想不明白,只好咬牙否认,“……不是。” “呵。”容淖冷笑。 策棱眉心一跳,硬邦邦补救道,“确为实言,公主面容甚美。” “甚美,而非完美。”容淖面无表情挑茬,“你且说说,我的脸何处尚有不足。” 策棱闻言,微怔。 一支画笔自发浮于脑中,莫名描摹出了先前那惊鸿一瞥。 少女的眼眉五官,无一处不勾勒着惊心动魄的艳丽。 没有任何不足之处。 或说成,自他的眼,挑不出任何不足。 一股热气直冲耳根,策棱还未理清这股诡异情绪的由来,便被容淖嫌弃的目光唤醒了神。 他迅速回归冷静,词不达意敷衍,“脸……脸太小。” 她太纤弱了。 “嗯?”容淖随意刁难一句,本没指望得到答案,都准备转身离去了,没曾想策棱还真能给出回答,且答案还这般出人意料,遂驻足古怪追问,“脸大好看在何处?” 策棱卡住,他只是顺口一说,哪真讲得出个子丑寅卯,顿时面露难色。 恭格喇布坦思绪浮浮沉沉,状态好转些许,至少不再失仪。 他先前隐约听见容淖与策棱似乎在讨论‘脸’的问题,策棱被难住了。 兄弟情深,遂当仁不让出言为兄解围,“脸大好看,好看在……翻脸费劲儿!” 那脸小,岂非等同…… 哥哥讽她丑,弟弟嘲她爱翻脸。 这兄弟俩,都是什么狗东西! 容淖是真的翻脸了! 气呼呼瞪了策棱兄弟两一眼,拂袖出了山亭,原路返回。 爰爰与八公主正好被找回来了,三人聚头后,同行去往宴厅赴宴。 走出几步,只见前面匆匆行来一列太监,打头手持拂尘,身形滚圆那个,正是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梁九功。 “六公主,奴才可找着你了。”梁九功顶着满额的汗,一溜碎步小跑到了容淖近前,催促道,“万岁爷宣六公主立刻去清溪书屋见驾。” 容淖心中隐有预感,面上仍不动声色道,“公公,皇阿玛宣我所为何事?若不要紧,我想耽搁片刻,先亲手把生辰礼交给小弘昱。” “快走吧,我的六公主。”梁九功状似不经意道,“眼下五公主已被德妃娘娘亲自揪去清溪书屋外面跪着,就等你了。” 容淖微不可察颔首致谢,心中总算有底。 五公主能牵连到她身上的事,无外乎两桩。 一、五公主要在御前和她互换亲事,和亲漠北,皇帝匆忙传她前去,是为了询问她的心意;二、她利用五公主挖掘宫中秘辛,查证当年种痘所之事,被察觉了,皇帝震怒,传她前去问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