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道魁首是如何养成的》 1 【第1章】外门弟子 【入坑提示】 #慢节奏,真的很慢。# 1、本文是“言情(有感情描写但不一定在一起)”而不是“无cp(完全没有感情描写)”,女主大概率单身,但可能有感情描写,晋江分类如此,无法接受请谨慎入坑。 2、尽可能以轻松的文风展开故事,但本文含有一汤匙的恐怖猎奇元素。慢节奏升级流,细节较多,节奏不快,不喜慎入,谢绝写作指导。 3、作者因为写不好而反复修文把自己憋疯是常有的事,届时可能无法经常挂请假条,可关注评论区,以质量为准。 宋从心躺在草坪上晒太阳时,不幸遇到了一本从天而降的书籍重击,差点没将昨天的午饭都给吐了出去。 谁啊,这么没公德心!含着两包生理泪水的宋从心忿忿地抓起书籍,却被书册上那一行闪闪发亮的镀金大字给震得当场失语。 ——《倾世虐恋之明尘上仙的掌心花》。 先不提这个振聋发聩掷地有声、狗血到亮瞎人眼的书名……单就说,到底是谁的胆子这么肥?居然敢编排修真界第一仙门的掌门人!而且还是以少私寡欲、清冷高绝之名彪炳于世的正道魁首。 宋从心只觉得心惊肉跳,环顾四周发现没人后便将书撇在地上,立刻转身就走——万一被人误以为这是她的书,那可真是一千张嘴都解释不清了。 然而,宋从心并没能走出太远,因为躺在地上的书突然跳起来攻击了她。 “简直离谱!”差点被书本砸出脑震荡的宋从心愤恨地翻开书籍,咬牙切齿地道,“我倒要看看你里面写了什么丧心病狂的鬼东西!” 顾名思义,这本名为《倾世虐恋之明尘上仙的掌心花》、简称《倾恋》的话本故事写的自然是正道第一仙门掌教明尘上仙的爱情故事,故事的女主人公是明尘上仙的小弟子灵希仙子。 正道第一仙宗无极道门,正是宋从心如今所在的山门。 不过宋从心只是一名外门弟子,每天的任务就是打理灵田侍奉灵草,兢兢业业地赚点灵石,偶尔给自己打打牙祭,小日子过得快活又舒心。 明尘上仙这样的大人物对于宋从心来说连衣角都碰不到,而她现在居然坐在这里看一本编排明尘上仙情史的话本小说。 因为心里忐忑,所以宋从心也只是囫囵吞枣地翻看,话本讲述了明尘上仙和他的入室弟子灵希之间的感情纠葛。 清冷孤绝的世外真仙与聪明伶俐的可爱徒弟,两人之间的感情摩擦便如同老房新火,烧起来便一发不可收拾。 可惜,这种感情注定是为世不容的。 因为这其中不仅含杂了辈分之差,居然还涉及了仙魔之恋、人妖殊途等禁忌元素——女主角灵希仙子乃是人、妖、魔三族混血! 正道魁首爱上妖魔混血!宋从心只看了一半就觉得两眼一黑。即便灵希仙子什么坏事都没做,她都可以想象修真界将会为此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果不其然,故事发展到一半,这对禁忌的师徒恋引发了修真界巨大的反对声浪,灵希仙子惨遭仙门的驱逐与迫害,九死一生之际觉醒血脉,从此走向一条腥风血雨的不归路。 而身为正道魁首的明尘上仙呢?他于仙魔之战的战场上直面了血脉暴走、濒临疯狂的爱人兼徒弟,最终为天下苍生拔剑,亲手斩杀了灵希仙子,送葬了自己的毕生所爱。但他也为此而道心破损,堕仙入魔,最终导致修真界化作人间炼狱,引发众生浩劫。 如果这段剧情只是看得宋从心眼前一黑,那真正让她感到崩溃的是她发现自己居然在这段故事里占有戏份。 宋从心在故事中就是那个古板迂腐、因为看不过师徒恋情所以当众指控灵希仙子违背伦常爱上师尊的恶毒大师姐。 而她的结局是在仙魔之战中被灵希仙子俘获,和那些迫害灵希仙子的老不死们一起千刀万剐后被丢进魔窟,连灵魂都灰飞烟灭、轮回不能。 “这合理吗?不让他们谈恋爱居然会造成这么可怕的结果。”宋从心浑身发冷地放下了书籍,两眼无神抬头望天,“但是……我也不是这个故事里的人啊。” 没错,宋从心不是“宋从心”,虽然名字相同,但她其实来自另一个科技发达、仙法没落的世界。 宋从心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轮回转世还是无意间得到了机缘,总之她自婴孩时期开始便生而知之,因为表现得异于常人,才被父母送进了仙门。 不过很可惜,她资质不算出众,性格有些散漫,在一众十三十四岁便成功开光的天骄之中,二十岁才进入开光期的宋从心实属是个边缘人。 她这样的弟子在无极道门中的定位有点类似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放回红尘多少有些辜负天资,继续培养又顶多只能当个外门长老,不上不下,地位尴尬。 其实,以宋从心的资质,她如果拼命努力一把的话的确很可能拜入掌教门下——别以为这是好事,无极道门的掌门更多的是一种精神象征,明尘上仙更是有着“天下师”的名号,所以一般宗门内被长老挑剩的弟子都会归于掌教门下,成为“记名弟子”。 而在这本书中,灵希仙子是明尘上仙的“入室弟子”。入室弟子和记名弟子之间的区别,大概就犹如珍珠与死鱼目,泾渭分明,天壤之别。 一个是能够进入师长的房间聆听教诲的嫡亲徒弟,一个则是大学课堂点名簿上记了一笔的陌生人。 前者,师长相护,资源共享,一对一单独授课还划重点开小灶;后者,老师都不一定听过你的名字。 当然,宋从心也很清楚,哪怕是成为掌教的记名弟子,在宗门内的待遇都会比区区外门弟子要好得多。 外门弟子和内门弟子,一个是临时工一个是铁饭碗,不仅享受的教学资源不同,遇上事了,宗门给予的回应也完全不同。 故事中的宋从心是因为仰慕明尘上仙,依靠自己的努力在一众记名弟子当众脱颖而出,斩获“大师姐”的地位,但直到最后她都没能如愿成为掌教的嫡系弟子。 大概是出于嫉妒,也或许是不愿看见灵希仙子这样的“污点”弄脏了明尘上仙的衣袂。总之,“宋从心”冲动之下站到了女主的对立面上。 “但我又不仰慕明尘上仙……”宋从心嘀嘀咕咕,“虽然我很尊敬掌门啦,但那不就跟尊敬教科书里的伟人一样吗?不会有人对神像生出二心的吧。” 宋从心想不明白。 明尘上仙即便在修真界中也是云上人般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宋从心是听着明尘上仙的传说长大的。传说中,明尘上仙镇守仙魔边境近千年,率领门中弟子击溃妖魔无数。 其人品行堪称人之表率,宛若此界天柱般坐镇山河,护佑苍生,千百年如一日。 ——渊渟岳立如昂昂之鹤,芒寒色正若高山仰止。 “想不明白啊……”宋从心戳了戳这本会打人的书,一手托腮,呆滞道,“虽说正道魁首爱上徒弟的确容易影响风气,但真的有必要闹到赶尽杀绝、废除仙骨的地步?” 想到书中众家对明尘上仙及其爱徒的伐挞与残害,宋从心只觉得心里发堵。从国家与社会之间更长远的安定来看,禁止师徒恋情是有一定道理的,毕竟这是从根本上杜绝了一些以此为借口而行不轨之事的歹人行径,是对心智尚未完全成长起来的孩子的一种保护。但是在宋从心看来,这对师徒也没防着谁碍着谁,本身也不是出于什么肮脏污秽之念才走到一起。就算看不惯师徒恋情,尊重祝福远离便是了。 道教讲究“道法自然,顺遂万物”,其意便在于尊重万事万物之间的“不同”,毕竟礼法与道德规章都会随着时代与王朝的变更而流动。自另一个世界而来的宋从心本身没有这个时代的道德枷锁,并不反对正确的、并非歹人挂在嘴边作为借口的师徒恋情。若是非要诟病的话,大概就是明尘上仙“正道魁首”的这个身份容易对社会风气起到负面的作用。 “但是正道魁首这个身份是因为明尘上仙为天下苍生付出了许多,才被世人冠以这个名号的。是因为有明尘上仙,才有了正道魁首,而不是因为有正道魁首这个职位,才有了明尘上仙啊。”宋从心苦笑,“如果明尘上仙这样的人都不配得到幸福,那这世上还有谁配得到幸福啊?” 宋从心话音刚落,焉哒哒趴在地上的书突然跳起来砸了她一脸。 “啊!”宋从心的鼻子差点没被砸歪,酸涩感直冲天灵,生理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我叼你大爷的,到底是哪里来的孤魂野鬼!报上名来!” 书籍哗啦啦地翻开书页,啪地一下拍在了宋从心的脸上。宋从心将它从脸上扯下来,定睛一看,却发现书中的内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行字。 [改变此世的命运吧。] “……”宋从心眉毛一焉,把书往外一丢,“你说得倒容易,我一个资质平庸的外门弟子拿什么来拯救世界?白日梦吗?” 眼看着书籍又要朝脸上撞来,宋从心立马双臂交叉护在脸上,大喊:“停!有话好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跃跃欲试的书本安静了下来,躺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书页上才缓缓浮现出新的文字。 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书本的攻击,宋从心这才放下心来,好奇地凑过去一看,却在看清的瞬间浑身一震,瞳孔放大。只见上面写着: [为了拯救天下苍生,从今天开始成为正道魁首吧。] 宋从心:“……” 宋从心抱拳作揖,转身夺路而逃:“位卑身微,恕难从命!” 跑出没几步,再次被这本疑似被孤魂野鬼附身的书籍砸进地里的宋从心终于忍不住委屈嚎啕了起来。 “您直接去找明尘上仙坦白都好过来扶我这烂泥上墙啊!” “而且我只是外门弟子,二十岁才勉勉强强突破了开光期,我跟正道魁首之间起码隔着黄增天到离恨天这么遥远的距离啊!” 书籍不听,书籍不信,书籍用书页“piapia”地抽打着宋从心的天灵。 电光火石间,宋从心仿佛开窍了一般,发出了绝望的呐喊:“就算不能让明尘上仙知道,但这偌大的宗门,难道除我以外就没人能接受师徒恋了吗?!” “……”书籍僵住了。 这话真是一针见血,直中要害,明白事态的书沉默了。随即,不明白事态的人也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宋从心挣扎着爬起,抹了一把脸,用惊人的意念让自己迅速冷静了下来:“好了,我明白了。跳过那些没有意义的争执和我自己徒劳无用的心理挣扎,直说我能做什么吧。要改变命运,首先就得变强吧?” 眼看着书籍哗啦啦地翻着页,似乎非常激动地想要表达什么,宋从心立刻补充道:“先声明,太过深奥的道经心法什么的我是看不懂的,在这里我算半个文盲。” 其实也不是看不懂,主要是来自现代的逻辑思维有些拗不过来,能认清身体的经脉穴位已经是宋从心努力死记硬背后的成果了。 咸鱼说得心虚,书籍也再次僵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它才忍无可忍地躺平到地上,露出了令宋从心瞳孔地震的八个大字。 ——《五年修仙三年炼心》! 2 【第2章】外门弟子 “既然你揭示的是此世的天命,那便暂时称你为‘天书’吧。” 宋从心偷偷将天书带回了自己的居所。 无极道门地广人稀、财大气粗,再加上修真者入定修炼需要绝对安静的环境,所以哪怕是外门弟子都有属于自己的独立屋舍。 虽然房子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人住绰绰有余。每位外门弟子都会承包几亩灵田,灵田照料得好坏与否也与外门考核的最终结果相挂钩。 宋从心检查了一下灵田土壤的湿润度,随手给灵田施了一记春风化雨诀。 修真界的灵植虽然生长速度很快,但也比人间的作物更为娇气,一个照料不当就会降品阶。 外门弟子不像内门弟子一样每个月都拥有份例,他们修炼所需的资源都是通过自己种植的灵植换取的。灵植品相越好,换取的资源就越多。 宋从心到底比别人多活了一世,加上本就认真负责的性格,她在灵植播种前便仔仔细细翻阅过种植记录,因此她上缴的灵植品质向来是名列前茅的。 因着这些原因,宋从心努力了这些年也算得上是小有资产,虽然比不过内门弟子,但她小日子过得舒心的同时甚至还能偶尔接济一下犯错的师弟师妹。 “今天也长得不错。”因为居住环境太过幽静,宋从心偶尔闷得疯了就会对着植物自说自话,看上去很傻,“努力长大啊我的宝。” 长出绿芽的灵植被风吹得微微摇晃,仿佛在回应她。 回到房间,锁好门,贴上静音符,宋从心这才捧起五年修仙三年……哦不,天书,认认真真地翻看了起来。 宋从心才刚刚翻到目录,就先被目录上面包容万象的各种传承瑰宝给深深地震撼了一下。 说天书是高考生的五三其实也不算错,因为它包含的知识点堪称海纳百川。甚至为了照顾宋从心这个半吊子的古人,天书居然还以她能读懂的方式将晦涩难懂的知识展现在她的面前。 从百家兵器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到冷门小众的暗器棍棒、鞭锏锤爪;从人间风雅的琴棋书画诗酒花,到满是烟火的柴米油盐酱醋茶…… 修真杂学的山医命相卜,各种天材地宝的情报资料,各种秘境的产出与所在地……你能想到的一切知识,天书的目录里都有。 “疯了吧!”宋从心崩溃大叫,“这学到地老天荒都学不完啊!” 显然,一步登天、修为突飞猛进的好事是不存在的,天书更像是一台储存知识与信息、并且可以自动搜索的电脑,只能起到帮助以及辅导的作用,学习和修炼还是得靠宋从心自己。 冷静。宋从心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不识好歹。知识就是最珍贵的财富。要知道修真界多的是为了一份传承与秘籍就反目成仇、众叛亲离的人。她这是捡到宝了,还是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为好。 “贪多嚼不烂。”宋从心铺开了纸张,咬着笔头开始规划“成为正道魁首”的第一步计划。 “首先,有出处、有传承、有来历的独门绝学不要,这些太容易招惹是非,万一被人怀疑来历不正就不好了。”宋从心提了第一个要求。 只听“唰”的一声,天书目录顿时少了大半,但剩余的数量依旧可观。 “其次,摘出现阶段我能接触到的绝学,不求最好最强,但一定要是最适合我的。”宋从心并不贪心,打好基础比什么都重要。 这一回,天书沉默得比较久,目录上的分类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许多东西,最后只剩下薄薄几页。 宋从心翻开看了看,发现目录剩下的都是外门长老教过的术法与步法,可见无极道门不愧是正道第一仙门,哪怕是基础功法也是修真界大浪淘沙后的精华。 除了这些以外,宋从心还从目录中挑拣出了一本早已失传的、名为《心修青莲诀》的心法。 天书中对这本心法的介绍是这样的: 《心修青莲诀》 心无尘,意清净。神思清,大道明。 现世早已失传的上古心法,由青莲道人所创。青莲道人心性豁达,不拘道统,儒释道三宗皆有涉猎。道人云游四方,多见红尘疾苦,感怀众生不易,亦愿世人莫自苦于心,故创立此诀,意在修身正德,明心见性。 “愿著心上青莲色,守得长天秋月明。” 后经历战火与离乱,最终失传。 这本心法的功效戳中了宋从心的心坎,它不是绝世的修真秘籍也不是傲视群雄的无上剑法,它只是一本能够定心安神、常保清净的炼心之术。 宋从心太需要它了。因为如果询问宋从心,对她来说,修仙问道最过不去的坎是什么?那大概是活得太长了吧。 身为华夏子弟,宋从心当然也有问道青云、长生逍遥的美好憧憬。但一个寿命本来只有百岁的人,要如何去习惯往后漫长到几乎看不到边境的岁月呢? 宋从心修行怠惰也有这个原因在里面,毕竟进入开光期后,她的容貌就停留在了风华最盛的年纪,寿数延长至三百年,这都够凡人活好几辈子了。 比起强弱,当务之急的是解决因为寿数漫长而生出的厌世、无聊、轻生之意,心态调理得好了,才能面对之后的一切风雨。 “然后是——”宋从心将心法记录了下来,思忖道,“选择武器。” 无极道门身为正道第一仙门,在道统传承上自然是百花齐放、各家争鸣,但要论最出众的,还要属剑修一脉。 “因为明尘上仙就是剑修。”宋从心有些迟疑地写下这一点,“但是,我也要转为剑修吗?” 宋从心开始思考,话本故事中的剑修固然帅气,但真正开始修行才会发现,剑修这个道统其实并不好走,因为它实在太过“务实”了。 剑修和体修一样,哪怕走的都是登天的青云路,但甭管天才还是庸才,除非天生剑骨,否则第一步都必须老老实实地打熬根骨。由肉体凡胎至超凡脱俗,一旦走上这条路便不能怠惰,须得千锤百炼、反复打熬,才能成就出无坚不摧的剑体与道骨。 所以,即便是修真界中牙牙学语的三岁小孩都知道,剑之道,非大毅力大魄力之人而不可得。 就比如宋从心自己,虽然还没找到自己的道,但她现在常用的武器是符箓以及法器,打不过敌人也能远程放风筝,比近战安全多了。 宋从心迟疑了很久,最终还是满脸沉重地在白纸上写下了“剑”之一字:“我还是打算修剑。天书,你会帮我的吧?” 宋从心忍不住在心中唾弃自己的卑劣,她选择修剑并不是因为心之所向,而是权衡利弊、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虽然天书讲述的命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但想要在短时间内成为正道魁首那简直是天方夜谭,她现在能做的也只是竭尽全力地靠近这个目标。 成为一名正道魁首需要具备什么条件?实力、名望、功绩、地位,每一项都不可或缺。 像她这种初出茅庐、不足百岁的小毛头想要得到那些泰山北斗的认可可谓是难如登天,所以选择修剑的主要原因是……可以蹭明尘上仙的声望! 只要努力加入内门,拜在明尘上仙座下,对外就可以说自己是“明尘上仙座下的剑修”,这可比“明尘上仙座下的法修/食修/音修/医修”说服力强多了! 这就好比考入了大学,选择了这所大学的名牌专业,至少在业界提起时不会查无此人,对吧? 另一方面,世人都有慕强之心,剑修别的不说,但战斗力是真的强啊?同等位阶中的其他修者面对剑修都要退避三尺,所以想要在短时间内拔高战力,剑修是最好的选择! “而且修真界中,剑修的道统最为成熟,只要能耐心打磨自己,最后都不会差到哪去。”宋从心叹了口气,又在“剑”字前面写下一个“琴”字,“但我也不想改道。” 琴剑,既可近战,又可远程。不需要她放弃现有的一切,又可以开辟出全新的道途。 “归根结底,实力过硬才是大道理,肚子里没货,样子摆得再好看也没用。”宋从心和天书在榻上相对而坐,“所以,从我已有的东西里萃取精炼是最快的结果。” 道法这种东西,贵精不贵多。如果能将大家都会的东西练到出神入化、登峰造极的境界,也可以在人群中脱颖而出,引起宗门长老的注意。 “如果要推行计划,我必须想办法进入内门,最少也要成为记名弟子。”宋从心分析道,“因为外门要负责许多宗门的事务,没有太多时间可以修炼。” 外门弟子最致命的一点不是没有资源份例,而是无令不得离宗。 但是想要获得名望资源或者探索秘境都必须得到离宗的许可。毕竟,想要成为正道魁首,总不能闭门造车。 “不过这事也急不来,外门大比要等到三年后呢。”宋从心叹了一口气。每三年一次的外门大比,表现优异者可以进入内门,今年的择捡仪式刚刚结束。 “你有没有其他的辅助功能?”宋从心戳了戳天书,“你总不能指望我光读书就读成正道第一人吧?我们都对彼此坦诚些好吗?” 少女的眼神十分平静,早已没有先前哭爹喊娘、大叫救命的没出息的样子。 她似乎是下定决心就不会再犹豫的人,做出的计划虽然不算完美,但却时刻审视自身,具备相当的可行性。 天书会选中她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她说了“如果他这样的人都不配得到幸福,那这世上还有谁配得到幸福”。 一个人对人对事的第一反应,往往代表着她的真心。 天书想让那个坐镇山河近千年的人得到幸福,他也应该得到幸福。 想到这,天书不再犹豫,书页纷纷扬扬地脱离了书脊,在空中盘旋回荡,最终化作一道金色的流光钻进宋从心的眉心。 强烈的失重感袭来,宋从心感觉到自己在下坠。 她下意识地提气轻身,做出减缓冲击的防御姿势,耳边却听得一声摇动千山的鹤唳,似有飓风自下方刮起。 她低头,只见一副庞大而又壮丽的山河云锦图在眼前缓缓展开,那些一闪而过的浮世光影,仓促一瞥都有幻化无穷的奥妙与深意。 无数繁杂细碎的影像中,宋从心看见了无数先人求道的身影。 混沌初生,天道落下的鸿蒙一笔。 黄河洛水边,伏羲氏在龟甲上刻下的八卦太极。 凤凰衔书台上,仓颉造出了第一个文字,从此人间弃耕作而务锥刀,故而天雨粟,鬼夜哭。 那些渊源流传的万千道途,上下求索的坎坷与艰苦,穷尽世间言语笔墨,也难描其中一页的沉浮。 这就是道吗?宋从心满眼惊艳。尚未回过神来,她的灵已坠入画中。 3 【第3章】外门弟子 成为剑修的第一步是什么? 答案是,学会被殴打后妥善管理自己的面部表情。 “好痛啊——!”宋从心连滚带爬、夺命狂奔,“天书不要啊!我们先来点正常流程的基础行不行,这个我真的做不到啊——!” 天书认主之后,除了百科全书以外还开放了类似“演武场”的功能,宋从心可以在天书构造出来的虚无空间里观看他人的浮世留影,并且可以与那些浮世留影进行对战。 “懂了,是‘网课’。”宋从心接受得飞快,然后在开启陪练模式后被对面打得哭爹喊娘,满地翻滚。 “暂停暂停,计划要重新修改一遍!”宋从心抹着眼泪,她真的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计划居然出师未捷身先死,卒于“怕疼”这一点。 “首先,我得先把《心修青莲诀》练起来,这样战斗中哪怕疼痛达到极限也能维持住理智,能够冷静思考如何对敌,而不是立刻失去意识。” 宋从心咬牙忍泪,狠心道:“其次,修炼一部锻体的功法或者寻找可以锻体的天材地宝,在锻体过程中逐步增强自身的耐痛力与肢体掌控能力。” “最后——”宋从心用力吸了吸鼻子,揩了一把眼泪,“锻、锻炼表情管理能力,至、至少被打后面部表情不能扭曲……” 哪个正道魁首会在受伤后龇牙咧嘴、满脸狰狞?别到时候敌人还没退,先把我方吓出了毛病。 现在连“实力”这个硬性条件都要先往旁边放放,必须解决面部表情失控这个致命的问题。 不然将来哪天在比试上表情失控,被人用留影石一录。好家伙,正道魁首一辈子都洗不干净的黑历史与案底。 “身为正道魁首,必然是所有人心中的定海针、主心骨。喜怒不形于色,泰山崩于面前也要凛然而立。” 宋从心抚摸着脸上的淤青,缓缓吐出一口气:“当然,不是说正道魁首一定要活成他人眼中的样子。但有的时候,人的身体本能会违背自己的意志与心。” 宋从心根本不想摆出那样一张软弱扭曲的面孔,怎奈何身体并不配合。 宋从心拿起天书翻到了《心修青莲诀》的章节,心中安慰自己磨刀不误砍柴工,天书的内部世界时间流速很慢,她可以好好思考后再决定如何雕琢自己。 天书的所有心法都可以直接刻录进识海,哪怕有些词语无法理解,刻录后都能明白。修真界其他不方便,就这点最方便,修为越高,读书越快。 《心修青莲诀》这部心法并不算难,宋从心刻录完后,只用了半个时辰便完成了心诀的第一个循环。如此重复三次,沸腾的心绪果然平静了不少。 “《心修青莲诀》是需要长期修炼的功法,最好练成像呼吸一样的本能,哪怕打坐入定都能自生循环的程度。”宋从心翻开天书,“既然这样,让我试试‘时境’吧。” 宋从心不知道天书是什么来头,但在天书认主之后,宋从心便将天书视作修真界的高考五三以及虚拟现实体验室。 天书的内部,时间与空间是可以被操控的,它的内部拥有两个类似秘境的独立空间——“时境”以及“空境”。 “空境”可以幻化出任何现世中存在或者不存在的风景,它分化为“山、川、湖、海、原”五大绘卷,利用空境,可以很好地锻炼自己在不同地形中的实战能力。而“时境”比较特殊,它可以加快或者减缓一个人的体感时间。换而言之,外界短短一瞬,却可以在时境中度过百年、千年。 不过,肉-身可以进入空境,时境却不可以。所以宋从心明白过来,空境是实战修行,而时境却是用来打磨心性的。 “先暂时设定一个月吧。”宋从心眼下最需要锻炼的就是自己的意识,《心修青莲诀》作用于神魂,所以在时境中修炼相当合适。 天书展开了时境,宋从心切换了一个颇有采菊东篱意境的田园场景。 一把摇椅,一间木屋,一棵桃树,一片青竹。 正所谓“门隔流水,十年无桥”,宋从心站在小屋前,只感觉浮躁的心绪被微风一点点地抚平,这真的是能够治愈人心的风景。 一个月,对于修真者而言不过是稍不留意便会从指缝中流逝而去的时间。宋从心默念着心诀,放空自我地感受着属于自然的一切。 整整一个月,宋从心让自己忘记了外界的一切,一心一意地修炼这部心诀。 她在田园间种花种树,在河畔边随水而行,她看天边飞鸟划空而过,夜晚时分就倚在门边看烛火游萤。 她不管站着坐着都在运行着心法,一开始还不太习惯,但当她专心去做一件事的时候,基本没什么是做不到的。 直到时境的时间已到,周围的风景一点点地消散、淡去,宋从心这才恍如隔世般地回过神来。 “成功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体内《心修青莲诀》的循环流转已经成型,她拿起房间中的镜子,看着镜中倒映出来的,神情平静宁和的自己。 这个心法当真不错。宋从心满意地想着,虽然不能拯救她被殴打后变得扭曲的脸,但却能保证她不会在战斗中完全失去理智。 第一步计划成功之后,宋从心在天书中挑选了一部名为《金石玉骨》的锻体功法,收割了一季灵稻上缴到白水阁,同时兑换了一些用来锻体的灵材。 白水阁是门中弟子兑换物资、领取月供的地方,所谓“白水”既是“货泉”的雅称,有掌泉长老和执法长老坐镇,从来都没有管事弟子贪污克扣低位弟子的情况。 不过这也算正常,毕竟修道之人讲究因果,能坐到管事弟子之位的人,心性都不会太差。 宋从心在外门中向来低调,管事弟子对她也没有什么印象,发现她兑换的是锻体灵材后还叮嘱了一声注意事项,告诉她可以花灵石请几位丹修同门帮忙。但是宋从心婉拒了,反而买了一套炼丹器材回去。 “听说剑修以后会很穷,所以我们要做长远打算。”宋从心抱着炼丹炉对着天书长吁短叹,“不发展几样杂学,正道魁首也捉襟见肘啊。” 剑修别的不说,以后肯定会经常受伤,所以玄学五术“山医命相卜”中的“医”是必须捡起来的,宋从心打算自己炼丹。 除此之外,“山”是通达天意、传承古老的玄学秘术,“卜”术涉及最广同时也最接近天道,所以多少也要懂。这样一想,当真是道阻且长。 “一步一步来吧,急不得。”宋从心研磨好药材,萃取后分次注入丹鼎,小心调节火候。 因为耐心又做事细致,最终成丹的品相居然不错,十份药成了七颗。 宋从心翻完了天书的《丹道入门》,仰头将一颗锻体丹吞吃入腹,囫囵灌了几口凉水,便顶着满脸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再次冲进了空境。 《金石玉骨》的功法也不难学,或者说,修道到了开光期的修士基本都神清气正、耳目聪颖,功法往神魂里刻录一下就能读懂,因此学习并不是难事。真正难的在于积累,所有功法都需要漫长的时光去打磨雕琢。 人都是一块埋在土里的顽石,必须经过地脉的变动、挤压、冶炼,最终才能成为玉石。 《金石玉骨》的功法核心也是如此,它是最上品的锻体功法,但修炼是没有捷径的,只有忍过一次又一次地打熬,才能成就玉石一样的根骨。 被天书幻化出来的剑修虚影摁在地上打时,宋从心在哭;在瀑布下修炼却被巨大的水流冲下河川时,宋从心在哭;在崎岖料峭的山壁上锻炼步法,结果摔得鼻青脸肿时,宋从心还是在哭。 总之就是根本忍不住。 “感觉坚持不下去了……”宋从心脸朝下地趴在草地上,宛如一具死尸,“可能在死于自己的宿命前,我会先屈服于自己的无能与懒惰……” 天书沉默地躺在桌案上,既不规劝,也不阻拦。修道这种事情,外人是逼不得的。 好在宋从心没有就此放弃,意识到自己心生惫懒时,她对自己下了一番狠药,让天书幻化出原命轨中宋从心被千刀万剐丢下魔窟的结局作为自己的心魔历练。 “记得一定不能真的让我疼啊!天书,看看,看看就行了!”对自己心狠手辣的宋从心入幻境前还抱着天书痛哭流涕,怂得十分真实。 然后,进去前的宋从心是一条抖抖身体都能掉出许多盐粒的咸鱼,出来后的宋从心却嘴角带着迷离恍惚的微笑,满脸都是看破红尘的无情无欲。 “你知道吗,天书。”宋从心生无可恋地坐在门槛上,两指夹着狗尾巴草,宛如乡间蹲在门口抽旱烟的老大爷,“我看到了外门师弟师妹们的尸体,他们现在才那么小,俩才上初中的小毛孩……那魔修还割了我的肉往嘴里塞,呕……说真的,这种残酷的未来,我觉得能激励我直到飞升了。” 从那之后,宋从心就很少再哭了。 一旦她觉得坚持不下去了,就会去心魔幻境里走走,出来休息个两三天,就再次沉默地拿起剑。 拿心魔来激励自己修炼的,天书也就见过宋从心一个。 其他修真者对心魔无不都是避之唯恐不及,哪像宋从心这条咸鱼?嘴里喊着“脱敏治疗”,硬是把心魔幻境当成了生活的调剂。 彻底确立本心之后,宋从心的生活也逐渐步入了正轨。每日完成外门弟子的事务后,她便会一脑门地钻进空境中训练,打坐入定便在时境中修心经,生活作息可谓是规律无比。 她不再攒自己的小金库,到手的资源只留下一部分应急,剩下的全部都砸在自己的身上,没有任何犹豫。 ——她跌跌撞撞地前进,跑得狼狈而又惶急,仿佛身后有只恶狗在追。 后来,宋从心被打后依旧会痛得龇牙咧嘴,但是即便眼泪模糊了眼眶,她也会咬牙怒瞪反击回去。 渐渐的,她也能跟空境中剑修幻影打得有来有回了。 直到有一天,宋从心意识到自己很久都没有在战斗中掉眼泪了,镜子中倒映出来的少女也不会再露出狰狞扭曲的神情,这时外界已经过去大半年了。 这短短大半年的时间,宋从心硬是将以往惫懒落下的修为进度都追了回来,修为已经突破至开光期巅峰了。 “如果不算时境里度过的时间,在空境中都差不多过去四五年了。”宋从心掰着手指数道,“居然没怎么感到时间的流逝,青莲诀可真是厉害啊。” 她回头对着天书傻笑,已有小成的金石玉骨让她的皮肤泛着羊脂玉般清润的光泽,凡剑砍在她的身上,已经不会留下任何伤痕了。 “嘿嘿,我们要开始下一步计划了。”宋从心双手举过头顶高呼“好耶”,随即指着自己的脸道,“那就是美容!” 天书:“……” “世人爱美,就跟慕强一样,是本性,是天意,是无法违抗的生灵本能!”宋从心把天书举得高高的。 “虽然正道魁首不一定要好看,但好看一定能加分! “明尘上仙可不就是老好看了吗?我们要向上仙看齐啊!” 正想挥动书页去抽傻孩子脑袋的天书听见“明尘上仙”的道号,顿时僵住安静了下来。仔细想想想,孩子傻归傻,但这话的确没错。 不然古往今来这么多正道魁首,怎么偏就明尘上仙让世人念念不忘呢? 4 【第4章】外门弟子 宋从心已经很久没注意过自己的仪容了。 这半年多来,宋从心干完外门弟子的活就钻进天书里训练,出来基本是灰头土脸、鼻青脸肿的状态。一个人如果每天都练到肌肉酸软,累得倒头就睡,哪里有空关心自己的脸? 直到今天下定决心要好好打理自己,宋从心才发现自己居然改头换面,都有些认不出自己了。 “当初看《金石玉骨》这本功法时说是有磨砺根骨、伐经洗髓的功效,我还不太信的。” 宋从心捏了捏自己的脸,被那细腻光滑的触感蛊惑得一摸再摸。 “没想到现在看上去就好像天生仙骨一样,真的好神奇啊!” 天生拥有修真资质的人,骨相也会比普通人更加漂亮,所以玄学五术中的“相”,单单看一个人的天庭五官就可以判断出这人是否有修仙的资质。 宋从心原本的长相就不丑,如今她转着圈地打量着镜中的人影,心里是真的感到有些意外。 镜中倒映出来的人影身量高挑,经过这半年的打熬,没时间偷偷跑出去打牙祭,宋从心整个人都清减了不少。 她长高了些许,仿佛浑身骨架都舒展开了一样,虽然消瘦却很有力。 宋从心的长相没有时下女子推崇的柔美娇媚,更与世人钟情的清丽无关,她五官深邃,眉浓唇薄,略显锋利的眉峰与细长上挑的眼眸都透着淡淡的凛然之气。 这般英气的长相原本会显得太过具有攻击性,可惜宋从心怂得很彻底,眼帘总是半垂着不敢看人,配上这副容貌反而有种不喜争端故收敛锋芒的高人风范。即便跟块木头似的戳在那里,都有种天骨遒美般的清癯之感。 “真不错,真不错。看上去可真能唬人。”宋从心捧着镜子啧啧有声,很快便从抽屉里摸出一盒掺了碳粉的膏脂往自己脸上抹。 天书:“……?” “太显眼了。”宋从心将自己抹黑了几个度,看上去仿佛被晒黑了般变得一点都不起眼了,“正道魁首基本都少有才名,没准备好前我不想引人注意。” 弱者慕强,是人之常理。 宋从心并不是天才,但想要在有限的时间中尽可能获取大量的声望,她需要伪装成天才。 “只有脸能看是不够的,还要培养一定的气质和仪态。”宋从心遗憾地放下天书,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态。她是真的拿培养偶像练习生般的眼光来挑剔自己的缺陷了。 “道德道德,修道的同时也要修德,否则再好看的皮相也是空无一物。”宋从心思忖,“世人都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所以我也必须从小事做起。” 道教修身讲究“八慎”,既“慎微、慎独、慎言、慎行、慎欲、慎友、慎初、慎终”。全部做到,方可见其人表里如一,身心内外明净。 宋从心打算从“慎独”做起。仪典长老说过,即便一个人独处时也要注意仪态,时间长了,礼仪便会浸润到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成为一种气度。 下定决心之后,宋从心的日常又多出了一项,便是每隔七天都去撄宁宫中听一次仪典长老的礼法讲座。 撄宁宫是宗门弟子学习的地方,讲究“闹中取静,静中求学”。因为教导的都是较为寻常的知识,所以内门和外门弟子学习的内容都是一样的。 不过大部分弟子加入内门之后都有自己的师尊给开小灶,闭门造车的成效也不如外出历练,所以会来上日课的内门弟子不多,大多都是外门弟子。而比起每次都座无虚席、扒窗都要听的剑术课来说,仪典长老的礼法课简直是极地冻土,每次都是小猫两三只。 毕竟求真问道,大部分弟子会更憧憬移山填海的威能,而需要上日课的又基本是十来岁的少年人,听不进枯燥的礼法也是正常的。 以前宋从心倒是隔三差五就会来听听礼法课,对她来说这就像大学里只给女生开小灶的“化妆课”一样,算是课余时间难得的雅趣了。 礼法课有些枯燥,但经过这段时间的磨砺后,宋从心比以前更能沉得下心,文言文的水平也突飞猛进,至少上课时不会想打瞌睡了。 “那么,今日的课就上到这里。”仪典长老是一位很有气质的女修,看上去三十多岁,容貌寡淡,但衣着装扮却很有韵味,有种说不出的美感。 仪典长老的性子很好,哪怕堂上只有小猫两三只,她也气定神闲,看不出丝毫气怒:“有什么晦涩不明的地方吗?” 宋从心下意识地摇头,仪典长老讲得其实很细,正是因为细才会让人觉得枯燥,但的确没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地方。 点完头后,宋从心又觉得自己有点傻,长老只是随口问问,应该看不见她这傻兮兮的样子吧。 谁知,宋从心收拾好书册准备离开时,却突然被一个扎着双髻的小道童给叫住了:“这位道友,请留步。” 宋从心回头望去,发现竟是仪典长老身旁随侍的小道童:“道友唤我何事?” “没什么。”小道童环顾四周,见人走得差不多了,也没人发现他在跟一个外门弟子搭话,这才朝着宋从心招了招手。这倒不是嫌弃宋从心是个外门弟子,主要人心难测,小道童不想给宋从心招惹麻烦事。 宋从心靠近些许,便被小道童拉住了衣袖,她不得不俯身弯腰,将耳朵凑到了小道童的眼前。 奶里奶气的吐息喷洒在耳畔,小道童的声音也嫩生生的:“我们长老让我问问你,为什么这半年突然不来听课了呀?” 宋从心心里一惊,没想到宗门八大长老之一的仪典长老居然还记得她这个籍籍无名的外门弟子,要知道很多外门长老都记不住门下弟子的道号。 “在下这半年来都在闭关,并非偷闲躲懒。劳长老牵挂,实在愧不敢当。”宋从心单膝跪地,郑重地说道。 “这样啊。”小道童虽然伶俐聪明,但到底还是个懵懂的孩子,听她这么说完,便伸手在袖袋中掏了掏,“这个是长老让我转交给你的。” 宋从心定睛一看,原来是几本捆扎在一起的书册,封面上似有“礼法”二字,字迹铁画银钩,极有风骨。 原来是给缺课半年的学生送学堂笔记啊。 宋从心接过书册,还来不及查看,便先笑着道谢道:“替我谢过长老。” 小道童软绵绵地回以一笑,转身迈着小步子嗒嗒地跑走了。宋从心朝他离开的方向望去,只见屏风上有个人影放下了帘子,不再看向这边。 宋从心朝着那个影子的方向深深一躬,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这才收拾好东西离开了礼堂。 回到宿舍,宋从心这才拿起了书册,果然是礼法相关的书籍。粗略翻看,只觉得写得深入浅出、简明易懂,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宋从心想知道这几册书籍出自谁手,翻回书脊一看,却见上面写了“清仪道人”这个道号。 “清仪道人……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号。”宋从心一手支着头,翻看着手中的书籍,谁知道那边厢一直安安静静躺在床头柜上的天书突然一跃而起,砰地一下砸在了宋从心手中的书作上,“天书!你做什么啊,会把仪典长老送的书给弄皱的!” 天书哗啦啦地翻开了书页,只见礼法书上的内容飞快地拓印到了天书里面,隐隐有金光闪烁其中。 “这些书,你原本没有记录吗?”宋从心好奇地问道,要知道天书记载的资料可谓是海纳百川,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找不到的。宋从心都要将天书当百科全书来看待了,没想到居然还有天书没有刻录的功法,“难道是这是刚写出来的。” 天书不答话,它刻录完毕,书页大放华光,最终所有零散的书册整合成了一本《清仪之道》的地阶书册。 居然是地阶。宋从心微微一愣,仙家书籍分为“天、地、玄、黄”四类:设立全新道统、得天道所钟的为“天阶”;集百家之长、汇千道于一体的为“地阶”;基前人之言、感悟自身之理为“玄阶”;力执己见、成一家之言的为“黄阶”。 严格来说,各个阶级之间并没有高下之分,只有境界之别,因为黄阶也有可能出现天纵之见。但如果有人能写出玄阶以上的功法,那证明此人已经凌驾众生之上,所行之道已经不再被世俗桎梏,拥有超脱凡俗的眼界与心性了。 到底是谁?宋从心凑到天书跟前,她记得天书会标注出著书者的身份。 一翻,只见落款处写到:无极道门栖霞峰仪典上尊,清仪道人所作。 宋从心当即就宕机了:“……” “……我一定是在做梦。”宋从心木然地愣怔许久,这才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拿毛毯,将自己团团一裹倒在床上,“内门八大长老之一的仪典长老亲手给一个旷课半年的外门弟子写了一本地阶道书。简直特么跟做梦一样。” 天书沉默,天书无言。如果天书是人,恐怕要对这没出息的人深深地叹一口气了。 托这本书的福,原本只想付出“些许努力”的宋从心不得不付出了“十分的努力”。否则她岂不是愧对仪典长老的厚爱?以后都没脸在宗门内混下去了?宋从心别的优点没有,但小人物该有的“识时务”还是有的。 从那之后,宋从心在时境中的修炼就多加了一项礼法修行。因为礼法作用于人的意识与行为举动,所以可以在时境中修行。 一开始,宋从心很不习惯这种行止坐卧都要注意礼仪的生活方式,中途也好几次想过放弃,但好在对宗门长老的畏惧让她坚持了下来。等到她不需要天书提醒也能自然而然地维持规范的举止时,时间都已经过去三个月了。 就这样,宋从心白天去撄宁宫中上课,晚上则轮流进入空境和时境中修炼剑法与礼法。在这样忙碌地充实中,第一年就过去了。 短短一年,宋从心便已赶上之前自己落下的进度,修为突破至融合期,成功跻身修真界足以被称之为“天才”的第一梯队。 要说宋从心为何如此努力?一来是对书中陈述的未来的恐惧,二来则是因为这个世界的精神娱乐实在太过贫瘠。 宋从心在忙碌的间隙里抽出时间练琴,虽说音乐从上辈子开始便是她的特长与爱好,练起来不会那么枯燥,但一想到她如今的消遣就剩这一把琴了,不免又有些悲从心来。 “支撑我坚持下去的是光辉美好的未来吗?不是,是这个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没有可乐还没有炸鸡的世界啊!” 说什么断情绝欲,还不是因为这人间没有诱惑力。不值得,当真不值得啊。 5 【第5章】外门弟子 三年,对于“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的修真者来说,也就是闭关打坐、弹指即逝的时间。 但对于宋从心而言,三年,是她脱胎换骨、破茧重生的一段岁月。 宋从心看着镜中的自己,身穿道袍的女子微微低垂着眼帘,面色如霜,眸似冷月,没有表情波动的眉眼似乎裹挟着九宸山上终年不散的细雪。 她不言不语地站在镜前,竟有一番遗世独立、孤冷高绝的凛然冷意。 “好。”宋从心拍了拍自己的脸蛋,深吸了一口气,“看上去就很高贵冷艳、生人勿进,很有正道魁首少年时的风范。” 天书躺在书桌上,沉默无语,就这么看着她自恋。 宋从心双手在自己身上拍拍打打,再一次检查自己的“装备”。 第一件装备——干净得不染纤尘还附加了去污咒的白色道袍。都说“要想俏,一身孝”,只要穿上白衣,平平无奇都能变得鹤立鸡群。当然,白衣不等于简朴,更不等于便宜,恰恰相反,越是简单的衣物,越要在质感上耍心机。 就比如宋从心身上这一件,虽然是白衣,用的料子却是上等,并且衣摆与广袖上还用狂草绣上了道教典籍《化书.太虚篇》中的“有无相通,物我相同,其生非始,其死非终”。 远远望去,白衣胜雪,唯有末尾处晕染着深深浅浅的墨迹。可谓是满袖风流,仿若下一秒便要乘风而去。 除此之外,腰间环绕的银丝腰带、衣襟内衫上显而不漏的叠云之花,让过于素净的白衣平添了几分含而不露的典雅贵气。 绣道经而非绣图样,在这个时代可谓是别出心裁,绝对不会让人将这身衣服错认为是孝衣。 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穿上这身衣饰,宋从心都觉得自己即将凌空虚度、羽化登仙了。 第二件装备——宋从心撩了一把自己柔顺黑亮到几乎可以拿来当镜子的长发。头发这种旁枝末节的地方其实最容易看出一个人的日常生活习惯,毕竟不是谁都有心情跑到正面去看你的脸的。而这时候,头发就是你的第二张脸。 想想看,脸只有正面的人能看见,但头发却不管站在哪个角度都能看见。为了今天这场硬战,宋从心整整一年都在用山泉水洗发,为了预防脱发掉发还偷偷种了姜、灵芝与何首乌磨来洗头发。她还特地用自制的山茶花油每天梳理,力保自己仅用一个背影就能撩人于无形。 如此精心保养的长发当然不需要过多的修饰,只需要一根银丝绸带将其绾起就够了——真相是没钱买发饰,她会说吗? 然后,是第三件,也是害得她没钱买多余饰品的罪魁祸首——花了绝大部分积蓄买来的雷击木制成的古琴。 宋从心不要脸地仿造了这个世界不存在的名琴“焦尾”。琴身通体漆黑,琴尾有雷击木特有的焦痕,看上去古拙老旧,颇具岁月与故事之美——废话,刻意做旧还特地带进空境中跟她一起接受“打磨”,能不充满“故事”吗?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从家里带出来,陪伴我十年有余的名琴了。”宋从心摸了摸“焦尾”,沉沉叹气。 之所以不计代价也要制作出焦尾,主要是为了补全礼法气度所无法展现的“故事感”与“氛围感”。简而言之,就是要给人营造一种“她一定经历了很多”的感觉。故事感会让一个人的气质变得更有说服力,同时也更能引发人们探究的欲望、创造记忆点,从而在人们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毕竟,正道魁首总不能是见过就忘的人,对吧? 要知道,宋从心为了不让太过接近自己,于是决心扮演一个寡言少语、待人疏离的无情修士。虽说正道魁首性格多种多样,古往今来也有不少长袖善舞、待人温和的类型,但宋从心已经决定要参考明尘上仙的形象来打磨自己。一来可以在将来过渡时最大程度地减少人们的排斥性,二来这个不擅言辞的形象可以帮助她避开一些琐碎无用的社交场景。 但是身为一个孤冷无情的剑修,要如何补全自己身上的“故事感”呢?总不能逮着一个人就追着他说“我有故事,你有酒吗”,这怕不是要被人当成癔症患者。所以最好的方法是打造各种各样充满氛围感并且可以供人深究的“细节”,让人自然而然地对她产生好奇心。 “整装待发。”宋从心严肃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她知道,只要走出这扇门,她就不再是宋从心,而是未来即将背负守护苍生之责的正道魁首了。 “出发!”宋从心深吸一口气,勇敢地拉开了门扉,果断地踏出了自己的第一步。 “砰。”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我不行,我不行!天书,我好怕啊。”即将背负守护苍生之责的未来魁首一把甩上门扉,转身用力抱住天书,抓耳挠腮宛如一只瑟瑟发抖准备从颊囊里掏坚果买命的小松鼠,“人好多,我好怕,万一我穿帮了怎么办?万一我说错话了怎么办?天书,天书你说句话啊!” 这个场景已经不知道第几次在眼前上演了,天书忍无可忍,跳起来便用自己的书页猛抽这怂货的小脑袋瓜。 …… 正道第一仙门无极道门三年一度的外门大比,不仅对本宗的弟子而言至关重要,对于附属宗门举荐上来的修真者来说也十分重要。 梁修便是无极道门附属宗门道真宗的内门弟子,道真宗在修真界中虽然是中坚势力,但也有一定的名望与底蕴,因此每三年都能在主宗这里拿到三个举荐的名额。梁修身为道真宗内的佼佼者,今年有幸在三个推荐名额中占据了一席之地,随同而来的还有师妹鹤吟与师弟白庆。 “师兄,这就是无极道门吗?”梁修闷头赶路,身后却依旧传来师弟的惊叹声,“真不愧是正道第一仙门啊。” 是啊,真不愧是正道第一仙门。梁修抬头,看着望不见尽头的天梯与高耸入云的仙山,单单是这条“问心路”,就不知道何时才能走到头。 不用灵力爬了一天的山路,梁修正觉得疲惫,忽而一道清风徐来,让他精神忽然一振的同时也心生无奈。 “师妹,多谢。但是还是节约一些灵力吧。”梁修看向一旁手持长笛法器的师妹,鹤吟是医修,虽然沉默寡言,却生性良善,不喜杀伐,“这是无极道门的问心路,只有一步步地走上去,证明自己求道的毅力与决心,才能得到主宗的初步认可。” 鹤吟沉默地点了点头,收起了法器。她回头去看身后的台阶,却见台阶都隐没在了云里,朦朦胧胧,什么都看不清。 “不要回头,师姐。”刚才还在大呼小叫的白庆挪动脚步,用身体挡住了鹤吟的视线,认真道,“虽然我们看不见,但爬天梯的人很多。总有些人走着走着就迷失了前路,或是因为贪恋红尘而被留在了原地。师姐有悬壶济苍生的志向,可不能在这里停步。” “……我明白的。”鹤吟觉得两位同门说得有道理,便也回过头,看着脚下的天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到底要走多久呢?他们已经走了多久呢? 明明已经是开光期的修士了,筑基后便已脱离了肉-体凡胎,从此寿数久长,再不为饥馑与干渴而苦。但如今走在这条问心路上,三人都觉得每一步都如系千钧之重。豆大的汗水滚落脸颊,人也仿佛回归了凡俗,满身泥泞污浊,不复体清气盈的充实。 鹤吟只感觉到他们走出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但不管走出多远,无极道门的山门依旧远在天边。 然而这一路上,不管是体力较弱的鹤吟还是年纪较小的白庆,都没有出声抱怨过一句。 太阳升起又落下,漆黑的天幕又见黎明。第三天,梁修一脚踩在草坪上时,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三人抬起头,却见“无极道门”的牌匾已经近在眼前,左右两边的石碑上分别刻着两行天骨遒美、锋如兰竹的字迹。 “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 “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 ——这是“无极道门”之名的由来。 三人静静地站在山门处,一路行来的麻木与疲惫在看见这两句题诗时尽数化作烟缕消散,只觉得荡气回肠。 就在这时,三人听见了悬崖边上刮骨的风响,笼罩山门的烟云散去,周围的风景逐渐变得清晰。远处的一道人影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那是一名身穿白衣、负琴而立的女子。 她站在一处斜斜伸出、险峻非常的悬崖边缘,梁修眼尖,看见女子脚下那仅有方寸之地的立足点,再见下方云海翻滚、罡风如雷,一时间只觉得头晕目眩。那立足之地那么窄,稍有不慎便会落入脚下的万丈深渊。若是心态不够稳陈,只怕罡风一起,人便要如熟透的柿子般滚落了下去。 可那白衣女子就站在那里,任由罡风将广袖撕扯得声音猎猎,那衣摆袖口处似墨色衍化,一身即将羽化登仙的飘逸飒然。 她背负着颜色古拙老旧的琴,那琴线条流丽,琴尾却是一段焦枯,乍一眼看过去,仿佛凤凰被烈火燎舔过的尾羽。 她脊梁笔挺,形影枯瘦,高天而来的风凌厉而又冷冽,女子却微微仰头,如一棵屹立山巅的雪松。 脚底是万丈深崖,抬头是高天罡风,然而女子那毫不动摇的姿态仿若怀揣着一腔孤勇,无畏无惧地直面着天道的威势,如入坐忘之境界。 她站在那,便如同那镂刻在山门石碑上的瘦金字体一样,不言不语,也自成意境。 她是谁?是无极道门的弟子吗?鹤吟看得有些愣怔。她心想,原来这便是有底蕴的大宗教导出来的弟子,临渊而立,亦无所惧。 对于一直都懵懵懂懂、虽有理想却不知如何前行的三人来说,这惊鸿一瞥,仿佛正道第一仙门向世人徐徐展开的、绮丽而又宏伟的画卷。 修真者,本就应当如此傲然地面对世间的罡风与霜雪。 6 【第6章】外门弟子 宋从心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在别人的眼中美成了画卷。她现在十分动摇,以至于不得不借山顶的冷风让自己过热的大脑冷静冷静。 为什么?宋从心直面山崖才敢摆出痛苦扭曲的神情,因为这样不会被任何人看见。 为什么?为什么参加外门大比的人这么多啊! 宋从心简直难以描述自己踏进择捡仪式广场的那一瞬间如泰山崩溃般的心情。说人山人海或许有些夸张,但半径三米以内有人那是可以确定的。而且,这还只是择捡仪式的第二天,在第三天到来之前,跨越问心路的修士肯定会越来越多,就像闻见甜味的蚂蚁般络绎不绝。 想到这,宋从心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冷冽实际悲痛欲绝地看向山门的问心路,却在猝不及防之下对上了三双写满惊艳的眼。 ……说真的,那一瞬间,宋从心感觉自己的心脏直接蹦出胸膛离她而去,跟见鬼也没多大区别了。 要不是她曾经因为恐高而被外门长老挂在悬崖边上三天两夜从而炼就了古井无波之心,恐怕在看见三人的第一眼,她就脚底打滑,壮烈成仁了。 无极道门的“问心路”是一段极其漫长的天梯,天梯被宗门长老施了术法,可以照见一人的本心。在很多人看来,“问心路”是无极道门考验诸多渴望求仙的修士的手段,刻意将天梯修得那么长,就是为了试炼求仙者的心性。 但其实宋从心知道,这条天梯其实没有那么长,只要你愿意,花两个时辰就能走到顶。 身为无极道门的外门弟子,宋从心当然也走过这条问心路,甚至她走这条问心路的时候年纪还很小,也就七八岁的样子。她走这条路时很随意,基本是抱着“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心态去爬梯的,走到累了就停下来抱着水壶喝喝水,休息够了就爬起来继续走,抱着游玩的心,一上午就走到了山顶。直到被外门长老抱起来摸头时,她才知道,走这条问心路最重要的是“无我”之心。 简单来说,就是保持心性澄明,如入坐忘无我之境。否则你心中所思所想,一切杂念都会成为你问心路上的坎坷与阻碍。 虽然顺利通关是好事,但宋从心当时莫名有种被人骂了“脑袋空空”的委屈。 因为听说别人走这条问心路,不是父母在背后深情呼唤,就是前面的路坎坷崎岖,或是干脆台阶断出一个深不见底悬崖幽谷,前路荆棘遍地。 只有宋从心,一路走来不是小花花就是小蝴蝶,甚至还躺在台阶上小憩了片刻,让旁观了全程的外门长老啧啧称奇。 对此,宋从心觉得自己很无辜,谁会在爬山的时候会突然产生“我爹妈在背后叫我回家吃饭”和“前面突然裂出个东非大裂谷”的想法啊?这不是问心不问心的问题,是符不符合逻辑的问题好吗? 话虽这么说,但问心路对于大部分人来说的确不怎么好爬,当你产生“路陡”的想法时,台阶就会真的变得陡峭。而大部分人是没有办法立刻进入“无我”之境的,所以他们基本都是走到身心俱疲,只靠一股意念硬撑着,头脑开始麻木的时候,才会进入没有任何杂念的“无我”之境。 对于天梯来说,当你累到什么都不想也依旧坚持前行的话,那也算合格了。 一般来说,能通过天梯的往往只有三类人,一种是宋从心这种“少私寡欲”从不多想的,一种是聪明伶俐很快发现天梯运作规律的,还有一种就是使用笨方法、坚持“天道酬勤”理念并且坚持到最后的。宋从心观察眼前明显累得虚脱的三人,推测他们应该是第三类。 顺带一提,明尘上仙属于第一类,灵希仙子属于第二类。前者是心无杂念,后者是聪明伶俐。 虽然骤然和不认识的道友撞见让宋从心有点发慌,但她三年的修行很有成效,好歹还是稳住了清冷孤绝的仪态。按照先前预想过的情况,宋从心与三人短暂地对视了片刻后,便冷淡地移开了目光,微微颔首示意后便转身离去,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现在的山门已经不安全了,随时可能碰见外来的陌生人。虽然心里还是害怕,但宋从心还是硬着头皮踏入了择捡仪式的广场。 宋从心感觉到在自己踏入广场的瞬间,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她的身上。 宋从心忍住心慌,一边思索着自己头发衣服有没有乱,一边神情冷淡自若地走向了一处僻静人少的地方。她这三年来已经彻底稳固了自己融合期的境界,虽然不显,但以融合期修士的耳目,方圆百米的窃窃私语都听得到。 “那位道友是谁?哪个附属宗门或者修真世家的天骄吗?”有人语气难掩兴奋,朝着周边人小声地打听着。 “不知道啊,没见过。这般出众的风采气度,我要是见过不可能没有印象啊。”有人一头雾水,对她的出身猜测纷纷。 “莫非是散修?看她背着琴,难道是音修吗?”有人心生忌惮,语气似有不甘,“我看不透她的境界,这次大比恐怕要再添一名强敌了……” 周围不断扫来的视线中不乏警惕、戒备的打量,但惊艳、诧异的目光更多,算是达成了她“初次亮相”的目的吧。 为了避免有人上来搭话,宋从心将焦尾抱在怀中,低垂着眼帘作闭目沉思状。她对着镜子练习过无数次,已经能将“垂眸”这个表情做得很美很有故事感了。果不其然,她那因为害怕与人接触而衍生出来的冷冽气场令人退避三尺,即便有人蠢蠢欲动,也没人敢真的上来搭话。 毕竟大家能站在这里,多多少少都是红尘中有点身份的人。万一搭话不成被冷落,岂不是在周围这些对手面前丢脸了吗? 宋从心落得一个清净,就在她努力摆造型准备等待择捡仪式开场时,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高亢的喝骂:“纳兰清辞!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这是怎么了?众人都抬头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眼神或是嫌弃或是好奇。要知道在这里,众人即便交谈也都尽量小声克制,因为这里是无极道门。修道清净之地,岂能这般大声喧哗? 话虽如此,但看热闹毕竟是人之天性,很快,发生争执的地方便被人空了出来。 而宋从心,在听见“纳兰清辞”这个名字时便下意识地抬起了头。原因无他,只因这个名字是书中拥有不少戏份的关键人物。 纳兰清辞,出身修真界的纳兰世家。家中祖上也曾出过大能修士、并且传承下功法的贵族名门便可称为“修真世家”。 在九州这片地域,纳兰、慕容、即墨、姬、姜、张、齐七族是传承至今、被世人所承认的修真世家。其中,慕容、姬氏与姜家乃是皇族,张齐两家多天师,即墨隐居避世,纳兰是千年名门望族。而灵希仙子最初进入外门时遇见的引路人,便名为“纳兰清辞”。 在故事中,纳兰清辞是宗门派来教导外门弟子的内门天骄,是诲明长老座下的大弟子。与宋从心这个讨人嫌的“大师姐”不同,纳兰清辞是真正温柔雅达、刚柔并济的“大师姐”。她作为前辈,一路引导灵希仙子熟悉修真者的世界,在后续的故事中也曾作为少数人为灵希仙子发过声。 作为故事中段便被千刀万剐的失败配角,宋从心自然会想瞻仰一下这位活到故事最后的成功者。 结果,宋从心听了一个“家族让我们结为道侣共同进退,但你却一心只想过独木桥”的狗血家庭伦理剧。 宋从心想起来了,故事中的纳兰清辞的确有一个对她纠缠不休的“未婚夫”。正是因为不想遵从家族的联姻安排,纳兰清辞才义无反顾地上了九宸山,拜入无极道门。那位未婚夫名为“齐照天”,出身齐家,与纳兰清辞一样是修真世家之后。因为两人年纪相当,又恰好门当户对,所以两家一直都有结亲的意向。甚至后来纳兰清辞拜入太极道门之后,两家还希望齐照天能和纳兰清辞结为道侣,两人能在修真路上互相扶持。 宋从心也是来了这个世界之后才知道“道侣”一词本是指“一起修炼问道的伙伴”,而不是话本中指代“夫妻”的另一种说法。道侣不一定是情侣,可以是同门也可以是血亲,但一定得是俞伯牙和钟子期那般高山流水遇知音的灵魂之友。 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在修真界可不仅仅只是一句狠话。 很不凑巧的就是,纳兰清辞和齐照天所行的道不同。如果仅仅只是为了家族而结亲,纳兰清辞也未必不能接受,但是结成道侣,那便是万万不能了。 “够了,不要在这里闹事。”宋从心还在想着事,远处却突然传来一道温和中夹带着气怒的女声,“像个成熟的体面人吧,齐照天。这里已经不是任你闹事的齐家族地了。” 听得出来女方是想要息事宁人,但本就跋扈的齐家少爷顿时气炸了心肺。宋从心还想旁观,却听得一声尖叫:“快松手!你做什么?!” 宋从心回头一看,人群顿时如沸水入油般翻腾了起来,原来是那位齐公子气怒攻心,竟突然伸手掐住了纳兰清辞的肩膀。 站在纳兰清辞身旁的少女似乎是陪伴她一起过来的友人,见状顿时慌了手脚。她伸手想要掰开齐照天的手,却因气力不济而撼动不了分毫。被钳住肩膀的粉裙女子露出了吃痛的神色,周围的人顿时哗然,却因为踌躇迟疑而没有在第一时间上前相帮。 就在这时,距离较近的外门弟子只感觉一股清淡的冷香从自己身边拂过,一只白皙且骨节分明的手从女子旁侧伸出,稳稳地捏住了齐照天的手。 “咔”的一声轻响,怒发冲冠的齐照天只感到一阵锥心的刺痛,不由得惨叫出声,下意识地松开了紧捏纳兰清辞的手。 众人只看见,方才另一名少女无论如何都掰不开的铁手,此时正被另一只纤细修长的手稳稳地捏在了掌中。哪怕齐照天拼命角力,憋得面色通红,他的手依旧被迫一点点地远离了纳兰清辞的肩膀。 所有人都能清楚地看到,齐照天的手止不住地轻颤,而捏着他的那只手稳如磐石,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一名身穿白衣的女子负手而立,背上背着一面半段焦木的古琴,半垂着眼帘,一手捏着齐照天的手腕,如山峦般岿然不动。 “你弄痛她了。”然而,当女子抬眸扫向齐照天的瞬间,那鹄峙鸾停般稳陈的气质便如云烟一般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泓秋水出匣般凌厉的雪光。 女子的声音低沉悦耳,却如寒水坠潭,乍一入耳,便冻得人肺腑生寒。 直到女子抬起头,众人才发现她生了一张令人心折的脸庞,但此时所有人都觉得,她那一身风雪般凛然冷冽的气势,尤比容貌出挑。 7 【第7章】外门弟子 众人并不知道,此时顶着一身凛然冰冷的气势、满脸高不可攀神色的宋从心,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如果可以,她真的恨不得现在就冲上去给齐照天两个大耳刮子,左右开弓,她能连扇他十分钟都不带喘一下的。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在外门大比开始前的当头还惹祸闹事。要知道,这可是正道第一仙门的择捡仪式,是他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小鸡崽子面见仙门一众泰山北斗的重要场合。眼前这哥们儿不想着好好表现自己,在这里攀扯个家长里短到底图个什么? 众所周知,修道讲究一个“清净”,像齐照天这种不分场合闹事的跋扈弟子,就算天赋再高,也是会被长老们第一个踢出择捡队列的。 齐照天此人不好惹,所以宋从心一直在祈祷他能冷静下来,结果他还是热血上头,对纳兰清辞出手了。 宋从心捏着齐照天的手,一派举重若轻的从容,但其实她心里已经成了一团乱麻。 沐浴在众人的视线中,她心中怨气横生,齐照天什么时候闹事不好?偏偏要在外门大比上惹事,偏偏要在她面前惹事。 宋从心是个下定决心便一定要去做的人,所以不管内心有多胆小,走到外面她都会立刻扛起正道魁首该有的标杆。齐照天如果只是咆哮两句,那宋从心还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他既然动手了,宋从心就不能坐视不管,不然这“未来的正道魁首”名头还要不要了? 伸手去捏齐照天的手腕时,宋从心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的,因为她怕自己捏不住。但捏住之后才发现,竟然比想象中的还要轻松。 “你、你是谁?”手臂被向后掰扯,疼得龇牙咧嘴的齐照天不停地吸气道,“放手!不要多管闲事!” 众人只见白衣负琴的女子神情漠然,屈指朝着齐照天的肘部一弹,齐照天便当场痛叫一声,捂着手连连倒退数步。 他的整条手臂都在痉挛颤抖,显然已经麻得没有了抬手的力气了。 齐照天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还跟着两个齐家安排给嫡系少爷的分家弟子。他们跟着齐照天一起拜入山门,拿着家族提供的资源,也算得上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刚刚是少爷和自己“未婚妻”之间的矛盾,他们不好插手,但现在来了个不认识的人欺负他们少爷,身为狗腿子可不应该赶快表忠心吗? “竖子!报上名来,你可知我们少爷是谁?!” “这是我们两家的私事,奉劝阁下不要将手伸得太长为好!” 看着两个面目稚嫩的少年色厉内荏地喊着话,宋从心也不恼,只是侧过身将两名少女挡在身后:“阁下若不动手,我本也无意多管。” 宋从心说的是大实话,怎奈何这自尊心比天还高的齐家少爷根本听不进去,还以为她是在挑衅,登时气红了眼,拔剑道:“道上走的都知道没点本事就莫要挑担子,你既然连别人家的家事都要管,想必本事不俗。那我也尊重你,就不说什么不打女人的废话了,来过几招!” 站在宋从心身后的纳兰清辞顿时急道:“住手,齐照天你疯了?!” 然而,她话音未落,怒火攻心的齐照天已经一剑刺出。那剑光如露如电,如影如风,凝在剑尖上的竟是一股再纯正不过的道家清气。宋从心只看了一眼,脑海中便瞬间浮现出天书的注解:[齐家玄术第二法,三业清净剑诀,地阶剑技。其剑诀意在斩去“身业、口业、意业”,以正慈心,常保清净。此剑乃初代南通天师齐珩所创,对鬼神而不对人,斩业障而不斩人,是为“无争之剑”。] 对鬼神而不对人,斩业障而不斩人。 最初发下宏愿的圣人已逝,在他死后,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无争之剑终究沦落成了争斗之物。 宋从心在对方拔剑的瞬间便下意识地反手摸上了自己藏剑的琴格,但很快又收回了手,强行摁捺下拔剑的冲动。 原因无他,主要是丢人。 未来的正道魁首的第一次试剑怎么能用在这种人身上?宋从心觉得自己第一次拔剑就算不是为了天下大义,那也不能浪费在这种白瞎了家传绝学的纨绔子身上啊?传出去也太丢分子了。 既然不能拔剑,那便只能用拳脚制敌了。 众人只见齐照天突然拔剑,而那为别人出头的女子不躲不闪,眼见着这一剑便要刺个瓷实,少女的身影却突然虚化,变得如烟般缥缈。 她速度很快,但奇妙的是她的动作看上去轻缓而又从容,哪怕是修为较低的弟子都能清楚地看见她侧身闪避、抬手摁住了齐照天的手臂,整个人的轮廓便如柔柔的水雾般光影朦胧。 无极道门入门步法第一式,云步! 这是道门最基础的步法之一,讲究“虚实表里间,行步如凌云”。其步伐看似缓慢,实际举重若轻,练至巅峰后踏出的每一步都恍若踏在云上般轻盈无痕。这无极道门的外门弟子初入门时都要学习的基础步法,然而照猫画虎易,练出神形难。 正如宋从心先前预想的一样,无极道门身为正道第一仙门,其本身的基础功法便已经是整个修真界大浪淘沙后保留下来的精华中的精华。现阶段的宋从心根本没必要去强求那些来历不明又不一定适合自己的功法,将无极道门传授下来的知识彻底吃透才是最重要的。 身为外门弟子,宋从心从外门长老的日常授课中可以习得基础步法十二式、基础剑法十三式、基础拳法一套、基础内外功法一套,用来对敌是完全足够的。而这些看似粗浅的外门功法实际上是整个无极道门绝学的基石,几乎内门所有高深的术法都是由此衍生。 另一方面,宋从心也是在埋头苦读仪典长老赠予的礼法书籍中发现的,外门教导的基础武学看似简单,实际其中都蕴藏着深奥的道门真意。但这些功法的精髓与“形意”都藏在枯燥的经史课与礼法课中,武学课上反而不会详说。这也就意味着若是外门弟子一心专研武学而不认真研究经义,那最终学会的只是一个框架,难以复刻出其中的神形。 这个发现也让宋从心惊出了一身冷汗,原来长老们对外门弟子的考察这么早就开始了。这样一来等到外门大比之日,长老只需看一眼弟子的架势,便可以轻易区分出心性浮躁之辈与诚心修学之人。 齐照天一击不成,咬牙反转手腕,变刺为削,直直地朝着宋从心的脖颈砍来。身为修真世家的嫡子,齐照天修为不弱,剑法也有几分火候,但与宋从心在天书中互搏的各路剑道天骄相比,终究还是云泥之别。 宋从心捏着齐照天胳膊的手微一用力,往自己怀里一带,齐照天立刻便身体前倾失去了重心。他意识到不妥,立刻稳住下盘,可惜已经迟了。宋从心一脚伸至他腿间便是一个漂亮的绊摔,同时手上也变拉为推,令其失衡朝后仰去。 在齐照天后仰的瞬间,宋从心顺势收腿出掌,朝着齐照天心口平平击出一拳。 太极八卦掌.问心捶! 这一拳看似绵柔实际暗藏劲气,直接击散了齐照天好不容易聚起的一口灵气。宋从心的对敌动作一环扣一环,一式接一式,仿佛在敌人出招的瞬间便已经猜测了他下一步的走向,直到齐照天倒退数步险险被两个跟班扶住,众人都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与齐照天的狼狈相比,负琴而立的白衣少女神情冷淡地站在那里,一掌平平伸出,身长玉立如云间白鹤,令人移不开眼。 “好!”有识货的人当即抚掌而叹,少女这生生不息、一环接一环的攻势显然已经得了太极“圆融”的真意。 宋从心微微垂首,她没准备伤人也不准备与人纠缠,因此只是让齐照天跌了个跟头而已。虽然她方才能如此流畅地击退齐照天有一部分原因是他自己怒火攻心还轻敌大意,但到了这一步,对方再怎么糊涂也该意识到自己并不好惹,应该顺势收手了。 然而,宋从心不知道,对齐照天这种心比天高的大家少爷来说,大庭广众之下丢脸可比受伤更难以接受。 “你竟敢辱我至此!”齐照天恼羞成怒,猛一推开两个跟班便催动灵力再次朝宋从心攻去。这次他完全没有了收敛的想法,横扫而出的剑风逼得周围的人退避三尺。他浑身冒出白色的气雾,手中的古剑更是萦绕着一丝清浅的灵光,宋从心看见一枚飘落的叶子被那无形的剑风切成了两段。 啧,还来啊?宋从心心里有些急,她其实无意与人发生争执。因为一会儿长老们要是出来了,他们可不会在乎这场争斗的起因经过,只会各大五十大板,将两个闹事者一视同仁地踢出择捡仪式。 自从修炼了《心修青莲诀》后,常人根本无法从外表看出宋从心内心的波动。众人只见那如昂昂白鹤般的少女从容不迫地闪躲着齐家少爷凌厉的攻势,她淡然的神情与负在身后的手对敌人来说无疑是一种无声的嘲讽。她似乎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要反击,即便有也只是借力打力,这让不少试图提前摸清楚潜在对手底细的人心中嗟叹,却又不得不生出几分敬意。 要知道齐照天在一众前来参加外门大比的修士中已经算得上是名列前茅的存在,不仅掌有家传绝学还身负灵宝,不知比那些小门小派出身的野路子散修强多少倍。面对同等阶修士的全力进攻,要击败他、杀死他并不算难事,但要制服他?那可就比单纯的下死手艰难百倍不止了。 若不是实力远胜对方,否则岂敢如此拿大?有些人看了一眼少女背后那形似枯焦凤尾的古琴,摇了摇头。原来是音修啊。 ——最不喜争端、心性高洁雅达的音修。 择捡仪式的等候长达三天,本就有些枯燥。有好戏观看,又与自身无关,爱凑热闹的人自然不少。再说了,那白衣少女的身法也实在漂亮,能观摩一二取取经也是很划得来的。 众人只见齐照天猛攻了十数回合,那一昧躲避的少女似乎也意识到继续僵持下去是不行的。她微微抬起半垂的眼眸,众人才发现那看似谦和的眼帘下竟是藏着一双秋水无尘的寒冽眼瞳。她看人的眼神冷冷的,没什么温度,令人不禁脊背一凉。 半晌,白衣少女似乎终于做出了决定,她抬袖,朝着齐照天伸手—— “叮当”,一声清越的嗡鸣响彻耳畔,众人瞠目结舌地看见少女伸出的两指稳稳地夹住了齐照天的剑刃,那修长白皙的二指竟在阳光下闪动着金石的光芒。 “咔嚓”,一声清晰到近乎刺耳的金铁断裂声响起,齐照天手中古拙的长剑竟被少女徒手拗成了两段。 旁观的修士们瞠目结舌,一句“牲口”险些脱口而出,他们憋得面皮紫胀,险些怒吼出声。 徒手断剑,这是一位柔弱无依的音修能做到的事吗?! “啊啊啊——!”结果真有人嘶吼出声,众人心想谁这般实诚?一回头,却见齐照天双目赤红地捧着断剑,崩溃道,“我齐家的祖传宝剑啊——!” 什么?!想着不能伤人但能断其武器的宋从心面皮紧绷,险些稳不住面上淡然孤冷的表情。 这一折就断的玩意儿居然是你们家的祖传宝剑啊——?! 8 【第8章】外门弟子 宋从心目光下移,先前没有注意,但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齐照天手里拿着的长剑的确很有历史——古朴老旧的青铜剑身,剑格至剑柄处竟是精雕细琢了一百零八种面目狰狞的鬼怪。齐家乃天师出身,其开山老祖便是曾经祓除妖鬼多达百余众的南通天师齐珩,这位天师一生主张“三业清净”,会以百鬼作为意向锻造一柄足以传承后世的宝剑,倒也合乎情理。 宋从心面色不显,实际头皮发麻,舌根泛苦。她心想,不会吧不会吧,难道要我赔吗?就算把我整个卖了,只怕也赔不起啊…… 场面一时间陷入了寒蝉仗马的死寂与尴尬。 就在所有人都因为这惊天一转而沉默时,忽而间,一道严肃清朗的声音忽而笼罩了整座择捡仪式的广场。一股属于高阶修士的清湛之气四散开来,平稳却不容抗拒地压在所有人的头顶。 “人不配剑,故神物自晦。宁可如凡物般折裂,亦不肯助纣为虐。齐南通的剑倒是如他本人一般,是个傲气的。” 那声音听不出年纪,在同一时刻在所有人的耳畔边响起,十分清晰,似远似近。 众人抬头,却见择捡仪式广场尽头的高台上步出十数名身穿无极道门法袍、腰间佩剑的少年修士,他们肃穆地分立台阶两侧,一手置放于剑格处,似乎做好了随时拔剑的准备。即便面对这人山人海的外门试炼者,他们也行止端肃、目不斜视。这派头与阵仗看得人心头发憷,但随即自高台上缓步而来的中年修士却轻而易举地夺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来者约莫三十余岁,面目清癯,衣袂当风。他衣冠整齐,鬓发全部严严实实地束进发冠,就连下颚的一捧髯发都打理得十分齐整。 无极道门的门派标志是“水纹剑徽”,水纹意为“善利万物而不争”,剑徽则意为“诛邪渡厄断贪嗔”。门中长老弟子的品级一般根据其衣袖上的剑徽数量便可以判断出来。比如普通内门弟子以及外门长老的三品剑徽,入室弟子的六品剑徽,亲传或嫡传弟子的八品剑徽,内门长老的九品剑徽,以及掌门与太上长老的十二品剑徽。 而眼前的中年修士衣摆上便足足有九枚剑徽,分立两侧的少年修士们则最少都是六品剑徽,比宋从心平日里接触的外门长老还要高一阶。 看着那姿态俨然的中年修士自高台上拾级而下,周围挨挨挤挤的人群立刻如摩西分海般让出了一条道来。 站在这条道的“尽头”,宋从心整个人都麻了。她只能垂眸敛眉地站在一旁,勉力克制住自己不去想些有的没的。大概是因为心里太害怕以至于头脑一片空白,对于长老无形施压下来的威势,她倒是面无表情地全扛了下来。 宋从心怂得魂飞天外的时候,见她直面内门长老的威势也毫不露怯的众人已经暗中投来了复杂感慨的眼神,心中对她的评价再次拉高了一大截。 齐照天还失魂落魄地跪在地上捧着两截断剑,中年修士看了他一眼,抬手一招,那两截断剑便飞起落入了他的掌心。 “齐南通昔年曾在天下人面前立誓,道此剑对鬼神而不对人,斩业障而不斩人。”中年修士一手抚过断剑,他指节所过之处,剑身便泛起了一阵微弱的灵光,“这同时也是这柄灵剑的立道之基,可惜它传承至今,曾经盛极的灵光也已经被磨损得十不存一了。” 齐照天猛地抖了个激灵,咬牙颤声道:“能……还能修好吗?” “可以。”中年修士瞳孔深深地看着他,“本座可以帮你修复它,但器物有灵,它日后是否愿意跟你,就不是你们齐家说得算了。” 中年修士说完,在场不少人都面露恍然之色,默立一旁的宋从心也突然明了了中年修士的身份。 无极道门万剑山纯钧上尊,也便是本宗八大内门长老中司掌演武堂与冶剑池的持剑长老。这位长老克己奉公,行事端方,本身信奉“器物有灵”,有收藏名刀名剑的癖好。因为他常年率领万剑山的弟子在外降妖除魔,所以宗门内很少能看见这位尊上。 没想到这次负责外门大比的居然是持剑长老,要知道往年的外门大比基本都是负责文职的佐世长老亦或仪典长老出面主持。 听持剑长老发话,齐照天显然不乐意将自家祖传宝剑拱手相让,但纯钧上仙已经是整个修真界中锻造技术最好的器修了。是以齐照天斟酌良久,终于还是狠下心道:“齐照天在此谢过上尊。” 持剑长老嗯了一声,将断剑随手往旁一放,他身后立时便有手托丝绢的弟子将这两截断剑稳稳地接住,细致入微地包裹起来后收入木匣。 持剑长老将断剑收好、转而将目光落在宋从心身上时,宋从心感觉自己不存在的皮毛都炸了。 “若是本座没看错,你应当是琴剑双修吧?”持剑长老的目光落在焦尾琴上,以他的眼力,自然能看出这是琴,同时也是剑匣。 “刚才为什么不拔剑呢?” 宋从心深吸了一口气,她知道眼下是一个很好的刷声望的机会,她应该说一些有思想有深度的个人见解,尝试得到这位内门长老的青睐。但实际上,她此时心里乱糟糟的,大脑更是一片空白,只能选择实话实说:“我无意于此。” “无意什么?”持剑长老耐心地问道。 “我无意与人发生争端。”宋从心看似淡漠实际干巴巴地说道,“伤人非我本愿。” 持剑长老摇头失笑,似是在笑她幼稚:“剑乃百兵之君,却也是杀人利器。琴中藏剑,暗藏杀机。怎能没有争锋之心?” “或许吧。”宋从心脑子木木的,人怂得要死,却还是努力抬头对上了这位大能修士的眼睛,“但我心未静,道未明。既是杀人利器,那它便不该轻易出鞘。” 宋从心觉得自己的回答实在太怂,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心高气傲的少年天才会说的话。 “心未静,道未明吗?”持剑长老沉吟,片刻后,他意味不明地微笑,转身往回走,“那本座期待你大道显明的那天。” ……这算是糊弄过去了吗?等到持剑长老的背影逐渐远去,宋从心还没能从那种强装镇静的紧张中回过神来。她心脏跳得很快,急剧充血的大脑阵阵发热,她很佩服自己这个时候竟然还能苦中作乐地想些无关要紧的小事。比如说,还好那柄剑不用自己赔了。 “时候已至。” 眼见着日头攀上了广场正中的旗杆,远处钟楼传来了厚重悠远的钟鼓报鸣之声,“起三清,落四御,紧七慢八平十二”,除起三落四以外,恰好二十七声。如此重复三遍,总共八十一下。 宋从心有些起伏不宁的心绪也在这古拙厚重的钟声中逐渐恢复了平静,她轻阖眼帘站在原地,调整自己的吐息。 “道友,方才实在多谢了。”忽而,宋从心听见一道温柔的女声在自己耳畔响起。她偏头看去,便见一身藕粉色衣裙的少女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见她望来,那张白净秀气的脸上立时绽开了文雅和煦的笑靥。 纳兰清辞的容貌不算出众,但气质的确是好,只是简简单单地站在那里,都让人觉得行止如诗,佳人如画,无一处不显得体。 宋从心默然了一瞬,方才电光火石间实在发生了太多变故,以至于她都险些将纳兰清辞忘了。她摇摇头,示意纳兰清辞不必放在心上。 “问心路试炼到此为止,其余试炼者可自行回返。若其心不移、其志不改,三年后可整备重来。” 持剑长老威严肃穆的声音再次于山门间响起,明明音量不高,却如此清晰地落入所有人的耳中。长老说完,众人便看见两名内门弟子抬袖掐诀封锁了择捡仪式广场的结界,确保声音不会泄露。之后又是两名内门弟子扛着一块巨大的石板走上前来。 看着那足有两人高的留影石,宋从心眉毛一跳。 “现在开始择捡仪式第二轮,这是你们即将前往的任务地点,凡间界西北之国,咸临。” 宋从心认真地聆听着上首内门弟子的讲解,要说前世今生最大的变故与不同是什么,那大概是两个世界的陆地板块、气候气象完全不同。他们所在的这片广袤大地名为“神州大陆”,依地势与温差而划分出九大洲、三十六小州。若是从高处往下看,大陆很像一艘中间宽两头窄的船。 其次,这个世界的土地比宋从心前世所知的更加辽阔,日行千里的修士在这片苍茫大地之上也只是渺小且不起眼的沧海一粟。那些险峻的地势与巍峨高耸的山峦总让宋从心感觉自己生活在洪荒年代,大概也只有神话传说才有这般原始宏大的地表景观。毕竟在现代社会,人类仰仗科学与机器征服了绝大部分的地球领土,像宋从心这种从小被信息冲刷的孩子早就失去对自然的敬畏了。 海外有没有国家,宋从心不太清楚。但她第一次知道这个世界是天圆地方的时候,她抱着脑袋整整三天都在怀疑人生。后来给她上课的外门长老实在看不过去,给了她一道特赦允许她去内门的观天楼中观摩无数大能修士耗费心血还原出来的浑天宇宙仪。 看完之后宋从心才发现,这个世界的确是圆的……但是跟她想象中的圆不太一样,这个世界整体看来像一个正在高速旋转的陀螺,中间的山海大地是平面的圆,而大地山海上下是如同两个倒扣的碗一样的气体,同样呈现出圆的形状……道家称这层气为“炁”。 除此之外,宇宙天象之类的倒是和上辈子人类观测到的相差不远,甚至这个世界“天外有天”的平行宇宙论比前世的理论更为深入,毕竟修士成功飞升之后是真的可以穿梭三千世界之间的。这让宋从心偶尔有些后背发毛,她觉得自己可能和故乡在同一个宇宙内,但不是同个星球罢了。 言归正传,为了这次的外门大比,宋从心足足准备了三年。这三年里,她就像备考生一样将往年的“习题”都浏览了一遍,私底下进行过数次模拟。无极道门的外门大比向来都是大型团体任务,考察门中弟子的同时也尽到了降妖除魔的责任,不浪费丝毫的人力。 换而言之,他们这群初出茅庐的小牛犊一上来就要直面真正的妖魔,这要是一个运气不好死在途中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时间为半个月,祓除幽州咸临国北荒山妖邪,解决魔患事件,以弟子令牌刻录留影为证,视贡献高低排名。禁同门操戈,禁抢夺掳掠。除魔不限方式与手段,不可扰民,不可殃及无辜,不可破坏林间生态,违者将永久除名,从此不可踏入九宸山半步。” 一位内门弟子高举场中旗帜,环顾四周,见所有人都已经听清楚了,便猛一挥旗。 “现在,启程!” 9 【第9章】外门弟子 因为做足了准备功课,所以在持剑长老宣读条件时,宋从心便已经明白这轮试炼的考点在哪里了。 目前最明显的一个考点便是时间——半个月,十五天,前往幽州咸临北荒山。能参加外门大比的弟子至少都是开光期,乍一看这并不是一个很难达成的条件。但不要忘了,这十五天里还包括往返的天数以及除魔时可能产生的灵力损耗。 几乎是在内门弟子话音刚落的瞬间,宋从心负在身后的琴格便瞬间打开,从中飞出一柄灵光湛湛的长剑。其他人还在思考是否要与他人合作,或是交头接耳打探咸临的具体位置时,宋从心已经一脚踏在剑上,身影化作一道流光离开了九宸山。 她干脆果断毫不拖泥带水的姿态直接看傻了所有人,但是没过一会儿,便有几个修为不弱的弟子同样腾空而起,追着宋从心的背影而去。 都说机会往往只留给有准备的人。宋从心早就知道无极道门的外门试炼大多都是大型除魔任务,所以这三个月来她隔三差五就会前往济世堂中打探消息。济世堂是无极道门弟子们接取历练任务、换取贡献的地方,由八大长老中的理事长老掌管,也是世外仙门与凡尘唯一的牵系之地。宋从心在济世堂中确定了几个可能出现的任务地点的方位,之后便背下了天书中的九州地图,提前规划了行进的路线。 无极道门位于神州大陆的心脏板块云州,前往西北幽州虽然并不困难,但以开光期修士的御剑速度为基准,往返来回至少也要三天。这还是在全力催发灵力、中途不眠不休的情况下才可能做到,但对于没有经历过长途飞行的弟子而言,这个行路的时间只可能更长。一旦浪费在路上的时间长了,收集情报和狩猎魔物妖邪的时间会变短。 宋从心虽然是融合期,但也顶多将这个往返的过程缩短至两天,而在她的观察里,这次外门大比的弟子修为普遍都在开光期,但也有几个融合期的修士混迹其中。几位年纪较大的暂且不提,但剩下那两名少年修士可跟宋从心这种掺水的天才不一样,是实打实的少年英杰。 在宋从心的判断里,竭尽全力地赶路至少也要一天的时间才能抵达幽州。但凡事都有例外,比如那些出身不凡的世家弟子,他们家族底蕴深厚,手里都拥有飞行法器,使用灵石驱动飞行法器不需要耗费自身的灵力不说,还能舒舒服服地做到不眠不休地赶路。 宋从心这种凡尘出身的弟子,自然是买不起飞行法器的,所以她必须想办法将这个劣势弥补,同时与其他修士拉开距离。 没错,宋从心的目标是第一。 “如果外门大比都不能斩获头筹,那以后要如何攀登正道魁首的高峰?”宋从心催动全身的灵力,摁在手中用于储物的粟米珠中装满了恢复灵力的丹药。她取出一颗压在舌根底下,感受着拂面而来的狂风与席卷袖摆的流云,再次加速将身后死死咬着的影子甩得更远。 “她疯了吗?!”紧跟在宋从心身后的融合期修士看着两人间的距离越拉越远,很快便把人跟丢了,忍不住低声暗骂,“这到底是哪里杀出来的牲口?以前根本就没有听说过啊!” 宋从心才不管身后的对手们在骂骂咧咧地说些什么,她借助天书给出的地图,一路风驰电擎,走的全是老手才知道的近路。她不眠不休,一路风雨无阻,累了困了都全靠丹药捱过去。而只有在这种疯狂压榨体力的极端情况之下,她长达三年的苦行才终于初步显露成效。 第二天的凌晨,宋从心正式踏入幽州境内之时,她自己还有些茫茫然的回不过神来。而当天书标注的九州地图详细化后,宋从心才发现,咸临这个在她前半生中听都没听过的国家居然不是一个边陲小国。它占据了幽州大半的国土,往南与一个盛产桑麻的素罗国隔江而治,向北则和一个名叫大夏的国家隔山比邻。值得一提的是,这条堪称国界的山脉便是宋从心此行的目的地——北荒山。 宋从心看清地图的瞬间,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她意识到了这场试炼的第二个考点——北荒山绵延千里,又是两国国界。短短十五天的时间是不够他们将山脉从头到尾全部勘察一遍的。所以他们必须进入咸临国查探消息,划定真正遭遇魔患的区域。 而现在是凌晨丑时,正是深夜万籁俱寂的时候,若是这时候冒然敲平民的房门打探消息,显然就违背了“不可扰民”的规矩。 来早了吗?宋从心来到了咸临边境的一座城市上空,沉吟半晌,忽而从高空落下,准备进城里打探打探消息。 询问居民的确是最快获得情报的一种方法,但也有一些其他获取信息的方式。比如,当地衙门张贴的告示以及城内的边防。 “咸临既然已经将除魔令递交到了无极道门的济世堂,那就证明这次魔患已经引起了君王的注意。换而言之,魔患所在的范围一定是影响到百姓日常生活的地方,排除过于偏僻遥远很可能无法上报官府的村落,临近山脉且有能力递交文书入京的城池只有三座。”宋从心在地图上划出了三个圈,这三个城池距离不远,算得上是咸临国的边境城市了。 “既然如此,魔患只可能出现在这个区域内。”宋从心用朱砂墨圈出一个大的范围,恰好将三座城池笼罩在内,将这绵延千里的山脉砍去了大半。 “先去中间最繁华的桐冠城看看吧。” 天书给出的地图十分详尽,所以宋从心能从中分析出一些光从明面上看或许难以发现的问题。宋从心别的优点没有,就是心细,可以说她怂,说她谨小慎微,但这种特质放在需要注重细节的地方,她便像针一样,微小,细密,却能缝补一切。 “有的时候,一个国家最重要、最坚固的地方不一定是京城。”宋从心伫立于百丈高空,居高临下地俯瞰脚下的城池,“还可能是‘国门’。” 宋从心为什么敢如此断定呢?因为这座桐冠城里居然有“落仙台”。 落仙台顾名思义,是提供给神行无踪的修士们落脚的高空通道,用宋从心前世的话来说,那便是停机场。在宋从心靠近桐冠城高空的瞬间,她能感觉到一股平淡但不容拒绝的斥力,这座城池里居然设立了禁止修士飞行的结界。 自从知道天书拥有一定的自主意识之后,宋从心总是习惯在识海中跟天书对话,哪怕天书根本不会给予她回应。这种“自说自话”对于宋从心来说也是一种排遣压力的方法。毕竟她本性又不是真的高贵冷艳,太久不和人说话,她怕自己把自己憋死。 宋从心虽然没在凡尘中久待,但到底是“生而知之”,一些修士可能不懂的常识,她还是有接触或经历过的。 “我以前在凡尘的家境还算不错,在京城中有府邸。我听家中的侍女说过,落仙台这种东西一般只有国都才会设立。”宋从心自然不会干出违背飞行禁令这样二兮兮的事情,她循着风口进入了桐冠城,缓缓降落在落仙台上,“我以前所在的国家,举国上下只有两座落仙台,一座在天子脚下,一座在皇陵附近。用来做什么的呢?用来灾年期间请仙门行祈禳之术的。” 祈禳,玄学五术中的“山”之术,乃是一种通达天意、平息灾祸的术法,其中包括祈晴、祈雨、驱蝗、祛病、遣瘟等。山之术传承最为古老久远,也是玄学五术中最神秘的一科。反正宋从心那个被唯物主义思想熏陶过的脑子是想不明白其中的奥妙的。 “而咸临身为幽州大国,国门边境就设立了一座落仙台。如果不是财大气粗实在没地方使,那就只可能是这里常年遭遇魔灾。” 宋从心降落在一个绘有八卦阵纹的巨大平台上,以她现在不算丰富的阵法知识只能勉强看出这是个绘有“息风”、“平流稳固”、“祛尘”符咒的复合型阵法。然而不等她仔细研究,被她踩在脚底下的符文却忽而间逐一亮起,两侧的灯笼也突然亮起了光。 暖黄色的灯火环绕在落仙台的两侧,在黑夜中规划出了一条指引前进的光路。 这倒是有点意思。宋从心挑了挑眉,从善如流地顺着灯光朝前走去,很快她便走过了修建得格外齐整的长街,来到了一处篱笆墙外。 这是一处装饰得极为清幽雅致的院落,没有遵从贵族一贯的传统,用高高的门墙阻挡他人窥探的视线,反而别具匠心地用种满鲜花的篱笆墙作为替代。这花墙褪去了高门大户的压迫与窒闷感,影影绰绰地能看见院中的绿植,这让院子轻灵顿显,更添秀致。 宋从心不认识这种花,只觉得有些像蔷薇,但天书却尽忠尽职地给她不认识的事物打上了标注,这竟是一种名叫“刺蔓花”的灵植,外表看似无害,实际藤蔓带刺,全株有毒。虽不致死,但若不小心攀折了,让汁液粘在皮肤上,不仅会留下显眼的印记,还会痒得生不如死。 好家伙,这看似华而不实的花墙可不比那厚重的砖瓦可怕多了? 宋从心心里还在嘀咕着,却听吱嘎一声,院子的大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贵客安,请问是东方来的客人吗?”一位面容清秀讨喜的少年举着提灯,探头问道。 鬼使神差的,宋从心下意识地亮出了自己的弟子令牌,没有说话。 看衣饰似乎是家仆的少年检查了宋从心的弟子令牌后,神情越加恭敬,姿态不谗不媚,显得规矩极好。 “我家主子命人掌灯以待诸位仙长,还请仙长入内详谈。” 10 【第10章】外门弟子 看着坐在对面浅笑晏晏地给自己斟茶的少年,宋从心心里真的很慌。 她一慌,就下意识地“举起武器”保护自己怯懦胆小的一面,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批上了礼法课的皮囊。 宋从心所学的礼法当然不是凡间贵族的礼法,但她的身份摆在那儿,只要不是太过粗俗无礼,谁都不敢指责于她。更何况宋从心人怂气短,仪典长老亲授的礼法她根本就不敢怠慢,全部都认认真真地学了。此时做来,竟有一番从容不迫、端肃优雅的风流姿态。 “在下谢家谢安淮,今日幸见仙姿。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仙长见谅。” 锦衣玉冠的少年温文尔雅,谈吐斯文,态度礼貌。哪怕宋从心明知时间就是金钱,心下火烧火燎,看着对方礼遇的模样,还是配合着客套。 不过,客套归客套,不提宋从心自己不擅社交,她眼下扮演的人物性格也不是热络好亲近的。所以交谈不到三个回合,宋从心便单刀直入地道:“我等弟子为除魔而来,然而北荒山山脉疆域辽阔,搜寻实属不易。阁下若是知道魔患的具体方位,还望告知。” 宋从心说得直白,名叫谢安淮的少年也不觉得意外,他微微一笑,对一旁侍奉的家仆使了个眼神,便有人奉了个精致的鎏金木盒上来。 “在下也知道事态从急,还请仙长原谅则个。但关于北荒山魔患,实不相瞒,我等也是知之甚少。” 鎏金木盒打开,放置其中的竟是一副做了详尽标注的地图。地图在这个年代是极其贵重的事物,并且因为涉及了国家机密,等闲之人私自绘制地图都会被人怀疑是细作。谢家能如此轻描淡写地拿出地图,足以证明他们在咸临国中的地位之崇高。 宋从心翻看地图的时候,谢安淮便用扇子敲打掌心,将这次除魔任务的详情娓娓道来。 据谢安淮所说,桐冠城乃咸临国大公主宣白凤的领地,这位大公主乃中宫嫡出,文成武德冠盖华京,从小就被当成继承人来培养的。宋从心听着这话,神色丝毫不变,她早就知道自己所处的世界和前世大有不同。此世灵气充盈、道统绵延,修真者中的女性大能不在少数,是以此世王朝更像上古,女性同样拥有继承权,甚至有不少国家还保留着母系社会的传统,并未步入男尊女卑的封建时代。 谢家便是追随大公主宣白凤的名门世家,其族中子弟于文武国事上皆有建树,家风清正,文采风流。谢家嫡传的其中一支追随着大公主来到了桐冠城,在设置边防布局时发现了北荒山的奇诡之处,迅速递交了折子,这才有了无极道门的除魔任务。 谢安淮这么一说,宋从心也明白了过来,难怪咸临京都的反应那么快,原来是因为朝堂军队都有人啊。 “究竟是何奇诡之处?” “实不相瞒,我等也不知。” 谢安淮无奈一笑,仙凡有别,若不是到了无可奈何的地步,凡间界的王朝一般也不会求助于仙门。平民百姓总归是要自食其力,若是一直依仗仙门,那还要皇帝和百官做什么?而且在这个世界中,仙门与凡尘有着十分严格权利划分制度,等闲不可越雷池一步。这是由上古时期的人族大能修士与当时的人皇共同签订的契约《天景百条》,并且动用了最高规格的契约方式,得到天道的认可以及保护,违者将遵从因果谴以天罚。 这其中最为重要的几项条例,其一是人皇不可阻拦正规宗教的思想传播,不可限制子民开智开悟;其二则是世外仙门不得干涉人间权利更迭,不可以任何形式插手凡人的事务。但同时,凡尘若是发生修士干戈朝政、妖邪祸乱众生之类的灾祸,各大仙门有责任和义务阻止。 然而《天景百条》说是只有百条,实际细分的小节无数。若不能确定北荒山中发生的怪事的确是“魔患”而不是“人祸”,咸临也不敢向仙门递除魔令。谢家和大公主也是这么想的,各国皇室虽然并非修真者,但手头也有保命的法器,若是一些小小的精怪妖魔,凡间的军队方士也能解决了。 “但北荒山中发生的的确是想不通的怪事。”谢安淮沉了面色,“咸临北部倚靠山脉,子民们靠山吃山,但从年初开始,上山的平民百姓便陆陆续续地失踪,要么便是迷迷糊糊地下了山。可是那些回来的子民,三魂六魄好似被人摄去了一魄,浑浑噩噩不知人事。居住在北荒山附近的山民们也说,夜间时常听见山林中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婴儿的啼哭声?”宋从心皱了皱眉头,婴灵最为纯净,却也最容易被邪祟污染。听谢安淮的说法,宋从心第一个怀疑的便是有山民舍弃婴孩,以至于婴孩被邪物附身,从而为祸人世。 “不错,在接到地方衙门的汇报后,我们派出了军队以及方士前往北荒山中探查。方士携带的法宝探出了魔气,却寻不到源头。而后,他们同样在山林间听见了婴儿的啼哭声。但没想到的是,当天,北荒山便发生了地动。” 地动也就是地震,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一个不好便可能要死成千上万的人。但真要较真起来的话,地动也可能是自然现象,算不上奇诡。 宋从心心里这么想着,之后谢安淮果然说道:“地龙翻身虽不常见,但也是人间可闻的灾难。奇怪的是那婴儿的哭声,甫一入耳便让人神魂震荡,灵智浑噩。好在那方士有固守灵台的法门,这才稳住了摇摇欲坠的理智,将那支队伍带出了荒山。可他们刚走出山脉,却突感地动山摇,只见山间精怪仓皇奔逃,山巅竟涌出了流火。” 流火,岩浆。这听起来像是火山喷发,但是宋从心先前在高空中查探过,北荒山山巅覆雪,冰雪常年不化,咸临与素罗国的母亲河源头便在山上。从地质来看,北荒山没有火山锥,不符合火山的地貌特性。既然不是自然现象,那妖物作祟的可能性便大大提升了。 会引发地动、流火的妖物,宋从心能从天书中找出百八十种,目前信息太少,还不能确定。 “我明白了。”宋从心微微颔首,看着地图上的标注,“地图上标注的是流火与地动波及的范围?” “不错,另有一些山民说听见过婴儿啼哭的地方,我等也四处走访,一一在地图上进行了附录。不过三人成虎,山民们的道听途说难免有失真不实之处。鉴于这些情报容易混淆耳目,我等便将其重要性视为次一等。”谢安淮道。 好家伙,这情报详细得直接免去了宋从心挨家挨户敲门打听的功夫,果然第一个抵达目的地的弟子是有明显优势的。 宋从心问道:“如此,我这便动身,上山一探。不知地图我是否可以带走?” 谢安淮抿唇一笑:“自然可以,地图如何处置,全凭仙长心意。不过详尽的地图刻录不易,我等除了备份以外也只有这一张成品。” 宋从心原本正想着除魔之事,听见这话,她动作微微一顿,突然抬眸看了谢安淮一眼。 谢安淮笑容不变,面上依旧挂着朗月清风般的笑容,然而他后背顿生冷汗。 有那么一瞬间,谢安淮感觉己方的算计与筹谋在这样清冽冰冷的眸光中一览无遗,若不是教养不允许,他几乎忍不住狼狈离席。 好在这神姿高彻的仙长似乎并不打算跟他计较,很快便起身告辞离去。谢安淮举杯相送,待茶室内恢复安静,他却依旧坐在主位上一声不吭地抿着茶水。影影绰绰的灯光照落在少年清俊的侧脸上,于白-粉墙上映出一道脊梁笔挺的倒影。 谢安淮安静地等待着,他听见身后传来“吱呀”的推门声,细碎的珠帘被人撩起,墙上又多了一道娉婷的身影。 “小八,你做得很好。”来人温柔地拍了拍少年的脑袋,听见这道声音的瞬间,少年紧绷如弦的脊梁便垮塌了下来。 “七姐!”谢安淮回身抱住了身后人的腰身,忍不住皱眉扁嘴。顿时,温文尔雅的俊逸公子如烟缕般飘散,只剩下一个还没长大、只爱在姐姐怀中委屈撒娇的孩子,“七姐你都没看见,那仙长一身气势真的好生吓人。她盯着我看的时候,我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来者听着这孩子气的抱怨,不由得摇头失笑。明亮的灯火映照出两张极其相似的面孔,只是属于女子的那张更显文弱秀气。 与谢安淮容貌相似的少女穿着一身做工细致的丝绸绣衣,她眉眼文弱,唇淡似樱,似乎有些先天不足之症。然而她那一双眼睛却好像会说话一样,眸光温柔而又坚定。哪怕少女手无缚鸡之力,但看着这双眼睛,谁都不会将她视作不谙世事的深闺少女。 “但是小八做得很好啊。”少女温声细语地安慰着撒娇的弟弟,“我们小八不愧是过目不忘的天才,要交代的东西背得一个不漏。而且小八待客有模有样的,哪怕面对世外来的仙长也进退有度,不卑不亢,看上去多神气啊?” 被同胞姐姐夸了,少年却高兴不起来,眉头反而皱得可以夹死苍蝇:“我哪有什么仪态?还不都是模仿阿姐的。但是阿姐,那位仙长似乎看出我们在试探她了。” “看出来又如何?”少女眸光淡淡地看向窗外,“我等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11 【第11章】外门弟子 那份地图,的确是谢家对正道第一仙门的一个小小的试探。 少女名为“谢秀衣”,族中嫡系排序为七,与排序为八的谢安淮是双生子。不过与活泼好动的弟弟不同,谢秀衣有先天不足之症,自幼体弱,偏生她多智善谋、敏而好学,长成后便投了大公主,成了公主宣白凤的门客。 “先前上宗已经遣人过来通知了,说是这次任务会作为上宗的外门考核任务,由此届的外门弟子前来解决。”谢秀衣接过胞弟殷勤奉上的茶水,沾了沾唇,“我等凡人,自然不敢置喙上宗的决策。但此次魔患事件非同小可,只怕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阿姐怀疑是山那边的人在捣鬼?”没有外人,谢安淮便也不端着自己世家公子的架子,懒懒散散地往榻上一靠。 山那边的人指的是与咸临比邻而居的大夏。两国以北荒山为界,但同为强国,咸临与大夏间的摩擦可不算少。 “没证据。”谢秀衣遗憾地摇了摇头。若是可以,她当然希望插手此事的是上宗的核心弟子亦或是长老,而不是处于权利边缘的外门弟子。然而无极道门身为正道第一仙门,统管三界诸事,平衡九州格局,看似门徒众多,实际核心弟子不过千余人。咸临在幽州算得上是强国,但在无极道门这等庞然大物面前也不过是蝼蚁一只,上宗将这次任务规划为外门考核,已经是足够重视的证明了。 “上宗的意思是,由外门弟子与分宗推拒上来的天骄们共同查探此事,即便不能祓除祸根,也能调查出详尽的情报。实在无法解决,上宗自然会派遣长老或内门弟子过来。”无极道门的内门弟子经手的事务众多,一年到头不是在外除魔便是奔波在除魔的路上。咸临这边没能调查出北荒山具体是什么魔患,事情又有轻重缓急之分,情报模糊的任务自然便被搁置了。 所以,才有了今天这份由谢安淮亲手交出去的地图。 谢秀衣十指交握撑在下巴上,偏头看着窗外在月光下尽态极妍的刺蔓花。她就像那面花墙,纤弱袅娜,迎风招展,实际杀机暗藏。 “这样好吗?”谢安淮想着方才那位仙长抬眼望来时寒冽的眸光,“上宗的外门大比可不比其他,不知汇聚了天南海北多少举荐上来的天之骄子。但是上宗明尘掌门的行事作风阿姐也是知道的,那位招收内门弟子向来宁缺毋滥。宁可三年一届的外门大比一人不收,也不让鱼目混迹其中。” “我们做了什么吗?我们什么都没做。”谢秀衣看了弟弟一眼,“制作地图不易,仓促间得来的地图一式两份,一份送进京城,一份交予了第一位抵达桐冠城的仙长。若是这位仙长为了排除竞争对手而私吞地图,于我等而言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不是吗?” 确实,这种程度的手段简直连阴谋都说不上,堂堂正正的阳谋罢了。谢安淮摇了摇头,若是这些外门弟子无法齐心协力地完成任务,上宗便不得不派遣地位更高、实力更强的人过来接手。于咸临而言,此事有利无害,毕竟根据谢秀衣的推测,北荒山之事不是外门弟子解决得了的。而他们呢?地图只有一份是真的,那位仙长开口索要也是真的。哪怕上宗真要细究调查不利的罪过,那也是上宗的外门弟子心思不齐惹的祸。 将心比心,谢安淮觉得如果是自己得了这份地图,即便不彻底私吞,那也定然是要好生运作一番,从中牟取最大的利益才是。 不管是谢安淮还是谢秀衣,两人都是见惯了人心阴私的。谢安淮喜爱闲云野鹤的倒还好,谢秀衣却是跟在大公主身边经历过无数刀枪剑影的。她身为谋士,身负为明主排忧解难、规避风险之责,事事都要往糟糕的方面斟酌。时间长了,难免对人性生出了质疑与悲观。 茶室内气氛沉郁,远处却已经响起了公鸡晨起打鸣的声音。谢安淮恍然意识到自己竟等了一晚,不知不觉间天已经快亮了。他年轻力壮,一夜不睡倒是没什么,但天生体弱的阿姐可经不住这么熬。 “阿姐,该就寝了。” “我再等等。” 谢秀衣放下茶盏,她生了一副秀致绝伦的面孔,天生的仰月唇总是唇角微微上翘,当真不笑也温。 如今已经两个时辰过去了,桐冠城自沉睡中苏醒,平民百姓也已经开始了一日的劳作,可谢秀衣却还没等到第二位抵达桐冠城的仙家弟子。 看来先前那位仙长的实力相当不俗,否则也不会与其他人拉开这么明显的距离。谢秀衣摇了摇头,有些遗憾地放弃了心中那些许渺茫的奢望。她站起身正准备回房休憩,门外却突然响起了家仆仓促的脚步声。 “女郎。”家仆压低了声音,语气有些紧张,“那位仙长并没有出城,而是去了落仙台。谨遵女郎的吩咐,我等不敢轻忽,便没有上前一探究竟,只知仙长于落仙台处停留了一个时辰,方才才独自出城。” 家仆话音刚落,院子前方却传来另一道急促的脚步声,谢安淮的书童小跑而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女郎,女郎,那位仙长她——” 谢秀衣微一颦蹙,却又很快展眉,吐字一如既往地温和:“慢慢说,那位仙长怎么了?” 数盏茶后,谢秀衣披着斗篷站在修建于城东的落仙台上,与随同而来的家仆们一同默然地看着设于落仙台必经之路上的结界阵法。 谢秀衣博览群书,也擅奇门遁甲之术,虽无灵根仙骨,却熟读仙家各大流派的符箓法阵。然而,即便是以她的学识,也只能勉强认出眼前这个繁复法阵是一个以防护与储存留影为主的偏门法阵。其符文之古老,术式之高深,着实令人自愧弗如,叹为观止。 然而,真正让谢秀衣愣怔了一瞬的,却是被这个精湛法阵拓印其中的事物。 ——那是一张详尽分明、连纸张的纹路都清晰可见的……地图。 …… “天书,你说你的法阵就不能稍微精简一点吗?我抄得手都要断了。” 宋从心独自一人走在山林间,一边转着自己手腕,一边忍不住小声地跟识海中的天书嘀嘀咕咕。仗着天书在外头不会揍自己,一贯很怂的宋从心也是小人得志。她不过是跟天书要了一个难以破坏且能够拓印留影的阵法,谁知道那阵法居然这么复杂,足足画了她一个时辰。 “感觉这次的任务水很深啊。”宋从心仰天长叹,这才刚踏入桐冠城就险些中了埋伏,这让她多少对这次的任务产生了隐忧。 虽然严格来说这并不能算是一个考点,但宋从心觉得这应当是一道语言陷阱题——谢家如此慷慨大方地将唯一的地图拱手相赠,如果第一个抵达桐冠城的弟子为了获得更高的排名亦或为了排除异己而私吞地图,那在情报缺失以及任务目标模糊的情况下,这次大型团队任务很可能会以失败告终。毕竟他们只有十五天的时间,而咸临调查了北荒山这么久依旧没能得到确切的情报,换成他们也不一定能比熟悉地形的本地人做得更好。 若是第一位抵达这里的弟子选择私吞地图,固然可以甩开其他的竞争对手,但不管是品行还是大局观的考验上都是输了。外门大比是一个大型团体任务,在个人的贡献排名之前更应该考虑的是他们是否能顺利完成这个任务。若是任务失败,个人表现再出色也是白搭。 不仅如此,这种一时的行差踏错还可能导致无极道门的口碑败裂,给外界留下宗门弟子为了竞争而不顾百姓死活的污点。 宋从心虽然是外门弟子,但也接受了宗门长达十数年的庇佑与教诲。无论如何,她干不出这么恩将仇报的事。 “再说了,我可是未来的正道魁首。”宋从心踢了踢脚边的石子,抿了抿唇,“天下苍生、宗门名望都应该摆放在个人的利益面前。提前抵达任务地点的优势被抹平了固然有些可惜,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只能加快调查进度,从后头找补了。” 天书没有应答,它在空茫的识海中沉默,用一双无形的眼睛注视着眼前的少女。 宋从心心中总有一些莫须有的、就连无所不知的天书都难以理解的坚持。无论她私底下如何胆小怯懦还怕事,一旦走到外头,她便会毫不犹豫地扛起那由自己树立起来的正道魁首的标尺。在天书看来,宋从心这孩子实在是个古怪的人,她分明比谁都更清楚自己心中狭隘阴暗的一面,可她却选择正视它们,比谁都坦荡地接受它们。 虽然宋从心总是嚷嚷着要向明尘上仙看齐,但她从未见过明尘上仙,她口中所谓的“正道魁首”不过是她理想中的“正道魁首应该做到的事”。 这个孩子继续成长下去,最终会变成什么模样?天书也不知道,因为宋从心是外来的变数,是唯一无法被它窥探到命运的存在。 但愿这份变数能给这个糟糕透顶的世界带来一丝转机吧。身为非人之物的天书这般想着。 12 【第12章】外门弟子 与宋从心预料的时间相差不离,次日正午,第二批参与外门大比的修士便陆陆续续地抵达了桐冠城。这一批修士要么修为在开光期高阶以上,要么便是出身世家、手中握有灵宝法器,才能做到不眠不休地赶路,于第二日便抵达了桐冠城。 “这次真是多亏了纳兰道友了。”梁修看着已经近在眼前的边境城池,他们座下的灵舟穿云而过,在狂猎的罡风中飞得又快又稳,“若非纳兰道友相助,我等既不识路又无地图,要赶到此地,怕是会经历许多波折。” “哪里,梁道友说笑了。”纳兰清辞回头,闻言不由莞尔,“实不相瞒,我虽修行仙法,却是从小自凡尘中长大,对许多仙家世外事不甚明了。这次外门大比也是因为仰慕上宗风华方才前来相投,三位道友愿意作为我的引路人指点一二,在下已经感激不尽了。” 梁修笑了笑,知道纳兰清辞说的不过是谦辞,但是对方递来了台阶又点明双方是各取所需,这让他心中好受了些许。身为无极道门附属宗门举荐上来的弟子,梁修在宗门内也称得上天骄,他接触过其他修真世家出身的修士,知道这些世家子弟大多都像那位齐照天一样拥有属于自己的家传绝学与祖传法宝。尽管因为各大修真世家的门风不同,弟子的行事作风也有所不同,但修真世家出身的修士多少都有些自矜自持。 他们大多都有自己的班底与追随者,交际圈子也早已固定,要么独来独往,要么与其他世家抱团。因此当纳兰清辞找上门来提出想要和他们组队行动之时,梁修心中不是不诧异的。他与师弟白庆、师妹鹤吟组成一队,同时兼顾了剑修、符修以及医修,算是一个同时兼具远攻近战医疗的稳妥队伍。而纳兰清辞除自己以外还带了一位朋友,也就是拾捡仪式广场上试图阻止齐照天的那一位,没有道号,俗家名施妤。 梁修一开始还有些疑惑为何纳兰清辞要来找自己组队,但在了解过后他才发现,纳兰清辞和施妤都是法修,不曾实战过,也没有除魔的经验。至于纳兰家给她安排的班底,据纳兰清辞的说法时上九宸山前就被她全部给拒了,她独自一人上山,几乎可以被称之为离家出走。 想到这,梁修便觉得有些头疼,他在附属宗门中也是内门的大师兄,生性有责任有担当,照顾过不少年幼稚嫩的师弟师妹。但他听见纳兰清辞因为不想跟齐照天一路而两袖清风地登上九宸山时,仍旧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无极道门的外门大比可跟其他宗门的擂台赛或者幻境试炼不同,稍有不慎就会搭进一条命啊。 “自明尘上仙掌教开始,无极道门的试炼考核便几经变革,从最基础的擂台赛事逐渐演化成了这种大规模的除魔任务。更早几届,甚至有平定西江水患、消解乱葬岗盘踞难散的怨恚之力、调查衡州地脉断裂事件之类的任务。这些任务内容无从参考,考核过程中,试炼者实力、心性、品德、随机应变能力缺一不可。最严苛的一届,明尘上仙甚至直言内门‘宁缺毋滥,一个不收’。” “这几次大比,我倒是略有耳闻。”纳兰清辞撩起鬓边的散发别在耳后,斟酌道,“外界曾有人批判明尘上仙任由学艺未成的外门弟子行走人世、兼之让修为尚浅的弟子身陷险境,指责无极道门此举是让这些弟子成为探路的棋子。” 仙家门第门槛的确是高,但也从来没有哪个宗门高到像无极道门一样。 但那又如何?无极道门作为正道第一仙门,即便世人对明尘上仙的严苛诟病甚多,但这三年一度的外门大比,参与者也不见少过? “我们到了。”纳兰清辞看着不远处的桐冠城,“桐冠城乃咸临国国门,为大公主重华将军宣白凤之封地。据我所知,此代咸临国君宽厚仁善,爱民如子,是一位极其贤德的守成之君。而这位国君的继承人白凤公主却是一位很有魄力的开拓者,自受封以来,这位公主于文治上有创办平民私塾、提拔贫家子弟、细分官吏考核制度;于武统方面,她整合改革了原有的军规,提高了士兵的地位,在军队中推行了基础的识字教育。” “比起白凤公主,世人更倾向于称呼这位皇太女为‘重华将军’。而她身边更是有一位博闻广识、精通军法战术的谋士。据说这位谋士出身世家,身份十分神秘,不知男女,不知老少。但是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其人有天纵之才,重华将军出征平定山河之时,皆由这位谋士为其筹备粮草、安抚民心、平衡朝堂。数年来无一错漏,井井有条。世人不知其名,便称其为‘智将’。大贤曾言,两位将军文武连纵,可保咸临百年安康。” 纳兰清辞所言非虚,她对凡尘诸事果真信手掂来、知之甚详。她谈吐斯文,引经据典,其间还掺杂了一些市井小道。别说梁修那个生性活泼的白庆师弟了,就连惯来冷清的鹤吟都听得入神。 这位纳兰小姐真是有着不得了的天赋,以后若是进了内门,大概会被分配去引导刚入门的弟子吧。梁修在心中轻叹。 “这次任务地点在靠近咸临国的北荒山,我便推测情报来源是桐冠城,毕竟距离封地这么近的地方出现魔患,那位重华将军不可能坐视不管。”纳兰清辞讲解完,坦然地说出了自己的推断。这是他们这支队伍的优势,有熟知各国朝政的纳兰清辞在队伍中,他们节省了许多排除错误情报的时间。想到这,梁修又忍不住苦笑,不愧是那位以博闻广识而闻名于世的“天下师”所出的试炼,当真才智武力一个都不能少。 灵舟飞至桐冠城的上空,不出所料感受到了淡淡的斥力,纳兰清辞驱使灵舟调转反向,自风口处降落。 灵舟还未着地,修真者灵敏的目识已经窥探到了下方热闹的景象,除他们之外,居然已经有好几名修士先一步抵达了桐冠城。让梁修有些意外的是,这群独来独往的修士居然全部围在落仙台的外围,交头接耳,不知道在做什么。 纳兰清辞华丽的灵舟平稳地降落在地上,拂起的风让几名修士侧目了一瞬,但很快他们便移开了视线,不再对梁修一行人报以关注。 “这位道友。”下了灵舟,梁修随手拦住一位独行的修士,一边作揖一边问道,“不知诸位缘何聚在前方?” 那名修士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怎奈何他看不穿梁修的境界,只能不甘不愿地还礼:“回道友,他们在观看第一位抵达桐冠城的修士留下的地图,其中标注了北荒山发生魔患的位置。因为地图带不走,只能用留影石拓印或者强行背下来。” “第一位抵达桐冠城的修士?”纳兰清辞困惑道。 那修士飞快地看了纳兰清辞一眼,道:“道友应该认识。就是先前在择捡仪式广场为你出头的那位。听前面几位的说法,那位是凌晨便到了,然而桐冠城只有一份地图,那位没有把地图带走,反而设了个法阵将地图存放其中,由着所有后来人拓印观摩。” “没有带走?”白庆一听这话,便忍不住好奇地追问,“为什么?既然地图只有一份,她要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地图,这次大比不是赢定了吗?” “谁知道呢。”修士叹了一口气,提起那位,所有人浮躁的心绪都平定了些许,“许是对方觉得独吞地图难免有些胜之不武吧。先前见那位行事便可知道那位是个端方清正的性子。喏,先前还有人想把地图取走的,但钻研了半天,没有一个人能解开那个法阵。还有人觉得地图是假的,非要去城里打听,结果还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白费一番功夫?” “原来是她……”纳兰清辞看着前方拥挤的人群,忍不住呢喃,“确实,如果是那位的话,的确是会做这种事……” “那那位道友呢?”梁修也想起那位于问心路尽头惊鸿一遇的仙长,心中顿生感慨。 修士道:“不知道,听说是天亮时分便出城了。现在大家都往城外赶,就怕慢人一步呢。” …… 另一边厢,和众人幻想中的捷足先登不同,宋从心在进入山林后不久,调查便很快陷入了瓶颈。 “虽然的确是有山妖作祟,但这些山妖看上去更像是被魔气侵染后丧失理性的状态。”宋从心半蹲而下,看着身前呜哇乱叫的小妖怪。这种山妖多是山野异气所生,长得像一棵长满麻皮褶皱的老人参。这些山妖平日里性情还算温顺,虽然偶尔会做些恶作剧,但一般不会伤人。 “不过魔气继续这般侵染下去,迟早会酿成大祸。”宋从心看见几只会害人的魑魅,反手甩出几张符便令其凄厉地哀嚎着,化为烟灰飞屑。 “魔气浓郁的地方会出现妖物,但这并不是魔患的源头。还是要更深入一些,才能找到溢散魔气的所在地。” 宋从心拧着眉头看着拓印下来的地图,桐冠城衙门标记出来的地方都很零散,范围也太过宽泛,一一排查恐怕要耗费不少时间。 “不妙啊,先前在城里已经耗费了不少时间,提前抵达桐冠城的优势又已经被抹平了。想要夺魁,恐怕还是得冒险。”宋从心很快做出了决断,她取来两根纤细的树枝,稍加打磨后便将树枝的一端系在一起,做出了一个简易版的圆规,“在外围剿灭魔物虽然也能获得贡献值,但想要脱颖而出,仅此是远远不够的。所以不如直接放弃外围的收获,直接突入深处解决魔患的源头。” 宋从心拿着简易的圆规,将其中一端沾上画符的朱砂,另一端立在地图标注的遭遇诡事的地方后,她便开始画圆。天书不知道这傻孩子在做什么,只能看着她画了一个又一个的圆,本就复杂的地图顿时被朱砂涂得惨不忍睹。 “好,就是这儿。”宋从心淡定地在所有圆的交界点上打了个叉,“如果这个魔患的‘根源’拥有一个据点,并以此据点在周边展开活动的话,它的落脚点大概就是在这儿。当然,前提是谢家的地图没有出错。” 还能这样?天书有些匪夷所思,没想到这平日里人怂气短的傻孩子还真有几分小聪明,天书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瓜。 13 【第13章】外门弟子 桐冠城中,陆续抵达的修士拓印了地图之后,很快便孤身一人或三五成群地进入了山林,开始探寻北荒山的异样。 “此间果真有许多魔物。”梁修斩杀了一只人脸兽身的魑魅,转头看向一旁动作生疏的纳兰清辞与施妤,好心提醒道,“纳兰道友,施道友,这些被魔气催生出来的山间野妖都是害人的精怪。若是放任不管,居住在山间的平民百姓必定遭受其害。降妖除魔为我辈修士之责,所以不必为此感到难过。严格来说,这些山林异气所生的精怪并不能算是生命。” 纳兰清辞愧疚地笑了笑,知道梁修这么说只是为了照顾她和施妤的心情,实际上她们下不了手是因为没有实战经验,倒不是因为心软。 看着面色苍白的施妤,纳兰清辞叹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应该振作起来,若是立不住,就更别提离开家族自立门户了。 想到这,纳兰清辞朝着梁修歉意一笑,她手腕翻转,掌心便突然出现了一柄足有半人高的画扇。 纳兰清辞徐徐展开画扇,那扇面绘就的竟是一片葱郁欲滴、翠色欲流的细柳。也不知道用来着色绘画的是何染料,那画扇上的柳枝仿佛拥有流动的生命一般,每一片叶、每一段枝条都好似在风中摇曳着、呼吸着。那画扇上的图样乍一看只让人觉得美,但若看得久了,又有一阵莫名的眩晕袭上头来。若是旁人有心观察,便会发现画扇上的每一根扇骨竟然都是石铁般坚硬的盘山玉制成的。 用盘山玉这般沉重的材质制作扇骨,这柄画扇的重量应当也相当可观。但纳兰清辞持着那半人高的画扇,姿态却轻盈得好似握了一页的春景。她展开画扇旋身而舞,那扇面上的青绿嫩柳也好似自春风中轻柔一拂,无数苍翠的柳叶如飘絮般飞出。 那翠色的柳叶四散开来,拂过周遭面目狰狞、蠢蠢欲动的妖怪,梁修便有些惊奇地发现这些理智全无的妖怪竟突然安静了下来。它们似乎瞬间被人剥夺了五感,分辨不清敌人的方向,只能茫茫然地站在原地,如同扯断线的傀儡一般。 “好厉害,这样速度快多了。”白庆身为符修却不安分地待在大后方,见周围的妖怪丧失了抵抗能力,便也好奇地走上前,随手将除魔的符箓贴在妖怪的天灵上。方才还被吞噬血肉的欲望而驱使的妖怪甫一触碰到符箓,伴随着无风自燃的灵火,它们也如逢春的冬雪般眨眼消散。 “……不愧是曾经闻名天下的‘四分阴阳扇’。”手持玉笛的鹤吟轻声说着,换来纳兰清辞不好意思的腼腆一笑。 “在下学艺不精,时至今日也只能用出春日的‘青阳扇’和夏季的‘朱明扇’,尚未悟得‘四分阴阳’的境界。” 鹤吟摇摇头,神情很是认真地道:“那也已经相当了不得了。欲修四分阴阳扇便必须悟得阴阳之气,得天地四灵之认可。这是自千年前流传至今的天品功法,需心性与宿慧同修,自行感悟万象自然之理,否则便只得其形而不得神意。仅此一点,你那未婚夫便配不上你。” 沉默寡言的鹤吟第一次说这么长的一段话,且似乎对修真世家的祖传功法如数家珍,纳兰清辞心中有些诧异,却也不能过分自谦,便也落落大方地应了:“我与他一同长大,他虽心高气傲,却并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辈。不过是道不同罢了。希望这次受挫,他能从中得到教训。” “说起这个。”白庆给最后一只魑魅贴上了符箓,有些困惑地回头,“纳兰师姐认识先前那位吗?为什么不和她一起组队呢?” 白庆很有自知之明,他们三人修为固然不弱,但和那位相比,终究是云泥之别。 “实不相瞒,我的确很想认识一下那位道友。”纳兰清辞苦笑,她哪里是不愿意和对方组队?分明是对方跑得太快,让她来不及把邀请的话说出口,“先前得她相助,累她险些被持剑长老指责,我心中实在有些过意不去。可惜那位道友似是习惯独行,我甚至来不及询问她的名字。” 纳兰清辞的言语中难掩遗憾,梁修等人又何尝不是?那白衣少女着实是这届外门大比中最令人在意的存在,哪怕她寡言少语、矜淡自持,但她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仿佛敛尽了尘世全部的明光。她低垂着眼帘的时候,思虑的究竟是天地间的风云幻变,还是无极大道上的万里长天? 梁修知道,这么想的绝不仅是他们,恐怕见过那一袭白衣的人都会生出同样的想法。 “那位道友……真是一个浑身写满故事的人啊。” …… 北荒山密林深处,树林的尽头竟有一处怪石嶙峋的山谷。 但见那崎岖山峰、料峭崖壁,更为怪异的是数里之外分明是繁盛葳蕤的密林,到得此处却突兀地出现了一片寸草不生、万灵无息的死地。就连山间失去常性的精怪妖物都远远地避开了这里,仿佛其中藏着什么令他们本能恐惧规避的存在。 一个时辰前,浑身写满故事的宋从心穿过了茂盛的密林来到这处诡异之地,四处搜寻后,她发现山谷尽头有一处奇怪的山峰,山上密密麻麻的都是自然形成的洞窟,乍一看仿佛是一座由大自然亲手雕琢的蜂巢。 而在修士的眼中,这些崖洞便如同一个个冒着灰黑烟雾的出气孔,源源不断的魔气从中溢散而出,进而污染了整座山林。这些洞窟似乎是彼此相通的,当山风穿堂而过之时,崖洞的深处便发出阴森怪异的呼哨,听上去像是婴儿竭嘶底里的啼哭。 莫非这山洞与气流形成的声音便是山民们听见“婴儿啼哭”的真相?宋从心想了想,又否决了这个猜测。她翻看地图,发现这处山谷在地图上是有标注的,“风过窑洞,声凄音厉,故名‘魔鬼窟’。”显然,咸临国的本地人早在魔患之前便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以及声音形成的原理的。 还是要去深处探一探。宋从心这般想着,然而等到她走近这些山洞,看着漆黑阴暗的甬道,她又不由得生出几分恐惧与胆怯。 “这种阴暗狭小还不方便逃跑的地方一看就是恐怖故事的事发场地啊!我不仅落单还又胆小又废,怎么看都像是会死在通往真相的必经之路上、为场地增添恐怖气氛的同时还警醒后来者的那具凄惨的尸体啊!我该怎么办?天书,天书你说句话啊!” 宋从心抱着天书形象全无、声泪俱下,惹得原本对她有些改观的天书不耐烦地展开书页抽她的脑袋瓜。 经历了一番揪扯、耍赖,未来的正道魁首就差没满地打滚撒娇之后,天书终于给出了一个可行的解决方案:一旦宋从心遇到危险,天书将为宿主提供最基础的人身安全保障。比如,在危急关头直接将她丢入空境…… “如此简单粗暴。”宋从心忍不住嘀咕,“但是天书,我是躲起来了,你怎么办?” 天书翻了翻书页,哗啦啦的翻动声仿佛一句冷嘲。 没得到回答,宋从心也不觉得沮丧。一通插科打诨之后,宋从心心中的恐惧也消散了不少,她从粟米珠中取出一盏照明灯点亮,鼓起勇气在山峰密密麻麻的山洞间徘徊,最后确定了一个大概的地方。 “这个山洞吹出来的风是热的。”宋从心轻阖眼帘,感受了一下空气中流淌的燥热之气,“若是魔患与流火有关,应该朝着火气较旺的地方寻找。” 宋从心说罢便钻入了洞窟,甫一进入山洞,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子干燥呛人的草木灰的气息。山洞内的甬道不算狭窄,却只能容一人通行。宋从心一开始还担忧往后的甬道会越走越窄,最终将人困死其中。但后来她却有些意外地发现这些崖洞竟越走越深,越走越宽敞,很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 虽然山洞内的可见度很低,但因为干燥炽热的缘故,洞中也没有潮湿的霉味或是恼人的蚁虫,这让宋从心紧绷的心弦逐渐放松了下来。 “从体感上来讲,我们应该是一直都在往下走的。”宋从心小心地跳下一处矮坡,提灯四下一照,发现灯火已经照不到甬道的穹顶,此处空间已经相当于一座宫殿,称得上宽广了,“没想到这处山居然是空心的,那么多窑洞,不知道地还以为这座山是被蛀空的。” 咸临国的调查应该没有深入到这里,因为凡人仅仅只是在密林外围徘徊都会受到魔气的影响,严重的便会像那些山妖一样失去常性以及五感。要知道这个时代的人族还没有创造出可以远程自主行动的机械造物,仙家的机关偃甲之术也需要灵力御使,因此凡人调查魔患相关的情报基本都是靠人命堆出来的。魔气越是浓重的地方,凡人的肉-体凡胎便越是难以涉足。 “我闻到了硫磺的味道。” 宋从心皱了皱眉头,她越往下走便越觉得炽热,空气甚至已经逐渐变得浑浊逼仄,令人难以呼吸。就连不知寒暑的仙骨都已经感受到了这极其异样的温度,更别提凡人身处此地会有什么后果。宋从心不由得提高了警惕,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宋从心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魔气与呛人的硫磺味混在一起已经让人喘不上气了。若不是修士肺腑内清气自生,她还真不一定能探索下去。 就在宋从心近乎麻木地走过一个拐角,习惯性地举高提灯之时,眼前却忽而一亮,前面有什么东西反射了她手中的灯光。 “这是什么?”宋从心好奇地望去,却见甬道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她站在一处澄黄剔透的山壁前,用灯去照眼前的墙,“是黄玉吗?” 此时,宋从心手中不算明亮的灯光映照出了一面金棕色的山壁,这堵“墙”十分古怪,整体呈现出略显浑浊的水晶质地。看着这非石非玉的山壁,宋从心正想伸手摸一摸,却突然间一股恶寒顺着脊椎骨袭上天灵,冻得她猛一哆嗦。 不对劲。于空境中几经生死磨练出来的危机意识让宋从心满头大汗地后退了几步,直到退至一射之地,宋从心才高高地举起照明灯。 略显黯淡的灯光照亮了洞窟深处的全景,宋从心却在看清那山壁真面目的瞬间停止了心跳与呼吸。 那哪里是黄玉? ——那分明是一只金棕色的、属于兽类的竖瞳,此时正死死地盯着她。 14 【第14章】外门弟子 宋从心想起自己的前世,邻居大妈是个居家礼佛的居士,面相慈眉善目,性情也很平和。除了总是将“因缘”、“善果”之类的词语挂在嘴边,大妈其实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只是宋从心一般会避着大妈走,因为大妈经常看见她就眉开眼笑,逢人便说她有灵性,有慧根。 宋从心还记得自己是这么回答的:“姨,红尘那么多美食美景,我才舍不得出家咧。” 大妈也不在意,只是笑着揉揉她的头:“那是因为时候未至,以后啊你便明白了。因缘到了,堪破红尘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后来,宋从心没能等到大妈口中的因缘,而是在最青涩美好的年华中离开了人世。这眼睛一闭一睁,便从彼世来到了此世,仿佛是被阎王爷仓促一脚踹下忘川一般,急急忙忙的连孟婆汤都忘了喝。 宋从心一直坚信自己这种满身烟火气的俗人是与“出家”无缘的,直到今天。 “……我悟了。”宋从心双手合十,满脸都是写满了生无可恋的微笑,“大妈诚不欺我,堪破红尘果然是一瞬间的事。” 篝火旁的天书沉默无言,它一点都不想知道自己选定的正道魁首是因为什么而大彻大悟。 然而,它不想听,双手抱膝缩在篝火旁的未来魁首却不放过它。她挂着那诡异的笑容,披散着冰河般的长发,整个人宛如枉死的女鬼般幽幽地道:“天书,你知道吗?要不是我修行了三年的《心修青莲诀》,我刚刚就已经死了。” 天书:“……” “未来的正道魁首因惊怖而暴毙山洞,出师未捷便身死于外门大比,对此天书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天书:“……” 宋从心嗓音发颤地碎碎念念,到后来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撕心裂肺。天书以为这孩子只是在习惯性地抱怨,却不想她说着说着竟嘴唇颤抖,眼圈一红:“我真傻,真的。明明做了这么多的准备工作,怎么就忘了把原本的故事仔仔细细地看两遍呢……” 宋从心此时仍旧在崖洞的甬道里,甚至距离那险些吓得她驾鹤西去的“黄玉山壁”不过百丈之距。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逃离那里的,等她回过神来,她已经浑身发抖地坐在篝火旁,藉由火光的些许温度去平复灵魂深处的惊惧。 大抵是因为人在恐惧时容易想东想西,宋从心盯着篝火发呆时,突然间便回想起了一件事情。 “原书中,纳兰清辞引女主角入门时曾经提过一嘴,说无极道门的外门考核放眼天下也是最苛刻最危险的。甚至有一年外门大比,调查魔患的弟子不慎惊扰了沉眠山林中的凶兽,不仅殃及了平民百姓,同期考核的弟子更是死伤无数。”宋从心抹了一把脸,深吸了一口气,“因为这件事,设立了内门过高门槛的明尘上仙受尽非议,当期负责考核的长老引咎责躬,从此隐世避居,不问世事。” “我一开始没注意,以为这一段描写只是为了让初出茅庐的女主感受到修真界的残酷。”因为明尘上仙说到底是他们这群后生的长辈,宋从心不敢多看长辈的情史,所以《倾恋》那本书,宋从心都是燥着脸皮囫囵吞枣地翻过,“但是后来我才想起,在原书中,‘持剑长老’的确不是如今的纯钧仙上,而是一位以修真世家为靠山背景的玄中道人。在故事的中后期,他是仙门迫害女主的主力之一。” 宋从心对这位玄中道人有点印象,因为这位在原书中是跟她一起被丢进魔窟的小伙伴。 “无极道门的持剑长老乃武系的领头人,与辅佐掌门的文职领袖佐世长老平起平坐。这么重要的位置,怎会让一个迂腐刻薄之人来担当?” 宋从心换位思考了一番,如果原书中的持剑长老仍是如今的纯钧上仙,以这位的品行,哪怕女主是妖魔混血,他也是绝对做不出那些事的。 “纳兰清辞本身就是一个细腻温柔、不愿在他人背后乱嚼舌根的人,更何况死伤惨重这等凄楚之事,她必然是不会轻率提起的。她会拿一件事来警醒后辈弟子,只可能这件事是她亲身经历过的。”宋从心心中隐隐有些悔意,为自己没有去认真深究那故事中的细节。 “不行,我得回去看看。”宋从心扶着崖壁站起身,她两腿还有些发软,面色更是惨白得无一丝血色。 做出这个决定倒不是因为宋从心多么大义凛然或者胆大包天,她之所以还敢往回走,主要是因为天书给那片“黄玉山壁”的注解。 [九婴:水火之怪,为人害,之地有凶水*。其音如婴啼,能喷水吐火,身长千丈,不可越也。此怪蛇九百年为一蜕,至九九之极数可生龙角,] 若是看到前面这一段话,宋从心已经汗流浃背,差点想跪,那么后半句话便险而又险地将她从崩溃的边缘捞了回来。 [受缄物压制,沉眠中。] 而后在之后天书的详解下,宋从心才知道那“黄玉山壁”并不是这巨大的凶兽正在瞪她,而是因为九婴这凶兽天生没有眼皮,醒着睡着都是一副模样,看着吓人罢了。虽说这解释来得太晚根本无法弥补宋从心直面冲击造成的心灵创伤,但好歹也让她缓过了劲来。 “缄物是什么?”宋从心提着照明灯一步一步地往回挪,她的发冠在先前仓皇的逃离中散落了些许,有一缕湿发凌乱地黏在额头上。 天书尽善尽责地讲解: [缄物] 束之者曰缄。传说仓颉造字之日,天为雨粟,鬼为夜哭,龙乃潜藏。 慧眼开,洞世事,定书字之形。造化不能藏其秘,故天雨粟;灵怪不能遁其形,故鬼夜哭。 缄物乃容器,一切“言语”的载体,因本身承载天下口舌之报业,令言灵束缚其间,故为“缄物”。 天书的解释很是详尽,但对于只是半个古人的宋从心来说依旧有些晦涩难懂、云里雾里:“也就是说,缄物是承载了某种言语力量的容器?那是不是跟符箓相似?符箓也是将书字汇聚成咒,两者是否相同?” 天书否决了这一点,但是即便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天书也无法在没有实例的情况下让宋从心明白这么抽象扭曲的东西。恰好这附近正好有一件缄物,宋从心便决定去将这件缄物找出来,让天书给自己分析分析。 重新回到那面黄玉山壁跟前,宋从心仍旧感到一阵后怕与惊惧。她刻意移开照明灯,不去看那只充满暴戾而无任何知性的兽类竖瞳。而在宋从心小心翼翼地绕开了那庞大的蛇首,从山壁的罅隙间穿过之后,眼前却突然一亮,视野骤然变得开阔无比。 “我的天啊……”宋从心压着嗓子低喃,被眼前的景色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穿过那狭小的甬道走到尽头,崖洞的最深处竟然别有一番天地。 眼下出现在宋从心面前的是一处自然形成的钟乳石洞窟,广如宫殿,深似崖谷。那绵延不绝的钟乳石穹顶悬于上方,如一根根倒挂的冰锥,而在崖洞的下方竟有一片滚烫的火光。宋从心在山洞中待得太久,甫一被这火光照耀,忍不住闭了闭眼。她朝下方看去,却见这处地下崖谷的底端居然有十数个巨大的岩浆池。九婴庞大如山的身躯便盘伏其中,九个蛇首向四方伸展而去,被铁链桎梏在山壁的洞窟之中。 宋从心站在这处崖洞中就好像一只小小的蚂蚁,而她所在的这处洞窟居然只能容得下九婴的一个头颅。 想到这,宋从心心里甚至有那么一丝绝望。 “那是什么?”宋从心仓促地扫了下方的岩浆池一眼后,注意力便全部被穹顶上空那怪异物事给夺走了,“那就是缄物?” 宋从心倒也不是瞎猜的,只是那东西着实有点诡异。在一片火光通红的世界中,只有那悬于上空的奇异物件散发着深邃的蓝光。它上下浮动,滴溜溜地旋转,像一轮小巧的蓝色满月。它散发出来的蓝光交织着地底下这片凄艳的赤红,让周遭的环境看起来诡谲而又阴森。 那东西笼罩在蓝光中难以看得分明,宋从心戳了戳天书:“这东西暂时取下来不会有事吗?” 天书晃了晃书页,表示取不取都一样。见它没有阻止,宋从心便御剑凌空,朝着穹顶处飞去。 然而,宋从心不过是靠近了些许,心中便突然咯噔了一下,生出了几分不好的预感。自从她修行《心修青莲诀》后,她心绪古井无波,很少出现剧烈的情绪起伏。但是在靠近这蓝色光球的瞬间,她莫名感到了困顿,同时心里竟生出了一丝暴虐之气。 什么鬼东西?!宋从心立刻警惕了起来,她伸出双手,修长有力的十指瞬间玉化,在蓝光的映照下反射着金石的光泽。 金石玉骨第三变,玉化指! 《金石玉骨》这部功法的修炼过程固然漫长而又磨人,但这部功法给宋从心带来的好处也是相当可观的。它不仅改变了宋从心的体质、矫正了她的根骨,甚至还赋予了宋从心百毒不侵的能力。毕竟这部功法的最终境界便是将人炼作玉石,玉石又怎会中毒呢? 宋从心抱着最谨慎的态度,捧住了那闪烁着蓝光的物件。 然而,几乎是在宋从心指尖触碰那物件的瞬间,那东西竟突然蓝光一敛,直直地朝着宋从心的掌心下坠。宋从心握住那东西的瞬间便汗毛倒竖,因为这东西的手感竟然是柔软而又温暖的,仿佛某种活物。它在宋从心的手中微微鼓动,似乎还分泌出了柔软湿黏的汁液。 救命。宋从心稳住摇摇欲坠的理智,忍着恶心将这东西丢进了天书的空境。 天书尽忠尽职地解析起了这件缄物的信息。 [缄物:地脉山主之心 箴言:“杀一位山主,剖一颗肉心;炼一处地脉,镇一位魂灵。” 毁掉一处地脉,弑杀一位山主,换取一个强大的魂灵为你臣服。值得吗? 封存“镇魂”之咒言,被有心之人放置于此,强制灵魂沉睡的同时,怨恚之血也会将魂灵污浊。 小心,魂灵的命脉与大山相系,血脉的诅咒如影随形。 祂将臣服于你,祂将疯狂地追杀你。] 如果这一段解析只是让宋从心后背发凉,那下方的一个提示便让宋从心目眦欲裂。 [失效时间:三时一刻五弹指。] 也就在宋从心一个吐息的间隙,书页上的时间也在不停地刷新,快得只能捕捉到模糊的字眼。 [失效时间:三时一刻一弹指……] [失效时间:三时盏茶三百息……] [失效时间:三时盏茶二百九十七……] 没有时间了。宋从心大脑一片空白。 没有时间了。宋从心猛一咬牙,冷汗瞬间湿透了衣襟。 ——只剩三个时辰,九婴便会自缄物的压制中苏醒。 这个世界虽然有留影石这种奇物,却没有可以远程实时通话的装置,哪怕是仙门也没有。所有人都还保持着最传统原始的书信往来,而返回宗门报信亦或是千里传音,最快也要十四个时辰。 他们,时间已经不多了。 15 【第15章】外门弟子 此时此刻,北荒山外围,众多参与此次外门大比的弟子还在热火朝天地剿灭魔物。 距离规定的时间还有十数天,时间非常充裕,宗门又限制彼此间的恶性竞争。因此这些参与考核的弟子虽然紧张,却也没有太多的压迫感,只是尽心尽力地剿灭魔物。偶尔狭路相逢,双方还会炫耀一下彼此的战果,整体气氛可以称得上融洽。 “我们准备一下,该继续往深处去了。”梁修看着周围渐渐热闹起来的树林,压低声音对队友说道,“一直停留在外围固然可以剿灭更多的魔物,但宗门大比排行并不是根据剿灭魔物的数量来决定的,而是根据这次魔患中出力多少以及贡献的高低。” 无极道门的外门考核除了任务难度以外,另一个被人诟病的点就在于它的贡献计分方式灵活且毫无规律,完全没有固定的标准。 每一届外门考核的侧重点以及计算贡献的方式都不一样,这让各大世家无法为自家弟子提供参考,更杜绝了有心人的徇私舞弊。有些弟子在参与考核的过程中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拥有贡献值,又是何时犯了错。 不过无极道门比较富有“人情味”的一点,就是如果有弟子就排名计分有所不满,那长老便会在考核结束后公布弟子的得分项与扣分项,堪称大型处刑现场。上一次公开计分以至于令许多人颜面扫地的考核还是那次声名远赫的“一人不收,宁缺毋滥”。 “道友说得极是,这次考核的重点或许不是剿灭魔物,而是解决魔气的源头。”纳兰清辞肯定了梁修的推测,“只是目前我等还不知道魔患的根源是什么,仅从地图上的情报来看,咸临国的国民知道得也不算多。” “正是如此。”梁修很欣慰纳兰清辞身为世家子弟却没有世家子弟的古怪脾气,不仅能听劝,甚至还重视他人的建议与看法,“虽说时间还算宽裕,但是这一届的弟子都很出众,想要从中脱颖而出,还是要采取激进一些的手段……” 梁修话音未落,一声尖锐如鹤唳般的长鸣打断了他将要出口的话语。纳兰清辞与梁修茫然抬头,却发现周边正热火朝天剿灭魔物的弟子们也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齐齐抬头望向天空。下一秒,一个巨大的深蓝色徽记在天空绽裂开来,哪怕正处白昼,也依旧清晰明亮。 ——那是无极道门的水纹剑徽。 “那是什么?” “无极道门的标志?” “啊!”梁修听见一声低叫,显然有人跟他一样反应了过来,“那是无极道门弟子的求救信号啊!” 无极道门的求救信号,不管是内门弟子还是外门弟子,一经入门便会被宗门分发这种标有特殊徽记的信号弹。这种信号弹用于在外历练遭遇危险时向宗门求救,方圆千里的弟子令牌都会有所感应,并且会标注出求救弟子所在的方位。 但是,如果梁修没有记错的话,目前正在咸临国附近活动的只有参与无极道门外门大比的弟子。既然如此,对方应该不会不知道,在考核的过程中使用求救信号,基本上就等于是弃权了啊! 到底是谁?对方又遇到了什么危险?信号弹所在的方向是密林的深处,莫非对方是找到了魔患的根源吗? “走。”梁修尚在愣神,他的师妹鹤吟却已经一把收起了玉笛,猛地推了一把他的手臂,“救人要紧!” 梁修抖了机灵,立刻反应了过来。眼下想什么乱七八糟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遇险了! “快!救人!”梁修扭头吆喝了一声,而他的师弟师妹已经二话不说便冲了出去,纳兰清辞也拉着施妤紧随其后。他们这一行人一跑,那些原本还有些犹豫的弟子也立刻跟着跑了起来,人都有从众的心理,更何况他们也好奇密林内发生了什么事。 无论怀揣着什么想法,在看见无极道门徽记的第一时间,位于北荒山中的修士都不约而同地朝着密林中心汇聚,从高处往下看时宛如无数奔着蜜糖而去的蚁群。梁修一行人的速度是最快的,但跑在最前头的反而是平日里寡言少语的鹤吟,她拽着师弟白庆的袖子,如一道林间鬼魅的影。 梁修想过许多种可能,想过将要面对的是何等惨烈的画面,但他唯独没想过,抵达密林尽头时看见的,竟是那一眼惊鸿的白衣。 她看上去实在不像是一个“求救”的人,因为没有哪个求救的人会像她一般神态平和,端肃沉静。 她坐在林间的山石上,迤逦及地的白衣晕染着浓淡不一的墨迹,那扇如同枯焦尾羽般的琴便横在她的膝上。 有那么一瞬间,梁修突然觉得枝叶树影间遗漏而下的天光在漂浮的尘埃中拥有了形状,尘世间所有的嘈杂喧嚣都同时远去。他觉得古怪,实在太古怪了。他们分明是紧赶慢赶地跑到这里,满心火燎火炽,可那浮躁不安的心绪却在看见眼前人的瞬间,便平静了下来。 “来了?”她抬头看向他们,那眼神不再冰冷,只是淡淡的,沁着几分凉意。 梁修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那种眼神,那是一种生死都无法在其中留下痕迹的出世之感,如一掬新雪融化而成的水,清澈而又冷冽。 只那一眼,便让人觉得,自己能为她做到一切。 …… 宋从心顶着一双写满“生无可恋”的眼睛,对上了四面八方赶来的弟子。没人知道,她的心几乎是在淌血。 “没事,不就是三年嘛……三年后重新再考一遍也就是了,反正故事也没那么快开始,应该还有时间……”宋从心在识海中对着天书碎碎念,然而心血付之一炬的沉重感仍旧沉甸甸地挤压在心口,让她有些喘不上气。 “无论如何,人命比什么都重要。” 梁修这种分宗举荐上来的弟子都知道使用信号弹便等同于弃权的道理,为这场考核做足了准备工作的宋从心又怎会不清楚?但是她没有办法。她虽然知道即将发生的灾难,也有足够的时间让自己抽身离去,但这么做无疑便是放弃了桐冠城,放弃了这些同样参与考核的弟子。 如果她真的临阵脱逃,即便长老与明尘上仙看不出端倪,她也会输掉一场名为“人生”的考验。 宋从心闭了闭眼,当她再次睁开眼睛之时,眼中的烦躁与踟躇已经完全收敛。她站起身面对着汇聚而来的人群,从怀中取出一块留影石,不等那些急急忙忙赶到此地的弟子发出质疑,宋从心便气沉丹田,运气于喉,道:“诸位,请听我说。” 宋从心的声音平稳地向四周散去,即便环境喧嚣嘈杂,却依旧清晰地落入了所有人的耳中。 原本窃窃私语、吵吵嚷嚷的弟子们突然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经历了拾捡仪式广场以及落仙台地图事件之后,哪怕是将宋从心视作竞争对手的人,潜意识中也对宋从心的实力与品行生出了信服与盲从之心。 “在下乃无极道门外门弟子,姓宋,名从心。”宋从心做了一个简单的自我介绍之后,便毫不犹豫地突入了正题,“事急从权,在下不得不使用了宗门用以求救的信号弹。之所以召集各位来此,是因为我发现了此地魔患的根源。” 宋从心此话一出,众人尽皆哗然。 有人当即便提出了质疑:“道友既然已经捷足先登,为何不先人一步解决魔患,反而与我等情报共享?” 你以为我不想吗?宋从心心中悲愤,面上却依旧冷沉自若,无波无澜:“因为此次魔患的根源并非‘天灾’,而是‘人祸’!我们将要面对的困难已经远远超过了外门考核应有的标准,若是灾难爆发,不仅北荒山与咸临边境三城都将受难,我等也自身难保。” 众人只觉得匪夷所思,更有人不相信无极道门会把无法解决的任务发布给外门弟子,漫不经心地道:“宋道友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 宋从心也不废话,直接亮出了手中的留影石:“证据便在此处。” 宋从心往留影石中灌入了大量的灵力,瞬间展开的恢弘留影,毫无预兆地将在场所有人都拽进了那个干燥可怖的魔鬼窟。虽然留影石还原的场景相当有限,远不及宋从心亲眼所见来得震撼。但那匍匐盘踞在崖洞中的远古凶兽庞大而又狰狞,人类与之相比便如同再渺小不过的虫孑蝼蚁。那透骨而出的原始狩猎者特有的凶煞之气,即便不亲眼目睹,也依旧挖掘出了人类灵魂深处的恐惧与战栗。 一时间,密林深处安静得针落可闻,只能听见山风穿林而过的声音。所有人都面色惨白,静静地看着那可怖的虚影。 “我自咸临谢家手中得到地图之后,通过魔患的波及范围大致推算出了魔气溢散的中心地带,便是地图上名为‘魔鬼窟’的石林之地。”宋从心静待半晌,见所有人都缓过劲来了,才用平静的语气继续说道,“此怪生有九首,其鸣如婴啼,所居之处有凶水与流火。若是我没猜错,此乃水火之怪,九婴。九婴为害兽,食人,因体型庞大且肉-身强韧,生来便有分神期的修为,故而被天道所限,灵智不生。” 换而言之,九婴肉-体强大堪比分神期修士,却不能使用仙法,无法与之沟通。完全就是一个手持灭世神兵的熊孩子。 “而现在,有人刻意用魔气侵染了九婴的神智,约莫不到三个时辰,九婴便会苏醒,将此片地界化为人间地狱。” 你们会如何选择?宋从心一一扫过在场所有人的眼睛。 16 【第16章】外门弟子 宋从心带来的情报无异于是往热油里浇了一桶滚水,众人几乎是噼里啪啦地炸成了一片。 这一届参与外门考核的弟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总数约莫是三百余人。其中,基本所有弟子的修为都在开光期,修为太弱或者意志不坚的,在第一轮考核的问心路上就已经被刷下去了。而这三百多名弟子中,修为达到融合期的总共有八人,其中便包括宋从心与梁修。 在宋从心说出自己搜集到的情报之后,在场的修士迅速分裂成了两派,一派主张留下解决魔患,无论如何也不能弃三城百姓于不顾;一派主张立刻返回山门向长老求助,他们认为眼下这种情况已经完全超出了外门大比的范畴,已经不是他们这个境界的弟子能管得来的了。 “所以呢?