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春枝》 第一章 元宵与兔子 元宵灯节,家家户户都悬挂彩灯,以求辟邪平安,在这种好意头的日子里,就连房府的五小姐房昕樾都能蹭一蹭荣光,从自己那狭小的院子里走出来,同房府的‘大人物们’一同逛街游灯。 单单如此,就已经算是房府对这妾生且无生母庇佑的小人物所能奢求的最大宽限了。 房昕樾出了房府没多久,就同往常一样,被众人丢在了身后。不过,她也乐得自己讨个清净,至少不用在自己那名义上的姐姐面前看脸色行事。 “小姐,我们不跟上去吗?” 她那唯一的丫鬟石雨看了看前头热火朝天的人群,面上难免带上了点忧虑。 “不。” 房昕樾轻轻摇了摇头,反而朝着巷尾走去。 那里是荣将军府的所在。 往年在门口灯笼上总是别出心裁,最出风头的荣将军府,在今日却反倒是这街道上最冷清的一个地方。 房昕樾看着那荣将军府气派的门楣上悬挂的红绸和两侧随风飘摇的普通圆形灯笼,料想是昨日荣将军府的婚宴已经夺走了府内的全部精力。 一场镇远大将军同叛国罪女的恋情,的确是同荣将军府往年张扬的性格相匹配。 房昕樾在荣府不远站定,这里的人流相对稀少,她或许能在这里躲上半个时辰,到时再直接回房府点卯。 “小姐,你不想去逛逛市集吗?” 听到石雨的问话,房昕樾的眼神朝后飘去,那如同看待不懂事的年幼孩童般的怜惜目光,让石雨不自在地在原地挪了挪步子。 “你如果……” 房昕樾刚开口,便听到沉重的大门被拉开时的滞缓声响,不知道为何,她忽然感到背脊一阵寒风拂过,强烈的危机感促使她回过头去,朝那大开的荣府看去。 最先闯入房昕樾眼中的,是两个浓眉大眼的健壮武夫。 周遭的环境突兀地静了两秒,只是当那一脸煞气的武夫们如同拎着一片白纸一样,将那状似轻飘飘的担架抬下台阶时,周遭的人群便响起了细碎的惊叫声,和着那嗡嗡的嘈杂议论朝外围传去。 房昕樾目光粘连在那担架白布下隆起的人形,在走动摇摆之间,一只白生生的手腕从担架上垂了下来,那上头金黄的手镯随之垂落,刺目的喜字正随着手腕的摆动而晃动着。 “……是马大小姐!” 如同一滴热水进了沸油锅,这声惊呼牵起了不少人的恐慌。 “这是死了吗?!” “不会吧?马大小姐不是脱罪了吗?怎么可能会在完婚后就死了?” 沸腾的议论声中,房昕樾敏锐地抬头,直直对上了站在门内冷眼朝下望来的目光。 他身上的红色喜服甚至还未褪去,姿态随意地一脚踩在门槛上,正是这场婚事的当事人之一,荣大将军荣尹至。 那目光如同一桶兜头而下的冰水,让房昕樾无端地打了个激灵,魂魄一回到这副身体里,她才发觉自己的心跳已经快要从喉咙里跃出去了。 “小姐!” 石雨的手牵住她冰冷的指尖,小心地护着她朝后退去。 房昕樾匆匆地移开视线,在恐惧之下,她似乎还能感觉到那冰冷的目光贴在她的后背上,直到挤出渐渐朝荣府门口聚拢的人群,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才稍稍缓解。 “主子,有什么可疑人物吗?” 荣尹至的目光太过专注,下属立刻警觉地靠了过来。 “嗯,一只兔子。” “?” 下属疑惑地朝下望去,乌泱泱的一片人海,哪里来的兔子? 不等他搞清楚,荣尹至便提高了音量。 “送到马府去吧。” 确保台阶下看热闹的人听到他的话后,荣尹至便转身走了,留下一头雾水的属下目送着武夫们将那担架上的尸体抬到马车上,用缓慢的速度挪出了人群,随着人流往马府行去。 房昕樾带着石雨朝着人流相反的方向走,没过多久就撞见了房府嫡出的四小姐和表少爷,两人正借着灯光月色培养感情,从背影看去,如同一对粘连在一起的璧人。 “表少爷怎么……” 不怪石雨惊讶,往日的表少爷张舒学可没少花心思在找借口见房昕樾上,如果单单看对方平日里凝视房昕樾的模样,恐怕还会以为他早已对房昕樾用情过深。 “嘘。” 房昕樾阻止了石雨进一步的发言,但还是晚了一步,听到声响的张舒学侧过头来,目光落在了房昕樾身上,直到四小姐出声,他才笑着回过头去。 房昕樾神色恍惚,直到跟着他们回到了房府,这才有了些许脚踏实地的真实感。 “……听说荣府抬出了一具尸体?” 房昕樾猛地抬起头来,看向前头跟着各房主子汇合后小声交流的丫鬟。 “嗯,真晦气,少爷刚好撞上了,还发脾气呢。”那绿衣丫鬟停了停,声音越压越低,“少爷说肯定是荣大将军亲手……” “不会吧?不是说是指腹为婚吗?荣将军还冒死求了皇上,怎么可能是将军动手杀了她?” “嘘!你小点声!” 绿衣丫鬟往四周瞧上一眼,回府的主子们都聚在了院子里,正同大夫人笑着说趣,并没有注意到这个角落,至于她身后的—— 绿衣丫鬟瞥了一眼身后低眉顺眼的五小姐房昕樾,不在意地回过头来同身边的人继续说道。 “上头人的心思你还不懂吗?一个女人的命同皇上的信任相比……”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绿衣丫鬟的声音才再次出现。 “而且,少爷说了,荣将军本来就不是什么好货,不过是一个只会杀人的武夫……” 那声音带着些许轻蔑的意味。 房昕樾微微抬眼看去,只看见了听到这话时,那粉衣丫头脸上略带惊恐的神情。 “不过是杀了一个嫁给自己的罪人,又讨了皇上的喜欢,又不需要担责。只是那女人恐怕就不好受了,还以为死里逃生呢,呵,我那会儿听旁边的人说,那血到南街上去时,都从马车上流下来了……” 第二章 将军与婚书 只过了一夜,荣府夜里扛出一尸体往已经破落的马府送去的消息便几乎传遍了林丹县的各个角落。 作为话题的中心,荣府却表现出了另一种别样的平静。 “主子,尸体过了一夜,果然有人过去查看了,今晚要将尸体移到乱葬岗吗?” 荣府如今的掌权人荣尹至坐在桌后,双腿架在了书桌上,正百无聊赖地看着窗边鸟笼里的鸟雀,状似思考地沉吟了片刻,这才开口说道。 “给它换粮吧,这两日好像瘦了不少。” 等着荣尹至回应的下属范智成看了一眼那几乎胖成圆球的鸟雀,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这才听到荣尹至回应道。 “带到乱葬岗,把胖子也带上。” 胖子是后院里养的狼狗之一,站起来近人高,只是太过瘦削,每日生肉喂养,还是不见长肉。 范智成对荣尹至的命名能力不置可否,只点头应下了。 “马丫头现在到哪了?” “已经到方城驿站了。” 荣尹至所说的马丫头正是如今林丹镇上正如火如荼议论着的新妇尸体原本应该代表的主人——马文玲。 “一路上并未见到什么可疑人物,这招狸猫换太子看来并没有惹陛下猜疑。” 听完范智成的点评,荣尹至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门外的声响吸引了注意。 来人直接推开了门扇,大步走了进来,那双同荣尹至相似的眉眼里有着不符合她身份的煞气,一见到她,范智成便自觉地挪到了旁边,给这荣府的大夫人郭氏让位。 “娘,你怎么来了?” 荣尹至将腿放了下来,端正了坐姿,只是郭氏早就看到他那副没正行的模样,她不客气翻了白眼,开门见山地问道。 “尸体哪里来的?” 荣尹至看了看她身后,见只是两个丫鬟,又把目光放在了他那气势汹汹的母亲身上。 “爹不是说了,不让你管这事。” “怎么?”郭氏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现在这府里倒是成了你爹当家了?” 荣尹至咧嘴一笑,一瞬间倒是让这场对峙消散于无形了。 “我在牢里找的,得了肺痨,本来前阵子也是要上那乱葬岗的,我提前把人调了出来,让她多活了两天好日子,算是付账了。” “人处理干净了?” 郭氏在那桌前坐下,荣尹至往侧边瞧上一眼,那本低着头的范智成就自觉站了出来。 “是,照着马小姐画的脸。现在镇上这么多双眼睛盯着,那些眼线不过是匆匆一瞥,等过了今夜,尸体自然会在乱葬岗那儿变得面目全非,事情自然也就无从查证了。” 荣尹至在这林丹镇也算是一刺头,他们明目张胆地将尸身送到马府,明眼人自会对号入座,又有谁会为了一曾被定死罪的女子申冤,更何况,马大小姐已经嫁入荣府,名义上已经算是荣府的人,就连县令都会避其锋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听了范智成的话,郭氏沉吟了片刻,同荣尹至刚刚的假正经模样有几分相似。 “娘,你不单单是为这事来的吧?” 荣尹至撑着脸狡黠一笑,已经看破了郭氏撑起来的排场。 郭氏瞥了他一眼,将怀里的信拿了出来。 “你哥的信到了。他倒是把时间掐得挺准的。” 荣尹至的哥哥荣尹泽在都城担任太子少师,这两日的计谋统统是在他那里过了明目才实行的。 荣尹至长手一伸,将那信拿到手中,便随意地打开查看。 他一目数行地将信看完,那玩味的笑容早已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他紧皱的眉头。 “娘,你不会来真的吧?” 荣尹至抬眼看向郭氏,随着他的笑容收敛,房间里站着的人都自觉低头肃立,唯独郭氏不怕他。 “难道你哥说得没道理?这问题我们两年前就聊过了,你的婚事越早定下来越安全。如今太子处境堪忧,我们这群底下的小喽啰自然也没有好日子过。你这门亲事算是告吹了,要是皇上金口一开,给你安插一个眼线在你床上,你的日子不是更难熬?” 郭氏见他将信随手一扔,靠着椅背不说话,又继续说了下去。 “你可是荣府的镇远大将军,要是你没有军功倒也罢了。如今边境越发混乱,朝廷迟早要将你派出去,皇上不拿捏你拿捏谁?” 郭氏摇了摇头,叹息道。 “在家还得谨言慎行的滋味,我可不想再尝一次。” 两人同时想到了荣府长子被皇上指婚的妻子,房间里一时静了静。 在他们刚成婚那段时间,的确是曾回到了这栋名义上的老宅里居住,让府里的人都带了一段时间的面具,而恐怕就算是现在,他哥都还在那张虚假面具的笼罩之下。 “出了这档事,你还想让我娶谁?” 荣尹至从决定将马文玲救出这场冤案开始,就已经不对自己的婚事抱有念头了。怪也只怪他太过贪心,不仅想将马文玲救出来,还想要给她自由。 如今他的名声恐怕在林丹镇调了个个,不是虐待狂至少也是个杀妻犯了。 “只要你想娶,我自然会给你找个安分守己的。” 对于这方面的能力,郭氏还是很有信心的。 事实上,早在几年前她就已经开始物色人选,对于这镇上的待嫁女郎,恐怕不会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荣尹至闲散地靠坐在那里,指尖轻轻地敲击着桌面,深深浅浅的疤痕在他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上浮现出其狰狞的一面,不知怎的,脑海忽然闪过昨日在门前抬头看他的那张茫然又怯弱的脸。 他的手指停下了动作,终于开口道。 “行,你安排吧。” 此时的郭氏兴高采烈地收下了任务,却不曾想几日的光景,她就开始怀疑人生了。 “夫人,拒了,听说是早就定下亲事了……” 这是第三个在见过她派去的媒人后就突然得知早已定下亲事的人家。 在郭氏耐着性子按顺序去看她名单上的待嫁女郎时,皇上突然派来请荣尹至上京面见圣上的大臣让她不得不将目光放在了单子的尾端。 那是整张单子上唯一一个庶女—— 房府五小姐,房昕樾。 第三章 相约 “五小姐真真是个美人胚子,配荣大将军这种大英雄再合适不过了,两人日后必定会情投意合……” 刚从房府大夫人那儿回来的房昕樾此时正坐在榻上,那瘦高的媒婆扯起来的笑脸和元宵那日见到的白布担架似乎还在她的眼前晃动着,让她原本白皙的脸色此时更是苍白无血色。 在她身旁,石雨同样是一脸无望的模样。 要知道,作为房府五小姐唯一的丫鬟,她的未来必定是同主子捆绑在一起的,不用想也知道,在房昕樾履行婚约之际,她也会作为陪嫁丫鬟一同被送到荣府里。 “小姐,当下可怎么办?” 怪道这几日府里的人都没有对她们两多做刁难,原来坑埋在这里呢。 等过了生辰八字,同那弑妻的荣将军订了婚期才让房昕樾知道,属实是太不讲道理了。 “只是暂时定下了,婚期还有一个月……” 房昕樾干涩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了这句话,却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不过是句苍白的安慰罢了。 她的手指焦虑地临摹着这张旧榻上面年老的划痕,脑海里不得不开始搜索从这份将军府的婚约内脱身的办法,最终,房昕樾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的写信一封给她同父异母的房家大小姐房昕宜。 两人同是庶女,最大的交集,便是房昕宜的生母柳姨娘了。 在几年前,房昕樾将全部身家财产送予了房昕宜,让她给自己那处于生死关头的生母买药吃。 称不上是善良仁慈,那时候的房昕樾不过是承了她母亲小时照顾她的情谊,又从她们母女两身上看到了点自己渴望已久的亲情的剪影,一时冲动做出的善举罢了。 可惜,那山参并没有将人救回来,房昕樾也不得不继续开始辛苦地攒钱,好让她和石雨免去多次无端的刁难。 房昕宜在两年前嫁给了京城里从四品的少府少监做妾,两人一年通信两三回,谈不上热络,但因着知晓她爱看那话本散书,房昕宜每次送信过来都会附上那淘换来的古籍话本,对她已是再贴心不过的了。若是有其他法子,房昕樾也不想惊动她,只是如今…… 房昕樾将手中薄薄的书信交给石雨,还特意多拿了几个铜板给她。 “你同那信客说说好话,请他务必让这信在十一之前寄出去。” 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来回,等到信来的时候,就是她婚期接近的时候,那时候,也是她最后的希望了。 “嗯!小姐你放心吧,我知道怎么做。” 石雨将铜板一起收好,便脚步匆匆地出了门。 房昕樾预计石雨得等到暮色四合的时候才会回来。 据她所知,林丹镇无论是离那简陋的信栈还是规模较大的驿站都有段可观的距离,按照石雨的脚程,恐怕途中还无法歇息。 在这房府寄信一般都是交给门房,至于什么时候寄出去,则要看是寄信人的身份尊卑,可房昕樾如今却是再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拖延了。 在这小小的院子里,她无意识地转着圈走着,午时的太阳烘暖了她冰冷的手脚,她急走两步,又凑到那院子出口处的回廊边上,朝着那无人的回廊望去。 怎么可能有人呢? 房昕樾刚在心里取笑自己,下一秒,便见回廊处闯进了一个慌张的身影,不是石雨又是谁? 她的心顿时急跳起来,浓烈的不安感让她又向前走了两步,迎了上去。 “怎么……” “小姐,吴嬷嬷让你且安心,那胭脂断不会少了小姐的。” 石雨牵住一个勉强的笑容来,声音变得又尖又高。房昕樾的目光朝后一瞥,果然见到回廊尽头窥探的丫头,那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她们,让她心里无端地打了个突。 “这样,这样那我就放心了。” 房昕樾磕磕绊绊地说完,便在石雨的手劲下,被抓着往屋子里去。 “小姐!出不去了!” 刚跨过门槛,房昕樾还没站稳,石雨便凑到了她的耳边,压着声音喊道。湿热的气息喷洒在房昕樾的耳边,她强忍着没有躲开。 “怎么回事?” 她的话尾发着颤,那双晶亮的眼眸蒙上了一层水雾。 “我到门房那里,就见到了吴嬷嬷。”石雨的脸色也不好,似乎还没从那惊险的一幕里脱离出来,“她一来就说要问我的罪,说我擅离职守。” 房昕樾看着石雨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嘴唇发白。 “我跪下告了罪,说是你让我去添置些胭脂,指明要藏袖阁的,我、我还把钱都拿了出来给她看。后来是门房那几人给我求了情……” 石雨闭上眼睛深呼吸,等再睁开时,原本怯弱的模样便消失了,转而变得愤恨起来。 “他们这是唱大戏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合起伙来想拿捏我!” 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 如果不是石雨早在这房府里打跌了这么长时间,恐怕还真会被拿捏住,把门房那几个下人当好人看。 她咬牙说完,这才去看自家小姐,却见房昕樾红了眼圈,平日里娇俏的模样变得哀婉起来,几乎要站立不住了。 石雨连忙扶住她,将她带到茶几边坐下。 “小姐,你没事吧?” 石雨自知把事情搞砸了,那迟来的愧疚很快便漫上了心头,让她原先的怒气都消失了。 房昕樾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虽然心里知道这封信即使寄出去,回转的余地也不大,但这至少给了她一个念想,一个希望,如今这希望却是也被无情地熄灭了。 在婚事确定下来之后,房府的守卫便日益严密了,在房昕樾这原本无人问津的小院子前,也多了两名盯梢的丫鬟。 可就在房昕樾心灰意冷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却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表妹想见我?” 那插着木簪的丫鬟微微一笑,回应道。 “是。主子约您今夜牡丹亭小聚,算是婚前给您添个热闹,还请小姐赏脸。” 房昕樾同石雨对了对视线,两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实在是这表妹,同时也是张舒学的嫡亲妹妹张淑念,同房昕樾几乎是从来没有过交集的,怎么反倒在这敏感的节点约她府中相聚。 “母亲同意了吗?” 那丫鬟笑着点了点头。 房府大夫人这几日对她千防万防,又怎么会轻易同意? 这事情实在太古怪了。只是这些日子房昕樾从未能够走出过这小院,内心难免还是对房府那唯一的花园有些念想。 即使不能出府,四处走走散散心也是好的。 第四章 登徒子 在夜幕笼罩着这偏僻的小院后,房昕樾才出了门。 在她身后,石雨原还想着趁此机会从花园侧旁的角门偷溜出府,却被房昕樾拒绝了。 她怕石雨出得去,却回不来了。 如果是这样,那她宁愿石雨不出去。 一名女子独自在外流浪,可不是件小事。 话本内关于女人在外颠沛流离的故事,可没少让房昕樾做噩梦。 两人就这么缓步走到了花园里,借着石雨手中的灯笼沿着那羊肠小道走,远处那下扣内合的朱红色亭子闯进了她们的视野,那亭子如同伞盖,站在亭下往上看,可以看到内里如同花瓣般的纹路,因此得名牡丹亭。 只是在靠近牡丹亭时,房昕樾在昏暗的光线下看清亭外守着的两个仆从后,便满腹疑虑地停下了脚步。 “那是四两吗?” 张舒学算是除了房府人,房昕樾最熟悉的一个人了。 房昕樾依稀记得,张舒学身边时常跟着一个圆脸的小厮,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名字还很古怪,而如今站在那空荡荡的亭子外面,正是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子,脑袋大大圆圆的,在地上投下一个古怪的剪影。 石雨上前一步,明显也看出了那人是谁。 两人互相对了视线,在强烈的不安促使下,开始缓步朝后退去。 可惜太迟了。 “既然到了,怎么不过去?” 背后突然响起的声音惊得房昕樾差点叫出声来。 她匆匆回头,只能看到一堵人墙,慌乱之下,她向后退了数步,这才看清那张正在温柔注视着她的脸。 这个表情,房昕樾再熟悉不过了。 张舒学无论是对上她,还是对上四小姐,都是这副情深似海的模样。 “你怎么……” 张舒学笑了笑,微微弯下腰来直视她的眼睛。 “我来看看你。” 那轻柔的话语却无端地让房昕樾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当即,房昕樾便意识到了如今是何局面—— 张舒学竟然借着他嫡亲妹妹的名义将她骗来此处,当真的荒谬至极。 房昕樾隐约听到细碎的脚步声朝他们靠近,还不等她回头去看,石雨便凑到她的耳边,抓住她的手用力到在她那细白的手腕上留下数个红色的指印。 “小姐,他们过来了……” 张舒学状似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别担心,表妹,我不过是想同你好好聊一聊,毕竟你要成亲了不是吗?” 张舒学直起身子,房昕樾的眼角看到两侧的草丛里也有几个人影钻了出来,慢慢地朝他们靠拢过来。 “真没想到,”张舒学的声音柔缓地说着话,眼睛紧盯着眼前那强装镇定的脸蛋,不得不说,即使在这种排斥的表情下,她依然能让他感觉到那恼人的悸动,“一个被我放在眼皮底下的花瓶,竟然学会了勾引其他男人。” 他刻薄的话让房昕樾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在她的身后,石雨也是一样的吃惊模样,她们好像直到此时才真正地认识了这个人人称道的翩翩公子。 “我很生气,表妹。”张舒学停了停,似乎在她愣忡的表情里得到了乐趣,“不过,那荣尹至可不是个好招惹的家伙。这是他在今年的第二场婚约,知道为什么吗?” 房昕樾脑海里闪过那只无力垂下的手臂和上头刺目的喜字金手环。 看着房昕樾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失去血色的嘴唇,张舒学满意地笑了起来。 “他亲手杀死了他的第一任妻子。你没有想过,一个堂堂的镇远大将军,为何要选你这么一个空有美貌却无亲缘支撑的庶女吗?” 房昕樾同石雨紧挨在一起,她看着张舒学变得狰狞的面孔,几乎是在周遭围拢过来的人影威胁下,才能稳站在那里而不转身逃跑。 “……我猜想,亲手杀死自己的女人,一定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快感,所以,他才会急于寻找下一个目标。一个无人依靠的庶女,一个脑袋空空的美人,想必在死的时候会呈现不一样的美感,而在她死后,必定没有一个人会为了她出面得罪一个镇远大将军,你说是吗?” 且不说是与不是,单单是直面这换了一副面孔,如同豺狼盯着一块肉饼一样看着她的张舒学就已经要让房昕樾发抖了。 好在,张舒学并不要求她回答。 他安静地看了房昕樾片刻,见房昕樾乖巧地留在原地,那副隐隐疯狂的模样便又回到了他的体内,重新露出温柔贴心的笑容。 “别害怕,表妹。”他忽然伸手抓住了房昕樾的手,在石雨压抑的尖叫声中继续说道,“只要你跟我走,今晚不会有其他人知道你的踪迹,我会保护好你,更不会让你嫁给荣尹至那个屠夫。” “……走?去哪里?” 房昕樾的声音抖得不行,磕磕绊绊地把话说完。 张舒学轻笑了一声。 “我在陵城置办了一间大屋,你可以住在那里。” 一时间,房昕樾又气又怕。 张舒学这是想让她当外室呢! 她努力挣了挣,却还是挣脱不开他的手,甚至因为她的挣动,张舒学的笑容缓缓地收了回去。 “既然表妹同意了,那便走吧。” “!” “我没有!” 房昕樾见张舒学冷着脸瞧她,周遭的影子又继续靠了过来,连忙压着自己慌乱的心跳提高嗓音喊道。 “我不去!” 荣尹至固然可怕,但是她眼前的张舒学也并未好到哪里去。 张舒学听到她的声音面容扭曲了一瞬,阴恻恻地开口。 “表妹又闹脾气了。”他微微侧头,露出狠厉的一面,“动作磨磨蹭蹭,难道还要我来请你们吗?” 周遭的影子立时靠了过来。 房昕樾正准备开口,下一秒便有一张帕子捂在了她的口鼻处,将她所有的话语都强行压回了喉咙里。 一旁被拉开的石雨正努力握着她的手,两人被扯开时,生生地在她白嫩的手臂上留下了数条透血的划痕,房昕樾却不觉得疼,只觉得心跳连通着大脑,紧张恐惧加速的心跳鼓着劲,让她的大脑涨得发疼,没过多久便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五章 商队 房昕樾醒过来的时候,马车的颠簸让她扶着马车上的矮桌起身都感觉浑身酸疼,差点便要脱力倒下了。她着急忙慌地四处查看,在看到毯子下盖着的石雨时,很难说清她是安心多点还是担心多点。 有石雨照应着,房昕樾至少有了点底气,也暂时不需要担心石雨的生命安全,可石雨在这里,却是确定同她一起陷入了这场从天而降的祸事之中了。 房昕樾倚靠着矮桌,内心一时空茫,不知道如何是好,就在这时,这辆马车晃晃悠悠地停了下来。 房昕樾的心在恐惧的驱使下急跳着,她连忙俯下身子,尽全力去推搡昏迷中的石雨。 “石雨,快醒醒!”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话尾的颤抖却还是泄露了她心里的恐慌。 石雨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等她醒过神来,惊恐地睁大眼睛,准备开口时,却被房昕樾的手捂住了口鼻。 房昕樾的脸色苍白,只对着石雨轻轻地摇了摇头。 静谧下来的马车里涌进了外头细碎的声响。 “……主子安排我们过来,将人交托给你,你可得好生对待。” 一个沙哑如同砂砾滚过的声音粗声粗气地应了一声。 “这价格……,拿好了!这是定金,到了还有赏。” 那沙哑的声音这次倒是软和了下来。 “放心吧,爷。这条路我带着商队早就走了十几趟了,再没有比我老周更熟悉这条商路的了。” “嗯。这是同张夫人一起上路的猫子。你只当他不存在,领赏的时候我兄弟自会分说……” 细碎的声响过后,是重新开始走动的马车。 房昕樾将手拿开,慢慢蹭到了马车的窗户边上,掀起帘子一角往外看。 “小姐,这是西门驿站!” 石雨挨在她的身边,只需看一眼,便从外头昏暗的视线里认出了这林丹镇西门外专设的歇脚驿站。 因着房昕樾只有石雨一个丫鬟,她便常常需要外出跑腿,院子里缺少的一应物件统统是石雨带回来的,去过最远的地界恐怕也就是这错落在林丹镇周围的驿站了。从这些商队里买货,远远比商铺里的便宜实在得多。 外头的土路早就被常年走过的各个商队压实,除了她们所在的马车,前头还有数辆马车,只是后头并不载人,此时正拖着满载的货物缓缓朝前行去。 尽管只能看到商队的一角,但明显这条商队的实力并不容小觑。 天空蒙蒙亮,初阳似乎快要从厚重的云间升起。 看来她们昏迷了挺长一段时间,可带走他们的人现在才同商队接上头。 这群人又要将她们送到哪里去…… 房昕樾刚准备收回视线,却同窗子下的人对上了视线。 对方的眼睛细长,眼尾向上吊起,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房昕樾感觉那冰冷的恶意正如同毒蛇一样试图缠绕住她纤细的脖颈,吓得她当即将帘子放下,还惊慌地用手摁住帘子的一角。 房昕樾回头与同样惊惶不定的石雨对上视线,马车内一时又静了下来。 “小姐,我们现在怎么办?” 石雨的声音又轻又缓。 如果不是两人头挨着头,可能还无法听清。 房昕樾回想着昏迷前发生的一切,伴随着时而撞击着太阳穴的刺痛感,她终于想起了张舒学的一句话。 “从林丹镇到陵城要多久?” 张舒学当时用那可怖的嘴脸表示他在陵城安置了大宅,正是想哄她同意躲到那儿去。 石雨皱着眉,似乎在苦苦思索,最终却还是摇了摇头。 作为丫鬟的她至今都未曾离开过林丹镇,见过其他城镇的风光,又怎么会了解这些。 房昕樾对这个答案也算不上失望。 她抬手轻轻地拥住愁眉苦脸的石雨,感觉到石雨反过来揽住她单薄的背脊后,便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张舒学对她们用了什么迷药,让她此刻的大脑似乎成了一块帕子,正在接受着某根长针的穿刺,恨不得在她的脑袋上绣出一片花来才好,越思考越是疼得厉害。 马车的颠簸直到午时才停下来,商队的老大扯着那副粗粝的嗓音招呼她们下车休息,在收到她们无声的拒绝后也不气恼,只是将水囊和干粮随手丢上了马车,便转身离开了。 “小姐……” 石雨上前拿起那几块硬实的大饼,回头看了看房昕樾的脸色。 房昕樾沉默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这段路不知道还有多远,无论前路如何,她们都必须确保彼此有应对的体力,不吃东西无论如何都是不行的,而且如果这群人真的想要害死她们,直接动手可能比下药要快些。 石雨见她同意,便挨着她重新坐下,将其中一块饼子撕成小块,递到房昕樾的手里。 只是这饼子无论撕成多小,都终究是块粗饼。 房昕樾忍着饼子奇怪的土腥味和吞咽时给喉咙带来的不适,硬是吃下去了几口。 等石雨再要递给她,她便白着小脸摇了摇头。 石雨也不强求,只拿起水囊让她抿了几口。 “小姐,可不能喝多了……” 在这荒郊野外,上厕所可不是件轻松愉快的事情。 房昕樾抿了抿染上润泽的嘴唇,倒是没有什么异议。 中午歇晌时间并不长,马车很快又晃晃荡荡地载着两人朝前走去。 这样的日子到了第二日下午,房昕樾整个人便肉眼可见地委顿了下去,本就白皙的脸蛋没有了血色,嘴唇唇色浅淡干燥,那双懵懂的小鹿眼因为疲惫而低垂着,更惹人怜惜。 石雨心疼不已,却只能拿那越发硬实的饼子哄她多吃几口。 房昕樾蔫蔫地倚在那矮桌上,只偏过头去躲避那凑到嘴边的饼块,她怕自己再吃一口就要呕出来了。 就在石雨愁眉不展之际,那刚来送过午食的粗嗓子却又将帘子掀了起来。 粗嗓子那黝黑的脸上皱巴巴的,眼睛却很亮。他的目光掠过那微微起身朝后躲去的房昕樾身上,又迅速收了回来。 “拿去。” 一颗滚了一身尘土的带青果子轻轻地落到了毯子上。 第六章 遇险 粗嗓子走后,石雨便将那果子捡了起来,那果子只有两指大,在这时候却是难得的东西。 石雨仔细地将果子擦干净,又用帕子沾了水擦了一遍,这才小心地将它递到了房昕樾的手里。 房昕樾犹豫地看了石雨一眼,这才在她鼓励的目光下咬了一口。 未成熟的水果那独有的酸涩味道在房昕樾咬下去的一瞬间充斥了她的口腔,让她忍不住皱起了脸,但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将房昕樾心头那股萦绕不散的恶心感压了下去。 房昕樾只吃了一半,便要将剩下的一半让给石雨,只是还没等她开口,外头突然响起的喧嚣声便夺走了她们俩全部的注意力。 “……跑!” “是流寇!把东西护住!” “……杀!” 马匹的嘶叫声配着杂乱的吼叫声,房昕樾感觉马车剧烈地晃荡了一下,让她快要递到石雨手中的果子立时脱了手,滚到了角落。 石雨刚护住她,远处那一起一落的口哨声衬着一阵透着杀意的嘶吼便越来越清晰地闯入了她们耳中。 房昕樾两人神色慌张,正不知所措之际,帘子又被人拉了起来。 “下来!跟我走!” 一直守在她们马车边上的吊梢眼黑着脸吼道。 房昕樾同石雨对视一眼,立刻反过来拉住石雨的手往马车下走。 尽管房昕樾未曾离开过林丹镇,更是没有见过流寇,却没少在杂书里面见到对流寇的描述,那恐怕是比她表哥张舒学还要恐怖十倍的存在。 一旦落入他们手中,死亡可能反倒是最无害的结果。 吊梢眼稍稍让着身子,看着房昕樾带着丫鬟跳下马车。 那丫鬟还算机灵,早在房昕樾歪下身子前及时扶了一手。 “这边!” 一出马车,周围的混乱便更加真切地笼罩住了她们。 此时商队正在某处林子坡下歇晌,那流寇如同流水般从林子里冲出来,以不可阻挡的气势冲下斜坡,前头那几人的弯刀早就染上了艳丽可怖的血色,此时正朝着队伍中间闯进来。 吊梢眼拉住愣神的房昕樾,试图横穿这混乱的商队队伍中部,石雨连忙紧跟其后。 房昕樾只觉得自己的双腿如同两根柔软的面条,她咬牙使劲才能在吊梢眼的拉扯下朝前奔跑,她的另一只手朝后伸去,尽全力拉住了赶上来的石雨。 他们刚跑过混乱的商队,正准备钻入另一侧的林子里,可不等他们松口气,那林子里就突然冒出两个脱离队伍的流寇来,他们皆是衣衫褴褛,手里握着卷刃的弯刀,目光一掠过吊梢眼身后的房昕樾和石雨,立时笑出两口黄牙,移步朝他们冲了过来。 “跑!” 吊梢眼松开了手,从腰间抽出两把短剑来。 房昕樾只觉得肺部烧得发疼,还没搞清楚情况,便被石雨抓着往队尾的方向跑去。 在那两个流寇追过来时,房昕樾听到了尖利的惨叫声,混在这杂乱的怒吼和尖哨里,几乎分不清楚是敌是友。 石雨带着她绕过了队尾的货物,终于奔进了另一侧的林子里。 林子里可比不上外头压实的土路,房昕樾多次差点摔倒,几乎是靠着石雨的搀扶和对流寇的恐惧,忍着脚疼朝前跑去。 身后的可怖惨叫和嗜血的笑声渐渐远去,两人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房昕樾勾到某处凸起的树根摔倒在地,手软脚软几乎起不来身,她们这才停了下来。 “小姐……” 石雨的声音发着抖,扶着她靠在了树下,那双颤抖的手在房昕樾脸下抹了一把。 房昕樾这时才发觉自己满脸的泪,身子还在微微发颤,手脚几乎不听使唤,那尖利的叫声似乎还在她的耳朵里乱撞,疼痛感从喉咙一路蔓延到了肺部,刚刚吃下去没多久的果肉几乎要再次涌上来了,干燥的嘴里还有带上了一股铁锈味,应是摔倒时不小心将脸颊咬破了。 石雨揽住她,轻柔地拍抚着她的背脊,帮她顺气,目光却紧张地在林子里四处望着,似乎害怕那群流寇会从某个角落里跃出来取她们的性命。 “……我们得去找人。” 房昕樾忍着喉咙刀割般的疼痛和干涩,艰难地开口。 无论是于她们而言,还是对这不知生死的商队来说,她们都得去寻求帮助。 如果那群流寇真的追上来的话,单单凭借她们两人,决计是无法从他们手中逃脱的。 “去哪里找?” 石雨放开她,脸上也是湿漉漉的一片,尽管内心害怕,却还是认真听着房昕樾的话。 “先去找路。” 房昕樾咬牙起身,两人互相搀扶着继续往前走,时不时借着周遭的树木借力稳住身子。 午后的日光从树木的缝隙里漏了下来,窸窸窣窣的虫鸣和鸟叫包围着她们,却无法让两人放松下来。 她们几乎走到了日头下落,刺目的阳光变得柔和,这才走出了林子。 房昕樾扶着侧边一颗粗木缓缓坐下,她的脚疼得厉害,脸上的泪水已经风干,冷汗却顺着她的脸侧滑下。 明明林子的边缘就在眼前,那压实的土路已经跃进了她们的视野里,两人却不敢贸然走出去。 “小姐,要不我先去看看吧?” 石雨的嗓音已经变得微微沙哑,她蹲坐在房昕樾的身边,鼓起勇气问道。 房昕樾抓紧她汗湿的手,摇了摇头。 “我们歇一歇再一同过去。” 她的声音轻而飘,脸色惨白,几乎让人担心她随时可能昏过去。石雨心疼得不行,如今却是无法,只能乖乖待在房昕樾的身边,陪她缓一缓。 这片小小的空间一时静了下来。 