身为修士却弃三城百姓于不顾,即便真的逃出生天,我们以后还如何在修真界中立足?上宗会如何看我们这些临阵脱逃的懦夫?” “哈?好笑。你们想当英雄就自己去啊。没听见宋道友说的吗?那可是肉-体力量便堪比分神期修士的害兽!人有多大能耐便吃多大碗米饭,没那个能耐却偏要去吃,你也不怕活活撑死?你要是真的死在这里了,哪里还用得着忧心以后?” “你!如此自私自利,贪生怕死,就不怕以后雷劫罩顶,心魔丛生吗?!”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识时务有什么错?总好过一些好高骛远之人想拉着大家为自己所谓的大义而死!” “你!寡廉鲜耻,卑劣小人,不屑与尔为伍!” “呵呵,你清高,你了不起,你有本事去斩了那为祸苍生的远古害兽啊!伪君子!” “……” 哪怕是在凡人眼中高高在上的修士,在灾难这面照妖镜前也纷纷露出了本来的面目。有人一声不吭地朝林间退去,准备放弃考核离开这是非之地;有人浑水摸鱼,东拉西扯地说些不靠谱的建议;也有人窃窃私语,商讨情报是否准确,仅剩三个时辰如何能保住自身性命的同时不给无极道门留下坏的印象……人群顿时叽叽喳喳地乱成了一锅粥。 梁修看着眼前的场景,心中顿时有些无力,大难临头都无法齐心协力,这是何等悲哀的事情? 梁修尚且如此,白庆却在一旁心惊胆颤地安慰着自己面色不好的师姐,他看着鹤吟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的面色,一边拍抚着鹤吟的脊背,一边小心翼翼地道:“师姐,深呼吸,深呼吸,别气坏了身体。” “……人命关天,他们却还有心情内讧。”鹤吟紧咬下唇,唇瓣几乎要被自己咬出血水。 “诸位!”纳兰清辞终于看不下去了,她上前一步,扬声道,“请听我说,大家突然遭逢此事,心里慌乱是很正常的。但是我们必须冷静下来思考对策,共同渡过这次难关才是。既然宋道友不惜点燃信号弹将我等齐聚于此,不妨听听宋道友的建议,如何?” 一些原本看见纳兰清辞出头而想要出言讥讽的弟子,却在听见纳兰清辞提及宋从心后莫名地安静了下来。如果纳兰清辞拿自己的家世出来做文章,保不齐有不惧修真世家的人要抬杠。但宋从心不同,这个神秘冷漠的少女在这次外门大比中以极短的时间树立起了自身的威信,毕竟在所有人都还一无所知地在外围剿灭魔物之时,她已经孤身一人深入险地,调查出了魔患的根源。 而且,她还无条件地将自己调查到的情报向所有人共享。 即便是刚才嚷嚷着“你清高,你了不起”的那位弟子,在面对宋从心这样的人时也说不出什么恶毒的话,毕竟她和其他人不同,她是真的用行为证明了自己。而不管人们是否欣赏、喜欢这类人,在面对束手无策的灾厄时,人们依旧会下意识地信赖和依靠这样的存在。 因为他们都明白,这样的人绝不会徇私,绝不会在背地里害人。因为他们的品行与道德不允许他们做出这样的事。 这样想着,原本喧哗嘈杂的人群也渐渐安静了下来,人们不约而同地转动视线,看向一旁抱胸而立、依靠在山石上的女子。 方才众人吵得不可开交时,一身白衣的女子便一直靠在那里闭目养神,神情没有不耐,没有焦躁。直到纳兰清辞站出来说话之后,她似乎才从自己的沉思中回过神来。她抬眸朝众人望来,那双眼睛实在太清、太亮,好似有雪光一闪而过,令人不禁闪躲避让。 “没关系,我预留了半个时辰用以讨论,你们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出来。”女子神色平淡,让人难以分辨她的情绪与想法,“如果有稳妥且大家都能接受的建议,我不介意听从你们的指挥。但如果要我来指挥,我不希望有人心怀他意,□□功亏一篑。” 宋从心这么说着,她语气平淡,所说的话却十分傲慢。然而,听见她这么说,所有人的心却突然间便定了下来。 如果不是有十足的把握,又怎敢这般放话?更何况,宋道友已经直面了凶兽之威,却仍旧无畏无惧地站在这里,如何不令人钦佩? “在下都听宋道友的!我相信宋道友一定不会让我们失望的!”方才与人争吵着“不可弃百姓于不顾”的弟子首先发话,积极响应道。 “……修真界强者为尊,你修为最高,理应听你的。”说着“独善其身”的人也后退了一步,表现出妥协的姿态。 “宋道友有什么想法,不妨说来听听。眼下也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法……” “是啊是啊,就这么狼狈而逃,别说拜入内门了,回去只怕都是要被千夫所指的。什么都不做,我实在心有不甘……” “宋道友……” “宋道友……”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表明了自己支持的立场。甚至有一些本已生出退意的弟子都在这种气氛的熏陶下选择了留下,他们心想,万一呢?万一真的有人能创造奇迹呢?正如方才那位弟子所说的,什么都不做便落荒而逃,那未免也太难看了。 万众瞩目之下,众人将期望全部寄托在了那负琴而立的少女身上。 “好。”被众人寄予厚望的少女微微颔首,沉声道,“我的计划分为四个部分,首先……” …… 没有人知道,就在方才众人吵得不可开交之时,所有人眼中镇定自若、从容不迫的宋从心实际在识海里对着天书吱哇乱叫。 “左边第三排后头那个长着两撇胡须的中年修士,对对对,就那个眼神飘忽不敢跟我对视的那个!我刚刚提到‘有人用魔气侵染了九婴’的时候就他的表情不太对劲!天书快帮我标注一下,他十有八九就是幕后之人派来的眼线内鬼!” “刚刚那个吵得最凶说要走的,帮我安排到第三队去!虽然为人比较冷漠,但是修为的确不错,跟那个中年修士安排到一起,让他们回宗门报信!不过要防着那个中年修士杀人越野,一会儿要记得给他提个醒!” “右手边第二个和站在后头的那个青衣少年也标记一下,这两个修为都在融合期而且都支持死战不退,一会儿给安排到第一队去。” “纳兰清辞居然组了个队?咳咳,能跟重要角色混的肯定不简单,圈起来圈起来。一会儿我仔细问问他们的能力……” 宋从心其实根本没在意这些人在吵些什么,她正在心里火急火燎地反复推演自己的计划。 这是天书的另一个功能——“追时衍化”,通过已知的情报信息去推断可能发生的命轨,这是类似卜筮的一种。虽然并不能预知未来,只能用来衡量敌我双方的战力,但这也让宋从心多了几分底气。她反复修改,反复推演,但无论如何,我方的胜率都不足三成。 “我呢?如果加上我呢?”宋从心记得嘴角险些长泡,她知道天书的一切推断都会将宿主排除在外,但她依旧希望自己能作为一枚筹码,为己方增加几分胜算,“天书,你不用非要加上我。你便捏造一个可能,一个拥有我全部所学的融合期修士在这场战局中能发挥的作用。” 天书沉默无言,慢吞吞地将胜率提高为三成半,但依旧没有过半。 没有过半,谁都不敢去赌。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战场。”宋从心深吸了一口气,“我不能那么傲慢,以为仅靠自己便能抗下全部。我需得让所有人都参与进来,比我聪明,比我有能力的大有人在,集众家之智慧,我们才有可能渡过这次难关。” 虽然天书从不质疑宋从心的任何决定,但把天书视作独立意识个体的宋从心却会认真地解释自己所有行为的动机。 在众人面前达成共识以后,宋从心简明扼要地说出了自己成功率不到四成的计划,同时将还在犹豫的部分弟子逼上了梁山:“实际上,我疑心此次外门大比恐怕有多方势力插手其中,目的是让我们这些参与考核的弟子死伤惨重,从而以此为借口向上宗发难。” 宋从心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平静,轻描淡写,以至于众人思考了三秒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 “参加外门大比的弟子中应该也有内鬼和眼线,若我等临阵脱逃,对方只怕还有后手。”宋从心看着那一双双惊恐的眼睛,故意将情况往严重的方向说,毕竟从原书的故事以及天书剖析的“有心人”情报来看,有人针对持剑长老基本上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我观九婴苏醒的契机约莫便是在我等抵达桐冠城后进山的这几天,届时九婴发狂,完全可以把责任推到我们这些弟子身上,只消抹除痕迹,便可来个死无对证。” 原书中的“考核弟子惊扰了山间的凶兽”、“持剑长老看顾不利”两件事本质上都是为了加深“明尘上仙选拔弟子的手段过于严厉苛刻”的流言,从而削弱掌教一脉的势力,逼迫持剑长老退位。那位“有心人”的时间也掐算得很好,九婴发狂的时间恰好是他们结束了外围的剿灭、正准备进入深山的时间点。太早太晚都不好,太早猎物尚未入局,太晚则容易留下痕迹,也不容易将黑锅扣到他们的头上。 恐怕幕后之人也没有想到,这一届的弟子中会出现宋从心这么个鲁莽的姑娘,明明时间还算充裕,却不管不顾地朝密林里扎。 “怎、怎么会……?”有人嗫嚅着想要反驳,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九婴这种级别的害兽出现在灵力稀薄的凡间界,的确十分反常。 其中一位世家出身、修为和宋从心一样都在融合期的弟子站了出来:“宋道友,此事未免有些太过骇人听闻了。放眼整个修真界,没有一方势力可以同时面对无极道门和各大世家的诘问与责难的——” “那不是更好吗?”宋从心其实怀疑这些后来崛起、传承尚未满千年的“修真世家”便是幕后黑手,因为原书中,世家才是这次事件的最后得利者。但是她没有这方面相关的证据,所以不能为此事轻易定性,只能反行其道,将这些尚且懵懂无知的世家子弟一同拉上船来,“恰好以前的外门大比不曾由持剑长老前来主持,恰好从未有哪届外门大比会同时存在这么多世家子弟。” 自从祖传宝剑被折断后便一直都很沉默的齐照天与纳兰清辞闻言,猛然抬起头来。 的确,修真界中确实没人能承受第一仙门和修真世家的同时发难,但若是刻意挑拨离间,让这两个庞然大物互相内耗呢? 死寂一样的沉默中,团队的气氛前所未有的僵滞。 众人心中互相猜疑,眼见着好不容易组成的队伍又将分崩离析。 “诸位,我之所以将这些告知大家,并不是为了让大家互相猜忌。相反,我希望诸位能明白,我们如今都已经是棋盘上的棋子,生死并不由己。”宋从心一边让天书记录下这些弟子在听见自己的话语时的表情,标记了好几位“嫌疑人”后,便继续道,“倘若不能以力破局,我等便彻底中了幕后之人的算计。接下来的行动,诸位还请放下成见,共同对敌。” “无论缘由,无论前因,只要愿意同行,便是我等的战友;若是暗地操戈,便是我等的仇敌。” 宋从心的语气很平静,在众人看来,哪怕面对这种天塌下来的灾难,眼前的白衣少女依旧有着与年龄不符的稳陈与冷静。 天书沉在宋从心的识海里,看着那一双双踌躇动摇、最后渐渐坚定下来的眼睛。外来的压力强行将这支散沙般的队伍拧和在一起,宋从心的言辞又赋予了他们微弱但确实存在的凝聚力。哪怕是那些魑魅魍魉的宵小,也像渺小的砂砾般裹挟在群众的海浪里,再掀不起半分的涟漪。 未来的正道魁首理应如此。 要堂堂正正地站在太阳底下,令所有的阴谋诡计无所遁形。 17 【第17章】外门弟子 宋从心明白,他们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三个时辰便是六个小时,根本不够他们做出多么精细的布置。 将时间耗费在争论上,莫说别人,便是宋从心自己心里都在滴血。但哪怕心里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宋从心还是坚持着走完这个流程。 人心团结与否,对后续计划的执行真的有莫大的影响力。 在宋从心一番敲打剖析之后,所有人都明白这一届参与外门考核的弟子已经是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这让宋从心接下来的计划推进变得十分顺利,每一个步骤都能落实到位。众人彼此帮助,彼此监督,即便是被天书标注为“可疑”的几名修士也兢兢业业,没敢私下里做什么小动作。 “那么,我这便出发了。”在成为这批弟子暂时的领袖之后,宋从心也得知了所有人的名字以及能力,眼前这位眉眼矜傲的少年便是先前说着要“独善其身”的那位,他有一个颇为诗情画意的名字“应如是”,“宋道友可还有什么要嘱托的?” “差不多了,按照我规划的路线,应该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回宗门。”宋从心将自己提前规划好的路线在地图上标出,交托给应如是,“另外,放在你队伍里的这个人,需要你稍微警惕一下。”宋从心逼音成线,说了一个人的名字。 应如是态度轻慢,听见那人的名字后便忍不住挑了挑眉,揶揄道:“想不到宋道友竟如此信任于我?就这么肯定我不是内鬼?” “不。”宋从心一本正经地否决,铁面无私地道,“返程传讯是重中之重的任务,若是归程队出了差错,我等都承担不起那样的后果。除了应道友以外,在下也会与队伍中的其他人私下详谈,但具体说什么,便不能告知应道友了,还请见谅。” 应如是原本只是随口调侃了一下,听见宋从心这般认真的解释,反倒露出了无言以对的表情。他心想,这位宋道友实在是个难以捉摸的人,哪有人会把“我会提防你”这种话坦坦荡荡地说出来的?莫非这就是高洁之人特有的行事作风?真是古怪。 话虽如此,但坦坦荡荡把话说开的人总比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要来得顺眼。应如是收起了散漫的态度,看着女子那双清澈淡然的眼睛,罕见认真地道:“放心吧,我应如是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承诺过的事便不会食言。要我留下跟你们同生共死是做不到的,但是帮你们将口讯带回宗门还是可以的。至于你说的那个人,我会小心提防的。” 宋从心闻言轻嗯了一声,她还忙着去下一个安排地点,便直接从粟米珠中取出自己储备了三年的丹药,分了一部分给应如是:“一路顺风。” 应如是也没有推辞,收下了这些丹药,准备离开时却又想起了什么,随手抓下自己心口处的一件配饰塞给了宋从心:“拿着。” 宋从心低头一看,那是一面护心镜,从上面萦绕的灵光便可看出,这是一件品阶不低的防御法器。 “要活着回来啊,宋道友。” 应如是轻笑着摆了摆手,带着大瓶小瓶的丹药走向自己的队伍,他们一行十名弟子组成一队,任务是返回无极道门向长老报信。这一队承载着带回后援的最大期望,这期间或许会遭遇幕后之人的截杀,因此十名弟子修为都在开光期中阶以上,负责带队的应如是乃融合期的修为。 情况刻不容缓,应如是将宋从心赠予的丹药分发下去后便取出了飞行法器,招呼道:“出发!” …… 时间如倒扣沙漏中的砂砾般一点一滴地流逝,不会因为世人的焦虑而停止哪怕一分一秒。 紧赶慢赶,这届参与大比的弟子终于在最后关头完成了初步的布置,而接下来的……就只能看他们的随机应变能力了。 “我好紧张啊。”被划分到先锋组的弟子握紧了手中足有两人高的旗帜,苦笑着咽了一口唾沫,“我们真的能镇压住那么可怕的怪物吗?” “别害怕,宋道友不是说了吗?九婴的确体型庞大、肉-体力量堪比分神修士,但这也恰好是我们可以利用的地方。”另一位同样持旗的弟子安慰他,“宋道友说了,我们要战胜九婴便有如蚂蚁吞象。但同样的,九婴想吃掉我们就好比你想去抓风中的浮尘,都不是容易的事情。” “只要控制好流火波及的范围,九婴的进攻方式便十分单一,可以进行规律性的闪避。”另一名弟子接话道,“同时,九婴能用九个头进行攻击,但这也是它的弊病。九首九脑,难以协同,可以被分而剿之。躯体仅有一段,九首交接处便是它的心脏。” “而且我们也不一定要战胜九婴,想办法利用地形限制九婴的行动,重伤它、削弱它、牵制它,令其不祸害凡尘百姓,等待救援的到来即可。”又一名持旗的弟子摇头晃脑地道,“九婴遍布鳞片,坚不可摧,但当它准备攻击之时,肌肉臌胀,鳞片翕张。这个时候它的尾部会微微上翘,同时头颅会转向自己的目标,可以以此判断出它进攻的方向。” 几名弟子你一句我一句地接话,最开始说丧气话的弟子在这样的絮叨下已经彻底害怕不起来了,反而眼角抽搐地道:“宋道友说过的话……你们倒是记得挺清楚的哈?平时上长老的课都不见得能记得这么的牢。” 其他人连忙摇头:“不能比不能比,这毕竟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就是就是,日课不听顶多罚抄,现在不听,那人生可就直接结束了啊……” 众弟子一通插科打诨,终是让心上淤积的恐惧消散了不少。他们多是由各大宗门举荐上来的优秀弟子,不管是实力还是心性都远胜常人。先前乍然听闻九婴具备分神期修士的实力时,众人一时间慌乱了手脚,但在听宋从心具体分析九婴的弱点之后,他们又找回了自己的理性。 对于不甘生如蚍蜉、逆天而行的修士来说,这世间最恐怖的并非强大,而是未知。修真问道这条路途之坎坷,没有钻研之心的人是走不长的,因此在宋从心给出九婴的弱点之后,不少人在深思熟虑过后也给出了切实可行的建议。 比如他们现在手中所持的旗帜。 “执行计划一的时候,若是计划一失败,启动计划二,先锋队九人一组,负责吸引九婴的注意力。”宋从心取出一个水晶瓶,其中盛着荧蓝色的液体,“将这种液体涂抹在手上以灵力催发可以吸引九婴,为难的是第二组和第一组交接的时候,第一组要及时清除液体留下的痕迹。” “抱歉,打断一下。宋道友。”一位女修抬起一只手,问道,“这种液体是依靠什么来吸引九婴的呢?是气味还是别的?” “是气味。”宋从心将装着山主血液的瓶子放在了众人面前。 “如果是气味的话,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那女修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要在宋从心面前说话都已经鼓足了勇气,“我辅修香道,对气味略有了解。我手头有一种十分简便易做的法器,名为‘纳香旗’,这个法器可以扩大并且深化香料的气味。如果不涂抹在人身上而是以器物装载,交接时只要传递旗帜便可,不需要费心去清理。而且纳香旗上本就绘有挥发香气与扩散气味的符文,先锋队也可以节省一部分灵力。” “不错的主意!这样一来也不用一心二用,还要顾虑如何催发气息。”有人抚掌而叹,“细节决定成败,我们要尽可能地去做能做到的事情!” 宋从心看着缓步上涨的成功率,点头拍板道:“就按你说的做。” 于是,先锋队便拿到了紧急赶制出来的、装有山主之血的纳香旗。 “归程队已经出发了。”站在先锋队中的其中一人便是先前和应如是争吵的那位青年修士,他和梁修等人一样也是分宗举荐上来的弟子,并且拥有“广成子”的道号,“没想到宋道友居然把那些人安排在归程的队伍里,真是……” “举贤任能,且不对他人怀抱任何的偏见,让每个人都能在团体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一旁的弟子接话道,“这很厉害,不是吗?” 的确很厉害。广成子点了点头。他和同伴们都有注意到这一点,宋道友分配的任务都符合每个人自身的能力与意愿。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便记住三百多人的能力与基本性格,将所有人的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甚至还找出了藏在他们之中的内鬼……虽说这可能是为了安抚众人以及震慑别有用心之辈的谎言,但也已经足够可怕了。 这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广成子完全无法想象,仅仅靠几次短暂的谈话与旁听了他们的讨论与争执吗?这份敏锐的观察力与洞悉人心的眼界,简直让人不寒而栗。而且她对九婴这等生僻冷门的远古凶兽的弱点也如数家珍,这可不单单只是在山海图鉴中随意翻阅过一遍便能做到的。 “注意——!”领队的弟子一声低喝,众人立刻回过神来,“要来了。”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绷紧了身躯,修真者敏锐的五感感知到了深林中突然燥热压抑起来的空气。那种加压中仍旧不断向上攀升的恐怖威势,伴随着密林深处传来的一声高过一声、如拉拽风箱般的凄厉婴啼。一种毛骨悚然的濒死感如蚂蟥般爬上了所有人的背脊。 广成子握着旗帜的手有些不自然的湿黏,他却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的汗水。 伴随着那逐节攀升的威势,所有人的心跳都同步加速。 “连一成可能都没有的计划一……”宋从心御剑凌空于魔鬼窟的上空,俯瞰着下方石林结构的脆弱地势。他们最开始优先思考的计划自然是趁着九婴沉睡之时重返石窟,将九婴重新封印亦或是诛杀。但很快,他们便发现此法根本行不通,一来九婴鳞甲坚硬,融合期修士的剑气都难以对其造成损害;二来那石窟中的魔气已经累计浓厚到连修士都难以承受的地步,他们想要引动灵气都变得十分的困难。 仙界修士修真炼炁总共分为四个阶段:炼精化气(旋照、开光、融合),炼气化神(心动、灵寂、金丹),炼神还虚(元婴、出窍、分神),炼虚合道(合体、渡劫、大乘)。唯有修炼至金丹期,肺腑才会自生灵气,炼至合体,便可引动方圆千里的天地之气。而目前正处于炼精化气阶段的修士仍然需要从自然中汲取灵力,在魔鬼窟这样的环境中,他们这个境界的修士难以凝聚出有效的攻击。 宋从心之所以知道这一点,还是一位名叫“林夷”的修习方士之术的阵修告知的。 “魔鬼窟千窑万洞,林生异气,地底阴煞,整座山脉的阴气都通过四面八方的甬道朝着下方汇聚。这是一处天然的炼魂阵法,有‘镇压’之意,但这种镇压手法相当粗暴,只堵不疏,阴气甚至浓重到聚水而落,摆明要将此地镇压的魂灵逼至疯魔。哈哈,宋道友,幕后之人煞费苦心,我等死得不冤。”林夷衣衫落拓,说这话时面上还带着爽朗的笑靥,然后下一秒便被其他弟子摁在地上一通暴揍。 所以,即便众弟子共同策划了第一步的计划,却没人对之抱有期冀。就连宋从心,都在天书衍化而出的那点微薄胜率下死了心。 “就算不能成功,也要为计划二铺垫几分可能性。” 宋从心闭了闭眼,手掌临空虚拂,她身周,密密麻麻只有她能看见的文字盘旋环绕,记录着九婴所有的弱点与每一位弟子的能力。 众生如棋,而本该是旁观者的宋从心也已经毫不犹豫地跨入了这场战局。 18 【第18章】外门弟子 对付九婴的第一步计划是由林夷和另外十几名符修与阵修弟子组成的后勤队共同完成的。 幕后之人以山林异气镇压并污染九婴,他们便顺着这个天然的阵法做了简单的描改,在短短两个时辰内布置出了一个足以将整个魔鬼窟笼罩其中的阵法,将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山林异气化为“绳索”,捆缚并桎梏在九婴的头颅之上。 “不要抱太大希望。”林夷是个看着有些吊儿郎当、不修边幅的青年修士,他在风水以及阵法上的造诣极高,更难得的是他生性洒脱,不循规蹈矩,极懂变通之道,“为了在现有的时间内完成阵法的布置,我们只取用了稳固阵法、汇聚异气和桎梏的符文,最大限度地缩短了布阵的时间,增强了桎梏魔物的力度。但这也意味着这个阵法的续航能力不强、耗损灵力极大、并且容易被破坏。” “我明白,辛苦了。”宋从心点点头,并没有过多要求和苛责什么,毕竟林夷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布置已经很不容易了,“后续的工作会由我和先锋队来完成,劳烦道友尽快前往下一个布置点。我们会为你们争取时间。” “知道了,还请尽可能地拖久一点,九婴体力损耗越大,后续计划的成功率才越大。”林夷也不废话,完成了手头的工作后便带着临时组织起来的阵修小队往下一处地点赶去。自从宋从心开启了“坦诚”的先例后,所有人都暂时摒弃了那没有半点用处的面子功夫,言辞都变得简洁明了了起来。能就是能,不能就是不能,所有的隐患与危机都公布于众,不会为了可笑的“安抚人心”而刻意隐瞒。 因此,在提前告知的情况下,众人都对计划一的成功不抱希望。但也没有人因此而颓丧,反而积极地备战其他方案。 宋从心想过,她自地脉中窥见的庞然大物一旦冲出封印,那阵仗肯定不会小到哪里去。但是当九婴真正从沉眠中苏醒,仰头发出尖锐凄厉的婴啼之时,距离较近的弟子都猛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那婴啼声甫一入耳,便如一只鬼魅的手般伸进人的识海,将人的神智翻搅得阵阵麻痹。有人一时不察,神魂遭受冲击,五窍顿时渗出了鲜红的血迹。 “凝神静气,抱元守一!”宋从心将焦尾横于身前,运行《心修青莲诀》的功法,将其真意融入自己的琴音,勾出一个一弦的散音。 这一声松沉旷远,实如大地。一些神魂震荡的弟子听见这一声琴音,只觉得浑身一震,神智一清。 他们随手抹去脸上斑驳的血迹,紧盯着魔鬼窟的方向,不敢放松半分的警惕。 下一秒,地动山摇,天崩地裂。冲天而起的流火如大山被割断的气脉,喷溅出鲜红粘稠的火浆。林间的温度急剧上升,空气甚至隐约呈现出光影扭曲的模样。石质的山林伴随着开裂的大地不断坍塌,乱石碎岩之间,隐约可见一只狰狞的九首怪蛇被漆黑气雾凝成的黑索捆缚。 “昂!”怪蛇九首齐昂,血盆大口一张便是一阵令人天旋地转的凄厉婴啼。此时若有人自上空俯瞰而下便能看见一个环绕石林的庞大阵法闪烁着灵力的辉光,四面八方聚来的异气被法阵拧和成绳索,捆缚在九婴这庞然大物的九个头颅之上,随着它的挣扎,气雾逐渐紧绷,开始断裂、溢散。 九婴喷吐而出的流火在石林间流淌,很快便点燃了森林,山火蔓延开来,不断地吞噬着周遭。 “快快快!”后勤队分支之一的护林组急得险些跳脚,流火温度极高,寻常水根本灭不掉,“山火快蔓延过来了,砍树!砍快点!力微饭否啊!” “在砍了在砍了!”一名剑修拔剑横扫,密林间的树顷刻间便倒下了一片,“宋道友说的这个防火带要砍多多少丈来着?” “十到十五丈。”另一位剑修抹了一把下巴不停滴落的汗水,一边砍树一边哑声道,“森林里魔气横生,动物趋利避害,早就跑光了。疏散组那边怎么说?附近还有没有尚未撤离的山野人家?” “没了。”一位急匆匆赶回来的弟子扯着嗓子喊道,“我们去附近看了,的确有村落,但是里面的村民早一个月前就被咸临国的衙役安排撤离了。村口处张贴着告示,估计是给我们看的。北荒山地界早就没人居住了。” “得。这次的衙门难得有做些实事。”剑修应了一声,再次拔剑扫倒大片灌木,扯着嗓子喊道,“赶快把路清理出来,树倒了你们倒是收啊!” “防火带能隔山火但是隔不了火浆,要不要问问宋道友怎么办?” “我呸!什么都要问宋道友,你是废物吗?!防火带不行就挖防火沟,引水入流!法修呢?来个擅冰水之术的法修!” “谁他娘的打扰宋道友谁就是欠砍了!” “我只是说说!别当真啊!” “法修来啦,法修来啦!我刚去隔壁医疗组抢了一个!”一个被山火熏得灰头土脸的剑修扛着一名惊慌的女修从林里窜了出来。 同组的弟子忍不住破口大骂:“夭寿啊——!你个牲口是真不怕鹤吟道友回头放你自生自灭啊!” 散在森林各处的护林组忙得人仰马翻,险险将火势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即便如此,山火依旧肆虐蔓延了整整三座山峰。 “还好,还在预料的范围之内。”一名擅卜筮数算的女修蹲在地上,拿树枝在土地上划着各种复杂的符号,计算着山火蔓延的速度以及波及的范围,“咸临国提前采取了撤离的政策,省了我们不少功夫。疏散组的成员应该立刻打散,分配到人手不足的后勤队伍里。” 女修还没运算出结果,密林里立时冲出报信的人来:“医疗组的紧急戒备!快,九婴快冲破第一道阵法了!” “计划一失败,立刻启动计划二!先锋队在待命了,医疗组的快跟上!” “昂——!”震耳欲聋的尖哨响彻云霄,大地摇动震颤令人站立不稳。众弟子抬头望去,便见那宛如山峦般的狰狞巨影挣破了黑索的桎梏,竭嘶底里地朝着天空咆哮。伴随着九婴的脱出,魔气自地底升腾而上,于云间凝成灰翳的云雾,又被山火掀起的灰烬裹挟,化作灰色的雨水落下。 轰隆。轰隆。摇撼山峦之声不绝于耳。有年纪尚幼的弟子经受不住这样的压迫,瘫软在地,惶然落下泪来。 “别哭,小心一会儿眼泪落在了他们的伤处。”女修丢开树枝,扬起大袖抹了抹身旁一个不过豆蔻之年的少女涨红的脸颊,拭去她眼角的泪花,“把你的药箱拿好。地裂了,走路要稳些。摔了,也别怕疼,记得跑。” 少女抱着女修递来的腰包,含着两包眼泪用力点头。随即,她扭头跟着匆匆忙忙收拾好东西的医疗组成员,咬牙忍泪地冲进了火海之中。 九婴破封而出的瞬间,遍地流淌的烈火与那山峦般庞大的身影,让第一次直面远古凶兽之威的弟子双腿发颤。 “天啊!”有人不禁低喃,那种源自上古血脉特有的威势以及压迫感并不是单纯依靠意志和勇气就可以抵挡的。处于先锋队的几名弟子紧咬腮帮,或是颤抖地拔剑在自己手臂上拉了一条口子,或是用指甲直接在掌心掐出几道血口。藉由疼痛,他们才终于摆脱了那种僵滞的麻木感。 “振作一点!”广成子喉结上下滚动,他深吸一口气,“跟着我,要上了!” 广成子御剑而起,朝着发狂的九婴飞去,他高举手中的纳香旗,广袖在烈火与狂风中发出猎猎的声音。 “孽畜,看这边!”广成子大声呼喊,试图吸引九婴的注意,然而他此时已身处一片熔炉的炼狱,发狂的九婴根本注意不到这渺小的蝼蚁。 不行啊,完全无法抵御九婴的魔魅之音。广成子感觉到脸上滑落的湿腻,喉咙深处泛起铁锈的生腥。他眼前阵阵发黑,有那么一瞬间,他头痛欲裂到听不见任何的声音。然而,如此出师不利,广成子却不退反进,他运转心法守住灵台的最后一丝清明,逆着狂猎的罡风,冲向九婴的其中一个头颅,猛地挥下了手中的旗。 纳香旗迎风招展,在空中发出“唰”的一声烈响,一股细碎的深蓝雾气飘溢而出,散发着宛如山花盛开般灿漫热烈的香气。 ——那是此地被残忍杀害的山主的血香。 下一秒,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肆虐嘶吼、四处喷吐流火的九婴极其突兀地停顿了一瞬,那庞大又扭曲的身躯宛如整座山林映于天空之上的狰狞倒影。当它停滞之时,整个世界的时间都似乎随着它一同停滞。 仅是一瞬。 骤然扭转的狰狞蛇颅,盛满凶戾与疯狂的灿金色竖瞳。毫无预兆的,九婴的三个蛇首以一个奇诡无比的角度,猛然转向广成子的方向。 在对上那三双残暴竖瞳的瞬间,濒死的窒息感彻底湮没了广成子的神智。他看见九婴紧绷的蛇躯,看见它微微翕张的鳞片,他看见它张开的血盆大口,鲜红的蛇信与瞬间爆发出的凄厉婴啼。时间在这一瞬被无限地拉长,宋道友说的他都记住,眼下他也看得很清楚,但是,躲不过。 广成子有些意外地发现,自己心里居然十分平静。 先锋队的成员应该与九婴保持妥当的距离,同时纳香旗笼罩的范围比预期的要大。另外,九婴虽然九首九脑,难以协同,但两个临近的头颅似乎可以得到一定的共感。前期的计算出现了一定的偏差,希望他们能以此为戒,尽快调整计划。 狰狞的血口朝着自己咬来之时,广成子没有闭眼。他以为自己下一秒便会命丧蛇口,但也没有。 猛然劈砍而下的白练一般的剑光击偏了九婴的蛇颅,融合期修士的全力一击虽然依旧不能在九婴坚硬的鳞甲上留下痕迹,却将那巨大的蛇首击退了些许;一声宛如鹤唳的笛声响起,一阵清风拂过,广成子只觉得沉重如泥淖的身躯忽然一轻;他猛然抬头,却被人环腰轻轻向后一带,行云流水的步法带着他险而又险地避开了第二具袭来的蛇颅;紧随其后的第三具蛇颅则被一柄沉重无比的盘山玉扇挡下。 “小心。”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琴悬于空的女子眸光冷冽。她一只手摁在广成子的肩上,却如山峦般令人安心。 “你做得很好,我们已经找到了最合适的距离。调整气息,我们还需要你。” 梁修收回长剑,高举另一面旗帜,分化开其中一具蛇颅。纳兰清辞阻挡了第三具蛇颅后便迅速后退,另一位先锋队的成员接替她的位置,举旗引走了那个蛇颅。而在不远处,率领后勤队医疗组的鹤吟横笛于唇,伴随一声声清越的鹤唳,愈疗的仙术便精准无误地落在场中人的身上。 宋从心将广成子带回到安全的地带,医疗组迅速上前接过了伤重的广成子,而作为替补的先锋队第二组的成员也接过了广成子手中的旗帜,再次投入了战场。 由宋从心、梁修、纳兰清辞以及其余十数名功法特殊、修为较高的弟子组成的便是属于先锋队的第三分支——控场组。他们负责把控战场,减少伤亡,提高容错率,根据实际情况及时调整战略计划。在发现先锋队出师不利后,他们便迅速出击,弥补了这个缺漏。 “除了流火,九婴的魔魅之音也会干扰我等的行动。”广成子眼耳口鼻都在淌血,却还是勉力抓住宋从心的衣袖,这般道。 “我明白了。”宋从心微微颔首,将广成子交给医疗组后,她便御剑凌空,直达高处。 “铮——”一声朗若皎月、清如白雪的琴音自天地而起,清冷缥缈的道家音律与九婴的鬼魅魍魉之音轰然相撞,竟如罡风横扫山岚,明月普照四方。 长空之上,白衣墨发的少女迎风抚琴,弹奏了一曲折竹碎玉、皓月欺光的《白雪》。 19 【第19章】外门弟子 华夏十大古琴名曲之一《白雪》,与宫调《阳春》并列齐名,因战国楚地宋玉之逸事,而有了“下里巴人”与“阳春白雪”的成语。 宋从心弹奏的琴曲,实际上并不存在于这个与故乡相似却又不同的地方。大抵是因为两处地界的灵力差异,以至于文明的发展轨迹在某个节点中发生了重大的偏移。在这个与前世和而不同的世界中,有全新的文明诗篇诞生于世,也有本该出现的明珠瑰宝湮灭于历史。 而对于宋从心来说,她自前世带来的记忆,是与此世产生对照的光影,是证明另一个世界的“宋从心”真正存在过的痕迹。 《白雪》顾名思义,“取凛然清洁,雪竹琳琅之音”,依照常理而言,古琴琴曲往往离不开静、淡、幽、清的意境。在战场这种喧嚣嘈杂的地界,古琴的意境往往十分容易被干扰,最终导致旋律不达曲意。 然而,当第一声音律响起之时,宋从心因战斗而沸腾鼓噪不已的心绪突然间便平静了下来。明明下方是熔炉烈火、妖物肆虐,但宋从心却似乎穿越了时光的罅隙,回到了曾经苦练琴艺的每一天。 那湃在水中芬芳四溢的栀子,屋檐下偶尔发出清脆声响的风铃,纤细秀致的文竹与空气中氤氲的新雪的气息……宋从心轻阖眼帘,她的魂灵如渐融的冬雪一般化进了这一方天地,《心修青莲诀》的心法被催生到极致,她拨弦,无形的旋律如冰湖正中漾开的涟漪,一层一层地涤荡开去。 风凛冽,看八荒无尘也,老天轻作雪*。白衣少女璇袖一拂,漫天飘零的细雨忽而霜化、凝结,化作冰冷脆弱的六出花。 光皎洁,白纷纷——宋从心缓缓抬手,她五指微微并拢,掌心寒芒闪烁。万树寒花发*! “刹”的一声轻响,天地瞬间寂然,飘零的白雪熄灭了流淌的烈火,九婴的啼哭逐渐远去,被那雪竹琳琅之音化为一片遥远空冥的回响。 八荒无尘,天地苍茫,在这极致的清与静中,唯一自由的是那空中盘旋飞舞的六出花。 “这是……领域?”有人伸出手,接住了一穗飞扬的雪花,茫然道,“宋道友这么年轻……居然已经修炼出了领域?” 所谓“领域”,乃修道者内心的体悟,通过外显的方式引动天地的共鸣,从而形成一片可以被修士操控的灵场。想要做到这一步,没有足够丰富的人生阅历与感悟是做不到的,毕竟这不是挂在嘴边强说几句轻愁便可以创作的诗句。 “领域的意象是……雪吗?” 不算特别冰冷的雪,只是微微的冰,微微的凉。这些雪把这片天地变得那般静谧,万籁俱寂之时,耳边只能听见雪花折竹碎玉的声响。 “真美啊。”战斗中的梁修听见一声不自觉的低喃,那话语是如此恰到好处地戳中了他的心坎,“干净的、冷彻的雪……不愧是宋道友的领域啊。” …… 宋从心回过神来时,几乎整个人都是麻的。 她本来只是想借《白雪》曲调中的“八荒无尘”之意向去淡化九婴的啼哭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却没想到琴曲和《心修青莲诀》的心法融合之后居然直接形成一片音域。 要知道,音修的道统传承和其他的道统不一样,这一门的道统传承惯来晦涩,基本每一位音修都有自己独门的修炼方法。因此宋从心的音修一道基本全靠自己摸索,时至今日也仍旧是一知半解。而在以前,她从未试过将修习的心法融入琴中,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做。 但和众人猜测的“白雪”为意向不同,这个被宋从心无意间召唤出来的领域,意向其实是“寂静”。 宋从心到底是活了两辈子的人,而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大多数时候她都是独身一人。以前学习弹琴时,那个教导她的老先生教会她的第一个规矩便是“安静”——“琴乃载道之器,奏的是天地之声,奏的是太古之音。你要学会安静,去感受这些声音,不要扰了那片清寂。” “……这么简单的意向也能成为领域?”宋从心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但是很快她便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这些琐碎的事情。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解决九婴。 托这个莫名其妙形成的领域的福,九婴的婴啼被灵场隔绝,变成了萧萧肃肃的遥远风雪。没有鬼魅婴啼之声的侵扰,先锋队终于得以顺利地接近九婴,广成子的以身犯险给先锋队带来了宝贵的经验。他们把控着与九婴的距离,尽可能地分化九婴的九个头颅。疯狂的九婴无疑是荼毒生灵、为祸人间的巨大灾厄,但它的疯狂也是人类唯一可以利用的契机。 “成功了!开始计划二的第二步!”替换广成子的先锋二队队长猛一挥旗,低吼道。 九人为一组的先锋队接到指令,不约而同地调转方向,朝着石林深处疾驰而去。 九婴虽然神智全无,但其魂灵早已被怨恚之气侵染,无时无刻不在愤怒。眼下被人类拙劣的把戏激怒,九婴长鸣嘶吼,它扭动着庞大的蛇躯,朝着那散发着令它憎恨的气息所在的方向追去。那庞大的蛇尾自石林间横扫而过,坚硬的山石竟都不是九婴鳞甲的一合之敌,看着坍塌破碎的层岩,以及九婴蜿蜒而过时在大地上留下的那一道深深的沟渠。殿后的修士只觉得汗毛倒竖,忡怔难语。 这可怖的一幕,先锋队自然不知,因为他们根本不敢回头。远古凶兽的可怖气息在背后如影随形,他们只能埋头一味地朝前,近乎狼狈地闪避着流火的攻势,在同伴们的牵引下将九婴带往下一个计划的目的地。 “辅助组,快!上御风术!有人落后了,进入九婴的攻击范围了!” “先锋第三队准备接替二队!灵力损耗太快,丹药补给跟上!” “二队撤!三队交接!迅速调息整备,一队待命!随时准备接替三队!” 人与凶兽之间的撕扯,完全就是一场残忍的干耗。 如果不是先锋队分化了九婴的九个头颅让其难以协同,在一定程度上地拖延了九婴的速度;如果不是源源不断的后勤补充与近乎不要命的协同辅助;如果不是控场组的默契配合,节奏把控——无论如何,他们都不可能在与九婴的对峙中不出现一人的折损。 即便如此,依旧不停有人因闪躲不及而被重伤换下,不停有人因耗尽了灵力而虚脱晕倒,被队友接手了原有的重担…… 宋从心觉得自己应该庆幸,庆幸这一届的外门弟子实力不弱,开光期修士体质过人,只要不是一击毙命,便可以被救回一条性命。倘若不是这般,她真的不确定自己能无畏地接受他人的死亡,毕竟他们都这么地相信她,将阻挡九婴的希望寄托在她的计划之上。 “七成的胜率……”宋从心看着天书衍化出来的结果,在集中了所有人的意见之后,天书衍化的胜率逐节攀升,最终让宋从心决意去赌。 但宋从心其实心里也很不安,因为人命的消逝从来都不能用所谓的“胜败”去计算。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九婴终究是被众人合力引出了石林区域,继续往前便是一处高耸的绝地崖谷,三百余名修士分化出来的第四支队伍便停留在此处。这一路虽无人员的折损,却也是血泪铺就出来的漫漫长路。 “来了来了,能看见影子了!”山顶负责放哨的弟子极目远眺,回头大喊道,“你们准备好了没有!先锋队已经把九婴引过来了!” “马上了,马上了!”梁修的师弟白庆赫然便在队伍当中,负责计划一阵法布置的林夷也在此处,两人各自领着一队符修组与阵修组,正马不停蹄地往一块巨大的、足有塔楼那么高的黑铁块上糊各式各样的符文,“坚固、锋利、穿透……喂,那边的,手别停,箭头还要再打磨一下!” 这一支名为“陷落队”的队伍足有百余人,与负责引诱九婴的先锋队和后勤队加起来的人数相当。而眼下,这些修士正如试图搬运方糖的蚂蚁般爬满了漆黑的铁块,即便是对符文一知半解的半桶水都被稀里糊涂地抓了壮丁,照猫画虎地往铁块上描各种“坚硬”、“锋利”、“穿透”的简单符咒。 而另一旁,一名身着青衣、一眼便可看出世家风度的公子正失魂落魄地看着眼前被符文糊得惨不忍睹的巨大“长钉”,嘴里痛心疾首地呢喃着:“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啊啊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场景?苍天,如果令某有错,您还不如一道天雷劈死我……” 这位青衣公子哥与广成子相识,也是先前主战的一方,其名为“令沧海”。衡北令家,虽然传承不足千年,家族底蕴尚且不能与纳兰等修真大族相比,却也是传承数百年、有一方独门绝学的后起之秀了。令家以炼器之道闻名于世,令沧海此番前来参加考核便是因为仰慕修真界第一器修纯钧上仙的技艺,意图拜入持剑长老的名下。虽然早知求学之路多有不易,但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要经历这样一番悲惨的劫难。 “这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悬黎浮石,这般成色、这般大小、这般纳灵之力……你们可知我令家找了这块石头找了多久?!可恶!” 令沧海抹了一把脸,悲痛无比地移开视线,不再去看这些半吊子都算不上的符文师往他将要送给纯钧上仙的拜师礼上糊各种拙劣的符咒。悬黎浮石是制造飞行法器与飞剑的顶级矿材,其微可作指节大小,灌入灵力却可变作塔楼般巨大。最重要的是,上好的悬黎浮石色如黑玉,是很好的纳灵材料。寻常矿材,能纹上十来条符文便已经算得上上品了,再多矿材便会因承受不住灵力而碎裂。但悬黎浮石却可镌刻上百条符文。 在令沧海的预想中,这上百条符文自然是要精挑细选,细细斟酌,必须用天下间最完美的手法将之衔接在一起,或是炼成一柄绝世无双的重剑,或是炼成一方足以承载近千人的浮舟。但如今,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群半吊子反反复复地往上面糊坚硬锋利穿透、坚硬锋利穿透…… “振作一点,道友。”白庆百忙之中抽出了那么一点时间来安慰这位身心饱受打击的世家公子,“往好处想想,虽然它很遗憾没有成为一柄足以传承千年的名剑,但至少它成为一枚……呃?即将封印甚至是诛杀九婴的钉子?” 白庆不安慰还好,这一安慰,令沧海不由得愈发绝望。他们相视无言许久,最终,令沧海只能长叹一口气,抬头,两人一同注视着涯顶的上空。 只见那纹满坚硬锋利穿透符文的玄色矿石悬于崖角,因为时间实在太过仓促,陷落组只来得及将矿石的底部磨尖。他们的本意是将这块来之不易的灵矿打磨成一柄“诛邪之剑”,但很可惜,他们紧赶慢赶,最终也只打造出了一枚“诛邪之钉”。 漆黑的玄石悬浮于群山之间,它身上密密麻麻的符文闪烁着神秘的流光。若不细看那些符文的真意,竟还有几分敛而不露、深不可测的威势。 悬黎浮石的底部被打磨成箭矢的模样,尖锐的箭头闪烁着冷冽无匹的锋芒,在最简单也最极致的符文提升之下,这一枚“诛邪之钉”已经拥有了穿透九婴的鳞甲,洞穿其心脏的力量。 远处,流火掀起的浓烟滚滚,天边灰雨蒙蒙。 此地,凝聚众人之力打造而成的箭矢正安静地等待。 ——蓄势待发。 20 【第20章】外门弟子 事实上,计划二的胜率并不比计划一可观,因为他们只有一枚“诛邪之钉”,只有一次成功的机会。 但是在这仅有一次的机会中,他们将要面对的难题却是海量的。比如,如何让九婴乖乖行进到规定的范围?如何确保九婴不会扭动闪躲导致落点出现偏差?如果没能击中要害部位,后续要如何牵制九婴? ——这些都是问题。 因此,为了提高这个虽然没能打造出剑只打造出了钉子的“落剑计划”的精准率,后勤队的精算人员几乎算得吐血。好在九婴的体型实在太过庞大,要害部位又足够明显,在充分计算了重量、风势、灵力损耗、鳞甲的坚硬度后,后勤队才终于拿出了一份潦草却也还算完备的计划。 而在众人规划了方方面面的意外情况,并用大量的细节进行填补之后,计划二的成功率也顺利上涨到了五成。 宋从心对计划二报以极高的期望,因为若是动用到计划三,便意味着战局失去了控制,可能会出现死亡。 “来了,来了!陷落队全体准备!捆仙绳都拿好!” “灵石准备就绪!开始进行落点偏差校正!” 看着远方越来越近、堪称遮天蔽日的狰狞蛇影,领队的弟子扯着嗓子大声嘶吼。原本忙得不可开交的弟子们纷纷放下了手头的活计,迅速开始整备队伍。令沧海看着堪称令行禁止的队伍,心中莫名有种怪异的别扭感,他挣扎着爬起身正想归队,却突然被人七手八脚地摁住了。 “嗨呀,令道友您就别忙活了,快坐着歇息吧。你可是咱们这儿唯一的器修,回头指不定还要你继续操劳呢。” “了不起啊,炼了上百根缚仙绳还能动弹,年少有为,年少有为……” “咱这队伍也不缺你一个了,要不你还有什么好用的灵材可以拿给后勤队,心意到了就好……” 这一群灰头土脸的符修阵修虽是好心,但说出来的话根本就不对味,那字字句句都是在戳令沧海的心窝子。本该清贵无瑕的贵公子脸色铁青地被摁坐在山石旁的避风处,终是忍不住不顾风度地破口大骂:“你们这群牲口也知道一个人炼上百根缚仙绳是强人所难?!还好用的灵材?我储物袋都被你们掏空了,拜师礼都被你们拿走了!哪里来的灵材!真是蝗虫过境也不过如此了!” 令沧海是气狠了,自认这番话已经穷尽他毕生之尖酸刻薄之语,任谁听了都要无地自容。但是这群符修阵修都是老赖,毕竟擅钻研的,脸皮子总不能太薄,太薄没法叫宗门批下银钱来。他们听了这话也不觉得恼,反而嬉皮笑脸,转身继续去备战了。 他们这支队伍,符修阵修多入过江之鲫,毕竟这二者都是门派中的基石,学成后不怕以后没饭可吃。但器修不一样,锻器跟符箓法阵这种消耗品不同,培养一个器修需要耗费灵材无数,而世人宁可捧着苦心收集的灵材求爷爷告奶奶地找一位有名气的器修,也不会愿意将上好的灵材交给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新手。正是因此,器修多是宗门扶持培养亦或是大家出身,没有传承的闲散器修想要在此界扬名,实在是难。 眼下参加外门考核的三百余名修士之中,就只有令沧海一人精通炼器之道。这可怜的世家公子不仅献出了自己的拜师礼,灵力也在炼制缚仙绳的过程中被榨得一干二净。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一个人扛下了全部的重担。单从这点来看,衡北令家炼器之技果真精湛,无愧其“心匠”之名了。 “准备——!” 几句话的功夫,陷落队已经把散在地上的瓶瓶罐罐和各种器具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他们分批次罗列队伍,三人为一组,九人成一队,很快便整备完毕。这些弟子看着远处滚滚的烟尘,面上皆有忐忑不安之色,但他们仍旧在领队弟子的指令下束好衣袍,从领队手中接过一根根缚仙绳。 缚仙绳,名头听着响亮,实际在如今的修真界中却并不是什么稀罕事物。它由一种名为“天叶荨麻”的灵植炼制而成,这种灵植幼时青翠、晒干后呈现金色并极具韧性与延展性。在经过特殊手法冶炼后,天叶荨麻便有了“水浸不烂,火烧不燃”的效果。 天叶荨麻价格不贵,不挑地又好养,由这种灵植炼制而成的缚仙绳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缚过仙,但也实乃修士们居家旅行杀人放火之必备良品。这种绳索不管是拿来捆妖物还是拿来捆俘虏都是极好的工具,因此基本人手必备,粟米珠与储物袋中总会备上那么一两根。 而现在,众人的缚仙绳被令沧海重新冶炼过后,其韧性与拉力便更上一层楼。这些绳索的末端都绑着一个精铁炼成的小钩,为了防止绳索脱手,所有弟子的手中都抹了一层干燥的面粉,避免掌心出汗。这些面粉是一位参加考核还惦记着吃的老饕修士贡献的。 “上好的精白面啊,新捞上来的河鱼处理好后裹粉一炸,那得多香啊!”储物袋被搜刮一空的老饕欲哭无泪。 “先锋队已经入山!”负责放哨的弟子御剑飞来,他身后跟着两名精于数算的人员,方才去最后检查了一次“落剑”的地点。 “九婴入山!” 众人低头望去,他们所在的地方为两山的交界之处,两座山的山壁之间恰好形成了一片崖谷。因是石林地质,周围寸草不生。 放哨的弟子高声呐喊,下一刻,震耳欲聋的碎石破裂声便自下方传来,一同而来的还有先锋队与后勤队声嘶力竭的喊话。九婴庞大的身躯果然已近崖谷之底,它的其中一个头颅暴怒无比地冲撞在山脊之上,竟让立于崖顶的修士站立不稳,险些在山脉的震颤中跌倒。 陷落队的弟子们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了起来。 令沧海看着队伍中有人眼神躲闪、似是心生怯意,顿时暗道不好。他勉力撑起虚弱的身子想要稳定一下局势,却忽而听见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呼小叫:“啊,是师兄和宋道友!还有师姐和纳兰道友!……哇!宋道友的身法好漂亮啊!” 令沧海这几个时辰内实在是听这个声音听到耳朵起茧的地步,他看着不知道在乐呵什么、拼命朝着下方挥手的白庆,有些目不忍睹地移开了视线,却被一道蹁跹如鹤般的身影吸引了全部的目光。 正如白庆所言,那人的身法实在漂亮。明明是人人都会的外门基础步法,被她用来却是松沉自然,劲力顺达。令沧海境界不及,说不出那种玄而又玄的感觉,但即便是什么都不懂的外行人都能看得出来,白衣女子的身法和别人不一样。令沧海抬眼扫去之时,恰好看见她环抱一位弟子的腰部将其带离险境,她抱着那名弟子上下翻飞躲闪着九婴凶猛的攻势,肢体却从容地舒展着,如飞翔的白鸟。 不知为何,看着那白衣少女的背影,令沧海便感觉到有一只沉稳有力的手,将心上的褶皱一点点地抚平了。 “没事的……宋道友在呢。”他无意识地呢喃。 等令沧海回过神来,扭头朝队伍里一看,便见方才眼中惊惧的弟子已经莫名地平静了下来。他们一瞬不瞬地看着远处那一袭染就墨色的白衣,眼中似是有光。仿佛,那个人的存在便是苍天的脊骨、定山的支柱,只要有她在,狰狞恐怖的远古凶兽也没什么值得害怕。 宋道友啊……令沧海在心中低叹。 他咀嚼着五味参杂的思绪,眼神有些微妙地瞥了一眼白庆无忧无虑的笑脸,一时间也不知道白庆是不是故意在众人面前提起宋道友的。相处时间不长,令沧海看不透这个总是咋咋呼呼、手舞足蹈、但关键时刻却总是大智若愚的少年。 不过人生在世,倒也没有必要什么都看清。 终于,九婴被先锋队一路牵引,抵达了崖谷之底被陷落组用朱砂圈起来的地方。 就在这时,众人只见白衣少女仰头,扬声道:“纳兰道友!” “我在!”一道藕粉色的身影飘忽而出,手中足有半人高的盘山玉扇高高扬起。少女灵巧的脚步往九婴的蛇颅上轻轻一踏,整个人便高高飞起,轻如出岫之云。纳兰清辞手中的扇面半遮娇颜,只见她素手一转,那翠色-欲流的青柳扇面便忽而一变,炽烈如火的红莲几欲破扇而出,那亮如白昼的赤红之色如中天的白日,令人不禁想起一句“朱明盛长,敷与万物”。 四分阴阳扇——朱明扇!气赤而光明,红莲朱雀生! 纳兰清辞引动阴阳之气,最为狂猛霸道的业火之息席卷了整座山谷,镇守四方的天地四灵之一——朱雀在冥冥中睁开了眼睛。 如果说,代表春日的青阳扇是一股和煦醉人的春风,那代表夏日的朱明扇便是一轮高悬天际的晴日。纯正刚烈的光明之息裹挟着业火的炽热,就连早已被魔气侵染、神智不存的九婴都不由得停下了疯狂的攻势。九婴身上溢散的魔气触及光明之息的瞬间便如尘烟消散,它的九首蛇颅缩回又探,竟是对最纯正的四灵之息生出了本能的忌惮。 魔气令九婴疯狂,但疯狂也是他们战胜九婴的唯一希望。宋从心看着天书列举出来的九婴的弱点,横琴于膝,拨动琴弦。 《白雪》二段,寂然万籁无声,澄清元气自生成*! 宋从心引爆了《白雪》生成的灵场,清湛的灵气冲天而起,如牢笼的栏杆般将九婴短暂地桎梏在原地。 “陷落队,上!” 若是有不知内情的人途经此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只怕会惊得瞠目结舌。 只见那站在崖谷两侧的弟子手持缚仙绳,随着领头弟子一声令下,他们便如下锅的饺子般义无反顾地跃下了悬崖。他们手中紧握绳索,近乎不要命地扑向九婴的蛇颅,趁着九婴一瞬僵滞的间隙,将缚仙绳缠绕在九婴的蛇颅之上。 从远处望去,密密麻麻的金色丝线自悬崖两侧倾泻而下。上百名修士同时行动,那场景何止壮观二字? ——“我们只有一次机会,成功落剑的胜率却不足两成!” ——“无碍,蚁多咬死象。我们可以用人去堆。” 即便只有骨架又如何?他们齐聚于此,这原本脆弱的白骨便有了皮囊与血肉。 韧不可断,坚不可催! 21 【第21章】外门弟子 被分配安排到陷落队的弟子本身并不擅长实战,这支队伍中的弟子多是修行符箓阵法之道,在团队中往往是辅助的位置。 然而,他们人手实在有限,以至于本该位于受保护方的弟子都要亲上战场,与九婴对峙。好在宋从心在了解了纳兰清辞的能力后,毫不犹豫地将她划分到了控场组,藉由天之四灵朱雀对魔物的震慑之力,强制九婴进入了僵直状态。 陷落组的任务说难也不难,他们要做的便是将缚仙绳分别捆在九婴的九个头颅之上。 “缠上,缠!快!”陷落组的领头弟子光是喊话都喊到嘴皮子秃噜,“多缠几圈!多绕几下!喂,不是套上就完事了啊!” 你说得倒是容易!许多弟子仅仅只是靠近九婴都被这狰狞的凶兽骇得两股战战,全身上下的每一根汗毛都在嘶喊着快逃。 因为时间太过紧迫,他们针对九婴设下的布局算不得精细,从整体看来或许有些粗糙。为了提高胜率,他们只能从旁找补,用大量的细节来撑起计划的骨架,用更多不同人、不同角度的思考去弥补可能出现纰漏的地方。 比如缚仙绳,考虑到绳索脱落的可能性,所有人携带的缚仙绳都交由器修令沧海重新回炉冶炼了一遍。除了增强缚仙绳的韧力与承重力以外,令沧海还在绳身上添加了许多柔韧的倒刺。这些倒刺握在手中尚不觉得如何,但一旦绳子两端进行拉扯,这些倒刺便会显露出来。九婴浑身上下都长满了鳞片,且这些鳞片是可以翕张活动的。只要将缚仙绳缠上,两方施力之时,倒刺便会砌入鳞片之中,令绳索难以脱落。 在恐惧的支配下,陷落组的弟子们行动其实并不算慢,然而朱雀的光明之息只能震慑九婴一刹,在发现这些蝼蚁居然敢靠近自己之时,神智本就浑浑噩噩的九婴再次被滔天的怒火湮没。就连烙印在本能上的畏惧,都无法阻止九婴的疯狂。 宋从心见势不妙,再次拨动琴弦布下领域灵场。下一秒,九婴嘶声咆哮,猛然甩动头颅,顿时便有弟子尖叫着被甩脱了出去。 “快快快!缠稳了便撤退!”领头弟子喊得嗓子都要冒烟了,“撤退——!” “上面的!准备好,一二三,拉——!” 领头弟子一声令下,四面八方缠绕在九婴蛇颅上的缚仙绳骤然收紧,绳中暗藏的倒刺逐一挣出,牢牢地扣死在九婴的鳞甲上。九婴咆哮挣动,那绳索却越收越紧。崖谷上方,分立两侧的地面上盘亘着大大小小数十个简易齿轮构成的机拓,底盘被牢牢地钉死在地上。那是阵修弟子们砍了崖顶上的树临时制造。上百根金色的缚仙绳卷在机拓与齿轮当中,随着两方的角力,机关隐隐发出吱嘎欲裂的哀嚎。 九婴的体型实在太过庞大,其肉-体力量又在大陆上罕有敌手,仅靠人力便想桎梏九婴,那完全是天方夜谭。 然而,这种程度的难题并不足以令决策计划的人愁眉莫展。宋从心在深思熟虑过后,提出了使用飞行法器来进行牵制与拖拽。 外门大比开始之前,宋从心曾经做过大量的准备工作与预先调查。这世上,天才终究只是少数。宋从心知道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必定还是那些出身不凡、家底丰厚的世家弟子。因此在初步确定外门考核的任务位于其他州后,宋从心特意研究过飞行法器的基本性能。 上等的飞行法器以悬黎浮石为基底,镌刻符文多达数十乃至上百条,载重可达千钧,日行千里,数十日而不落。 陷落队中有辅修机关偃甲之术的奇才,不需要宋从心解释何为杠杆原理与动滑轮省力、定滑轮改变力与方向,他们便自行商讨着制作出了两组机拓,提前布置好了一切。他们将上百条缚仙绳的另一端捆缚在十数座飞行法器的底座之上,那边厢一声令下,另一头便开足马力全速向前冲刺。 临时用木头制作而成的机拓太过脆弱,九婴的肉-体之力又实在可怖,根据陷落组成员的计算,约莫不到十数息的时间,机拓便会崩毁,山崖上的立足点也会因为双方的角力而崩陷、塌落。 ——“我们只有十数息的时间!” ——“足够了,足够了!” 从高处至下方望去,便可窥见这宛如蚂蚁吞象般令人震撼而又窒息的一幕。九婴的九个蛇颅被密密麻麻的金色绳索捆缚,灵活扭动的蛇颅吞吐着蛇信、不停地因角力而颤抖着,却还是被紧绷的绳索向四方拉扯开去。它发出凄厉的婴啼,兽类的竖瞳中闪烁着暴戾的凶光,两侧的悬崖上方不停传来山石崩裂、碎石滚落的声响。然而,很快,九婴庞大的身躯被拉扯开去,露出其一直掩藏的九首交接之处。 “就是现在!” 不知道多少人同时高声呐喊,嘶哑的嗓音甚至破了调,但是也不会有人在意这些了。 唯一停留在山崖上的令沧海喘着粗气,瞬间启动了“诛邪之剑”的法阵。 那由通体漆黑、暗不生光的悬黎浮石制成的“诛邪之剑”在阵法启动的瞬间便化作了一种炽烈凄艳的红色,那是灵力催发到极致才会呈现出的颜色。在“诛邪之剑”的最顶端,由白庆亲手绘制的除魔符文正燃烧着浓艳的灵火,这是这柄滑稽可笑的“诛邪剑”上唯一的高级符文了。 不过是一个吐息的间隙,悬黎浮石表面的诸多符文便被全部激活。密密麻麻的符文如同承载着众生祈愿的星辰,自高天之处,陨落。 那炽热耀眼的红光倒映在所有人的眼中,便如同一轮灿烈的旭日。九婴猛然仰头,即便是几乎伫立在万灵巅峰之上的远古凶兽,都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了濒死的危机感。在趋吉避凶这一方面,野兽永远都比人类要果断得多。九婴毫不犹豫地遵从了本能的抉择,猛然撞向了一旁的山壁。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山壁坍塌,绳索微松,捆缚九婴的飞行法器被这股巨力反制,轰然撞碎在机拓之上,化作一片狼藉。 众人心里咯噔一下,心脏顿时跳到了嗓子眼上。只见九婴的三个蛇颅挣脱了束缚,齐齐仰头喷出了汹涌的流火,对上了那奔它而来的太阳。 那是何等宏伟壮观的景象? 宋从心在不远处看着,她看着那一线红光如陨落的星辰般自九天贯落而下,切裂了狂风,切裂了流火。它像一柄斩尽世间无尽苦厄的天道之剑,九婴焚化万物的流火不是它的一合之敌。狰狞的怪蛇不得不以蛇颅相抗,然而在两者轰然相撞的瞬间,那穷尽他们一身技艺都无法留下一丝痕迹的鳞甲崩毁绽裂。如同切割一块再柔软不过的豆腐,九婴喷溅而出的鲜血与泥泞的骨肉都没能阻止太阳哪怕只是一瞬。 “轰!”的一声巨响,“诛邪之剑”死死地钉入了这片大地。深林山峦震颤不止,那动静越尽三山,惊起飞鸟万千。 “……”滚滚烟尘之中,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他们从未想过,一群不过开光期的修士居然合力创造出了这般可怕的东西。 那是陷落队耗尽心血、细细打磨到了最后一刻的刃尖;是符修组不甘浪费,将矿材的每一个角落都纹得满满当当的符文;是阵修组倾尽灵力,灌输进阵法中的每一份推力……那是穷尽一切的努力,才可能成就的奇迹。 但凡有一人心生怠惰,但凡有一人心存侥幸,缺那么一分,少那么一点,最终都可能出现截然不同的结局。 ——诛邪之剑,当真无愧其名。 在那巨大的落剑之声平息过后,崖谷之底一时间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静。众人或是搀扶自己受伤的战友,或是御剑凌于虚空,他们的视线都凝聚在那滚滚烟尘之后,沉默着等待尘埃落定。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几个短暂的吐息,或许是一盏热茶变得适口的间隙。等那扬尘飞沙的浮埃逐渐散去,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漆黑污臭、溢散着魔气与不祥之息的兽血,黑色的血液呈扇形的喷溅状洒满了崖谷之底。 随即,九婴狰狞庞大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的眼中,它的蛇颅如蜿蜒的河流般匍匐在地面之上。九婴还没有死,但它的三个蛇颅已经在方才的惊天一剑中变得血肉模糊,其余六首似有共感,也同样遭受了重创。那可怖的蛇颅伏在地上苟延残喘,遍地都是腥臭的黑血与破碎的鳞甲,一枚巨大的“钉子”深深地镶砌在蛇段的中部,将这远古怪蛇钉死于此,动弹不得。 在众人沉默的注视中,宋从心硬着头皮上前检查了一番,落剑略有偏差,但的确击中了九婴的九首交界之处。 九婴被钉死在这里,一旦动弹便势必会扯裂心脏,或是苟延残喘,或是血尽而亡。他们这一局,已是胜了。 想到这,纵使宋从心情绪内敛,眼下也不由得生出几分喜意。她转身正想跟同伴们汇报喜讯,眼角的余光却无意间扫过天书环绕在她身侧、尚未收回的书页,那些记载着九婴弱点与战局变化的文字忽而间产生了剧烈的波动,而最顶上的一行数字却以触目惊心的速度疯狂地往下掉。 [追时衍化胜率:七成。] [战况有变,胜率下降至五成……] [战况有变,出现敌方插手干扰战局,胜率降至四成……] 敌方插手干扰?宋从心余光一瞥这一行字,人便瞬间警觉了起来。她猛然直起身子环顾四周,身后众人见她如此,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诸位,散开!”宋从心低喝一声,御剑便朝着高处飞去。周围烟尘未散,视野模糊,宋从心试图从高处探查“敌方插手干预”的线索。 很快,宋从心便知道了。 崖谷内突然响起了一道诡谲魔魅的曲调,那声音似远似近,忽高忽低,如一声声凄凄切切的呜咽,搅得人心中不得安宁。 是谁?在哪里?宋从心环顾四周,却只听得树林摇曳时的窸窣之声,再看不见半点人影。她心知其中定有古怪,便干脆展开天书,朝四面八方横扫而去。直到天书的书页上出现一道白影,她才凝聚全身的感知,如针尖麦芒般朝着那个方向刺去。 那是一个……非常奇怪,非常诡异的身影。 在宋从心的感知中,那简直是一个陶瓷制成的人偶。没有人的气息,也没有妖魔特有的腥臭之气。对方披着白色的斗篷,面上也戴着一个没有面目的白色面具。看不出是男子还是女子的形体,很高,很瘦,手里捧着一个似是陶埙的乐器。 宋从心毫不收敛自己的窥视,对方似乎也没料到宋从心会发现自己。祂动作微微一顿,随即往后退了一步。 仅仅是这一步,那陶瓷般的人影便像一滴落在池塘中的水珠,身影虚化,眨眼间便融进了丛林。 看着这一幕,宋从心心中一沉,她正想追过去,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地动山摇的巨响,伴随着惊慌失措的怒吼与尖叫,一道狰狞扭曲、如狂蛇乱舞般的黑影冲天而起。一道庞大而又可怖的影子笼罩住了整座森林。 怎么可能?宋从心猛然扭头,只见本该被钉死在崖谷之底的九婴不知如何挣脱了束缚。九婴残缺不齐的蛇颅狂乱地舞动着,发出一声接一声“嗬嗬”的长鸣,宋从心看见九婴的躯体自九首交接处撕裂,浓郁到肉眼可见的魔气自九婴体内溢散而出。诡异的是,那些魔气并没有消散在四周的空气里,而是如同有形之物般撑起了九婴残破的身躯。 盘亘凝结的魔气像揉捏捏泥巴一般重塑着九婴的躯体,那画面恐怖到了极点,就像水墨画与真正的山水相撞,处处都是缝补与不和谐的痕迹。 仿佛……有一颗植物的种子,在九婴体内生根发芽。强行将九婴变成了一半血肉一半植物的……树? “不好!”感受到九婴节节攀升的气息,在魔气的侵扰与吞噬之下,这远古怪蛇的气势竟重新回到了全盛之时。只是此时的九婴看上去委实不像是某种活物,有漆黑的枝桠穿透了蛇首的颅骨,乍一眼看过去,怪蛇已经酷似长了龙角的蛟龙。 宋从心攥紧了汗湿的掌心,她头脑飞速运转思考着解决的对策。然而这狰狞可怖的“巨蛟”仿佛忘记了此地的蝼蚁给自己带来的屈辱,它猛然调转仅剩的六个蛇首,死死地盯着远方,澄金色的竖瞳瞬间化为了血红。 “那边是……”宋从心看着九婴朝某个方向蠕动而去的蛇躯,面色顿时苍白如纸,“桐冠城……”:,, 22 【第22章】外门弟子 两个时辰前,桐冠城内。 施妤翻看着谢家给予的城中百姓的名录,对着眼前笑意盈盈的风流公子认真地道:“虽然是未雨绸缪的计划三,但我们也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自然,我等愿意配合上宗的一切决策。”谢安淮手持折扇,他面上带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再如何危急的情况,只消看见他微微上扬的唇角,所有的忐忑不安都会化作烟云消散,“桐冠城并非普通的城池,居住在这里的子民都是曾经追随大公主前来此地安家的将士与家眷,说是全民皆兵也不为过。一旦桐冠城有难,家家户户的平民百姓都可出战。” “请不要那么做。”施妤摇了摇头,眼神依旧认真,“九婴这种程度的妖兽已经不属于凡间界的灾难,根据《天景百条》第三十一条第四节第六项,‘凡遭遇魔患事故,仙家子弟有义务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保护与维系平民百姓的安全与资产。’既然阁下明白修士不可随意插手凡尘政事之理,便也应该知道凡人不可随意插手仙魔之战。请保护好您的子民,不要让我等为难。” 此时位于桐冠城内的仙家弟子总共有一百余人,与陷落队的人数相当。这支离开北荒山并入主桐冠城内的队伍代号“守城队”,他们负责执行的是最终决策划定的“计划三”。守城队的弟子平均修为境界较低,负责领队的人倒是有些出人意料。 “你们到底要讨论到什么时候?”施妤还待和眼前这位名义上的城主进行交接,一旁便走过来一个满脸不耐的青年,眼神有些阴沉,“我们时间已经不多了,再这么叽叽歪歪地掰扯下去,全城的人都得死。就一句话的功夫,你们百姓能不能撤?把城池交接给我们?”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在拾捡仪式广场上与宋从心对峙的齐家嫡子,齐照天。 听着齐照天这般单刀直入的话语,谢安淮也不由得叹了口气,干脆给交了底:“实不相瞒,二位。我虽是名义中的城主,但整个咸临国都知道此地乃是大公宣白凤的封地。我方才也说了,此地全民皆兵,这个‘兵’不仅指百姓们都可持刀对抗外敌,还指代着此地治理子民的手段形同军令。在没有兵符的情况下,我无权调度城中百姓,百姓也不会听从无兵符之人的命令。” “另一方面,桐冠城很特殊。它不仅是一座边防城池,还是咸临国的国门。”谢安淮苦笑,“让百姓彻底撤离城池,将国门让给他人镇守,除了天子与宣白凤大公主,咸临国目前没有人有这样的权利。因为驻扎在这里的百姓都有与城池共存亡的觉悟,唯有我等死绝,敌人方可跨越国门。” 谢安淮这么说着,心里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他看着满脸不耐烦还“啧”了一声的齐照天和站在一旁颔首表示理解的施妤,心中多少有些羡慕这些世外仙家子弟的处境单纯。人间界总是有太多无可奈何的桎梏与规矩,行于凡尘,便有如锁枷于身。 “你们凡人真是麻烦,天都快塌下来了,还顾虑这些有的没的。”齐照天心性暴躁,然而他也知道这件事谢安淮实在做不了主,只能嘀咕一声。 这的确是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负责率领“守城队”的领队弟子居然是施妤与齐照天,着实令人大跌眼镜。 虽然宋从心先前与齐照天闹了些许不愉快,但在分配任务时,她也完全遵守了自己的承诺,放下了先前的所有成见。之所以选择施妤,是因为这其貌不扬的少女看似内向安静,实际却过目不忘,能将最严谨苛刻的《天景百条》倒背如流,且深知其意。守城队的人员修为不一定要高深,但一定要能够与人间界进行合理的沟通与正确的接壤,否则最终也不过是牛头对马嘴,甚至还可能引发冲突。 而第二位领头弟子之所以选择齐照天,一来是因为这批弟子中齐照天的修为最高;二来则是施妤钻研学术,本身性子却有些过于内向,需要一个能镇得住场子的恶霸红脸;三来嘛,则是因为—— “退又不肯退,守又不能守。你们都在城里,我们怎么布置守城的法阵?届时九婴杀到此地,你们还想扛着刀剑斧头去砍它不成?”自从祖传宝剑被宋从心折断之后,齐照天在考核的过程中便一直阴着脸,人也沉默了许多。但人的脾气是不可能改变的,因此在计划无法如期进行时,这位向来顺风顺水的大少爷还是暴躁了起来,“有句话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们人间界的规矩,难道还能比一城池的人命重要?” “齐道友!”施妤不赞同地喊了一句,事情不能这么算的,他们不清楚咸临国的法律。万一谢安淮顶着违抗君命的压力将城池拱手相让,回头朝堂百官便以“造反”为由治他罪可如何是好?施妤知道凡尘中人和斩断俗缘的修士们不同,他们每个人行走于世都代表着背后的家族。一个人的言行举止往往会牵连到家族中的其他人,而涉及皇权,夷三族诛九族更不算少见。他们不能逼迫谢安淮冒这个险。 就在施妤低声解释、齐照天满脸不耐、谢安淮微微苦笑之时,一道温和的女声突然从一旁传来:“没有军令,百姓们不敢擅自出城,但是桐冠城有为了战争而特地挖掘的地下洞窑与密道。我可以借大公主之凤玺,令百姓暂时移居地下。” 齐照天与施妤回头,便见一身穿水红色绣衣的女子笑意盈盈地站在不远处,五官眉眼,竟与谢安淮有七分相像。 “阿姐,你怎么来了?”谢安淮看见此人,表情便有些微妙。他四下张望,没有发现随侍的护卫与家仆,神情便有些恼,“你身体不好,仔细着了凉。”说着便解下自己的披风,往女子肩上一套。 谢秀衣笑着朝着弟弟摆了摆手,温和的眸光仍旧凝在施妤和齐照天的身上:“至于护城的阵法,实不相瞒,桐冠城是有请过仙家在此地设立护城大阵的,只是因为一些原因而停用了。两位也已经见过我城的落仙台与降风场。如果桐冠城的护城大阵可以使用,或许可以节省一些功夫?” 谢秀衣的笑靥分明与其弟谢安淮一般无二,但不知为何,性格霸道嚣张的齐照天愣是被这笑容整得心里发毛:“……停用是因为什么?” 仙家门派基本都有护宗大阵,甚至有些护宗大阵传承了千百年都不止,从来都没有过停用的说法。 施妤和齐照天想了很多原因,比如阵法受损啊、朝廷认为逾距啊之类的缘由。谁知,谢秀衣却是莞尔一笑:“因为没钱啊。” 齐照天和施妤顿时懵了,齐照天这个不知柴米油盐贵的大少爷更是整个人都僵住了,木然重复道:“没钱?” “是的,没钱。”谢秀衣笑容不变,依旧是那般温柔入骨,“凡间界与仙界不同,人间界灵力匮乏,运行这种大型阵法需要耗费大量的灵石。虽然各国都有兑换灵石的渠道,但是这依旧是一笔令国库难以承受的开支。是以护城大阵设立不久后便被弃而不用了。” 谢秀衣偏头,揶揄一笑。宣白凤大公主也是凡人,再如何文成武德冠盖华京,她也曾经年少气盛过,也曾犯下过令人啼笑皆非的失误。桐冠城的护城大阵便是其一,宣白凤公主当初是完全将此地当做自己的家来安排布置的,她将自己的士兵与士兵的家眷视为家人。为了保护“家人”,她不惜重金请来了上宗弟子为此地设立了护城大阵,为此还修建了降风场与落仙台,结果却不得不败在后续的支出和维护之上。 “所以,你们其实有保护城池的阵法,只是没钱?”齐照天眼神怪异。 “是的。” “那很好解决啊。”齐照□□着身后的弟子丢出一个储物袋,里面满满当当地塞满了灵石,“本少爷有的是钱。” 没错,这便是所有弟子不约而同默认齐照天为领队的第三个缘由。 在众人汇聚物资、分配资源之时,齐照天贡献出了堆成一座小山的灵石,让人不禁怀疑对方是不是搬空了齐家的宝库。而除了灵石以外,齐照天几乎什么都没带,用他的话来说就是“需要什么到时候花钱买就是了,何必带那么多琐碎麻烦的东西”。 齐照天性格暴躁,为人骄傲,本不该成为守城队的领头人。就算他携带的灵石足以供起一座护城大阵,堂堂修士又怎会为这五斗米而折腰…… “好的队长,我们这就去检查护城大阵!” …… 在与谢家姐弟达成共识之后,守城队的计划进展飞速。安抚民众、调度军队之类的俗务都被谢家姐弟接手,施妤和齐照天落了个满身轻松。 “总感觉哪里不对,明明弟弟是城主,怎么感觉姐姐更有魄力?”齐照天拽着头发,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都是谢秀衣那令人后背发凉的笑容。 “那位名叫‘谢秀衣’的,应该才是桐冠城内真正的主事人。”施妤默默说道,她虽然话少内向,但是并非不爱思考,“若是没有猜错,谢秀衣应该是那位宣白凤大公主宠信的近臣,否则也不能如此轻松便说动用公主的凤玺。而且不仅如此,她恐怕在桐冠城内也有相当高的威信,否则也不能在越过兵符和军令的情况下命令百姓进入地下洞窑。这桐冠城内,明面上的城主是虚的,真正掌有实权的人是谢秀衣。” 齐照天听得有些懵,但也很快反应了过来:“所以我们之后有什么要求应该去跟谢秀衣说?” “错。”施妤摇了摇头,面色微微发白,“恰恰相反,我们遇事了,要尽可能自己解决。《天景百条》是这世上最严苛最详尽的律法,但并不代表它没有空子可钻。宋道友……难怪宋道友会那么叮嘱我们……恐怕九婴之事,牵扯的已经不仅仅只是仙家的争斗了。” “什么意思?”齐照天一开始还能跟得上施妤的思路,后来便渐渐听不懂了,“本少爷不耐烦想这些,你就直说该怎么做!” “守好桐冠城,等待宗门长老过来。”施妤瞬间冷静了下来,“这已经不是我们能插手的事了,必须由地位更高的内门弟子或长老来处理。在这之前,我们要竭尽全力做好我们的本分。若是没猜错,谢秀衣手中应该仍然握有底牌,若我们事事求她,最终只会反受其制。只有我们拿出与之对等的实力,对方才会斟酌我们的合作价值。” 齐照天看着神情冰冷的施妤,莫名在这个一直都没被他放进眼里的弱气少女身上感受到了压迫:“……所以,怎么做?” 施妤看了他一眼,仿佛在看一块不开窍的榆木,最终只能叹了一口气:“学学宋道友吧。堂堂正正,以力破局,任何阴谋算计在宋道友面前都是纸糊的老虎。” 齐照天只觉得自己像只浑身上下都爬满了蚂蚁的猴,他忍不住崩溃大喊道:“所以你倒是说我该做什么啊?!” 施妤:“……总而言之,先把内鬼找出来吧。” 若是他们的队伍里出现了内鬼,咸临国可就有借口向宗门“讨要说法”了。 …… 守城队的修士们以三人为一小组,分散到城池的四周对护城大阵进行维护,并将分配的灵石镶砌在阵法的内部。 秦蹇是一名开光后期的修士,他资质不算上乘,修行还算努力。而立之年便突破至开光后期,勉勉强强在无极道门的考核标准之内。此时与秦蹇同组的两名弟子,一位开光初期的医修,一位开光中期的符修。 两人都是十七八岁、青葱水嫩的少年男女,单是这份资质与年纪就让秦蹇嫉妒不已了。 “宋道友说了,虽然计划三是最后的留手计划,但一旦启动计划三便意味着情况到了最危险的地步。所以我们的责任很重,不能有半分的轻慢。” “计划三——据城守阵。宋道友说启用计划三便意味着完全放弃北荒山和周边地域的战线,仅仅只是保护城池。若是到了那一步,桐冠城周围的林木肯定会被流火焚烧殆尽,魔气侵染之下田地也难以收成。来年百姓们的日子可能会不好过……” “不过宋道友说这种情况的话可以向宗门递交申请,参与土地的净化与对百姓的救助。不过这其中要掌握好度……” 少年少女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起长大,这一路上总是额头抵着额头嘀嘀咕咕地说悄悄话,那副把秦蹇排除在外的姿态实在是令人恼火。 而且……宋道友,宋道友,宋道友的!这些弟子简直没完没了!那个姓宋的有什么了不起,说是已经找到了内鬼,结果还不是找错了人吗?! 秦蹇心中不屑,想到出发前白衣少女曾经私底下找过自己谈话,说让自己戒备世家出身的齐照天,怀疑齐照天便是内鬼。虽说听见对方提及“世家子弟出事便可以此为借口篡夺持剑长老权力”时,他的确有些心惊胆颤,但也仅此而已了。 对方其实也还算是个聪明人吧,只可惜这次外门大比的水太深了。姓宋的只看见表面,结果不还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姓宋的先前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实际上还是记恨着齐照天吧!连他都看出来那齐家少爷蠢得可以了,怎么还会怀疑那种货色是内鬼呢? 秦蹇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不动声色,看上去依旧是一副憨厚老实的样子。他们来到法阵的其中一处布置地点,检查了法阵符文的完整性,确认了灵石凹槽没有生出锈迹,这才将灵石一一镶砌进阵法当中。 护城级别的阵法都是复合型的链结阵法,唯有将每一处节点都以灵力点亮,才能形成足以镇守一整座城池的庞阵。 换而言之,只要其中一处节点遭受了破坏,这个阵法就无法链结起来! 秦蹇心中阴暗地笑着,他捏紧了衣袖,感受到纹在背上的刺青隐隐作痛,烫得他险些没撕下一层皮来。这是幕后设局之人传来的信号,也是在催促他动手。想到这,秦蹇的目光便不动声色地在走在前方的两个天真不知事的少年少女身上扫过,心中积压的阴暗顿时决堤而出。 只要在人烟偏僻的地方将这两人杀了,再以秽神的齑粉破坏护城阵法,那什么愚蠢可笑的“计划三”便毫无用武之处。 “我看看下一个地点啊……下一个地点在郊外,没想到这个护城法阵的笼罩范围还挺大的。” “那我们速度快点吧,晚些还要巡逻呢。” 那两名感情甚笃的青梅竹马仍旧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说话,看在任务即将完成的份上,秦蹇也心情很好地不跟他们计较。这一对年轻的师兄妹总是喜欢走在前头,这倒也方便了秦蹇。三人刚踏出城池不久,眼见周围空寂无人,他便准备动手了。 同时杀掉一个开光初阶和一个开光中阶,这对秦蹇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事。但这一路行来,秦蹇也实在是看够了这对师兄妹“天真无害”的傻样,只要先将实力较高的少年杀掉,之后那只会“宋道友”、“宋道友”叫个不停的小女孩还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三人踏进阵法据点的瞬间,秦蹇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他出其不意地喊道:“天啊,苏道友,那是什么?” 名叫“苏白卿”的少年下意识的回头,秦蹇瞬间暴起,藏在怀中的淬毒刀刃毫不犹豫地割向了少年细嫩的颈项。他这一击又快又狠,少年的修为本就低他一阶,而且还是这么近的距离,在对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这一击本该能轻易得手。 是的,本该。 秦蹇茫茫然地低头,看着一个皮肤粉嫩、手背上甚至还有四个肉窝窝的拳头深深地埋进他的腹部。下一秒,一股巨大的冲力自那一处爆发开来,瞬间打碎了他的内脏、敲裂了他的脊骨,甚至把他整个人击飞出去,撞碎了据点的门扉,砸断了一棵大树。 秦蹇呕出一大口血,鲜血中甚至还夹杂着内脏的碎片。他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挣扎着抬头,却看见那本应被他割断颈项的少年施施然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袖,神情淡漠地看着他。而他身旁,笑容腼腆羞赧的少女收回自己的拳头,看上去是如此甜美娇俏,弱柳扶风。 “汝娘也,个狗东西,终于等到你动手了。”名唤“云依”的少女柔柔地笑着,“宋道友说得没错,你果然就是内鬼。” “师妹,记得留个活口。”苏白卿神情淡漠地丢掉了手中画得乱七八糟的符箓,抬手召出自己的本命灵剑,一身气势凌厉无比,显然是再正统不过的剑修,“之后要拿他给宗门交差,杀了不好调查他们的后手。” “放心吧师兄。”云依腼腆一笑,用力捏了捏拳头,浑身骨骼顿时发出了炒豆一般噼里啪啦的声响,显然,这是一名打熬过根骨的体修,“审讯我很在行的。保管他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秦蹇瞠目结舌,下一秒便见一个秀气的拳头近在咫尺,只听磅的一声闷响,秦蹇眼前一黑,彻底晕死了过去。:,, 23 【第23章】外门弟子 随着时间的推移,天色渐渐暗沉了下来,晚间时分下了一场雨,灰蒙蒙的,凉得令人难耐。 “下雨了啊……”轮替站岗的弟子伸出手接了一捧雨水,感受到雨水中淡淡的魔气,心中莫名有些不详的预感。 眼下桐冠城中的平民百姓已经全部迁移至地下窑洞,城中士兵分出一部分去保护平民百姓,其余的全部留守城中。最开始,仙家弟子们也是希望这些士兵能够和百姓们一起前往地下窑洞中避难,但这个提议却被将士们视死如归的“职责所在”给拒绝了。 双方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初见端倪,在修士们看来,肉-体凡胎的将士也是需要被他们所保护的存在;但对于这些铁血铮铮的将士们来说,他们早已习惯了保护者的角色。好在双方的冲突尚未形成,就被愿意沟通的谢秀衣以及施妤阻止了。 “这是我们的城池、我们的故乡,我们有守护它的责任与义务。”谢秀衣微笑着点出了仙家弟子不自知的傲慢,“我等凡人,自然不如诸位仙长那般神通广大,但还请诸位不要将我等视作累赘。在桐冠城,保家卫国的战士伫立边关长达几代人,我们已经是城市的一部分。” “什……!我们没有!”提出建议的弟子下意识地反驳,绞尽脑汁地解释道,“不是这样的,我们没有把你们视作累赘。但是九婴这等远古凶兽,就连我们之中境界最高的宋道友都无法对其鳞甲造成伤害。若是你们执意要上,最终只会增添无义的伤亡罢了。” 宋道友?谢秀衣笑容不变,心中却对这个代称划了个记号。 “是啊是啊,宋道友也说了,没有什么比人命更重要。”前来协谈的弟子连连点头,“我辈修士在九婴这等凶兽面前其实跟你们没有多大不同,大一点的蝼蚁同样也是蝼蚁。只是我们的体质比你们要强上些许,九婴虽然强大但也无法把我们一击毙命,只要不是当场死亡,我们就还有救……” “你们的心情我们也理解,若是宗门有难,我们想必也会和你们一样。”另一位弟子尝试安抚,“但是这件事啊,我们真的没准备舍生取义非要送死啊!宋道友都说了保命为准,让我们实在撑不住就跑路。你、你们看,我们都没有那么高风亮节,你们也没必要……咳,我是说,房子田地什么的到底是死物,你们的性命应当高于这些。当然我们也不是高高在上不知红尘疾苦之人,后续宗门肯定会有帮扶的措施……” 那些随同谢秀衣一同前来协谈的将领们本是满脸隐怒,然而听见这些仙家子弟七嘴八舌的解释后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无奈与啼笑皆非。 “咳咳,好了,诸位,我们都对彼此坦诚一点。”施妤轻拽着自己散下的鬓发,不得不硬着头皮站出来主持局面,“谢军师,我们已经明白您和诸位将士们的诉求了。关于这点,我们双方也不要藏着掖着了。宋道友叮嘱过我等,大难将临,我们团结一致、彼此信任才是最重要的。我知道你们是顾虑着《天景百条》,毕竟仙凡两界自订立天条以来,双方一直都努力地维持着平衡。你们需要一定的话语权,我们是理解的。” 好多的“宋道友”。谢秀衣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虽然有些横冲直撞,但跟聪明人说话的确是比较省心:“正是如此,《天景百条》是仙凡两界‘共同’定下的铁律。若是凡尘一直被仙门所护,而人间界却什么都没有付出,最终的结果便是仙门被迫缚上了人口庞大却好吃懒做、整日等待仙门救济的蛀虫废物。凡间皇朝治理子民也会处处受阻,但凡有一点不如意,官员推诿责任,百姓也会生出‘仙家为何不救助我等’的怨愤之意。” “真到了那一步,人族根基已朽,天地诛之,尽可灭欸!” 谢秀衣先前与人交谈,总是谈吐斯文,暗藏深意。此时她敛去那些弯弯绕绕,将心中所想坦然告之,却不料一开口便是如此尖锐刻薄之语。 几名仙家子弟一时有些说不出话。追随谢秀衣而来的将领们却是面色如常,显然也知晓这其中血淋淋的道理。 “诚如谢军师所说,我等愿意与尔等合作,共同应对此次的九婴之祸。”施妤吐出一口郁气,“谢军师不妨让我等看看‘凡人’的后手?” “当然。”谢秀衣仍旧微笑,反诘道,“那‘仙家’的诚意呢?” 施妤淡然道:“我等抓住了几位内鬼,不知谢军师可有意向与我等一同审问?” 谢秀衣看着施妤,沉默半晌,轻笑:“当然。固所愿也。” …… 施妤真心觉得,宋道友那种堂堂正正把所有阴谋诡计都拿出来放在阳光下说清楚的应对方式实在高明,既能震慑宵小,又可团结众心。 当时在密林之中,若不是宋道友如此果断地采取决策,他们恐怕也无法在九婴破封之前组织起有效的反击。 所以,虽然心里怵得发慌,施妤还是模仿着宋道友的姿态完成了这一局的谈判。而之后不久,仙门弟子中推出云依与苏白卿这两位最先抓住内鬼的师兄妹作为代表,与谢秀衣派出的衙役一同审问幕后之人的眼线。只是修真界中用来掌控他人口舌的制约着实不算少数,施妤也不确定他们能否审问出有价值的东西。 但是没有关系,那几个内鬼只是“仙门”这一方的“诚意”。谢秀衣需要的也只是凡人能够参与进“守城”的计划而已。 谢秀衣最终给出的底牌也着实令仙门弟子吃了一惊,令行禁止的军队沉默无言地推出了二十多俩投石车以及十多架装载强弩的攻城器械,其中还包括三十多箱纹有符文的弩-箭以及石炮。显然,谢秀衣所言非虚,他们已经慎重地考虑过仙家弟子没有出手时的应对方法了。 凡人与仙门之间的战力悬殊,唯一的优势便是庞大的人口。因此凡人每一场战争的胜利,都是用人命堆出来的血淋淋的经验与教训。 “这些弹药够用吗?”守城的将士询问检查物资的仙家弟子。 “不太够,而且符文也不太对……别紧张,你们选择火符是因为你们平日中面对的多是人海之战,火焰溅射能达到最大的杀伤,且大部分魔物都畏惧烈火之息。这是你们的经验得出的结论,没有错。只是这次不太一样,九婴乃水火害兽,其本身便不惧水火之力。而且九婴最强大的地方便在于它的肉-体,所以符文要选择穿透、坚硬之类的、可以对它的躯体造成伤害的类型……” “那我等这便让人重新炼制……只是时间恐怕不太够。” “没事没事……欸!我有主意了!你看,这种火符其实精炼之后可以深化为除魔符纹或是业火符文。这两种符文都可以对魔物造成伤害。我们这里恰好有擅长炼制符文的修士,让他将这批弹药重新回炉深化一下便可以了。虽然效果不如穿透符文,但是也可以派上用场嘛……守城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把你们的人叫过来,我们再赶制一批穿透的弹药……” 桐冠城内出现了如此诡异的一幕,平日里仙气飘飘、高来高去的仙家弟子与灰头土脸、五大三粗的将士们一同席地而坐。仙凡之间的隔阂仿佛不存在了一般,他们互相交流着彼此的想法,共享着情报与资源。以消极的想法去思考最坏的局面,以最积极的态度去解决所有的困难。 城内人来人往,不管是仙门弟子还是凡人将士,每个人都步履匆匆,神色紧绷。但城内并没有弥漫一种即将面临灾事的绝望之感,反而要在那张弛如弦的压抑中萌出无尽的光与热来。 一位抱着龟甲的女修燃起了火盆,看着龟甲在火中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良久,她道:“水-雷屯,难也,喻起始维艰。恐怕北荒山战况有变。” “桐冠城,天火同人,上天下火,上下和同。取法于火,同舟共济,便可明烛天地,照亮幽隐。此为人和之吉卦。” “然而,其中仍有变数,是什么?仍不明。” 女修反反复复地演算了七遍,直到龟甲开裂,已至算之极数,她才略有不甘地收手。 “水-雷,逆风,明火?这究竟是何意?” 实在是算不出来了,女修只能放弃。她告诉了同袍演算的结果,着重点明北荒山计划或许已经失败。 没过多久,放哨的弟子便回来传信,称密林中流火蔓延的趋势已经被控制住了,但计划似乎并不顺利。同时,有二十名弟子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桐冠城,告知他们乃是后勤队疏散组的成员。因为山中百姓已经被疏散,他们便启程至此帮助执行第三个计划。 “明白了,备战吧。”虽然计划二的失败令众人心情沉重,但宋从心早就敲打过,他们也知道幕后之人必定不会让他们的计划顺利推进,“我们不能辜负先锋队为我们争取的时间。而且计划二并非完全失败,先锋队已经消耗了九婴的一部分体力,并且也伤到了九婴的根基。” 此时的守城队完全没想到,他们等来的并不是一只伤残的怪蛇,而是一只恢复全盛之力、甚至更强几许的化蛟凶兽。 当然,眼下的守城队和幕后之人也完全没有料到,仙凡两界握手言和的结果,居然是共同炼出了除魔火符礌石炮这种邪性的东西。 守城队没想到,幕后之人没想到,冥冥之中改变了命运的宋从心也没有想到。 ——就连被幕后之人强行与魔气炼化在一起的远古凶兽,也没有想到。:,, 24 【第24章】外门弟子 宋从心并不知道,在原本的故事中,九婴暴动破封而出,恰好是这些参与外门考核的弟子深入山林之时。 因为没能提前发现九婴之祸,这一批弟子没能组织起有效的反抗,一部分弟子明哲保身逃离此地、返回宗门报信,一部分弟子退守桐冠城,与将士们共同作最后的抗争。但是众弟子不清楚九婴之祸背后潜藏的巨大阴影,桐冠城的百姓又怨怼他们不知轻重引动了九婴。双方难以磨合,再加上从北荒山逃离的弟子多擅实战,辅修阵法符箓的弟子死伤惨重,因此仙家弟子基本被排除在守城计划之外。 没有北荒山崖谷之上的惊天一剑,九婴并未伤重,幕后之人自然没有二度出手,将九婴炼化为魔气作骨的恶蛟。 没有仙凡两界放下成见后的合作,便没有某位符修弟子为了安慰情绪低落的凡人而一拍脑门,想出给火符赋予除魔特性的绝顶妙计。 命运在遇见某个节点的关头悄无声息地拐了一个弯,本该驶向破灭悲剧的轨道通往了未知的方向。 而如今,镇守桐冠城的仙家弟子们还对命运的变化一无所知,他们将礌石炮推上了城墙,填装烙印着穿透符文的弹药,升起了笼罩全城的护城大阵。一切准备就绪后,守城队的弟子也没闲散下来,前哨组轮流值守,不间断地传回北荒山的情报信息。符文组更是快马加鞭,赶制弹药。 一时间,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种无法安定下来的紧绷感里,唯恐自己还做得不够多,只能再努力一点,再尽心一点。 因此,当远处传来阵阵凄厉诡异、恍若婴儿啼哭的咆哮嘶鸣之时,众人第一时间感受到的不是恐惧,反而是尘埃落定的安心。 尽人事,听天命。修真问道之人往往都会有这样的想法,他们已经竭尽全力做到了自己可以到的一切事情,即便最终结果不尽如人意,他们也已经无愧于心。 “清在上啊——!”直到一声破音的尖叫传来,某位不顾风度的弟子站在城墙上嘶吼道,“这是什么鬼东西?!” 什么鬼东西?不就是九婴吗?大家不是都在宋道友给出的留影石里见过了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众弟子恨铁不成钢,想要踹那扰乱军心的弟子一脚。谁知几名弟子御剑凌空后,窥见远处蠕动而来的巨大黑影,竟也瞠目结舌,险些崩溃得大喊大叫。 “天爷啊,这是什么东西?!九婴吗?九婴不长这样啊!” 眼见着这些个仙风道骨、仪表堂堂的上宗弟子们吓得人仰马翻,守城的将士们也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慌乱与恐惧。 其实,也无怪乎这些弟子如此失态,实在是因为就算是他们也从没见过如此狰狞恐怖的怪物——那本就面目狰狞的远古凶兽此时已经完全褪去了蛇类动物该有的体态,蛇躯膨胀了近一倍不止。九个蛇颅中的个已经被诛邪之剑砸成了泥泞的血肉,却还仍旧如活物般蠕动着。而更为吓人的是九婴九首交接之处的中段,强行挣脱诛邪之剑的后果便是庞大的蛇躯自交接处撕裂,露出内里翻滚着鲜红的血肉。 而当这副面貌的怪蛇和漆黑的魔气拧和纠缠在一起,残破的蛇颅生出漆黑的龙角,淋漓的肉筋和浑浊不详的黑雾拧作一体……与其说是“难看丑陋”,倒不如说是一种更让人难受的怪异感沉甸甸地挤压在众人的心口,令人呼吸不畅,如鲠在喉。 雨,越下越大了。 看清九婴面貌的几名弟子各个脸色苍白,甚至有人忍不住攥拳抵唇,强行摁捺住几欲作呕的咽喉。 “先锋队和陷落队并没有失败。”一名弟子惨然道,“诛邪之剑的确击中了九婴,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让九婴变成了这般模样……” 眼前的九婴,真的还是活物吗?如果不是,他们还有办法让九婴“死亡”吗? 他们不知道,谁都不知道。九婴变成了这般模样都还能“活着”,那“死亡”真的能让一切归于尘土吗? 面对一个很可能“不死”的怪物,原本还安慰自己已经做好万全准备的弟子们不由得生出了几分绝望之感。只是,他们还没来得及沉溺于这种情绪之中,一声“咻”的嗡鸣打断了他们的思绪。灰蒙蒙的大雨浇灭了机拓拉闸扭转的吱嘎声,只留下一声宛如鸟叫的长鸣。 那声音太过尖锐,在细密的雨声中都显得如此清晰分明。直到礌石炮在九婴的其中一个蛇颅上炸裂,擦出点点星火之时,众人才恍然回神。 “他娘的,这么硬的骨头!”城墙上,齐照天指挥着四名将士装填弹药,发现周围鸦雀无声时还满脸不爽地回头吼道,“你们发什么傻啊?!还不快干它个爹的!不然等长老过来后看你们跟呆头鹅一样的发呆淋雨吗?!” 齐照天可不怕九婴这扭曲可怖的模样,身为齐家嫡系的继承人,他从小到大的必修课就是观摩各种死得奇形怪状、面目全非的恶灵妖怪。别人或许会恐惧这种“死后还活过来”的东西,但齐照天不会。身为齐南通的后人,他们家族世世代代都在解决这种死后还活蹦乱跳的怪东西。 虽然齐照天骂得很粗俗,但他的话语却像一点灵光般点亮了众弟子的心。没错啊,他们根本不需要“杀死”或者“战胜”九婴,宋道友交付给他们的任务只是守好城池,等待长老到来而已。他们何必给自己树立非要“杀死”九婴的门槛,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 放下心头上悬着的大石头后,众弟子纷纷加入了战局。 “射程、风力、雨势……哈!我算不来算不来!来个擅卜筮命算的这边支援一下!”一名弟子掰着手指计算礌石炮的射程,算得头痛欲裂,转身正想喊人支援时,一位身材瘦小的士兵却毛遂自荐,“……啊?你会啊?行行行,你会你来!放心算,我掩护你!” “不要瞎开火,瞄准九婴的血肉之躯打!……我知道打不死,把它打退了不就行了吗!只要它不越雷池,怎样都行!” “该死的……谁给施个法挡一下雨!这里这么多扛不住魔气的人呢!打完九婴伤兵一大批,血不血亏啊?” 在密集的炮火发动的狂猛攻势之下,那如山峦般庞大的黑影终究是被阻止了前进的行路。然而九婴神智全无,自然也丧失了对疼痛与死亡的畏惧。好几次被礌石炮打退了蛇颅之后,九婴烦躁地甩头,张嘴喷出了大片的流火。 “法修!法修!支援啊,九婴喷火了!”城墙上的修士们声嘶力竭地嘶喊着。一名正在城墙上纹制符文的女修听罢,立时放下了手头的活计,她单手往墙沿上一撑,整个人便利落地翻出了城墙。她抬手掐诀,直接在掌中凝出了一朵冰色的莲花。 “呼。”女修轻轻一吹,冰色的莲花立时随风散去,那剔透的花瓣儿飞过了桐冠城的护城河,霎时掀起一道冰冷的霜风。只听得“咔”的一声脆响,汹涌而来的流火直接被一道冲天而起的冰壁拦下,险险停在护城河半臂之距的地方。 尽管那冰壁在流火的侵蚀之下飞速融化,但女修争取了几息的时间。后来的几位法修也纷纷跳下城墙,各显神通扑灭了流火,没让护城河遭殃。 但是,即便如此,九婴与桐冠城的距离仍然在不断缩近。仿佛桐冠城内有什么吸引它的事物,让它即便神智全无,也趋之若鹜。 …… 此时,城内的牢狱中,云依面沉如水地丢下了秦蹇被古怪纹路布满全身、死相惨烈的尸体,回头对一旁的苏白卿道:“中计了。” 他们以为内鬼是幕后之人的眼线以及捣毁他们计划的尖刀,可幕后之人的目的其实在内鬼进入桐冠城的那一刻便已经完成了。 苏白卿面容冰冷,一剑刺入秦蹇惨死的尸体,像捅破一个水袋般切开了这具绵软腐烂的尸躯。只听得“哗啦”一声,尸体的皮囊仿佛没有骨骼支撑般迅速地干瘪了下去,被剑刺开的缺口处涌出了大量深蓝色的、散发着诡异香气的液体。 “没有用的,只怕是他们在抵达桐冠城的第一天,就在城中埋下了不少暗棋。”苏白卿眉眼不动,神色冷冽,“除了内鬼,城里恐怕有更多这种东西。眼下要把它们全部找出清理掉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除非有什么对九婴更具吸引力的东西把它引走,否则,桐冠城危矣。” …… “昂——!”凄厉的婴啼响彻云霄,漆黑的天幕乌云压城,伴随着一场几乎要将人间湮灭的大雨,希望的火焰在狂风与雷雨间明明灭灭。 九婴庞大的蛇躯撞上护城的结界时,大地剧烈的震动让不少人心中一颤。只见九婴喷出一口流火,与灵力的结界轰然相撞,流火虽被隔绝在外,但任谁都能感觉到,在魔气的侵蚀之下,灵力凝成的结界已经摇摇欲坠了。 “快,你们快撤!”有弟子抹了一把脸,眼圈顿时红了一片。他们或抱或扛、近乎狼狈地拽起身旁的将士,想要将这些肉-体凡胎的普通人藏到安全的地方。一旦结界破裂,他们身为修士倒是可以御剑远走,但这些凡人却必定会死在流火以及九婴的魔魅之音中。 会“砰”地一下,很快很快的,七窍流血,躯体爆裂。他们连塞丹药救人的时间都来不及。 ——人命是如此的脆弱,如天际飘零而下的浮薄碎雪。 齐照天跃下城墙,他也扛着一个小兵,那是一个看上去不过才十四五岁的少年,身材瘦瘦小小,人却很聪明。小兵能计算弹道的射程与距离,曾趴在夫子的窗前学过字,还会唱几首鼓舞士气的曲子。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仙长,放我下去吧。”小兵挣动了几下,发现挣不动,只能费劲地探着脑袋,大喊道,“我们已经有殉城的觉悟了!” “狗屁的觉悟!”齐照天破口大骂,脚步不停,“本少爷不乐意,不乐意看你们坏人心情的尸体!” 守城的士兵被仙家弟子们强行丢下了城墙,有人召唤出飞行法器,像垒沙包一样把这些将士们一个接个地丢了上去。在他们身后,城墙上的炮火越发猛烈,为了掩护他们撤离,弹药几乎是看都不看地砸了出去。 幸与不幸,九婴和桐冠城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近很近,即便不刻意计算距离,也能命中九婴庞大如山峦般的蛇躯。 但是很快,弹药便宣布告罄。 “快!还有什么都拿来!”把控炮车的弟子头也不回地喊着,负责运送弹药的弟子咬了咬牙,将最初一批被判断“派不上什么用场”的除魔火符弹药装填进了炮车。他们要为将士们的撤离争取时间,眼下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装填弹药,发射。 只听“轰”的一声,声炮石炸裂之声同时响起。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被魔气环绕其中、已然不惧穿透符文的九婴蛇躯竟被砸出了个大洞。 “昂——!”突然遭受重创的九婴发出了尖锐的嘶鸣,它身上凝实的魔气开始溢散。只见被炮火轰出的个伤处,浓厚的魔气竟长出了密密麻麻的“触角”,如肉芽般穿插交织地缝补着九婴破碎残缺的蛇躯。这一幕看得人毛骨悚然,却又顿生狂喜。 “除魔火符的弹药有用!用除魔火符的弹药!”最先发现这个秘密的弟子扬声大喊。 众人幡然醒悟,立时开始更换弹药。然而人间界的炮车笨重无比,使用繁琐,发射一枚弹药的过程更是复杂。 先前的炮火攻势是强-弩车与炮车轮流轰炸,眼下更换弹药却没能如此顺利。紧急更换弹药之后,又是枚除魔火符炮轰在了九婴的身上,九婴惨嘶一声,构成它半壁蛇躯的魔气终是开始散曳。 然而,不等众人面露狂喜,九婴直立的蛇躯因为支撑不住而开始倾倒。那不停溢散的魔气与灵力结界相撞,伴随着一声瓷器碎裂之响,“砰”地一声,勉力支撑了许久的护城大阵终是在魔气的侵蚀下崩毁、碎裂。 “不——!”功亏一篑,有人忍不住痛呼出声。九婴蛇颅横扫,城墙坍塌,十几辆炮车便在坚硬鳞甲的撞击下毁于一旦。有弟子冲上前试图阻止,却在九婴蛇颅的冲撞下倒飞而去,轰然砸在碎裂的石壁之间,当即呕出了一口血,人事不知。 桐冠城的城门顷刻间便化为了一片废墟。漆黑黯淡的天幕,灰蒙蒙的雨。仿佛在宣告着人与妖魔的这一场对局,终是分出了胜负。 眼见九婴高昂头颅,似是要再次发出魔魅之音。众弟子不由得面露绝望之色,更有人禁不住良心的磋磨,崩溃地痛哭失声。 “铮——” 然而,预想中凄厉的婴啼没有响起,雪竹琳琅之音掩盖了一切。 此时已是深夜,天边细雨如丝,看不见星辰与月。众人呼吸着冻煞肺腑的魔息,浑浑噩噩地抬头,却见远处突然亮起了光明。 疯狂肆虐的九婴突然停止了攻势,狰狞的蛇颅突兀的扭转,凝视着远处的那一豆明灭不定的火光。 不一会儿,琴音渐息。似是察觉到九婴停止了攻击,那人便也收起了琴。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暗无天日、满地湿泞的世界,一身白衣的少女抱琴而来,高举着手中燃烧灵火的火炬。 那人逆着狂风,于雨中凛然而立。手中的火炬燃烧着深蓝与赤红交织的烈火,仿佛谁人的鲜血包裹着一颗腐朽糜烂的心。 在那一瞬间,众人的脑海中都闪过一句话,好似天地都在讽刺着朝圣者的愚行。 ——逆风执炬,势必焚己。:,, 25 【第25章】外门弟子 宋从心有时候会想,如果没有天书,如果自己不知道自己将来悲惨的命运,不知道这个世界破灭的终局,她会是怎样的呢? 她想,她大概会成为一名中坚战力的外门弟子,一心一意地经营着自己一亩三寸地的小日子。 她野心不大,也很容易知足,只要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偶尔与三两友人往来,她就可以过得平淡而又快乐。没出意外的话,她应该会以无极道门的外门长老或是普通的内门弟子作为人生目标,考不考得上都无所谓,毕竟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她会过着教导弟子、采菊东南下的生活,最后会像大部分外门长老一样,在寿命将尽时收养一两位嗣子,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 她也遥想过那些风云幻变、跌宕起伏的传说,但那些华光璀璨的故事于她而言便如镜中花水中月。美丽,却尽是虚幻之物。 瓢泼大雨中,宋从心看着远处疯狂肆虐的远古凶兽与齐心协力共同守护城池的将士与弟子。她觉得有些冷,哪怕雨水根本破不了她的护体气罩,近不了她的身。她手中握着一颗拳头大小、不停分泌着蓝色液体的诡异事物。那东西温暖、柔软,体表布满了树木根茎般的脉络。它敛去了邪性的蓝光,在宋从心的掌心中安静地鼓动,像一个蜷缩着身体、浅浅呼吸的婴儿。 宋从心垂头看着它,同样也一深一浅地呼吸着,只是她的喘息就仿佛是被人在喉咙处拉了一道口子。 “天哥,我该怎么做?”她嗓音已嘶,“你有办法的对吗?这个东西……这个叫‘缄物’的东西,你应该知道如何让它认主的,是吗?” 天书沉默,没有在第一时间回应宋从心的话语。在非人之物看来,宿主已经做到了“未来正道魁首”该做的一切,她根本没必要牺牲到那种地步。 “求你了,天哥……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我,为了我自己……我怕,我怕自己迈不过这一坎,他们是因为相信我才……” 宋从心感到恐惧,和天书幻化出来的“被丢下魔窟”的心魔幻境不同,她恐惧的是背负他人的死。 在外门中连第一次杀鸡都要磨磨唧唧踌躇大半天的女孩,第一次感受到生命就像被她紧握在手中、随时可能流逝的沙子。 “……前世,我朋友问过我一个名叫‘电车难题’的世纪性问题,一辆失控的电车驶来时,你握住了改变轨道的拉杆,两条轨道上分别是五个有罪但有家人的人和一个无罪但一无所有的人,你会做出什么选择?”宋从心扶着树痛苦地蹲下,如将要溺毙在水中的鸟儿,“我们讨论了很多,想了很多。我们傲慢地把生命放在天平上衡量。回家后,我难受了很久,我得出了一个结论——我脑子被巨怪打了吗?我为什么要去碰那个杆子。”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她已经伸手,握住了那决定命运的拉杆。 “帮我,天哥。我不会死的,我一定会活下去的。”宋从心看着手中深蓝色的心脏,黑黝黝的眼瞳中似是燃起了明灭的火,“帮我——!” 天书沉默良久,终是无法拒绝宿主的请求。它悬空而起,泛着柔和金光的书页纷纷离开了书籍,拱卫环绕在宋从心的身侧。 其中一页飘至宋从心跟前,如落叶般缓缓飘落,落在那颗地脉山主之心上。 书页与心脏相触的刹那,灿烂而又柔和的光芒盈满了眼眶,那光芒如此明亮,却不会将人的眼睛刺伤。 直到光芒散去,一切重归平静,宋从心再次看去,便见一张烙印着地脉山主之心的书页悬浮在她的面前,上面的注解已经发生了改变。 [缄物:地脉山主之心(可认主) 箴言:山主,地脉之神。本是大山与土地的守护者,却因为一场笼罩尘世的阴谋而被剖出了唯一的血肉之心。 封存“镇魂”之咒言,灵效已失,仅剩这颗不停分泌大山血液的肉心。 你已经准备好接受它的一切了吗?接受它的祝福,接受它的怨恚;接受它的诅咒,接受它的新生。 小心,魂灵的命脉与大山相系,血脉的诅咒如影随形。 祂将臣服于你,祂将疯狂地追杀你。] 宋从心定定地看着天书列出的箴言,许久,她才闭上了眼睛,伸出手摁上了这张书页。 “咄”的一声,寂静的黑暗里仿佛有人张开弓矢,扯裂了一声空气爆裂之音。宋从心心脏瞬间收紧,随即感觉到了一阵难以忍耐、仿若附骨之疽般的冷意。有什么东西爬过了她的血管,途经她的经脉,最后一口咬住了她胸腔内的血肉之心。 宋从心瞳孔收缩,那种阴冷的感觉迅速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不知寒暑的仙骨竟生出了几分痛意。 [缄物“地脉山主之心”已认主。它将融于你的骨血,成为你的一部分生命。] [山主之祝:大山的子嗣,地脉的婴孩,你所在之处将受到神州大陆地脉之庇佑,草木葳蕤,万灵生光。] [山主之脉:你的躯体会产生一些变化,或许是好的,也或许是坏的。无论如何,这是你的选择。] [血脉之咒:如影随形的寒冷将附着于你的魂灵,可能永远没有解脱的一天。 “山主被剖出肉心的瞬间,只感到冷意。”——那位温柔的神灵或许会对你的遭遇感到一丝歉意。] [杀戮之咒:曾被山主之心镇压的魂灵将会不顾一切地追杀你,直到其中一方彻底死去。] 宋从心单膝跪倒在地,她攥紧自己的衣襟,疯狂地运转青莲心诀,才勉强压制下那灵魂深处蔓延上来的冷意。 在触碰到书页的瞬间,宋从心终于明白了缄物为何物——伴随着祝福与诅咒诞生的命运之物,承载着一段因果报业的灵宝。能让人一步登天,也能令人沉沦炼狱。文明的不幸与大幸,就好似仓颉创造出的文字,缄物也是如此。 好冷。宋从心缓缓吐气,她吐出的气息竟化为了白雾。 她再次抬头看向那封存着地脉山主之心的书页,那颗不停分泌大山血液的心脏已经变了一副模样。 白色的枯枝环绕着深蓝的肉心,如一盏足以燃尽长夜的火炬。 [缄物:深林苍古之忆 箴言:一场笼罩尘世的阴谋,一颗腐朽糜烂的肉心。因一人的祈愿与觉悟,大山的神灵给予了红尘最后的回应。 “我想将这无尽的长夜点亮。”一位籍籍无名的无极道门外门弟子许下的愿望,唤醒了大山久远的回忆。 记忆没有形态,它最终以承载光明的姿态现于人世。 封存“启明”之咒言,以山主之血与众生愿力为燃料。点亮它之前,使用者必须想明白自己究竟想照亮什么。 “愿你不啻微芒,造炬成阳。萤火虽渺,万丈成光。”] 宋从心沉默无言地看着书页的注解,一时间觉得这件带来巨大不幸的缄物突然有了另一种沉甸甸的重量。 “……山主之血。”宋从心茫茫然地接过了火炬,福至心灵一般,宋从心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从粟米珠中取出匕首给自己来了一刀。 掌心汩汩渗出了鲜红的血液,虽然不是蓝色的,却散发着一种莫名的异香。她的骨头与血液,都散发着山花与阳光的味道。 “果然。” 缄物给宋从心带来了巨大的变化,但她眼下实在无心他顾。掬着一捧血倒在火炬之上,宋从心催生灵火,将火炬点亮。 她其实没有天书记载中的箴言说的那么伟大,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应该照亮什么,只是这个刮风下雨的夜晚实在太黑,太暗。 她举着火炬,朝着桐冠城走去。逆着狂风与大雨,宋从心手中的火光被风吹得摇摆不定。 …… 当那一点明光出现在战场上的瞬间,原本喧嚣嘈杂的战场立时陷入了仗马寒蝉般的死寂。 九婴庞大狰狞的蛇躯仍旧能轻而易举地碾碎蝼蚁、主宰世人心中的恐惧。与这无可匹敌的远古凶兽相比,风雨中的白衣少女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羸弱且远不可及。但是,当她出现的瞬间,众人被冷雨冻煞的肺腑竟有几分回暖之意。 没有人开口说话,但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天书一时间竟有些数不过来,那究竟是多少双饱含期翼的眼睛。 我在这里。宋从心神情平静,再次向前数步,举高了火炬。 九婴转动庞大的躯体,化蛟的蛇颅微微探出,似乎在嗅吸着空气中氤氲弥散的香气。 我在这里。宋从心转身,走了几步,随即迈步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甚至小跑了起来。 感受着熟悉的血香逐渐远去,九婴被魔气侵蚀殆尽的魂灵再次暴-动,被镇压的怨恚如这世上最邪性最恶孽的火,染红了害兽暴虐疯狂的眼睛。 蛇颅俯冲而出,一声巨石碎裂、草木翻折的巨响,它如坍塌的山峦般夷平了少女方才的立足之地。身后传来压抑不住的尖叫,然而,白衣少女没有回头。她险而又险地避开了九婴的俯冲,毫不犹豫地朝密林里扎去,远远的,只能看见她飘逸轻灵的白衣,如一片无处凭依的柳絮。 “宋道友——!”有人克制不住地发出了凄厉的哭喊,然而瓢泼大雨掩盖了所有人的声音。 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怪蛇蠕动着庞大的躯体,如无穷无尽的暗影般朝少女汹涌而去。而少女高举火炬,背对着黑暗,奔赴着光明。:,, 26 【第26章】外门弟子 实际上,正如宋从心对天书保证的那样,她做出引走九婴的这个决定并非全然没有思考的鲁莽之举。 在与山主之心建立起联系之后,宋从心发现自己的感知范围扩大了许多,能够感知到的东西也发生了一些奇异的改变。那是一种相当奇妙的感觉,她能感觉到大地与山川的地脉涌动,能感觉到生命在丝络般的网格中流淌。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那种神妙的感觉,就仿佛她的吐息便是森林的吐息,她的骨骼与血液融入了万灵的生气。她睁开眼,眼中所见便是森罗万象的死生轮转、命果因缘。 虽然那种诡异的视野只持续了很短暂的时间,但庞大的信息量依旧让宋从心感到头痛欲裂。 不过,仅仅是这一瞬间,宋从心便发现了九婴的弱点。 先前桐冠城城墙上的炮火没有对九婴造成实际上的伤害,是因为九婴在与魔气炼化之后已经无限趋近于死亡了。计划二的悬崖落剑计划实际上并没有失败,他们的的确确是“杀死”了九婴。但那个密林中出现的戴着白色面具的纯白偶人不知做了什么,九婴的体内涌现出大量的魔气,改造了九婴残破的躯体,让九婴的战斗力恢复了巅峰期。并且,已经“死亡”的九婴不再畏惧任何来自肉-体上的穿透伤害。 桐冠城内最初打出的几轮炮火无法对九婴造成伤害便是这个原因,但城中弟子不知道九婴发生了何等变故,只以为九婴鳞甲的硬度超越了印有穿透符文的石炮弹药所拥有的威力。但是在宋从心“山主”的视野里,桐冠城最后一轮仓促打出的炮火,却对如今已经全然魔化的九婴造成了致命的伤害。九婴身上浑厚凝实已成固体的魔气竟被炮火轰出了几个窟窿,其中有魔气不停地散溢。 这个发现让宋从心瞬间意识到,九婴早已是强弩末矢,一旦那些魔气彻底溢散,这被幕后之人强行与魔气拧和在一起的远古凶兽也将彻底死去。 “哈。”这个发现让宋从心即便是在狼狈奔逃的过程中都忍不住惨笑出声,“天意!” 这实在是太过可笑了,那个算计了一切的幕后之人是否有预料到这个由众多不被他放在眼底的弱小弟子共同缔造的奇迹? 宋从心眼下唯一要做的事情便是争取时间,直到御使九婴躯体的魔气彻底散去,或是直到应如是带回后援。 但是——宋从心从粟米珠中掏出自己积攒的丹药,大把大把地塞进自己的嘴里。 丹田经脉因过度充盈的灵气而隐隐作痛,四肢百骸因那附着于魂灵之上的寒意而不住地颤抖。宋从心眼眶微红,强忍着囫囵吞咽丹药后的干涩与作呕欲,不顾一切地牵引着九婴朝着远离桐冠城的北荒山深处而去。 天边乌云逐渐汇聚,厚重的云层间隐约有雷光闪耀,为这深沉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赋予了一丝危险的锋芒。 九婴庞大的蛇躯再次撵上了宋从心渺小的身影,俯冲而下的蛇颅扫塌了大片树木,在泥泞的林间犁出一道深深的沟渠。然而,九婴疯狂且无条理的攻势未能命中自己的目标。浮土扬起的烟尘中,宋从心踏着燕步高高飞起,腰肢如柳般向下一折,如归巢的燕子般轻盈落地。 正如宋从心先前判断的那般,渺小的人类想要战胜九婴无异于蚂蚁吞象,但九婴想要攻击一个渺小的人类也好比伸手去抓空中飘飞浮动的柳絮。 宋从心落地后片刻都不敢多停,再次提气朝前方飞去。她像一只被人逼入绝境还不被允许嚎啕的兔子般,通红的眼里似有一丝决绝的孤意。 归程队不知道何时才能抵达宗门,更不知期间会发生什么变故,她不能将希望完全寄托在后援上! 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幕后之人不知道还有什么手段,她不能静待他人出招,这无异于坐以待毙! 她只能自救,她必须自救。她只能赌上自己的全部,试着在这风雨交加的夜里,斩杀九婴! …… 另一边厢,在包括梁修与纳兰清辞在内的两百多名弟子千里奔袭赶回桐冠城时,只能看见坍塌破败的城墙、遍地狼藉的战场以及九婴隐于夜色、逐渐远去的身影。他们以为自己迟来了一步,骇得肝胆俱裂,却不想冲进了城内,只看见塌陷了大半的要塞以及十数名伤重的弟子。 城池内的凡人将士们被保护得很好,仅存的几名弟子伤的伤,昏的昏。但将士们愣是一个没少地全被关在飞行法器内,一个个急得抓耳挠腮。 鹤吟率领的医疗组一来就接手了这些倒霉的伤员,梁修扶起一位被碎石砸得头破血流但还勉强维持着神智的弟子,语气焦急地道:“其他人呢?其他人都去哪了?城里发生了什么事?九婴为何突然转向离开了?” 那名被问话的弟子意识昏沉,却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只能断断续续地道:“其他人,带着石炮……除魔火符礌石炮……追出去了。九婴毁了十几辆炮车……但还有几辆幸存。齐道友说……不能让宋道友一个人。对、对了,宋道友,宋道友她——” “宋道友独自一人引走了九婴。”一位在鹤吟的治疗下将将醒来的弟子接话,喉咙却像被塞了一团棉花般哽塞难咽,“我们手里已经没有飞行法器了,仅剩的唯一一架飞行法器被用来保护凡人。其他人都推着礌石炮追上去了,我们试过了,纹有除魔火符的礌石炮是唯一能对九婴造成伤害的。九婴实力突然暴涨,且不知为何不再畏惧穿透符文的伤害。护城大阵碎了,我们险些护不住其他人。” “那个时候……是、是宋道友突然出现,引开了九婴。齐道友带着人追上去了,但九婴和宋道友的速度太快,可能来不及了……” 守城弟子的话音未落,先锋队与陷落队的弟子们便已哗然一片。梁修、纳兰清辞以及控场组的几名弟子毫不犹豫地冲出了桐冠城,朝着九婴离去的方向追去。其他弟子一时间也仿佛失去了主心骨般,乱成了一锅粥。 “安静!”正在为众弟子疗伤的鹤吟低喝一声,她抬头,眼中冷然一片,“宋道友并非鲁莽冒进之人,她必定是心里有底,才会这么做的!” 鹤吟负责率领后勤队至今,几乎所有参战的弟子都接受过她的辅助与疗愈。她强大到几乎不曾断连的续航能力与稳定及时的治疗早已为她赢得了口碑与威望。听见她这么说,原本有些慌乱的弟子们也逐渐冷静了下来。 鹤吟缓缓吐出一口气:“现在,我们做我们该做的事。先与城中人接洽,尽快将堤防重新建立起来。万一九婴卷土重来,我等还有一战之力。” “按照行程推算,归程队已经快要回到宗门了。诸位,我们还没有输。” “不要辜负宋道友为我们争取的时间!”鹤吟嗓音早已喑哑,却还竭力喊道,“只要还有余力,我们便战至最后一刻!” 众弟子心神一震,大声回应道:“是!” …… 神州大陆中原版图,云州。 应如是看着眼前这双满含憎怒与不敢置信的眼瞳,秀气的眉梢微微一挑,面若好女的容颜便漫上了几分戏谑与轻慢:“真可惜~看来被宋道友信任的人是我啊。怎么?拿到一份错误的路线地图便想让人暗中围剿我们?拜托,这里已经不是能被你们一手遮天的幽州了。” 应如是的手往后一抽,似鞭子又似铁链的判官笔笔头便缓缓地自修士的血肉之躯中抽出,被强行废掉丹田灵府的中年修士惨叫着、哀嚎着,可面目阴柔的少年却无动于衷。他面不改色地废掉了中年修士的四肢,卸了他的下颚,手中染血的判官笔转了转,星月般的银光一闪而逝。 “少宗主。”无极道门分宗的长老凌云而来,无需器物便可御气于空,这是一位至少已到炼气化神之境的金丹修士。 “敌方战意不高,见局势不对便全数撤离,使用的术法十分诡谲,我等没能把人留下。”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应如是皱了皱眉,“本是想来个瓮中捉鳖,多拿几手人证,事后也好抓出幕后黑手。看来这一局的水实在够深,眼下就剩这么一个废物。就算被我锁了魂,想魂飞魄散都难,但想来幕后之人也不会让这种喽啰知道太多事。” “少宗主可是仍要上主宗?” “嗯,毕竟答应宋道友了。”应如是神情平静,让分宗长老将同行的其余弟子全部带走,他疑心其中仍有内鬼,“帮我递交分宗令。” 惯来喜爱洁净到了近乎严苛地步的应如是罕见地没去打理自己的仪容。 他片刻不停,浑身是血地登上了九宸山,向内门弟子递交了非紧急事态不可动用的分宗令,求见主宗的持剑长老。 然而,当他被内门弟子引入长老内殿,却发现等待在那里的不仅是持剑长老,还有另外一人。 性情乖僻的应如是看见那人的瞬间,顿时敛去了面上的轻佻之色,他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地,行了一个大礼。 下一刻,不等应如是开口-交代外门大比的变故,上座那冷若寒川、宛若坚城般的男人便出声问道:“幽州发生了何事?” 应如是不敢隐瞒,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尽数相告。言简意赅,无半句废话。 伴随着应如是的诉说,位于上座旁侧的持剑长老面色越发难看,待得应如是阐述完毕,持剑长老立时起身作揖,道:“师兄,此事是我看顾不利。我这便前往幽州——” “不,你留守山门。”男人站起身,自台阶之上拾级而下。 这世间再没有人如他这般,仅仅只是站在那里,便如同一柄悬挂山河之上的无上名剑,凌然无匹,却敛而不发。 “我亲自去一趟。”:,, 27 【第27章】外门弟子 比起前世从小摸到大的古琴,宋从心其实不太习惯用剑。 或者说,比起古琴这等抚慰人心的雅乐之器,剑这种用于伤人的近搏利器本就不太符合宋从心温良无害的脾性。 虽然在天书的帮助之下,她修行着最好的剑修道统,磕磕绊绊地习剑至今。但就像她在无极道门的拾捡仪式广场上对持剑长老所说的那般,她心未静,道未明。她不明白自己为何持剑,更不明白自己能为了何种信念而拔剑。 但如今,在一个风雨交接、冷彻骨髓的夜晚,在被人算计的愤怒与无尽恐惧的驱使之下,宋从心第一次产生了拔剑的想法。 从太平盛世年间走来的宋从心,比谁都看中生命的分量。前世看过那么多的话本,听过那么多饱含深意的贤人话语,但那都不是宋从心的道,不是她能为之拔剑的理由。她能与天书虚构出来的幻影打得有来有往,但真的要将利刃切入血肉,她总是会有一种本能的害怕。 恐惧——居然成为了宋从心第一次拔剑的理由。 漆黑且无星无月的风雨夜里,宋从心举着火炬不停地向前奔跑。九婴凄厉的婴啼再无法对她造成任何的影响,她的耳畔间回荡的是一种、不,无数种玄妙奇异的声音——风声、雨声、水声,狂风拂过枝叶树影的窸窣声响,泥泞的土壤与水相拥时的浑浊之声。她的呼吸与这些奇妙的韵律同步,她的心跳与脉搏在这个瞬间与脚下的这片土地同步了。 也正是因此,被浩浩荡荡的河川阻挡住前路时,已经走至绝境的宋从心,心情居然是平静的。 不能在继续前进了。宋从心停下了脚步。这里是咸临国与素罗国的母亲河临江的发源地,一旦九婴死在凶水中,这水火害兽便会成为另一种灾厄。九婴身上不停溢散的魔气融入水里,届时便会吞没万顷良田,化千里江山为死地。更有甚者,凡人喝了被污染的水,很有可能会引发瘟疫。 宋从心停下了脚步,没有再继续前进。她身后,庞大扭曲的暗影一点点地靠近,吞没了她渺小的、仅持了一豆明光的身影。 宋从心转身,望向了九婴。 天边翻滚的乌云越积越厚,云间雷光不断闪烁,已经能听见看见那遥远苍穹传来的电闪雷鸣。宋从心站在已呈瓢泼之势的风雨中,冰河般的墨发纷扬飞舞,雨水在接触到她身体之前便气化为雾。她站在风雨之中,衣袂干爽,仪表清正。伴随着九婴庞大蛇躯催石折木而来的动静,宋从心的气势也节节攀升。她浑身上下都冒出了灵气催生至极致的白雾,与气化的雨交织与一体,形成了气浪般的潮涌。 纯白色的灵力潮汐逐步暴涨,与九婴裹挟而来的魔气轰然相撞。天边翻涌不歇的雷云好似都为此而停滞了一刹。 宋从心在做一件但凡修真者看见都会忍不住跳脚大骂的事情——她竟要在如此危险的情况下临阵突破,踏入炼气化神之境。 此世中,修士的修为境界分为四个大境界,大境界之下又分为十二个小境界。别看融合期与心动期只有一个小境界的差别,但实际上二者之间存在着一个大境界的跨越幅度。从融合期到心动期,改变的不仅是修者的筋骨以及气脉,同时也意味着修士汲取灵气的方式发生了质的改变。他们的修炼方式将从“炼化精元作为灵气使用”的境界正式进入“炼化天地灵气作用于神魂”的境界。 就常理而言,宋从心这个骨龄是不可能做到“炼气化神”之境的。 一来是因为神魂不够强韧,二来则是因为修行时间过于短暂,普通人难以体悟并学会与自然之气融为一体、从而将其化为己用的修行方式。 这个境界的跨越,对部分修士而言是一道难以跨越的天堑——就好比一个人从“用筷子吃饭”突然跃变到“凭空把食物吸进嘴里”。 那就一个字,难。 然而,阴差阳错之下,宋从心竟然在如此险峻的境况下达成了这两个苛刻无比的条件。她比常人多活了一辈子,神魂历经死生轮回,有着远超常人的强韧。至于普通人需要通过漫长时间去适应并且习惯的“炼气化神”之法,她在融合山主之心的瞬间便已经明悟了。 “这世上最克制魔气的不是业火,不是灵力。”宋从心纵身跃起,如逐火的飞蛾般不顾一切地朝着九婴扑去,“而是雷劫啊——!” “轰隆!” 天边紫光一闪,尘世亮如白昼。在长达一息的死寂过后,宋从心的呐喊被吞没在了震耳欲聋的雷鸣声中。 紫雷撕裂九天,自天穹直贯而下,裹挟着世间最狂猛刚烈之息的九霄雷霆,直接将九婴以魔气凝结而成的蛇躯撕成了残破的两半。九婴仰天长啸,发出了宛如濒死般的哀嚎,然而天边的劫云翻滚了片刻,又是一道通天贯地的雷霆直劈而下。 若说中了数发除魔火符礌石炮的九婴看上去像一个破了好几个窟窿的漏水皮袋,那现在的九婴无疑是浑身上下都被点燃了火焰的白纸。 九婴身上浓厚得可以凝聚为实体的魔气不断溢散,残破的蛇躯失去支撑,终于开始软倒、瘫塌。九婴惨烈如此,以灵巧的身法时时刻刻与九婴保持黏身姿态的宋从心也不好过。这毕竟是她的雷劫,要知道,其他修士渡劫,谁人不是找一个清净无扰之地,做好万全的准备才开始破镜?宋从心临阵突破,还想借力打力,纵使被天道谴之,那也是活该如此。 宋从心觉得很疼,很冷。那狂猛霸道的雷霆仿佛在她的筋脉、气海之间四处乱窜,她早已玉化的皮肤体表竟传来阵阵烧灼般的刺痛感。与之产生对比的,却是她几近冻煞的神魂与五脏六腑,那股无法摆脱的刺骨寒意蔓延至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催折人心,无比难耐。 就在这么硬扛雷劫的当口,濒死的九婴似是察觉到自己已经无力回天,他狰狞可怖的蛟化蛇首竟翻折扭转,张开血盆大口猛然朝宋从心咬了过来。那双曾经被宋从心错认为“黄玉山壁”的蛇类竖瞳早已化为了一片腥臭的血红,庞大如山峦般的怪蛇凶兽张开巨口,鲜红的蛇信、蠕动的腔肉,还有那没入咽喉、一眼看不到尽头的漆黑与阴暗。 停滞于半空的宋从心向下俯瞰,竟好似悬临于渊,下一秒便要堕入炼狱一般。 “以前我常见人弹琴,以指载气,练而不发,化气劲为剑风,伤人于无形之间,此为‘琴剑’。”宋从心耗费巨大心力裁织而成的白衣被罡风割裂,上面纹就的祛尘咒早在一视同仁的雷劫下灰飞烟灭。但她却无暇他顾,甚至没有低头去看一眼。 “后来,我便一直在想,既然剑气可以融入琴音,那琴音……能不能融入我的剑?” 宋从心不懂用剑,但她懂琴。 伏羲作琴,帝舜定五弦,文王增一弦,武王后又增一弦。 正如老先生所说,琴乃载道之器,与诗词歌赋、山水墨画一般,是一方文明的脊柱,是一个种族传承绵延的精神与气节。 “来听我……‘弹琴’吧。” 硬吃了一记雷劫,浑身僵直而难以闪躲的宋从心面对着远古凶兽吞天噬地的血盆大口,不仅面无惧色,反而舍身相迎。 风萧萧兮,易水寒。千钧一发之际,宋从心一拍剑格,灵力迸发,秋水出匣的剑刃竟发出一声慷慨激昂的变徵之声! 拔剑。拔剑! 琴剑出鞘,剑刃划破长空,竟带起一阵萧萧肃肃的雨声。宋从心自空中坠落,直直坠入那深渊炼狱般的血盆大口,她反转手腕,手中长剑直刺而出,一声高亢尖锐琴音伴随着势如破竹般的剑势,这一剑生生撕裂了蛇颅的口腔。 九婴鳞甲坚不可摧,却不代表它的内脏与腔肉也是如此。 狰狞的怪蛇发出了凄厉尖锐的嘶吼,尘埃一般渺小的凡人却踩着九婴泥泞的血肉,义无反顾地撞进那深渊般的黑暗之中。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宋从心手中剑光如电,那一线纯粹的剑光自九婴蛇口处一路向下,撕扯着九婴的血肉,几乎要将它撕裂为两段。 探虎穴兮,入蛟宫。九婴不停地扭曲翻折自己臌胀的蛇躯,在雷劫之下挣扎翻滚,发出惨烈无比地哀嚎。它不停地喷吐流火,试图阻止那个胆大包天、在自己躯体内兴风作浪的小小凡人。 浩浩荡荡的江水奔腾不息,萧萧肃肃的风雨如谁人的悲泣。 金石玉骨第九变,玉化身! 直入九婴蛇躯深处的宋从心冲入了那滚烫炽热、几可焚尸化骨的流火,她手中剑如雨点般刺向四周的腔肉,剑势从雨水,汇聚成奔涌的河流。 终于,九首交接之处,一颗被诛邪之剑洞穿撕裂,却依靠魔气强行维序的害兽之心出现在宋从心的上空。 天地灵气疯狂地倒灌入九婴残破的躯体,在九婴疯狂的挣扎冲撞与嘶吼中,宋从心拼尽全力,朝那颗肉心刺出了最后一剑。 仰天呼气兮,成白虹——! 临阵突破至炼气化神之境的少女迸发出澎湃浩瀚的灵力潮汐,剑刃破空刮擦出一声高亢激昂、直冲云霄的怒音,变徵之声已烈,是那寒冽悲壮的易水。四面八方地脉汇聚而来的清气冲天而起,洞穿了九婴庞大的蛇躯,与天穹之上的灵力相汇,形成了灿烂耀眼的白虹。 梁修与纳兰清辞等人赶到时,看见的便是这令人呼吸一窒、难以形容其壮丽恢弘的一幕。 厚重的雷云被灵力的潮汐冲散,自云间照射而下的天光如有实质般形成了一道道的光柱。风消雨歇,不知何时,天竟已经亮了。 控场组的成员急忙赶到临江河畔,映入眼帘的便是满地狼藉,遍地焦枯。九婴庞大的躯体已如坍塌的山峦般伏倒于地。川流不息的江流河岸,天光交汇之处,白衣染血的少女横剑而立,她剑尖斜指地面,剑身正不停地往下滚落殷红的血珠。 “宋道友……”纳兰清辞看着那人的背影,不由得轻唤。 对方似乎听见了他们的呼喊,少女回过头,其面容却在天光下变得模糊。她看了他们一眼,随即,身影一晃。 “宋道友!” 少女落入了浩浩荡荡的江流之中。 他们冲上前正想施救,却见一道白影带着一人自高空落下,不顾衣袂被水打湿,一把握住了少女下沉的手。:,, 28 【第28章】外门弟子 白衣染血的少女落入江流,奔腾不息的浩浩江水仿佛要涤尽她身上的血污与尘垢。 千里之路转瞬即至,被一路裹挟而来、尚未回神便被随手放在河岸上的应如是连忙回头,便看见那位此世最为殊胜清贵之人淌进了江中,握住了即将被江水带走的少女的手。应如是知道这位大人的修为早已到了返璞归真之境,尘世之水本不该污浊他纤尘不染的白衣,但那位的衣袂的确浸入了浩荡的江水里。 白衣少女被人轻托着后脊,从冰冷的江水中带离。她惨白如纸的面容破水而出的瞬间,飞奔上前的几名弟子都露出了悚然而又错愕的神情。原因无他,宋从心此时的面色看上去着实有些让人害怕。她稠艳如墨的长发地披散在身后,黑的越黑,白的越白,更衬得那张脸庞毫无人色,仿佛浑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了一般。 共同经历了桐冠城九婴之难的弟子们看着仿佛永远从容不迫的宋道友这般模样,只觉得心尖被指甲掐了一下,痛得险些掉下泪来。 “长、长老……”有弟子认出了应如是,却没注意到眼前之人衣摆处剑徽的数量,还以为是某位宗门的长老,“宋道友她……还好吗?” “临阵强行突破至心动期,服用了大量聚气的丹药,损耗很大。若是往后不好生疗养,只怕会伤及根底。”横抱着少女的男子回过身,其人分明默默,众人却有那么一瞬间感受到了寒芒出鞘的锋利,“先寻一处地让她好生休整,尔等且将此间之事一一道来。” 男子话音刚落,远处便传来了许多喧嚣嘈杂的脚步声、重物压过灌木的枝折声,还有一人骂骂咧咧、毫不掩盖嗓门的咆哮:“他奶奶个熊的,老子跟这狗娘养的玩意儿拼了!欺负人是吧?!发疯是吧!就算你棺材板儿里打挺你都要给老子老老实实地躺平回去!” 一连串粗俗无比的谩骂,让提前赶到的控场组瞬间沉默不语。 已经认出青梅竹马声音的纳兰清辞一拍额头,窘迫无比地捂着脸,不敢抬头去看“长老”的面色。 只见不远处,一大群推着强弩车与炮车的仙家弟子灰头土脸地从灌木丛中冒了出来,他们甚至没有发现站在临江河畔上的人。他们眼中只有九婴的尸身,看见九婴伏倒在地,他们毫不犹豫地连开数炮,震得大地一阵战栗。 见九婴纹丝不动,似是已经伏诛,这些弟子竟然还没有放弃。只听见整齐划一的“噌”的一声,众弟子不约而同地拔出了自己手中的利器,一个个眼底含煞地冲上前,对着九婴的尸体便是一阵乱劈。 “你爹的,叫你闹,叫你闹!死了还能活过来!汝娘也!” “除魔符、净灵符、业火符……混账玩意儿,给我早死早超度!” “宋道友——呜哇,宋道友……呜哇哇……宋道友啊……” 人人神情癫狂,或是怒火中烧,或是满脸悲愤,也有人嚎啕大哭,哀悼着眼下并没有死的可怜的宋道友……所有人都在疯狂地发泄着自己的恐惧、后怕、惊怒。比起终于战胜九婴的喜悦,所有人都沉浸在“已经有人为此牺牲”的悲怒之中。 战争这种东西,守不住自己想要守护的一切,那便都是输。 看着眼前群魔乱舞、宛如所有人都得了失心疯的一幕,控场组的成员围着“长老”以及“不幸牺牲的宋道友”,瞠目结舌,不敢妄动一步。 直到一位抹着眼泪、确定九婴已经彻底死透的医修退了下来,想去河边打理自己狼狈的形容时。她一抬眼便看见了控场组的弟子们满脸错愕的神情,还有站在一旁、眉头拧得死死的应如是。 对于应如是,这位医修弟子是有印象的,想到这是归程队的领队,可惜最终迟来了一步,那医修弟子便觉得心头一堵。再加上应如是此时脸上那写满“这些人是不是有病啊”的不耐烦的表情,简直是在这些心神不稳的弟子心上燃了一把燎原的火。 可恨!为什么你迟来了一步!还摆着一副看笑话的姿态,轻贱宋道友的生死! 那医修弟子怒发冲冠,一时间竟忘了自己是个没有多少实战能力、甚至比应如是低了一个小境界的医修。她直直地朝着应如是冲了过去,那表情,那模样,愣是唬得脾性乖张的应如是倒退三步,几疑对方是想一脚把自己踢进河里。 那医修弟子的确是这么想的,然而她刚跑到近前,还没付诸行动,一根修长有力的手指忽而从侧方探出,轻轻地点在她的眉宇之间。 “静心。” 那话语低沉、冷肃,如覆了皑皑白雪的山峰。简简单单的两字甫一入耳,医修弟子便觉得心口淤堵的一口气骤然消散,令她心神一松。 长达一天一夜的死生交战,那些淤积在心头的惊惧、愤怒、害怕与焦虑都在此刻化作烟云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悲伤与无尽的自苦。 医修弟子惨然落泪,哽咽得语不成声。原本还觉得她癫狂的应如是看着她乱糟糟的鬓发与满是烟灰与血迹的脸颊,不由得陷入了沉默。 他的确是没有留在此地,与这些弟子同生共死。一群蝼蚁拧和在一起也不过是螳臂当车,做什么都是垂死挣扎的无用之举。他是这么想的,所以便遵从了自己一贯的行事准则,明哲保身,以图今后。他知道这很自私,但自私总比明知不可为却偏要为之的蠢货要好。 应如是没有想到,一群不过炼精化气之境的弟子竟然当真生生磋磨死了九婴,甚至听他们哭喊宋道友的话语,此战竟无一人折戟。 为何如此确定?应如是也不知道。大抵他心里也很清楚,宋道友是那种只要自己还没倒下、就不会让他人平白送命的人吧。 “别哭了……”应如是表情有些不自然地开口,“宋道友没事,只是临阵突破,损耗过度,需要好生调养罢了……” 那医修弟子原本正哭得声泪俱下,听见这话,却是猛一抬头,失声道:“宋道友没事?!” 历经一夜作战,交流尽数靠吼,所有人的嗓音都已然喑哑。但不知为何,医修弟子脱口而出的这句话,竟打碎了喧嚣与嘈杂,清晰无比地落入了所有人的耳中。一时间,所有弟子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扫来,终于有人发现了单手抱着一白衣少女、令其面容埋在自己肩膀上的男子。 平心而论,众弟子会忽略此人,着实是有些不该。但是直到所有人的目光凝望而去,众人才恍然惊觉,这里竟然有一位这般清贵殊胜的存在。 男子见众人的目光望来,神情却是如故。他一手抱着宋从心,另一只手伸向梁修尚未收回的剑,曲指一弹。 “铮——”的一声,清越空明的剑鸣声唤回了所有人的神智,众弟子只觉得眉心一凉,心中郁气尽散。直到情绪平复之后,众弟子面面相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他们尴尬得无地自容,连忙慌乱地整理自己的仪容,整列好队伍,走到男子近前来。 “惊怖乱神,心魔易生。尔等抱元守一,以净灵台。” 修真问道之人常游太虚,修得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然而,也正是因此,修真问道者一旦失控,便比寻常人更容易生出戾气。 心魔便自此而来。 男子并不介意众弟子的失态,他的风采与气度分明举世罕有,可他给人的感觉却相当平淡。就好比一座壮丽巍峨的山,一片万里澄清的天穹,一旦注意到了,便必定会为其威仪所慑,但若无心他顾,他便只是寻常。 若非修为高深到一定境界,否则如何能做到这般发乎自然、行止空明的地步? 有弟子心思转得比较快,一边在心里思索无极道门诸多大能修士的名号,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这名看上去不过而立之年的男子。然而,某位弟子打量的目光落在男子衣摆处的剑徽上,眼神顿时便直了。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单膝跪下,行了一个大礼。 “弟子拜见无极主殿明尘仙上!” 这一声高喊,顿时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还神色懵懂的弟子们面色惊变,就连控场组的弟子也不例外。他们纷纷躬身准备下跪行礼,却见男子忽一拂袖,一阵柔风以平和却不容拒绝的力道将他们卷起,像摆放一块块糕点般将他们扶正在了草坪上。 “不必跪。我不喜。”男子,也便是如今仙界公认的魁首,正道第一仙门的掌门人明尘上仙阻止了众弟子的行礼,他仍旧保持着单手抱着一人的姿态,转身直面九婴的尸身。只见明尘上仙随手一挥,九婴庞大的蛇躯便如薄烟消散,地上仅留下一大滩污臭的血迹与雷劫残留的枯焦,“先寻一处地方修整。九婴残躯我暂且收起。具体发生了什么,之后再一一道来。” 明尘上仙在此,众弟子便心知此事已经尘埃落定。当热血翻涌的激烈与愠怒平息下来之后,劫后余生的后怕与惶恐便袭上心头。 众弟子抹了一把脸,强行摁捺住几欲垂泪的心酸,他们转身正要收拾一下满地的狼藉,却忽而听见一声压抑的低呼。 众人回头,便见最先喊话的医修弟子双手捂嘴,眼睛死死地盯着明尘上仙护在怀中的少女。 只见宋从心一手下垂,耷拉在身体外侧,虚拢的五指指隙间,正有点点滴滴的鲜血落下。大抵是最后的全力一剑撕裂了先前自己划开的伤口,殷红的血珠自惨白的指尖滚落,如血玉雕琢而成的珠子般零落于尘土。 被雷劫化作焦枯、又被九婴死后溢散的魔气所浸染的土地,竟自鲜血滴落的地方,萌出了一片巴掌大的绿意。一朵小小的、唤不出名字的野花正随着临江拂来的风,轻柔地摇曳。 那满地焦枯、遍地血迹,却有那么一丝倔强的绿意,偏要在这荒芜峥嵘的死地之上生根发芽。 然而,更为恐怖的是紧闭双眼、气若游丝的少女。她的指尖、两鬓、脖颈之处也好似这片被魔气侵染的土地,滴翠欲流的绿意在她的皮肤下蔓延,攀爬,顺着血管一点点地向上。那仿佛藤蔓般的纹路在极短的时间内便覆盖了少女的大半张面孔。她的血滴落在地上,源源不断地渲染出绿意与花,地上的草茎越长越高,迎风招展,摇曳着,生长着……似是一双双朝天伸出的手,想要拽住她,将她拉下。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灿烂馥郁、宛若山花的血香,与那瓶交付到众人手上的深蓝色的血,以及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少女点亮的火炬弥散开来的气息一模一样。这一下,即便是再如何浑噩懵懂的人都明白了过来,宋从心能引走九婴,必然付出了什么代价。 人,成了一颗发芽的种籽。而现在,大山想要带走她。 “……回程。”明尘上仙看着少女脸上蔓延的纹路,抬起一只手将其覆住,掌中隐现灵光。在明尘上仙的压制下,少女木化的过程有所减缓,可她垂落而下的指尖依旧出现了树木年轮的模样,“尽快。” 回程的路上,众弟子没有言语,尽皆缄默。历经一天一夜的苦战,他们的精气神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虽是疲惫,却仿佛有暗火在烧。 抵达桐冠城之时,众弟子远远地看着由另一批弟子与将士们勉强搭筑起来的城墙。百感交集之下,终是有人禁不住心中的淤积的酸楚,他抱头蹲下,仪态全无地痛哭失声。只是他嗓音早已嘶哑,扯着嗓子也不过挤出一串破碎含混的嘶喊。他胸腔剧烈起伏,喉间似要刮出血沫一样。 天地苍茫,江水浩荡。 即便当真身微如蝼蚁、命贱如蚍蜉,那又怎样? 他们的薪火会一手一手地传承,人不绝而义长存。这十死无生、遍地荆棘的天途,终究还是被他们跨过去了。:,, 29 【第29章】外门弟子 宋从心这一觉睡了很久,很久。久到她睁开眼时,竟不知道今夕何夕,甚至险些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记了。 宋从心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的她躺在青山绿水之间门,身下本该坚实的大地不知为何化作了葱郁柔和的流水,乘载着她的身躯上下沉浮。她分明没有睁开眼睛,眼前却似乎“看”见了无数色彩奔涌的潮汐。它们似乎拥有生命,或是如一阵风般在林间门呼哨而过,或是如静谧的岁月般安静地流淌。更有甚者,化作飞鸟、化作野兔、化作一朵零落的花儿,环绕在她身侧,轻吻她的指尖与脸颊。 红的蓝的,黄的白的……色彩汇聚而成的溪流不停地冲刷着她的躯体。她觉得有些冷,就像冬日的薄雪盖在了她的身上;她觉得心有些空,仿佛独自一人度过了千百年的时光;她感觉自己的骨骼与四肢在流水中慢慢融化——嗯,不对,四肢是什么? 不行啊,好冷,想去晒晒太阳。宋从心心想,她勉力支撑起身躯,想要从地上“站起”。谁知这一撑,她竟感到了一种诡异的痛楚,仿佛浑身皮肉都被拉扯了一下。她低头,下意识地觉得自己该看见一双肉色的、有五根枝节的某种事物。可是她没有。 她看见了根须。 她看见密密麻麻的根须,把她与大地连接在一起。血红与青绿交织的根须,就像刚从母体脱出的动物的幼崽与母亲牵连的那根脐带。 极其诡异的,宋从心看见这些根须的第一瞬间门,脑海中浮现的想法居然是“妈耶,这多少有点可怕”。但很快她又觉得,奇怪,这很正常啊。 虽然这很正常,但宋从心还是想要晒太阳。她忍着疼把根须从土地中拔起,挠了挠头,感觉自己像一棵会走路的树。但她刚冒出这个想法,她的识海又很快变得混沌了起来。树为什么不可以走路?会走路的树又哪里奇怪?她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沉思,但很快,寒冷让她放弃继续思考了。 我太冷了,我要去晒太阳。宋从心执着地想。没有人能阻止我去晒太阳。 宋从心的这个念头不过是在心上一闪而过,谁知,前方却突然如她所愿地亮起了金红色的光芒。宋从心知道,金红是太阳的颜色,大地虽然也有金与红,但那颜色里总是掺杂着不太纯粹的土黄。她逆着流水,朝着散发着光芒的方向走去。她身上的根须在流水中生长,蔓延,不停地摇摆着、生长着,试图抓住两岸的土地。就像将要离家的游子,频频回首,舍不得自己的故乡。 终于,宋从心艰难无比地迈入了天光当中,霎时,那些五颜六色的水流与仿若活物般的根须都在光芒的照耀下一点点地消退。宋从心以为那“阳光”要将烤化,谁知那照耀着她的光芒上下浮动了一下,忽而从高处降下,落在了她的手上。 ……手?宋从心有些茫然地低头,她看见了五根肉色的手指,下意识地翻转手掌、张拢了一下。 随着认知的逐渐回归,宋从心浑浑噩噩的识海也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看着被自己捧在手中的事物,她记得……这东西应该叫“书”? “宋道友!” 就在宋从心还在纠结“树为什么会有手”、“太阳变成了一本书”这样的难题时,一声气喘吁吁的呼唤打断了她的思考。