当外头马匹的沉闷踢踏声跃进这片林子边缘时,房昕樾同石雨两人立时紧张地朝外张望出去。 原先的商队里有马,却同那沉重的车辕捆在了一起,在那危机的时刻,吊梢眼也未曾试图去将马解开,但考虑到房昕樾同石雨两人并不会骑马,恐怕不骑马反倒是个好事。 只是这对夺得马匹的流寇而言,事情又是另一个局面了。 房昕樾拉着石雨的手朝树后躲避,目光努力朝着那压实的土路上看去,在看到那统一穿着暗红色戎服的小队时,心重重地落了下来。 第七章 荣家军 如果房昕樾能够凑近些看的话,或许还能见到那队伍带头的马匹上披挂的家徽,这是一支记录在册的兵马,某种程度上也是一支出于某将军府的私兵。 房昕樾悬起的心刚落下,便着急忙慌地去拉身侧的石雨。 “我们有救了!” 只是她的气力早就失了去,连自己站起身都困难,最后还是石雨扶着她起来的。 “这是一支荣家军,他们一定会帮我们的!” 房昕樾的声音即使轻细也露出内里的雀跃和期盼。 荣家军是出了名的兵强士勇,几次三番将番奴从边境赶走,他们内里纪律的严苛同对百姓的爱戴也曾一再在民间流传。 曾经出现过还未曾因为失去一条腿而离开军队的荣老将军带兵用饭,却在看到小店婆婆困境后,带兵帮忙收拾店面,还留下银两的美谈。 房昕樾平日里没事最喜欢的便是看杂书,这还单单只是她印象较为深刻的故事。如果再给她些时间,恐怕她还能再同石雨仔细分说分说,如今却是没有这份体力和时间了。 石雨尽管内心犹疑恐惧,但还是听从小姐的意思,搀扶着她往土路上走。 还好那支小队速度放慢了下来,想来是准备在天黑之前找一处适合的落脚处,这才有望让房昕樾两人的身影赶在他们离开之前出现。 在房昕樾的身影离开林子时,立时就被队伍里不少人发现。 士兵们诡异地停了几秒,让这支小队突然头尾分离,出现不大不小的缝隙。 “啧。” 让他们转瞬回神的,是队伍中间下了马,正美名曰‘活动活动’,实则只是想看急于赶路的提镇大员黑脸的将军荣尹至发出的声响。 士兵们立时转过头去,眼观鼻鼻观心地挪动脚步朝前行去。 “去问问。” 荣尹至不满地瞥了眼身后这群轻易被美色蛊惑的士兵蛋子,这才指使身侧的范智成过去问询。 不然单单看那被搀扶着的柔弱美人,他怕对方在走近他们之后会被某阵不长眼的风轻易吹倒,到时候要他们担责就不好了。而且,只要是能拖延时间,让来领他上京都的提镇大员不快的事情,都是荣尹至此刻乐见其成的事情。 果然,一见队伍随着荣尹至的停步而渐渐停下动作,前头那提镇大员几乎要将眼睛给蹬出来了。 范智成接了令,缓步朝着那两人走去,只是还不等他走近,便敏锐地发现那弱风扶柳的美人僵在原地,那张小脸上的希冀肉眼可见地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称不上恐惧多点还是迷茫多点的复杂眼神,最后还是另一个圆脸的丫头争着他开口前出了声。 “大人!这附近有流寇!在前头杀人了!请您帮帮我们!” 那被沙哑蒙上底色的清脆声响从她喉咙里挤了出来,虽然话有些颠三倒四的,但总体还是将重点说齐了。 一听到流寇两个字,范智成便绷起了脸。 “敢问姑娘是在哪里见到了流寇?” 荣尹至的目光随着范智成的走动而挪动过去,原本倚着黑马的姿势不知不觉地站定了。 这女人怎么越看越眼熟? 荣尹至看着那圆脸的丫头激动地在空中挥舞着手臂,在她近旁的柔弱女子即使在这种狼狈无力的模样下也称得上是楚楚可人。 他的目光刚因为记忆里涌现出来的门前那一瞥而定住,那女人便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两人的目光一对上,那女人便白着小脸往那圆脸丫头身后躲。 不知道为何,荣尹至感觉心里有些不爽快。 范智成一了解完事情的始末,便立刻脚步匆匆地来到荣尹至的身边。 房昕樾这才从石雨的身后探出身子来,见荣尹至的目光移开,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算是勉强挪开了些,让她有了喘息的机会。 她在石雨的关心下轻轻摇了摇头。 “应该没事……” 房昕樾反过来安慰了一句,也不知道是想说服担心的石雨还是说服自己忐忑的内心。 即使这是荣将军带领的亲兵,即使荣尹至的名声早因为弑妻而狼藉,至少他在外征战的名声是不减的。 应该不至于看到她这个未过门的妻子就故意刁难她们…… 房昕樾看着这荒郊野外,一时拿不准荣尹至到底认出她来没有。想来用来相看的画像也是有所出入的,如果对方真的认出她来,打算对她下手…… 房昕樾看着红着眼圈的石雨,心中下了决定。 无论荣尹至怎么说,她都要咬死了自己不是那荣府刚定下婚期的新妇。 “……主子,按照两个成年女性的脚程,受袭的地点应该离这里不远,在官道上且有小山坡,应该是在另一头去往陵城的道路。骑马快些可能半个时辰都不用。” 荣尹至听完范智成的描述,点了点头,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 “二队的跟着我!” “是!” “等等!” 荣尹至看了一眼那慌里慌张靠过来阻止的提镇大员,冷笑了一声,不等他靠近便高声吩咐道。 “阿成,你在这附近扎营,照顾好陛下身边的红人,可别怠慢了人家!我去去就回。” 黑色的马匹仰头欢叫了一声,随着它的主人的命令朝着他们猜测的方向奔去。 在他的后头,十几个矫健的士兵疾步跟上,个个都是跑山路的能手。 范智成看了眼那凑过来吃了满脸尘土的提镇大员,无奈地摇了摇头。 谁让这提镇大员来的第一天就拿皇上的口谕当令箭,说话也不干净,完全是不把荣府看在眼里。 这种酸臭文人,是荣尹至最看不上的一类人。 在接下来的路途里,恐怕还有得他受的。 “大人,天色已晚。小的这便安排人在此扎营。” “……” 提镇大员面容扭曲了一下,明明按照既定的安排里,他们已经到了下一个镇子,可以在旅店里好吃好喝的休息一晚,如今却在荣尹至的刻意拖沓下闹到要露宿野外。 他想反对,却又不想显得文人娇气。 只是范智成同他主子的牛脾气相比,也不遑多让,他给提镇大员说话的时间只有短短数秒。 既然他没来得及开口,那他再想开口也已经晚了。 范智成直接转身走开,叮嘱下属扎营,自己则朝着那两个紧挨在一起的单薄身影走去。 第八章 挞夷人 “姑娘,大人已经前去查看。你们可以暂且安心,只是天色已晚,不如同我们待在一起。大人自会尽力护你们周全。” 范智成见她们形态狼狈,想来两个弱女子这一路逃过来也是备受折磨。 大照和国已经多年不曾动乱了,但这一切从皇上执意要将荣家军从边境撤走,又千方百计想将荣家军遣散,就已经可以见到端倪了。 如今边境已乱,还遇上了荒年,范智成一直在荣尹至的命令下密切关注着边境的动静,却不曾想如今连这些地方都有流民开始闹事了。 想必在荣尹至回来之后,还需要同这两个幸存者问话的。 范智成容貌端正,行为举止也规矩,礼节更是到位。 这时候两个女子在野外独自晃荡,恐怕逃得过流寇也逃不过野兽。 房昕樾只能点了点头。 范智成心里其实早就猜到了这个答案,得到回应后便带着她们走向军队扎营的地方,见房昕樾走路的姿势不便,却不催促,也不过多问询。 房昕樾在燃起来的一簇篝火旁坐下时,好似才回到了人间。 范智成考虑到她们都是女子,特别是其中一人还如此容貌不凡的情况下,便提前同下属吩咐清楚,让她们独自享有一个篝火堆,任何人不得随意接近她们,又另外给了她们一个水囊,这才施施然地去处理在一旁大发脾气的提镇大员。 “小姐,还好没事。” 房昕樾看着放松下来的石雨,就这她的手喝了两口水,心里却迟迟放松不下来。 她看了看周围忙碌的人,他们都在或多或少地看着她们,这让房昕樾嘴边的话又吞了下去。 荣将军的事情还是等两人独处的时候再说吧。 荣尹至回来的时候刚天黑没多久,昏沉沉的天空往下压,房昕樾借着那篝火的光线才见到那匹黑马矫健的身姿跃进了营地里,立时有不少人上前相迎。 荣尹至随手将缰绳递给身边的士兵,转头一眼就在营地里见到了那女人。 此时她那双晶亮的小鹿眼正怯弱地望着自己,那白嫩的皮相几乎要在这黢黑的人堆里闪闪发光了。 他脚步一转,连口水都没喝便朝她所在的篝火走过去。 房昕樾正小心地坐在原地望向那热闹的一处,可还没等她透过昏暗的视线看清楚情况,便见到那荣将军穿过人群,迈步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她花了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想要起身逃跑的欲望。 荣将军的面孔在靠近篝火之后更显得深邃,那双慑人的眼睛让房昕樾低下了头,不敢同他直视。 “你们可看清了那流寇的装束?” 荣尹至一屁股盘腿坐下,隔着篝火看向对面慌慌张张低下头去的脑袋。那坐在她旁边的圆脸丫头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这才开口应道。 “他们都穿得破破烂烂的,只有带头的几个还有窄袖袍服穿。对了,带头那几个还有弯刀,上头还绑着条衣带子。” 荣尹至点了点头,从跟过来的小兵手中接过一个水囊,仰头喝了几大口,这才偏过头去说道。 “赶紧开饭。二辫子他们估摸着也要到了,别把人饿坏了。” “诶,啥都准备好了。就等您了。” 那小兵说完便跑开了,想来是去同那群准备伙食的兄弟说话。 这毛毛躁躁的模样看得石雨的目光更是古怪,但意外地,那盘腿坐在那里的大人却并不在意小兵怠慢的礼节,只把手里喝空的水囊随手往地上一丢。 “你们可有听到那群人说话?” 石雨思索了一会儿,又看了眼似乎有些胆怯的小姐,这才犹犹豫豫地摇了摇头。 “当时太乱了。” “那你呢?” 荣尹至这次跳过了那圆脸丫头,指明了问那低着头装作忙于擦那衣裙上的一点土渍的脑袋,只是话在不经意间变得轻缓,像是怕吓坏了这胆小的。 荣尹至近距离之下,早就可以确认这女人就是那日端午节在门口见到的那只白兔子,那怯弱的神情同此刻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如今坐到一块儿,那模样更生动得多。 他忍了大劲,才没开口逗一逗这恨不得一头钻进地里的兔子。 那摸着衣裙一角的手僵了片刻,那人才试探地抬起头来,见荣尹至正盯着她瞧,脸颊忽然染了粉,好悬才没将脑袋低回去。 他没忍住笑了一声,只觉得这人比他想象中有趣得多,就是胆子实在是小了点。 “……我听到了哨子声。” 房昕樾咬了咬下唇,这才斟酌着开口,声音同她的人一样,又轻又软糯。 荣尹至听到这话点了点头,倒是同他的猜测相差不大。 房昕樾鼓起勇气抬眼去瞧他的脸色,见他看着自己似乎也并无不悦,那双眼睛随着笑意蔓延倒是柔和了下来,整个人的锋芒稍稍收敛,这也让房昕樾有了勇气继续说下去。 “我只看到几个人,其中一个带弯刀的,”房昕樾再次咬了咬下唇,那染上润泽的粉嫩唇肉立时留下浅淡的齿痕,“我不确定,但是我觉得他不像是中原人。” 房昕樾又去瞧荣尹至,见他认真地看着自己,并无轻蔑取笑的念头,便补充道。 “我觉得他像是挞夷人。” 挞夷人是边境时常骚扰大照和国的游牧民族。那狞笑着靠近他们的流寇同房昕樾在话本里见过挞夷人图像极其相似,特别是那鼻头偏大的鹰钩鼻,只一眼就能看出他们的不同。 只是挞夷人从边境跑到大照和国内来,实在是匪夷所思。房昕樾心里没底,但见荣尹至愿意听,便忍不住将这事说出来。 荣尹至的笑容不知不觉收了起来,他的手指轻轻敲着膝盖,目光没了遮挡地落在了房昕樾的脸上。 “你曾见过挞夷人?” 那声音虽然依旧和缓,房昕樾却敏锐地感觉到话里情绪的不同。 她连忙摇了摇头。 “我在、在书里曾经见过他们的画像。” 荣尹至没有回应,只是沉默地看着房昕樾,让她忍不住侧过脸去,只盯着那篝火看。 第九章 赌局 直到那群随着荣尹至一同离开的士兵回到营地里,房昕樾才得以从荣尹至那让人窒息的目光下逃脱。 “开饭!” 荣尹至站起身来。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士兵们欢呼了一声,齐齐朝着另一簇篝火跑去,又在凑在一起后有序地排成两队,去领炊事兵手里的肉汤。 荣尹至回头瞥了一眼那紧挨在圆脸丫头身上的单薄身影,还是没忍住出了声。 “在这儿等着。” 石雨瞪圆了眼睛,尽她所能地展示了凶狠的面貌,虽然好像压根没有被发觉。 直到荣尹至转身走开,她这才连忙侧过头,去安慰自家小姐。 “小姐别怕。我会努力护着你的。” 房昕樾抬头,见她圆圆的脸蛋上尽是不成形的凶狠和决然,忍不住微笑起来,内心的恐慌也安定了不少。 她捏了捏石雨的手心,只将脑袋靠在她肩上,神色难掩疲倦。 她们一路逃出来,已是又累又渴,如今在干渴得到缓解,荣尹至的威胁也暂时离开后,她好不容易提起来的精力又消散于无形了,只恨不得能闭眼就睡,睁眼还能回到小院里才好。 虽然房府的奴仆给她们两人脸色瞧,主母对她们也并不和善,但至少不会饿肚子,也不用时刻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危。 就在房昕樾疲惫之际,耳边听到一阵空洞的肚鸣声,她一直起身子,就见到石雨那张羞怯的笑脸。 在房昕樾心酸之际,一道影子带着风来到了她的身边,还带来了一阵鲜香的气味。 “给,这是你们两的。” 两个快要比房昕樾脸盘大的碗放在了她们脚下,房昕樾一偏头甚至能看清蹲在她们身边的荣尹至眼皮上那密集的睫毛。 “快吃吧,回头你们睡我帐子里。” 荣尹至蹲着身子,用手示意了一下身后那唯二的幄帐,便直起身子准备离开。 “那你呢?” 荣尹至停下动作,倒是有些意外能听到这胆小的主动开口问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荣尹至脸上又出现了那带着点痞气的笑容。 “自然是同我们的提镇大员好好培养培养感情。” 话一说完,荣尹至便转身走了,留下房昕樾和石雨不明所以地面面相觑,但至少有一点房昕樾可以放心了,那就是他今晚应该不会同她们出现在同一个帐子里了。 房昕樾小心地拿起那只大碗递给石雨,又自己拿起一只,借着膝盖勉强单手拿住了。 碗里的肉汤添得满满的,一凑近,那种鲜香的味道越发浓郁了。 房昕樾捏着碗里的勺子搅了搅,能看到里面剁碎的肉块同撕成小块的饼子,她舀起一勺仔细吹了吹,这才试探着放进嘴里。 不知道是不是饿极了,房昕樾觉得这肉汤咸香而不腻,那些硬邦邦如同石子的饼块早就被煮得软烂,入口就能化在嘴里,让她忍不住一口接着一口地吃进去。 不远处的荣尹至同样是端着一碗肉汤在吃着,不过他是站在一旁埋头吞吃,一会儿就能将一碗肉汤吃完,还能额外再吃数个馒头。 本来他是想把馒头一起带过去给房昕樾的,还是范智成拦了一手。 荣尹至回想了自家亲娘的饭量,半信半疑地住了手,还同范智成打了赌。此时,吃饱的他就同范智成站在了一块,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那个娇小的身子上。 “……她这是不好意思吗?怎的吃了这么久?” 荣尹至一旦不笑,深邃的眉眼便自带能击退众人的戾气。 不少士兵路过,只当将军在同他的左臂右膀商量某些重大的事项,决计是想不到两人不过是在观察他们那无聊的赌局罢了。 荣尹至看着房昕樾又缓慢地吃了两口,再次停了下来,染了水光的粉唇微微嘟起,那双小鹿眼直往那圆脸丫头脸上飘,不过片刻,那圆脸丫头就败下阵来,伸手去接她手里的碗勺。 “???” 荣尹至明明见到那碗里至少还有二分之一的分量。 那圆脸丫头接过碗勺,吃了数口,速度倒是不慢,只是那张圆脸倒是皱了起来。 荣尹至看到她指了指自己的空碗,说了些什么,两人顿时都露出愁苦的模样。 “我赢了。” 范智成面无表情地说道,在荣尹至怀疑人生的表情下将他手里的那块碎银夺了过来。 饭后娱乐结束后,荣尹至便派了两人守着幄帐,明言除了那两个女人之外,谁都不能放进去,这才同范智成找了块没人的地,商讨那流寇的事情。 “我看那尸体的数量同商队的规模,恐怕这里头还活着的还是少数……,八个流寇的尸体,不过没有太多有用的线索,我猜那伙人还回去了一趟……。” 荣尹至边说着边随手一拍,将停在他手臂上的蚊子拍死,刚挽起来露出的手臂肌肉纹理随着他的动作鼓鼓地隆起,荣尹至的大拇指一揩,将那点蚊子血同蚊子尸体擦走,漫不经心地继续说道。 “我原想着这可能同那群信长生教的骗子有关联。刚刚我也问了那两个女人,按照她们的说法,流寇里领头的几个的确有可能同长生教有关,只是那,”荣尹至停顿了一秒,忽然意识到直到现在他都忘了问那女人叫什么名字,他干脆地略过了,“她说她在里头见到了挞夷人。” 听到这话,范智成也皱起了眉头。 “这里头的道道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还深呐。” 荣尹至感慨了一句,又正色道。 “疤头要是办完事了,就让他抽时间把那两个女人查一查。普通人可见不到挞夷人。” 见范智成点头应下了,他又恢复了闲散的模样。 “我走开那会儿,那姓常的没闹事吧?” 另一个幄帐里端坐着的提镇大员常园江忽然打了个喷嚏。 范智成耸了耸肩,脸上还是没有太多的表情,但荣尹至还是从他的动作里读到了对常园江的厌恶,他咧嘴一笑,还没来得及拾掇范智成同他一起去好好‘伺候’一下常园江,范智成就先开口了。 “如今边境就要生乱,按这苗头来看,里头也不安生,但我们越晚到京都越能躲过上头的桎梏,只要这世道足够乱,我们还有望重回战场。主子,您可千万要稳住。” 第十章 夜半小话 范智成算是荣尹至多年来的左臂右膀,荣尹至也将他当作自己的半个兄弟,遇事并不会躲着他,但他倒是没想到,范智成只听到他对这次流寇的描述就知晓了他未曾说出口的心意。 他在见过那群无辜死去的百姓和听到关于挞夷人的说法后,的确是动了早日抵达京都的念头。 荣尹至挠了挠头,又踢了踢草地,将某棵无辜的矮草给铲了出来。 “我这不寻思着或许我们能借这事给上头一个警醒嘛。”荣尹至冲着面无表情的范智成笑了一个,“要是上头知道挞夷人已经借着生乱的机会渗透到这里来了,或许,嗯?” 荣尹至用他那健壮的手臂碰了碰他的兄弟,范智成的身板被这一‘碰’踉跄了几步才站稳,脸色肉眼可见的更黑了。 “啧。” 荣尹至原想说他两句,让他记得多锻炼锻炼身体,但一见到对方的脸色,还是识相地把后头那话吞了下去,不让那未竟之语破坏了他们两兄弟的感情。 “行,我听你的。” 最终,荣尹至也只能将他对平乱的迫切暂时收起来,不过,对于这次的流寇事件,他却不打算放手。 “即使是拖时间,那也要拖得足够漂亮,有理有据才不容易被抓辫子。这桩事自己撞到我们手里来,不用就太可惜了。” 常园江刚刚在幄帐里发了一通脾气,将自己带来的那些干粮贬得一无是处,看着奴仆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磕头求饶,这才心里好受些。 只是还没等他缓缓心气,那幄帐的防风布帘就被人掀了起来。 “嗯?常大人这是怎么啦?” 那令常园江恨之入骨的声音迫不及待地跃了进来。 隔着营地里最大的篝火,荣尹至的幄帐就同常园江的相对望。 此时房昕樾与石雨刚刚躺下不久,正盖着同一张被子说小话。 房昕樾说出那话前谨慎地看了看门口的两个拉长的影子,又伸出手盖住石雨的嘴巴,这才慢慢接着说道。 “……那个人就是荣尹至,弑妻的荣大将军。” 昏暗的视线下,房昕樾只能模模糊糊看到石雨睁大的眼睛,感受到她忽然变得急促的呼吸。 过了好一会儿,石雨才轻轻拉下房昕樾的手,凑到她的耳边问道。 “小姐,我们要逃吗?” 石雨一直只当这是一群荣将军的手下领的兵,却不曾想这领兵的人就是荣将军自己,想她今天还试图在他吓到小姐的时候,用目光怒视回去…… 石雨在被子下抖了抖。 房昕樾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又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好像不知道我是谁。” 这是她忍着惧意观察得出的结果。 如果荣尹至认出她的身份的话,房昕樾认为对方就不会对她那么‘客气’了。 张舒学那晚关于荣尹至为人的话想来还是不免入了她的耳。 “我们只当不知道。如果他问我是谁,你只说我姓田。” 那是她生母的姓氏。 石雨点了点头,见自家小姐那副镇定的模样,她内心的恐慌也散了不少。 “小姐,那我们以后要怎么办?要回去吗?” 房昕樾静了静,就在石雨误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房昕樾轻柔的声音才在她的耳边响起。 “我想去京都找阿姐。” 幕帘上的其中一道人影朝着另一头走过去,眨眼便不见了。 石雨眨了眨眼睛,只感觉心跳都随着那影子的走动而跃出去了。 “可我们怎么去?” 房昕樾仔细考虑过了。 如果她现在回房府,按照父亲和主母对她的态度,恐怕不仅无法将张舒学定罪,反而会被他们责罚,而且张舒学那副狰狞的模样如今还在她的脑海里活跃着,她相信自己如果回到房府,不过是送羊入虎口。 房府不会防着张舒学进去,却会防着她出来。 到时候她能不能逃过张舒学的染指另说,等到一个月后的婚期到来,她还得以荣尹至第二任妻子的名义嫁进去,到时候荣尹至同张舒学一样掀下面具,她还是一个死字。 那张白布就是她最后的下场。 可她实在不甘心。 当初她被困在房府,无法行事。如今却是因祸得福,离了房府和张舒学的桎梏,她左右唯一的出路便是去京都找她的阿姐房昕宜了,至于怎么去…… 房昕樾还没开口便红了脸,她也是许久未曾同人打交道了,不知道这种做法相不相宜。 “我想同先前朝我们问话的先生借些散钱,他们路上总是会遇到驿站休息的,到时候我们再跟那儿休息的商队商量商量,找同路的一起去京都。” 石雨半晌没应答。 这次的流寇实在是吓坏她了。 她斟酌了语气,试着劝说房昕樾。 “小姐,要不这样,我们问问荣将军要去哪里。如果他正是要去往京都,那我们就求他带我们一路,反正他如今还不知道你是谁,他身为大将军,总不会对我们这两个平头百姓下手。” “……那如果他不是去京都呢?” 幄帐内又静了下来。 石雨内心也是知晓自家小姐的难处的,这便让她迟迟张不开口了。 到后头还是房昕樾挪了挪身子,故作轻松地自己回应道。 “船到桥头自然直,想来倒也不必灰心。你这法子是不差的,我们等问清楚了再做决定吧。” 石雨的眼睛蒙上一层水雾,却也只能轻轻地应了一声,将那泛到舌尖的苦楚咽了下去。 小姐自然是最善良贴心的,可她却不是。 两人的呼吸俱是等到夜半了才平稳下来。 隔日一大早,房昕樾便先在嘈杂的声响中醒了过来。 当她朦朦胧胧看向那幄帐深褐色的顶部时,还有些分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 等记忆回笼之后,她顿时一激灵坐了起来。 隔着那一层薄薄的幕帘,外头的荣尹至已经吃好了早饭,正蹲坐在幄帐门口,等着内里的人清醒过来。 另一个幄帐荣尹至倒是没有太大的顾虑,一大早就被他暴力拆除了,还美名曰为常大人减轻负担,帮他把这种小事料理干净。 看着那瞪着两只水肿核桃眼的常大人惊惧愤怒地躺在地上,让荣尹至今日的心情早早地便渐入佳境。 第十一章 合作 等到房昕樾带着石雨收拾妥当,荣尹至反倒不见了人影。 暂时领头的范智成负责出面,同房昕樾聊一聊。 “田姑娘,不知道你们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范智成与房昕樾客套了几句,便直接进入重点。 房昕樾偏头看了一眼躲避她视线的石雨,轻声说道。 “我们原想着去京都一趟,只是如今这番局面,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范智成内心有了计较,却不细问她们去京都的目的,只转而说起了流寇的事情。 “……这自然是将军府的职责所在,我们自会竭尽所能为这片领地找回安定。如果田姑娘同石雨姑娘并不急着去往京都的话,不知可否同我们一同调查此事?” 范智成见面前两人的目光对上,又加了一句。 “我们必定会保护两位周全。” “……不知范先生需要我们做什么?” 房昕樾在下唇上留下一个浅淡的齿印,她的眉间微微蹙起,站在那儿端是一幅迷茫而忧愁的美人图。 范智成规矩地收回目光,只回应道。 “我们正尽全力寻找那群流寇的落脚点,最好能在今晚将这群土匪围剿干净。如果田姑娘能够在事成后帮我们认出你曾见过的挞夷人,那会对我们有很大的助益。” 范智成在房昕樾沉默时,再次看过去,却见她又偏头去瞧那圆脸丫鬟的脸色,内心有些纳罕,却还是用另一种说法隐晦地催促对方做出决定。 “如果田姑娘同意的话,不如就随我去前头的驿站落脚。想必这事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房昕樾最终还是同意了范智成的说法。 毕竟这儿可没有提供第二个选项。 如果他们将她二人落在这里,她们也无处分说。 不过,昨日的逃亡终究还是让房昕樾的脚受了伤,今早起来的时候她就发现右边脚腕红肿不堪,脚掌踩实的话,有针扎般的痛楚,这几乎让房昕樾失去了行动能力。 范智成听了房昕樾的述说后,目光缓缓落在了土路边上涨红了脸,还在粗声粗气朝奴仆发火的背影上。 “田小姐不必担心。请稍坐,我很快便能安排妥当。” 房昕樾看着范智成施施然地走开,内心那拖了后腿的愧疚感倒是因着他们所托之事而削减了不少。 房昕樾见范智成挨到了那肥壮背影的身边,不知道说了什么,那人原就涨红的脸更是一路染到了耳朵和脖子上,他那粗壮的手指不客气地朝着范智成的脸隔空指点了数下,让一直没移眼的房昕樾小声地惊叫一下,几乎想上前阻止范智成因她的缘故去接近这无礼之人了。 “怎么了这是?” “啊!” 房昕樾那刚出口的惊叫声才跃出去,又被这身后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得一激灵,她的双脚下意识朝前走了一步,脚踝随着这实在的落脚而钻心的疼,疼得她眼里的水雾都快要凝实落下了。 她转过头去,便在她身后不远处见到了将手掌搭着额头上望向土路的荣尹至。 对方明显听到了她的惊叫声,正一头雾水地将手放下来,一见到她那委屈嗔怪的目光,虽然不明所以,但不知为何,还是感到了莫名的心虚。 那宽阔的肩膀都局促了不少。 土路边上的常园江显然也听到了荣尹至的高声询问,他愤然地一甩手,转身走开了。 范智成面色不变,挥手招来一个小兵,同他叮嘱了几句。 小兵认真地听着,最后嘿嘿直笑,一连声应下了,回头便高兴地招呼他的兄弟一起为常园江带来的那三架马车‘收拾一番’。 呼啦啦一群人拥过去,还混着那奴仆高声的惊呼和哀求,着实引人注目。 但当范智成来到这收拾干净的营地点时,却意外地感觉到这地儿跟被罩子笼着似的,他的目光在那娇弱的小姑娘和难得露出不自在的健壮主公之间逡巡着,最后轻咳了一声,打破了这诡异的结界。 “田姑娘,一会儿你便坐那红顶的马车走。” 范智成说完,便走到荣尹至的身边。 荣尹至回过神来,将目光从那双湿漉漉的小鹿眼上移开,带着范智成走开了。 他们走到了林子边上才停下来。 “疤头的信到了。这会儿边防的局面同我们设想的差不离,不过倒是有新人物冒了头。” 荣尹至从怀里抽出两封信来,将其中一封递给了范智成。 “皇上正打算让这姓陆的领兵,我记得他是二皇子底下的?” 范智成接过信,从皱巴巴的信封里将信抽了出来,一目数行看完了。 “是,年前是这么说的。”荣尹至的哥哥荣尹泽年前便设想了这个结果,“要我再去查查吗?” 荣尹至摆了摆手,想了想又补充道。 “要查也不是不行。把目光放到背后的二皇子身上,看看他这是给了上头什么甜头才拿到这香饽饽的。” 在边防卖命也称不上是什么香饽饽…… 不过,对上位者而言,手下去边防卖命,的确是有几率借机将兵权握到手中。 范智成沉默了片刻,还是没多说什么,只点头应下了。 “主子,在疤头带消息回来之前,那田姑娘还是有些用处的。” 临分开前,范智成想了想,还是同荣尹至说了一句。 荣尹至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自然是有点用处的。” 指证这次流寇袭击,指认流寇内的挞夷人,如果可能的话,他们或许还能在这田姑娘身上挖出不少秘密。 不过—— “阿成,你可别被美色冲昏了头脑。” 范智成抬眼,那张面瘫脸用尽了全力才没用鄙夷的目光看向他那倒打一耙的主公。 荣尹至故作深沉地拍了拍范智成的肩膀,便脚步轻快地往外走去。 队伍已经休整完毕,即使是最不配合的常园江也上了马,那张黑红的胖脸在看到由丫头搀扶着上了马车的美人后,那绷紧的面皮才松快了些。 荣尹至大跨步地走到队伍里,翻身上了那匹黑马,在听凑过来的小队长简单汇报了人数和状况后,便高声下了令。 队伍立刻开始有序地朝着前方的驿站行去。 第十二章 慧眼识人 那驿站离他们昨晚驻扎的地方并不远,也不怪那常园江气愤。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队里多了两个需要额外照顾的女人,恐怕荣尹至还打算一路这么‘错过’驿站,好让常园江体验体验行军时的一点点‘小乐趣’。 还不到午时,他们便在驿站落了脚。 荣尹至没有多留,他在驿站里拿了不少新鲜的伙食,便带着他手下的兵出门了。 常园江倒也难得不作妖,昨晚荣尹至这魔头在他幄帐里夹枪带棒地言语威胁了一通,还硬是不让他睡觉,让他不得不撂开手,让荣尹至顶着为皇上分忧的名号出门查这群流寇了,加上他体态圆胖,还时常被气得七窍升天,这两日在路上颠簸算是折磨坏他了。 他一到驿站便找房间休息去了,连那让他眼馋的美人他都不敢当着那范智成的面招惹。 房昕樾随后也带着石雨进了范智成为她们安排的房间,她的脚疼得厉害,一到屋子里,已经是脸色惨白,范智成按礼节客套地安抚了两句,便干脆地走开了。 这女人脚上的伤对他们而言算是一件好事,不需要多言,这伤就能将人留住了,所以范智成就算看见了,也并没有拿药给她的想法。 石雨将门从内里锁上,这才蹲在房昕樾的身边,撩起她的脚查看。 那原本细白的右腿脚踝早就变得红肿不堪,轻轻一碰都能让房昕樾疼得发抖。 “小姐,要不我去问问那小二哥吧?” 他们进来的时候,那侍者可没少赔笑脸,或许她能借着荣将军的名头去同他们要点伤药来,如果能找到大夫,那就更好了。 房昕樾听着石雨的话,沉默了片刻,从手上薅下一个玉镯子来放到石雨手中,这才点头说道。 “如果他们不同意,你就试试将这物抵给他们。” 她们离开房府实属突然,身上根本没有带银钱。 在房府的时候,有钱还不一定能支使人替你做活,更何况是在外头行事。 石雨想必也是明白房昕樾的想法,她没有多言,只将那镯子收了起来,这才起身出去了。 范智成是在准备同厨子提前商定好路上的干粮时见到石雨的。 他原本想去厨房的脚步一转,跟着那圆脸丫头过去了。 这驿站人员比较少,面积也小些,范智成不好跟得太紧,远远地,他便见到那圆脸丫头拉住一侍者,拉耸着眉眼说着什么,那侍者只摇了摇头,一副倨傲的模样。 这驿站的不少侍者都是登记在册的,为官差干活,久而久之便养成了眼尖且势利的性子,单单是石雨这身沾满尘土的衣裙就已经不能让这侍者看上眼了。 圆脸丫头皱起眉头,在侍者要走的时候又拉了一把,差点被那不耐烦的侍者一扬手推倒在地,她却是不怕事的,只将手里的东西往那侍者手里塞,从范智成的角度看,只能看见素红色的一角。 那侍者扯出笑来,不知说了什么,那圆脸丫头这次倒是点了点头,自行走开了。 范智成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便抬手将那朝他方向走来的侍者拦住了。 那侍者眼皮子一扫,还不等范智成开口,便先弯了腰攒出一脸笑来。 “这位爷,可是有事吩咐?” 范智成神色淡淡,只随手拿了一块碎银给他。 “刚刚那丫头同你说了什么?” 侍者笑出了一脸褶子,倒黄豆似的将话都说了干净。 “……这荒郊野外的,出入一次都不便,这儿也就一位大夫,可不得紧着那常大人用,……我又哪儿有本事拿到伤药,那可是精贵玩意儿,……我只哄着她走了,可不得犯了规矩丢了饭碗才是。” 侍者觑着范智成的脸色,尽可能地把话说圆了,左一句不得已,右一句守规矩,范智成的神色听完了也没有什么变化,只在他说完后才伸出手来。 “她给你的东西呢?” 侍者立刻巴巴地将那素红色的锦囊放到了他手里。 范智成挥了挥手将他打发了,这才将那锦囊打开。 内里卧着几个铜板还有一对小小的耳坠子。 “……” 范智成将锦囊收了起来,回身朝厨房走去。 直到暮色四合,房昕樾和石雨都没能等来取药的侍者,眼见着石雨就要怒气冲冲地跑出去找人了,还是房昕樾起身拦了。 “你同他分说清楚了又能如何呢?可不能在这关头惹事了。” 荣尹至等人名义上是让她事后帮忙认出那挞夷人,可荣尹至那晚的目光还是让她想起来就心里发虚,房昕樾越想越觉得自己当时说错了话,只是当下也无他法,只能乖乖地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待着。 如果石雨在外头受到了刁难,她如今却是连帮忙拦一拦的能力都没有。 石雨抿着嘴,眼里攒了一圈泪,就是不肯落下。 房昕樾摸了摸她的脸,轻声安慰她。 “如今总比先头那会儿要好得多,不是吗?” 石雨看着小姐温柔的眉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隔了好一会儿,她的情绪还是低落,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她赶在那送饭的小厮到来前开口道。 “小姐,怕是我又做错了事。” 在房昕樾的眼神鼓励下,她将怀里的玉镯子拿了出来。 “这是田姨娘留给你的,我不忍交出去,就用我带出来的钱袋换了。里头只有七个铜板和一对你送给我做生辰礼的耳坠,怕是那厮还看不上呢。” 她话尾哽咽,眼见着又要哭了,房昕樾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只拉住小她两岁的石雨,轻声地哄着她。 “那却是你慧眼识人了,倒是省了一个玉镯子不是?”石雨蹲坐在她脚边,仰着头看她,房昕樾笑着说道,“好了,不好再哭了。晚些我同那范先生说说,或许人家有药给我呢?” 石雨扁了扁嘴,终究是忍不住又哭了一遭。 等那送饭的小厮来时,便见那小丫头圆溜溜的眼睛红了一圈,鼻头上也有红印子未褪,他当下低头避过了对方的视线,离了那走廊却立时往另一个房间里赶。 