随即,她后背一重,有人从她身后环抱了上来,双手交织在她身前,拥得很紧,好像害怕她跑了一样。 宋从心微微偏首,脸上满是木化后青绿色的纹路。唯有一双眼睛,依旧秋水无尘,淡漠而清冷。 “你是谁?”她问,脱口而出的声音却极其诡异。仿佛是宋从心自己的声音又另外融入了风与流水、鸟雀与野兽、草木与石窟、岩层挤压裂变、小芽破土而出……那些森罗万象、有形或无形之物发出的声音。 那声音甫一入耳,鹤吟当即便觉得天旋地转,喉间门涌出一股甜腥。她在心中疯狂地默背心经口诀,以此抵御直面地脉之声这等凡人不可视听之物带来的灵魂冲击。鹤吟没有想到,仅仅只是聆听,她便有些经受不住。她一时间门竟有些难以想象宋道友到底是如何坚持了这么长的时间门。 鹤吟不得不承认,在看见宋道友那双不曾改变的眼睛时,她心里是松了一口气的。 如果连眼睛都变了……恐怕就,真的没救了。 “我是鹤吟,是与宋道友一同参加无极道门外门大比的弟子。”鹤吟紧紧地抓着宋从心的手,语速飞快地道,“你现在不认识我。请你不要说话,先跟我走。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比如,你叫‘宋从心’,乃融合期后阶……不,现在已经是心动期初阶的修士。我们一起参加了大比……” 鹤吟一边说,一边拽着宋从心小跑了起来。几乎就在她们跑动的瞬间门,原本安静流淌的各种颜色突然躁动了起来。它们化作奔涌的海浪,伸展出无数肉芽般幼嫩的“小手”朝着宋从心与鹤吟抓去,那场景既诡异,又恐怖。宋从心倒是还回头张望,鹤吟却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 眼见着即将被“河流”追上,鹤吟突然冷汗津津地抬头,朝天空大喊道:“上仙!我找到她了,还请助我一臂之力!” 鹤吟话音刚落,宋从心正好奇地仰头想知道她在跟谁说话,却冷不丁地,感受到了一阵刮面而来的利风。 高天刮来的狂风如倾泻的山洪,穿过宋从心与鹤吟,凶猛无比地与她们身后的“河流”相撞。宋从心汗毛倒竖,头皮发麻,因为她看见了,她看见“河流”被那股可怕的风瞬间门切裂为无数的碎块。水本来是不该被切断的,但摆在眼前的事实就是,它们被切断了。 宋从心的意识再次浑浊,然而看着有些体弱的鹤吟忽而将她拦腰抱住,展开身法猛然朝前冲去。她步法宛如鬼魅,快得几乎只在空中拉扯出一道残影。宋从心还没来得及回神,便被鹤吟带着,冲进了一扇突兀出现在这片空间门中的大门。 宋从心感觉到自己在下坠,身体轻飘飘的,好似被风温柔地托载着。最后,她安全而又平稳地落入一处云朵般绵软的地方。 宋从心茫然,她听见两个声音在说话。 “……这样,暂时就……但是从今往后,必须要稳固她的神魂,必须让她认可自己‘人’的身份,如若不然……” “辛苦了。不愧是即墨‘巫医’最正统的传人。” “您说笑了……我学艺不精,游历在外,不得提及家族之名……此番实乃迫不得已,还请上仙替我掩盖一一……” 宋从心睁开眼,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之声,仿佛有谁注意到她睁开了眼,走到了她的身边。 “神魂已归,肉-身的同化何时才能消退?”一个低沉的男声平静地问询着,宋从心感觉自己没什么知觉的手被人拿了起来。 “要看宋道友自己……宋道友这种情况,比起诅咒,更像是得到了一种传承。所以比一般的解咒更为麻烦,因为传承并不是邪祟之物。”另一个少女的声音低声阐述着,嗓音有些沙哑,“地脉的传承十分罕见,若是我的感知没有出差错,这份传承应该是‘百物’、‘山主’或者‘社稷神’中的一个。但您知道的,从古至今,地祇之位要么传承于妖,要么传承于灵。传承给人类的,实在闻所未闻,没有任何先例……” “应当是‘山主’。”那个男人放下了她的手,“若是‘山主’,她是否会被北荒山绑住?” “不会。”少女说这话倒是十分肯定,“地祇会被天生的职责所束缚,走不出孕育自己的那片领土。但宋道友得到的是血脉的传承,而不是‘神位’的传承。所以在这之后百年,北荒山应该会逐渐孕育出下一位山主。不过这样一来……宋道友往后会变成怎样,我实在不知……” “足够了。”男子的声音更沉几许,“只要还活着,便仍有希望。没有被同化成非人的存在,总会有办法的。” 少女沉默了许久,好一会儿,她才含糊地“嗯”了一声,哽咽声几乎要从喉中漏出。 宋从心的意识渐渐回笼,还没想起一切,她便先一步陷入了尴尬的境地:你们说的这些到底是不是不想给我听的啊?我好像不小心听到了什么很可怕的东西。我不擅长说谎和装傻,你们可快饶了我吧。 宋从心的眼睛看不见,只能继续面无表情地躺着装字面意思上的“木头人”。她同样对自己意识的恢复速度感到十分震惊,毕竟按照鹤吟、哦,据说全名叫“即墨鹤吟”的女弟子所言,她最快也要五日才能逐渐恢复意识。 但是宋从心几乎是在离开那个诡异幻境后的几个呼吸间门便恢复了记忆与理智,她一边内心崩溃,一边疯狂地在识海中戳天书。 “天哥啊!是你,是你对不对!刚刚幻境里变成太阳骗我出来的肯定是你!” “救命,我怎么这么快就恢复了。我就不能晕着吗?呕……太恶心了!” “天爷啊——!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么对我!鸡皮疙瘩,救命,鸡皮疙瘩……我刚刚浑身上下都在长根须吗?!” 记忆回笼的那一刻,宋从心几乎是瞬间门就崩溃了。她的承受能力在先前的诡异“梦境”中得到了长足的进步,几乎是立时便提拔到了原本的宋从心可能一辈子都达不到的高度。宋从心觉得,难受的不是崩溃,而是人要清醒地看着自己崩溃。她无法动弹,浑身都没有知觉,但她的神魂几乎是瞬间门便冲进了自己的识海,抱着天书竭嘶底里地嚎啕痛哭。 太恐怖了!太恶心了!一辈子的心理阴影! 我以为跳进怪蛇的血盆大口已经是极限了!没想到这只是她的底线,还不是这个世界的极限啊! 宋从心在识海中发疯尖叫,天书看着宿主“为人的认知”在这种恐怖的精神攻击之下节节攀升,一时间门保持了难得可贵的沉默。 嗯,只要宿主不想又变成那副样子……那她这辈子一定都会坚信自己是“人类”的。 而在天书看着自己的宿主满识海地乱滚之时,外界,暂时驻扎在桐冠城内修整的仙门弟子神情都不算轻松,因为他们收到了一条通报。 桐冠城真正的主人,咸临国皇太女宣白凤公主,即将抵达于此。:,, 30 【第30章】外门弟子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这是大部分人对宣白凤公主的第一印象。 那是大战后的某一天清晨,天边晨光熹微,林野间氤氲的白雾还未散去。负责守城的仙家弟子便敏锐地感觉到了十数里外万马奔腾的行军声。不等这名弟子出声告知一同守城的将士,便见远方天光稀薄的天幕忽而炸开了一轮焰火。 守城的将士一夜未眠,分明已经疲惫到了极致,然而在看见这轮焰火的瞬间,他们依旧神情一振,大喊道:“大军已至,开城门!” 守门将士洪亮的嗓音在桐冠城上空远远地传开,不远处的哨塔敲响了青铜钟。顿时,浑厚洪亮的钟声惊醒了蒙于晨曦中的城。 正在城主府内修整调息、打坐疗养的仙门弟子也听见了这不同寻常的钟声。能在各大宗门中杀出重围、登上九宸山参与正道第一仙门外门大比的弟子都是天资出众之辈。因此虽然他们在修真界中已经算得上是中坚战力,但介于无极道门的弟子招收要求是骨龄不过而立,所以这里其中大半弟子都是稚气未退的少年人。听见外头的动静,他们摁捺不住心中的好奇,纷纷从房间内走出,或是从窗口探出一个头来,到处张望不停。 “哇,快看——!”有人指着远处,低喊道。 众人循着发声的方向望去,仰仗着修真者敏锐的五感,他们清楚地看见城中百姓紧闭的门扉忽而打开,整齐划一,让人几乎能听见空气中传来的、错觉般的“吱嘎”声响。平民百姓们呼朋唤友地从家中走出,或是搀扶着老人,或是抱着年纪尚幼的孩子,先是三两成群,而后汇聚成流,最终以一种宛若朝圣般的姿态,整齐有序地朝着城门进发。 仙家弟子驻守桐冠城的时间不长,他们只见过桐冠城深夜时分的寂静与大战后的冷清,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到了这座城市“活”过来的模样。 城主府的所在地正对着城门,当那一身银质轻甲、马尾高束的女将率领大军入城之时,平民百姓秩序井然地分立在驰道的两侧。守城的士兵仅仅只是展开双臂拉开了一条虚设的防线,然而平民百姓们都适时地停驻了脚步,没有因为人潮拥挤而妨碍了大军行进的脚步。 好奇张望的仙家弟子们看着大军入城,不由得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先前说桐冠城全民皆兵,城规便是军令,治民便如御兵,我还不太信。” “治理城池的人的确是有一手啊。” “穿银甲骑白马的便是宣白凤公主吧?好高。这些天净听桐冠城的子民们念叨自己的公主了,我耳朵都快起茧了。” 仙家弟子们说话没有坏心,自然便没有控制自己的音量。城主府内被安排过来轮值守卫的士兵听见这话,虽然依旧站得青松般笔挺,但眼角还是克制不住地微微一抽。真是大哥不笑二哥,螺蛳不笑蚌壳,明明是这些仙长们整天念叨着“宋道友”、“宋道友”的,他们迫不得已才想出了以毒攻毒的法子。再说了,公主殿下确实是一位令人爱戴的君主啊。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大军便已经入城。咸临队的军旗是墨绿底色、镶黑边的,旗上绣着“宣”字,其起源便是曾与开国皇帝南征北战的“宣家军”。除此以外,皇太女所掌管的军队还会挂白底金边的“凤”字旗,白凤旗便是宣白凤公主私兵的标志。 最前头的女将骑着一匹纯白无一丝杂毛的骏马,身后的军队即便奔波多日、风尘仆仆,也仍旧军纪俨然,不见半分松懈之色。大军尽数归城,守城的将士与官吏们这才迎上,在大公主勒马而停的关头险险地停下。 距离有些远了,实在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话。众人只见银甲女将纵身下马,身手利落,堪称潇洒。 站在官吏队伍最前头的,是披着水红色披风、一身精致绣衣的谢军师,她看着银甲女将大步朝自己走来,笑得温柔好看。 银甲女将在她面前站定,发出了一阵似是磨牙的声响,随即低声臭骂道:“本宫回头再收拾你。” 谢秀衣眨了眨眼,满脸都是小孩惹祸后的天真、无辜、乖巧。 女将一边暗骂一边摘下了自己的头盔,出乎众仙家弟子的预料,这位名满咸临的宣白凤公主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般风华绝代、容色出挑。这位皇太女年纪已经不小了,约莫三十来岁,眼尾已有淡淡的细纹。古铜色的皮肤,加上常年征战在外,风吹雨打,人便显得有些过于精瘦、粗糙。只见她甩了甩汗湿的鬓发,似是察觉到众人的目光一般,猛然抬眼扫来,那一眼,目光如炬,似有寒芒迸发。 虽然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但仙家弟子们却反而对这样的公主生出了几分好感。他们大约明白,为何这位公主会饱受子民们的爱戴了。 宣白凤公主望了望城主府的方向,下令让将士们自去修整,自己便一手抱着头盔,大步流星地朝着城主府而去了。她雷厉风行,步伐迈得很大,以至于身后的官吏不得不跟着小跑了起来。谢秀衣也跟在大公主的身旁,然而她天生体弱,跑没几步便开始气喘。原本正满心火急火燎的大公主斜了她一眼,虽然没说什么,但步子却是慢了下来。住在高处的仙家弟子们便看见这一支队伍如行进的蚁群,径自进了城主府。 尽管众仙家弟子都对宣白凤大公主的观感不错,但稍微有些政治敏感度的人都明白,九婴之事还远远没完,后续还有得扯皮了。 “也不知道宋道友怎么样了。” 这段时间,宋从心一直都在城主府最深处的房间内没有出来。虽然当天看见的情况相当不妙,但因为正道魁首明尘上仙在此,而后鹤吟回来后又说宋道友已经脱离危险期了。众弟子便也就放下了心来,甚至还有闲情逸致讨论,宋道友回归山门后会拜入谁人门下。 解决了九婴这等堪称灾害的危难,原本紧绷如弦的弟子们不由得都松懈了下来。除了一部分弟子连夜书信送回家族,请求族中彻底调查此事,另外一部分俗缘已尽的弟子则无所事事,享受着难得的安宁。至于那些勾心斗角、政治纠纷,那是大人物才应该烦恼的事。 另一边厢,宣白凤大公主的确觉得很烦恼。她没想到自己出征在外,老家差点被抄也就算了,居然还引来了正道魁首这等招惹不起的存在。 宣白凤大公主甫一回城,顾不得打理自己的仪容,更来不及好生休憩。踏入城主府的第一时间,她便马不停蹄地拜访了明尘上仙的居所。 让宣白凤公主感到有些意外的是,虽然这位只闻其名未见其面的正道魁首所拥有的地位与名望都高到令人难以望其项背,但这些天过去,这位堪称此世最为殊胜的大人物竟然没嫌弃凡尘的府邸简陋不便。以这位的修为,他明明可以随手招来小洞天,或是平地建起一座仙邸,但对方没有这么做。他反而是让其他仙家弟子都遵从安排地居住在城内,没有刻意在人前显圣,也没有处处昭显仙凡的不同。 然而,宣白凤大公主不会这么天真的就相信这位正道魁首是平易近人、极好说话的长辈。她面上强自镇定,实则心中苦笑。她自认已经走过了小半辈子,称得上是千帆过尽。然而她很清楚,恐怕自己活在这世上的年岁,还不及这位大人的一个零头。 她真的没有把握去与这样的一位大人物谈判。 站在房门外等待通报之时,宣白凤大公主正了正衣冠。为了国家,为了子民,有些事她不得不做,有些话她不得不说。 宣白凤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敲了敲门。 “请进。” 门内传来了一个清朗的少年音,让宣白凤微微一怔。她推门而入,便看见一名身着青衣的少年和一名白衣少女站在厅中,通往内室的竹帘被人放下,看不见其中的景象。那少年听见了开门声,转身回望,行了一个仙门的子午诀,道:“咸临白凤公主,在下乃无极道门分宗清宇玄门之少宗,暂无道号,名应如是。关于桐冠城魔患一事,由我与鹤吟师妹代上宗主殿明尘掌门向您阐述前因后果。” 白衣少女鹤吟也上前一步,与应如是齐肩,行礼:“在下无极道门附属宗门明见阁弟子,鹤吟。在下是少数全程参与了祓除九婴计划的弟子。” 原来不是与上宗主殿直接谈判。宣白凤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说不上来的失落。宣白凤很明白,自己与明尘上仙之间的地位悬殊,对方让无极道门分宗的少宗主与另一名板上钉钉进入内门的弟子来与自己谈判,已经是十分看重她的表现了。毕竟如果双方地位差距太大,所有的筹码不等,那这场谈判本身便是不公正的。再则,宣白凤也没法想象高高在上的云上人会和她揪扯这些鸡毛蒜皮的利益纠纷。 不过仔细想想,这也的确符合情理。毕竟咸临国虽然占据了幽州大半的国土,但在神州广袤无垠的大地上,终究只是无数国度中的一个。明尘上仙身为正道魁首,眼中所见心中所想的,注定只会是更高更远的天空。他守护的不是某一个国家、某一些人,而是更为辽阔的神州疆域,更为广泛的“人”的群体。想到这,宣白凤心中的最后一点失落便也平复了。 “有劳二位了。”宣白凤抱拳作揖,顺势入座。 宣白凤当然注意到了内室放下的竹帘以及屏风,显然内室还有人在。不过宣白凤不觉得明尘上仙会在里面,毕竟云上人哪会耐烦听凡人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呢? 此时,内室。 宣白凤并不知道,那个真正不想听各方势力博弈以及人心阴私的人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坐在一旁檀木椅上、正摁着她脉搏给她输送灵力的孤高云上之人,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宋从心如果能表达自己的想法,她一定要仰天长啸,发出源自内心的呼喊:“你们不要觉得我意识不清醒就可以什么都往外倒啊!这短短三天,我真的知道了太多外门弟子不该知道的东西了啊!” 然而,宋从心并不能说话,她只能心惊胆颤地听着应如是和宣白凤公主互相恭维了几句,随即单刀直入,奔向正题。 “本宫十分感谢诸位仙长在此次魔患事件中的鼎力相助。桐冠城能无一人身死,灾厄得以平复,皆是诸位齐心协力、倾尽力量与智谋的成果。” “诸位都是明白人,那本宫便也不拐弯抹角。关于九婴魔患之事,咸临国希望能与上宗情报共享,并切身参与进此次的调查之中。”:,, 31 【第31章】外门弟子 宣白凤提出的要求,是相当逾距并且过火的。 因为根据人间界与仙界共同签订的《天景百条》之约,仙门弟子不可插手凡尘政事,不可干涉皇朝更迭。与之相对的,人间界实际也不应该插手仙魔之事。虽然这次九婴之灾不幸波及了桐冠城,但根据条约,这个案件的后续调查应该全权移交给仙门,人间皇朝不得插手。 因为魔患一事关乎九州的安危,不能也不该被政治化。 《天景百条》的制约是双向的。没有对我方严格,对你方便宽松一些的说法。可想而知,应如是当场回绝了。 提出的诉求被反驳,宣白凤也不恼,或者说,这场谈判的坎坷不顺早已在她的意料之中。 “阁下,我知道根据《天景百条》的条例,这个要求令人感到为难。但您也看见了,咸临国已经陷入局中,被对方视为一枚棋子。”宣白凤沉声道,“即便我们不应插手仙家之事,但我们总该知道谁才是我们的敌人。否则我们岂不是如笼中的鸟雀,要么等待上宗的接济,要么等待敌人的暗算?如此坐以待毙,命运并不由己,想来也不是上宗所期望的。一个种族想要强大,就不能停止思考。” 宋从心安详地躺在床榻上,宣白凤说出这样一番话后,她似是听见应如是发出的一声冷笑。 “既然您如此坦诚,我等自然也应当坦然告知。”应如是说道,“白凤公主,贵国意图与上宗情报共享,是不可能的。《天景百条》自上古时期设立至今,人们的确找到了不少空子可钻。但别事也就罢了,唯独魔患之事,仙门不会为咸临站台背书,更不会让你们经手此事。” 应如是唱完红脸,鹤吟便接上白脸:“并非我等傲慢,轻贱凡人之才。而是因为魔患之事牵连甚广,有些事仅仅只是‘知道’都可会引发祸患。” “但我们总该知道我们的敌人是谁,才好做好防范!”宣白凤猛一拍桌。 “敌人并不是谁。”鹤吟摇了摇头,“即便是我们所拥有的情报,也无法详细地描述出敌人的‘形貌’。因为它不是某个独立的个体,甚至不是某一方可以被追寻定位的势力。您非要理解,那大概是一种自然的伟力。之所以《天景百条》限制凡人的插手,是因为凡人的灵魂远不如修士强劲。” 宋从心隐约明白鹤吟在说的是她身上的“山主之心”,她也有想过这个问题,山主之心虽然算不上邪物,但给人的感觉也不是什么正常的东西。山主遗留下来的肉心都有如此威势,那能将山主杀死的幕后之人……该是多么强大而又可怕的存在与阴影? 想到山主肉心对自己造成的“同化”,宋从心有些明白为何《天景百条》与仙门都对魔患之事讳莫如深,不愿让凡人插手了。 死伤是一回事,更严重的是那种可能会蔓延开来的、源自灵魂的“污染”。缄物这种事物着实太邪,力量伴随着诅咒,能让人一步登天,一步地狱。谁都无法保证这些东西落在凡人的手里会导致怎样的后果,某种程度上,它们的确是应该永远不可见天日的存在。 但显然,宣白凤大公主没能得到一个确切的回答,也是心有不甘的。 “我们不能总是被蒙在鼓里!笼中的鸟雀听得见雷声,知晓欲来的风雨,它能预感到死期将近,却不被允许知道真相,不被认可做任何事情!”宣白凤站了起来,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浑厚而有力,“我们绝不甘心坐以待毙,哪怕在上宗眼里看来不过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我们也必须要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宣白凤统帅军队,话语洪亮且极富感染力。但很可惜,应如是并不是能被她影响、说动的人。 “关于这点,主宗曾经也说过。”应如是的语气骤然低沉,“尔等能做的力所能及的事情,便是让自己的子民吃饱、穿暖,不为战争和离乱而苦,使其开民智,知善恶,懂是非。只要你们能做到,某些不该存在的东西就会减少。尔等要明白,魔终究是因智慧之灵的恶念所生的。” “天下大同,这何尝不是我等凡人的祈望?我们一直都在努力,但这并不是一蹶而就的事!” “那是因为你们做得还不够多!”应如是本身就不是一个好相与的性子,宋从心感觉他的耐心已经告罄,他似乎也站了起来,“远的就不说了,反正你们心知肚明。单说近的,三年前,主宗送来的良种,你们为何不种?为何不推广?偏要让它们烂在粮仓里!” 应如是这句话仿佛戳中了死穴,外厅顿时陷入了死寂。 不小心知道了这种秘密的宋从心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揪掉,她努力转动眼珠想要觑一眼正道魁首的表情,却只看见一个模糊的背影。 “……阁下,这个问题,我想我国也早已与上宗交涉过了。”宣白凤嗓音喑哑,“上宗送来良种,我等自然感激。但是被灵气浸润过的良种固然能种出高产的粮食,但随着传播,种子会一代又一代地劣化。如今,中州天殷国姜国主设立了收集天下良种、培育粮食谷物的‘农事官’,咸临自然也设立了惠及于民的官位。然而,对稻谷麦种的研究迟迟没有进展,我等无法阻止良种的劣化。请示上宗能否学习此项技艺,被拒了。” 宣白凤说到这,话语便戛然而止。然而宋从心明白了,宣白凤大公主的诉求很简单,要么情报共享,要么技艺共享。她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尽可能抹平仙凡的差距,让子民尽可能地做到自立。他们需要学习与思考,宣白凤不希望子民永远接受上宗的救济。 “更何况,我们并非完全没有耕种。良种曾在咸临帝都附近的城郊中进行了试种,之后这批粮食也被用于救灾。但是归根究底,高产量易劣化的良种在没有掌握改善与培育的技艺之前,可以用于救灾,却不能彻底成为田地的主要粮种。” “主宗知道你们顾虑良多,也明白你们竭力维持《天景百条》平衡的苦心。但粮种一事,究竟是顾及后患还是因为政治原因,想必贵国也心知肚明。”天殷国身为中州雄主,其国君姜氏更是传承千年的修真世家,同时掌有皇权与道统,处于人间界与仙界的中心地带,想也知道,对方的野心岂止是区区一个“中州雄主”?咸临国没有推广良种,或许是真的出于不想彻底成为仙门附庸的目的,但天殷的游说与施压也是原因之一。 “仙门遵从‘清静无为’之法,非‘天时地利人和’便不插手人间他事;天殷追寻“王道天下”,修一柄上决浮云下绝地纪的天子之剑。”一直沉默无言的鹤吟突然开口,却是道,“上宗虽然赠予良种,但是否采用,是否善用,却是只能由各国天子来抉择此事,此即为‘人和’。但是赠予良种与授予技艺,两者之间的差异便如苍天与地。凡尘民智未开,技艺与知识的最终归宿便只是束之高阁,由士人取用。上宗在等,等一个‘天时’。” 鹤吟语气平淡,话语却是将双方之间的矛盾剖析得明明白白。宣白凤与应如是听罢后,不由得沉默,良久,两人才重新入座。 过了好一会儿,宋从心听见了泉水入壶、交杯换盏的声音,有人烹水煮茶,平复了屋中僵滞的气氛。 “咸临不是天殷的属国。”宣白凤抿了一口茶水,做出了保证。 “人间皇朝意图效仿天殷,天下君主都渴望同时掌有人之权与天之道。”应如是绵里藏针,话中带刺,“白凤公主,您可曾想过,人族是一个整体。那么,究竟是仙家仰仗通天之能将凡尘排挤在外,还是你们人间皇朝早已不将仙家弟子视作袍泽?” 宣白凤沉吟,没有立刻给出答案。 “一百六十八。”宋从心听见了一声低笑,应如是的笑声像是从喉咙口挤出来的一样。 “什么?” “一百六十八。这是无极道门近十年来为解决九州各处魔患,身死殉难的内门弟子人数。” 整个无极道门的内门弟子拢共不过千余,并且修士寿数漫长,修行却殊为不易,培养出一位足以达到无极道门内门标准的弟子,需要耗费的心血与资源岂止海量?十年,修士漫长寿命中不过弹指一挥的年岁,却有将近十分之一的内门弟子葬在了九州的土地上。 修士跳出五行,不入轮回。死亡,便是魂飞魄散。 客厅内再次陷入了死寂般的缄默,宋从心自己也生出了几分迷茫。 也就在此时,宋从心眼前模糊的景象微微凝实,她发现,自己竟然能看清事物了。她看清了这三天来一直出现在她身边的白衣人影。虽然早已从他人的口中得知赶到桐冠城的不是内门长老,而是那位传说中的正道魁首明尘掌门。但在真正看见这位传说人物的瞬间,宋从心还是怔了一下。 ……和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她本以为,身为《倾恋》这本狗血言情的男主角,明尘上仙想必应当有宸宁之貌、俊美异常。但实际上,好看的确是好看的,但坐在木椅上的男人眉眼实在太过冷硬,像崎岖的山峰,或是冰冷的雪川。总而言之,是高不可攀、让人生不出半分亵渎之心的长相。 ……见鬼了,居然还真是“神像”。宋从心眼见对方拿着一卷书册,微微低垂着眼眸,就这么一个姿势,看上去都仿佛神明俯瞰着凡尘一般。她觉得匪夷所思,原书中的灵希仙子到底是如何对这么一樽神像产生恋心的?他看上去不像一个人,倒像是一座城。 这个宛如坚城般的男人似是察觉到了宋从心的目光,忽而间抬头望来。也便是那一刻,看着那双细长平静的眼眸,仿若笼罩山峰的云雾被风拂散,宋从心竟有那么一瞬间感受到了寒芒切肤的痛感。 “醒了?”他放下书简,平和道。 打扰了,我醒得不是时候。宋从心眨了眨眼,忽而间又绝望地闭上。:,, 32 【第32章】外门弟子 谈判僵直不下,无论是仙门还是凡尘,双方都有自己的底线,谁都不肯退让。 宣白凤是人间难得有作为的君主,她为民谋划生计的眼界也称得上深谋远虑。 如果不是这个世界潜藏着许多诡谲莫测、不可视不可听之物,仙门或许能藉由宣白凤而在人间适度地推行自己的理念。可惜,没有如果。 身为从另一个世界流落至此的异乡人,宋从心比在座所有人都更明白鹤吟所说的仙门与凡尘之间的矛盾是什么。人间皇朝坚持人族至上,对于超脱凡尘、凌驾众生之上的仙家心怀警惕,他们无法坐视九州版图之上除了皇权以外,还有另一股强大却完全无法被他们所掌控的势力。 宣白凤公主的顾虑没有错,因为栽种仙家赠予的良种,国家就必须为良种定下税收。高产作物便意味着人口膨胀,人口膨胀便意味着收成只能上涨不能下跌。在没有优化良种技艺的情况下,人间皇朝就必须源源不断地向仙门索求良种。这也就意味着,仙门把控住了皇朝的命脉。 无论哪个国家,农业都是一个国度的立身之基、立命之本。宣白凤不愿意自己的国家成为仙门的附庸,更不愿看到仙门掌控皇朝的命脉。 宋从心知道她在忌惮什么,虽然目前的仙门汇聚的都是一群品性道德足够高尚的人,但人心易变,谁都不敢保证以后也会如此。拥有强大力量的仙人如果同时掌控着凡人的命脉,那谁知他们以后会不会真的想要成为凡人的“神明”,将所有没有灵根的凡人贬为奴隶呢? 宣白凤不敢赌。所以她才说,如果育种技艺没有掌控在凡人的手中,那高产量良种所种植出来的粮食只能用来救急救荒,而无法取代主要粮种。 对于人间皇朝而言,仙门给的良种无疑是掺了毒药的美味佳肴。 但是从仙门这一方来看,他们不愿交出培育良种的技艺也是有原因的。应如是在谈判中反复强调“开民智”,足以发现这件事对仙门来说意义重大。换而言之,仙门其实很清楚,人间皇朝有阶级之分,吃肉喝汤的永远都是上层阶级。但仙门看重的是“人族”这个广泛而笼统的群体,绝不仅仅只是贵族。或许在凡尘的贵族眼中,平民百姓与牛马无异,但在仙门看来,他们却是一个整体。 也正是因此,仙门在等待一个“天时”,等待民众开智开悟的“天时”。 这一点本是白纸黑字地写在《天景百条》之上的,凡尘皇朝本不可以阻止仙家授道、子民开智。但凡间皇朝的贵族阶级却知道“愚民”政策是巩固自身政权的最好方法,所以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手段钻了《天景百条》的空子,致使平民百姓至今都没能达到仙门“开智”的标准。 正如鹤吟所说,平民百姓没有开智,这种情况下仙门传授的育种技艺可想而知是不会流入民间的,它们将被束之高阁,高高捧起,被贵族奉为仅有士人才能学习的“仙术”。在各地没有战争的情况之下,贵族为了扩大自己的产业,便会抬高粮价,逼死贫民,从而侵占无主的良田。 所以才说:“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仙门的育种技艺最终只会变成贵族捅向平民百姓的一把刀。 至于仙门插手平民百姓的开智进程?这条路其实也很坎坷艰难。首先第一个问题是人口的差距悬殊,仙家弟子总不能倾巢而出全部去民间当教书先生;第一便是九州国家众多,每个国家的文字都不一样,教育在没有皇权的支持下很难推广;第三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矛盾,仙门崇尚“清静无为”的思想,实际上并不完全被凡间界的读书人认可。这种情况下仙门去教书育人,只会害了那些向学的学生。 毕竟根据《天景百条》的制约,正道修士是不可以用仙术残害凡人的。哪怕凡人有罪,也不行。 仙术只能用来斩杀妖魔,而不能伤人。 宋从心心里幽幽地叹气,其实关于这一点,解决办法并不是没有的。在布施良种且良种尚未劣化的几年间尽可能地推广读书教育,让百姓们在一个富足的生存环境下开智开悟,学习技艺。这样一来,思想与技力同时发展,皇朝便能平缓且自如地过度到下一个时代。 但,谁有那么大的魄力,敢去尝试这种堪称孤注一掷的事情呢?贵族阶级又怎会允许那些低他们一等的“贱民”与他们平起平坐呢? ——行路难,难于上青天啊。 显然,这场辩论争执到最后也没有一个让双方满意的结果。仙门最终能答应的只有给咸临国一个交代,并承诺若是幕后之人乃凡尘中人,那关于这些人的处置将会移交咸临国。同时,九婴身死导致的魔气侵染,无极道门会派遣弟子前来净化这片被污染的领土。与之相对的,宣白凤公主也做出了一定的让步,她同意无极道门在咸临国边境三城布道,因为这些子民通过这些年军中推行的识字教育,已经达到初步“开智”的标准了。 宋从心听出来了,恐怕边境三城推行的识字教育,便是宣白凤公主此次谈判的筹码。 上宗大抵是不会放过这次“试行”的机会的。宣白凤公主算是顶着得罪天下人以及违抗中州最大国的压力,给仙门开了方便之门。 仅从这点来看,便可以察觉到宣白凤对麾下城池掌控力的自信,以及她同样不愿咸临被他国掣肘的野心。 为什么仙门如此执着于“开智”呢?仅仅只是因为想要传播道统吗?宋从心有些想不明白。 在经历了漫长且熬人的思想碰撞与言语厮杀之后,宣白凤与应如是也冷静了下来,他们抿着鹤吟奉上的茶水,开始谈点其他的话题了:“听说此次九婴之灾,有一位姓宋的仙长居功甚伟。是她最先发现了九婴的阴谋,整合了所有弟子共同反击,才令桐冠城没有毁于一旦?” 应如是跟宣白凤扯皮了半天,满心火气未散,他阴阳怪气地讥讽道:“不仅居功甚伟,还伤势甚重呢。” 宣白凤只当没听见他的嘲讽,只是转向鹤吟,郑重道:“不知我可否拜访一下这位宋仙长?我想表达一下自己的感谢和歉意。有什么我能做的,还请尽管开口。” 宣白凤说这话倒是真心的。为国为民而不得已的利益纠纷是一回事,对于那位危急关头力挽狂澜、方才没让事态发展到最糟糕境况的“宋道友”,她心中自然也是感激的。只是她的感激在应如是看来也不过是红尘政客作秀的一种手段,他正想反唇相讥,却被鹤吟拦住了。 鹤吟沉吟思量,不确定宋道友目前的状态可不可以见人。她还没斟酌好拒绝的言辞,便听内室传来了一道低沉平和的男声。 “让她进来吧。” 是谁?虽然知道内室可能有人。但听见这道声音之时,宣白凤还是好奇了一瞬。 很快,她的好奇便在鹤吟与应如是的反应中消散了。只见那方才性情乖张倨傲的清宇玄门少宗主与那位冷静沉稳的女修同时起身,朝着内室行了一礼。他们的神情十分平静,眉宇间的恭顺尊敬是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情绪。目前这座城里只有一个人能让他们做出这样的反应,只有一人。 宣白凤神情一肃,应如是和鹤吟拉开内室门口两旁的竹帘,示意她进去。这下子,宣白凤反而紧张了起来,她再次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确认没有太过有失礼数的地步,这才微微欠身,进入了内室。 甫一进入内室,宣白凤的目光第一时间便被坐在檀木椅上的男子吸引了。仅此一眼,宣白凤便能确定对方的身份。她没敢轻率地打量,而是朝着对方行了一个大礼:“北山临江之国女,宣白凤,见过明尘尊上!” “不必多礼。”明尘上仙摇了摇头,他抬袖一拂,宣白凤便觉得一阵柔风吹过,她被一股无形之力搀扶了起来。 “抬头吧。你要见的人,便在这里。” 宣白凤依言抬头,却看见一旁的床榻上半坐着一名桃李之年的女子。床榻上的薄纱被人放下,将人的形貌变得有些朦胧。但宣白凤看着,却觉得心脏重重一跳。因为那拢在薄纱中的女子,居然有大半边身体完全是树木的模样,那张看不清眉目的脸布满了诡异恐怖的青纹。 “怎、怎么会……”宣白凤语塞。她原以为“伤势甚重”指的是外伤或者内伤,但对方这副模样……显然,不仅仅只是“受伤”。 “有人为激发九婴的狂性,斩杀了北荒山的山主,剖出肉心,并以其沾染怨恚之力的血,侵染了九婴的魂灵。”明尘上仙放下了书册,言简意赅地道,“而后,幕后之人安插了许多内鬼,在城中各处埋下了山主之血,牵引九婴袭击桐冠城。在九婴的残骸中,我们还发现了魔气之种。” “这些孩子,他们本不欲牵连桐冠城,试图将九婴斩杀于山中。他们成功了。可惜,九婴濒死之际,幕后之人催化了魔气之种。” 这本来是不应该告诉凡人的内情,但明尘上仙认为,世人应该知道这些孩子的努力,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付出了什么。 “而后之事,想必你也已经知晓。九婴袭城,城破,但守城将士与部分弟子联手制造的石炮对九婴造成了伤害,使其魔气溢散,躯壳溃败。然而,九婴若于城内肆虐且最终死于城中,受溢散的魔气侵染,此地将成为一片废土。” 明尘上仙很少说那么多话,因此说话时有很明显的停顿,但最终,他还是尽可能完整地将事件的前因后果阐述明了。 “是这孩子,在当时强行融合了山主之心,将九婴的诅咒聚于己身。”他语速缓慢,缓慢却有力量,“引开九婴后,她于临江河畔被阻。为了不让九婴的魔气侵染咸临与罗素两国的水源。她临阵突破,引雷劫于身,令九婴遭受重创,最终斩杀九婴。” 明尘上仙话语平淡,没有添加任何的个人色彩,但也正是因此,他的话语便显得如此可信,如此具有感染力。 “这便是,事情的全部经过。”:,, 33 【第33章】外门弟子 明尘上仙阐述完前因后果,话音刚落,便听得“咚”的一声,宣白凤已是双膝跪地,朝着宋从心行了一个大礼。 那“咚”的一声闷响吓了宋从心一大跳,她没想到对方会跪得那么干脆利落。要知道,仙家弟子虽有移山填海之能,修真者的地位也高。但因为《天景百条》之故,人间界与仙门并未出现非常明显的阶级分别。对于众生而言,修行天之道的修士与背负万民生计的皇族地位是平等的。 “感谢诸位对桐冠城的付出。”宣白凤攥拳,以拳头击自己的心口,“众仙家实乃无愧‘正道第一仙门’之名。” 宣白凤回城很急,几乎是收到信的第一时间便从前线撤了下来。她只带了一部分自己的亲兵,大部分还留守在前线。因为战况过于复杂,情况又相当紧急。宣白凤收到的第一条战报只有“城危,速回”四字。而在她火急火燎地往回赶时,收到却是大战后“城无事,明尘上仙驾临”的情报。 也正是因此,宣白凤其实对于九婴灾厄一事的详细经过其实知之甚少。此时听明尘上仙述说,这才对其中的艰险感到动容与震撼。 “既然如此,白凤公主要不要修改一下自己订下的条款?”应如是在方才的谈判中没占到多少上风,见状便忍不住讥讽。 “我做不到。”宣白凤从地上站起,拍了拍裤脚,坦然道,“我是皇太女,但说到底,我还不是君王。” 宣白凤将政事与私事分得很清,她的确是最正统的帝王术教导出来的继承人。宋从心明知道她站在这儿的时候背后所代表的阶级,但还是多少对她的坦荡生出了几分好感。非要说的话,一个古代封建王朝的君主,没有把平民百姓当做盘剥的牛马,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 至于完美的君王?不存在的。真正大同的世界里,只有民众,没有君王。 “其实,想见宋仙长。除了想表达感激以外,还想跟宋仙长道个歉。”宣白凤搬了个高脚凳在宋从心的床边坐下,神情有些尴尬,她看上去简直像个为女儿打碎了邻居的花瓶而道歉的母亲。宣白凤斟酌了一下言语,将谢秀衣借地图之事试探上宗的计谋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宣白凤本以为会被追究,但不管是面上青纹遍布的女子还是一旁神情淡漠的正道魁首,两人的表情都没有变化。 “你们故意只做了一份地图?”应如是狐疑道。 “不,地图的确是只有一份。”宣白凤解释道,“从魔患爆发到信息送达上宗,前前后后只花了三个月的时间,这是最快的速度了。桐冠城是咸临国门,涉及边城布防,本身是有一条法律禁止地图绘制的。那份地图之所以能制作出来,还是秀衣力排众议,动用死士绘制的。” 即便如此,绘制地图的死士依旧被赐死。那段时间里,弹劾皇太女和谢军师的奏折依旧飞满了君上的桌案,甚至还牵连了宣白凤的母家与其他谢家的族人。三个月内将情报递入仙门,已经是宣白凤动用所有势力的结果了。 不过这些朝堂阴私,宣白凤不准备说出来污了仙人的耳。 地图的确只有一份,做出选择的关键也是仙家弟子。应如是虽然嘀咕,但也终究没说什么。 “襟怀坦白,何惧他人试探?”明尘上仙一句话便为此事定了性。 宋从心也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她是真的不觉得有什么。 “诸位能体谅,真是再好不过了。”宣白凤松了一口气,平和道,“我有一块辟邪除祸的昆吾佩,虽比不得上宗灵宝,但此佩可净诅咒,可护神安。我想将此佩赠予宋仙长,愿宋仙长早日康复,仙途顺昌。” …… 九婴魔患事件已了,诸位弟子经历了几天的修整之后,也收拾好东西,准备返回宗门了。 临行前,桐冠城的百姓与将士们感念他们的所作所为,特意为他们举办了一场盛宴。因为仙家弟子的人数众多,实在没有哪家酒楼塞得下,再加上这是全城的盛事,因此干脆便安排在了将士们的露天演武场上。 这场宴会是百姓与将士们主动发起的,城主只负责批复了许可,几位将领安排了人组织与维持秩序,其他的都是由百姓们去准备。 边境苦寒,百姓家中也没有什么精致的好物,以前也从来没人拿过凡物来招待仙家。淳朴的百姓们想了又想,你提一只鸡,我提一只鸭。有条件的带点肉菜,没条件的去摸几朵好看的花叶作为装饰,或者抱几根柴火去当燃料。东拼西凑,最后竟也很成模样。 与仙家子弟共同守城的将士们感触最大,见这些仙风道骨实则心如赤子的“小仙长”们要回去了,心里都觉得有些不舍。桐冠城是军队,为了节省粮食,军队禁酒。他们只能扛了几坛鲜花酿的蜂蜜水去凑热闹,想着仙人不都是食落英饮朝露的吗?这水酿应该会合仙家的胃口吧? “污蔑,这是赤果果的污蔑!”仙家弟子中的那位老饕,不仅在先前针对九婴的战斗中贡献出了自己精磨的白面,这次宴席中还被迫贡献出了自己藏在储物戒中的十几头猪,“谁说修真者就只能吃花瓣儿喝露水的?谁规定!日子真过得那么没滋没味,我还修什么仙啊!” “去——”众将士们一点都不怕他,还不约而同地齐声嘘他,毕竟这位来参加外门考核却在储物戒里塞满吃食的事迹,都已经传遍全城了。 一名弟子喝了一口蜂蜜水,觉得还挺喜欢,顿时仰头咕嘟嘟地灌下一大杯,豪爽地抹嘴道:“不错,好喝!来,你们也尝尝我酿的酒啊!” “可是我们不能饮酒啊……?” “没事,得了你们大公主的首肯了。大不了之后我们再帮你们守半天城,等你们酒醒了再走。不过只有今天啊,过时不候——!” “那还说什么?!干了!”一群禁酒大半年的虎狼顿时发出了嗷嗷声,也不顾仙家酒酿醉人,抱起酒坛子便是一阵“吨吨吨”。 那掏出全部酒酿存货的弟子放声尖叫:“夭寿啊,你们暴殄天物!” 演武的广场上吵吵嚷嚷,身穿道袍的仙家弟子不顾形象地席地而坐,和身旁的凡人勾肩搭背,划酒拳的划酒拳,过招的过招。女兵则和那些一个个看着清冷出尘的女弟子们坐在一起,举着装有蜂蜜水的杯子,聊聊天,说说话,或是一起围观喝醉的人出洋相,笑得满脸红光。 还有几个成家却没孩子的士兵则围住那些年纪较小的修士,得了允许后便捏捏脸,摸摸头,感慨着自己沾了仙气,以后也要生个这么灵秀的娃。 另一边,有一个身材单薄、长相俊秀的少年小卒同样也被人围住,不过围他的多是仙家弟子。对于这位心算能力过人、头脑才思敏捷的小兵,不少仙家弟子跺脚叹息,自愧弗如,而后便提出各种靠谱或不靠谱的主意,甚至有人从怀里掏了符箓阵法卜筮之类的书籍,悄悄往人怀里塞。 “你叫什么名字?” “张松。弓长张,木公松。” “好普通的名字。你计算炮击射程这么准,不如改名叫‘张大炮’怎么样?” 说胡话的弟子很快便被人一人一脚地踹远了。徒留一旁看笑话的人还在哈哈哈。 一名辅修丹青的女弟子提笔,落墨,画下了这一幕又一幕的情景,将其尽数汇聚在一张数尺长的绘卷上。栩栩如生的人像在她手中成型,每个人的情态都捕捉得极妙,眉飞色舞的、窘迫腼腆的、开怀大笑的……她画完最后一笔,落字《水天一色间》。 她写完最后一笔,不由得长吁了一口气。却听旁边传来了一声同样的舒气声,转头,便看见一位凡间界的画师同样拿着笔,和她画着一样的画。 对方的落款是《桐冠城九婴劫后众生相》,枯燥、呆板,毫无风韵,全是写实。 女修看了一眼,对方显然是画人像的能人,情态略逊,但眉眼五官却描摹得细致入微,几乎能认出所有人的模样。再看对方身上的官服,显然,这是衙门里常年帮钦差画通缉令的。注意到女修的视线,那位男画师也转过头来,看见她的画,挑眉拱手道:“献丑了。” 女修气笑,文人相轻,画师亦然。对方嫌弃她不够写实,她还嫌弃对方抓不住情致呢。 两人赌气,以画对骂。一人画仙门盛景,一人便画红尘故里;一人画百鸟朝凰,一人便画游龙在天;一人画大公主叱咤沙场,一人便画宋道友逆风持炬……如此较劲直到太阳西斜,两人终于握手言和,互相交换了《水天一色间》与《桐冠城九婴劫后众生相》。 “不然你多送一副,那张逆风持炬的也一起送了吧。毕竟那天晚上,我真的没看见那位仙长的脸。” “……滚。” 女修暗自磨牙,但最终还是送了。 …… 城主府的高楼之上,宣白凤看着下方仙凡和乐的场景,叹息道:“你看,仙人和凡人这么看上去也没多少区别。” 宣白凤身后传来一道温和的声线:“您非要这么说的话,贵族与平民也没有多少区别。一样的血肉之躯,一样的五官眉眼。” 谢秀衣仍旧一身秀衣,披着水红色的斗篷,笑意盈盈地站在宣白凤的身后。她似乎永远都在笑着,哪怕天塌下来了,她也是如此。 “公主,国之宝器昆吾佩都送出去了,值得吗?”她的眼神只有一个意思,想好怎么跟君上交代了? “我防备仙门不假,但我不猜忌义士。宋仙师虽是世外人,却有侠义风骨。值得。” 宣白凤摇头,道:“倒是你,你送地图,本是好不容易周旋求来的好事,结果差点没送出祸患来。怎么,试探出你想要的结果了?” “一半一半吧。”谢秀衣走上前,站在公主身边,和她一起俯瞰这座由她们一手建立起来的城,“正如公主所说,经此一战,便可见仙门弟子的心性犹在,风气尚好。虽然无法排除高层内部的渗透,但显然局势还在明尘上仙的掌控之中。所以‘试行’之事,可以赌一把。” “我不信你搞出地图之事,只是想帮我试探合作的可能性。”宣白凤没有偏头,却是攥起拳头不轻不重地敲在了谢秀衣的脑袋上,“你不要玩火,真像那些人一样去钻《天景百条》的空子,我不信没有报应。仙门是修行天之道的,他们比谁都更懂天道,就连他们都如此谨小慎微,我不信那些投机取巧之辈能逃得过惩戒。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罢了。而且仙家本就应该高高在上,不应插手红尘中事。国与国之间的争斗,是我们凡尘众人该烦恼的事。” “没到那一步。”谢秀衣摇头,她没想将上宗拉上同阵营的船只,她五官文弱秀致,简直将“命薄”写在了眉宇之间,“虽然这一试探,我试探出了最坏的结果。” “怎么?你还怀疑山那边的人?”宣白凤极目远眺,北荒山过去,便是咸临的大敌,大夏。 “不然呢?粗俗蛮夷,食人腐骨。”谢秀衣吐出了刻薄的字句,“从我大兄作为使者出使大夏却被斩首之日,我便认清了这个国家毫无文明可言的事实。哪有那么巧的事,作为两国国界的北荒山,夏国子民可以入山,咸临国人便不可以?日久天长,北荒山是不是就划归他们的领土了?” 谢秀衣闭了闭眼。北荒山的异况不仅仅只是三个月,实际上,魔气爆发是三个月内发生的,但入山却失魂而归之事,是从两年前开始的。 两年前,恰好是咸临国与大夏开战之时。谢秀衣不信这是巧合。 这次试探,她得出了最坏的结果。虽然那位正道魁首没有参与谈判,但其回避的态度如此明显,显然此事已经涉及了凡间的皇朝争斗了。 不过,在她的预想中,最坏的结果,桐冠城应该是保不住的。但眼下却奇迹地保住了,这是否代表,还有一丝变数与生机留存局中呢? “天师说我生来命薄,所以我不怕去赌。但是公主呢?” “雪暖和平沙都是聪明的好孩子,他们比我更应该拥有未来。” 一个和现在不一样的未来。 “起风了。”一阵被晚霞染红的暮风吹来,卷起两人的衣袂与发。 “是啊,起风了。” 众仙乘风,罢却万般因缘归世外。 凡人争斗,却是风起而山雨欲来。 【第一卷外门弟子九婴篇年少意气盛,试手欲补天】 【完】:,, 34 【第1章】内门弟子 仙家弟子们最后是在桐冠城子民们的夹道欢送中离开的,临走时,众弟子面上多少都有些惆怅。毕竟以前他们行走人世,凡尘界中人要么态度恭敬,要么远远退避,那种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简直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写在脸上。 修真界虽信奉强者为尊,但这个“尊”指的是“尊敬”而不是“尊贵”。因为修行天之道的修士,修为越高便意味着他们的心境越高、越接近天道,敬重天道本就是所有修士们的基本素养。在修真界,是绝对没有什么修为高的人一个心情不好就可以把修为低的人作践打死的说法,因此面对凡间界这般明显的阶级统治与尊卑有别,好些弟子都觉得不习惯。 有些弟子年纪尚幼,藏不住话,忍不住嘀嘀咕咕地跟桐冠城子民们说了。子民们虽然对仙长的这番言论感到有些诧异,但也没有觉得大逆不道。世外来的仙长嘛,心如赤子,澄澈光明,在他们眼中,众生平等是何等的天经地义与理所当然。 “仙长愿意把咱家当人看,那是咱家三生有幸哦。”一位老妪提着自家种的落花生,塞到了一位约莫十四五岁的医修少女手里,落花生别名“长生果”,对仙家弟子来说也是一种寓意极好的作物,“但这十丈软红,风沙甚大。既然这天还没变啊,那便是时候未到。” 年纪尚小的弟子似懂非懂,年纪大些、知世故的弟子却是愣怔了一下,苦笑:“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老人家,您是有大智慧的人啊。” “年纪大了,看得多,听得多。不懂也便懂了。”老妪拍了拍小弟子搀扶她的手,慈祥道,“请回吧。辛苦你们为稻穗遮雨了。” 其他弟子们也在和自己认识的将士或居民道别,彼此交换一些用得上的事物。 凡间的物品在修真界其实派不上什么用场,但大部分弟子都希望能有一些小物件可以纪念这次惊险而又奇妙的经历。仙家之物并不能大量地流入人间,但一些祈求平安的符箓、驱邪避灾的香囊却是可以作为礼物相赠的。于是,仙家弟子便用自己绘就的符箓、桃木牌,跟平民百姓换来了草编的蚂蚱、木刻的小马、甚至是小孩珍藏许久都舍不得吃的麦芽糖。 众弟子们嬉笑怒闹,宛如春游一般。离了道家清净地那等端肃的场所,他们看上去也有了符合年纪的鲜活与炽热。 令沧海也跟这些天一直绕着自己要机关小鸟的小孩换了一根还带着牙印的粘牙糖,他摇头失笑,准备将这根粘牙糖封入卷轴中作为念想。走了几步,却听得旁边的两位山民感慨地说道:“感觉这些仙长大人也没道听途说的那般冷漠、不顾我们的死活啊,真是白听不比见面啊。” “是‘百闻不如一见’。”旁边的一位将士板着脸纠正,虎着脸道,“大公主殿下推行识字教育都多久了,怎么还犯这种错误?” “意外,意外。”那山民尴尬地摆了摆手,连忙挠头转移话题,“以前不总听说修士掠夺天地灵气,害得田亩没有灵气浸润而产量稀薄,或者仙家弟子不顾我等死活之类的流言吗?这些年倒是听得有些少了。” 令沧海上翘的唇角渐渐抹平,他抿了抿唇,没有刻意看向那两人谈话的地方。 “不是少了,是被大公主殿下处置了。”将士叹了一口气,无奈道,“都是打着什么‘神明’的名义坑蒙拐骗的外道。实际是为了把人骗去卖的。” “就是就是,我觉得这些仙长们看着是冷了点,但心都是极好的。”一旁路过的人听了,也上来插了句嘴。 “这些什么什么教,真真是害死人啊!我们这片神州大地,何时曾有过神明?哪一次劫难,不是我们人族一点点地挣出生机来的?” “嗨,你别说。这些什么什么教,在别国那是真的多。跟蚂蟥一样杀之不尽,除之不绝。就连沿海,都还有个什么涡流教……” 随着众弟子御剑凌空,这些红尘百姓们的窃窃私语也渐渐远了。 …… 上百名弟子同时御剑凌空的场景着实壮观,这些近几天来在平民百姓眼中不过是长得好看些的少年少女猛一挥袖,便有一柄裹挟着灵光的宝剑从袖中飞来。这些飞剑有的十分精致,有的却略显粗糙,甚至还有人的“剑”干脆就是一柄只有雏形的剑胚,显然是平日里只作载器而用的。 修真界中的“御剑术”实际上应该是“御气术”,这个术法本质上是将体内的精气引出,附着在某物上,操控其凌空而飞,伤敌于数丈之外。不过鉴于“御琴”、“御鞭”、“御锅子”、“御铁葫芦”等行为着实有些不雅。故而新入门的弟子们在学会御气术后,几乎是人手一把用来当做载具的飞剑。 实际上,只要不高空坠物,哪怕你“御肥猪”都没人管。 不过眼下在这么多朴实敦厚的老百姓面前,再不要脸的弟子都要多少顾及一下宗门的脸面。他们起手召出灵剑,身旁便发出“哇”的一声惊呼;他们纵身翻上飞剑,另一旁边响起响亮的掌声;他们站在飞剑上硬着头皮回望,便看见一双双晶亮晶亮的眼眸,守城的将士们甚至抱了牛皮鼓与缶立于城墙,说要为他们演奏一首离歌。 脸皮薄的弟子已经头也不回地跑了,剩的一批弟子硬着头皮站在飞剑上,朝下方不停地摆手,大喊:“别送了!快回去吧!” 咚咚的鼓乐与厚闷的缶声,席卷着边境之地凄苦寒冽的风沙,传出很远很远。 那并不是什么足以登上大雅之堂的礼乐,民间的小调总是朗朗上口、旋律单一。但是当众仙家弟子乘风而起、俯瞰下景之时,那朴实厚重的乐声,连同北荒山那满目疮痍的苍凉大地,都如同一柄尖利的凿刃,在他们心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众弟子们离开了北荒山,离开了咸临国。他们御剑来到幽州的边境,负责接应他们的内门弟子早已在此待命。 幽州边境最高的山峰之上,众仙家弟子踏落山巅,好奇地张望。因为此届参与外门考核的弟子足有三百余人,不少人在此次九婴之战中身受重伤、灵力耗尽,短时间内无法再坚持一次长途的飞行。无极道门称已经派遣了弟子至幽州边境接应,但众人环顾四周,似乎没找到飞行法器。 “嘶,天啊——”就在众弟子拿捏不住宗门的安排、深感一头雾水之时,伴随着一声压抑的低呼,众人便看见了极其壮观的一幕。 他们此时驻足山巅,抬头便是青天朗日,脚下是波澜壮阔的云海。众人极目远眺,却见远方云海翻涌,竟有一片宛如海市蜃楼般的高塔楼阁缓缓地朝他们靠来。有什么东西,穿过了云与长空,像在海中遨游的鱼儿般劈开了云海的浪潮,在山巅平稳地停靠。 离得近了,众仙家弟子才发现,那竟是一座浮在云中的“小岛”。岛上建了竹笋般林立的塔楼,隔开一座座的庭院,甚至还有田地与小小的湖泊。 一位身穿六道剑徽道袍的内门师兄正站在“小岛”的最前方,等“小岛”靠岸之后,他才对众弟子们一挥手:“上岛。” 真不愧是正道第一仙门,这也太大手笔了。众弟子们虽然也见过世面,但如此壮观的情景也是第一次见。面对几名气势浑厚、完全看不出修为境界的内门弟子,他们根本不敢造次,只能整齐有序地排队,一一登上了这空中的“浮岛”。 岛上,两名内门女修正安静地为众弟子分发令牌,令牌上标注着他们的“房号”。等到所有弟子都迷迷糊糊地登上浮岛,众人才听见一位弟子突然“啊”地一声,轻叫了出来:“我想起来了!这不是什么飞行法器或浮空岛,这是无极道门的镇山神兽,云游鲲啊!” 这名弟子的话音刚落,众弟子便听到一声深远空灵、古老浩瀚的鸣叫。他们抬眼望去,便见翻涌的云海间有一巨物破云而出,一条苍色与云雾白相互交织的巨大尾鳍自云中升起,那扇形的尾鳍搅动着云海,抬起而落的瞬间,翻滚的流云便如海水般扬起,向四周散溢开来。 只见苍穹与云海之间,一只其翼若垂天之云的庞然大物穿云而出,环绕山峰游动。祂身在云海之间,便如身在广袤大海中一般自如。 云游鲲和九婴一样,都是远古时期存活下来的、血脉古老且悠久的妖兽。只是云游鲲与生性食人的九婴凶兽不同,祂性情温和,只食云雾与月华流光,与白泽、麒麟、凤凰一样,都属于“瑞兽”。 无极道门的云游鲲乃明尘上仙昔年于东海带出,镇守山门已有数百年之久,故为“镇山神兽”。 虽然浮空岛上有无极道门的内门弟子把控秩序,众外门弟子不敢轻举妄动。但第一次见到云游鲲这等神兽,不少弟子依旧发出了兴奋的低叫。 云游鲲劈风斩浪地前行,在鲲之背上瞻望九州,就仿佛无数人上下求索、朝闻便夕死可矣的无极大道在他们面前揭开了冰山一角。 似乎感觉到了这些弟子们炽热狂喜的心情,前进的云游鲲忽而仰头,回首,朝九千里之上的高空发出了一声长鸣。 一位内门弟子侧耳聆听半晌,回头,对众弟子道: “祂在说:‘孩子,欢迎回家。’”:,, 35 【第2章】内门弟子 宋从心倚靠在床上,看着窗外不断向后退去的、壮丽浩瀚的云景,心情一时间也变得格外的开阔与平静。 她缓缓地呼出一口气,令人惊奇的是,她呼出的气息竟是一片朦胧的白雾。明明这座“浮游岛”上笼罩着四季如春的结界,但她却仿佛活在了大雪纷飞、滴水成冰的冬日。经过了好几天的调养,宋从心身上木化的迹象已经消退了许多,至少,已经能看出原本的模样了。 与内室仅有一帘之隔的茶室里传来了烹水洗杯、瓷玉琳琅的声响,一道低沉清淡的男声远远传来,征询道:“要喝茶吗?” 宋从心点了点头,她分明没有出声说话,茶室内的男人却仿佛感知到了一般。没过一会儿,一只灵力化成的白鸟便托举着一只带盖的甜白瓷茶盏,飞入了室内,轻柔地落在了宋从心支在身前的小几之上。杯盏中的茶水不多不少,恰好八分满。 宋从心沉默地看着茶盏,半晌,才缓缓抬手捻住了茶盏的杯盖,用杯盖边沿撇了撇浮于表面的茶沫。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宋从心的手却止不住地发颤。像是快要被冻死的人般,她很艰难才维持住了手的稳定,将茶盏送至唇边,抿了一口温度恰好入喉的茶汤。 茶汤鲜爽怡人,滋味雅淡,且韵味悠长。茶水甫一入喉便化作了一阵甘香的气息,浸润着冰冷的四肢百骸。宋从心轻吸一口气,她放下茶盏,将其捂在两手之间。隐隐地,她感觉自己能感受到自己的掌心传递过来的温度了。 这段时间以来,宋从心对这道声音以及这杯茶的反应已经从“夭寿啊我何德何能折了十年阳寿”渐渐过度到了麻木以及习以为常。对于这位《倾恋》原书中钦定的男主角,宋从心原本是打算“观望以及敬而远之”的。 虽然整天对着天书嚷嚷要以明尘上仙为榜样,但其实宋从心并没有亲眼见过这位名震九州的正道魁首。但,不管原本她心中的明尘上仙是何模样,反正不会是现在这位每天喝茶看书的退休老大爷的模样。 “昌光速度很快,只需半天,便能抵达云州了。”那道低沉的男声这般道。 宋从心……宋从心继续点头,如今,她身体的异化状况正在逐渐好转,但她却还不能正常地开口说话。倒不是因为无法发声,而是她会发出常人灵魂根本无法承受的地脉之声,比九婴的魔魅之音还要可怕。另一方面,就算能开口,宋从心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啥。 眼下变成如今这般半死不活的模样,要说宋从心心里没有一点悔意,那肯定是在骗人的。且不说那险些将她拖入万丈深渊的地脉同化,单单是那附着在神魂之上、永远无法摆脱的寒凉,就已经让她感到十分痛苦了。 这段时间以来,宋从心以及那些围在她身边的人都已经想尽了办法。《心修青莲诀》对这种附着在神魂上的冷意有一定的压制作用,但效果并不明显。宣白凤大公主赠送的昆吾佩倒是有滋养神魂、宁心安神的功效,再加上明尘上仙时不时为她灌输的灵力,这才让寒冷没那么难熬。 尽管如此,宋从心也明白自己决不能就这么消沉下去。她必须尽快习惯这种寒冷,否则……一双颤抖的手,是使不好剑,也弹不好琴的。 “以后有什么打算吗?”大抵是快要返回宗门了,明尘上仙才会问起区区一名外门弟子的“以后”。 努力想办法把您取而代之吧。宋从心心想,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竟有些被自己逗笑了。 她觉得自己真傲慢啊,竟然以为自己真的可以背负起这个世界。 “想到了什么?这么开心?”明尘上仙感觉到那个孩子笑了,虽然不知道她为何会笑,但孩子笑起来总是显得很可爱,“孩子,你有道号吗?” 道号啊。宋从心想了想,从床头拿过纸笔,用略微颤抖的手,写下了两行清秀的字:【不知道算不算道号,是以前外门长老写好放在签筒里,让我们自己抓阄抓的。不是什么正经的取号,但我还挺喜欢的。】 “是吗?叫什么?” 【拂雪。】宋从心兴致勃勃地写到,【其他人抓到的签子都不好听。只有这个道号还不错。不过,它没什么深刻的含义。】 就像明尘上仙的道号,明尘。日月明,照也;尘,久世,凡也。 此号之意,既为“照彻人间”。都说名字与道号往往喻示着一个人命运。明尘,这个道号与这位拂照尘世近千年的正道魁首是何等的相配? “确实不错。”明尘上仙点头,赞同了她的品位,“木落识岁秋,瓶冰知天寒。桂枝日已绿,拂雪凌云端。” 【长老取名时肯定没这么想,我记得那天,下了很大的一场雪,在长老肩膀上积了一片又一片。大抵是因为这个,长老才会写下“拂雪”二字。】 浑然不知自己正处于“心动期”中“神思易动、灵识不稳”的阶段,眼下格外缺心眼……不,格外坦诚直白的宋从心简直什么话都敢往外掏。 “那也不错。”明尘上仙的语气很温和,温和得让人想不起来他无极主殿与正道魁首的身份,“或许以后,你能为这个名字赋予全新的意义呢?” 宋从心笑了笑,再次提笔。 【我照彻不了这苦难的世间,只能试着,为众生拂一拂雪了。】 …… 云游鲲抵达云州之时,这半身透白半身水天之色的庞然大物游过碧蓝的长空,凡尘田野间耕种的平民百姓都不由得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仰头望着这神异而玄妙的一幕。身为正道第一仙门治下的州,云州百姓算是与仙家弟子相处得最好,民间风气也最平和洒脱的国度了。 “爷爷快看!是大鱼!”有垂髻小儿穿着露股的开裆裤,指着天上的大鱼大声道,“好大的大鱼!想吃!” 小童的爷爷本来正满脸感慨仰望着已经几十年没出山的仙家神兽,一听这话,顿时脸色大变,反手给了自家孙子一巴掌。这巴掌还不舍得打在脑袋上,只能打在光溜溜的屁股上,完了连忙双手合十:“呸呸呸,仙家莫怪,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翱翔九天的云游鲲在无极道门中吃好喝好,甚至还被无数仙家弟子尊称“前辈”,道号“昌光”。祂哪里知道凡间小儿胆大包天,竟然想用大锅炖了祂?即将进入九宸山之境,只见祂仰头发出一声悠远的长鸣,如一尾欲要破水而出的锦鲤般突然撞进了叆叇的云层。 “即将进入上清天。”领航的内门弟子喊话。 在这个世界,天地之炁分为界,其中,地炁浑浊,下沉为“变神天”;元炁化生,居中成“元黄天”;清炁上升,衍化为“上清天”。在凡间流传的史故典籍中,变神天又名为“魔界”,元黄天便是“凡间界”,上青天便是“仙界”了。 不过对于仙家弟子来说,他们反而不会称自家所在的地方为“仙界”。因为在他们看来,他们不过是寻真问道的修士,还远远没有“成仙”。 云游鲲穿过厚重的云层,进入上清天的瞬间,仿佛无数泡沫在眼前破碎,错觉般地发出了响亮的离水之声。 拂面而来的风变得格外清冽,太阳是如此的灿烂而又耀眼。众弟子极目远眺,便见九座浮空的岛屿已经隐约可见其嶙峋的轮廓,那蜿蜒料峭的山脉凌于云端。苍翠的碧水,流淌的灵河,仙门的建筑便如落于树丛灌木间的珍珠,纤波浓点,错落其间。 这便是无极道门的宗门所在之地,世外仙山,九宸峰。 终于回到了无极道门,不少弟子紧绷的神色都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先前在幽州时尚不愿想,回返了宗门之后,众弟子终于有心思去思考这次外门大比的结果。先前在桐冠城中时,众弟子的弟子令牌都已经被应如是收缴了去,期中留影应当已经被内门弟子送回宗门了。 弟子令牌中的留影是不允许篡改、掩饰、删减的,想将弟子令牌藏起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坏事,那便等同于交了一张白卷。 这次外门大比的经过着实是险象环生,众弟子隐约觉得,虽然此次外门大比无一人达成了最初宗门定下的考核标准,但他们联手解决了九婴之灾也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此等壮举,放眼整个修真界也是极为罕有之事,无极道门应当会放宽入门的门槛。 但他们又觉得,无极道门的内门考核向来以严谨苛刻闻名于世,一次性招收百多名弟子,想想都是不可能的事。要知道,目前整个内门也就一千多名弟子。为表公平,“一个不收”的旧事重演,也不是不可能的…… 因为这些种种积压于心上的猜测,众弟子走下浮游岛时,心情都难免有些沉重。他们迈入择捡仪式的广场,竟看见上首竟有九个席位,满满当当,一个不落。众弟子只觉得心里咯噔了一下,却又很快看见了摆在择捡仪式广场最前头的桌案,看清上头摆放的东西后,他们顿时心里一松。 桌案上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仙门用来收徒的仪式器具。 插在白瓷水墨宝瓶中的花枝乃白枝桃花,在融化的雪水中湃过,寓意“慈心明净,高德无暇”;奉在羊脂玉盘上的果子乃金李,每个果子都不过婴孩拳头大小;靠近桌沿则放着几十盏青莲图样的白瓷茶盏;案中央则是几十枚寓意“志气高朗,如圭如璋”的白玉圭璋。 在仙门中,拜师学艺之事的抉择往往是双向的。师父可以选择徒弟,徒弟也可以选择师父。一般来说,金丹期以上的修士便有资格开山收徒。在择捡仪式之上,师父若对某位弟子有意,便可递出白枝桃花,弟子有意则回以金李,这样,师徒之缘便算结成了。 当然,若一方无意,那便万万不可勉强。寻真问道,最怕的便是辜负己心,走上错误的道。 这一届的择捡仪式居然准备了这么多的拜师器物,想来,拜入无极道门内门的弟子不在少数。 看着这些器具,众弟子只觉得眼角一酸,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面上也终于带出了几分笑影。 …… 虽然体表依旧有些青绿色的诡异纹路,但木化的异况基本已经全部消退了下去。为了不吓到人,宋从心是在所有人都离开之后,最后一个走下浮游岛的。下了岛,她站在崖壁边上看了好一会儿的鲲,她心里念叨着“罪过罪过这可不能吃啊”,转身便准备离开山门。 宋从心很自觉,她觉得这一届考核,自己大抵是没什么希望了。因为无极道门的外门考核禁止使用用以求救的信号弹,一旦使用便代表取消考核资格。虽然是情非得已,但是她的确是使用了信号弹。只能寄希望于下一届参与考核之时,长老能看在这次的功绩上给自己加点分了。 宋从心心里正琢磨着到底是回自己的居所睡一觉,还是去外门长老那边看看小师弟小师妹时,突然被人异口同声地喊住了。 “宋道友,你要去哪?” “宋道友,择捡仪式在这边!” “这边,这边!宋道友,那边是下山的路!” 宋从心茫然地回头,看向择捡仪式广场所在的方向,便看见十几名站在门边的弟子正用力地朝自己招手,大声呼喊着她。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已经有几名弟子跑了过来,以为她身体还未大好,便半推半扶地把她带回了择捡仪式的广场。 你们干什么?宋从心面无表情,细不可察地挣扎了一下。她实在不想参加择捡仪式,毕竟她准备了年,要是被当场宣布丧失资格,她觉得自己心态可能会崩。逃避没用但很舒服,她可以骗骗自己,回宿舍睡一觉便好了。 宋从心满心不愿地被迫踏入了择捡仪式的广场。谁知,就在她踏入门槛的瞬间,前方的人流突然“唰”地一声,摩西分海般地朝两侧分开。 宋从心茫然地抬头,却恰好对上了那一双双回首看她的眼眸。 不知为何,她又想到了桐冠城的那个雨夜,同样也是这样的注目。 只见,这条人群自主开辟出来的道路尽头无一人阻挡,直通大殿前方。队伍最前方的中心位置空置了一段,那是所有弟子默认的首位。 大殿上首,内门弟子分列下首两侧,内门管事长老居于中位。上首,九个席位无一空缺,无极主殿与八大长老,百年难遇地齐聚一方。 而在上首最中央的高座之上,敛尽此世明光的正道魁首正微微垂眸,目光沉静地凝望着她。:,, 36 【第3章】内门弟子 宋从心被迫在队伍最前端站定之时,神情仍然是茫然的。虽然她看上去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尽管宋从心很快收敛自己的神色,垂下眼眸作弟子礼节,但居于上首的长老们哪能没发现她那一瞬间的异色?这个在此次九婴之灾中做出最大贡献、被众弟子心锐诚服奉为领袖的首位弟子,怎么好像认为自己会被淘汰,没有资格参加择捡仪式? 诸位长老在这短短几天之内已经将内门弟子从桐冠城中带回来的刻录留影反反复复地观看,从中提取中最关键的转折点,并将桐冠城的局势以及九婴背后潜藏的阴谋都分析了一遍。而在这其中,下首这位名为“宋从心”的弟子令牌中储存的情报信息便是重中之重。 宋从心自年幼时被父母送入仙门,而后的十数年基本都是在无极道门之中度过。虽然因为天生早慧、比其他调皮捣蛋的孩子更懂事乖巧,也曾被外门长老牵着手下山去采买一些基本的物资,或是长大后带着师弟师妹一同下山打打牙祭、买点糖人。除此之外,宋从心的生活范围基本就是外门,她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与认知也只能以“匮乏”二字形容。 宋从心并不知道自己弟子令牌中存储的情报在内门引发了多大的轰动。更不知道在这短短几天的时间内,有多少负责筛选外门大比考核任务的管事弟子与管事长老被送入了执法堂,押入了坐忘崖。更有甚者,见事情败露意图潜逃,直接被持剑长老斩落了头颅,魂魄被收入了用来镇压邪祟之物的十二星宫伏魔塔,那叫一个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这短短几天,持剑长老纯钧上仙可谓是杀得剑匣淌血,所经之处无不令人闻风丧胆,仗马寒蝉。 别说常年在外降妖伏魔的持剑长老了,这回宗门出事,就连性情温和不喜争端的司书长老都走出了自己的天经楼,足可见此事牵连之大。 此时,内门八大长老齐聚于此,就没有一个不是带着煞气而来的。他们分为两列,左文右武,居于掌教之位旁侧的分别是文职之首的佐世长老与武系的领头人持剑长老。文系四大长老分别是佐世、司书、仪典、诲明;武系四大长老则是持剑、执法、经司、掌泉。 佐世长老是一位外表三十来岁、眼睛细长细长、笑起来好似雪狐般的女修。她神情似笑非笑地看着下方茫然的宋从心,道:“是个好孩子呢。” 坐在她身旁的仪典长老清仪道人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了她一眼。虽然她什么都没说,但又好像什么话都说尽了。佐世长老看着自家师妹那张淡若白菊的面容,不由得敛了自己隐含血气的笑:“……知道了,等到撬开那些人的嘴,便也真相大白了。这孩子若是真的无辜,我又怎会害她?” 宋从心的弟子令牌刻录下来的留影带回了许多珍贵的情报,但其中也有一些旁观者们想不通的关窍。 不过,内门的八位长老,基本都倾向于这个孩子是无辜的。虽说幕后之人并不是做不出这种砸毁满盘棋局就为了往无极道门内部安插一枚重要棋子的疯狂之举,但一个会在雨夜中不顾一切地赶回城池、孤身引走九婴后却因为临江水源而驻足的孩子,没人愿意把她往坏处想。 眼见所有弟子都已经到齐了,佐世长老便敲了敲掌门的扶手:“师兄,这次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好歹也说几句吧?” 眉眼冷硬、气质如山的男人闻言,偏头看向她,两人面无表情地对视了半晌,终于,明尘上仙还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佐世长老吐出一口郁气,她的确是专门辅佐掌教处理九州诸事的长老,但她又不是掌教师兄的外置喉舌。眼见着掌教师兄愿意发声,她便也站起身,朝着满场弟子扬声道:“诸位,此次外门大比之变故以及幽州爆发的魔患之灾,宗门已经知晓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宗门目前已经掌握了一定的人证与物证,关于此事,无极道门一定会给天下一个满意的交代。” 佐世长老说完,便侧身回头,看向掌教。 面对着师妹虎视眈眈的神情,明尘上仙想了想,便也随心道:“此次幽州九婴灾变之事,尔等……做得很好。” 明尘上仙一开口,他低沉有力的声音便远远传出,清晰地落在了每一位弟子的耳中。 所有人都仰头望着,全神贯注地聆听着他的话语,唯恐错漏了一音一字。 “此次宗门遭到了外界的渗透,有人意图以此重创宗门威信、分化内门的权利。这本是一场十死无生的险局。”明尘上仙的语速缓慢,但每一个顿挫都似乎有着奇妙的旋律,叩击着所有人的心脏,同步着血管的翕张,“但是,面对突如其来的灾厄,尔等没有自暴自弃,溃作散沙,反而齐心协力,共同对敌。你们,战胜了自己的怯懦、不信、无义,用团结、勇敢、智慧创造了这等辉煌的壮举。” “尔等,做得很好。”明尘上仙微微颔首,“你们的所作所为,便如东升的旭日。让更多在黑暗中匍匐前进的人们,窥见了希望与光明。” 这是正道第一仙门的主殿、此世最接近天道之人,给予他们的肯定。 几乎是在明尘上仙话音刚落的瞬间,便有不少弟子忍不住低头,用宽大的广袖拭去眼角不自觉落下的泪水。更有弟子早在明尘上仙说话的过程中便已泣不成声,却只敢用双手捂住嘴,唯恐自己的哭声打断了正道魁首的发言。 那些强忍着恐惧、拼尽全力去做的事情,在这一瞬间,仿若一根坚硬的脊梁骨般,将他们滚烫的血肉笔挺地撑起。 此后,从今往后,这些弟子们再也无法忘怀,自己的灵魂曾被此世的太阳照拂。他们不会忘记,自己曾经如此骄傲地伫立于这片广袤的土地。 站在队伍最前头的宋从心也有些愣,她垂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微微有些出神。 她其实也没有想到,他们居然真的做成了这件事情。在放飞信号弹时,她心里想的其实是死马当活马医,反正不可能有比眼下更坏的事情了。 但是,他们成功了。用无数奇迹般的巧合,堆砌着零星微弱的努力,那些渺茫的萤火与烛光,最终真的将慢慢长夜点亮。 想到这,宋从心竟觉得,自己这具快要被寒冷冻僵的躯体,都注入了一丝水流般的暖意。 明尘上仙说完后,顿了顿,偏头看向了佐世长老。 佐世长老点点头,示意持剑长老上前,众人便看见纯钧仙上神情严肃地站起,宣布了宗门对这批弟子的最终决定。 正如大部分弟子先前所想的那般,一次性将三百余人全部收归内门显然是不可能的。哪怕这次行动中所有弟子都有出力,但无极道门的内门弟子背负着守护九州安危的职责,能力不够的弟子硬要上位,最终只会酿成惨剧。 但即便如此,此次收入内门的弟子也创造了历史新高,足有百余人被选入内门。剩余的两百多名弟子也并非彻底淘汰,在接下来的三年内,他们可以在无极道门内接受宗门的讲学与培训。三年后的外门大比,只要他们表现优异,便同样拥有进入内门的资格。 宋从心明白,这些被留待查看的弟子不一定是能力不足,还可能是因为身世背景暂时没调查明白。 这三年,不仅仅是这些弟子鲤鱼跃龙门的契机,同时也是宗门观察与考核他们的契机。宗门要彻底排除内鬼进入权力中枢的可能性。 这么说起来,从小在无极道门长大的宋从心简直可以算得上是根正苗红。唯一的疑点便是她的实力在短短三年之内得到了巨大的提升。 啊这……仔细想想,莫名其妙认主的山主之心还有她一开始就知道山主之血可以牵引九婴的秘密,从行为逻辑来看,她看上去居然十分可疑。 “择捡仪式,现在开始!” 应该会被留待查看吧?宋从心拂扫衣袖,和众弟子一同单膝下跪,矜首。她神情淡然,心里却还乱糟糟地想着各种事情。宋从心并不知道,心动期本就是修士较为危险的一个天堑,而她临阵突破,“心胎躁动”的状况会比他人来得更加剧烈。 只不过宋从心本就心性随和,又修行了《心修青莲诀》这等养心秘术,因此没有出现走火入魔或是暴戾伤人的异况。 宋从心一边在识海中跟天书嘀嘀咕咕地抱怨,一边暗中策划着如果三年后再考一遍,还能不能赶得上剧情的开篇。 “请诸位长老折桃枝,赠佳徒。” 参与外门考核的弟子们都单膝跪地,矜首静待,没有朝上望去。因此他们没有看见,几乎在管事长老的吆喝声刚落的瞬间,八大长老坐席的左右两列,仪典长老与持剑长老同时站了起来。 众内门弟子看着这一幕,不由得面面相觑,要知道,往年基本只有内门的管事长老收徒。内门管事长老比“内门长老”多出了“管事”两字,其意义可就是天差地别。内门八大长老的眼界极高,弟子更是精挑细选,往年即便收徒,也从未表现得这般迫切。 纯钧仙上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和平日里最寡言少语的师妹撞在一起。他正踌躇是否要礼让一番,便见清仪面无表情地越过了他,朝下方走去。纯钧仙上见状也不敢在这方面谦让,赶忙跟了上去。要知道,修真界良才美质百年难遇,手快有手慢无,真的因为好面子的问题而错过了,那可是深更半夜都会把肠子都悔青了的蠢事。 两人一前一后地经过了香火炉旁的案桌,各自从三宝瓶中取了一枝白枝桃花。一旁的内门弟子见了,也连忙捧着装有金李的瓷盘跟了上去。 宋从心正在想东想西,冷不丁地,眼前突然闯进了两枝开得格外雅致清丽的桃花。那娇嫩的花瓣儿上还沾着几滴剔透的雪水,欲掉不掉地轻颤。 宋从心茫茫然地抬头,便看见曾有赠书之情的仪典上尊与外门大比上有过一面之缘的持剑长老都拿着白枝桃花。两人负手而立,就那样看着她。 那边厢本该奏乐的内门弟子,不知不觉间都把乐器放下。本该温情脉脉的择捡仪式,一时间安静得针落可闻,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然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一道稳陈持重、宛若坚城般的身影自上首拾级而下,那个坐镇山河近千年都不曾收过徒弟、虽有“天下师”之名号却从未与任何人缔结过师徒之缘的正道魁首,也从三宝清净瓶中,缓缓地取出了一支美丽的桃花。 白枝桃花,一种上清界才有的灵植。其枝纯白如雪,其花似有春景凝上。它是如此的清艳绝伦,纯美无害。 可此时此刻,那个男人朝着宋从心一步步地走来,白枝桃花被他握在手中,竟好似一柄下一刻便能斩裂苍穹、撕碎大地的宝剑一样。:,, 37 【第4章】内门弟子 明尘上仙将白枝桃花递到宋从心面前时,宋从心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是的,她的确是想过投入明尘上仙门下,以“明尘上仙座下之剑修”自居,以此蹭一些明尘上仙的声望。但是她可从来都没敢奢望过明尘上仙会收自己为徒啊!择捡仪式递桃枝可跟那些被挑完后统一收入内门的记名弟子不同,这桃花递出去了,那可就至少是一个“入室”啊! 仅比“亲传”差一个等级的“入室”啊!能佩六品剑徽,地位堪比内门的管事长老了啊! 明尘上仙这递出去的哪里是白枝桃花,分明是搅动这天下风云的一柄剑啊!没看到持剑长老和仪典上尊都不互相较劲了,全都扭头看他了吗?! 宋从心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持剑长老显然没想到,自家那个孤孑千年仿佛要永远这么下去的师兄居然生出了收徒的念头。想到孤僻高绝的掌教师兄终于迈出了这历史性的一步,纯钧心里竟然有些欣慰。 纯钧仙上算是无极道门内门长老中收徒最多的,毕竟他看见优秀的苗子就好像看见了一把锋利的宝剑。他有收集名剑的癖好,自然也有喜作伯乐的好心。虽然眼前的这位女弟子也是稀世罕有的良才美质,不过他与掌教师兄都是剑修,他能教的,师兄同样能教。但师兄能看得上眼的弟子,这千百年来也就这么一个。纯钧想了想,自己便退了一步。 他顺手便将自己手里的白枝桃花递给了落后宋从心一段、恰好居于第一阶的弟子令沧海。他对这个弟子的印象也十分深刻,因为令沧海弟子令牌刻录的影像中,他对着被糊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符文的悬黎浮石骂了整整半个时辰。每一句都稳稳地砌在了纯钧仙上的心坎上。 那真的暴殄天物啊。纯钧仙上想起那块悬黎浮石都觉得窒息,但他又想到那块悬黎浮石救回了那么多人的性命,便也摇摇头,不再去纠结这个问题。他记得令沧海说过,那块悬黎浮石是他准备送给师尊的拜师礼。既然天意让他为苍生用掉了那块悬黎浮石,那他们成为师徒便也是天意。 令沧海看着纯钧仙上递过来的桃枝,一点都没嫌弃它本是要递给另一个人的。他满面喜色地行了个弟子礼,从一旁内门弟子捧着的托盘中取过一枚金李,还赠纯钧上仙。一人交换白枝桃花与金李之后,这师徒之缘便算结成了。 于是,仍旧站在宋从心面前的便只剩下仪典上尊与明尘掌教了。 长老与掌教分庭抗礼,气氛一时间凝固到近乎尴尬的境地。明尘上仙千百年来第一次生出收徒的意愿的确不假,但仪典上尊也并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她知道自己与掌教师兄相比实在太过式微,然而她抿了抿唇,还是决定争取一把。 “本座虽不长于武艺,但可教你修一颗上善清净之心。”因为宋从心是跪着的,为了让她与自己对视不会太累,仪典长老微微俯下身,素雅清丽的长摆都迤逦于地,“本座不敢说从此往后便让你平步青云、仙途永昌。但本座定会保护你,引导你,直到你不为尘世而苦,修得明净之心。” 宋从心没有料到仪典长老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她愣怔了一下,眼里映入仪典长老那张寡淡却清雅如菊的面庞。 仪典长老给人的感觉总是淡淡的,她就像水云一般,行止从容,气韵娴雅,时常给人一种温柔悠远的宁静之感。 曾经,那个平平无奇的外门弟子每天坚持不懈去上枯燥礼法课的原因,就是想见见这位长老。 她曾经……就是她所憧憬、仰慕的道。 “……我无法承诺你什么。”宋从心微微有些失神的刹那,意识到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的明尘上仙便已开口,这个与宋从心臆想中的正道魁首略有不同的男人,他在他人面前从不用那些高贵的自称,反而总是自称“我”,“相反,你以后所走的道,会很累,很苦。” 清仪道人听见这话,忍不住颦蹙,偏头看向自己的掌教师兄。 “这是一条看似光芒万丈、实际遍布坎坷荆棘的长路。甚至有时,就连光芒都会消隐而去,而你行于其上,看不见终点,也看不见归途。”明尘上仙用他那顿挫独特的语速,缓慢却语句清晰地描述,“这是一条很痛苦也很漫长的路,但——” 明尘上仙垂下了眼眸:“会有许多人与你一同栉风沐雨,和你一起并肩而战。因为这条路最终通往的不是青云,而是众生。” 那是一条,艰难、坎坷,却绝不会孤独的路途。 那也并非仅仅只是,一个人的道途。 “一个愿为众生拂雪的孩子,最后必然会走向这条长路。”明尘上仙垂眸看她,宋从心发现他宽大广袖下露出的手上戴着银白色的腕甲,那腕甲的样式有些奇怪,比寻常护腕要长一些,严严实实地盖住了手背与掌心,只露出五指。 “但是这条路上,若是没有人引导,不是半路崩阻,便是心魔丛生。” 因为这条路会与大部分修道者追寻的“超脱”之道相违逆。它寻求的,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超脱”。 “我愿意成为你的引路人,带你走上这条长路。在你无力为继时,成为不让你下坠的绳索。” 明尘上仙的语速缓慢,他口中吐出的话语与其说是承诺,倒不如说是陈述。 不知道为何,伴随着他说出的一字一句,宋从心竟觉得自己略微有些浮躁的心绪忽而间平和了下来。 她缓缓地从地上站起身,看着明尘上仙线条冷硬、却永远平静且令人安心的脸庞。半晌,她突然转身看向仪典长老,对她深深一躬。 “……感谢,您的厚爱。”宋从心艰难地吐字,她刻意压制着自己的地脉之声,因此吐出的话语沙哑而又粗沉,“您曾经……是我的道。” 说出这一句话,宋从心莫名觉得胸腔内的血肉一烫,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坠在沙尘与泥土之上。 非常隐晦,且没有被任何人看见。她深深地低垂着头颅,亲眼看着那一滴泪泅染在地上。 “但因为一些原因,我现在已经无法继续这条道了……” 如果她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未来,如果她不曾被牵连进那场笼罩尘世的阴谋,如果她不知道真相还隐藏在云雾之后……或许她的选择会有所不同。 但凡事没有如果。她很感激仪典长老,真的。因为她递出的白枝桃花让宋从心再一次的意识到,她不是天书故事中的那个“大师姐”,从来不是。 宋从心说完,清仪道人便愣怔了一瞬,她有些遗憾的怅惘,轻声道:“这条路很累,它不会背离你的本心吗?” 宋从心摇了摇头。她其实并不确定这条路是自己的本心,但至少,她知道自己不能什么都不做。 “那你……”清仪道人抬手,以食指指节轻拭她的眼角,“以后还望多加珍重。” 宋从心微微一笑,点头道:“好。” 知道宋从心心意已决,清仪道人虽然遗憾,却也没有勉强。她稍微退后了一步,一旁的内门内弟子便走上前来,奉上盛有金李的托盘。 宋从心从瓷盘中取过一枚金李,双手奉着递给了明尘掌教,明尘上仙接过了金李,将白枝桃花赠予了她。 直到两人交换了信物,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的长老与弟子们这才回过神来。他们终于意识到,掌教竟然真的收徒了。 “恭贺掌门喜得佳徒!”管事长老最先反应过来,大声喊道。 “恭贺掌门,喜得佳徒——!”众弟子齐声附和道。 面对排山倒海般的贺喜声,身为事件主人公的两人神情却只是寻常。明尘上仙双手一合,那枚金李便消失在他的掌中央。 之后,内门长老们也陆续下场,亲自挑选自己觉得不错的弟子。 清仪道人惯来是个讲礼法的雅致人,跟持剑长老这种不拘小节的不一样。第一枝桃花没有送出去,她便让身旁随侍的弟子换了一枝,而后便将白枝桃花递给了同样居于第一阶的纳兰清辞与鹤吟。 清仪道人身为仪典长老,修行的多是沟通天地阴阳的秘术。这恰好契合了纳兰清辞的家学与鹤吟“巫医”的传承,因此两人都满含欣喜地接下。 武系的执法长老是个铁面无私、不苟言笑的中年女修,她鬓发高绾,只簪了一枚简素典雅的乌木剑簪。她看过此次九婴灾变事件刻录的影像,对云依与苏白卿这对神思敏捷、机变灵巧的师兄妹印象深刻,同时也对熟记律法、擅计权谋的施妤颇有好感。 云依与苏白卿无所谓,他们觉得只要拜在同一人门下便是好的。施妤没想到自己会得到执法长老的赏识,但也满心感激、顺势而为地接下。 佐世长老挑选了梁修、齐照天,前者是因为其人稳陈持重、行事妥帖,后者则是因为心性浮躁,但根子不坏,佐世长老觉得他缺点管教。 鹤吟与梁修的小师弟白庆被许久未出天经楼的文系司书长老选中,这位长老是位身形清瘦、沉默寡言的青年,他通常不理俗务,只在天经楼中带着一大批弟子进行着各种研究。他擅钻研,也是无极道门中杂学修行最广的大能修士,丹道符箓魔纹炼器,他都不仅仅只是“略知一一”。 武系的经司长老负责的是主宗与各大分宗以及俗世的接洽,是济世堂的主要掌管者。这位长老外表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脸蛋有些婴儿肥,很是爱笑,笑起来还有两颗小虎牙。她收了应如是作为入室弟子,据说清宇玄门出身的应如是是这位长老的曾曾曾孙辈……看着性格乖戾张扬的应如是老老实实地跟在这位秀气可爱的长老身后,已经见识过应如是脾气有多臭的弟子们都神情微妙,深感这画面荒谬而又好笑。 而另一位,曾经在北荒山中与应如是爆发过争执的广成子则被文系的诲明长老收入了门下。这位长老负责的是宗门内诸多弟子的日课以及教习内容,这位长老看上去年纪有些大了,鬓发与胡须尽是霜白。这位慈祥的老者喜欢勤奋踏实、心性淳朴的弟子。 除此以外,其他长老也或多或少,都收了几名弟子。 往年,从来没有过那么多位长老同时招收弟子的盛况。 即便如此,身为明尘上仙千百年来唯一一位可称“嫡传”的弟子,宋从心依旧是最引人注目的存在。 “赐圭璋,敬师茶——!” 宋从心和其他弟子一同从一旁的管事弟子手中接过白瓷茶盏,在明尘上仙座前的蒲团上跪下,正准举高茶盏时,却听上首突然传来一段谈话。 “师兄,我再确认一下,你是准备收入室弟子,没错吧?”佐世长老问道。 明尘上仙道:“不,是亲传。” 宋从心手一抖,险些当场把茶盏给摔了。:,, 38 【第5章】内门弟子 如果压力此时能化作实体,那宋从心觉得,自己大概就是那只被镇压在五指山下、死活吃不到桃的猴了。 “亲传弟子”究竟是一个什么概念呢?这么说吧,如果《倾恋》原故事中身为记名弟子的“宋从心”和身为入室弟子的灵希之间的身份差距有如云泥之别,那“亲传弟子”和“入室弟子”之间的区别就好比拥有法定继承权的嫡长子和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养子。 说个最简单直白的点——万一明尘上仙出了什么事,身为“亲传弟子”的宋从心有资格继承他的全部资源以及财产。就算她冷心冷肺,一颗灵石都不分给其他弟子,那也是合情合理、无人可以指摘的。 眼下发生的事换做前世的话来形容,那就是世界首富突然指定你作为他全部财产的唯一继承人,并且此项决定具有法律效力,即刻开始实施。 宋从心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拿稳那盏茶的,这回别说众多弟子了,就连几位内门长老都忍不住露出了惊诧的神情。 “师兄。”武系的掌泉长老外表是少年模样,看上去清瘦文弱,但其本身却是个相当精明能干,擅钻营筹谋的人,只听他言辞委婉地规劝道,“师兄要不要再考察一段时日?先收入室,之后再升嫡传也不迟。一下子便把这个孩子推到风口浪尖之上,也怕木秀于林,过刚易折。” “她继承的是我的道,而不是无极道门的掌教之位。”明尘上仙沉声道,“她目前,仅仅只是‘明尘’的弟子。” 众长老们听见这话也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确实如此,无极道门的掌教之位没有“同脉相传”一说。从第一代传承至今,无极道门的掌教之位向来都是能者居之。若是“无极道门掌教唯一的弟子”,这个头衔对于现在的宋从心来说确实有些光辉太过,众长老也担心随名而来的过度期盼与恶意会乱了这个孩子的向道之心。毕竟过早地搅进权力纠纷之中,对于修道者而言可不是一件好事情。 但明尘上仙的意思是,宋从心目前仅仅只是拜在他个人名义下的弟子。也就是说,目前宋从心在内门中的待遇并不会比别人优越多少,一切份例都比照其他内门长老的亲传弟子而来。至于无极道门掌教之位的继承权力,还是需要弟子自己去努力争夺“席位”。 鉴于目前的无极掌门修为高深、寿数久长,内门基本没有人闲得没事做去争这个席位,但内门同样存在实力排序以及良性的竞争。 不过这个孩子……掌泉长老想到三百多名弟子自动自觉让出来的首位,所有弟子都对她心悦诚服、众望所归的模样。再加上这一届收入内门的弟子多达百余人……这个名叫“宋从心”的孩子,恐怕刚进入内门就会以极其强势的姿态步入席位竞争榜,并迅速建立起属于自己的班底。 真是雏凤清于老凤声啊。掌泉长老在心中发出了无声的喟叹,见掌教师兄心中有数,便也不再多话。 明尘上仙接过了宋从心递来的敬师茶,不知是不是诅咒的缘故,她的手依旧有些控制不住的轻颤。 实际上,不管是内外门的弟子还是诸位长老,只要是眼睛没有受伤的人,基本都能看出少女显而易见的异样。不管是她鬓边两侧尚未完全褪去、颜色诡异的青绿色纹路,偶尔吐气时瞬间化作白雾的气息,还是她过于惨白的面色与略显僵滞的肢体,看上去都仿佛将要被冷冬磋磨致死之人。 虽然她的神情始终都很平静,但看着少女掩盖不住颤抖的十指,便可以感受到她正忍耐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苦寒。 实际上,宋从心觉得,诅咒可没有明尘上仙的一系列行为来得吓人。 明尘上仙浅饮了一口拜师茶后,便合上杯盖,将其放到了一边。他从一旁铺着丝绸的竹篮中取过一枚精美的圭璋,回赠予了自己的徒弟。 得了圭璋便应该改口,宋从心张了张嘴,艰涩道:“师尊。” “我在。”明尘上仙回应,伸手覆住了她的天灵,“本该是由为师来为你取道号的。但那个道号你喜欢,为师也觉得不错。” “孩子,从今往后,你便是我无极道门第二十一代内门弟子,明尘之徒,道号——‘拂雪’。” “愿你从此行于己道,无愧本心,无悔于世。如你所言那般,为众生拂雪。” 明尘上仙话音刚落,宋从心正要低头应是,冷不丁地,脑海里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叮叮咚咚的声响,吵得她脑袋一懵。 【恭喜宿主拜入内门,成功完成了“成为正道魁首”的第一步计划。】 【天书将为宿主开放更多的权能,并以简洁明了的方式让异世而来的半文盲宿主能无阻碍地理解。】 【目前开始《幽州北荒山九婴灾变事件》的统计与结算,宿主后续可自行查看自己在九州大陆上的名望与地位。】 【宿主“无极道门外门基础步法”已至“炉火纯青”之境!】 【宿主“金石玉骨锻体功”已至“九变玉身”之境!】 【宿主“心修青莲诀”已至“行止坐忘”之境!】 【宿主成功融合山主之忆,窥视了神州地脉之命络,神魂质料将发生改变,对诡秘之物的吸引力将大幅度上升。】 【宿主自创琴剑之道,领悟《琴剑技变徵之音》,判定位阶:玄阶。残缺,可升阶。】 【《周天列宿录》已为宿主开启。】 …… 密密麻麻的信息冲刷着宋从心的识海,然而面对师长的教诲还走神却是大忌。宋从心连忙喊停了天书,准备等回去后再详细查看这些信息。 “不舒服吗?”明尘上仙看出了宋从心的不适,他相当自然地拉过宋从心的手,二指摁于她的脉搏,将浑厚却温和的灵力渡了过去,“诅咒在身,身体也尚未康复。不必勉强,先去休息吧。”说完,便招来一位管事弟子,让其为宋从心带路。 按理来说,长老们收了亲传弟子往往都还需要焚香开坛、祷告祭祀,算是告知天道一声,让这段师徒之缘在天道面前过个明路。但眼下谁都没想到掌教会收徒。身为无极道门主殿,明尘上仙收了亲传弟子之事定然是不能敷衍了事的,所以只能暂时搁置,留待日后再筹备了。 宋从心也没有勉强,很快便跟着管事弟子离开了择捡仪式的广场。她被暂时安置在一处僻静的庭院当中。 清雅素净的庭院,没有多少装饰以及摆设,显然,并不是给人常住的房子。 等到管事弟子一脸恭敬地离去之后,宋从心这才倒在软塌之上,开始查看天书庞大的情报流。 当她的灵识落入天书之中,宋从心这才发现,天书内部的空间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眼下展现在她面前的便是一片纯白,却又仿佛有灵雾缭绕的空间,周围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而摆在宋从心面前的是三样东西:一张绘有山川湖海的绘卷、一局黑白子纠缠作阴阳太极图样的棋盘、以及一册不停闪烁着星宿图样的名录。 宋从心伸手分别触碰了这三件物品,身为天书的宿主,她只需要触碰便,识海中便会出现关于这些物品的相关注解。 在宋从心拜入内门的瞬间,天书似乎也完成了自己的升阶。正如天书先前所说的一样,它开放了一些新的权能,并对旧的权能进行了整合。 原本的时境、空境、演武场、各种资料的存储等被统一整合成了一张名为《九州山河图》的卷轴。 而追时衍化、信息推演以及《倾恋》这本话本故事昭示的命运轨迹则被整合成了《阴阳逆生书》的棋盘。 至于这本不停闪烁变换着周天星宿图样、似是一本名册的《周天列宿录》,应该就是天书开放的新权能。宋从心的指尖才刚触碰到这本名录,便见那星辰之书凌空飞起,从中瞬间飞出了无数张人物的小像。宋从心匆匆一瞥,只能发现那些似乎都是她在北荒山中记录下来的修士弟子。 不等宋从心细看,漫天飞舞的人物画像中突然飞出两张,悬停在宋从心的面前。 其中一张小像,男子持剑而立,眉眼冷硬、气质如山,旁边题字“明尘”;另一张小像,少女怀中抱琴,两鬓绿纹,题字“拂雪”。 鬼使神差的,宋从心点了一下自己的那张小像,却见画像突然泛起了柔和的金光,密密麻麻的信息如水流般印入了她的识海。 【[道号:拂雪]宋从心 身份:无极道门内门弟子、明尘上仙亲传 存世:二十三载(神魂未知) 境界:炼气化神心动期(正处于“心胎躁动”状态) [九州名望]:小有名气的内门弟子(原:平平无奇的外门弟子) [天载子午十二年,宋从心于无极道门三年一届的外门大比中表现卓越,率领三百余名弟子共同挫败了一场笼罩尘世的阴谋。这是众人众志成城、齐心协力后的结果,但外门弟子宋从心在这场阴谋中的表现依旧引起了多方人士的注意。在某些特定的人群中,拂雪之名已经不容小觑。不过,利弊是双向的。在成就“拂雪”的少年英名的同时,她也已经暴露在了某些危险人士的眼中。] [著名事迹] 无极道门外门大比之上,徒手折断南通天师齐珩亲传“无争之剑”。 幽州北荒山九婴灾变事件破局之人,临水河畔临阵突破,斩杀九婴。 天载子午十二年,正道魁首明尘上仙收其为亲传弟子。 存世二十三载,自创玄阶战技(目前尚未传开)。 目前于修真界中创下“骨龄未过三十突破至心动期”的天才记录。 持有缄物:地脉山主之心(已融合)、深林苍古之忆。】 被巨大信息量冲刷得回不过神来的宋从心眼神涣散:“……” 啊?什么?好像看到了什么很不得了的东西!:,, 39 【第6章】内门弟子 宋从心终于想起来自己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因为过于在意山主之心带来的后遗症等问题,她忘记了自己已经突破了心动期。 她骨龄未满三十岁,虽然神魂两世加起来的年纪不止,但在修真界,骨龄未满三十便突破心动期的确是一件不得了的事。先前也说了,融合期到心动期的境界跨越看似是一个小境界,实际却是质的改变。这个境界跨越没有足够的阅历与心境的积累,是万万不可能达成的。 也正因此,目前修真界中突破心动期的记录是骨龄三十七岁,这项记录的保持者乃是中州修真大族姜家的天才女修姜恒常。不过因为这个记录是目前修真界中最大的情报组织明月楼建立后才逐渐流传下来的,以前有没有过在更年轻的年纪突破这个关卡的天才修士,谁也说不准。 至少就宋从心知道的,明尘上仙的情报就没能被明月楼记录在案。在这件事上,明月楼几次三番遣人上宗想要探访一些关于明尘上仙的情报消息,却是屡次被拒。明月楼心有不甘,屡败屡战,屡战屡败,执拗到几乎都让人觉得有点可怜的地步了。 但不管如何,宋从心目前这个“骨龄未及三十突破心动期”的记录,在年轻一辈的后起之秀中已经是一骑绝尘,无人能比了。 这是宋从心忽略的第一件事,而第二件事,便是她一直苦恼于山主之心的后遗症,而忘了心动期“心胎躁动”这一道命坎。 心动期是漫漫修真路上较为危险的一个阶段,因为心动期修士很容易陷入“神思易动,灵识不稳”的状态,这个状态便被称为“心胎躁动”。这个状态下的修士容易走神、失控、难以静心修行。轻者不过是难以进入坐忘之境或是对自己道途的真意产生迷茫,重者,走火入魔、暴起伤人等事也不是没有过。一般来说,修士在进入心动期间就要做好心理准备,但宋从心是临阵突破,显然没有提前准备后手。 难道我现在正处于行为失控的状态吗?宋从心抱着自己的脑袋,开始怀疑人生。 宋从心隐约意识到哪里不对,但很快,她便又把自己眼下思考的事情抛在了脑后。心动期修士的思绪非常活泼跳跃,宋从心看见天书升阶后出现了不少新的权能,脑子里却冒出了一个奇异的想法。 “天哥啊,你不觉得,只有我一个人使用你。实在太浪费了吗?” 天书:“……” 宋从心看着天书的新权能,不觉欢喜,反而十分苦恼:“我只有一个人,一个脑子。我就算再怎么学,也学不完你储存的知识和各种道统啊。而有些事,就算我累死累活,做牛做马,最终都可能达不成咱们理想的效果。你这么好,就应该天底下所有人都拥有你,我怎能独占呢?” 天书沉默,它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在遇见宋从心之前,它也是有其他宿主的。但是那些宿主,要么把它视为所有物,不肯将它现于人前;要么便是将它视作某种“天道的眷顾”,虽也乐于将它所记载的知识传授给别人,却绝不会生出“让所有人共享”的想法。 因为天书是稀世罕有的宝物,同时也是一件具有实体、可以被独占的器物。 天书没想到,自己这一任看似怯懦柔软的宿主居然会提出这种可能。 “你看,这次北荒山九婴之灾也是如此啊。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就算我再怎么强大,我也做不到克敌制胜、力挽狂澜。但是所有人团结在一起,集合所有人的智慧与力量,我们才创造出了被正道第一人所认可的‘辉煌壮举’。只有我一个人,是不可能做到的。”宋从心耐心地解释道。 都说宋从心人怂志短,但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才有一种时刻自省、节制的谦卑。 在桐冠城中,旁听了应如是与宣白凤公主的交谈,宋从心便萌生出了这样的想法。如今九州大陆子民难以开智是因为版图过大、国家分裂过多、通讯交流不便、文字语言不同,再加上贵族阶级的“愚民政策”,那有什么办法能绕过这些,将所有人都牵系在一起呢? “不过这事急不来,要徐徐图之。”宋从心深沉道,然后不过一秒,她又开心得像个准备把漂亮老婆炫耀给全世界的傻子,“我一定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天哥有多好!他们都应该跟我一样天天熬夜背五三,在演练场被打得死去活来,在心魔幻境里鬼哭狼嚎!这样,才叫公平啊!” 原本正默默感动着的天书一听这话,顿时暴起,砰的一声砸在了宿主的脸上。 …… 宋从心是个想到什么就会立刻付诸行动的人,这倒不是因为她的个人行动能力有多强。而是她担心自己自己的勇气会一而再,三而竭,最后什么事都成不了。 因为有意识地约束自己的这个小毛病,宋从心总会强迫自己提前行动。当心动期的后遗症降临时,她这种行为想法的跳跃感就变得更为明显了。 拜入内门的第一天晚上,宋从心握着宣白凤赠送的昆吾佩,难得地睡了个好觉。 冷当然还是冷的,但宋从心感觉,自己好像快要习惯了。 《心修青莲诀》果真不愧是天阶的修心道法,在诅咒的逼迫下,短短几天,宋从心已经快从“行止坐忘”的境界进入到下一个阶段“和光同尘”了。 进入“和光同尘”之境的话,山主之心带来的诅咒或许便不会那么难熬。虽然无法驱散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苦寒,但宋从心的灵魂变得更加强韧,诅咒对其的影响便不会那么难熬。某种程度上,这个诅咒是祸也是福,想要摆脱这种苦寒,宋从心便不能生出怠惰之心。 第二天晨起之时,宋从心觉得自己的脑袋前所未有的清明,她还没来得及考虑自己昨日进了内门后今天该干什么,便突然感知到院子外头有人。 宋从心站起身,走到窗边往外看去,却发现,天才蒙蒙亮便站在院子外头的,竟是十数名身穿管事弟子服饰的少年男女。 宋从心顿时便慌了,她连忙洗漱打理好自己,正准备开门之时,房门突然被人轻轻地叩响了。 “拂雪真人,打扰了。我是内门的管事弟子物生,奉掌教之命,特来为拂雪真人送一些衣物。”门外传来了一道清朗的少年音。 物生,“物得以生,谓之德”。宋从心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因为这位“内门管事弟子”,实际是掌教身边的“四奉剑”之首。 明尘上仙喜好清净,没有收徒,也不喜有人在旁侧伺候。但作为无极道门的掌门人,明尘上仙身边总要有人随侍,而这四名随侍弟子也是长老们从弟子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奉剑者”——物生、守中、累土、若拙。这四名弟子在修道上的天赋或许不尽如人意,但每一个都精通十数种语言、擅长各种杂学技艺,随便拎出一个都是走出山门随时能代替掌教出面的可怕人物。 像以前身为外门弟子的宋从心,对这四人也从来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面。就算她在修道上的天赋强于他们,其他方面也依旧望尘莫及。 宋从心硬着头皮推开了门扉,便见一名身穿管事弟子服饰的少年对他深深一躬。宋从心伸手去扶,却被他侧身避过了。 “物生见过拂雪真人。”名为“物生”的少年微微一笑,清秀的眉眼,温文的气韵,只让人想起沅有茞兮澧有兰,“在下是内门的管事弟子,有幸随侍掌门身侧为之奉剑。今日奉掌教之命,为拂雪真人准备一些内门的物件,之后也由在下为您引路,前往掌教所在的太初山。” 宋从心顿时明悟,物生今日过来不仅是送东西的,同时也是提前过来打个招呼,见见掌教的亲传弟子。 宋从心沉默地点点头,不知道应该回些什么。好在奉剑者都是人精,物生抬起手挥了挥,他身后的十二名管事弟子便鱼贯而入。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个托盘,里衣、外袍、腰封、发冠、配饰……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全套内门弟子衣饰,还有一枚全新的弟子令牌。 那枚弟子令牌一看便与宋从心前往北荒山时佩戴的令牌不同,色如美玉,光线下似有流光溢彩。 之后,甚至还有两名弟子捧着沐浴净身的物品进了室内。 “此处院落后-庭皆有暖泉,真人可需几名弟子服侍?”物生恭敬道。 “不必。我不喜有人随侍。”宋从心下意识地拒绝,然而话音刚落,她便敏锐地察觉到几名弟子脸上划过明显的失落之色。 宋从心隐隐有些了悟,对于管事弟子来说,跟随一位强大的修士其实是非常好的去处。有些管事弟子虽然天赋不高,但若是追随了一位大能修士,便能随时得到大能的指点,不仅在宗门内的地位有所上升,若修士是个大方的,还能时常得到打赏。 追随了强大修士的管事弟子,有时候比正经学艺的弟子日子都要好过,比如物生这样的“奉剑者”。 仙门没有明显的阶级之分,更没有“主仆”之类的说法,但人人都争着想往上爬,又怎么可能全然没有竞争呢? 天地似熔炉,谁不想成为爬得更高、不会被火烧着的那只蚂蚁呢? 直到那十数名管事弟子全数退去,宋从心这才站起,拿起盛放在托盘中的衣饰。她去了后院,果不其然有一潭自外处引入的暖泉。宋从心入水,一边净身一边想着事,沐浴后她便换上了内门的衣饰。等她穿戴完毕、途经镜前之时,眼角余光无意间地一瞥,让宋从心不由得微微一怔。 她看着镜中眉眼平静淡漠,眼神深邃如月下寒雪的女子,一时间竟然觉得有些陌生。 宋从心有些恍惚地抬起自己的袖摆,看着广袖根处的八品水纹剑徽。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真的成为了内门弟子。 她真的成为了……连原书中的灵希仙子都没能成为的,明尘上仙的亲传弟子。:,, 40 【第7章】内门弟子 太初山,无极道门历代掌教所居的山脉,其规模足有一整座岛屿那么大。 踏上太初山的瞬间,拂面而来的柔暖春风与氤氲着森林气息的芬芳,让宋从心意识到,自己先前多少又有点刻板印象了。话本故事里,孤冷高绝的仙尊往往都居住在清寂无人、冰天雪地的山上。但显然,比起冰封大地的冷寂,明尘上仙也不排斥春天花明柳媚的柔软。 “掌门平时都居住在太初山主峰,偶尔长老们会来串门。”物生为宋从心介绍太初山划分的区域板块,“内门弟子可以在各大主峰之间自由活动,有专门为内门弟子修建的独立院落。如果喜爱清净不喜吵闹的,也可以向管事长老申请独居,只是那样,生活的一应细节都需要自己想办法打理,偶尔还是比较麻烦的。不过拂雪真人的话,可以选择居于主峰,也可以独居一峰,修建自己的道场。” 在修真界中,只有足以开山立派的金丹期修士才有资格独居一峰。《倾恋》中的灵希仙子虽是掌教唯一的入室弟子,但也只是被允许在主峰处拥有一处院落。至于未至金丹期便独居一峰,这是掌门与各大长老的亲传弟子才能有的待遇,也算是认定他们未来的成就最少也会是金丹以上。 物生一边说着,一边带着宋从心朝着掌教的道场走去。远远的,宋从心能看见青砖瓦房的简素院落,那院落的楼层都不算高,更没有雕梁画栋、飞檐若翼的华美楼阁。简单、质朴,映入眼帘的都是天际初晴时蒙蒙的暮云灰,看着便让人觉得很舒服。 “掌门,拂雪真人已带到。”物生带着宋从心在院子门外站定,手掐子午诀鞠了一躬。 “进来吧。”明尘上仙低沉的声音仿佛自天际而来。得了许可,物生便恭敬地在前方引路,进了院子,宋从心又发现庭院中有许多的绿植。 物生走得很小心,每过一道门槛便要站定片刻,仔细观察周围。宋从心环顾四周,意识到这庭院似乎是依照某种奇门遁甲之术而建立的,只是设立阵法的人似乎也没打算拦着人不让人进,反倒像是某种戏耍朋友的手段。若不小心迷路了,顶多无知无觉地走到院子外头去。 在物生的带领下,宋从心穿过了茂盛葳蕤的绿植与那些光影错落的影窗,看着阳光透过影窗,将草木摇曳的倒影涂满了花墙。 庭院规模不大,但细节处的漏景却做得极其精巧。宋从心终于见到了明尘上仙,他正坐在一处框了一角美景的圆栱门旁,身前摆放着茶桌,一旁摆着一张琴架。物生将人带到后便非常识趣地行礼退下,宋从心朝明尘上仙行了一个弟子礼,便听他温和地道:“来,坐。” 宋从心在明尘上仙对面坐下了。明尘上仙给她上了一盏茶,和在桐冠城时一样。 “你已经拿到自己的弟子令牌了吧?”明尘上仙抿了一口茶水,见宋从心点了点头,从怀里摸出那块白玉令牌来,“那就好。你挤一滴精血落于牌上,从此以后,这令牌便成了你的命牌。无极主殿的长生宫中会为你亮一盏明灯。你若是出事了,命灯会告知宗门师长你眼下的状态。” 宋从心点头,依言照做,她割破了自己的食指,指悬于命牌上方,逼出一滴精血使其滴落在牌芯的莲花图样上。修士的精血与寻常气血不同,精血中凝聚着修士精纯的元气,失去一滴精血,寻常弟子往往都要修整好几天。 宋从心的精血落入牌芯,白玉令牌立时泛起了一阵柔光,一行小字突然浮现在令牌上“无极道门太初亲传,拂雪”。与此同时,一阵浓郁灿漫的山花香气也溢散开来,明尘上仙知道,那是眼前这个孩子身上骨与血的香。 “山主的传承,是祸是福,端看你如何去想。不过切记,从今往后,在外人面前,尽量不要流血,不要受伤。”明尘上仙叮嘱道。 “弟子明白了。”宋从心心想,她如今《金石玉骨》已至“九变玉身”之境,寻常人想伤她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非她愿意,否则刀剑很难让她受伤,“倒是其次,师尊可知‘诡秘之物’为何物?弟子应当如何防范?” “一切不可知、不可视、不可听之物,便为‘诡秘’。”明尘上仙并不意外她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解释道,“我辈修士修行天之道,由人登仙的羽化便是一个魂魄升华的长路。灵魂越强大,可窥视的天之秘便越多。而凡人不可窥视这些隐秘之物,因为他们的灵魂无法承受秘密的代价。” “比如山主,比如地脉,再比如……我们头顶之上的先天之炁,以及炁外的茫茫宇宙。” 这个说法……宋从心下意识地想到了“缄物”,敛为缄,束为缄,所谓“缄物”,指的是否便是“不可说”? “它们无处不在,所以防范也没有意义。如果真遇上了,你只需记得一点。”明尘上仙从袖中取出一物,放置在桌子上推给了宋从心,宋从心低头一看,那竟是三张最高阶的剑符,其中储存着堪比分神期修士的全力一击。这种剑符制作不易,材料难找还是一次性用品,但却是保命利器。 “你须得永远记得,你是人。这个族群塑造了你的骨血,构筑了你的灵魂。它就是你的骄傲,你的脊骨,也是你永远的归宿。” 明尘上仙的语调缓慢而又郑重,让宋从心不由得微微一怔,想到已经融合进自己身体中的山主之心,她不由得哑然,颔首。 “你有很多秘密,为师不去追问,你也不必告知为师。”长老们在总结归纳了北荒山事件的全部经过之后,也曾将宋从心身上的疑点上报给他,但明尘上仙目前并没有在宋从心身上看见失控的迹象,“你只需要记得,若有解决不来的事,为师一直在这儿。” 有那么一瞬间,宋从心十分冲动地想把只有自己知道的一切尽数宣之于口,但是她险险地忍住了。 “徒儿知道,师尊。”宋从心垂首,她想,明尘上仙庇佑此世长达千百年之久,他们身为后辈的总要尽快成长起来,不能总想着让先辈去担负。 虽然以她如今的实力,提什么“担负”多少有些不自量力,但正如宣白凤希望凡人学会独立自主一样,不论如何,总要迈出那至关重要的第一步。 最重要的事情交代完整了,明尘上仙给弟子续了一杯茶,师徒二人就着庭院中的美景,说了一些较为轻松的话题。 第一件事,是关于他们这些参与了北荒山九婴灾变事件的弟子们的奖励。九婴的尸躯被明尘上仙带回了宗门,交由司书长老和佐世长老剖析研究,尝试能否提出有用的信息。而九婴的躯壳被净化之后,虽已残破不齐,但其身上依旧有许多被修真者视作顶级炼材的好物,比如那无坚不摧的鳞甲与利爪。宗门这方的意思是,由宗门出面将九婴的躯壳买下,其收益全部转换为贡献值或者资源,分发到此次参战的弟子名下。 这一笔入账,对于如今的宋从心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但对于其他弟子来说,依旧是一笔令人惊喜的不菲收益。 第二件事,则是关于宋从心自己。虽然明尘上仙不喜铺张,但他身为无极道门的掌门人,收了亲传弟子总是要昭告天下一声的。佐世长老的意思是,一年后先为宋从心筹备一个收徒大典,三年后中州与云州共同举办的天景雅集,佐世长老希望明尘上仙带自己的弟子过去一趟。 “天景雅集?”宋从心咀嚼着这个有些陌生的词汇,她隐约在外门长老的口中听说过这场盛会,“是曾经签订《天景百条》的聚会地点?” 明尘上仙淡然颔首。天景雅集的确是脱胎于曾经仙凡两派齐聚一方的人族盛事,当时上清界的正道魁首与人间皇朝推举出来的人皇共谈天下,签订了《天景百条》之约。可惜如今,九州分崩离析,凡间虽也有明君在世,但配称“人皇”的民族共主,也已有几百年未见了。 “白云苍狗,野马尘埃。人世间的变化,总是太快。”明尘上仙摇了摇头。 宋从心突然想到一个可能,表情都险些没能稳住。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仙凡之间的隔阂日重,有没有一个可能是因为时间观念的不同? 十年二十年,对修士而言,可能只是闭了一个关的时间。但对于人间皇朝而言,已经足够百姓们将一些事情淡忘在脑后了。 历史会被湮没、篡改、修饰,几百年过去了,人间所记载的故事,还会与上清界的相同吗? 想到这种可能,宋从心顿时便焦虑了起来。她无意识地猛灌茶水,明尘上仙看她喝得急,又慢吞吞地推了一碟点心过来。 正处于心动期的宋从心无知无觉地吃着点心喝着茶,心里想了很多事,她将最重要的信息全部记在了天书上。目前她所要面对的疑点与困难都很多,但是无所谓,问题总要一个个解决的。眼下当务之急的事情就有一件,她应该着手去做。 明尘上仙见这孩子满脸思索,点心和茶也吃得差不多了,他便又慢吞吞地从怀里摸出一块桃木牌来:“这是为师所居之山东侧的山头地契,你可以选择住在主峰,也可以自行建立一处道场。那座山头景色优美,灵气充沛,为师便做主帮你定下了。你可有什么打算?” “道场?徒儿最近可能没空建道场。”宋从心算着自己手里的事,觉得要做的事情简直多得做都做不完,反正建了道场也是三过家门而不入,实在没有必要,“师尊你给徒儿留个房间便好,徒儿有个想法,之后可能会劳烦您过目一下文书企划,您到时候帮徒儿把关一下?” “好,去做你想做的事吧。”明尘上仙的袖摆微微一动,眼见着心动期的徒儿一想事就又变得格外放松跳脱的模样,不知为何很想摸摸她脑袋。 “是,那徒儿先告退了。改天再来叨扰师尊。”宋从心说完便起身,行礼,广袖纷飞、雷厉风行地离开了。 这孩子真是活泼可爱啊。明尘上仙给自己续了一杯茶,优哉游哉地想道。:,, 41 【第8章】内门弟子 宋从心离开明尘上仙的院落时,恰好撞见了正在外头等候的物生。 物生当时正在和一名身穿藏青色短衣的女子说话,看见宋从心衣袂翻飞地从院中出来,还愣了一下,连忙道:“真人已经和掌门谈完了?” “是的。”宋从心险险刹住了要往外迈的脚步,勉强将略微沸腾的心绪摁捺了下来,她的目光落在物生身边恭敬垂首的少女身上,“这位是?” “若拙见过拂雪真人。”藏青色短衣的女子利落地行礼,她仪态很好,站如松柏,浓黑的墨发绾成高高的马尾,清秀的脸上一片严肃,“方才物生和我进行了任务交接,接下来,将由若拙为您引路。” 物生也微笑,道:“拂雪真人您需要适应且了解一下内门弟子的日常生活。我们为您安排了一位内门弟子进行基础日课的讲解,只是我这边临时有事处理,便让若拙替我接手了引路工作,还请您不要介意。” “不会。”宋从心冷静地回应,又转头看向若拙,“那便麻烦你了,若拙。”她的确很需要有人从旁帮助,了解一下无极道门的内门运作。 “是。”若拙行了一礼,转头对物生严肃地道,“这里交给我吧,师兄。你去忙你的。” “知道了。”物生无奈地笑了笑,这个笑容和他面对宋从心时的笑容不一样。这个总是给人温和观感的青年有着完美且无懈可击的仪态,但直到他对着若拙笑起来时,才给人一种真实而鲜活的少年感,“真是的,这么急着赶我走。” 他说着,又朝着宋从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若拙性格认真,但她在内门中的人缘很好。您有什么需要,若拙都能为您解决。” 宋从心敏锐地察觉到了物生语气中自豪的炫耀,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点点头,看着他笑着离去。若拙接替了物生的位置为宋从心引路,虽然她不像物生那般八面玲珑,哪怕宋从心一句话不说也能在一旁自说自话。但和若拙走在一起,即便沉默也不会觉得尴尬。 “真人,我们到了。”若拙带着宋从心来到了一处恢弘壮观的塔楼之前,高塔的周围是精致漂亮的园林,有不少身穿内门弟子服饰的弟子在拱门出入,“撄宁宫是外门和内门弟子聆听讲座以及做基础日课的地方,由诲明长老管辖,想必真人已经知道了。所以若拙主要带真人来参观的这两处地方,这是内门弟子最常聚集的场所——珍藏世间典籍的天经楼,以及弟子们辩论讲义、互相论道的鉴明院。” 顾名思义,天经楼由司书长老掌管,是内门弟子查阅典籍、钻研各种杂学门道的地方;鉴明院由佐世长老进行管辖,比撄宁宫更有学府的氛围感,建立初衷是因为“夫辩者,将以明是非之分,审治乱之纪,明同异之处,察名实之理,处利害,决嫌疑焉”。宗门认为,死读书或者只听师长讲解,最终得出的终究不是己身之见。因此鉴明院的存在就是为了给所有弟子一个可以公开争论、求同存异的地方。 “内门八大长老,其余几位长老身负重担,因此时常不见人影。唯独司书长老,您来天经楼,基本都可以看到他。”司书长老就是那位收白庆为入室弟子、看上去睡眠严重不足的长老,“天经楼收藏天下典籍,同时也负责统筹内门弟子提出的想要实践的想法,比如研究新的符箓、探索复合型符文、改善灵植良种之类的……需要向司书长老提交‘究研书’,成立自己的同好队伍,长老通过提案了,才能得到宗门的资源支持。” 这不就是科研小组吗?!宋从心听得心情微妙,她很想征询其中的细节,但还是强行摁捺下情绪,认真地听若拙讲解。 “鉴明院虽是佐世长老管辖,但长老坐镇山门,替掌门解决绝大部分的俗务,所以很少在鉴明院中停留。因此,日常维护鉴明院秩序的,是执法堂的弟子。”若拙一板一眼地道,“执法长老曾经说过,辩论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求同存异,而不是为了排除异己。若是辩出火气了,演武场就在后山,大可过去切磋一番,就当是以武会友。但要是谁敢在鉴明院中伤人……就别怪坐忘崖里常年给大家留一间屋了。” 啊这。宋从心看着若拙认真复述的神色,只能硬着头皮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就在说话的间隙里,宋从心看见两名内门弟子骂骂咧咧地从鉴明院中冲了出来,这两人甚至等不及赶往演武场,直接在鉴明院外头拔剑叮叮咣咣地打了起来。 他们身后还有其他跟着过来的弟子,看起来也是划分阵营的。双方各执一词,要么指着对方的鼻子破口大骂,要么也火气全开地厮打了起来。 就着身后的刀光剑影,若拙还若无其事地继续介绍:“鉴明院的辩论也可以提前提交申请,管事弟子会将双方辩论的内容张贴在布告栏上。真人若是看见感兴趣的辩论,也可去旁听一番。有些弟子辩才惊人,鉴明院还会定期邀请他们开讲座,向所有内门弟子传授经验呢。” 什么经验?以拳问候对家脸面的经验吗?宋从心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名柔弱的法修被强壮的体修残忍地一拳揍飞,微微颔首,表示自己清楚了。 “然后,内门弟子接任务与领取份例依旧是在济世堂与白水阁,这个和外门弟子是相通的,真人应该也清楚了。”若拙回头看了一眼天经楼塔上的日冕仪,道,“至于更详细的部分,就须得由内门弟子来为您讲解了。若拙看看……嗯,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若拙话音刚落,远处便突然传来一道开朗的女声,人未至而声先到,亲昵地喊着若拙的名字。 “小若拙~!” 宋从心与若拙同时回头望去,便见一身穿鹅黄色长裙的女修用力地朝她们摆手,一路小跑了过来。 内门弟子虽说都有几套弟子服饰,但他们到底是在内门生活,而不仅仅只是学习。因此,除非是有需要的重大场合,否则内门弟子还是更偏爱穿自己的衣饰,只要不是太过离谱,宗门长老也不会过问。眼前的女修便是如此。 女修扑了过来,一把将若拙严肃的脸摁进了自己的怀里。但她抬头看见宋从心的瞬间,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了。 “这位是内门司书长老的入室弟子,谷风真人。谷风真人,请放开若拙。”若拙保持着半张脸埋在别人怀里的姿势,却还板着一张脸,端庄地介绍道,“这位是前些天刚进入内门的掌教亲传弟子,拂雪真人。” 谷风表情尴尬地放开了若拙,整了整自己凌乱的裙摆,掐诀行礼道:“拂雪道友,在下失礼了。” “不会。”宋从心其实看得很乐呵,但她才不会说,她回了一个同辈的礼节,“谷风道友真性情,不必拘谨。” 宋从心不知为何想到了白庆,那个少年也是咋咋呼呼、活泼开朗的性格,看来司书长老虽然自己沉默寡言日渐消瘦,但却很偏爱这类型的弟子。 “不,拂雪道友和一众新入门弟子的壮举,我们内门早已经传遍了。该有的尊敬还是应该表现出来的。”谷风敛了笑,神情严肃地站好,突然间深鞠躬,行了一个大礼,“无论如何,感谢诸位道友的勇敢、正直与机变,阻止了这场针对宗门的阴谋,挽救了这么多人的性命。” “仅代表谷风我自己,对诸位,致以最真挚的感谢。” 啊……宋从心没料到谷风会这么做,没能在第一时间阻止。她愣怔了一瞬,这才伸出手去搀扶:“……愧不敢当,我们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 “人都知道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但真正能做到这一点的,又有几人呢?”谷风坚持了数息,这才顺着宋从心逐渐施加的力道站直了身体,她仰起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正如掌教所说的,正因为这世上有你们这样的人存在,我们才觉得一切努力都并非无用之举。” 一旁沉默的若拙见宋从心不解,开口解释道:“谷风真人是司书长老门下首徒,修行祈禳之道,目前负责的团队经手的研究是‘五毂粮种的改良与延缓劣化’。” ……上宗赠予的良种未能在人间得到推广,在宗门、乃至整个九州,都不算是秘密。外界说得难听,宗门内也有一部分人认为应该暂停或延缓这种惠民的研究,更侧重于魔患与危机事件的应对。 宋从心微微一怔,她看着谷风那张看似无忧无虑、灿烂且明媚的笑容,简直没有办法将她和掌教口中所说的“在黑暗中匍匐前行的人”联系起来。她知道那些良种未能在人间普及,但或许最初研究它们的人并没有想过良种会牵连甚广,他们只是单纯想让全天下人吃饱穿暖呢? 祈禳,谓禳去恶祥也。这是惠及他人而非己身的道,若非心怀苍生,又怎会走上这样一条舍己为人的道途呢? 这世上总有一些技艺的传承,功在千秋,利在万代。解决九婴之灾又算得了什么呢?眼前的女修真的明白,他们的所作所为有多伟大吗? 宋从心扶起了谷风,突然之间便明白,为何无极道门的内门门槛会设立得这么高了。 因为眼前之人便是世人口中肩负九州安危、担起一江山河的无极道门的内门弟子。 正如掌教所言,行走在这条路上,她永远不会觉得孤独。 “你们的付出,绝不是无用之举。” ——我也不会让它变成无用之举。 她有一个,迫切想要实践的想法。:,, 42 【第9章】内门弟子 谷风是个很自来熟的人,哪怕宋从心看上去是如此的冷淡,她对待宋从心的态度依旧很快变得熟稔了起来。 “我师父是个很好的人,别看他沉默话少还整天一副没好好睡觉快要猝死的样子,但他真的很厉害,不管什么杂学都有所涉猎的哦!”谷风一无所觉地说出了相当不敬师长的话,“虽然他在卡你究研书和扣你精研款的时候简直像个魔修,但他一针见血地点明研究方向的时候真的很靓仔!” ……啊这,姐妹儿,这是可以说的吗?宋从心听得直冒冷汗,忍不住朝着一旁的若拙看去。 若拙大概也是觉得谷风的言行多少有些离经叛道,而拂雪真人看上去礼仪很好,怕她介意,便开口解释道:“司书长老不愿天经楼养出按资历来划分地位的尊卑风气,长老信奉‘学无止境,达者为先’,自己更是以身作则,不耻下问。” 换而言之,司书长老门下的弟子其实并不在乎师徒之别。有必要的时候,徒弟教导师父,师父反过来自称为徒,双方都不觉得哪里有问题。若说古人信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司书长老门下大概就是“今天你来当我爹,明天你便是我儿”这种群魔乱舞的情状了。 宋从心突然明白,为何内门八大长老之中,只有司书长老一心专研各种杂学,不理宗门俗务了。 谷风骨龄七十三,与宋从心一样,是心动期的修士。 只不过和宋从心相比,谷风明显已经稳住了心动期心胎躁动的状态,她说话时的语气平静而又温和,修行明显已经进入心动后期了。另一方面,谷风胆大心细,对内门种种事项都了如指掌,谈吐十分简洁大方。若拙与物生邀请她来为宋从心进行内门讲解想必也是看中了她这一点。 谷风为宋从心详细介绍了鉴明院和天经楼的基本规章,同时带着宋从心在两处地方转了一圈,教她如何提交言辩书与究研书。 “言辩书基本都会通过,究研书基本都会被打回。”谷风说起此事便咬牙切齿,怒笑,“不管多么离谱的辩题,哪怕是‘应该汤拌米饭还是米饭拌汤’这种意义不明的主题,只要按照规格认真书写,鉴明院都会予以通过。与之相比,究研书必须言之有物,不可有半句废话,一词一句出现字意偏差,都会被打回重写。而且预先估算好的精研款基本都会被砍半,所以需要想办法寻找另外的进项。” 原来如此,言辩要“自由”,研究要“严谨”。思想不应该受到束缚,实践与行动却需要慎重。宋从心点头道,从鉴明院和天经楼两处迥然不同的评判标准也足以看出司书与佐世长老之间的行事差异。 “不过一般来说,也并不是所有弟子都能提出切实可行的想法。但是为了避免怠惰,内门也有十年为一期的考核,在此期间,需要拿出一些实绩。”谷风带着宋从心来到了天经楼,让管事弟子取出登记在案的名册,翻开递给了宋从心,“这里是目前正在进行的、招收弟子的研究队伍,如果不打算自己组建小队的话,从中选择一个加入也是不错的选择。队伍一般由有经验的管事长老或资深弟子带领,研究也会顺利许多。” 宋从心翻开名册,发现名册按照不同的杂学分门别类,果真记载了许多研究课题,其中有包括符箓、符文、卜筮、星象、净化、奇门遁甲在内的道家杂学,也有农桑、祈禳、风水、偃甲机关之类的民间技艺。 宋从心在“农桑”的目录里看见了谷风的课题,目前显示他们的进度卡在了“延缓劣化”这一点的进程上。看样子谷风等人是打算研究出永远不会劣化的种子,从这个角度来避开仙凡之间的隔阂,直接达成“令子民温饱”的目的。 无极道门涉猎的范围还真是广啊。宋从心飞快地浏览着名册,突然间,她在“器物”一栏看到了一个令自己在意的课题。 “这个,‘通讯令牌的改造与传讯范围的扩张’,可以给我看看详细的情报吗?”宋从心指着名册的那一栏,询问管事弟子。 “啊,这个研究啊。”管事弟子看了一眼,说道,“这个课题挺有名的,是持剑长老和司书长□□同创立的研究队伍,不过它是个滞留课题。” “滞留课题?” “对,因为目前修真界中并没有找到更好的媒介矿物,再复杂的复合型符文,传讯范围都是有极限的。” 自北荒山一事之后,宋从心一直都很在意无极道门内门弟子在处理九州魔患之事上的折损率,那种死伤人数着实令人有些触目惊心。而经历过那场战斗的弟子基本都能意识到,当危机来临之时,情报与信息传递的重要性。如果传讯及时,许多伤亡与损失完全是可以避免的。 现在看来,修真界其实并非全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但他们研究的努力方向产生了些许的偏移。用前世的话语来形容,那便是他们没想到建立信号塔,而是想着改造更高级的手机。不,也或许并不是没有想到,而是九州的版图太大,不明白如何牵连与建立。 “啊,宋道友!” 就在宋从心思考得有些出神之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两道招呼的声音。她回头,便看见两个眼熟的人联袂而来,是白庆与令沧海。 “不对,现在应该喊‘拂雪师姐’了。”白庆爽朗地笑着,对谷风招了招手,“谷风师姐你也在啊。今天没被师父抓去打下手吗?难得啊。” “我又不像师父一样整天泡在书海里都能活命,总要出来走走的。”谷风笑骂了一句,对白庆的态度很是亲近,“我今天带拂雪道友过来熟悉一下内门的环境,你们应该也是?给你们引路的师兄师姐去哪了?” “师兄刚刚经过鉴明院的时候听见一句不过识海的辩言,气得面色铁青,冲出去揍人了。”白庆东张西望,对周围的一切都很好奇,“恰好遇见令道友,便结伴一起同行呗。师姐要是不嫌弃便顺便带上我俩儿,就当师弟给你逗趣了。” 白庆年纪小,脸皮子又嫩,说话风趣幽默,很讨长辈欢喜。谷风被他逗得直笑,同意带上他们一起。 令沧海身为世家弟子,做不来这么浑然天成的撒娇弄痴,他觑了一眼白庆这没脸没皮的样子,凑到宋从心身边:“拂雪师姐在看什么?” 宋从心指着目录里的课题,突然想起令沧海是个技艺了得的炼器师,便询问起他是否注意到魔患之灾中信息传播的重要性。 “确实,如果信息传播得足够及时,我们根本不需要这般冒险,北荒山也不会被污染了大部分的土地。”令沧海叹了一口气,干脆便跟宋从心聊了起来,“但是这种无视空间跨越距离的术法,目前只有炼神还虚期的修士才能做到。打个比方,炼精化气期的修士可以‘御气’,将气附着在器物上操控其悬浮于空;炼气化神期的修士可以‘御空’,悬停而不必借助媒介;但只有炼神还虚期的修士可以‘凌虚’,扭曲空间,缩地成寸。” 这便是为何应如是返回宗门传递信息需要十几个时辰,明尘上仙却能转瞬即至的缘由。 “正是因为寻常人力难以企及,所以才需要研究‘器物’。”宋从心跟管事弟子借了笔墨,将信号塔和电线的雏形画在了纸上,“如果是这样呢?类似复合型符阵,用特殊的装置将范围内的情报信息接收并进行传递。就像信号弹,一旦炸开,方圆百里的弟子令牌都会产生响应。若我们在一定范围之内设立这种接收的装置,能不能将情报传递到更远的地方?” “咦?”令沧海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沉吟半晌,“这说法,倒是有些新奇。但是师姐,这里面有几个问题。” 令沧海也让管事弟子拿来了纸笔,两人便在管事弟子宛如见鬼的目光之下讨论起了这足以改变整个世界的话题。 “首先,九州版图过大,师姐知道的,凡间界灵气稀薄,类似守城大阵那种复合型符阵是需要灵石作为能量运转,并且定期需要人去维护和检修的。而这个被师姐称为‘信号塔’的装置一旦运行就不能停止,且不说宗门能否拿出那么大笔的资源,单是这个连接线的布置便很成问题。” “其次,复合型符阵一旦被人破坏了某一个节点,整体便会无法运作。如何保证信号塔和连接线不会被敌人毁坏?我们又从哪里找到这么多轻便廉价的材料去构造足以布满九州的连接线与信号塔?再则,详尽的情报信息应该通过什么方式传递?依旧依靠符文吗?” 令沧海是匠人出身,提出的疑点难点都相当切合实际,他将这些问题写在了纸上,光是看着都已经让人感到眩晕。 宋从心却很冷静,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是生产力不足的古代封建社会,她或许会放弃这个过于荒唐的设想。但,这个世界可是能修真的啊。 “关于连接线,我有一个想法。”宋从心呼出了一口白雾,她眼神淡然地道,“不容易被破坏、不需要大量的灵材、能遍布九州,如蜘蛛的丝络般连接每一寸土地的网格——地脉。你觉得如何?”宋从心清楚地记得,自己在陷于山主的记忆中时,亲眼目睹到了神州大陆地脉的流淌。 山主之心的确给宋从心带来了可怕的诅咒与后遗症,但此时,宋从心竟对这该死的命运产生了一丝感激。 这个假设一出口,令沧海手中沾满墨水的毛笔便啪嗒一下掉落在了地上,而他瞠目结舌地看着宋从心,一时间竟忘了将其拾起。 “师、师姐,你详细说说?”令沧海一手死死地摁着宣纸,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挥舞,一旁的管事弟子连忙给他递上新的毛笔,“我、我记一下。” 令沧海和宋从心并没有意识到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宋从心一边说,令沧海一边飞快地记录着笔记,并语速飞快地提出自己的想法:“如、如果师姐所言其实,地脉可以被利用的话,那问题最大的连接线的问题的确就被解决了。我们只需在各处节点设立装置,定期进行检查便可,即便某一处的装置遭遇了破坏,也并不会影响整体的信息传播,因为地脉不会断节,顶多是那个区域失去信号。” “不过一旦区域失去信号,我们也能很快意识到那个地方出了大事,可以及时提供战力援助与后勤支持……” “另一个问题,情报的传递需要以符文的方式进行链接,顶多只能传递最简单的示警信号。想要像师姐所说的那般传递具体的文字、留影,恐怕需要编写一套独立的符文,其难度无异于创造一种语言。或许需要很多年的时间,但……至少这是一个努力的方向。” “关于这个——”宋从心一心二用,疯狂翻阅天书,“我觉得,目前修真界中已经有一种‘语言’是可以派上用场的。” “是什么?”宋从心听见有人询问,那似乎不是令沧海的声音,但沉浸在思绪中的宋从心没有注意。 “天文,星象。”宋从心一直觉得,这是一种源自自然的最浪漫的语言,“此世的星辰是拥有力量的,修行卜筮星相之道的弟子一直在钻研这种特殊的‘语言’。若是借助星相之力,连接九州地脉,通过星相特定的韵律确定信息,使用符文使其转化为文字,你觉得可行吗?” 宋从心说完,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周围原本喧嚣的环境是不是有些安静过头了? 她正想抬头张望,一只苍白清瘦的手却突然伸过来,拿走了令沧海手中墨迹未干的纸张。 那长衣广袖上的九品剑徽,在阳光下反射着水波般的磷光,刺得人眼睛生疼。 “我觉得……”身形消瘦、面容清苦中透着丧气,看上去仿佛睡眠严重不足的青年拿着那张凌乱的草稿,沉吟道,“我觉得,可行。”:,, 43 【第10章】内门弟子 无极道门的司书长老有一个诵来唇齿生香的道号,“古今”。据说是因为他聪颖好学,博古通今,祖师爷见之有感,为其取号“古今”。 古今道人是分神期修士,一个分神期修士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你的身边,以令沧海和宋从心目前的修为境界是全然无法察觉的。宋从心也不知道司书长老在旁听了多久,但周围已经彻底地安静了下来,她回头,便看见谷风和白庆站在不远处的人群中,正不停地朝自己使眼色。 宋从心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抬头,看向悄无声息站在自己和令沧海身后的司书长老。 司书长老的注意力显然已经被令沧海手中的这份粗糙的假想给吸引了,他没有移开目光,嘴上却问道:“你是如何想出利用地脉来传递信息的?” “……机缘巧合,我看到了。”宋从心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明尘上仙要求她隐藏自己融合了山主之心的种种异样,她只能似是而非、模棱两可地道,“九州地脉会记录地上生灵的生命脉络,它是流动的。人类所创造的历史或文明会被记录在岩层与土壤之间,昭示一个种族的过往。” 这个说法终于让司书长老的眼睛从草稿书上拔了下来,他看向宋从心。经历了一段时间的修养,宋从心身上的非人体征已经消退得差不多了。她能开口说话,尽管嗓音有些沙哑。两鬓边虽然依旧蔓延着一些青绿色的纹路,但若不仔细看,便会以为是某种特殊的装饰了。 或许是因为宋从心的长相很有特点,又或许是她先前为了让自己“给人印象深刻”的努力没有白费,以至于心里只有知识与书海所以导致常年认不得人的司书长老眯着眼睛看了她半天,突然露出了一个恍然的表情:“啊,是你。我记得你,你是掌教师兄刚收的亲传。” 司书长老说完便将这点抛在了脑后,他径自走到台前取过纸笔,一边磨墨一边询问道:“你是打算创立一个研究队伍吗?有心怡的人选了吗?” “有这个打算,但目前还不知道有谁愿意参与。”宋从心实话实说。 然而,宋从心并不知道,自己此话一出,众多旁观的弟子表情都变得微妙了起来,特别是站在一旁的令沧海。 令沧海有些哭笑不得,他心想,宋道友未免也太过低看自己了。且不说她身为千百年来掌教唯一收入门下的亲传弟子,不知道多少人想和她攀扯上关系。就单单只是此次外门大比中收入内门的弟子,经历了北荒山一战,只要听说宋道友准备组建团队,恐怕绝大部分弟子都会蜂拥而至。甚至要是有谁没能入队,只怕是还要在心里酸得直犯嘀咕。 如今的内门,宋道友可以说是一呼百应也不为过。可是当事人不仅对此毫无自觉,甚至还在担忧着“没人愿意加入”的小事。 然而,司书长老是不清楚这些的,宋从心这般说了,他便也信了:“那就先把你和这边这位——你叫什么?令沧海……行,我先把你们两个的名字递上去。之后通讯令牌改造研究组和天文星相语言研究组会挪到你们名下作为分部,我和纯钧师兄给你们打下手。” “啊?”此话一出,不仅宋从心震撼得说不出话,令沧海都当场傻眼了。 “啊什么啊?你是纯钧师兄的弟子吧?接下来应该都有时间参与研发?”古今道人眼睛又是一眯,像只没睡醒的猫。 令沧海稀里糊涂地点头,古今道人得了回答,便干脆道:“行,到时候跟你师父一起过来就行了。至于你——” 古今道人的目光落在宋从心身上,他垂着眼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好一会儿才道:“算了,我亲自去和掌教师兄说一声。” 他说完,突然间回头,毫无预兆却又精准无比地捕捉到了人群中捂嘴偷笑的谷风:“谷风你不要在外头偷闲躲懒瞎晃悠了!去我书房帮我把文宗整理一下,顺便通知一下那两个组的队员,让他们准备重启课题并且尽快安排人手调动。” 谷风没料到自己旁观都能惨遭荼毒,顿时瞪大了眼睛:“师父您不能这样,您昨天才批了我的休沐!” “我都没有休沐,你们凭什么有休沐!”古今道人说出了闻者伤心见者流泪、周扒皮听了都要自愧不如的话语,随即朝着宋从心伸手,“走吧。” 宋从心眼神淡然实则傻眼地看着司书长老伸出的那只手,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明白对方此举何意。总之,先排除司书长老想要跟她手牵手一起去找掌门,那大概是想要弟子从旁搀扶?原来如此,司书长老虽然是青年模样,但居然也有老人家的喜好啊。 宋从心这般想着,便也在注视数息后,面无表情地握住了司书长老的手,利落地将他的手掌翻过来托在了手臂上。 古今道人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他在长老中是年纪最小、入门最晚的,不管对谁都要喊“师兄”、“师姐”。有那么多强大又能干的师兄师姐在前头顶着,司书长老可以算是在同门的溺爱中长大,以至于现在都还有些孩童心性。方才对着宋从心伸手只是一种本能的习惯,他太久没休息了以至于识海有些浑噩,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似乎有些不妥。但是他还没来得及收回,宋从心便已经扶住了他。 算了,扶便扶吧,还挺舒服的。古今道人妥协得很快,没一会儿便接受了自己这个“矜贵”的姿态。 于是,众人便沉默地看着青竹般身姿笔挺的宋道友淡然地伸手,用一个帅气文雅的姿势,把宛如大家闺秀般步履端庄的司书长老给搀走了。 娘欸,简直跟做梦一样。 …… “不行。”面对司书长老的上门讨要,明尘上仙的反应是毫不犹豫的回绝了他,“古今,拂雪的身体还未大好,不宜过度操劳。而且她刚入内门,先前又临阵突破,如今更应当以个人的修行为重,尽快稳定心动期的境界。” 古今道人看了看地面,广袖在空中扇了扇,想看看地上有没有灰尘。 “不要躺在地上打滚,古今。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明尘上仙面上无甚表情,却一眼便看出了这最小师弟的打算,“在真正的孩子面前,你应当有长辈的模样。” 宋从心此时站在门口,保持着“非礼勿视勿听”的礼节背对着自家师尊和内门长老。然而不管她内心是如何的跌宕起伏,面上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在来太初山的路上,司书长老便告诉宋从心他打算跟明尘上仙讨人,但明尘上仙十有不会放人。 “无所谓,我可以去打滚。”这是司书长老的原话。 宋从心当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她没想到……打滚还真的就是打滚啊! 不管宋从心的内心是何等的崩溃,内室中的对话还在继续。 “师兄,九州地脉网的铺陈建设越快越好。这样,我们就可以避免许多令人痛心的死伤。不管是对宗门还是天下苍生来说,都事关重大。” “我明白,古今。我的心情和你一样。但拂雪已经背负了那样的诅咒,她不能再过多地消耗自己了。” “可是……” “古今,生命不应该以数来衡量。一个和多个都同样重要。” 宋从心本来是想假装听不到的,但她实在是有些坐立难安。 等到司书长老无话可说时,宋从心才忍不住转身步入室内,单膝跪地,矜首:“师尊,弟子想试一试。” “……”明尘上仙没有责怪弟子冒然插入长辈的谈话,他神态一如既往地平和,指着一旁地座位道,“来,坐。拂雪,说说你的想法。” 宋从心头皮发麻,如坐针毡,但她知道明尘上仙并不是那种独-断专-横、听不进晚辈进言的师长。她尽可能详尽地阐述了自己的想法,包括究竟是何时产生想要建立九州地脉网的想法,心境在北荒山一战中发生了什么变化,提出这个设想也是深思熟虑过的…… “原来如此,那时你虽意识不清,却能听见外界的交谈。”明尘上仙闭了闭眼,叹气,“师长都在,你不必把这些都担在自己身上。” “弟子能做的其实也很少。”宋从心摇了摇头,“如九婴之灾一般,这并非一个人便能做到的事。但哪怕是一砂之力,徒儿也想去试试。” 明尘上仙放下了茶盏,这回,他沉默了许久。 司书长老虽然闹腾,但他对掌教师兄还是相当尊敬的,眼见掌教师兄沉默,他便也安静地待着,没再试图多劝什么。 “也罢,哪怕为师阻止,恐怕你心里依旧会为此而感到焦虑吧。堵不如疏,为师尊重你的选择。”明尘上仙微微垂首,语气平淡地道,“但你诅咒在身,不精进自身的修为,便会饱受其对魂灵的磨损。日后,你上午须得来太初山上课,午时之后才可去天经楼,并且傍晚必须歇息,如何?” 宋从心连忙点头,能被允许参与研究已经是来之不易的结果了,她当然没有什么意见。司书长老也拍着胸脯向明尘上仙保证,自己绝对会照顾好掌教师兄来之不易的亲传弟子的。 宋从心一开始没有明白,为何明尘上仙要规划出如此严格的时间界限。但天后,她再次来到天经楼,一切便真相大白了。 看着满地横陈的“死尸”与堆积如山的书海,宋从心试图从犄角旮旯中找出一个可供前进的落足点,可惜却失败了。 令沧海正在书海的尽头对着她用力地挥手。 “啊,宋道友,你来了?啊对了师姐,你先前说咱们的研究小组重组后改名叫什么来着?” “九州地脉网与天文星象语言研究……不对,长老说这个名字太复杂了,这个筹划需要一个更简洁明了的代号。我想想,啊对了,好像是叫——” “‘九州列宿’。” ——天有列宿,地有州域。 在广袤的神州大地上罗列出天上的星宿,将天下苍生的命运以地脉牵系,这便是“九州列宿”计划。:,, 44 【第11章】内门弟子 宋从心发誓,她一开始没想过要搞出那么大的阵仗的。但当两位内门长老加入这个计划之后,一切便已经变味了。 为了尽快推动地脉网的铺陈建设,“九州列宿筹划”的究研书,司书长老亲自动手洋洋洒洒地写了一沓无论是谁来查阅都无法从中挑出半点刺来的章程,自己递交后自己批了;持剑长老在解决了手头上的除魔任务之后,将本次外门大比的嫌疑人全数移交给了执法长老,又让自己的亲传弟子湛玄暂代其职,自己则带着刚收不久的入室弟子令沧海施施然地驾临了天经楼。 这里就不得不提一提,如今内门之中除宋从心以外的另外三名亲传弟子,也便是宋从心未来竞争首席之位的有力竞争者。 目前内门中声望最高、修为最强的第一人乃是持剑长老的亲传弟子湛玄。