第十三章 蛊惑 那小厮去了楼下的客房,那客房的门正好半敞着,他刚探出脑袋,便有人站在了他跟前。 “何事?” 小厮同那人讨好地笑了笑。 “大人,今日那小姐倒是没有什么异样,倒是那小丫头好似哭了一遭,现下眼眶还红着呢。” 听了这话,那人也只是点了点头,又从怀里拿出一个同他那副衣着不符的素红色锦囊来,从里头掏出了几个铜板给他。 等小厮走了之后,内室里换掉一身血衣的荣尹至正好走了出来。 “怎么?你还找人盯着她们呢?” 他正了正衣襟,又从一旁的水盆里拧了一条帕子,将面上溅到的血点擦洗干净。 “是。” 范智成站在门边等他。 荣尹至这趟倒是收获不小,那群流寇一招得手,还在那附近晃荡,原是想着再捞一笔,却不曾想转天便被人一锅端了。 “有什么发现?” 荣尹至将那帕子丢回水里,往门边走来。 范智成摇了摇头,跟在他身后出了门。 两人在大厅里同士兵们一起用了餐,又闲散地聊了会儿天,这才不紧不慢地上了楼,敲响了其中一个紧闭的门扉。 门后安静了好一会儿,才隐约传来门栓拉开的声音,门开了一条小缝,一只圆溜溜的大眼睛从那条缝隙里望了出来。 “……大人有什么事吗?” 石雨瓮声瓮气地问道。 “找你们家小姐聊聊。” 荣尹至一脚踩在门槛上,阻止了石雨关门的动作,还自以为亲民的笑了笑,却不曾想在石雨的眼里,这倒是同他身上自带的戾气一样成了威胁的示意。 石雨犹豫地朝后看去,不知道是得了什么指示,总算是不情不愿地将门打开了。 荣尹至干脆地将门完全推开,让房门大敞着,这才不紧不慢地往里走。 房昕樾正坐在正手边的茶几边上,见到这两人走进来了,便扶着桌子借力站了起来,同他们点头示意,等让完座了这才重新坐了下去。 荣尹至倒是不客气地坐下了,反倒是那范智成站在一边,并无落座的想法。 “田姑娘,那伙流寇倒是活抓到了几个,尸体也搁后院放着,你看你什么时候方便过去看看?” 房昕樾几不可察地朝后仰了仰,放在桌上的手也紧握成拳,搁置在了她的腿上。 那满不在乎的语气衬着凶狠的话语,几乎让房昕樾以为荣尹至这是猜出她的身份了。 她定了定神,鼻尖闻到了似有非无的血腥气,强忍着没有起身。 “我,”她听到自己发颤的声音,停了一停,这才接着说道,“尸体也要看吗?” 她的声音轻柔和缓,似乎在同人耳语,眼睛紧盯着荣尹至身前的桌布,荣尹至看她那长而密集的睫毛好似还颤了颤。 他好奇地瞥了那桌布一眼。 “自然是要看的。” 话音刚落,荣尹至便得到了进屋到现在房昕樾的第一个正视,只是她那惊恐之余还带点嗔怪的神情不知怎的让荣尹至感觉心口麻麻的。 他抹了把脸,斟酌了一下语气。 “或许你可以先将那几个活人看了,我将那可能是挞夷人的家伙都给留下来了。” 那柔缓的商量语气让一旁的范智成都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只是如今荣尹至的目光正放在房昕樾身上,并没有注意到范智成那古怪的表情。 房昕樾捏着指尖,点了点头。 “明日再看可以吗?” 她又看他了。 荣尹至摸了摸自己的后脖子。 “行吧。” 室内一时静了下来。 “额,那明天一早我来找你。” 荣尹至站起身,见房昕樾也扶着桌角慢慢起了身,这才转身朝外走。 “等等。” 荣尹至刚听到那轻而软糯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立时回转身子去看她,却见开口的房昕樾并没有再瞧他,而是将目光放在了他身后的范智成身上。 “范先生可以留步吗?我有事想请您帮忙。” 房昕樾一开口,那白嫩的脸颊便先染了粉。 她还是第一次请外男帮忙,也不知道这样相不相宜,要不是脚踝疼得厉害,她决计是开不了口的。 当然,脚踝疼得再厉害,她还是不敢找荣尹至帮忙,甚至连现在都不敢多瞧他,不然此刻她就该发现荣尹至那变得肃穆的模样了。 范智成愣了一下,倒是反应过来她想要说什么了。 见她那副纠结胆怯的模样,范智成倒也不是真想为难她,只是—— 范智成看了眼眉眼的温情笑意都消散于无形之中的主公,在心里叹了口气。 “既然田姑娘有事相请,那你就留下吧。” 一句话说得硬邦邦的。 范智成看着荣尹至的身影转过了走廊,这才去看那胆怯的田姑娘。 等到范智成同意赠药,并回到楼下的房间时,荣尹至已经端坐在桌后等着他了。 范智成叹了口气,跨步走了进去。 “阿成,看看这个。” 荣尹至将桌上的信封推了过去。 范智成这便想起了今早在他手中见到的另一封信。 他坐在了荣尹至的对面,将那皱巴起翘的信封拿了起来。 里头的内容是在京都的荣尹泽写的,除了说明皇上近期可能采取的措施,询问马文玲事情的后续之外,还提了一嘴离开京都前的常园江在和同僚喝酒时漏出的消息,他听说了荣尹至求娶被判满门抄斩的马文玲一事,只当荣尹至没接触过多少女人,想着来林丹镇后用美人计夺取荣尹至的信任,将荣尹至拉入自己的派系此等天马行空的想法,在信尾,荣尹泽还调侃自家弟弟,让他有空多见见女人,切不可轻易被敌人的美人计所蛊惑了。 范智成看完之后,那张面瘫脸差点忍不住崩裂,他已经完全知道他那从未注意到身边桃花缘的主公到底是想说什么了。 “主子,您怀疑田姑娘是常大人派来的?” 范智成的话尾声调没忍住向上扬起。 “咳,这只是其中一种可能。” 荣尹至将那信收了回来,重新放进信封里。 “不是我太古板。只是,阿成,在还没查清楚田姑娘的身份之前,我们要保持清醒,切不可被敌人蛊惑。” 荣尹至神色严肃,分不清这话是同范智成说的,还是同自己说的。 第十四章 认人 范智成约定赠送的伤药在房昕樾准备入睡前终于让小厮送了过去。 当晚房昕樾终于能洗个热水澡,敷了伤药入睡。 尽管早上起来那会儿,脚踝还是红肿的模样,但至少踩地时没有那么疼了。 房昕樾一大早起来收拾妥当,再敷了伤药,便让石雨将房门半敞开。果然,没过多久,那身高马大的荣将军便占住了她那敞开的半扇门。 荣尹至正准备抬手敲门,便同起身靠近的房昕樾对上了视线。 “……田姑娘准备好了?” 荣尹至话出了口便感觉哪哪都不对,还好房昕樾并不在意,她借着石雨的搀扶走近了些,鼓起勇气抬眼去看他,又微微一笑。 “是,还请荣将军带路。” 昨晚她想了一夜,既然她们俩短时间走不了,那便尽量同将军府的人搞好关系,不求他们能高看她一眼,至少能让她们两人在将军府的眼皮子底下平安度过这段时间。 一味的害怕躲闪只会让人觉得小家子气,要是反倒惹荣尹至生厌就不好了。 从求药这事,房昕樾便看得真切。 她们两个无钱无势的人要想在外生存,恐怕还得仰仗将军府。 故而今日的房昕樾倒是显得和往日不同了些。 荣尹至放慢脚步走着,又忍不住用眼尾去瞧那落后他一步的房昕樾。 房昕樾察觉到他时不时扫过来的目光,强忍着内心的不安,偏头回看他,在捕捉到他的视线后,又讨好地扬起了一个笑来。 荣尹至咔的一声将头摆正,用力过猛让他禁不住边走边抬手去按肩颈部分僵硬的肌肉。 那几个活捉的流寇被荣尹至安排在了后院的柴房里。 四个人用麻绳团团捆住,从捉来到现在滴水未尽,饭更是没得吃,柴门被推开的时候,还闻到了隐隐约约的尿骚味。 “啧。” 荣尹至刚抬起来的脚又放下了,他下意识又看了一眼身边的房昕樾,见她手里捏着帕子,白着脸又抬起头来瞧他的脸色,他立时就将目光移开了。 “咳,你,进去抓一个出来。” 荣尹至指使完守门的小兵,便带着房昕樾往后走了走,在宽敞的院子里站定了。 等待的时间里,荣尹至一直紧盯着地砖残缺的一角看,惹得房昕樾都忍不住好奇地随着他的视线望向地面。 “将军,人抓来了。” 小兵抬头挺胸地汇报道。 在他的脚下,那盗匪失去了倚靠,立时歪倒在地。 荣尹至应了一声,上前一步蹲了下来,扯掉那盗匪嘴里不知来处的抹布,又一把抓住那人稻草似的头发,将人扯得扬起头来。 “看看。” 荣尹至让那人惊恐的脸偏向房昕樾那头。 “大人!大人放了我吧!我什么都说!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 荣尹至见房昕樾被吓得退了数步,眉头不满地皱了起来,抬手便将这聒噪的人下巴给卸了下来。 “安静。不然我让人割了你的舌头。” 对于这种迫害平头百姓的败类,荣尹至要不是考虑到要带他们上京都受审,过了皇上的明面,好让上头重视这件事情,荣尹至早就将这几个渣滓的骨灰都给扬了。 房昕樾抓住石雨的手劲都重了不少,她强忍着对这两人的恐惧,认真分辨了那人脏兮兮的脸,随后摇了摇头,轻声说道。 “不是他。” 荣尹至立时松了手,让这人的脸再次同大地来了一次亲密的接触,随后便示意站立在旁的小兵把人带回去,换一个出来。 见小兵动作利落地把人一路拖回去,荣尹至也站起了身,拍了拍脏污的手。 那人的头发不知道是多久没洗了,这一抓让他这只手都黑了一度。 房昕樾看着他皱起的眉头,想到自己昨晚下的决心,硬是鼓起勇气将手里捏着的帕子递给了他。 “……荣将军用这个吧。” 她的声音几乎要含在嘴里了,荣尹至那慑人的目光随着房昕樾的话语转移到了她那细白的手指和捏在指尖的浅蓝色帕子上,一时没有动弹。 房昕樾见荣尹至的手向上抬起,似乎要来拿她手里的帕子,可在她随之将那帕子再往前递的时候,那只大手却又朝后缩去。 “不用了。” 荣尹至粗声粗气地说了一句,转过头去没有看她。 房昕樾内心有些窘迫,她侧头同身侧的石雨对了下视线,那不合时宜的羞怯便被她强行压回了心底。 不过是看不上她的帕子罢了。 在房府的时候,她的装束就没有不被人挑刺的时候,手上这块帕子还是她自己织的,更算不得贵重,被嫌弃是再正常不过了。 将这插曲放下,房昕樾之后又认了其余三个盗匪,却没有见到她曾看到的那疑似挞夷人的盗匪。 房昕樾看着最后一个盗匪被拖回去,心里不禁有些慌张。 如果活人里没有,现在是得去认死人吗? 那块帕子在她手里揉成一团,房昕樾的下唇再次被咬出一个浅淡的齿痕来。 荣尹至回过身来,目光极快地在房昕樾的脸上扫过。 “行了,先回去吧。晚点我派人去你那里画像。” 房昕樾的心重重地落了下来。 她嘴角噙着笑,软糯的声音欢快地应了一声,又同荣尹至正式告了别,便领着石雨往回走。 那应和声让荣尹至心里又泛起了那股怪异的酥麻感,他用力搓了搓后脖子,又突然想起自己的手抓了几个脏兮兮的脑袋,忍不住暗骂了一声。 房昕樾在午时前便见到了来找她的范智成,对方自己带了笔墨纸砚。正手边立着的桌子早就收拾干净,范智成便将纸铺在了上头。 房昕樾看着他准备妥当,用笔沾了墨后抬头望她这边看来,只是还不等范智成开口询问,她便试探地问道。 “范先生能让我试试吗?” 房昕樾知道画像始终是无法同真人完全一致的,这恐怕也是荣尹至一开始坚持让她认尸的原因,但是如果由看到那挞夷人的本人来画,房昕樾认为准确性应该会有所提高才是。 范智成沉默地看了她片刻,这才起身让了位。 第十五章 画技 房昕樾小时候并没有什么机会学字学画,自从她有次蹲在四小姐的屋子外偷听她上课被抓住后,她就连这唯一的学习渠道也被剥夺了。 后来,还是柳姨娘带她,同她亲生女儿房昕宜一起教习她们认字读书,后来又带她学画绣花,称得上是她半个娘亲,只是柳姨娘平日里待她却并不亲热,房昕樾自是也不敢逾越。过了八岁后,柳姨娘就不再管她了,但她始终记着柳姨娘的恩情,同房昕宜也比其他姐妹亲近些。 在那处偏僻的小院里,她便从房昕宜带给她的书画里找到乐趣。因着那些书画都只能在她那儿待上几天,故而她时常得了新书新画便先将其抄写和临摹下来。 白日里空闲时间多,她除了绣花,最喜欢的就是画画了。 画花画树画梦境,如果不是因为月银太少,她恐怕每日都会画上一幅。 此时坐在桌前,房昕樾凝神动笔,寥寥数笔就描出了一个隐约的脸部轮廓。 她倒是不拘什么画风和前人风骨,但单单要画得像,对她来说还是不难的。 一旁的范智成看了看那纸上成形的人脸,又抬眼去瞧那专注的房昕樾,内心的疑虑倒是越来越浓重了。 房昕樾搁笔的时候,那有着鹰钩鼻的挞夷人已经跃然纸上,定格在那一瞬的贪婪凶狠目光似乎下一秒便要转动起来了。 “范先生,这便是我那日见到的挞夷人了。” 房昕樾对这画还算满意,她起身让过,让石雨拿屋里书架上摆设用的书本将画尽快吹干。 石雨熟练地轻轻扇动手里的书本,没过多久,就让范智成拿着画走人了。 “嚯,阿成你画技见长啊。” 荣尹至站在后头那宽敞的院子里审那几个盗匪,随手接过画后,只一眼就让他惊叹不已。 “不是我画的。” 范智成的目光同样落在那画上,听到这话,又转头同荣尹至惊讶的视线对上。 “不会是……” “嗯,田姑娘画的。” 这处院子登时只剩下那盗匪小声的呜咽声。 说不上来的烦躁,荣尹至又仔细看了看那画。 有机会学画的深闺女子可能不少,但能画成这份上的,除了那有意花大功夫栽培的,便得是有极大的天赋了。 荣尹至倒是隐隐盼着田姑娘是后者,但直觉又告诉他,那认得挞夷人的田姑娘大概率是前者。 培养一个姑娘作画,又让她知晓挞夷人的相貌体征,还将这娇弱的美人丢到野外去同他相见…… 想来范智成也意识到了这点,两人一时都静了下来。 “先拿去后头认认。” 荣尹至将画交还给了范智成,将人打发去了柴房后头辟出来的空地上,那里此刻排排躺着的尸身就等着人来相认,好早日处理掉。 范智成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去认人了。 等范智成认完了人回来,已经是午时了。 一见到院子里坐在门槛处同小兵们坐在一块吃饭的荣尹至,范智成便摇了摇头。 “没有。” 范智成将手里的画像重新交给荣尹至,又从小兵手里接了一块油纸包着的肉饼,也跟着蹲下来吃午饭了。 不远处用晾肉的木架子绑了一个人,此时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范智成看了一眼,随口问道。 “主子不打算把人留着上京都了?” “放心,死不了。” 荣尹至将右手拿着的肉饼几口吃完,又把右手伸进旁边的水桶里撩了撩水,还在范智成的胳膊上将水蹭干净,这才顶着范智成无语的目光捏住了左手拿着的画像。 他将画像展开,认真看了看,确定自己并没有印象在剿匪的时候见过这个人。而阴差阳错之间,他在这幸存的四名盗匪里,还真的让他挖到了其中一个人是挞夷人,只是再多的,就难从对方嘴里撬出来了。 那么,眼下便有了一个不愉快的猜想,那就是这流寇还有不止三个落脚点,这才让画像上的挞夷人逃过一劫。 荣尹至站起身来,单手抓着水桶的桶边走过去,到了那吊着的人近旁,一扬手便直接将那半死不活的盗匪泼醒了。 “看看。要是再一问三不知,你也别再醒了。” 荣尹至在后院审人,总是见不到人的常园江心思却活络了起来。 他三番两次出了房间在大厅里晃荡,眼睛时不时往楼上飘。 这里的房间有限,连他都是同自己带来的奴仆住一间屋子,因为荣尹至以身作则,同范智成住在了一间屋子里,常园江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了。 但房间少也有房间少的好处,比如现在他只需要多观察观察这里的房间布局,就能找到那娇弱美人的住处了。 常园江在大厅里等了半晌,终于见到那美人的门扉再次打开了,里头那圆脸丫头走了出来。 常园江立时吩咐自己的奴仆,让其跟过去。 石雨这回出来,却是再次拿着小姐的耳坠出来的。 她们离开房府那会儿身不由己,什么也没带,连换洗衣服都没有,房昕樾只忍了一日就受不了了,想着衣服倒是没有药物贵重,便让石雨拿那耳坠子出来外头看看这儿是否有女眷,遑论是粗布麻衣,还是那做活的衣裳,只要干净便成。 那奴仆跟着石雨,见她在驿站前头转了一圈,同刚来的小商队搭上话,不知道说了什么,又美滋滋地抱着个小包袱回去了。 奴仆转了转那双眼珠子,几步上前同那商队的人搭话。 待问清楚了始末后,便屁颠屁颠地回来同常园江汇报。 常园江听了这话,脸上倒是笑出了褶子,那身肥肉在他的笑声里跟着颤了颤。 “去,把屋里那金首饰挑几件拿来。” 美人落寞,却是最有机会亲近的时候。 常园江别的没有,倒是钱多的是。只是送美人的,不好直接送银两,显得俗气,所以他随身都带着个装首饰的匣子,本想着来林丹镇享乐的时候能送给那身陷囹圄的美人,哄美人一笑,却不曾想这一路那活阎王荣尹至就没给他喘气歇息的机会,如今机会来了,他赶紧起身往楼上走。 第十六章 密谋 房门敲响的时候,石雨正在同房昕樾一起细看那换来的衣裳,里头还有两件亵衣,虽然料子粗糙了点,却胜在干净, “可惜大了点。” 石雨拿起那衣裳往房昕樾身上比了比,宽大了不少。 房昕樾却心满意足了,同石雨商量着按照各自的身材稍微改一下尺寸,只是不知那商队是否愿意换点针线给她们,她们一时也不知道还能拿什么去换。 正说着话,门便被人用力敲了数下。 房昕樾同石雨面面相觑,但想到她们如今还需要仰仗荣将军府,便还是让石雨过去开门查看。 “你们……” 石雨缩在门后,看着那肥壮的常大人,又看了看那前头一脸倨傲的奴仆。 “开门,我家大人有事要见你们家小姐。” 石雨听到这话便皱起了脸,又去觑那笑得不怀好意的常大人,她想起这一路过来,常大人时常被气得跳脚却无计可施的样子,倒也不怎么怕他。 “是有什么事?你同我说,我自会转告我家小姐。” 常大人倒还好,反倒是那奴仆竖起了眉眼,抬手就要来推那房门。 “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让开!” 石雨一时不察,踉跄着退后两步,差点摔倒,把内室出来的房昕樾吓了一跳。 “石雨!” 她着急起来声音也轻柔可人,如同一阵轻缓的风,带着一股清甜的香气便急步飘了过来。 常园江眯起那双眼睛,在这近距离之下见到美人,竟是比他想象的还要动人得多。 “退下。不得无礼。” 他挥了挥手,让那奴仆退到他身后,自己往前走了两步,脸上的笑意压都压不住。 “田姑娘是吧?我并无恶意。” 房昕樾抓着石雨的胳膊,两人齐齐后退了一步,被这么明显的嫌弃,常园江却并不气恼,只做那老好人的笑模样。 房昕樾定了定神,离开房府的这几天,别的还另说,至少她的胆量是长进了不少。 “请问这位大人找我所为何事?” 常园江的眼睛在房昕樾的身上扫来扫去,让房昕樾不适地皱起了眉头,石雨更是气愤地拦在了前头。 “呵呵,不过是给姑娘你送点小玩意,聊表心意。” 常园江说着,就去拿身后奴仆手中捧起来的锦盒。 后院里,荣尹至刚问出流寇应该还存在不止一个窝点,顿时脸黑如锅底,他将那张画像贴身收好,同范智成边说话边往前厅走。 一到前厅,他便下意识地抬头去看楼上走廊边缘的房间。 一眼便见到了某个几乎占住了整个房门的熟悉背影,荣尹至的额角跳了跳。 “这是光明正大地密谋呢?” 他的声音低沉,范智成在他身上又看到那久经沙场的戾气来了。 荣尹至这话说完,身体倒是比思想动得快,他迈开长腿,几步便跨上了楼梯,从走廊这头看去,能见到常园江脸上恶心的笑容,还有手里那深红色的锦盒,他挑了挑眉,直接走到了门边。 “常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一股似有非无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常园江一见到这活阎王,捧着锦盒的手几不可见地抖了抖,脸上的肥肉都僵了。 “我、我,”常园江瞥了一眼房间内的曼妙身影,“我同田姑娘聊聊天而已。” 常园江强行让自己镇定了下来。 他可是皇上钦点的,荣尹至平日里磋磨他,皇上可能不管,但要是杀了他,却是摆明了同皇上作对,常园江便是借着这一点,给自己壮胆的。 荣尹至冷笑了一声,随手将那锦盒拿了过来。 “怎么?常大人同田姑娘还有渊源在?” 盒子一打开,内里一片金光闪闪,端是两只芙蓉金钗。 房昕樾看着两人对峙,总感觉荣尹至话里有话,但她直觉不好插话,便站在原地没有开口,只是在见到那锦盒里的金钗时,还是不免心中讶异。 她不记得见过这位常大人,这人带这么贵重的东西来找她做什么? “呵呵,这,多见面不就有渊源了。” 常园江见锦盒被拿了也不着恼。 他同荣尹至站得最近,那股子煞气顶得他心肝直颤,哪里还有脾气在。 听到这话,荣尹至用力将锦盒一扣,那张脸上似有非有的笑容已经完全消散了。 “既如此,怎不见常大人同你的同僚多见面造一造渊源?” 荣尹至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转身将手里的锦盒直接放到了漫步过来的范智成怀里。 “这样,今日我做主,就让常大人有机会同我手下那帮兄弟好好相处相处。” 荣尹至空出来的手抓住了常园江的臂膀,单手就几乎要将常园江这副大身板给提了起来,那手劲疼得常园林脸上那副笑都要扭曲了。 “不、不用了!荣将军!” 荣尹至听而不闻,扯着常园江的臂膀就往下走。 “让二队集合!现在出发!” 楼下的小兵收到命令,立时转身就跑。 牵马的牵马,集合的集合。 留下楼上的房昕樾等人面面相觑。 “范先生,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房昕樾至今还云里雾里,原想着那常大人是想要刁难她们,却不曾想带了那么贵重的东西过来,嘴里的话不清不楚的,转眼间荣尹至又冒出来了,现在又急着出门。 范智成看了看一脸不安的房昕樾等人,沉默了片刻才回应道。 “无事。”范智成无视了那眼巴巴看着他怀里锦盒的奴仆,离开前又同房昕樾多说了一句,“日后除了我和荣将军,最好不要随意开门。” 见房昕樾点头应下了,他这才施施然地带着锦盒走了。 “哼!”最后一个大人物也走了,那奴仆冲着门口的房昕樾瞪了一眼,“大人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气!不识好歹的东西!” 那奴仆放了句狠话,立刻便跑了,留下房昕樾瞪大了眼睛,石雨反应过来后,更是差点冲出去找那奴仆理论。 “小姐,你别把那人不干不净的话放心里,左不过又是一只癞蛤蟆而已。” 石雨倒是一开始便看出了那常大人的意图,所以才坚持着不肯开门。 这种事情她见多了。 还好房昕樾整日被困在小院里,这某种程度上也保护了她。 房昕樾摇了摇头,倒是很快从这场闹剧里脱开了身,而那被荣尹至带走的常大人,却是被压着见识了一把腥风血雨。 第十七章 闻香 等夜里他们回来时,常园江已经脚软腿软,是被一小兵给丢下马的,那在大厅里苦等的奴仆连忙上前去扶,本想说些什么,却在昏暗的烛光下,见到了涌进来的一伙人身上斑斑点点的土渍和血点,其中一个更是成了一个血人,由两个人架着,匆匆往后头的房间跑,见此场景,那奴仆什么话都吞回去了,只同自己的伙伴一起将常园江往自己屋子里扶。 房昕樾睡得迷迷糊糊之际便听到了不少声响,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睡在外头的石雨在清醒后立时就坐起来了,见自家小姐也在那儿揉眼睛,便开口道。 “小姐,楼下是不是出事了?要我去看看吗?” 房昕樾侧耳去听,楼下的动静虽然大,但混在一起却含含糊糊地听不清,可是让石雨一个人出去,她更不放心。 她起身瞧了瞧外头发白的天空,已经快要日出了,心里倒是安定了些,便简单整理好装束,同石雨一起出了房间。 两人手挽着手走到走廊上往下看。 房昕樾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沉着脸的荣尹至,他身形修长,手里握着一把弯刀,单单是站在那里就已然成了人群中的焦点。 只她还没来得及移开视线,荣尹至就像有所感应一般,猛地抬起头来。 两人四目相对,倒是房昕樾先不自在地偏过了头。 “小姐……” 石雨见那荣将军不知同他身边的人说了什么,又将那把弯刀递到别人手中,便跨步朝着楼上来了。 “你出来做什么?” 荣尹至声音低沉,还带着奔波后的沙哑。 房昕樾低头看了看自己局促的脚尖,这才抬起头来对他展颜一笑。 “听到声音睡不着,便出来看看。”房昕樾见荣尹至并未有什么排斥的表情,便继续问道。“荣将军,可是出了什么事?” 楼下几乎每个人都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荣尹至明明同她们隔了一段距离便停下了脚步,可房昕樾还是隐隐闻到了血腥味,混着泥土的草腥味,在这种昏暗的环境里,倒是让他那深邃的眉眼更添了几分戾气。 “我们剿匪的路上遇到了埋伏。”荣尹至的话点到即止,看着房昕樾那双晶亮的眸子,又忽而想到了下午荣胖子试图同她亲近的恶心模样,内心的郁气在那还未散去的杀意下一个劲地将话从他嘴里赶了出来,“怎么?你是在关心你的常大人吗?” 房昕樾脸上的讶异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是带点窘迫的怒气。 “荣将军这是什么意思?我同常大人没有任何关系。” 她的脸上因为怒意而泛起了红晕,嘴唇抿起,倒是看着有些委屈了。 荣尹至心口再次晕开的酥麻让他烦躁地握住了走廊侧边的栏杆,语气也变得硬邦邦的。 “是吗?那金钗想必还在阿成的手里,你想要吗?” 房昕樾咬牙瞪了他一眼,自以为恶狠狠地喊了句。 “不要!” 话一出口,她又在荣尹至紧盯着她的目光下退却了,她羞恼地垂下眼,便见到他握着栏杆的虎口处有血珠不断冒出来,几乎要将那处木材浸染成血色了。 她在下唇上咬出印子,终究还是选择低头。 “荣将军,你的手……” 房昕樾抬眼去瞧荣尹至,这才发觉他还在盯着自己,脸上看不出情绪变化,他同房昕樾对视了几秒,这才松开那处栏杆,低头看了看。 “荣将军,驿站里应该有一名大夫,您还是先处理一下伤口吧。” 房昕樾的声音仿佛变成了一团棉花,又轻又柔地侵扰着荣尹至的耳朵和神经,让他忍不住用另一只手用力搓了搓自己的后脖颈。 “知道了。” 荣尹至闷声应了一句,转身疾步下了楼。 范智成在楼下看着自家主公落荒而逃,不禁摇了摇头,拿着手里的弯刀先回房间里去了。 那弯刀上的血珠坠在刀尖上,随着他的走动悄无声息地落到了地上。 驿站不大,这一大早的动静很快便传开了,那常园江霸着的那个大夫同军队里自带的医者今早都忙得脚打后脑勺,还好虽然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带点伤势,但只一人重伤,倒是没有累及性命。 荣尹至凌晨那会儿才睡下,却闭着眼到天明。 脑子里的事情兜兜转转,一会儿思考那群流寇是怎么提前得到消息的,一会儿脑子又忽然闪过房昕樾那软糯的一句不要,衬着她粉嫩的脸颊,总是让他的心口酥酥麻麻的,后来躺得浑身火热,他便干脆起了身。 “人怎么样了?” 他一出门就见到了大厅里坐着喝口水的医者,那驿站的大夫还在一旁给受了轻伤的士兵包扎。 “人是没事了,但估计还得休养十天半个月。” 这医者名叫罗圈,跟着他们这支兵走南闯北,上过无数次战场,倒是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了,在他看来,缺胳膊少腿那都是小事,能活命就成。 荣尹至跟着坐下了,正准备拿桌上的糕点垫垫肚子,忽然闻到一阵熟悉的味道。 他偏过头去,在桌子上看了一圈,后将那大夫手边的伤药拿了起来,凑到鼻子边上闻了闻。 “嘿嘿,怎么样?我新制的药,不冲鼻还不辣伤口。” 罗圈得意地说道。 荣尹至面色古怪地将那药放了回去。 的确是不冲鼻,闻起来除了檀香味还有点青草香,他昨日就在房昕樾的身上闻到过,混着另一股似有非无的甜香,他还以为…… “你把药给田昕樾了?” 罗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您是说那姑娘吧?我没事把药给她们做什么?” 罗圈见荣尹至沉默不语,好似有事发生,而从昨日开始,他们内部就在猜那漏了消息给流寇的家伙是谁。 如今看荣尹至关注那两个姑娘,罗圈立时心里有了计较。 他塞了一个糕点进嘴里,想了想还是说道。 “虽然我没同那两个姑娘说过话,但要说这药,我只给过范先生一瓶。” 荣尹至脑海里的记忆串了起来,那日他同范智成说了信件的事后,便秉持着‘保持本心’的念头,忍着没问田姑娘找范智成所为何事,转而说起了京都里的事情来了。 荣尹至面色古怪,坐在那儿连吃糕点的念头都忘记了。 第十八章 医者 房门被敲响的时候,房昕樾正同石雨一起改动那换来的衣裙,那两件衣裙都太大了,穿在房昕樾身上腰身空荡荡的,石雨只是简单地用借来的针线给她收了收腰,本想着细改的,却被房昕樾拒绝了。 “只要行动方便就行,在外头,不打眼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房昕樾身上的首饰如今都收了起来,尽管穿着一件勉强收了腰的粗布衣裙,却还压不住她眉眼流转时的美艳。 如今房昕樾年岁渐长,面容也一日比一日明媚起来,可这样的小姐,却让石雨看得眼眶生涩。 她们待在房府的时候,小姐至少每年还有两季的新衣裳和新头面,如今她们落到了这幅田地,小姐却连件好衣裙都没有了。 房昕樾一见石雨扁着嘴,便知道她心中所想,忍不住笑着说道。 “不过是件衣裙罢了。我先下是看明白了,什么都比不上这性命重要。” 房昕樾的话音刚落,门扉便响起了有节奏的两重一轻敲门声。 两人俱是停了停。 这次石雨开门,房昕樾便紧紧跟了过去。 “谁?” “是我,荣尹至。” 两人贴在门后,像两只警惕的花栗鼠一样张开一条门缝朝外看,见真是荣尹至,这才放心地将门敞开。 虽然荣将军凶名在外,但至少对着‘外人’是不会痛下杀手的。 两人对此有着奇怪的共识。 “荣将军,您怎么来了?” 房昕樾还见到他后头跟着一个方脸的男人,梳理整洁的头发已经混进去了不少银丝,但看上去却精神奕奕,倒是显得比常大人那副油腻的面孔年轻得多。 “咳,”不知道为什么,房昕樾觉得荣尹至似乎有些不自在,“你近来可有受伤?” 房昕樾愣了愣,但细想之后她还是如实说道。 “前日脚踝似乎扭伤了,不过今日已经大好了。” 荣尹至这才往下扫了一眼,似乎才发现她总是同那圆脸丫头互相挽着手借着力,倒是没注意到她一只脚时常无意识地用脚尖轻轻踮着地。 “还是让罗圈给你看一眼吧。” 荣尹至抬眼去看她,房昕樾总觉得他的话带了点请求的意味,此时紧盯着她的模样倒是没有往日有气势了。 她看了一眼荣尹至身后的方脸大汉,知道这就是他所说的罗圈先生,可能还是名医者。 房昕樾心里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她想出门在外应该没有那么多讲究,这脚虽然大好了,但跑起步来,她还是没有把握的,如今出门在外,她的脚没有好利索不免总是让她自己心里担忧。 “谢谢您,荣将军。”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对她这么好,但房昕樾还是想尽量将自己的谢意传达到。 “没事。” 荣尹至偏过头去,只罗圈注意到他耳朵上烧红的印记,内心不免纳罕。 荣将军难道真的只是让他来给田姑娘医治的? 那他还要试探田姑娘吗? 虽然心里疑惑,但罗圈还是没忘记他的本职工作。 他在桌前同房昕樾先告了罪,伸出两只手指在房昕樾扭伤的脚踝上按了按。 “是有些伤了,不过并没有伤到筋骨。” 罗圈又从带来的药箱里拿了瓶新的药给了一旁的石雨。 “每日用湿帕子浸了药敷上半个时辰。如果能正常走动了就停药,这药虽然见效快点,却伤皮肤,小姑娘家少用为好。” 房昕樾忙点头应下了,又赶紧扶着桌子起身,朝罗圈行了礼道了谢。 罗圈挥了挥手,本来到了嘴边的话滚了一圈又吞回去了,他看了看站在门口等他的荣尹至,最后还是沉默地跟着走了。 “小姐,你说会不会要出事了?” 门刚关好,石雨便凑到了房昕樾的身边,小声地嘀咕道。 房昕樾疑惑地看着她。 “这话怎么说?” 石雨捏着手里的药瓶,眉头紧蹙。 “你明明先头就受伤了,我们眼巴巴地去求,才有药用。怎么今早一乱起来,现在就带人来给你看伤了呢?” 房昕樾一愣神,倒是没有想到这个可能性。 门外,荣尹至同罗圈又说了几句话,便脚步匆匆地去后院了。 罗圈原地站了站,转身去了大厅。 此时这里倒是难得的热闹,那些受伤的士兵都待在这里统一接受治疗,这会儿都在聊天说话,吃东西解乏。 罗圈颠颠地走过去,他在军营里最大的乐趣便是八卦听戏,更有一大缺点,那就是嘴巴大舌头长。 今早见了什么稀奇事,不到晚上便能传遍整个军营。 还好他平日里还算知晓分寸,不该说的事情还是能勉强憋住,有什么大事所有人也自觉避开他。 后院里,荣尹至也在避开罗圈后,这才同范智成商量着下一步的章程。 “……这群人来势汹汹,准备得很充足,想来不是什么小帮派能做到的。” 那长生教虽然借着乱世传播教义,招揽手下,但就荣尹至年前的消息来看,这群人还没能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而且领头挞夷人手里的弯刀着实是惹人眼球,让人不怀疑都不成。 范智成好似自言自语般:“如果真的挞夷人撩拨的,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规模又有多大?” 能侵入到林丹镇附近,那侵入到京都也不生奇了。 荣尹至隐在树荫下的眼神凌厉,嘴角绷成直线,想来这个猜想并不愉快。 “单靠挞夷人,恐怕还不够看头。看来我们得早做打算。” 范智成看了一眼自家主公,知道他是又动了早日回京都的念头,回到京都的确是有望更快找到朝廷里隐藏的细作。 要想能够支撑这么大规模的叛乱,除了银钱,还需要对各地的情况了如指掌,如果有权势加成,那更是如虎添翼。 甚至于,他们如今还怀疑身边存有那挞夷人及其背后势力安插的探子,这才能够在荣尹至刚得到流寇窝点的消息便立刻准备出发的短时间里将消息透露出去。 只是,当今圣上一直对荣尹至手里的兵权有所忌惮,恐怕早日到达京都,事情并不能如他们所想的进行,要是圣上再糊涂点,对这乱世没有一分自觉,找机会迫害荣府也不是不可能的。 范智成一时觉得心中悲凉,这世道越乱,竟反倒越对忠臣有利,当真是讽刺。 第十九章 细作 “主子,我已经将此事完完全全地写在信中告知大少爷。由林奇负责快马加鞭送过去。或许让大少爷来负责京都的调查会更妥当些。” 范智成只能尽量说服荣尹至。 他知道自家主公心系百姓,心系天下,但这事不应该用他的命来赌。 荣尹至倒是对他这话没有发表什么意见,他转而说起了别的事情。 “守着俘虏的人再加两个,一定不能让他们死了。”荣尹至看了看柴房门前守着的两个小兵,“你觉得那背地里给流寇通风报信的人是谁?” 范智成脑海里闪过一张张面孔,当时他们刚得到消息,也就走到大厅同常园江说两句话的功夫,虽然当时荣尹至说了出门的事儿,但当时他往房间里看了一眼,田姑娘和石雨姑娘都在,而且这件事情真论起来,还是田姑娘牵出来的线头,不大可能是她们。 