其道号意味“湛湛然之玄色”,完全是个剑痴的持剑长老曾经说过,自己的这位亲传弟子宛如一柄玄若冥冥夜色、出鞘寂然无声的宝剑。宋从心只在外门时远远地见过这位师兄几次,那是一位喜着玄色衣裳、总是低垂着头颅与眼帘的青年。和行事大气张扬的持剑长老不同,这位师兄给人的感觉总是十分安静,一如持剑长老对其的点评。 其实,不管是内门还是外门,宋从心对这位“内门第一人”的名号都称得上是如雷贯耳,因为年轻的小师妹们对湛玄师兄的讨论总是经久不绝。据说,这位师兄不仅容貌清俊文雅,性情也相当温和体贴。他修行的是一柄通体漆黑的死生之剑,骨龄不过百岁,如今已经是金丹期的修士了。 这位湛玄师兄,可以说是宋从心下一阶段晋升“内门首席”时的最强竞争对手。唯有胜过他,宋从心才能夺得“内门第一人”的称号。 宋从心在确定自己“正道魁首养成计划”的过程中也曾感慨过,这位师兄身上的记忆点实在太过明朗,无怪乎能从群英荟萃的内门脱颖而出,成为无数师弟师妹憧憬仰慕的对象。能否真正战胜这一位,宋从心心里是完全没底的。 而另外两位亲传弟子与湛玄相比起来,名望与声势便要稍逊些许。一位是掌泉长老的亲传玉珠师姐,一位是诲明长老的亲传平心师兄。 印象中,这两位亲传弟子似乎都是不喜争端、行事低调之人。其中,宋从心听闻玉珠师姐心算能力过人,本身修为境界不算高深,但耳目灵敏,对度量衡有着绝对权威性的掌控。至于平心师兄,据说是一位非常讨诲明长老喜爱的弟子,是一位信奉“中庸”之道、给人以老好人印象的翩翩君子。平心师兄在内门中的人缘很好,不管是师弟师妹有何困惑,他都会相当耐心地指教。而这位师兄修行的乃是偃甲机关之道。 ……说句实在话,不管是珠算还是偃甲机关,基本都已经超出宋从心的知识范畴了。 就算有朝一日宋从心真的与这两位竞争,宋从心也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打败他们。这修行的道统都不一样,如何分出一个高下? 所以,目前宋从心的对手只有一个,那便是“内门第一人”湛玄。 不过……金丹期啊。唉,真是,道阻且长。 宋从心正对此感到绝望,却没想到,事情很快便迎来了转机。 “从今以后,你的修炼方式恐怕要进行一些改变,不能再遵循传统修士的方法了。” 宋从心第一次去明尘上仙那边报道之时,明尘上仙遵循了修真界师长们一贯的传统,为自己的弟子摸骨探脉——说来有些不可思议,按理来说,修真界招收弟子最先应该注意到的基础便是弟子的道体以及根骨。一个人根骨的好坏往往决定着这个人的修为上限,看这人是有望成为修真界中的中流砥柱还是彻底泯然于众,但无极道门不同,长老和掌门似乎对这些并不在意。 虽然无极道门也设立了参与外门大比的基本门槛,但宗门只要求了骨龄和最基本的“入道境界”。实话说,那个标准是真的不算苛刻,就连宋从心这种二十多岁才进开光期的边缘人都能达标。真正苛刻的反而是后面两轮,问心路考验的是悟性以及意志,团队任务考验的则是弟子的道德、品行、智慧、随机应变能力……单从这点来说,无极道门的内门考核之所以被人诟病“苛刻”,大概是因为宗门追求的是大众本不在意的东西吧。 宋从心正胡思乱想着,明尘上仙却已经结束了探脉与摸骨。他沉吟许久,却突然说出了一句让宋从心不明所以的话。 明尘上仙没有故意藏话而让弟子忐忑揣测的习惯,因此他说完后便仔细地给宋从心解释:“徒儿应该知道传统修士纳炁的蜕变过程吧?” 宋从心颔首:“最初,引气入体,气脉生灵,此即为‘开光’;气聚于丹田,可成气海,凝练如丸之时,便是‘金丹’;待得金丹蕴养入神,化灵而出,这便是‘元婴’;元婴 继续纳炁,直至衍化分出,既为‘分神’;分神散而又聚,复归于一,便步入‘合体’;千锤万炼,灵肉超脱,便是‘大乘’。” “不错。”明尘上仙肯定了宋从心坚实的基础,“但是,孩子,你应该能感受得到,自从融合山主之心之后。你的丹田气脉都发生了一定的变化,虽然你坚守了自己的意志,没有彻底被地脉同化。但传统修士的修行方法,已经不适用于你了。” 宋从心闻言便是一怔。明尘上仙却是握住了她的手,摁住了她的脉搏,阖目道:“来,凝神静气,内窥腑里。” 宋从心依言照做,她闭上眼睛,在明尘上仙的引导下“内视”自己的丹田。耳边传来堤坝决堤时的洪流声响,那是血液流淌被放大的声音,她感觉到自己在一片混沌中下坠。不知过了多久,当她再次睁开双眼时,便窥见站在荧荧之光中、身影虚浮如雾的明尘掌教。 “来,孩子,你看。”明尘上仙对她招了招手,指着下方。 宋从心缓解了一下“内视”的不适感,她转换灵视朝下方望去,只见下方氤氲着白雾般的灵气之海,宋从心知道这是自己的“丹田”。但是让宋从心觉得怪异的是这片气海竟成漩涡状不停地朝内里汇聚——这很不正常,因为她本身还未结丹,灵气在她的丹田中应该是处于溢散的状态。 而真正让宋从心愣怔了的,是她的气海中央居然有一团深蓝色的光芒。她凝神望去,仔细看了半天,才有些踌躇不定地道:“那是……树?” 宋从心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那个物事,它看起来就像一颗枝叶泛着湛湛荧光的蓝色珊瑚树。 “是的,一棵树。”明尘上仙颔首,摸了摸宋从心的头,哪怕灵识没有触感,他依旧这么做了,“那是你的‘无根树’。” 道家的修行之路上,修士会以无根树喻之为人。人之生机气脉便如同树的枝干与叶,但人脚下无根,故而说人是“无根之树”。然而修士修炼是需要从自然中吸纳灵炁的。因此,“炁”便是环绕在修士身旁,无处不在的“根”。 “我辈修士寻真问道,所求不过是通达天意,感悟自然。”明尘上仙温和地说道,“对于绝大部分修士而言,他们需要极高的悟性、一定的天赋,花费漫长的时光与岁月去和自然共处,才能逐渐建立起通达天意与自然的桥梁。但是拂雪,如今的你越过了这一步,自然将你视如己出。” 从此以后,宋从心不必再像其他修士那般苦心磋磨,通过大量的撄宁与坐忘去感悟那一丝若隐若现、似有若无的灵光一现。 她的修行之路将畅通无阻,再无瓶颈与障碍阻拦她前进的脚步。 “山主的传承于你而言,是祸患,也是机缘。若为师没有猜错,那山主之心,应当是一件‘缄物’。” 原本还在发愣的宋从心听到了某个令人无比在意的词汇,她猛然抬头,却看见明尘上仙神情虽平静如故,眉宇却似乎蕴藏了一丝悲哀的愠怒。 “缄物,可令人一步登天,也可令人万劫不复。但身为师长,为师情愿你没有这份机缘。” 明尘上仙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述说。 宋从心在明尘上仙的注视下不禁垂首,看着下方漂浮在灵气之海中央的无根之树。她有些惶然地想,明尘上仙一定是知道了,他知道她冲动鲁莽地融合了缄物,知道她全然不顾以后的抉择,知道……她的诅咒根本不可能“治好”这件事。 附着于灵魂上的那种苦寒,并不会随着修为的精进与心境的提高而淡化、痊愈,它一直都在那里,一直都在。 哪怕宋从心有朝一日成为了大乘期修士,敢于苍天比齐,她也无法摆脱这种附着于神魂之上、宛如附骨之疽般的冷意。 自此一生,她都将怀中抱雪,寒骨前行。 身为师长,看着自己年幼的弟子在最稚嫩的年纪做下这种令她痛苦一生的鲁莽之举,明尘上仙又怎能不痛心? 宋从心有些无措,她绞尽脑汁地想着要如何解释,然而她在识海中翻遍了所有的理由与借口,最终却依旧只能沉默。 “为师没有怪你。”明尘上仙道,“为师只是痛心。” 是啊,她知道。宋从心微微颔首。这是她选择的路,虽然痛苦,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师尊会为徒儿痛心,这便已经够了。” 宋从心忍不住微笑,她也不知道为何,这分明是一件沉重悲痛之事,但听见明尘上仙这么说,她其实有一点小小的、不合时宜的开心。:,, 45 【第12章】内门弟子 诚如明尘上仙所言,山主之心对于宋从心而言是祸患也是机缘,在经过明尘上仙的讲解之后,宋从心才知道何为“一步登天”。 简单来说,宋从心从此往后不必再遵循修士那一套传统的修炼方法,山主之心给她躯体带来的变化相当于将她从血肉之躯的人族变成了某种天生地养的灵物。哪怕她不入定,灵气依旧会朝着她聚拢,融入她的每一次吐息当中。 而宋从心要做的事情,便是将这些灵气纳入丹田,浇灌那棵“无根之树”。根据明尘上仙的说法,这棵无根树是宋从心本人的分灵,她还未达到分神期便已经做到了“分灵”之能,这棵树便是她自己。她目前的修炼方式也很简单,只需要浇灌这棵无根之树即可。以后她也不必像其他修士一样炼金丹化元婴,只要无根树吸收得进去,吸纳多少灵炁都可以。 但是为了避免“烧苗”以及“烂根”,宋从心也要更加注意自己心境的成长,否则一旦心境跟不上修为,她就会陷入走火入魔的境地。 “……不是,但这样一来,我不是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境界之分了吗?!”宋从心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但她只能在识海中向天书嘀咕,“师尊说传统的境界之分不再适用于我,以后我的丹田里就只会有那一棵树,不会再聚金丹和元婴。但这样我不是就从原本简单直观的晋升考核变成了只有自己可以意会而无法言传的‘树长多高了’吗?天哥,天哥你说句话,这要怎么办啊?” 天书不理她,躺在识海中装死。孩子已经有师长了,有什么问题当然该去询问师尊,让自己的师尊去操心了。 宋从心在自己冥思苦想了三天之后,终于还是硬着头皮,在一次常规日课上问出了这个问题。 “不必忧心,虽然你的修炼方式与传统方式不同,但寻真问道是灵与肉逐渐超凡脱俗的过程,这一点是不会变的。”明尘上仙也没觉得她的提问幼稚,反而耐心地回答,“当你的修为达到一定的境界,无根树自然也会显现出相应的变化。不必为此感到焦虑,拂雪。” 明尘上仙就是有这样一种力量,一句话,便让人心里安定了。 明尘上仙是一位十分负责的师长,明明他从未收过入室弟子,但他教导起徒弟来却并没有生疏以及隔阂。他能很明确地点出弟子心中不解的困惑,耐心地用简洁明了的言语去解释那些在大能修士看来再简单不过的关窍。短短几天的时间,便让宋从心有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之感。 只能说,“天下师”的名号实至名归,绝非空穴来风、子虚乌有。 而正如明尘上仙所说的那般,宋从心往后的修炼都变得十分顺遂畅达,再没有以往入定时似有若无的阻塞感。明尘上仙摸骨探脉之后察觉出宋从心修行过上等的养心秘术以及锻体功法,他也没有多问,而是对她的日课进行了一定的调整,开始教导她更为高深的内门道法。 “你的基础很牢靠,不错。”明尘上仙夸了一句,“这样一来,学起内门功法也不会太过吃力。” 无极道门外门所教导的基础功法本身便是内门的道法的基石,其中,基础十二式步法可衍化成三十六式,基础十三式剑法衍化为七十二式,此外,内外功法是共通的。只要能吃透这些内门道法,将其整合起来,这便是一整套摆在明面上的天阶功法《太上无极归元经》。 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於无极。 以宋从心如今心动期修士的灵识,过目不忘都不过是寻常。她很快便记下了这些功法的要诀,但要彻底将其吃透,还需要时间。 好在,天书的时境与空境,可以帮助她更快地消化这一切。 而另一方面,宋从心也开始参与了“九州列宿筹划”,不过九州地脉网的建设与铺陈并不是短时间内便能做好的。宋从心思虑了良久,终究还是取出了《心修青莲诀》与《金石玉骨》两本失传的秘籍交予了明尘上仙,希望更多的人能得到天书的恩惠。 明尘上仙翻看完两本失传的秘籍后沉默了很久,宋从心则在一旁解释,如果不是这两本心法,她根本无法从幽州活着回来,要么是死于九婴的魔气与毒火,要么便是被地脉同化。既然这个世界有那等危险的诡秘之物,那那些战斗在魔患第一线的修士一定需要这两本功法。 毕竟,这两本秘籍的优点便在于——不挑人。不管是有灵根的仙家弟子还是无灵根的凡人,都能修炼这两本天阶功法。 “宗门也有养心秘术与锻体功法,只是到底不如这两本来得独且专。”明尘上仙拍了拍宋从心的头,“为师替另一些孩子谢谢你。” 之后,明尘上仙失踪了一段时日。宋从心再次去天经楼时便看见了这两本被录入在案的功法,她盯着功法的名字看了许久,不禁如释重负。 宋从心没有向明尘上仙坦白天书的存在,但也没有刻意地掩藏。她行事坦荡,一直都在等着明尘上仙或宗门长老来询问她为何会知道九婴的弱点以及山主之心效用这一事。但奇怪的是,坐忘崖中的嫌疑人拷问了一批又一批,这些长辈却始终没来诘问她。 宋从心想不明白,但她本性并不是一个纠结的人,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她将更多的精力都投入到对自身的磨砺以及地脉网的铺陈与建设之中,关于天文星相的韵律语言,有专门修行卜筮星相之道的弟子负责钻研。宋从心的主要任务是绘制地脉地图以及标注地脉交织的节点。 唯独这一项工作,是除了宋从心以外无人可以做到的。因为只有她能感受到地脉流动的去向以及轨迹。 不管是通讯令牌的改进还是天文星相的解读都由小组团队负责,唯独地脉,除了辅佐地图作画的帮手外,大量的工作都需要宋从心独自完成。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傍晚,宋从心面无表情地看着七手八脚堵着天经楼大门的弟子,直面那一张张冷汗直流的脸,“拂雪师姐!至少把这一张画完,就差一点了真的!师姐画完这一张我们就能在师姐不在的时候提前完成布设,这样节点的设立就能提前——!” “……我劝你们不要这么做。”躺在书海中口吐魂魄的令沧海挣扎地抬起因灵力被榨干而格外无力的手指,世家公子的清贵风度早已荡然无存,“掌门不会发脾气,但掌门说一不二。上次你们拖延了小半个时辰,第二天奉剑者便上门来接拂雪师姐了,这么明显的意思了你们还不懂吗?研究是做不完的,但是掌门以后不让师姐来了,你们谁担待得起啊?” 听了令沧海一针见血的话语,宋从心看着这群哭天抢地、群魔乱舞的弟子们沮丧失落地回归自己的岗位,心中也很是感慨。探测地脉需要动用到大型的特殊法器,因此她没有办法在回去后仍继续作图。因为自己而耽误了整个小组的进程,宋从心心里也挺内疚的。 但这种内疚,在看见这群明明已经辟谷后可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的弟子依旧累得宛如走火入魔之后,很快便也销声匿迹了。 只能说,明尘上仙真的很有先见之明,掌教虽然离世出尘,但显然对天经楼这种卷生卷死的现况是切实看在眼里的。 因为“九州列宿筹划”组的成员多是从司书长老和持剑长老原本课题中挪过来的班底,再加上修习卜筮星相之道的弟子多出自负责祭祀的仪典长老门下,因此宋从心还是遇见了许多眼熟的面孔。就连那位被她暗中视作竞争对手的“内门第一人”湛玄师兄,她也在这段时间中遇见了几次。 湛玄来天经楼基本上是为了向持剑长老汇报各地的战况的,正如传言所说的那般,这位师兄容貌俊雅,给人以宁静平和的第一印象。 在一众身穿素色衣饰的仙家弟子中,一身黑衣的湛玄实在是相当引人注目的存在。几次相遇,宋从心与湛玄都是匆匆擦肩而过,彼此颔首示意,没有过多的交谈。大概是因为刚刚经历了九婴灾变事件,仙门对外道的打击力度骤然加大,以至于一些冒头的魑魅魍魉又重新龟缩了起来。九州各地的魔患相应减少,这也是持剑长老放心让亲传弟子暂时代职的主要缘由。 但愿这不是风雨前的平静。宋从心这般想。 傍晚,归山,如果在太阳彻底落山前还没有回太初山,明尘上仙便会让四位奉剑者前来接她。托天经楼同门弟子几次三番试图在底线边缘摩擦的福,宋从心算是将四位奉剑者都见过了一遍。 除了八面玲珑的物生和认真负责的若拙,勤奋踏实的累土和不卑不亢的守中也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经历了两三个月的适应之后,宋从心也习惯了上午去太初山听师尊讲学,下午去天经楼参与“九州列宿筹划”,夜间在空境中反复捶磨巩固自己的内门生活。她原以为进入内门后的生活会更加水深火热,但没想到在明尘上仙的插手之下,她虽然过得忙碌充实,却再没有那种仿佛被野狗追着咬的迫切感了。 九州列宿筹划稳步推进,在经历了整整一年的研究与筹备之后,第一个试行点便决定是云州,因为这里是无极道门掌控力最强的地方。 第一次试行是在深夜,新加入筹划的弟子们都难免有些兴奋以及紧张。反倒是持剑与司书长老原本班底中的弟子,大概是失败过太多次了,心情反而只是寻常。他们沉默地看着节点法器埋在累土之下,只露出一截约莫两人高的三角支架,上方镶砌着可以引动星相之力的晶石,在黑夜中泛着萤火般的光芒。 “……能成功吗?” “不知道……” “失败了……那便失败吧。总归,我们是不会放弃的。” 众弟子们心里没底,只能互相说一些安慰彼此的话。然而,当法器上的晶石被星辰之力引动,绽放出柔和的光芒时,周围的议论瞬间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躯体紧绷,情不自禁地将唇线抿得平直。 拿着通讯令牌的师兄也屏住了呼吸,看着自己掌中无甚反应的令牌。 不知过了多久,正当所有人都以为试行失败时,令牌却突然亮了。 令牌上出现了两个字,那是处于云州边缘另一个节点处的弟子传回来的讯息。目前令牌接收和传递的信息有限,星相体系太过庞大复杂,目前只能像信号弹一样传递最简单的信号。因此,通讯令牌上只有简单的“成功”二字。 但仅仅只是两个字,便足以让人热泪盈眶,欣喜若狂。因为这证明了这个胆大而又不可思议的设想并非异想天开,它是确实可以被实践的。 “成功了!可以!真的可以!我们真的可以将散沙一样的大地用星辰连起!” 众弟子们不顾风度地欢呼雀跃,喜极相拥。在天幕黯淡的黑夜中,这些一腔赤诚的仙家弟子眼神明亮地看着令牌上微弱且不起眼的文字,仿佛看见的是一个充满希望与美好的明天。 哪怕将来要走的路还很长,但至少,他们已经看见了远方的曙光。 与此同时,彻底稳定心动期境界的宋从心心境复归于平静,没有什么瓶颈地进入了“灵寂期”。她这个修行速度若是说出去,只怕会吓死一大批卡在瓶颈期的修士。而终于稳定了身体状态,逐步适应了诅咒的宋从心回想起自己“心胎躁动”期都做了什么,不由得眼角一抽。 如今,她已经在内门站稳了跟脚,自身状态也已经稳定。在确定自己没有大碍后,宋从心做了一个决定。 她准备……回外门一趟。:,, 46 【第13章】内门弟子 对于教养她长大的外门,宋从心多少有些近乡情怯。 之前一直没有回外门看看倒不是因为她薄情,而是因为教养她的外门长老宣布他们这批弟子可以独立时曾经说过,如果不是混出名头了,那就不要回去见他。长老的意思是,修真者应该一直往前看,不要太过贪恋过去。但怎奈何他惯来说不出软话,就连临别赠言都仿佛是在训人。 这位嘴硬心软、脾气很臭,会把怕高的弟子挂在悬崖上,会把随手写就的道号丢在签子筒里让大家抓阄的外门长老,道号“一丘”。 归来一丘中,万事不改旧。 对于自幼离家、连生身父母的样貌都早已记不清的宋从心而言,比起地位超然高绝的明尘上仙,一丘长老其实更符合“师父”这个身份的定位。他虽然只有融合期的修为,但他是宋从心修道之路上最初的引路人,是她如师如父、宛若家人般的存在。 一丘长老年纪大了,收养了两名嗣子,一男一女,说要凑个“好”字。那两个孩子,便是宋从心在心魔幻境中看见的师弟师妹。 宋从心印象中,小师弟和小师妹是青梅竹马,感情很好,偶尔吵架。但是在闹腾着要她带他们下山去玩时,这两孩子绝对是心有灵犀,默契得令人难以招架的。宋从心以前因为脾气好,没少被这两个调皮精闹。她从一丘长老那边结业离开时,两个小孩也才十二岁。 小师弟与小师妹被带回外门时都还只是襁褓中的孩子,没有名字,也不知晓来历,就连君降日都不知道具体是哪天。 小师妹生于草长莺飞、桃花成里的月,故名“姑洗”;小师弟生于兰花盛开、瓜熟蒂落的七月,故名“夷则”。 记忆中,虽然师弟师妹两人的根骨资质只是平庸,但两孩子也不慕青云,只在乎当下的事物。比起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仙术与移山填海的威能,他们更喜欢地里快要成熟的瓜果,更在乎晚饭有没有鱼吃。永远都是这般,简单而又快乐的样子。 想起过往的回忆,宋从心只觉得心坎都变得柔软了一瞬。或许,有时使人前进的动力不是因为前面有多少人,而是因为身后站着多少人。 为了保护师弟师妹,为了不让那份简单的幸福滑向命轨中那般凄惨的样子……宋从心觉得,自己必须再努力一点,变得更强一些。 就在宋从心请示过明尘上仙,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朝着外门赶去之时,深陷回忆中的她忘了一件事……那就是,人是会不自觉地美化记忆的。 当宋从心被一只尿了裤子、饿着肚子、爹妈还不靠谱因此只能哇哇大哭的幼崽糊了一脸时,看着退避舍宛如面对某种洪水猛兽般的孩子他爹娘。宋从心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曾经的师弟师妹究竟是多么猫憎狗嫌、天不打便上房揭瓦的孩子。 宋从心抱着可怜的孩子深吸了一口气,她结业两年,闭关年,入内门一年。蓦然回首,她师弟师妹居然已经成婚,还给她添了一个大胖小子! “师姐救命啊。”自己都还只是半大孩子的师弟师妹头痛欲裂,抱着脑袋瑟瑟发抖,“他怎么这么能哭啊,喂也喂了,尿也把了。还是哭。” “……你们喂了什么?” “辟谷丹啊,吃了天不饿,可好用了。” 宋从心顾不得自己的形象风度,撩起袍子就给这对不靠谱的父母一人一脚。她冷着脸进了房屋,直接动手拆了原本给师弟师妹们准备的礼物。她先是给孩子换了尿布,又从带来的礼物中取出一种汁水如牛乳般的灵果挤榨成汁,小口小口地喂给了早就饿得不行的孩子。 婴孩哭了许久,早就抽抽噎噎地没了力气,宋从心给他喂果汁,他吞得又凶又急。宋从心喂完一勺再去舀时,他还抱着宋从心的手腕啊啊地哭。 宋从心心疼坏了,手里抱着孩子不停地拍抚,冰冷的视线却已经扫向了两个不靠谱的爹娘。师姐教训师弟师妹本来只是寻常,但宋从心忘了自己早已今非昔比。灵寂期修士的含怒一视,哪怕没有放出威压,依旧把两个熊爹娘给吓得浑身一抖,只得低头听训了。 宋从心把师弟师妹骂得狗血淋头,她知道不能怪他们,因为在上清界长大的孩子多少都有一些常识性的误区。人食五谷易生浊气,为了清除体内的浊气,自幼进入外门的弟子多数都会食用辟谷丹。但辟谷丹并不是万能的,它的主要作用是养气排浊,减少饥饿之感,而引气入体的修士哪怕不食五谷也可以通过纳炁来维系生机。但这么小的孩子……他懂个鬼的纳炁! 等到宋从心安抚完孩子,训斥完师弟师妹,好不容易解决了这小两口家里的兵荒马乱之后,她才沉下心来,询问眼下最关心的一个问题。 “一丘长老怎会同意你们成婚的?” 这点,真的是宋从心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的事情。姑洗和夷则是一丘长老的嗣子——嗣子是什么意思?意思是这两人分明是养兄妹啊! 一丘长老的性情宋从心知晓,虽然老头子嘴硬心软、很好说话,但自己的养子和养女要成亲,那真是能把他气出一口老血的程度了。 “师父他不同意啊。”夷则抱着孩子小心翼翼地拍抚,“他原本是打算等我们成年后正式收养嗣子的,但我和姑洗不想当兄妹。” 宋从心眼角微不可查地一抽:“不想当兄妹,所以你们就成亲了?” “对啊。”夷则用下巴蹭了蹭孩子软嫩的脸蛋,见孩子沉沉睡去,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抱着孩子坐到了一旁的榻上,“本来若只是收徒,同门师兄师妹在一起也没人会说什么。但收嗣子不一样,上了名谱,便是有了名分,结不得亲了。我便说让老头子两个里面选一个,另一个就当儿媳或者女婿,不也是半子?老头子气得半死,转头就把我们两个一起扫地出门了。” 宋从心听得无言以对,姑洗小师妹却还搬来一个矮椅靠坐,垂了垂自己的腰:“还好师姐今日过来了,不然可真是够呛。这么一想,老爷子以前居然能带出这么多弟子,那可真是不容易啊。” 宋从心听得心肝肺都在疼:“没被你们两个气死,那才是真的不容易。” 在狠训了两棵天生心大、脑子里仿佛不知纠结为何物的常春藤之后,宋从心抱着吮着指头睡觉的孩子,转道去拜访一丘长老了。 外门设立在九宸山的山脚下,也便是无极道门的外围。之所以这般建设倒不是因为身份之别,而是因为外门需要培育大量灵根还未长成、或是刚从凡间界中带回来的弟子。对于体内杂质尚未排净、灵根较为羸弱的弟子来说,过度充盈浓郁的灵气只会变成一种负担。 宋从心进入长老的院子时,守门的弟子没有前去通报,显然,一丘长老已经知道她来了。她抱着孩子进了院子,却发现一丘长老正双手抱胸,躺在摇椅上睡觉。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这死板板装睡的姿势和过去一模一样。 宋从心也没拆穿,只是将孩子往一丘长老怀里一塞,随即一撩衣袍便跪下了。 灵寂期修士的敏锐感知能察觉到,在她跪下的瞬间,一丘长老的脸皮子微微一抽,看上去似乎是条件反射地想要跳起来,但最后还是强行地摁捺住了。即便如此,他那张已生褶皱的老脸依旧表情“丰富”得很,那惊跳不停的眉毛简直要飞出来似的。 “老师。”对于没有正式拜师但是却旁听其传道授业解惑的师者,外门弟子不称“师父”,而是唤其“老师”或是“先生”,“拂雪来看望您了。一年前,拂雪通过了外门大比,成功拜入了内门。有幸承道于明尘掌门,成为其亲传弟子。” “拂雪这个道号,在下很喜欢,明尘掌门也说不错。于是,便这么定下了。” 一丘长老装睡装得不敬业,但这怪不了他。他手中刚带出来的结业弟子,资质中上,性情懒散,有朝一日却突然一飞冲天,甚至还成了千百年来唯一一位的掌教亲传。这种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的经典案例,换谁都接受不了这一波折的戏剧性变化。 他实在是个好面子的,修真界中讲究“达者为先,强者为尊”。一丘要强了一辈子,实在拉不下脸来尊以前的学生为前辈,但又不好意思在修为高于自己的修士面前摆长辈的架子。左右为难之下,一丘只能装睡。 一丘没想到拂雪会突然对他下跪行弟子礼的。要知道,哪怕他身处外门,这一年来“拂雪”之名也称得上是如雷贯耳。她早就不是那等可以轻易对人下跪行礼的身份了。这要是传出去了,且不说这孩子真正的师父是否会介怀,一丘觉得自己也多少有些担待不起。 外门弟子这么多,珍珠与鱼目混杂,他的确对拂雪有些偏心,但也没有偏心太多。 宗门大锅饭养出来的孩子,她该感激的应当是宗门,哪里就值得她对厨子屈膝了呢? “您曾经说,不混出名头来便不必来见您。拂雪也不大清楚,怎样才算是‘混出名头’了。” 宋从心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她的气息是冰白的薄雾,只是一丘长老闭着眼,所以没有看见。 宋从心断断续续的,对一丘长老说了很多。有些是关于自己的,有些是关于别人的。 “姑洗和夷则是您看着长大的,视如己出,待如亲子。这事儿,您生气是有道理的,但孙儿都这么大了,他还是需要你从旁帮衬的。”宋从心叹了一口气,“至少,不能再让姑洗和夷则给他喂辟谷丹了。” 一丘长老虚虚环抱着婴孩的手骤然一紧,他一手捏着拳头,手背青筋暴起。 看着已经全然暴露但依旧“倔强”装睡的一丘长老,宋从心抿唇,无声地笑了笑。 “再过天,便是拂雪正式的亲传大典了。届时,希望您和姑洗夷则能赏脸,前来一观。” 宋从心说着便起身,将装着礼物的粟米珠往茶案上一放。 临别前,她道:“老师,这里一切如旧,真好。” 归来一丘中,万事不改旧。可她,却要与过去正式告别,继续往前走了。:,, 47 【第14章】内门弟子 明尘上仙的亲传大典是一件面向整个上清界的大事,因为其意义重大,所以不管是明尘上仙还是无极道门都不打算令其草草了之。 这个亲传大典的筹备耗费了足足一整年的时间,其中最大的难点是要保证邀请函能送到应该到场的人的手中。也就是因为自己亲身参与过亲传大典的筹备,宋从心才深刻地意识到修士们的时间观念究竟慢到了什么地步。见过那种过马路时急得司机亲自下车用木杆把它挑过马路的树懒吗?修真界中的大部分修士都与这种神奇的动物有一定的共通性,过于漫长的寿命将他们的生活节奏拉扯得慢而悠长。 除此之外,另一个需要考虑到的点便是有许多大能修士常年闭关。如果不提前一年将邀请函递出去,届时很可能便会出现“该到的人没有到场”这样尴尬的情况。要知道,明尘上仙的亲传大典不仅仅只是他个人的收徒仪式,同时也是将弟子在天道和整个修真界跟前过了个明路,表明“这个孩子是我的亲传弟子,日后发生了什么,还望各位给我一个面子”。 正道魁首的面子能不给吗?为了避免以后明尘上仙的亲传弟子行走人间却被消息落后、不明所以的人打成骗子,无极道门的分宗掌门以及友好门派可不都得派人前来认认脸、见见人,回去后好耳提面命让底下人长个心眼子?而不亲眼见人一面,只隔着留影石,以后万一真的有心怀不轨之辈打着“明尘上仙亲传”的旗号上门坑蒙拐骗,出事了谁负责? 因此,亲眼见一面是很有必要的。 到了亲传大典当日,在这一届外门大比中才进入内门的弟子们第一次亲眼见证了何为万仙来朝的盛况。明尘上仙千百年来的第一位亲传弟子,这个身份可谓是在消息传开的瞬间便吸引了整个修真界的目光。再加上近些年来明尘上仙露面的契机越发稀少,要见这位正道魁首一面实在是难。因此这次亲传大典,不仅是无极道门各大分宗的掌门人,甚至连一些鲜少出山的泰山北斗都带着自家弟子过来了。 千百年来,第一次被那位孤冷高绝的云上人放进眼里的弟子,该是怎样的人呢? 所有人都在思考着这个问题,哪怕他们已经在接到邀请函后不久通过各种情报渠道打听了此次爆发在幽州的九婴灾变事件,修真界第一情报门明月楼更是早早便把“拂雪真人”的命牌挂在了年青一代的排名榜上。但对于世人而言,他们依旧难以在识海中构建出一个鲜活的形象。 明尘上仙的弟子,大概是一个心性气质都与他相差不离的人吧?他们模模糊糊地想。 然而,很快,这个模糊不清的猜想,便在亲传大典上被彻底打碎了。 当那身穿云鹤道袍的少女自殿外走来,背着宛若凤凰焦尾般的古琴剑匣从所有人的面前走过之时,众人一时间竟没能回过神来。和他们想象的不同,和温厚如群山、坚冷若大地的明尘上仙不同,少女给人的第一印象,竟是流云般的轻盈与月光般的浅淡。 当然,这并不是说少女给人的印象寡淡。相反,她实在是再特别不过了。 “敬香。”承接天道的祭祀大典,惯来都是由清仪道人主持的。这位仪态端方的长老焚香净手,亲自从做工考究的木盒中取出三支香。 三香寓意道家三宝,所谓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其意便在于“慈以法天,泽无不被也;俭以法地,大信不欺也;让以法人,恭谦不争也”。 为人师长的明尘上仙手持三支香,在保存火种的香炉中点燃。香上的火光未灭,他便转身,将这点点星火传至弟子的三宝香上。 ——此举,便是“薪火相传”。 此次祭典之上,敬告上苍是最为严肃的仪式,旁观的客人们都没有开口说话。但众人却发现,当这对师徒比肩而立、站在祭坛之前,竟如山峦与流云,薄雪与大地。一者厚重,一者轻盈。分明背道而驰,却又和而不同。 至此,再没有人怀疑……这两人不是师徒了。 …… 宋从心念了很长一段的祷文,祷文是仪典长老亲自起草的,大致含义是敬告上苍自己拜了明尘上仙为师,日后必定聆听师父教诲、敬奉师长,绝不做出有辱师门之事等等。明尘上仙的祷文也大同小异,不过他的祷文是自己亲自写的。除了告知天道和祖师自己收了一个亲传弟子以外,其余的基本都是对自身的警醒以及约束,强调自己身为师长应为之事,并没有多谈师长对徒弟的期待。 直到祷文的最后,明尘上仙才提了几句。 “吾徒拂雪,择道之多艰,愿其行于己道,心无形役,不为尘世牛马。” “若天道有知,愿分吾泽佑其正身,助吾徒越千山之难,渡百川之海。无所欺之,晓见天光。” 明尘上仙说完,便是一拜。直到宣祷结束,香火被立于祭坛之上,宋从心都没能立刻回过神来。 她想对明尘上仙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而明尘上仙神色如常,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祷言有哪里不妥。 大典结束后便是各家见礼,明面上是众仙家共同拜见明尘上仙,实则却是师父带徒弟在众人面前认认脸。宋从心站在明尘上仙身边,只觉得喉咙好像有一股热气堵着,憋得她心里如有火炽却不能宣泄出来。她只能对上前来问候的修士们挨个见礼,勉强认一认人脸。 大概是心里藏了事,宋从心又下意识地竖起了保护自己的屏障。她待人从容,言行有度,看得仪典长老欣慰颔首,也给来客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娘欸。”受邀而来的姑洗混迹于宾客之间,忍不住跟夷则咬起了耳朵,“那真的是小宋师姐吗?” “应该是的。”夷则抱着怀里的小胖墩,也跟妻子咬耳朵,“小宋师姐现在可厉害了。这便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吧。” “嘿嘿,那咱家小胖以后走出去也能骄傲地说一句,‘拂雪真人以前抱过我,还给我换过尿布呢’!”姑洗咧嘴一乐。 小两口像偷油的小老鼠一样窃窃偷笑,前方却突然传来了一声极其刻意的重重低咳。俩熊爹娘立时眼观鼻子口观心,作低眉顺眼状。 一丘长老看到这俩儿泼猴儿就觉得心肺生痛,这里是能够乱说话的地方?真是不怕给他们小宋师姐招来麻烦! 但是正如夷则所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几天前拂雪前往外门拜访他时,一丘长老一直装睡,故而也不知道宋从心的变化这般巨大。实话说,看着此时站在上首旁侧、气质冷清而仪态端方的少女时,一丘长老是真的有些不敢认了。人的变化怎么会这般大呢?简直像是脱胎换骨了。 大概这个孩子,在他们所不知道的地方,独自一人经历了很多吧。一丘长老心想。 一丘没打算上前和掌教见礼,今日,他和姑洗夷则都是作为拂雪的“亲眷”才受邀到此的。他很清楚自己能出席这次大典不是因为他多有能耐,而是因为拂雪在乎他们。想到这,一丘便觉得有些感慨。他回忆着昔年旧忆中矮小乖巧的女孩,却突然感到一阵恶寒,后背顿时汗毛倒竖。 一丘长老抬头朝前方望去,他们前方不远处正坐着一位身穿分宗掌门服饰、脸上留着一撇小胡子的中年男子。 虽然方才只是一瞬,但对方刚刚爆发出来的恶意实在太过森冷,哪怕对方此时一脸严肃宛若再端方不过的君子,一丘依旧生出了警惕。他给姑洗和夷则使了一个眼色,这两个机灵的孩子交换了一个眼神,嘻嘻哈哈地在那人身后逗起了孩子。 一丘长老正了正衣冠,也顾不得自己与其他见礼之人格格不入,立刻混进了队伍中。 当一丘排队来到明尘上仙跟前之时,正想着事的宋从心微微一怔,不等她开口,便见一丘长老走上前,深深一拜:“外门一丘,拜见掌门。” 不等明尘上仙颔首,一丘长老拢在衣袖下的手伸出,比划了几个本宗长老才知晓的手势暗语:孩所在之地,似有异。 “嗯。我知,你将拂雪教养得很好。这些年来,你也殊为不易。”明尘上仙神色不动。他是宸宁之貌,一丘长老却已老去,老拜少本是一件会让人觉得怪异的事情,然而明尘上仙的气势模糊了外貌上的年龄之别。更何况哪怕是一丘,对明尘上仙而言也不过是孩子一样的后辈。 一丘长老见完礼便很快退下了,明尘上仙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抬起二指,在座位的扶手处轻轻叩击了两下。 站在明尘上仙身旁的宋从心只觉得心里一毛,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她身后经过……看不见身影,且悄无声息。 宋从心看不懂长老的手势暗语,她一头雾水地看着一丘长老见完礼后便突然离去,没等她想明白,就被下一个见礼的人牵制住了思绪。 见礼的队伍逐渐接近了尾声,宋从心一天之内记了太多了道号人名,识海中已经有些混乱了。 这时,一位神情严肃如凡尘教习先生般的中年男子走上前来,拱手行礼,自报了家门:“上宗分宗苍阙门,玄中。拜见无极主殿。” 这个道号宛如一个晴天霹雳,让原本低垂着眼帘的宋从心不禁抬起了头。:,, 48 【第15章】内门弟子 玄中道人——天书所展示的《倾恋》原命轨故事当中,自九婴灾变一事之后,藉由各大世家的发难而成功取代现任持剑长老纯钧上仙、成为无极道门新任持剑长老的修士。同时,玄中道人也是原命轨中迫害女主角灵希仙子的主力,不仅动用私刑、打压定罪,甚至还联合各大世家以灵希仙子的性命相挟,逼迫明尘上仙退位。 虽然宋从心知道这位玄中道人便是中后期和原本的“宋从心”一起被丢下魔窟的“小伙伴”,但她还是无法对这位道人生出好感。而且,经历了北荒山一战之后,逆推一下整个事件的最得益者,玄中道人的疑点简直不要太大。但是眼下内门因为这件事而闹得腥风血雨,玄中道人却还能若无其事地站在这里给掌教见礼。恐怕在幕后之人的计划中,玄中道人是一枚极其重要的暗棋。 想到这,被内门忙碌充实的生活养平了心性的宋从心又不由得心弦紧绷了起来,她再一次为那股藏在暗处的不知名势力对上清界的高度渗透而感到焦虑与烦心。要知道,玄中道人已经是无极道门分宗的掌门人了。就这样,他都可能只是幕后之人手中的一枚棋子。 玄中道人没有闹什么幺蛾子,给明尘上仙见过礼后便很识趣地退下了。倒是明尘上仙不知为何,突然对宋从心多说了几句:“玄中,原是主宗内门弟子,修为至金丹期后离山,成为苍阙门的副宗,后来成了掌门。其性刚直,嫉恶如仇,在上清界颇有名望。” 宋从心愣了一下,一时间没明白明尘上仙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要知道,先前其他人见礼时,明尘上仙虽然也会提点几句,但却很少谈及自己对这个人的看法。因为明尘上仙教诲弟子惯来都是“引心悟道”而非直接“醍醐灌顶”,他不会刻意用自己的观点与喜恶去影响宋从心的感知与判断。 天底下有几位师长,能做到像明尘上仙这样呢? 但是,宋从心虽然怀疑玄中道人,但手底下又确实没有证据。若要说自己能预知未来,又总归是绕不过天书的存在。再说了,宋从心虽然从不怀疑天书推衍出来的命轨,但她也知道凡事都不是绝对。要是真的彻底相信所谓的“未来”而不去进行更深入的调查,那最终也不过是从一个死局走向另一个死局罢了。知道未来又不等于自身实力暴涨,该斗不过的,还是斗不过啊。 宋从心忧心忡忡,以至于大典结束后都还有些魂不守舍。明尘上仙出席过大典后便准备归山处理案宗,送客之事自有长老与管事弟子解决。宋从心本是应该留下来和年轻一辈的弟子打打交道的,但她眼下实在没了那份心思,便也跟着明尘上仙一同离开了。 回太初山的路上,宋从心一直在心里斟酌要如何跟明尘上仙说玄中道人之事。她想得太过入神,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的,明尘上仙神识敏锐,哪里能听不出弟子的心烦意乱?是以宋从心走着走着,突然间便撞在了明尘上仙的背上。 “徒儿可是有烦心事?”明尘上仙不等弟子赔罪,便将宋从心拉到跟前来。他伸手,像拨弄柳枝一样别了别弟子的脑袋。 被明尘上仙这么问话,宋从心本想为自己的失礼道歉的话语便有些说不出口了。她沉默地站在原地,踌躇半晌,还是咬牙将心一横,道:“弟子确实……有些想法。但弟子手中没有证据,不好妄自断人是非。师尊听过则罢,不必把弟子的话放在了心上。” “你说。”明尘上仙神色淡然,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但宋从心不知为何,心突然便定了。她笑自己实在太过自大,明尘上仙心如明镜,哪里是能被她影响的人:“弟子先前于北荒山曾猜测,九婴一事不仅是针对尘世的阴谋,更是为了以此届外门弟子的性命为筹,意图打破内门的稳定,对我宗进行夺权以及渗透。” 宋从心简单阐述了一下自己做出这个推断的理由以及想法,虽然她知道,弟子令牌肯定已经刻录了她曾在北荒山中对众弟子说过的话。 “你的推断确有道理,所以?”明尘上仙耐心道。 “所以——”宋从心沉默了一瞬,“若是对方的目的是内门八大长老之位,此次北荒山出事,外门弟子死伤惨重。各大修真世家连同分宗共同发难,纯钧上仙为保宗门颜面,或许会做出引咎自责之事。届时,持剑长老之位虚悬,是否便会令贼人趁虚而入?” “有理,的确是纯钧会做的事。”明尘上仙颔首,随即一针见血地道,“你怀疑玄中道人?为何?” “因为他‘性情刚直,嫉恶如仇’。”听见明尘上仙反问,宋从心便知他上了心,不由得心里一松,“内门八大长老,无论哪个位置都不可或缺、难以取代。好比司书长老,其名下所担责的研究者众,期中事务盘根错节,牵连甚广,轻易动之不得。但……持剑长老之位不一样。” 和其他承担大量宗门事务的长老不同,持剑长老的主要职责是守护内门安危,祓除九州魔患。这个位置,重要,却也容易被替换。和其他势力早已根深蒂固、难以被人取代的长老不同。持剑长老是最容易完成政权交替并且……最容易被替换班底和人手的。 只要—— “……只要几次‘魔患’,便能将纯钧仙上苦心栽培的班底连根拔起,既有功绩,也无后患……”宋从心喉咙哽了哽,只觉得满口铁锈腥气逆流上涌,为这场阴谋背后的满纸血泪,与掺杂期间隐约一现的险恶疯狂,“……而在这种权位更替、急需稳定的紧要关头,一位‘性情刚直,嫉恶如仇’的长老……难道不是众望所归吗?” 修真界是一个讲究修身养性、清静无为的地方,修士们虽然追寻长生逍遥之道,但大部分人修行的道都在于“随顺万物,道法自然”。 换而言之,循天之道,本就重在“消除极端”。 玄中道人行事如此极端,若是没有刻意去经营,又怎会有“性情刚直”的声名远扬?一个会因为“看不惯”便动用私刑、废他人仙骨的修士,竟只是在世人眼中留下“嫉恶如仇”的印象?宋从心知道自己的推断没有什么道理,但是……太巧了。 “制作机关偃甲时丢了一张图纸,偃甲恰好少了一块部件。可这时,有人递来了一块部件,严丝合缝,尺寸相当。”宋从心嗓音低哑。 “原来如此,所以,你会认为,那人‘把图纸偷了’。”明尘上仙的语气低沉,听完宋从心的推断,他默然良久,道,“为师知道了,你先回吧。” 宋从心点点头,独自一人归山。而在她离开后不久,负手而立的明尘上仙才看着她远去的背影,问道:“如何?” 明尘上仙的身后传来了草木摇曳时的窸窣之声,然而仔细望去,却看不见半个人影:“……对方很谨慎,衔蝉已经追上去了。” “告诉衔蝉,不必执着,若是情况不对便立刻回撤。左右,差不多可以确定是‘白面灵’了。” “是……回尊上,关于拂雪真人的调查已经结束。胥州大成国情报传回。调查结果显示,拂雪真人的生身父母确是凡人,只是真人自幼似有神异,曾有‘宋家小女生而知之’的传闻。外门的举证和一丘等人的证词也收罗完毕,基本可以排除夺舍以及神魂侵染的可能。目前可以确定,拂雪真人的变化应是在外门结业后开始的。” 倘若宋从心还在此地,听见了这一番话,恐怕要吓得浑身汗毛倒竖。胥州大成国,那是她此世的生身之地。不过因为自幼离家,宋从心对这个地方的印象早就稀薄得可以了。她自己都未必叫得出名字的地方,如今被一个脸都没露的人给叫破了。而对方虽然只是一语带过,但在这个通讯落后、情报难以流通的年代,想要调查出当年一个小小的“生而知之”的传闻,又需要耗费多少的人力与物力? “嗯,足够了。暂且搁置,换人吧。” “是。” …… 对于无极道门暗中对自己的调查,宋从心本人一无所知。她大抵知道无极道门不会放任可疑人士渗透内门,却没料到自己老底都已经被人扒了。 自从在明尘上仙跟前提了一嘴玄中道人之后,宋从心便再次恢复了自己忙碌而又充实的内门生活。关于地脉网的建设在不停地推进,宗门对下的管控也越发严格。许多弟子都对这种暗中角力所产生的逼仄氛围心有所感,隐隐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而宋从心,在某一日正于天经楼中与众弟子共同商讨以炼器之法锻造出更高阶的复合型材料、用以打造更轻便的通讯令牌之时,突然被四奉剑者中的守中通知,她需要打点一下行囊,移交部分研究工作,准备和明尘掌教一起出趟远门了。 “天景雅集?” 每天忙得不可开交的宋从心好不容易从识海中的某个犄角旮旯里翻出了这件“要事”。如果说,亲传大典是面向全体友方的宣告,那天景雅集便是一个面向整个上清界的宣告。届时,前往天景雅集的不仅只是仙家弟子,各大修真世家、不同流派、不同组织的代表都将齐聚于此。 这是一个拓展人脉、提高声望的绝佳契机。同时,这也是一个为自身所属势力而战、于暗中相互砥砺的没有硝烟的战场。 “拂雪或许可以交几个朋友。”明尘上仙这般道。 宋从心明白明尘上仙的意思,同门皆是袍泽,宋从心身为掌教亲传,在如今的无极道门年青一代中已是数一数二的佼佼者。 而天景雅集,她即将面对的是整个广袤辽阔的九州大陆,那些与她一样被誉为“天才”的天之骄子。:,, 49 【第16章】内门弟子 天景雅集,设立于云州与中州的交界处,恰好便是人间最大的修真望族姜家与上清界正道第一仙门无极道门的领界范围。 若是有人认真对比过九州的版图,那他们便会发现,云州与中州的交界线恰如阴阳太极,各掌半个神州。而连接这两大版图的巍峨山脉便名为“日月山”,因为自此山为伊始,神州大陆便分出了东西。云州居西,中州居东。日出于东,月生于西,阴阳长短,终始相巡。 由正道第一仙门与中州雄主共同举办的天景雅集算得上是九州第一盛事,因为这里汇聚了天南海北而来的各道修士。在这里,你可以通过货泉交易或是以物易物的方式得到一切你想要的东西,包括但不限于功法秘籍、知识、灵材、法器…… 既然是九州第一盛事,那出席天景雅集的弟子自然是要精挑细选,毕竟此番出去代表的是宗门的脸面。因此,十个弟子名额,宋从心身为掌教亲传便占了一个,等到其余九名弟子一同登上飞行法器时,宋从心才有些尴尬地发现自己居然只认识一个湛玄。 非常久违的,宋从心的社交恐惧症犯了。她整个人笔直笔直地坐在位置上,神色淡然地朝着其余弟子颔首,努力维持住自己应有的仪态。 宋从心并不知道,她心里对这些陌生面孔的内门弟子心里发憷,这些弟子们对她其实也有些畏手畏脚,拿捏不好姿态。 内门弟子宵和便是如此。 对于这位传说中的掌教亲传,宵和这等刚刚回宗不久的除魔队成员向来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面。但即便他们一直奔波在外,关于这位同门的消息依旧源源不断地从内门传来。且不提幽州北荒山一战的功绩,也不提千百年来唯一一位掌教亲传带来的压迫之感,单单就说他们现在在外除魔时人手一个的“阏逢星佩”据说就有这位掌教亲传的手笔。是她最先提出了“九州列宿”计划的构设,并在短短三年间与众弟子一起将其化为了现实。 眼下,“九州列宿筹划”已经在三个大州之上建立了基础的据点。而前不久,宋从心与令沧海共同提出了“灵材与复合型符文一样可以通过炼器之术融合成全新的质料”的观点。为了研发出足以读取更多讯息的通讯令牌,“九州列宿筹划”再次加入了专门研究“复合型灵材”的器修与修行机关偃甲之术的弟子,以致这个研究组正式成为了内门班底最为雄厚豪华的组织。 众弟子手中以天干十支为名的通讯令牌也将要从第一代的“阏逢”进阶为第二代的“旃蒙”,从文字进阶为影像。 面对这样一位浑身实绩、仅靠“天才”二字都不足以形容其光彩的同门,这一批除魔队的内门弟子们都觉得心里瘆得慌。 “拂雪。”其他人怎么想,身为“内门第一人”的湛玄并不知道,他刚踏入灵舟便很自然地朝坐在最里边的白衣少女打了个招呼,甚至是直白地喊着道号,“许久未见了,最近怎么样?难得在天经楼以外的地方遇见你。” 其他弟子们闻言,齐刷刷地仰头以瞻仰勇士般的目光望着自家大师兄。只能说,大师兄不愧是你大师兄,面对气质那般冷冽的掌教亲传都敢搭话。他们这般在心里感慨着,趁着湛玄缓和气氛的功夫也赶忙陆续入座。 前往天景雅集的路程不远,此次前去的弟子也不多,所以乘坐的并不是云游鲲。即便如此,明尘上仙将要出行,总不能堕了正道第一仙门的颜面,基本的排场还是要有的。因此,虽然飞行法器只是一座灵舟,但内里却相当宽广,布置得如同一间装饰雅致的厅堂。 除了十名内门弟子以外,同行的还有掌教的四奉剑者以及数名管事弟子。 一开始,众弟子还各自坐在各自的位置上,气氛很是有些紧张。但湛玄和宋从心搭话之后,两人互相寒暄了几句,湛玄便以大师兄的身份,将此次同行的内门弟子一一介绍给了宋从心。令诸位弟子感到有些意外的是,这位少有英名的掌教亲传虽然外表看似冷淡,但本身却并不是难以相处的性子。她会认真地回应每一个人,不管他们说的是客套还是真心话。 意识到这点,宵和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是个藏不住话的自来熟,在行路的过程中忍不住道:“我们一开始还以为拂雪师姐很不好相处呢。” 修真界达者为先,身为灵寂期修士,哪怕拂雪骨龄比在座所有人都小。她也应当被众人唤一声“师姐”。 “是吗?”宵和心直口快,说完后便想着这么说会不会不太好,谁知拂雪师姐突然回头,对他一笑,“应当没有吧?” ……宵和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行舟抵达了日月山、被其余同门拽着下船时,他的识海都还浑浑噩噩的。 湛玄师兄叹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头。宵和回过神来,却是忍不住哭丧着脸道:“师姐还是不好相处的好,不然这也……太乱人道心了。” …… 天景雅集是一个热闹的集会,虽说是“雅集”,但上清界不爱为“雅”字设立什么门槛。因此,在这里基本可以看到各种三教九流的修士。不管是身穿道袍的仙家弟子、身披袈裟的佛修,还是穿着彩衣华裳世家子弟与贩夫走卒打扮的人间客,鱼龙混杂,熙来攘往,看得人眼花缭乱。 天景雅集一共会持续七天,最后一天才是各大势力的大能修士齐聚云顶之时。在这之前,带着弟子们前来开眼界的长辈们基本都会让弟子们自己耍去,在集市中到处逛逛见识见识这上清界的“人间烟火”,或是与同龄的修士们拉近一下关系,不管如何都是一种不错的历练。 “拂雪可以随意逛逛,这种集会寻常可不多见。”上清界寻常市集所贩卖的东西可没有天景雅集贩卖的好物质量来得高,湛玄身为前辈,以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了宋从心天景雅集最值得一去的地方,“文书区多是贩卖功法秘籍,以物易物居多,我等修行的皆是最上等的宗门心法,去那里收获不大。但有一些杂书还是很有趣的,可以放在最后几天再去。而灵材区、器物区以及古物区的好东西多,去晚了可就没收获了……” “原来如此,多谢师兄提点。”宋从心微微颔首,很是体贴地道,“师兄若有需要采买的便自去吧,拂雪随意看看便好。” 湛玄垂眸一笑,他到底是持剑长老的弟子,哪怕外表看起来文雅而又清俊,但实际也是个沉迷炼器锻铁的器修。器修诸如持剑长老以及令沧海,多多少少都有些喜欢收集灵材灵物的爱好。见宋从心是真的不介意也没有勉强自己,湛玄便在致歉后独自一人离开了。 先前也说了,在最后一天的大典开始之前,各家长辈都会将小辈赶出去让他们自己耍。年轻人血气方刚,且人多的地方就难免会有纷争,矛盾与冲突也是无法避免的。只是能来这里的人大多都不是泛泛之辈,在“以武会友”之前,大家还是要讲讲道理,来个先礼后兵的。 “这位道友。”宋从心走到长街的一半,突然间便被人给拦住了,拦她的人是个容貌俊美、气度不凡的世家公子,只是他此时面色难看,仿佛遇见了什么难言之事,“在下玄天门内门弟子步青山,今遇难以妄断的不平之事,希望有局外人能评评理。我观道友气度非凡,又是无极道门出身,想必是公正清廉之人。不知道友能否拨冗旁听,为我等主持一个公道?” 步青山会提出这种提议,倒也并非鲁莽之举。虽然明尘上仙还未布告天下自己新收了一位亲传弟子,但是宋从心云鹤道袍之上的八品水纹剑徽可是做不得假的。在步青山的眼中,这位背负着焦尾琴匣的道友不仅出身名声如雪的正道第一仙门,而且气息敛而不发,行步宛若凌云,显然修为不凡。她身上饰物不多,但那云鹤道袍却是再上品不过的法衣,腰间的玉佩更是灵光湛湛,一看便知出身大家。 “有何不平之事?”对方没有第一时间应下,反而询问了一句。这态度没让步青山感到不适,反而在心中暗赞,不愧是大宗门的弟子。 大概是心里确实苦闷,步青山一边为宋从心引路,一边便倒苦水似的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简单交代了一番。他说得坦荡,宋从心却险些没当场给他裂成了两半。听听他说的都是些什么?什么叫“我与爱侣发生了争吵,为了哄她开心,我前往秘境摘取一件稀有的灵植”、什么叫“谁知我不慎被困于秘境之中,不得不静心修炼以待突破”、什么叫“当我三年后归来,爱侣却已移情别恋,有了别的爱人”?! 宋从心经历了三年内门生活而变得古井无波的心湖再次沸腾了起来,她忍不住在识海中朝着天书尖叫:“为什么这种事来找我?清官难断家务事啊懂不懂?!啊?正道第一仙门的弟子平常过的就是这种生活吗?路上随时随地都会被人拦下来要你主持一下情感纠葛的公道?” 我一个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爱侣这种奢侈玩意儿的道士为什么要遭遇这种事啊! 宋从心心里发苦地跟着步青山来到了目的地,她本以为不会有比“请个道士来解决情感纠葛”之事更离谱的了。 没想到,还真有。 宋从心面无表情地站在步青山身后,当她看见另一位同样清俊不凡的青年带着一位身披纯白袈裟、手缠雪禅菩提子的女禅修朝他们走来时,实不相瞒,宋从心整个人都是木的。 而在他们不远的阑珊处,一位颜如舜华、色若春晓的女修正坐在栏杆之上,低垂着眼眸,似是心不在焉地踢蹬着小脚。见到那领着女禅修的青年来了,那身穿梅染红衣的女修顿时抬头,目光一瞬不瞬地黏在青年的身上,仿佛眼里心里都只有那一个人。 宋从心简直不忍直视,她几乎不用抬头都能想象到步青山此时的脸色到底有多难看。 “楚夭,抱歉,让你等久了。”那清俊的青年朝着红衣女修腼腆一笑,随即,他转向步青山,神情客气且疏离地道,“这位是禅心院的‘佛子’梵缘浅大师,身为第一禅宗禅心院的‘佛子’,其门风想必你也有所耳闻。由‘佛子’来主持公道,定然再公正不过了。” ……竟是禅心院?宋从心心里一惊,她的目光落在那名女禅修的身上。 女禅修闻言抬头,露出了一个宛若净水莲华般清圣的笑容。她眉宇间的额饰在天光下熠熠生辉,竟让人有些不敢逼视。 若说无极道门是道教第一宗,那禅心院便是佛教第一宗。“佛子”便相当于是“掌教亲传”,为其宗门当代弟子中佛性圣性最高之人。佛子意为“佛之子”,虽未成佛却已有佛性,“从佛口生,从法化生,得佛法分”。因众生平等,故无男女之分。 一般来说,“佛子”若无例外,便是未来佛道的领头人。 好家伙。宋从心忍不住咋舌,这两位男修也真是人才。 偌大的天景雅集中,这两人居然就这么精准地抓住了佛与道的两位继承人。:,, 50 【第17章】内门弟子 让和尚和道士来处理感情纠葛,那是绝对没有什么好结果的。除了劝你放下,两位“大师”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宋从心就这么面无表情地和那位名叫“梵缘浅”的女禅修站在一处,听着步青山和另一位名叫“弈秋”的青年争执不休。 直到真正了解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宋从心才意识到这件情感纠葛之事居然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混乱复杂——首先,弈秋和步青山居然是认识的,两人原本也是有所往来的朋友。然后,弈秋实际早就对那位名为“楚夭”的女修心生恋慕,只是楚夭选择了步青山,他的爱意便不再能宣之于口。再然后,步青山和楚夭发生争执并且失踪之后,整整三年,楚夭寻遍了一切可以找寻的地方,而这期间,是弈秋一直陪伴在她的身旁。 所以,顺理成章的,在楚夭已经彻底绝望、认定步青山已经身死道消之际,弈秋成功讨得了佳人的欢心。 在步青山看来,他和楚夭只是发生了一点争执,根本就没有分手,弈秋便是一位仰仗朋友身份趁虚而入、夺友人所爱的卑鄙小人;而在弈秋看来,吵完架后一句话都不说便失踪了整整三年之久,请问这种爱侣跟死了有什么区别?既然死了,那就别指望爱人为你守寡。人总要继续往前走的,总不能为了一个死人而耽误了一生。 好家伙。宋从心听着弈秋犀利的言语,简直每一刀都在往要害上捅。看着溃不成军的步青山,宋从心忍不住看向身旁的女禅修。 梵缘浅身穿一身素白的袈裟,满头青丝却没有裁掉,而是用一条精致的白银额饰将其挽起。她的三千烦恼丝披散在身后,与那细长的白银额饰相缠,在天光下闪烁着水晶一般的碎光。这件精巧漂亮的额饰做工堪称别出心裁,让梵缘浅如沐星光,看上去清圣而又璀璨。 被不认识的拉来当仲裁,说的还是红尘男女之间的情爱纠葛。可梵缘浅听得认真,神情没有丝毫的不耐,似乎真的在斟酌其间的是非因果。 与她相比,听到一半便双手抱胸倚靠在栏杆上闭目养神的宋从心反而显得太过孤傲,看上去没有那么平易近人。 等到两人争吵到了一段落,齐齐将目光扫向这边,想要一个说法时,宋从心这才睁开眼,一针见血地道:“你们争的究竟是什么?” 两位俊美的公子哥皆是一愣。 宋从心已经不愿继续浪费时间了,她直接看向步青山,眼神淡然道:“你们争的若是一人之心,那又何须强求所谓的公道?输了就是输了。” 宋从心没有明说,但步青山却在一瞬间的愣怔后回首,近乎是下意识地看向了那位名叫“楚夭”的女修。 身穿桃染红衣的女修坐在汉白玉的石质栏杆上,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在两个青年为她而发生争吵之时,她都没有抬头看向这边。然而,在步青山突然望向她时,她也似乎心有所感,抬头对上了他的眼眸。 平心而论,这个名叫“楚夭”的女孩,即便是放在美人如云的修真界中也是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她算得上是宋从心这些年来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之一了。更难得的是,她美丽却不木讷,鲜活却不孤高,一举一动都透着少女的明丽与娇俏。 宋从心明白,这种气质是相当独特并且难得的。毕竟修真界中的丽人再美,经历得多了,心也总是会老的。 “……在我们交换心迹的那一天,我曾经告诉过你,我是没有爱,就会死的人。”楚夭的神情很平和,呼吸也很轻,她注视着步青山的眼神,全无波澜,也没有类似愤怒之类的情绪,“我当时告诉过你,不要离开我太久。我会爱你,但你也要让我感受到你的爱意。这样,爱才会长燃不熄。” “我当然……!我当然爱你,夭夭,我当然是爱着你的!”一直都很沉稳自若的步青山突然便有些慌了,哪怕楚夭的言语不带任何的指责之意,他也分不清自己的忐忑与恐惧究竟是来源于对方的言语,还是因为那份陌生的平静,“但是这次我真的是身不由己,我认错,我——” “你没有错,青山,你没有错。”楚夭重复了两遍,“我知道你身不由己,我也知道你并不是不把我说过的话放在心上。你很好,你甚至会为了这份不算过错的事情认错。所以,你回来对我解释了之后,我心里已经不生你的气了。” “那、那么……”步青山神情有些痛苦,望着楚夭的眼中却还带着一丝期翼。 “我找了你三年,青山。”楚夭语气平静,这并非控诉,而是单纯的陈述了一个事实,“抱歉,我不想让你难过。但事实就是,这三年,你不在我的身边。我为你做尽了一切疯狂之事,但即便如此,我依旧无法阻止这份爱一点点地冷淡下去。” 所以,从一开始,这场争辩就没有任何意义。 宋从心低头去看他们来时的台阶,他们此时正站在一处望风台上,离喧嚣的市集有一段距离。 “……”步青山愣怔在原地,眼中似有泪光,他张了张嘴,几次三番之后才艰涩而颤抖地道,“夭、夭夭,我很抱歉……我知道你想听的可能不是这些,但我也不知道……我应该做些什么才能弥补。但、但……火熄灭了,我们还能将它再次点燃。这世间绝大多数的爱侣……都是如此。即便没有爱了,依旧有记忆和温情在维持我们之间的牵系……这怎么会,突然之间,说断就断呢?” 步青山实在太过难过,他难过到甚至维持不住自己的仪态,只能仓皇地转身,以袖掩面拭去了自己的泪水。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沉默了。 而那位名叫“弈秋”的青年在片刻的沉默与尴尬之后突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不应该无动于衷。他转头看向被自己请来的“佛子”,用仿佛询问真佛般虔诚的语气,道:“佛子,您看,这件事应当如何解决呢?” 名为“梵缘浅”的佛子一直面上带笑,哪怕步青山流露出那样悲伤的情状,她面上依旧是那种悲悯而又圣洁的笑容。听见弈秋的问话,梵缘浅摇了摇头,她抬手指了指自己嘴唇,摆了摆手,又取出一块写有“止语”的木牌亮给众人看,似乎在说自己不能开口。 弈秋看她这样,表情顿时一懵。而宋从心身为无极道门的内门弟子,为了弟子在解决魔患时能随机应对各种情况,所以了解九州诸事也是内门的日课之一。她看了梵缘浅一眼,了悟:“这位是在修闭口禅?” 佛道认为,口乃心之门户,一切死生轮回,皆有“心、口、意”三业所致,修闭口禅是为了减少口业,消罪免灾。 和修行天之道的仙家弟子不同,道门修炼之法在于“纳炁”,佛门修的却是“功德”与“悟性”。这种修闭口禅的禅修,一旦开口便是顿悟,其威势可摇动天倾,正应了古人那句:“一十年不开口说话,向后佛也奈何你不得。” 为了这点儿女情长的小事而破了人家的禅戒显然是不道德的。弈秋也觉得一头雾水,既然这位大师修闭口禅,那为什么还答应跟他过来? 他正想着如何解决此事,却见梵缘浅佛子笑意盈盈地指了指他和步青山,然后以拳击掌,做了一个类似抱拳的手势。 “……”弈秋看着对方的手势,表情有些微妙,他心中暗道,莫非是我太过不知佛门之事,所以对其手势有所误解? 弈秋正绞尽脑汁地想着佛子的这个手势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高深佛理,然而站在一边的那位道门女修却在瞬间的沉默之后,一语道破天机。 “你该不会是想说,让他们打起来吧?” “——!”弈秋大惊,正想反驳说佛门子弟怎会怂恿他人私斗?谁知一抬头却看见佛子满脸欣喜地望着那道门女修,连连点头。 ……这真的是佛门佛子吗?弈秋几疑自己遭遇了骗子,悔得肠子都要青了。 “情爱之事何来公道可言?我等不过是误入的旁观者。”宋从心看着眼前笑靥如花的女禅修,总觉得让对方继续在这里“主持公道”没准会把浑水越搅越乱,“你之本意并非是想怂恿私斗吧?这可不符合佛门一贯的理念。” 梵缘浅听她这么说,唇角的弧度变淡了些许,但眼神却更添三分笑意。 她伸手比划了几个手势,指着自己,随即又指了指步青山和弈秋,最后指着自己,略微施力地以拳击头。 梵缘浅的手势毫无条理,意思也隐晦难懂。但不知为何,宋从心却福至心灵般地明白了她未能说出口的深意。 “你是说——”宋从心有些头疼,“你以前也帮他人做过类似的调解。这种关乎情而非关乎理的争论,你只要比划说‘打起来’,他们就会一致对外,将矛头调转向你。等到跟你打过一顿后就能消解心气,要么重归于好要么分道扬镳……所以,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是这个意思?” 宋从心话音刚落,梵缘浅便两眼放光地上前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脸上满是如遇知音般的欢喜。 “……此间事了,在下告辞。”宋从心一话不说,转身便走。哪里来的佛门憨憨,她才不想跟她当什么知音!:,, 51 【第18章】内门弟子 与天景雅集上的热闹相比,另一边厢,位于日月山云顶的七曜星塔,本该在最后一天才齐聚一堂的大能们此时正面色沉重,各据一方。 “……天权星君,你是说,东海再次出现了三十年前的涡流异象?”东华山太阴宫宫主看着星塔上闪烁不定的星环,神情有些阴晴不定。身为上清界规模仅次于无极道门的第二仙宗,东华山所在的地段距离东海极近,若是东海发生任何变故,东华山难免也会被殃及。 “是。”一位身披漆黑斗篷的女子微微颔首,她的身影完全蜷缩笼罩在漆黑的斗篷之中,金边银丝勾勒而成的斗篷上隐隐可以窥见星图的纹样。她的双眼被一段白绸覆盖、遮起,隐隐露出的半截下巴,细瘦苍白,如陶瓷制成的美人瓶。 “清汉”,一个在上清界中地位相当特殊的组织,“清汉”之名并非是某个门派亦或是某一方的势力,而是指代一群修行灵性之道、以另一种方式通达天意的修士。这个组织中大多数都是女性,因为女性对灵性的感知能力天生要高于男性,但也正是因此,她们也更容易被灵性之物所影响。 清汉组织的成员毕生都与星辰相伴,其七位无名的领袖舍弃自我本名,以北斗七星为号。其中,枢为天,璇为地,玑为人,权为时,衡为音,开阳为律,摇光为星。因为行于此道的修士与星辰紧密相连,出过许多闻名上清界的先知或卜筮者。 天权正是此代的“时君”,中天北斗解厄延生,玄冥文曲本命星君。所以,天权星君预知的,大多都是即将发生、很可能会波及万千的灾难。 “东海啊,那是姬重澜的地盘。”一位衣衫落拓、头发间还沾染着草屑,仿佛是被人从草丛里强硬拽来的中年道士嚼着口中的狗尾巴草,硬是歪歪斜斜地倚靠在板正的檀木椅上,“风侵海蚀,沿海地段的海民生活艰苦,性也固执。自从姬重澜定下那什么四大守则之后,海民们都对其奉为圭臬,将东海视为己有,不允许任何外人插手……哈,真是愚昧得可以了。” “风猴君,还请慎言!”那疯道士此话一出,不少大能都不悦地抬头。太阴宫宫主更是疾言厉色地道:“三十年前,重澜城主为平息东海归墟之患,率领城中所有精锐奔赴深海。此一举,平归墟,时至今日,英魂依旧未曾归来。您不拘小节惯了,但还望您对英灵保有基本的敬怀!” 那衣衫落拓的疯道士耸了耸肩,之后便将脏兮兮的抹额拉下挡住嘴巴,示意自己“闭上了嘴”。这疯道士生于红尘最阴暗贫苦之地,疯疯癫癫了大半辈子,却在寿数将近时忽而得道。自那之后,他便将自己凡尘时的诨号“疯猴”改作“风猴”,自号“风猴君”。 风猴君虽然偶尔行事出格,但他有些话还是独到中肯的。在意识到东海出事之后,众仙家深感棘手的一点,便是东海海民的“排外”。 但这其实也怪不了他们。 东海重溟城是一座环绕海岸线建立的盟约城市,最初建立的主旨便是为了守护所有的海民。要知道,即便在此方世界,大海对于陆地子民来说也是未知而又恐怖的领域。正如风猴君所说的那般,海民饱受风侵水蚀,生活可谓是苦不堪言。而千年前,人类这个族群之中出现了姬家,他们花费了几代人的心血,在沿海至深海地段建立了一座前哨城作为人类探索海洋的据点,此站名为“重溟城”。 姬家为修真望族,他们意图驯服大海,抵御大海对陆地的侵蚀。在姬家的治下,海民依靠大海为生,却又与大海敌对。 而姬家发展至今,虽说其子嗣依旧以“城主”自居,但重溟城已经完全是一个自治自立、律法齐备的国度。 “那些人还没有放弃……”太阴宫宫主是个美丽而又威严的女修,当她颦蹙眉宇之时,含煞的美目可谓是锋芒毕露,“当年,涡流教渗透了整个重溟城,即便是城主的左膀右臂都被污染了神魂,沦为深海的信徒……为了抵御外来的渗透以及腐蚀,重澜城主才定下了四大守则,将外来者拒之城外,固守堡垒,与涡流教进行了长久的抗战……直到三十年前,涡流教才销声匿迹,不想如今又复起了。” “重澜城主也是为了将‘污染’全部锁在重溟城内,不殃及九州。”中州姜家此次派了宗室亲王姜定前来,这位“定山王”善使枪,一手-雷火裂影枪平定山河边疆无数,少有人胆敢直撄其锋芒,“‘众志成城,平沙拒浪’、‘自立自强,不倚他山’、‘袍泽与共,死生荣辱’、‘守心如一,宁折不弯’。” “永不屈服于非人之物,永不放弃任何一位袍泽。”定山王以手攥拳锤在心上,同为当权者,他对此深有共鸣,心有所感。 “——这就是姬重澜啊。” 定山王如此感慨,众仙家也尽皆沉默。确实如此,这便是姬重澜。 实际上,上清界众仙门人多势众,重溟城又不完全算是凡间的王朝,他们想要插手,又怎会做不到?之所以没有越雷池一步,是因为信任,也是因为敬重。三十年前,姬重澜率领千人投身深海阻止了归墟临世,这浩荡九州上的每一位生灵都必然是要承她的情的。 太阴宫宫主抬眼一扫,禅心院的主持捻弄着佛珠,沉默不言。明尘上仙也不说话。她深吸了一口气,转向一边,对着站在窗口处手持烟斗的清瘦背影道:“不知明月楼主可有关于重溟城的情报?” 明月楼,为修真界第一情报楼。其原名本为“红楼”,乃上清界最繁华奢靡之地。然而这一代楼主上位之后,将其改名为“明月楼”。 “情报吗?”站在窗边的人手持烟斗,烟管中烟缕袅袅,却始终不见他抽。听见太阴宫宫主的问话,明月楼主也只是悠然地站在窗旁,没有回头。错落的天光穿过借景的雕花木窗打在他的身上,可见其脸上大半张绘有荼蘼花样的面具,以及身上由无数彩线绣成的金红牡丹袍。 男人身穿这般繁复华丽、夺目到近乎刺眼的衣饰本会让人觉得有些怪异,但放在这人的身上,却是浑然天成般的清秀自然。 他将烟管在窗沿上磕了磕,震掉了些许燃烬的灰屑:“我可不做赔本的生意啊。” “事关九州安危,这也要视作交易吗?”有人忍不住问道。 “当然不。”男人终于转过了身来,他依靠在窗边,语气漫不经心,但那话语却显得曼妙而又低婉,“但是,代价总不能让我方全部承担吧?我总得知道你们能够付出什么,能够做到什么。谈判之时,先甩出筹码的,可就是输了。” 话到说到这一步了,众仙家也知道不能继续沉默了。 “总之,先让弟子前去探探情报吧。摇光星君,劳烦再次预估一下异象的大致情况,我等好做好规划。” “我们冒然插手,事情的性质就变味了,海民恐怕会发生暴-乱。门下弟子的话,海民或许会更能接受……” “若到了万不得已之时,还是要——” …… 宋从心也没有想到,自己不过是随便在街上逛逛,都会招惹上一块憨憨的牛皮糖。 她也不知道自己和对方到底有什么见鬼的缘分,明明梵缘浅的手势繁乱又无甚意义,但宋从心看着她那张清圣无邪的笑脸,不知为何总能精准地猜出她想要表达什么。这种“心有灵犀”的感觉实在有些古怪,次数多了,宋从心都要以为对方是用了什么传递心音的法器了。 “你既然不擅长调解,为何还总是答应这些琐事?”宋从心在街上走着,也随口问了问梵缘浅的想法。 梵缘浅笑了笑,比划了几个手势,大概是因为她这回想表达的意思太过复杂,宋从心没能读懂。但是很快,梵缘浅看见不远处有人在贩卖用以祈福的灵灯,顿时眼眸一亮。她伸手扯了扯宋从心的衣摆,示意自己想过去看看。 宋从心无可亦无不可,她是掌教亲传,自身本就物欲极低,毕竟不管她需要什么,只消说一声,四奉剑者都会满足于她。因此天景雅集上的东西虽好,她却没有什么特别需要的。明尘上仙带她来此的本意是希望她能交几个同辈好友,梵缘浅既然感兴趣,她自然也欣然而往。 梵缘浅买了一盏朴素却很结实的灵灯,贩卖灵灯的店家还很好心地告诉他们几个“灵验的祈福地点”。天景雅集建设在日月山上,又曾见证过人皇与上清界魁首共同签订的条约,对于修士们而言,这里便是“有灵之地”。日月山云顶处有一棵用以祈福的苍天大树,上面挂满了祈福的灵灯。 梵缘浅买了灵灯,自然是要找地方挂的。宋从心陪她上了山,还未至山顶,她便看见了那枝叶葳蕤、遮天盖地的大树。 ……这也太大了。宋从心仰头,看着那虬结如网的枝干与深扎在大地之上的老根,这棵树的根茎甚至比她整个人都要粗壮。 看着树上密密麻麻的灵灯与木牌,宋从心也知道这“有灵之地”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即便这里以前不是,汇聚了这么多众生愿力之后,它也已经是了。毕竟,这个世界可是讲究唯心主义的。 宋从心正想着,偏头便看见梵缘浅拿着小刀,在木牌上认真地刻着什么。修士五感敏锐,梵缘浅也没想着遮掩,所以她一不小心,看了个正着。 宋从心本以为,梵缘浅会刻自己对众生的祝福或是一些祈祷天下太平的宏愿。但她没想到,梵缘浅刻的竟是一个名字。 ——“梵觉深”。 那是谁?宋从心眨了眨眼。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便看见梵缘浅抬手,掌心凭空出现了一豆的微火。 那真是……很微小、很羸弱的一豆火。并不是用灵力催生的火焰,反而像是从哪处凡尘人家中讨来的火种。 然而,梵缘浅却是用这一豆火种点亮了手中的灵灯。她敛去了笑容,看着灵灯的眼神肃穆而又虔诚。 她弹指,一根禅杖便凭空出现,悬停在她的身前。她对着宋从心笑了笑,横坐在禅杖上飞起,将这一盏灵灯挂在了一枝不高不低的枝桠上。 宋从心看着她,不知为何,这个即便误入人间情场依旧笑得清圣的佛子,此时敛去了笑容,反而显得更加鲜活,更加真实。 宋从心略微有些出神,恰好此时,她突然捕捉到一声清越的剑鸣,那是无极道门的联系弟子的声音。宋从心下意识地翻出阏逢星佩,眼前却突然一花,一道玄黑色的人影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抬眼一看,竟是湛玄。 “拂雪,跟我来。”湛玄神情冷肃,低声道,“东海出事了。”:,, 52 【第19章】内门弟子 宋从心和湛玄赶到七曜星塔之时,却发现日夜闪烁着星图列阵的七曜星塔变得黯淡而又沉寂。此时,天景雅集的第一天已经随着日落西山而缓步远去,站在日月山的山巅,抬头便能看见日月交替轮换时一瞬的绝景。 黄昏是昼与夜唯二产生交集的时刻,凄艳的霞光灼烧了整片天空,令天幕呈现出一种妖冶不详的红。 “清汉的摇光星君预知到了东海的异况,三十年前的归墟之灾似乎再次降临于深海。”趁着眼下众弟子还未到齐,湛玄便长话短说,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作了一个简单的交代,“拂雪是修过九州异闻课时的,那拂雪应该知晓,三十年前爆发在东海的涡流事件与其当代城主姬重澜的殉身事件。” 宋从心点了点头,她的确修过这个杂学课程。九州异闻课时,这基本是所有内门弟子都需要修行的一项杂学课,其主旨就是为了帮助内门弟子了解九州发生过的所有魔患事件,有点类似时-事政-治。有的时候宋从心都忍不住心生感慨,无极道门简直是致力于将自己门下的核心弟子培养成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超人。宗门简直是穷尽了一切人力与物力,要把他们打造成无论面对何种情况都能从容以对的样子。 以宋从心目前的阶级,她还无法了解到更危险、更可怕的那类魔患事件。据说,宗门内的高阶魔患事件全部以特殊的案宗与笔墨记录,神魂不够坚韧者仅是知道都可能会陷入疯狂与走火入魔。而相当凑巧的是,三十年前的东海归墟之灾便是宋从心目前可以了解到的最严重的魔患事件。 宋从心回忆着自己在课上了解到的一切。她对这个事件有着很深的印象,因为这个故事中出现了一位悲壮的英雄,引导了故事的走向。 重溟城第十七代城主,姬重澜,分神期修士,当世大能之一。这位贤明仁慈的城主在位不足百年,却做出了许多堪称辉煌的功绩。她兼爱众生,视百姓如子,政法清明,从不徇私包庇,即便是姬家族人犯了错,她也一视同仁;她将盘踞在沿海地段的外道涡流教连根拔起,率领子民抵御大海的侵袭;同时,她为重溟城立下了“四大守则”,缔造了重溟城骁勇于世的钢铁军魂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傲骨铮铮。 回想起自己在课上学到的一切,宋从心不禁感到了些许的沉重。就她目前所知道的情报看来,重溟城在这位城主的治理下,是目前最符合“天下大同”之理想的国度。居住在重溟城中的海民虽饱受海风与沙盐的侵蚀,但对于他们而言,生活是有盼头的、看得见希望与出路的。 而在三十年前,涡流教临死反扑,归墟临世,这位饱受海民爱戴的重澜城主率领全城精锐投身深海。后来风波平息,当年参战的千名精锐却一个都没有回来。自那之后,重溟城位于深海的前哨站彻底荒废,这道惨烈的伤痛横亘在海民的心上,令他们时至今日都不曾再踏足深海。 “……涡流教,还未死绝啊。”宋从心不知为何,听到这则消息,心情却出乎意料的平静。在窥见此世的冰山一角时她便意识到,天书的出现本就是一柄横在所有人脖颈处的铡刀。冥冥之中一定有什么灾难在未知中孕育,既然在靠近,那脚步声自然会变得频繁。 “这些外道,是很难彻底祓除的。”湛玄话语低沉,神情却有些悲哀,“他们多是一些穷困潦倒、走投无路后被有心人利用,最后献身于外道的平民百姓。只要人间还有一日饥馑,只要百姓一日未能开智,这些外道便会一直存在。除之不尽,杀之不绝。” 所以,仙门才会如此执着,期望百姓能够开智,过上好的日子。 “都说路漫漫其修远兮,大道本就道阻且长,可……”湛玄身为身负除魔重任的持剑长老亲传,早已见过太多的惨剧与无法挽回的悲伤。但即便他心性过人,不为外物所动摇,此时听闻涡流教复起、东海归墟又临,也不禁生出了几分怆然。 这个世界,真的还能等到天光破晓的那天吗?湛玄负手而立,他站在云顶的台阶之上,看着下方陆陆续续、自四面八方赶来的各派弟子。 低落的情绪只是一瞬,湛玄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师妹面前表现出这种伤怀,他正想回身道歉,却忽而感受到了一阵凉冷的暮风拂面而来。 “会有那么一天的。” 平静的、笃定的声音自身旁响起。少女启唇,却是呼出一片冰白的冷雾。 雾气模糊了她的眉眼,她同样注视着下方如蚁群般聚来的弟子,她的话语是如此的笃定,仿佛曾经亲眼窥见过另一个大同的世界。 不知为何,在那一瞬间,“拂雪师妹生而知之”的这条情报,突然便在湛玄的识海中一闪而过。 湛玄本不该相信这些虚幻且没有定数的“未来”的。但他又不能确定,如果不是真的看见了未来,少女眼中又怎会有那样平静而又坚定的光彩。 日月交替之时泼洒而下的光辉照落在少女的身上,她比高悬天际的日月还要耀眼。 “师兄,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 次日,参与此次天景雅集的精英弟子中再次进行了两轮筛选,选出最精锐也最机变的弟子,登上了前往东海的楼船。因为这次任务主要是探查情报而非正面交战,所以各大仙门只通知了一小部分弟子,大部分弟子尚且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这一批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弟子当中,湛玄与宋从心自然也身在其列。两人身为正道第一仙门的亲传弟子,又是同辈弟子中修为最高的那一阶,即便没有刻意去做什么,众多共同行动的弟子依旧默认了此次行动将以他们为首。 至于另一位同样出挑、修行已至伽蓝阶的禅心院佛子,则因为在修闭口禅而退居二线,笑意盈盈地等待他们的指挥。 宋从心也是直到这时才知道,佛门与仙门不同,他们的位阶不仅看中-功德的积累,还看中弟子心境的磨炼。佛门九阶分别是:沙弥、式叉摩尼、比丘、伽蓝、揭谛、金刚、自觉(又称“罗汉阶”)、觉他(“菩萨阶”)、觉行圆满(“真佛阶”)。而伽蓝阶的佛子,放在人间是完全可以成为土地神庇佑一方水土的程度。换做仙门位阶来看的话,大概就是可以开山立派的金丹期了。 果然,这世上永远都不缺天才啊。宋从心感到了淡淡的压力,但她很快就没有心情去在意这一点了。 在众弟子登上飞行楼船之前,宋从心特意去见了明尘上仙一面。对于她此次的东海之行,明尘上仙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给了她一块令牌。 “必要时,见机行事,可用非常手段。”明尘上仙只给了她这一句箴言,而他给的,竟是一块代表“无极主殿”的令牌。 不是“掌教亲传”,不是“明尘上仙”,而是“无极主殿”。 想到这,宋从心忍不住摸了摸被自己藏在衣襟内的令牌,这是否代表东海的局势恐怕比想象中的还要严峻?以至于明尘上仙不得不出言提醒? “天哥,快上刑场了,你要不要说几句话?”宋从心长吁短叹。 “……”天书在识海中一扭,表明懒得理她。 无极道门的内门弟子有任务在身和没任务在身的时候完全是两个模样,宋从心和湛玄刚登上楼船便毫不犹豫地回房换了一身衣裳。湛玄换了一身天青色的士子服,宋从心换了一身藏青色的利落短打。两人调整了站姿、步态、说话的语调,改变了微小的神情,压低了过于笔挺的脊梁。就这样,在其他弟子瞠目结舌的注视下,两位高标逸韵、风采卓然的仙门弟子眨眼便成了行走江湖的凡间客。两人站在一起,倒像是一对兄妹了。 “既然是要探听情报的,最好还是不要引人注目。”湛玄语气平和地解释道,“重溟城相当排外,冒然以仙门弟子的身份过去,只怕是会被拒之城外。重溟城民风彪悍,百姓尚武,因此伪装成江湖客是可行的。诸位最好也进行一些变装。” 湛玄身为无极道门“内门第一人”,又曾接替持剑长老之位,其威势早已不是常人可以抵挡得了的。 无极道门的内门弟子都这么可怕吗?众仙家弟子多少都觉得有些怀疑人生。他们发现就连那位看上去格外冷淡的女修都毫不犹豫地进行了变装与扮相,没有半分扭捏或是拿乔。显然,无极道门内门弟子“诸事皆通”的名气不是吹出来的,正道第一仙门享誉盛名也是有原因的。 众弟子虚心受教,很快便也换上了寻常的装扮。就连梵缘浅都摘掉了自己发上的额饰,换了一身朴素老旧的袈裟。 其他宗门的精锐弟子虽然也有外出除魔的经验,但到底不如湛玄那般老道。湛玄趁着行路的间隙给他们进行了简单的伪装教习,宋从心则在做好准备之后便寻了个地方坐下,在识海中重新翻阅起了记载原命轨的《倾恋》一书。 经历了北荒山九婴灾变事件之后,宋从心已经深刻地意识到,《倾恋》这本看似古早狗血的言情话本中隐藏得极深的阴影与晦暗。 那些晦涩不明却潜藏着巨大不安的信息都埋藏在粉饰太平之下,或许是某位配角的几句台词,也或许是某个一笔带过的景象。 因为时间还算充沛,宋从心便将《倾恋》一书仔仔细细地翻阅了一遍,从中截取了许多关于“东海”或“重溟城”的情报。 然而,在翻阅完全书之后,宋从心有些茫然地抬头,不知道自己的发现算好还是算坏。 好消息是,既然《倾恋》的故事发生在数年后、灵希仙子拜入内门之时,那便证明,东海归墟之灾并没有衍化成足以毁灭人间的灾难。 坏消息是……书中提到,姬家后来举族迁移,进入中州。重溟城也彻底废弃,百姓纷纷转向了内陆。 原因是,东海深处出现了一具庞大的阴影。 这个巨大的怪物平息了东海归墟之灾,却驱逐了重溟城所有的生灵,彻底封锁了沿海。:,, 53 【第20章】内门弟子 陌州,东海海岸,隶属神州大陆最东方的城市,重溟城。 在进入陌州边境之前,众仙家弟子便已经从飞行楼船中走下,随即兵分数路。他们干脆步行或是将代行工具换作了凡尘最为常见的牛车马车,甚至还有人心血来潮地去向一户农家换了一匹已经拉不动磨的骡子,如一滴水混入大海一般地混入了人群当中。 “感觉像是看见了第一次出任务的自己。”打扮成马夫的宵和坐在马车前,甩着缰绳驾驶着马车,“那时候我第一次穿道袍以外的服饰,感觉特别的兴奋,要不是师兄提醒了我,可能我就露馅了。师兄你看,这次选出来的真不愧是仙门年轻一代的优秀弟子,真是学以致用,举一反三。” “你现在就已经露馅了。再不着调,等会儿我们就把你撇下,你自己去重溟城。”湛玄用扇子拍了宵和的脑门,随即坐定不动。湛玄的气质本就静若深水,此时换了一身青衣,掩去了仙家弟子的清冷飘逸,反而显露出几分恍若翩翩浊世贵公子的温雅随性。 他们这些仙家弟子在外斩妖除魔之时总是免不了要打入人群、探听消息,大部分仙家弟子仪容出众,非要伪装成普通老百姓反而会显得十分可疑。因此,在专门培训伪装技巧的日课上,每一位弟子都会在师长的帮助下、依据自身的情况打造三至四套不同的身份,只需经过细微的调整,他们就能恰到好处地融入这个身份。 无极道门在这方面算得上是相当老道的熟手了,就比如常年在外斩妖除魔的湛玄便有四五套身份。关键是他的身份还不都是经不起考究的空中楼阁,平日里哪怕他本人不在凡尘之中,也会有无极道门的俗家弟子为他经营名气。除了教习先生、某国谋士以及在外游学的名士以外,湛玄现在所用的身份“青筠剑客”柳青阳算得上是名气最广的一位。这位少年剑客常年在各国游历,挑战武者无数,在江湖中颇有侠名。 柳青阳这个身份经营得用心,也没有打算要将其轻易抛弃。等以后时日长了,凡人将老,湛玄还能接替这个身份自称是柳青阳的徒弟或者儿子,可谓是子子孙孙无穷无尽也…… “阿兄,该换人了。”宵和和湛玄正聊着些有的没的,马车上的布帘却突然被人撩起。明明马车内部光线黯淡,陈放太久的布帘更是扬起了灰蒙蒙的浮尘,但在来人撩起布帘的瞬间,却恍然间给人一种珠玉生光的错觉。 湛玄下意识地勾起唇角:“小妹不再多休息一会儿?” “不用,已经休息得够久了。阿兄和李山也该累了。”此时身份是柳青阳未出阁的妹子,化名“柳重光”的宋从心俯身从马车内钻出,示意两人换班,“一直待在车厢内实在是闷得慌,法莲大师也说想出来透透气,阿兄和李山就好好休息吧。” 正说着,宋从心的肩膀旁便又探出一个脑袋来,梵缘浅的笑容宛若稚子,即便被宋从心用碳粉抹黑了好几个度,依旧难掩眉目的清圣姣好。宋从心没法子,只能用眉笔给她描了描眉,耷拉下垂的眉锋显出几分苦意,看上去总算像一名苦行的僧侣了。 “好好好。”湛玄语气宠溺地回应着,如她所愿地换了班。和不时说漏嘴的宵和不同,拂雪是相当认真的性子,自从拿到“柳重光”的身份后便无时无刻不在适应自己的角色。她一口一个“阿兄”,叫得那叫一个坦荡自然,可把宵和听得心里泛酸,私底下总和湛玄嘀咕。 “为什么师兄就是‘阿兄’,我就是‘李山’啊。”宵和靠在马车内壁,越想越是不平,忍不住碎碎念道,“可恶,我好嫉妒,我也好想让拂雪师姐喊我‘阿兄’……”能跟内门的风云人物拂雪师姐结为兄妹,这种好事怎么没人提前告诉我! “你活该,谁叫你总是说什么‘身份能用就行了’,从来不花费心思去经营身份?”湛玄忍不住笑,师弟这嫉妒的嘴脸可真有意思。不过他也没想到拂雪这么认真,说要当兄妹便认认真真地扮演兄妹,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清高架子,偶尔的亲昵撒娇都信手掂来,实在令人有些意外。 外间,只是单纯本色出演的宋从心驾驶着马车,忽而间打了一个冷颤。她抚了抚自己的胳膊,心想,莫不是诅咒又加深了? 她摇摇头,再次抖了抖缰绳。此时,他们已经可以看见重溟城的驰道了。 …… 出乎众人的意料,重溟城的确守备森严,但似乎还没有那种风雨欲来似的紧张氛围。 还未踏入重溟城中,拂面而来的风便已经裹挟了大海的咸涩与似有若无的腥气。从山地上远远地抬头望去,便可窥见一道青墨色的长龙蜿蜒匍匐在海岸线上。距离近了,才发现那道青墨色是重溟城的城墙,这里的城墙是由蚝壳、黄泥、糯米浆浇筑而成的,城墙的表面露出了无数尖锐的蚝壳,看上去细细麻麻,宛若鱼鳞。既可以抵御外敌又可防潮防雨,好似蜿蜒在地平线尽头的一条苍青色巨龙。 城门外的驰道上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排了数支相当长的队伍,队伍内有一些挑着蔬菜准备入城贩卖的农民,也有一些准备进城采购珠贝的商贩走卒。守卫城门的将士身披重铠,隐隐可见其气力浑厚的臂膀与线条夸张的肌肉。他们一丝不苟地检查着每一位入城人士的通关文牒,不苟言笑,姿态端正,没有寻常守城将士都有的懒散与不耐。 宋从心和湛玄对视了一眼,便大抵猜到重溟城内部恐怕还不知道“深海出现异象”之事,毕竟这件事来源于摇光星君的“预知”。重溟城自及重澜城主殉身之后便日渐没落,姬家也再没有出现一位能担起重任的大能修士。因此天景雅集,姬家也已经缺席多年了。 “那如今的重溟城由谁来把持政务呢?”宵和许久没有回宗,一直在外奔波,他所掌握的九州异闻课时情报已有部分过时。 “据说,姬重澜城主殉身之前,曾收留过一位养子。”湛玄沉声道,“只是这位养子似乎身份有异,一直以来都饱受非议,深居简出,鲜少现身于人前。如今姬家没落,把持朝政的多是当年追随姬重澜的武者与修士。他们忠心耿耿,将姬重澜视作信仰,把重溟城上下治理得宛若铁桶。” 宵和忍不住咋舌:“这位姬城主御下的手段真是惊人。都说‘国不可一日无君’,但如今重溟城‘城主’之位空悬三十年,内部竟还稳若磐岩。” “不错,姬重澜同样是支持子民自强自立、不要倚靠仙门的君王。”湛玄叹了一口气,虽然偶尔对仙凡之间的割裂倍感疲乏,但实际上,仙门也并非全然的清净不争之地,这些凡间君王的顾虑皆是深谋远见之举,“在她治下,重溟城发展成为了盛行武学之道的城邦,其官家甚至每隔三年便会举办一次武道大会。城中百姓皆以血肉之躯抵抗海洋。可以说,他们虽是凡人,却已将肉-体凡胎锤炼到了极致。” 这也是为何湛玄此次行动会启用“青筠剑客”柳青阳的缘由,还有什么比远道而来参加武道大会的侠客更符合外来者的身份呢? “若重溟城当真情况有异,我们能求见那位‘少城主’吗?” “很难。因为据说那位少城主并非姬家人,姬重澜城主收他为嗣子时曾经被其家族大力反对。虽然他顶着‘少城主’的名号,但他在如今的重溟城中并没有实权,只是徒有其名的政治傀儡。否则也不会在姬重澜失踪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依旧未能上位掌权。” 说到这里,一直沉默无言的宋从心突然插了句嘴:“另一个原因,则是重溟城的百姓不相信姬重澜已死。” “不错。”湛玄点了点头,“即便三十年已过,城中许多百姓依旧相信,他们的城主一定还会归来。” 宵和听得心生感慨,若是姬重澜不死,人族人皇也不过如此了:“那那位少城主的名字叫什么呢?” “我想想,啊对了。好像是叫——姬既望。” 并非姬家人,却被冠以了姬姓。既望,每个月的第十六日,又称“生魄”与“哉生魄”。在十六日那天,人们可以看见最圆、最大的月亮。 “准备好,我们将要入城了。”一行人排了很长的一段队伍,在日落西山之时,终于靠近了重溟城的城门。 因为先前排队的人都顺利地进入了城池,所以宵和与湛玄本没有太过担心,毕竟他们的通关文牒都是真实的。眼见着还差四五个人便要轮到他们了,可就在这时,城池内突然走出另一队身披重甲的将士,其中打头的一位中年男子没穿铠甲,但却神情冷肃,一身杀伐之气。 正准备掏通关文牒的宵和看见这人,心里顿时便咯噔了一声。他心中暗叫不好,便看见那中年男子抬了抬手,身后的将士与守城的士兵低声交谈了几句,那士兵便点头,回身大喊道:“诸位,对不住了。我们这里暂时停止通关,各位请回吧!” 士兵此话一出,众人尽皆哗然。宵和深吸了一口气,连忙撩起车帘跳下车,道:“我们远道而来,只为了参加贵城三年一度的武道大会。这方圆百里可都没有可以借宿的酒家,贵城连入城安置都不允,也不给一个说法,对远方而来的客人来说是否有些太过无礼了?” 宵和面皮子生嫩,谈吐又极有条理,在一众贩夫走卒中堪称是鹤立鸡群。那中年男子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良久,他才肃穆地抱拳道:“诸位,我乃重溟城深海巡卫首领吕赴壑,此次紧急下令也实在是无奈之举。我等探知到海中似有风暴来临,为免殃及诸位才不得已出此下策,还望诸位见谅。我等立刻命将士在郊外为诸位扎临时帐篷以供安置,若无急切要事,还请等待城中通知。” 对方此话一出,原本躁动不满的人群顿时便安静了下来。毕竟对方给出了说法,又采取了合理的解决措施,没有什么值得诟病的地方。想要入城的大多都是远道而来的商贩,阿堵物虽好,但到底还是命更重要。 然而,湛玄等人却知晓,即将到来的,根本就不是什么风暴。 “吕将军客气了。”到了这一步,再回头可就来不及了,湛玄一撩布帘便钻出了马车。他容貌俊雅,气质端方,甫一出现便让人眼前一亮。 “在下柳青阳,自衡北而来。”湛玄朝着吕赴壑拱了拱手,他是士子打扮,却行了个江湖礼节,“走南闯北,在下也算略有阅历。若是重溟有难,不知可否让在下略尽绵薄之力?” 吕赴壑看着眼前这负剑而立的公子,一旁随行的文士连忙上前,覆在其耳边一阵低语。 “原来是青筠剑客,久仰大名……”吕赴壑听出了湛玄的言下之意,“风暴将临”之类的借口,骗骗那些远道而来的商贩还行,但对于柳青阳这样有一定家族底蕴、又常年在外游历的武者而言,是否有风暴是可以凭天象判断出来的,“公子侠义之名,江湖皆知。但重溟城自有一番规矩,‘不倚他山’,一直如此。我等可以自行解决,在此谢过公子好意。” 湛玄以扇敲击掌心,无奈地笑道:“吕将军,在下也并非多管闲事之辈。只是我此行是为了带家中小妹出来见见世面的,她常年居于深闺,人又娇气。奔波了这般时日,她已是和我闹过几次脾气了。还请你宽容则个,容我等入城安置,如何?” 好家伙。宋从心面无表情地整了整衣襟,在吕赴壑抬眼看过来时,抬头便瞪了湛玄的背影一眼,似是不满他大庭广众之下说自己“娇气”。她虽然穿了一身利落的短打,但在湛玄将她作为借口后便立刻调整了自身仪态,看上去便像是换了一身衣服便想着跑出来闯荡江湖的娇小姐。 一旁的宵和简直是看得目瞪口呆,险些被师兄师姐的这一番默契配合惊掉了下巴。吕赴壑看着那细皮嫩肉一见便知养尊处优的少女也深感头疼,怕这娇小姐住不惯帐篷便闹事,反而搅得人心惶惶,便只得妥协道:“既然如此,便有劳柳公子了。” 湛玄扇子挡住了上翘的唇角,道:“当然。在下义不容辞。”:,, 54 【第21章】内门弟子 “现在,事情麻烦了。” 湛玄一行人顺利进入了重溟城,在一处客栈中安置下来不久之后,再次在客舍中碰头的四人都多少有点心情沉重。 重溟城封锁城池的速度实在太快,他们已经是最先抵达的一批人了,就这样还差点被人拦下来。他们之所以能进城,靠的还是湛玄日积月累经营出来的“青筠剑客”的名气以及宋从心这过于唬人的表相。除了他们以外,那些后头抵达的弟子无一例外都被吕赴壑率人拦了下来。那些撒泼打滚扯头花的,全部都被利落地丢出了城池;好声好气讲道理的,也被人客客气气地送出了领地。总而言之,全军覆没,无一幸免于难。 而宋从心这一行人,虽然进入了城池,但也不见得有多好过。吕赴壑虽然态度客气,但却警告了他们不许进入居民区以外的地方。而关于监视他们的眼线问题……别说特意安排眼线了,宋从心觉得整个城池的百姓都是眼线。他毫不怀疑只要吕赴壑过来询问一句,城中百姓们便能七嘴八舌地给他拼凑出他们的日常行进路线,只怕是连他们吃的面里有几朵油花都能数得清楚分明。 “重溟排外,名不虚传。”宵和苦笑不已。除了行动不自由以外,更难受的地方在于陌州作为距离云州最远的板块,这边还未能连接上地脉节点。这也就意味着他们无法和城外的弟子进行通讯,想要传递情报只能出城或者动用一些修士的手段。 当然,对于他们这个修为的修士而言,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出城还是很容易的事。但如何在到处都有眼线的情况下隐藏自己而不被人怀疑?又要如何从排斥外来者的海民们口中询问出跟东海相关的情报,并成功将其传递出去? “重溟城很特殊,它并不是全然由凡人掌控治理的城池。姬家即便已经没落了,但族中应当还有金丹期以上的修士坐镇。”湛玄点明道,“所以最好不要暴露我们的身份,否则很容易变成政治纠纷。北州那边……跟本宗的政见不合,若是被抓到把柄,以后怕是不得安生了。” 北州啊……宋从心回忆了一下自己在日课上学到的一切。无极道门不会在背后非议其他势力,哪怕那些势力与自身的思想观念不同,身为正道第一仙门的无极道门也时刻保持着求同存异的雅量。据她所知,北州是一片生存环境恶劣、治安极度混乱的三不管地带,它占据了神州大陆最广阔的一块版图,但却常年处于极端严寒的天气之下。因此,北州并未发展出足以称之为“国”的文明,反而盘踞着许多自治的聚落。 因为环境太过恶劣的原因,那里是正道仙宗最难管辖、同时也无法施加影响的地方。但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北州那边兴起了一股无名的势力,他们主张与正道修士截然不同的治世理念。这个无名组织认为,除修士以外的所有凡人都应该被视作同等,人间也不需要帝王,只要仙门的力量足够强大,某种程度上便能达成一种均衡的“平等”。毕竟修士本身也是人族的一份子,还未能完全超脱俗世之外,根本没有分成两个阵营的必要。 不过说起来,有件事情倒是让宋从心一直都挺在意的…… “姬家,姜家以及慕容家,究竟是如何掌控皇权的同时也踏上修行之路的呢?”宋从心无意识地喃喃。 这个问题脱口而出之后,宋从心才突然间回过神来,她见三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还没来得及解释,湛玄便道:“关于这个,其中牵连着盘根错节的因果以及许多密辛。拂雪若是感兴趣,之后可以向掌教打听打听。简单来说,姜家是通过血脉秘法以及一些尚且不为人知的隐秘将道统传承了下来;慕容氏与其说是皇族倒不如说是一个民族的领袖,被其子民自愿祭拜;至于姬家,那就属于比较明显的了——” “这个我听说过。”宵和挠了挠头,“姬家的修士,没有一位是能够突破炼虚合道之境的。即便是那位姬重澜城主,也只停留在分神期。” 宋从心听罢,却是微微一怔。 “师姐也知道的,修士严格来说还不是仙,而是走在羽化之路上的人。”宵和耸了耸肩膀,“人间界的皇族牵系着万千生灵的因果与宿命,承载着庇佑江山的气运。而牵连的因果多了,就难以做到羽化最后一步所需要的‘超脱’。所以贪恋权势之人,注定是无法成仙的。” “姬家的传承从一开始就不完整,他们的道统传承顶破天了也只是修炼到了分神期。对于尘世而言,姬家即便掌握着足以移山填海的伟力,到头来也依旧只是此世不得超脱的生灵。同在天地的熔炉里,瘦一点的蝼蚁和胖一点的蝼蚁本身并没有多大的区别,顶多就是耐烧一点。” 宵和将心比心,忍不住道:“这其实挺可悲的,因为踏上这条仙途,分明能看见更辽阔无垠的天外天了。但走着走着,却突然无路可走了。” “而且这还不是因为你走不动了,而是因为路就到这里。” “……原来如此。”宋从心沉默,一时间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该说天道是公平的吗?若要寻求超脱便不应眷恋人间的繁华。但姬重澜身为姬家后人,应该早就知道家族道统传承的缺陷。即便如此,她还是选择成为了这偌大熔炉中的其中一枚柴薪。 “日落之前,我们先出去外头转转,看看有什么线索。”感受到气氛变得有些沉重,湛玄主动转移了话题,“我和师弟去东街打听一下武道大会的情报,顺便调查一下城中的兵-防布置。拂雪和梵大师则可以去西市逛逛,调查一下民生,同时探听一下关于深海的消息。” 湛玄的安排惯来妥帖,三人都点了点头,没有什么异议。梵缘浅在修炼闭口禅,无法开口说话,在探听情报方面自然便需要有人从旁辅助。毕竟梵缘浅目前的身份是路上偶遇之后、恰好与青筠剑客一行人同行的苦行僧。佛门弟子慈悲为怀,知晓重溟有难自然会想了解一下境况。而宋从心扮演的是一个不通武艺、不谙世事的深闺小姐,有一位强大的僧侣伴随在身侧,身为兄长的青筠剑客才好放心去处理其他事情。 所以,在“法莲师太”无法开口的情况下,自然只能由娇气的大小姐代她去询问一下城中遭遇的变故。 这整个过程之中,梵缘浅要做的就是站在宋从心身边,保持她那宛如面部瘫痪了一般的清圣笑容。而宋从心抗下了全部的重任,完美地扮演了一位“对重溟城灾变漠不关心但碍于身旁的僧侣而不得不帮忙询问”的大小姐。大概有的时候,人就是会有这样的心理盲区,有人眼巴巴地上去问了,对方便会不由得生出戒心。但若是他人表现出漠不关心的态度,人们反而会对她放下警惕。 太阳落山之后,佯装对新买的珍珠手链爱不释手的宋从心“不情不愿”地被法莲师太带回了客栈,准备与湛玄宵和二人碰面。 然而,当她们回到客栈之时,却发现湛玄和宵和两人竟站在大堂处,被几名身穿重铠的将士围住。为首的领袖便是那位名为“吕赴壑”的武者,他神情冰冷,似乎在质问着什么。 看着眼前这一幕,宋从心心里不禁一沉。但她却是不动声色地上前,像个小女孩般娇憨地抱住了湛玄的袖子:“阿兄,你在做什么?” “小妹。”湛玄见她归来,也配合着露出温柔的笑容,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没什么,只是吕将军问阿兄一些事。” 于是,众人便看见,那眉眼如珠玉生光般的少女颦蹙眉宇,虽无明说,面上却已有几分不耐之意:“那你们要聊到什么时候?我看着市集上有好多好看的珍珠与珊瑚呢。这要放在中原,可不见得有这么好的品相。虽然工艺粗糙了些,但还勉强能看得过眼。” 少女说着,便抬起了自己的手。她十指纤纤,如不沾阳春露水的羊脂白玉,指节干净得连一点皱皮都没有。那环在她手腕处的珍珠手链成色极美,珠圆玉润,但与少女那无一丝瑕疵与伤痕的肌肤对比起来,竟还略逊三分。 吕赴壑的目光落在少女平整光洁、没有半点薄茧的指腹之处,一瞬不瞬地看了好一会儿。良久,他才缓和了神色,道:“既然如此,吕某便不打扰两位贵客的雅兴了。” 他说着,身后的将士便迅速站直行了一礼,整齐有序地跟在吕赴壑的身后离开了客栈。 吕赴壑离开了,客栈大堂内似有若无的紧张气氛也逐渐消散,众人用饭的用饭,小二该招呼的招呼。人声鼎沸之际,人们还能隐约听见那少女不满的抱怨声:“这城到底是怎么回事……真是无礼。简直把我们当犯人似的……哼,要不是这里的珍珠和珊瑚……我才不想来呢!” 任性的少女嘀嘀咕咕地抱怨着,那溺爱妹妹的兄长只能好声好气地安慰。直到渐渐听不见声音了,客栈中的人这才笑着继续干自己手里的活。 怎么回事?上楼梯时,宋从心敛了神情,淡漠地瞥了一旁满头冷汗的宵和一眼。 回去说。湛玄回了一个眼色。为了不引人怀疑,梵缘浅和宵和都是各自回房,只有宋从心和湛玄这对“兄妹”进了同一间屋子。 “小妹别气了,先前你也听别人说过,重溟城排外,我们这样的外来者,总是难免要排查几次的。”湛玄没有甩出静音符,反而继续进行着符合“柳青阳”性格的对话,一边掏出纸笔,一心二用地将情报写下,“身正不怕影子斜,没什么好担心的。” 宋从心用力地踢了一脚一旁空着的椅子,一边神情淡然地坐下,也开始默写自己调查到的情报:“简直岂有此理,早知如此,我便不大老远地跑过来了。这城里的人这般无礼,连阿兄这样的人都要怀疑……莫不是、莫不是患了什么癔症!天天想着别人会害自己!” “重光!怎可这般恶言恶语,你的家教都去哪了?!”湛玄垂了垂眼眸,似是想笑,可口中吐出的话语却十分严厉。 “你凶我!我、我……!”宋从心依旧面无表情,写下最后一笔时便顺势扯断了手上的珍珠项链,用力地把它砸了出去。 伴随着珠玉落地的零碎声响,房间内一时间恢复了寂静。宋从心和湛玄沉默相对,随即,两人同时将墨迹未干的纸张推向了对方。 湛玄纸上写着:【宵和寻借口登高,被发现。东海生异象,涨潮数丈,已没浅滩,不见退势。月相有异。涛之起也,随月升衰。】 宋从心纸上写着:【海民不惧海啸,因前城主留下的平海法器,海民以此抵御海洋。夜深之时,海民不被允许靠近海岸。】 两人看完了对方的字条,手中灵火同时一燃。那脆弱的纸张在火焰中燃烧殆尽,连灰烬都没有留下。 火光映红了两人的面容,宋从心眼帘轻阖,湛玄面露思索。看来,他们已经找到了破局的关键点——夜晚。:,, 55 【第22章】内门弟子 “我去一趟吧。” 深夜,通过各种手段再次避开眼线聚头的四人躲在贴了隔音符的房间里鬼鬼祟祟,经过短暂的商讨之后,宋从心提出自己前往海边一探:“师兄在凡尘中的身份是我们这次行动的最大掩护,所以最好不要轻易暴露。宵和白天已经被怀疑了,接下来最好谨言慎行。至于梵大师——” 宋从心语气略有迟疑,三位仙门弟子同时扭头,神情复杂地看着一旁身穿朴素袈裟也掩盖不了通身佛门气韵的梵缘浅。身为佛门弟子,修得“本心”无垢,更不可造业说谎。这种情况下让梵缘浅伪装自己去跟凡尘中人斗智斗勇,几名仙家弟子都觉得甚是不妥。 “重溟城的僧侣不多,一旦暴露了,吕将军自然而然会怀疑到我们头上来。”宋从心一边说着一边给自己卸妆,为了更符合“柳青阳族妹”以及深闺小姐这两个身份,她给自己画了一个柔和面部线条的妆,“所以我去最妥当,一旦暴露了,也不会轻易和‘柳重光’牵连上。” 看着宋从心卸去妆容,宵和面上掠过一丝失落。拂雪师姐本来的面貌当然也很好看,只是显得太高太冷,让人不敢亲近。相比之下,为了贴合柳青阳温朗俊雅的眉眼,让人不至于对“兄妹”的身份产生怀疑,柳重光的妆容自然会画得更加柔和精巧。 “吕将军认不出来吗?”看着宋从心卸妆,湛玄倒是愣了一瞬,说了一句,“我倒是觉得,拂雪并没有多大变化。” 此话一出,宋从心和宵和都忍不住抬头看他,宵和更是直白地露出了“师兄你是不是瞎了”的表情。 有些时候女孩子化妆那都不叫化妆,叫易容知道吗师兄?拂雪师姐一深山雪鹤般高标逸韵的修士被硬生生画成了人间富贵花,你居然还睁眼说瞎话?宵和顿时觉得,虽然修士大多都注定孤独一生,但湛玄师兄这般风采出众却还孤身,那必定是冥冥之中有其道理在的。 想到这,宵和道:“师兄觉得师姐抹口脂唇色更艳还是不抹更艳?” 湛玄更懵:“啊?拂雪抹了口脂吗?不都是红色吗?” 宵和悲悯道:“……师兄,数日奔波,你实在是累了。快去休息吧。” …… 宋从心离开房间之时,特意往自己的床褥中塞了一只由天经楼九州列宿筹划星牌研究小组出品的偃甲人偶。一比一等身制作,由“热心”的师弟师妹赠送,只要不掀开衣服查看关节部位基本就看不出区别。虽然这偃甲人偶干啥啥不行,但是只要一个口令,它就会用古琴弹《凤求凰》。 别问为什么天经楼的师弟师妹要做一个跟宋从心长得一模一样的偃甲人偶,弹的还是《凤求凰》。总之,这具偃甲人偶被司书长老残忍没收之时,宋从心不仅收到了好几封规格严谨的转赠书和声泪俱下的检讨书,还有一笔据说是“不义之财”的收入。 ……宋从心扪心自问,仙家弟子的道德底线还是远超常人的。虽说这个口子不能开,但只是想听师姐给自己弹《凤求凰》真的不算什么。 也就是因为这件事,宋从心才后知后觉地有了“啊,原来我也和湛玄师兄一样成了同辈弟子憧憬的对象”的实感。 宋从心捏了一个藏匿气息与模糊认知的法诀,独自一人离开了客栈。先前进入城池的人不在少数,重溟城不可能将他们全部请出城池,也不可能对所有人进行严密的监视。他们今天之所以会受到盘查,宵和登高望海是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因为“青筠剑客”的身份。 宋从心对现有的情报进行了一次复盘。 入城的那一段表演,虽然勉强说得过去,但也让重溟城提高了对他们的警惕。吕赴壑不一定怀疑他们有异心,但一定防备着他们发现重溟城的“秘密”。这个“秘密”对于重溟城而言一定十分重要,但对于普通外来者而言又不是那么重要,所以吕赴壑才没有继续深究下去。 湛玄能够这么快洗脱嫌疑,是因为他身边跟着“柳重光”这样的拖油瓶。 实际上,不管是凡人还是修士,在这个没有多少“护肤保养”概念的时代里,他们过往经历的一切都很容易反馈在他们的皮相之上。即便是伐经洗髓、重锻仙躯的修士,只要不是特别爱美,一般来说也不会特意将手指的茧去掉。因为只要长期练武,茧最终还是会长出来的。 某种程度上,那也是汗水与努力的证明。 哪怕是已至大乘期的明尘上仙,他的指腹也有一层薄茧。只有宋从心这个满脑子都是“我要距离正道魁首更进一步”以至于在细节上锱铢必较的人,才会在锻体时特地将手保养了一遍。而当她的锻体功法“金石玉骨”大成之后,即便她弹琴持剑,也不会再磨出茧了。 宋从心选择独自行动的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她锻体功法特殊,不会轻易留下伤口。万一发生了什么意外情况,也可以想办法蒙混过去。 当宋从心循着海风来到海滩边上时,她便察觉到了几分异常。这是她这一辈子第一次来到海边,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世界的海洋和前世的海洋不太一样,拂面而来的海风腥臭得吓人,那是鱼虾蟹死去后腐烂发酵的气味。 沿海岸线所在的地方是一大片礁石以及海滩,从高处往下方俯瞰,便能看见被堤坝与围栏圈起的海岸。那些布满铁荆棘的围栏以及高达数丈的防波堤坝都足以看出海民们对海洋的恐惧以及防备。宋从心踩在海滩上,抬头看着天幕之上那大得几乎有些不太正常的月亮,一时间竟有些想不明白,为何这样皎洁明亮的月光,却照不亮这蜿蜒的海岸。 湛玄与宵和的情报没有出错,海水一直都在上涨,根据防浪堤的规划,再过三到五日,海水便会涨到警戒线的位置了。 问题究竟是出在“月亮”,还是出在“海洋”?那个对于重溟城来说重要、但是对外界而言又不是那么重要的“秘密”,又是什么? 宋从心朝着大海走去。 海浪汹涌而来,不停地拍打着沙滩与岸堤。每当潮水短暂地后退之后,咸涩漆黑的潮涌便会以更凶猛的冲势卷土重来。宋从心看着月光都照不亮的海水,听着那声声不歇的浪涛声。不知为何,一种细密的不适感自她内心深处升起。 此间的大海,宛如一只庞大漆黑、不断吞噬着陆地的远古巨兽。祂撕咬着大地的血肉,不知餍足般,一口又一口。 要继续往深处去吗?宋从心心想,她记得,重溟城在深海处建立了一座前哨城市,作为他们探索海洋的据点。摇光星君预知到的灾难与三十年前相同。如果能找到这座废弃的城池,或许便能明白三十年前的重溟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宋从心心里正想着事,但是下一秒,识海中的天书却突然拉响了警报。宋从心心中一凛,她下意识地警戒四周,在呼啸不止的海风与永不停歇的浪潮声中捕捉到了一丝细微隐晦的气流。那潮湿的气息竟不知何时接近了她的身后,而她灵寂期修士的感知竟没察觉到丝毫的异样! 金石玉骨第四变,玉化掌! 宋从心的琴与剑都存放在粟米珠中,不方便施展。她抬起那双骨肉匀亭、连吕赴壑都被其表象所蒙蔽的双手,月光拂照之下,她的双手立时泛起了玉石一般的光泽。她往前踏出一步,仅一步便险而又险地避开了身后破空而来的锋锐之物。这一步之距便拉开了转圜的余地,宋从心略微扬起的长发还未落下,她便旋身折返,一掌猛然击出。 无极道门基础步法,八卦步! 以“四门八方”为核心口诀,讲究静、逸、清、灵,此步法牵一发而动全身,拧旋周转如流水,习成后可制敌于方寸之间。 太极八卦掌虎出山! 不到万不得已,宋从心并不愿害人性命。因此这一掌意在“击退”而非“击杀”,其出势如虎,掌风刚劲,足以令敌人退避三舍。 然而,宋从心这一掌却是结结实实地击中了实处。敌人仿佛不知畏惧为何物,宋从心这一掌虽然刻意收敛了气力,但击中血肉之躯时,那一处仍旧凹陷下去,荡开一层气浪。随即,伴随着“砰”的一声巨响,那足有两米多高的黑影便被击飞了出去,轰然砸在了沙滩之上。 扬起的沙尘遮蔽了视野,但却无法阻挡五感敏锐的修士打量的目光。宋从心甩了甩手掌上缠黏不去的潮湿泥泞之感,她抬头望向敌人,却有些惊悚地发现,方才袭击她的东西竟然不是“人”。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宋从心在识海中对着天书崩溃呐喊。 那是一具……或者说“只”?那是一只生着鱼类表征的类人生物,但是,不管是“鱼头人身”还是“人头鱼身”都无法准确地表述出眼前这怪物的扭曲与畸形。这怪物浑身布满了鳞片,血肉与筋骨拧和成条状分布于体表,同时它生有鱼目、鱼鳍以及鱼唇,但从体型来看,它又确实像是双脚站立的哺乳类生物。无怪乎宋从心会感到崩溃,因为这怪物看上去简直像一只强行将人与海洋生物拧和在一起“混不似”。 而她刚刚,算是用手,和这个东西血肉模糊又黏腻潮湿的体表进行了一次亲密的接触。 “……我不干了。”宋从心面无表情地在识海中崩溃,“我不干了!这是人干的事吗?!” 宋从心罕见地暴躁了。 自从宋从心进入灵寂期后,她的心态便一直保持着远超常人的平静祥和。毕竟,与心动期的心胎躁动不同,灵寂期是修士沉淀自我的一个过程。 然而,就在宋从心在暗中压抑自身,强行摁捺住杀人的冲动之时,一道横劈而来、宛若月光般缱绻温柔的光辉落在了那“混不似”的躯体上。 就像一朵雪花落在了水中,那般悄无声息而又理所当然的消融。宋从心眼睁睁地看着那原本还在挣扎的混不似突然间四分五裂,那畸形的头颅被整颗切落,悄然无声地滚落在砂砾之上,比切割一块豆腐还要轻柔。 直到鲜血将“月光”染红,直到遮月的乌云散去,宋从心才猛然惊觉,那幻梦一般的光辉并不是月光,而是纱,或者说……无数汇聚成纱的丝线。 海浪声声,月光皎洁。 宋从心抬头望去,便见那无数丝线汇聚的尽头,一道人影正一边回收丝线,一边缓步朝她走来。 自云后洒落一丝光辉的明月恰好照亮了来者的半身。他五指修长,形若美玉,指甲却尖锐锋利,仿若随时能切割开他人咽喉的凶器。 不过,这并不值得惊异。 真正令人感到惊异的,是那人耳部绽裂开来的透明鱼鳍,清透纤薄宛若朦胧的纱衣,与那人两鬓处微微闪烁磷光的鳞片相互辉映。 他朝着宋从心所在的方向走了几步,随即,停在了那里。 停在了流照他一身的月华里。:,, 56 【第23章】内门弟子 前世,东晋史学家干宝著录的《搜神记》中有记载:“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 鲛人,既泉先,又名泉客。 在无数文明绮丽梦幻的神话之中,这种拥有美妙歌喉与绝美面貌的异人一直都承载着人类对海洋最美好的想象。而眼下,就像是神话故事中的异人走上了海岸一般,那伫立在朦胧月色中的蓝衣少年,手中掬着一捧幻梦般的纱。 然而,宋从心在看见这个少年的第一眼,却是感觉到了一种直窜天灵的阴冷。那种冷意与烙印在她神魂深处的诅咒极其相似,那是一种濒死的预感,是遇到了天生血脉便压制过自身种族、自远古时期便深刻铭记于本能中的惊颤与畏惧。 ……冷静。宋从心深吸了一口气,任由咸涩腥臭的气息填充进了自己的肺腑。她用力地闭上了眼睛,疯狂地运转着无极道门的心法。直到眼前的视野化作了漆黑,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阵又一阵的眩晕。 宋从心并没有失控太久,因为她还不知道来者是敌是友。在敌人面前闭上眼睛无疑是自寻死路,所以她很快便再次睁开了眼睛。 让宋从心感到有些意外的是,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不远处那蓝衣少年突然间便失去了那种非人的、堪称魔性的魅惑之力。他的容貌五官看上去依旧美得不似凡尘中人,但却不会再让人感到那种仿若被水妖拉入深海、将要窒息死去的眩晕。 “你——”宋从心感到有些不妙,脑中正思考着脱身之计,却猝不及防之下被一股力道牵引,被迫朝前走了两步,头颅也不自控地抬起,对上了一双深邃稠艳、如幽夜蓝花般的眼睛,“不是海民?是外来者吗?” 少年的声音如骊珠落入玉盘,甫一入耳便令人脑海一片空白,万籁俱寂,识海中仅剩他的回音。宋从心猛地咬住舌尖,再次用力地闭了闭眼睛,这才让那种宛若魔音入耳般的感觉消减下去。她背生冷汗,面上勉强维持着冷漠镇定的神情,心中却苦不堪言地大喊:大哥,大哥,咱们有话好好说!您老就收了神通吧,小的真的承受不起! 眼见着少年轻而易举地桎梏住了自己,即便宋从心再如何迟钝也已经反应过来,眼前的少年不仅血脉有异,甚至修为都远远地高于自己。 要知道,自从宋从心融合了地脉山主之心之后,她对世间万物的感知便已经提拔到了一个自己都无法估量的高度。她不仅能毫无瓶颈地吸灵纳炁,甚至连自身的修为境界都极具迷惑性。一般而言,普通修士无法堪破比自己道行更深的修士的境界,但宋从心却可以跨越三阶,堪破出窍期修士的修为。但眼前的这位少年,宋从心却无法勘探出他修为的深浅……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这少年至少是个分神期啊! 想到这,宋从心几乎快忍不住要在识海中对着天书尖叫了。说好的姬重澜城主殉身之后,重溟城已无大能修士的呢?!为什么他们才刚入重溟城不久,只是夜探一下沿海地带,就跟撞鬼了一样地遇见了一位分神期修士啊?! “……我不是海民。”眼见着她久久没有回答,少年勾着丝线的五指微微一动,那一缕朦胧月光般的薄纱便爬上了宋从心的颈项。宋从心是亲眼看见这“月光”是如何“温柔”地将那似人似鱼的怪物四分五裂的。 她心里怕得要死,面上却还力持平静地回望少年的眼睛:“但我没有恶意。只是东海出现异象,所以前来一探。” 宋从心原以为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语会有些语气不稳,却没想到,她每一句话都咬字清晰,清朗而又分明。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深邃凄艳的蓝眸与宋从心安静地对视,在月光的映照下,他的眼眸仿佛也似夜行的妖兽般能反射出光来。他那比夜色还要漆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湿漉漉的,好似刚刚离水而出。他皮肤白如珠玉,五官精致得近乎不详,那微微上挑的眼角在看人时会带出一股不自觉的、冷冽的勾缠。好看……好看得像只吃人的水鬼。 太上老君玉皇大帝元始天尊还有天哥和师尊保佑……宋从心麻木地在脑海中把自己想得起来的诸天神明都拜了一遍。别看她此时面上正气凛然、一副淡然从容的大家风范,实际她内心就是一只被吊起来后瑟瑟发抖不敢动弹的大颊鼠,距离心脏骤停暴毙也就一步之距。 “……我信。”不知过了多久,宋从心突然觉得桎梏自己四肢与躯体的力道突然消失,少年并指一挥,那薄如蚕丝却利如冷铁的丝线便全部回弹,尽数收入了少年戴在五指上的白银指环里,“听了我的声音,看了我的脸,还能如常回话。可见你灵魂坚韧,的确别无杂念。” ……虽然少年好像是在夸奖自己,但不知为何,宋从心莫名生出了一种当初爬完问心天梯之后,被一丘长老内涵“脑袋空空”时的委屈。 “但是,你既然不是海民,那又是如何进城的?”少年微微偏头看着宋从心,或许是因为眼睛的颜色太过深邃冰冷的缘故,他的眼神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凉意,“我已经下令让吕叔封城了。而城中的居民只要不是活腻了,都不会选择深夜时分靠近大海。” “……”宋从心沉默了一瞬,觉得继续装傻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你是姬重澜城主的嗣子,那位重溟少主,姬既望。” “是。”少年嗓音空灵宛若深海的鲸鸣,然而他的声音似乎和他的容貌一样,只要抵御过一次,就会自然而然地生出“抗体”,“告诉我你的名字。” 宋从心哽了一瞬:“宋从心,道号拂雪。” 少年,不,重溟少主姬既望听完后便点了点头,也没有继续询问宋从心的宗门以及传承,反而直呼她的名字,道:“那,宋从心,你怎么知道东海发生了异象?就连我们也是最近才发现了不对的地方。” 姬既望此话一出,宋从心不知为何竟在这位修为高深莫测的重溟少主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不通社交的气息。她惴惴不安的心突然间便平静了下来,抹了一把脸,试探道:“早听闻重溟城排外,少城主如此直言不讳,便不怕我将消息传递出去?” “啊。”姬既望仿佛被提醒了一般,毫无语调起伏地应了一声,他突然抬起手,往宋从心耳根后一抹。 宋从心感觉到有什么冰冰凉的东西钻进了自己的皮肤里。 “在问题解决前,你必须留在这里。”姬既望抬起一只手,他表情平淡,十指都戴着没有任何雕琢的白银指环,紫蓝色的耳鳍微微一动。明明是一条鱼,此时却仿佛一只挥着爪子威胁鼠的猫:“敢逃跑,我就把你绑回来。” 宋从心:“……” …… “所以……拂雪此行似有不顺?” 湛玄看着自家师妹那张仿佛天塌下来都永远淡然从容的脸,愣是凭借着“大师兄”的感知,从那双平静的眼睛中捕捉到一丝生无可恋。 “无妨,我能解决。”宋从心死犟着逞强,绝不肯暴露自己招惹了重溟少主之事,只是尽可能详细地将自己在沿海地段发现的情报告知湛玄。 姬既望虽然强得可怕,但其本人却并不是一个顽固不化、无法交流的人。和大部分的重溟城子民不同,姬既望并不排外。即便是宋从心这样的仙家弟子,在确认过她的确没有恶意之后,他也没有限制她在重溟城中的行动。更甚至,他还给予了宋从心很多有用的情报。 “我们目前所在的城池,其实应该叫做‘日照城’,真正的‘重溟城’,应该是位于深海中的那座废弃的前哨城市。”宋从心道,“这是只有年岁较大的海民才知道的事了。如今,不管是外界还是新入户的子民,都已经模糊了这两处城池的边界,将其统称为‘重溟城’。” “我在海边遇见了一种似人似鱼的怪物,这种怪物十分诡异,它们行动如常,却并非活物……或者说,并非常态的活物。它们昼伏夜出,会袭击一切血行燥热的生灵,因此海民夜晚时分都不会靠近大海。他们称呼这种怪物为‘被大海吃掉的人’,又叫‘亡海者’。” “初步判断,亡海者是死后异变的人。” 这个发现,让所有人都觉得背后一凉,同时,又陷入了一种难言的沉重。 “‘被大海吃掉的人’……吗?”宵和神情沮丧,好半天,才露出一个难看的强颜欢笑,“果然,那个涡流教就是那种东西……真是……” 湛玄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如果只是单纯的死亡,他们或许只会感到悲伤。但连死亡都不得安宁,遗体更是被外道亵渎,这便令人感到愤怒了。 “所以,不是妖物作祟,不是自然异象……重溟城的海民一直以来所抗击的,是被‘大海吃掉’的同胞?” “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宋从心摇了摇头,她一直站在窗外,跟湛玄等人保持着一定距离,“这些天,我暂时无法归队了。那些‘被大海吃掉的人’身上都带着一股奇特的气味,一旦近距离接触便会附着在人的身上,从而引发其他亡海者的猎杀。重溟城的子民对这个气味十分敏感,哪怕只是沾上一点点,他们都能轻易分辨出是何时沾上的。” “原来如此。”湛玄微微颔首,拂雪做事惯来妥帖,“但是这样一来,队伍中少了一人,我们恐怕很难瞒过城中的守卫。” “无妨,再过一段时日,他们便没空管外来者了。”宋从心摇摇头,“那具偃甲人偶能暂代一段时间。若是对方查问,师兄便这般……” 宋从心将自己的计划告知了湛玄,听了这个计划,湛玄顿时露出了一个啼笑皆非的神情,迟疑道:“这……这会不会不太好?” “非常情况,当用非常手段。”宋从心想起明尘上仙的提点,深感有理,“除此之外,我还打听到一点……原‘重溟城’实际上并非是完全由姬家与海民共同建立的城池,或者说,姬家是在‘氐人国’的废墟旧址之上,建立了原来的‘重溟城’。” “氐人国?”宵和突然探过头来,惊疑道,“是那个已经灭绝的氐人族?他们曾经的根据地不是建木以西吗?究竟是何时迁来东海的?” “不知。”宋从心沉声,良久,她才终于说出了此行最重要的一条情报,“先前我推断,吕赴壑之所以轻易放我们进城却又处处防备我们,是因为一件对于重溟城而言很重要、但对于外来者而言又不是那么重要的‘秘密’。他们防备小人,却不防备君子,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是什么?” “我们入城之时,重溟城收到了来自深海地带的求援信号——三十年前失踪的那支精锐队伍,很可能还有幸存者。”:,, 57 【第24章】内门弟子 宋从心推断,重溟城应当很快便无暇他顾、防备外人了。因为与营救三十年前的幸存者相比,其他任何事都必须靠边站。 “我告诉过吕叔他们,不要去。”宋从心再次回到海边找到姬既望时,这位少城主正支着一条腿坐在悬崖峭壁的礁石上,低着头,看着下方漆黑汹涌的海浪,“现在的海洋和以前不同,他们去了,一定就回不来了。” 宋从心在短暂的相处中已经摸清楚了姬既望的性情,简单来说,这位少城主是个世间少有的直率之人。只要不欺瞒、不蒙骗、不耍一些没必要的小心机,坦然直白地将自己的目的与想法宣之于口,有时候反而能得到姬既望出人意料的回应。 “你是少城主,不能直接下令让他们留守城中吗?”宋从心也在崖边负手而立。实话说,她已经很久没有这般直言不讳地与人说过话了,或许是因为害怕多说多错,不知哪句话便戳了别人的心窝。从前世到今生,她开口的次数是越来越少。 “吕叔已经五十多岁了。”姬既望摸了一块碎石,漫不经心地将其丢出,漆黑的浪潮吞没了碎石,连一丁点的声音都没有发出,“他虽然是修至先天之境的武者,但到底也是凡人。他等了母亲三十年,凡人的一生,能有几个三十年呢?” “他们去深海会死,我说了,他们也心知肚明了。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执意要去,那就没有办法了。” 对于此世之人来说,总有一些东西,远比生死更加重要。 宋从心看着远处那浩瀚无垠、无法被月光照亮的大海,听着那连绵不绝的浪涛声,一时间微微有些出神。然而,姬既望却对此没有太多的想法,他低头摆弄着一个约莫巴掌大小的花色海螺,头也不抬地道:“来。你不是问我重溟城的求援信号是什么吗?就是这个。” 宋从心走到姬既望身边坐下,看着他摆弄着手里的海螺。他将这形状奇特的海螺举到嘴边,用力一吹,海螺便发出了一声悠长如歌的低响。 “重溟城中的每一位深海巡卫都会配置一枚鲸歌螺,它能吹出宛如鲸鸣般的曲调,用以通讯或者求援。”姬既望丝毫没有保守自家军事机密的自觉,将鲸歌螺塞进宋从心的手中,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自己试试手感,“每一位深海巡卫都有一小段属于自己的曲调,听见这段曲调便知道是谁传出的情报。比如我的曲调,就是这样的——”他说着,又把海螺拿了回来,吹了几个似长似短的调子。 那调子虽短,却别有种宁静悠远的味道,让人不禁联想到静谧月色下孤独的鲸鸣。 宋从心本身在音律上便颇有造诣,她只是听了一小段,便突然间喜欢上了这件自然的“乐器”,喜欢上了这温柔空灵的歌曲。 “然后这是属于城主的曲调——”姬既望说着,又吹了一段,比起先前那段属于姬既望的曲调,这个调子由各种长音组成,入耳相当沧桑大气,“鲸歌螺的旋律会唤来鱼群,鱼群会把你吹奏的乐曲带回海面。重溟城便是通过这种方式来传递情报以及消息。” “几天前,吕叔他们听见了白鲸上升时的鲸鸣,它们吟唱的便是属于母亲的旋律。” 宋从心思忖了片刻:“有没有可能,鱼群传递的是以前的消息?” “不会。”姬既望下意识地抬了抬脚,他赤-裸着双足,与人类一般无二的足趾间同样连接着形似鱼蹼的结构,足部的两侧也分布着细密的紫蓝色鱼鳞,“因为鱼都很笨,不管是开心的还是痛苦的,它们都会很快忘记。所以,它们一定是最近一段时间,听到了这首失落了三十年的歌。” 宋从心捧着海螺,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好在姬既望看上去也不是需要她安慰的样子。他说完后便偏头,催促宋从心道:“你若要随我下深海,便要自己写一段调子。同时,你也要记住我的歌。否则在深海中迷路了,我没有办法找到你。” 宋从心颔首,她捧着海螺犹豫了一瞬,眼见姬既望都不介怀,便也放下了那些无谓的别扭。她捧着海螺试了几个音调,很快便上手了。 宋从心不知道重溟城的曲调是什么格式,只能照着姬既望先前的旋律继续往下编写。姬既望的歌让人联想到月下孤独的蓝鲸,宋从心却反行其道,放弃了空灵的长音,选择了清脆的短音,吹出了一段仿若山间鸟鸣般欢快的乐曲。 姬既望沉默了一瞬,直到宋从心投来问询的眼神,他才干巴巴地道:“……挺好的,我一听就知道是你。” 通讯问题暂时解决,情报也已经搜集完毕,能和重溟少主初步达成共识也算意外之喜。姬既望告诉宋从心,此月的既望日到来之前,深海巡卫一定会组织人手前往深海。姬既望身为重溟少主必定也是要去的,因为没有他在,海民们的探索过程绝对不会顺利。 但是对于这次深海的搜救,姬既望抱有悲观之意,他放任宋从心调查重溟城的秘密,就是为了增加一个“灵魂足够坚韧”的帮手。 比起搜救那支失踪三十年的精锐队伍,宋从心等人此行的目的是为了调查“归墟”。她回了一趟客栈,与同伴们进行了商讨之后便再次回到滩涂与姬既望进行交涉:“除了我以外,队伍内可否再加一人?” “可以。”姬既望干脆地点头,语气淡漠道,“你带他来,若能在十息之内凭自己的意志摆脱我天赋的影响,那我就带他去。” 虽然宋从心没有询问姬既望的“天赋”,但单从他的部分体征便可以判断出来这位重溟少主的血脉有异。姬既望身上恐怕流淌着某种远古种族的血统,以至于他的容貌、声音、眼睛都是天生能够迷人心智、惑人心神的杀人利器。不过若是能凭借自身的意志摆脱一次这种影响,那之后只要姬既望不刻意催动能力,便不会再受其所惑。 宋从心看着姬既望不染纤尘但也确实从未更换过的蓝衣,她心里有一个怪异的猜测:“约在城中见面或许会方便一些?” “是。”姬既望没有多少表情地抬头,看着海岸线上环绕的、重重叠叠的铁荆棘,“……但我不会去城里。” 宋从心看着姬既望脸侧的耳鳍与鱼鳞,沉默良久,道:“好,我带她来见你。” 那天夜里,宋从心便带着化名“法莲”的梵缘浅来到了海边。在看见姬既望的第一眼,梵缘浅也神情恍惚了一瞬,但很快,她便恢复了平静。她摆脱姬既望天赋影响的速度不比宋从心慢,姬既望对此表示了满意。于是,他同意梵缘浅加入探寻深海的队伍。 反倒是梵缘浅,看着姬既望的容貌,神色似乎很是怀念。在宋从心教导梵缘浅鲸歌螺的使用方法之时,梵缘浅用禅杖在滩涂上写字,跟宋从心聊了几句:[以前,禅心院中也会进行类似的心智磨炼。] 梵缘浅告诉宋从心,姬既望的天赋非同小可,若没经历过特殊的磨炼,即便是心性坚韧之辈也会为其所惑。梵缘浅对于宋从心能够凭借自身的意志便摆脱这种惑性之事表达了极高的赞美,声称她已经达到了“看山依旧是山,看水依旧是水”的空明境界。 宋从心被夸得险些绷不住面皮,她觉得自己绝对没到那种明心见性、澄澈表里的境界。但是她为何能这么快地摆脱姬既望的天赋影响,她其实也不太清楚,只能归功于《心修青莲诀》和无极道门的心法上了。 不过,宋从心还是敏锐地从梵缘浅的话语中捕捉到了一个信息:“佛子见过与重溟少主相似之人?” 梵缘浅愣了一下,随即,却又抿唇一笑,写道:[是的,是我的师哥。上一代佛子。] 上一代佛子?宋从心看见这句话,顿时也愣了一下。这佛子……还能有上一代的说法? 梵缘浅也不等宋从心询问,继续写道:[我的师哥,梵觉深。历代佛子都赐“梵”姓,我师哥的资质心性都远胜于我。] 宋从心看着这段话,一时间有些无措。她觉得自己问了一个不太好的问题。要知道,佛子通常没有卸任的说法,修道得成的佛子要么功德已满升入佛国成为佛主,要么便留在人间成为禅心院的主持。若是这二者皆不得成,要么是佛子半道崩阻……要么,英年早逝。 无论是哪种结局,显然都不是能令人轻易释怀的。 而宋从心也没有忘记,天景雅集的日月山云顶,梵缘浅曾那般虔诚地为“梵觉深”这个人点亮了一盏灯。 宋从心正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地想着安慰的话语,梵缘浅却已是笑意盈盈地继续写道:[我师哥是天魔之体,生来便是魅惑众生之相。师父发现后便让我们每日都去佛堂参拜一下师哥的天魔之颜。如此坚持了十年,我师哥不堪其扰离宗而去,我辈弟子佛心得成了悟清净,实在妙哉。] 宋从心:“……” 那你们禅心院还真是玩得挺花的。 [上苍赋予了师哥天魔之体,师哥却一心向佛,不入业海。魔道之辈上天入地寻我师哥,仍旧阻不得我师哥的向佛之心,实在令人感慨。] 宋从心:“……” 啊这,这真的是很叛逆了。 [因此,我辈禅宗弟子行走在外,即便与师哥身处异地,也当为其行善积德,助师哥一臂之力。好让师哥知道,我辈弟子,与他此心同在。] 宋从心:“……厉害。” 魔道真是造了八辈子的罪孽,这才跟走夜路见了你们一样。:,, 58 【第25章】内门弟子 宋从心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梵缘浅是禅宗弟子。 禅宗,主张禅定修心,觉悟不假外求,不重戒律也不拘坐作,讲究“不立文字,直指人心”、“无念无想,见性成佛”,故有此名。 禅宗,自称“传佛心印”,以觉悟众生本有之佛性为目的,所以亦称“佛心宗”。和部分认为只有少数人才拥有慧根从而得以升入佛国的宗派不同,禅宗相信“人人心中皆有佛性”。只是这种佛性需要通过修行与顿悟来引出,从而达到空明之境,渡人渡己,不为尘世所苦。 换而言之,若说以传持戒律来约束弟子以正清净的佛门宗派是“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那禅宗便是“本就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有句老话是这么说的:“因缘具足之时,哪个法门都是禅宗。” 从这一点上来看,佛门禅宗的思想理念其实是与道门最为相近、最合得来的。因为这两个法门都有海纳百川的包容之意,禅宗通过禅悟见性,道门通过坐忘修心。而这两者之间的最终目的都是直指大道,彻悟真理,寻求最圆融崇高的本真之心。 所以,其他佛门宗派或许会因为天魔之体而心生防备以及芥蒂,但禅宗却不会。其他宗派即便不会把那位天魔之体驱逐出宗门,也一定会进行一些桎梏与限制,毕竟这也是一种为天下苍生负责的防范于未然。宋从心扪心自问,别说其他宗门了,恐怕无极道门都无法对天魔之体置之不理。 但,禅心院做到了。他们选择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桎梏”,用无疆的大爱与包容去度化这位天魔之体的佛子。 其实,要是仔细想想这件事背后的门道,咂摸几下还是有那么点可怕的。毕竟在这个唯心主义的世界中,“功德”与“愿力”都是切实存在的,那是一种与灵炁和魔气相同质地的无形能量体。佛门功德圆满者便可升入佛国,与修士羽化登仙是同一个道理。 所以,那位被整个禅心院弟子虔诚供奉、名叫“梵觉深”的佛子,他到底是一心向佛啊……还是死活入不了魔呢? 宋从心不敢深思。不过不得不说,禅心院这一手实在是……干得漂亮! “重溟少主说,要入深海,就必须学会最基本的海螺传音,要明白几段不同的音律所代表的含义。”宋从心接过了教导梵缘浅使用鲸歌螺的重任,她本以为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然而,谁都没想到,她们调查深海隐秘的第一个瓶颈,居然是梵缘浅那堪称灾难的音感与乐理。 宋从心让梵缘浅自己编一段自己能记得住的、代表自己身份的旋律,梵缘浅用心地吹了一段,毫无高低起伏,怎么听怎么像和尚在敲木鱼。宋从心心想,好吧,这也不是不行,毕竟某种程度上还挺有辨识性。但是等到梵缘浅开始学习音律传递的信号时,宋从心才发现了问题。 “这是求援,这是撤离,然后这是……好吧,没事,我们可以从最基础的开始学。”宋从心看着梵缘浅逐渐呆滞的笑容,也开始觉得头疼了起来。 宋从心擅长音律,姬既望又天生精于此道。两人一个教一个学,不到一个晚上,宋从心便掌握了重溟城的“军事机密”。只是这两人都忘了,对于不擅音律之道的人而言,想要分辨音调的区别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以至于他们商量好的其他事宜,却忽略了这个细节。 没有办法,只能苦练。通过死记硬背的笨方法把所有的调子都记进脑子里。 留给他们准备的时间已经不多了。重溟城已经开始整备队伍,挑选自愿加入“敢死队”的将士,其中绝大部分的都是当年追随姬重澜的老兵。从姬既望那里得到的情报便可知晓,重溟城对于探索深海之事可谓是慎之又慎,这大抵是与海洋共生的沿海子民们在过往无数次的尝试中总结出来的经验。行走在重溟城的街道上,不仅能看见四处盘查与镇压闹事者的巡逻队,就连商贩海民们都沉浸在一股沉重肃穆的氛围中。 宋从心在和姬既望确认了入队日期之后,他们这支四人小队了也开始了行动。首先第一件要做的事情便是将“法莲大师”与其他三人解绑分开,因此身为苦行僧的法莲大师在拜访了重溟城内的佛庙后便很快“离开”了重溟城。如今的重溟城是守备森严、易出难进,“法莲大师”的离开没有受到阻拦,所以梵缘浅的这个伪装身份很快便顺利地离开了众人的视野。 “法莲大师”前脚刚走,后脚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柳重光便因为车马劳顿以及水土不服而病倒在床。湛玄做足了“忧心妹妹的好哥哥”应有的姿态,一直陪伴在“妹妹”的身边不曾离开。而身为马夫“李山”的宵和更是忙前忙后,被支使着采买药物、买糖水、买话本……买各种能给任性大小姐解闷的小玩意儿。实际上,宋从心与梵缘浅都已经从城中脱身,在姬既望的帮助下躲在一处海边的岩洞里。 “……拂雪,没有关系吗?不然还是换我去吧。”湛玄看着收拾行囊的宋从心,忍不住开口询问了一句。 “师兄,我和佛子一同前去是最稳妥的。师兄修为最高,亦有名望,在解决魔患事件以及组织各路弟子方面,师兄比我有经验。”宋从心很有自知之明,虽然她也曾统筹过数百名弟子共同对敌,但在组织人手以及解决突发事件这一方面,她不如湛玄,“师兄是我们最大的后手,万一出了什么事,师兄要尽可能稳住前方的战线,让海民尽快撤离。师兄,请相信拂雪。” “我当然相信。”湛玄深吸了一口气,他看着少女淡然却不曾有过丝毫动摇的眼神,“拂雪也要记得,小心谨慎,切勿冒进。我辈修士虽然身负镇守九州之责,但魔患难有平歇之日。无极道门不是一手遮天的圣人,这也绝非是一家之事。凡事都以自身性命为重,答应师兄,好吗?” 宋从心回头看着湛玄恳切的神情,心想师兄你到底对我有什么误解?这要是真的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那我绝对跑得比谁都快。 想是这么想的,宋从心面上却依旧冷淡自若:“我明白的,师兄。” 宋从心收拾好行囊后便翻窗离去,湛玄与宵和的任务也不轻松。他们需要在城中为她们打掩护,另一方面则是要将情报传递出去,请求增派支援。目前重溟城中的情况未明,但三十年前消失的城主之歌再现人间绝对不是一件小事。归墟再临之事扑朔迷离,甚至还牵扯出了失落的氐人国以及亡海者,而让人感到困惑的是,本该成为他们此行心腹大患的涡流教却至今都不见踪影。 “外道往往隐藏于众生低谷。”湛玄提起涡流教时,平日里温和的笑容都尽数敛去,于默默处生出了几分冷意,“此事便交给师兄吧。” 解决外道也是仙家弟子需要做的事情之一,然而这些外道往往会伪装成普通的平民百姓从而大隐于市。他们的行为举止与普通人没有什么不同,这也是宋从心决心前往深海而非留守重溟城的原因。虽然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杀人……从来都不是一件可以轻易释怀的事。 虽然这其实也算是一种逃避,但比起审讯与处决外道,宋从心宁可去和满身粘液、扭曲畸形的亡海者为敌。 宋从心回到了滩涂,先是看望了一下捧着留影石死记硬背各种旋律、看上去已经双目成空随时都可以坐化的梵缘浅,之后便在浅海的一块礁石边,找到了浸泡在海水中、神情恹恹的姬既望。 “大海里,有不干净的东西。”这位能以貌杀人的少城主,在晴日的白昼下更显妖冶。但是美人容貌再美,也顶不住他毫不顾忌自己的仪态。姬既望趴在漆黑的礁岩上,双臂耷拉在前方,这本该绝美的“鲛人出海”图,此时却焉巴得仿若“海民晒了好大一条鱼”。 不会晒干了吧……宋从心忧心忡忡地掐了个化水诀,一团纯净的水流便将姬既望包在了里面。 姬既望坦然地接受了宋从心的好意,他微微蜷身躺在水流筑成的水泡里,面容看上去竟有几分琉璃般的纯净,宛若躺在母亲怀里的婴儿。 “不干净的东西是什么?”宋从心问道。 “就是……不干净的东西。”身处水流之中,姬既望却没有如传说中的鲛人一般双腿化作鱼尾,他伸出一只手放在眼前,仰头对着被水流柔化的阳光,不停地重复着五指的收缩与舒张,“漆黑的、怪异的、会发出嘈杂声音的……生命无法存在的死地,连海萝都无法生长……” 姬既望的描述太过抽象,让人有些难以理解。然而,已经领悟过山主记忆的宋从心却不知道为何,隐约能明白他所描述的东西。 宋从心想了想,道:“能跟我说说涡流教吗?” 提到“涡流教”,姬既望倒是微微睁开了半阖的眼睛:“你问他们做什么?一群跟海菊一样为了汲取养分就把自己的脑子给吃掉的蠢东西。” 啊这。宋从心想了想,斟酌道:“毕竟三十年前的归墟之灾与涡流教有关,所以我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 姬既望也没有那么执着于理由,宋从心解释了,他便也相信了,只听他语气困倦地道:“涡流教……唔,没什么好说的。他们是被大海蛊惑了心神的人,就像有些海民看见漩涡时会不自觉地想往下跳一样,有些人会遗忘了死亡,疯狂的、不顾一切地想要跳进那个漩涡。” “涡流教的信徒崇尚漩涡,他们认为万物皆始于大海,最终也应该回归大海,而漩涡便是一种灵性的召唤。因此,他们以‘涡流’为名。他们自己被漩涡蛊惑,便也想把这个世界回归于漩涡。此世最大的涡流既为归墟,所以,他们便想让世间万物都回归归墟。” 姬既望说起这些,神色却十分平淡:“他们对尘世并无恶意,他们只是发自内心地认为,尘世疾苦,海洋才是万物最终的归宿。” “他们教派的信徒之间会像家人一样相处,彼此间以兄弟姐妹互称。他们前赴后继、不惧生死,因为他们真的认为自己肩负着某种神圣的使命。” “无论是否被人理解,都要让苦痛回归永恒的家园。这便是他们的信念。”:,, 59 【第26章】内门弟子 宋从心一直都在思考,姬既望身为深海探险队中的先锋与向导,那他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自己和梵缘浅安插进队伍里的?要知道,虽然她只在重溟城中生活了几天,但这么短的时间中,宋从心已经深刻地意识到了重溟城是何等的团结与排外。 明明这座沿海的联邦城市也是人口数十万的大国了,放在这个生产力较为低下的年代绝对是太平盛世年间才有的人口,但不管是海民还是士兵,他们都很神奇地能够分辨出原著居民以及外来人口。那种感觉就好像不是一个国家,而是某个名为“x家村”的荒郊村落,村长能轻易喊出眼前人究竟是“狗蛋”还是“二柱”。重溟城虽然还没有离谱到这种地步,但也能十分精准地区分出“外人”和“自己人”。 因此,要将两个身份可疑的外人安插进一支对重溟城来说意义非凡、身兼重任的“敢死队伍”,宋从心绞尽脑汁想了好半天都想不出到底应该怎么做。不过,介于这个提议是由暂时结盟的重溟少主提出来的,宋从心便没有深思。她相信,身为分神期修士的姬既望即便外表看不太出来,但内里必定是智珠在握、心有城府的。他一定有自己的门路,所以才能随口承诺让两个外人加入探索深海的队伍。 直到姬既望毫无掩饰地带着宋从心和梵缘浅来到吕赴壑身前时,她依旧是那么想的。 宋从心看着吕赴壑那张虽然已有岁月的痕迹但依旧难掩其硬挺俊美容貌的脸庞,瞬间顿悟,姬既望这位重溟少主的“直率”绝对不仅仅只是表现在言语上,相信他会那些弯弯道道的自己也真的是个傻子。 吕赴壑虽是凡人,却身居高位多年,积威甚重。他与姬既望这位分神修士站在一起也丝毫不落下风。再看姬既望对他的态度,宋从心便心中明了,这位吕将军在姬既望心中的定位恐怕是“父亲”一样的存在吧。 听完了姬既望那离谱的请求,吕赴壑面无表情地看着姬既望身后一清圣一高绝、但明显都是修士的少女。良久,他才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道:“少城主,城主曾经说过的话,你忘了吗?” “没忘,‘众志成城,平沙拒浪;自立自强,不倚他山;袍泽与共,死生荣辱;守心如一,宁折不弯’。”姬既望仿佛被父亲抽背了《三字经》一般,流利且自然地背出了姬重澜留下的四大守则,“我没有依靠别人,这是我的俘虏,是我抓回来的!” 我去!宋从心觉得自己快要绷不住自己的表情了,但姬既望却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拽到跟前,撩起她的鬓发,指着她脖颈后的深蓝色印记,道:“你看,她中了我的缚丝。不管她逃到哪里,除非她一辈子都不碰水,不然我都能把她抓回来。” 啊?这个玩意儿难道不是结盟的证明,用来代表我方诚意的吗?如果真的这么厉害,那你还说什么“深海里迷路就找不到了”啊?! 宋从心简直又惊又怒,然而她还不能说什么,只能用一双看似漠然实际麻木的眼睛瞪着吕赴壑。好在吕赴壑虽然警惕外人,但本身却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听见姬既望这么说,他那张肃穆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个“熊娃子跑出去砸了别人家的百万法器”的表情。 “两位,实在抱歉,是少城主冒犯了。”吕赴壑一巴掌摁在姬既望的脑袋上,逼着他低头认错,“重溟城一定会给两位一个交代的。” “……吕将军客气了。”看着明明是分神期修士却被一个凡人压制得动弹不得的姬既望,宋从心只好配合着扮演了一位无辜的被害者,“我乃无极道门太初山门下弟子,道号拂雪。这位是禅心院舍觉支门下弟子,梵缘浅。我等本也为调查东海变故之事而来,还望重溟通达三分。” 宋从心没有提自己是“亲传”也没有提身旁这位是“佛子”,但即便如此,无极道门与禅心院的名号对于九州百姓而言也称得上是如雷贯耳。 “我明白了。”吕赴壑知道,如今早已没落的姬家并没有能力与正道第一仙门与第一禅宗相抗衡。重溟城之所以能保持独立自治,是因为这些正道宗门都有着极高的品性与道德。且不提这件事是自家少城主有错在先,就算他们拒绝,修士也多的是独自前往深海的本事,“我会为两位安排的。只是重溟城惯来排外,队伍中突然加入两人,恐怕会有人嘴碎。还望两位见谅,这些兄弟都不是坏人。” “无妨。”宋从心摇了摇头,表明自己并不在意。梵缘浅也含笑点头,表示自己知晓。 姬既望见目的达成,正想说些什么。吕赴壑却不给他这个机会,他用健壮的手臂卡着少年的脖子,面无表情且“恭敬”地把姬既望拖到了一旁。 “你究竟是怎么‘抓’到这两位的?”想到放养的小崽子突然有一天扛着两条大鲛鲨回来,吕赴壑便感到一阵窒息。 姬既望说了实话:“是涨潮时分往海面上洒下一片渔网,网住的便是我的渔获了。” 姬既望遣词用句总是如此古怪,吕赴壑也早已习惯。他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双手摁着姬既望的肩膀,道:“回头你不要跟别人说这两位是被你‘抓’过来的,对其他人只说是我同意让两位仙长加入的。你不要掺和,明白吗?” “我知道。”姬既望垂了垂眼眸,“除了吕叔,他们都不喜欢我。” 吕赴壑沉默了一瞬,他宽厚温暖的手掌覆在姬既望的脑袋上:“没有不喜欢你。你是城主唯一的嗣子,他们怎会不喜欢你?” “没关系。”姬既望移开了视线,道,“反正我也不喜欢人类。” 吕赴壑看着他,许久都没有说话。 …… 吕赴壑很讲信用,没过多久,他便将宋从心与梵缘浅介绍给了此次前往深海的救援队成员。 他提前给所有人打过了招呼,告诉他们这是第一仙门与第一禅宗的弟子,为调查东海的变故而来。宋从心与梵缘浅都承诺了不插手重溟之事,仅仅只是调查东海之灾变。因此虽然仍有人心里犯嘀咕,但看在吕赴壑的名望以及两大宗门积攒下来的好名声的份上,他们都默认了这件事。 海民虽然顽固,但那是因为风侵水蚀的海边需要这种堪称“不通世故”的坚持。然而在他们都决定要接纳新来的成员之后,宋从心才知道,海民原来是如此赤忱而又真诚的性子。他们明明知道宋从心与梵缘浅两人都是修士,但看着她们少年的容貌,还是操了很多本不必要的心思。 “你们是内陆来的,就算你们修士再如何强大,但在对付海洋这件事上啊,你们还是得听我们这些老头子的。”这支前往深海的“敢死队”中基本没有年轻人,被吕赴壑派来指导两人的是一位肌肉健壮的中年男子和他的妻子。 重溟城尚武之风盛行于世,这位名叫“周强”的中年男子即便年岁已大,却依旧气脉强健,步法稳陈。那一身鼓鼓的腱子肉足以看出他将自己的血肉之躯锤炼到了极致。而他的妻子“杨灿”也同样习武,肤黑高挑,身形结实。她头发干燥微卷,发尾是常年日晒后特有的浅棕色,笑起来时能看见两排雪白雪白的牙齿。虽然杨灿同样也四十来岁了,但依旧能窥见其小腿与手臂处流畅精壮的肌肉曲线。 ……好像听宵和说过,重溟城似乎很崇拜肌肉来着。宋从心面无表情地坐在一群炫耀自己肱二头肌的中年人士中间,感觉自己输了。虽然她在磨炼自己的那三年里也曾突然在某个梦中垂死惊坐起的清晨惊恐地摸到自己的马甲线与四块似有若无的腹肌,但修士想练成重溟城百姓这般模样,只怕是这辈子都没啥希望了。 “这是迷榖树的花叶制成的琥珀,你们带着,它可以让你永远不迷失方向。”笑起来满口白牙的杨灿婶婶很是热情地将两块琥珀配饰塞到了宋从心和梵缘浅的手里。宋从心看着这人造的琥珀,里头封着一枚纹理漆黑的叶子和一朵颜色艳丽的花朵。 “既然有这种宝物,为何你们还担忧在深海中迷路?”宋从心问道。 周强闻言,与自己的妻子对视了一眼,他猛灌了一口劣质的浊酒,粗声粗气地道:“因为有些时候,失去方向的不是道路,而是人心啊。” 宋从心看着他们凝重的神情,便也没有再继续询问下去。周强和杨灿这对夫妇十分热心,不仅回答了宋从心一些听着就明显很外行的问题,还将救援队成员的装备以及各种道具都多备了两份。宋从心和梵缘浅都是拥有护体劲气并且肺腑内清气自生的修士,两人都婉拒了那过于臃肿的鲨皮水靠以及熟皮与锡制造而成的面罩,但却接受了一些好用的小道具。 那个面罩据说和那个名为“平海”的法器一样都出自姬重澜之手。宋从心看了一眼,发现那似乎是仿照鱼鳍的结构,同时纹有特殊的符文,能够从海水中汲取氧气。但是因为海中汲取的氧气不足以满足人类的生存需求,所以这个符文只会在紧急情况下启用,约莫可以维持小半个时辰左右。 “一般来说不会用到这个。”杨灿见宋从心打量着面罩,便好心地解释道,“因为我们要去的是重溟城,那里有将海水隔绝开来的法阵。” 宋从心点点头,她还想再询问什么,却发现队伍突然间安静了下来。 她抬头,便看见吕赴壑从队伍集合的军营内走出,他身旁跟着一个蓝衣少年,面上戴着一张纯白无面目的面具。 是重溟城的少主,姬既望。 那张纯白且没有五官的面具完全遮挡了姬既望的脸,甚至本该留空的眼睛部位都镶砌着浅蓝色的琉璃,让人看不见他的眼睛。 戴着面具的少年负手而立,站在吕赴壑的身边,对于因为他的到来而骤然冷下来的氛围没有丝毫的反应。 “诸位。”吕赴壑环顾四周,扫过在场所有人的面孔,宋从心本以为他要发表什么鼓舞人心的感言,然而,没有。 “我们,出发。” “是!”这一支早已解决了后顾之忧、斩断凡间所有的队伍肃然而立,他们高举手中的叉戟,发出了整齐划一的响亮喝声。 这支队伍仅有百人,其气势却仿佛有千军万马,势如破竹,贯穿长虹。 时隔三十年,重溟城的百姓再次对这片吞噬陆地的大海发起了进攻。:,, 60 【第27章】内门弟子 宋从心没想到,前往前哨站重溟城的地方其实不算隐蔽,通往深海的入口就在她这些天来暂时落脚的岩洞里。 但是,想要通过这个岩洞前往重溟城,就必须要等到涨潮之时。等海水淹没了岩洞,海民便会戴着熟皮面罩潜入水中,游过长达十几米的洞口。之后一路向前,路便走到了尽头。若是不知路径的人来此,便会被这条死路迷惑,而实际上重溟城的入口就在上方。涨潮时,岩洞里的水也跟着上涨,人便能很轻松地抵达甬道的上方,旋转那里布满藻类与浮苔的石板,便能穿过一个四面贴砖的隧道,进入一面湖。 宋从心随着队伍自湖泊中上浮,破水而出,她发现他们来到了另一处崖洞之内,这里的岩壁与先前所在的岩洞有明显的不同,礁石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窟窿,石质也更加漆黑。从进入这个洞穴开始,吸入肺腑内的空气便透着一股潮湿的阴冷。 那湖泊便位于这黑色崖洞的最深处,湖泊的石壁与底部都生长着藻类,一旦涨潮,海水填满湖泊,这些藻类便会上浮。 “这里是‘龙眼’。”穿着臃肿鲨皮水靠的杨灿比划着眼前这条漆黑的甬道,“这是‘黑龙岩’,你看这些夜光藻浮在湖面上泛着盈盈蓝光的模样,看上去像不像眼睛?”她指着那些浮在湖面上的藻类,只要拨弄一下海水,这些藻类便会散发出深邃幽蓝的光,梦幻且华美。 这颜色,有点像姬既望的眼睛。宋从心前世也听说过“蓝眼泪”,虽然这些藻类极其破坏渔区的生态,但不得不说,它真的很美。 宋从心也没有想到,海民们居然将重溟城这等机密之处的入口大咧咧地放在眼皮子底下。如果没有涨潮,寻常人便难以爬到高处,无法发现那隐秘的机关隧道。退潮时,水位线没有涨满,那用来掩藏入口处的机关也不会浮起,石板严丝合缝,也就不会暴露出那条隐秘的隧道。 利用大自然天然的石窟去蒙蔽敌人的视野,这便是属于人类的智慧。 宋从心闭了闭眼,缓慢开始调息。比起身穿臃肿沙皮水靠的海民,宋从心、梵缘浅和姬既望三人却是滴水不沾,衣袂当风。那副从容写意的姿态在一些人看来便显得十分刺眼,特别是宋从心那一身看上去就价值不菲、于暗处都隐隐流光的广袖长衣。 “……这人怎么想的,穿得跟来游玩的似的。”一位跟在吕赴壑身后的大汉忍不住嘀咕了几句,被吕赴壑头也不回地赏了一巴掌,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了嘴。这人名叫“东余立”,是吕赴壑的副手,也就是吕赴壑先前口中所说的“人不坏但嘴碎”的人。 修士五感敏锐,耳目聪颖,宋从心哪里能听不见对方这自以为隐晦的嘀咕?她心里也很无奈,这一身广袖长衣看上去的确很不方便行动,也无怪乎别人会产生质疑。但实际上恰好相反,宋从心正是因为足够重视这次行动,这才特意穿上这身明尘上仙赐下来的法衣。 宋从心跟着队伍继续前进,这名为黑龙岩的洞窟隧道漆黑潮湿,看不见半分的光明。而这种时候,海民们先前准备好的道具便能够派上了用场,他们纷纷从行囊中取出一条抹额绑在头上,抹额中间镶砌的夜明珠亮着蓝绿色的光芒,打头的吕赴壑更是摸出了一颗足有拳头大小的夜明珠。 夜明珠的光芒并不算明亮,但照亮周围的方寸之地,却是足够了。 宋从心看向走在她身侧的梵缘浅,梵缘浅似是明白了她无声的询问,朝她微微点头,比划了一个手势。 宋从心主动走上前,对吕赴壑道:“吕将军,前方便由我等来打头阵吧。” 宋从心想到那天夜里遇见的亡海者,那种怪物没有体温与气息,同时也不会产生杀意。能感知到那种怪物的契机只有那股腥臭的气息,但身处海底,人类的感知会被模糊。她和梵缘浅毕竟是修士,挨上一下顶多只是恶心,倒不至于立刻丧命。 “那便有劳二位了。”吕赴壑也没有推拒,他摁住了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的东余立,礼貌地让出了打头的位置。 吕赴壑退居二线,姬既望却没有。 他依旧戴着那张看不清表情的面具,琉璃制成的眼瞳正对着宋从心。 宋从心从粟米珠中取出照明灯,各分了梵缘浅和姬既望一盏。修士没有照明的需求,但海民们需要。漆黑的环境中,光明能给予人莫大的慰藉。 姬既望没有拒绝,他接过了宋从心递来的照明灯,似是好奇地甩动了两下,倒映在石壁上的影子便摇曳不停。 队伍继续前行,宋从心和梵缘浅稍稍落后姬既望几步,并不是宋从心的错觉,自从进入了黑龙岩后,队伍内的气氛突然间就变得沉重了起来。探险队中没有人开口说话,海民们以数人为一个小组,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表现出了一种极其压抑的紧绷之感。 与他们相比,走在最前头的姬既望却可以称得上是轻松写意。石窟内分岔路众多,看得人眼花缭乱,路上也没有任何的标志或告示牌,但姬既望却仿佛如有神助一般,脚步毫不犹豫地往前迈。看着那连修士都觉得复杂无比的路况,宋从心隐约明白为何此行之中,姬既望是不容或缺的了。 “建设得这么隐蔽,普通海民不是很难找到前往重溟城的路线吗?”宋从心压低了声音,询问道。 姬既望听见她的问话,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其实不会,因为这里能走出去的路不止一条,有经验的海民只要稍微多绕几圈便能找到出去的路线。之所以此行非我不可,是因为我能感知到一些藏在海中的危险。而且,‘黑龙岩’的路是‘活’的。” 活的?宋从心微微一怔。然而一直都有话直说的姬既望突然在这里卖了个关子,道:“很快你就知道了。” 姬既望的这个“很快”足足过去了大半天,这支百人队伍一直在漆黑的岩洞中穿梭,中途曾经停下来休息了一次。宋从心注意到,他们负责警惕四周的成员似乎是轮班更替的,否则长时间保持警惕,即便身体受得了,精神也受不了。后来众人抵达了一处较为宽敞的空地上,吕赴壑便下令修整。探索队的成员依旧保持着原有的队伍,他们的食物是一些晒干的海鱼与干巴巴的炒米。 宋从心不知道他们已经走出了多远了,但是若是是岩洞,那他们已经走出了相当长的一段路途了。然而看这支探险队成员们的表情,似乎往后还有更远的路程要走。果不其然,当天夜里,探险队的成员便歇在了岩洞中。 吕赴壑带着东余立和其余几位海民在四周查探了一圈,洒下一种散发着刺鼻香气的粉末。宋从心看了一眼,天书便给其标注:[帝屋红果的粉末:有木焉,名曰帝屋,叶状如椒,反伤赤实,可以御凶。]也就是说,这是一种叶子长得像花椒的帝屋之木的果实,可以避凶邪。 宋从心偏头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姬既望,凡人可能感受不到,但是身为灵寂期修士,宋从心能感觉到姬既望身上如水纹涟漪一般一圈圈扩散出来的灵炁。这一路上,宋从心偶尔会感知到几道不妙的气息,但随着姬既望气势的扩散,那些气息又在黑暗中悄然隐去。 比起帝屋的果实,身边这位显然更能避凶邪。 但是姬既望不说,宋从心也不好逾距。吕赴壑等人做好了最基本的防备措施之后,海民们终于点亮了篝火。看着升腾而起的火焰,不少人冷硬如磐石的面孔都放松了些许。他们支起一口锅,倒入一些小米,再把鱼干掰碎丢进去,热气腾腾的便是一锅。海边是不缺盐的,鱼干都用盐腌过,在米粥里滚几下,不需要如何调味,便是相当不错的一餐了。 “黑龙岩的石头是黑的,路程又很漫长,所以被称为‘黑龙岩’。”距离探索队成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姬既望找到了宋从心。明明能逼音成线,他却像和朋友说悄悄话的孩子一般凑到宋从心的耳边:“不过,很快就要到下一个区域了。那里很漂亮,你要跟我去看看吗?” 宋从心下意识地看了梵缘浅一眼,这位身穿朴素袈裟的佛子正盘腿而坐,似是入定。见宋从心望来,梵缘浅摇了摇头,指了指不远处的人群,示意自己留下为众人护法。目前深海内的秘密依旧是迷雾重重,宋从心有些焦心即将到来的归墟,便同意了姬既望的邀请。 宋从心刚一点头,姬既望便从礁石上站了起来。即便戴着面具看不清容貌,少年依旧长身鹤立,姿态好看得紧。 姬既望朝着宋从心伸出手,明明这是一个有些暧昧的举动,但不知为何,宋从心却生出了一种“小孩子想跟伙伴手牵手”的怪异感受。 宋从心握住了姬既望的手,少年轻轻一带,两人便朝着一条漆黑的岔路内跑去。 梵缘浅看着两人跑远,眉眼含笑地抬头,便对上了吕赴壑的视线。显然,吕赴壑也看见了两人偷偷“逃跑”的一幕。梵缘浅看见这位惯来严肃的将军望着姬既望消失的方向,露出了一个复杂的、耐人寻味的眼神。但很快,他便摇了摇头,算是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分神期修士的速度有多快?说是缩地成寸、眨眼万里也不为过。被姬既望带着,宋从心只感觉到狂风拂面而过,周围的黑色如潮水般不停地向后倒去,化作一片模糊的影子。没过多久,姬既望便停住了脚步,道:“我们到了。” 宋从心定了定神,她发现前方出现了微弱的光源,这暗无天日的黑龙岩似乎终于走到了尽头。 然而,当宋从心凝神望去,看清外头的景象时,也算是见惯了无数大场面的宋从心不由得生出了几分震撼以及惊艳。 “这便是重溟城的外围,绝崖谷。”姬既望并没有看她,只是伸手指着下方不停奔涌下落的海水,以及似乎被笼罩在某种透明的屏障中,与瀑布般的海水隔绝开来的一片珠玉之地,“那里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也是重溟城最美的地方,母亲为它取名‘琉璃常寂园’。” 古称浄琉璃,物现我常寂。 深海,实际一直都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那般美丽。浅海地段得天光照耀,或许还能看见美丽的珊瑚与埋在沙中的螺壳。但在深海,天光无法照耀到这里,因此深海永远是黑暗冰冷的死寂之地。那些最为危险的海洋生物或许就潜藏在黑暗中伺机而动,张开血盆大口,撕咬猎物的血肉。 死亡,总是与冰冷相依为伴;危险,总是与黑暗形影不离。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海洋才总是会唤起人们藏在内心深处的战栗与恐惧。 但是眼下,那座躺在海谷深处的城市却如同一颗躺在贝壳中央、散发着柔润光泽的明珠。五彩斑斓的珊瑚与仿若琉璃的树木环绕着这座深海之城,那些生长着五彩美玉的文玉树,挂满红色玉石的玕琪树,坠满了卵白色珍珠的三珠树以及玉树琼枝、树身伟岸的琅玕树……密密麻麻,琳琅满目。这些仅在神话传说中惊鸿一现的神异草木,宛如缀在美人头上的花环一般,于暗无天日的深海中焕发出光来。 无怪乎姬重澜城主要为其取名“琉璃常寂园”,从高处往下看,它可不正是一盏照亮深海的琉璃灯? “重溟城是建立在氐人国废墟上的城市。”姬既望没有掩盖这个事实,他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绝崖谷深处的城池,白色面具后的眼眸似乎也要映出光来,“但是你知道吗?氐人国,其实是建立在一只未能顺利化鹏的鲲骨上的国度。黑龙岩是祂的尾鳍,琉璃古道是它的未能羽化的大翅与脊骨。祂在东海搁浅,永远地沉湎于此。本是能成为风神的巨鲲,死后祂的血肉滋养了这片领土,养出了最肥沃、最美丽的深海明珠。” “神祗的遗骨之上,开出了琉璃般的花树。海洋的生灵在其肉-体消亡之后,仍能沐浴到祂的恩惠与遗泽。” 姬既望说着这些,语气有种莫名的昂扬。他仿佛念诵一段神话与历史一般,对这片海域的骄傲与喜爱简直藏都藏不住。 宋从心听着他的描述,下意识地回头自上而下地环视这片领土。正如姬既望所说,漆黑的礁石林与绝崖谷被无比鲜明地分割开来,顺势往下,便是一条过分笔直、直通城池的古道。而在这之上,海水被某种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若是仔细打量,便会发现那些林立在四周、被她误以为是深海某种奇特景观的白沙石林,看上去似是罗列得格外齐整的环状胸骨。 “重溟城的规模不如日照城,人口最多时也只能容纳三万多人,但它是我们的宝物。” 姬既望说着,突然回头看向了宋从心,他没有牵着她的另一只手抬起了脸上的面具,露出线条清丽的下巴与带笑的唇角。然而,即便他不这么做,哪怕看不清神情,宋从心也能听见他话语中掩藏不住的笑意。 “我的朋友,欢迎你来到重溟城。”:,, 61 【第28章】内门弟子 抵达绝崖谷,却仅仅只是探索的第一步。想要接近深海中的明珠之城,这支探索队伍就必须经历一个漫长而又磨人的过程,既下落。 他们要走过那仿佛凌于虚空中的琉璃古道,从位于高处的黑龙岩直至绝崖谷的深处。 明明刚刚离开黑龙岩石窟内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环境,探险队的海民们面上却不见喜色。面对那流光溢彩、映照得深海宛若白昼般的琉璃古道,他们反而表现出了一种近乎凝滞的慎重。 “不要听,不要看,不要想。”吕赴壑语气冷肃,对着探索队的成员说道,“警惕周围的一切,包括你们的同伴。” “是。”救援探索队的成员没有对此表达质疑,反而给予了同样严肃的回应。 一旁观望的宋从心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只觉得十分迷惑,然而她面对吕赴壑的时候并没有像对待姬既望时那般坦诚。有些时候,过多的询问只会暴露自身的无知与情报掌控能力的不足,姬既望也就罢了,宋从心并不希望自己在吕赴壑面前流露出任何弱势的姿态。 宋从心遵循自己的承诺,依旧走在队伍的最前方进行探路。琉璃古道的环境比黑龙岩要安全,因为照明充足,道路清晰可见。宋从心一开始觉得,既然这条神异的琉璃大道乃是鲲鹏死去后的脊骨所化,那质地应该是坚硬的。却不想一脚踩上去,脚感竟有些怪异的柔软。 宋从心下意识地扫了一眼,一直安静待在识海中的天书却突然显出了标注:[“琉璃金羽光”,拥有一个植物的名字,实际却是一种虫,可是死掉后的尸体看起来却像是海藻或者苔藓。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么扭曲的东西呢?大概是因为第一个发现它的氐人和宿主一样都是可悲的文盲吧。] 天哥你够了!看着这一行注解,宋从心差点没当场裂开。她在心中暗自磨牙,进入内门后的这三年,为了不在天经楼诸多师弟师妹以及司书长老面前露怯,她可是每天夜里都加班加点地恶补自己的功课。现在的她已非昨日阿蒙,能领导一个团队的她明明已经不是文盲了! ……不过宋从心也没有想到,脚底下踩着的这宛如草坪一般的古道,居然是某种活物。她沉吟片刻,终究还是蹲下-身捻了一把,她看着指尖捏着的透明色嫩芽,因为透明度太高,乍一看仿佛空游无一物,人行走其上便如同在深海中如履平地一般。但实际上凑近细看,便能发现构成这条古道的的确是一种透明的、会在不同的光线下隐隐显露出月光石一般火彩的苔藓,它们仿佛不需要泥土作为养分,就这样“扎根”在海水上。 “琉璃金羽光……”在这个接近上古的年代有许多名号奇怪的动物以及植物,严格来说,这种似植物似藻类但实际却是某种虫的生物不算奇怪。 吕赴壑听见宋从心的低喃,他神情似是有些意外:“仙长知道这种草木的名字?” “嗯。”宋从心注意力不在吕赴壑的身上,因此只是无意识地颔首,以前不知道,但天书标注了之后她便知道了,“这些本不是草木,而是一种细小到眼睛都无法捕捉其形态的虫。它们死去后,尸体便成为了类似水草的存在,但这些‘苔藓’实际是由无量的生灵构成的。” 宋从心没觉得哪里怪异,毕竟她的记忆中是有细菌、草履虫和螺旋藻之类的概念存在的,所以她不知道自己的说法给这些平凡的土著带来了怎样的冲击。宋从心没有回头,所以也不知道吕赴壑以及探险队成员们的表情有多么错愕以及惊异。她环顾四周,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被“白砂石林”隔绝在外的海水,道:“……不是法阵,也不是结界屏障,重溟城原来是被这种虫给‘包围’起来了。” 简直难以置信。宋从心心想,这些环绕重溟城而生的琉璃金羽光难以用肉眼捕捉到,它们活着时是看不见的细小虫孑,死后便化为了琉璃色的水草。这片曾经埋葬着鲲鹏遗骨的海域养分是如此的充沛,已然形成了一片天然的沃土,让这种美丽的生灵在此处繁衍生息。它们形成了天然的屏障,将海水隔绝在外,又为生活在内里的人类提供了赖以生存的气。只要不将它们彻底祓除,就相当于有了一片会自行维护与净化的结界。 好家伙,到底是哪个大聪明想出的法子?宋从心一时沉思。 她想了一会儿,突然间稍稍站远了些许,并起二指往眉间一点,她将自己的眼睛暂时“借”给了天书,照下了整座伫立在深海中的城池。 恍惚间,宋从心似乎听见了清晰无比的书页翻折之声,一张似是记载着漫长历史变更的绘卷便如烟云般浮现在天书的某一页。 [重溟城(原氐人国):“鲲鹏死于深海,氐人在神的遗骸上创立了国度。千百年后,文明皆付废土,人类又在氐人国的废墟上建立了城池。” 最初,不过是一位迷路的氐人途经于此,祂发现了鲲鹏的遗骨,举族迁移至此,建立了全新的国度。 氐人将从故乡中带来的珊瑚枝埋在了神的坟冢,看着它们在深海中开出了美丽的花树。 追随氐人而来的伴生种族亲吻了鲲鹏的血肉,它们在神祇的血肉间繁衍、死亡,扎根于海水,化作琉璃色的天幕。 祂的尾鳍化作了漆黑的礁石,藏匿了不愿见光的海兽;祂的龙骨构筑了白色的石林,即便是最弱小的生灵也能拥有一片净土。 祂死去后,化作了深海中最美的国度。] …… 走在琉璃古道的漫漫长路之上,宋从心咀嚼着识海中历史的绘卷,只觉得五味参杂,难以言明那一瞬间袭上心头的感受。 然而,走着走着,宋从心便隐隐感觉哪里不对。她耳边似是响起了噪音般幻梦的低语,窸窸窣窣,似是遥远的地方传来了海妖的歌。 不等宋从心辨别出那诡异声音的源头,一直跟在她身后的探险队成员突然爆发了一声突兀至极的金铁之声。宋从心猛然回头看去,眼前却忽而掠过一片蓝色的衣角。下一秒,一声凄厉的惨叫,一位中年大汉被姬既望的气势猛然摁趴在地,他歇斯底里地呐喊,举着刮鳞刀的手不停地在空中挥砍着,似乎正在与什么无形之物对战。姬既望抬手,食指微微一动,大汉手中的刮鳞刀便瞬间脱落,掉在了地上。 “摁住他!快!”有人低喊了一声,随即探险队的成员便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摁住了这个突然发疯的大汉。 “婴舌果呢?快,给他喂下!”大汉被制住了手脚,紧咬的牙槽被强行撬开,有人捏碎了一种形似舌头的黄色果实强行塞进了他的嘴里。囫囵吞咽后,大汉渐渐便安静了下来,只是眼神愣愣的,看着前方,一动不动。 宋从心看见吕赴壑在大汉身前蹲下,伸手拍了拍他的脸,沉声道:“阿勇,振作点。还想当人的话,便不要去想。” 谁知,吕赴壑话音刚落,名叫“阿勇”的大汉便突然撕心裂肺地恸哭了起来。他双手成爪状死死地扣着地上的浮苔,哭得涕泗横流,狼狈而又丑陋:“大哥,大哥……俺那婆娘,当初跟城主走时怎就不跟俺说一声?!俺刚刚看到她了,看到她了——” “大哥啊——!俺婆娘爱俏,当初城东最漂亮的姑娘就是她了。她要是知道自己被大海吃掉变成了那副鬼德行,她得有多难过啊?!” “三十年咯,大哥……俺好想她,俺真的好想她啊!我都老成这副模样了,她肯定认不出我了!” 八尺大汉哭成这般模样,周围却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阿勇的哭声在死寂一片的海底中回荡,可惜没传出多远,就被海水吞掉了。 宋从心看着伏地痛哭的壮汉,她并不是同理心很强的人,但此时,阿勇的悲怆像一根箭般扎透了血肉的心脏。 吕赴壑也没有说话,他安静地等待着阿勇的情绪平复,道:“我知道,当年,吕献那臭小子也瞒着我,跟城主走了。” “别哭,我们现在就去接他们回家。还记得城主说的吗?‘袍泽与共,死生荣辱’。就算死了,我们也要把他们的尸骨带回家。” 吕赴壑的一只手稳稳地摁在了阿勇的肩上,他话语很沉,一字一句地倾吐,仿佛一座永远不会动摇、不被流年催磨的山。 他念着姬重澜留下的四大守则,仿佛能从那些字句中汲取无穷无尽的力量。海民们围在阿勇与吕赴壑的身旁,那一张张被风吹日晒而显得坚硬黝黑的脸上同样没有动摇之色。即便已经知道前路等待他们的或许是无比悲伤的结局,但仍有一股信念的火,在他们的眼与骨髓中燃烧。 “……他们不该来的。”宋从心正微微出神之际,耳边却突然响起了姬既望的声音,她偏头看向他,却见戴着面具的姬既望低垂着头颅,眼睛似是盯着脚底下的琉璃苔,“海洋,和以前不一样。现在,越接近深海,便越是会被大海感召。他们的灵魂会被大海吃掉。” 姬既望似乎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对海洋的感知能力,这让宋从心忍不住逼音成线,问道:“……你能感知到重溟城中发生了什么吗?” “不能。”姬既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长发依旧是那种湿漉漉的黑色,整个人看上去宛如一具立于海水中的美人像,“……太浑浊了,也,没有任何的声音。死寂一片,海水很不干净,所以鱼也不知道城里发生了什么。当年,灾难平息之后,吕叔曾经带我来过,但——” 姬既望说到这,突然一顿,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 “重溟城被人从内部封锁了。” 宋从心疑道:“封锁?” “嗯,当年被涡流教渗透入侵的不是日照城,而是重溟城。”姬既望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听不出丝毫的异常,“母亲封锁过一次城池,将外道全部困死于城中,最终将外道全部连根拔起,屠杀殆尽。重溟城一旦自内部封锁,便难以从外部打开。” 宋从心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重点:“难,但是并不是做不到?” “是。我先前也说过,重溟城本是建设在氐人国之上的城池,而氐人国则是以鲲鹏的遗骨作为最初的基石。”对于宋从心的询问,姬既望知无不言,“重溟城可以将海水隔绝在外,形成一片足以让陆地生灵生存的净土。也能将海水倒灌入内,将整个国度所在的海域封住。” “这本是氐人国用以抵御外敌的手段,封锁易而解封难。重溟城建设于鲲鹏接近头部的胸腔,掌控其‘胸腔’开合的便是那七十二根‘龙骨’。” “想要进入重溟城,便必须同时升起七十二根龙骨,驱动位于城池底部的逆海法阵,将城内的海水排出。此举名为‘升龙骨闸’。” 这也是为何,这次的救援队伍足有百人的缘故。 “三十年前,重溟城是被人从内部封锁的。我们无从知道城内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从那之后,海洋变得危险,海水变得浑浊。” 为了大陆的安危,为了同伴们的牺牲不被白费,他们没有重新升起龙骨。 而如今,三十年已过,前尘往事都作了土。为了查明当年的真相,海民们终是决定升起龙骨,打开那尘封一切秘密的门锁。:,, 62 【第29章】内门弟子 要升龙骨闸,便必须从琉璃古道的两侧切出,通过吊索前往绝崖谷的谷底,也便是重溟城的下方。这个下落的高度大概有百丈之距,即便是比常人更能忍耐风雨的海民,这无疑也是一场体能、信念与毅力的考验。 当然,对于修士而言,这点高度其实不算什么。但无论是姬既望还是宋从心与梵缘浅,三人都没有在此时开口。 一条接一条的钩索被抛下了绝崖谷,探索队的成员放下两道绳索,一条作为防护,一条用以攀爬。他们将钩索固定在琉璃古道之上,再将其中一条绳索绑在腰间。他们手上戴着同样以鲨鱼皮制成的手套,那鲛鲨的表皮有一层细密的倒刺,制成手套可以防止绳索脱落。除此之外,登山犒、钉鞋、应急绳索……海民们的准备不可谓不充分。但即便如此,对于这处不算险峻的山谷,他们依旧攀爬得十分缓慢、谨慎。 “下陷一丈。”无论是做什么,吕赴壑永远都是走在最前头的人,他拿着一块木牌,用刀在上面刻字,“耳鸣,稍歇。” “下陷五丈,耳鸣加剧。一刻后,平息。”探索队的成员不停地尝试着,记录着。 “下陷十丈,胸口窒闷,眼前似有重影。” “二十丈,暂时失聪,部分人鼻出红汗……” 宋从心知道他在做什么,不管这支探险队能否成功,他们都要将宝贵的情报与经验传承下去。与那些移山填海的仙魔与妖兽相比,此世的凡人实在太过脆弱、太过微小。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不停地学习,尽自己所能地积攒应对危险的经验,并将其传承给子孙后代。 宋从心垂了垂眼眸,这个下落的过程漫长而又难熬,但不管是谁都没有催促。 下陷超过三十丈时,队伍的行进速度再次放慢;四十丈时,所有人中武力最高的东余立与吕赴壑同样口鼻出血;超过五十五丈之时,这支探险队务在崖谷的半途停滞了足足半天之长。这不过是百丈的崖谷,探索队却耗费了足足两天的时光。 早已抵达谷底的宋从心在一旁耐心地看着,她仰头看着这些没有灵力的普通人为生存而付出的血汗。 宋从心总觉得,自己是应该要记得这些,不能因为飞得太高,就忘了自己原本的模样。 “……我不喜欢人类。”宋从心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以至于身边悄无声息地多出了一道身影,她都没有察觉到。 宋从心偏头,却见姬既望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边,他和她一样仰着头,看着上方探索队的成员们艰难下行的模样:“渺小而又自不量力,脆弱又排外傲慢。我不喜欢人类,从以前,到现在。” 姬既望仿佛是在和她说话,又仿佛是在和自己说话。 “嗯。”宋从心终于收回了自己长久凝望的视线,眼神平静地看向他,“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宋从心一语双关,既说人类,也在说姬既望。她没有反驳姬既望对人类的评价。这位少城主血脉有异,不被重溟城的百姓接纳,她不知道他曾经经历过什么、遭遇过什么。若是她想要轻飘飘的几句话便让人放下所有的过往,这难道还不够“傲慢”吗? 第二天的夜晚,探险队的成员终于抵达了绝崖谷的谷底,从下方往上看,琉璃水晶般的城池竟好似浮空了一般。 比起上方流光溢彩、满目琳琅的盛景,绝崖谷的底端看上去却好像和外头的山谷没有什么不一样。非要说有哪里不同的话,那便是山壁石料漆黑,坡度太过直上直下。仔细打量便会发现此地不像天然的山谷,倒像是被人为凿出来似的。 抵达谷底之时,探险队的成员们皆有眼耳口鼻出血的症状。然而他们都不以为意,抹了把脸,好生休整了一番后,便准备开始下一步的计划。 最终,这支百人队伍被分成了三路,周强杨灿以及梵缘浅所在的队伍前往左侧的峡谷,宋从心与东余立前往右侧,这两支队伍各带四十人,主要肩负的重任便是升龙骨。而另一边厢,包括姬既望与吕赴壑所在的二十人队伍则负担着最主要的任务,他们需要通过水道潜入重溟城下方的机关密道之中,开启城池下方的排水闸与机拓,驱动最中央的逆海阵法,将重溟城内的海水排出。 虽然吕赴壑只是安排了任务,没有解释其他,但单单是他把自己和姬既望都放进了同一个队伍当中便能看得出来,走水道这条路是最危险的。 相比之下,左右两道岔路只需要驱动机关将龙骨升起,警惕复杂的海况以及可能会偷袭的亡海者。 宋从心和梵缘浅都没有什么异议,正如她们先前承诺的一样,此行她们重在调查,不会插手与探究重溟的私密。重溟城的机关密道显然是不能随意被外人知晓的,毕竟这相当于王族遭遇灭国危机时的逃生密道。 兵分三路,各走一方。行走在重溟城底处,宋从心这才发现,先前在上方看见的白砂石林原来只是这巨大骸骨的冰山一角。 “海况不稳。”东余立比先前在海上时要沉默了不少,也没有再自以为别人不知地嘀咕些什么,“若不稳定一下海况,恐生涡流。” 身为吕赴壑的副手,东余立显然是有独立带队的实力的。他很快便组织起了人手,凭借丰富的经验确认了几个或许会产生激流的地点,开始布置设立用于稳定海况的法器。宋从心看似淡然实际好奇地望了过去,这是她第一次见这名为“平海”的法器。 这件法器并不笨重,看上去像是一件约莫鞠球那般大的半圆体,当海民将平海法器埋进沙中时,它看上去就像一个倒扣的白瓷盘子。 “我可以看一下吗?”宋从心询问一位海民,那海民犹豫了一下,还是取出一件平海法器递给她。探索队的成员在四周忙碌,勘探海况的、检查龙骨机关的、布置设立平海法器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任务与工作。而这时坐在一旁的礁石上翻看平海法器的宋从心,看上去简直就是个混子。 宋从心仔细查看着这件名为“平海”的法器,她发现这件法器的构造相当精美,其球面部分的质地有点类似汉白玉,只是表面有一圈一圈细密的圆环纹路。而半球体的内部是空的,内里机关相当精细,底座纹了一行非常陌生的符号,海民说,那是姬重澜城主自创的符文。 宋从心看着那行符文,陷入了沉思。她出神之时,东余立已经盘查了龙骨闸的运作机关,最后黑着脸地回来了。 “有几处机关,被人给破坏了。”东余立咬牙,狠狠地踢了一脚一旁的礁石,扬起了地底的海沙,“虽然驱动其余龙骨闸的机关同时也会带动这些破损的龙骨,但其扩张力恐怕无法保证龙骨移到该有的位置上。” “如何解决?”宋从心放下了平海法器,沉声询问。 “只能以人力辅佐了,该死,人手不太够。”东余立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眉宇间尽是郁怒。 宋从心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她问道:“需要帮忙吗?” “不需要。”东余立粗声粗气,他似乎在极力控制自己不要迁怒他人,但他的拒绝却相当锋利,“这是我们凡人的事,与仙门无关。” 他说完,便转身继续发号施令。重溟城显然也考虑过机关可能会被破坏的问题,所以他们设立了好几套备用的方案。正如东余立所说的那般,这绝不是重溟城的海民们遇见的第一个难题。实际上大多数时候,顺心遂意都是一种奢侈,他们早已习惯以正面的态度去面对坎坷与险境。 遭到破坏的机关有三处,而这里只有四十人,在分出人手去操控龙骨的开合后,分在这五处地方的只有三到四人的小组。 ……虽说龙骨闸机关开始运转时会带动相邻龙骨闸的机关,但是,这真的是可以做得到的事吗?宋从心仰头看着那山峰般庞大的龙骨,即便是修士,都不敢轻易夸下海口说自己能动摇这庞大的骨山。那这些海民,他们会怎么做? 驱动龙骨开合的机关乃青铜所制,龙骨的底部被浇灌了厚厚的铁水,硬生生铸造了一身的铜皮铁骨。为了防止海水的侵蚀,机关表层都涂了一层防水的漆,然而时隔久远,漆层基本已经都掉光了,露出青青红红的斑驳颜色。 宋从心看见东余立等人从山壁间抽出了数道铁索,显然,这些铁索便是最初建造龙骨闸时防范于未然的备用举措。升龙骨闸需启动十二个足有八人环抱的青铜机拓,而与此同时,机关被破坏的龙骨则需要佐以人力拉动内部的齿轮,调整龙骨的位置。 就好像要打开一柄伞,某一处的伞骨却向内折叠,所以打伞的人需要伸手将它翻折过来一样。 身为外人的宋从心无法插手,她看着海民们分别进入了十二个机关阵,而东余立与其余几位则拽住了手摇机关的铁索。 “一二三,起!”就在宋从心发呆之时,一声浑厚有力且极具穿透力的低吼直刺她的耳膜,东余立运气于喉,将吆喝传出去很远,“拉!” 只听一声令下,海民紧握铁索的手臂肌肉便猛然暴起了一根根狰狞的青筋,肌肉鼓囊得宛如注了气。他们身体后倾,紧咬牙槽,全力施为时的表情看上去十分狰狞。最先钻入耳中的是砂砾被碾时发出的声音,这一瞬间爆发出来的冲力,竟让海民的脚下猛然荡开了一层细微的沙泥。 “一二三,拉!一二三,拉!”他们喊着口号,拼尽全力的拉扯,沿海住民都曾有拖拽搁浅渔船的经历,宋从心听见他们洪亮的吆喝在谷底回荡不停。他们的喊的是陌州土著当地的方言,那语调粗狂豪迈,听上去激荡而又昂扬。 而在这时,控制龙骨闸的机关传来了刺耳的金属厮磨之声。近乎难以置信的,那庞大如山峦般的白骨竟真的开始了颤动。 “三二一!拉——!”东余立再次发力,发出了一声低吼。 宋从心看着为了发力而脱下鲛鲨水靠、光着膀子与上半身的东余立,这位已至先天境的武者体表的皮肤逐渐变得通红、滚烫,他体内的血液在这一刻似乎化为了赤红的烈焰,宛如图腾一样奇异的赤红色纹路突然在他的脊背上浮现。 识海中的天书却在此时尽忠尽职地标注道: [怒血纹(残缺):当人族的武者能够感知到天地之炁并将其纳为己用之时,即便没有仙骨,他也已经踏上了另一条属于凡间的修行之路。把肉-体锤练至极致之人,将信念灌注进躯体,催发体内的精气,从而获得超越自身极限的血脉之力。 ——“怒血为江,百念成海,我们渺小却撑起天地的血脉。” 因人皇与大巫的传承残缺,人族遗忘了使用这种力量的正确方法。 频繁催发精气,将折损寿数。] 这是什么?宋从心微微一怔。 然而,她来不及细看以及深想,耳边却忽而钻入了一声金属摩擦时绵长而又刺耳的巨响。她抬头,便看见那位于高处、被白砂石林环绕在其中的城池在缓慢地“绽放”。呈圆环包拢状的巨鲲胸骨如颤悠悠的花瓣儿般向四处舒展,仿佛神祇逐渐张开闭拢的双手,露出掌心珍贵的宝藏。 ——“渺小而又自不量力,脆弱又排外傲慢。从以前,到现在。” 是啊,愚公移山,夸父逐日。人类的愚行,从千古至今天。:,, 63 【第30章】内门弟子 宋从心看着那些正在运作的平海法器,海民不知道其运作的原理,但宋从心在旁观测了一会儿便发现,平海法器约莫是在海底出现不平海况时制造出一个相反的力。多个平海法器链接起来便可稳定一个范围内的区域,阻止“涡流”的肆虐与浮动不定。 宋从心看着其中一枚运作的平海法器,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物件,一时间陷入了沉思。 升龙骨闸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但全神贯注戒备着四周的宋从心却没有感觉到异样气息,整个行动顺利得有些不可思议。 然而,等到龙骨闸升起,却迟迟等不到逆海法阵启动,第三支走水道的队伍也许久不归时,宋从心才意识到,出事了。 连她都能察觉到的异样,经验丰富的海民又怎会察觉不到。水道行进的确艰难,但吕赴壑这支队伍耗费的时间已经远远超出了先前的估量。要知道吕赴壑此人心机缜密,若是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或者困难,他会选择暂时性撤退以图以后。毕竟在他眼中,人命更为重要。 已经超出了时限,却依旧没人回来报信或者求援,那只可能是出事了,回不来了。 “憋气能达半盏茶时间的,出列!随我去查看一番。”东余立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十分难看,他带着队伍前往了水道,但很快,他又回来了。 “门闸落下,水道被海水封死了。”东余立此话一出,一直沉默的海民顿时哗然。这些海民都是坚毅果敢之辈,但骤然得知同伴遇险,又失去了吕赴壑这位主心骨,他们依旧有一瞬间的混乱。 “怎么会锁死呢?!谷底被我们包抄了啊,绝对没有人趁机进去的!” “只可能是内部发生了什么,但是进去之前明明好好的,为什么会将水道锁死?!” “面罩只能坚持小半个时辰,原本水道就很危险,面罩也只能堪堪维持他们抵达机关暗室,这要是出了什么意外……!” 眼见着海民情绪有些失控,宋从心见情况不妙,立刻站出来道:“诸位,请冷静些。重溟少主也在此行的队伍当中,他是分神期修士,已达炼神还虚之境。不管遭遇了什么,于这位少城主而言,都并非害及生命的危难。” 宋从心并没有太过惶急,因为她很清楚分神期修士的强大之处,区区一个水道根本困不住姬既望。即便到了万不得已的境界,姬既望毁掉水道把人带出来都是绰绰有余的。要知道,一名分神期修士全力施为,都可以在半天之内毁掉整个重溟城了。 只是不知道为何,姬既望一直都不曾展现自己的力量。而这些重溟城的海民,似乎也对分神期修士的强大一无所知。 宋从心本以为自己这么说,海民们会稍感安慰。却不想听见姬既望之名时,他们却突然安静了下来,神情都有了几分莫测的变化。 “那个孽种……”东余立突然抱住自己的脑袋蹲下,声音自责而又压抑,这个八尺大汉拼命抓挠着自己的头发,语气甚至隐隐带上了哭腔,“对,我怎么没想到……那个孽种也在队伍里——!大哥那么相信那个孽种,要是那个孽种想做什么……大哥啊啊啊啊——!” 不管是宋从心还是梵缘浅,听见东余立这么说,都忍不住微微一愣。 海民们更是瞬间便暴-动了起来。 “当初就不应该带他回来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更何况是这么个东西!” “闭嘴!这是城主决定的事,城主不会错的!” “城主就是太仁慈了!当初就应该把他跟那些教徒一起处决!” “那个孽种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灾厄!” “闭嘴,我说了,闭嘴!将军说了,旧事不许重提的!” “我就不!凭什么不能说!那种不人不鬼的东西,还是那个教弄出来的!他凭什么成为我们的少主!” “你们他-妈给老娘闭嘴!”眼见着两个海民即将大打出手,杨灿微一俯身,整个人动如脱兔,精瘦的双腿如鞭子般甩出,猛地锁住了其中一人的脖颈,反身便将其摁倒在地。对方神色狂乱,面皮发青,然而因为咽喉被锁,只能徒劳地挥舞着手臂。 另一人见状正要扑上去殴打这出言不逊之辈,却被紧随其后的周强一拳揍翻在地。 “不要吵了!妈-的!”周强抹了一把脸,怒吼道,“不要吵了!出了事就想办法解决,内讧算什么?!” 然而,这对夫妻的努力却仿佛打开了什么机关,海民们似乎情绪崩溃了一般,他们尖叫、怒骂、互相推搡,有人想阻止其他人口出祸言,有人却不顾一切地宣泄自己的愤怒与恐惧。在这个看不见天光、听不见声音的深海低谷,人心似乎也被层层重水压制,说不出话,也喘不过气。 就在这个十足混乱的间隙,却忽而听见了“铮”的一声响。 这一声,铿锵有力,宏如铜钟。甫一入耳便令人心神一震,心中郁气一清。眼下明明如此喧嚣嘈杂,这声音却清晰得仿佛在所有人的耳边响起。 众人茫茫然地抬头,下意识地追寻这道奇妙的声音。却听那调子忽而一转,街上了一串连续流畅、仿佛号召般的引子,那调子上上下下,如同澎湃浩瀚、奔涌而来的海浪。但随即,那海浪化为了自水面低空掠过的飞鸟,鸟羽沾了一点咸涩的海水,抖翅,直上九霄。随着飞鸟凌空,琴曲的意境忽而变得开阔,每一个调子都沾染着自由的味道,飞鸟的眼中似乎倒映出了海岸边的风景,那是海民们出海捕鱼时热火朝天的景象。 海民们没听过这种中原的琴曲,不知道什么是按音散音泛音。但这首琴曲却显然已入臻境,将所有人都拉进了那宽广豪情的意境里。 古琴沉且静,本不该弹奏出原曲那种华丽轻快的和音。但改编琴曲的人却不惜用上了大段大段近乎炫技般的扫弦与滚拂指法,重现了海民们上下一心、团结一致的劳作场景。奔流不息的海浪与不辞辛劳的海民,都是自由的飞鸟眼中习以为常却又极富人情味的风景。 一曲《东海渔歌》罢了,所有的海民都很安静。他们或坐或站,似是还沉浸在音律所构建出来的温情的世界里。 弹琴者落下了最后一个音,灵力凝于指尖,如涟漪般一层一层地荡漾开去。寻常的旋律或许会因为曲高和寡而陷入高山流水无知音的困局,但宋从心不会,她所修行的心法直指人心,能将力量藉由旋律,传递到每个听众的心里。 “请冷静下来,诸位。”宋从心摁住了仍在轻颤的琴弦,见众人眉宇间的燥郁已经平复,这才道,“不要被大海迷了心智。” 她一言点破其中的蹊跷,原本还有些一头雾水的海民们顿时露出了恍然的神情。他们本不该这么容易便被激怒,但他们如今位于深海,随着时间的推移,海洋对他们的影响会越来越深。在潜移默化、无知无觉之间,他们便会被大海“吃掉”。 探索队的成员想明白其中的关窍,不由得背冒冷汗,心生后怕。就在这时,一道颤颤巍巍的哭腔说道:“东哥,我、我好像……” 东余立回头望去,却见方才被杨灿制服在地上的大汉满脸惊惧地举着一只手。他的手背上已有一块青蓝色的斑驳色块,一根宛如八爪触腕儿般的肉芽正探出了头来,在空气中摇摆张舞,看上去狰狞而又古怪。 “忍着!”东余立大吼一声,拔出刮鳞刀便冲了上去,身旁的几位海民也同时出手将人摁倒在地,他们利落地拉直他的手臂,在他的嘴里塞入布帛,避免他因为疼痛咬断自己的舌头。随后,东余立手起刀落,直接斩断了那根触腕,剜下了那一块青蓝色的皮。 大汉咬着布团,疼得满头大汗,神情扭曲。 “好了好了,没事了。”杨灿飞快地掏出止血的药物,缠上干净的布匹,像母亲哄孩子般地哄着这个中年汉子,“处理及时,不要怕。” 众人也纷纷出言安慰,原本濒临崩溃的队伍,在此时又重新凝聚在了一起,甚至比原本还要更加牢不可破、坚不可摧。 宋从心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忽然,她似是心有所感,回头望去,却见一道单薄的身影站在远处,不知站了多久。 处理完那位海民的异变之后,探索队的成员们本就有一半的注意力放在宋从心的身上,此时见她回头,他们也不由得抬头望去。 戴着纯白面具的姬既望就站在山谷的岔路口,远远的,没有过来。他此时略显狼狈,那一身让人联想到水天一色的蓝衣竟然沾染了厚重的血色,那些漆黑的血垢在他的衣上,难以想象纤尘不染的分神期修士竟会被他物污浊了衣服。 姬既望不仅衣上有血,就连那张纯白的面具上都有一丝仿佛飞溅上去的血迹。他左手的袖子撕裂,露出那尖锐非人的指甲,从小臂到手掌,腥臭污浊的血液不停地滴落,就好像他的手刚从血肉之躯内拔-出-来的一样。 姬既望站在那里,浑身浴血,气势诡谲,不似人,反似一个从魔窟中爬出来的鬼神。 看见这样的姬既望,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海民们瞬间露出了恐惧警惕的神情,甚至有人下意识地拔出了武器。 气氛一时僵持,双方分庭抗礼,姬既望没有过来,只是站在原地。 就在这时,探索队的成员们便看见方才弹奏了动人一曲的仙长施施然地站起,她一拂袖,古琴便化作烟云消散。她站起身朝着那宛如杀神般的少城主走去,神情自然,毫无畏惧。 可谁知,当她与少城主仅有一臂之遥时,那仿佛要站成雕塑般的少年却忽而间,后退了一步。 姬既望主动拉开了距离,宋从心便不再前进,她就停在那里,看着他,用一如既往、不曾变化的眼神,平静道。 “发生了什么?”:,, 64 【第31章】内门弟子 宋从心这般心大,倒不是因为她多么相信姬既望,而是因为她看出来姬既望身上手上的血都不是人类的。 人类不会流出这般漆黑腥臭的血液。 距离近了,宋从心才发现,姬既望竟然在低低地喘息着。他的呼吸被刻意放得很轻,但胸腔却剧烈地起伏着,仿佛是一个毫无灵力的凡人从很远的地方拼命地跑了过来。隔着一张面具,宋从心看不清姬既望的表情,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刚才海民们的争执。 “吕叔出事了。”姬既望以只有宋从心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他们受伤了,我需要帮助。” 姬既望从不在海民们面前展露自己的容貌,也不会同他们说话。因为天赋使然,哪怕他不愿如此,依旧能在一个照面与一句话的时间里蛊惑对方的心智,令他人为其生为其死。但宋从心知道,姬既望既然戴上了面具,选择了沉默,那便代表他不愿意滥用这个天赋。 宋从心没有询问有什么事是分神期修士无法解决、从而需要寻找帮助的,她只是点头,道:“我跟你去。” 宋从心说完,回头与梵缘浅交换了一个眼神,又朝着探索队的成员说道:“我与少城主前去一探,还望各位保重。” 海民们面面相觑,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因为作为暂时领袖的东余立沉默了,他们便也没有开口反驳。 宋从心跟着姬既望走了。 两人始终保持着一臂之遥的距离,姬既望走在前,宋从心在后。他毫无顾忌地将后心暴露给了别人,或许是因为笃定她不是他的对手。 机关密道位于山谷的窑洞,需要拨动青铜盘的指针对准天干,方可开启正确的密道。否则,不是被引向危机四伏的凶险之地,便是密道全盘崩毁,宁可毁去也不令人入内。而青铜盘足有八层,其秘无时不刻不在变化,即便是在重溟城,也只有十指可数的人知道其中韵律的变化。 “过来。”姬既望抬了抬手,宋从心便控制不住自己地走上前去,“密道内布有母亲的阵法,错一个身位,你我都可能死在里面。” 姬重澜是姬家千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她擅符文,擅诡阵,擅奇门遁甲之术。她在位期间,为世人留下了近千道符阵的传承。 姬既望沉默了许多,他只解释了一句,便用缚丝操控宋从心走到他身前。他拽过宋从心的手臂,一手在青铜盘上拨弄,伴随着青铜盘指针的转动,终于,“咔”的一声,机关砌入了暗格。“轰”的一声巨响,他们所在的这间铜水浇筑而成的密室被瞬间封锁。 然而,下一刻,另一边的暗道却瞬间开启,汹涌而来的海水立刻淹没了整个密室。姬既望拽着宋从心的手臂,不退反进,俯身冲进了水里。他舒展着自己的四肢,在水中游动的模样比在陆地上更显熟稔,仿佛感觉不到其中的阻力一般,速度快得宛若游鱼。 相比姬既望,宋从心便跟得略微有些吃力。虽然修士肺腑内清气自生,必要时完全可以不用呼吸,但她到底是人不是鱼。若没有姬既望带着,她恐怕是会被水流冲走,更别提要防备水道中的种种机关与各种可能触发的符文暗器。 水底的世界总是十分安静,被水流堵住的耳朵似乎能捕捉到自己体内血液奔流的声音。 就在这时,宋从心突然听到了一道曼妙空灵的声音,那声音出现在海里,远比在陆地上听见时更为动人:“你不怕我引你过来,是为了杀你吗?” 那声音钻入耳中,不禁令人心神一震。宋从心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耳朵,驱散心头那种习音律之人对美声的心悸与喜爱。 她本不愿多说,但或许是这段时间以来与姬既望的相处让她早已习惯了坦言直率,她想了想,道:“姬既望,我不会随意信任他人,但也不会随便怀疑他人。有时论心不论迹,否则寒门无孝子;有时论迹不论心,不然世上少完人。我不知你的过往,但我有眼睛去看,你在海边结庐而居,守护了重溟城的每一个夜晚。这一路行来,你护持他们左右,不曾将其视作累赘撇下。仅论迹,我信你。”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宋从心愿意相信那个提起重溟城时笑容藏都藏不住的“少城主”。 当然,除了这些以外,宋从心也相信自己的判断。一位分神期的异人修士,想要害人实在是太容易了,大费周折,属实没有必要。 “你错了。”姬既望语气冷淡,如游鱼般破水前行,口中却道,“那些人说得其实没有错,非尔族类,其心必异。就像我不刻意驱使,我的天赋依旧能蛊惑人心一样。有时,令两族对抗的原因并非善恶正邪,而是血脉。他们防备我,其实合情合理。” 水道已经被海水彻底地淹没,姬既望前行的速度很快,但却许久都没有抵达尽头。直到密道走到了最里,穿过一间与外头存放青铜盘类似的密室,浮在水中的宋从心看清密室中的场景时,瞳孔不由得放大、收缩。 这间被海水淹没的庞大密室中绘有一个漆黑且庞大的符阵,那些繁复的阵纹密密麻麻地镂刻在地上,似乎是由无数青铜格组建而成。而在符阵的最中间,一个类似船舵的巨大机关陈设其中。不难猜测,那需要十七八人才能推动的舵便是掌控整个重溟城排水渠道的逆海法阵。 (一汤匙猎奇。) 然而,这并不是真正令宋从心感到惊悚的事情,眼前触目惊心的地方,在于船舵的机关下竟碾压着许多具残破的尸体。 那些虚虚浮在海水中的尸体衣料破损,皮肤朽烂,并且肢体都与先前异变的海民一样有不同程度上的畸变,或是长着肉芽般的触须,或是皮肤生出了鱼鳞……看到这些尸体的瞬间,宋从心的心跳不禁漏了一拍,但很快她又发现,这些人穿的并非鲨皮水靠,并不是探索队的成员。 巨大的船舵被血染红,经过了这么多年,那些血迹已经化作了漆黑腥臭的苔藓。因为躯体发生了异变,这些尸体没能化为白骨,他们卷在巨大的舵下,将整个逆海法阵变成了一座血肉的磨盘。仅仅只是一些破损残败的痕迹,宋从心也能想象出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前往逆海法阵的水道是双向的,可以从外界来,可以从内部入。但一方一旦进去,另一条通道便势必锁死。所以当年,这些重溟城的精锐是遇见了什么,他们不顾一切地来到了这里,开启了逆海法阵,放下了龙骨闸,锁住了重溟城。 但是,作为代价,他们也封锁了自己唯一可以逃亡的生路。逆海法阵启动的瞬间,没能顺利撤离的人们被卷进了符阵…… 海水就这样,变得腥臭,而又浑浊。死去的人,尸体也异变成了鬼物。 灵寂期修士有护体劲气,那些海水实际近不了宋从心的身,但看着眼前这惨烈到极致的一幕,宋从心依旧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太阳穴阵阵抽疼。 “我们进入这里时,水道里有许多亡海者。”姬既望拽着宋从心的手继续前行,他在四条分岔路中选择了其中一条,游到尽头,那竟是一条死路,“我们本来是可以解决那些亡海者的,但吕叔……被一个亡海者近了身。他晃了一下神,被抓破了肚子。” 宋从心听着,忍不住抿了抿唇:“那亡海者,是吕将军认识的人?” “嗯,海民大多都彼此认识。当年追随母亲前往深海的战士,大多都是如今海民的家人。”姬既望游到尽头,摁下了死路墙壁上的几块砖,那方砖凹陷了下去,与此同时,通道上方传来石板挪移的声响。 没想到,这看似是死路的地方,竟藏着这里唯一的生路。 “是吕献,吕叔的大哥留下的唯一的孩子。吕叔只比他大五岁,但他把吕献当做儿子养。”姬既望挪开石板,示意宋从心上去,“吕献当年偷偷入列,吕叔阻止不能。后来重溟城的精锐队出事,所有人都失去了亲人,吕叔也没有例外。虽然这些年来吕叔没说,但吕叔大概是觉得自己对不起战乱时将最后一口口粮留给他、好让他攒足力气带着侄儿逃跑的兄嫂吧。” 宋从心从通道内爬出,她发现通道的上方也是一处密道,只是这里没有水。不远处有一道厚重的青铜门,地上蜿蜒着血迹,似是刚刚染上的。 “他们都在门后,没有死,但伤得很重。”姬既望同样爬了上来,但他却退出很远,捂着自己的面具,“吕叔昏迷前给他们做了简单的包扎,让我出去找人。但我不能靠近,你去救他们。” “为什么?”宋从心没有犹豫地朝着青铜门后走去,却还是询问了一句。 “因为我血脉有异。”隔着一大段距离,宋从心却依旧能听见姬既望粗重的喘息,他语气隐着似有若无的焦躁与兴奋,可他却极力地压制着那股诡谲的情绪,“我说过,他们防备我是合情合理的。因为见了血,我只会想杀了你们。” 宋从心猛然回头,朝着姬既望望去。 只见姬既望站在距离青铜门最远的地方,背脊靠着墙,他攥着自己的衣襟,似是痛苦地大口地喘息着,脸上的面具掉落在地上,他都没有去捡。 ……这位少城主如今的模样,无怪乎会令人感到恐惧。 他本就锋利的指甲变得更为尖利,薄唇露出了两颗骇人的獠牙,而那双让人联想到深海的蓝眸,如今却染上了浑浊的血气。 豆大的水珠从他的额头滚落,不知道是他隐忍的汗水,还是方才带出的海水。 如水妖般静美的少年,在这一刻凶态毕露,他眼中藏着远古时期位于食物链巅峰的捕食者该有的冷冽与凶戾,只需一瞬便可以将猎物撕成碎片。 就在这时,天书突然从宋从心的识海中冒出,用于记录天下能人异士的《周天列宿录》突然翻开,给了这位少城主一个标注。 【[重溟少主]姬既望 身份:重溟少主、姬重澜之嗣子、涡流教之圣子 存世:三十五载 种族:氐人与人族混血(现世最后的氐人王族血脉,先天返祖) 境界:炼神还虚分神(幼生期) [地承卯酉七七年,生于重溟,因血脉有异,先天返祖,故被供上神坛,成为涡流教之圣子。 地承卯酉八二年,重溟城主姬重澜祓除涡流教,将其带回城中,收为嗣子,封“重溟少主”。 血脉有异,先天返祖,为现世最后的氐人王族血脉,传承残缺,血脉不稳,易失控。 天赋:[鲛梦缚丝]、[昼晦惑心]、[迷神]、[天籁]……】:,, 65 【第32章】内门弟子 (有部分恐怖描写,介意慎入。) 宋从心在青铜门后找到了水道队伍的全部成员,他们有的伤重,有的因溺水而昏迷,但好在都还活着。 吕赴壑是所有人中伤得最重的,他腹部破了一大个口子,被他自己用鱼肠线简单地缝补过了。宋从心检查了所有的伤口后,也管不了其他,对几名伤员使用了回春术。她不精于医术,但为了以防万一仍旧学了几个较为简单的仙法以备不时之需,现在就刚好用上了。 仙术与丹药双管齐下,很快,吕赴壑便睁开眼睛,恢复了意识。宋从心见状,掐了个净字诀淡去了空气中浓重的血腥气,又用干净的水冲掉了地上的血迹。做完这一切后,她感知到外头隔了一面墙的灼热气息渐渐平复了下来。 吕赴壑刚醒来时还有些浑噩,看见宋从心的一系列举措,他沉默半晌方才气若游丝地道:“仙长已经知道了?” 宋从心点了点头,却不答话。她处理好所有伤员的伤势之后,才发现墙外属于姬既望的气息消失不见了,她闭眼感知了一会儿,便发现他竟是重新回到了逆海法阵的密室之中,似乎是打算将法阵中的尸体一一清出来。 在等待其他伤员清醒的间隙里,吕赴壑倒是和宋从心说了一些话,主要都是关于姬既望的。 “少城主是涡流教信徒与氐人诞下的血脉,这些外道坚信神祇会伴随归墟而降临于世,因此他们不顾禁忌造出‘圣子’,是为了创造出足以承载神力的容器。”吕赴壑知道眼前这位光风霁月的仙长已经知道了少城主血脉有异,“我们是在涡流教的本部中找到这个孩子的……那时,他被人送上了神坛,负责主持祭祀的信徒是他的生母,正准备将他的血肉之躯进献给神明……” “城主救下了他,力排众议地将他带回了重溟城,收为嗣子。城主说,不该以未竟之事而定未行之罪,他是无辜的。这些年来,少城主也没有辜负城主的期许,他镇守沿海,从不与人交谈、亲近。他虽有强大的力量,却将其用于守护而非作恶。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形单影只,没有朋友。我只见他对仙长一人露出那般情态……” 吕赴壑说着,却见这位仙长抬头,看了他一眼:“仙门斩妖除魔也讲究因果,只要他不失控伤人,我不会对他生出恶念。吕将军,不必如此。” 吕赴壑与她清正的眼眸对视,半晌,才苦笑道:“原来如此,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宋从心摇了摇头,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何姬既望身为姬重澜的嗣子,却始终不曾被海民们接纳。他是异人乃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是因为,他是涡流教信徒之子,是被他们奉为神祇容器的“圣子”。几乎可以这么说,姬既望的存在便代表着涡流教的精神意向。 想到这,宋从心沉默了很久。等吕赴壑稍微缓过劲来后,她才问道:“吕将军介意跟我说说姬城主吗?” “城主吗……?”提起姬重澜,吕赴壑便露出了回忆的神色,“我遇到城主时才约莫十二三岁,那时九州各地爆发战乱,我带着吕献到处颠沛流离,以偷盗行乞为生。一路行至陌州,听说城中以工代赈,我便带着吕献来了当时的日照城……” 吕赴壑说的是自己与姬重澜的过去,他并没有添加太多自己的主观感受,而是通过描述一些事件与行为去还原姬重澜的形象。 从吕赴壑的讲述中便可以感受得出,姬重澜城主是位相当聪明、仁慈且……活泼的女修。和外界传言有所不同,姬重澜喜爱看书,也喜欢满大街地乱窜。她有身为一城之主的仁慈果敢,也有少年人才有的机灵与淘气,这让她被重溟城的百姓敬重,又让身边人对她生出亲近与喜爱之意。 吕赴壑原本不叫这个名字,他姓吕,但“赴壑”之名却是他成为城主近侍之后,姬重澜赐给他的。 姬重澜是符阵双修,她自创了许多符文与阵法流传于后世。她曾对吕赴壑说过,天赋不公,有人可以吸纳灵炁,有人则不行。与其立下凌于云端的道统,倒不如留下更多可以被“学习”的知识,这样一来,总有一天,凡人也可做到移山填海之事。 为了达成自己的宏愿,姬重澜阅遍群书,甚至连异族的碑文与传承都有所涉猎。符文本是自“文字”脱胎而来,她的符阵之道也自此大成。 “自千年伊始,姬家便与氐人为敌,双方摩擦不止。”吕赴壑回忆此事,“因为日照城与氐人国同在一片海域,因此难免会有纷争。但后来,氐人国内部发生了灾变,国度崩溃瓦解。氐人似乎触犯了禁忌,被烙下了诅咒,在其王室将要灭绝之际,氐人找到了姬家,托付了他们的文明。” 姬家与氐人虽然敌对,但某种程度上也称得上是惺惺相惜。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姬家想要抗击大海对陆地的侵蚀,氐人的传承是不可或缺的一笔。因此,姬家在风波平息后重建了城池,将其打造成人类探索深海的前哨城市。姬重澜继承大位之后,苦读氐人国的书籍,也创造出了各种与海洋相抗的符文与法器。 对重溟城而言意义非凡的“平海”,便是自此而来的。 “大抵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城主才对少城主生出了恻隐之心。毕竟氐人之于姬家,有与众不同的意义。”吕赴壑结束了对往昔的回忆。 宋从心颔首,她还想再问些什么,可探索队中已经有人陆陆续续地苏醒。宋从心没有继续询问,吕赴壑也没有再多说上位者的过去。对于吕赴壑而言,方才那一分慈父的柔软不过只是海中转瞬即逝的藻光,清醒之后,他又是整个团队的主心骨了。 若不是姬既望亲口所说,她甚至不知道令他心神动摇、伤重至此的,便是曾经与吕赴壑相依为命的侄儿吕献。 就在这时,有人询问吕赴壑,同伴们的尸骨要如何处理。吕赴壑道:“取未变异的一部分,带回安葬。” 在这里的都是伤员,让他们再入水中显然不太稳靠,即便鲨皮水靠能够防水,但带伤入水也属实够呛。宋从心让吕赴壑在这里安置,她和姬既望会负责打开逆海法阵,将海水排出密道。 “……如此,那便有劳仙长了。”吕赴壑不是喜欢逞强的死脑筋,很快便同意了此事。 宋从心留下了丹药与干净的水和绷带,之后便顺着水道重新回到了密室。她穿过阴暗幽深的水道,看见一道游鱼般的身影在水中穿梭,将被卷进逆海法阵中的尸骨一具一具地清理出来了。 实话说,那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脊背发寒的场面。因为那些尸骨零零碎碎,已经散乱得不成样子了。 宋从心沉默地游了过去,试着将尸骨收入粟米珠中。然而,却失败了。 尸骨中残存着与灵力相斥之物,因此无法被粟米珠收起。如吕赴壑所说的,只能把尸骨中的一部分带回去了。 看着那些畸形扭曲、完全不成人样的尸体,宋从心强行摁捺下心中发毛的不适感,伸出手准备和姬既望一同收敛这些尸骨。 然而,她伸出的手,却被另一只带着尖利指甲的手给握住了。 “别碰。” 宋从心偏头望去,便看见姬既望那双重新化为蓝色的眼瞳,他拥有一双世界上最美的眼眸,是深邃的海的颜色。 “我来,你不要碰。”他五指往内一扣,尖利的指甲避开了些许,以免割伤她的血肉,“你的琴里,不要有这种潮湿的梦。” …… 开启逆海法阵的瞬间,蓝色的符文瞬间亮起,布满了水道的每一寸地。密道中的水被排出,连带着那些畸形的尸骨,也一起随着海水而被冲出了水道。水流哗哗声不绝于耳,宋从心却觉得有些麻木,她背对着姬既望,眼前却仿佛还蒙着那月光般的纱束。 姬既望用缚丝切下了那些残缺尸骨中较为完整、没有异变的一部分,或是一截指骨,或是半块肩部,甚至是一缕头发,一颗眼珠…… 姬既望的缚丝,不像利斧刀刃一般会发出可怕的声响。他只需手指轻轻一动,想要切割的地方就会悄无声息地掉落。而之后,姬既望会用不同颜色的袋子将其装起,宋从心无意间一瞥,发现那些袋子都被不同的人以不同的线绣上了各家的名字。 那场景对于宋从心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噩梦。即便心法不停地运转,她也觉得,这场东海之行实在是有些太过难熬了。 “姬既望。”看着海水一点点地排出密道,宋从心突然问道,“在你心中,姬城主是怎样一个人?” 收敛了亡者的尸骨,姬既望站在逐渐退潮的海水中,想了想:“她……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和别人没什么不同。总是笑着,不管什么时候。” 姬既望性情直率,他看待事物的眼光也相当不同:“不过,有些时候,她跟你很像。” 宋从心一怔:“跟我很像?” “嗯。”姬既望收起了那些布袋,回头,用一双漂亮的眼睛直视着她,“有些像,又有些不像。你和她,都是深海里会变色的水母。” “……是吗?” …… 密道中的水尽数排出之后,吕赴壑等人的伤势也在仙门出品的丹药下好了七七八八。他们从另一条密道往回走,一路上,亲眼确认三十年前同伴死亡的众人虽然心情都有些沉重,但不知为何,他们却能和宋从心说说话、开开玩笑了。 “三十年咯,该认命的早就认了。现在能把他们接回家,俺也算是没有遗憾了。”一位满头白发的大汉笑着,说着说着便回身用手臂抹了一把脸,回身时语气却是如故,“家里俩孩子,习武的天赋都比老子高。当初他们随城主一同出战,俺心里是很自豪的。他们保护了这么多人,为城主战斗到最后一刻,他们都是好样的,俺、俺……” 琉璃古道之上,宋从心看着远处随着海水的排出而逐渐上浮的城市。她仰头,望着屏障之外漆黑的重水,一时间竟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但愿我是错的。宋从心以灵力写下了一封给予湛玄的信,她朝着信吹出一口灵炁,那信便化作了一只羽毛雪白的飞鸟,回头对宋从心发出了一声清唳,随即朝着海水飞去。在触碰到海水的瞬间,那飞鸟又化作了一只尾鳍漂亮的鱼,它承载着宋从心的情报与信息,朝着上方游去。 大量的海水自龙骨闸中排出,汇入黯淡无光的海底。被海水淹没的城市缓缓上浮,如同即将擦去浮尘、显露其原本华彩的明珠。 “小心。”宋从心将琴匣背负在身后,站在梵缘浅身旁时,提醒了一声。 梵缘浅看着上升的重溟城,点了点头,雪禅菩提子在她的手掌上绕了一圈又一圈,隐隐有佛光闪烁。 排尽了海水的重溟对接了琉璃常寂园外的古道,伴随着一声年久失修的吱嘎声,那青铜门扉终于在众人面前缓缓开启。 然而,伴随着尘封门扉一同打开的并不是海民们熟悉且怀念的风景,首先映入眼帘的景象,在一瞬间便把所有人的舌头都给叼走了。 宋从心首先对上的,是数张栩栩如生的惊怖面。那种透骨而来的恐惧,让她惊出了一身冷汗。 随即,她看见了,密密麻麻的、垢满污泥与某种漆黑油脂的……人的雕像。 他们背对着城门,疯狂地朝外奔跑,但是却还是回头,似乎在与什么可怕的东西作战。 临近城门的人,用手、用脊背,堵住了城门。然后,他们如一樽融化的蜡像般,被定格在了地上。:,, 68 【第35章】内门弟子 明尘上仙已经为灵希的“眼睛”施加过一次封印,宋从心再次施加的封印则作用于灵希的灵魂。 托雪山之行的收获,对于灵希目前遭遇的问题,宋从心可以说是专业对口了。灵希的问题在于她的灵性过高,从而导致她对一些常人无法观测到的神诡之物过于敏感,这就好比一个人失去了眼皮或是自己的皮肤,对常人而言或许只是一阵微冷的寒风,对于灵希而言就可能是剜肉的尖刀。 而现在,明尘上仙替灵希蒙上了眼睛,宋从心则给了灵希一身皮囊。虽然正如明尘上仙所说的那般是治标不治本,但至少让她能捱过这痛苦的劫难。 “现在感觉如何?”宋从心问道。 “……好似,沉在水中。”灵希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开口说话了,她神情恍惚却几近贪恋地看着周围的摆设,就连茶几都摸了又摸,像刚刚接触世界的婴儿。 “模糊,有些凉,但是……这样很好。”灵希看着茶杯中清澈碧绿的茶汤,犹豫了片刻后,还是小心翼翼地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没有味道,像寻常的水。能感到一点点暖,但不多。能感觉到手里拿起了什么,但不知触感。好像有一层水……把我裹起来了。” “但是,这样……很好。我觉得,很好。” 灵希断断续续地说着,仿佛害怕宋从心不相信一般,她连续重复了两次。对于长期饱受灵魂磨损的人来说,这种怪异的钝感竟也是一种救赎了。 “那就好。”宋从心心里松了一口气,这是仿照大怖救渡度母将自己沉入寒潭以护心智的举动改换而来的术法。然而宋从心并未熟练掌握明觉之神的权能,灵魂又是极其精细敏感的存在,如今能一次成功也是运气使然。 再次发现了一个《倾恋》中不曾点明的秘密,宋从心心中多少有些难言的恻恻。灵希看起来也不过才十八九岁,放在前世也不过是还在上高中的孩子,但这么小年纪的孩子在这个世道之上却已经饱尝了人间的疾苦,而往后等待她的也不是苦尽甘来、柳暗花明,而是更为残酷黑暗的现实。 如今,宋从心完全能理解明尘上仙收灵希为徒的初衷了。虽然其中或许还有一些别的原因,但灵希身负如此奇异的血脉,却还艰难地维持着岌岌可危的人性与理智。若是对灵希置之不理,她很可能便会彻底倒向黑暗的一方,成为史无前例的灾厄。但若要将她放在身边,普天之下,除正道魁首以外,又有谁能有这等的魄力以及胆识? 而对于明尘上仙来说,即便灵希是三族混血,背后更是承载着滔天的阴谋,但只要她还愿意向光明伸手,明尘上仙便绝不会见死不救。 宋从心心中怅惘,对《倾恋》中记载的故事更是痛心疾首。她心里存了事,便准备向师尊告辞,回去再翻一遍原书的同时也尽量备战明日的考验,却不想她才刚站起身,突然便感到袖口一紧。她回头,却看见灵希略微有些发怔地望着她,似乎是无意识地拽住了她的袖子,回过神来后又立即松开了手。 “抱歉,我 ——”灵希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解释,但很快她又缄口不语。 宋从心突然间便明白了为何灵希在宗门内的风评如此微妙了,若说明尘上仙寡言少语是因为寿数过于久长、鲜少与人来往,那灵希的沉默孤僻恐怕是源于她过往的遭遇。 拥有那样一双能见神诡之物的眼睛,又难以区分虚实与真假,灵希以前必然经历过百口莫辩的灰心。这些遭遇一桩桩一件件地累积下来,便导致了她如今这般被评价为“孤僻乖张”的性情——独自行动,拒绝合作,引发误会后也鲜少解释,一副任人误解的样子。 宋从心沉默,在灵希收回手后,她突然转身望向明尘上仙:“近日诸事需向师尊讨教。师尊若是不介,拂雪想在文光院中小住一段日子。” “好。”明尘上仙应道,“需要什么,我让若拙替你准备。” 宋从心的道场距离明尘上仙的道场也就一座山距离,对于已经能撕裂空间随意穿梭的大能修士而言,这点距离跟邻里也没多大区别。 宋从心其实不算清闲,她还有许多事务需要处理,但对于无极道门的同门,她永远都愿意拨出时间。既然要在文光院中小住,宋从心自然不能继续像在自己道场中那样随意,日常生活基本都靠傀儡人偶凑活了事。因此,再三斟酌过后,宋从心托付纳兰清辞为自己选几名外门弟子打理日常事务。 择选奉剑者之事拖到现在都还没个影子,好在宗门也体谅宋从心风里来雨里去实在无心挂念这点小事。听闻宋从心此次有心在宗门常驻,管事长老们立刻便将早已选定好的奉剑者候补名单呈递上案桌。纳兰清辞从中择捡了一番后,选出了两名风评最好、待人接物都很稳妥出挑的弟子作为考察对象。 一目国的探子胥千星恰好便被选中。他立刻便意识到,机会来了。 在文光院内小住是临时做出的决定,宋从心之后又往前殿跑了一趟,和佐世长老交接事务后顺手带走需要处理的案宗。 宋从心此次归宗,身份正式从“内门首席”晋升为“代掌门”。她不仅从佐世长老手中接手过更多的事务,同时她也从明尘上仙的手中得到了暗门完整的调度权利。不仅是宋从心,内门长老们也已经开始培养自己的弟子并将权利下放。若是不出意外,到了宋从心这一代,湛玄会晋升为持剑长老,梁修接手佐世的义务,纳兰清辞晋升仪典长老,令沧海则可能会接手司书长老的义务。无极道门的高位向来是能者居之而非同脉传承,托宋从心的福,这些年内门的竞争堪称水深火热。 应如是目前在潜心苦修,待他突破金丹期后,便要接手分宗的掌门之位了。修士寿元漫长,修行便也难免怠惰,美其名曰水到渠成、欲速不达。但上清界出了一个拂雪道君之后,年轻一辈唯恐被甩下太远,老一辈则忧心前浪会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再加上白玉京横空出世,如今的修真界修为水准可谓是突飞猛进。 宋从心终于实现了自己让全天下人做五三的初心,每每想起,她甚感欣慰。 佐世长老告诉宋从心,宗门 先前在为她和湛玄二人准备元婴大典(),谁知她去了一趟雪山便突破了分神?()_[((),典礼的规格仪式又要往上提一提了。 “一眨眼,你我都要以道友相称了。”佐世长老看着眼前今夕非昨的少女,恍惚间还能忆起十多年前在外门大比上被众弟子推至首位的孩子。明明不过是一段对修士而言不算漫长的岁月,但不知为何,佐世长老却在眼前之人的身上品尝到了一种近乎残酷的易变。 “师叔说笑了,拂雪也已经走过凡人的一生了。”宋从心摇了摇头。这世道的凡人平均岁数也就二十来岁,她确实已经走过凡人的一辈子了。 “我也总有这种感觉,你仿佛不羡长生,而是像凡人一般毫不空落地度过每一天。”佐世长老摇头失笑,她看着宋从心,细长的眼睛里都仿佛藏了细碎的光点,“你搅动这一潭静谧的死水,虽然不知道明日如何,但至少现在的上清界可比我们这些老家伙当道时更有活力。” 五百年前的那场灾劫致使上清界传承断代、青黄不接,老一辈的人咬紧牙根也只能维持这世道“不变”。所幸身为先行者,他们终于等到了冉冉升起的明天。 “元婴大典错过了,分神大典可含糊不得。” 宋从心的晋升太快,长老们又总想着给她安排最盛大的典仪,结果便是金丹和元婴都不幸地错过了。 宋从心的分神大典安排在天景雅集之后,长老们都摩拳擦掌、铆足了劲誓要操办一个四海八荒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型仪典。唯独宋从心十分忧郁,她心想,师尊已经收徒了,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准备啥时候坠入爱河,她好提前做好登基的准备。 这谋权篡位的一天终于还是要来了啊。 宋从心从未忘记,自己在《倾恋》原书中的形象是一位嫉贤妒能、古板迂腐的大师姐,她付出这么多努力就是为了让自己能和书中人的影子彻底区分开。但次日,宋从心在前往太初山的路上得知灵希如今已是融合期修士,而且她上一次参加外门大比时入道不过半年、持剑不过数月,却一路从璇照突破至开光…… 灵希目前之所以修为卡在融合期巅峰,是因为她有意压制自己修为的增长。厚积薄发之下,她很可能刷新宋从心的记录,成为修真界首位“未满二十的心动期”。 宋从心:“……” 宋从心完全明白了原书中的那位“大师姐”为何会心态失衡到那种地步了,想想那个出生既是分神、三十多便登上渡劫的重溟城主以及两百岁的大乘期明月楼主,这换谁能不发疯?即便是姜家那位正正经经修炼、没有奇遇也没有天材地宝辅佐、一路稳扎稳打修炼上去的天才道君也是将近两百岁才晋升至分神。而现在的天才一个比一个离谱,简直堪比游戏中后期的数值膨胀,已经完全不讲武德了。 “师姐?”小师妹伸手轻轻捏了一下宋从心的衣袖又很快松开,这种仿佛在确认眼前人是否是真实存在的举动实在可怜可爱。 “我在。”无论宋从心内心是何等的崩溃,但生活终究还是要继续过下去的。宋从心悲愤地撸了撸未来魔尊的小脑袋,灵希也毫不反抗地任揉任摸。她甚至还微微偏头将脑袋往宋从心掌心里凑,可以说是相当乖巧懂事了。 然而师妹乖巧懂事,宋从心却有意克制,她仰头感受着阳光洒在身上的暖意,片刻后却并无多少留恋地收手。 “走吧。” 宋从心背着琴匣,琴匣里藏着她的剑。她剑上霜寒,卷挟着人世的风雪。 但发誓要为众生拂雪之人,又怎会畏惧握住自己的剑?! ()不言归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 69 【第36章】内门弟子 明尘上仙是一位十分称职的师长。 无论是技艺、道途、人生的困惑还是日常生活中遭遇的困难,明尘上仙都很乐意为自己的弟子答疑解惑。虽说上清界有“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的说法,但明尘上仙在教养弟子这方面上耗费的绝不仅仅只是口头的指点与资源的倾斜。即便是忙碌奔波、三过宗门而不入的宋从心,明尘上仙也会抽出时间定期考教她的剑术、或是聆听她的琴音,但凡发现她心有郁结或是急功近利,明尘上仙便会出手把她往回拨一拨。 可以说,宋从心在短短十数年间修为便突飞猛进到这等境界都不曾出现心魔之虞,除了她时刻警醒自己以外,明尘上仙也是功不可没的。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宋从心没想到自己突破分神期后的第一场考验,竟然是与师尊对练。 “……徒儿明白了。” 宋从心深吸一口气,拔出自己的剑。 分神期与元婴、金丹一样,都是修真界中堪称天堑的分水岭,突破分神期不仅意味着能庇佑一方、能在上清界大能之列拥有一席之地,跨越分神期也意味着有资格问鼎清云、飞升成仙。而分神期往上便是炼虚合道之境的修士,与其他能形成境界碾压之势的位阶不同,炼虚合道之境的修士基本都已经触碰到了大道真意。 这等境界的修士已无高下之分,区别只在于不同位阶的修士对“道”的参悟各有不同。若要问炼虚合道期修士中的合体期与大乘期的战力有什么区别?宋从心只能说,没有区别——“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句话放在这个位阶之上是再真实不过的至理之言,同样都是毁天灭地、寿与天齐的存在,难道还有人在意谁毁灭世界的速度快点,谁毁灭得慢点,谁死得早点,谁死得晚点? 炼虚合道之境的修士已经超脱了生死轮回,即便是死斗,肉-体的毁灭都算不得真正的死亡。若真的遇上恨不得将其除之而后快的死敌,把人杀了之后还得想办法将对方的分魂找出来逐一毁掉。这要是一个没处理干净,哪怕仅剩一丝残魂,对方就可能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夺舍重来,再跟你斗几百个回合的生生灭灭。 所以,上清界修为越高的大能便越是隐居避世,没谁闲得没事做非要出去跟人结仇死斗。羁绊牵缚人心还容易坏了自身的道行,这又是何苦来哉? 明尘上仙的“品鉴”当然不是考验宋从心的武力,他真正想探问的是宋从心的道心。 事实上,鲜少遭遇瓶颈的宋从心也有相似的观感,在这条青云路上走得越远,她心中便越是感到迷茫。虽说这种迷茫还不至于阻止她前进的脚步,但她有时候也会思考,对于广袤无垠、超越一切认知极限的宇宙而言,人类眼中伟大的文明与意志,真的有意义吗? 数千年的历史,对于鸿蒙宇宙而言,会不会只是一个星云吐息的时间? 如今,随着天书上记载的故事逐一呈现,越发接近真相的宋从心便越发感到脚下的泥足深陷。那个能瞬间诛灭大壑三千神念、仅一个预言便让明觉 之神陨落的“祂”,真的是自己能够顽抗敌对的存在吗?而自己真的有迈向那无垠的宇宙、敢于面对一切恐惧与未知的勇气吗? 宋从心不知道,她不知道,所以便顺从自己的心意,将这种迷茫付诸自己的剑。 宋从心的剑术经历过千锤百炼,她的行剑运剑都能品出她付出的努力以及汗水,从她的剑上便能读出她所经历的一切。明尘上仙则不同,他的剑很干净,干净得看不出其他人的痕迹。宋从心在天书中经历过无数次剑斗,但其中并没有明尘上仙,恐怕是因为天书也无法复刻明尘上仙的剑。 你能推断出流云飞渡、忽来山雨,还是能预知到飞鸟来去、松风鹤影? 宋从心使尽了浑身解数,但无论是绽放的霜花还是令人窒息的重水,对于天地而言都是如此渺小的尘影。剑势一次次被阻挡,剑锋一次次被敲落,宋从心眼中茫然愈甚,心中却越发平静。人朝着天地挥剑是一种可笑愚行,妄图斩落天空的一角更是狂妄傲慢无比。 明尘上仙站在原地,手持一段枯木,便将宋从心逼得寸步难进。她冠绝内门的身法,她千锤百炼的剑技,在广袤无垠的苍穹之下都没有意义。 最终,宋从心停止了这种徒劳的进攻之举,她站在距离明尘上仙不远处,露出了思索的神情。 “慢慢来,不急。” 明尘上仙拍了拍弟子的脑袋,留给她思考的间隙。而后他抬手招来一旁抱剑旁观的灵希,开始纠正指导她吐息纳炁之法。 比起宋从心,明尘上仙对灵希的教导更多是体现在言语之上,因为宋从心已经不需要技法的指导,她更需要追寻自己的道。 “师尊最初是为何踏上修行的呢?”灵希在草坪上盘腿入定之时,宋从心望着蔚蓝如洗的碧空,陷入了沉思。 “为师修行的理由与世人并无多少不同,最初无非便是想寻一柄斩却贪嗔烦恼的慧剑,求得长生逍遥之法。”明尘上仙轻声道,“后来,见众生疾苦,心有不忍,欲渡众生,框定正法,寻求力量与解脱之道。再后来……是为了不成为囚笼中溺死的鸟雀。” “溺死的鸟雀?”宋从心迟疑地重复着。 “嗯。世人皆言‘朝闻道夕死可矣’,然而大道或许并非世人认知的那样呢?”明尘上仙微微仰头,和宋从心一起仰望天空,“拂雪,你可曾想过天外天的光景?” 宋从心心想,她知道啊,她曾经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观测过天外天。大气与臭氧层外的天空不是身处大地之上时所见的蓝色,星星也不是渺小得能被攥在手中的微尘;月亮上没有玉兔与桂树,只有坑坑洼洼的地表与冷冰冰的浮土;宇宙是比人类一切所知的黑暗还要更深邃的未知,光在宇宙间行走也要以年为单位…… 宋从心知道很多,所以她对宇宙其实并没有那么好奇。顶着生而知之的名头,宋从心将自己的心中所想都告诉了师尊。 “原来如此,拂雪确实是见过天外天的世界。”明尘上仙听罢,竟是浅浅地笑了一下,“但若非亲眼所见,拂雪又 怎知此世的天外天与所知的大有不同呢?” 宋从心下意识地想要反驳,但很快她又沉默了下来,她为什么坚持自己的认知才是正确的呢?明明这个世界已经不是她所熟悉的星球了,这里天是圆的,大地是方的,“日月”是随着神舟流转的,漫天星辰牵引着如同丝线般无形的力量。她如何就能肯定这里的宇宙也和自己前世所知的一模一样? “徒儿明白了,师尊。”宋从心想了想,又道,“师尊见过天外天吗?” “嗯。”明尘上仙淡笑,“在为师那个年代,人们相信天上有三十三重天,有如同人世皇朝一般的天庭。后来——” “后来?” “后来,飞升且亲眼见到天外天的人,都疯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其中隐藏的深意却让宋从心后背一凉。她试图从明尘上仙的脸上找到一丝玩笑的痕迹,然而却什么都没有。 “师尊?”宋从心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身边人几乎要化作一道飘往苍穹的青烟。 “为师在。”明尘上仙回应道,他收回仰望天空的视线,眼神平和地望向自己的弟子,“无妨,那些先辈只是看见了与世人的幻想截然不同的天外天,因此感到绝望罢了。拂雪,为师只是希望你能明白,人要对天地常怀敬畏。” “是,师尊。”宋从心其实有些想知道,那些先辈究竟看见了什么,因为什么才感到绝望。但显然,这个问题很难以言语去转述答案。 人要对天地常怀敬畏……吗?宋从心看着小师妹在师尊的指导下练剑,也只能暂时将今日与师尊的谈话放在一边。晚些时候她需要带灵希去一趟天经楼和鉴明院,宋从心入门时,奉剑者特意寻了靠谱的内门弟子为她介绍内门的一切。而灵希与她师出同源,于情于理都应该由她来为小师妹引导指点。 经历了一场指导战、又旁观了原书男女主角的日常相处,对爱情一窍不通的宋从心愣是没咂摸出半点甜腻的氛围,只能挠头宽慰自己时机未至。午后,宋从心等到若拙将两名外门弟子带到自己面前,简单将两人需要经手的事务交代了一遍。 纳兰清辞挑选出来的两名外门弟子,一名胥千星,一名云迟迟,名字都很好听,长相气质也很出众。简单的考教过后,宋从心发现这两人各有所长,行事也十分稳沉持重,她甚至觉得只让两人经手杂活多少有些浪费。 将事务交代下去后,宋从心便带着灵希前往内门。像当年谷风为她介绍的那般,宋从心将内门各院以及八大长老的司职都介绍了一遍。 “我若是没有出山,却不在太初与太素地界之上时,通常都在天经楼内。” 宋从心带着灵希进入了内门,她的容貌实在夺目,那满头银丝以及眉间的莲华金印几乎已经成为了一种标志。不少内门弟子看见拂雪师姐带着一个穿着内门弟子服饰的少女前来时,眼神多少都有些微妙。他们不敢靠近打扰,顶多只是远远地望着,离得近了则朝着宋从心微行一礼,而不冒然上前搭话。 宋从心带着灵希在宗门内转了一圈,先前宗门内关于灵希的流言蜚语便不攻自破。显然在拂雪道君这里,同室操戈、排挤同门是不可能存在的。 宋从心知道灵希有严重的心理问题,因此这一路上基本都是她在说,灵希在听。两人步入鉴明院时,宋从心却敏锐地发现有人朝她们这边投注了视线,和其他内门弟子不同,这几道视线显然是冲着灵希来的。 宋从心一眼扫了过去,发现是几名穿着内门服饰的弟子,但却是生面孔,应当跟灵希一样,都是新入门的弟子。 “是你认识的人吗?”宋从心问道。 灵希闻言,也回头看了一眼,半晌,却是摇摇头道:“不认识,但其中一个,说过几句话。” “是么?”宋从心觉得有些意外,以灵希以前的情况,能让她说上几句话可真不容易。 “嗯。”灵希道,“商和,他说要拜师姐为师。我说要拜掌教为师。他说我占他便宜。” 宋从心:“……?”! 70 【第37章】内门弟子 自路明远提及的密道重新回到重溟城地表,御剑高飞,果不其然便看见了重溟城内显目至极、宛如陨石坑洞的巨大漩涡。 重溟城诸多建筑分明已经被摧毁了大半,仅有最外围有一圈建筑包围,让人错误地产生了重溟城屋舍尚且完好的观感。原本错落齐整的街道全部都覆上了一层漆黑的泥淖,谁也不知道踩上去会有什么后果,只得小心绕路避让。 以重溟城城主府为中心,巨大的涡流已经扩散成一个吞噬全城的沙环,那沙环形似河豚为求偶而卧沙筑成的巢宇,又好似一个巨大的阵法。宋从心目测了一番,这个涡流沙环的规模早已不止路明远记载中的“数十里”,恐已有百里不止。想来这三十年间,沙环涡流并没有停止对外的扩散。 “金羽光的情况不对。”姬既望仰着头,看着笼罩在整座重溟城上空的琉璃天幕,“它们在逆水上游,准备繁殖了。” “怎么说?”随着在深海待着的时间越来越久,姬既望“想”起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宋从心也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妖族与需要通过文字刻录传承知识的人族不同,他们会将生存的经验与知识以记忆的方式传递给后代。随着时间的推移,姬既望突然间知道了很多只有氐人才知道的常识,连带着他身上的非人感也越来越重。 “金羽光的寿命很短,只有一个月亮的时间。”姬既望看着琉璃天幕边缘已经隐隐开始浮动的流光,“它们是非常弱小的生灵,就连繁衍都需要借助太阴的力量。所以在月圆之夜的那天,它们的成虫会循着潮汐的引力上浮,形成一条与海面相接的通道,将月光引入深海。” “唯独那一天,照亮重溟城的不仅仅只是珠玉花树的光芒。” “繁殖过后,金羽光很快便会死去,它们原本透明的尸体会化为泛着金光的琉璃苔,成为幼虫的庇佑之所与新的温床。” 姬既望宛如讲述一个故事般将仅有氐人才知道的伴生种族的习性娓娓道来,他嗓音动人,说话时更有一种奇异的韵律,宛若蓝鲸在深海轻吟浅唱。宋从心也仰着头看着琉璃天幕逐渐浮出的白芒,心中一沉:“可是如今应当还未到既望之日。” “既望”即月十六日,也便是月亮最圆的那一天。他们下水那天刚好便是既望日,无论如何,如今绝没有过去一月之久。金羽光如此反常,只可能是月相再次出现了变化。他们位处深海不知外界的情况,但月相之变将引动潮汐,显然是与重溟城的异况脱不了干系的。 “还是得去涡流中心一探……”宋从心思忖着,却突然被姬既望打断了接下来的话。 “我知道涡流教想要做什么了。”姬既望偏头看着她,“六十年一度的庚申夜乃月华之力最强盛的时节,当天夜里,月中精粹满溢而出,形如橄榄,化万道金丝,纍纍贯串,垂下人间。这便是能使草木走兽化妖的‘帝流浆’,所以,这一天也是妖族氐人的‘祈神节’。” 妖族大多都有拜月的习俗,因为他们是受月华之力拂照最多的种族。他们的神祇与信仰之力也大多与月亮息息相关。 “祈神节这一天,金羽光会将月华引渡入海,氐人的巫会行‘大月之舞’。据说,足够强大的巫能以灵性为引,从而感召神祇神念临身,得神力之馈赠。这是过去氐人与神建立链结并产生共鸣的唯一方法。涡流教若是真的想让归墟临世,必然会引月而来行大月之舞,最终与殒神之残念相链结,缔造新神。”姬既望沉默了一瞬,“若想平息海潮与涡流,唯有反行其道,行神绥之舞,或可平息。” 绥,安抚。神绥之舞顾名思义,是抚神祇之苦痛、还四海之平定的舞乐。 “但是要行神绥之舞,需要准备三样圣物。”姬既望语气平静,问道,“你可知道‘缄物’?” 宋从心心里咯噔了一下,面上却神色不变:“知道。” “很好,三件圣物,在仙门应该是被称为‘缄物’,分别是一柄刀,一面扇,以及一颗珠子。”姬既望见她明白,便点头继续道,“珠子名为‘龙神目’,其色如东升旭日,稠艳非常,且有云气伴生;扇子名为‘朝潮暮汐’,扇骨如白浪,扇面如海潮,两面皆不同且见之生妄;而那一柄弯刀名为‘月幽微’,曾为斩龙之物,形似上弦之月,通体漆黑,其光朦朦如晴雨后的微芒。” “这三件缄物,乃旧时氐人国之圣物。后氐人国灭,圣物便被姬家所得,封存于库房中,作镇国之宝。” 一件缄物便可搅得天下大乱,而东海此地竟足足有三件缄物。 宋从心淡淡道:“你跟我说得这般详尽,是想让我替你取来?” “是。我们时间已经不多了。”姬既望看着天幕上方的荧光,道,“修士日行千里,眼下也只有你能在期限内往返。”他说着,探手入怀,取出一块做工精细的银质铭牌丢给了宋从心,只见上书“日照重溟御四方以正天纲”,虽然看不明白上方的字意,但显然其背后代表的意义非凡。 “这是城主令,可以打开城主宝库。”姬既望丢出与传国玉玺等同的天子令,神情却只是寻常,“虽然它在我手里形同虚设,但事权从急,若是有人阻你,打就是了。实在不行,吕叔的令牌你也拿去。你知道的,姬家内部有叛徒,此行队伍中的人员也不见得完全干净。” 随着血脉逐渐觉醒,姬既望身上的稚嫩与青涩也飞快地褪去,流露出几分稳陈之意。 “另外,这位——”姬既望看向一旁沉默不言的梵缘浅,道,“可能要劳烦您将探索队的成员带走了,接下来的事,恐怕不是凡人插手得来的。” 梵缘浅面上掠过一分讶色,随即,看了宋从心一眼。 宋从心沉默,她和姬既望对视,少年的神情认真而又诚恳,当他以这样的眼神看着一个人时,天底下简直没有人能拒绝他的请求。 “我知道了。”宋从心看向远处扎营的海民们,“我便与她一道吧,飞行法器应当能突破重水,不必原路回返。” “甚好,我和吕叔便在这里等你们。” 时间不等人,宋从心多长了一个心眼问了吕赴壑一声,得到了吕赴壑相同的回答。部分海民的确已经难以为继,对于撤退之事也没有太过反对,杨灿、周强和东余立等人意识还算清醒,对重溟城多有忧虑。但在吕赴壑不知道和他们说了什么之后,他们也同意回返。 宋从心身为明尘上仙的亲传弟子,别人有的,明尘上仙自然不会让她缺。她拥有两件飞行法器,一件是明尘上仙予她自用的,名为“丹心一叶”,其外形是一座清幽雅致、形如柳叶云舟。另一件可以载多人的飞行法器则是持剑长老作为见面礼相赠的,名为“十二重楼”,非常符合纯钧上仙的喜好,够大、够气派、够结实,花里胡哨的功能也多。平日里宋从心自己是不会用的,除非跟同门一起外出。 此时用十二重楼来承载探索队的成员,倒也正好。 临行前,宋从心与姬既望告别。这位鲜少有表情的少城主定定地看着她,不知为何忽而一笑,这一笑便仿若皎月生辉,明珠有光。 “宋从心,与你相识,真是恍若大梦一场。” …… “……真没想到你居然还会撒谎。”吕赴壑站在姬既望的身后,姬既望看着远去的楼船,吕赴壑则看着仰着头的他。 这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不知何时,一夜间便长大了。 “本来不会的,但在梦里推衍过几次、十几次、无数次,便知道要怎么说了。”姬既望看了一会儿,回过身,迈开步子道,“走吧,吕叔。” 吕赴壑叹了一口气,沧桑道:“拂雪仙长一片赤忱,她发现你骗了她,日后怕是会耿耿于怀的。” 若是宋从心早生十几年,那她一定会知道,重溟城主姬重澜的武器便是一刀一扇。这二者的确是氐人国的圣物,但后来却被姬重澜炼作了本命法器。既然是本命法器,姬重澜奔赴深海时又怎么可能不带上它们? 姬既望伸手捂嘴,张口一吐,一颗滚圆滚圆、颜色稠艳如东方晓霞的金珠便被他吐了出来。这便是“龙神目”,传说氐人国的王以黑刀斩杀东海恶龙之后,取其额心神目平定四海狂澜。唯有“龙神目”乃此珠之原名,“月幽微”与“朝潮暮汐”皆是姬重澜炼化本命法器后取的名字。幼时姬既望因血脉返祖而神魂不稳,此珠便被姬重澜取来,予他吞入丹田蕴养神魂、滋补血脉,如是经年,不曾离身。 宋从心同样也不知道,氐人王族血脉觉醒便可洞悉“织梦”之能。寻常氐人只能织就鲛纱,氐人王族却能织就那些无形无相之物。 在此世,太阴星君不仅与潮涨潮落有所牵系,同时它还是一切灵性的归宿与指引。因此,大部分修行卜筮之道的人都须接触星月之力,一切预知也必须遵循月相的演变。氐人曾经的每一代巫都出自王族,他们天生便有织梦之能,同时也能在梦中推衍预知自己与家国的宿命。 自从血脉开始觉醒,姬既望便没有停止织梦。在那一个个潮湿阴暗的梦境里,没有一个会弹好听的渔人歌、会把他挡在身后的宋从心。 “吕叔,我时常在想,究竟这边是梦,还是那边是梦呢?”吕赴壑与姬既望两人,朝着沙环涡流的中心走去。 吕赴壑道:“你觉得哪一边好,就把不好的那边当做噩梦吧。梦醒了,一切便都是好的。” 姬既望抬起手,五指舒展,透过指隙间的鱼鳍,看着涌起万千流萤之光的天幕,仿佛光明触手可及。 “可她太好了,好得这么多个噩梦里只有一个她。” “那她就更该是真的,你怎么舍得把她变成假的呢?” 姬既望眨了眨眼:“也可能是我在海里待得疯了,所以做了一个美梦?” 姬既望将龙神目给了吕赴壑,以此物为他定魂,而后便托着吕赴壑的手臂,以极快的速度朝着沙环涡流中央的城主府掠去。 ——“在你心中,姬城主是怎样一个人?” ——“她跟你有些像,又有些不像。你和她,都是深海里会变色的水母。” 水母这种生灵,没有尖锐的齿牙,没有庞大到可以鲸吞一切的躯体。它们在海洋中是非常弱小、非常脆弱的生灵。因此,为了生存下去,水母往往会衍化出其他不同的能力。有的会放出光芒,有的会齐心协力,也有的水母会隐藏自己,像海中的月亮般四处游离。 ——而有的,则衍化出了足以杀死鲛鲨的毒性。 沙环涡流范围内的一切建筑都被毁于一旦,但唯有涡流的中心,还保留着一丝异样的平静。姬既望与吕赴壑没有多少踌躇与犹豫,正如他先前所说地那般,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他们穿过了蜿蜒的长廊与内室,朝着城主府最深处走去。 ——“那位神,拥有三面,慈和的女面,威严的男面与暴虐的神面。祂的代称,即是大海的代称。” 大海的代称? “大壑。”姬既望念出了氐人的神名,他抬头看着最深处通往大殿的天阶,隔着虚空,他与某种庞大伟岸的存在对视了一眼,“祂叫‘大壑’。” 重溟城的定海殿中,金羽光与珠玉花树都无法照亮的地方,如神像般高居王座之上的女子缓缓抬头。 慈眉善目、修面玉容的一张脸,唇角挂着一丝仿佛永恒不变的笑弧。:,, 71 【第38章】内门弟子 姬重澜奔赴深海时,姬既望才八岁。 虽说氐人生来早慧,但大抵是因为隐藏在姬家中的涡流教徒有意模糊他的记忆,因此姬既望记不得太多的事情。 在姬既望为数不多的记忆中,姬重澜比起常世人们对“母亲”的定义,反而更符合大海中的任何一位生灵对一位“母亲”的定义。 她广博、包容,温柔时颇具力度,威严时又令人不敢攀附。在外人眼中,姬重澜力排众议,将一介异人捧上少城主之位,收其为嗣子,甚至以姬家重宝为其定魂,想必心中定然爱之溺之。但实际上,姬重澜从来没有抱过姬既望,更不曾将他视作孩童对待。 她挖掘姬既望的天赋,教导他使用缚丝,就像海中的鲛鲨教导新生的鲨鱼一般。她告诉他,若不能尽快适应这片土地,他就会死。 她说这话时的语气很温柔,眼神却像海水一样冰冷。大海十分残酷,黑暗中危机四伏,伏倒的水草与夹杂着细碎贝壳的白砂中随时都可能翻起夺命的齿牙与带毒的触须,初生的孩子若是太过羸弱或是先天有缺,很可能便会被找不到食物的哺育者当作储备粮吃掉。姬重澜对他的教导便如同深海中某个族群的领袖,为了保证集体的强大,她会权衡养分与资源的分配,舍弃幼弱与的部分,其中并没有任何的温情可言。 一直到姬既望长大、懂事,他都不知道对于人族而言,“母亲”这个词原本代表着什么。 踏上那重重天阶,步入重溟的天子之堂,他来过这里,或者说,他幼时便是在这里长大的。姬重澜将他从涡流教中救出来后并没有将他送往日照城,他在深海中长大,直到七岁那年,才被吕赴壑带到了海上。姬既望的记忆被人清洗过,但对于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他却清晰得宛若昨日曾见,他记得这里也曾种过许多珠玉花树,将室内照得敞亮。而如今,花树已枯,即便有光,这里也已经成了月光照不亮的海洋。 姬既望看见了那一道熟悉的身影,那人立于大殿之中,轮廓如水波般柔柔地荡漾。 琉璃金羽光已经牵引了一处通道,惨白凄清的月色自穹顶照入,虽未能照亮内殿,却也淡去了些许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那人仿佛等待了很久,在姬既望与吕赴壑踏入内殿的那一刻,她发出了一声低柔的轻笑:“你们来了。” 对方缓缓转身,露出一张端正俊丽、眉眼似有三分悲悯与慈柔的面孔。 流年荏苒,白云苍狗,姬重澜仍与旧时没有任何不同。 姬既望定定地注视着那张久违的面孔,忽而他眸光一转,落在了女子身上过分宽大的外袍上。他想,不,或许确实是……有些不同了。 姬重澜朝着他们的方向“走”了一步,这一步极为怪异,身体毫无顿挫,竟似平移了一般。她往前走着,身旁却好似有阴影蠕动,她以这种平平移动的姿态走到了两位故人的近前。直到双方仅有数丈之距,姬既望才上前一步,突然将吕赴壑挡在了身后:“停下。” 姬重澜微微一顿,却是依言停下。这个距离,已经足够凡人的肉眼看清眼前的一切了。 吕赴壑喘着气,高高低低,粗粗浅浅,仿佛肺腑进了水以至于将要溺毙了一般。 他强迫自己瞪大眼睛去看,看着眼前故人的模样。 站在那里的女子大半边身体都已经异变了,她的双足与左手已经化作了无数手臂般粗长却如水流般柔软的触须。这些触须从宽大的外袍中露出,无骨似的流淌了一地。她颈项处的皮肤残留着鱼肠线缝合过的痕迹,一半苍白一半青蓝,颜色与先前被杀掉的亡海者相似。这一眼望去,仿佛活人与某种诡谲的非人之物被强行缝在了一起。 她站在那里,笑容仍旧如旧时般温柔,可在此情此景的衬托之下,却又显得森然可怖之极。 “……何时?”姬既望看着熟悉而又陌生的女子,开口道。 “什么?”姬重澜目光柔柔地看着他,似是慈爱,似是感慨,“你长大了不少。” 姬既望没有接话,他的目光越过了姬重澜,朝着她身后的大殿望去。 庞大而又漫无边际的黑暗与阴影中,一座巨大而又畸形的神像伫立在姬重澜的身后。它没有任何气息,形如死物,却又给人一种“祂是活物”的奇异之感。仅从其阴影轮廓来看,那似乎是一个四肢蜷缩的巨大的婴儿,而今金羽光引渡而来的月光,仍差大半个殿堂才能照在神像的身上。 姬既望知道那是什么,他也知道姬重澜在等待什么。 那是堕神残留而下的神胎,大海的心脏。氐人的传说中,海祇如每隔一段时间便要脱壳的蟹般,神躯会逐渐腐化,化作漆黑的泥淖。当祂感知到神躯的溃败之时,祂会诞下新的神胎,以自身的养分滋养神胎直至长成,而后神念进入胎体,完成一次“脱壳转生”。那些泥淖会吞噬掉一片海域中的生灵,却又会滋养这一片海域。可是后来神祇堕落,神胎得不到养分,便一直都是不死不活之相。 这具神胎一直被氐人封存在氐人国下,后来或许是涡流教或姬家发现了祂。而现在,姬重澜在等待帝流浆唤起神胎的神性,然后将祂吃掉。 吃掉旧神,成为新神。 姬重澜看着姬既望的表情,忍不住笑:“看来,你已经想起了不少,连成神的途径也已经知道。如何?既望,还差最后一步,一切便成了。” “也就是说,你还没有成神。”姬既望双手垂落,白银指环奔涌出月华似的流光,“刘以桓就是看见你变成了这副样子,才会说‘城主已叛,不必心存妄想’。他心性坚韧,差半步便可以武入道,但只是因为看见了你这副样子,他才会心神崩溃,异变成怪。重溟城的先遣队赶到这里,看见你从旧神的残躯中剖离神胎,故而被神躯腐化的黑泥尽数掩埋。而后,三十年后的今天,你唤我来。” 姬重澜的鲸歌召唤的不是别人,正是姬既望。 因为只有他来到这里,最后一块拼图才能落在它原来的地方。 “何时?”姬既望闭了闭眼,“究竟是何时?” 姬重澜垂眸,温婉地笑了笑:“当年我率领精锐队奔赴东海,留守的姬家修士传讯于我,宣称发现了涡流教藏匿的海祇神躯。凡人神魂脆弱,直面神灵残躯便会疯魔。是以我留书一封,孤身前往。却不料姬家早已背叛,我受众将围攻,醒来时,便已经成了这般模样。” 她说着,伸出唯一完好的右手,食指轻轻划过被鱼肠线缝合的颈项。 “醒来后我发现他们正在准备归墟的祭祀,我杀死了叛徒,正欲毁掉神躯时,荀宁带兵闯了进来。”姬重澜似是在回忆,“他看到我,却是发出了惨叫,说我已经堕落。当时我神智不清,一心只想毁掉神躯阻止归墟的降临,是否杀了人,我也不知。却不想神躯被毁后,竟翻涌出大片漆黑的泥浆。荀宁他们……我没有保住。” 姬重澜将过往之事娓娓道来,她语气平静,话语却似是藏着三分憾然之意,好似在为旧时的战友感到悲伤。 姬既望眼皮轻颤,他能感觉到吕叔的气息在微微地颤抖着。他想捂住眼睛,堵住耳朵,不去看,不去听。 “而后,我神智时而清明时而混沌,不知外界发生了什么。再次拥有意识时,重溟已是化为了一片废墟。这期间过了多久呢?到底过了多久?我不知,但我不想再变成那般浑浑噩噩的样子,更不想清醒地看着自己异变成怪物。我试过离开这里,也试过毁灭自己,但我与神胎有了牵系,无法离开半步,更无法决定自己的生死。这副躯体不管受了多重的伤势都会痊愈,神魂散去又会再次重聚。我在这里,形同地缚灵。” 姬重澜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述说着那足以摧毁任何人心灵的三十年。 姬既望沉默,吕赴壑也没有开口,此时的空气已经是死一般的寂静。 “所以,既望,赴壑。我该怎么做呢?”姬重澜眸光温柔地注视着他们,“若不成神,便要这般不人不鬼地活着。你们觉得,我该怎么做呢?” “……”姬既望抬头,看着那笼罩在姬重澜身后的、仿佛无边无际的暗影。 姬重澜,永远都在做正确的事,永远都在说正确的话。无论沦落到什么地步,她都能准确无误地,攥住他人的心灵。 ——城主究竟是什么时候背叛的呢? “人之灵,魔之性。”姬既望抬手,缚丝如梦般织去,“你还缺我这一身妖族的血脉,才能吸收神胎,成为真正的神祇。” 姬重澜轻笑一声,没有反驳姬既望的话语。 “但我不会束手待毙,母亲。”姬既望道,“大海里的鲛鲨,若是伤重濒死,便会被族群当做食物吞吃入腹,回报族群是他生命最后的价值与意义。你曾经是这么教导我的,但我觉得……族群并不会选择你。” 姬既望觉得,这便是自己的答案了。 他话音刚落,身影便瞬间暴起,少年凌空跃起,五指一收,迷梦般的缚丝便绷作万千利刃,朝着姬重澜砍去。与此同时,姬既望与吕赴壑也兵分两路,直袭大殿深处。神胎灵体纯净,却也极其容易被污染摧毁,只要在月圆之前破坏神胎,姬重澜便无法完成最后一步仪式! “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姬重澜发出一声轻笑,她站在原地不动,衣袂却无风自起,“傻孩子,这么多年过去,你仍旧天真得可以。” 一股狂暴强健的气自姬重澜身周爆出,如锋利无匹的刀刃般瞬间震断了姬既望的缚丝。鼓噪的气浪直接逼退了意图跃身而过的两人,姬既望在空中翻身卸去了冲力,还算平稳地落地。吕赴壑则暴起怒血纹,强行扛下了冲击,后背狠狠地撞上了梁柱。他脚底砖石绽裂,飞溅而起的碎石发出“砰”的声音。 姬重澜的身影瞬间自殿中消失,她的轻笑如蝮蛇般攀上了吕赴壑的耳畔。姬既望连折身回返的时间都没有,反手便甩出了缚丝,吕赴壑整个人都失去了控制,如同提线木偶般以反常的姿态便朝着姬既望飞来。这一扯可谓是险之又险,因为下一瞬,一道宛若霜月般的刀光斩落而下,直接削平了吕赴壑原先背靠的梁柱。若非姬既望出手,吕赴壑如今已是断成两截的尸体。 “你竟是给别人上了缚丝。”一击失手,姬重澜不以为意。她仍旧微笑着,不管发生什么都无法改变她的表情。 “真是好奇,你不带那两位小友同来,反而带你吕叔来是做什么?” 姬重澜唯一完好的右手握着一柄宛若上弦月的刀刃,那刀漆黑如墨,刃身却好似有银光流淌,一刀斩出便是一段清皎泠泠的寒凉月色。 “氐人王族的缚丝乃天下至柔至刚之物,金石难摧,便是大罗金仙恐怕都拿你没辙。”姬重澜抬手似是习惯性地想要擦拭刀刃,然而那非人的触须靠近黑刀,便听起“嗡”地一声,竟是直接震断了姬重澜的触-手,“但是月幽微不同,它能斩断一些无形无相之物。” 被自己的爱刀拒绝,姬重澜也不甚在意。断掉的触须落在地上如活物般蠕动,她垂下左手,甩了甩,很快,断裂处便又长出了新的触须。 “你赢不了的,小月亮。”姬重澜喊他幼时的昵称,笑得眉眼弯弯,“虽然继承了氐人强大的血脉,但真可惜,你拥有一颗人的心啊。” 姬重澜再次出刀,她剑光如梦如露,看上去轻慢优雅,但实则,她在须臾间便斩出了四十六刀。 这四十六刀出刀极快,快到仿佛是四十六人同时出刀。每一刀都封锁了姬既望闪躲避让的路线,而后一刀斩向姬既望的脖颈,一刀劈向吕赴壑的面门。这电光火石之间,根本由不得姬既望做出选择,他瞳孔放大收缩了一瞬,却是选择了进攻。 没有退路之时,进攻便是最好的防守! 缚丝会被斩断,但姬既望的肉身便是最强的武器,他变掌为爪,只听一声清脆的金属交接之声,姬既望硬生生以利爪接住了姬重澜的攻势。姬既望眼瞳混沌了一瞬,他喉结滚动,唇齿微张,启口便发出了一声凄厉且动摇心神的嘶鸣。氐人的音攻足以将修士的五脏六腑震碎,姬重澜抽身后撤,弯刀却是自下而上挑起,击飞了姬既望的利爪。 姬既望因此一击而失去了重心,姬重澜却是旋身一转,身影如离开枝头的飘摇落花,手中的刀刃却是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再次刺向了吕赴壑。 吕赴壑并不坐以待毙,他爆喝一声,蒲扇大掌猛一拍地,其身影便借助这股力道倒飞而出。然而姬重澜的刀气岂是如此轻易便能避让的?青石地砖裂开一道沟壑,眼见便要将吕赴壑斩杀当场。这当头,吕赴壑身形猛然一偏,他硬是改变了自己的姿势,将大半边身体挤出姬重澜刀气笼罩的范围,这样一来,姬重澜这一刀便从砍断他的脖颈变成了砍断他的手臂。 吕赴壑心情很平静,他选择来这里,就没有想过能活着回去。不过是一条手臂。 千钧一发之际,粲然而又熟悉的金光突然自眼前亮起,梵文如环般护佑在吕赴壑身侧,与姬重澜的刀气轰然撞在了一起。 滚滚烟尘中,吕赴壑猛然抬头,却见一身白色袈裟、以璀璨银饰挽发的女修正站在大殿门口,双手合十,似是在默念梵经。 这位大师怎么会在这里?吕赴壑心道。她在这里,那另一位呢? 姬重澜也是这么想的:“另一位小友呢?” 梵缘浅不能说话,她抬头,似是有些愧疚地抿了抿唇,朝着姬重澜露出一个饱含歉意的笑靥。 下一秒,震耳欲聋的爆破声自穹顶响起,众人猛然抬头,便见一道昂然如鹤的白影自上空飞落。她手中剑光如虹,如一道笔直的白练,自神像的顶部一贯到底。巨大的神胎身上绽开一道细如发丝的白芒,下一秒,剑光爆裂,化刃万千,一记“白虹贯日”直接将神胎四分五裂! 滚滚烟尘之中,那道白影自空中落下,回首站定。白衣墨发,翩若惊鸿,不是早已离去的宋从心,又是谁?:,, 72 【第39章】内门弟子 神胎在没有神念的情况下,就是一个储存着强大力量却又极其脆弱的容器。 非要让宋从心用一个物品来形容的话,那就是煤气罐。 因此,宋从心在动手前曾在识海中反反复复地询问天书,“能砍吗”、“砍得动吗”、“砍了会炸吗”、“炸了会死吗”这些个问题。问得天书烦不胜烦,恨不得从识海中飞出来给她一书页。明明每一步计划都是宋从心自己筹划的,但偏偏最不信任自己计划的也是她自个儿。 神胎并不是寻常人可以窥伺的,宋从心在看清神胎的那一瞬间便觉得心中一震,背后汗毛倒竖。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险些自穹顶滑落栽倒,然而识海中的天书突然泛起一阵暖金色的光辉,为她的心灵镀上了一层薄膜。 那是一个正在溶解中的胚胎,一眼看过去,只觉得那是环抱着某物、睡意正酣的婴儿。但若仔细打量,便会发现婴儿是以一个蜷缩的姿势侧躺在石棺之上。祂融化后的分泌物也不是漆黑的泥淖或者血污,而是某种透明微蓝的粘液。巨大的神胎蜷缩在自己溶解的分泌物中,怀中拥抱的却是仿佛刚从腹腔内剖出、淋漓却滚烫的肠子以及内脏。 这本是极其诡谲恐怖的一幕,但不知为何,却有一种死亡与新生相互交织的绮丽美感。 宋从心没有犹豫,明尘上仙也曾对她说过,要么剑不出鞘,要么出鞘了便不要疑虑,畏缩梭巡是习剑者的大忌。在确认自己的确有能力毁掉神胎且不会波及他人之后,宋从心便在梵缘浅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力的瞬间动手了。 神胎果真十分脆弱,灵炁浸入其中,祂便溶解成了微蓝色的水流。 宋从心一击得手,落地站定,抬头对上众人的目光时,她便知道,自己身上的仇恨度绝对无人能比了。 “……”姬重澜看着融化成一滩蓝血的神胎,神情平静依旧,然而明眼人都能感觉到,这位城主生气了,“真是粗暴的孩子,随意毁坏别人的物品,这便是大宗门弟子的做客之道吗?” “我本也不是来做客的。”宋从心长剑在手,那剑身澄亮如盈一泓秋水,其间却晕着一丝枫叶般的红。这柄剑是她在进入内门之后,明尘上仙赠予她的,其名为“寒空”,取意“平湖秋水浸寒空,古木霜飞落叶红”。虽说修者不重外物,但顺手的剑能更好地发挥出自己原有的实力。另一方面,大宗门对核心弟子的保护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就宋从心目前而言,她一人身上就足有七八件保命的法器。这也是她敢于冒险一试的底气。 眼见神胎被毁,姬重澜却丝毫不慌,反而还饶有兴趣地问起了宋从心:“先前本座分明已经感知到一位小友的离去,不知为何又去而复返呢?” 那当然是因为我有天书啊。宋从心在心中腹诽,姬既望此人不擅撒谎,先前的一番谎言着实是耗费了他毕生全部的才智。但很可惜,宋从心从一开始就决意不撞南墙不回头,一则那三件缄物只需在天书中查询一番便可明了其去向。想要判断出姬既望的意图,实在不算难事。 宋从心心绪翻涌,面上却平静道:“少城主赤子之心,难出诳言。” 姬重澜竟不疑有他,反而赞许地点了点头:“确实。这孩子既天真又傻,蒙蔽不了小友的慧眼,也属寻常。” 姬既望:“……” “本座若是没看错,两位应当是无极道门以及禅心院的弟子。”姬重澜话题一转,绵里藏针,语含锋芒,“两位小友插手他国内政,手未免伸得有些过长了。尔等这般作为,就不怕五百年前的天道清算再一次降临此世吗?” 天道清算。宋从心思忖着,记下了这个有些陌生的词汇。她看着姬重澜,却是道:“姬家早已被外道所侵,祓除外道乃我辈修士之责。即便天下人皆欲问责于我等,目前也有充足的证据证明城主早已叛了。” 也就在这一刻,宋从心再次想起了明尘上仙的箴言。临行前的那一句话,应当就是一个许可。 “哦?”看着宋从心笃定的表情,姬重澜的笑容淡去了些许,“小友便这般肯定?” 宋从心没有第一时间接话,另一边,姬既望却搀扶着吕赴壑站起身,目光执拗地看向她:“何时?” ——城主究竟是何时叛的? “本座也很好奇。”姬重澜顺着姬既望的话头问道,“小友为何如此笃定?” “……”宋从心叹了一口气,伸手往粟米珠上一抚,一件所有人都很眼熟的盐白色物件便出现在宋从心的手中,“城主所制的平海法器,先前我还不明白法器的运作之理,但后来我发现,平海法器是在海况不稳之时抽取灵力,制造出一个与之相反的推力,用以平定海况。” “聪明。”姬重澜有些讶异,倒是没想到对方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弄懂平海法器的原理,“所以呢?” “所以,风平浪静、四海无波之时,是否也意味着这些法器可以扰乱海况,制造漩涡呢?”宋从心双手拿着平海,将其正上方的面对准所有人,盐白色的半球体表层,那一圈一圈的环状纹路简直如同一个小型的沙环涡流,“若不是对‘漩涡’足够了解,姬城主又如何创造得出这样的法器?” 在吕赴壑提到姬重澜酷爱读书钻研,阅遍氐人的书籍时,宋从心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那又如何?这可做不得证据。”姬重澜沉默了一瞬,却仍旧微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若不了解自己将要面对的敌人,又如何做到克敌制胜?” “是吗?”宋从心又将平海法器一转,用力拆开其基座,露出内部密密麻麻的符文,“那姬城主‘自创’的符文,够不够作为证据呢?” 姬重澜平静地看着她,笑而不语。姬既望定定地看着那些符文,瞳孔却放大了一瞬。 “这并不是您自创的符文,而是早已失传的氐人文字。”宋从心注视着姬重澜,一字一句地道,“偌大的九州,唯有姬家得到了氐人的传承,而这行字正是氐人旧日祭神时的秘术咒言——‘九野水聚,天汉流引,归墟终临’,对否?” 这一回,听着宋从心念出那行字意,姬重澜是真的感到有些诧异了:“你竟然懂得氐人的文字?这不可能,姬家当年断绝了一切外流的传承。” 宋从心自然不会说自己拥有天书这等奇物,而是继续道:“先前我便一直觉得困惑,重溟城治下国泰民安,可以算得上是乱世中唯一的净土,且海民们众志一心,上下皆被打造得宛如一只铁桶。这种情况之下,仙家弟子调查城内情况都深感寸步难行,涡流教又要如何渗透其中?而少城主拥有氐人的王族之血,以涡流教活跃的时间来看,氐人王族在此之前应当早已陨落,他们又是从何处得到氐人王族的血脉?” 一个地方若是开了民智,百姓的日子看得见希望,他们便不会去信仰外道。而最后接触氐人王族的家族不是别人,正是姬家。 “重溟城被外道腐蚀的程度与其呈现出来的繁荣背道而驰。”宋从心垂了垂眼眸,“曾有人说过,姬重澜便是重溟城的信仰。虔信徒的心中不会存有第一位神明。所以我猜测,您不仅仅只是重溟城主,还是当代的涡流教教主,是吗?” 死寂一样的沉默。 “涡流教以善面行走于世,教中信徒皆以兄弟姐妹互称,并以令众生回归大海、永获安宁为己任。”宋从心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若是外来的流民与异道者便也罢了,但在您治下的海民为何也会听信外道以至重溟城全面沦落?统治涡流教的手段与统治重溟城的手段如出一辙,而在您上位之前,涡流教虽有虾兵蟹将却始终不成气候。一个国家繁荣昌盛的同时外道横行,必然是有祸因未除。” “您点燃了重溟光明的火炬,使其成为最好的屏障以及掩护;您立下的四大守则使海民团结一心排斥外来势力,将重溟化作一座仅有一道声音的孤城;而后您在暗中筹谋布局,步步为营,不惜忍受那非人非鬼的三十年光阴,只为了等待如今这道成神的契机。” 宋从心话音刚落,便听见一声愉悦的朗笑:“好,不愧是无极道门的弟子。不愧是明尘上仙唯一的亲传。” 宋从心负手而立,掩在身后的拳头微微攥起。姬重澜承认了她的推测,而她知道她的身份,证明姬重澜不曾与外界断开联系。甚至……姬重澜拥有身在无极道门的眼线,因为她还未正式在天景雅集中面见群贤,知道她真实身份与样貌的,只有无极道门友宗势力的人。 “你猜得不错,重溟城与涡流教都是本座身为姬家子弟继承的‘遗泽’。”姬重澜笑完,又再次恢复了原本平静温和的语调,“重溟城与其说是城,倒不如说是国。继承了这样一辆庞大的战车,自然也要背负起其中的光明与晦暗,毕竟,那都是族群的一部分。” 姬重澜说着,眉眼含笑地睨了姬既望一眼,她回答了宋从心的困惑:“至于氐人王族之血,好叫你知道,氐人并非自取灭亡,而是姬家在其中动了手脚。当时的氐人国有大巫坐镇,大巫有沟通天地、呼风唤雨之能。姬家坐落在沿海地段,与氐人世代为邻,但两个种族之间总是难免会有摩擦……要么是海民把氐人当做珍物贩卖,要么是氐人捕人为食。久而久之,双方便成了不死不休的仇人。” 姬重澜说着,宋从心便看见姬既望身影一震,他垂头,抿了抿唇。 “然而,氐人对大海的掌控远远超出了我们这些行走在陆地上的种族。氐人的大巫更是随时能掀起海啸吞没先祖辛辛苦苦建设的领土。所以先祖选择插手其信仰的方式,令大巫衰弱。涡流教最初便是因此诞生的,姬家意图兵不见血刃地毁灭氐人国。” 姬重澜说话时总是格外动人心神,她分明不是氐人,但从她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如此地令人心折:“氐人国毁灭之后,姬家又怎能将功臣弃如敝履、置之不顾?统治一个国家需要有放在明面上的律法,当然也需要一把处理不可见光之事的刀子。于是,涡流教便转向了暗处,成为了代替姬家守护氐人国宝与传承的暗桩。但传承到本座这一代,因为本座登位过早,这柄刀变得不太听话,已经不再甘心隐藏于暗处了。” 姬重澜平静地述说着,她永远都是这般温雅的姿态,仿佛永远没有弱点一般,就连故事中年幼的姬重澜面对的凶险,都被轻描淡写地带过。 “究竟是何时呢?……小月亮一直在问,但本座其实也记不得了。”姬重澜歉意地笑了笑,“或许是本座第一次翻开氐人国的书,或许是本座意识到‘族群’这个群体并不是只有单纯的正义以及邪恶,也或许是因为本座被誉为不出世的天才,却在短短百多年间便无路可走。” “本座是引领族群的领袖,不管前方将要面对什么,率领族群前进便是领袖的责任。一条路走到了尽头,本座自然要想办法换一条路去走。” “……”宋从心看着面容哀婉的姬重澜,突然觉得有些冷。明明神魂处的阴冷不曾消散,但她却再一次感觉到了第一次受咒时直入心扉的寒凉。 ……直到现在都还能披着温情的面纱述说着那些或许真也或许假的情非得已。姬重澜,实在太过可怕。 “您在拖延时间。”宋从心偏头,看着穹顶外已经映照入内、照亮大半个殿堂的月光。 再次被宋从心打断了蛊惑人心的话语,姬重澜垂头,低低地笑叹道:“不愧是明尘上仙的亲传弟子,无论是外人的言辞还是本座的话语,都无法动摇你的想法与理智。和你的师父一样油盐不进,所以三十年前我才不得不来那么一出,避开正道魁首雪亮的慧目。” “唰”的一声,姬重澜翻转手腕,手中漆黑的长刀化作一柄海潮图样的折扇,其扇骨如海中白浪,扇面如万顷波涛。 只是一眼,便令人眼前升起大海潮来的幻象。 宋从心方才已经直面过神胎,对于这柄扇子倒是产生了几分抗性。她抱琴入怀,拨动琴弦,“铮”的一声,铿锵有力、脆如玉磬的琴音唤回了众人离散的神智。同时,宋从心回头,看向自己身后原本盛放神胎的石棺,却见两根触须不知何时攀入其中,将神胎残余的蓝水吸食得干干净净。 “荀宁当年率领着小队,不顾一切地重创了神胎,为了维持神胎的生机,本座不得不受困于此,寸步难移。”姬重澜叹了一口气,“本是想舍弃这副残躯,夺神胎之体为己用。但既然神胎被毁,那也没有办法,只好先将其吞掉了。” 此时,穹顶泼洒而下的月光,终于照亮了此处的殿堂。 姬重澜站在凄清皎洁的月光中,白净的面容宛若寺庙中救苦度厄的菩萨,她扬起手中的折扇,轻笑。 “来见证这场大月之舞吧。”:,, 73 【第40章】内门弟子 姬重澜扬扇起势的瞬间,宋从心与姬既望便同时暴起,一人拔剑一人弹指,双双朝着姬重澜的要害处攻去。 两人皆是已经超脱凡胎、半步踏上真道的修士。宋从心出身道家名门正统,所修习的剑术与心法都蕴含着道家真意,她这一剑迅如雷霆,疾如风雨,破空而来时隐有风雷之声,正是无极道门内门剑法中的“风雷逐雨”;姬既望虽然修为较之宋从心高出一整个大境界,其战斗却全凭天赋以及本能,妖族与人族不同,他们的肉-体本身便是最强大的武器,他舒展尖锐的五指,缚丝若天罗地网,朝着姬重澜爆射而去。 两人几乎是刹那间便逼至身前,姬重澜却神色不动,她只是微微折身,手中扇猛然向下一挥。这一扇势如重水,落下时竟带起了海潮之声。姬既望吹毛断发的缚丝被潮水轻柔地推开,而扇子落下的瞬间,姬重澜二指一错,扇面便折叠而起,如刀刃般砍在了宋从心的剑上。 太重了!澎湃的气浪自剑尖炸裂,好似万顷重水倾轧在剑尖之上。宋从心手腕翻转,剑锋侧偏如云流转,以巧劲卸去那重水之力,这一式“两仪化生”已得太极以柔克刚之真谛,险而又险地化解了姬重澜的攻势。但下一瞬,气空爆裂之声在咫尺之距响起,阖起的扇柄竟已经突至宋从心的胸口。来不及多想,宋从心瞬间炸开自己的护体劲气,借助这股冲力将自己推了出去。 金色的梵文法环及时套在了宋从心的身上,为她抵掉了绝大部分的冲力。姬重澜却熟视无睹,乘胜追击。她所修行的刀术《沧溟》极其狂猎霸道,乃姬家先祖自海天之际悟得的刀法。这套刀法使起便如浪涛般奔涌不绝,若高天云涌般势不可挡。但这套大开大合、颇具自由豁达之意的刀法由姬重澜使来却有幽微之意,仿若层层重水之下的无尽深海,每一招每一式都压迫得人喘不过气。 《沧溟》本身是极其狂猛的刀法,品质较差的灵剑都很可能因为承受不住刀气而碎裂,但姬重澜以扇作刀,扬扇便如弄潮。这般举重若轻,足可见其境界之高深。姬重澜似是铁了心要将宋从心斩于刀下,击退宋从心后便瞬间连出七刀。这七刀每一刀都比前一刀更为强盛,如一浪高过一浪的海潮。姬既望闪身挡在宋从心面前,利爪与巨浪轰然相撞,氐人强大的爪牙仍不是姬重澜的一合之敌。 姬既望手部鳞片绽裂,眼见便要被切裂成两半。千钧一发之际,一直沉默无言站在后方的梵缘浅突然出手,她双手合十平平击出,灿烈的金光印出两个巨大的佛掌,猛然朝着姬重澜拍去。禅心院《见十方净土诀》中的掌法“折伏矫慢心”,其意在借力打力,以其矫慢而还其矫慢,故而遇强则强。与其同时,被击飞的宋从心强撑而起,一掌击向姬既望的后心,掌心劲力一吐,竟是隔空打出一记《太极八卦掌》的“归燕还来”。 奔涌的刀气被梵缘浅的掌力一阻,又被宋从心以周天之法强行改变了轨道。三人瞬息间的配合可谓是默契之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折返而回的狂猎刀气炸碎了殿中大半青砖,削断了一根主梁,终是迫得姬重澜后退了数步之距。 摇摇欲坠的殿堂中,姬重澜不怒反笑,她似是觉得有趣,“咔哒”一声,折扇再次展开,清皎的月华流照在她身上,映出她脚底大片的暗影。 不行,境界相差太大了。宋从心硬生生咽下一口涌至咽喉的血沫,摁在姬既望后心的手却没有松开,而是以道家的混元灵炁化解姬既望的淤积之气,帮助他调解内息。姬既望胸腔剧烈地起伏,他垂下的右手皮肉绽裂,鲜血如滚珠般顺着手臂滴落,看上去很是触目惊心。 “小友应当不是那么鲁莽之人。”姬重澜看出了双方的实力悬殊,“单刀赴会,总不会是以为尔等两人能阻拦本座?” 宋从心以姬既望作为支撑勉力从地上爬起,她喘了口气,好一会儿后,才道:“姬城主,拂雪不是多话之人。” “哦?”姬重澜挑了挑眉。 “城主有意拖延时间,拂雪也喜闻乐见。”宋从心闭了闭眼,“姬城主既然智珠在握,掌控全局,那便应当知道,我等不是孤身前来深海的。” “轰”的一声巨响,大地震颤,海水奔涌。本就已经摇摇欲坠的大殿沙石滚落,拥有护体劲气的修士自然不惧,沙土落至周围便会被碾作齑粉。梵缘浅拉了一把吕赴壑,方才战斗的过程中,梵缘浅一直站在吕赴壑的身旁,将他笼罩在自己的梵文法环当中。 禅心院护体功法《菩提明镜台》,身似菩提,不染尘埃,乃是一部惠及他人而非己身的天阶护体功法。最初创立此法的禅心院祖师欲渡他人远去苦海,欲于乱世护众生不受侵害,但哪怕是在禅心院中,能修得此法大成的弟子少之又少。就连上一代那位惊才艳艳、习尽佛门绝学的佛子都在修行此法时叹息“与吾道不合”故而放弃。梵缘浅是百年来唯一修得此法大成的弟子。 远方传来一阵接一阵的爆破之声,那震动卷起滚滚烟尘,若是下盘不稳之人恐怕会在这巨大的动静中站立不稳。须臾之间,大地剧烈晃动了一瞬,似是一方陷落,城池如天平般朝着一方微微倾斜。众人抬头,却见琉璃色的天幕破开一个个大洞,倒灌而下的海水毫不留情地冲刷着城中的断壁颓垣,一些较为脆弱的楼房不堪重负,在汹涌的海水中坍塌。一眼望去,便是堪称毁天灭地般可怖的景象。 天边照落而下的月光开始变得黯淡不稳,姬重澜的微笑终于一点点地消失了。 “你做了什么?”姬重澜语气平静,即便事态有变,她依旧没有失去自己的从容。 宋从心没有立刻回答,她舒张自己的筋脉,灵性如无根之树的枝桠般朝四方天地蔓开。灵炁倒灌入体,不再刻意控制纳炁速度的宋从心气势节节攀升,原本略有气滞的丹田气海顷刻盈满,重回到巅峰之时。宋从心的修为有很强的欺骗性,她虽是灵寂期的修士,但自我痊愈的能力以及汲取灵力的速度却是同阶修士的百倍不止。此时她不再控制,鬓角便再次浮现出了青绿色的灵纹。 宋从心并没有做什么,先前姬既望拜托她与梵缘浅将探索队的成员尽数带走。她们如约照做,在半途上,宋从心仔细查看了一下重溟城的构造。 那只死去的鲲鹏,是斜横在一处海底大裂谷的中央,以七十二根龙骨与琉璃金羽光作为支撑,血肉腐化成了土壤。但实际在那山谷的斜坡之下,还有一道深不见底、根本看不见其尽头的巨大海沟。一旦炸毁龙骨,失去支撑,重溟城便会因地势而坍塌滑落,坠入深谷。 ……那是一处漆黑幽暗,彻底看不见光芒的绝处。 此前,多亏了姬既望骗她带着探索队的成员一同撤离城池,还顺手将城主令与吕赴壑的令牌都塞给了自己。宋从心在返程前费了一番口舌让探索队成员明白了眼下境况的危险性。她以姬既望的谎言说服他们相信城中有巨大的变故发生,而少城主与吕将军都决意牺牲自己。在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后,探索队的成员才同意炸毁龙骨,配合她葬送掉整座重溟。 “您好歹也是一国之主。”宋从心横剑而立,心平气和道,“重溟城应当也配作为您的陵墓。” 姬重澜的确没想到眼前之人有这般破釜沉舟的魄力,摧毁一座城池只为了阻止自己,她也一时间没有想明白,为何海民们会听从一介外人的指挥,做出如此惊天动地之事:“你认为单凭你们能把本座留下?” “本来是没有的。”宋从心叹了一口气,看着姬重澜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但是姬城主,您实在是不应该吃掉那具神胎的。” 宋从心从来都没有忽视过那一具神胎,即便它化作了蓝水,以宋从心的谨小慎微也不会这么轻易便对其放下戒心。 姬重澜不知道,在她吞食神胎之后,她的天书的标注里便出现了一行明晃晃的字样: 【内炁相斥,形体不稳,距离崩溃约一炷香十弹指……】 那代表时间的字样,还在滴滴答答地流逝。 宋从心做了两手准备,若是姬重澜没有吃掉神胎,集在场所有人之力未必不能击败姬重澜;而姬重澜一旦吃掉神胎,她如今的躯体根本承受不住神祇残留的神力,只要尽可能地拖延时间,姬重澜便会形体崩溃,自取灭亡。前者,不一定能成功;但后者,姬重澜必定会死。 “炸毁龙骨,海水倒灌,那些肉-体凡胎的平民百姓承受不住海水的倾轧,都将死在这里。”姬重澜眼神温柔地看着宋从心,那目光令人毛骨悚然,“而你们未必能阻止得了我,重溟城最终或将成为你我的坟冢。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该说小友杀伐果断,还是该说你冷血无情呢?” 宋从心又想叹气了,她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但这个提议是探索队的成员们集体通过的,他们随队伍来到深海,本就没想过要回去。 宋从心也劝过梵缘浅,但梵缘浅毫不犹豫地回绝了离开的提议。她身为正道佛门子弟,若是视众生疾苦而不顾,日后怕是心魔丛生,修为不得寸进。至于宋从心自己,手里还押着天书这张底牌,真到了玉石俱焚的绝境,倒是可以尝试将几人塞进天书的空境里。只是天书又不长腿,真被封锁在重溟城中,他们进去了还出不出得来,这也是个问题…… “即便是螳臂当车,也要去做,我从不小看凡者的力量与觉悟。”宋从心剑身一振,寒空剑发出清越如鹤唳般的鸣响。 “姬重澜,死在这里吧。若是阻不了你,我便给你做个陪葬。”:,, 74 【第41章】内门弟子 姬重澜定定地注视着宋从心,她站在那里,形意优美,宛若一朵自极暗处开出的优昙。 “小友作为陪葬,多少有些可惜。”姬重澜真的觉得很遗憾,即便立场相斥,但不妨碍她欣赏少年英杰,“但你们阻止不了归墟的降临。” 姬重澜再次扬起折扇,远处轰鸣阵阵,她却旁若无人般旋身,翩然起舞。摇曳不稳的月光照落在她身上,如丝如缕,期间似是夹杂着金色橄榄般的光晕。那些光点环绕在姬重澜身侧,伴随着她旋身起舞的动作,在空中绽放出一朵朵灿金色的花。 流光如萤飞舞,那些灿烂的光点不停地朝外扩散,姬重澜每一旋身便漾开一层金色的涟漪。 在场能感受到灵力流动的三人同时抬头,只见废墟之外,那庞大到笼罩了整座城市的沙环涡流突然流动了起来。砂砾翻覆的声音不绝于耳,倒灌入城的海水也被这股力量牵引。很快,随着城池的崩毁,肆虐的海水没过了台阶,再过不久,这里将被海洋彻底吞噬。 宋从心已经眼疾手快地将自己身上保命的法器分给了在场所有人,吕赴壑虽是强大的武者却未必能抗得过大海的倾轧,姬既望虽是重溟少主但却一直没被百姓接纳,身上自然没有什么保命的底牌。两人也知道这不是推拒和矫情的时候,从善如流地收下了法器。梵缘浅倒是摇了摇头,身为大宗门的弟子,她不缺保命的东西。她比划着手势,示意宋从心保护好自己。 奔涌而来的海水很快便淹没了众人的小腿,倾斜摇晃的地势令人站立不稳。天倾地覆之际,姬重澜却凌空跃起,在半空中跳起了大月之舞。 大月之舞是祭祀之舞,它不像寻常舞乐那般身法繁复、轻盈曼妙,由威仪深重的姬重澜来做便显得更加庄严肃穆。但大月舞本是古时氐人国大巫祷告上苍、祈求神祇赐福于族群的通灵之法,可当姬重澜眉眼含笑、以扇弄四方之潮时,她仿佛才是此世间唯一的神。 “你们阻止不了。”姬重澜的语气依旧温柔,俯瞰之姿竟有几分神性的悲悯,“因为此刻,本座即是大壑。” 汹涌的海浪朝着众人的面门扑来,哪怕仅仅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四海也已臣服在姬重澜的脚下。此时,她便是掌控四海的神明。 惊涛骇浪如咆哮的恶兽般朝四人袭来,海浪拱卫着姬重澜,便如战士拱卫着自己的王。它们前赴后继,意图击溃冒犯神祇的蝼蚁。风水逆流席卷了整座城市,庞大到足以吞没一切的漩涡也逐渐成型。就像蝴蝶煽动翅膀都可能会引起飓风一般,这毁灭一城的漩涡继续扩散,便会成为归墟。 届时,四海分崩,江流断引,神州大陆将会被海水吞没,化作人间炼狱。 冷静。宋从心抿了抿唇,她一剑斩出,切裂了眼前奔涌而来的巨浪,逆着狂暴的海潮,朝着姬重澜所在的方向靠近。 “铮”的一声,宋从心拨弄了琴弦,身周水流湍急如斯,她的心境却一点点地沉了下来,竟是在此时进入了“无我”之境。 宋从心进入内门的三年间并不是什么都没做的,除了钻研九州地脉与修习《太上无极归元经》之外,宋从心还完善了自己无意中创作出来的玄阶战技。她发现自己所创的《琴剑技》之所以被天书判定为“玄阶”剑法的主要原因是因为残缺,但天书却认可了她所行之道背后所隐藏的巨大潜力。这三年间,宋从心将《琴剑技变徵之音》改良为《易水歌》后,她也隐约触碰到了这套战技升阶的正确途径。 基前人之言而感悟自身之理念的功法为“玄阶”,集百家之长且汇千道于一体的功法为“地阶”。宋从心所弹奏的琴曲皆来源于另一个世界,她自华夏文明中体悟而出的精神气节是她创立《易水歌》的契机,但要以此一曲便表达出整个华夏的文明,显然便是天书所评的那般——“残缺”。 宋从心的琴剑技分为两种不同的奏乐方式,一种是以琴音为剑,一种是以剑气为琴。前者侧重于音域,可惠泽他人或是对敌多数;后者侧重剑气,杀伤性强,且更注重形意。为了区分二者,宋从心拜托天书为这两种划分类别,天书为琴音为剑者取名“如释曲”,剑气为琴者名“心照曲”。 ——琴音如释心中剑,剑上流照心间曲。 这三年间,宋从心以前世的记忆为基底,陆陆续续创造出了几套不同的琴剑技,先前于城门所弹奏的《酒狂》便是其一。而在她目前掌握的“曲谱”中,《酒狂》、《白雪》与《梅花三弄》便是如释曲,《易水歌》与《广陵散》则是心照曲。但无论哪一首,都不适合眼下的局面。 “宋从心,帮我。”就在这时,姬既望不知何时走到了宋从心身边,他仰头望着高处的姬重澜,深蓝色的眼眸仍旧深邃平静,天幕流照的月华倒映在他的眼中,“我……应该能击败她。” 宋从心偏头望去,却见姬既望那一头宛如被雨水打湿般的黑发发尾不知何时晕上了与其眼眸相似的蓝色。他站在她的身边,气势节节攀升,受伤的手臂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但与此同时,姬既望身上的非人之感却越发浓烈,竟隐隐有几分离世出尘的超脱。 宋从心连忙召出天书,却见姬既望的标注中不知何时多出了【血脉觉醒】的字样。 氐人,原本便是海中的王者。 “……”宋从心沉默了一瞬,她也没质疑姬既望能否做到,而是道,“怎么做?” “掩护我。” 宋从心没有犹豫,姬既望说完,她便拔剑了。 心要静。宋从心闭了闭眼,曾经有人说过,风暴与漩涡的中心反而最为平静。姬重澜是漩涡,是海啸,她决不能顺着姬重澜的节奏去走。若说每一场战斗都是一首歌,那她应该有自己的步调与旋律。无论强弱是何等的悬殊,调子乱了,便是输。 宋从心朝着海潮劈出一剑,这一剑形影飘忽,剑势和缓,甫一出鞘便亮起一声清吟,其音苍苍,若龙之昂霄而耸壑者然。 “咦。”姬重澜看见这一剑,心中不由得升起几分兴味,因为这后生竟是在以剑奏歌。 姬重澜轻笑,她折扇扬起,旋身起舞,这刹那,咆哮的海水便是她手中的刀刃,如臂使指,无有留难。姬重澜与宋从心,一人以扇为刀,翩然起舞;一人以剑为琴,慷慨长歌。当深沉澎湃的刀气与清冷中正的剑气相撞,却是在交错的瞬间炸响了一声悠长的龙吟。 姬重澜微微一怔,却见汹涌的海潮中冲出一道雪亮的白影,她迎着刀气踏浪而行,不退反进。无极道门的“踏沧”步法被她练得炉火纯青,行于跌宕起伏的海浪中却如同行于平地。她身似游龙,剑光如电,身上散发着灵力催发到极致的白雾。就在那道白影腾空而起的瞬间,伴随着一段短促有力、激昂澎湃的乐曲,宏伟浩大的剑光直指青霄,如苍龙出水,仰天长啸。 《沧海龙吟》,又名《苍江夜雨》,最早出自明万历三十七年的《伯牙心法》,其音若巨龙低吟于沧海之底,故有此名。 宋从心疯狂地汲取四方灵炁,不给自己留丝毫的后路,每一击都榨空自己的气海,倾尽自己的全力。她的丹田被压榨一空,下一瞬又立时充盈,这般疯狂而又不计后果的做法让她的筋脉都隐隐生出了痛意。然而宋从心全然不在意,她的心境已经沉入了那别鹤孤鸾的潇潇夜雨。她以静制动,姬重澜以刀弄潮,她便行风布雨,龙乃水中之王,惊涛骇浪,又有何惧?! 破浪!宋从心连出三十六剑,平去大海潮起。她冲出了姬重澜的层层封锁。乘风!剑气化作青龙直上九霄,朝着姬重澜的面门冲去。 姬重澜神色不动,鬓边的皮肤却开始龟裂破碎,露出皮下猩红的血肉。此时的姬重澜便如神胎,极致强大也极致的脆弱。因为强行将神祇之力挤压在这一具分神修士的躯体之内,所以她就像一樽储满水的美人瓶。稍有些许动摇,便会打破那岌岌可危的稳定。 宋从心的剑锋袭至面门,姬重澜扬扇去挡。就在此时,姬重澜身后的重水中突然冒出一道黑影,直袭她的后心。 黑影暴起的速度极快,然而姬重澜比他更快,先前看似柔弱无害的触须霎时化为利刃,洞穿了黑影的躯体。姬重澜的折扇也在挡下宋从心剑势的同时以万钧之力反打,扇骨击中宋从心的胸口。即便宋从心瞬间玉化了自身,依旧被姬重澜重伤,当场呕出了一口血。 “声东击西,配合得不错,只可惜——”姬重澜笑意盈盈的回头,却不想在看清黑影面目的瞬间,眸光顿时一凝。 被她贯穿的黑影并不是姬重澜以为的姬既望,而是身穿鲨皮水靠、不知在水中潜伏了多久的吕赴壑。 下一瞬,飞溅而起的血色之花同样在姬重澜的心口绽放,她看见自己身周金光熠熠、桎梏着她行动的梵文法环,低头,凶兽般尖锐的利爪洞穿了她的心口,那腕部的鳞片在月华下流转着清润的光辉,如盈在水中的一泓月亮。 滴滴答答,不知谁人的鲜血不停地落下。 吕赴壑坚毅的面庞上燃烧着火焰般的纹路,他手臂肌肉鼓起,双手如铁爪般紧拧着姬重澜洞穿他胸口的手臂,不容她的抽离。 濒死之际,吕赴壑眸光平静而又怀念地注视着姬重澜的面容,仿佛隔着眼前这张逐渐崩裂破碎的笑靥,看见三十年前少年苦守至今的梦。 ——“你若没有名字,我便为你取名‘赴壑’如何?” “城主,在下奔你而来了。”:,, 75 【第42章】内门弟子 《苍江夜雨》分为两段,一曰龙吟,二曰夜雨。 但是恐怕谁都不会想到,宋从心的重心并不是那乘风破浪、耀眼得令人不敢逼视的苍龙,而是被苍龙剑气卷起、如同背景一般的潇潇夜雨。 宋从心以三十六剑斩平风浪,不仅仅只是为了令苍龙破水,更是为了让自己的灵炁溢散,融入这片海域。在他人看来,剑斩流水实是无用的少年意气之举,但宋从心的真正目的从来都不是为了逞一时之气。她这么做是为了混淆姬重澜的耳目感知,达到掩护姬既望的目的。 宋从心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剑修,她琴剑同修,注定她走的不是“一剑破万法”的法门。 那片融入了宋从心溢散灵炁的雨水便如同收拢的掌心,将姬既望拢入那片苍凉的烟雨。同时,姬既望凭借自己血脉觉醒后的天赋将自身的气息压至最低。蛰伏于暗处袭击猎物是海洋生灵铭刻进骨子里的狩猎本能,配合宋从心的掩护,姬既望化作一滴水珠,将自己藏进了浩瀚的大海里。 宋从心斩出的苍龙剑气看似宏伟,实际外强中干,形影飘虚。姬重澜的谨慎不亚于她,但她并不知道宋从心融合了山主之心后丹田筋脉早已异变,以寻常灵寂修士的境界,她做到这一步便已经后继无力。这是姬重澜犯的第一个错,或许是因为“明尘上仙亲传”之名迷惑了她的眼睛。 如明尘上仙那般高绝的剑修,从来都是正面对敌,远去万里不留行,一剑霜寒十四州。明尘上仙唯一的亲传,总该与他相像。 怎会有人不去看那恢弘耀眼的苍龙,反取那萧萧肃肃的寒凉夜雨? 姬既望洞穿姬重澜胸腔的五指反扣,拧住她的血肉。姬重澜肺部的淤血反涌,控制不住地喷出一大口血沫。 姬重澜犯的第二个错,是她过早认定这是仙神之间的战争,凡人插不得手。在她看来,重溟城毁,天倾地覆,吕赴壑想要在倾轧而来的海水中寻求一线生机已是不易,更别提还要硬扛被涡流带走的风险跃入海中,只为了一次完全不可能成功的偷袭。 “……你们,很好。”姬重澜吐字艰涩,每一次张口都带出了大口大口的腥血。 她的五脏六腑已经被姬既望绞碎,之所以没当场死去还是因为分神期修士强大的神魂与气脉还维持着生机。到了这般境地,姬重澜竟然仍旧不紧不慢地笑着,眸光柔柔地注视着吕赴壑的眼睛:“当君主为族群做出一个决定时,惠及部分子民,就势必会伤害另一个群体的利益。” 让利于民,就势必要得罪士人与贵族群体。然而,在姬重澜眼中,平民也好,士人贵族也罢,他们都是自己的子民。 “但本座一直认为,至少你们会永远相信本座,站在本座的身边。” 生机一点点地流逝,姬重澜却是轻笑:“你们还是不明白,本座即是大壑,一切生灵的最终归宿之地。” 她话音刚落,宋从心眼前便发生了极其恐怖的一幕。 姬重澜洞穿吕赴壑身躯的左手突然裂开,那些柔软的触须像海葵一般绽放,露出内里翻红的血肉与密密麻麻的环状齿牙。那肖似八目鳗的圆筒形腔肉瞬间包裹住吕赴壑尸躯,囫囵吞枣地将其裹入其中。