范智成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得到了荣尹至的赞同。 “兄弟们跟了我也好几年了,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去疑他们,寒了他们的心,你只先紧着这驿站里的人查。有任何线索都同我知会一声。” 范智成点头应下了,两人各自去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午时到了,石雨便开了房门出来了。 今天不知道怎么了,那送饭的小厮却没有来,石雨左等右等没见到人,索性便出来自己找了。 她先在房间门口往前走两步,从走廊上往下望。 楼下大厅如今可是热闹得很,几乎所有此行一起出门的士兵都聚在了这里。 石雨一时见到这么多壮汉还是有些害怕,她往后挪了挪,借着走廊转角处的柱子挡了挡。 她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在楼下扫来扫去,没见到那小厮,却听到了几声高昂的怒骂,而且话里似乎还带上了她家小姐,她不由得侧耳去细听。 “……我就猜到那田姑娘不是什么好货,看她那脸、那身段,啧啧啧,说是从青楼里出来的我都信!” “切!大头你别吹了!这次要不是荣将军看出这女的有问题,你还巴巴地在这厅里等着见人家一面呢!” 这话顿时惹得其他人大笑起来,那被叫做大头的涨红了脸,没有受伤的手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大喊道。 “你他娘的难道就没有等?!” “诶诶诶,别吵架。”另一个人站了起来,“为了一细作吵什么,依我看,还是得让将军早点把人处置了才好。” “哼,你懂什么?就是要让这女的自己漏出马脚来才好。” “我说呢,她身边那丫头整天四处跑,看来是在套消息呢。” “……” 楼下越说越杂乱,声音都混在一起,倒是难以分辨了。 石雨躲在柱子后头,气得浑身发抖,眼圈都红了起来,她毫不犹豫地转身跑了回去,又将房门严严实实地关上了。 房间里的房昕樾正准备看看书架上那摆设用的书,却听到刚出门没多久的石雨跑了回来。 她连忙将手里的书放下,走出内室查看。 “这是怎么了?” 房昕樾看看她空空的手,还有那泛红的眼圈,立时有些慌了。 楼下的声音的确是时不时飘了上来,可见下头的人有多少,房昕樾怕是有人冲撞了她。 石雨扁了扁嘴,忍着怒意和委屈将刚刚听到的话同房昕樾说了。 “……我说那荣将军怎么忽然对你这么好,还让大夫来,原来他是将你当细作看着,就等着你自己同他告白呢!” 石雨气得声音都在发抖。 房昕樾白着脸站在那儿,似乎一时有些迷茫不知所措。 “怎么会?” 怎么会将她认作细作呢? 她自问自己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哼!我看今日那小厮也是故意不来的!指不定就是那荣将军指使的!” 石雨气得恨不得去打楼下那群混不吝的家伙们每人一巴掌,可她心里也知晓自己这副小身板,恐怕还没近人家身,就已经被一拳打倒了,故而她只能越想越气,如今脸都涨红了。 房昕樾拉住她的手,一时倒是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她的心里乱得很,脑海里闪过不少见到荣将军时的片段。 隔了好一会儿,她们两人才一同在茶几边上坐下。 “……小姐,要不我们就去找那商队吧。” 石雨抖着声音开口,看着房昕樾抬眼瞧她的惊讶模样,石雨继续说道。 “不管是去哪个方向的。京都也好,林丹镇也罢,我们同那楼下的商队走吧?” 石雨先是愤怒,后却是悲凉。 她们如今已经被逼到了这份上了,却没想到还有更糟糕的事情等着她们。 荣将军凶名在外,虽然传言里,他对平头百姓是个好的,可如今这荣将军和他的手下都将小姐和她看成了细作。 石雨相信,荣将军对媳妇儿都能痛下杀手,对那奸细肯定也是不会手软的。 现在她们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被认作奸细,人家肯定也不会同她们仔细分说,她们又能上哪里说理去呢? 在石雨看来,她们必须尽早离开荣将军身边才是。 之后如何打算等离开这里后再议,只必须在荣将军对她们下手之前离开。 石雨之前同楼下小商队以物换物的时候聊过几句,知道他们准备在明天一早离开,她们还有机会。 房昕樾听着石雨的话,有一会儿没有出声,最后她眨了眨眼睛,将那漫上来的泪意压下,这才点了点头。 “好。我们离开这里。” 楼下房间里,范智成正在看着新到的书信,一个个头敦实,额头上有块红色胎记的小兵敲门进来,同他汇报驿站里的人员情况。 范智成听完皱了皱眉。 “少了一个?” 小兵点了点头。 “昨晚就不见了,今天也没来。就是荣将军指了让去给田姑娘送饭的那个矮子。” 范智成看了看眼前这小兵只到他肩膀处的身高,沉默了一下,这才回应道。 “知道了。还有别的吗?” 那小兵摇了摇头,在范智成的示意下离开了。 范智成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这都快要接近申时了。 他想了想那两个女人的性格。按理说那圆脸丫头应该不会干等着饿肚子才是,现在应该考虑的是该如何将这事报给自家主公。 他已经看出自家主公对上田姑娘时那纸糊般的心理防线了。 “哎。” 真让人头疼。 第二十章 送饭 荣尹至带着人在被伏击的地方寻找线索,等他风尘仆仆回来的时候,便见手下的兵即使在负伤的情况下也异常的亢奋。 他直接在大厅坐下同他们一起用饭,随口问了一句。 “这是怎么了?一个个跟狼叼到肉似的。” 这群随着流言意淫了美人的兵痞子对上自家将军倒是支支吾吾起来,荣尹至也没在意,这次出门他带了不少新兵出来磨砺,他们有士气是好事。 他埋头吞吃完,便一抹嘴回房间了。 “怎么样?找到可疑的没?” 荣尹至一进屋里,就问坐在桌案边上的范智成。范智成看着他一口气喝了几杯茶水,这才不紧不慢地把下午那小兵的话说了。 “派人去找了吗?” 荣尹至皱着眉,见范智成点了头,又追问道。 “有没有再派人把饭送过去?” 范智成诡异地沉默了片刻,这才回应道。 “主子,既然您怀疑田姑娘,那我想最好还是别让她有同其他人接触的机会。” “啊?” 荣尹至的脸上难得出现了片刻呆滞和疑问的表情,随后又变得严肃起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今早不是谈过这个问题吗? 那会儿他们不都一致认为田姑娘不可能是挞夷人那头的。 范智成见他神情不似作伪,便将外头那群小兵的话说了。 “既然不是您说的,那是谁传开的?” 两人对视了一眼,脑海里一起浮现出某个人的名字。 “罗圈,你最好给我老实交代。” 要不是罗圈这手治外病的本事,荣尹至早就留不得他了。 罗圈此刻站在荣尹至的房间里,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冷汗,他本来支吾了半天打不出一个屁来,后来见荣尹至阴沉的脸色,那缩小的胆子立时将话往外吐。 “不是您在我们聊奸细的时候问我田姑娘的事吗……” 荣尹至额角跳了跳,上前直接一巴掌呼在他脑袋上。 “我他x是这个意思吗?!” 罗圈差点一头扎在了地上,此时缩着身子不敢吱声,因为在他记忆里,将军的确没有明确说出田姑娘就是奸细。而他一开始说出去的话,只是讲明了将军可能在怀疑那两个女人,后来众人捧着捧着,那话就越说越肯定了。 “胡说八道!在军中散播谣言,搞得人心惶惶!我看你是日子清闲了,皮肉都松了!” 荣尹至这回发了大脾气,他对手底下的亲兵算是宽容的,只要不是触及军规,他平日里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回他问清楚后直接把这群人敲打了一遍。 每个给罗圈传话的人罚军饷一个月,再加二十军棍,等到了京都就施行。 罗圈更糟糕一点,三个月的军饷和三十军棍。 他的脸从房间里出来后都皱巴了。 这惩罚一放下去,大厅都静了不少。 “哎,你们这是真忘了形了,让将军给你们紧紧皮也好,省得你们之后上了战场都忘了自己姓什么了,平白给将军丢脸。” 这次出行带了三十人,每十五人有一个小队长,此时二队的队长在大厅坐着,看着自己手下受了伤今早没跟着出门的小兵,恨得牙痒痒。 那群把话传来传去传变形的小兵们嘴上爽了之后,一见到将军就怂了,这会子惩罚下来了,都自觉有误,坐在那儿全都成了蔫吧的青菜。 “……我们也是昨晚杀人,上了头,早上那会儿没睡,脑子不清醒。” 其中一个小兵喃喃自语,被小队长不客气地踢了一脚。 “怎么?还有脸说了是吧?” 这头大厅是静了,石雨和房昕樾却是窝在屋子里,等着天黑了再避开楼下的那群兵痞,私下同那商队聊聊。 两人不好出门,怕无辜招惹了楼下那群兵痞子,晚饭也只是将桌上的点心分吃了。 这会儿她们正坐在一处小声说话,那门却再次响起了那两重一轻的敲门声。 房昕樾瞪大了眼睛,下意识抓住了身边石雨的手。 石雨咽了咽口水:“小姐别怕。” 那小声呢喃的样子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见屋子里半天没有响应,那两重一轻的敲门声再次响起。 这回房昕樾同石雨站在了门边,两人对了对视线,最后石雨只能咬牙将门开了条缝,两人小心地往外瞧。 外头的确是荣尹至,只是这回只他一个人,手里还提着一个三层的食盒。 “荣将军,有事吗?” 房昕樾见荣尹至倒不像是来诘问杀人的,抿了抿嘴,硬着头皮开口问道。 那声音细细小小,风一吹估计就消散不见了,也多亏了荣尹至一路过来做了不少心理建设,此时正提起了百倍的精神应对,故而一下子就捕捉到了她的声音。 荣尹至沉默了片刻,那双眸子只盯着房昕樾瞧,在房昕樾微微向后挪步的时候才斟酌着开口。 “……你用饭了吗?” 房昕樾愣愣地抬头去看他,倒是没想到他会问这话。 一旁的石雨拉了拉她的衣袖,房昕樾立时想到了今早那名大夫来。 荣尹至不过是为了试探她,好让她自己开口认罪罢了。 房昕樾咬了咬下唇,轻声应道。 “不曾用饭,我不饿。” 荣尹至既然来到这儿了,那肯定是知道送饭小厮没有来的事情,或许那真像石雨说的,来与不来都是这荣尹至安排的。 房昕樾的话音刚落,一旁便响起了一阵肚鸣。 房昕樾转头同石雨羞红的脸对上,一时都沉默了。 “咳,我带了些吃食过来,要是不嫌弃,你们就一块用了吧。” 荣尹至看着房昕樾慢慢泛起粉的脸颊只觉得心口子甜滋滋的,让他忍不住想笑,可见她绷着小脸的样子,又强忍了下来。 “嗯。” 房昕樾低下头去,细弱蚊蝇地应了一声。 一旁的石雨更是窘迫,只赶紧伸了手接过他手里的食盒,盼着这大将军快快走人,好让这一瞬间赶紧翻过篇去。 荣尹至手里一空,本想着开口问她今日是否有听到什么不中听的事情,但又怕她没听见,事后打听反倒惹了她恼,今早他那话滚话便将她给点着了,虽然那模样实在娇俏,但他心里却还是有些怵的,因着见到她那副灵动的模样,总让他的心烧着了似的,实在难受。 第二十一章 田姑娘 荣尹至最后还是没能开口,等那门关上之后,他又自己站在门外愣了半晌,终究还是转身走了。 屋内,石雨将吃食一一放在桌上,同房昕樾一起坐下吃。 石雨一连气地夹了好几口,可见是真的饿了,只是吃到了一半,她倒是停住了。 “小姐,你说,荣将军会不会,”石雨咬着筷子头,一脸愁苦,“会不会下毒害我们啊?” 房昕樾一早停了筷,此时正小口地喝着茶,听到这话倒是没有害怕。 “他要杀我们,方法多着呢,下毒倒是麻烦了。” 石雨仔细一想,也觉得有道理,遂又欢喜地继续夹菜吃。 荣将军提来的菜色好得出奇,让她多吃了不少,等天黑了下楼,肚子还是胀的。 大厅里的人此时都撤了,只在柜台处留了一个小油灯,灯芯晃晃悠悠的,带着那昏暗的光线也跟着飘摇不定。 石雨小心地走下楼梯,并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紧盯着她的两双眼睛。 灯光昏暗,石雨只能按照自己记忆中的位置摸过去。 她看了看那透出微光的房间,犹豫了一番,这才敲响了那扇门。 “是谁?!” 那声音粗哑,却让石雨松了口气。 商队的东家是一对夫妻,还带了个十岁左右的孩子。那男主人便有着一把粗哑的嗓子,第一回石雨换衣裳的时候没见到他,只同他的妻子对上了话,后头又去换针线才见到他,他还免了她手里的细簪子。 “沈大哥,是我,我还同您换过针线,您还记得吗?” 石雨等了片刻,那门便打开了。 石雨看着那遮挡了屋内灯光的身影,不知怎的,心里有些怯意,但因着那性命攸关的事情,她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道。 “沈大哥,听说你们明早就走,是真的吗?” 那人隐在灯光后头的眼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这才点了点头。 石雨缓了口气,继续说道。 “沈大哥,敢问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呢?” “京都。” 石雨听到这话,心里一下子雀跃了起来。 “沈大哥,我们也是要去京都的。劳烦您明早带我同我家小姐一起走成吗?” 石雨在等待对方回应的时候,紧张地握紧了拳头,直到那人轻轻地点了点头,她才欢天喜地地同他道谢,又约好了具体的出发时间,便脚步轻快地往回走。 那扇门缓缓地关上了,角落里的一双眼睛眨了眨,转身消失在了黑暗中。 另一双眼睛朝着那扇门靠近,听着内里的粗哑嗓音低低地说道。 “……倒是好骗,不知道那大院里出来的又是什么滋味。” “哼,也不想想这是谁说成的……” 里头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出些暧昧的哀叫声。 那双眼睛停了片刻,便重新回到角落里待着了。 荣尹至此时正坐在后院里,承着月光享受这难得的清净。 他今晚本想早点睡,却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闭眼就是一双娇嗔的眼睛,让他越睡越热,总也躺不实在,干脆起来后院帮忙盯着那几个俘虏。 因着那奸细的事情,他在前头也安排了几个荣府的影卫,让他们盯着,看是否有可疑人物走动。 那失踪的小厮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引出几个人来…… 荣尹至正想着,忽然感应到身后似有非无的气息靠拢,腰间的短匕立时出鞘,却在见到那双眼睛后停了下来。 “怎么?有情况?” 那影卫点了点头,凑到他身边来,将刚刚见到的情况一口气说完了。 荣尹至愣神了片刻,便挥手让他走了。 她也想去京都? 她明天就想去京都? 她明天就想跟着其他人去京都? 荣尹至的影子在地上拉出一条长长的阴影,过了片刻,那处阴影便消失了,荣尹至脚步匆匆地回到前厅,在这昏暗的环境里毫不受影响。 在他走到房门前时,另一双眼睛挨了过来,凑到他的耳边又嘀咕了一通。 荣尹至正听着,握住房门的手一时没控制住力道,在咔的一声脆响下,生生地被他扣下来一块。 里头的范智成正看着新到的书信,听到声音吓了一跳,连忙走出来察看。 “无碍。” 荣尹至让那影卫走了,一跨步进了房间。 房门勉强地合了上去,留下一个不规则的孔洞。 荣尹至将手里的木块随手丢在桌上,又在一旁备用的水盆里洗了洗手。 范智成见他今天心绪不宁的,用后脚跟想想都知道是因为什么。 可惜,当事人却无知无觉。 范智成摇了摇头,还是拿着书信走到荣尹至身边。 “主子,疤头的信到了。那支遇袭的商队是从林丹镇出来的,中途没有在别的村镇落脚过。” 荣尹至擦了擦手,将信接了过来。 这么说来,田昕樾也是林丹镇的人? 他的心里说不上欢喜还是担忧。 毕竟,如今的他在林丹镇的名声可不怎么样,但这至少说明她同那常园江之间应当并无关联。 荣尹至一目数行的将信看完了,刚刚本就阴沉的脸如今更是黑得透底。 “林丹镇是我们的地盘,倒是不难查,只是并没有姓田的姑娘。田姑娘的容貌出色,让人过目难忘,但疤头并没有找到哪个姓田的姑娘能有与之匹配的容貌。” 范智成叹了口气。 “疤头见您要得急,便先写信过来,他还会继续找下去,只一点,那姑娘必定不姓田。” 荣尹至将信交还给范智成,坐在桌前一时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会儿,他才开口问道。 “她们要去京都,你知道吗?” 范智成虽然并没有瞒住自家主公的心思,但还是下意识在他面前略过不少田姑娘的事情。 在无法明确田姑娘身份之前,主公越动心,之后可能会越难收场。 “知道。” 范智成在心里叹了口气,将当时的情形简单地说了一下。 荣尹至又沉默了下来,范智成却拿起了另一个签子一样的物件给他。 “那小厮找到了,尸体被丢在马关坡下。离这里有两个时辰左右的路程,马厩里也少了一匹马,还没有找到。” 荣尹至将那签子平放,借着灯光看了片刻。 “尸体带回来了吗?” “在路上。还有一部分影卫在那儿继续跟下去。另外,先前埋伏的地方,那些痕迹都被人埋平了,土都翻新了,应该是一个时辰左右的事情。” 