姬重澜被重创的躯体突然变得柔软,被绞碎的血肉忽然“绽放”,化作无数细密如丝的绒绒肉芽,这些肉芽反过来裹住了姬既望尚未抽离的手,竟是形成了一个血肉的漩涡,要将他彻底吞去。 宋从心险些没能绷住脸上的表情,她唇角还带着一丝血迹,却是拼着紊乱的气息再次出剑。短短不到一个时辰之内,姬重澜便被她坏了好几次事,如何还能让她继续作为?她手中扇顷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月幽微,漆黑的弯刀斩出一轮弦月,与宋从心的剑意猛然撞在了一起。 金铁交加之声不绝于耳,她们竟是在如此近的距离中拼起了刀。 宋从心乃最正统的道家弟子,修习的是混元性的心法,其剑术自是承载了道家一脉的“静、逸、清”,她的剑光清冽如寒江,匹炼若惊梦,一招一式都诠释着太极的圆融与轻灵;而姬重澜则与她相反,她所修行的《沧溟》刀法极尽霸道与狂猎,颇有直面千层巨浪亦不后退半步的决绝,虽然这套刀法由姬重澜使来自有一番举重若轻的幽微之意,实际其刀意沉若重水,极具威势与压迫力。 刀刃与剑尖碰撞时发出铮然之音,宋从心出剑的速度从来都没有这么快过,她催逼出自己全部的潜力,人已是化作了道道残影。她的身法向来冠绝同门,此时使用的便是“花渐步”,此步法取意“乱花渐欲迷人眼”,最适合近身克敌。这套步法配合着内门剑术《点苍》,一时间打得满场剑光赫赫,耀冠寰宇。只是她此时关心则乱,剑中清逸不足,隐有狠意,然而一套爆发竟是硬生生扛住了姬重澜狂猛的攻势,令她无暇分心。 也就在宋从心争取到的这一瞬间隙之中,梵缘浅出手了。她凌空虚度,踏浪而来,并和的双手做了一个“剥”的姿势,巨大的金印佛掌凭空显现,围拢在姬重澜身侧,似是拈花般轻轻一剥。姬重澜身影倒退,侧身避让,然而被金光照耀的半边身躯已经消融,发出“滋滋”之音。与此同时,万千银丝自她躯体内爆裂开来,朝四方射去。缚丝缠住一处倒塌的石柱,姬既望在毫无借力点的空中倒飞而出,与姬重澜拉开了距离。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前后不过五个吐息。宋从心与梵缘浅默契至极的协力,让姬既望险而险之地抽身脱离,没像吕赴壑一样被那血肉的漩涡给吞噬进去。姬重澜退了一步,但也仅是一步,她早已不成人形的躯体开始蠕动膨胀,似“开花”般突然绽出了大片遍布利齿的触须。这些触须像择人而噬的海兽,再次凶猛地朝着姬既望卷去。 啊啊啊!宋从心心中泪流满面,她真的会被眼前的画面吓得彻夜难眠。但是害怕显然并没有什么鬼用,她依旧提剑冲了上去。 “吃”掉吕赴壑后,姬重澜原本苍白似鬼的面容浮现了一丝血气。她的时间所剩无几,唯一的破局方法便是吞噬姬既望的氐人血脉,在形体崩溃前完成最后一步的羽化,成为海祇。宋从心和梵缘浅当然不会让她得逞,她们心知眼下阻止姬重澜的唯一方法便是保住姬既望。哪怕她们都死在这里,但只要姬重澜没有吃掉姬既望,她便会被海祇的力量反噬,为东海挣出一线生机。 眼见长着齿牙的青蓝色触须朝着姬既望卷去,宋从心与梵缘浅同时出手。宋从心并指划过长剑,雪亮的剑身立时萦绕起苍蓝色的流电,她横剑扫去,流电争光,浮云连影。梵缘浅默念梵文,宋从心与姬既望身上都浮现出了金色的法环,见那触须呈包裹之势自两面袭来,她忽而自高处俯冲而下,凌空拍出一掌,掌风爆出破空之音,巨大的佛手金印携带着万钧之力倾轧而下,正是《神罗金刚掌》中的“伏虎式”。 道家的雷霆与佛门的金印皆是天地间最强大的降魔法门,姬重澜如今已是半魔,混元之气与佛门金光对魔气有先天的克制。两人左右掣肘,见招拆招,一时竟也牵制住了姬重澜的攻势。姬既望虽然一直都被姬重澜压着打,但那是因为姬重澜太过熟悉氐人的战斗方式,同时还握有能够斩断缚丝的缄物。他不再选择与姬重澜正面对敌,反以缚丝操控自己与两位同伴,此时四周已经被姬既望布下了网罗,与姬重澜展开了拉扯。 “咳。”姬重澜淡然地咳出一口黑血,心知继续拖延下去,自己必败无疑。手中的月幽微再次化作折扇,她起舞,完成了大月之舞的最后一仪。 此时,伴随着最后一声爆炸的轰鸣,重溟城最后的龙骨也被毁灭,失去支撑的礁石经不住海水的倾轧,坍塌倾斜,朝着下方深渊似的海口滑去。城市分崩离析,大地断裂、倾斜,打斗中的四人不得不御气凌空,一边对敌一边在坍塌的落石与湍急的涡流中寻找落足点。然而随着海水的吸力愈来愈强,不管是姬重澜还是宋从心等人,都无法控制地朝着深渊落去。 海水已经彻底没过了头顶,宋从心吐出一口混杂着血沫的气泡,苦中作乐地想着可能真的要等师兄和师尊来捞自己。她此时左手持剑,右手软绵绵地垂下,骨头已经被姬重澜打断。她虽然已经修成《金石玉骨》的九变玉化身,但到底还没有修成大圆满的玉化骨。方才姬重澜那一招险些打断她的脊椎,关键时刻还是梵缘浅替她抵消了大半的伤害,又被姬既望的缚丝拉拽了一把,这才仅仅只是断了一只手。 宋从心打磨自己时当然也考虑过自己受伤的情况,因此平日里她也有练左手剑,只是到底不是惯用手,剑势多少有些凝滞。姬既望与梵缘浅也好不到哪里去,身为姬重澜重点关注的对象,姬既望此时已经成了一个血人。但更糟糕的是姬既望自身的状态,战斗与血腥催发了他的血脉,他眸光不稳,唇齿间萌出獠牙。宋从心尽可能不要流血刺激到他,但显然这很困难。 梵缘浅虽有堪比金丹期的修为,但此时深海中魔气丛生,难以从中汲取清气,她为两人扛下了绝大部分的伤害,原先灿若朝阳的佛光也已熹微。宋从心眼角的余光曾瞥见梵缘浅拭去唇角的血迹,似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菩提明镜台》能化解绝大部分的伤害,但超出庇佑者能力的部分并不是消失,而是落在了庇佑者的身上。 快了,快了。宋从心咽下不停涌至喉咙处的血液,死死盯着天书标注出来的时间。还有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姬重澜便会达到极限。 眼见着姬重澜再次朝着姬既望冲去,已是强弩之末的宋从心依旧上前援护,可就在这时,宋从心突然听见一声萦绕耳畔的轻笑。 “你师父有没有告诉过你,千万不要在外人面前流血?” 宋从心心里咯噔一下,此时她想要闪避已是来不及了,海水中庞大到令人心生绝望的黑影朝她席卷而来,铺天盖地,封锁了她所有的退路。宋从心识海一片空白,倒不是她临阵脱线,而是方才姬重澜的话语似有魔性,搅散了她的神智,令她身形一僵。 这便是神吗?一股无法言说的恐惧死死地攥住了宋从心的心脏,催促着、责令着她的臣服。但下一秒,识海中的天书突然泛起了柔和的金光。 “咦?”看着宋从心失神了刹那又立时恢复了神智,姬重澜有些意外,但这不妨碍她攥夺已经落入她掌中的猎物。 生死存亡之际,一股巨大的拉拽之力扯住了宋从心的后心,神明翕张的触须被万千银丝捆缚。宋从心和梵缘浅都被两股力道推拒、拉拽了出去,就仿佛两根早已埋下的救命绳索,在所有人即将落入涡流之时,将她们固定在了悬崖的边角。 宋从心微微瞠大了眼睛,她感觉自己像上浮的泡沫,脚下的城池在寂静无声中崩毁。姬既望回头平静地望着她,手中银丝如皎皎月华。这唯一的光亮如地狱中的蜘蛛丝般拽住了她下坠的趋势,最后一眼,她看见的是无数扭曲蠕动的暗影,吞没了深海中的月亮。:,, 76 【第43章】内门弟子 氐人大巫,世世代代都出身于王族,能织无形无相之物,能与海潮与大月通灵。 但是,除了拥有记忆传承的氐人自身以外,即便是于氐人世代为邻的姬家都不知道,同样都是织梦,不同的氐人织出来的梦境也会各不相同。有的氐人编织出危险重重的梦境,杀人于无形之间;有的氐人编织出虚幻美好的记忆,令人分不清虚实与真假;还有一些氐人则是将梦境当做记忆与知识的储物盒,将认为有价值的、应该被记住的事物如珠玉般编进梦的布帛,以此传承给后人。 而姬既望觉醒的织梦之能却是仅有氐人国一脉单传的大巫才能编织的梦,他编织的是宿命的因果与未知的可能。 狂暴的涡流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将内里与外界分割成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重溟城倾,姬既望在城市塌毁的最后一刻将两位素昧平生却因道义而卷入东海之灾的友人送出了重溟。在分崩离析、不断陷落的城市中,他孤身一人直面早已不能被称之为“人”的姬重澜。 姬既望借助早就布下的缚丝将梵缘浅与宋从心推出了漩涡,也正是因为这个举动,他被缠缚而上的“手”攥入了掌中,就像一只无论如何摆尾也逃不出鲸吞的鱼儿。虬结的血肉触须遍布齿牙,即便氐人体魄强大,姬既望依旧在拉拽中被剜了一身伤。 他沉沉下坠,看着不断向上飘去的气泡与血水。失去珠玉花树与琉璃金羽光的映照,海水变得漆黑浑浊,显露出一种恐怖森然的静谧。 “小月亮,你是真的有些傻。”姬重澜低低地叹息着,她的声音已然扭曲,带着一丝魔性的慈柔与沙哑。她仅剩一颗美丽的头颅还能看出人的轮廓与五官,肩膀以下的部分已经完全异变,虬结的肉筋相互拧和纠缠,形似一棵青蓝色的枯树。海水中浮动的破碎衣料与柔顺的长发拂过神祇的肢体,这种扭曲的怪异中竟还透着几分难以理解的绮丽美感。 “你啊。”姬重澜并没有急于攥夺自己的战果,而是摇了摇头,伸出一根庞大的“手指”,轻轻点在姬既望的心口,“若是她们留下,战局或许还有一线胜出的希望。我当初是如何教你的?关键时刻,怎么又心软了?” 她语气平静,话语温和带笑,好似一位慈爱的母亲正在劝慰自己犯错的孩子。 “……你说过,利用可以被利用的一切。但你也说过,‘自立自强,不倚他山’。”姬既望嗓音闷闷地道,“你说过很多,真的假的,我分不清。” “傻孩子,人当然要自立自强,但人也需要相互依靠。”姬重澜摇头失笑,“与这天地之力相比,一个种族的生灵实在太过渺小。就像尘埃与水滴,少少一点,或许只能迷住别人的眼睛。但若是汇聚起来,就能成为风暴以及大海。” 姬既望定定地看着她:“你嫌我心软,当初又为什么要给我一颗心呢?” “大海里的鱼明明笨笨的,您为何要给我一颗人类的心呢?” 氐人凶悍暴戾,以强者为尊,视弱者为奴,铭刻于血脉中的一切皆是为了种族的延续以及生存。他们不会因为不被族群接纳而离世独居,不会为了弱者而苦苦克制与忍耐自身。姬既望流淌着氐人最纯正强横的血脉,却又比任何人都更像一个人。 姬重澜的“手”抚上了姬既望的脸颊,杀机隐没于暗潮汹涌,她的语气却依旧温柔:“因为我是人。哪怕成为海祇,化作大壑,我也依旧是人。” 姬重澜就像这片大海,幽微深邃,温柔冰冷。 “好了,小月亮。”她朝着他柔柔地伸出了“手”,“来我这儿吧,成为我的血肉,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你的吕叔,还有荀宁……他们都在这里,在我的身体里。就像小时候我给你讲的故事一样,鲲鹏死于海中,遗骨却化作了最美丽的城。你们的生命会以另一种方式,在我的怀里重聚的。” 时隔多年,姬重澜的话语依旧如此动人心神。姬既望浮在水中,坚定地摇了摇头。 “乖,不要任性。”姬重澜语气依旧宠溺,她朝着自己的孩子展开“怀抱”,那是一个血肉的漩涡,骨与肉正一下下地蠕动收缩,翕张着血盆大口。这么多年过去,她第一次尝试去拥抱自己的孩子。虽然并没有血缘关系,但他的确是因为她才会来到这个世上的。 姬重澜的时间分明已经所剩不多,但她却情愿将这珍贵的每一瞬都留给这个孩子。 “母亲,我说过,族群并不会选择你。”姬既望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缚丝如月光般流淌在他的指隙,好似暗不见底的深海中唯一的美梦。 姬重澜笑了笑,并不在意。最后的时限已至,她舒展触须朝姬既望卷去,并没有多少犹豫。为王者,姬重澜不会以轻率之心做出决定,但一旦做出决定,无论结果如何,她也不会因此感到后悔以及犹豫。 然而,这本该如探囊取物般轻易之事,却不知为何突然僵滞。姬重澜庞大如枯树的身躯突然一歪,触须仿佛失去支撑一般软倒在地。她勉力支撑起身体,却依旧东倒西歪、站立不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形体崩毁碎裂,融成一片泥泞。 那些血肉触须迤逦于地,很快便失去了活性,姬重澜感觉到自己在溶解,因为她身上溢散出蓝盈盈的光,那是被她吸收的神胎之力。 一只形似害兽的利爪毫无僵滞地切入了她的胸腔,缚丝穿透她的身躯,疯狂地篡夺她体内的神力。 “……”姬重澜低头,看着姬既望距离自己仅有一臂之遥的蓝眸,“为什么?” “……”姬既望闭了闭眼睛,“三十多年前,你剿灭了涡流教,下令焚毁教派所有铭刻文字的石碑与书籍,确保能彻底摧毁涡流教的教义。但你可能不知道,涡流教中还有一些狂徒,在探寻成神之路的过程中也思考过如何毁灭神明。他们不仅要造神,也要掌握神的命脉与把柄。” “我知道。”姬重澜语气很平静,哪怕神力与生机一同流逝,她也没有露出气急败坏的神情,“为了毁掉这把不听话的刀,挑起内斗不过是最简单的计谋。但我很确定,他们当年什么都没有研究出来,就连你的出现,也只是离间计的一部分。” 重溟城,本也不需要两位神。所谓的“圣子”,不过是有人生出了异心,意图创造另一位更好掌控的神。 “是啊,但是人就是这么复杂的生灵,有人谦卑地崇拜神,祭祀神;有人狂妄地创造神,利用神;也有人……良心未泯,隐藏其中,只为了探查涡流教的目的与阴谋。”姬既望抿了抿唇,“他们失常之前,将弑神的唯一契机交予了当时负责焚毁教义的吕叔,而后投火。吕叔瞒下了此事,这三十年间,他与另外一部分海民并没有放弃拯救同伴的期望,他们收集天下奇物,终于调配出弑神的毒。” “荒唐。”姬重澜皱了皱眉,“涡流教的东西,哪怕是沾染一丝半点都可能会被同化。他怎敢隐瞒?” “因为那瓶毒药,不是为了杀你。”姬既望深深地凝视着她,“是为了杀我。” 姬重澜收涡流教圣子为嗣,封其为重溟少主。许多海民实际对此心怀不解,但姬重澜在时,他们哪怕心中困惑,也不会去反对姬重澜的决策。然而,吕赴壑亲眼见过姬既望因为无法忍耐血腥而疯狂的模样,他心知异族天性便如大海,并不是以温情与善意便能感化的事物。他为城主感到忧虑,他恐惧城主有朝一日会被自己的孩子背叛。所以,爱重城主的海民们以性命为注,筹谋了一个保护城主的后手。 “投火的涡流教徒给出的不是别物,而是我的胎液。针对涡流教造神时为我注入的胎液调配而出的毒药,效果十分微弱,起效的条件也很苛刻。它赌的是一个微薄的希望,那便是在神还未彻底成神时,打破岌岌可危的平衡。”姬既望看着姬重澜崩溃瓦解的形体,神力源源不断地被吸纳进他的体内,他鬓角的鳞片沁出了血,可他却无暇他顾,“宋从心说得对,你不该吃掉那具神胎的。” 吕赴壑以身为祭,并不仅仅只是为了掩护姬既望,事实上,吕赴壑被姬重澜吃掉也是他们早先定下的计划的一环。 “你说他们都在你的身体里重聚。”姬既望咬紧牙根,眼圈微红,“他如你所愿地奔赴大壑,你可欢喜?” 原来如此。姬重澜心想,她有些遗憾,即便机关算尽,也总有顾虑不到的地方。因缘巧合之下漏算的人心,便是她犯下的第三个错误了。 神躯逐渐崩溃,海祇濒死前溢散的力量将周遭的残碎的建筑碾作了齑粉,涡流还在不断地扩散,到了这一步,已经无人能阻止归墟的降临了。 “你若要平复归墟,便得成为神。”姬重澜并不是输不起的人,她很快便接受了自己落败的事实,“但是没有那三十年的适应以及捶磨,即便你拥有氐人强大的体魄,也无法避免神力的污染与身躯的异变。你会像我一样,变成这般不人不鬼的样子,为了一群并不接纳你的人,值得吗?” 姬既望没有回答,他不停地汲取姬重澜溢散的神力,不让这份力量继续扩散。但随着神力的灌入,他的手臂与脸侧也显露出干涸大地般龟裂的纹路,即便是强大的氐人,此时也不禁流露出几分难捱的痛苦:“……那你又为何要这么做?”把自己变成这种不人不鬼的样子。 “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一场劫难。”随着神力的流失,姬重澜的身躯也逐渐冰冷。她已经无法抬手,像个真正的母亲一样给予自己的孩子一个拥抱,或是摸摸他的头。她只能倾身,借助最后一分气力,在姬既望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冰冷的、祝福的吻。 “能阻止神的,唯有神。我曾经是这么想的。”姬重澜气若游丝地低笑,“但或许,你们能给我一个不一样的答案吧。” 琉璃破碎之声在耳畔边响起,姬重澜靠在姬既望的肩膀上,身躯逐渐化作透明,一点点地分崩离析,破碎成无数浮游般深蓝色的荧火。 “对不起,孩子。明明是无忧无虑的鱼,却偏又给了你一颗人类的心。” “到头来,却是害你成了这世上最孤独的生命。” ——在少年为自己编织的梦里,他与子民一同来到深海,却又始终踽踽独行。 吕赴壑等人身受重伤,他撕碎了拦路的亡海者,不顾一切地往回赶时,面对的却是同伴的指责以及质疑;为了顾全大局,姬既望不得不以天赋与声音操控他们的神智,强迫他们完成任务,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生命在恐惧与疯狂中扭曲。 这支伤痕累累的队伍最终来到姬重澜的面前,却不过是直面层层绝望之后再无天日的深渊与绝境。 信仰破碎的海民在凄厉的恸哭中化为了流淌血泪的怪物,最终葬身温柔的大壑。 吕赴壑为少年挣取了一线生机,让他取代了自己的母亲,成为新的海祇。 没有那掷地有声、铿锵有力的话语,没有那旧焰已熄、薪火仍传的勇气,没有那首飞鸟见证的东海渔歌,也没有三人齐心协力谱写的颂曲。 只有背井离乡的海民与那暗无天日的海底,庞大如山的怪物用触须卷着小小的海螺,吹着一首再不会有人回应的鲸歌。 ——这便是海民与姬既望原本的命运。:,, 77 【第44章】内门弟子 海口悬崖之上,被缚丝强行吊出漩涡的宋从心与梵缘浅甫一落地,气都还没喘匀便盘腿入定,迅速调节起自身的内息来。 两人都伤得很重,距离当场暴毙约莫也就咫尺之距。宋从心完全是靠着特殊体质硬撑,换作同位阶的修士都不知道已经死过几回;梵缘浅则是因为佛修心法大多皆有“消业”之蕴,是修真界中出了名的耐打抗造。饶是如此,直面神明的威压仍旧让人丢了大半条命。 先前一直沉浸在压抑紧绷中的环境尚且不觉,如今两人一脱战,宋从心一边咳一边呕出每一口被她强行咽下的淤血。她连伸手去擦拭一下的力气都没有,手掐“镇惊辟邪”的子午诀便入了定,道家混元心法推行筋脉之气,强行打通气滞淤塞之处的痛楚让宋从心险些把后槽牙咬出血。 混元之气在体内走了三个大周天,宋从心那口堵在心头的窒闷之气才稍稍化解开去。 她体表蒸腾着灵炁溢散的白雾,稍微好转了一些便连忙转头去看梵缘浅。梵缘浅的状态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佛子面色惨白,手掐莲花印,浑身上下浮动着柔和的金光,显然是进入与道家“坐忘”相似的“禅定”。 宋从心囫囵吞下几枚调节内息的丹药,又掐了一个术诀去续连自己断掉的右手筋骨。作为一个早已领悟“剑修的宿命就是单打独斗”之真理的修士,宋从心自学了丹道与医术。虽说技艺算不上多么精湛,但她自己负责自己的后勤还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把断掉的手骨强行掰正捏合在一起时,宋从心面无表情,感觉自己疼得已经有些麻木了。她太阳穴一阵一阵地抽搐,有种想哭又哭不出来的憋闷感。但一想到如今生死未卜的姬既望与下方还在不停朝外扩散的漩涡,宋从心便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就在这时,天书突然在她的脑海中发出了一连串提示的声响。 【正面迎战强敌,亲眼目睹姬家绝学《沧溟》刀法,宿主心境提升。可自空境重复战斗情景,领悟“幽微”、“重水”、“狂澜”之真意。】 【宿主对五行之水的感知能力大幅度提升,宿主对神魂污染的抗性大幅度提升,宿主对诡秘之物的吸引力大幅度上升。】 【宿主完成琴剑技心照曲《沧海龙吟》,宿主对《太上无极归元经》的感悟上升。】 【宿主受海祇神力牵引,觉醒天赋:、、。】 突如其来的提示让宋从心愣怔了一瞬,她定定地看着天书标注出来的信息,脑海中飞快地整理目前已知的情报。 事到如今,原本混乱无序的情报终于被勉强理清了条理,从姬重澜异变的形貌来看,《倾恋》这本书中提到的东海巨怪,应当就是涡流教创造出来的“海祇”。但宋从心已经见过了姬重澜,她很确定这位心机深沉的城主若是登神,故事绝不会像原书中描述的那般发展。 而成为海祇的先决条件也已经明了,分别是人之灵、魔之性以及妖之体。若缺其中之一,要么会因为躯体无法承载神力而形影崩溃,要么因为神魂被污染而失去常性。眼下符合成神条件的人只有两位,他们如今已经一同跌入了深不可测的海沟里。 原书那个平息了东海之灾却赶走了所有海民的“怪物”,恐怕便是失去常性后身体发生异变的姬既望。 “……见鬼了。”宋从心呕出最后一口淤血,发出气音一般的低喃。她心里其实隐约有几分无措的绝望,但当她的目光在天书标注的情报上来回梭巡时,她突然想到姬重澜最后对她出手的行为——她虽然不是妖族,但身体异变之后的确和寻常人类不太一样。若是姬重澜认为吃掉她便可以弥补登神的最后一环,这是否意味着姬既望失去常性的过程与她曾经险些异变为山主的过程一样? 想到这,终于把断骨接上的宋从心握住自己的剑,从地上站了起来。 禅定中的梵缘浅似有所感,她从入定中抽离,睁开眼,目光有些忧虑地注视着她。 “佛子。”宋从心低头,看着不远处深不见底的大海沟中足以吞噬一切的狂猎涡流,“入重溟城前,我已传信于我同门,说道了姬城主疑似叛变之事。不出意外,救援应当很快便会到来,届时请你告知此间发生的一切前因后果。” 姬既望需要帮助。想到原书中的故事,宋从心只觉得心头一堵,喉间满含铁锈腥气的甜腻都变得苦涩了起来。 天书衍化的成功率不足三成,结果还是要赌。然而,约莫是被一场实力悬殊的战斗撩拨起了血性,宋从心竟有种“尽人事听天命”的释然之感。她觉得自己若是当真折戟于此,结局倒也不算太坏。不过有天书在,她放手一搏后应当还是能苟活下来。 她这样想着,却见梵缘浅突然抬手,以佛意在指尖凌空写了一句话。她看见那句话,神情微微一怔。 仅有三成的成功率,突然间悄无声息地往上爬了两成,昭示着命运的轨迹,在此时悄无声息地转了一个弯。 …… 另一边厢,东海沿岸的日照城内。 “让百姓继续退,至少退至千里之外的东华山!”湛玄凌空虚度,极目远眺,看着远处乌云压城城欲催的阴暗天幕,乌云似乎都被海面上出现的巨大漩涡所牵引,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螺旋状,“东华山那边怎么说?” 忙得脚不沾地的弟子灰头土脸地仰着头,大喊道:“岁青宫宫主正在朝这边赶来!各大门派都发现了东海异变,人手正在集结。” “来不及了。”湛玄看着天际那大得可怕、仿佛要落入海洋中的月亮,直接道,“兵分两路,一队走黑龙岩,一队随我下深海。” “是!” 东海灾变,归墟临世,身为先遣队中修为最高者,湛玄杀伐果断,仙家弟子集结的速度更是不慢。但是要将几十万海民尽数撤离东海沿岸,仅凭这点人手是远远不够的。但是此次分宗回应的速度实在及时,让预估战况的宵和都感到有些意外。 无极道门距离东海最近的分宗是苍厥门,但不知为何,及时赶到的却是位于胥州的清宇玄门少宗,经司长老之徒应如是。 清宇玄门的少宗带着苍厥门分宗弟子杀到东海时,宵和简直为这神奇的配队感到奇怪:“怎么是你带队啊?” “苍厥门主事人不在,我替师父巡查各地分宗,恰巧就在陌州。”应如是心里也觉得是日了狗了,虽说无极道门规模庞大,各大分宗都属于友方阵营,但为了在主宗那边挂得上名号,分宗与分宗之间平日里也是会斗出狗脑子的。他虽然是主宗的内门弟子,但同时也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分宗宗主,按理来说他做主调动别宗人马完全是越俎代庖,但谁知道苍厥门宗主不在,门中长老们又谁都不能服众,结果这事居然落到了他头上来。 “其他分宗的回应倒是很快,说是持剑长老三年前便下令过让东海附近的分宗注意东海的海况。”应如是刻薄地撇了撇嘴,“到底是距离主宗最远的陌州,居然还要提醒才晓得备战,未免也太过松散。” “没办法,毕竟陌州更接近中州,平日里总不好越过姜家行事。这次反应那么快,已经算是落实到位了。”宵和想了想,对这件事有些印象,“好像是跟你们同批入门的小师弟,我记得是叫令沧海?令师弟三年前便跟师父提及东海外道横行,需要多加注意。只是重溟城这边惯来都其他势力插手不得的,所以师父只下令严阵以待,并且多派了些弟子过来巡逻。” 说到这,宵和又有点庆幸,要不是令师弟多提了一句,陌州这边恐怕还无法如此迅速地派遣支援。 “已经提前吩咐过了,为何苍厥门还如此闲散?”小心眼儿的应如是给这分宗的宗主记了一笔,决定之后再追究此事,“眼下情况如何?” “不好,百姓还在撤离,但是这么多人,人手根本调度不过来。不过好在其他宗门的弟子也在帮手。”宵和回头去看城中的一片乱象,仙家弟子再如何手眼通天,这人口差距也不是说弥补就弥补得了的,“大师兄让我们兵分两路,下海捞人。” “捞谁?” “禅心院佛子,还有……拂雪师姐。她们先前为了调查东海异况,随重溟少主一同前往深海了。” 某个熟悉的名号一出口,应如是便动作一顿,和宵和面面相觑。 “……怎么说呢,有点意外又完全不意外。”应如是忍不住揉了揉眉心,“你确定是‘调查’而不是‘解决’吧?我总觉得这个情况有点熟悉,我们动作要是稍微慢一点,师姐是不是就又把事情都解决了?” “怎么可能?”即便情况严峻令人满心焦虑,宵和听见这话还是有些忍俊不禁,“你当拂雪师姐是神啊?师姐为人谨慎,行事最是沉稳不过了。再说了,这哪里是一个人便能解决的事情?” “……我劝你话别说得太满,这可说不准的。” …… 此时,深海。 “好的,天哥,预备——”宋从心深吸了一口气,对着识海中的天书道,“一二三,跳!” 梵缘浅双手合十,看着那身穿云鹤道袍的白衣少女身影如风,好似背负着一腔沉默且无人能懂的孤勇,义无反顾地跃下了那万丈涡流。:,, 78 【第45章】内门弟子 这要是放在上一辈子,宋从心打死都不会想到自己居然有跳风暴之眼的一天。 “啊啊啊天哥救——咕嘟咕嘟……!”宋从心甫一进入漩涡,整个人便宛如一只被迫卷入滚筒洗衣机的豚鼠,全然失控地被卷进了海中。 漩涡的吸力大得惊人,而且更令人难受的是涡流中灵炁驳杂,难以纳为己用。宋从心努力地想要稳住自己的身形,但最终还是不能自控地被卷入了狂暴的水流当中。也就是在这个不停旋转下坠的过程中,宋从心看见了上方的“眼”。深海的漩涡似乎与天穹的风暴连为了一体,将海水与流云都尽数绞入无序混乱的撕扯,冥冥之中,天空似乎要裂开一条间隙,如一只睁开的眼瞳。 宋从心闭紧了嘴巴避免海水涌入口中,她手中紧攥着一根银月般的丝线,循着这唯一的借力点在湍急狂猛的水流中不停地调整自己下落的方向。缚丝实在太过纤细,又是难以被摧毁的至柔至刚之物,即便宋从心玉化了自己的手,依旧被缚丝割出了许多细细麻麻的伤口。 姬既望在哪?宋从心抬手摸上自己后颈处的缚丝,反手拔剑斩碎了同样卷入涡流、迎面朝自己砸来的岩石与破碎的建筑物。这天地间的伟力已经不是常人能阻止得了的。即便是拥有移山填海之能的修士,宋从心也感觉到自己试探散出的灵力被卷入这片漩涡,化为漩涡的一部分。 “凝视漩涡久了,会忍不住想要跳下去。”不经意间,宋从心想到了暗访之时听过的一句笑言。 ……说到底,面对这片天地,修士与凡人都一样,不过是大一点与小一点的蝼蚁。 在这样足以摧毁一切的力量中,微小的尘埃反而再安全不过。宋从心收束自己的力量与气息,竭尽所能地保留自己的体力,她放任自己像一片飘絮般朝着海沟深处坠去。这期间,她目光四处梭巡,不停地寻找着那道熟悉的身影。 想要在苍茫大海中捞人,与捞一根针又有何异? 宋从心伤得很重,她如今的状态是即便立刻入定修整也会被同门怒斥是否活腻味了的程度。她根本无法在涡流中停留太久,之所以不顾一切地跃下海沟,也不过是因为实在不甘心放弃那仅有一线的生机。 宋从心本以为这不过是徒劳无用之举。却不想,在她彻底被漩涡撕碎之前,她早已被黑暗蒙蔽的视野中突然出现了一颗渺小却明灭不定的光点。 那光点悬停在风暴的最中央,散发着皎月般霜白的冷光。层层重水之下,无数银丝捆缚包裹而成的星子在海底不断地沉浮。宋从心能看出那光芒的微弱与不稳,但它就像一个求救的信号灯,在分明不会有人到来的海中闪烁着,口不对心地流露着自己想要被人找到的心绪。 找到了。宋从心咽下一口气,她穿过风暴与涡流,自天穹来到了深海,朝着那明灭不定的光点伸出了手。 在这无尽嘈杂喧嚣的世界里,唯有它,是寂静的。 …… ——神明是否也会做梦呢? “祂”不知道,祂舒展自己庞大如山峦般的躯体,在暗无天日的黑暗中浮动、游走。祂和陆地上的生灵不同,或许是因为羽化登神的过程出了一些差错,祂的记忆混乱而又无序,连祂自己都理不清条理。祂有时会觉得自己是人,有时又会觉得自己是条鱼。 笨笨的鱼儿会很快忘记自己经过的所有,重新变得无忧无虑。可祂的人生就像被孩子随手打翻、散落在地的拼图,零零碎碎,却无论如何都拼不出一个完整的自己。 神明没有办法,祂只能选择去编织一个个串联记忆的梦境。把那些记忆的碎片缠绕在一起,是否就能拧结成渔网,网住那些游鱼般纷乱的感情? 在那些残缺零碎的记忆中,祂曾经看见过飞鸟低空掠过海面,绒绒尾羽带出些许的水滴;祂曾听过豪迈的歌声与热烈的回应,一群小小的人在礁石的后头劳作,距离自己不远不近;祂曾见过皎洁的月轮自海平面上升起,清冷的霜色泼洒在祂的身上,如尘世给予祂的些许温情。 祂曾跑过开满珠玉与花树的园林,捧着一支漂亮的珊瑚穿过长廊,推门看见坐在案桌旁的“母亲”;祂曾经被一只宽厚温暖的手牵着,看着“父亲”伟岸的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踩着还带着余温的砂砾,祂伸着脚丫子去够那不停摆动的手臂的阴影。 ……神明,是否也会做梦呢? 祂偶尔从梦中苏醒,睁开“眼睛”,视野所及范围之内皆是一片空洞黑暗的寂静。祂居于大海的最深处,那是一片连游鱼与水母都不会到来的生命禁地。祂听得见大海的低语,海洋在问祂:“神啊,您为何不上游?到您怀念的天光中去?” 祂没有给予海洋回应,而是再次倚靠在礁岩旁,沉入了自己为自己编织的梦境。 梦中,应当被称为“母亲”的存在抚摸着他的脸颊,留下了一句不知是祝福还是诅咒的私语:“你会和我一样,总有一天要回到漩涡中去。” 梦中,可以被称为“父亲”的存在揉了揉他的头颅,话语中苦涩得就像过于咸涩的海水沉淀下的白色盐粒:“憎恨吗?这样的宿命。” 憎恨吗?怨怼吗?厌恶吗?万千种声音汇合成流水,在祂耳边如歌唱般低吟。 什么都没有,毕竟我只是一条不知悲喜的鱼。祂仰头,望着看不见尽头的重水,触须卷着海螺,吹着一首自己也不知其名的旋律。 祂一直一直吹着,一直一直地吹着,不知道要吹给谁听。 谁都不会听见的吧,在这寂然无声、连风都不会到来的海底。这里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没有掠过海面的飞鸟,没有那些“躲”在礁石后小小的人群。祂知道这些东西都在天上,上游便能看见这些梦里的情景。但祂不会去,因为去了,这些东西就真的从此只会存在于他编织的梦里。 祂很平静,一如身周冰冷黑暗的海水。祂平静地接受了“父亲”口中应该被憎恨的“宿命”……与即便是神明也无法逃脱的“死亡”。 祂听见海底火山喷发的巨响,炽热的岩浆与冰冷的海水轰然相撞。 接触砂砾的那部分表皮在腐朽溃烂,细小的颗粒砌入柔软的肉里,有比尘埃还要细小的东西在撕咬着祂的身体。 痛楚如海浪般连绵不绝,祂的骨与肉在溶解。祂听见自己心如擂鼓,那震动是如此的剧烈,与远处喷发的火山相互辉映。 在这个消融腐化的过程中,祂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的躯干还剩下多少东西。祂“看着”自己的眼珠滚落在地,血肉流淌了一地,就连胸腔内的肉心,也只剩下一片空洞嘈杂的回音。 祂独自品尝着一种寂寞的死,在生命的尽头,祂咀嚼着这远比世间一切苦难都要摧折人心的苦涩。 “我曾见过鲲鹏死去的遗骨,看着祂化为深海最美的国度。”祂举起自己溶解的手,朝着天空,“我曾想过,若海中的生灵皆是如此,那无论被打碎重组多少次,我都不会孤独。可原来,我无法开出琉璃一样的花树。” 母亲,我不会成为你。祂平静地散去自己的神力,神祇腐烂的血肉消散作猩红的泡沫,悄无声息地滋养着这片广阔的海域。 他不会回到漩涡中去。 “……!”咕嘟咕嘟的气泡翻涌声中,突然间,有什么东西穿过了祂正在溶解的五指,反扣住他的掌心,“姬……!” “既望……!”不知是否太久没有窥见明光,濒死之际,眼前似乎浮动着萤火般的微茫。 忽然,一声雷鸣般的怒喝,打破了深海的寂静。 “醒来!姬既望!” “祂”猛然从梦中惊醒,暗无天日的重水之下,他睁开了一双幽蓝深邃的眼睛。姬既望茫然抬头,他看见了自己伸出的手,没有溶解,没有腐烂,他无意识伸出的手正和人十指相扣,被人死死地攥在掌中。 毁天灭地的漩涡与风暴之中,浑身沐血的少女如倒挂在炼狱上空的蜘蛛丝,以一种岌岌可危之势攥住了姬既望的手。她墨发飞扬,衣袂狂舞,疯狂催生灵力让她鬓边浮现出狰狞的青绿色纹路。握着姬既望的手已经出现木化的迹象,可她却不管不顾。 宋从心之所以敢跳海沟,并不是真的因为她如此鲁直孤勇,真正让她下定决心的,是天书昭示她觉醒的三个属于山主的天赋。 【天赋:“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化作一颗细小的尘埃,使自身不被侵染与同化。】 【天赋:腐草零落于泥,也可孕育一个沉默的春。 药石之道源于山林,发乎自然,泽被苍生,蕴养万物。】 【天赋:“声音之道,以六为首,以阴阳之节为度……六律和五声之调,以发阴阳天地人之清声”。 调和之道,阴阳为律,人间百味,五脏六腑,天地之炁,无物不可调和。】 天书的标注说得含糊,大抵便是让宿主自己去摸索。但宋从心回忆起自己被迫继承山主记忆之时的感受,突然便有了一个想法。 “姬既望。”明明几乎要被漩涡可怕的吸力撕裂,宋从心却不曾松开姬既望的手,“不成神也可以,对吗?” 姬既望识海一片混沌,他的世界实在安静了太久。然而,在听见宋从心说话的瞬间,他的本能已经先于他的判断,颔首。 同意了就好。宋从心闭上了眼睛,她的灵觉如树木的枝桠般蔓延开去,一部分散于这片海域,一部分扎进了姬既望的身体。正如她先前推断的那般,姬既望根本容纳不了神祇庞大的神力,力量带来的污染会侵蚀他的神魂与躯体。只是因为他氐人的血脉带来的强大体魄,让他的躯体还未发生异变。和躯体最先产生异变的姬重澜不同,姬既望是灵魂先开始产生异变的。 发现这一点的瞬间,即便身处冰冷的深海,宋从心也不由得因为后怕而汗流浃背。海祇与山主不同,山主是天地之灵,海祇却是堕化之神。得到山主的传承之后,宋从心筋脉气海虽然发生异变,但肢体的木化却可以随着自身认知的坚定而逐渐消减。可海祇不同,海祇神力对身体带来的异变是不可逆转的。她若是再晚来半步,姬既望恐怕就会堕化异变成姬重澜那般模样,再也无法回头。 才不稀罕成为什么神呢。宋从心将自己的灵触刺入姬既望的筋脉,将其中狂乱驳杂的神力引出。瞬间,宋从心识海中的天书放出光芒,为她的神魂镀上了一层金光,宋从心也催动天赋保护自身不被同化,将那污浊的神力转移到自己的体内后便迅速将其散向周围的海域。 姬既望如今的形体极其脆弱,他若是为了阻止归墟而强行散去自己体内的神力,其结果约莫便是将自己化为无数血沫的泡影。但宋从心以自身为媒介转移神力,通过理顺原本狂暴不稳的神力,并以维系姬既望本人的生机,便能以一种较为安全的方式将神力化解开去。 这其中的风险不亚于在战地进行一场紧急手术。若没有天书,最可能的结局便是两人一同异化死去。 宋从心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已经失去了知觉,她自身彻底失控之前,她终于理顺了姬既望紊乱的气脉,保住了他的性命。 姬既望从浑浑噩噩中回过神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紧攥着他的手、大半边身体都已经木化的宋从心。 她抬起似是蒙了一层灰翳的眼眸看了他一眼,却是将另一只手握住的缚丝递了过来。随即,宋从心呕出一口血,力竭地闭上了眼睛。 姬既望下意识地揽住少女的肩膀,反手将失去支撑的人抱在怀里。 他不明白为何自己被一根蜘蛛丝拽出了炼狱,她却气息微微,仿佛下一秒便要死去。 “为什么……?”感受到体内的神力溢散了大半,剩余的部分也不知为何变得平和温驯。姬既望咽下了那些多余的话语,他刚从独自一人死去的绝望中抽离,却又猝不及防地直面了另一种将要失去的恐惧。 不要死。他感觉自己的灵魂被点燃了炽热的火,一股莫名的烫意自骨髓中升起。 唇齿萌出了齿牙,天灵传来痛楚的痒意,深邃的蓝眸染上了旭日般的金泽,缀在姬既望脖颈处的龙神目突然发出一声悠长的龙吟。 怎么能死在这里?少年的十指化为了利爪,他的“手掌”不停地生长,越变越大,最后甚至将少女整个人包拢在自己的掌心。 决不能死在这里!额头生出一对龙角的少年双目彻底化为旭日的金色,他仰头发出一声低吼,如利箭般爆射而出。他的身影在海水中拉长,变幻,眨眼之间,宛如月色的少年便化为了一条银白色的苍龙。 银龙仰天长啸,遁入风暴与巨浪,他切裂重水,逆流而上,带着护在“掌”中的人,奔向高天与月明。:,, 79 【第46章】内门弟子 世间万灵,开悟者为妖,混沌者为兽。两者之间的差距可谓是云泥之别,即便血脉同出一源,妖族也不会将妖兽视作同类。 妖族的形貌与人族相仿,只是绝大部分妖族的体表仍会留存着兽类的特征,随着修为与灵性的增长,他们的形貌也会越来越像人。除此之外,妖族拥有兽类的天性。与万物之灵长的人族不同,妖族的强大在于体魄。绝大部分妖族自诞生之初便会在丹田处蕴养出妖丹,仅论肉身便堪比人族中的金丹期修士。但在这之后,他们将会进入极其漫长的生长期,血脉越是强大的妖族,成长速度便越是缓慢。 而妖兽,则与妖族有些和而不同。有些妖兽生来便拥有强大的躯体,但却神智浑噩,始终不得开悟。比如九婴、鲲鹏,它们天生便拥有堪比分神期修士的力量以及肉身,但终其漫长的一生都将被兽类的本能所支配,直到得到帝流浆之类的开悟契机或是被大能点化。 某种程度上,这也算是一种天道的制约与掣肘。 而就像不止几千里之大的鲲最终会化而为鸟飞向天池一般,氐人生命中也有一道名为“龙门”的坎。祂们一生将会有三次羽化蜕变的机会,需要纳天地之炁打通自己全身上下的龙骨,经历筋脉裂变、脱胎换骨之痛。其中,大成者化为飞龙,可得道飞升;小成者蜕而成蛟,寿数延长至千年;失败者则仍为鱼儿,约莫三百年间,便会走到自己生命的尽头。 以姬既望的年岁,他其实还远远不到第一次开龙骨的时间。然而,一来他是氐人与人的混血,本身血脉不纯,传承有缺。他无法遵循寻常鲛人的羽化蜕变之定律,但也拥有了更多的可能性。二来,宋从心以调和之道理顺了姬既望的筋脉,助其驯化体内狂暴澎湃的神祇之力,这个过程实际就是在“开龙骨”。而最后,宋从心虽然散掉了姬既望吸纳的部分神力,但剩下的那部分神力也足以将姬既望灌上渡劫期。 龙神渡劫,风雷化雨。 这条刚刚完成蜕变的银龙冲入了湍急的水流,逆着整个世界的狂风暴雨争流而上。面对层层重水的封锁与几欲压城的风暴雷霆,银龙仰天发出凄厉的长啸。然而天穹的回应却是一道撕裂长空、直贯大地的九霄紫雷,似要把这新生的神明镇压在东海海底。 “师兄,这不对头啊!”宵和被一个大浪打翻了跟头,险些被风暴与涡流席卷了进去,“这看着怎么像是有人在渡劫啊!” 湛玄根本没空回应宵和的话语,他们封锁了整片海域,尽可能地遏制漩涡的蔓延。但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此时天地异象尽数搅和在了一起。手持八卦罗盘演算四方的弟子看着罗盘上疯狂转动的指针,惊得焦头烂额背生冷汗。由各宗弟子临时组合成的队伍分散开来,四处搜寻,然而即便是修士,一个大浪打来不小心被卷入漩涡也很可能有性命之危。此时归墟已经成型,他们再想进入深海,已经是举步维艰,寸步难行。 到了这一步了,拂雪和佛子真的还能生还吗?湛玄抹了一把脸,看着咆哮而来的巨浪,面上却仍旧沉着冷静地指挥着搜救队伍。他们搜遍了每一片海域,奉行的命令只有一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到最后绝不放弃。 宵和见师兄不理自己,只能摒弃杂思,深吸一口气后再次下潜。但这一回,与大海捞针无异的举动终于迎来了一丝转机。 “师兄!好像看到了师姐的飞行法器!”宵和在海浪中艰难地扑腾挣扎着,声嘶力竭地道,“天爷的!这么大这么结实这么浮夸还下了这么多符文禁制的飞行法器,一看就是师父的手笔!来人啊快来人啊!” 湛玄听见宵和的嘶喊,猛然回头,极目远眺,果然在风暴圈的最外围看见了闪烁着防御符文的灵光、马力全开试图逃离漩涡吸力的巨型楼船。 共同参与搜救队伍的仙家子弟也听见了宵和的喊话,他们先是一愣,随即狂喜。 “在哪在哪?!天啊快来人,帮忙把船拉过来!” “我的天爷啊,这么多符文和仙禁,你们无极道门是真的有钱……” “要被卷进去了,要被卷进去了!” 来到东海的各大宗门弟子原本还是挺顾及自家宗门的脸面与形象的,然而这次共事,身为正道第一仙门的无极道门以自身“务实”的行事作风感染了在场的所有弟子。众人找寻了这么久,心里其实已经不抱希望了,此时突然出现的转机,对士气而言是个极大的鼓舞。 天穹之上的风暴衔接着漩涡,将海底之水都逆卷到了天上。湛玄眼见着一个巨浪打来,险些要将龙卷外围的楼船吞没。他根本来不及多想,毫不犹豫便拔剑出鞘,朝着那兜头而来的巨浪斩出一剑。 漆黑无声的刃芒一闪而过,剑气如长风,剑意似飞鸿,没有杀意,没有戾气,如一朵翩然离枝的花,死生寂灭,皆是常理。 然而,就是这平平无奇、看似毫无锐气的一剑,却是在没入浪潮的瞬间便将其“四分五裂”。剑本该是斩不断流水的,但浪潮的“势”与“力”皆被斩碎了,于是那纷扬的水珠如雨般淋漓地落下,又好似山巅飞出的雪花。 “岁青宫主。”湛玄归剑还鞘,拱手行礼道,“还望宫主助晚辈一臂之力。” 湛玄话音刚落,仿若回应一般,一叶翠色的绿柳忽而朝着海中的楼船飘飞而去。那娇嫩的绿意击中船身,霎时便散开成无数烛火般的游萤。然而,肉眼可见的,楼船在狂暴的风浪中突然稳定了下来,以一种缓慢却坚定的速度朝海面升起。 这一式看似轻飘飘的没有什么力度,然而若有人在近处旁观,便能听见楼船船身发出的欲碎的哀鸣。 那浮动的游萤竟是与涡流的万钧之力相抗,硬生生将卷入其中的庞大楼船缓缓“举起”。 湛玄眼神平静无波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对于这位不愿露面的东华山长老也深感无奈。岁青宫主,道号折柳,身为分神期的大能修士,岁青宫主赶到东海,统筹众多弟子的权利便应该移交于这位曾与姬重澜并称“建西青山,东溟重海”的一宫之主。但很可惜,岁青宫主生性孤僻,除东华山掌门与太阴宫主之外,平日里从不露面,不喜见人。这位长老本人也没什么大能的架子,丝毫不觉得晚辈领头来指挥自己有哪里不妥。 岁青宫主稳住了楼船,然而归墟吸力终究太大,强行将楼船拖离,只可能会破坏船上禁制,反而害了船上人的性命。 就在这时,天穹雷霆大作,风雨骤急。流电如虹,照得天幕敞亮,海中却传来阵阵清越的龙吟。 不好。眼见天边乌云翻滚,劫雷蓄势待发,楼船即将遭受无妄之灾,湛玄已是俯冲而下,意图以身相抗雷霆。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穿雪白袈裟的身影凌空虚度,如出水菡萏般自海上肃然而立。禅心院的弟子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一张比一张肃穆的面容忽而生出了喜意。然而,不等他们呼唤出声,众人便看见面容清圣的佛子猛然拽紧缠在右手上的雪禅菩提。 雷霆撕裂长空直贯而下,仿佛天道都见不得神龙问世。看着身陷囹圄的楼船与仍在涡流中挣扎的银龙,梵缘浅知道,她开口的因缘已经到了。 “四海——”她临于虚空,狂风猎猎,缠绕着雪禅菩提的手向下一指,“定。” “定”字一出,那声音好似自遥远的佛国传来,如此清晰空灵地回荡在东海之上。 霎时间,狂风凝滞,涡流停转,梵音于四方漾开一层涟漪般的金光。二十年修禅积攒下的功德如水流逝,梵缘浅却是眉眼淡淡,神色如常。 也就这一瞬的间隙,楼船离水而出,银龙破开狂澜。众人只见一条银白色的巨龙自漩涡中心冲出,如同一颗自内部打破的蛋。那银龙神光作目,如东升的旭日落入了祂的眼瞳。霜白的月光凝聚成祂的鳞片,无尽长夜之中,祂如一道流淌的月色,神圣而又清皎。 即便是在修真界中,龙也已经是极其罕见的存在。乍然看见如此美丽的生灵,众弟子都不由得露出惊艳之色。 神龙破水而出的瞬间,天穹之上蓄势待发的雷霆再次劈落,气势汹汹,九道连闪。其声势之浩大,竟像是要让这新生的海祇陨落于此一样。 电光火石之间,众人却见那银龙不退反进,直冲云霄,迎上了九天雷劫。一道身影站在银龙的头上,忽而斩出一道幽微的剑光。 那剑光分明轻灵圆融,极具道家真意,却不知为何其剑势仿若这无尽沧海之下的层层重水,仅仅只是目睹,都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若说“举重若轻”是一种境界,那这道剑意无疑便是到了“举轻若重”之境。那剑风横扫流云,却沉重得仿佛裹挟着千层巨浪。 重溟之水与九天雷劫轰然相撞,爆炸开来的狂猎气浪将数名修为较低的弟子掀翻出数丈之遥。狼狈砸入海中的弟子顾不得其他,连忙自海水中探出头来,只见那银龙乘风破浪,带着骑在龙头上的那道白影,一次又一次地迎上天道的利剑。 终于,伴随着最后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这场较量终于分出了胜负的一方。 剑风散去乌云,洞穿了厚重的天幕,掩藏在乌云后的大月泼洒下一线清光。 那月光照在银龙身上,照在那人雪亮的剑上,照亮了曾经无法被照亮的海洋。:,, 80 【第47章】内门弟子 宋从心愿称自己为“身残志坚第一人”,或者在未来正道魁首的履历一栏写上“极其擅长在棺材板中仰卧起坐兼回光返照”。 被姬既望化身的银龙攥在爪中冲入涡流之时,宋从心是真的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她甚至觉得只要龙爪稍微收紧一点,都不用等小师妹把她丢进万魔窟,她现在就能安详地驾鹤西去了。 但是,就在这么命悬一线的危急关头,她居然突破了。 先前为姬既望化解体内污秽的神力时,宋从心是将海祇的神力吸入了自己的体内再通过灵触将其散入海中,这个过程中难免会吸入一些神力。但就是这么宛如呛水般的一小口神力,也直接让宋从心从灵寂期突破至金丹期,甚至差一点就要突破炼气化神之境,直奔炼神还虚之境去了。 好在这些神力虽然被污染了,但其本身是来源于天地的伟力。宋从心没有多少消化不良的感受,只是在意识到自己有“烧苗”的风险时迅速将自己的修为压制了下来。为了避免修为直冲元婴导致根基不稳心魔丛生,宋从心一边在心里“啊啊啊”地尖叫着一边飞快地将这份神力散至四肢百骸,忍着拔骨般的痛楚将自己的筋脉、气海、根骨全部锤磨淬炼了十数遍不止,这才勉强把这一口神力耗尽。 仅从这点来看,他们之所以能战胜姬重澜完全是趁人之危,否则等到姬重澜消化掉神胎的神力,这世间恐怕没有她的敌手了。 经此一遭,宋从心的修为依旧突破到了金丹期,并且自从修炼至“九变玉身”之境便不曾再进益过的《金石玉骨》也一举突破至大圆满的境界。 【恭喜宿主突破至“金丹期”,[九州声望傩神祓魔]册录正式向宿主开启,成就册录[神州天下济世渡心]开启。】 【恭喜宿主达成声望“名噪一方”,完成成就“师门显赫”、“少年英杰”、“正道天骄”。】 【宿主获得师门庇佑:[第一仙门]、[魁首亲传]。 对大部分阵营形成“威慑”,初始自带[尊敬]与[友善],部分特殊阵营人物[忌惮]与[仇恨]提升。】 【获得[无极主殿之佑]:宿主获得天道誓约心守庇佑“坚城”,在遭遇不可逆转的灵魂污染与血脉异变时自动触发。 “一个人,背负一座城。” 其余功效请宿主自行探索。】 【宿主“心修青莲诀”已至“慧剑悬心”之境!】 【宿主“金石玉骨锻体功”已至“大圆满金石玉骨”之境!】 【请宿主尽快打坐入定,以五行精粹之物锻磨根骨,洗铅华,净灵根,铸道体大成。】 “我靠!”宋从心根本来不及看天书刷出来的信息,就被最后一句提示吓得魂飞魄散,“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我去哪给你找五行精粹之物啊!” 宋从心在修真界一众天之骄子中的资质不算出挑,撑死是个中等偏上。但是根骨与资质都可以通过后天打磨来弥补,宋从心当初选择修行《金石玉骨》的主要原因便是这套功法可以去芜存青,重锻一个人的根骨与道体。在修得大圆满“玉化骨”之境界后,还能通过吸纳纯粹的五行之灵来提纯灵根。虽说修真讲究悟性与个人的努力,但世人之所以如此追求根骨与道体,主要原因其实是为了在寿终正寝前拥有更多的时间去努力。 听起来有些像玩笑,但这就是残酷的现实。纯净的道体与灵根可以让修士吸纳更多的灵炁,非要形容的话,就是拔高了装水容器的容量。 这世上不缺努力的人,甚至也不缺努力又有悟性的人,但是很缺能成功活到开悟那天的人。除非所有人都能像那位修真界的怪胎“风猴君”一样,疯疯癫癫了大半辈子,于人间尝尽百味,临死前原地彻悟步入筑基。否则谁能保证自己一定能在寿终正寝前领悟天之道? 宋从心在内门中修炼时是收集过五行精粹之物的,这种灵材虽然珍贵,但对于无极道门而言却算不上多么稀罕的事物。甚至她跟四奉剑说一声,他们都能做得了主。只是后来她欲借五行之物锻体的事情被明尘上仙知道了,她刚拿到手的极寒至阴之物深泓净水便被没收了。 用明尘上仙的话来说就是她神魂已经背负了寒咒,遵循阴阳相生相克之理,她应该从火行入手,以至寒之物锻体根本就是雪上加霜的鲁直举动。 所以宋从心目前手头并没有五行精粹之物。 火火火,哪里来的火?宋从心急得焦头烂额,冷不丁的,天上忽而一道惊雷劈下。宋从心心神微动,却是眼前一亮。 雷火双生,雷霆可不是最纯粹的五行之物吗? 天雷淬体虽然莽了一点、不要命了点,回去铁定会被骂,但是富贵险中求,她锻体又已经大圆满了,宋从心觉得是完全可行的。 然而,宋从心并不知道,这道雷劫不仅是自己的金丹雷劫,同时还是姬既望渡劫的雷劫。她从银龙的爪中挣了出来,抓着龙角骑在龙的头上,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已经人剑合一,无物不可斩之。她和姬既望两人,一人要挣破“蛋壳”迎来新生,一人要以天雷淬体,双方都觉得自己和友人心有灵犀一点就通,无需言语一拍即合。在佛子的助力之下,一人一龙登时便冲出漩涡,直奔雷霆而去! …… 宋从心被劫雷劈傻了。 虽然锻体成功了,修为也突破了,但骑在龙头上的宋从心忍不住陷入沉思,怎么会有人站在最高处拿着剑使用“重水”为意蕴的剑诀去砍雷电呢?不会吧不会吧,避雷针和水的导电性难道不是常识吗?怎么会有愣头青做这么傻的事呢? 尽管大部分劫雷都被银龙扛下了,但骑在龙头上的宋从心也实在没有好到哪去。一人一龙浑身上下都环绕着噼里啪啦的电流,宋从心感觉自己已经感知不到身体的痛楚了。她唯一的知觉就是麻,麻得面皮僵硬做不出表情,齿舌颤抖说不出话。 然而,在其他人看来,骑在银龙上的少女一身血衣,墨发飞扬,浑身电流缠绕,好似天神下凡。 【恭喜宿主达成声望“声闻四海”,完成成就“剑斩劫雷”、“与龙同行”,修真界正道势力对宿主的关注度将大幅度上升。】 【宿主引起岁青宫宫主“折柳”的关注,得到大能修士的欣赏,东华山声望上升至“友好”。】 【无极道门声望值上升,禅心院声望值上升,清宇玄门声望值上升,苍厥门声望值上升,重溟城声望值上升……】 一大片宋从心浑浑噩噩的头脑根本无法辨析的信息就这么刷了过去。 宋从心:“……”啥玩意儿? 宋从心迷迷糊糊中回过神来,她终于隐约想起……自己进入重溟城之前是不是给师兄去了一封信来着……? “师妹!” “拂雪师姐啊啊啊!” 周围的声音乱糟糟的,好像有很多人在说话,然而宋从心的视野已经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听不清他们都在喊些什么了。最后一口强撑在咽喉处的气息被咽下,宋从心握着龙角的手松开了。她身体唯一摇晃,还未从高处跌下,身下的支撑却突然消失,随即她落入了一个有力的怀抱。 银发如雪的少年赤脚踩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稠艳的金瞳好似有暗火在烧。他耳畔与手臂上的鱼鳍轻柔地舒展,融在月光中,似一段浅素的薄纱。他身上的非人感实在太过强烈,清圣而又离世脱俗,竟让人一时间不敢近前。 “宋从心。”然而,神明一般令人不敢轻亵的少年抱着怀中的血人,却是耿直又难掩悲伤地道,“你不要死啊。” “……”宋从心原本正打算闭目养神省点力气的同时逃避一些不愿面对之事,一听这话立时垂死病中惊坐起,面无表情地呕了一口血。她指着远处的海滩,示意姬既望找个地方放下自己,好证明一下她距离死还有段距离,不要轻易放弃治疗。 她的状态确实很糟糕,木化已经夺走了她的听觉与视线,一片迷蒙之中,她只隐约感觉到自己和佛子似乎被人救上来了。 “少城主。”湛玄裹挟着一身凉冷海风走来,他倒是一眼便认出了姬既望的身份,“请把师妹交给我吧。” 化龙后的姬既望在黑夜中也如珠玉般隐隐生光,他摇了摇头,伸手将怀中人递了过来。湛玄刚伸出双手要接,却又被他避开了。 湛玄:“……?” 愣怔了一瞬后,湛玄突然回味了过来,饶是他素养这么好的人,也险些没被姬既望幼稚的举动气笑。但是眼下还是师妹的安危最重要,湛玄只能摁捺下来,抓住宋从心的手腕便输入真气。好一会儿,湛玄突然沉了脸,面色变得不好看了起来。 湛玄从粟米珠中摸出丹药塞进宋从心嘴里,又缓缓输送灵力帮她行气调息。另一边厢,同样伤重的佛子也被禅心院的弟子捞了上来,而其他宗门的弟子眼见这两边都插不上手,便去帮忙打捞那艘险些沉没的楼船。 出乎所有人意料,楼船上竟然载满了人,清点了一番,原是先前无极道门弟子提到过的“重溟深海巡卫队”。这些人有的昏迷,有的伤重,还有一些肢体发生了异变却被同伴砍掉,唯一的好消息是,他们都还活着。 “多亏了拂雪仙长的这艘船。”杨灿是幸存者中为数不多还意识清醒的人,先前楼船险些被卷入归墟,便是她在掌舵驾驶,这才在最后关头带着同伴们逃离了涡流的吞噬,“虽然是仙家法器,但是要论对船的见解,这世上可没有多少人能比得过我们啊。” 眼见这些海民都还活着,各派弟子也纷纷伸出了援手,他们一边治疗海民的伤势,一边询问海底下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些海民们一知半解,只知道一个大概,东余立倒是沉默了很久,这才说出了临行前吕赴壑告知他残酷的真相。 “什么?!姬城主是外道教主?!” 别说那些将姬重澜奉为神明的海民了,就连听过姬重澜以身殉节之事的修真界年轻一代都险些当场昏厥过去。他们面面相觑,满眼皆是惊惧之色,几乎不用如何交流,他们都能心有灵犀地想到,这消息要是散播出去,恐怕整个修真界都要产生巨大的动荡。 有人忧心忡忡:“姬重澜身化大壑,恐已登神,我等只怕力有所不逮。此事应当上报宗门,请掌教另行决断!” 有人则心急如焚:“传信回去也来不及了,你看天上这月,其牵引之力定会让归墟复起,届时东海休欸!” “诸位莫要忧扰。”见众人心中惶惶,面色不安,破了闭口禅后终于能说话的梵缘浅从怀中掏出一颗留影石,并掌浅浅一笑,“此事已经解决了,虽然仍有后患,但既然少城主安然无恙,便有平定归墟之法。” 各宗弟子看着那颗留影石,一时尽皆默然,他们竟不知道应该先问“事情是怎么解决的”还是“你们佛门怎么准备得这么充分”啊? 倒是禅心院前来支援的弟子见怪不怪,看见梵缘浅掏出七八颗留影石,还十分欣慰地道:“师姐可见是有把梵师哥的忠告记在心里的,我等佛门弟子行走在外,虽不惧事但也不可无防人之心,特别是帮人调解家长里短,更需明了慈悲并非无底线的善,师姐做得很好。” 这弟子说完,一群禅心院的大小禅修便双手合十,齐念:“善哉善哉。” 仙家弟子们取了留影石,属实感觉自己跟佛门合不来。尊重,祝福,远离,他们选择默默地离开。:,, 81 【第48章】内门弟子 宋从心在棺材板中反复仰卧起坐多次后,终于躺平了。 已经是强弩之末的宋从心也不知道是她悬在心上的那口气散了,终于能放心地晕过去了,还是湛玄师兄实在看不下去,在为她调理内息时顺手把她弄晕了。总而言之,宋从心再次醒来时已是夜深人静时分,她躺在柔软的床褥中,只觉得四肢酸痛无力,不想动弹,但精神竟然还算好。 视野灰蒙蒙的,很是黯淡,但是隐隐约约似乎能看见些许荧烛般美丽的绿光。宋从心眨了眨眼,正想凝神细看,却突然有一只手伸过来别了别她的脑袋,跟戳屉笼里烫手的包子似的把她的脑袋往里面转了转。 宋从心:“……?” 宋从心下意识地回过头,这才意识到自己身边竟然有人存在,但她的感知里分明没有任何人的气息,显然这个人的修为境界比她高出不少。 ……然后宋从心的脑袋就又被人别了别,这回那人为了防止她回头,竟然还拿了个温烫的草药包塞在她脖子底下。 “……”宋从心突然福至心灵般地顿悟了身旁之人这一系列行为背后代表的含义,她嗅到了久违的同类的气息。 宋从心没有再尝试回头,站在她床边的人也没有了其他的动作。宋从心只能看见翠绿的萤火在自己身周游动,空气中氤氲着清新自然的草木芬芳,那种仿佛被阳光晒过的青草的气息,让宋从心紧绷的心弦与识海逐渐平静放松了下来。 宋从心觉得很累,但出乎意料的,她没有感觉到多少伤重过劳后的酸胀以及痛楚。残破的法衣已被换下,头发与身体都被打理得很清爽,没有鲜血的黏腻与海水的腥燥。而伴随着眼前绿光浮荧的涌动,宋从心感觉自己身上隐隐传来一种细细麻麻的痒意。那种痒意十分古怪,好似她的身体正在被无数丝线来回地缝补着,疼倒是不疼,就是感觉有点惊悚。 直到那抹绿意在自己眼前消散,宋从心才睁开恢复了些许的眼睛,艰涩道:“……多谢宫主出手相救。” 虽然站在床边的人不曾开口说话,还一个劲地把宋从心的脑袋往床里推,但天书仍旧贴心地为宋从心标示了注解。宋从心这才知道,站在自己身边的正是修真界目前修为最高的大能医修,东华山岁青宫宫主。 这位传说中与“东溟重澜平海定”的姬重澜所齐名的医修大能,在修真界中有着“建西折柳青山在”的赞誉与美名。这位折柳道人据说出身招摇山,从小被山鬼养大,他在传统岐黄的望闻问切之外创立了一套自己独有的杏林手法,以灵植与虫孑活人无数。他自号“折柳”,此名源自他的本命法器“祝余”,与招摇山上形似韭菜食之不饥的灵植不同,“祝余”其实也喻作山鬼之祝,而承载大山祝福的事物则是折柳道人离山时折下的一枝柳。 折柳道人一生编写了神州大陆上上万余种灵植的效用以及生长环境、采摘地点,并且复辟了上百种将要灭绝的灵虫与山间菌物。于世间医者而言,他是不出世的圣人,是活人无数的大贤。若非折柳道人的性格太过孤僻,不愿与人来往,否则他应当声名更显。 是以修真界中提及这位折柳道人,最多的说辞便是“性情乖僻,离群索居”。宋从心倒是听过明尘上仙的评价,正道魁首从不使用这些暗含偏颇的言辞,所以明尘上仙的原话是“话少,易害羞”。宋从心曾经以为这是明尘上仙身为大佬看待这个世界的包容视角,但现在看来,明尘上仙的评价很可能和古今道人的“打滚”一样,是再中肯客观不过的事实了…… 宋从心道谢后,折柳道人许久都没有开口说话。就在宋从心寻思着他会不会就这样离开时,一道略显艰涩但相当清雅动人的声音忽而响起:“你的血,有大山的味道。” 宋从心微微一怔,然而不等她开口说话,对方又自顾自道:“你需要伪装,别被‘祂’找上门来,太危险了。” 折柳道人说完,宋从心眼前便再次出现了浮荧般的绿光。 【岁青宫宫主“折柳”对宿主心生好感,东华山岁青宫阵营声望上升至“亲密”,该人物已收录《周天列宿录》。】 【获得“祝余”,宿主濒死之时可为宿主替命,并使宿主获得一次“回春”。】 【获得[山屏之佑]:对诡秘之物的吸引力大幅度下降,感知得到提升。 “以千山为障,佑九州无恙。” 其余功效请宿主自行探索。】 随即,不等宋从心回过神来,折柳道人已经抽身离去,徒留草木的芬芳仍萦绕在屋里。 …… 天下第一的医修并非浪得虚名,宋从心又昏睡了半日,再次醒来时便感觉自己好了七七八八。 宋从心正想爬起来出去打探一下情况,却见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自院外而来。那人穿着无极道门的内门服饰,手中端着盛着汤药的托盘,一头柔顺黑亮的长发挽了个精致的堕马髻,一举一动都显得如此优美自然。 她步履娉婷地走入屋中,看见宋从心已经起了身,顿时一愣,连忙放下托盘:“师姐,你伤得很重,不能这么快起身的!” 宋从心看着少女秀气的面容,一时竟有些恍若隔世的迷茫:“……纳兰清辞?” “是我。”纳兰清辞抿唇浅笑,她打量了宋从心一番,发现她竟然已经康复了大半,神情顿时有些讶然,“师姐看着竟是气色好了许多。” 宋从心还有些糊涂,不知道本该远在万里之外的纳兰清辞为何会在这里,只是“嗯”了一声:“岁青宫主来过。” “原来如此。”纳兰清辞恍然,连忙将温热的汤药端了过来,极其善解人意道,“我知道师姐忧心外头的情况,师姐一边喝药一边听我说吧。” 纳兰清辞将外头之事向宋从心娓娓道来,宋从心这才知道,自己并没有昏迷太久,眼下也才是第三天罢了。纳兰清辞之所以会在这里,是因为她领了内门的任务前来陌州交涉“九州列宿”筹划的一环。 由于中州那边由姜家把控局势,对无极道门格外防备,因此司书长老意图绕过中州先从最偏远的陌州入手。一来可以测试一下“九州列宿”的传讯距离,二来则是等各州都布下“星子”并且出现效果之后,姜家行事作风再如何强势也必须考虑大局,否则在情报传递这一方面姜家势必会落后于人。对一个国家乃至一方势力而言,这都是相当致命的。 纳兰清辞性格温和,又因为出身世家而在这种谈判的场合中拿捏得体,从不露怯,因此宗门对她委以重任。纳兰清辞本身也很喜欢这份工作,恰好这次有一支内门队伍要前来陌州进行对分宗的考察,纳兰清辞便跟同门搭了个伙,谁知领头的竟还是个熟人,便是清宇玄门少主应如是。 他们这一支内门队伍在接到聚云帖后很快便赶到了东海,便听说了天景雅集延期,东海灾变以及佛子与拂雪师姐生死未卜的噩耗。 “湛玄师兄还在外头主持大局,暂时没办法抽身,所以安排我过来看顾师姐。”纳兰清辞想到自己换下的那一身血衣,不由得有些心疼,“那位重溟少主倒是来过几次,但很快就被师兄拉走了。禅心院的佛子伤势已经无碍了,如今大家都聚在海边观测大月对海潮的牵引之力。师姐请放心养伤,东海之事已经告一段落,剩下的很快都能解决。” “雅集延期了?”宋从心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却又很快撇开了这个话题,“姬既望呢?我伤势好得差不多了,带我去海边看看吧。” 纳兰清辞连忙阻止了她,苦口婆心好说歹说,终于把人劝了下来:“大家都很安全,师姐不必忧心。师兄下了禁令,让师姐好好养伤,不许师姐出去的。”她说着,却是一点点地低下了头来。 纳兰清辞没有说谎,只是为了不让拂雪师姐更加操心,她隐瞒了一部分险峻的情况。 先前佛子一字平定东海,然而海祇掀起的归墟岂是如此容易便能消失的?佛子二十年的闭口功德也只阻止了归墟一刹,眼见着月亮越来越近,海潮再次暴涨,各宗弟子会感到焦虑也是难免的。借助佛子掏出来的留影石,各宗弟子七拼八凑地还原出了东海事件的前因后果,想必消息都已经往回传了。但对于如何解决天上的这月,众人却都没有什么头绪。 而唯一可能知道解决方法的重溟少城主却因血脉不稳而陷入了时而清醒时而浑噩的境地,海民的领头人东余立提出要见拂雪仙长,却被湛玄一口拒绝了。虽说湛玄这般有些太过独断,但不管是抵达此地的无极道门弟子还是别宗的弟子都能理解,毕竟那天发生的事着实是太过凶险了。 了解了事情前因后果的无极道门弟子心里都压着一股火,纳兰清辞心里也觉得堵得慌。谁能想到拂雪师姐好端端地去参加一个天景雅集,转头却九死一生地与人协力斩了个神呢?那可是拥有天地自然之伟力的海祇啊,这搁谁心里不觉得后怕? 其他宗门的弟子在了解了经过后都对拂雪师姐与佛子推崇备至,钦服至极,但纳兰清辞的脑海中却一直都是那件被换下来的血衣。 从前九婴魔患之事也是如此,师姐总是冲在危险的最前头,实在令人忧心。 纳兰清辞侍奉完汤药后便强装无事地离去,这个太过温柔老实的姑娘并没有意识到宋从心从头到尾都没答应过她要好好地待在房间里。 纳兰清辞前脚刚走,宋从心后脚便从窗户翻了出来,穿过走廊之时,还恰好和另一处矮门里走来的某佛子撞了个正着。 一人站在院中,一人站在长廊之下,互相对视了许久后,两人一拍即合,决心狼狈为奸,偷偷摸摸便朝着海边摸去。 而当她们离开了院子,站在外头之时,她们才发现自己先前是歇在了日照城的城主府中。 她们抬头看着黑压压的天空,乌云仍未散去,城中的静谧便好似暴风雨前的宁静。 “你看。”终于能开口说话的梵缘浅忽然扯了扯宋从心的袖摆,道。 站在高处的宋从心顺着她的视线转头望去,却见日照城的郊外不知何时出现了蚂蚁搬家般的黑线,在山坡与驰道两旁曲折地蜿蜒。 但很快,她又迅速反应了过来。那不是黑线。 ——那是眷恋故乡的海民步步蹒跚,自发自觉地迎着欲来的风雨,回到了这座饱经风霜与苦难的城池。:,, 82 【第49章】内门弟子 织罟婆今年已经七十八岁了,在平均年纪仅有三十一的凡间界中,她是重溟城中年纪最大的老人,没点后福都是活不到这个年岁的。 织罟婆擅编渔网,她一双手骨节又粗又大,织不了桑麻,摸不得云锦,但渔网却编得又快又好,每个绳结都拧得结实有力。虽然少时与家人因战乱离散,丈夫又死于海难,但中年时因为渔网编得好而被公家聘了,老眼昏花编不动时也没被辞退。重溟城中的巡卫队在路过她家门时总会看看她,问问她需要什么帮助,那些孩子被她从小看着长大,一个个都跟她的亲生孩子一样。 听说海上出现了三十年前那般巨大的漩涡,风暴将要来临时,织罟婆正坐在自己的家中慢吞吞地编着渔网。却不想,一群长得可俊可俊的仙长们突然火急火燎地冲进了家中,把她连人带椅子一起端上了一艘大大的、能在天上飞的船,说要把他们送到安全的地方。 当时情况太紧急,小仙长们也没有停下来听她说,其实织罟婆想说啊,仙长们的好意她心领了,但是她老了,走不动了,只想待在自己的家。 只想待在那个或许要忍受凄风与苦雨,但窗台上的爬山虎总是蓬勃向上、所有人都能微笑着去面对明天的家。 织罟婆想要回家,所以她徒步走回来了。 一开始,是她独自一人走,后来,周围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人搀扶着她,有人紧跟着她,有人在她走不动时背起了她。他们逆着狂风朝着家的方向走去,像一群固执又不听劝的蚂蚁。 “海潮已经没过岸堤了,要开闸泄洪,升高防浪堤啊。”背着织罟婆的水手嘀嘀咕咕地说着,“海啸要是来了,我们还有护城大阵。渔船都停在港口,也不知道缰绳有没有系紧。家里的海货只收了一半,天气要是一直下雨岂不是晒不干,那就只能做成酱臭鱼了,哎哟……” 海民们嘴里碎碎念着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计较着自家一亩三寸地里的三瓜两枣。虽然他们都知道,在面对无可抵挡的天灾之时,再多的人力也仍旧显得乏力而又渺小,但是人总会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 “也不知道小吕和阿东都怎么样了啊。”织罟婆想到几个留在城中的孩子,看着暗沉的天幕,忧虑道,“下雨了,可得记得回家啊。” 织罟婆说完,似是老天爷都在回应她的话,伴随着一声雷鸣,倾盆大雨哗啦啦地泼洒而下。 海民们栉风沐雨地赶回了家,死寂一片的日照城随着人流的涌动,如同被注入了活水一般,开始有生机萌芽。 …… 宋从心找到姬既望时,额头生出了一对龙角的银发少年正坐在他时常待着的那方礁岩之上,看着远处几欲触海的大月与澎湃汹涌的海浪。 他似乎没有发现宋从心与梵缘浅的到来,只是默默地凝望着大海。梵缘浅拍了拍宋从心的肩膀,示意自己去另一方探查一番。梵缘浅觉得自己修闭口禅太久,已经不知道应该如何劝解他人放下,她善解人意地给两人留下了一个谈话的间隙,转身便朝着海民们最挂心的港口处走去了。 宋从心低头看着礁石上摆放的一刀一扇,那是姬重澜的本命法器。姬重澜死去后,姬既望并没有忘记将它们带回岸上。 显然,姬既望是想通过神绥之舞来平息东海归墟之难的。但不知道为何,他将缄物带在身边,却久久不曾拿起它。 “你在犹豫什么?”宋从心走到姬既望身旁,也随他一起在悬崖边上坐下。 姬既望离散的神智被她唤醒,回头看向她时,少年死水般平静的金瞳中似有涟漪轻泛。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问她“还好吗”,但过了好一会儿,说出口的却是与挂念无关的迷茫:“神绥之舞是悦神的舞乐,我不知道应该向何神祈祷。” “不会有神明回应我,重溟城也不需要神。” 姬既望看着宋从心,化龙后的少年已经能够很好地控制住自己蛊惑人心的致命天赋。若说曾经的姬既望似海中择人而噬的水鬼,那眼下的他便好似月中骞树所化的神明少年,容姿神圣,气韵清正,再不会让人联想到妖邪之物了。 雨,越下越大。两人坐在料峭的悬崖边上,突出的礁岩恰好为他们挡去了瓢泼而下的冷雨,构筑出一个隔绝外界的小小空间。 宋从心陪着姬既望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好一会后,她才站起身,朝着姬既望伸手道:“要跟我一起去看看吗?” 看什么?姬既望心想,却是没有多少犹豫地将手递给了她。只要她伸手,哪怕前方是荆棘天途与无尽炼狱,他都不会犹疑一分一秒。 宋从心带着姬既望飞离了悬崖,姬既望修为已至渡劫期,宋从心自身感知与气息隐蔽能力都异于常人,两人隐藏在风雨中,除了岁青宫宫主,此地基本无人能发现他们。宋从心带着姬既望去了沿岸,修行天相的弟子仍在研究大月的牵引之力,争执着如何将大月引回原有的轨道;堤坝上,仙门弟子本在测算水位并使用仙法将海水引走,却被回到城中的海民赶至一边,他们开了水闸,将漫涌的海水引入水道,避免海岸垮掉。 重溟城郊外为数不多的农作物迎来了抢收,海民们把用来装酱的大缸刷洗干净,卷上一圈稻草后将其横放推着走;马车的车轴子咕噜咕噜地滚过街头,铺了油纸与麻布的车棚中装着海民的渔获;来到码头,宋从心和姬既望看见了东余立,这批深海的幸存者正在拖拽停留在港口处的渔船,因为海岸很快就不安全了。海啸一来,海水连渔船都会吞没,而这些渔船都是海民的命脉,就像土地之于农民的意义一般。 东余立打算将渔船引入城中的水道,通过水闸倾泻的洪流将渔船冲入城中。若是真的海水暴涨淹没城市,海民们还能乘上渔船逃走。然而恰好此时打来一道浪头,渔船被推出了老远,拽着缰绳的海民们抵抗不住冲力,哎哎叫着跌作了一团。东余立一个没注意,险些被冲力带入海中,就在这时,一旁突然间伸出了七八只手来,猛然握住了缰绳,险而又险地稳住了渔船漂泊的势头。 “东哥,你不行啊。下盘不稳,可见是虚了。”一群憨憨的青年在雨中大声吆喝。 “滚!”东余立下意识地破口大骂,“你们回来做什么?不是叫你们等到风暴过了再回来吗?” “嗨东哥你这话说的,我们没回来你刚刚就被冲走了。” “就是就是,东哥虚了还不让人说。” “东哥咱们回头捕些海鳝给你回去补补!” “加点紫苏!” “来点豉!” 东余立勃然大怒:“滚!” 海民们嘻嘻哈哈地说着,手上的劲力却半点没松,渔船逆着风浪一点点地被拽入了重溟城挖掘的河道。险些掉入海中的东余立也攀着缰绳从浅海中走了回来,他满腹怨气,恨铁不成钢地追着这群十几一十来岁的小年轻往死里揍。看着那一张张还带着稚气的脸庞,他都没忍住通红了眼眶。他们这个年纪的,殉城也就殉了,但年轻人还有大好的年华,又何苦来哉? 何苦来哉啊。 港口的上空,宋从心缓缓收回了阻止姬既望想要相助的手,她抬了抬头,示意姬既望朝城中望去。 姬既望回头,只见远处死寂一片的城池不知何时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 那些烛光其实十分微弱,但或许是因为天色太暗,所以连这点荧烛之火都显得格外明亮了起来。错落熹微的灯火透过纸窗,透过灯盏,在风雨中摇曳。城中最高的建筑物是为渔船引航的灯塔,“昼则举烟,夜则明火”,若是不幸在海上迷失,便能循着灯塔的火光,找到回家的路。 “重溟城中的水道与灯塔,是一代一代的海民搬沙砌砖,从无到有垒起来的。”宋从心听着越发狂暴的雷雨,语气平静,“第一艘渔船,第一面堤坝,第一处港湾,阻拦海浪,抵御海洋。那些本该是神明才能做到的事,海民却靠着一代又一代的努力,最终建立起了这座城池。” “若人需要神,那神便是人类自身。人神便如为远航的船只指路的灯塔,是在蒙昧的黑暗中也能照亮一方的人。” 宋从心偏头,眼神认真地凝视着姬既望:“选择我们,不要选择大海。姬既望。” 她看着姬既望名录中【血脉不稳】的字样反复闪烁。 “虽然是一个渺小而又自不量力,脆弱又傲慢排外的族群,但人类胸腔内的血液始终是滚烫的,只需一点火明便能如柴禾般燃烧。” 标注中【血脉不稳】的字样渐渐淡去,消散。 银发少年金色的眼瞳凝视着她,如苍古落日的余晖,晕染着凄艳的晚霞。 “你和姬重澜不一样,你也不会和她一样。” 因为你如此努力地脱离漩涡,只为了再次看见那道温柔的月光。 “我相信你,能成为那座指引所有人前进的灯塔。” …… 宋从心将焦尾琴横在自己的膝上,为姬既望拂了一曲《三峡船歌》。 李老的《三峡船歌》最初来源于其本人看见《人民画报》报道三峡可以通航,那一年,恰好便是葛洲坝的水利枢纽主体工程复工的一年。葛洲坝的截流,是当时华国水利水电建设史上最大规模的一次截流。因为葛洲坝的成功,这才有了后来震惊世人的大国重器,三峡大坝。 《三峡船歌》是古琴中极其少有的快节奏乐曲,利用连续的刺托擘拨与急速的抹挑,使乐曲呈现出强烈的氛围与震人心弦的力度。其乐如聆悬泉瀑布,如见飞流千尺,令人心潮澎湃,恍若壮美山河一朝入怀,天地白驹,万物苍狗。 “来吧,我为你伴奏。” 大月之下,宋从心于悬崖边席地而坐,背对灯火明城,直面万里涛声。她已经很久不曾如此单纯地为友人抚琴一曲了,她的琴中藏着她的剑,可唯有这一次,她拨弄琴弦,运气于指,却只是单纯地为了将声音传出很远很远。 皎皎月华之中,姬既望回头看了她一眼。随即,他转身,凌空虚度,踏海而行,奔向高天那轮普照凡尘的大月。 他迎着风雨,攀升到了一个仿佛与明月比肩的高度,大月在他身后,映照出少年嶙峋清瘦的身骨。 “铮”,宋从心拨出了第一声。那琴音仿佛自天地四方响起,霎时间,嘈杂的风雨远去,“静”的音域笼罩了这片天地,唯余此月,此曲。 港口与沿岸的人们不禁抬头,看向高天的那轮明月。听见那琴音,湛玄不禁沉下了面色,良久,却也只能无奈地轻叹。 海民与众多仙门弟子仰头,只见远处的风浪终于拧结成了足以吞没海岸的海啸。大海在这一刻仿佛“活”过来了一般,撕裂其平静温和的假面,显得如此恐怖狰狞。庞大的归墟再次成型,与漫天风雨搅和于一体,朝着天穹之上与明月为一体的少年发出了挑衅与咆哮。 神明般的少年却并不为此惶急,他缓缓举起手中的折扇,旋身,扬扇,他脚底的海水霎时便如臂使指般起浪。姬既望掀起的浪潮与海啸轰然相撞,飞溅而起的水花如乱玉碎琼,伴随着铮铮的琴声,环绕在少年身侧飞速地流转。 琴音激烈昂扬,如万顷流水自天河倾塌,少年乘风起势,随着节拍随心而舞。他不必费心思考如何取悦神明,因为他听见了。他听见风雷骤雨,听见海民吆喝的号子,听见油纸糊成的灯在风雨中发出哗啦的声响。 海民们迎着风雨,举着灯盏,爬上灯塔,来到沿岸。他们共赴于此,与月下起舞的少年一同见证这座城池的兴衰,见证每一次盈缺与潮涨。 他们本是无声地肃立,沉默的观望,然而,随着风雨愈急、海啸被一次次击退而去,他们也不禁通红了眼眶,附和着激昂的琴曲,在风雨中发出铿锵有力的合唱与呐喊。 “少城主,咱们几百几千年都这么过来了!人不灭,城不亡!” 琴音连绵不绝,海民的歌声却好似形成了音浪。 伴随着最后一段曲乐的高扬,少年手中的折扇化为长刀,他反手掷出长刀,身形却自空中下坠,宛如舒张羽翼的飞鸟。 最终,少年赤-裸的双足落在了海面之上,自他足心而起向外漾开一层稠艳的金光。长刀自月中落下,如一道贯彻天地的闪电,少年却看不都不看,反手掷出刀鞘,刀刃便严丝合缝地砌入刀鞘,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此时,曲终,海面已是风平浪静,唯余明月皎皎。:,, 83 【第50章】内门弟子 且不提不老老实实待在房间里养伤的宋从心是如何被急头白脸冲过来的同门给“绑”回城主府的,也不提惨遭牵连的佛子是如何被人当场逮捕遣返的。单就那一夜来说,月色很美,琴曲与歌舞都格外扣人心弦,以至于残暴冰冷的大海,自那一夜后都开始变得温柔起来。 风雨过后,海民们迎来了久违的晴天。温暖的阳光照落在人们的身上,众人竟生出了几分恍若隔世般的恍惚之感。 宋从心也不例外,东海之行实在太过压抑,她必须经常出去晒晒太阳,免得自己得了心病。鉴于她先前的行为深深伤害到了无比信任她的纳兰师妹,一连好几天,宋从心都只能顶着纳兰清辞哀怨受伤的眼神老老实实地待在房间中养伤。等到无极道门的医修弟子确认过她已经痊愈了,宋从心的外出申请也须得层层递上,得了湛玄的首肯后,才被准许出门逛逛。 只是出门走走,都专门配备了两名分宗弟子随行,也不知道究竟是看顾还是盯梢。 宋从心一开始没觉得什么,但后来也隐约察觉到了一些诡异的变化,比如说无论她走到哪里,都能遇上别宗弟子凝驻在她身上目光。虽然那些目光自以为很隐晦,大部分也还很守礼,但宋从心总有种后背发毛的错觉。她当然不知道,自己一行人在东海闹出的动静究竟引起了修真界怎样的轩然大波,她如今能享受来之不易的安宁,是因为湛玄将外界的声音全都挡住了。 宋从心伤好后便去沙滩上散步,闻讯而来的姬既望将一团乱麻根本看不懂的政务撇给了正式开始辅佐他的东余立,陪她一起在海滩上走。 那一夜的神绥之舞也不知道究竟改变了什么,在那不久,东余立便找上门来,告知姬既望尽快准备继任城主之位。为了重溟城的安定,探索队的成员隐瞒了一部分关于姬重澜和涡流教的真相,重点是宣布了上一代城主的死亡。而平定了风暴与归墟的姬既望如今声势正旺,继任城主之位可谓是众望所归。虽然他除了修为很高以外根本不通俗务与政事,但有东余立等人的辅佐,想必还是能平稳地过度的。 毕竟,重溟城的城主之位已经空悬了三十年,海民们实际也已经习惯了没有天子的生活。 就连宋从心都没有预料到,虽然其中充满了阴谋算计与阴差阳错,但最先实现“垂拱而治”的竟是这座被姬重澜以□□之蜜包裹的城池。 “东余立说我不需要如何精通政事,只需要有识人之能,同时不被下属阳奉阴违便可。”姬既望赤着脚踩在柔软干爽的沙滩之上,远处蔚蓝的大海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这三十年重溟城是怎么过的,以后便继续怎么过。就像你说的,我只需要多去族群中走走,听听百姓发出的声音,这样他们在拍桌子吵架时,我就能分辨对与错。我寿数漫长,比他们强,只要我不被蒙蔽,即便有人忘记了初心,也不敢忽视悬于头上的刀。” 宋从心微微颔首,重溟的确是一座十分特殊的城市。这里的“君王”是统治者与信仰的聚合体,虽然姬重澜的“宽仁”是为了掩盖黑暗,但她直入人心正面那方的思想却深深地影响了这座城市,以至于无论贵族还是平民都习惯了这种模糊阶级统治的“宽仁平等”。 至少在重溟城,平民出身也可以做官,文才武艺出众者便能得到拥护。反观原本的统治者姬家,被一手遮天不愿做傀儡的姬重澜打压了近百年,已经完全失去了世家的话语权与存在感。再加上涡流教这摊烂账,就连新任城主继位这么重要的事情,海民们都直接越过了姬家一手操办。而以姬既望如今渡劫期的修为,只要他初心不改,识人善辨,保重溟城一个长治久安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毕竟姬既望这条“龙”不比寻常的国君,阴谋诡计在绝对的力量下都要低头,而一个渡劫期修士决心聆听百姓的声音,哪个官员能蒙蔽得了他? 宋从心望向一望无垠的大海,看着如鱼鳞般泛着细碎光芒的海面。万里无云的天空与蔚蓝的大海相连,海风拂动崖岸的松涛。她低头,看见海潮如调皮的猫儿般团团涌来,轻柔地抱住他们的脚踝又不舍地退去,只湿润了岸上细碎的砂砾。 云天高渺,松涛忘潮,若说初来至此的大海让人想到幽微莫测的姬重澜,那如今的大海,便让人想到姬既望。 “这次下深海的队伍,一些人回来了,一些人没有。因为是提前签了生死状的队伍,所以立的是衣冠冢。吕叔……没有回来,他也没有家人和孩子,所以衣冠冢是城里的织罟婆婆和我一起立的。然后还有,城里正在商量着在海边立一块碑,为牺牲在海里的海民留下一点什么。” “日照城在风暴中遭遇的损毁正在重建,你们的人帮了我们很多,东余立让我向你们道一声谢。母亲留下的四大守则或许会进行一些变动和更改,但我们不准备完全否定那些过去。只是重溟城同样也在反思,过于封闭或许会让自己受困于另一种止步不前的境地。” 姬既望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宋从心说着话,其中大多数都是东海归墟后的安置问题以及后续处理,这都是他成为城主之后必须面对的问题。 “挺好的。”宋从心注意到,姬既望在提起城中的一些改革与变动时所用的称谓是“我们”。虽然可能还有一些生涩,但姬既望的确已经开始被这个族群接纳,同时自己也融入了这个集体:“我为你感到高兴。” 宋从心与姬既望沿着海岸线慢慢地走着,他们看见海民的渔船重扬风帆。灾难过后,人类这个族群以惊人的速度振作了起来。生活还要继续,那些血与泪的过往并不会让一个族群一蹶不振,即便再苦再难,烈火焚烧后的满地疮痍仍会长出新绿。 宋从心看着几名蹦跶上渔船的仙家子弟,忍不住眉头一跳:“他们看上去相处得不错。” “嗯。”姬既望道,“海民们本想举办一次祭典来感谢你们的相助,但那黑衣服的人说你们还要尽快回去汇报东海的境况,所以好意心领。佛门那边也说重溟城百废待兴,没必要耗费人力物力,而且此次灾难有不少海民牺牲,并不值得庆贺。佛门说若是众家有心,不妨取一豆家中的火种,晚间随他们一同于海边放灯。他们要为牺牲于此的先烈以及上一代佛子祈福,海民们也可用油纸折叠成纸船,抚慰英灵,祈祷烈士安息。” “海民们觉得这个提议甚好,现在各家都折了纸船,等着晚上。因为纸船不难做,所以听说佛门要顺道为佛子祈福,便询问了那位佛子的尊号,每家每户都多折上几只,也算是尽了自己的心意了。” 宋从心眼角微微一抽,努力摁捺住自己对某知名不具的天魔之体的同情:“有心了。” 说完,两人便再次陷入了沉默。 他们沿着海岸线慢慢地走,从午后走至了黄昏,尽管没有过多的言语,气氛却也不会尴尬僵硬,只是脉脉的,一如那连绵不绝的涛声。 “……炸毁了你最喜欢的重溟城,我很抱歉。”不知过了多久,宋从心才再次开口,“虽然算不得补偿,但这个给你。” 宋从心从粟米珠中取出一个木盒递给姬既望,姬既望接过盒子看了看,问道:“我能打开看看吗?” 宋从心点了点头,姬既望便打开盒子,看见盒中的事物时,他神情微怔。 木盒中躺着一层泛着金光的琉璃苔藓,那是本该随着重溟城的崩毁而一同湮灭的琉璃金羽光。 “只要好好繁衍,终有一天,应当也能撑起万顷重水,环绕起一个国度。”宋从心极目远眺,看着海上远去的风帆,“毕竟生命很顽强。我不认为一切都将止步于此,人族不会放弃探索深海的脚步。我相信重溟城会再次伫立于深海,你会在废墟之上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城池。” 她说起“相信”时的语气总是如此笃定,甚至比姬既望自己都更坚信那个未来。 “嗯。”姬既望捧着木盒,想要回应,喉咙却只挤出了沙哑的喑声。 虽然相处的时间不算漫长,但两人共同经历了太多,以至于临近分别之时,竟不知道该如何表现得从容。 “东海事毕,我们也该回去了。” “……嗯。” 宋从心说完,两人便往回走了,他们在沿海的沙滩上留下了一条蜿蜒的足迹,回程的路同样漫长,两人从日落西山走入茫茫夜色,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直到重溟城的灯塔亮起,直到海民们举着灯盏来到海边,他们成群,结伴同往。每个人的手中都捧着涂了某种防水红漆的纸船,纸船中间放着一小截鱼油凝成的烛,只待来到海边,便将船上的蜡烛点亮。 出人意料的是,来到海边的海民超乎寻常的多,漫长的海岸线上聚满了人。或许正如佛门所说的那般,饱经伤痛的海民们不需要欢庆灾难的离去,而是需要一个抚慰心灵的仪式。 他们用粗糙黝黑的手折好纸船,认真且虔诚地将蜡烛点亮。火光亮起之时,眼角亦是滚烫,布满疮痍的心脏也仿佛感受到了暖。 恰好今夜月明风清,恰好此时正是退潮。 海民们看着那小小的船只浮在水面上,承载着点点微弱的火光,它们随着潮水一点点地远去,东倒西歪,好几次都险些翻倒。海民们看得心惊胆颤,一会儿忧心烛火会被海浪扑灭,一会儿又担心纸船倾斜歪倒。 他们的眼中映着自己放下的那点点烛光,看着纸船颤悠悠地飘远,不知为何竟心里一酸。 “喂——!大哥和阿爹欸!你们若是看到这船,记得爬上去,拉紧风帆啊——!” 一名约莫及笄之年的少女抬手掩在嘴边,朝着大海发出呐喊。 海民们被这一声喊叫唤回了心神,抬头,却见自己悠悠远去的纸船并不孤单,连绵的海水已被无尽的火光照亮。 那乘风破浪,千帆远去的景象,与他们扬帆起航的每一天是何其的相像? “对耶——!拉紧帆,摇起桨,使满舵,上渔罟喽——!” 眼泪夺眶而出,海民们哑着嗓音对着大海呐喊,就仿佛那些远去的英灵只是乘着海风,再一次远航。 【第二卷内门弟子重溟篇踏沙平层漪,明月照此心】 【完】:,, 84 【第1章】掌教首席 弈秋,药王宗内门弟子,骨龄未满百岁,已是灵寂期修士,在修真界中完全可以被称上一句“少年英杰”。 药王宗正如其名,是一个主修丹道与医道的宗门。虽然在上清界中算得上声名显赫,于岐黄之道上也能跟东华山打出个南北雌雄。然而,一个道统较为偏科的宗门注定是无法发展为一线大宗的,因为一线宗门除了庇佑九州以外还有教化众生的职责所在。虽说不一定像无极道门那样海纳百川,但至少也要有七八个道统的传承,才能成为被正道认可的一线宗门。 话虽如此,但弈秋一直觉得自己比之大宗门的弟子也不差什么。他有这想法倒不是因为矜骄,而是百岁的灵寂期修士确实称得上天资出众。在年轻一代中,弈秋觉得除了无极道门湛玄、姜家姜恒常以及其他几个根本就是天道送来打击世人的鬼才以外,他完全可以站在首列。 ——直到今天。 “听说了吗?这次天景雅集,无极道门那位已经许久不出世的主殿都来了,据说是要公布自己的亲传。” “嘶,那位千百年来都不曾收徒的‘天下师’?不是说他不收弟子,因为教化众生是魁首之责吗?” “许是那位亲传天资惊人,所以连明尘上仙都生出了爱才之心吧……” “能有多惊人……?那位连纯阳道体都看不上啊。” 是啊,能有多惊人?弈秋心想,修真界这千年来也不是没出过天纵之才,什么纯阴纯阳道体,甚至是没有名师指导也能顿悟己道的怪才。但从来都不见正道魁首对谁另眼相待,那位云上人就仿佛真的是天仙化人一般,是一个世人心中天道守常的标杆,没有他念,也没有私心。 可这样的云上人,却突然有一天收了亲传。这怎能不让人心生好奇呢? 十年一度的天景雅集,对于年轻一代的修士而言就是一个见见世面、交交好友的场所。弈秋之所以会来天景雅集也是为了带自己好不容易追到手的爱人楚夭过来散散心,想打听一些有趣的事情让她笑一笑。他的爱人有着春花秋月般美丽的容颜,然而比起哀愁,他更想看见她的笑脸。 这也是弈秋丝毫不为自己横刀夺爱之举感到亏心的缘由,在他看来,让爱侣空等三年令她失去笑颜的步青山还不如死在秘境里面。 初衷只是谈谈恋爱的弈秋并没有料到,之后发生在天景雅集上的一系列出人意料的事件。 第一件是天景雅集延期,这简直是千百年来的头一回。弈秋从没听说过纪念人皇与仙门魁首签订《天景百条》的日子还能往后延的。毕竟天景雅集最初筹办的意义是为了两界能够定期查漏补缺,完善或修订《天景百条》,确保条例符合时事并且不会令文明止步不前。 然而自从五百年前人皇陨落之后,天景雅集虽然仍旧开办,但到底还是缺了重要的一方。如今人间皇朝几乎都不知道天景雅集之事,只有“中州雄主”的姜家会派人前来。时至今日,天景雅集已经成为了小辈见世面,各大宗门交换情报、宣布重要之事的场合。 若是这十年间修真界风平浪静,无甚大事发生,绝大部分大能们更是宁可闭关也不会来。毕竟十年对于人间而言已经走完了一代人的孩提阶段,但对于修真界来说,却可能只是一个神游太虚的闭关。 天景雅集延期一个月,对绝大部分修士而言都算不得什么大事,再加上好奇延期的缘由,基本所有人都选择留在了日月山。各大宗门都拥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于是很快,东海归墟再现之事传播开来,令所有人哗然。 陌州距离中州与云州太过遥远,消息一来一回都要耗费不少的时间。可不等心急如焚的仙门弟子将消息传回宗门,另一则消息就送回了日月山。 东海濒危。的确濒危,不过已经没事了,因为事情被解决了。 谁解决的?去探查情报的先遣队。 怎么解决的?斩了个神,平了个归墟,目前东海新主已立。 啊?!!! 探听消息的人们纷纷瞳孔地震,自家宗门的情报不够详细,立时便有不差钱的人找上了明月楼安置在天景雅集中的明桩,砸了大笔钱换来了更确切的情报消息。明月楼倒也不愧是修真界第一情报门,人多钱多会来事,因为东海的情报很快就会传得人尽皆知,所以负责此处明桩的“花旦”也没有开太高的价格。在第一手情报卖出后不久,茶馆中的“老生”便将东海之事编成了话本故事,狠狠地赚了一波声望。 要体现出明月楼第一情报门的价值,自然要说出一些常人不知晓的密辛。有地位仅次明月楼主的“花旦”在此坐镇,原本机密等级极高的重溟城情报被允许公开,涡流教的创立以及姬重澜的筹谋都被 编成了跌宕曲折的话本故事,借“老生”之笔口公布于众。 明月楼特意在雅集中开了听书阁,从三十年前重溟精锐奔赴东海,到三十年后佛子与明尘上仙亲传随探索队奔赴重溟;从姬既望与宋从心等人大战身化海祇的姬重澜,到重溟少主身化神龙、佛子一字平定东海、明尘上仙亲传骑龙出世剑斩劫雷……一桩桩一件件,虽然其中不少细节必然夹杂了戏剧性的润笔以及添油加醋,但从情报的详尽程度来说,明月楼无愧修真界第一情报门之名。 与此同时,故事中斩神平墟的三位主人公的过往履历自然是被明月楼扒了又扒,其中最受关注的自然是在此之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魁首亲传。 原本只在一定范围内“名噪一方”的魁首亲传在明月楼的不遗余力的造势下立时“声闻四海”。 “骨龄未满三十便成金丹?自创玄阶战技?这都是哪里来的怪物啊!我以为姜道君就已经够离谱了!” “无极道门外门大比中率领众多弟子破局,并且以心动期的修为于临水河畔斩杀九婴?” “天爷啊!居然是那个‘九州列宿’筹划的起源者!我们宗门抢破脑袋都只抢到一个参与的名额!” “不是说明尘上仙之所以参加这次天景雅集,就是为了公布自己亲传弟子的身份吗?怎么突然间人跑去东海斩神了?!” 最后一个嚷嚷出声的修士令讨论的人群瞬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确实如此,大家都在雅集吃喝玩乐谈情说爱,怎么就有人跑去东海斩了个神呢?都说天塌下来就由高个子顶着,大家明明都是同位阶的年轻小辈,怎么就你们那么独行特立、过分优秀、鹤立鸡……呸呸呸,说谁是鸡呢?! 绝大部分修士在这一刻,都不约而同地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气糊在了自己的脸上,令人羞愤尴尬,无地自容。 同样是“吃喝玩乐谈情说爱”的弈秋也觉得有些尴尬,但心心念念的佳人在侧,总不能丢了自己的风度。 天景雅集延期一月,据说原本不准备出席的各宗大能都出山朝此地赶来,只为了商议讨论东海的后续之事。 “禅心院的佛子……那位不是自逐出山门沦入魔道了吗?难道是我落伍了?” “确实落伍了,那位自逐离山后,禅心院便又立了佛子,据说当代佛子还是那位入魔时从变神天带回来的孤儿……啊对了,你这话可不能当着禅心院的弟子说,他们可一直坚称上一任佛子没有入魔来着。” “明尘上仙的亲传弟子道号叫什么来着?” “拂雪。听说俗名姓‘宋’,有一段时间无极道门那边开口闭口都是‘宋道友’来着。” 拂雪?为何这个道号听起来有些耳熟?弈秋心里正思索着,身旁的佳人却突然毫无预兆地“啊”了一声。 “是她啊。” 楚夭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忽而眨眼笑了笑。看见楚夭笑了,弈秋顿时便将自己的思索抛于脑后,眼里心里只剩自己身边的人儿。 然而没过多久,弈秋便知道楚夭为何发笑了。 只听得一声越遍千山的剑鸣与鹤唳,日月山上叆叇的流云被剑气裹挟,忽而自山巅散去。骤然乍破一线的天光中,众人下意识地抬头,便看见远处有大片密密麻麻的黑点正在靠近。那些黑点速度极快,转眼便接近了日月山巅,离得比较近了,众人才发现那是一支御剑而来的修士队伍。 不等众人心生警戒,却忽然听见有人喊道:“是无极道门的剑徽!” “是东海归来的队伍!” 什么?弈秋下意识地抬头,追逐着天边落下的星子。那一支队伍果真整齐有序,人人皆是一身灵光湛湛的蓝白色法衣,翻飞的广袖与衣袂上纹有云纹剑徽的图样。不等众人细看,这支队伍便落在了日月山的停云台上,灵剑的辉光耀冠寰宇,强横的清气四散开来,竟令山巅云海一荡。 有那么一瞬,众人只觉得眼睛都要被那过于锋锐雪亮的剑光刺伤。而当他们再次凝神望去,便见十数名身穿无极道门内门服饰的弟子站在停云台上,衣袂翻飞,云雾渺渺。他们身上溢散着灵气催发到极致的白雾,显然是用了自身最快的速度自东海赶了回来的。 站在这支队伍最前头的少女自云雾站定,忽而抬头望来。她垂眸时众人尚且不觉,但当她抬眼之时,众人突然便想起了方才切肤的雪光。 “……”弈秋手中提着的灯盏险些掉落在地。他瞳孔地震,那居于无极道门首位的少女竟与先前被他和步青山拉来“调解”恩怨的女修生得一模一样!:,, 85 【第2章】掌教首席 宋从心伤还没好便急着赶回来是有原因的,起因是一位自称明月楼暗桩“小生”的少年突然在街上拦住了她,给她递了一封信。 明月楼是修真界中最大的情报门,他们的眼线遍布五湖四海,囊括三界,就连荒芜险恶的魔界以及相当排外的重溟城也有他们的耳目存在。 明月楼的情报组织分为“明桩”以及“暗桩”,暗桩多是画舫楼船,流动性大且隐蔽性强,经手的多是见不得人的血色生意;明桩多是茶楼客栈,情报会隐藏在说书人的故事里,做的是明面上的生意。明月楼内部的情报人员皆以戏曲中的“生旦净末丑”来划分,比如“武生”是负责各地安保以及解决纠纷的打手;“老生”是茶馆中的说书人,负责将情报编成故事;“娃娃生”则是腿脚伶俐,负责打探街头消息以及传递情报的孩童。 “小生”则多是青年人,外表看上去像平民或是文士,他们负责打听政治与局势方面的情报。 “这是我们楼主的一点心意,还请您收下。”身穿布衣青衫的少年双手将信呈上,他脊梁笔挺,姿态与神情却很是恭敬。他眉眼间带着一分符合自己“身份”的谦卑怯懦,但宋从心分明能感觉到,眼前的少年是一位灵寂期的修士。 宋从心接过了少年的信,少年朝她鞠躬后很快便消失在了街头巷角。跟着宋从心的两名分宗弟子下意识地追去,对方却很快地隐匿气息、临场变装,仗着身法灵活,又比本地土著还要更熟悉重溟城的布局,少年没过多久便如同一滴水般融入了人群里。 分宗弟子转得头晕目眩地回来告罪时,宋从心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两人不要介意。 递到她手上的信函十分精致,蜜蜡烫金的封口,拱花封色的残云色纸笺,信函滴蜡的封口处还别出心裁地缀了一小簇蓝雪花。看着信封上那一手利落潇洒的“拂雪道君亲启”的字样,宋从心的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了前世“低调奢华有内涵”的调侃之语。 然而拆开信封,信的内容却没有那么赏心悦目了。 宋从心收到信后,二话不说便和湛玄交换了一下任务,由她折返回日月山复述东海境况,湛玄则负责东海诸事的收尾工作。明月楼主的来信是楼主提前推断出东海发生的一切、命“小生”分析出局势后快马加鞭送到宋从心手上的。信上也没有其他冗杂的信息,只告诉宋从心,姬重澜声望极重,交友甚广,仅凭三言两语是不足以推翻这位大能在修真界中的威望。另一方面,即便一切都是真的,依旧会有人在暗中做文章。 “明尘上仙高节清风,不欲与人有口舌之辩,然而世事如此,望小友早做准备。” 从明月楼主的来信中可以得到以下几个珍贵的情报:一、姬重澜声望极高,而神州天高地阔,情报传播的速度极慢,想要锤定此事必须留有后手,否则随时可能被有心人利用泼得一身脏;二、就算姬重澜真的反叛,重溟城的归属与后续问题也有得掰扯,毕竟姬家失势,东海又几次三番出现异况,保不齐会有人觉得姬家难堪大任,从而动摇姬既望根基尚且不稳的城主之位;三、明尘上仙不会吵架,挺要命的,速折返。 看完信了,宋从心终于领悟了,上一任佛子教导同门出门之时无论如何都要带足留影石是多么明智的觉悟。姬重澜是镇守一方的领袖,就算没有人泼脏水,修真界面对这位大能反叛之事的决断定然会慎之又慎,这是为了不让英雄蒙冤,也是为了防备外道的渗透。 若没有梵缘浅的留影石为证,宋从心单凭言语要讲清楚重溟之事的来龙去脉只怕要另费不少口舌,后续修真界对东海的调查与确认又要花费不少时间,保不齐便会被有心人钻了空子。而要不是姬既望步入渡劫期,正式在修真界顶尖战力中割裂出一席之地。他想坐稳这个城主之位,单凭海民的认可以及“姬重澜嗣子”的身份还远远不够。毕竟他的名望不如姬重澜,背后没有世家支持,自身又是异人的血脉。 明月楼主的情报来得十分及时,将情报最珍贵的时间差拿捏得正正好,他在劝宋从心这位当事人及时回返,出示证据来彻底锤定江山。否则以无极道门一贯的行事作风,很可能为了让她安心疗伤而将此事全力担下,是非功过皆由他人评说。明尘上仙又“不欲口舌之辩”,在天景雅集这没有硝烟的战场上,很可能会被出言不逊之辈冒犯。 靠,欺负我师尊没长嘴是吧?!宋从心气得心头火起,也没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与姬既望和湛玄告别之后,宋从心便迅速杀回了日月山。湛玄安排了一队弟子护送她回程,宋从心还以为这些弟子也是要去参加天景雅集的,便没有在意。她心里藏了事,早已陷入了旁若无人的境地。 降落在停云台上时,宋从心心里仍旧怒气未散。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这副气势汹汹仿佛要提剑杀人的模样给周边人带来了什么影响,甚至埋头快步走过天景雅集的街道时,宋从心腹里都在打着一会儿要说的草稿。她心里的小人捏着拳头,只要有她在,谁都别想欺负明尘上仙没长嘴巴! 就这么闷头往前冲的间隙里,宋从心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心里塞满了事的她直到面对通往日月云顶的天梯时才反应过来,周围好像有点太安静?不是说雅集是用来给各大宗门相互学习、互通有无的吗?怎么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总不能大家都跟佛门一样在修闭口禅吧? 看着高耸入云、仿佛直通天际的云梯,宋从心心中的怒火终于被困惑压制。她下意识地回头想看看雅集的寂静是怎么一回事,谁知这一扭头,却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下方街道两旁齐刷刷凝视着她的眼睛。 ……宋从心瞬间汗毛倒竖。 她被吓得头皮发麻,背脊僵硬,连忙低头想问问身后的同门这是怎么一回事,却不想这一低头,又撞上了十数双坚定却格外明亮的眼睛。 宋从心:“……”不是,你们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和宋从心对视的那十几名弟子定定地看了她几秒,随即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一般,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宋从心顿时就慌了。不是不是,你们到底懂了什么? 随即,宋从心便看着这十几名弟子忽而整齐划一地抬手覆在自己的心口,倾身行礼,退立两旁。他们神情肃穆地朝自己腰间的佩剑曲指一弹。霎时间,清越的剑鸣如千山鹤唳,若鹰击长空,在整个雅集的上方涤荡,横扫四方。 鸣剑肃立,这是无极道门的剑修弟子对敬重之人的送别仪式,通常出现在长老率领队伍离山祓除妖邪之时。 现在,这十数名无极道门的弟子不约而同地止步于此,鸣剑以示。他们的目光追随着如今的内门第一人,眼中如有火炽。 …… 而在参与天景雅集的各宗弟子们的眼中,身周云雾缭绕、剑气未散的无极道门弟子持剑过境,可谓是气势磅礴,锐不可当。 那领头的少女步态清逸,气若渊海,身上却仿佛杀意未散,仅是在一旁看着,双眼都好似要被那透骨而来的无上剑意刺伤。 少女目不斜视,横穿整个雅集都没有将目光借予旁人一分一毫。偌大的天景雅集,同辈的修士弟子一时间竟都被她溢散的气势镇压得说不出话。众人只能沉默地站在原地看着,看着她行至云顶天梯之前,抬首望着那本该只有各宗大能才能登上的七曜星塔。 她在想什么呢?这世间到底有什么才能被她映入眼中呢? 众人忍不住想入非非之时,却见站在天梯之下的少女忽而回头,眸光淡漠地环顾四方。 她目光所及之处,站在那里的人都不由得背脊一僵,皮肤仿佛被吹毛断发的铁器轻柔地扫过一般,栗栗顿起,瞳仁放大。 直到少女的目光漠然移开,众人才从那恍若重溟重水般的冷锐中回过神来,一时间只觉得心如擂鼓,背生冷汗。 对于自己造成的威慑,少女显然并没有放在心上,她很快便低头,似是与追随在自己身后的同门弟子交流了什么。 没有言语,没有对话,只是一个眼神,一个抬手。无极道门的弟子们便如获纶音一般,动作迅速且齐整地分列两侧,同时屈指弹剑。 伴随着那摇动千山的清越剑鸣,众人只觉得心口被剑气切磨、淤堵凝滞的郁气尽散,耳目一清,气韵高爽。 而在所有人的目送下,那背负着形若焦尾之古琴的少女已经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天梯,如平步青云般,走向七星曜烁的星塔。 …… 宋从心步子沉重地踏上天梯,要不是背上的焦尾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脊椎骨,她觉得自己可能已经在方才的变故中从台阶上软倒滚下去了。 ……不是,大家都是同门,难道没人陪我一起上去吗? 说好的情同手足皆为袍泽的呢?我一个人好害怕啊……:,, 86 【第3章】掌教首席 此时的七曜星塔,氛围与以往大不一样。 在修真界中,修为已至分神期且有庇护一方之能的修士才能被称之为“大能”。修为到了这一等境界,已经可以通达天意、知晓自然万象,哪怕无法抵御灾害的侵蚀,但也能提前预知到某种“风险”,从而帮助自己荫蔽下的子民规避灾难。 能被称之为“大能”的,无一不是跺跺脚修真界便会震三震的存在。但是修行天之道的人,修为越深,对世俗与外物的欲念就会越淡。虽说大道包容万象,并不统一人们的思想,但修为高深到一定境界就必然会走上这样一条道。某种程度上,这也算是天道对修士的制约。 而这些越来越不喜欢出门的大能修士面对天景雅集之事多多少少都会摆一下架子,就好像约定俗成一般,通常只会在天景雅集的最后一天才到场。这倒不是因为暗中较劲,而是因为来得早了就必定要和同道聊聊天说说话,对于大部分习惯独自清净的修士而言,这段时间还不如去打个坐、赏个花。反正人族人皇未现,正值乱世末法之时,来得早也没有什么必要。 因此,除了毫无大能和长辈架子的正道魁首以及禅心院主持会跟着弟子一同前来以外,也就只剩下喜爱人间烟火气息的明月楼主会提前来到天景雅集。第二仙宗东华山与中州雄主姜家则是时刻关注无极道门时事,知道明尘上仙收了亲传弟子,两方与无极道门关系微妙的阵营势力都抱着探听消息的想法让太阴宫主与定山王前来一见。只是谁都没有想到,有些大能这一缺席,就缺席了一整个东海归墟灾变。 “明尘主殿,我们敬您德高望重,但第一仙门近些年来,行事作风是否太过强势了?”席上,一圆圆胖胖笑得宛如弥勒佛般的男子看着明尘上仙,他吐字悠悠,气定神闲,令人分辨不出他是在诘问还是玩笑,“内情还未查明便擅自给曾经的‘英灵’定罪,这其中是否有蹊跷我等也来不及判断。而且重溟城虽说地处凡间界,但终究是姬家的地盘。贵宗弟子强行召集分宗弟子将海民撤离,手是不是伸得太长了?” 明尘上仙没有说话,他只是姿态从容地为自己奉了一杯茶,既不恼怒,也不开口,如同庙里无情无欲的神像一般。 “姜二长老这话说的,可真是折煞我也。”明尘上仙不说话,一旁换了一身青竹碎雪石苔花长袍的青年男子却突然开口,他面上戴着一张极其妖冶的青蓝色曼陀罗面,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瓷勺在火上烤了烤,竟是旁若无人地画起了糖画,“这听书阁的消息可是从我这儿传出去的,明月楼买卖公平,童叟无欺。重溟涡流教的情报原本可是一品甲等,没一座灵脉,休想从我手里把情报拿走。” 明月楼主说着,人称“笑面浮屠”的姜家二长老董桀尚未开口说些什么,一旁一位肩膀上围了只雪狐、看上去约莫三十来岁的清隽男子已是撩了撩眼皮,语气低沉而又威严:“既然如此,明月楼为何不说?我等正道是缺了你一座灵脉还是怎的?” “瞧您说的。”明月楼主一手托腮,莞尔,“姬家也是明月楼的大顾客,哪有把生意往外推的道理?再说了,重溟城内部被烈士拼死封锁,我也是才知道不久。至于姬城主的身份问题,姬家花了一大笔钱将情报束之高阁,楼主也没资格随意泄露客人的不是?我手底下那么多人,总要养家糊口。明月楼毕竟不是无极道门,黑白两道的生意,我们都做。” 披着只狐的男子不咸不淡地讽刺道:“都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槛花阁下倒是将生死看得很开。归墟临世,哪还用得着养家糊口?” 明月楼主此时已经完成了糖画,虽是最便宜的饴糖,又要一笔成画不可断连,但极擅风花雪月之事的明月楼主依旧将一朵牡丹画得栩栩如生。他举起糖画吹了吹,笑道:“要么力挽狂澜,要么无力回天,这般想,也不失为一出好戏啊~!” 疯子。披着雪狐的清隽男子闭上了眼,决定不要再开口跟此人说话。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对身为正道魁首的明尘上仙,只要合乎情理且有自己的立场,哪怕是指着对方的鼻子破口大骂,明尘上仙也不会动怒。只要不触及底线,明尘上仙便是“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但明月楼主这个修行极情道的疯子却不一样。此人戏里戏外皆是人生,若非痴狂入骨,又如何将极情道练至大乘呢? “来了。” 自从听闻姬重澜叛族之事便一直沉默的太阴宫宫主忽而开口,众人抬头,便见一道云中白鹤般高雅的身影自门外而来,似敛了满袖的明光。 在宋从心踏入七曜星塔的那一刻,有三人同时出手了。第一个出手的是董桀,他修行的是姬家传承的极阳功法《浑天大日诀》,此时弹出一道苍劲的指风,直取来者的下盘。他只用了三分力道,没做得过火,毕竟过火了,再好脾气的正道魁首也要护短。他这道指风刚劲浑厚,破空而去时甚至有裂风之声,若是根基不稳之人被此招击中,虽然不至于受伤,但也会当众跪地,出个不大不小的丑。 第二个出手的人是那面貌清隽、俊若星月的雪狐男子,他只是猛一甩袖,乍一看好似在拂去衣上尘埃,实际一道鞭影已是直扑来者的面门。他同样留了一手,若是对方接不住,他这道鞭子便不会落在实处,只会与其擦肩而过,唬晚辈一把。 第三个出手的人则是坐在角落中呼呼打鼾看似早已熟睡的风猴君,他倒是没什么恶意,只是好奇那“三人斩神”的传闻中人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他没有武器,随手便将自己臭布鞋给丢了出去。那漆黑的布鞋迅捷如风,在空中仅剩一道残影,不管对方如何接下,只怕都有够膈应。 这三位大能同时出手倒不也完全是为了为难晚辈,风猴君纯粹是为了好玩,董桀想落第一仙门的气势与面子,雪狐男子则是想试探一下来人是否真有与姬重澜一战的实力。虽说这试探都不算过火,但出于对无极道门的不满,多多少少也夹带着几分私怨。 明尘上仙静坐不动,衣袖却微微一拂。他正想为自己的徒儿挡下这些老不修的试探,不想站在天光中的人影却忽而动了。 只见那身负天光而来的少女横跨一步,双手并指舒张,形影如鹤。董桀的指风突至近前,少女一掌拍出,却是以柔风化去劲气,将那道指风往内里一“搂”。这一道裹挟着烈阳之力的真气被巧劲带起,于少女掌中旋转、折返,“砰”的一声,竟是恰好击中了随之而来的鞭影。带着霜雪凛冽之气的鞭影与烈阳之力的真气相撞,彼此的劲气竟都被化解了大半。 一抵一消间,少女却忽而变势,她双臂朝左右张开,如白鹤展翅般再次旋身,却是做了一个“推”的动作。她掌中吐出一刚一柔的劲气,随着她旋身的动作,清正的道家混元之气溢散全场,竟在她身周形成了太极的虚影。 少女方才以巧劲改变指风劲道的掌式为“收”,而“收”之后,便是“发”! “咄”的一声巨响,被打偏的鞭子抽飞了迎面而来的臭布鞋。“磅”的一声,那臭布鞋便狠狠地砸在了董桀的桌上,撞翻了他的茶盏。而那道烈阳之力的指风则偏移了原有的轨道,在击飞鞭子之后依旧向前,“砰”的第二声,清隽男子的酒盏被烈阳之力点碎,碎了一桌残渣。 “……” 沉默,死寂一样的沉默。 谁都没有想到,面对长辈的试探,这狂妄的小辈没选择尽数接下也就算了,竟还当场以太极之道借力打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给了长辈一顿难堪。虽然方才的一切都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对方未必来得及思考,但这么胆大的小辈,也是许久未见了…… 而那身穿八品云纹剑徽道袍的少女做完这一切后,却是神色如常地收势回功。她垂下眼眸,朝大殿拱手行了一个举至齐眉的弟子礼,从礼数到仪态都挑不出错来。而后,她便将目光挪到了明尘上仙的身上。 “拂雪,过来。”明尘上仙放下了茶盏,没觉得弟子身为晚辈却给了自己同僚难堪有哪里不对。 他抬手抚了抚小步蹑过来的弟子的后脑勺,看着弟子冰冷的眼神,又触了触她发凉的手指,知徒莫如师,他道:“吓到了吧?” “……”众人看着少女那张面无表情、漠然从容的脸,真想问问某位魁首成为师父的第一件事是否是学会睁眼说瞎话。 “只是见猎心喜,试探一番。明尘主殿到不必如此作态。”董桀倒也大气,知道这时候变脸只会更加难堪。他随手拂去被臭布鞋玷污的桌案,面上依旧是和气一片的笑容,看上去温厚有很好说话。 “不错。”披着雪狐的清隽男子倒是很欣赏这份狂傲,他将围在脖子上的雪狐抱下来撸了两把,直到雪狐不堪其扰地发出“嘤”的一声,旁人才知道这“皮袄”竟然是活的,“看来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子虚乌有,令徒的确有与姬重澜周转的实力与剑斩劫雷的魄力。” 风猴君看着那臭布鞋的最终归处,捂着肚子哈哈大笑,笑着笑着便倒在地上,又睡过去了。 太阴宫主是在场之人中心情最复杂的,因为她曾经是姬重澜的挚友,又曾因三十年姬重澜殉节一事愧恨已久。然而她本性刚直,嫉恶如仇,如今看着场上发生了一切,终是不再沉默,而是柳眉倒竖地骂道:“董长老和慕容国主,两位这般作为实在有失长辈风度!” “别介,太阴君。”慕容国主微笑,话语一转,却是道,“那么,小友。他人转告之事终有晦涩不明之处,作为局中人,你可否告知我等东海究竟发生了什么?”:,, 87 【第4章】掌教首席 宋从心心里委屈得快炸了。 “我招谁惹谁了?!上来就打人,天哥,他们欺负我!”宋从心在识海中对着天书就是一通嚎,她本来在雅集中就饱受惊吓,整个人宛如惊弓之鸟,以至于一进入大殿便被那股压人的气势给逼出了应激反应。方才宋从心的一系列应对看似从容迅敏,颇有一番临危不乱的大家风范,实际上从头到尾,她整个人都是懵的。只是她神识太过敏锐,远超同位阶的修士,所以才自发做出了应对。 被明尘上仙拉到身边安慰时,宋从心心里是真的委屈得跟个淋湿的毛团子般咻咻低叫。但是当慕容国主开始发难后,她又瞬间抖擞支棱了起来。 为了不白费口舌,宋从心第一时间便从怀里掏出了留影石。 禅宗无论何时何地都要随身携带留影石的行为是一种很好的文明。根据梵缘浅的说法,上一任佛子之所以得出这种血泪的经验教训也多亏了他那张天魔之体的脸。天魔之体哪怕把自己包得像个棒槌,下山往人间走一趟也总有人企图让秃驴还俗。哦对了,“秃驴”是上一任佛子对自己的自嘲之称,与宋从心无关。那位佛子因为体质之故而受尽劫难,禅心院不强求弟子剃度,但为了减少是非,觉深佛子还是义无反顾地当了“秃驴”。 想来天魔之体哪怕是秃了,也一定是人群中最美的秃头吧。 “怀揣着天真的善意而不做任何后手,以至产生纠葛后让恶人诡辩栽赃,只会让自己与他人平添无数口业。若能防范于未然,未战而缴其械,何尝不是一种渡人渡己?”这是上一任佛子规劝禅心院一众大小和尚的箴言。可以看出,那位佛子真的很有东西。 宋从心掏留影石时,刻意打量了一下在座所有的席位,识海中的天书立刻为宋从心做出了标注,《周天列宿录》中也收录了这些大能的名鉴。 方才对她出手的三人,一位是来自中州的姜家一长老董桀,一位是来自北州的慕容世家当代族长兼国主慕容继光,另一位则是传说中的修真界怪道风猴君。与董桀同席位而坐、酷似偷穿了武将盔甲的清瘦青年则是传闻中行至阳雷火之道的定山王,这位传说中姜道君的拥护者看上去并不如道听途说中的那般锋锐傲慢,反而神态平和,看上去脾气甚好。不过鉴于方才出手的董桀看上去也很和气,所以人不可貌相。 身为东道主的“清汉”,出席的人正是此次做出“东海归墟再临”预言的时君天权,这位披着斗篷、双眼蒙着布帛的细瘦丽人端坐在席位上,看不清她的神色。临近窗户旁则倚靠着一位衣着繁复、大半张面庞都隐在阴影中的青年,在天书的标注中,此人便是那位卖了个人情给宋从心的明月楼主。这位楼主正托着腮望着这边厢,从宋从心的视角看去,只能看见对方唇角似有若无的弧度,以及涂着丹蔻、轻轻敲击着桌面的手指。 七曜星塔中的席位不分高低,但在与明尘上仙形成对角线的另一边席位上盘坐的和尚应当便是禅心院的主持,宋从心有些好奇这位传闻中接纳并包容了天魔之体的主持,有意多看了一眼。然而当她移开目光时,却有些悚然地发现自己竟记不清这位主持的性别、年龄甚至是样貌。对方的面容仿佛拢在一片柔和的天光中,注视时心中便有宁静祥和之感,但转身,却是“无色无相”。 而世家这一方,除了隐世避居的即墨与身为事主的姬家,纳兰家、齐家以及张家都派了族中长老前来。还有一些近些年来才崛起的世家,因为传承未足千年暂不可称之为“修真望族”,但族中也已出了分神期的修士,在此拥有一席之地了。 这些大能修士齐聚一堂,虽说没有刻意放出自身的气势,但也已经形成足够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了。宋从心硬着头皮站在明尘上仙的席位旁,看着窗外投射进来的天光竟照不出半点尘埃。此地邪气不侵,纤尘不染。这些大能的“强大”并不流于表面,甚至不刻意去探时便恍若寻常,但身为半只脚跨进“大能”之列的金丹期修士,宋从心却能感觉到,那些溢散的气就像胶,在每一次的吐息中,缓缓地往里渗。 想到自己方才应激之下的所作所为,宋从心悔得肠子都青了。但后悔显然并没有什么用,她面上只能保持着不动声色的情态,随手将留影石递给了一旁侍候的偃甲人偶。那偃甲人偶正要将留影石恭敬地呈上,一旁的董桀长老却忽而抬手,留影石便突然飞起落入了他的手中。 修士想要获知留影石中的影像并不需要等待以及观看,他们可以直接将神魂探入其中,如同读玉简般瞬间将其中的内容记下。董桀直接读取了这块留影石,然而脆弱的留影石哪里经得住分神期修士如此粗暴的“查看”? 几乎是立时的,“砰”的一声,原本通透晶亮的留影石霎时碎成了无数黯淡的灵石,散落在桌上。 董桀愣了一下,笑道:“小友这留影石未免灵质太差。” 与姜家席位临近的东华山座上,太阴宫主险些拍案而起。品质最好的留影石才经得起董桀那般磋磨,这老东西究竟是想掩盖证据还是单纯找茬?既然是要作为证据,那自然是最初带下东海的那块留影石才有足够的说服力,而如今被这老东西给毁了,他到底意欲何为啊? 然而不等太阴宫主出声呵斥,诸位大能只见那胆大包天的后生突然抬头,眼神十分平静地凝视了董桀半晌。 那眼神,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清冽湛然,似乎还透着几分“了然”。 “无妨。”只见少女再次从袖中一掏,顿时便自袖袋中掏出十数块留影石,而后从其中选出一块灵光最盛的,递给身旁的师长,“佛子带下东海的留影石足有十数块,拂雪自留了三块,而后又刻录了数十块。董长老若觉得灵质不佳,不妨再换。” 噗。用袖子挡着太阳打瞌睡的风猴君发出了一声漏气般的笑。 “……”众人都没想到这晚辈竟是有备而来,看着董桀偷鸡不成蚀把米,有人不禁在心中嘀咕,以前无极道门的行事作风好像也不是这样的啊? 梵缘浅提供的三块留影石,宋从心一块给了明尘上仙,一块给了预知此事的天权君,另一块则给了禅心院的主持。有这三人作保,之后自然再没有出现“不慎毁坏留影石”的情况,诸位大能读取了留影石中的内容后,大半面色都沉重了下来。 太阴宫主坐不住了,她忍不住问道:“你遇见姬重澜时……你觉得,她还是姬重澜吗?” 这话其实问得没什么道理,毕竟以宋从心的骨龄,她不可能见过以前的“姬重澜”。但宋从心思索了片刻后,仍旧答道:“姬城主在与人对话时条理清晰,思绪缜密,与全然失去理智的亡海者并不相似。但是想必宫主也能看出来,姬城主的思想可能早已在暗中扭曲了。” 一位世家长老禁不住道:“分神期修士的神识都能被扭曲,这外道真能如此厉害?” “并非如此,这其中也有其他因由。”宋从心将吕赴壑告诉自己的情报拆析了一遍,推测姬重澜是在钻研氐人国书籍时便已经触及了“污染”,她当时修为不深,很可能是在学习的过程中不小心着了道,她将自己收集到的情报与见解阐述于众人,“姬城主登神之举或许是多方因素造成的,一方面是涡流教尾大不掉,另一方面是姬城主自身的顾虑以及对未来的思考,还有……自救。” 宋从心讲得很细,从她的话语中,众人逐渐还原了事情的原貌。比起负责传信的弟子一句轻飘飘的“姬城主乃是外道教主且早已背叛”的话语,宋从心阐述的一切都有理有据,且有情理与源头可循。不少原本对此事抱有质疑的态度、认定姬重澜不可能背叛的人,在宋从心的讲述下也逐渐信服了起来。宋从心在讲述这些时并没有掺杂个人的情感,只是如实描述自己经历的一切,这无疑更具说服力,同时也令人心生好感。 “原来如此……”就连视姬重澜为挚友的太阴宫主也有些失神地接受了这个解释,毕竟少女口中即便失败也依旧从容自若、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控中的姬重澜很符合她对故人的印象。行为逻辑是对的,因果脉络也都牵连得上,再如何不愿相信,太阴宫主也无法再继续自欺欺人了。 正道领袖当中竟然出现了一个早已被外道污染的大能,这让众人心情沉重的同时也不由得生出了几分危机感。 “那按小友的说法,姬城主最终是死在自己嗣子的手中的。”就在这时,董桀再次发难了,“姬城主的嗣子乃是涡流教的圣子,自身怀有异人血脉,最后又汲取了姬重澜的神力。留影石显然没有刻录这一段,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们也不好说。但假设这一切都是真的吧,这姬家的少城主分明是个十分危险的存在,尔等针对姬重澜,为何却对一介异人如此信任啊?” 董桀长老此话不可谓不诛心,但这也是正道人士深有顾虑的地方。 姬重澜深谋远虑,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的一切,她本身乃外道教主,又企图夺取神力化身大壑,唤归墟降临。这是正道要诛灭姬重澜的主要缘由,但那位姬少城主难道可信?这位姬少城主本身诞生的原因便算不上多么干净,出身涡流教,被姬重澜养大,而后又汲取了大壑的神力……出淤泥而不染的人不是没有,但换一个信得过的人担任重溟城的领袖,不比提心吊胆关注一介异人来得稳当吗? 董桀提出了疑问,众人却见那小辈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再一次眸光平静地注视着董桀,仿佛已经看透了什么。 董桀:“……”这孩子什么毛病? “……”众人被宋从心所影响,也不由得跟着思索,董桀这话背后……是不是还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私心啊? “因为没有姬少城主,没有吕赴壑将军,我等根本不可能战胜姬重澜。”宋从心注视着董桀,为了不让自己露怯,她选择直视对方给自己壮胆,“他确实身怀异人血脉,但一个宁可散去神力、化为海中泡沫消散的异人,他已经做到自己这个身份所要背负的所有。若是身为人却背离了人,身为异人却保护了我们,比起忌惮与指责异人的出身不正,晚辈更愿意去反思,为何会如此。” 少女语气平淡,口中说着自己要“反思”,但这话语却如利剑一般,刺得人顿觉牙疼了起来。 然而这还没完,这狂妄的后辈态度仍旧平和,继续道:“而且,并不是我等选择了姬少城主,而是东海以及生活在那里的子民选择了姬少城主。” “大道海纳百川,顺天之时,随地之性,因人之心。正如姬少城主选择了我们而没选择海洋,海民选择了姬少城主而没选择姬重澜。” 少女说到这,缓缓抬头,她神情漠然,话语却是图穷匕见,如绽雪光。 “晚辈也没做什么,自然无法替他们做选择。” ——你们凭什么替他们做选择?:,, 88 【第5章】掌教首席 宋从心其实不是擅辩之人,但两世的记忆交杂在一起,平日里又时常翻阅天书,致使她拥有一种超越时间与空间的独特视角。 司马迁之父太史公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中曾详细的描述过六家要义,从诸子百家的起源传承来看便能看出来,墨家是匠人看待这个世界的角度,儒家是文士看待世界的角度,法家是执掌律法的君主,纵横家是说客,阴阳家是方士,兵家是将士,农家是农民。不同的学说流派源自不同身份的人们看待世界、看待社会以及看待君主与家国的角度,而在这其中,道家的视角是十分特别的。 道家起源于史官。《汉书·艺文志》曾曰:“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术也。” 因为看尽了世事变迁,王朝更换,读尽人间生死,离合悲欢。故而“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自此诞生了广博而又包容、无为而又无所不为的“道”。 这是宋从心的不幸,也是她的大幸。虽然利用这种视角去看待当下世事时会像写下《酒狂》的阮籍一样,时常因为自己的“与时不合”而感到痛苦以及心焦。但道家所追求的正是这一种超脱世俗与时空的“局外人”的法象思维与宏观视角,从中领悟成败存亡福祸生死的古今之道,方得虚静之心,谦卑自守。面对天地万物,才不会生出矜骄与傲慢。 宋从心真的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原命轨中即便没有她与佛子,东海归墟灾变依旧不会爆发,因为灾厄被姬既望以及海民们用血肉之躯挡下了。 没有三十年前牺牲在东海中的先烈,三十年后的人们便不会发现残酷的真相;没有海民们上下求索的钻研与摸索,便不会有那一剂甚至能令神陨落的毒药;没有探索队炸毁龙骨沉没重溟城的魄力,没有吕赴壑喝下毒药后以身饲魔的牺牲……如今的局面,都不会是眼下这般乐观的模样。 或许会有大能觉得宋从心这个后生实在狂妄,但宋从心的这份“狂妄”本是来源于对这片天地与凡人的敬畏,源自她对己身的谦卑。 因此,图穷匕见之后,七曜星塔内的“三方会审”逐渐演变成了无极道门鉴明院内的辩论,并朝着失控的方向一去不复返了。 各方:你们无极道门手都伸到陌州去了,都能决定一城之主的继任和更迭了,还说不是强权迫人啊? 宋从心:都说了不是我们无极道门选的,是海民和东海选的。 各方: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插手此事,无极道门也不会过问吗? 宋从心:那要看你们怎么插手咯,引发动荡或者压迫海民那就违反仙凡条例了。但是说真的,为了争夺自己的话语权而故意将好不容易清澈的湖水给重新搅浑,各位这是意欲何为啊? 各方:……小辈你走,你不够格,让我们跟你师父说! 宋从心: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来啊我来跟你叨! 宋从心跟各方势力争辩之时,明尘上仙便坐在一边慢悠悠地煮水烹茶,见徒弟告一段落了,便十分温情地给徒弟斟一杯茶。宋从心根本空不出手来,她一边在识海中利用天书飞快地记录所有人的发问以及言辞,再根据其阵营势力来剖析解离他们话语中的深意,一边则是唇枪舌剑地与人辩论,见招拆招地应对扑面而来的种种刁难。 于是,众人便看见明尘上仙递来茶水时,那难搞的后生只能以指代谢,但她还是朝着自己的师长颔首,特别乖巧地捧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后,便再次气势汹汹地杀入了战场。这一前一后的反差,不亚于可爱的雪兔修成人形后变成八尺壮汉,看得绝大部分人都胃疼了起来。 宋从心时刻铭记“多说多错”之理,因此她在争辩时也不会谈及自己的想法,而是以单纯的事实或证据回击各方的刁难。等到吵得差不多时,宋从心手中已经拿捏了一大把可作把柄的说辞,同时也在天书的帮助下理清楚了各方势力对无极道门的顾虑以及对东海的想法。 “我明白诸位的顾虑了。”宋从心又抿了一口茶水,将明尘上仙又往自己身后藏了藏,“诸位忧心的无非便是我宗有朝一日会同样以魔患为故而插手诸位治下,或是把持百姓言论或是暗中更替诸位看好的继承人从而危急各派的地位。另一方面则是虽然姬重澜理当伏诛且与诸位并非同道,但我宗在此事中的处理方法仍旧让诸位感到物伤其类,唇亡齿寒。因为我宗有这么做的实力,所以诸位觉得我宗太过‘强势’、‘手伸得太长’是吗?” 众人:“……” 快住口这种事难道不应该藏在肚子里彼此勾心斗角互相言语勾缠然后再决出个高下之分的吗?怎么能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呢? 宋从心这一番“坦然相告”,顿时如同乱拳打死老师傅般,让所有人尚未出口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虽然的确是因为这个缘由,但是如果真的承认了不是显得我方毫无胆气且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吗? 看着同僚们那一张张心气不顺憋得面红紫涨的面孔,明月楼主已经笑得花枝乱颤整个人都趴在了桌案上。禅心院主持默念了一声佛语,唇角带着淡淡的微笑。慕容国主似是觉得有趣,他很爽快地承认了自己就是在“度君子之腹”,并且反问宋从心打算怎么办? “这种事无法一蹴而就,毕竟没有绝对完美的策略来解决‘我宗太过强大’这个事实。”宋从心坦然直视慕容国主,只要自己的话语足够憨批,那她就是无敌的,“毕竟我宗不可能自断一臂将实力削弱,更不可能将资源散向天下反而让自己门中的弟子受苦。但是除了这些顾虑以外,诸位方才也询问了许多关于处置外道与安顿子民的举措。想来除了这些忌惮与摩擦以外,我宗与诸位同为正道,皆是嫉恶如仇,心系苍生。” 众人听罢,不禁一怔。 宋从心闭了闭眼,在识海中翻开了天书,对照着方才记录的每一项条款,一条条地念道:“首先是东华山,太阴宫主的顾虑是东华山与重溟城比邻而居,两方领地仅隔了建木之岭。距离实在太近,若是重溟城选择与无极道门建交,恐怕会产生诸多立场问题?” “呃,我……”太阴宫主惯来都是有话直说的人,倒是第一次被一个晚辈的话头压住,“唉,小友勿怪,但确实如此。贵宗解决了东海归墟之患,此等功勋,我等皆铭记于心。只是建木对我宗意义甚大,这位新任城主为人如何,我等也不知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还请见谅。” 宋从心当然理解,至交好友竟是外道教主,这换谁来不觉得后怕?她立刻接话道:“实际上此次事件之所以这般处理是因为事发突然,是无可奈何之下的事急从权,但我宗并没有质疑贵宗的实力以及济世之心。若是陌州有患,自然还是要仰仗贵宗多多帮持。此次东海之行,我等也承了岁青宫主之情。若是宫主不介意,在下愿为贵宗引荐重溟城现任城主与官治人员,如今重溟城百废待兴,正考虑转换对外的政策。” 百废待兴,便代表需要支援。城主新任,意味着原本封锁的政策有放宽的趋势。若能建立起切实的利益共生体系,重溟与东华山之间的关系可远比太阴宫主与姬重澜之间那点子个人私交要来得稳固许多。而对无极道门而言,做这个人情,也是帮助了如今刚刚遭受了大难的重溟城。 太阴宫主的心一下子就定了,威严明丽的美人笑逐颜开,道:“那便有劳小友了。” “举手之劳。”宋从心微微颔首,继续在识海中猛翻天书,“而后是梧州吴家,贵方与重溟城连通商道,治下平民买卖生计多靠海中珠玉以及渔获,当然最重要的是盐,关于这一方面,请不必忧心……” “胥州张家,海上商贸以及交通要道,因东海之事,部分海域或许会被封锁,但大体政策不会更改……” “卫家,关于……” 少女将各方的顾虑一一排查并做了简要的阐述与后续处理,诸位大能本身不理俗事,但听着听着也不由得认真了起来,开始为自己所属的阵营立场考虑。 然而一两件政事还能说是博闻广识,但当少女将在场各方势力甚至是同盟但却没资格到场的友宗势力都清点了一遍后,众人才震惊地发现少女仿佛对九州诸事如数家珍,对各地局势的把控不亚于当年打出“天下师”名号的明尘上仙。 “没有绝对完美、一蹴而就的政策,因为草木有枯荣,世事会变迁。若是不变,世道便终将亡于不变。” 宋从心正襟危坐,朝着在场所有人拱手一礼,她姿态不卑不亢,没有身为弱者的卑微,唯有对庇佑九州的先辈的敬重。 虽然立场有别,心中各有所想,但在少女的眼中,在场之人皆是同道。 “即便重来一次,但为天下故,我宗仍会行此令人忌惮之举。然而,与其口舌相争,不若以行止代之。我宗无意令天下陷入万马齐喑究可哀之境地,便是第一仙宗,亦需旁地之音。既是济世渡人的同道之人,忌惮无妨,莫生内讧、彼此伐挞,令外道得了渔翁之利即可。” 少女垂手,神情平静如故,她将勾心斗角摊开放在天光之下,将人心的晦暗与争端视作情理常态,眼前的少女,像明尘上仙,却又不那么像。 然而,各方大能看着眼前的少女,却仿佛看见一轮灿烈的旭日自云州上方升起。 “水滴石穿,绳锯木断,无需言语,我宗也会证明这一切的。”:,, 89 【第6章】掌教首席 【[九州名望]:声闻四海的掌教首席(原:小有名气的内门弟子) 天载子午十五年,明尘上仙亲传弟子拂雪与禅心院佛子、重溟少城主三人连同海民共同击败海祇大壑,平息东海归墟之灾,此事震惊四海。在明月楼的造势与推动之下,拂雪之名已经响彻上清界,年轻一代中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对于老一辈而言,能与姬重澜周璇的智慧以及剑斩劫雷的魄力都不是拂雪身上最耀眼的地方。想要团结正道所有的力量,这才是拂雪在一众小辈中脱颖而出的缘由。】 【拂雪的事迹传开之后,她已经成为了一些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心头大患。但也有另一些人,已经决意用生命守护这一轮冉冉升起的太阳。】 宋从心知道,光靠嘴皮子是没办法说服这些各自为政的势力联合起来的,想要势力稳定,还要形成足够健康牢固的利益关系。 这点不能操之过急,必须从最小的事情一点点地做起。以前那种“分则各自为王,合则无极道门全扛”的不健康同盟关系是不能有了,利益分出去的同时责任也要分出去,共同发展,共同进步。等到把死水盘成活水,各方都形成了稳定且不可分割的利益网,这“九州同盟”才算彻底稳当了。 宋从心当着各家大能的面商议重溟之事也是这个原因,她摆出的态度便是“事急从权的确没办法避免,但我宗也会将权利再分出去”,能不能握住这份权利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但从无极道门这边帮忙搭了桥梁,后续的责任你们便也要背起。 以前无极道门强权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镇守九州的责任不是谁都能兜得住的,比如这次东海失控。魔患污染一旦蔓延开来,苦的永远都是百姓,所以以前的无极道门宁可将权利与责任全部攥在手心,也不敢去赌一个“万一”。 但现在不一样了,“九州列宿”筹划正在推进,情报通讯很快就能遍布九州,以后通讯交流不再像以前一样繁琐迟缓。权利与责任下放之后,哪家要是顶不住了联系无极道门,届时第一仙宗再出手便名正言顺,不会再像如今这般遭人忌惮。 当然,最强的火力仍旧要时刻紧攥在自己的手里。这不仅是因为我方热爱和平,也是为了让其他势力也和我方一样热爱和平。 另一方面,宋从心愿意给各家牵线搭桥的另一个重原因则是因为姬既望。姬既望继任城主,有意改变重溟城自我封锁的局面,但早已习惯了“不倚他山”的海民们却不一定能理解。这种时候,若是姬既望能拥有足够的人脉推进重溟城的商业贸易发展,改善民生经济,让海民们看见更美好的未来,那姬既望便能彻底坐稳城主之位。虽然目前姬既望可能想不到这一点,但宋从心总要为友人做些打算。 宋从心在许诺了为各方势力划分权利的同时也收割了大波的人脉,借此机会,她也向诸位大能介绍了一下无极道门的“九州列宿”计划,趁机为无极道门的研发小组拉了好几笔大生意。显然,各方大能虽然不理俗事,但毕竟眼界与心境都摆在那里,他们眼光毒辣,一眼便能看出了“九州列宿”筹划的价值所在。就连从一开始就和无极道门不对付的姜家,定山王也出声询问了不少关于此项筹划的详细情报。 在集会结束之后,宋从心得到了清汉、东华山、禅心院、慕容家以及明月楼等势力赠予她个人的“信物”。不是赠予无极道门的信物,而是赠予宋从心的个人信物。自此,虽然其中发生了许多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但明尘上仙携其亲传弟子来到天景雅集的最初目的已经达成,“拂雪”彻底坐实了修真界年轻一代魁首的位置。 “明尘上仙喜得佳徒,真是令人羡慕。”慕容国主揉着怀中雪狐的脑袋,语气很是感慨,他最是欣赏有气性的后生,但骄傲勇敢的后辈不少,格局与眼界足够宽广又有野心的却不多,“看来不必忧心正道魁首后继无人了。” 太阴宫主是个不喜拖泥带水的性子,她递出信物后便微微颔首,言简意赅道:“若有要事,可来东华山寻本座。”说完,便径自离开了。 禅心院主持显然已经从留影石中梵缘浅的诸多表现里看出了什么,对于这位能让关门弟子自愿破闭口禅的好友,主持的态度十分慈和。 明月楼主一身锦衣华服,看上去不像世外的修士,倒像是滚滚红尘中的名伶戏子。他仍旧戴着一张华丽精美的面具,似笑非笑地睨了这对师徒一眼。宋从心看向他时,他悠悠地扬了扬广袖,不知为何,宋从心总觉得那袖子会像水云一般飞起来似的。 “来日方长。”出人意料的是,这位送了一个人情给无极道门的明月楼主没有来拉近关系或者讨要什么,只是留下一块琉璃玦和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语后,人便迆迆然地离开了。早听闻明月楼的作风是无利不早起,对方这般作为,宋从心反而生出了不详的预感。 当宋从心知道自己和梵缘浅在东海经历的一切被明月楼快马加鞭地改写成故事置于听书阁时,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董桀一上来就对她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了。但这样说不通啊,明月楼这一系列的举措简直就像是在帮她站台背书,甚至还冒着得罪姜家的风险。而她的名望这么快便达到“声闻四海”的境界,天书也说这背后有明月楼造势和推动的结果。她先前也没见过明月楼主,为何对方要这么做? “他在讨好你。”听了宋从心讲述的那封信函,明尘上仙淡然道,“但是这个人情并不足以抵上他渴求之物的代价,所以他才避而不谈。” “他想要什么?”宋从心从七曜星塔紧绷的氛围中走出来后便放松了下来,跟在明尘上仙身边,她便不再情愿去思考那些复杂的利益纠葛。 “对明月楼而言,没有什么比情报更重要。”明尘上仙知无不言,“否则没有必要出言得罪姜家。” 宋从心恍然,明月楼主和绝大部分正道修士不同,他来自红尘,本质是个商人。之所以送了她人情,先前又在这种公众场合上出言维护明尘上仙,究其原因到底还是有巨大的利益可图。否则姜家也是明月楼的主顾之一,对方完全没有必要自绝财路。 而这个东西重要到让明月楼主都不得不重视的地步,除了“九州列宿”筹划,不作第二物想。 “原来如此,明月楼主想要的不仅是使用的权利,还想要一部分地脉网的掌控权,果真所图甚大。”宋从心叹息,明月楼主的眼力的确毒辣,“九州列宿”一旦铺陈开来,时代便会立刻进入下一个阶段,届时谁掌握信息传递的渠道谁就是老大。而明月楼本来就是做情报生意的,“九州列宿”筹划几乎是一个后浪就要把前浪拍死在沙滩上,换作其他人来看待此事?那真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他们不跟宋从心拼了才怪。 但是明月楼主终究不愧是大能修士,都这样了也还没有自乱阵脚,更没有想着谋害宋从心这个筹划发起者或者捣毁无极道门的计划。比起只是下单买几批手机或者想回去自己试着搞地脉网的其他大能,明月楼主显然已经意识到无极道门掌控着目前最先进的技艺。自己回去研发已经来不及了,毕竟已经落人一头了。既然如此,打不过便加入,也不失为一种解法。 “拂雪对此是如何想的?”明尘上仙温和道。 “这不是徒儿一个人的筹划,徒儿不能轻易做决定。”宋从心摇了摇头,语气很是沧桑,“先欠着吧,既然对方也觉得这个人情不值这个价,那往后必然会再次出手相帮。我会和师叔讨论一下此事,‘九州列宿’筹划需要防备外道的渗透,但也不能仅由宗门担着。否则等到九州连脉之时,恐怕各方势力都会立时反应过来。寻一个友邦来分担部分注意力也是不错的选择,至少不是一家独大,变成其他势力的眼中钉。” 宋从心思索了片刻,竟然觉得此事可行:“明月楼掌控情报这么多年,已经成立了一套独立完善的治理体系,在情报收集方面,我宗不如明月楼。若是明月楼加入,地脉网应当能更快推广成型。” 明尘上仙“嗯”地应了一声,他像拨弄小草一样拍了拍宋从心的头顶:“觉得可行便去做吧,为师相信你。” 宋从心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她飞速运转的大脑卡壳了一瞬,脖子像是没上油的生锈偃甲般僵硬地抬起,但外表看上去却依旧那般冷漠镇静:“……徒儿方才在殿中……代俎越庖,还望师父惩罚。” 明尘上仙似是轻笑了一声,那笑意一闪而逝,快得几乎让宋从心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怎会?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与重溟城主建立了往来渠道的也是徒儿你,这怎能算是逾距。倒是你此行又行如此危险之事,便罚你回宗后自去坐忘崖思反十日,如何?” 宋从心心情沉重地道:“弟子领命。” …… 等到宋从心面上完全看不出忐忑不安实际忧心忡忡地远去了,明尘上仙才垂下眼帘,再次恢复成神像般漠然的神情。 “喵~”一只体态优雅流利的黑猫不知从何处窜出,迈着轻盈的步伐,来到了明尘上仙的身边。 黑猫喉咙中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看着台阶下远去的少女的身影。等到少女的背影彻底隐入云中,它才忽然回头,朝着明尘上仙发出了一连串清亮甜腻的“喵”叫。 “是吗?”明尘上仙似是能听懂黑猫的言语,“拂雪的确是个好孩子。” “喵。” “错了。她并不狂妄,也不胆大。她只是勇敢,人能战胜自己的怯懦,便是最大的勇敢。” 这一波三折的天景雅集,终究还是落下了帷幕。:,, 90 【第7章】掌教首席 修真者强大的体魄以及筋脉气海无时不刻不在运转地灵炁足以令一个奄奄一息的修士在短短十几天内恢复生龙活虎。 通常情况下,只要不是发生肢体断裂、器官损失或是丹田灵府破损之类的不可逆转的伤害,从东海到日月山的这段行程已经足够修士恢复到全盛的状态。但是鉴于宋从心是属于近距离接触了污染物,为了防止发生意识偏离以及神魂扭曲,这段时间内,宋从心身边都离不了人。 无极道门的弟子们为了让他们眼中“身心都受到极大伤害但却什么都不说”的拂雪师姐能放松一些,便提议让宋从心去观看天景雅集最后三天举办的演武会。通常来说天景雅集的最后一天才是重头戏,各派大能都会出现在日月山上,七曜星塔前方的广场也会对所有修士开放。演武会说是各派新生代以武会友的场所,倒不如说是各方昭显自身力量的一种形式,据说当年姜家的那位姜道君便是在日月山上一战成名的。 经历了东海重溟事件后对未来越发心焦的宋从心正思索着是否要参加这次演武好再赚一波声望,谁知她刚表达了自己想要参加的意愿,负责演武的清汉修士便恭恭敬敬地把她请到了……呃,裁判席上。 不是,为什么是裁判席啊?! 宋从心内心茫然外表端肃地坐在席位上,清汉的修士在一旁耐心的解释,她才大致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简单来说,依旧是东海重溟之事惹的祸,本来这最后三天的演武虽说是小辈的活动,但保不住有大能在一旁观看啊?对于年轻一辈的弟子来说,就算不能从一众天之骄子中脱颖而出,但能得到大能修士心血来潮的几句指点那也是稳赚不赔的。再说了,若是能像当年的姜道君一样连战一十七位同位阶修士而不落於下风,被各方大能看进眼里,那一夜成名也根本不是梦。 但是,这次天景雅集因为东海归墟事件而延迟了一个月,在先前的星塔集会后,各方大能都纷纷离开了日月山回宗解决此次事件带来的后续影响。大能们无心观看此次的演武比试,但许多人十年磨一剑就为了等今日大放光彩,清汉身为东道主怎么都不想让年轻人们失望。 “可我……” “拂雪真人身为明尘掌教亲传,以您的境界,指点一下同辈想必是绰绰有余的。” 可我也是十年磨一剑等着扬名的年轻人啊!宋从心万分悲愤地想。然而没有办法,清汉负责人说完,跟在宋从心身边的同门便纷纷露出了“你说得没错”这样与有荣焉的骄傲神情。这样一来,即便宋从心想参赛,这些同门恐怕也不会同意,毕竟师姐的伤才好没多久呢。 宋从心无法,只能如坐针毡地待在席位上观看演武,两位同门一左一右地站在她身后,神情严肃得跟百姓贴在门口上的门神似的。宋从心从演武开始便紧闭着嘴巴,她害怕自己看不出什么门道来,不懂装懂反而会误人子弟。却没想第一场比赛开始,宋从心便觉得场上两人的招式门路都格外眼熟,其中一人的变招似乎被改动过,但却显得狠辣有余,灵动不足,比原本剑式的境界要低劣了一层…… 宋从心看着看着便忍不住拧了拧眉头,她苦苦思索着自己究竟在何处见过这两方门路。忽而间,识海中的天书翻了翻书页,宋从心恍然大悟。 特么的这不是天哥空境演武场里经常追着自己揍的那些虚影吗?!靠,难怪那么眼熟! “那是王家绝学《东西相望剑》中的‘离合式’吧?”等到两方分出胜负,伫立在下首等待判决之时,宋从心这才沧桑道,“你是不是自己改过?” 被问话的修士微微一怔,迟疑道:“我……” “似远似近,似触非触,始终保有一股离合之意,使其变势圆融,令人捉摸不定,这是《东西相望剑》中‘至远至近东西’的精髓所在。”宋从心看着天书的注解,加上自己在空境中挨打时的见地与感悟,“你克敌制胜的过于强烈,放弃了‘游离’的形意反而招招直奔命门而去。但这样一改,剑法便失去了原本天地交泰的真意,从一流沦为了一流。” “确实如此,《东西相望剑》原是老祖与其道侣发妻所创的剑法,本是一双对剑……”那修士神情有些惊疑不定,“但、但,并不是我擅自篡改了剑法,而是老祖传承下来的剑法本就有所缺失。我族耗费了百年光阴才还原了这套剑法的剑式,我是第一个被允许学习此剑的族人。” 宋从心沉默了一瞬,道:“……原来如此。”那你当我没说。 “您既然这般说,难道是曾经见过?不对,我族家学已经失传了数百年,您莫非是与谱写此剑的先祖产生了共鸣?!” “……下一个。” “还请您指点我一下!拜托您了拂雪真人!这对我族而言十分重要!” 宋从心在一个诡异的地方以诡异的方式达成了自己最初“扬名”的目的。 于是,在接下来的比赛中,虽然没有大能修士从旁观看,但每一位上台的弟子都严阵以待,全力以赴。众人简直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甚至还有不少人搬出了自己压箱底的技法。所有人都没了先前知晓大能离山时“随意敷衍一下”的心思。每当他们结束比试后站在台下扬起一双隐含期盼却又强自摁捺的眼睛时,宋从心只能一边忍着胃痛一边绞尽脑汁地说些什么。 为了不暴露天书,宋从心措辞严谨,只说自己的体悟与感触,但即便如此,仍旧让不少人欣喜若狂,趋之若鹜。 而坐在裁判席上连续看了好几场比赛之后,宋从心也发现了自己与这些同辈修士在武学境界上的差别。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许多人的技法都很娴熟,打起架来也满场灵光耀耀缤纷炫目,但他们给宋从心的感觉就很平淡。有些人修为境界与自己相差不离,但宋从心却能在对方动手的过程中想出七八个制敌的应对招式。甚至宋从心看完了全场,竟然生出了一种“我好像挑了他们所有人也没问题啊”的荒谬之感。 直到演武结束,宋从心在习惯性反省自身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那种“融合期便杠上分神害兽九婴,灵寂期便对上堕落海祇”的经历是十分不正常的。毕竟不是谁都像她一样,动不动就遭遇这种行差踏错便万劫不复的生死局。能来到日月山参加天景雅集的修士都是同辈中的佼佼者,他们在自家门派中都是出类拔萃的存在。虽然宋从心动手的机会也不多,但保不住她的敌人一个比一个吓人。 而见识过姬重澜给人带来的压迫感,这些同辈修士的气势哪里还能压得住宋从心呢? “这世上又能有几个姬重澜?”宋从心想到自己武学境界的突破竟然还有姬重澜的功劳,不免心中喟叹,“曾经沧海难为水啊。” 姬重澜的沧溟刀与重水意,终究成了宋从心剑上的一道灵光。 时隔百年后,日月山上除了“姜道君一战成名”的神话之外,又多出了“天下师后继有人”的另一道传奇。 …… 日月山,山脚。 “听起来,明尘上仙的亲传弟子竟是与他本人不大相像?” 众人以为早已离开日月山的定山王实际并没有随着姜家的大部队离开日月山的领域,他与董桀长老分道扬镳,独自一人下了山。 这位助姜家一统中州的王爷敛去了自己身上的灵光,顿时便从分神期大能变成了路边不大惹眼的修士。他与身旁一身玄衣、扎着高马尾的少女结伴同行,惯来坚毅的面容上竟带着几分不自觉流露出来的恭敬。若让熟知这位王爷高傲性情的人见了,只怕要大跌眼镜。 “与其说与明尘上仙相像……倒不如说,那孩子让人想起五百年前的人皇。”定山王回忆着自己在日月山上的见闻,想着少女的那些话。 姬重澜的背叛同样给定山王带来了很大的震撼,因为那位城主的言行曾在世间点亮过那般明亮的火光。他钦佩姬重澜,敬重姬重澜,却不想这一切竟都是镜花水月的虚妄。然而,不等他为此心灰愤慨,却猝不及防之下在一个尚且稚嫩的少女身上,看见了曾经让他目眩神迷的光亮。 “人皇啊……”定山王身边的少女发出了淡淡的感叹。人族共主是为人皇,如今九州分崩,凡间有王帝,有天子,却再没有人皇。 “道君可是想见见她?”定山王始终保持着落后少女半步的距离,虽然他修为与少女相当,但他对眼前之人的尊崇却并非源于修为。 “总有一天会的,我有预感。”玄衣少女回头,看着高耸入云的日月山,“若真的如你所说的那般,那我终有一天会和她对上。” “道君……” “放心吧,董桀和大长老想做什么,那也要看我和兄长愿不愿意配合。” 少女抬头,扬唇一笑。英气锋锐的眉眼,寡淡灰白的唇色,一颗标志性的泪痣缀在她的左眼眼角,令她整个人看上去柔和了不少。 谁都不知道,这个一身玄衣,看上去利落飒爽的江湖女侠,便是姜家那位不出世的天才,姜道君姜恒常。 “他们老一辈终究要承认的,这天下,毕竟是我和兄长的天下。”:,, 91 【第8章】掌教首席 天景雅集结束后,宋从心随明尘上仙一起返回了无极道门。这一路上,明尘上仙对宋从心说了许多东海的往事。 “师尊千年前曾去过东海?”千年对宋从心而言实在太过遥远,以至于她听着明尘上仙的述说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嗯,那时为师还不是掌教,和你一样,只是个贪耍的孩子。”明尘上仙有宸宁之貌,外表看上去不过弱冠之年,他气质温厚如山,侧颜却清俊得堪称秀气。当这朗月般的天人从云上走下,温和亲切地和你说话时,寻常人真的很难抗拒这种被神垂爱的特殊待遇。要不是明尘上仙不时就来一句饱含怜爱的“孩子”,宋从心都担心自己哪天脑子不清醒被美色糊了眼睛。 “你应当见过那座建立在鲲鹏遗骨之上的城池?”明尘上仙轻笑,在唯一的弟子面前,他并不是一个吝啬笑容的人,“那是昌光的母亲。” 昌光,无极道门的镇山神兽,明尘上仙的契约灵兽,也便是把宋从心那一届外门弟子从幽州接回来的那只云游鲲。千年前,明尘上仙前往东海,见证了那只鲲鹏的陨落与死亡,受其所托,明尘上仙带走了鲲鹏的孩子,为其取名“昌光”,意为“天之赤气”,乃祥瑞之兆。 “……”宋从心乍一得知这件往事,顿时整个人都呆滞了,“徒、徒儿让人毁了重溟城,虽是情非得已,但、但……” “昌光不会责怪你的。”明尘上仙一听便知道徒弟已经慌了,连忙放下茶杯摁住这孩子的肩膀,话语低沉而又有力,“生命的归宿是回归土地,百年前,为师曾带昌光回去探望过祂的母亲。祂很开心母亲的生命被赋予了另一种意义。而现在,不过是承载了另一段故事,回归另一片土地。” 明尘上仙的安慰来得很及时,宋从心定了定神,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神便有些古怪。百年前刚好是姬重澜执政期,明尘上仙带着自家契约灵兽回家看母亲。啊这,宋从心想起了姬重澜的话,这就是姬重澜被迫自导自演了三十年前归墟之灾的原因吗? 明尘上仙给宋从心讲了很多自己的故事,他年少时也曾意气风发仗剑四海,闯出天下师的名号是因为对各家敝帚自珍的境况感到不服气,最丢脸的事是非要跟当时的佛子、现在的禅心院主持打赌看谁能在不用灵力的情况下爬上佛门万佛山上的那尊金身大佛,结果一脚踏错咕噜咕噜地滚下山去……明尘上仙本人没什么长辈的包袱和架子,说起这些时满脸坦然,完全不觉得哪里不妥。 在明尘上仙的故事中,那时山海异兽还不像现今这般稀少,彼时的山川是河流与海洋,海洋有山峦与群岛。人族当时还未能形成稳定的城邦与国度,大多数地方都是游牧聚落,农耕为主,畜牧为辅。对那时的人族来说,天地太过广阔,生命如蜉蝣尘埃般渺小脆弱,但一切却又是如此的生机勃勃。人族像新生儿般好奇地探索这个广阔且未知的世界,也就在那时,源于对生命的热爱,人们诞生出了对“长生”的渴求。 ——这便是此世最初的“道”。 宋从心听得入神,那个遥远且触不可及的时代是属于明尘上仙这一辈人的,对于她这一代人来说,实在是太过久远的故事了。 按理来说,这些往事对于正道魁首光辉灿烂的形象而言是多少有点掉份的。但宋从心发现自己哪怕听了这些,也丝毫没磨灭她心中明尘上仙的光芒。她想,这份坦然或许就是正版的正道魁首和她这个色厉内荏的冒牌货之间的区别吧。 我啥时候能有这种境界。宋从心托着下巴,作沉思状。 “……金身大佛好爬吗?”宋从心脑袋一瓜,问了个自己都觉得很傻的问题。 “不好,很滑。”明尘上仙淡然道,“当时梵净初说摸了金顶便能得到赐福,还说佛祖脑袋之所以那么秃都是被他们禅宗弟子摸出来的。” 宋从心很努力很努力才克制自己险些喷涌而出的腹诽:“不是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吗?师尊你信了?” “为师自然是不信的,而且梵净初也没有出家。”明尘上仙摇了摇头,“但是他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为师也有些好奇他为何如此执着。等到爬上万佛山后才发现,梵净初虽然没说实话,但赐福之语也不算假话。” 宋从心好奇,难道这佛祖的脑袋摸了还真能得到赐福不成:“为何这么说?” 明尘上仙淡淡一笑:“因为那金顶之上窝了一窝青鸟的蛋。” 青鸟,高天的神使,祥瑞福泽之鸟,在此世中,见青鸟如聆福音并不是神话。这种鸟羽鲜艳美丽的鸟儿介于灵兽与神祇之间,生来便带有几分薄弱的神性。但和山主或者海祇这种镇守一方的神祇不同,青鸟是天空的使者,只为自由高歌,据说听见青鸟的歌声,便会为人带来好运。 “见青鸟如聆福音,所以说登上金顶便得到赐福也不算错。为师和梵净初安顿了那些灵兽,前些时日梵净初来信,说青鸟已经繁衍到第十六代了。”明尘上仙探手入怀,似乎在摸索着什么,“这一代的青鸟中出了一个先天不足的孩子,大鸟翠黛不想养,背着梵净初偷偷把孩子丢掉。梵净初把孩子找回来后拿着木鱼在佛山上敲了三天,实在拿翠黛没辙,便写信托我给这倒霉孩子找个伴儿。” 明尘上仙摊开手,一团圆滚滚、肥嘟嘟的苍翠色毛绒绒正安静地团在他的掌心。宋从心看向它时,它用一双和滚圆身体完全不匹配的细瘦爪子勉力撑起身体,抖了抖羽毛。随即,这精灵般的鸟儿扬起一双宝石般美丽的眼瞳,樱桃红的鸟喙张开,发出一声清脆的“咻——”。 瞬间,宋从心只觉得心中神清气爽,灵台阴霾尽散。 “若真有福音,为师便愿你时常能听见青鸟的啼鸣。也愿你无论身在何处,为师都能收到你的来信。” …… 坐忘崖思反十日,宋从心心里唯一的念头便是——太恐怖了,小师妹沦陷是有原因的,要想个办法说服师尊以后变成白胡子的老爷爷。 宋从心在没有遭遇危险时向来都是一个听话守规矩的好孩子,明尘上仙让她思反十日,这十天里她便放下一切杂念,努力反思自身。好在青鸟也不算难养,这种自由的鸟儿并不像兔子一样寂寞会死。宋从心让天书检查过,这只小家伙只是翅膀有些羸弱,心肺能力较差,但凭借宋从心“万灵生光”的天赋,都不需要如何精细的调养,只要把青鸟崽崽带在身边,就能看见它一天天地精神起来。 而在这十天的反思中,宋从心同样思考了许多。她沉淀自己的思绪,吸收消化自己的所得,她想,或许她还是有些太过傲慢了。 想要一个人将事情扛下,想要一个人对整个世界负责,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但是天书不让明尘上仙知道《倾恋》中发生的故事肯定也是有其原因的。只是这个世界到处都是危机,天书的事能跟谁说?宋从心也把控不好其中的度。 她可没忘记天书[九州名望]标注中的“有人恨不得将你除之而后快”呢! 宋从心离开坐忘崖后便先回太初山搬了个家,虽然她入门时间短,骨龄在修真界中也完全能算是个孩子,但是她修为已经是金丹期了。金丹期修士在外头已经是能开宗立派、自立山头的位阶了,无极道门有不少分宗的掌门就是金丹期。成为修真界公认的“可以独当一面”的修士位阶后,如果再厚着脸皮跟师父住在一处,宋从心自己都有些躁得慌。 明尘上仙为自己亲传弟子挑的山头果然很漂亮,青山绿水,十步一景。因为这座山峰就在无极道门主峰的旁侧,因此与太初山共用的是同一条灵脉,灵气十分充沛。这座山名曰“太素”,与包括太初山在内的另外四座太始、太易、太极山并称为“先天五太”。 太素者,太始变而成形,形而有质,而未成体,是曰太素。 只能说不愧是道门,就连山峰的取名上都离不开道家典籍。明尘上仙表示这座山从此归宋从心管辖,她可以自己取一个喜欢的名字。但宋从心觉得没有必要,五座同脉山峰另外四座都叫同类型的名字,只有自己这座搞特殊怎么能行? “要经常来看看师父。”明尘上仙又像拨弄小草一样拨了拨宋从心的小脑袋瓜,说话跟个《常回家看看》里的老父亲似的。 宋从心心里那点子悸动立时便烟消云散了:“师尊,一座山头而已,并没有多远的。” 成为一峰之主后,宋从心要做的事情突然就多了起来。首先,她需要挑选自己的奉剑者,虽然宋从心也不喜欢有人服侍自己,但奉剑者这个岗位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是一个需要打破脑袋争抢的机缘。宋从心刚入内门时便已经有人望穿欲眼地等待她自立山门、开府设立道场,好第一时间举荐成为她的奉剑者。对此,宋从心只觉得头皮发麻,她将择选的权利移交给经司长老门下,她自己其实并无所谓。 其次,宋从心还要学会如何经营自己的山峰,设立自己的道场,比如说布下阵法,开荒植木,选定照顾灵田的弟子等等……这些事情无极道门虽然能帮她一手包办,但考虑到这毕竟是她以后百千年来的居住场所,想要住得舒心,宋从心也觉得还是自己着手操办为好。 不过,眼下这些事情,都要暂时往旁边放一放。 宋从心简单地搬了个家后便暂时住进了太素山上简陋的屋舍,她刚一回房间就往榻上一躺,抱着被子往里间一滚,人就开始颓了。 宋从心一边复盘自己在天景雅集中大放厥词的表现,一边热泪盈眶地回忆着自己有没有说错话。她一会儿想着自己的表现实在太过出格了,师尊会不会已经意识到自己想要将他取而代之了?一会儿又想着自己是不是不该这么直白,当时参加天景雅集的可都是九州各地的大能啊,他们镇守山河千百年,哪里是自己一个狂妄小辈可以指手画脚的。没准给重溟城换个城主这种事也算是他们的职责所在呢? 习惯性地反思与短暂内耗之后,宋从心又收拾收拾破碎的心情重新坐了起来。 她倒是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毕竟她要为姬既望挡下修真界的问责与压力,好让他平稳地度过最艰难的权利交接阶段。 想到这,宋从心挑起自己脖颈处的一根红绳,从衣襟内拽出了一块好似泛着月光的半环形银色片甲。 [缄物:龙之逆鳞(可认主) 箴言:鬼知道你是怎么获得这个东西的。 “龙有逆鳞,触者必死;凤有虚颈,犯者必亡。” 神州大陆之上最后的氐人赠予友人拂雪真人的信物,持此物者,四海臣服,如见神王。 取下这片鳞片时很疼,他的伤口从此再也不会愈合,心口处总会缺一块,变成一个不停流血的伤疤。 但他还是想将此物赠予你,不管你身在何处,触碰它时,他都会心有所感。 他的人之心,从此放在了最妥当的地方。]:,, 92 【第9章】掌教首席 从天书极富个人情绪的描述中便可以感受得到,这个缄物现世的离谱程度已经超越了天书至今为止的一切记载。后世有没有来者不知道,但至少已经达到了“前无古人”的境界。你要问宋从心的感想,她跟天书一样,第一反应都是“鬼知道自己是怎么得到这个东西”的。 离开重溟城时,宋从心自然要和两位生死与共、并肩作战的好友说一声再见。为了表达以后依旧可以友好往来的心意,朋友之间自然要互相赠送一件代表自己身份的信物。毕竟姬既望、梵缘浅和宋从心三人还真不是什么随随便便就能见到的身份,为了免去一些不必要的未来纠纷,能证明个人身份的信物是很有必要的。 梵缘浅的信物是两串雪禅菩提子,据说这雪禅菩提子和梵缘浅手上佩戴的数珠是同一棵树上摘下来的。只是梵缘浅缠在手上的一百零八颗雪禅菩提乃是她的师哥、上一任佛子梵觉深细细打磨后赠予她的成人礼。仿照师哥的美好祝愿,梵缘浅也自己打磨了两串雪禅菩提子赠予宋从心与姬既望。这两串菩提子上都蕴藏着梵缘浅的佛光,只要禅心院的弟子都能认出来。 宋从心准备的信物则是雷击木制成的木牌,使用的雷击木是她当初用来造琴的那一块。雷击木的形成要看天意,难以区分品质的高低,而且作为宋从心伴身琴的边角料,这雷击木铭牌的象征意义已经远远大于了实际意义。宋从心还在养伤的情况下硬挤了两滴精血滴在铭牌上,两块铭牌立时便散发出山花烂漫的香气。梵缘浅和姬既望都很喜欢,他们爱不释手的模样让宋从心尴尬得没好意思说那是自己的血香和骨香…… 相比起精心准备、颇具大宗弟子风范的两人,姬既望的信物就很直白简单。他直接薅了自己的鳞片作为信物,只是宋从心没明白为什么梵缘浅的鳞片就是方圆形的,自己的鳞片却是缺了一半的月牙状。直到识海中的天书突然发出剧烈的震动,宋从心才看见那一段触目惊心的标注。 毫不客气地说,宋从心当时拿着龙鳞的手都在颤抖,差点没给姬既望这熊娃子跪了。 宋从心当时可没有什么感动于友人情深义重的想法,她拿着龙鳞满脑子就只剩一个念头——特么的,这鳞片我还能再搥回去吗? 龙的逆鳞只有一片,拔掉了也不会再长出来,一辈子就只有一片。而且为什么会有“龙之逆鳞,触者必死”的说法?因为疼啊!逆鳞顾名思义,就是“倒生的鳞片”,之所以是月牙状便是因为它有一半是长在肉里的。逆鳞这玩意儿别说拔了,那是摸一下都会疼得死去活来,疼得被迫成为坐骑的龙都要狂性大发当场噬主的程度。而姬既望这个铁头娃,居然就这么把它拔下来了! 更可气的是,宋从心让回程大部队稍待,自己拉着姬既望往偏僻处走,扯开他的衣襟要查看他的伤口时。姬既望居然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用平淡的语气说了一句让宋从心十分恼火的话:“啊,被发现了。” 什么叫被发现了?感情要是没被发现,你就打算把逆鳞当做普通信物送人是吗?! 宋从心气不打一处来,一个没忍住便拧着姬既望那张好看得不似人间该有的脸蛋用力往两边扯。姬既望一直都是这样,被海民们指责时不发怒,被群体排挤时不言苦。面对姬重澜的利用以及悲凉的宿命,他都只是平静坦然地接受,将自己的生命活成一片孤独沉默的大海。 “……疼。”姬既望被捏得口舌含糊。 宋从心心中冷笑:“难得,你还知道疼。” 宋从心扯开姬既望的衣襟,看着他胸口正中间那个鲜血淋漓的窟窿,只觉得痛心得喘不上气来。手中这份过于沉重的情谊实在令她难过,但转念一想,她的难过或许就是姬既望隐瞒的理由。她不能将逆鳞还给他,这么做除了让友人痛苦以外,什么都无法弥补。 “我会收下并一直戴着的。”宋从心割开自己的手腕,山屏之佑会掩盖她的血香与骨香,但只要有意催发,她便能流淌出纯粹的山主之血。山主是天地灵物,祂的血液是上好的灵材以及镇魂的媒介,其效力甚至能镇压住九婴这种级别的害兽。宋从心的血虽然不是蓝色的,却也拥有着同样的效果。她虽然已经改修琴剑之道,但最初的确是修行阵法与符箓之道的,她用自己的血在姬既望的胸口处画了个阵法,将血洞封印了起来。 虽然并不能愈合这道永远都无法愈合的伤口,但宋从心必须确保这个伤口不会成为姬既望的命门要害。 这个封印的效果和逆鳞有些相像,若有人发现姬既望的弱点并攻击他的要害,那宋从心会帮他扛下这近乎必死的伤害。逆鳞之处是龙族的命门,对人族来说却不是。这样一来,姬既望若是出事,宋从心立刻便能察觉到。 不过,这也没有必要跟姬既望说。 反正从此以后,她便是他的逆鳞了。 …… “天哥。”宋从心托着手中一团皎皎的银光,平静的眼眸中倒映着一轮深蓝色的月亮,“帮我认主吧。” 天书从宋从心的识海深处显形飞出,书页哗啦啦地翻飞,脱离书脊后环绕着宋从心不停地旋转,泛着柔和却不刺眼的金光。宋从心手中托着的光团朝上方飞去,落在天书的其中一页之上。霎时,金光大放,光芒消散过后,书页上便出现了月牙状逆鳞的图样。 宋从心抬手摁上了这一张书页,以她掌心为中心点,深红色的繁复咒印瞬间成型。宋从心只觉得胸口处忽而一烫,低头,便看见那块银月般的鳞片悬停在她胸口的正中央,散发着月华般柔和清浅的光芒。 与此同时,这件缄物的标注也和山主之心一样发生了变化。 [缄物“龙之逆鳞”已认主。它将融于你的骨血,成为你的一部分生命。] [大洋之祝:龙子的逆鳞,海祇的眷者,你所在之处,大海都将为你变得温柔,海中生灵将听从你的一切指示。] [重溟之佑:大洋的一缕气息将融入你的血脉,你将能听见海洋的低语与祂所庇佑的生灵的讯息,你对月亮潮汐的感知能力大幅度上升。 提示:请不要选择“淹死”作为自杀的手段,因为海祇不会允许。] [血脉之咒:一个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一颗被山主之血庇佑的肉心,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此心相同:当你抚摸这块逆鳞时,哪怕相隔阴阳与生死,海祇依旧能感受到你的心跳与温度。 祂的心与你同在,哪怕面目非昨。] [缄物:大月海祇之逆鳞 箴言:“龙有逆鳞,触者必死;凤有虚颈,犯者必亡。” 一场长达三十年的骗局,一场本该无解的宿命。因一人的勇敢与孤绝,龙子既定的命轨被打破。这世间少了一个怪物,多了一轮普照凡尘的月。 取下这片鳞片时很疼,他的伤口从此再也不会愈合,心口处总会缺一块,变成一个不停流血的伤疤。 但有人珍而重之地将他的心拢在手中,用行动保护他的灵魂。海祇的人之心,从此放在了最妥当的地方。 封存“昼晦”之咒言,随月相之阴晴圆缺所变化。宿主将免疫一切“大月”相关的幻惑之术、诅咒与精神污染。] 宋从心定定地看着天书的注解,神情不由得有些凝重。一个隐隐约约的猜测被证实,姬既望虽然没有成为传说中那位神名为“大壑”的堕神,但实际上,姬既望是变成了与山主这一类地祇相似的存在。 这其中,还有一部分她的原因。在使用“六律调和”吸收姬既望体内过盛的神力并将其散入海洋之时,姬既望的神力滋养了那片大海,同时也让他与大洋建立起了某种“联系”。修真界的部分势力嚷嚷着要换个城主,对于姬既望来说根本就是不痛不痒的事情,因为他如今的身份是海祇,大洋已经成为了他的领域。只是与“大壑”不同,姬既望还留存着人性,这让他还能在神州大陆上行走,而不至于因为灵魂羽化升华而进入虚空。 但在天书的记载中,姬既望甚至已经拥有了自己的神名,“大月”。任何人呼唤他的名字,姬既望都会有所感应。 姬既望和宋从心这种只得到山主血脉与知识传承的情况不同,他是确切的与东海那片土地建立了紧密的联系。这意味着他会像土地神一样被永远留在那片领土,即便离开也不可长久,否则远离领土的海祇会逐渐虚弱,东海也会因为失去海祇的镇压而重新躁动起来。 这算不算是囚禁啊……宋从心开始焦躁了起来。 但很快,她的焦躁便消失不见了。因为那天夜里,宋从心身为不需要睡眠的修士,却突然做了一个梦。 “宋从心,你跑得太快了。”长角的小龙人从海水中爬了上来,背上还背着一大捆扎得严严实实的卷轴与书简,“你之前说的星子盘什么时候到?不是说在陌州安置好后就能随时写信对话了吗?” 哦对了,东海之行的另一个收获就是非常顺利地将“九州列宿”筹划卖到了陌州去。 宋从心看着赤-裸着双脚左右张望的银发少年,眼神复杂得不行:“……原来你还能在别人梦里跑来跑去吗?” “氐人离不开水,但也需要熟知大陆的见闻,所以氐人通常以梦境穿行虚实。”姬既望甩了甩头发,指着自己带来的书简特别理所当然地道,“你们离开后,我翻找了一下母亲的书房和姬家的宝库,里面找到一些东西想让你看看。星子盘还没建好,所以我只能来梦里找你了。”:,, 93 【第10章】掌教首席 姬既望不是一个人来的,他是拖着他的梦一起来的。 姬既望以织梦之能将自己与宋从心的梦境编织在了一起,这也是宋从心第一次看见自己的“梦”。通常来说,梦是一场光怪陆离、虚幻却没有逻辑的幻境,但梦境同时也是一个人内心的体现。比如姬既望的梦便是一片广袤温柔的大海,星月与白昼交晖,海潮声连绵不绝。处在姬既望的梦境中,只让人觉得天地高阔,心旷神怡,但若自海面下潜,进入幽邃寂静的深海,又会从中咂摸出几分悠远的孤独。 而宋从心的梦境,却让两人都感到有些意外,她的梦境竟是一条深夜的现代街道,两侧的商铺都已经关门,唯有两家的告示牌还亮着灯。姬既望和宋从心站在一处公交车站的路口,抬眼望去,街道长得看不见来路,也看不见尽头。 “这是什么?”姬既望指着一处道。 “广告牌。就是商贾用来招揽客人的招幌子。” “这是什么?” “公交车。一种载具,类似马车,但是驱动不靠牛马。” 宋从心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话,她眼神古怪地看着自己与姬既望的梦境边界,公交车站后面就是一片海滩,真的怎么看怎么古怪。她看着眼前的街道,虽然已经时隔了一十多年,但宋从心还是模模糊糊地回忆起来,这是她前世居住的公寓附近的一处公交站台。 恰好此时,街道的尽头突然驶来了一辆公交车,橘黄色的车灯照得人视野一片花白。公交车在站台旁停靠,车门打开,姬既望有些好奇地朝里头张望,却只看见几个模糊且没有面目的人影。因为修真界中有飞行法器,他倒是不好奇公交车是如何运作的,只是想上车去看看。但宋从心却突然拽住了他的胳膊,把他往另一边的梦境拖去。 “别去。”宋从心记得这个梦,她也知道这个梦会发生什么,“无趣得很,这条街是走不完的,车子会在一个地方停下。你拿着钥匙走到房子的门口,打开时却发现里面是一处迷宫。你焦急的在迷宫中奔跑,转悠了很久才离开了水泥铺就的路道,跑进一处狭窄的院子。你以为自己就快逃出生天了,翻出了围墙,看见这条空荡荡的街,迫不及待地登上回家的车子,等到打开家门,又是一模一样的迷宫。” 在这个迷宫一样的梦境中,宋从心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奔跑。但无论她如何努力,都走不出自己心的迷宫。 比起自己的梦,宋从心更喜欢姬既望的梦。成为修士后她便时常入定神游太虚,因为她不喜欢自己的梦。 “你想让我看什么?”宋从心在沙滩边找了一块礁石坐下,在姬既望带来的书简堆中翻找,发现上面都是一些看不懂的文字。看不懂没有关系,因为天书会帮宋从心翻译,看了一眼天书的注解,宋从心惊了,因为这竟是氐人的文字。 “是姬家抄录留存的氐人书籍,包括史册、皇族名录以及一些天地异物的记载。”姬既望没有陪宋从心坐下,他的声音从宋从心身后传来,且还越来越远,“因为氐人的神已经堕落,留存关于‘祂’的文字也被污染,不过对你我而言并不成问题。这些书都是母亲曾经读过的,她曾说过自己之所以要成神,除了自救以外也是为了应对一场即将到来的浩劫。我在想,这场浩劫会不会记载于这些书册里。” 浩劫。宋从心翻阅书简的手微微一顿:“姬重澜还说了什么?” “她说自己曾经以为只有成神才能阻止一切,但她觉得我们会给出不同的答案。”姬既望的声音变得有些模糊,“按照她的说法,浩劫似乎也是神引起的,否则母亲不会说这种话。她其实很讨厌非人之物,宁可把自己变成那种样子也要去做,是因为她觉得真的没有其他路可以走了。” 宋从心叹了一口气,姬重澜真的是她遇见过的最复杂、最深沉也最可怕的对手了,为了达成自己心目中“伟大的利益”而甘愿牺牲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切,再没有什么比这样清醒的疯子更可怕了。这样想着,宋从心翻开了这些曾经导致姬重澜“扭曲”的书简,她拥有姬既望的逆鳞,能免除一切与“大月”相关的污染与诅咒,因此阅读起氐人的文字来也没有什么阻碍。 氐人的历史非常悠久,甚至在人族出现文字之前,曾经盛极一时的辉煌文明注定是一本越来越冗长繁杂的史书。宋从心拿在手里的书简明显是被姬既望挑拣过的,大部分都与氐人的神明相关。 史书中记载,在万年前的洪荒远古时代,天地鸿蒙未开,那时宇宙中的伟大力量将自己的恩泽遍布每一处星海。在那个时代,世间万物生灵获取知识的方式是向神明祈祷,他们向高天的神明借取力量对抗无处不在的自然灾厄。在氐人大巫的记录中,越是古老的神秘便越是强大,因为新生的事物能被“理解”,而无法被理解的“未知”能唤起恐惧,“恐惧”则是神明力量的来源之一。 “推断高天神明的力量与情绪相关,因为智慧生灵的心灵能对某种类似天道的运行规则产生影响。”宋从心继续翻看,“在远古洪荒时期,一切智慧生灵都是神明的眷属与仆从,直到……人族自被天雷击中的雷击木上取得火种,文明自此而生……”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与宋从心所知晓的历史有极大的不同,在氐人的记载中,人族亵渎了神秘,甚至试图以新生的创造来解离神秘,这在氐人看来本是荒唐的举止,但没想到的是,人族这渺小如尘埃般的种族,当真在神明不屑倾顾的地方做到了一点。 人族解离了“火”的神秘,解离了“雷霆”的恐惧,而后便是“洪水”、“地动”、“潮汐”……直到仓颉创造出文字,文明从此有了传承与记载,蒙昧始开,一切神秘都无所遁形。那天穹之上的神明终于被这场惊天裂地的变故所惊动,朝这片本不被祂们纳入眼底的土地投来了注目的一瞥。智慧生灵意图以“创造”窥探神明伟力的行为被视为僭越与背叛,因此神明诅咒了这片土地。 ——这便是血脉之咒的由来。 与此同时,神州大陆上另一种因人而生的神祇逐渐孕育,类似山主这样天生地养的灵物也被称为“神祇”,但与洪荒最初被称为“神明”的东西是全然不同的两类。地祇与其说是一种生命,倒不如说祂们是智慧生灵的意识汇聚而成的某种伟力,只是因人心而被赋予了智慧与形体。 宋从心继续往后面翻,这些刻录越往后便越是繁杂,其中甚至出现了一些明显是后世人加上的批注与解析。在氐人记载的无数灾难之中,她果然找到了“大壑”逝世的记录,这一段在书简中被命名为《天之树神陨大壑之灾劫》。 让宋从心觉得极度不可思议的一点,那便是大壑真正的死因并不是因为信徒改变了信仰而逐渐消亡,大壑实际是死于神明之战。 “某一天,东海归墟之所生出了一棵大无量的珊瑚……”关于这一段记载,氐人写得十分模糊。氐人的恐惧与浑噩明显到在字里行间都渗透而出,他们写到自己的神消陨于重水之下,而弑神的甚至不是某个具体的生灵、具体的力量,就连氐人的大巫都不知道他们所信仰的神明对抗的究竟是何物。大巫只写到大壑的陨落,这位神明的死亡十分快速,甚至来不及将神念移入神胎,神躯便被彻底吸干榨尽,化作一棵肉质的珊瑚树。 “神主三千之念,尽诛皆若一瞬。” 通过这些记载与描写,宋从心知道了一件事,东海的神明甚至不是“大壑”的完全体,真正的大壑本体位于虚空,留存于东海的神胎是祂的一个分灵或者说是肉身。但就连一个理应与本体分开的肉身都在相隔了无尽时空的情况下被瞬间摧毁,那与大壑敌对的那位神明,恐怕在宇宙虚空中也是霸主一样的存在。至少祂拥有将大壑抹灭的瞬间连同祂分化在外的一缕残魂都同时抹杀掉的力量。 仅看这段描述,宋从心都觉得心中发寒,汗毛倒竖,大壑的分灵之力都险些毁灭这个世界,那那个抹杀掉大壑的伟力,又是怎样可怖的存在? 神州大陆至今还能安然无恙,是不是因为“祂”的目光还未投注下来? 宋从心浑身发寒地放下这本史册,拿起了姬重澜的手写的记事。姬重澜用的也是氐人的文字,大概对于姬家而言,再没有比这更安全的暗语了。 翻阅姬重澜的记事,其中大多都是关于氐人知识的运用以及各种阵法、符箓与机关的研发,但其中也夹杂着一些难以理解的行为举措。而在这些记事中,宋从心大致模糊地推断出姬重澜扭曲的缘由,姬重澜很可能是无意间得到了大壑的记忆传承,从中看见了什么…… [祂想毁灭蝼蚁窝,只需探进一根树枝。] [想要阻止祂,必须要找到“那个东西”。] 这个被姬重澜称为“祂”的东西,绝对不是大壑,应当是抹杀“大壑”的那个存在。 宋从心粗略地翻过这些,而后再次拿起一个藏蓝色封皮的册子,但是这个册子刚一打开,第一行字便让宋从心心里一毛。 [翻开这本书的人,我大抵是失败了,所以有一些事,请你听我说。] 隔着时间与空间,隔着阴阳与生死,姬重澜温和的笑脸仿佛再次出现在眼前,跃然纸上。:,, 94 【第11章】掌教首席 ≈ap;lt;/p≈ap;gt; ≈ap;lt;/p≈ap;gt; 姬重澜写下手札时的年纪应当不大,比起后来喜怒不行于色的模样,手札中的语句字里行间还能看出几分意气。≈ap;lt;/p≈ap;gt; ≈ap;lt;/p≈ap;gt; ≈ap;lt;/p≈ap;gt; 几乎是瞬间的,宋从心猛然想起在幽州北荒山地界中遇见的那个白斗篷面具人,那个宛如幽灵的人吹奏陶埙催发了九婴体内的魔种,随即在宋从心锁定祂气息的情况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宋从心原本以为是对方修为境界远超自己的缘故,但现在想想,可能是因为对方是“白面灵”。≈ap;lt;/p≈ap;gt; ≈ap;lt;/p≈ap;gt; 姬重澜在提及“白面灵”时难得地用了讽刺刻薄的语句,但她讲述的东西却令宋从心不寒而栗。≈ap;lt;/p≈ap;gt; ……宋从心先前是不知道这个敌人叫什么,但是她知道这个敌人做了什么——这个名叫“白面灵”的组织,可是杀了一位山主啊。≈ap;lt;/p≈ap;gt; 如果幽州九婴灾变事件真的是出自白面灵之手,那白面灵绝对不是什么有勇无谋的外道组织。这个组织的底蕴足以弑杀山主、镇压九婴,但祂们以一座城池的万千生灵为祭,付出这般大的代价却只是为了算计正道第一仙门换取一个长老之位的更替。祂们的谋划算计之深却又伴随着那种不计代价的执着与疯狂,就像将信徒的白骨与血肉碾碎成黏腻的浆水,朝着正道修建的城墙缝隙一点点地渗进去。≈ap;lt;/p≈ap;gt; ≈ap;lt;/p≈ap;gt; ≈ap;lt;/p≈ap;gt; 宋从心看得一头雾水,她与姬重澜都拥有同样的焦灼与急切,但姬重澜都不知道“那个东西”是什么,她自然更加不清楚了。姬重澜在手札中给出的情报是——“这个东西可以阻止‘祂’的降临”,“这个东西与神州紧密相连”,以及“白面灵在找这个东西”。≈ap;lt;/p≈ap;gt; 这不是说了跟没说一样吗?!宋从心差点没跪了,虽然情报模糊不是姬重澜的错,但真的没想到年轻时的姬城主也会如此不靠谱。如果以“白面灵正在寻找的东西”为线索,那岂不是要落后外道一步?只能选择铤而走险从中截胡?≈ap;lt;/p≈ap;gt; “不过好在终于知道了敌人是谁。”宋从心心中苦笑,姬重澜的手札给予了很多重要的情报,其中最有价值的莫过于白面灵组织的活跃地点。虽然因为时隔久远而导致情报有一定延迟与偏移,但也能大致推断出白面灵的活动范围。除此之外,姬重澜还贴心地记录了神州大陆各种外道组织的代号、特点、教义信念以及信徒的基本盘,从情报的详细程度来看,姬重澜这个外道教主还真不是白当的……≈ap;lt;/p≈ap;gt; “单单是有名有姓能成气候的外道组织就有十几个……!”这要不是为了保证自己的形象而且天书已经明确说明了她无法被水淹死,宋从心都想从悬崖上一跃而下了,“这还不包括在一些偏僻地方作威作福的小型势力,而是上清界都喊得出名号的外道头子。这不是黑-道势力,这特么是反-恐名单,按着名单一个个杀过去就没一个是无辜的。我就说按照各大宗门这种打击外道的力度,凡间界怎么还会魑魅丛生……”≈ap;lt;/p≈ap;gt; 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人在有权有势并且得到了精神与的满足后便会开始追求更高的目标,比如让自己的家族千秋万代,让自己的权势地位永不腐朽,再比如简单一些的,让自己长生。≈ap;lt;/p≈ap;gt; 而与宋从心的前世不同,这个世界在大势上发展得更为艰难的一点就在于——人族是真的能长生的。≈ap;lt;/p≈ap;gt; 有修真者这样的存在走在前面,你让凡尘中那些垂垂老矣行将就木的权贵怎能不发疯?在宋从心那个没有修真的世界中,喊出“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的皇朝又不是一个两个,奋六世之余烈统一天下的秦始皇都会被徐福所骗,只为寻求一颗长生不老之药。就算是在现代,也有不少富豪一掷千金只为续命。生死之事对众生而言是平等的,区别只在于当死亡倾轧而来时,富人有能力挣扎,而穷人没有罢了。≈ap;lt;/p≈ap;gt; 那放在这个的确有办法长生不老的世界中,有权有势的人能甘心自己的生命只如蜉蝣般昙花一现吗?就算能看开放下的知天命之人,等到老了走不动了,连咀嚼食物都分外艰辛之时,真的不会自心中生出恐惧与郁气吗?而当他们有能力去触碰长生之门时,又有几个人能忍住不伸手呢?≈ap;lt;/p≈ap;gt; 天道是非常公平的,想要长生,你便要放下俗世的一切,苦心修行,感悟自然万象之灵炁,像锤磨一柄神兵般不停地锤炼自己。但那些浸泡在俗世中的权贵不愿吃苦,不愿放下手中的权利,他们既想要长生,又不愿像修真者一样避世修行,那他们会怎么做呢?≈ap;lt;/p≈ap;gt; “与虎谋皮。”≈ap;lt;/p≈ap;gt; 宋从心猛地合上了手札,闭了闭眼睛。她再次睁开眼时,翻涌的情绪已经重新恢复了平静,那一切繁杂的思绪都被压抑到最深处的心底。≈ap;lt;/p≈ap;gt; “慢慢来,不要急。”宋从心盯着姬重澜的手札,前车之鉴已经摆在了这里。姬重澜只想救赎少部分人,从而决意砍掉腐朽的大多数,她步子迈得太急,所以最终将自己也搭了进去。宋从心知道自己的时间也已不多,但姬重澜的路是不能走的,她不能重蹈覆辙。≈ap;lt;/p≈ap;gt; ≈ap;lt;/p≈ap;gt; ≈ap;lt;/p≈ap;gt; ≈ap;lt;/p≈ap;gt; ≈ap;lt;/p≈ap;gt; 正如姬重澜所说的,拿到手札之时,她已经不在人世了。≈ap;lt;/p≈ap;gt; 我真的能战胜所谓的宿命吗?宋从心扶住额头,鬓边的长发披散而下,挡住了她难掩焦躁的眼睛。≈ap;lt;/p≈ap;gt; 好一会儿,宋从心深吸了几口气,总算调整好了自己的气息。她力持平静地偏头,想和姬既望说些什么,然而环顾四周,却没有看见姬既望的身影。正当宋从心心感疑惑地起身,想要捕捉姬既望的气息时,眼前却忽而一亮。≈ap;lt;/p≈ap;gt; 温暖的天光照落在她身上,好似凌晨时分升起的骄阳。明明只是一个梦,被寒咒纠缠的灵魂却能感受到那种奢侈的温暖。≈ap;lt;/p≈ap;gt; 宋从心愣怔了一瞬,她抬头望去,却见与姬既望梦境相连的自己的梦已经翻天覆地。黑夜变成了白昼,一轮灿烈的骄阳高悬于苍穹。璀璨的珠玉花树植满了街道两侧,五彩缤纷、形形色色的鱼群违反常识与逻辑地在空中穿梭,而那辆满载迷茫的公交车上,则是挂满了各种辣眼睛的干物以及渔获……≈ap;lt;/p≈ap;gt; 看着那辆挂满咸鱼干的公交车嘟嘟地驶远,宋从心眼神诡异地冲过去,一把逮住了正在公交站台上胡乱织梦的小龙人:“你在做什么?”≈ap;lt;/p≈ap;gt; “给你织个好梦。”姬既望不觉得哪里不对,虽然有很多东西看不懂,但他能感受到宋从心梦里的迷茫与寂寞,“这样看上去不是好多了吗?”≈ap;lt;/p≈ap;gt; “包括小鱼干?”≈ap;lt;/p≈ap;gt; “包括小鱼干。”≈ap;lt;/p≈ap;gt; 宋从心面无表情地跟挚友大眼瞪小眼,最后她实在没辙,便将那些烦心的琐事都抛在脑后,和姬既望一起放着站台的长椅不坐,坐在公交站台的天顶上。她看着如神明般的银发少年操控着梦的织丝,如指挥乐团的音乐家般,为她织了一个光怪陆离、滑稽可笑的梦。≈ap;lt;/p≈ap;gt; “花蟹,水母,八爪,海草,珊瑚……”≈ap;lt;/p≈ap;gt; “你差不多得了……”≈ap;lt;/p≈ap;gt; “明虾要吗?明虾很好吃。”≈ap;lt;/p≈ap;gt; “……来一斤。”≈ap;lt;/p≈ap;gt; 宋从心看着自己被姬既望折腾得乱七八糟的梦境,看着违背常理浮在空中的小鱼,看着已经失去其原有意义的公交站台,不知为何,心里一松。≈ap;lt;/p≈ap;gt; 她晒着温暖的太阳,偏头闭了闭眼,浅浅地笑了。≈ap;lt;/p≈ap;gt;:,, 95 【第12章】掌教首席 天景雅集结束的三个月后,留守东海的队伍终于处理完东海的种种后续,启程返回了九宸山。 留守东海的队伍与前往日月山的队伍实际都有烂摊子要收拾,东海是诸多琐碎的战后安抚工作,日月山那边则是要硬扛修真界的施压与问责。无论哪一边的工作都不算轻松,而且两方都需要身份足够有分量的人坐镇。梵缘浅本是打算跟宋从心一起回返日月山应对各方大能的,但宋从心不顾伤势和湛玄交换任务是为了杀回日月山把控局势。这是她个人的意愿与选择,没必要让同样伤重的梵缘浅一起遭罪受苦。 因此,梵缘浅养好伤后便加入了东海后续的抚民工作,毕竟佛门与道门共同行动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政治正确。上清界虽说是世外清净地,但人的思想见地不同,争执与纠纷自然也在所难免。同样都是被世人认可的正道势力,对外表现出对其他教派的包容与自己并非一家独大的器量是很有必要的。这不仅是为了安抚平民百姓,也是为了杜绝外道势力以为有机可乘而使的离间计。 湛玄一行人回到九宸山时,不出意料的被已经知道东海归墟之事的师弟师妹们包了个饺子。 湛玄性情惯来温柔,被一群眼睛亮晶晶的师弟师妹们围着也只是哭笑不得,耐心地承诺自己向掌门长老禀告过后便会回来给他们讲讲此行的见闻。他孤身一人离开,转头便残忍无比地撇下师弟宵和去应对一群好奇心过于旺盛的师弟师妹,完全无视了宵和凄惨伸出的手。 “师兄,快和我们说说。听说你们这次去参加天景雅集结果转头就去斩了个神?” “姬重澜是外道教主这件事是真的吗?!” “听说拂雪师姐都突破金丹期了,她这么卷掌门知道吗?!” “内卷”这个说法还是如今的内门风云人物拂雪无意之间说漏嘴的,最开始是从天经楼中传出,最后蔓延至整个无极道门内门。虽然时代不同,但“别人家的孩子”哪个时代都有,湛玄和拂雪两人就是内门长老们时常挂在嘴边的“别人家的孩子”。若说骨龄未满三十岁的灵寂期虽然离谱但也勉强还在世人认知的“天才”的范畴之中,那骨龄刚满三十的金丹期修士那是放眼整个修真界都要被说一句“不是人”的存在。 “怎么说话的?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拂雪师姐临阵突破有多危险,刀山火海中闯出来的剑修跟稳扎稳打修行的能比吗?”宵和没湛玄那么好的气性,虽然时常被师兄使唤来使唤去,但他本身在内门中也是挺傲气的。虽然东海发生的事情这段时间来他已经重复得嘴皮子都快秃噜了,但自己的同门终究还是和别人不一样的。宵和让人取了帖子在鉴明院专门开了一场讲座,干脆把东海之事当做一个经验教训说给自己的同门听。 对于宵和如此言传身教、体恤同门的行为,佐世长老予以了极大的鼓励与支持。不仅帮忙宣传讲座,甚至还贴心地准备了整个事件的脉络图,并要求聆听讲座的弟子每人写一篇言之有物且不低于万字的心得体悟……走进鉴明院聆听讲座的弟子们一瞬间都露出了晴天霹雳的表情,但是此时再退出去已经来不及了,只能满腹怨气地坐下,听宵和讲东海发生的事。 宵和相信以明月楼的情报传播速度,这些同门都已经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了,所以他着重讲东海中的势力分化以及利益纠葛。除此之外还在其中掺杂了一些师兄师姐应对突发事件的举措,好让同门从中汲取经验,毕竟对局势的判断能力和果决的行动力是无极道门弟子最需要的基本素质。 宗门弟子得到的情报基本上是明月楼渲染加工过的故事,但直到宵和详细地讲解后,众人才心情沉重地意识到神州大陆之上竟然还有埋伏在正道中的棋子。一些年纪还小的弟子只觉得气闷,一些已经见过世面的弟子却很淡然,毕竟地方权贵和外道蛇鼠一窝真的不算什么新奇事。 道家弟子都讲究心平气和,天下不平事这么多,若什么都气怒于心,那便别想着求什么长生了。 “还好海民没出什么事……虽然说接下来的日子会苦一些,但总比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好一些。”有人窃窃私语。 “不知道新任城主是怎样的人?姬重澜虽然……但她御下治理子民的手段真的无人可比。”有人忧心忡忡。 “宵和,虽然不应该但我真的很好奇拂雪师姐离队后你们是怎么蒙过巡卫队的。”有人举起一只手道。 提起这件事,宵和便有些想笑,他不顾此次讲座的严肃性,神情古怪道:“拂雪师姐说探索队下深海后,城内的戒备便会变得宽松一些。后来巡卫队的确是换了一批人,查访的次数和之前一样。一开始还能装作拂雪师姐病了,但次数多了,那负责查访的小将军便怀疑了起来……” 替换吕赴壑的巡卫队小将是个少年人,能被吕赴壑看重成为后继者,这小将必然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一开始宵和和湛玄还以水土不服以及心情不好等理由塘塞,但后来湛玄和宵和要外出打探情报,留病弱的“妹妹”一个人在客栈就有些立不住脚。 虽然宵和身为马夫连续好几天都往药铺里跑,将担心“小姐”的焦虑姿态做得很足。但那小将显然不是能被随意糊弄过去的,一次查访时,对方便打着“关心远道而来的客人”为由,特意让女兵去查看柳重光的情况。 湛玄“柳青阳”的这个身份名号经营起来要耗费不少人力物力,不到万不得已,湛玄也不想将其舍弃。湛玄拦着士兵不让他们调查,就在双方的口舌之争越积越深即将衍化为冲突时,房间内便突然传来了一阵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的琴声…… 那小将虽然晒得皮肤黝黑发亮,但五官眉眼端正且算是姬家的旁系分支,多少都经历过君子六艺的熏陶与培养。此时一首《凤求凰》早不响晚不响,偏偏在小将军要推门时响起,直接让这位稳陈的少年将军虎躯一震。小将铁面无私的脸庞瞬间僵硬了起来,他脖子一卡一卡地移向方才还在跟他争执的“柳青阳”,便看见这位闻名江湖的温雅公子面色难看,冷冷一笑。 “这位将军,体谅一下我身为兄长的心情,以后还请换个人来查访吧。” 本来面皮很厚的小将军顿时夺门而逃。 “后来情报收集够了,师兄便以‘不接受这桩恋情’为由带着偃甲人偶‘离开’了重溟城,既保全了身份,也没有打草惊蛇。打个回马枪后果然逮住了姬家的大鬼。”宵和用满含欣慰实际不怀好意的眼神看着天经楼专做偃甲机关的几名弟子,“不得不说,你们这事干得漂亮啊。” 修行偃甲之道的弟子们:“……”完全高兴不起来。 “不过说起来,拂雪师姐他们应该是随掌门一同回宗的吧?你们怎么就逮着我和师兄问?”虽然宵和也觉得拂雪师姐有种令人望而生畏、高不可攀的气场,但东海一行让他明白拂雪师姐实际并不如外表看上去的那么冷淡。 “拂雪师姐很忙,忙得见不着人呢。”一位稍微知道内情的弟子回复道,“师姐突破金丹期后便自立山门了,但是我听师父说,师姐好像是替重溟那边挡了很多事。这段时间好多其他宗门的人找上门来呢,东华山的,张家的……” 宵和不知道日月山具体发生了什么,闻言皱了皱眉头:“怎么回事,他们难道还要为难师姐不成?” 其实并没有,主要缘由是宋从心在履行自己先前承诺过的事,另一方面借此机会,宋从心也要着手建立自己的班底了。 自立山门是一个不错的契机,东海重溟之事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渠道,宋从心从宗门庇佑的弟子摇身一变进入了管理层,开始在明尘上仙的看护下接手一些宗门的事宜。她虽然修为已至金丹期,但在修真界中却还只是一个“三十岁的孩子”,按理来说过早接触权利中心是会受人非议的。但宋从心拥有重溟城的友谊,手中又握有目前无极道门规模最大的“九州列宿”筹划的管控权。这实绩太过灿烂耀眼,让人说不出半句反对之语。 修真界讲究“达者为先”,哪怕宋从心的年纪是许多修士的零头,目前的修真界也无人胆敢轻视她。 虽然正道魁首的立场不能有所偏颇,一碗水必须端平。但正道魁首也不能是个被完全架空的傀儡,所以必须要有自己的班底。 然而,虽然宋从心已经拥有组建“九州列宿”研究小组的经验,但对于组建自己的班底一事仍旧没有什么头绪。她要寻找认同自己思想理念并且愿意站在自己这一方的人,通常来说,最好的人选是从自家山门的同门中寻找,比如佐世长老便是明尘上仙的师妹。但很可惜,她这一脉,明尘上仙千百年来就收了宋从心这么一个徒弟。 唯二还没入门的小师妹目前也不知道是什么品性,但在心魔幻境中磨砺过许多次的宋从心对这位师妹是有点怵的。 孤军奋战啊。宋从心这般想着。 有点萧索的宋从心发出感叹过后没多久,便一脸懵然地收到了衡北令家与纳兰家的拜帖。 纳兰家表达了自己的善意,衡北令家则直白得多,不仅直接拿出了自己的诚意,还表示愿意跟拂雪真人登上同一艘船去。 “……衡北令家,令沧海师弟的家族是吧?”宋从心有些难以置信,她身上也没什么令人一眼臣服的王霸之气吧?哪里值得虽然不是千年望族但也是后起之秀的令家举族投诚了? 还在“九州列宿”筹划组中熬生熬死的令沧海捧着宋从心随手在草稿上画的,极度粗糙、一点都不走心的活字印刷与内燃机原理图,不想说话。:,, 96 【第13章】掌教首席 身为穿越者,急病乱投医的宋从心不是没想过走科技兴国的路线,但她前世是文科生,穿越多年又早已过了人类知识巅峰期的高三年纪。虽说神识境界高了可以翻看自己的记忆,但宋从心绞尽脑汁也只想起了一些课堂上必考的知识或是业余时偶然了解原理,距离精通还很遥远。 她把自己记得的东西都写了下来,还认认真真地画了不少看似精细但实际也就初高中课本水平的草图。实际运用上的每个机械部件所使用的原材料以及特性她都一概不知一概不晓。但当宋从心鼓起勇气揣着这个小册子往天经楼中走了一遭后,她便给这个世界的各位大佬跪了。 这个世界的科技树其实十分先进,只是发展的方向和使用的能源与宋从心的前世不大一样。然而只要有心便能发现,现代社会绝大部分发明在这个世界中其实都是能找到相似的替代品的,比如说飞机与飞行法器,机器人与机关偃甲。 只是比起利用石油核电天然气等能源的现代科技,这个世界的主要能源是各种灵炁。蕴含丰富灵炁的灵石就是最大的硬通货,衍生出来的灵炁科技基本都是以此为基底。 虽然能源较为单一,但这并不代表这个世界的科技落后。实际上,单论机关偃甲之道,上清界已经制造出了完全类人的偃甲,并且还开发出了战斗型,杂活型,跑腿型等不同类别的偃甲人偶……离谱点的再给偃甲点个灵,这些机关偃甲便能与常人一般无二。 也就是说,虽然此世的工艺技巧不接地气,但自身上限却相当高,甚至已经达到了触及灵性与智慧的禁忌领域。 若说宋从心那个世界的科技是朝着唯物主义的方向发展的,那这个世界的技艺便更偏向唯心。 比如修真界中机关偃甲之术大成者的天工道人,她的道侣便是自己一手制作出来的偃甲人偶。那具偃甲人偶在修真界中拥有“百炼道人”的仙名,是被大众认可为“独立生灵”的存在。而天工道人与百炼道人在上清界中是出了名的神仙眷侣,同时也是少数在一起近千年也没看腻彼此的夫妻。面对这生死与共恩爱不移的一对,宋从心也不好昧着良心说“物质决定意识所以机器人不懂爱情”。 本来就不擅长这方面的宋从心无奈之下只能选择了放弃,她把这记录了异世界科技文明的册子随手放在了自己在天经楼中的专有书案上,便被前来翻找地脉图的令沧海掘了个正着。相当重视宋从心一切奇思妙想的令沧海看见那粗糙的草图也没把它当成废纸与垃圾,而是在心中拜过祖师爷后便小心翼翼地收拾好那些草图看了起来。 同样一道题放在不同人的手中能得出不同的解题思路,宋从心觉得走不通的东西,对令沧海来说却是灵光一现,石破天惊。 令沧海虽然是令家在外求学的游子,但实际也是令家的家主。之所以这么决定是因为衡北“心匠”令家是一个重视技艺远胜于地位与年岁的家族,这个家族的人性情都较为古怪孤僻,他们平日里打铁的打铁,凿木的凿木,基本不和同族的人往来。 令家“心匠”技艺分为两派,一派属于闭门造车出门合辙的“心悟派”,这一派的族人修行的心法能感悟到器物的过去与灵材的声音,他们需要保持心境的平和,因此常年闭关打坐;另一派则是“知微派”,顾名思义,见微知著,通过游学与聆听四方之音,寻求中正实用的器物之道。 心悟派注重传统,古朴庄严如远山的林木;知微派注重创新,灵活自由且不受拘束。 两派之间时常互通有无,但也没少因为见解不同而打出狗脑子。 家族唯一热闹的时候是谁家接了一单大活,感兴趣的人便聚在一起商讨细节以及锻造的技艺,万一谈不拢还会拔出刀枪剑戟来“以理服人”一下。 这也是令家身为工匠,明明没有强大的武学道统却传承至今无人敢欺的主要缘由,毕竟令家祖传的“不露外人眼前”的法器就是一根名为“道理”的狼牙棒。以至于弱冠之年继位的令沧海从长老手中接过狼牙棒时有那么一瞬间产生了“这破家主之位谁爱当谁当吧我要离家出走”的想法。 身为最早悟得令家“心匠”技艺的少年天才,令沧海人生的前二十年都在修习“心悟”,但他能与器物通达心音后便不满足于此,开始践行自己的“知微”之道。和其他或偏科或极端或压根不晓得理事的族人相比,性情温和爱笑的令沧海便这么脱颖而出,“众望所归”地成为了令家下一任家主……反正令家主张“各家自扫门前雪”,主家分支待遇相同,赚多赚少都看自己的技术。 在令家人看来,家主这个职位琐事太多还妨碍自己打铁,所以他们都不怎么乐意接手。至于族长游学在外还是别宗弟子?嗯,那都不是事。 令沧海就这样苦兮兮地任劳任怨、做牛做马当了十几年的家主。直到好友广成子准备上九宸山,他才咬牙狠心将自己这些年的积蓄拿出来换走了家族内最大的一颗悬黎浮石,包袱款款地跟好友一同登上九宸山,拜入纯钧上仙门下,从此过上了……在天经楼继续被剥削的日子。 纯钧上仙很忙,平日里忙着领队祓除九州的魔患,闲下来时还要被不省事的小师弟古今抓壮丁打铁,因此很少能空出手来教导自己的弟子。而其余同门虽然也能和令沧海交流一下炼器的技艺,但能在炼器之道上与令家家主一较长短的人到底还是少数。 毕竟纯钧上仙虽然是炼器第一人,但本身却是个剑修,门中弟子也是剑修居多。 上九宸山这些年来,要问令沧海最大的收获,那便是从芸芸众生中与拂雪师姐这个怪才相逢。 内行人看门道,外行人看热闹,以令沧海的眼界,他当然能看出拂雪师姐并不精通造化之道。但是让令沧海感到十分惊奇的一点,从拂雪师姐提出“九州列宿”筹划的那天开始,他便发现拂雪师姐的许多想法都是摒弃现有的技艺,完完全全从毫无灵炁的平民百姓角度去思考的。 她的想法虽然模糊,但对令沧海这等已经修至器物巅峰、半步迈入造化之道的修士而言,她的思想便仿佛给他展现出了另一片未曾涉足的天地。 比如九州列宿,比如这些神奇的草图,修真界中并不是没有类似的器物与工艺,但能抛开高成本的灵石能源、让百姓都能使用的技艺基本没有。 “这便是心怀苍生的掌教首席吗?”令沧海翻看那些草图,忍不住苦笑,“一直追寻至高无上的造化之道,却从来不曾想过弯腰为田地里的平民百姓做些什么。自以为已经陷入瓶颈,却从没想过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待那些我以为已经很熟悉的东西……” 要是宋从心知道令沧海会这么想,她可能会忍不住反驳一句“正常人也不会在坚持地球是圆的二十多年后突发奇想觉得脚下的土地其实是个舟”。 别说令沧海了,在“灵炁是一种能量”的常识熏陶下,大部分钻研此道的人自然都是苦心研究如何更好地利用灵炁。灵石价格昂贵,平民百姓用不起,就算有人想过这一点,但思考的方向也是减少能源的损耗而不是去钻研另一种更廉价的能源。再说了,现在正直末法乱世之年,平民百姓连温饱都难,思考这些问题实在太过奢侈。 而走了唯心主义路线的人,哪有那么容易绕道去突然顿悟唯物主义? 令沧海此时世界观的崩塌,不亚于宋从心当年知道“神州真的是个舟”的瞬间。 “烧开水的原理,产生一种推动的气……这么说来,河流潮汐也能产生这种力,不需要吸纳灵炁,平民百姓也可以使用的力……”令沧海举着那粗糙的草图,一种隐约预感到世界将发生翻天覆地改变的动容令他心神震颤。那些宋从心摸不清头脑的草图,对于令沧海而言却是一窍通百窍,宛如醍醐灌顶,瞬间让他脑海中闪过无数本来只有修真者可以用的器物的二次改造。 “家主,你只递一封信是不是不太有诚意啊?”就在令沧海心潮澎湃之时,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道童从他身后探出头来,“你应该带上最好的矿石和全族最好的剑,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与真挚的诚意上门,慰问她的长辈以及同门,并认真地请求她的长辈将她交给——” “大长老您能不能不要整天想着把家主卖掉赚好处了说了多少次了我们是投诚不是结亲啊!”令沧海思绪被打断,内心几乎是崩溃的,“我知道令家从来没对谁投诚过所以不太了解具体的面见礼仪,但是族中求婚的礼仪不是在哪都能用的啊!真这么做了别说拂雪师姐和掌教了,天经楼的同门都能把我活撕了,您的建议能不能稍微靠谱一点!” 脸蛋肥嘟嘟的小道童闻言小脸便垮了,四肢短短躯干鼓鼓的小道童给了令沧海一脚后便沉着脸背着手,跑去墙角生闷气了。 “哎呀哎呀。”一旁捧着茶杯慢悠悠喝茶的某个小女童回过头来,笑眯眯地道,“家主你别管他,人越老面皮子越薄,该的他。” “九州列宿”筹划给此世带来的变动是巨大的,想要将这项筹划推广到神州大陆的每一寸角落,同时还要承担起后续的运行维护任务,光靠无极道门这点人手是远远不够的。好在无极道门向来不吃独食,有什么好处都会优先和友宗分享,在筹划名额下放之后,无极道门各大分宗与友宗那是抢得头破血流。令沧海作为发起人之一,手里也有五个名额,但这五个名额放在人人皆是炼器大师的令家,显然是不够分的。 当族中长老自愿放弃了这个青史留名的机会,将宝贵的名额留给族中晚辈时,令沧海心里是又感动又心酸。然而,他显然是小瞧了令家人的对知识和技艺的渴求之心,声望名誉可以不要,但不参加是不可能的。 于是,根据无极道门体谅世家子弟、允许内门弟子每人可以拥有两位随从的规矩,令家的大长老便带着自己的妻子同时也是族中的二长老伪装了一番,毫不客气地把家主的随从之位给占了,从此过上了蹭日课蹭筹划顺便使唤家主端茶倒水的美好生活。 “再过不久就得换老三他们来了,这事不尘埃落定,我这心里刺挠的啊。”小道童板着脸,小手邦邦地拍打着桌案。 令沧海还想跟大长老顶嘴,一旁笑盈盈的小女童却说了一句相当中肯的话:“家主,我们速度还是要快些,莫让别人拔得了头筹。毕竟慧眼识珠的第一人啊,在往后拥挤的人潮里是不一样的。” “……您说得对。”令沧海笑了笑,“‘余后世惟道折腰’,祖师爷都这么说了,咱们这些当孙子的哪有不听从的道理?” “……”虽然说得很对,但大长老还是觉得自己被家主骂了。 …… 令家的顾虑,其实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当拂雪真人有意寻求“同盟”时,第一个给出反应的不是别人,正是纳兰清辞。 这个看似温柔端庄的少女,内里藏着胆敢孤身一人离开家族寻仙问道的果决与勇敢。仅看她平日里敛眉浅笑的模样,实在很难想象这个连名字都显得格外清雅的少女会是个不要命的赌徒,有那等魄力孤注一掷,将自己全部的筹码都押注在一人身上。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纳兰家主纳兰清言看着自己的妹妹,只觉得不过离家数年,记忆中腼腆羞怯的妹妹便显得有些陌生了,“纳兰家从来不站队,这是我们家族传承千年,纵使有起有落也不曾彻底消亡的原因。就算那位首席亲传是天纵奇才,将来会继承无极主殿之位,她也不值得你压上全部的砝码。你是我的妹妹,是纳兰的公主,你背后代表着纳兰家。” “兄长说笑了。”纳兰清辞语气平静,数年的磨炼让她像擦去尘埃的璞玉般熠熠生辉,站在被全族寄以厚望的兄长面前,她也不再感到自卑了,“我只是个旁支,哪里就代表得了纳兰家了?早在兄长继位之时,我便被独立出去了不是吗?” “……”纳兰清言不知为何,愣是没有从这句话里听出一丝半点的怨愤与不满,他倒是情愿妹妹会感到不满,“当年你的婚事,父亲和母亲也跟你解释过这是一场与齐家的交易。论天赋与才华,我的妹妹哪里都不比人差,只是出生稍微晚了一些。父亲和母亲不愿看你明珠自晦,也不能因为你我而让纳兰家产生动荡。因此便和齐家约好,你与齐照天成婚,实际是将齐家的家主之位让渡于你……” 能传承至今的千年望族就没有一个是傻的,溺子如杀子,他们哪里会不懂这个道理?越是高门大户,家风便越发严格,齐照天虽然傲慢,但修为剑技都是远超同辈弟子的。换做普通一些的家族,齐照天已经足以令长辈感到自豪,但在千年望族之中,他要继任家主之位便缺了三分火候。而齐照天与纳兰清辞一同长大,纳兰清辞性情温和又拥有不逊色其兄长的才华,双方长辈才会生出结亲的想法。 放在明争暗斗、尔虞我诈的世家当中,若不是因为爱,又怎会因为忧心子女才华不得施展而作这般打算? “我明白的,兄长。”纳兰清辞微微颔首,父母与兄长的苦心她不是不懂,但她已经不需要了,“好叫兄长知道,清辞心里是不怨的。当年私自离家确实是清辞任性了,但我心里是不悔的。我也知道若不是兄长暗中相护,我恐怕没那么容易登上九宸山。只是比起家主之位,清辞已经想明白自己将来想要做什么,想要成为怎样的人了。此次脱离家族也并非赌气之举,与婚事无关,与齐照天也无关。” 对上妹妹抬头时温柔坚毅的眸光,纳兰清言微微一怔。 “兄长,我们都是执拗的人,都有想要守护的人与事物。就像你已决定将自己的一生都系挂在纳兰家这座庞然大物上,我也已经找到了自己前进的方向。曾经我感到自卑,不是因为兄长太过光芒耀眼,而是因为我找不到自己不顾一切也想要去守护的东西。纳兰家已经拥有兄长了,所以它不需要我,我是这么想的。” “我那时就像一片将要从枝头落下的叶子,不知该乘风而去,还是化作泥淖去护来年的春芽。” “但现在,那片飘零的叶子落在了一人的肩上。我看见了远处的火光,从此愿随她镇守九州,护山河无恙。” …… 佐世长老处理着堆积成山的卷宗,即便她神识强大,过目不忘,但九州各地的事务最终都会聚在她的案桌上,即便是分神期大能也会觉得心烦。 批完其中一堆卷宗,佐世长老狠狠地松了一口气。她仰靠在椅背上,敏锐的听觉捕捉到了窸窸簌簌的细碎声响。 半晌,不必回头,佐世长老便嗅到一股清新雅淡的茶香。 “辛苦了。”佐世长老揉了揉眉心,从弟子的手中接过茶盏,被她抓壮丁的弟子和她一同通宵达旦,但这过分体贴的孩子竟然在百忙中还有照顾他人的心思与余力,“今天的日课便免了,回去好好休息吧。齐照天最近应该没惹事?” 梁修将处理好的卷宗搬到一旁,佐世长老会将各地的卷宗分门别类,归纳后再呈递到掌门的案头。虽然各地的情报已经被底下负责的弟子梳理过滤过几遍,但九州疆域这般广阔,想要政治清明便只能勤政,这便是掌教与各大长老经常忙得不可开交的原因。 “师弟心气高但根子不坏,吃得了苦,也尊师重道。”梁修笑了笑,为同门师弟说了一句公道话,“您说的,他都是能听进去的。” 佐世长老“嗯”了一声,作为一个代替没长嘴的师兄把控宗门局势、时常言语作刀屠得满场仗马寒蝉的铁娘子,佐世长老什么妖魔鬼怪没有见过?当初她说要“管教”一下齐照天可不是开玩笑的。如今齐照天入门不过三年,人已经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原先世家少爷的臭脾性基本都被磨平了。 不过同一批收入门下的,小弟子不让人省心,另一个也没好到哪去。佐世长老没好气地看了一眼身旁温吞老成的梁修,若说齐照天的毛病在于性子太锐,那梁修的问题便在于性子太钝。倒不是说这样不好,只是这样的性子容易吃亏,而他心里所想的……却是必须强势、不能吃亏的位子。 “去给掌门送卷宗时,去和拂雪谈谈吧。”佐世长老抿了一口茶水,“拂雪那孩子需要人帮她,你也趁此机会学学如何应对其他势力吧。” “师父,我……” “好了,快走吧。”佐世长老有些不舍,毕竟这孩子是个多好的壮丁啊,“等拂雪那边走上正轨了,为师也能稍微轻省点,去吧。” …… 而此时,被许多人惦记的宋从心并没有待在自己的山峰上等着名士来投,而是递交了拜帖,转头去拜访了仪典长老清仪道人。 虽然非常遗憾没能拥有师徒之缘,但清仪道人对宋从心依旧亲切温和,时常为她答疑解惑。因为宋从心和纳兰清辞、鹤吟一直都有往来,清仪道人面对上门拜访的拂雪也让人去知会了弟子一声,随即言语温和地请宋从心入座。 宋从心是来询问一些关于缄物以及传承之类的相关事宜的,同时她也向精通通灵之法的仪典长老请教了一下稳固神魂的方法。她和姬既望都是时常在精神污染边际徘徊的人,很有必要学习一些相关的知识防范于未然。 对此,仪典长老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仅给宋从心讲解了稳固神魂的各种方法,同时也告诉了她缄物的两种形成以及分类。缄物的形成没有一个固定的规律,往往伴随着诡谲怪异之事。但目前修真界已知的各种缄物却能粗略地分为两大类:圣物类以及咒具类。 缄物通常伴随着诅咒而生,就仿佛天地在孕育这些神鬼奇物时降下的制约以及代价。 力量伴随诅咒而生,这是一种等价交换。 然而,同样都是诅咒也有一些细微的差别。有些缄物在诞生时便已经偿还了代价,而后其他人使用时不必再为此付出代价,这一类的缄物便是“圣物”,比如姬既望的龙鳞,姬重澜的刀扇;另一种缄物则是使用便需要付出代价,这一类便是“咒具”,比如宋从心得到的“地脉山主之心”。 “要说针对这种邪祟之物,九州当属‘巫’之传承最为深入。但很可惜,目前除了即墨那一脉,巫的传承已经断掉了。” 说到这里,似乎就要涉及什么敏感的话题了。清仪道人打住了话头,转而道:“本座打算让清辞去外门历练几年,回来好接手一些小型的仪典。” 宋从心忽而一怔:“外门?” “对,她性子好兼之又有耐心,外门弟子选举要与各大分宗打交道。让她去择捡一下外门弟子,锻炼眼力的同时也多去人间走走看看。毕竟她所修行的天灵道与天地四方的人心紧密相连,不去了解这些,便无法在心境上更进一步。” “……原来如此。”宋从心极力掩饰自己心中的惊涛骇浪。她垂头,耳畔却仿佛响起了命运的齿轮咬合运作的声响。 纳兰清辞即将进入外门。 这便意味着,原书中的故事,终于要正式开始了。:,, 97 【第14章】掌教首席 六年过去,又到了无极道门三年一度的外门大比。这一年,因为近些年来无极道门越发声势浩大,登山的人比往年还要多出些许。 上清天与元黄天是两个不同的地界,虽然共用一处版图,但上清天多为浮空的岛屿,实际面积比元黄天的疆域要小。由于上清天居于高天之上,灵炁的浓厚纯度不是元黄天可比的,尚未步入旋照期的修士突然进入上清天大多都会感到不适应。因此,即便是无极道门的外门弟子,在没有引气入体之前大多都是居住在元黄天,直到引气入体之后,才会被外门长老引入无极道门的外围,排浊净气,逐步习惯上清天的灵炁纯度。 而无极道门各大分宗举荐上来的外门弟子,最低要求是三十岁前开光,参与外门大比的骨龄不超过四十。当然,这是被允许参赛的门槛,实际上大部分参与外门大比的修士修为都至少在融合期。毕竟这是正道第一仙门的外门大比,没两把刷子的人还是别去自取其辱了。 因此,在一众修为都在融合期的弟子当中,其中一位仅有开光期修为的女修便显得格外扎眼。 身穿灰蓝色短打的少女背着一个凡间考生赶路时的木箱,腿脚与手腕的部分都用黑色的绑带扎紧,看上去仿佛出身清苦朴实的农家。然而,少女皮肤白皙,十指骨肉匀亭,一头长发水缎似的柔顺,绝不是普通农家能养出来的皮相。 这个让人看不出身世来历的少女将自己的长发束成一个高高的马尾,闷不吭声地埋头赶路,那发辫便随着她的步伐一晃一晃地甩着。 “你是哪个宗门举荐上来的?”同行的弟子看见这名少女,忍不住纳闷地询问了一下。 少女摇摇头,道:“自己走上来的。” 问话的弟子“哦”了一声,也没露出什么鄙薄讥嘲的神态。 世人皆有寻真问道之心,每年来爬天梯的凡人也不是一个两个,谁人不是抱着一分“万一能被仙家看中”的侥幸之心呢?这个少女至少还是引气入体的修士,年岁看上去也不大,虽说未必能通过无极道门的第二重择选,但也没有奚落的必要。 很快,众人的注意力便从少女身上移开。前来登天路的大多都是分宗举荐上来的弟子,每个分宗都有三个举荐的名额。这些弟子们成群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小声说着自己了解到的情报消息。 “也不知道无极道门今年的考核是什么?如今眼见着考核是一届比一届难了。” “要是能拜入长老门下就好了。” “你可真敢想啊,我是只要能通过外门大比,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两届收入内门的弟子不是挺多的吗?我师父都说主宗的门槛放低了!” “你师父忽悠你呢。这两届收入内门的弟子大部分都是那一届留定待探的弟子,外门进去的都不知道有没有十指之数……” “那一届?哪一届啊?” “还能是哪一届?当然是拂——” 那弟子的声音骤然压低,仿佛提起了某个必须字斟句酌、不能轻易放在唇齿间的名讳。 就在这时,一声清而利的风哨盖过了那名弟子的话语,背着木箱的少女也没有在意。忽而间,不知从何处刮来了一阵风,众人只见山巅落下一道绿柳般的青意,纷扬的竹叶虚影中,一名手持半人高折扇的温婉少女缓步而出,伫立在台阶之上。 来人气质出尘,眉眼含笑,乍一见之,众人竟有如观春山秀色般的惊艳之感。 然而,在看到少女身穿的服饰时,众人又理智回笼,瞬间冷静了下来。只因这少女身穿的是无极道门的蓝白道袍,衣摆上纹有六品水纹剑徽,这意味着眼前这名少女是一位入室弟子,比外门长老与普通内门弟子还要高出一阶。 “诸位。”少女将半人高的盘山玉扇负在身后,朝着已经逐渐聚集起来的弟子微微颔首,“在下栖霞峰门下弟子纳兰清辞,奉长老之命前来接引诸位前往上清界。走过问心路后,诸位将于无极道门山门处聚集,时限为三天,以中日为界。超过时限,山门将会关闭,还请原路返回。” “过问心路期间,若有坚持不下去的,已经达到极限的,迷路意图返程的,可大声呼救,届时在下会送各位平安离去。” 纳兰清辞言谈温和,让原本心弦紧绷的弟子们都放松了些许。有年纪较小的弟子仗着脸皮子嫩,大着胆子问道:“敢问纳兰道友,负责这一届择选的长老是哪位?是栖霞峰的仪典尊上吗?” 仪典尊上是谁?马尾少女负着手,不动声色地聆听着周围的一切。她对上清界一无所知,远比不得周围自分宗举荐上来的弟子。 “确实是师父没错。”纳兰清辞笑了笑,转而道,“不过外门大比的任务是诸位长□□同择定的,无论哪位长老负责都一样。” 众人也没料到纳兰清辞会好脾气地回答,当即又有人提了几个问题,纳兰清辞都很耐心地一一答复。即便有人的问题不小心过了界,纳兰清辞也没有恼,而是平静地回复一句“抱歉这不能说”。她友善的态度极大地鼓舞了众人的士气,也让原本不打算开口的马尾少女生出了询问之意。 然而,少女一开口,便是一个天真幼稚到令人哑口的问题:“请问,贵宗身为正道第一仙门,最厉害的是哪位呢?” 少女话音刚落,不仅纳兰清辞微微一愣,就连旁地其他人都投来了异样的眼神。这个问题实在太过失礼,而且能问出此话的人还透着一股天真不知事的少年气。要知道修真界道统多如繁星,修士各有所长各有所短,没听说过道统不一的人也要分出一个高下之别的。最厉害?哪方面的最厉害?打架最厉害还是学识最厉害?讲道最厉害还是除魔最厉害? 你让一个在单打独斗方面一骑绝尘的剑修和一个一人便能成就一支军队的偃甲大师比试,那也分不出胜负啊。 这好似凡尘来的散修少女实在不懂规矩,然而不等周围的人出面驳斥,众人便见那无极道门的内门弟子竟当真顺着对方的话语思索了起来:“嗯……若要说修为最高的,自然是我们已经成就半步真仙的掌教。但我从未见过掌教出手,长老们的话,持剑长老纯钧上仙率领弟子镇守山门,祓除九州魔患,应当是公认的战力高强。但你若是要论谁的话语分量最重,那佐世长老与执法长老可谓是把控着整个宗门的大局所向……” 喂喂喂,你还真的有问必答啊?众人只觉得难以置信,这么不懂事的问题明明随意敷衍过去便好。 纳兰清辞将内门八大长老的职责都解说了一遍,马尾少女听得很认真。她眼珠子的颜色有些浅淡,看上去似金似棕,在阳光下流淌着潋滟的华彩。单看少女深刻的眉眼便能大致猜出她拥有北地人的血脉,因为中原人的面部轮廓大多柔和,很少有人会有这种近乎玉琢的五官。 纳兰清辞见她神态认真,眼眸清亮,竟不由得生出了几分对族中幼妹般的怜爱。 眼见着日头缓慢地爬上旗杆的正中央,纳兰清辞抬手向下一压,周围的喧嚣便渐渐安静了下来。 正当所有人都在等待最后的倒计时时,远空之上忽而掠过数道雪亮的剑光。明明此时正值白昼,那剑光却仿佛能与骄阳烈日一较长短。它们破空而来,剑气横秋,即便相隔着天与地这般遥远的距离,待在下首参与外门大比的弟子们也瞬间汗毛倒竖,莫名生出了几分切肤的痛感。 那是谁?马尾少女仰着头,金棕色的眼眸中倒映着那划破天际的剑光。 她想要向周围的人询问,却又舍不得收回自己的视线。好在周围同样目睹那一道剑光的弟子也很快骚动了起来。 “相隔万里也能感受到其锋锐之气的‘雪里寒’,我还是第一次见……!原来不是夸大其词吗?” “据说是因为那位修习的是琴剑之道,才能做到将剑气外放到这等地步……?” “喂,你们没想到吗?那位回宗了啊!她是不是也会参加择捡仪式?那位也已经有资格收徒了啊——!” 周围的弟子挨挨挤挤,人人都仰着头,盼着能再看一眼那割裂苍穹的剑光。然而那道白练般的锋芒没入云间,很快便消隐了踪迹,众人见状,不由得发出了数声遗憾的长叹。 纳兰清辞也有些意外离山祓魔的师姐竟然会在这时回宗,她忍不住轻笑,周围这些弟子的反应,和内门那些师弟师妹简直一模一样。 “拂雪师姐暂时还没有收徒的打算。”纳兰清辞给众人画了一个大饼,含笑道,“但万一表现出众,没准师姐会有收徒之意呢?” 众人明知道这种可能微乎其微,但依旧忍不住遐想连连,一个个都如同被上苍选中了一般振奋了起来。 一众兴奋的弟子中,那背着书箱的马尾少女依旧沉静得不同寻常:“拂雪是掌教的名讳吗?” 纳兰清辞一怔:“不是,拂雪师姐是掌教的亲传弟子。” “原来如此。”马尾少女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徒弟都那么厉害,那掌教一定是最厉害的吧。” 纳兰清辞摇头失笑:“这么说也没错。”:,, 98 【第15章】掌教首席 六年,足够改变什么呢?≈ap;lt;/p≈ap;gt; 对于无极道门而言,六年,足够让“九州列宿”计划推行到神州的大部分版图,距离最终目标的“星连九州”只差一步。≈ap;lt;/p≈ap;gt; 对于修真界而言,六年着实算不得什么,不过是大能的一个闭关,晚辈后生一个阶段性的积累。≈ap;lt;/p≈ap;gt; 而对于宋从心而言,六年,是她将自己“声闻四海”的九州名望刷成“闻名遐迩”,并且将自己在大众心中的存在感从横空出世提拔到耳熟能详的程度。对于普罗大众而言,“拂雪真人”这个名号在短短六年内便从“最近听说过”的新奇变成了“又是那一位”的寻常。≈ap;lt;/p≈ap;gt; 这六年间,宋从心彻底成为了济世堂的常客。基本所有无极道门弟子都知道,任何任务若是悬挂在济世堂中超过七天无人揭榜,那拂雪真人便必定会将任务揭去。哪怕是积压在济世堂中悬赏过低、无人接手的陈年旧案,拂雪真人也一视同仁的接下,没有任何功利的想法。≈ap;lt;/p≈ap;gt; 这六年来,那一道白衣胜雪的身影基本没有停歇下来的时候,她的足迹遍布山川湖海,她的奇闻传遍九州大陆。每解决完一处当地的魔患事件,她便马不停蹄地奔赴另一处的灾厄,不听他人的奉承,也不接受平民百姓的供奉。这般高风亮节的行事作风,便连各方大能都赞她有道家“乱世必出,盛世必隐”的风范。≈ap;lt;/p≈ap;gt; 然而,只有宋从心自己知道,她哪里是没有功利之心?她分明是所图甚大,不过是外人不知晓罢了。≈ap;lt;/p≈ap;gt; “声望越来越难刷了。”宋从心看着天书中册录中的任务记载,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长叹,“解决一百宗妖兽肆虐事件,就算我做得来,这世上又哪来那么多的妖兽?还有那些外道,这些年一个个都跟鹌鹑似的,一点风波与消息都没有……”≈ap;lt;/p≈ap;gt; 宋从心自言自语了片刻,忽然间“咣”地一下把脑袋磕到了墙上,发出好大一声响。她早已练成金石玉骨之身,这一撞没把自己撞出毛病,反而把识海中的天书吓了一跳。等到天书忍不住冲出来给她一书页后,宋从心才捂着脸在榻上蜷成一团,满脸愧悔地敲着自己的头。≈ap;lt;/p≈ap;gt; “不行不行不行,歪了歪了歪了!”宋从心在心中泪流满面地道,“怎么能为了刷声望而期待九州出事呢,这种想法不对头啊。”≈ap;lt;/p≈ap;gt; 宋从心颓废了一瞬后便从被她撞裂了一处的墙皮中抬头,顶着头顶一抹灰正襟危坐,将天书放在自己身前虔诚地拜了拜:“罪过罪过,天哥莫怪。境界提拔得太快,一不小心就没人性了。下次我再冒出这种念头,天哥你一定要狠狠地打醒我。”≈ap;lt;/p≈ap;gt; 天书跳起来就给了她后脑勺一书页子。≈ap;lt;/p≈ap;gt; 等到宋从心再次走出房门时,颓丧一扫而空,她又是高标逸韵、云中仙鹤一般的拂雪真人了。≈ap;lt;/p≈ap;gt; 宋从心回到太素峰后,先是打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随即去看望了一下养在山中的青鸟。明尘上仙相赠的青鸟灵兽食落英饮朝露,根本不需要宋从心过多操心。时隔六年,当年那个巴掌大的小东西如今也变成了……呃,尾巴很长的小东西。也不知道是不是兽似主人形,这只被宋从心取名为“来音”的青鸟,偶像包袱没比宋从心这个主人好多少。平日里一直蹲在山林里不肯见人,但一旦出门便必定会打理好自己华美的羽毛。≈ap;lt;/p≈ap;gt; 每次青鸟站在宋从心的肩膀上时,远远看去就仿佛宋从心披了一件颜色华美的肩甲,这也和凤凰焦尾琴一样成为“拂雪真人”的独有标志了。≈ap;lt;/p≈ap;gt; 对于这点,宋从心心里十分满意。她终于和“永远身穿玄色衣袍”的湛玄师兄一样,在普罗大众心中留下了颇具个性的印象。≈ap;lt;/p≈ap;gt; “不过要防备刻板印象。”宋从心在自己《正道魁首养成手册》的记录中记了一笔,“万一要是变成《倾恋》原书中某些人大言不惭的‘身为魁首你就该怎样怎样’就不好了,所以要把控其中的度。”≈ap;lt;/p≈ap;gt; 难得回一次山门,当然要先刷一下自己的存在感。宋从心先去了太初山一趟,跟明尘上仙报备了一声,陪师父喝了杯茶,弹了几首新练的琴曲给他听。明尘上仙活的年岁太久,基本无所不能,无所不精。在韵律之道上,明尘上仙偶尔会指点宋从心一二,闲暇时明尘上仙也会随性拂一首琴曲给她听。宋从心无法描述明尘上仙指下的乐曲,与她还框在曲谱中的琴曲不同,明尘上仙没有曲谱,却能演奏出相同的心境与风景。≈ap;lt;/p≈ap;gt; 宋从心第一次听见明尘上仙顺着她弹的《梅花三弄》继续往下弹时,整个人着实傻眼了许久。≈ap;lt;/p≈ap;gt; 或许这便是“奏天地之音”的境界吧。≈ap;lt;/p≈ap;gt; 告别了明尘上仙之后,宋从心便往内门天经楼的方向走去。一年前,古今道人终于制作出了能够捕捉地脉流动韵律的法器。在“九州列宿”筹划彻底走上正轨之后,宋从心便没有必要一直留在天经楼中绘画作图了。她在粟米珠中存了一套勘探地脉的法器,外出傩神祓魔的间隙里也会到各处地脉的节点中收集一下地脉流动的轨迹与讯息,回山时顺便提交一下便好。≈ap;lt;/p≈ap;gt; 宋从心之所以在这个关头回山,另一个原因便是即将开始的外门大比。≈ap;lt;/p≈ap;gt; 在意识到既定的命运在逐渐接近时,宋从心在越发拼搏的同时也开始关注起了原命轨中故事的节点。在纳兰清辞进入外门之后,每一届外门大比宋从心都会关注,然而之前纳兰清辞经手的两届外门大比都没有出现疑似女主的修士。≈ap;lt;/p≈ap;gt; “师姐,你回来了?”梁修看见宋从心时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利落地从书案的夹层中翻出了一份名单,“这是今年外门大比的举荐名单。”≈ap;lt;/p≈ap;gt; 梁修在六年前宋从心刚接触宗门政务时被佐世长老派到了宋从心身边,其中也多少有点让自己的弟子与未来掌教提前打好关系的意思。毕竟明尘上仙只有宋从心这么一个亲传弟子,宋从心本人又确实优秀,她是如今的内门第一人,也是公认的掌教首席。只要宋从心不中道崩卒或是行差踏错,她将来十有会继承明尘上仙的衣钵,成为无极道门的下一代掌门。≈ap;lt;/p≈ap;gt; 宋从心翻看梁修递来的外门名单,这一次依旧没有出现“灵希”这个名字。≈ap;lt;/p≈ap;gt; 难道是女主改名了?还是说命轨在某些地方发生了变动?宋从心不敢大意,将名单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遍。≈ap;lt;/p≈ap;gt; 宋从心的神情太过严肃,梁修又是极其擅长察言观色的人。过了好一会儿,见宋从心还在查看,梁修便开口道:“有一部分散修是自行前来参加第一轮筛选的,他们并不在分宗的举荐名单里。需要等第一轮筛选过后,外门那边才会将名单呈递上来,师姐不妨再等等?”≈ap;lt;/p≈ap;gt; “辛苦了。”宋从心不想让其他人看出自己对女主角的在意,她指着名单上某个很眼熟的名字,道,“老饕为何还在外门?”≈ap;lt;/p≈ap;gt; 老饕,俗名不知晓,他自己给自己取了一个道号为“老饕”。顾名思义,贪吃且擅吃之人。这个老饕便是宋从心那一届外门大比中带着百斤精白面和十几头猪的那位弟子,他是那一届外门大比中留定待探的弟子之一。但是这几届外门大比下来,当初的那一批弟子要么已经离山,要么便陆陆续续地进入了内门,唯独这个老饕,年年报名,却年年都落选。≈ap;lt;/p≈ap;gt; 提起这位曾经并肩而战的战友,梁修也是有些哭笑不得:“师姐知道,老饕是个为了一口吃的能不要命的人。修真界也不是没有食修之道,对口腹之欲这般执着也不失为一种上进与求索。但老饕除了吃的,修行上实在有些怠惰,闭关十来天都跟蜕了他一层皮似的。无极道门外门的伙食很不错,内门却因为大多长老弟子都已辟谷……他怕被宗门赶走,所以年年上报又年年落榜,再这样下去他就要超过内门的年限了。”≈ap;lt;/p≈ap;gt; 宋从心听罢,深深地嫉妒了。≈ap;lt;/p≈ap;gt; 这都什么人啊,老饕修行怠惰却还能轻易够得着无极道门的内门基本门槛,而且连考三届都落榜。一届要等三年,也就是说九年前他就已经达到内门的标准,这等天资说是天才都不为过。和二十多岁才步入开光期、差一点点就够不着外门大比门槛的宋从心相比,老饕简直是仗着自己天资过人游戏人间。这让时刻被紧张感压迫的宋从心如何心理平衡呢?≈ap;lt;/p≈ap;gt; “告诉他,这次再落榜就扣他的伙食,进入内门后可以给他配备厨子。”宋从心心态不平衡就想压榨人,“怎能如此辜负天资?跟他说‘现在闭关十来天,以后便能多活上百年’,哪种选择更划算?让他自己想,想得不对就重新想。”≈ap;lt;/p≈ap;gt; 梁修忍不住憋笑:“是,我这就去跟他说。”≈ap;lt;/p≈ap;gt; “有劳了。”宋从心看了梁修一眼,心中不由得感慨,梁修性情中正,处世稳妥,有他在身边辅佐,宋从心着实轻松了许多。≈ap;lt;/p≈ap;gt; “师姐说的是什么话。”梁修笑了笑,将外门大比的举荐名单收起,整理名单时,恰好有一张纸掉落了出来。≈ap;lt;/p≈ap;gt; 宋从心瞥了那张纸一眼,发现上面记录的是此次外门大比的大型任务地点。巧合的是,这一届的外门任务居然恰好也在幽州。≈ap;lt;/p≈ap;gt; “这一届的外门任务是在幽州?”宋从心拿起纸张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桐冠城后来如何了。”≈ap;lt;/p≈ap;gt; “桐冠城?什么桐冠城?”梁修道。≈ap;lt;/p≈ap;gt; “就是咸临国桐冠城。”≈ap;lt;/p≈ap;gt; “……啊?咸临国有这座城池吗?”≈ap;lt;/p≈ap;gt; 原本正翻阅着案宗的宋从心猛然抬头,对上梁修毫不掩饰其疑惑的眼神,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ap;lt;/p≈ap;gt;:,, 99 【第16章】掌教首席 “你还记得我们那一届外门大比的经过吗?” “记得,那种经历很难忘记吧?” “把你记忆中的外门大比复述一遍给我。” “好的。我们走过问心路进入山门之后,在无极道门的广场上,师姐和齐师弟发生了争执……” 梁修虽然被宋从心问得一头雾水,但好脾气的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宋从心的问话。宋从心皱着眉头听着,梁修的讲述条理清晰,显然不是他中了术的问题。梁修讲到众人一同奔赴幽州北荒山,讲到宋从心聚集了所有弟子并宣称自己发现了九婴……从开头到这一段都没有任何问题,但宋从心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直到梁修提到众人用除魔火符炮击退九婴时,宋从心终于发现了矛盾的地方。 “我们的火炮是从哪里来的?”宋从心问道。 梁修愣怔道:“师姐聚集了所有人的物资造出来的。” “不对。”宋从心心里阵阵发凉,一股莫名的恐惧笼罩在她的心上,但她还是耐着性子,引导梁修自己去发现问题所在,“你仔细想想,梁修。九婴如此强大,当时任何一名弟子都不是九婴的对手。外门大比的确很重要,但没有重要到让我们把命搭上去的必要。我们之所以没有选择回宗禀告长老而是选择留在那里与九婴拼死一搏,究竟是为了什么?” 梁修不是蠢人,他从宋从心的态度中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他垂头思索,细细地回想当初整个事件的脉络。终于,宋从心看见他瞳孔放大了一瞬,面上也流露出了几分惊恐之色。他几乎是失控地站起身,身后的椅子被带倒,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 “该死,当时北荒山那附近是不是有村……不对,是不是有一座城?!而且是人口很多、有一定军力的城池,否则寻常城池如何造得出火炮?!” 聪明。宋从心攥了攥放在膝盖上的拳头,后背已是冷汗津津。她实在有些心慌,忍不住抬手握住了挂在胸前的龙鳞。 “我的记忆被篡改了?还是我中了术?究竟是什么时候?”梁修这么沉稳冷静的人,在发现自己的记忆可能欺骗了他时也忍不住焦躁了起来。 “我认为,我们应该先确认一下只有你是这样的,还是当初参与九婴灾变事件的弟子都这样。”宋从心冷静了下来,提议道。 宋从心和梁修默默地对视了一眼,随即两人同时出门,目光环视四周,恰好从人群中发现了一个幸运儿。两人二话不说便冲过去一人一边手臂地将人架起,直接就朝房间门内拖去。这个幸运儿满脸莫名其妙,扭头看见梁修时正想口喷毒液,但眼角的余光猝不及防地瞥见拂雪那张清冷淡漠的脸,他几乎是瞬间门惊恐了起来。 “干什么干什么?你们干什么?我喊人了啊!”应如是下意识地双手护胸,作良家状,“就算我得罪了谁你们想揍我一顿也不用拉上首席吧?!” 我去,为什么你熟练得不像是第一次被人拉进小黑屋啊?饶是情况严峻,宋从心依旧没忍住腹诽了一句。 将询问过梁修的问题再次询问了一遍,宋从心发现视角不同的人居然会以不同的看法与观点去弥补逻辑上的缺口。 “你没觉得大家不怕死地留下来和九婴对抗这件事很奇怪吗?” “这有什么?天下间门不自量力、时常被自己无谓的道德所感动的伪君子多得去了。”应如是满不在乎地道。 宋从心和梁修对视了一眼,梁修道:“那你觉得拂雪师姐也是这么自不量力的人吗?” 应如是停顿了一下,居然露出了思索的神情:“……嗯,因为哪怕只有一个傻驴选择留下,拂雪师姐也不会轻易放弃他吧。” 宋从心一时觉得难以言喻,不知该感动于大家对自己德行的信任还是该无言于应如是被篡改了记忆都如此刻薄。没有办法,她只能坐下来,将自己和梁修记忆上的偏差简单描述了一遍。出乎宋从心意料的是,应如是几乎是立刻便沉下了面色,相信了她的话语。 “也就是说,我们的记忆和神识被篡改了,有一座城池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应如是站起身,冷声道,“这种多人神识偏离的情况连我们都被影响了,那人间门只可能会更多。这已经是天丙级的魔患事故了,必须立刻上报掌门和长老。” “曾经发生过类似的事件吗?” “五百年前的五毂国事件……算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们跟我来。” 应如是是清宇玄门的少宗主,清宇玄门虽然是无极道门的分宗,但与主宗之间门的关系紧密得几乎堪称同脉分支。其主要原因便是清宇玄门与无极道门的开山老祖同出一脉,只是为了确保主宗的核心弟子数量一直保持在可控范围之内,清宇玄门才会被分割出去。但清宇玄门与无极道门资源共享,每一任掌门也都是掌教或长老的亲传弟子,比如应如是,身为本代经司长老的曾重孙,他从小就是按照一宗之主的标准来培养的。 应如是知道许多密辛,在这方面,他甚至比进入内门不满十年的宋从心还要敏感。因为宋从心说到底还是在师父庇佑下的内门弟子,而应如是从很小的时候就要学着独立处理主宗之外的各种事物。他很清楚这件事情的严重性,立刻带着梁修和宋从心找上了自己的曾祖兼师父。 经司长老外表只有十六七岁,带点婴儿肥的脸蛋看上去不像应如是的长辈反而像他的妹妹。然而,这个露着小虎牙笑得一脸慈爱的长老听完应如是的来意后,冷沉下来的面色透着几分凶戾。 “如是,你召集所有弟子前往静心斋进行神识校正,确认偏离范围。”经司长老果决道,“我去寻掌教师兄。” 应如是应下此事,立刻下令让管事弟子召集所有内门弟子,令所有人在静心斋中等待神识校正。 所谓神识校正,乃是修真界正道防备外道渗透甚至是控制门中弟子的手段之一。灵魂与神识十分敏感,目前并没有任何一种法器能够完全确保在不伤及神魂的情况下检测出其原有的波动,因为人的思想是会变化的。 无极道门采用的是传统却有效的方法,每隔五年便让弟子的神魂进入幻境回答一千道问题。在离开幻境后,弟子只会记得自己回答了问题,却模糊了对问题以及答案的记忆。等到下一次进行神识校正时,宗门便可以根据问题的偏差程度来确认弟子的神魂是否遭到了污染。 模糊记忆是为了防备外道拓印问题的答案,干扰神识校对的准确性,不过为了表示尊重,宗门并不会窥探弟子的答案。 这得亏没窥探啊。宋从心呆滞地想,这万一要是被长老们看见自己“喜欢的饮品?可乐”、“爱吃的东西?红烧牛腩粉”、“最想念?电脑wifi漫画”这种回答,她未来正道魁首的脸面还要不要啦? 一连串的测验下来,管事长老们对众弟子的神识偏差进行了校对,发现当初参与九婴灾变事件的弟子以及本身出自幽州的弟子都有偏移现象。 “看来是针对某人某物的群体术法,而非针对我宗弟子的神魂侵染。”仪典长老道,“这种奇诡之术通常引动的是天相之力,所有弟子中唯有拂雪的神识没有偏移。对此,拂雪你有什么头绪吗?” 宋从心推测是因为自己身上认主的缄物:“东海一战后,我能忽视绝大部分的幻术与迷心术。” “原来如此。”仪典长老也没有多问,毕竟到了长老这等修为的人,群体术法已经无法扭改他们的记忆与意志,小辈有相似的奇遇也不算什么稀奇事,“目前可以确定大部分的人的记忆没有明显的被篡改的痕迹,如拂雪所说,只有一座名为‘桐冠城’的相关记忆被抹除了。” “会是外道所为吗?”有人问道。 “不知。”仪典长老摇了摇头,这种事情不能随意下结论。 “咸临国出事了。” 宋从心询问天经楼负责九州列宿筹划的弟子:“我记得桐冠城曾经派了俗家弟子前去授课,幽州那边的信号断了吗?” “没有,师姐。”那弟子百思不得其解,按理来说特意动用这种大型术法来抹灭人们对桐冠城的记忆,足以见幕后之人所图甚大。但这么大手笔的事情是不可能不事先调查一番的,无极道门的“九州列宿”筹划并不是秘密,幕后之人不应该忽视这个关键的问题。 “幽州那边的信号还在,数日前前去授课的俗家弟子还传讯说,咸临宣怀王下旨表彰了他们的功勋,还宣他们入京面圣。” 俗家弟子,顾名思义,并未超脱凡俗但是因为悟性上佳而与仙门有师徒之缘的民间门弟子。这些弟子要么舍不下凡尘的一切,要么确实没有修真的灵根与资质。成为无极道门的外门弟子之后,他们背靠大山,享有仙家门第的资源,同时仙门也会扶持他们,帮助他们在人间门获取一定的地位。俗家弟子通常会为仙门解决一些俗事,比如帮助仙家弟子经营行走人间门的身份,或者安排一些不涉及政治纠纷的布局。 但既然是俗家弟子,那自然是要生活在凡间门界,受君王统辖与治理。而且出于道家“隐世”的习性,俗家弟子通常也不会大肆宣扬自己是仙门的俗家弟子。无极道门派遣去为子民开悟的人乃是俗家弟子之事,应当只有宣白凤公主与军师谢秀衣知晓。 远在国都的君王会注意到两个小小的教习先生,实在不同寻常。 因为《天景百条》悬于所有人的头顶之上,任何涉及凡间门朝政之事都会变得格外复杂。 “我去一趟吧。”宋从心站起身,准备去和明尘上仙报备一声,“这些诡谲术法无法对我起效,我不会被蒙蔽,由我去调查最好。” 仪典长老有些忧心,但拂雪已经用了六年的时间门证明了自己,她完全可以独当一面了:“万事小心。” 宋从心微微颔首,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她并不准备以“拂雪”的身份亲赴咸临。 然而,宋从心没有想到,当她去向明尘上仙请示辞别之时,明尘上仙竟道:“不要去。” “他们针对的不是桐冠,而是你。” 宋从心微微一怔:“师尊何意?” “谁不会忘记这座城池?谁能注意到这座城池?谁会在意这座城池?”明尘上仙问道。 “拂雪,信号没有消失,是因为祂们在等着你发现。” 那埋伏在无尽深渊之下的爪牙,潜伏多年,终于露出了自己狰狞的、意图吞象的血盆大口。 【拂雪的事迹传开之后,她已经成为了一些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心头大患。 但也有另一些人,已经决意用生命守护这一轮冉冉升起的太阳。】 “衔蝉与和光已经带人前往咸临了。” “不出意料的话,和五百年前一样,桐冠并非消失,而是被献祭了。” 五百年前,那一场致使人皇陨落、人间门道统断绝、仙门从此隐世不出的灾厄。:,, 100 【第17章】掌教首席 宋从心不知道衔蝉与和光是谁,但明尘上仙的话语里却透露出了许多东西。 比如,这场针对宋从心的阴谋恐怕是从很多年前便开始的了,从她传出“乱世而出,盛世则隐”的名号时,幕后之人便已经开始谋划布局了。而那幕后之人对她的了解之深入,甚至连她近些年来一直在关注外门大比这么细小的事情都不曾忽略。恐怕这次外门大比的任务之所以在幽州,也是为了引她注意到消失的桐冠城。 内门已经被清洗过一次,未必是内部再次被内鬼渗透。而是在恰到好处的时候引出魔患,呈递上求助,无极道门便没有不接的理由。 “……师尊,这是阳谋。”对方是在用那满城百姓的性命在威胁她,让她明知是局,却不能坐视不管,“弟子必须前往。” 她固然可以躲在宗门庇护的羽翼之下,让师尊与各位长老来替她履行这份职责。但对方真的没有后手吗?这些年来,各方大能们如同约定俗成一般轻易不出山,其中必然有其缘由所在。而且这其中若当真那般凶险,焉知那些外道的疯子不会行更疯狂之事?要知道,他们可是有能力杀死一位山主的。而除掉一位无极道门的内门长老,可比除掉一位内门弟子的价值要高。 宋从心明白,这世上有许多事并不是修为高便能解决的,反而修为越高,受到的制约便越多。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切都是因果。 而身怀天书、手持多种缄物的宋从心,无疑是解决这些奇诡之事的最好人选。 “你若执意要去,为师也阻止不了你。”明尘上仙容色淡淡,仙家门第的“清静无为”在他身上挥发得淋漓尽致,他话已说尽,弟子却仍执意要去,那便证明这件事对她有不同的意义。他身为师长若是强行阻止,拂雪孝顺,想必是会听从的。但拂雪日后万一因此而生心魔,那便是他身为师者的过错,因为他的举止违背了人心。 宋从心觑了明尘上仙一眼,小心道:“师尊你生气了?” “师尊不生气。”明尘上仙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为了方便行动,宋从心向来只将长发挽起,没有精美的发饰与繁复的发髻,“为师只是担心你。” 宋从心有些无言,她目前已经是金丹后期的修士了,放在外头都是能开宗立派的修士,距离泽被一方的大能仅有一步之遥。但在明尘上仙的眼中,她仿佛还是会在雪地中打滚耍赖要糖葫芦吃的小屁孩一样。 宋从心当然不知道自己先前“奋不顾身”的行动给人留下了什么印象,她抬手将明尘上仙揉她脑袋的手抓下来,握在手中,明尘上仙也不反抗,就这么被她捏着。宋从心看着那修长有力、属于剑修的手,斟酌良久,却是道:“师尊有没有意向再收一个徒弟?” “嗯?”明尘上仙不明白弟子为何会说这话,“何出此言?” “不,拂雪说笑了。”宋从心打量着明尘上仙的神情,相处这么多年,她已经能分辨出明尘上仙一些极其细微的情绪变化。明尘上仙的确没考虑过收徒,至少现在没有。那“灵希”究竟是哪里打动了他,让他突然生出收徒的念想呢? “我会保护好自己的,师尊。”我会保护好你们的,哪怕师父你是如此的强大。 明尘上仙静静地凝视着宋从心,半晌,他转身道:“到这儿来,为师跟你交代一些事情。” 既然阻止不了想要飞上高天的鸟儿,那便借她一缕风,助她乘风而起,目睹她奔向苍穹。 …… “这次外门大比的任务是调查消失的乱葬岗啊。” 扎着两个双丫髻的少女翻看着外门大比的名录,忽而加快脚步小跑了一段,双腿一蹬便扑到了走在前方的清瘦少年的背上:“师兄,这次的任务跟我们那一届一样也在幽州呢。不过这个大夏,大夏国有点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一样。” “小心点。”苏白卿反手捞住了师妹挂在自己腰上的双腿,稳住她的身形不让她掉下去,好在剑修下盘够稳,也没被云依的突然袭击冲撞到歪斜,“应该是我们之前那一届外门大比时无意间门听到的吧。就是因为之前大比的事,所以现在才要配备几名内门弟子随护在旁。好了别撒娇了,快下去吧。一会儿要见外人,被看到了不太好。” “你嫌弃我?” “我没有。” “你不嫌弃我你怕什么被看到?” “我平等地嫌弃所有还没成为同门的外人,所以不给他们看。” 齐照天回头,看着这对吵吵嚷嚷过于黏糊的师兄妹,拧眉道:“你们女人都那么无理取闹的吗?” 此话一出,云依看了齐照天一眼,没有说话;苏白卿看了齐照天一眼,也没有说话。 虽然两人都没有说话,但不知道为何,齐照天愣是生出了一种被嘲讽了的不适感:“你们有事说事,不要阴阳怪气的。接下来还要一起做任务,我们监察小队总不能先积压出矛盾来吧?”被佐世长老教导了这么多年,齐照天也终于“懂事”了些许。 云依侧着头把自己的脸蛋压在师兄的后脑勺上,看着齐照天唉声叹气道:“齐师弟,这么说话这辈子都不可能找到道侣的。” “毕竟是把家族联姻整天挂嘴上的世家公子呢。”苏白卿仿若无物地背着看似娇小但实际比三四个成年男子还重的体修师妹,刻意走远了一点。 “……”齐照天额角爆出青筋,咬牙道,“苏白卿,我看你对同门也没客气到哪里去。” 虽然彼此吵嘴时总是阴阳怪气,但苏白卿和云依这对师兄妹与齐照天的关系其实还算不错。佐世长老与执法长老一脉惯来走得近,两脉弟子时常一同外出做任务,一来二去,不想熟也得熟。齐照天虽然傲气,但却意外地拥有统领队伍的能力,这一点在九婴灾变事件中便初露端倪。而云依与苏白卿在同位阶修士中堪称战力巅峰,两人配合默契,随机应变能力又强,适合接手调查与突袭相关任务。 这三人各有所长,恰好能组成一支攻守兼备的队伍。这次无极道门的外门大比,他们又被分配到了一起,负责监察与保护参与大比的外门弟子。 “给,这是天经楼新研发的第三代‘柔兆’令牌。”云依将一个看上去跟“令牌”根本不搭边的金色砖头朝着齐照天丢了过去,“这次外门大比便以此作为通讯,你可要拿好了,不要随便弄丢了。” 齐照天本要伸手去接,然而那呼啸而至的破空之声令他心中警铃大作。他猛然抬手,广袖翻飞如云,出手如层云堆叠漾去。在强大的求生欲下,齐照天以一式精妙至极的“拂云手”强行改变了“板砖”飞行的轨道,令其在空中翻了好几个跟头才伸手去接。 即便如此,甫一碰到这块“板砖”,齐照天还是险些被暗藏其中的强横劲力砸出一口老血:“云小依!你个披着人皮的巨怪,你想杀了我吗?!” “这次的‘令牌’小了不少。”苏白卿看着那板砖,含蓄地点了点头,“之前第二代的‘旃蒙令牌’怎么看怎么像门板,这回倒是进步了许多。” “拂雪师姐先前定下的目标是手指到手腕那么长、巴掌宽、厚不超一指,天经楼那群弟子知道时还一直在喊‘做不到,怎么想到做不到的吧’。结果现在不也有模有样了吗?”云依在苏白卿背上伸了一个懒腰,她根本不知道这种“令牌”从门板缩小为板砖究竟蕴含了怎样恐怖的技术量。 “这次外门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好苗子吗?”苏白卿见师妹趴稳了,便空出手来翻看名录,问道。 齐照天骂骂咧咧地收起了柔兆令牌,哼了一声:“纳兰清辞说有一个女散修自己找到了宗门在元黄天的据点,而且第一个走过了问心路。” “咦?”这倒是有些新奇,往年来“撞仙缘”的散修与凡人不是没有,但是真正出挑的却是少之又少,“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齐照天没好气地说道,“我跟你们是同时得到名单的好吧?” “总感觉这次大比不简单啊。”云依一手托腮,“这次的任务也是,好端端的,乱葬岗怎么会消失呢?” “此次事件发生在幽州大夏国,这处乱葬岗原是咸临与大夏边界的战场,因为战火与离乱,周围已经荒无人烟了。在距离战场百里之处有一座‘离人村’,离人村靠为死人收殓尸骨与拾荒为生。他们做事有一套自己的规律,取死人财物,便会为死人收殓尸骨。甚至有时,他们若是在将士的遗骸上发现家书,还会替死人将家书送还。因此夏国百姓在上战场前都会写一封家书装进皮革的夹层里,这些村子也有了‘离人村’的名号。” “喝。”云依下意识地往后一仰,皱着眉头喃喃,“我已经有不好的预感。” 这种做事极具目的性、有一种古怪信念与执着的族群,十有都与外道有关。倒不是说寻常百姓便没有信念与情感,而是乱世中人命如草芥,大部分人都行尸走肉般地活着,即便伤怀也根本无力去做些什么。 离人村愿意费大力气为死人拾捡尸骨、传递家书,除非有人带头统领他们,否则很难形成这般规模与气候。 苏白卿微微颔首,肯定了师妹的直觉:“而这次发生奇诡事件的便是此处离人村附近的乱葬岗,那埋骨千里的荒山,一夜之间门突然消失不见了。”:,, 101 【第18章】掌教首席 “消失不见”是一个很模糊笼统的说法,什么消失不见了?尸骨消失不见了?还是草木消失不见了? 没有人知道,因此需要进行调查。 调查事件不是解决事件。自从某人参加了天景雅集便斩了个神回来的事件之后,宗门长老都会以此为例反复强调,避免某些过于崇拜拂雪或是想出名想疯了的年轻人复刻拂雪的行为。拂雪是心里有数,所以勇中带稳,敢冲敢拼,但那些年纪小的孩子心里可不一定有数。 仙门的确有兼济苍生的善心,但和一些修苦谛之道、寻求与众生共渡之法的佛门不同,道家行善的重点在于“兼济”。 仙门没有拿年轻鲜活的生命去填无底洞的慈心,要知道修真界的竞争与残酷并不逊于人间界,修士也不过是与天争命的蝼蚁。同在一片天地的熔炉里,爬得比较高的蝼蚁若是自以为被火烧不着了,就以施舍姿态去看待下方的蝼蚁,这未免也太过傲慢了。 虽然无极道门的门槛过高,早早地便刷下去一大批人,但今年的外门大比零零总总的也有两百来人,基本都是开光中阶甚至是融合后期的修士。在一众气韵悠长、灵光耀耀的弟子当中,灵气稀薄到能明显看出是刚突破开光期不久的少女便显得格外扎眼。 “是叫‘灵希’对吧?”云依拿到名单便诧异了一下,“哇,通灵之名。直接就能拿来当道号,真少见啊。” “希”字有“望”之意向,同时也有“寂静无声”之内涵,更别提还带一个“灵”字。所以这个名字的真意是“灵视”,同表“灵至而希音”。 在这个文字有灵、稍有不慎便会被污染灵魂的世界里,很少会有父母从一出生便给孩子取通灵之名,因为这一不小心就可能给孩子招来一大批看不见的“玩伴”。不过祸兮福所倚,拥有通灵之名的人天生便比他人更容易感知到灵炁,因此走上修真之路后拿来当道号是不错的选择。 “她怎么样?” “挺聪明的一孩子,很快便看出了问心路的门道,半天就登上了山顶。” 仙门不仅看重品性,也看重智慧与悟性,否则人世间老实忠厚的人那么多,也不是各个都能顿悟开窍。第一轮筛选,仅用半天时间便登上九宸山的灵希自然备受瞩目。这次外门大比的团队任务同样需要携带留影石,但除了留影石外,还多出了四名内门弟子组成的考察队伍。他们并不会在参与大比的弟子面前出现,却会在暗中考察所有弟子的品行与能力,在参与考核的弟子遇到无法解决的危险时,他们也会出面摆平风险。 托内门出了一个举世罕见的内卷狂魔的福,这些年来无极道门的内门弟子嘴上不说,但在修炼上都刻苦了不少。如今这一支考察队伍的四名修士都已步入炼气化神之境,且都有自己保命的底牌与压箱底的法器。哪怕让他们再次面对九婴,四人也已经有了与之周旋的实力。 仪典长老负责坐镇与主持秩序,并不随队。观察与考核弟子这等琐碎的工作主要是由纳兰清辞负责,其他人则负责防备突发事件。 时隔多年再次奔赴幽州,负责考察的几人都有恍如隔世之感。到不是因为他们的心境与修为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而是在他们记忆中被大片植被覆盖、拥有丰富的绿林资源的幽州,不知何时变得东秃一片西秃一片。站在下方时尚且不觉,但若自高处往下望去,这种感觉便会变得格外明显。看着幽州各地点燃的烽火与狼烟,即便知道这是乱世随处可见的景象,仍有几分少年意气的四人都感到心里发堵。 “考核弟子们已经陆续进入幽州了。” 这次外门大比同样埋设了许多陷阱,比如最基本的一点,“调查”。想要得到有用的情报资料,必然不能大咧咧地穿着仙家弟子的服饰进入需要暗访的地界。因为仙门外出执行任务的最基本要求便是“不扰民”,调查情报的过程中适当施压是可行的,但仰仗仙家弟子的身份迫使他人开口,很有可能自己便把自己带到阴沟里去。 “但是伪装身份就必须做出符合自己伪装的言行,没经过特殊培训,露馅的可能性极大。”苏白卿评价道。 “那个叫灵希的女孩不是很聪明吗?她会怎么做?”云依对拥有通灵之名的少女很感兴趣。 “啊她啊……”齐照天的表情有些古怪,“她的确很聪明,选了一个很完美的身份。” “是什么?” “假道士。” “啊?” “嗯,就是凡间界中经常骗人的假道士。” “……” …… “这是假的。”灵希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甚至连八卦都画错的道袍,捋着下巴上粘着的一眼便知道是刚从马屁股上薅下来的白尾巴毛,抬手便是一个御火诀,随即对着周围满眼惊叹、大呼小叫的平民严肃道,“老乡们行行好,可别到处乱说。俺只是学了一点糊弄人的把戏,可不敢宣称是仙家弟子,万一真的给那些仙长知道了,俺可是要被教训的。” “晓得晓得,俺们晓得!”村民们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们心中伪装成凡人的“活神仙”。 “这也是假的。”抬手将空荡荡的水缸装满,灵希给村民们展示了自己系在手腕上的木片,“其实这是一个仙门弟子丢掉不要的法器,就是一个大点的水囊,能把水装在里面带走,谁都能用,根本没什么了不起。” “嗯嗯嗯!”村民的小孩听得两眼放光,像小鸡仔跟着母亲一样缀在“老道”身后。 “这当然是假的。”灵希用储物袋玩了一手“点石成金”,然后从袖袋中把那块石头摸了出来,“其实我把金子藏在了袖子里,只要手够快便能换掉,这个抬袖一拂的动作啊,就是为了骗人!不信你们试试看?谁手最快,这块小银子就给谁。” “我来我来!”半大的青年小子们一拥而上,争抢着比赛。 因为这次外门大比的时间很宽裕,灵希并没有急着赶往事发地点,而是一路走走停停。遇到村子或者城镇她便停留半日,给平民百姓表演一下“骗人的仙术”,很快便打出了“赛神仙”之名,成功用骗术掩盖了自己会仙术的事实…… 眼见着火候差不多了,灵希才在几名考察弟子古怪的眼神中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信封,图穷匕见道:“老道俺其实是受人所托,给一上战场的苦命孩子送家书的咧。那孩子都八年没回家了,家中老母又不识字,这才托老道帮忙写了一封家书,但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寄啊。” 有人便好奇道:“赛神仙你算不出来吗?” “嗨,都说了老道是骗人的假道士,哪里会算这东西!”灵希一拍大腿,随即沉默了一瞬,用力咬字道,“就是……不知道该往哪里寄啊。” 村民们都早已学会了去揣摩“赛神仙”的话中话,有人尚且一头雾水,有人却已经明白了灵希的深意,说是不知道该往哪寄,其实就是人已经没了。“赛神仙”哪里是算不出来?他只是不愿让一位年迈的母亲知道孩子已经回不来的真相,因此才说了一个谎。 众人面面相觑,家里同样有人上了战场的百姓沉默了良久,给“赛神仙”指了一条明路。 往大夏东南边去,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国与国的边境。那里,有一座“离人村”…… …… 宋从心要前往咸临,自然不可能大咧咧地用自己“拂雪”的身份,因此出发之前,她先去掌泉长老管辖的白水阁内领取了一个身份。 白水阁负责给宗门长老弟子发放年俸与月例,同时也是弟子们换取物资与各种灵材的“商铺”,只不过通用货币是灵石而非金钱罢了。对于需要外出游历、入世炼心的弟子来说,“身份”也是一种资源,无极道门的俗家弟子会定期帮仙门经营一些身份,有需要的弟子购买领取即可。 这些身份往往是一次性的,毕竟凡人的寿命很短,除非像湛玄“柳青阳”那个身份一样耗费大量心血经营出一个家族来,否则身份隔个几十年便不能用了。而“身份”一旦绑定,便不能再进行二次易更,因为交接的过程中可能会导致情报偏差,容易出事。 宋从心这些年来一直走南闯北、四处征战,她当然也有几个常用的身份,但在明摆着外道已经针对她设下险局的情况下,这些身份最好还是不要使用了。宋从心领取了一个空白的身份,这个身份只有最简单的户籍与名字,还未在世间真正行走过,需要她自己经营与培养。 这个身份名为“图南”,“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衡州青川人氏,出身小户人家。 通常来说,为了方便行动,仙家弟子行走人世的身份大多都是江湖客。因为江湖客会武术多正常啊,但宋从心这次的主要任务是隐藏身份进行调查,江湖客容易被百姓防备,她还是要选择一个更亲民的身份。 宋从心决心扮演一个连续落榜十年、整个人都显得十分丧气的武考科举生。 虽然被家里取了“图南”这种志向远大的名字,但是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怎么想都做不到嘛,还不如摆烂。 宋从心顶着白水阁同门空白的表情与诡异的眼神,坦然自若地从藏宝柜中挑了一张清秀白净但是因为撇着八字眉所以怎么看怎么丧的脸。仙术可以变换容貌,但调查外道时最好不要,因为有掉马的风险。这种时候,可以完美贴合面部的天蝉玉髓制成的面具便是仙门弟子的首选,这种面具哪怕是将带有腐蚀性的毒液泼上去,其材质也会呈现出真实的受伤效果,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宋从心带着自己的新身份离开了山门,然而没走出多远,粟米珠中的强圉令牌便突然收到了一条消息。 相比起目前大家都在使用的“板砖”,被开小灶的宋从心手里的令牌便是仍在开发改良中的第四代“强圉(yu,第声)令牌”,其大小已经缩成了盒子的样式。不过因为强圉令牌的制作材料难得,目前“九州列宿”筹划的弟子还没有找到更廉价的替代品,因此只有少部分人拥有强圉令牌。虽然宋从心知道令牌都是以天干地支为名,但她偶尔还是会腹诽这些名字太过晦涩难懂,流通性不强。 宋从心取出了令牌,发现居然是梵缘浅传来的短讯。 梵缘浅在短讯中表示,自家师父已经收到了无极道门掌教的传讯,她准备起身前往幽州一趟,问宋从心是否愿意同往? 宋从心不知为何,看到这道讯息时突然吐了一口气,她这才发现,虽然她一直说着没关系,但脊背却始终紧绷着,不曾有一刻放松下来。 她其实还是害怕的,哪怕表现得很勇敢,她也依旧害怕。 所幸,无论是师父还是友人,都不会让她一人独往。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她认认真真地落字,如此回复道。 “等我,我这便到。”梵缘浅回道。:,, 102 【第19章】掌教首席 幽州,咸临国,安武城。 幽州位于神州大陆版图偏北的地带,衔接最荒凉的北州,因此幽州虽然算不上荒无人烟,但也是地广人稀。此世皇权与仙权并列,寻真问道之人多矣,因此民间风气较为开放,崇武之风盛行。虽然民间江湖还不到侠以武犯禁的地步,但各大城池都能随处看见行者打扮的旅人佩剑负枪,自街道上走来走去。临街的酒家也敞开大门做各方的生意,毕竟明明生活很拮据但出手一个比一个豪爽的游侠是重要的收入来源之一。 当然,还有一大部分收入来自店家店门前挂着的“损坏店内物品十倍赔偿”的招幌子,毕竟侠士都要脸面,谁都不想闹完事后逃债,转头就被店家客客气气的画下来挂在大堂供人观赏。商贾这类披着人皮的老狐狸最懂得如何杀人诛心。 平民百姓看见这些武者也不会露出惊奇的表情,只会小心避让,以免冲撞到这些说得好听是血气方刚、说得难听就是容易火气上头的“江湖游侠”,随后继续埋头做自己的事情。没办法,谁家的粮食都不是大风吹来的,被生活压弯了脊梁的平民根本没心情去关心与自家无关的事情。 在一间中等层次的酒楼大堂里,就坐着两名江湖侠女。两人都穿着利落的深色短打,腿脚与袖口都用襻膊捆住,这是为了方便劳作与活动——话本故事里那些长衣广袖还飞檐走壁的大侠都是骗人的,仙门弟子在护体劲气没能圆融运转之前也不敢穿得这么风骚。要知道丝织物都是娇贵的布料,稍微刮着蹭着那整件衣服便都不能看了。那些行走江湖敢于穿白衣的,要么家财万贯,要么一天二十四小时真气流转…… 坐在大堂内的两名侠女都仅用发带挽着长发,一人把头发绑成蝎尾辫置于身前,发尾坠着一朵绢花;一人则高束着马尾,用锋利的刀片发饰别着,只要抬手一摘,看似精美的发饰立刻就能变成杀人的凶器。 远远望去,只觉得两人气质不凡,令人顿生结交之心,然而走近一看,便见这两人一个满脸憨气,一个满脸丧气,看着就莫名晦气。 这两人自然是易容变装后的梵缘浅与宋从心。此时两人坐在酒楼里默默地啃着麦饼,这种麦饼量大管饱,但是里面麦糠的分量占了不少,味道谁吃谁知道,吃了还拉嗓子。然而做戏做全套,从进入幽州边境开始,宋从心与梵缘浅便已经大隐于市,进入自己的新角色了。 宋从心扮演的“图南”是一名屡次落榜的武考科举生,梵缘浅扮演的“阿和”是一名掮客,也便是为买主与卖主商定买卖的中间人。 这两个身份都不是什么出手阔绰的人,因此两人同行也只点了两碟小菜,就着麦饼慢慢地吃着。 即便知道桐冠城出事,心急如焚的宋从心也没有直奔桐冠的方向而去。在明知对方布下了针对自己的死局的情况下,这么做跟自投罗网没有多大区别。宋从心绕了个弯,跟梵缘浅来到距离咸临国帝都不远的安武城,联系上驻扎在这里的无极道门俗家弟子,试图打探一些消息。 首先,让宋从心第一次意识到上清天与元黄天之间有着巨大时间差异的一点,那便是距离九婴灾变事件已经过去了十年,上清界对此事件的余韵未消,凡间界却已经沧海桑田。九婴灾变事件之后,大夏与咸临爆发了战争,边境拉锯战持续了将近三年。 这十年内,咸临第一世家谢家没落,各大强权世家覆灭,而十年前行走幽州之时还颇具名望的宣白凤公主并没有众望所归地继承大位。在俗家弟子调查到的情报中提及,宣白凤公主领兵在外时被世家弹劾,罗列罪名近上百条,宣怀王责令白凤公主卸甲回京为自身辩护,被白凤公主所拒。而后,白凤公主被判处大逆,被剥夺皇储之身,那些追随她的将士也被打为叛军,此后便再无音讯。 谢家受白凤公主谋逆之事牵连,族中部分子弟被判死刑,部分流放,另一部分没受牵连的弟子则站在了别的阵营或是罢黜。这一点,俗家弟子怕仙门弟子不知朝政便特意点明了这一点,宋从心这才知道,这个世界很少有“诛连”的说法。 这一点与宋从心前世所知的三国有点类似,同一个家族的弟子站在不同阵营之上为自己认定的明主出力是常有的事情。这些阵营不同的族人权场相逢也会彼此算计,下死手也不算少见。有些世家为了保证自己家族的延续,甚至会在站队中投注多方,以此为家族留一条后路。 谢家是传承久远的大世家,经此一遭虽然元气大伤,但到底还是留存的火种,只是放弃了在咸临国内地领地,举族迁移至咸临南方的罗素国。 宋从心翻看这些情报时只觉得心里发沉,她发现长公主在位时期,咸临国政处于一个“君强臣弱”的境况。而在持掌兵权的长公主被罢黜、宣怀王已经年迈、皇室没有强而有力的皇储的情况下,按理来说应当过度到“君弱臣强”的阶段,但咸临国没有。各大世家都很安分,仿佛各家联合弹劾长公主便是他们濒死前破釜沉舟的最后一击,而咸临国备受敬仰爱戴的,竟然是一位国师。 “这个‘国师’又是什么角色?”关于国师的情报十分模糊,只知道他不轻易现于人前。而且,对方似乎是个修士。 修真者修为越高,距离红尘便会越远,因为这本就是一条令生灵超脱命途因果与死生轮回的天之道。从请报上来看,这位国师便很有修士的风范,他时常闭门不出,不与朝堂结党,不与人间干政,看上去无欲无求,两袖清风。 但,担任“国师”便代表着将自己命途挂靠在一国之上。人间气运系于一身,任何举措都牵连因果无数,这便注定对方再无法走上天之道。 这位国师难道是宁可沉沦泥淖、自毁仙途也要福泽一方的圣人吗?宋从心觉得有些微妙。 当然,对于拿到手中的情报,宋从心并没有尽信。在内门都有可能被渗透的情况下,对掌控力度远不如内门的凡间界,她需要随时保持警惕。 安武城的茶楼中没有打听到有用的情报消息,宋从心和梵缘浅打算前往帝都,调查一下咸临国究竟发生了什么。 “阿和,你怎么看?”宋从心问梵缘浅。 梵缘浅下意识地想要双手合十,随即又很快反应了过来,虽然已经破了闭口禅,但习惯使然,她还是不太爱说话:“百罪加身,真也?假也?” 确实,这也是问题所在。而且还有一个疑点,管事弟子曾经说过,无极道门遣去桐冠城教化百姓的两名俗家弟子都被宣怀王以“赞誉”的方式宣进了京城。若白凤公主当真被判处了谋逆,连追随她的军队都被视作叛军,为何独独这两名俗家弟子例外? 除非,宣怀王知道这两名俗家弟子的身份,不想惊动或者说不想得罪无极道门,故而调离了他们。 “也就是说,桐冠城的‘失踪’,宣怀王至少是知情者。” “宣怀王年轻时颇具英名,他若是懂制衡之道,不可能不知道打压皇储会造成格局动荡。若这场祸事是为了皇权争夺,他见不得日渐作大、分薄自己权利的‘四十年太女’,那他手中必定是还有一枚能够在罢黜皇储后制衡世家的旗子。”宋从心远目道,“那国师会是那枚‘棋子’吗?” 宋从心不知道,梵缘浅自然更不知晓,如今越调查谜题便越多,却还没有能够串联起来的线索。 暂时陷入了死局啊。宋从心心想,若是能有线索自己撞上门来就好了。 宋从心摇摇头甩掉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谁知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清亮的历喝:“前面的道友请留步!” 我靠!暴露了?!宋从心浑身一震,下意识地回头,但这一回头,她便知道坏菜了。 因为远处抱着一个包裹的少女见她回头,眼眸顿时一亮,显然她也是一时嘴欠乱喊的,没想到居然还真逮到两个真货。 “两位道友还请伸出援手!”少女身影宛如一道血色的惊鸿,刹那便扑至了两人面前,“宣昭郡王要害我!” 你个修士你怕什么被凡人谋害啊?虽说不能杀害凡人,但是把人甩掉还是很容……宋从心看着远处街道尽头冲出来的一大批黑甲将士,两侧街道的屋顶上还奔出十数名黑衣蒙面、手持弓弩的死士,顿时在识海中发出了惊恐的鹅叫。 尼玛啊这个坑货啊!宋从心二话不说拽着梵缘浅便狂奔了起来,而那披着暗色斗篷、明明被追杀却还非要穿着一身惹眼红衣的少女也拔腿狂奔,紧紧地跟在她们的身后,一边灵巧地闪避飞射而来的弩箭,一边尖叫道:“道友,道友!你们不能见死不救啊道友!面对一个说出‘一别两宽,各自欢喜’却还被不死心的男人死缠烂打差点被绑回去成婚的无辜少女,你们怎么能见死不救呢?!” 住口啊!天爷我错了!我不想知道沾着狗血的线索啊! 宋从心含泪狂奔,心想自己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居然会在这里遇到天景雅集上有过一面之缘、举手投足便是腥风血雨的楚夭!:,, 103 【第20章】掌教首席 楚夭,天景雅集街道上遇见的两男争一女狗血事件的女主角,所立之处便是腥风血雨的修罗场中心。 一个无论身处何等情境都能我行我素、能当场把埃德加爱伦坡的《乌鸦:永不复生》变成《白蛇传》与《倩女幽魂》的狠角色。 对宋从心来说,楚夭简直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她根本没想过自己会在此情此景之下与楚夭再次相遇。 “……那位弈秋道友呢?” “分了啊。” “……追杀你的人是谁?” “咸临国宣昭郡王,目前唯一还活着的宣家宗室。他因为天生不足而不良于行,不愿被人看见自己羸弱的一面所以一直坐轮椅来着。虽然长得病弱秀美但是我真的没想到他心眼就针尖儿那么大!居然追杀我一个柔弱无依的弱女子,他忘了我们曾一起渡过的美好时光了吗?!” “……他为什么追杀你?” “分了啊。” “……” “……” 宋从心无语凝噎,梵缘浅见四下无人,索性便也双手合十,默念了一声佛号。 楚夭是真心觉得委屈,她依靠着墙壁,我见犹怜地用手帕轻拭眼角:“我爱他时他对我不屑一顾,还整天疑神疑鬼地觉得我要么是贪慕权势,要么就是想利用他。等到我燃烬了,他又对我穷追不舍,真是岂有此理,他怎能轻视我的爱?!” 宋从心:“……”你是指望一个道士一个和尚能理解你为情所困的痛苦吗?不对,我现在确实很痛苦。 负责问话的宋从心靠着另一边的墙壁坐下,看似从容实则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不远处,梵缘浅盘腿而坐,双手合十眼眸轻闭,一副万事皆空、我已不在的模样。哪怕她此时手中无木鱼,看见她的人耳边也仿佛响起“咚咚咚”的木鱼之声。这大概就是“手中无鱼心中有鱼”的境界吧。 此时三人已经在黑甲卫的追杀下逃离了安武城,栖息在荒郊野外的一座破落的神庙中。说是神庙,但其实里面早已被人搬空,连话本故事必备的气氛道具神像都被人连底座一起搬走。神庙距离临江很近,以修士敏锐的五感,夜晚甚至还能捕捉到潺潺的水声。 缓了一会儿,宋从心继续问道:“若当真不愿纠缠,为何不尽快离开此地?” 宋从心这话其实是在问楚夭为何不御剑离去,谁知楚夭竟抱紧了自己怀中的包袱,委屈道:“因为我不能舍弃自己现在这个凡人的身份,李郎还等着我去救。暴露身份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而且我不是正统的修士,我动手后……就会陷入很长的虚弱期。” 宋从心先是微微一愣,但很快她便反应了过来,楚夭恐怕是以武入道。这一类的修士本身有修真的天资,但年幼时并没有被挖掘出潜能。这一类人或许会因为根骨不凡而走上武学之路,自行领悟了纳炁的方法或是有了别的什么机缘。在筑基步入旋照期后,他们便成为了散修。 散修没有正统的传承与师门的指导,因此会在某些方面表现得异常的“偏科”。比如楚夭,她就不会仙门最基本的御气术。 不过“李郎”又是谁?宋从心面无表情地想着。 “李郎是咸临国的尚方令,全名‘李开平’。”好在楚夭也知道眼前两人是自己唯一的希望,虽然沾满了狗血,但她倒是知无不言,“李郎原在宫中司掌器物制造与拟写圣旨。他是宣怀王的近侍,但先前不知何故突然被宣怀王剥夺官职,下了大狱,说是要秋后问斩。我去救他,他却不肯跟我走,只交给我一个东西,说让我一定要把这个东西给带出宫去……” 宋从心听到宣怀王之名,心里重重一沉:“咸临帝都中究竟发生了何事?” 楚夭摇了摇头:“我不大清楚,但是只知道京城气氛很凝重,以仁善为名的宣怀王不知什么缘故手段突然变得极其酷烈。除了李郎外,朝堂大半的文官都被下了大狱。宣怀王明令禁止民间妄议朝政,一经发现皆判大不敬之罪。而那些文官之所以被下狱,似乎是因为诗文字句有什么不妥……这个我不太懂,但李郎说过,‘苛文政,灭言路,国之危欸’。” 宋从心仔细地询问,发现被下狱的文官大多都是科举选拔出来的人才,一部分是世家子弟,不过因为这十年间各大世家本就遭遇了重创,大多都沉寂了下来。禁止平民百姓妄议朝政到并非不能理解,无非便是封建统治者的“愚民”、“疲民”、“虐民”一类的政策。但连文官都“苛文政,灭言路”,这是要大兴文-字-狱的节奏? 宋从心冷声道:“仙凡有明确规定,君王不得阻止子民开悟。如今的凡尘,想来没有履行自己的承诺。” “有这种规定?”楚夭诧异道,她来自凡尘,不通仙家之事,但却清楚凡间之事,她想了想,道,“‘开悟’这事情太笼统了,怎样算开悟?拥有自己明确的思想便算得上开悟。但在凡尘,平民百姓整日劳作,赋税极重,苦读十年书却因出身之故只能成为商贾的文房先生或开一家私塾。而且对于朝堂而言,百姓‘拥有自己的思想’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嗯……你知道宣白凤公主的重罪之一便是让百姓识字吗?” 宋从心愣怔了一瞬,随即面色微变,她听懂了楚夭的言下之意,也明白了贵族究竟是如何钻《天景百条》的空子的——贵族阶级不阻止百姓开悟,贵族阶级只是加大赋税,拔高纸张价格,挤兑平民出身的文人,毁掉他们的晋升之路……久而久之,就连平民自己都生出了“读书无用”的想法。因为你书读得再好也无法寻真问道,最终还是要进入凡间官场,而若是无法养活自己,平民又为什么要倾尽一家之力去供一人读书呢? 对于贵族阶级来说,他们触犯《天景百条》了吗?没有。赋税是治理国家的重要政策,纸张造价是市场所需,与平民出身的官人相争是立场之别。科举是君王为了培养只拥护帝王的政治团体,天生便和世家出身的官员相斥,打压政敌而已,天道还能为此一道雷劈下来不成? 若是出了贤明的君王,懂得打压世家的力量提拔另一个群体也便罢了。然而一个皇朝但凡出了一个昏君,再好的政策也会付之一炬。 封建时代搞愚民政策的原因是为了君王治世的安稳,曾有一句俗语“少不看水浒,老不看三国,女不看西厢,男不看红楼”,其意就是“少时不可生意气,老来不许有野心,女人不可逐爱情,男人不许忘功名”。对君王而言,思想的控制便代表着社会的稳定。 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便是愚民政策的拥护者,他曾在《理想国》一书中提到“高贵谎言”,即让子民们相信“上苍在铸造统治者时掺入了黄金,铸造佐政者时掺杂了白银,铸造平民时则融入了铜和铁”,而后他又强调了“铜铁当道,国破家亡”。 能改变这种局面的方法唯有子民开悟,在宋从心前世那个信息爆炸的时代,知识并不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当统治与管理阶级的一切政策都无法蒙蔽百姓的眼睛,当更多的人能够发出自己的声音,当人们能用知识走出属于自己的天地,一个相对健康的社会群体结构才会成型。 虽然其中依旧有许多需要面对与解决的问题,但比起封建制度下单方面的剥削与一国兴衰尽系于君王之身的波折,至少民众还能发出声音。 “但是宣怀王应该知道,他若直白地以‘不许百姓识字’给宣白凤定罪,他便已经违反了仙凡条例。” 千年前人皇曾经说过:“知识是好的,所以我的子民都应该学。” 因此凡尘绝无可能明令禁止平民百姓学习文字。 “当然没有说得那么直白。”楚夭点点头,肯定了宋从心的推断,“国师当时的说法是‘授道无知之民而不遏之,如递刀为盗国’……大概就是‘白凤公主让刁民学习了文字而兴外道,这是祸国之举’这个意思。” 宋从心只觉得眼前一黑,这个世界的文字的确有灵性,但这个国师绝对是在强词夺理。 “也就是说,咸临国师将‘文字’视作一种‘道’?”一直阖目静坐的梵缘浅忽而睁眼,道。 “是这个意思。”楚夭点了点头,“所以这些年来,咸临国才会突然在‘文字’上如此苛刻。但因为此举是为了打击外道,杜绝容易被外道蛊惑的平民去接触外道的教义与知识,所以大众也不能肯定国师这么做就是错的。” 宋从心与梵缘浅对视了一眼,虽然没有开口,但宋从心基本可以确定了,咸临国的变故果真与外道有关。除了涉及缄物与外道,寻常人又怎会对“文字”如此敏感?有一些外道的典籍的确是会在阅读的过程中污染人的灵魂,但国师偷换了概念,人类并不是“读懂了外道书籍”而疯魔,恰恰相反,大多数人是“读不懂书籍”才疯魔。因为那知识超出了人类理解的范围,好比一只蚂蚁要去理解微积分。 外道的知识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毒药,观测越多越容易失控,哪怕修士也不例外。修士神魂强大,灵台清明,他们可以比常人知道得更多,因为他们不会被轻易污染。也就是说,提高认知水准,灵魂才会相对稳固。 而外道想要污染灵魂,手段可不仅仅只是文字。他们下手的主要人群,也都是不识字的流民百姓,所谓的限制知识流通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反而绝了凡人唯一一个可以抵御外道污染的路。 “我们正在调查咸临国的异样。”宋从心没有提消失的城池,只是半跪于地,认真地凝望着楚夭的眼睛,“你说李开平主要负责司掌内务器物制造以及拟写圣旨,恐怕他被贬的原因便是‘文字’。如果你不介意,能让我们看看他让你带离皇宫的东西吗?” “当然可以。”楚夭居然满脸都是松了一口气的庆幸,但随即又丧气道,“其实我不太懂这些,他让我把东西带出来也没告诉我之后该怎么做。唉,难道是我长得很靠谱,让他忘了我脑子不太灵光吗?” 宋从心:“……”啊这。 “不过,那东西我感觉可能是什么暗号,除了知道这暗号规律的人,否则其他人都看不懂。”楚夭解下包袱,当着宋从心与梵缘浅的面将之拆开,那厚大的包袱一层层地褪下后,里面竟包裹着一张棕黑色的、纹理有些斑驳的皮革。 楚夭捧着布料将皮革递给宋从心,宋从心将之拿起,却在看见天书注解的瞬间头皮发炸,汗毛倒竖。 【咸临国辅国大将军将珍贵的情报纹在自己的背上,命副官将其剥离,鞣制。】 【尚方令用水和面粉将其贴在自己的背上,从后宫盗取了脂粉,抹平了痕迹。】 【谨小慎微的尚方令写错了圣旨,被判处斩首之刑。】 【尚方令将此物交予了一位神秘的少女。】 【他们沉默而心照不宣,将这封写给宣白凤公主的信,带离了帝京。】:,, 104 【第21章】掌教首席 省略掉宋从心崩溃的心情,首先,她明白了两件事。 第一,咸临皇宫的确发生了什么,甚至可能已经被人彻底封锁,致使尚方令要以这种惨烈的方式将情报带离皇宫。 第二,将书信“带离帝都”就是这些人最终的目的。也就是说,传递情报的人在皇宫外头也有人接应,毕竟李开平既然能以写错圣旨的方式把自己送入监狱,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离开内廷监狱的唯一契机便是死期。而楚夭找上他,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李开平知道你是修士而且这么能跑吗?”宋从心预估了一下安武城到帝都的距离,深沉道。 “不知道啊,我在他面前一直都是身手平平的侠女来着。”楚夭乖巧且耿直道,“不过我能潜进内廷监狱看他,他应该知道我身手不错。拿到这东西后我怕有人来抢,所以我立刻离开了帝京。” “……”宋从心无语凝噎,“那你可能跟接应李开平的人错过了,毕竟他不知道你是修士。他本来是没想把你牵连进来的,你离开皇宫后应该很快会有人找上门来把东西带走。”李开平自己应该是准备在斩首之日前往刑场时将情报传出去,楚夭的到来是个意外,她擅闯刑狱,李开平想为她摆脱干系都不行。再加上李开平担心情报会在监狱中泄露,于是便将错就错托楚夭将情报送出宫去。 因此,李开平根本没交代楚夭后续的事情,因为接应他的人自然会找上楚夭。这个人知道楚夭和李开平之间的关系,但李开平和那个接应的人恐怕都没想到楚夭是修士。虽然不能暴露身份,但修士一日千里还是轻而易举的…… 楚夭一愣,随即大惊失色:“草?!那我再回去?” 现在回去跟自投罗网也没有多大区别,而且还可能让李开平等人的努力付之一炬。宋从心强忍着后背发毛的感觉,低头查看这张被鞣制过的人皮。经过特殊手法鞣制过的人皮在排除心理作用的情况下摸着与普通皮革无异,整体光滑平整,触感比牛皮要更加细腻。 翻开这张人皮书,便能看见上面用鲜红的线绣上去的蝇头小字,那些符号果真如楚夭所说的一般,根本看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但是拥有天书的宋从心,却能从中看出一些宝贵的信息。 【曾覆脊之书】 【欲免文字被污染、被曲改,以人皮为底,以热血渍丝透书而成,既为灵性之书。 妻绣夫皮,泪染血丝;覆脊而传,其温犹在;支骨书文,心传难断。 此书曰:“志”不为篡,“实”不可改。文死谏,武死战,古今将士死敌者,不可亡于后刃。今传脊书,宣悲锣鼓,问苍天,英魂何在?】 “志”不为篡,“实”不可改——显然,凡尘中也有人与宋从心一样,意识到了“桐冠城”的失落,铭记国门的存亡。 他们和宋从心不一样,没有办法挽回世人被篡改的记忆,甚至没有办法保证自己不会被那股伟力扭曲。写在白纸上的笔墨都会被篡改,他们便以人皮做书,以热血渍丝为墨,写下仅有自己才知道的“文字”,让这灵性之书覆脊而传。 这些以极其惨烈的方式铭刻下来的“文字”被一群缄默的人共同守护着,即便是天书都无法解读出其中的机密。 即便看不懂这些只有少数人才知道的暗号,但宋从心还是十分仔细地阅读了整张人皮书。直到在人皮书的末尾处,才看到了一句以最传统拆字法写就的暗号:[青柳醉眠川,人间痴绝处。] 青,十二月;柳,木四;醉,酉时则止;眠川,三刻。 至于“人间痴绝处”,宋从心就不知道应该如何解读了。但此时人间恰好便是仲冬月,既然前半句喻示的是时间与地点,那后半句可能是碰头的暗号或者某个东西以及人的代称?宋从心将人皮书递给了梵缘浅,梵缘浅看罢,摇了摇头。 人间痴绝……宋从心在识海中忍不住挠了挠头,总感觉自己好像在哪里听过。 面对这种“似乎在哪里见过”的既视感,宋从心通常会选择翻书,因为她对于这个世界所有的熟悉感很可能都来自于《倾恋》这本书。梵缘浅和楚夭便看见宋从心将人皮书铺在自己的膝盖上,盘腿自顾自入了定。她们对视了一眼,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只能等待宋从心找出答案。 梵缘浅从破旧的神庙中找到了一根破烂的扫帚,自顾自地扫起了地。楚夭一溜烟地钻出了漏风的木门,去外面寻找一些可燃的柴禾。虽然她们三人都是修士,无需灯火照明也无需火焰暖身,但夜晚点燃篝火,能驱逐一些夜间徘徊游荡的灵。 宋从心在识海中翻阅《倾恋》,开篇便是女主角灵希参加无极道门的外门大比。都说读书一事常读常新,宋从心每隔一段时间再回来翻阅这本当初看得她臊眉耷眼的狗血言情时,都能从中发现一些曾经被她忽视过去的盲点,比如说,《倾恋》原书中参加外门大比的灵希,身份居然是苍厥门举荐上来的散修。 宋从心冷汗直冒:“这难道是彩蛋吗?藏得太深了吧?我不知道女主角和玄中长老居然还有这种‘前缘’啊?!” 先前宋从心并不知道玄中长老就任过苍厥门分宗的掌门,而灵希“出身二流门派苍厥门”在《倾恋》原书中也只是浅浅地提了一笔,完全是个背景板的设定,宋从心自然没有在意。但如果《倾恋》的女主角是被大反角玄中所在的分宗举荐上来的弟子……那很多事情就变得细思恐极了。 “灵希”命很苦,虽然是话本故事中的女主角,但世界却从来都不曾宽待过她。 在这个看似浪漫凄美的故事中,女主角一直随波逐流,命不由己,有时看似激烈地反抗了命运,换来的却是更沉重的打击。每当她以为自己成功摆脱了尘世的伤痛与恶意时,那些阴影又会穷追不舍地咬在她的身后,撕扯她的伤口。哪怕灵希后来成为了主宰众生命运的魔尊,但实际上那不过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灵魂在疯狂地宣泄着自己积郁的悲愤与怒火。 但如果剥离那一层浮薄的外壳,更深入地挖掘其中外道的势力以及阴谋……“灵希”所有的不幸,是否都是有人在背后摆布推动的呢? 宋从心仔细阅读灵希外门大比这一段的故事,灵希虽然是最早登上问心路的弟子,但她的修为却是所有人中最低的一个。理所当然的,在进行第二轮选拔的大型任务中,灵希被所有人孤立了。那一届外门大比的任务是净化一处盘亘着游荡恶灵的乱葬岗。对外门弟子来说,这个任务不难,主要是麻烦。因为这些已经失去神智的恶灵都是凡人所化,修士们需要确认这些恶灵是否已经彻底堕落,从而选择祓除或者超度。 然而让人感到十分沉重的是,这些可悲的魂灵都已经彻底堕落。灵希却惊觉即便恰逢乱世,这个恶灵的数量依旧是不正常的。曾经这里一定发生了什么,恶灵徘徊于人间大多都是因为执念未散,阴神离体却迟迟不肯遵循轮回的指引,久而久之便被阳气冲散了灵光,失去了神智。吞噬过人的死灵便会堕落,这些乱葬岗上的恶灵都“杀”过人。 但乱葬岗周围满目疮痍,遍地荒芜,在他们的调查中,乱葬岗所在之处乃战场的废墟,附近千里都不曾有过城池与村落,死灵究竟在哪里“杀”了人?灵希认为有必要查清楚这些,或许查明了真相,解开了恶灵的执念,便能以超度的方式,让这些魂灵得到解脱。 因此,在其他外门弟子为祓除恶灵的事情争吵时,灵希独自一人脱离了队伍。当时宋从心看到这一段时只觉得女主角善良聪明,性子却很独,她有自己的步调与计划,这个计划中不会考虑他人的位置。 而后,灵希在乱葬岗附近发现了一道可疑的白影,她追逐着这道白影,闯进了一处明灯如昼的繁华长街…… “咦?”宋从心仔细地看着这一段的环境描写,书中写到灵希追逐着白影登上了一艘画舫,看着金碧辉煌的楼船驶过江河,切开水天中的月亮。她如迷路的羔羊般被船载着,稀里糊涂地来到一处门庭若市的繁华地段。 灵希听见银铃般的娇笑,她看见成群出来游玩的俏丽女子和风流俊秀的翩翩公子。正当灵希对此感到有些局促不安时,有几个女孩发现了她,她们揶揄地笑着把她推下了船。走在车水马龙、摩肩接踵的长街上,周围熙熙攘攘的感慨中便有一句“当真不愧是人间痴绝处啊”。 宋从心顿时木了:“……” “天哥啊啊啊,这么重要的情报线索你能不能不要老是塞在一些根本注意不到的犄角旮旯里啊!”宋从心在识海中抓狂,“又不是你画我猜啊线索给得明白一点能怎样能怎样?!每次都把重要情报塞在路人甲的对话里你是生怕我看见吗?!上次也是,‘听说东海有只巨大的怪物,不知道是不是大八爪’就给我忽悠过去了!你这种把重要的剧情全放背景板主线只顾着泼狗血的话本跟买椟还珠有什么区别?” 天书才不惯着她,“pia”地一下便把书页砸到了宋从心的脸上。 未来的正道魁首愤怒地与一本书据理力争互相撕扯了半盏茶后,屈服了。 “我们按暗号标注的地址去找。”宋从心询问楚夭,“你知道帝都附近哪里有符合‘木四’的地方吗?” “你是说‘沐寺’吗?”楚夭听岔了,“沐寺是咸临国的一种民间自立的传统小庙,据说是用来平息临江河流的愤怒、令其不要泛滥的小神龛。这种临江两岸都有,很多,不知道你说的哪一处地方的沐寺。” “卯通‘昴’,西方白虎中星,第四宿。‘日短星昴,以正仲冬’,这句暗语在‘十二月’,酉时又恰好是黄昏日落时分。仲冬月日短,是唯一能够在日落时分看见昴星的节分,所以朝着昂星的方向去找便好。”无极道门为了能让弟子灵活处理各种突发事件,教导了内门弟子诸多“杂学”。当初学习这些繁杂琐碎的知识时,饶是以修士强大的神魂都有些吃不消。但后来宋从心外出历练,才知道这些前人总结下来的经验有多实用。 “……”楚夭目瞪口呆地听着她分析,彻底相信了“李开平本没打算牵连她”的说法。否则李郎究竟是有多信任她的聪明才智,才觉得她能读懂这种晦涩难明的暗号啊? “人间痴绝处?”梵缘浅抬头,以询问的目光看着宋从心。 宋从心思索了片刻,道:“那似乎是……一座城?”:,, 105 【第22章】掌教首席 临江河畔,沐寺。 沐寺是咸临国民间自立的小庙,平日里烟火寥落。但今夜,天上星辰烁熠,夜幕尚未降临,昂星便已高悬于空。 三个做江湖游侠打扮的修士循着临江的河道一路摸索,最终找到了坐落于昂星方位的沐寺。只需一眼便能看出此地的沐寺与其他地方简陋破旧的沐寺不同,黄梨木制成的神龛精致漂亮,两侧还坠着掺杂了金丝的红绳编织而成的如意结。 虽然不算太过显山露水,但宋从心拂了一把神龛,看着干干净净没沾染半点尘埃的手指,便知道这座神龛平日里应当是经常有人打理的。 三人安安静静地待在江边,等待酉时的到来。 仲冬月的白昼短暂,以前戌时才会黯淡下来的天色,如今早早便已日落西山。楚夭无聊得蹲在一旁数蚂蚁玩,梵缘浅坐在神龛旁入定,宋从心依靠着一旁的树干闭目养神。三人其实心里都没底,宋从心也不确定自己对暗号的解读便是正确的,但眼下什么线索都没有,只能瞎猫逮耗子了。 就在楚夭数第五遍蚂蚁并隐约开始暴躁时,远处突然亮起了光。确切来说,是已经彻底黯淡下来的水天之间忽然破开了一道光亮。