第二十二章 临行 荣尹至听到这话,眉心跳了跳。 “守在那里的人呢?” “活了一个。” 荣尹至强压住自己的怒火,内心却对这群人有了全新的认识。影卫的实力可是自小捶打磨炼出来的,同死士几乎没有太大的差别。 “看来他们的实力不容小觑啊。” 一句话阴沉沉地说出,荣尹至感觉血液都跟着沸腾了,只想着同这群人来个面对面厮杀才好。 范智成点头认同,脸色也不好看。 荣尹至:“事情再拖下去恐怕生变,既然他们怕留下证据,那必然不会留下后院那四个人的性命。我过去守着,你准备准备,明天午时启程。让所有人都警醒着,这趟路可不好走了。” 虽说他们都是尽量拖着时间往京都去,但事情随时都可能生变,范智成也早早就准备着启程的事项。 如今他们要假借上京的事情,引出那背后的势力,那这趟原本平静的路途恐怕随时会出现刀锋剑影,势必要拿出十二分精神应对才好。 荣尹至走到门边,刚将手搭上去,忽然又回过头来。 “隔壁那商队在出发前处理干净。” “是。” 隔日一早,房昕樾便同石雨一起起床收拾,她们的东西很简单,只需要用个小包袱便能收好了,那些首饰则装在石雨衣袖里另外缝制的小袋子里。 两人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此时天空发白,太阳还将出未出,屋子里还很昏暗,直到楼梯下到一半,两人才惊觉坐在大厅桌边的人不是约好一同离开的商队,而是荣尹至和范智成,还有三个生面孔,但都穿着那眼熟的暗红色戎服,在昏暗的视线里,近乎透着黑。 两人一时进退不得。 “下来吧。” 最后还是荣尹至开了口。 他揉了揉眉心,似乎并没有休息好,支在桌上的手放了下去,抬头看向她们。 房昕樾捏了捏石雨的手心,两人互相壮着胆,慢慢往下走。 “荣将军怎么这么早?” 房昕樾轻柔的声音响起,几乎是带着试探的意味,那双小鹿眼正巴巴地望着荣尹至,似乎想从他疲惫的面容里找出点端倪来。 在她身后,石雨悄悄地回头去张望,想看看那商队东家的房门开了没有。 “不用看了。” 范智成看着那不安分的圆脸丫头。 “那群人现下在后院。” 房昕樾同石雨两人的心顿时掉进了谷底。 难道他们不仅怀疑她二人,还打算今日直接动手吗? 竟然连她二人准备同行的商队都被下了毒手! 范智成看了一眼荣尹至,见他只是安静地看着房昕樾,见她瞪圆了眼,似乎受到了不大不小的惊吓时,还几不可见地扬起了嘴角。范智成顶着那张面瘫脸,重新看向那两个挨在一起几乎要瑟瑟发抖的女人,开口解释了一下。 “那商队东家是个逃犯,杀了一家五口人获罪,眼下准备逃往林丹镇,做的是人口生意。那支商队除了三个男人,其余的要么是女人,要么是半大不小的孩子,难道你们没怀疑过吗?” 范智成说着说着,带出点恨铁不成钢的鄙夷来。 他也是寅时处理这伙人的时候才知道这两个女人竟然胆子大到这个地步,难怪自家主公忽然抽空来关心这事。 他们在这支商队来此处落脚的时候便知晓了这商队有问题,荣尹至直接一纸书信送到了离这里最近的陵城,让县令尽早过来查办此事,之后荣尹至便忙于流寇之事,范智成见他们当晚想溜还派了人去盯着,后头这群人却不急了。 现在想来,这群人是见这支荣家军整日里忙进忙出,以为没人注意到他们,后来又有圆脸丫头这两鱼饵吊着,让他们硬是多等了一天。 房昕樾听到这话,背脊发寒,她回头去看石雨,见石雨也是一副震惊的模样。 “如若不信,你们可等县令过来查办此事时看个究竟。” 范智成的话冰冷冷的,对比之下,竟是荣尹至的话语显得柔和不少。 “我们今日走,预计十日后到京都,你们若是有意,可以与我们同行。” 听到荣尹至的话,范智成的想法堵在嗓子眼,却没有说出来。 按理说,这两个可疑的女人该放在身边照看着才是合理,但如今主公越陷越深,及时放手也是一件好事。 选择权丢到了房昕樾这头,房昕樾却一时有些茫然。 她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石雨,犹豫了片刻,还是将内心的疑问压了下去,只同那荣尹至说道。 “谢荣将军好意。可否让我们二人私下商量后再给您回复?” 荣尹至倒是没有什么不满的表情,只平静地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她那空荡荡的圆润耳垂和一头素净的浓密发髻,又将桌上的一个包袱推给了她们。 “这是你们的东西。里头还有些或许你们能用得上的物件,前头是我疏忽了,将你们留下却没有尽到照顾之责,这便当作赔礼了,还请田姑娘收下。” 房昕樾看着那鼓鼓囊囊的包裹,更是犹豫不决,石雨晃了晃她的胳膊,见她没有表态,便自己上前一步将东西收了,还脆生生地念了一句。 “谢谢荣将军。” “嗯。我们午时出发。如果你们决定同我们一起离开,到时可以在大厅找我们。” 荣尹至将目光移开,盯着桌面一角沉声说道。 房昕樾看了看石雨怀里的包裹,犹豫片刻还是应下了。 “好,谢谢荣将军。” 两人立时转身上楼了。 等那扇房门关上,荣尹至便起身去了后院,那里现在可比其他地方热闹多了。 房间里,石雨边将那包东西拆开边回头开解房昕樾。 “小姐,无论他们放不放过我们,都不是我们说了算的。这之后不管还需不需要跟他们继续打交道,我们都需要先活下去再说。这里头就算单单只是件衣裳也是好的呀。” 石雨将那包裹彻底打开,不仅在里头看到了她们给那商队的耳坠,还找到了五套成衣,走线绣纹看起来都很细致,摸起来也足够柔软。石雨随手一翻,还在下头翻到了一包沉甸甸的银子,里头还卷着几张银票。 两人看着这数值可观的银钱,一时都愣忡地看着彼此。 “小姐,他们该不会是想买我们的性命吧?” 第二十三章 银钱 房昕樾的脸色并不好看,这么多的银钱至少抵得上她两三年的月钱了,若是买那签了死契的丫头,也用不上这么多银钱。 “我们得将这个还给他。” 房昕樾伸手要将钱袋子合上,却被石雨一双手遮住了。 “小姐,我们还同荣将军一起走吗?” 见房昕樾还有些懵懂的模样,石雨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如若我们只身上路,这银钱却是得留下,不然我们连下一个镇子都到不了。雇马车要用钱,吃饭要用钱,住店更是要钱。小姐,我们还是再想想吧。” 见石雨苦着脸,房昕樾有些讪讪地将手收了回来。 这下倒是陷入两难的境地了。 但在房昕樾看来,这银钱却是万万不能收下的,她同荣尹至之间的关系本就一团乱,此时更是对方眼里的细作,也不知道荣尹至给她们这一份银钱是做什么,要是他用这份银钱来定她们的罪,那这份银钱倒是真的可以买她们的命了。 听了这话,石雨也有些怕了,她想了想,猜道。 “难不成荣将军是在试探我们?” 她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拉着自家小姐坐下,小声地说道。 “他会不会是打算看我们的表现行事?小姐,你想想,我们虽说被他认作了奸细,可细想下来,我们根本没有做错的地方,他会不会是苦于抓不到我们的证据,想拿这银钱试探我们呢?如若我们不同他一起走,他正好拿这银钱来定我们的罪。” 房昕樾眨了眨眼:“那若是我们同他走呢?” 石雨扁了扁嘴,满腹的不满和委屈:“若是我们同他走了,他正好趁着同我们一路,找我们的错处呢!” 房昕樾觉得这话哪里不对,但又一时没想到哪里有问题。 “按这么说,那我们跟他走才是对的吗?” 石雨一时也沉默了下来,过了会,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倒是出现了光彩。 “小姐,要不我们就同荣将军走吧,你想想,前头你也说了,他想杀死我们的方法多得是,可他就是没下手,想来没有足够的证据之前,他不会拿我们怎么样的,但话说回来,我们俩压根就不是细作,哪里来的证据能让他拿。” 石雨越说越兴奋,似乎是看到了困境里的一处光亮了。 “虽说荣将军看我们不顺眼,可只要他不对我们动手,那我们仰仗着他,倒是比自己上路或者仰仗别人来得安全。你看那楼下的商队,说起谎来,有鼻子有眼的,我们这次就差点被他们骗去了。”石雨抖了抖,稍稍冷静了下来,“我都不敢想,要是我们真的跟他们走了,会是什么下场。倒是我又做错了。” 房昕樾无声地捏了捏她的手,石雨心中也知道,自家小姐是不会怪罪自己的,只是她自己蠢笨,还是需要多磨炼才行。 “小姐,如若我们跟着荣将军走,却是不必担心其他,只做好自己本分的事情,没事少走动,让他拿不住我们错处,也不要让他发现小姐你真实的身份就行了,你觉得呢?” 房昕樾见石雨那脸上倒是难得有了笑容,似乎真找到了这困境的关窍了。 她看着那袋金丝镶边的钱袋,思索了片刻,也点了点头。 既然横竖都是错的,那便选那最能活下来的吧。 至少目前看来,那荣将军并不知晓她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也并不会在未抓到她细作身份的铁证前对她们下手,那她跟着他,也不过是继续先头的日子罢了。 石雨见自家小姐同意自己的看法,脸上那压抑住的笑意便放心地露了出来,她心里头因着自己的判断而挪开了压了她多日的大石头,此时倒是松懈了下来,也有了些许困意了,只张着嘴打了个哈欠。 房昕樾放了她的手,也牵出点笑模样来。 “既然定下了,那你便休息会儿吧,下午就该上路了。” 石雨反过来劝自家小姐休息片刻,见她摇头拒绝了,也不多劝。在路上,她可必须足够精神,才好照顾小姐,自家小姐坐久了马车,人便不舒服,到时候要是能在马车上睡一觉,也不是坏事。 石雨这么想着,便老实地上了床,盖了被子,还不忘叮嘱自房昕樾。 “小姐要是有事要忙,可得记得喊我。” 房昕樾点头应了,见她闭上眼睛,又起身出了内室。 她坐在茶几边上,又反复去想石雨的话,不知怎的,有些心神不宁,过了片刻,她便起身回了内室,悄无声息地将那包袱内的钱袋拿了,准备下楼去后院瞧上一眼,若是遇到荣尹至,便顺便将钱袋还给他好了。 这东西压在她这儿,总让她感觉不安心。 房昕樾想着,轻手轻脚地开了门出去。 此时几番拖延后,太阳已经升了起来,大厅里亮堂了不少,却并没有见到荣尹至等人,整个大厅里只闲散坐着几个穿着戎服的生面孔,身上都或多或少带着伤。 他们一见房昕樾出现在楼梯口的身影,立时齐齐静了下来,目光像是黏在房昕樾身上似的,让她差点转身回去。 没什么大不了的。 房昕樾在心里轻声安慰自己。 总不能离了石雨,便什么事都做不成,她如今要活,可不能再是那房府五小姐了。 这么想着,她才勉强挪动脚步,扶着那楼梯护栏慢慢往下走。 几人的目光如有实质地跟着她往下走,在房昕樾背脊发寒,实在要忍不住往回走时,通往后院的走廊里走出两个人来,其中一人房昕樾认识,正是帮她看了脚踝的大夫,罗圈。 一见到她,两人的脚步俱是停了停,其中那脸生的人转头瞧见那几个盯着房昕樾瞧的士兵,顿时黑了脸,几步就走过去,一人给了一脚。 “怎么?真得先给你们紧紧皮才老实是吧?” 那人压着声音吼道,被他踢了的小兵都是抖了抖,立刻低下头去,再不敢明目张胆地看着那美人了。 罗圈摸了摸后脑勺,似乎还感觉得到荣将军那一下力道,见房昕樾转身准备回去,连忙几步赶上去。 第二十四章 罪魁祸首 “田姑娘,这事我得同你道歉。是我老罗脑子不成还瞎转悠,这嘴吧,还把不上门。你别介意,我这次吃了教训,可再不敢如此了。” 房昕樾紧紧挨着那楼梯扶手,一时不知道罗圈在说些什么。 只觉得这群人真是凶蛮,对着自己人都能拳打脚踢,让她实在不敢多留了。 原本想去后院看看那商队真伪的心都消散了。 罗圈见田姑娘眨巴着那双明亮纯净的眼睛却不表态,面上更是讪讪。 “田姑娘,荣将军也已经罚了我和一干兄弟了,只希望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和我兄弟。我们已经知道你同那挞夷人无关了,听说还是你帮忙画了画像……” 罗圈簌簌叨叨的话让房昕樾渐渐变了脸色。 “是你说我是细作的?” 房昕樾眼睛睁大,似是不敢相信这一真相。 罗圈也是一愣:“不是你同将军告状的?”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一会儿,还是房昕樾先开了口。 “罗先生,敢问我是做了什么?您才这样陷害于我?” 她气得脸色发红,却还是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罗圈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这事的确是他不道义,他这次也是吃到了教训,如今对着这娇弱的丫头,面上就挂不住了。 “哎呀,是我误会了。听荣将军说,您还帮忙画了像,让我们能识破那流寇同挞夷人之间的勾当。就是、这个,我老罗就是好奇问一句,田姑娘你哪里学来的本事?那画可不简单啊……” 见房昕樾脸上那愤然的表情更甚,罗圈连忙举起手来,做出一副无措的模样来,“诶诶诶,田姑娘,我真没恶意。我老罗别的没什么,就是好奇心重,您别介意啊。” 话说着,罗圈还往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嘴里念念有词:“怪我老罗嘴笨。真不是有意伤了您,还请田姑娘原谅。” 房昕樾为他这无赖的举动震住,心里的愤恨一时都无处发作。 “你们在做什么?” 还是荣尹至从忙碌的后院里暂时脱身,这才打破了这僵持的局面。 “罗圈,你又做了什么?” 荣尹至身上那件衣服还带着血点,刚刚他顺手帮手下的人将那四个半死不活的盗匪绑好,先行运上了马车。 对上那商队的‘东家’,他更是没个好脸色,下手更是不轻,如今身上还带着那扑面而来的煞气。 “将军!我同田姑娘道歉呢!” 此时荣尹至见到房昕樾含着水光的眼眸,登时热血上头,要不是罗圈回答得快,他一巴掌就要往罗圈头上招呼了。 要知道,昨天那一巴掌,罗圈现在还脑袋发疼,要是再来一巴掌,他可能会直接倒下的。 “当真?” 荣尹至压了压心头的火气,尽可能温柔地同房昕樾问话。 房昕樾眨了眨眼睛,她那眼里被怒意逼出来的泪花登时落了下来,她随手擦了,没注意到自己眼睫上还挂着的泪珠,只勉强牵出一个笑来。 “是。劳荣将军费心了。” 房昕樾行了礼,转身便走了。 她怕自己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可心头的怒火却还在烧,她花了大力气才稳住了自己的心神。 房昕樾的身影消失在门后,荣尹至的目光一闪,对上那赔笑的老罗,登时又可怖起来。 “若是你还是管不住你的嘴,便回乡下去吧。” 老罗的方脸一垮,无奈地看着自家将军也走了,他一个人站在楼梯上往下一扫,便看到一旁静静看了半天的同僚们对他露出鄙夷的样子来。 “啧啧啧,老罗,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连个小姑娘都为难。” “是啊是啊,看田姑娘都被你气哭了。” 老罗脸色黑里透红,这次是被气的。 这群龟孙子,现在说得多道义,前头不也是张口就来,还有人妄想未来被捕的田姑娘会青眼于他呢。 楼下的混乱暂且不论,屋里的房昕樾坐到茶几边上,这才发觉自己的手竟被气得发抖。 真奇怪,怎的对上别人便这么大气性,对上荣将军,却是一点气也不敢生,就算是有气,也都不敢发出来。 房昕樾苦笑了一下。 看来,那具从荣府抬出来的尸体对她的威慑力还在,让她即使对上荣尹至,被他误会,受他威胁,却是不敢发作,还得笑脸迎人。 反倒是房昕樾认为是好人的罗圈,一发现对方才是陷害自己的凶手,她心里这段时间憋着的怒火便一时压不住了。 房昕樾独自坐了一会儿,这才稍稍平息了内心的情绪。她抬手正准备为自己倒杯水,却忽然意识到,自己那袖子里藏着的钱袋却还在。 当真是气糊涂了。 房昕樾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在心里告诫自己。既然决定要跟着荣将军离开,那便要连同他的部下也一视同仁,切不可放下戒心,更不可因着自己的心情而发作他人,保不齐自己还会激怒荣将军,到时候就麻烦了。 房昕樾就这么混过了早上的时间,直到快到午时了,才同石雨一起,再次带着那重新收拾妥当的包袱下了楼。 “荣将军。” 房昕樾唤了一声。 正在听范智成说话的荣尹至立时偏过头来,整个人坐正,面朝着她。 他第一时间去看房昕樾那双眼睛,见那眼圈不再发红,她的脸上也有了些笑意,心刚放下来,却又因为她即将要说的话而悬了起来。 “谢谢荣将军的一片好意,只是这东西我不能收。” 房昕樾将那钱袋拿了出来,见荣尹至站起身来,腿下意识朝后撤去,又生生地忍住了。 “为什么不收?” 荣尹至皱着眉,不愿意去接她手里的钱袋,却见房昕樾微微一笑,那双顾盼生姿的眼睛正盈盈地瞧着他。 “荣将军准备的其他物件便已经足够了,我很感激。只这份东西实在是太贵重了,荣将军,无功不受禄,我实在是受之有愧,还请荣将军将它收回去吧。” 这软糯的声音透着哀求,让荣尹至背脊都酥了,他面上倒是不动声色,只坐在他身侧的范智成看到了他通红发烫的耳尖。 范智成绷着那张面瘫脸挪开视线,低头喝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