就像入夜后凡尘人家点起了灯火一般,那光芒出现得有些突兀,三人抬头望去,便见水道的尽头竟缓缓驶来了一艘足有四层高的楼船。 只看第一眼,宋从心便觉得自己眼睛都要被这金碧辉煌的楼船给闪瞎了。堆砌金玉与水晶琉璃的楼船,仿佛要向世人昭示何为“黄金屋”一般。哪怕是在夜晚,这艘楼船也像灯笼一样明亮。船只左右各八扇的巨大龙桨整齐划一地划动着流水,水仓排水的哗哗声齐整而又响亮。 若是凡人看见了这突然出现的壮观楼船,恐怕会将其当做神迹或是龙王出行的御辇,但大宗门出身的宋从心与梵缘浅却能从中看出不属于人间的技艺与门道。楼船缓缓靠岸,湍急的水流中,宋从心只看见楼船两旁的甲板上走出了十几名身影娉婷宛如画中仕女的丽人,她们手中捧着一团足有普通女性手腕粗沉的绳索,尾端系着沉重的铁钩。这些看似娇弱的丽人仕女恍若无物般地将铁钩甩了几圈,而后——猛地朝岸边掷出。 我哗——!宋从心忍不住在心里爆了一句粗口,面上却仍旧平静从容。靠在她身边的楚夭就没那么淡定了,她挽着宋从心手腕的手突然一紧,弱声道:“……是我眼拙吗?我怎么看不出她们的修为呀?” 因为那些仕女全部都是凡人啊。宋从心在心里默默道,这些看似娇弱的仕女,每一个的武学修为都不比重溟城那群肌肉虬扎的精锐低。 这“人间痴绝处”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地方? 铁钩锁住了岸边的石坝,宋从心一开始还在思考石坝上的内扣的槽口究竟是做什么用的,现在她知道了。钩索固定好后,伴随着船上十数名女子轻描淡写的拉扯,楼船缓缓地朝着岸边靠来。离得近了,三人便听见了楼船上觥筹交错、莺声燕语的热闹声响。虽然宋从心知道连船上的仕女水手都拥有如此身手的地方不可能是什么声色犬马的场合,但这种跟道士没什么缘分的脂粉氛围依旧让她头皮阵阵发麻。 “三位客人,还请登船。”一名身穿鹅黄色襦裙的女子倚在楼船夹板的扶手上,扬了扬手中的水袖,吴侬软语的嗓音顿挫优美,说话都宛若歌唱。 梵缘浅和楚夭下意识地偏头看了宋从心一眼,这一眼,便让极擅察言观色的女子明白了三人中负责主事的那一位。 宋从心硬着头皮登船,楚夭和梵缘浅跟在她身后。那鹅黄色襦裙的女子提着一盏灯笼笑盈盈地为她们引路,同时道:“客人们是第一次来吗?” 暴露自己的无知容易被人当韭菜割,但不懂装懂显然问题更大。宋从心平静地凝视着女子的笑颜,只这一眼,鹅黄色襦裙的女子便觉得心脏重重一跳。毫无预兆地,她忽而便觉得眼前之人这张丧气又颓靡的脸,实在配不上这双如蕴雪光般的眼。 “是第一次来。”宋从心斟酌了片刻,终是点头承认了下来。 “原来如此。”女子嫣然一笑,不知为何,她莫名地有些紧张,下意识地不愿慢待这三位新客,“我名‘半见’,立冬之起、江水泱泱之色。敢问客人贵姓?若您不嫌弃,接下来不妨指名于我,我会随侍旁侧,令三位此行能尽兴而归。” “我名图南,这位是阿如,这位是——”宋从心看向楚夭。 “楚夭。”楚夭直接报了自己的本名,她不像梵缘浅和宋从心这样名震一方,以本名行走人世也没有什么负担。 半见笑了笑,也不在乎客人报的是真名还是假名,她引三人进入船舱。三人只觉得眼前一亮,楼船内部第一层便是富丽堂皇的厅堂,正中央搭了一个戏台子,周遭着柔和视觉的绿植与兰草。顺着红漆台阶往上看,二层以上似乎都是一个个单独的隔间。厅堂内有许多席位,每个坐席与坐席之间都以山水屏风与素色的纱帘隔开,透过薄纱能看见其中绰绰的人影,却看不见其他客人具体的样貌。 这楼船外表已经足够华丽了,没想到内里装潢更加夸张。 奇异的是,这种过于奢华的装潢并没有给人以累赘刺眼之感,甚至在一些细节处还能品出几分秀雅。 与文人墨客追求的清淡雅致不同,却又不像低俗的暴发户般只选贵的不选好的。若说君子追捧的美是内敛的菡萏,那楼船上平衡得极好的华丽就似白玉兰,明明被馥郁的香气糊了满脸,却不给人以轻浮的印象,只好似看见一高傲的美人娇气地说着“老娘就是这么香”。 一个和尚一个道士一个笨蛋美人刚刚坐下,半见便笑盈盈地挑帘问道:“三位想点哪种陪酒客呢?郎君还是女郎呢?” 宋从心:“……我不喝酒。” 梵缘浅:“感谢盛情,不饮酒。” 楚夭:“来个气壮山河肩担日月的梁山好汉。” 半见听罢,脸上笑容不变:“好的,请三位稍等。” 半见迆迆然地退下,没过一会儿,一位身高八尺、苍髯如戟的猛汉便昂首阔步地走入席间,坐下时,楼船的船板似乎都震了三下。这眼如铜铃形似张飞的壮汉拍开手边的酒坛子,朝着三人一拱手,粗声粗气道:“三位随意,在下先干了!” 在壮汉举着酒坛子“吨吨吨”的背景音中,宋从心与梵缘浅平静地注视着楚夭。 只是习惯性作妖的楚夭瞬间“猛虎”低头:“……我错了。” 由此可见,此地业务广泛,服务人员专业素养过硬。宋从心没有赶走那个壮汉,只是一脸深沉地捧着茶杯,偶尔给喝多的壮汉递一碟花生米。梵缘浅闭目养神,偶尔开口也是劝壮汉和楚夭“过饮伤身”。楚夭坐立难安,只能跟劝酒的壮汉干杯,但害怕之后误事,只是小口小口地抿着。 所有客人中,唯独她们这一桌最为奇葩,引得周遭的客人频频回望。 而在这期间,半见还时不时笑眯眯地走过来问“某某公子对诸位很感兴趣,三位是否愿意一见”、“某某女郎愿为诸位抚琴唱曲”等等等等,这里“客人”和“佳人”之间是可以相互选择的。图南和阿如一衰一憨的脸显然不可能让人一见钟情,这些人要么是冲着楚夭来的,要么是冲着看热闹来的。 酉时已过,楼船收了锚,重新起桨。船舱内明灯如昼,窗外月色凄清,照得江河水光粼粼。 有妆容精致的歌女登台,红唇一启,伴着丝竹之乐唱起了苍凉的小调。 宋从心持着茶杯仔细地聆听,她发现歌女唱的竟不是一些歌颂风花雪月、男女情爱之事的曲子,而是一首描述曾经位于陌州的一个小国的兴衰史。歌女扮演的戏角儿是亡国的公主,她深爱自己的国家,爱那自绿洲中萌芽的文明,爱那风沙中永不屈服的生命。但是也正是因为深爱,外出游学的她也看见了国家日落西山、岌岌可危的境遇。 然而这首歌根本就不是什么公主力挽狂澜的传奇话本故事,而是公主作为一名背井离乡的游医行者,记录下自己的国家由盛至衰的全过程。 宋从心听了几句便不禁眼角一抽,不知真意的人或许只会把这首歌当成一个悲哀浪漫的故事。但听得懂的人却能发现,这段唱词不仅以这个国家为鉴阐述了目前还在凡间盛行的诸侯分封制的弊端,甚至还夹带私货讲述了君王与贵族为小利而毁了自己基本盘的事例一二三四五。 不仅如此,编曲者还以游医公主的视角把一些控制瘟疫与赈灾的手段写进了歌词里,变成了朗朗上口的童谣……涉及政治方面的唱词诘屈聱牙,到了这一段却突然变成三岁小孩都能听懂的白话文。只能说,编写曲谱的人很有想法。 就着音乐,众人推杯换盏,陪酒客们各个博闻广识、才华横溢,无论客人提什么话题,他们都能恰到好处地接上话。就连宋从心这格外沉默的一桌,陪酒的壮汉也豪气冲天地饮着酒,半见温声细语地介绍着第一次到来的客人需要注意什么,同时将一些暗语告知于她。 即便宋从心等人鲜有回应,酒席间的气氛也温淡柔和,不会显得僵硬尴尬。 酒过三巡,隔壁桌有个豪商似乎喝大了,嘴里说话不干不净,错将身边的陪酒客当做了妓子。 宋从心抿了一口茶,她已经大致猜到了“人间痴绝处”究竟是什么地方了。 虽然半见没有特意点醒,但若有人把这里当做风月场所,那真真是不要命了。 宋从心三人有幸看到了半见变脸,只见这位即便楚夭提出无礼请求也依旧笑意盈盈的女郎突然敛了笑。她道了一声“失陪”便起身离席,在半见挑帘而起的瞬间,整个大厅都响彻着整齐划一的起帘声。 戏台上的曲儿还没停,歌声婉婉,江水荡荡。 俊丽的公子与娇媚的女郎掀开那层柔弱无骨的美人皮,底下掩盖的全是蛇蝎的骨。他们仍旧笑着,可那笑容却在亮如白昼的灯光下显得阴森而又可怖。 于是很快的,这位豪商便被人温柔地堵住嘴,像只死猪一样地拖下去了。 与那豪商同行的人酒都给吓醒了,隔着纱帘,宋从心能听见人的额头触地时咚咚的响声:“饶命啊,饶命啊!那个蠢货是第一次来,不晓得规矩!我、我都跟他说过了,但那蠢货喝酒上头,连自己亲爹亲妈都忘了!” 宋从心听见几声低笑。 “客人安心,痴绝城不是容不得他人犯错、不讲道理的地方。”只听半见温柔道,“代价我们自取,教训也是。放心,我们的规矩,他日后会铭心刻骨地记住的。” 半见的话语就像一阵穿堂而过的冷风,刮得所有人心尖一颤。 戏台上的歌女还在唱着凄美的小调,她已经唱到了王国的覆灭,公主披着斗篷奔向茫茫黄沙,那是“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的凄凉。台下发生了什么,台上的人却仿若一无所知,她自顾自地唱着慷慨激昂的悲歌,嗓音已带上杜鹃啼血般的嘶哑。 歌女一曲唱罢,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就在众人还沉浸在最后直冲云霄的高音中,低垂着头颅跪在地上的歌女却忽然动了。 “苍”的一声,她反手拔出腰间的匕首,剑刃朝下,仰头高举,竟以一往无前之势猛地刺向自己的心口。 席间的客人没料到她有如此举动,顿时乱成一团,有人发出了惊恐的叫声。 千钧一发之际,众人只听见两道利落的破空之声。“啪”,一个横空飞出的茶杯击中了歌女手腕上的麻穴,令她手中镶满宝石的匕首脱落;“叮”,匕首好似被什么无形的气力击中,旋转着飞落台面。 席间的薄纱被人扯落,化作一道匹炼,捆住歌女的双手后飞上横梁将之吊起,制住了歌女疯狂的举动。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茶杯自空中落下的瞬息之间。 戛然而止的寂静中,击中歌女手腕的茶杯在戏台上滴溜溜地打了个转,一时间,船舱内安静得只能听见茶杯滚动的声响。 在这犹带余温的茶杯即将滚落戏台摔得粉身碎骨时,它被一只柔荑给接住了。 方才出手的郎君神情如常地拽着手中的薄纱,那群长相格外出众的男女中则分出几人走上戏台,去搀扶那双手被缚、低垂着头颅的歌女。 “阿兰,你怎么又唱疯了啊。给城主知道了,下次便不让你登台了。”他们嬉笑着,仿佛习以为常。 歌女被带下去了,其他人四散开来,重新入席。他们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三言两语便将气氛重新炒热了起来。 只是捧场附和的人,此时无声无息地调了个个儿。 持着那只茶杯的半见莲步轻移,笑着撩起纱帘,温声道:“三位要再来一杯茶吗?” 掷出茶杯的宋从心摇了摇头,方才弹出一道指风的梵缘浅也摇了摇头。 她们都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果真是……人间痴绝处啊。:,, 106 【第23章】掌教首席 这世上最暖人心的,莫过于烟火。 烟火让人想起食物,烟火让人想起人家。即便斗转星移、时过境迁,仍有一些记忆与画面会铭刻在灵魂中,成为一种触动心灵的本能。 从楼船步入港口,映入众人眼帘的一幕便是万千灯火升空。无数精致玲珑的天灯飞上夜空,被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着,上下浮动地停留在天幕之上,如一颗颗落入凡间的星辰。自港口而始,繁华的街道便如铺陈开来的金色绒毯。熙熙攘攘的人群与热火朝天的景象,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是误入了凡间界某个地方的庙会。抬眼望去,到处都是云鬓花颜、结伴出群的少女、风度翩翩的公子与衣着华贵的富商。 乐声盈耳,笑语不绝。此情此景,当真让人想起辛弃疾那首《青玉案·元夕》。 “……咸临国附近没有这种港口啊。”楚夭看着周围热闹的景象,却只觉得心里发毛。 她下意识地靠近安全感最强的宋从心,娇俏地挽着她的手臂。 “……”宋从心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般亲近过了,无论是宗门内稳沉可靠的大师姐,还是行走在外孤光照雪的拂雪仙君,她在别人眼中都是颇具疏离感的存在。虽然有些不太适应楚夭的自来熟,但宋从心不讨厌这种类似前世闺蜜之间黏糊的举动,便也随楚夭去了。 和三人预想中的不同,这座以“痴绝”为名的城市并不是什么纸醉金迷、穷奢极欲的销金窟。行走在街道上,街道巷尾随处都可看到吹糖画的、卖糖葫芦的、捏泥人的、做各种特色小吃的……小贩的吆喝与少年人的嬉笑声不绝于耳。街上行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人穿着富贵,有人衣着朴素。但在明亮的灯火之下,那一张张安乐的面容无疑会让人想起久违的盛世,只有和平年代的人们,眉宇间才不会有过深的褶皱。 幽州北部这等荒凉之地不可能有如此繁华安乐的城市,但行走在这条漫长的街道之上,依旧让人感受到一种源自红尘的暖意。 楚夭被路边一家为名“王婆包子铺”的香气吸引,跑去买了三个包子,分了宋从心和梵缘浅一人一个。修士不食凡尘烟火,但偶尔满足一下口腹之欲也没什么。宋从心见楚夭咬了一口松软的包子皮,竟露出了魂飞天外般的神情。 怎么了?有毒吗?宋从心心生警惕,她捏着包子,正准备上手给楚夭来一套专业的催吐。一旁的梵缘浅也看向了楚夭,虽说修士不惧凡尘的剧毒,但外道想要害人,可从来都不必用毒…… “……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包子。”楚夭拧着眉头,嘴里的食物还没咽下便又焦急了咬了一口,“太厚吃了,呼哈,唔以前吃的都是猪食吗?” 她被热气腾腾的包子肉汁烫得龇牙咧嘴,抬头看着如临大敌的宋从心和梵缘浅,不明所以地道:“泥萌不次吗?不次阔不阔以给我?” 宋从心紧绷的身体突然又放松了下来,她看似冷淡实则泄气地低头咬了一口包子,心想,谁能想到呢?梵缘浅这个靠谱的队友与她这个看上去还算靠谱的人之间不过是多了一个楚夭,整个团队的氛围就谐了起来。 漫不经心的第一口咬下去,宋从心便知道楚夭为什么会这么说了。 在宋从心的前世,现代工业化的食品制造以及廉价的香精料为人们提供了多样化的食物与各种丰富的味道。与这个连盐都未曾提纯、多多少少带着些苦味和涩味的时代相比,宋从心几乎可以拍着胸口说自己上辈子过的日子连许多国家的天子都无法媲美。但不管是前世今生,宋从心都觉得这真的是自己吃过的最好吃的包子了。松软且柔韧甜香的面皮,滋味醇厚且肉汁丰盈的内陷,只一口,连修士早已麻木淡却的味蕾都被唤醒。 宋从心回头,看向那家“王婆包子铺”,摆着小摊的是一名面相严肃、右手缺了两根尾指的老婆婆。蒸笼氤氲着雪白的烟雾,她梳着一丝不苟的斑白发髻,自带苦相的覆舟唇紧紧地抿着。虽然她年事已高,但手下揉着面团时,其眉宇间却藏着一股年轻人都少有的神气。 无端中,宋从心竟能从那张苍老的面容上看出几分向道的虔敬。 她端详了半晌,突然转头去看街道两旁的其他小贩。包子铺的旁边便是画糖画的“蔡糖灯”,只见那瘦削的老头提着小小的铜炉在火上上上下下,抬手动作看似粗放,落下的糖汁却粗细有度,连绵不绝,没过一会儿便画出了一匹神骏的马儿,递给了一旁苦苦等待的孩童;街角的对面,瞎了一只眼睛的青年正捏着一块黄泥巴,灵巧的十指飞快地□□,几乎只能看见残影,也不见他有其他什么工具,一个精细的泥人便逐渐成型。 宋从心极目远眺,远处灯火阑珊之处,“痴绝城”的石碑安静地林立在光影的暗处,让人看得有些不分明。 “这里的商贩都是痴绝城的人吗?” “是的。”随侍一旁的半见笑道。 “原来如此。”宋从心平静道。痴绝城中尽是痴绝人,这倒是很合理。 凡人寿命短暂,数十年的光阴只为追求将一事做至巅峰,这当然能被称为“痴绝”。 宋从心伸手摸向怀中的粟米珠,从中取出一物,随意地挂在了腰侧。 半见看见这件事物,浅笑盈盈的表情顿时破碎,她面色惊变,竟是膝盖一弯便想跪下:“您——” 宋从心吓了一跳,她本来也只是抱着侥幸心这么一试,没想到半见的反应居然这么大。她眼疾手快地搀扶住了半见,没让她真的当街跪下去:“我想与你们做一桩生意,交易之物却并非金玉,可否请你为我等指引一下明路?” “当然,尊敬的阁下。”半见被搀扶着站定,眼角的余光却还克制不住地往她腰侧的佩物上瞥,“请您随我来。” 梵缘浅拉着还对包子铺念念不忘的楚夭跟上了宋从心,三人被半见带着偏离了主干街道。痴绝城内灯火通明,不存在偏僻昏暗的巷角,但随着半见越走越深,人流越来越少,出现在三人眼前的建筑风格也开始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我以为先前看见道士和尚帮人调解爱恨情仇已经够离谱了。”楚夭一左一右地搂着宋从心和梵缘浅的手臂,将自己挤在中间汲取一些稀薄的安全感,语气复杂难辨道,“……但我真的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跟和尚和道士一起来逛勾栏。” 宋从心:“……” 梵缘浅:“……” “勾栏瓦舍”本意其实并不是风月场所,而是指修建在楼阁旁侧的栏杆平台,那通常是戏子唱戏的地方。“勾栏瓦舍”一词原本指代的也只是娱乐场所,但因为这个时代的戏子地位不高,再加上一些寻欢作乐之人为了自身颜面而乔装粉饰的“风雅”,这个地方在民间便逐渐风月化。 此时三人行走的这条街道,热闹程度更胜先前那一条街道。而且行走其间的多出了许多精心打扮、容貌姣好的郎君与女郎,这些人给人的感觉和船上的那些人十分相像。虽说心正之人不见淫-邪,但风月出身的人和寻常长得好看的美人终归是一些不同的地方。 他们的美不仅仅在于皮相,体态、举止、神情、话语,所谓的一颦一笑皆是风情,背后往往代表着大量的训练与汗水。他们已经将“表现美”的技能浸入骨髓化为一种肢体的本能,就连一个抬手撩发的举动,眼波流转之际都显得无比勾人心肠。 这些人将“美”视作一种武器,恃美逞凶,几近猖狂。 ……宋从心三人行走其间,就像强行挤进橘子里的蒜瓣儿一样,不说独行特立,但也绝对格格不入了。 宋从心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扫射过来的似有若无的目光,被这么多的蛇蝎美人盯上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但宋从心的心法已至“慧剑悬心”之境,情绪波动起伏越来越少。即便被人这般打量,她依旧气定神闲,心无旁骛,哪怕楚夭已经快要整个人挂在她的身上了。 “方才走过去的那个姐姐可真好看……”楚夭恋恋不舍地张望,“美得张狂又理所当然。唉,你们长得也好看,但太素了,都不是我的菜啊。” “……”宋从心有那么一瞬很想把她撇下。 三人本以为半见会将她们带进某座建筑,却没想到她邀请三人直接登楼,环着楼阁外侧的长梯向上,最终在一间蒙了一层薄纱、视野极好的露天雅间中坐下。从高处往下方望去,宋从心才发现此处的街道竟呈现一个半拢的环形,正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戏台。她们所处的雅间是一处宽敞的亭子,四周挂着天水碧色的轻纱。拂面而来的风凉爽舒适,一旁的桌上摆放着水果与茶点,边角处的炉上还染着清淡雅致的香。 “诸位贵客来得正巧,今日正是‘斗魁日’,这可是三月才有一次的盛典啊。” 待三人入座,半见不见了踪影,一个满脸精明、眼眸细长的青年前来招呼她们,一位粉衣女郎抱琴而来,一位青衣丽人为她们烹水煮茶。 千金一两的“西子”盈盈入杯,如一泓覆雪的翠水。青衣女郎十指纤纤,奉茶递上。然而连正道魁首泡的茶都喝过的宋从心没有对此生出什么感想,只是颔首接过茶杯,问道:“斗魁日为何意?” 那精明的青年穿着绣有铜钱的长袍,笑眯眯地解释道:“是我们这儿最好的角儿登台献唱的日子。” 宋从心想说自己一行人并不是来听戏的,但是话未出口,她便生生忍住了。 倒是楚夭,对这位“最好的角儿”很感兴趣,向那位青年询问道:“你们这儿最好的角儿是谁呢?” 青年笑呵呵地打着太极:“客人一会儿就知道了。” 楚夭:“那你们角儿唱的是什么曲儿?” 青年:“这要看那位的心情了。” 楚夭:“……那你们角儿是男是女的总能说了吧?” 青年:“呵呵,那位的事,谁知道呢?” 青年一副脾气很好但油盐不进一问三不知的样子,楚夭泄了气,坐回席位上开始掰手指玩。 青年打发了心事都写在脸上的楚夭,眼角的余光却状似不经意地瞥向一旁阖目静坐的马尾女子。这位携带那位信物而来的客人才是青年的重点关照对象,但很可惜,对方问过一句后便一直闭目养神,此地繁华于她而言皆不入眼,她仅仅只是沉默端坐,就仿佛离世俗很远。 青年身为此地的管事,惯来便是个擅长察言观色之人。即便他根本看不出对方易容的痕迹,他也认定了此人展露的面容并不是对方的本面。 否则那位又怎会对颓废无能之人另眼相待呢? “我名‘东方既白’,诸位若有需求,可随时唤我。”青年浅笑告退,只留下两名女郎在此随侍。 粉衣女郎弹奏着舒缓柔和的乐曲,青衣女郎也没有开口说话,这间露天的包厢内隔绝了下方的喧嚣,让人浮躁的心绪都逐渐平和了下来。 ——直到,戏目开场。 突然,众人只觉得眼前一暗,满城的灯光都在顷刻间同时熄灭了。闭目养神的宋从心睁开眼,却见舞台四周厚重的幕布缓缓拉开,一个清瘦颀长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台上,正静默地肃立着。以宋从心如今的修为境界,居然也难以捕捉对方的气息与存在。 幕布拉开,乐声响起,舞台后方是以灯影戏为原理制成的背景幕布,也不知是哪位国画大手亲自下场绘制的墨宝,那山水连绵,白鹭惊飞,当真有“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的意境。 伴随着花鼓响锣之声,那人迈着轻盈优雅的碎步缓缓朝外走去。长长的水袖拢在两侧,抬起的一只袖子掩着唇,低眉顺眼,看不清神情。 宋从心所在之处的视野最好,然而戏台的四周还挂着一些小型的皮影戏幕,似乎是为了照顾一些隔得太远看不清戏台的人。宋从心看见这些皮影戏幕时便忍不住眼角一抽,心想痴绝城真的是装都不装一下,最上等的留影石便这么大咧咧地拿出来拍戏,也真是财大气粗,心宽得不行。 宋从心的失神也只是刹那,漫长的乐曲前奏烘托出晨光熹微的醉人意境,只见那低垂着头颅的青衣缓缓抬头,薄唇轻启—— 难以想象其高亢清亮的长音直冲云霄,惊起树上扑腾的飞鸟,直到那人开嗓的瞬间,所谓的“天籁之音”便有了具体的形意。有人情不自禁地站起,有人则难以自制地哆嗦了一下,酥麻之感顺着耳根攀上头皮,细细密密的疙瘩自脖颈的皮肤上泛起。 而就在此时,随着唱腔攀升至顶峰,四周黯淡的灯火瞬间亮起。璀璨的灯光映入那人的眼中,如东升的旭日点燃了那双秋水般的明眸。 长街漫漫,灯火如昼,整个盛世的光辉都流淌在他的眼底。 若人不在现场倾听,恐怕难以想象这种宏美的气势与振聋发聩的感染力。 这一别出心裁的惊艳开场便让现场陷入了一片寂静,台上人唱着婉婉的戏腔,一首定场诗唱罢,幕后的灯影便现出了三个飞凤般的墨字。 ——《琉璃传》。 幕布落下,序幕结束,宋从心正思考着什么。一旁停止抚琴的粉衣女郎却好似看入了迷,她一时间竟忘了有客人在旁,痴痴道:“城主已有三十年不曾再唱这首《琉璃传》了吧?” 她说完,回过神来,正想告罪。楚夭却突然好奇道:“《琉璃传》,我好像没在别处听过?” “自然,那是城主自创的曲目。”青衣女郎掩唇轻笑,“这世上也唯有城主,能唱这一曲《琉璃传》。” 她话音刚落,幕布便再次拉开,青衣女郎连忙收声,将视线投注过去。序幕结束后,幕布便换了一个场景,大雪纷飞,伴山古寺,一个穿着单薄衣裳的老旦登上戏台,抱着一个襁褓。她在鹅绒大雪中哭诉着苍天的不公,用一段唱词来讲述了王国的毁灭,远嫁他乡的和亲公主为了保住腹中的胎儿不惜落发为尼,偷偷诞下孩子后便让奶娘将之远远送走。苦熬骨肉分离之痛,只为保住孩子的性命。 公主为这女童取名为“琉璃”,取自《药师琉璃光本愿经》中“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之意。 奶娘离开了公主所在的穷苦寺庙,带着最后的盘缠去寻公主的旧友,求她为公主的骨肉寻一祥和的人家,让这名为“琉璃”的女童过上安乐的生活。公主的旧友得知公主的遭遇,与奶娘抱头痛哭,她告诉奶娘,自己与夫君多年无嗣,但感情甚笃,他们愿意将公主的孩子视为己出,不告诉她真实的身份,如公主所愿,让这孩子度过平静的一生。 奶娘本就年事已高,跋山涉水重回故地,完成公主的心愿后便一病不起,没过多久便溘然长逝。琉璃的养母遵守约定,对琉璃视如己出,因此童年时,琉璃度过了一段堪称无忧无虑的日子。因为脾气温和的养母养父的娇惯,琉璃甚至有些娇气以及任性。 一个好的故事,总是要欲扬先抑。 《琉璃传》并没有像一些接底层人物的遭遇从而批判社会的故事一样从头苦到尾。创作这戏剧的人对整个背景的塑造都很“淡”,无论是爱子深切的公主还是忠心耿耿的奶娘,温柔亲切的养父母还是穷凶恶极的反角,在他的故事中都是轻描淡写的一笔。 在他笔下,能被他耗尽笔墨、极尽爱怜去描写的人物唯有“琉璃”一角儿。 等到十二岁的琉璃登场之时,宋从心总算知道为什么“唯有城主能唱这一曲”了。 扎着双丫髻跳上台来的少女面目稚嫩,玲珑可爱。楚夭见了却突然“嘶”了一声,忍不住凑到宋从心耳边道:“这年头当正旦还得学缩骨功了吗?” 宋从心心想,这算什么,“琉璃”序幕时登场的那步法在天书的标注里是至少“地阶”的身法呢。 再次登场的“琉璃”这回唱的是花旦,他将一个古灵精怪、调皮可爱的少女形象诠释得活灵活现。其中,戏曲还添加了许多令人哑然失笑的片段与细节,比如这个生来美丽的女孩总是喜欢照镜子,在被养父母调侃时总是理直气壮地反驳“天生丽质难自弃,自晦莫如负天资”;被邻家的男孩欺负时以智相斗,令他当众出丑;第一天去上私塾回来时噘着嘴,养母问“今天先生说了什么”,琉璃扁着嘴说“先生说不要哭”…… 那时的一切都是很好很好的,但显然,这些美好最终都是为了摔碎给观众看的。 琉璃十二岁那年,大旱,饥荒,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席卷了城池。在这场“昼死人,莫问数;夜死人,不敢哭”的人间惨剧中,琉璃家破人亡,她拿着养母临终前给她的生母的信物,一路颠沛流离。行走在这满目疮痍的乱世,她四处流浪时,饿极的灾民想把她丢进锅里煮成一锅烂肉。在生死一线的刹那,被难民摁在水中险些窒息琉璃,看见水中浮现出了“另一个自己”。 当身着“青衣”的琉璃和身着“花衫”的琉璃手牵着手站在戏台上时,底下的观众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惊呼。这并不是没有预兆的,先前的每一处戏目中,琉璃出现的地方都会有一面镜子,镜子中的琉璃一直都身穿青衣。但当时人们只以为这是琉璃“爱美”的天性,没去思考其中的深意。 青衣琉璃比花旦琉璃更为狠辣,“她”将花旦琉璃拽入了水中,趁着难民下河寻找琉璃时,用水草将其绊倒,用石头将其砸晕、淹死。而后“她”又回到那些讨论着如何把琉璃吃掉的难民棚里,借他们煮水准备烹她的火种点燃了草棚,设下陷阱让这些饿得跑不动路的难民全部烧死在火海里。在那之后,青衣琉璃便带着花旦琉璃四处奔波,“她”只在琉璃遇到危险时出现,就像一个沉默寡言的影子。 不明真相的观众只会觉得那是两个长相相似的小女孩在对戏,但对宋从心而言,她只能靠不停喝茶来缓解跳动的眉心。 ……宋从心觉得,她可能真的无法理解这些大能。莫非对方苦心修炼至此,就是为了能分神出来同时唱花旦和青衣吗? 就在这时,被青衣琉璃拽着的花旦琉璃似乎感觉到了宋从心的心中所想,他抬起头,看向她们所在的方向。 隔着灯火的距离,宋从心脸上的易容未卸,可那人却好似发现了她一般,突然对宋从心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宋从心:“……”:,, 107 【第24章】掌教首席 《琉璃传》的后半部分可谓是急转直下,各种惊心动魄的打戏辅以阴谋诡计,看得人目不暇接。 两个半大的孩子,想要在乱世中活下去注定是不容易的。青衣琉璃与花旦琉璃遭遇了人贩,这一回,孩童的力量与智慧在绝对的权势下脆弱得不堪一击。琉璃落入了一个名为“红楼”的魔窟,这个魔窟明面上经营着接待达官贵人的青楼楚馆,实际上私底下还干着谍报与血色的营生。 也就在这一段,青衣琉璃与花旦琉璃爆发了剧烈的争执。青衣琉璃执意要带花旦琉璃走,花旦琉璃却不愿,这个任性而又娇惯的少女早已受够了朝不保夕、命如浮萍的生活。哪怕眼前铺陈的是一条烈火烹油的血色花路,她也想要。她告诉青衣琉璃,她要成为花魁,成为人上人,她不愿再吃苦受累,不再想去追逐那渺茫而又遥远的身世。她只要自己能过得好,旁地别的,她不在乎。 琉璃是一个让人爱不起来的孩子。 难得的是,写下这出戏剧的人也并没有想要掩盖以及美化琉璃形象的想法。他并没有为琉璃的遭遇赋予任何的苦衷,就仿佛那些身不由己的苦难都是人生原有的因果。相反,他更多地描写琉璃的自私任性、骄傲刻薄,她漂亮而又明媚,却与“琉璃”之名如有天堑之隔。 劝不回一意孤行的花旦琉璃,青衣琉璃便转头去寻了红楼的楼主,青衣接受了红楼暗面的工作,而那看似光鲜亮丽实则暗藏刀光剑影的谍报工作则被花旦琉璃接手。戏台上,众人可以看见整个场景被划分为鲜明的两半,一边是夜色暗沉、血光氤氲的浮屠炼狱;一边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明媚花路。白天,花旦琉璃用美貌与才情周旋于权贵之间,夜晚,青衣琉璃的刀上便会滴落不知谁人的鲜血。 “她们”相依相伴,互相依存,却又因为思想与欲求的不同而彼此厌憎。 “她们”的骄傲与固执,也只对着自己唯一的半身。 这一段的戏曲并不以言语来进行讲述,花旦与青衣同时选择了舞蹈来诠释自己的生命。花旦琉璃跳的是难度极高的水袖舞,水袖舞讲究身韵合一,因为绫罗柔软且长,挥出去便难以收回,想要令其吻合乐曲的节拍与调子,那必然需要有火候十足的功夫。花旦踩在巨大的花鼓上,脚踏着舞曲的节拍,“她”旋身起舞,时而翩然如横江掠水的白鹭,时而如春风迎阳的飘絮。“她”的舞姿轻盈,踏着鼓点的步子却很有力量。 与鼓点的“咚”声相互辉映的,是长剑出鞘时的铿锵之声。 想要以肢体动作去“讲”故事是很难的,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拥有欣赏舞蹈的眼界与心境。缺乏表现力的舞蹈便会沦为只有舞者自己才能懂的曲高和寡,更别提要从中表现出深刻的内涵和故事性。青衣选择的是剑器舞,剑器舞是力与美的结合,介于舞与武之间。为了表演的观赏性,长剑的柄处系了一段染血的白绸。舞剑打令并非易事,并不是剑术好就能跳剑器舞,同样,不是跳舞跳得好就能行剑器。 剑乃利器,持剑便是为了伤人,伤人总不会显得很美。但这一点,台上的青衣却做到了。 蔓延溢散的杀气如穿堂而过的冷风,冻得四周围聚过来的凡人禁不住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手臂。宋从心和梵缘浅这等修为的则是惊栗,都忍不住瞥了一眼雅间包厢内摇曳不停的烛火。台上舞剑之人进退回旋之间已经令人捕捉不到剑势,拂动的血绸与清影之间,耳畔能捕捉到的只有雷霆惊蛰之声,眼前所见只有道道雪亮的白芒。外行人可能也就看个热闹,觉得这剑耍得挺好,但身为内行人的宋从心,坐在包厢内简直满头冷汗。 戏台上的灯光明灭不定,观众只以为今夜风大,但宋从心却知道,那分明是台上人隔着一层薄薄的纸,一次又一次地斩灭灯笼中的火光。 就好像调皮的孩童漫不经心地拨弄花蕊一般,到底要多么柔软多么细腻的剑气,才能透过纸张将火焰切裂,却又不让它彻底地熄掉? 【宿主目睹明月楼柔技《朝露》、《岁夕》、《迟暮》、《若寄》,宿主心境提升,可领悟“红尘”之真意。】 【宿主目睹明月楼剑法《枯槁》、《徘徊》、《斑驳》、《参商》,宿主心境提升,可领悟“痴绝”之真意。】 【宿主对软兵器的感悟上升,对至柔之道的感悟上升。】 “不了不了!消受不起啊!”宋从心忍不住在识海中尖叫。她一修行中正之道的道家弟子,没事悟什么痴绝之道? 虽然被青衣的剑意惊动了一瞬,但很快,宋从心又沉浸在了这出别出心裁的戏曲中。 她修习剑道,也修习音律之道,虽然她所行之路与台上人的路背道而驰,但正是因为她骨子里喜爱这种艺术,所以才能如此坚持。 鼓点越发急促,乐曲越发激昂。当琴弦紧绷到某个欲裂的临界点时,青衣反手掷出了自己手中的长剑,花旦猛然折腰,甩出的水袖卷住了灯盏。 “砰”的一声巨响,琉璃灯盏与长剑在场中相撞,激出大片的火花。 飞溅而出的灯油点燃了戏台中央的布景,熊熊燃烧的大火中,青衣与花旦隔着咫尺之距,沉默相望。 “镜中看花,水中观月,恰如你我命途双生。” “你道人生若寄万古尘,又怎知我甘饴蜉蝣溯水生?” “嘣”,琴弦断裂,火光突灭,戏台顿时暗了下来。 “……什么意思?”坐在宋从心身旁的楚夭也看得入神,哪怕不解其意,她也被这似有魔魅之力的表演给吸引了。 “……”宋从心沉默,不知应当如何解释。 灯光再次亮起,幕布再次拉开。 青衣琉璃的剑术越来越精湛,花旦琉璃也凭借着自己的容貌与才情成为了红楼的花魁。渐渐的,青衣的成长让红楼的楼主感受到了威胁,楼主开始不停地派遣青衣去执行一些极其危险的任务,意图榨干青衣的价值后除掉这枚已经隐隐开始失控的棋子。楼主手中拿捏着青衣的命脉,几次番以花旦的性命相要挟。青衣屡次游走于生死的边界,但这些,“她”都没有让花旦知晓。 直到有一天,青衣得知花旦与一书生相爱了。 “我不信。” “你又懂我什么?” 任性而又娇蛮的少女不屑于解释,那么自私又那么聪明的女孩,突然间理智全无,飞蛾扑火般地追寻着自己的爱情。 青衣开始恨她,恨她总是将自己独自抛下,恨她从来都只顾自己而不管他人的想法,恨她明明都已这般面目可憎,却还是让自己放不下。 青衣再不愿遂她的意了,步入红楼是花旦自己的选择,走上这条荆棘路还想要回头,那是不可能的。若是让红楼楼主发现花旦动了私情,花旦必死无疑。青衣恨她,但是青衣也无法坐视花旦的死。但青衣越是阻挠,花旦游离不定的心意便越是坚定。 终于,某一天,青衣九死一生地完成了楼主的任务,回到红楼时却得知,花旦琉璃与书生私奔,被红楼的杀手抓捕带回后,书生为求脱身,在红楼楼主面前亲自处决了花旦琉璃。 青衣疯了,“她”杀入了红楼,不顾一切地找到了那名书生,逼问他为何背叛自己的爱人。 我没有。书生似哭似笑。她让我随她逃亡,半路上却把我撇下了。我爱她至深,她却根本不爱我,那个冷心薄情的女人怎么可能为爱逃亡,为爱而死? 那花旦琉璃究竟是为何而死? 青衣四处寻找,终于,他在红楼最深的密室中,发现了手持断刃刺入楼主的心口,五脏六腑却被掌力震碎的琉璃的尸首。 她维持在一个双手紧握刀刃、跪地发力的姿势,死去了。 ……这急转直下的剧情,看得全场死寂一般的沉默。 戏曲的最后,青衣捧着镜子,与镜子中似笑非笑的花旦少女一同缓缓偏头,看向观众。 总是冷漠抿唇的青衣一点点地扯起唇角,勾起了一个本该属于花旦琉璃的笑弧。 宋从心发誓,即便相隔这般远的距离,她也听见下方的群众中有人当场爆了一句粗口。 谢场的最后一幕戏,戏台上铺天盖地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镜子。 青衣迈着花旦的步子,披着花旦的绫罗水袖,唱着花旦曾经唱过的曲子,为观众献上了最后一首独舞。 镜子中的人也在起舞,但那人身着红粉色的衣裙,眉间点着花钿,分明是花旦的妆容与样子。 旋身,扬臂,起舞。 “她”先是生疏,而后逐渐变得娴熟。“她”看着镜子,从最开始的粗略模仿到腾转自如,一点点,一步步。 终于,“她”的步伐也如花旦一般轻盈如流风回雪,身影蹁跹若汲水白鹤。于是,戏台上呈现出了极其震撼人心的一幕,澎湃激昂的乐曲中,万千身影于镜中流转。青衣与红衣相互交织,那宛如镜影双生般的舞步,就连垂眸抬眉的神情都一般无二。 乐曲临近尾声,曲调越发高昂,戏台上的人开始荡袖旋转,裙摆与水袖如花瓣般层层漾开,随着急促的鼓点,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砰”的一声巨响,乐曲戛然而止。戏台上的所有镜子应声而碎,琉璃的碎片噼里啪啦地落满了铺陈的红布。 那个人站在戏台上,踩着破碎的镜片,优雅地缓缓躬身。 《琉璃传》谢幕。:,, 108 【第25章】掌教首席 如果手头有烟,宋从心可能会忍不住故作沧桑地吐个烟圈。 戏曲落幕后,那位名叫“东方既白”的青年便恭恭敬敬地把她们请进了一处同样灯火通明的府邸,并宣称“城主卸妆后便来”。随后便有四名衣着打扮明显与他人不同的女郎为她们抚琴弄曲,烹茶煮水,侍奉点心……怕她们等得无聊,其中一位还贴心地取了不少话本书籍给她们翻看。 这宛如哄小孩一般的待客态度就很有问题。 然而楚夭此时是无心翻看书籍的,她的心神都在方才那一场如梦似幻、宛如疯魔般的《琉璃传》里:“我好像没怎么看得懂……喂,你说这个故事的最后,那个好似水鬼变成的青衣是取代了花旦的身份吗?她因花旦而生,最后在花旦死去时变成了花旦,取代了她的人生吗?” 宋从心被她摇晃着胳膊,整个人却仿佛入了定,没有回答楚夭的问题。 楚夭虽是小女儿家的心性,但被人冷落也不会恼羞成怒,见宋从心不答话,便去纠缠梵缘浅:“和尚,你说呢?” “在下并未出家,而且就算出家,也应该是‘尼姑’而不是‘和尚’。”梵缘浅平静地纠正了一下,“千人千面,我见即我执。楚姑娘的见解或许便是正确的。” “你闹呢?”楚夭被宋从心忽视时没有生气,听梵缘浅这么说反倒是有些生气了,“我就是知道自己见识浅薄才来问你们的,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噗。负责奉茶的侍女仓促地低下头,忍住自己差点漏出的笑。 梵缘浅老僧入定,任凭楚夭如何摇晃都不理会她。楚夭见其不从,又整个人像只没骨头的猫儿似的轻伏在宋从心笔挺的脊背上,凑在她耳边小声又委屈地碎碎念道:“告诉我嘛告诉我嘛告诉我嘛~” 宋从心安如磐石,实则内心几近崩溃。她可算是知道楚夭为何在情场上如此战无不胜了,这天底下几个人能顶得住她这般撒娇的。 闹腾作妖的楚夭没发现随侍一旁的四名女郎突然动作一僵,纷纷恭敬无比地起身,垂首行礼。府邸内灯火如昼,一支缓步行来的十数人的队伍被灯光照得影影绰绰。走在最前头的人披着一件挡风的鹤氅,穿着绣着缕金百蝶剔红榴花的艳色长衣,手中持着一根镶金玉的细长烟管。他行至门口,看见屋内的景象,似是感到有趣般地抬手,身后垂头随侍的俊丽男女们便停住了脚步,躬身行礼后退下。 他的气息揉入暮风,连同身后的十数位随侍的气息都掩盖得严严实实。但很可惜,要论别的还不好说,但要论感知能力,宋从心却可算得上当世独一。在他踏进门槛的瞬间,那个被另一个女孩痴缠的少女便下意识地想要回过身来,然而视线却被红衣少女给挡住了。 男子有些意外,却还是双手抱胸倚着门框,含笑先发制人道:“两位小友这是在做什么?” 楚夭顿时便安静了。 说到底,楚夭是个极擅捕捉他人情绪同时也很识时务的人。她对宋从心与梵缘浅自来熟,是因为她知道这两人脾气好还不会与自己计较,但眼前这个笑得极尽温柔的华服男子,楚夭那是只看一眼,都觉得心里怵得慌。 “我们在讨论刚刚的那出戏。”楚夭乖巧正坐,道。 “哦?”缓步而来的华服男子显然是简单洗漱后便赶过来的,他放了盘起的发髻,融了脸上的油彩,仍带着几分湿气的长发披散在身后,仅用一根红绸挽起。他眼睛处的妆还没来得及卸,一眼斜来,眼波清冽如水,透着一丝细细的媚。 楚夭恰好让开后便和人对上眼的宋从心瞬间被煞了一下。 宋从心在心里默念着这些大能的年纪,腹诽着这一个比一个离谱的魅惑力,将明尘上仙的“孩子”在识海中重复了一百遍后,宋从心已经冷静得宛如背了一百遍《清静经》那般清心寡欲。她正想起身行礼,却见男子迈着长腿绕过桌案,在她们的正对面坐下,倚着美人榻,一手托腮,似笑非笑:“那三位小友是如何看待这出戏的?我实在很好奇。” 错过了开口问候的最好时机,宋从心和梵缘浅只能沉默着各行一礼。楚夭坐在两人中间,左右张望了一下,有些踌躇不定地道:“呃,神鬼之事不好妄言妄语。那个,都说我见即我执,我觉得两个琉璃之间哪怕彼此不理解对方,但应该还是难以割舍地爱着彼此的……” 含着烟管的明月楼主笑呛了一下,没有否定,只是饶有趣味道:“嗯……我见即我执啊?那这两位小友呢?看出了什么?” 宋从心和梵缘浅沉默了一瞬,片刻后,才不约而同地开口。 梵缘浅:“痴妄。” 宋从心:“孤孑。” “……哦?”明月楼主停顿了一瞬,他垂了垂眼眸,随即神色如常地笑道,“有趣。” 楚夭见他只是笑吟吟的坐着,没有继续问下去,顿时忍不住看向宋从心,小声道:“痴妄好说,孤孑又是何意?” 一旁的梵缘浅倒是替宋从心解释了一句:“因为这是《琉璃传》,不是《花旦与青衣》。” ——从始至终,爱着自己的,恨着自己的,保护自己的,辜负自己的,都是琉璃自己。 楚夭听罢,心中一震,面色微微发白。而听着小辈讨论这些的明月楼主却是浅笑,仿佛无所谓地问道:“那如果我说,这出戏真的有两个人呢?” 宋从心摇了摇头:“一个人,孤独;两个人,更孤独。” 宋从心只是说出自己的感受,但没想到,这个不明所以的回答,却让明月楼主沉默了。 随着明月楼主的沉默,室内也顿时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寂静中。不管明月楼主看上去是如何的亲善,他都是当世十指可数的大乘期修士。当他放任气氛一点点地冷下去时,就连性情最为活泼的楚夭都不敢出声打破这种僵滞。 就在楚夭偷偷为同伴捏了一把冷汗时,明月楼主却笑了:“不说这些了。拂雪小友我是见过的,另外两位小友不知应当如何称呼?” “我叫楚夭,散修。您……咳,您随意便可。”楚夭险险止住差点脱口而出的“您老”二字。 梵缘浅见宋从心已经揭露了身份,便下意识地双手合十,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看见她这个习惯性动作的明月楼主却突然猛吸了一口烟管,难得有些牙疼地道:“好的,我知道了。梵净初和梵觉深的后辈是吧?” 三人:“……” 明月楼和禅心院之间也算得上是孽缘不浅,毕竟一方修的是极尽痴绝的极情道,另一方修的却是破除我执的消业之道。主张息想摄心、拂尘看净的佛门和主张“不疯魔不成活”的明月楼若是能走到一起,那才是怪事。 在梵缘浅之前,明月楼在招收弟子门人的时候就没少和欲渡他人堪破我执的佛门产生冲突。 其实严格来说,同样主张“明心见性”且寻求中正平和之道的道门跟明月楼同样不是一路的。但与“看见他人在水里便想要伸手捞一捞”的佛门有些许不同,道门是“你丫的要是不伸手呼救我就当你是在游泳”。 所以明月楼主能跟道门出身的宋从心调侃说笑,但看见佛门出身的梵缘浅便觉得头疼。 “拂雪小友聪慧机敏,想来应当知道本座的琉璃玦不是随便用的。”明月楼主轻叹,他收起烟管,坐直身体,十指交错抵在唇上,被画得细长妩媚的眼睛笑睨着宋从心的眼,“为了这一天,本座可是好等。那么拂雪小友,你想要和本座做什么生意呢?” 明月楼主摆出正经的姿态,甚至口头都换了一个自称,显然是准备认认真真地谈一桩生意了。 宋从心平静地与明月楼主对视,须臾,她从粟米珠中取出一物,放在桌案上推了过去。 一旁随侍的女郎正准备上前取物,明月楼主却朝她摆了摆手,而后轻一勾指,那件古朴的事物便落入了他的掌中。 那是一枚灰扑扑、乍看之下甚至还有几分不起眼的玉佩,其色较杂,赤金交织,乍看之下好似上好的绿翡中掺入了黑癣与黄翡。然而明月楼主看见这个物件时却瞳孔微深,他面上笑意不变,道:“拂雪果真有清奇之处。” 他微微倾身,挑起那块斑驳的杂翡:“这情报,本座这儿的确有。但你可想好了,这情报品阶比重溟城还高,天品甲等,序号贰拾叁。而且本座可以告诉你,相关情报,你师父那有,只是他肯定不会告诉你。而在本座这儿,天品甲等是非卖品。拂雪手中的确有本座无论如何都想得到的东西,但这东西比起这件情报的价值,还不够。” 宋从心神色不动,这其实在她的意料之中。她的确有意向让明月楼参与进“九州列宿”筹划当中,想必明月楼也能看出来,无极道门找不到比明月楼更好的盟友。明月楼主的确不介意借此机会卖她一个人情,但如果涉及更危亡之事,一个双方皆有意向的合作盟约显然分量不够。 “一个可全权交予明月楼主导的分支筹划。”宋从心加重了筹码,这也是她与古今长老讨论后可以拿出的底牌之一。 “不够。”明月楼主敲了敲桌子,“因为这个情报,明月楼死了人。” “楼主又待如何?”既然对方愿意与自己商量筹码,那显然,对方是有交易的意愿的。 “一个承诺。”明月楼主站起身,微微靠近宋从心,他细长的眼睛眯起,像一只慵懒倦怠的猫儿,“再加一个不违背拂雪道义的承诺,如何?”:,, 109 【第26章】掌教首席 一个不违背道义与本心的承诺,换取一个与满城百姓生死存亡相关的情报。这笔交易听起来,当真是十分划算。 但是宋从心很慌。 她很有自知之明,虽然拂雪之名在新生代的年轻小辈中称得上出类拔萃、一骑绝尘。但在明月楼楼主这样的大能面前,金丹期修为的宋从心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一个值得欣赏的晚辈。宋从心在无极道门中备受重视,是因为除了金丹期修士以外,她还是内门首席以及掌教首徒。但这些外在的光芒对明月楼主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他有权有势有钱有人,不管要做什么,都轮不到拂雪一个别宗的后辈来啊…… 一个大能对一个晚辈索求“一个承诺”,宋从心能想到的只有坑。 而且没定期限的承诺都是耍流氓,这跟对着阿拉丁神灯说“我的愿望就是再许一百个愿望”一样。万一等到将来宋从心成为大能了,对方突然提出一句“此生不许出九宸山”,这特么也不违背道义啊! 宋从心很想说些什么,然而面对明月楼主这类气势过盛的大能,她显然只能沉默。她面无表情地和明月楼主对视,但大概她眼神中克制不住地流露出了什么,在沉默对视三秒之后,明月楼主率先顶不住,轻咳一声,笑了。 “拂雪这易容,可真是……”明月楼主用烟管敲了敲掌心,摇了摇头,“罢了,本座也不为难你。待此间事了,本座便会寄信于你,需要你替本座找一样东西。拂雪不必担心本座将来以此承诺要挟你,要知道,明月楼还从未做过这种先拿货后付钱的生意呢。” 宋从心困惑道:“明月楼门下人才济济,究竟是何物,竟连楼主都无法自取?” 明月楼主淡淡一笑,却是道:“那拂雪答应吗?” 宋从心寻思,明月楼主想要的东西要么需要动用无极道门的势力去寻找,要么便是只有修道之人才能取得的特殊之物。虽说她对于自己能否完成明月楼主的托付一事深感气虚,但眼下,桐冠城之事迫在眉睫,实在容不得她犹豫了。 “我明白了。”宋从心沉声道,“‘九州列宿’衍生出来的分支筹划便作为定金。” 明月楼主抿唇一笑:“爽快。” 一旁沉默观望了两人交易的梵缘浅突然开口,道:“此祸并非一家之事,在下理应与拂雪共同承担。” 明月楼主看着梵缘浅易容后显得特别憨的面庞,默然半晌,道:“佛子参与此事,只怕不太合适。” 梵缘浅很是困惑,她想询问为何不合适?但是看着明月楼主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明白这位大能没有多费口舌解释下去的意思,便只能沉默。 谈成了这笔时隔六年的生意,明月楼主重新坐回位置上,心情十分愉快:“那么,本座很好奇,拂雪欲从‘九州列宿’筹划中衍生出什么?” “……”宋从心想到痴绝城内各色各样的能人异士与貌美男女,深沉道,“您可曾听说过‘创意娱乐社交平台’?” …… 幽州,大夏国,西南边境。 参与无极道门外门大比的弟子们陆续抵达了目的地,相比之下,灵希着实是慢人一步。 然而提前抵达此地的弟子们在调查上也没有太大的进展,那被判定为消失的乱葬岗地处大夏国与咸临国接壤的边境。但当弟子们赶到标注地时,周边却全是林地与沼泽,丝毫看不出曾经有人居住或曾经爆发过大型战役的痕迹。 能参与外门大比的自然都不是泛泛之辈,灵希尚未到达之前,部分外门弟子便已经通过勘探地质地形的方式,模糊推断出此地有鬼。九州疆域地图最初便是根据不同地区的地质进行划分的,咸临与大夏的边境再过去的确是衔接北地冻土没错。但雨水丰润之地才能形成的沼泽和荒漠化后的风沙地段距离太近了,就好像中间有一片作为缓冲带的平原平白无故地消失了。 在这支大部队的弟子中,因为贪好口腹之欲所以迟迟未能进入内门的老饕则通过林地内的动植物分布,推测出附近的土地被“吃”掉了一部分。 “别的不说,雨林地带怎么可能会出现这种土蝼。”骑在一只足有一人高大、长着四只狰狞巨角的类羊生物背上,拽着它的两只角避免暴躁撩蹄的土蝼把自己甩出去,“看看这坚硬如针的鬃毛和这暴烈的脾气,雨林这种雨水充沛的地段就连捕食者都显得鬼祟阴森,哪有这么直来直去的性子?不过土蝼肉很硬,血又臭,不放在活水里漂洗半个时辰基本上不能入嘴,所以建议不要抓来吃。” 众弟子:“……”没人在乎这玩意儿好不好吃好吗? 老饕虽然不是这批弟子中修为最高的,但他资历最深,有丰富的“落榜”经验,再加上又是传说中的“那一届”的参赛弟子。于是,除了吃以外对什么都很懒散的老饕便被这五湖四海而来的弟子们推举为明面上的领袖。 然而,虽然平和包容的老饕的确拥有能安排好由上百人组成的冗杂队伍的能力,但这位头顶“拂雪真人同期”光环的老饕本质却是一条好脾气如梁修都看不过去的老咸鱼。要不是这次外门大比开始前被宋从心派来的弟子警告过,老饕恐怕第二轮赛事开始就往森林里一猫,吃得满嘴流油、乐不思蜀了。而现在,虽然被众弟子推举为领袖,老饕却依旧丧里丧气,没个正型。 倒是推举他的弟子们一个个的都很有信心:“老饕师兄,若是拂雪真人在此,她会如何作为呢?” “啊?拂雪师姐啊?”虽然没有进入内门,但老饕是有资格喊拂雪一声“师姐”的,他喊出这个称谓时并没有多想,却不知听见的人都露出了羡慕的神情,“拂雪师姐的话……大概是会把所有人团结起来,集思广益,交流情报,统筹物资吧。” “欸?”一名女修有些意外地出声,“我还以为拂雪真人这么强大,会独自解决所有问题呢。” “师姐的强大不仅仅只是修为啊。”老饕打着哈哈,没有泄露太多关于拂雪师姐的事情。 “目前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消失的乱葬岗’并非虚假情报。”老饕丧着一张后爹脸,整合着所有弟子得出的情报,在地图上画了一条横切版图的线,“这两处地界的交界线,的确是有一块土地消失了。但是除了我们现场勘测地势后进行的猜测与推断以外,并没有更加确切的证据证明这里曾经有一片土地。附近没有居民,没有人证。至于地貌,我们没有办法以人族浅薄的认知去衡量这片广袤的大地。” 众弟子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问道:“无极道门应当保有九州的地图,进行版图的校对与勘探如何?” “问题就在这里。”老饕抽出另一张地图,将手头这张自己绘制的地图与另一张地图交叠在一起,举高照着投射而下的天光,“喏,你们看。” 众弟子抬头,只看见两张地图缓缓重合。 透过光线,牛皮纸上的每一寸线条都清晰可见,但当两张图严丝合缝地闭合在一起,众弟子盯着地图,便觉得心里一凉。 “完全一样的。” 噤若寒蝉的死寂中,老饕叹了口气。因为是“那一届弟子”的原因,这些年来他也通过许多进入内门后的旧识知道了不少这个位阶的弟子本不该知道的事情。别的暂且不说,拂雪师姐的事迹是不必刻意去打听都会传到他的耳朵里的,因此他也多少知道一些关于外教的事情。 这次麻烦了。老饕心想。这和当年一样熟悉的阴谋的气息,但如今可没有另一个“宋道友”站在这里把控全局。 “我们有人去离人村里查探了吗?”老饕询问道。 “有的,调查不应大张旗鼓,所以会说大夏国语的罗道友只带着几个人潜入了。” …… 伪装成“行商”的罗慧一行人与“赛神仙”灵希撞到一起时,场面是十分尴尬的。 破旧的屋舍,枯槁的灰木,凄惶的老鸦,步入这座边境村镇的外围,映入眼帘的便是这般苍白冷寂的景象。 此时已经是仲冬月,行走在田野旁侧的小道上,眼前所见尽是苍凉的黑灰与白。这座宛如由黑白二色构成的村落,村民们也都穿着黑色的麻服。他们扛着锄头沉默地劳作,既没有将要过年时的热闹氛围,也没有因为国家苛税而忍饥挨饿的麻木与心灰。 明明是最容易令人冻饿而死的冬季,却无人蜷缩在家中瑟瑟发抖地节省体力,以求熬过这个对平民而言完全是鬼门关的季节。反而有许多人顶着寒风走出家门,一遍遍地翻整冻得格外坚硬的土地。 冬日下雪前翻整土地可以令土壤变得松软、水分充盈,同时也能将埋在土中的害虫的虫卵冻死。等到雪积起来了,土地在雪毯的保护下能保持适宜的温度,不易遭受虫害,来年冬雪消融,雪水也能融进土壤里,这便是民间俗语“瑞雪兆丰年”的真意。 村落里有擅农事之人,而且在村民中极有威望,一定程度上能影响村民们的行动。灵希扛着“赛神仙”的旗子自小径走过,整合着这些细节处透露出来的情报。不知道是不是此地不用赋税的缘故,村民应当是较为富足,放眼望去,田间百姓一个个都生得黑而干瘦,但却并不像其他地方的百姓般饿得形销骨立。他们看见灵希时的眼神都很冷淡,但也没流露出恶意,仅仅只是无视。 从村口走过的灵希没有冒然地与田间的村民说话,她牢记着为她指路的平民们的告诫。然后,灵希的思绪便被一阵嘈杂之声给打断了。 “哗”的一声,虽然眼下还不到泼水成冰的节气,但仲冬月,一大桶水泼到身上,依旧是冷得够呛的。灵希回头,便看见几名行商打扮的弟子站在不远处,打头的一名女子正满脸错愕与不敢置信,目光直直地看着不远处手持着盛水木桶的中年男子。 眼前的场景十分古怪,一人与多人对峙,但泼了女子一身水的中年男子却目光平静,既不凶恶,也不畏惧。 “我们只是想问个路,你们这群刁民——!”站在女子身后的一名少年不忿地骂道。 “且慢。”打头的少女拦住了少年,不顾自己一身狼藉,拱手作揖道,“这位乡亲,我们是外地来的不晓事,若有哪里得罪,还请告知于我等。” 女子着实是好气性,大冬天的被泼了一身水也没发火,她眉眼沉着,态度谦和,任谁见了都会这般温文的人生出好感。然而,中年男子只是抱着木桶站在原地没有说话。而田野间的其他农民似乎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纷纷扛着农具朝着一行人走来。 女子强自镇定,但心里已经隐隐开始慌了。她不明白自己一行人这才刚进村落,不过是跟田野间的乡民问了一句话,为何对方的反应会如此激烈怪异。眼见着田间的村民已经呈围拢之势朝他们走来,本该远比凡人强大的修士们看着这些手持凡铁、面无表情的村民,一时间竟手足无措。 “对不住,对不住。”就在这时,穿着一身滑稽道袍的“白胡子老道”突然从旁边冲了出来,朝着周围的百姓不住地摆手,“这群不晓事的,老道这便带他们走。对不住,对不住了啊各位!”一边说着,一边拉着被泼了一身水的女子往旁地走。 罗慧先是被灵希的扮相震惊了一瞬,但她也很快反应了过来,顺着灵希的力道往小道上走。 一行人步伐谨慎地和村民们拉开距离,直到他们走出一段路了,村民们才停下脚步,沉默地注视着他们远去的方向。这些初出茅庐的弟子们看着他们怪异的举止,这才后知后觉地沁出了一身冷汗。他们第一次发现,原来凡人的排斥与恶意并不是最恐怖的,这种宛如一潭湖水沉沉下坠的寂静与冰冷,才令人毛骨悚然。 灵希带着一行人缓缓地退入树林中,直到身后黏连不去的视线移开了,所有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被大冬天泼了一盆冷水的罗慧狼狈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她正想向替他们解围的灵希道谢,却听那扮相滑稽的少女冷冷道:“你们坏事了。” 罗慧一愣,随即尴尬得面皮紫胀:“我、我们没想到,只是问了一句话……” “黑衣送葬,白衣报丧。离人村里的黑衣人皆不可与生人对话。”灵希竖起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入村须得静悄悄,莫把生骸死魂吵’、‘待到子夜十二时,白衣摇铃家书到’,这是大夏民间流传的童谣。” 灵希极目远眺,只见暗沉的天幕下,村子周围的枯木上缠着白色的麻布,上面密密麻麻的坠着无数沉重苍白的铃铛。 呼啸的寒风吹得白麻布不停地鼓张,然而那些数量多到让人难以想象其声势浩大的铃铛却静悄悄的,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 “……刚刚,铃铛响了。”:,, 110 【第27章】掌教首席 “九州列宿”筹划最初诞生的目的是为了让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沟通变得更加方便快捷,从而达到更快施行救助、减少无辜伤亡的目的。 初心是好的,然而在正式推广“九州列宿”筹划时,宋从心以及诸位参与筹划的核心弟子们却发现这种技术的普及十分困难,甚至还被不少凡尘皇朝列为“军情处”才可以使用的情报消息网。 其中最主要的两个原因,一是无论通讯令牌组的弟子再如何努力降低成本,目前这种精细的工艺依旧无法给出一个经济实惠的价格;二则是凡间皇朝的阶级制度作祟,仙家流传下来的东西,贵族自己都不够分,怎么可能给平民百姓使用? 一开始,就连这个筹划的核心弟子都没意识到其中的问题所在,甚至有不少人都觉得“地方区域内的安全危机确实需要当地官员进行上报”。“九州列宿”筹划暂且不提,目前各大仙门解决魔患也是先由凡间皇朝向上清界递交“上行令”,再派遣弟子前去。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这种流程,就连与宋从心亲近的同门都没有意识到宋从心提出这个筹划时的“险恶用心”,更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能把通讯令牌发到所有人的手里。 宋从心在发现这一点时也一拍脑门,暗骂自己太过想当然了。前世见惯了各种沉迷手机网络的“低头一族”,便也理所当然地认为手机一经面世就必定会大受欢迎,却忘了不管是哪个时代,人们对新事物都需要一个过渡的适应期。 她告诫自己不要操之过急,但时间又确实已经所剩无几。 通讯令牌在凡间流传开来前首先要做到能在上清界中推广,但目前除了离山历练的弟子外,修士们还没有习惯在日常生活中使用通讯令牌。一来是过去的习惯很难更改,二来通讯令牌这东西在上清界中的定位是“安全所需”而不是“生活所需”。 在没有必要的时候,修士们不会想到这种通讯方式。因此宋从心一直都在思考,如何让通讯令牌的等级从“安全所需”这个阶层中降下来。 于是,宋从心盯上了在“娱乐”这一行当中堪称独领风骚的明月楼。 在登上那艘楼船、聆听了那个名叫阿兰的歌女咏唱的王国兴衰史时,宋从心便已经知道“痴绝城”是谁的地盘了。除了修真界最大的情报楼,谁会做出这种把情报编进故事里通过说书与歌唱的方式四处传播的事? 而在亲眼见过痴绝城的满城烟火之后,宋从心推测,恐怕痴绝城才是眼前这位大能的基本盘,上清界中的“明月楼”才是“痴绝城”的附属。这位“楼主”耗费在痴绝城内的心血绝不是一个“凡尘中的分部”可以拥有的,城中的许多装饰与细节都能看出这位大能独有的风格特色。可见,对方平日里不仅久居城中,甚至还把这座城池当做“道场”来经营的。 原书中的灵希追寻着一道可疑的身影,结果闯进了明月楼主的大本营?这真的只是一种巧合吗? 宋从心将由自己起草后经司书与持剑两大长老过目修改过的究研书递给明月楼主,镌刻在玉简内的究研书可以直接摄入神魂读取,然而明月楼主却是笑盈盈地睨了她一眼,一边转着烟管一边慢条斯理地翻阅。宋从心告诉自己不要急躁,谈生意也是一种心理战,谁更迫切,谁便已经输了。 梵缘浅和楚夭都不知道宋从心递出去的筹码是什么,但是她们却能看见明月楼主才看了几行字,原本漫不经心的眼神便逐渐认真了起来。慵懒倚靠在美人榻上的男子端正了坐姿,自然交叠的修长双腿让思绪游离在外的楚夭不禁艳羡。她虽不矜骄,但也知晓自己生得貌美,可与眼前身为男人的明月楼主相比,她居然隐隐感觉自己输了。 宋从心的究研书写得很详细,从平台的模板到管理与审核制度,其中甚至考虑到这种面向群众的信息情报网可能引发的一系列不良后果。这其中除了宋从心前世亲眼目睹过的种种弊病以外,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个巨大的信息洪流要如何确保思想自由的同时杜绝外道的侵蚀。 “野心不小。”明月楼主还未看完完整的筹划,便做出了如是的判断,“拂雪,你师父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从未隐瞒过。”宋从心正直地回复。她当然知道自己在织一张怎样的巨网,从最初的“便于求救”到分支筹划的“娱乐至上”都是为了蒙蔽他人的耳目,一旦这张庞大的罗网成型,凡间皇朝以及各大世家精心编织的知识垄断便是一桩笑话,她这是在掘他们的根。 但是吧,目前修真界拥有启发“九州列宿”的技术,外道的阴云笼罩着神州大陆,凡尘百姓又早已厌倦了如此长久了乱世……不管是顺天之时,随地之性还是因人之心,她都没有违背,她绝对是九州最正统的道家弟子了。 宋从心问心无愧,因此回答起来也格外的理直气壮。明月楼主盯着她看了半晌,忽而,将玉简抵在唇上,掩唇一笑。 宋从心莫名又被煞到了。 大抵是因为经常唱青衣的缘故,明月楼主偶尔信手掂来的举动中会透着几分女儿娇气。明明外表看上去是一名修长清瘦的成年男子,但他做出这些柔媚的举动时却不会显得违和,反而有种极其自然撩人的风情。 大概也只有亲眼见过,才知道这世间真的有一种美人,仅凭仪态与神情便能让人彻底忘记外在的皮相美丑。 “拂雪这小脑袋瓜究竟是怎么长的呢?”明月楼主笑容明媚,带着几分顿挫的语句透着戏腔般的优美,“本座可真的是有些羡慕明尘掌教了。” 宋从心强行忍住后仰的冲动,对眼前风情万种的美人露出了戒过毒似的表情:“楼主对‘定金’满意便好。” 呔!妖孽,不要让糟污的感情玷污我们纯洁的金钱关系! …… “我是真的有点佩服你俩。” 楚夭跟着两人进入痴绝城的情报处时,心情可谓是相当复杂。 “我这个心有所属的人对着那大美人都险些有点把持不住,你们两个居然跟木头似的一点反应都没有,这就是佛门与道门的弟子吗?”楚夭一边摇头,一边唉声叹气地在“货柜”上寻找着。明月楼主答应将情报卖给她们,但明月楼的情报从来都不是单一的卷轴,每一件情报的背后都可能牵连着庞大复杂的政治权谋与人际关系网。明月楼主告诉她们,她们需要从庞大的信息流中理出她们需要的关键情报。 因为涉及的是危险性极高的天甲级情报,明月楼主身为修真界的大能,身上担负着隔绝这些情报信息使其不大规模外泄从而造成他人神魂污染的职责。所以与这件关键情报相关联的问题,明月楼主仅能回答她们“是”与“否”。 至于能否从庞大的情报网中捕捉到关键信息,那就要看她们自己的本事了。 不过这对于拥有天书的宋从心来说,根本就不算事。 “心有所属?”从货柜上取下一张卷轴的梵缘浅回过头来,神情有些困惑,“楚檀越不是已经……斩却凡缘了吗?” 另一边厢的宋从心听得险些喷了,真是难为梵缘浅说得如此委婉了。 “又再续上了啊。”楚夭长叹了一口气,想起情郎,又有些闷闷不乐道,“也不知道李郎在监狱里过得怎么样,我当初就应该带他一起走的。” 梵缘浅闻言,顿时便有些错愕:“楚檀越心有所属是指……李开平尚方令?” 楚夭:“对啊。他人可好了,又温柔又知礼,笑起来特别有味道。我第一次遇见他时是春天,我撑着小舟随水而下,便看见他在岸上折柳……” 楚夭翻找情报的动作不停,口中却滔滔不绝地说起了自己情郎是如何的温柔雅达高洁傲岸……宋从心与梵缘浅几乎是同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倒不是她们两人不相信楚夭的话,而是因为,李开平这个尚书令是执掌内宫器物制造以及圣旨拟写的官职。 ……简而言之,李开平是个宦官。 以宋从心与梵缘浅两人的心性,她们当然不会歧视宦官。但细数楚夭的情史,从玄天门剑修到药王宗丹修,从咸临国不良于行的郡王到咸临国的宦官……这幅度跨越之广大、口味变幻之无穷,实在令人瞠目结舌、叹为观止,不知道应该作何评价。 两个今生很可能注定与风月无关的道士与禅修默默地翻找着手中的情报,没人接楚夭的话。 痴绝城内的情报都收在一个个如同当铺的典当柜中,密密麻麻的抽屉上标注着情报的序号。咸临国的情报被放在单独的货柜上,然而仅仅是这一方区域内的情报便足足塞满了六面齐顶的柜墙。若不是宋从心拥有天书,想要从如此冗杂的情报流中整理出有用的信息也实非易事。 明月楼主提出这个要求应当不是为了为难晚辈,那么,明月楼主其实也不赞同她们去挖掘真相吗? 宋从心不知道。 “六柜第三列第四格,四柜二十三列第十五格……”宋从心将天书标注的重要情报一一挑拣了出来。 然而,将天书标注的这些情报铺陈开来后,宋从心却忍不住拧眉。因为这些情报十分零碎,而且一眼看过去似乎并没有多大的关联。 [宣白凤公主无故失踪后,各地民乱……西北、东北两方与大夏爆发短兵交接的战役,而后民间自发起义,拒敌于城门之外……] [最险峻之时,大夏军队如有神助,势如破竹地突入了咸临国腹地,其民兵悍不畏死,宛如痴狂……] [天载子午壹拾壹年,大夏国君慷慨推陈仙家良种,国民开始种植仙门赐下的粮种小麦。] [天载亥巳玖壹年,一齐姓修士入咸临皇都,受封国师。皇储宣白凤屡次递交弹劾奏折,留案,未果。] [天载子午拾伍年,大夏军马兵临城下,咸临国师第一次现于人前,一举平定战乱。自此,咸临唯国师马首是瞻。] 明月楼的情报记录都很客观,大多都是简单直白的阐述,并没有掺杂情报员个人的看法。这种表述方式的好处是翻阅情报的人不会被他人的情绪与视角影响,能尽可能客观周全地去看待某人谋事。毕竟大多数时候,明月楼收集情报也不完全是为了贩卖,更多的是为了“记录某件事”。 “拂雪,你看一下这个。”就在宋从心思考着这些情报之间的关联时,梵缘浅突然递了一张卷轴过来。 宋从心打开一看,发现这竟是一张写给明月楼主的讣告。 [敬禀城主, 慈秘身死,不见其尸。入于大夏之前,慈秘尝自言不得返矣。一事必告城主而知之,夏之宗室绝矣,莫知何人系乱。 大夏将起兵于咸临,咸临皇储赴之,而大夏恐外道有系也,咸临危矣。 一事,大夏宗室未授良种于民,乃左丞相不忍百姓忍饥而盗,今其尸已悬墙上。] 慈秘,芒种之承色。与“半见”以及“东方既白”一样,痴绝城内的情报人员皆以颜色为名。 先前明月楼主曾说过,为了调查这桩情报,明月楼死了人。 “十年前,仙门赠予人间皇朝良种,宣白凤因良种容易劣化之故,为阻止朝堂以此为借口加重百姓税收而选择了小范围播种,只作为战备物资,因此良种并未在咸临国内普及。而大夏则选择将其束之高阁,仅由贵族取用,百姓不得播种。”梵缘浅取出另一张情报,和宋从心找到的情报拼凑在一起,“而次年很不幸,恰好遭遇了饥荒。夏国丞相不忍民间遭遇饥馑,故而盗取了良种,散播给百姓,因此获罪斩首。” “次年……恰好是北荒山九婴灾变事件。”宋从心思忖,“夏国斩杀了左丞相,明月楼慈秘潜入皇宫而不得返,明月楼发现夏国皇室早已死绝,不知何人把控朝堂……于是同年,夏国掀起战乱,咸临皇储宣白凤积极备战,奔赴沙场,然后——” 宋从心的手指落在了其中一张情报上:“战役爆发的第三年,宣白凤失踪,咸临国门被破。夏国兵马杀入咸临腹地,险些将咸临灭国。” “危急关头,三十年前就任国师之位的咸临国师力挽狂澜,从此,咸临朝堂唯国师马首是瞻。” “而皇储宣白凤,与国师不和。至少,政治理念不和。宣白凤曾多次弹劾国师。” “不对。”宋从心摇了摇头,她手指点了点自己最先找到那张“民间起义”的情报,“这里,不对。” 夏国兵分三路,西北与东北方向皆有民间起义,拒敌于城门之外,为何正北的国门却空处大开? 宋从心双手支在桌案上,垂着头,一缕鬓发散在她微白的唇上。 “……少了一个人。”:,, 111 【第28章】掌教首席 宋从心首先确定的,是桐冠城出事的时间与契机。 “东北与西北皆有反抗的势力,正北国门的方向不可能毫无防备。”宋从心取出纸条写下这一点,以软钉钉在木板上,“而在这之后,宣白凤公主便再无消息。宣白凤公主若是活着,她便不可能让大夏军队毫无阻拦地杀入咸临腹地。即便两方国力悬殊,大夏胜也只会是惨胜,绝不可能毫无代价地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打入帝都。所以,在这场战役之前,宣白凤便已经出事了。” “宣白凤失踪于天载子午十五年。” 也就是说,桐冠城很可能在七年前就已经出事了,只是不知道这个消失的过程是瞬间发生的,还是循序渐进的? “是这样,在这之前,可能与此次战役形成牵连因果的大事有两件。”梵缘浅和宋从心比肩而立,也从桌案上取出两张纸笺,“一是大夏国左丞相盗取仙门良种赠予百姓后被处死,二是北荒山九婴灾变事件。” “明月楼得到的情报是夏国皇室死绝,有人在暗中把控着朝堂,掀起战乱。”宋从心闭了闭眼,在木板上刻出了三条连接线,将咸临与大夏之间持续了三年的战役与这两件事连接了起来,“左丞相之死与九婴灾变事件皆与明月楼暗探慈秘调查的夏国幕后之人有关。而九婴事件虽是主要针对仙家弟子,但咸临国也在打击的范围之内。当年九婴事件之后,桐冠城内单是被查出来的山主之血便有上百来处。” “拂雪是认为,如今控制大夏朝堂的人与当年引发九婴之灾的是同一批人?”梵缘浅问道。 “是与不是其实已经不重要了。九婴事件发生后,咸临必然会怀疑夏国,以两国积压下来的仇恨与纠纷来看,战争是必然的结果。”宋从心取出从散落在桌案上的卷轴中抽出其中一卷,“天载子午四年,咸临谢家嫡长以使节的身份出使大夏,谢家嫡长主动请缨,本是为了平复两国仇恨,好令连年战乱的平民百姓得以休养生息。但夏国国君却在接见使节后,将其截舌剜心,斩首悬旗。自此,咸临与夏国结下死仇。” 在一侧安静旁听的楚夭倒抽了一口冷气,梵缘浅也双手合十,默念了一声佛语。 “挑起两国战争是幕后之人的目的之一。”宋从心道,“第二个目的,则宣白凤若死,咸临朝堂便与大夏一样,沦落外人之手。” “咦?”一直没有插话的楚夭忽而有些犹疑不定,伸着两根手指道,“你这么说的话,现在咸临的境况的确和大夏当时的混乱有些相像。但是宣白凤公主失踪后,咸临宣怀王依旧把控着朝堂。照你这个说法的话,究竟国师是那个内鬼,还是宣怀王已经被人取而代之了?” “问题就在这里,君王老去,皇储百罪加身,下落不明。若是换一个国家,会如何呢?”宋从心问道。 “……”楚夭愣怔了片刻,她在人间停驻过很长的一段时间,因此被宋从心提醒后,她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啊!对啊,既然幕后之人以这种手段谋夺国家权利,肯定不可能是为了国泰民安、天下太平。但是我在凡间界这么久以来,并没有感觉咸临国境有多么动荡。相反,夏国分明是战胜国,这些年来却不断有流民越过北荒山脉。” “咸临并没有像大夏一样变得混乱。”宋从心垂眸,“无论高层发生了什么,至少底层的平民百姓没有被牵连到。咸临与大夏不同,大夏自左丞相之死作为朝堂大清洗的开端,国土分崩离析,各处起义,民不聊生。但咸临的动荡与混乱却被压制了下去,楚夭从李开平手中得到的灵性之书便可以看出,咸临诸多臣子已经发现了皇室的动荡,但预想中的瓜分鼎峙的现象并没有出现。” “有人控制了咸临的局势。”梵缘浅接道。 宋从心颔首:“不错,而且这人不仅手中握有兵权,在朝堂拥有人脉。更甚者,此人还能代表宣白凤公主。” 所以这些摆在明面上的情报,都缺失了一个与那幕后之人对抗博弈的身影。 “七年,咸临还未彻底陷落。”梵缘浅容姿清圣,阖目时便如庙中悲天悯人的佛。 她说完这句,便只是轻叹了一口气。仅此一句,分明什么都未说,却又仿佛什么都已说尽。 楚夭秀眉微拧,哪怕是对俗事漠不关心的她也意识到李开平陷入了何等可怖的泥淖:“……我虽然不太懂仙家之事,但是我记得修真者是不可随意插手凡尘的吧?但仙家也有‘夷魔患,平外道’之责,那究竟如何才能被判定为需要被祓除的外道呢?” 宋从心看了梵缘浅一眼,梵缘浅微微颔首,解释道:“这点的确不好分辨,因为也总有一些修士耐不住世外的苦行,早早回归凡尘中去。所以仙门这些年来,除非修士以术法伤人害人、残虐众生、牟取私利,否则并不会轻易插手凡尘之事。” 楚夭吃惊道:“但修士哪怕仅仅只有身份,在凡尘中也会备受尊崇吧?而若是心术不正之人凭借自己的学过的仙法登上高位搅风搅雨,仙门难道也不管的吗?” 梵缘浅摇了摇头:“回归凡尘,便是尘世中人。若是此人登上高位,那也是众生做出的选择。毕竟君王朝臣,连同我等,也是众生。” 说白了,仙门的手无法伸得那么长,禁止修士以仙法伤人,禁止修士在人前显圣便已经是极尽人事了。还是那句话,仙门弟子对于泡在水里的人所采取的态度是十分谨慎的,毕竟没人可以轻易判断出泡在水里的人究竟是溺水还是在游泳。 曾经有修炼过一段时日的修士回归凡尘后以仙术蛊惑圣心登临高位,为享人间富贵做了不少恶事,最终被仙门派出的弟子废除丹田,禁止入朝为官。就这样,那位君王还对仙门多有愠怒介怀之语,而后依旧供奉那位丹田被废的修士,企图从他口中习得长生不老之术…… “咸临国师虽是修士,但却不曾插手朝政,深居浅出。而七年前的战役,他也是提前设立了阵法,并没有直接以仙术改变战局。”宋从心知道楚夭大抵想问什么,解释道,“若要判定夏国与咸临皆以被外道所控,我们需要找到能说服天下人的证据。” “……”楚夭沉着脸抓了抓鬓边散下的碎发,她面容冷下来时,原本纯真的眉眼便显出几分妖冶的昳丽,“看来哪怕是修士也无法逍遥随心。” 宋从心没有错过楚夭的嘀咕。 “得心之自在,方为逍遥意。” 对于楚夭赌气般的言语,宋从心也只是摇了摇头。逍遥意指看开与放下,而不是肆意妄为,随心所欲。 经过这六年的磨砺,宋从心越发深刻地理解这些限制存在的意义。这个世界中动戈便能毁天灭地的修士想要害人实在是太过容易,当权利简单粗暴地与武力画上等号时,将权利锁进笼子里是明尘上仙做出的、仅次于庇佑九州的不世功勋。 有些界线不能越过,一旦越过,最初的好事也会渐渐变成坏事。 “那下一步,该怎么做?”楚夭有些急切地问道。 室内的烛光突然摇曳,火星落入灯油,发出了细微的“噼啪”声。 手持纸笺站在货柜前的少女回头,冰雪般的容姿被摇曳的烛火映照得影影绰绰。 “找到这个隐藏起来的人,他知道宣白凤的下落。” …… “麻烦了啊。” 氤氲升腾的白雾馥郁着一股清苦干涩的草药气息,在奢靡富丽的房间内弥散,如薄纱般蒙住了青年俊丽的眉眼。 “楼主何必忧心呢?”房间的另一头,一道温柔清淡的女声响起,令人想起三月的春风与花时的雨。 “本座答应过你,会帮你引无极道门的弟子过来,但本座可没想过来的人会是拂雪。”倚靠在长椅上的青年双腿交叠,水红色的鹤氅柔柔地拢着他修长消瘦的身躯,“随便来个外门弟子提醒一下那位便够了,但把拂雪搅和进来,就算那位天剑已经沉寂多年,也是会动怒的。” 另一人轻笑:“正道魁首的传闻数不胜数,倒是从未听说过那位动过真火。” “那是因为你生不逢时。”明月楼主托着细长的烟管,染着深红近黑丹蔻的指甲轻轻点点管身,“不必回望千年,单单只是把岁月往回拨个几百年,那些坐在堂上的老顽固们哪里敢对那位蹬鼻子上脸?要知道这人被奉为正道魁首之前可是杀出了‘天剑’之名的。” 何为天剑?天道之剑。 何为庇佑九州?一人足迹遍布山川湖海,屠尽世间妖魔害兽,将这片本不适宜人族生存的蒙昧天地破开另一重天。 之所以称之为“天剑”,不仅是因为对方已经站在了剑道之巅,还因为那一柄悬于众生颅顶、主掌一切生杀予夺的照世之剑。 先前在天景雅集之上,明月楼主讨好拂雪是真的。但另一方面,即便是明月楼主这样半疯半魔的痴人,也不想亲眼目睹出鞘的天剑。那人当了太久无情无欲的神祇,都让人忘了那位并不是一柄真的铁剑,而是同样拥有七情六欲的血肉之躯。 明月楼主原本也曾困惑过这个亲手将自己铸入神像中的人神为何会收徒,直到他遇见了拂雪。 “棋已入局,各自归位,楼主觉得此局能胜吗?” “本座不知。” “这世上竟还有楼主不知之事?” “当然。”明月楼主寂寂地吸了一口烟,“人命毕竟不是棋子,哪怕略胜半子,守不住要守护的便仍旧是输。本座曾经以为只要纵观全局便能将大势掌控得分毫不离。人心、局势、权利,没有什么是不能算计的。” “但第一眼看见拂雪时,本座便有这辈子都赢不过的预感。” 赢不过少女眼中明亮的雪光。 “那位天剑已经足够可怕了,但那位的后继者,居然想要保护那柄天剑。”明月楼主轻笑,“留这样一个人在身边,任他再如何心如石铁,也终有为之动容的一天。而那柄天剑若是走下神坛,恐怕得有很多人要寝食难安了。” 另一人沉默了半晌:“楼主似乎喜闻乐见?” “也谈不上。”明月楼主摇了摇头,“大乱大治,不破不立。眼下的局势已经僵持了太久,要么一股强大的外力来摧毁现有的一切,要么内部变法革新在剧痛中迎来新生。但无论是哪一种都不必心存侥幸,不挨上这一刀,如何能把腐肉割去?” “只是苦刹终究是那位掩埋至今的秘密,魁首不会乐意让拂雪步入此局。毕竟五百年前,那位已经比谁都更深刻的品尝到了什么都守不住的惨淡胜利。”明月楼主轻阖眼帘,仰头,脖颈拉直的线条将喉结突起清晰,这位游戏红尘的大能看似清瘦,实际覆盖在骨骼上的每一寸筋肉都锤磨得纤薄有力,“你要知道,拂雪是一个巨大的变数,这些年来,她已经做成了太多世人以为其不能之事。” “楼主期待拂雪真人能为此世带来改变?” “或许吧。”明月楼主低笑,散下的广袖柔柔地挡住了他的眼,“我见即我执啊,那真是个特别的孩子。” “所以你说,明明是相依为命的两人,为何却反而更孤独?”:,, 112 【第29章】掌教首席 幽州,大夏国边境。 因为没有调查清楚离人村便冒然行进致使计划出师未捷身先死,身为这支临时拉建起来的队伍的领袖,罗慧在短暂的沮丧与羞愤后便接受了自己失败的事实。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后,罗慧便准备将队伍的指挥权转交给灵希,毕竟这个修为低微的少女已经展示了自己的聪慧与能力。 “不要。”然而,谁都没想到,灵希竟然一口拒绝了,“人多碍事,我一人足矣。” 灵希这话令队伍中的弟子面色铁青,能走到第二场试炼的哪个不是心高气傲的天之骄子?当即便有人呛声道:“真是好大的口气,区区一个刚入开光、勉强触碰到大比门槛的杂修都敢如此大放厥词。别是为了拔得头筹而不顾团队任务的协作性,一心想着排除异己吧?” 灵希冷淡地看了出声的弟子一眼,没有开口说话。 “灵希道友,我等还需以大局为重。”罗慧也被灵希的态度噎得心气不顺,但她观灵希的年岁不大,而她虽然外表仍如二八少女,实际年龄在凡间却已经能当灵希的母亲了,便也没有计较太多,“多一双手,总归是多一份力。人总有力有所不逮的时候,即便强如拂雪真人,当初也是集众家之力才渡过难关的。既然主宗将其列为团队任务,那便是判定此次魔患并非一人可以解决的。” 灵希原本已是准备转身离开了,但罗慧提到了一个让她有些在意的名字,让灵希停驻了脚步。 灵希抬头看向罗慧,在与灵希对视的瞬间,罗慧只觉得自己心脏猛然一缩,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攥住了。但下一秒,这种感觉便消失不见,来得快,去得也快。而这刹那的失神间,她听见灵希缓缓道:“离人村只会出现在死人很多的地方。” “自七年前伊始,大夏与咸临已经以拉锯的形式休战了许久。按理来说,停战哪怕是为了再战,也应该有一个休养生息、使民喘息的余地。”灵希垂着眼帘,“但夏国没有,夏国各处依旧以征兵的名义强征平民,田地无人耕耘,官家重税徭役。时至今日,偌大的国家已经四分五裂,千疮百孔。如今仍旧在前线与咸临国战斗的乃是异姓王卑弥图呼,此人也是目前夏国呼声最大的‘贤王’。” 一旁的弟子正想问这跟他们调查的乱葬岗有什么关系,罗慧却抬手阻拦了他:“停战后,前线仍在死人?” 灵希点点头,罗慧拥有一定的政治素养,这让灵希多了几分谈话的耐心:“战争只是一个借口,实际不过是诸侯在拥兵自重。利用夏国百姓对咸临的仇恨,以两国交战为借口,强征平民将其变为自己的士兵亦或是奴隶。在夏国,离人村不止一座,而只要方圆百里之内比会有大规模的伤亡,附近便会有离人村的存在。这一点,已经足以作为‘乱葬岗消失’的证据。” “……这些食人皮寝人骨的蛇鼠,比外道还要该死!”一名弟子忍不住破口大骂。 几名做行商打扮的弟子也面色难看,仙家弟子拼尽全力从外道手中保护苍生,这些凡尘权贵却自己残害自己的同族。 “但我们还需调查清楚乱葬岗消失的原因。”罗慧听着灵希的诉说,心中也跟坠了某种重物似的,沉甸甸的,有些喘不上气,“你说有死伤便会有离人村,但我见村中有平民耕种。若是离人村大规模的迁移,那开荒深耕后的土地要如何带走呢?” “我觉得你搞错了一点。”灵希漠然道,“不管离人村的理念与行为看起来再怎么温情,外道终究都是外道。信奉外道的平民会有什么下场,你们身为仙门弟子,难道不比我清楚吗?” 原本稍微缓和了些许的氛围再次冷了下来。 然而,就在此时,众人忽而听见了一声清越空灵的铃响。 天色渐渐暗了,因着附近的天气山雨绵绵,阴风拂面,在这看不清星辰日月的厚重天幕之下,众弟子也分不清白天与黑夜的区别。 随着第一声铃响,渐渐的,铃声越来越嘹亮,越来越嘈杂。到最后,那几乎要直穿识海的铃声连绵成洪流一片。罗慧等人忍不住抬手捂住了耳朵,但那刺耳的魔音却仍旧不停地朝耳朵中灌去。有一些弟子忍耐半晌,却终究还是承受不住,或是露出痛苦的神色,或是弯腰蹲在地上发出尖叫与哀鸣。然而,那极具穿透性的铃声掩盖了一切的声音,尖叫的弟子甚至听不见自己喉咙深处震动的嗡鸣。 罗慧反应算是最快的一个,她试图运气封锁五感,然而,那铃声仿佛自识海中响起,即便堵住了耳窍,也依旧如临耳畔般的清晰。 忍着颅骨传来的阵阵刺意,罗慧艰难地抬头,却看见修为最弱的灵希仿若没事人般的站在原地,神情冰冷地注视着远处村镇。 罗慧也捂着耳朵朝着那个方向望去,却见田间劳作的黑衣平民不知何时已经收起了农具,整齐划一地朝村子中走去。他们似乎并没有被那刺耳的铃声影响,表情依旧死水般的平静。罗慧身上滴水的衣物还未干透,明明仙骨不知寒暑,但罗慧却觉得有些冷。 她总是忍不住想起那个泼了她一身水的农夫,那张平静肃穆的脸庞上镶砌着一双潮湿冰冷的眼睛。 “安静。” 突然,罗慧听见了灵希的声音。也不知道是否如此凑巧,就在对方吐字的瞬间,那无孔不入的铃声突然便停了。 罗慧眼神涣散了一瞬,回过神来后,她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汗湿了衣襟。而她身后的弟子也狼狈不已,有人满头冷汗,气喘吁吁;有人面色苍白,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还有人干脆便扶着树干软倒在地,耳窍与鼻间竟然淌出了血水。 “我要进村了,你们现在回头还来得及。”灵希说完,扛着自己破破烂烂的旗子便朝着村里跑去,让罗慧阻止不及。 “欸,你!”罗慧看着这不合群的少女,心里急得不行。来不及多想,眼见着灵希的背影即将跑出视线之外,她立刻转身吩咐身后的弟子在村外修整留守,而后也头也不回地朝着夜色中扎去。 漆黑的夜幕下,系在白绸上的银铃无风自动。罗慧从两棵相间的树中央跑过时,忽而感到一阵异样。 她回头,看着两棵树的中间。方才她穿过之时,好像有牵连在中央的丝线被她扯断了。 罗慧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她回头看向同伴们所在的方向。然而放眼望去,不远处的树林还是树林,但同伴们的身影,却消失不见了。 “……”罗慧打了个冷颤,她神情僵硬地站在原地,紧攥的掌心阵阵发凉。 她喉咙发紧,脊背如弦般紧绷欲断,直觉告诉她,这时候回头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她想到了灵希,猛然转头时,映入眼帘的却不是村镇的小径与林立的屋舍,而是一棵棵挂满白绸与银铃的树。 “……待到午夜十二时,白衣摇铃家书到。”罗慧摇摇欲坠,她扶住汗湿的额头,努力回想,“……这么说起来,铃铛响了,但……” “已经到子时了吗?” 周围夜色浓重,分明已至深夜时分。但罗慧分明记得自己一行人入村时天色尚早,天际还朦朦有光。 这地方有古怪。罗慧心中瑟瑟,她小心翼翼地迈步朝前方走去,四周听不见任何的声音,耳边只能捕捉到自己踩过草丛时、布料与草茎摩挲而发出的窸窣声。罗慧眼观四方耳听八方,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铃”,耳畔再次捕捉到了清晰诡谲的铃响。 随即,远方传来了似有若无、由远及近的哭声,哭得肝肠寸断,竭嘶底里。 在那凄惶的悲泣中,有一苍老的声音幽幽唱道:“洒泪勿染死者衣,莫让阎王问雪泥。 “薤上露待日又晞,离人白骨入蒿里——” “铃”,又是一声铃响。这回响起的,却是仿佛上百名男女老少同时开口的合唱,唱着一首《蒿里》。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无论是什么唱词,当上百人同时开口时,那声音的洪流已经足以让任何人的灵魂震颤不已。 罗慧下意识地抱住了自己的手臂,广袖下的皮肤泛起一层层的疙瘩。她眼前一花,暮风拂开了枝叶树梢,灰蒙的林野间突然照入了一缕白惨惨的月华。不远处,一支奇异诡谲的队伍正在挂满白绸与铃铛的树林间穿行而过。 那是一支披麻戴孝、仅有黑白二色的送葬队伍。 走在最前头的是一位披着白色麻服、看不清面容的女性老者。她手持白纸黑字的招魂幡,幡上却没写死者的生卒年岁,仔细看去,白旗上竟是以蝇头小楷写满了“魂兮归来”。她摇着手中的幡旗在前方开路,不知道是不是罗慧的错觉,只觉得那白旗扫过的地方便扬起了一阵灰蒙蒙的白翳。 罗慧躲在一棵树后不敢出声,打头的老者身后跟着两名同样身穿白衣的少女,再往后,便是扶灵的黑衣。这只送葬的队伍在罗慧倚靠的树干后穿行而过,牛马倾轧之声中,罗慧终于知道为何招魂幡上没有写逝者的生卒年亦或是书其生平了。 因为太多了,死去的人太多了。灵柩太多,多到需要用牛车去装载拉扯。 身穿黑衣的农夫扶着灵柩,驱使着牛马,在凄厉的挽歌中沉默。穿着白衣的人影两两相隔,手持灯笼或火把,行走在枝叶树影之间便有如交错纠缠的光明与暗影。漫长得看不见尽头的丧葬队伍穿过树林,蜿蜒在地上的影子如同一条条蠕动爬行的蛇。罗慧眼角的余光瞥见这些蛇影朝着另一端的大路游去,再往深处张望,便只剩下一片朦胧的灰雾。 蒿里,谓死者之葬所。眼见着这支送葬的队伍即将隐没浓雾,罗慧摁捺下惧意,强令自己再次迈开僵直的脚步。身为无极道门分宗举荐上来的弟子,已经步入融合期的罗慧在此次大比中也算得上是一线的战力。但她跟在这支送葬队伍的尾端,明明没跑几步路,却不知为何觉得身体又湿又重,吸入肺腑的空气也冷得刺人。她心想,此地时空有异,那消失的乱葬岗也是死者的葬所,这两者之间是否有关联? 罗慧怕在浓雾中迷失方向,便只与送葬队伍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然而当她再次穿过两棵树的间隙时,她耳边再次响起了一声铃响。 又来?!罗慧面色惊变,她猛然扭头,却见来路静悄悄的,什么都没有。 罗慧慌忙回过身,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回头的瞬间,丧葬队伍最后一人的身影便消失无踪了。 “啪嗒”,罗慧踩在了湿泞的沼泽地面,一滴冷汗顺着她的额角滑落。 不对。罗慧僵硬地后退了一步,往身旁看去,却见原本枯槁的树干上挂满了白绸。 不对!再次转身,原本空荡荡的树下,突然出现了一樽面目狰狞的小鬼像。 不对不对!罗慧被脚底的湿泞绊了一下,她狼狈地摔入泥地,伸出的手却摁到了一樽冰冷咯人的石像。 绝对有哪里不对?!罗慧猛然起身,试图原路返回,但浑身狼藉的她看清身后景象时,恐惧与绝望漫上了她的双眼。 来时的路,不知何时长满了缠满铁刺的灌木与荆棘。 而她身周,四下无人,悄无声息。 唯独十几樽张牙舞爪、狰狞可怖的恶鬼像正用泛着青绿冷光的眼睛,注视着自己。:,, 113 【第30章】掌教首席 只身闯入浓雾中的灵希,有着与罗慧相似的遭遇。 然而,灵希仿佛感觉不到恐惧一般,对周遭密密麻麻的恶鬼雕像熟视无睹。她踩在湿泞的沼泽上,如履平地,好似一片轻盈的鸿羽。 她举着自己手中破破烂烂的招幌子,快速地在树林间穿行。离人不走回头路,这是为她指路的村民告诫她的规矩之一。在离人村,生人必须保持丧葬的礼仪与端肃,最重要的是,“平日不入离人村,入则必定有离人”。因此灵希才会对那些弟子说他们碍事,她一人足矣。 灵希走走停停,一路追寻着那似有若无的歌声前进。踏过泥泞的沼泽,穿过蒙蔽双目的灰雾,再次踩在坚实的土地上,灵希才微微抬起低垂的眼睛。周围的灰雾渐渐散去,拂面而来的风腥燥而又黏腻,草木焚成灰烬的烟气与潮气搅和在一起,其中还掺杂着似有若无的气息。 穿过那浓重不详的灰雾,映入眼帘的却不是臆想中恐怖阴森的景象,而是一片灿若残阳的苇草萋萋。 “阿姆,阿姆等等我!”一个背着背篓的男孩踩着淌过脚踝的流水,小跑着从芦苇荡上跑过,朝着远处一个鬓发斑白的女子的背影追去。 那看不清面貌的中年女子同样背着一个巨大的背篓,里面装满了采摘下来的苇子。听见小男孩的呼唤,女子停驻了脚步,她站在原地等着小男孩小跑着上前,牵住她的手。小男孩跑得气喘吁吁,嘴巴却还上下磕碰个不停:“阿姆阿姆,我想吃艾蒿粑粑,什么时候能吃艾蒿粑粑?” “阿姆阿姆,晚上能不能吃鱼啊?” “阿姆,阿姆!理理我嘛……” 小男孩举着小手一蹦一跳,中年女子微微伛偻着腰,似是在侧身听男孩的童言童语。即便看不清面目,眼前的场景依旧让人感到温暖窝心。 无论是人还是景,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在一层凄清的天光之中,形影朦胧如草叶上的露珠倒映出来的幻影。灵希跟在这对母子的身后往前走,越是往前,周遭的景物便越是虚幻。尘世间的所有都浸润在过于灿烂的阳光中,唯独灵希是真实的。 直到灵希走出了芦苇荡,跨出某一步时,丝线断裂的触感伴随着耳畔边响起的铃声,眼前的场景再次变了。 荒凉的土地,枯槁的腐木,老鸦在枝头发出凄厉的叫声,一座毫无生气的村庄便出现在灵希的眼前。 那些骨瘦如柴却还麻木劳作着的农民,乍一眼望去,田野上站着的仿佛不是人,而是一个个单薄瘦削的鬼影。但是这里的人没有穿白衣黑衣,人人都是一身便于劳作的深色短打,那一张张被苦难雕琢出纹路与沟壑的脸上还能读出几分苦意。 灵希站在田间的小路上,安静地看着田里劳作的百姓。 他们不是在耕作,也不是在丰收。田里已经长满了挂穗的麦子,这些麦子分蘖多,挂穗重,穗颗粒饱满,想来再过半个月,这些麦子便会染上灿烂的金。但眼前这些穷苦的农民却在用锄头狠狠地锤砸这些珍贵的粮种,将它们全部翻进地里。灵希能看见那一双双麻木的眼睛中流露出来的痛苦之色,一些浑浊的水被锁在里面,落不下,也淌不出。 “嘻嘻嘻,哈哈哈……”灵希听见了一声似哭似笑的咕哝声。她回头,一个赤身裸-体的黝黑鬼影哭叫着自她身后跑过。他挥舞着枯枝一般的手,被小径上的石头绊倒,“咚”的一声便栽进了不远处的水潭里。 灵希看着那泛着涟漪的水潭,落水的鬼影有气无力地挣扎了两下,随即便“咕嘟咕嘟”地沉了下去。 那些田间劳作的农民抬起头,朝着水潭的方向看了一眼,但也仅仅只是看着。 没有人施救。 “草席,要多备一条了……”灵希听见其中一人的呢喃。 面对一条生命的逝去,这些村民却显得麻木至极。灵希静静地站立了片刻,转身便朝着那个水潭走去。她在水潭边缘半蹲而下,准备打捞落水的人时,一根拐杖却突然从旁伸出,轻轻点在了她的手背上。 灵希抬头,对上了一双眼角布满皱纹却又慈祥悲悯的眼。 “女娃娃。”一个伛偻着腰背的老婆婆站在小径上,她穿着洗到发白的麻服,灰白的鬓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她站在那里,麻皮般苍老的唇缝像布袋子的褶皱,语气却温柔得如同呼唤远行游子的母亲,“你从哪里来?要给谁人送信呐?” 这是十分诡异的情景,然而灵希却只是从地上站起,没有再去看水潭中沉沦的人影。 “我是一云游四方的道士,走哪停哪,没有来处。”灵希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袱,“我想给平山村王大花与二妮送信。” 这个有着慈悲眉目的老者静静地注视着灵希的包袱,许久都没有开口。灵希也没有轻举妄动,只是保持着递出包袱的姿势站在原地,等候老者的发话。好一会儿,老者似乎回过神来,朝着灵希露出了一个慈祥的笑容。 “来,来,随我来。”老者不在意灵希拙劣的装扮,自顾自地拄着拐往村里走去,“大花与二妮啊,走了也有十二年了。” 面无表情的灵希在听见老者以熟稔的语气说起那两个名字时,垂下的眼睫颤动了一瞬:“嗯。她们还好吗?” “当然好。”老者乐呵呵地笑着,“不用在人间受苦,当然好。” 这一句,灵希没有接话,所幸老者也并不在意。她步履蹒跚地带着灵希进了村庄,推开院子的篱笆,进了一间破旧的茅草房。 灵希跟在老者身后也进了屋子,这间乡村最简陋的茅草房中拾掇得很干净,房间内只有稻草铺成的床与两把椅子。房间正中央是一个隔开的篝火堆,顶上吊着一个火炉,里面咕嘟嘟地煮着灰黑色的米浆糊糊。 “随便坐。”老者招呼灵希,进了仅用一张草席隔开的内间,颤巍巍地弯腰从草编的箱子中取了什么。不一会儿,老者便乐呵呵地捧着一个装着热水的搪瓷小碗,将这个对村民来说可能是相当宝贵的水碗放在了灵希面前的小桌上:“来,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喝口热水。” 灵希看着那缺了一个小口的搪瓷碗,也没有拒绝。她捧着搪瓷碗轻轻晃动,看着升腾而起的水雾:“老人家,为什么村民们要把好好的麦子都翻进地里呢?” 老者仍旧是那张乐呵呵的笑脸:“因为不能吃啊。那麰啊,吃了心里烧得慌,然后人就会发瘟的。但是麦子种了,官老爷便要来纳粮,要凡粮,不要仙粮。交不起粮便要抢,那还不如说田里荒了,种不出粮食来。入冬前去山里走几遭,掘点草根树皮观音土,兴许还能活些人下来。” “……仙粮?”灵希将搪瓷碗抵在唇上,喃喃。 “是啊,仙粮啊。”老人笑靥不变,那慈祥的笑容宛如一张僵硬的面具般砌死在她的脸上,“哎哟,瞧我这话说的。仙家的粮食怎么会不好?只是我们凡人承受不起这么浓厚的仙家气运罢了。吃不得,吃不得哦。”说着,还微微用力地在自己的脸上扇了几下。 灵希看着这个笑着扇自己嘴巴子的老者,空气凝滞得令人几近窒息,可她持着茶碗的手仍旧稳稳当当。 …… “大夏的溃毁,源于粮灾。” 老饕看着荒废的田地,弯腰从泥淖中拔出几根还未完全腐烂的小麦:“你们看,分蘖多、挂穗足,这种不挑地的麦子即便是荒废的土地也能存活下来,产量与口感都要远胜于如今凡尘的粮种。这是天载子午一十一年仙门赠予凡尘的良种,但夏国的粮种被人动了手脚。” 和老饕一同在北荒山地界展开调查的弟子听罢,心里咯噔一下:“凡人吃了会怎样?” “这些粮种浸润了魔气。凡人若是吃了,轻则迷神失心,重则神智全无,后果不堪设想。”老饕面色难看地闭上了眼睛,他攥着麦苗的手止不住的颤动,“回想一下,仙门将良种给予凡尘皇室,有人在其中动了手脚。百姓播种了仙家的良种,却种不出可以果腹的食粮。没有粮食,民不聊生,为了将国家内部的危机与风险转移,当权者会怎么做?” 旁听的弟子闻言,心顿时凉了一般:“……靠抢。” “不错,靠抢。”老饕神情痛苦地蹲在地上,双手抱住头颅,“发动战争,掠夺他国的食粮,让别国的百姓饿死,这是夏国唯一的解决方法。同时,战争还能消耗掉部分人口,减少粮食的损耗,贵族也能侵占更多的良田,增大自己的家业。” 参与外门大比的弟子哗然一片,其中更有人接受不了这滔天的恶意,发出了愤怒的吼叫。他们几乎是怒目圆睁,字字泣血道:“为什么?!以魔气侵染良种祸害人间,这已经违反了仙凡条例!他们难道不害怕天道清算的吗?!” 这句诘问一出,众弟子便见老饕惨然一笑。 “可他们没有给百姓良种啊,在发现良种‘不慎被污染’后,他们已经严令禁止百姓耕种了。” “这良种……难道不是心系子民的左丞相偷盗后,散于民间的吗?”:,, 114 【第31章】掌教首席 咸临国,铜锁关,立庸城。 谢豫在妻妾的侍奉下清洗了脸面与身体,挽发束冠,从柜橱中选出最素净端庄的服饰。打理好自己的一切后,谢豫看着铜镜中俊雅端方的人影,颔首露出满意之色。他想,这不见天日的苦日子总算要到头了,他都快不记得自己谢家公子原有的排场与样子了。 “郎君是要去见文常侯吗?”妻妾神情忧虑道。 “当然,这件事总要说服郡侯的。”若换在往常,谢豫定然是要与妻妾温存一番,但眼下即将去见那位即便与家族割裂也依旧能一手遮天的族姐,谢豫可不想因为沾上女人的脂粉味而给对方留下轻浮的印象,“郡侯温柔雅达,仁义爱民,她一定会理解我的苦衷的。” 垂着头为谢豫整理衣摆的妻妾听了这话,顿时轻咬唇瓣露出几分挣扎之色。但看着意气风发的郎君,她最终还是低下头,没有多说什么。 谢豫离开了城主府,驱使马车朝着城外的大营而去,一路上他都在腹中打着一会儿要说的草稿,想到动情之处便觉得百感交集。虽然如今咸临与大夏仍在休战,但也不过是从攻城转为围城罢了。立庸城居于天然险要之地,临江横亘城前,这座设有古炮与马蹄形南北城防堡垒的轴心式城市是咸临边境最后的防线。上一代宣明王不惜耗费十数年的光阴打造了这座“咸临第一关”,因城市形似铜锁,故名“铜锁关”。 立庸城拥有两道城墙,同时还有以临江为源头的护城河与可以升降的吊桥。即便敌军攻破了第一道城墙,也会被设立在第二道城墙之外的机关迷阵所阻。同时,立庸城还设有炮楼与瞭望塔,这座环绕天险精心设立而成的堡垒易守难攻,一度被大夏视为“不征之地”。若非如此,咸临也无法在国门被破的情况下与大夏拉锯至今,在仅剩一座孤城的情况下依旧守卫着咸临的和平。 不过,这也已经到头了。谢豫心中默道。如今的咸临,白凤公主失踪已久,君王晚年昏聩,国师把持朝纲。在谢家没落之后,那位看上去风平浪静,但实际心里当真无恨吗?谢豫觉得不可能,毕竟她都被人害成那副模样了。 对于那位亲自开庙在族谱上划去自己名姓的族姐,谢豫心中是又敬又畏。他敬她赤胆忠心、足智多谋,在白凤公主失踪多年后仍旧坚守;但他也畏她韧如坚铁,即便变成那般模样,竟然还能把控全局,引无数人追从…… 因为是在战时,谢豫走的是城门旁仅供守门侍卫通行的小门。若换做是以前,他恐怕会对此感到屈辱,但在立庸城被围困的第七个月,他已经深刻地明白在足以翻天覆地的危机之前,身份地位没有任何作用……不,或许还是有的。若不是铜锁关险些沦陷时族姐率大军而至力挽狂澜,立庸城的平民可能会流离失所,但他这名义上的城主却十有会被斩首祭旗,威慑民众。 胡思乱想了一路,等到马车在路边被拦下时,谢豫才在仆从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军营扎的是帐篷,刚踏入营地,谢豫便被这里肃穆的氛围压得喘不上气。放眼望去,士兵们不是排列整齐地操练,就是挽着袖子开荒播种——谢豫知道粮食对军队而言的重要性。但他不明白,明明是必须穿最柔软的丝绸锦缎才能不磨伤体肤的天生贵人命,为何放着宽敞舒适的城主府不住,非要住在军营? 看着披坚持锐的将士走上前来搜自己和仆从的身,谢豫忍不住皱了皱眉。这些只会一板一眼做事的士兵真是不开窍的榆木,他人都站在这里了,看着他这张谢家人的脸,还要那些无谓的坚持做什么? “阿姐身体可还好?”心里想的是一回事,但面上,谢豫还是彬彬有礼地询问一旁身披银甲的青年将士。 “军师昨夜未眠。”青年面无表情道。 这便是谢豫觉得这些士兵都是朽木的另一个原因了。白凤公主都不知道失踪多久了,如今手握兵权的人已经封侯承爵,成了这支军队名副其实的领军,但这些死脑筋的将士却还对着自己的上将一口一个“军师”……仿佛宣白凤那个“将军”还能回来似的。 文常侯的大帐守备最为森严,几乎是十步一岗,百步一哨。走进“军师”的大帐时,谢豫突然便有些紧张。 “进来。”平静温和的女声抚慰了谢豫骤起波澜的心扉,他抬头,下意识地露出一个笑。 谢豫走进了内间,面上还挂着热络的笑,然而出现在眼前的画面却瞬间震碎了他已经抵在喉舌上的寒暄之语。 ……纸张,铺天盖地、密密麻麻的纸张。 写满蝇头小楷的战事密报,绘制精巧的人面画像,满是复杂线条的城防地图,还有许多根本看不懂的密信与暗号……这些或新或旧的纸张订满了大帐内的四壁,入目所及尽是文字与线条,帐内地面更是被铺得无处落脚。 而那人,就坐在轮椅上,居于无数情报线索的中央。 就像一只剧毒的黑蜘蛛,在巢穴中编织着密结的罗网。 不知为何,谢豫忽而便觉得有些胆颤。他咽了一口唾沫,那些体面的寒暄之词便彻底说不出口了。 “是阿豫啊。”那人笑了笑,嗓音有着长久未进食水特有的沙哑,但每一个顿挫都有着恰到好处的从容与温雅,“进来坐吧,找我有什么事吗?” 那女子回头,看了过来。瘦骨嶙峋的身体,倚靠在轮椅上的仿佛只有一具包裹着皮囊的白骨。即便是没有绣任何图样的纯色丝绸穿在她身上,都有种衣上的颜色要将这个人彻底压垮的观感。看见已经瘦脱了模样的人形时,谢豫本能地产生一种难受与不适,因为人总是容易物伤其类的。 然而,当谢豫对上那双温柔坚定、仿佛填充着血肉滚烫的眼眸时,他心头泛起的那股刺意便突然消失了。因为这世上再没有谁人的眼睛能比眼前之人温暖。哪怕皮相干瘦得可怕,她的眼睛也盈润有光,沉淀着洗涤了一切负面情绪后铅华尽去的美好。 “阿姐。”谢豫扯了扯僵硬的嘴角,眼见着女子微微倾身,他连忙上前,展开双手做出虚虚搀扶的姿态。 “不必。”女子含笑拒绝了,瞥了一眼旁边的桌案,“坐吧。” 谢豫从善如流地坐下,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桌案上的文宗:“听侍卫说,阿姐又彻夜未眠,案牍劳形了?” “不过是处理一些琐事,哪就算得上劳形了?”女子微微一笑,她已经不是正当风华的少女了,但因为骨相足够漂亮,所以即便如此消瘦,她的病态也不会显得太过丑陋与难看。至少在谢豫看来,自己这位族姐是维持住了世家的仪态与体面的。 多不容易啊。他感慨。 “我这次来,是有一事想要告知郡侯。”谢豫换了一个称谓,暗示自己接下来要谈正事了。 “不急。”谁知,女子却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她转头看向行军帐用以透光的窗口,淡声道,“你看。” 外头的喧哗嘈杂搅得人有些心烦意乱,谢豫顺着她的视线看向窗外,只见几位平民正自发自觉地与将士们一同劳作,在蓄水池旁摔打着将要用于砌墙的泥浆。谢豫只扫了一眼,很快便不耐地移开了视线,继续道:“郡侯,你听我说。” 女子收回目光,眼神平静地凝视着他。这回,她没有打断他的话。 “夏国已经退兵了。” 谢豫十指交握,斟酌着语句:“拉锯与围困的僵滞局面已经持续得够久了,再这样下去,城中子民迟早会撑不下去。如今咸临的局势,想必郡侯比我一边境小城的郡守更加清楚。当今天子失道,皇储生死未卜,朝堂苛刻文政,各大世家备受打压与迫害——” “你想说什么?”女子垂了垂眼眸。 “我知郡侯心系百姓,并非愚忠之人。”谢豫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却是朗声一笑,“郡侯拥有如此大才,何不另投明主?” 此话一出,帷幄内一片死寂。就连外头的喧嚣声都变得遥远、模糊。 谢豫打了一肚子的草稿,他本以为自己说出这句话时应当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但实际上,直到话语脱口而出,谢豫才发现自己声如蚊呐,说得又快又急。嘴皮子秃噜得好像被开水烫了似的。 这让他感到有些恼怒。 “你说的明主,莫非是大夏异姓王悲弥图呼?”女子的语气很平静,这种平静极大地安抚了谢豫,给了他几分继续往下说的自信。毕竟自古以来识时务者为俊杰,文常侯智多近妖,自然是聪明人。聪明人不会盲目痴愚,不会一意孤行地去做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的傻事。 “是的,围城的军队之所以退去,也是悲弥王亲自下达的命令。”谢豫浅吸了一口气,稳住自己的语声,“郡侯应当知道,悲弥王宽宏仁善,慈爱于民。他一直都想稳定夏国的局势,化解两国积聚至今的矛盾与仇恨。如今夏国皇室已在内斗中死绝,各地诸侯无人是悲弥王的一合之敌,悲弥王登基指日可待。” “继续与夏国僵持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郡侯……立庸城明明是兵家必争之地,如今却被围困半年之久也不见京城调来哪怕一粟的军饷。君王昏聩失道,夜夜笙歌,醉生梦死也不看一眼这个国家的边陲。这偌大的城池与军队,是郡侯呕心沥血一点点反哺起来的。” 谢豫知道,想要养活这支十万人的大军到底有多么艰难。文常侯几乎是走到哪,屯田便囤到哪。除此之外,查抄富户与经营商贸那等铜臭之事,出身清贵的文常侯也没少去做。若不是文常侯有一边打压反抗自己的世家一边提拔追随她的富户的才干,在摧毁利益群体的同时对其进行洗牌与翻盘,文常侯早就被世人口诛笔伐,声名狼藉了。 “郡侯煞费苦心,那占着天子名头的人却能一声令下便剥夺郡侯的军权,令郡侯一番心血尽付流水。” “为他人作嫁衣裳,郡侯难道便甘心吗?” 其实若是可以,谢豫更想劝文常侯造反并自立为王。但这世间总是有这样或那样的无可奈何之事,一个命不久矣的王,再如何英明神武也无法令摇摇欲坠的山河长治久安。 京都传来的圣旨越来越频繁,言辞越来越激烈。这是谢豫规劝文常侯的底气之一,因为他知道文常侯已经没法回头了。这个“继承”了白凤公主所有遗产的郡侯一旦流露出一丝半点的软弱与疲态,那些隐藏在暗处的虫豸鬣狗便会一拥而上,肆虐疯狂地享受一场带血的狂欢。 “这场战争再继续持续下去,只会劳民害民。”谢豫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到动情处,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握对方的手。但很快,谢豫突然反应过来,伸出的手尴尬而又僵硬地落在了扶手上:“我知道郡侯与那等为富不仁的商贾是不同的,再没有谁比郡侯更挂心平民百姓的生死了。既然如此,郡侯何必执着于那愚昧的忠诚?国君不贤,那便另投明主。为天下计,为百姓谋,这才是大义所在!” 谢豫说着,自己都渐渐亢奋了起来。他看见颦蹙的女子神色微微松动,面上似有几分笑,顿时心中大定。 “我没想到你会这般为子民着想。”文常侯温柔道,“阿豫,这些年身为边陲城主,你一定藏了许多不可与外人言语的苦楚吧?” “哪的话,那都是我该做的。”谢豫忍不住哽了一下。他本也是出身高贵的世家子弟,被下放到边境疾苦之地吃沙子不说,还要整天担心敌国会不会打过来,他多么怀念自己曾经无忧无虑的生活,多么想念帝都春日开满城街的扶风花。 “可是——”女子不等他平复心绪,话语忽而一转,面上似有难色,“口说无凭,谁也不知夏国退兵是否是悲弥王诈降的诡计。万一我方投降,对方却出尔反尔,届时又该如何是好?阿豫,我们赌不起,不能冒这个险啊。” “不会的!”眼见着成功尽在咫尺,谢豫面色涨红道,“退兵百里是悲弥王展现出来的诚意,只要我们布告战争檄文,将献城之义举告知天下。届时悲弥王碍于天下人之舆论也绝不敢亏待献城的功臣!如今夏国内乱,天下未定,悲弥王若是出尔反尔,以后哪位贤才还敢投靠于他?他如何能令天下归心?!” 女子摇摇头:“阿豫,这只是你的一家之言,悲弥王如何想的,我等都不清楚。要知道夏国蛮横,毫无礼教可言。你虽是我的族弟,但仅凭你三言两语便要让我身后这十万大军臣服,未免也天真了些许。” 看见女子冷静的神情,谢豫激昂的心绪逐渐回落。他倒是对此并不感到意外,文常侯若这么容易便被说服,她便不是文常侯了。 “……我知郡侯是想知道我是如何与悲弥王通信的。”谢豫后知后觉间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不该放松警惕的,文常侯一旦攥住了密信便等同于攥住了他的把柄。日后即便文常侯投诚,也完全可以将谋逆的罪名推到他身上。 谢豫心念流转,面上却还洒脱一笑,道:“但还请郡侯多加体谅,我的确有与悲弥王通信的渠道。但我只身一人来此,也是抱着会被郡侯灭口的觉悟的。若是郡侯答应,事后我必将双手将密信呈上。但尘埃未能落定时,我也总要为后人寻一条生路的。” 女子听罢却是面有愠色,叱道:“蝇营狗苟,小人之心!我若要治你罪,在你开口之时就应该把你拖出去斩了!既然没有放手一搏的魄力,又何必行此刀尖之举?!谢家已经没落,我等仅剩的族人若不抱团取暖,真要等到昏君诛灭咱九族不可吗?!” 谢豫被骂得一时间抬不起头来,心中却隐隐暗喜。一来文常侯口出“昏君”之言,显然已对咸临皇室不满至极;二来对方如此恨铁不成钢也是因为惦念同族之情,确实是他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虽然心中感动,但谢豫还是道:“请阿姐体谅。”语气已是软了下来。 “罢了。”文常侯不易有过大的情绪起伏,不过是短短几句话,她便禁不住呛咳了起来,再抬头,她越发面无人色,惨白病态,“去取纸笔来。” 谢豫愣了一下,随即狂喜。他连忙从桌案上抽出毛笔,铺开宣纸,细细地研磨烟墨。 “我说,你写。” “是。” “夫天地者,苍生之熔炉;昏王者,剐万民之白刃也……罪王怀,近小人,远贤臣,老昏聩,妒皇储。一生碌碌,庸凡不足……” 女子语气轻描淡写,提笔落字的谢豫却心惊胆战,后背冷汗津津。虽说他早已知道文常侯并非世人认知中的忠臣贤臣。但宣白凤是文常侯效忠的君主,天下以孝为道,哪怕宣怀王老年昏庸,指着自家君主的父皇骂庸凡不足……这多少也有点太过了。 谢豫心脏狂跳,但转念一想,文常侯将事情做绝,哪怕白凤公主有朝一日归来,她也绝无转圜的余地,心下顿时越发安定。 出身世家的谢豫写得一手好字,他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写下了这篇由文常侯起草的檄文。 待到他书完最后一字,将檄文送至女子面前过目,等待文墨晾干时,女子又道:“王将格言玺在书柜下方的暗盒里。” 谢豫连忙离开桌案,起身前去翻找。 翻找到那黑黝黝的暗盒时,谢豫长了个心眼,将盒子朝外打开,以防机关暗算。然而盒子没有机关,按照文常侯的指示解开鲁班锁后,铺着深红丝绸的盒中正安静的躺着两枚印章,分别是“文常侯印”、“镇国将军印”,两枚合在一起,便是咸临国的“定疆格言宝印”。 看着这两枚代表无上权利的宝印,谢豫不禁露出几分难言的神色。 他一时看得入神,身后却突然传来那道清微淡远的声音:“阿豫,咬紧牙根。” “啊?”谢豫没能回神。 下一秒,只听“噗嗤”一声,一股凉意透心而过。 谢豫捧着暗盒,茫然地低头,却见一柄闪烁着寒光的利刃刺穿了衣襟,洞穿了他的心口。 发生了什么?谢豫还未能回神。胸口的刀刃却猛然向后一抽,剧烈的痛楚伴随着心脏停跳的窒息,让他缓缓向后倒去。 濒死之前,谢豫头颅后仰,瞠大的眼瞳中倒映出身披银甲、缓慢收刀的少年,与少年身后穿着漆黑斗篷,从桌案上拿起战争檄文的陌生少女。 那少女背对着他,曲指往笔墨未干的檄文上轻轻一弹。 “好字。做罪证也够了。”:,, 115 【第32章】掌教首席 宣雪暖等待那张谢豫亲手书就的檄文墨干之后,取过檄文走向兄长,由着身披银甲的兄长抓过谢豫的手,就着鲜血在檄文底部摁下拇指印。 “不去找密信也没关系吗?”宣雪暖看着檄文,问道。 “没有那种东西。”坐在轮椅上的文常侯微微偏头,眸光平和地看了过来。 女子虽然面容枯槁,但依稀仍可见昔日清丽秀致眉目,此人正是十年前驻守咸临国门桐冠城的谢家军师,谢秀衣。 她以一个双手交握放在腹前的姿态端正地坐在轮椅上,宽大的广袖与层层叠叠的高领严实地遮盖了她的身体,水红色绣衣的下摆比寻常衣物还要长出一截,轻飘飘地迤逦及地:“谢豫虽然狂妄,但不会蠢到留下这等话柄。所以,即便真有这么一封密信,他读完后也必定毁掉了。” 谢豫聪明却不用于正道,恃才傲物,自视甚高,最终便也败于自己的狂妄。 “他就是笃定谢姨你不会杀他,毕竟他是朝堂钦封的郡守,我们驻军于此还能说是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但若是杀了郡守,就是坐实谋逆之罪了。”宣雪暖撩了一把高束的长发,十四岁的少女已经出落得娉婷窈窕,冷艳高挑,“若不是京城消息迟迟不回,早就该杀了他的。过目不忘的才能却拿来私自刻录城防布图,当真该死。” 谢秀衣阖眼轻笑,另一旁的少年郎归刀还鞘,手指抵在唇边吹了个口哨。很快,便有两名沉默的将士自外间走来,朝三人抱拳行礼后便目不斜视地将谢豫的尸体拖下去了。全程表情没有半分变化,更没有对城主死在军师的帐中流露出丝毫的异样。 “你说谢豫该死,那不妨说说,他为何该死呢?”谢秀衣温柔地注视着自己一手带大的两个孩子。他们是宣白凤公主的嗣子,宣雪暖与宣平沙。 白凤公主一生曾有过两位驸马。第一位驸马虽对公主有情,却难以忍受妻子常年征战在外、久久不归,后来在白凤公主一次凯旋而归时提出纳妾之事,转头便得了白凤公主亲手写下的和离书;第二位驸马是冲着公主皇太女的身份去的,一心盼着宣白凤荣登大位后能分得半壁江山,后来因为仗着驸马的名头残害平民、侵占良田,被白凤公主亲手处决。 两桩亲事都不算美满,再加上白凤公主常年在战场上奔波,难以有孕。因此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白凤公主从战场上捡回了两名双胞胎弃婴。 在神州大陆,双胞胎是非常特殊的存在,一阴一阳的龙凤胎更是如此。有些地方将其视作祥瑞,有些则将其视作灾厄。 宣白凤公主在那次战役中身受重伤,不得不带着奇袭部队遁入丛林。兵疲意阻之时在一棵巨大葱茏的树木下勉强歇息了一晚,次日醒来,却发现树木已经枯萎死去。碎裂开来的树干空洞里躺着两个呼吸浅浅、赤身裸-体的婴孩,而包括宣白凤在内的诸多伤重将士竟在一夜间痊愈了。 众将士认为这是祥瑞,白凤公主觉得奇诡,但两个孩子暂时也看不出什么来,身后的军队却的确因为这神奇的境遇而士气大振。因此,在白凤公主带兵横绕丛林奇袭敌军大后方并获得全胜后,在一个冬雪消融、尘埃落定的清晨,她在三军将士的面前为两个孩子取名“雪暖平沙”,并将之收作嗣子。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这些年来白凤公主也将两个孩子视如己出,完全是把雪暖平沙当做继承人来培养。 身为一身荣辱皆系于君主之身的下属,谢秀衣本该规劝白凤公主重视皇室血脉。皇权争斗自古残酷,生身骨肉尚且如此,更何况养子乎?但很可惜,谢秀衣自己便是个离经叛道的性子。她与白凤公主年龄差距悬殊,幼时也差不多是被半大孩子的白凤公主带大的,因此她不觉得血缘能代表什么。谢豫体内倒是与她流淌着相同的血脉,可如今,还不是与她背道而驰? “叛国者,不该死吗?”宣雪暖疑惑道。 “太宽泛了,不妨详说。”谢秀衣笑意盈盈,白凤公主七年前失踪,生死未卜。当时年仅七岁的宣雪暖与宣平沙基本是她一手带大的。 宣雪暖显然已经习惯了自家谢姨时不时考问一下他们的功课,询问他们对万事万物的看法与见地。但宣雪暖不擅政治,她想了想,道:“为人臣子,面对外敌却贪生怕死,不战而降,此为不忠;叛离自己身为郡守的职责所在,泄露城防布图,此为不义。如此不忠不义之人,不该死吗?” 谢秀衣仍旧微笑,鼓励道:“可是谢豫说得也很有道理不是吗?君王失道,百姓受苦。若当真一心为民,换个君王不是好事吗?” 宣雪暖听着这话,下意识皱了皱眉。她想反驳,却又不知道应该如何切入。 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兄长,身披银甲的少年安静地站在一旁,见她望来,便出声提醒道:“阿暖,你自己都说了,他是‘叛国者’。” 宣平沙将“国”字咬得很重。 同胞兄妹之间的默契是常人难以媲美的,宣雪暖知道兄长自己是在提醒自己要从“国”的本质上开始剖析。但她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也没能将脑海中模糊的想法整合成完整的句子。 对此,谢秀衣也不失望,只是道:“雪暖,你看窗外。” 杀谢豫前,谢秀衣也曾让谢豫去看窗外。宣雪暖扭头看着大帐的窗口,只见摔打泥浆的平民将切好的砖石放进了扁担,两人一抬。他们将杆子架在肩膀上,伛偻腰身发力时,杆子会朝着中间曲弯。平民在贵族眼中不甚体面的弯腰驼背的姿态,仿佛都是被这重量压垮的。 自幼时便随军而行的两个孩子基本没享受过多少荣华富贵的日子,更别提他们的母亲是个事必躬亲、冲锋在前的主。两孩子虽然没做过苦力与徭役,但军队里忙起来时也是不得清闲的。宣平沙会随将士一同练兵,宣雪暖则在后方屯田,一直都是如此。 宣雪暖只看了一眼,心里便觉得沉甸甸的。她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说了句“我不知道”,言罢便掀起帘子准备回去继续种自己的田了。 结果这一转身,却恰好与方才在外头给谢豫搜身的青年将士撞了个正着。 两人对视了一瞬,下一秒,俯身弯腰意图夺路而逃的宣雪暖便被青年将士掐着腋下举了起来,两腿在空中晃晃荡荡。 “欸,这孩子,怎么气性这般大呢?”谢秀衣温温地笑着,朝着青年将士颔首示意。想要逃避长辈考问功课的宣雪暖闷闷不乐地被青年将士举着回到谢秀衣的身前,沮丧又懊恼道:“张大哥,你不要老是这么举着我,我都十四岁了。” 张松将宣雪暖稳稳当当地放在谢秀衣的身前,拍了拍少女的头顶:“军师,谢豫夫人在外求见。” “带她去见谢豫最后一面吧。”谢秀衣淡淡道,“能发现谢豫府邸在我们的监视之下也算她敏锐,能不能保住谢豫的孩子就看她之后的选择了。悲弥王既然已经拿到了立庸城的边防布图,为确保真假定然会先从密道开始探。告诉她,她和谢豫之子的命,她自己挣。” “是。” 宣雪暖忍不住道:“谢姨你就不怕她也叛了吗?留着那孩子,万一将来他要报杀父之仇怎么办?” “丽娘是个聪明人,否则也不会看见谢豫抄画边防布图便意识到他要叛国,转头找上了我。”谢秀衣轻轻一笑,“她是立庸城本地人,跟一心想要回京的谢豫不一样,立庸城是她的故土。要论杀父之仇,那孩子的生母也要沾一份。实在不行,便把孩子留在军里教,他父亲做了什么,不瞒着便是了。毕竟非要说的话,我也算是那孩子的姑母。” 张松领命出去通报,谢秀衣慈和的目光再次落在宣雪暖身上:“好了,来。咱们继续说吧。” 宣雪暖抹了一把脸,连忙将一旁擦刀的宣平沙推了出来:“长幼有序,兄长先,兄长先。” “阿暖,咱们长幼是母亲抓阄抓的。”宣平沙不得不把刀刃收起,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见谢姨只是笑盈盈地看着他们,没说不行,便知道谢姨这是打算放过妹妹了。毕竟妹妹性情直爽,不擅长那些勾心斗角之事。 但不擅长却不代表一无所知,谢秀衣教导两个孩子一直是以引导为主。即便是晦涩不明之处,不求他们翻云覆雨,但也要求他们要心里有数。 “城池可以被视为家国的缩影,一城之主可被看作一国之主。”宣平沙耐心地对妹妹讲解道,“谢姨说,谢豫此人不算愚蠢,只是狂妄。因为谢豫犯下的最大过错,便是嘴上说着‘为民’,实际根本没有将平民百姓放在眼里。阿暖,一个昏庸失道的君主,难道便能代表一整个国度?” 谢秀衣平日里教导孩子总是言辞犀利,一针见血。从她的话语中向来只能感受到直白到近乎刺耳的真实,听不出对君主半分的委婉与尊重。即便是谢秀衣的主君宣白凤公主,她曾经的一些错误决策都曾被谢秀衣翻出来作为反面的教材与例子。在她的影响下,宣雪暖与宣平沙也对那个远在京城的名义上的爷爷无甚感情,甚至能冰冷理性地分析如今咸临的局势。 宣平沙一语中的,宣雪暖面上浮现出几分恍然之色。 “谢姨给过他机会,不止一次。”宣平沙揉了揉宣雪暖的发顶,沉声道,“自从我们无诏驻守立庸,为了不坐实谋反之罪名,军队从未强征过平民的劳役。我们屯田、开荒、筑堡垒、修城墙用的都是自己的人手。平民百姓是自动自发前来帮手的。若当真如谢豫所说的那般,平民百姓根本不在乎自己究竟是哪国人。那为何百姓还要站出来帮我们一同守城呢?” “……嗯。”宣雪暖思忖道,“因为他们想守护自己的土地……?” “不错。”宣平沙笑了笑,他眉目生得极好,不言不语时身如修竹,笑起来也有清风朗月之姿,“外敌入侵,便意味着一个秩序的破裂,苦的自然都是其下的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之事不是没有,但一来立庸没到那等境地,二来悲弥王也不值百姓这么做。” “为什么?”宣雪暖倒是有些好奇了,“悲弥王不是被称为‘贤王’吗?天下人都说他有明君之相。” “贤明之名,口说无凭,自然要有行动为证。”宣平沙摇了摇头,道,“那悲弥王的‘贤王’之名是如何来的呢?其一,他往往会在大军压境时先礼后兵,劝降类似谢豫这样的人,许诺高官厚禄,良田万顷;其二,他最大的‘贤名’源于悲弥王入城后允许乡绅世家保留家产,虽然依旧需要出一笔家财,但从未让他们伤筋动骨;其三,他不杀投降的原官府官员,甚至每次入城都会大摆宴席,以示自己的宽仁之举……” 宣平沙一条一条地说过去,常年在后方屯田的宣雪暖已经反应了过来,面色越来越难看。 打仗要消耗多少钱粮,没有人比宣雪暖这个总是在后方精打细算的“小管家婆”更懂。十万大军听起来声势壮大,实际要养活这么多人根本就是一件难以想象的苦差事。朝廷不愿出一粟一稻,为了养活这十万大军,他们每过一城都要留人在后方开荒屯田,困难时更是要一个子掰成两个子来花。就这样,军中将士也经常会有断顿的时候。 要不是白凤公主早年建立了严格完备的内部体系,又有谢秀衣坐镇军中,仅凭宣雪暖和宣平沙两人,根本无法保住这份庞大的“遗产”。 管理一支军队,这其中的经济运作与日常损耗涉及庞大的资源走向。所以要不怎么说太平盛世时的武将都苦?因为军费是一块最肥的肥肉,谁不想上来啃一口?没有严明的奖惩制度与长期稳定的收入,将士凭什么随主将打生打死?凭主将几句好听的口号和自身坚定的信念吗?笑话。 人吃不饱饭时,那些都是空的。 所以造反中的“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每一句都是再真实不过的经验之谈。另一个世界中名将岳飞的军号“冻死不折屋,饿死不虏掠”,背后代表的也是严明苛刻的军纪以及一套完善齐备的管理制度。 “不抄富户,不征良田,好,好一个贤明仁义的悲弥王……!”宣雪暖怒极反笑,紧咬后槽牙,“对降将都宽容如此,想必对追随自己的将士一定更‘宽容’吧?入城的兵卒杀良冒功、掠夺粮食、抢占妇女之类的‘小错’,在‘贤王’眼中大概也算不得什么事。” 为了贤名而不吃大户的悲弥王要如何犒劳自己麾下的将士?除了让百姓流血,还能有什么法子。 所以战事僵持了这么多年,夏国依旧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也无怪乎世间到处流传悲弥王的“美名”。那是因为那些能读书识字的人都是坐在餐桌上分食鲜肉的饕客,而被抽筋剥皮、敲骨吸髓的人根本就发不出声。 “家国从来都不是君主个人的所有物,更不是从袖袋中掏出来就能赠人的铜钱银子。” “一寸江山一寸血,每一座城池,每一个城镇都是百姓的血肉堆砌起来的温热之躯。”宣平沙伸手轻抚妹妹剧烈起伏的背脊,助她吐出心口淤积的那口怒气,“谢豫之过,在于他将立庸城视作自己的所有物,将咸临视作君主的所有物。他太过想当然,以为自己为百姓找个‘明主’便对得起苍生。可他没意识到,献城,献出去的不仅是土地,还有扎根其上的无数百姓。” “人为鱼肉时,难道还能祈祷屠夫能不落刀子?不过是看刀子落在何处罢了。他从未真正将百姓看进眼里,所以他以为自己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以说服谢姨。可悲的是,他是真的认为自己在行\为天下计,为百姓谋\的大义之举。” 宣平沙语气平静,却又突然话音一转:“不过,这也是悲弥王的目的。说到底,若悲弥王真的兵临城下,天子会被枭首,百姓会被剥削,但世家贵族却还能安然无恙,永享荣华富贵。要这么说的话,他们的确无所谓谁来掌控天下,悲弥王的事迹流传出去,墙头草自然是一茬又一茬。” “真正流传千古的明君,当下的名声绝对不可能漂亮。因为至少在当下,皇朝的衰弱源于土地兼并,国君若想要延续国家命脉,那他与地主便是无法和解的仇敌。” 宣雪暖缓缓吐出一口郁气,恹着眉头道:“所以书中写就的仁义之师其实并不存在,是吗?” “不,怎么会。”出乎意料,宣平沙反而否决了这一点,“谢姨告诉我们这些,只是想告诉我们不要成为悲弥王那样当下声名显赫实际遗臭万年的‘贤王’罢了。一个国家的进步,不仅要看平民百姓的生活是否富足,也要看治理子民的阶层是否有足够的觉悟。” “摒弃个人私欲,只为族群的强大而奋斗的觉悟。” 宣平沙偏头用脑袋碰了碰妹妹低垂的头颅:“毕竟,君主官僚,也是苍生啊。” 宣雪暖抿了抿唇,也像头小牛犊一样不甘示弱地顶了回去。 谢秀衣坐在轮椅上,眉眼含笑地看着两个头碰头的孩子,两个孩子眉心间浅浅的印记泛着似有若无的光泽,一者金红,一者深绿。 白凤,真想让你也见见啊。谢秀衣阖上眼帘。我们正在觉醒的人皇与大巫。:,, 116 【第33章】掌教首席 点烛台,燃青烟,袅袅缕缕,如诉旧年。 送走喜怒皆现于面上的妹妹,看着宣雪暖拽着张松将军的手离开大帐,宣平沙满含少年意气的笑容才一点点地淡了下去。 “雪暖真是惹人怜爱,不是吗?”谢秀衣端坐在轮椅上闭目养神,大帐内弥散的烟气有些淡了,宣平沙便连忙起身去香炉中添香。 黑黝黝的香丸落进香炉里,明灭的火光倒映在少年的眼中,如一簇幽然暗生的火。香丸甫一点燃,空气中便弥散开一股刺鼻的苦味。宣平沙早有预见地掩住了口鼻,但还是不小心吸入些许,霎时便感到一阵眩晕。 “小心。”谢秀衣睁开了眼睛,看着他,“虽然分量轻微,但到底还是掺杂了十数种毒药。没事就出去。” 宣平沙没有回话,他等待着香炉中的丸药苦意散去,清淡雅致的花香升起,这才合上了炉盖,将香炉捧到谢秀衣身边的高柜上。 大帐内燃烧的香丸是军医调制出来的可以麻痹知觉的毒,谢秀衣不喜欢这种香丸,因为她觉得吸入这香气后头脑会变得昏昏沉沉。但大部分时候,谢秀衣需要保持绝对的清醒与理智,无论昼夜还是寝食。因此,这些香丸只有在某些时候才会使用,调制香丸的军医也曾提醒过,过度使用这香丸无异于饮鸩止渴。 “我陪您坐一会儿吧。”宣平沙神思敏锐,谢秀衣合上眼帘时,他便已经猜到她定是又痛了。只是谢秀衣忍耐力过人,能让七尺男儿生生疼晕过去的伤痛,放在她这里却是稍不留神便会错过的一瞬失神。香丸可以缓解谢秀衣的痛苦,哪怕也会在人体内积聚毒素,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谢秀衣劝不动,便也不再劝了。她轻阖着眼帘,若是不清楚内情,仅看她平静的容颜,还以为她只是睡着了。 宣平沙在谢秀衣身旁静坐了片刻,等到吸入药气的谢秀衣渐渐回过神来,他才道:“谢姨,你做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 谢秀衣睁开眼睛,闻言却是轻笑:“我做了很多,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件。难道我做什么,都要向你汇报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宣平沙十指交握,手肘抵在两边膝盖上,“京都那边的人员调动有些异样,前些时日我也收到了线人的情报。铜锁关这边,悲弥王事小,京都事大。李公竟然会被收监,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谢姨,军队里少了一支百户,我心里还是有数的。” “……不必多问。”谢秀衣叹了一口气,孩子聪明固然是好事,但过于聪明又让人有些头疼,“方才和雪暖说话时不是很昂扬吗?以后你也要成为像你说的这样的‘明主’才是。从小你便与雪暖展现出了不同的才能,雪暖擅钻研,对什么都好奇,奇门遁甲农桑之类的杂学造诣一骑绝尘。而你,心有七窍不说,还另外又生八百个心眼子。将这十万定疆军交付给你,我是放心的。” “所以……谢姨你的确要做什么危险之事?”宣平沙站起身,走至谢秀衣身前,居高临下地凝望着轮椅上形影枯瘦的女子。 谢秀衣平静地抬眸,看着眼前已经出落得玉树临风的少年:“我命不久矣,总要在人生最后关头奋力一搏,成败都是为自己挣一线生机。你应该感到高兴才是,毕竟对‘君王’而言,我这样的‘权臣’便是亡国的籽种。” “谢姨。”少年有些突兀地打断了谢秀衣的话,深吸了一口气,“孤不至于连这点容人的器量都没有。” “错了,这跟器量没有关系。”谢秀衣看着少年,温和的话语中有着近乎切骨的冷酷。她偶尔也会烦恼自己的时间已所剩无几,若她是仙人,或许便可以将自己知道的所有都以醍醐灌顶的方式传承给两个孩子,让他们少走一些弯路,让天下早一日太平。 “你要记住,律法是国家权力的体现,而权臣的出现是国家政法衰竭与夭亡的伊始。十万大军无诏入城驻守于此,并不是什么好事,而是国家已经开始崩溃失控的先兆……咳,咳咳……”谢秀衣重重地咳嗽了起来,她胸腔剧烈的起伏,腹部急剧的收缩,宣平沙眼疾手快地掏出巾帕捂住她的嘴,便见她呕出一口血来。 谢秀衣却依旧保持着双手交握于腹部的姿势,在轮椅上端坐。 她喘了几口气,待宣平沙小心翼翼地帮她拭去唇角的血迹后,她才慢条斯理地继续说下去:“法律是国家君主意志的体现,地位再高的官僚臣子,归根究底都是执法者而非驭法者。他手中的权利来源于法度,能做的只有在自己官位允许的范围内跳舞。这种时候,权力不属于他,而属于国家。他是执法者,而不是权臣。” “所谓权臣,蔑视律法,在法度外行事,比如你谢姨我。”谢秀衣轻轻一笑,“能在律法允许的范围外随心所欲而不会被任何人追责,这便是‘权臣’。人们会追随我,拥护我,因为他们想做损害国家利益、违背律法之事,而权臣便是为他们遮雨的伞。这些人越聚越多,权臣的权力便越来越大。这便是君王都忌惮的‘结党营私’。” “当白纸黑字写在《律法》上的规章都无法被正确执行时,这个国家的气运便走到头了。” “……”宣平沙看着手帕上的血沫,“谢姨一直在劝我忌惮您,甚至准备后手杀死您。” “不是在劝,是在教。”彻夜未眠,又解决了谢豫之事,谢秀衣也觉得有些累了,“别人说我对白凤赤胆忠心,多年不忘恩情。这些话,你听听便罢了。谢豫之所以会死,一是因为狂妄,二也是因为他看不清。他说我心系百姓,说我为了天下苍生能背弃个人的意愿与本心,这都不过是他的臆想而已。我着眼平民,是因为这个阶级有值得挖掘的潜力。本质上,我这等谋权者,与悲弥王那个伪善者没有任何区别。” “谢姨,论迹不论心。”宣平沙半跪而下,双手放在谢秀衣的膝盖上,仰头看着她。 “所以说,你还是在感情用事。”谢秀衣垂眸与他对视,披散而下的长发挡住了照在她脸上的光线,她笑意温润,眼中却死水无波,“我倒也不是真的要你做些什么,毕竟大事未成便忌惮自己身边人,这与自毁城墙有何区别?我只是让你警惕。无论远近亲疏,过界便是僭越。与君王的威严无关,权臣冒犯的是国家的威信,动摇的是国家的根基。连自己的根基都不懂保护,那便不要去肖想那个高位。” “……谢姨说的可是谢家?” “不止,是任何世家。”谢秀衣轻笑,她敛去那一瞬的凌厉,眼神又软作一江春花秋月的柔情,“有些话语,说起来好听;有些信念,振奋着人心。但身为君王,你永远要保持一种冷静,振臂高呼时也不要忘记去思考剖析每一件事背后牵扯纠葛的利益。” “不要耻于去谈利,不要害怕观测人心。” 谢秀衣说完,便闭上了眼睛:“这或许是我给你上的最后一课,去吧。” 宣平沙静默半晌,终究还是起身,走到帐门前:“……谢姨,雪暖还小,她会舍不得你。” 说完,他掀帘而去。谢秀衣没有开口,只是闭目养神,等待着周遭彻底安静。 “……您在吗?”须臾,谢秀衣又突然睁开了眼睛,温暖且坚定的眼眸十足清醒,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大帐自言自语道,“楼主应该已经将情报交付于您,我算着,您许是已经到了。拂雪真人,您若是在此,还望现身一见。” 谢秀衣话音刚落,大帐内忽而便起了一阵风。那带着山雪凉意的清风拂面,让谢秀衣恍然想起自己已经许久未曾嗅见过战火硝烟与熏香之外的气息。她感到一种冷意,神思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大帐的角落中,冰雪容姿的少女自阴影处缓步而出,一身流云飞鹤的蓝白道袍,身后背着那标志性的焦尾古琴。她半垂着眼帘,行止间自有一番孤冷高彻的飘逸。然而当她抬眸望来,谢秀衣却几乎有种被雪光刺痛双目的错觉,脖颈好似被寒刃吻过,顿生栗栗。 “许久不见了,真人。”看着霞姿月韵一如当年的仙家少女,谢秀衣露出了并非客套的真实笑颜,“经年不见,真人风姿更胜从前。” 谢秀衣对故人微笑,故人却没有接她的寒暄。宋从心的视线落在谢秀衣被宽衣广袖包裹其中的腿脚上,冷然道:“发生了何事?” 谢秀衣抿唇轻笑,神情如故:“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战争,本就残酷如此,相比之下,我只是付出了一点代价。” 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宋从心拧眉,神情前所未有地凝重了起来。她朝着谢秀衣走去,俯身,道:“失礼了。” 谢秀衣与她对视,半晌,却是笑着摇摇头表示自己不在意,甚至还微微倾身,朝宋从心靠了过去。 宋从心握住了谢秀衣交错在腹前的“手”,从广袖中拉出的十指,触感冰冷、坚硬。她低头看去,雕琢得精细且栩栩如生的五指,分明是以精巧的木工打造而成的。凡间的机关偃甲之术还未能自行运作,因此这以类似肤色的软木雕琢而成的手臂仅仅只是装饰而已。 宋从心握着谢秀衣的“手”,心中顿时凉了大半。 她不顾礼节,伸手下探,从过长的衣摆下摸到了人的脚踝,如出一辙的冰冷质感。 “……”宋从心一时间竟有些说不出话,她沉默酝酿了好一会儿,这才平稳地挤出一声低哑的问询,“何人?” 何人至你若人彘? 谢秀衣轻笑,她笑起来总是让人联想到三春暖阳的明媚,然而此情此景她还在笑着,那笑容便有种说不出来的可怖与疯意。但谢秀衣却是清醒的,她甚至比世间的任何一人都要来得清醒。 “真不愧是真人啊。”谢秀衣笑着笑着,忽而,她将额头轻轻靠在宋从心的发顶,轻叹,“怎么来的会是你。” 幸亏来的是你,真人。:,, 117 【第34章】掌教首席 “真人想知道什么呢?” 烟缕袅袅的大帐中,谢秀衣与宋从心相对而坐,没有待客的茶水,没有应尽的礼节。 谢秀衣对贵族的繁文缛节向来是嗤之以鼻的,尽管她自己便是族中翘楚,无论什么都会做到最好。但那些礼节大部分时候只是她迷惑人心的武器,或是袖手杀人的一柄刀。她曾兵不见血刃地为白凤公主解决过不少政敌,三言两语,残茶半盏的间隙,便能让对方落入自己早已布下的局。 但此时,不曾为自己付出的代价而感到后悔的谢秀衣突然便有了几分憾意。若是换一种境遇,她或许能用最好的待客礼节,为眼前人奉一杯茶。 “桐冠城。”宋从心道出了那个陌生而又遥远的地名,“我宗欲查清桐冠城失落之谜。” 宋从心说完,便忍不住垂了垂眼眸。自明月楼主那得到谢秀衣尚在人世的消息后,她便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此地。这一路上她一直都在想,只要人还活着,未来便总还会有希望。但如今真的见到了谢秀衣,她却只觉得心上坠着块石头似的,沉得几乎无法呼吸。 “……真人竟还记得。”谢秀衣叹了一口气,她觉得有些意外,但又似乎不那么意外。正如明月楼主所言,这世间一切常理放在拂雪真人身上或许都可以被打破。看透人心、算尽一切的明月楼主都勘不破,更何况是他人呢? “我并不能说太多。”谢秀衣偏了偏头,“有些真相被宣诸于话语,便会成为一道言灵。一些本该沉眠的存在或许就会被言灵唤醒。” “好。”宋从心颔首,这六年来,她也接触过不少外道的魑魅伎俩,“我先问你几个问题。一,桐冠城中可还有活人?” “……有。”谢秀衣沉默了一瞬,笑容淡去,“当年事变之时,因我坐镇后方疏散及时,大部分百姓都撤离了城镇。但留在城中殿后的将士没能及时撤离,白凤便身在其中。之后桐冠城的子民被我打散后分于各地,于深山中隐居。” 桐冠城的居民常年驻扎于环境恶劣的北地,因此性情坚韧,民风彪悍。如今分散各地后虽然艰苦,但日子仍旧过得下去。 “原来如此。”听说大部分居民平安无事,宋从心终于吐出了心头的郁气,她继续问道,“灾变是渐进的,还是瞬间发生的?” “有预兆,但来不及救援与撤离。” “灾变前的局势?” “咸临与大夏爆发战争,源于粮灾。夏国朝堂独占仙家良种,左丞相铤而走险盗取良种后散于民间。初时丰产,人人对此缄口不言,甚至暗地里为左丞相立了生庙。但次年,夏国子民开始出现迷狂失心之兆,田间动物偷吃了作物后出现了相似的疯魔情态。而后,各地诸侯并未拨粮赈灾,反而宣称此乃仙家粮种,贱民食之生害。苛收粮税,不纳仙粮,逼死平民百姓无数。” 谢秀衣语气平静,阐述也简洁明了,宋从心听着却只觉得心惊肉跳。 “而后,各地平民因饥馑起义。为平民愤,夏国朝堂逮捕罪人左相,将其斩首示众。同时,夏国举兵入侵咸临,意图劫粮。” 谢秀衣三言两语便将那场拉锯至今的惨烈战役一笔带过,着重道:“我曾率兵与夏国骑兵正面交过手,他们的兵卒十分古怪,一个个仿佛不知疼痛为何物一般,冲锋陷阵,悍不畏死。白凤心觉有异,率奇袭军绕后拦截敌军粮草,却发现那些粮草正是‘仙粮’。” 也就是说,夏国以出现问题的仙粮充作军粮,将迷狂失心的将士投入战场,不顾百姓死活,打造了一支自愈能力极强且悍不畏死的奇兵。这样做固然可以损耗咸临的国力,但大夏耗尽青壮力,即便打了胜战,又能怎样? “是谁为宣白凤罗织罪名的?”大夏局势宋从心已经心里有数,但咸临却还尚未明朗。 “……”谢秀衣看着她,没有回答。 “好,我换一个问法。”宋从心浅吸了一口气,“咸临国师于三十年前入京,受封高位,在此期间,他真的没有触犯过天景百条吗?” 谢秀衣仍旧不说话。 于是,宋从心心里有数了,她问道:“在你看来,宣怀王当真昏庸无道吗?” 谢秀衣见拂雪真人这么快便发现了其中的关窍,顿时笑了:“宣怀王乃守成之君,仁慈有余,庸凡不足。” 得到谢秀衣的回答,宋从心垂下了眼眸。谢秀衣的反应十分耐人寻味,可以议论国君却不能议论国师。而谢秀衣对宣怀王的评价也颇具深意,“仁慈有余”、“庸凡不足”,这两个看似贬义的词语,换一个说法却可以被理解为宽容慈和,虚心纳谏,稍显软弱,没有魄力。 显然,这与如今京城中打压各大世家、苛文政绝言路、甚至不顾国本废黜皇储之位的“昏君”不同,因为宣怀王没有这样的魄力。 再联系谢秀衣没有妄议国师的言行,一切都很明了了,如今咸临京都把持朝政的人不是宣怀王,而是那位齐国师。 先前的推断错了。宋从心冷静地思考,她先前推断国师乃宣怀王扶持起来的傀儡棋子,目的就是为了罢黜皇储后仍能震慑朝堂,稳定局势。但如今看来,宣怀王要么已经出事,要么就是被那位齐姓国师控制住了。 “三十年前受封国师……”宋从心整理了整个事件的脉络与时间线,突然她发现了一事,抬头道,“人世间,恐怕鲜少有‘四十年皇太女’吧?” 谢秀衣低笑,与机敏之人交谈便是省心:“三十年前,今上大病了一场,故而力排众议,封大公主为皇太女。” “大病一场”是委婉的说法,恐怕在三十年前,宣怀王的身体便已抱恙,否则也不会如此焦急便确立皇太女。虽说确立皇储能够稳定国本,但宣白凤受封皇太女时还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自身资质未显。要知道自人皇时代的禅让制成为过去,天下各国皆不尊立嫡立长那一套。因为世人皆知乱世必须立贤,资质不足的君王根本无法在这天地的修罗场中保全家国。故而,在皇储尚且年幼时便冒然确立皇储之位,此举对江山有害无利。 宣怀王是因为自身病重,所以才册封了皇太女,好在辞世前为下一任君王铺路。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何宣白凤的封地会是国门这等军事重地,而且君王在位,宣白凤手中却能攥有近二十万的私兵。若不是宣白凤个人操守过高,凭她本人的名望与资本,谋权篡位还不是手到擒来之事? 从宣白凤麾下的势力便可以看出当年的权力交接已经步入了尾声,咸临国的君王与皇储之间本有一个还算平缓的政权过渡。但这不知名的齐国师横插一脚,以仙术延续了宣怀王的寿数,这才有了这堪称讽刺的“四十年皇太女”。 ……若真的如宋从心猜测的那般,国师当真是外道人士。那这三十年间,宣白凤这位地位尴尬的皇太女究竟是如何在其眼皮底下转圜求生的? 谢秀衣看着宋从心复杂的眼神,似乎猜出了她心中所想,淡然道:“变法之人,自然下场凄凉。对此,白凤与我,都已有觉悟。” 外道欲将咸临国拉入泥潭,而三十年前幼小的皇储却看清了国家的危机,选择走上一条万劫不复之路,扛起这即将没入泥潭的鲸骨。 “这些年来,白凤借夏国之名南征北战,‘剿匪’无数。”谢秀衣笑盈盈道,“乡绅与地方官员豢养的私兵,通常以流寇匪徒之身作为掩饰,其中与外道勾结者,不胜枚举。除此之外,祸害乡邻、搜刮民脂民毫的鼠辈,窃国之匪当然也是匪。” 谢秀衣的言下之意,便是宣白凤这些年来一直都借“剿匪”之名查抄隐户,清查各地官僚世家,这一切都是为了延缓咸临土地兼并的问题。 也正是因为宣白凤的努力,咸临才没有像大夏一般溃如决堤。 “当然,我也曾劝过她,要更有‘魄力’一点。”谢秀衣垂下眼帘,她是军师,是谋士,正如她对宣平沙所说的那般,若非她追随的君主是位德行操守极高的明君,她恐怕便是那祸国的奸佞,“咸临时间已无多,那等祸在当下利在千秋之事,不必她出手,我也愿替她背负这份罪孽。但很可惜,没等我劝服她,我便发现那已经是做不到的事了。” 谢秀衣很遗憾,遗憾于自己不能早生几年。她曾想过除掉被国师控制的宣怀王,好让白凤公主尽快登基上位,彻底清除咸临内滋生的沉疴烂淤,阻止外道的渗透与侵蚀。为此,她甚至已经做好了背负弑君罪名伏诛的准备。 但很可惜,谢秀衣很快便发现,如今的“宣怀王”是杀不死的。 “仙家之术,果然不同凡响。”谢秀衣莞尔,“可生死人,可肉白骨。即便是已死之人,也能被强行留在人世。” 谢秀衣说这话时的神情很平和,眼神也没有丝毫的阴霾。这便是九婴灾变事件中,谢秀衣对仙门弟子诸多试探的缘由。毕竟如今那位高高在上的咸临国师,就是自仙门走出来的修士。 话说到这个地步,咸临与大夏的局势都已明朗,这场笼罩人间的阴谋居然早在三十年前便已开始布局。九婴灾变,不过是个引子。 大帐内死寂一片的沉默。 宋从心心中阵阵发寒,她脊梁紧绷,抿了抿微白的唇。关于咸临与大夏的部分情报,她已经从明月楼中获知,如今对谢秀衣再次问起,不过是为了确认一件事:“你是痴绝城的门人?” 谢秀衣微微一顿:“瞒不过真人。楼主的确邀我进入痴绝城,但我自诩不算痴人,只能谢过楼主美意了。” “但明月楼承认你的身份,否则明月楼主不会在相关情报中隐匿你的存在。”宋从心注视着谢秀衣,一时间,谢秀衣只觉得世间一切的蒙昧与晦暗都瞒不过这双眼,“你早就知道我会来,不,或者说,我会来此应当也是你计划中的一部分。” 谢秀衣闻言,却是露出忍俊不禁之色:“在拂雪真人眼中,秀衣一介凡人竟是如此算无遗漏的吗?” “仙人凡人,对我来说,无甚区别。”宋从心摇摇头,她仍旧用那双过于漆黑深邃的眼眸注视着谢秀衣,仿佛要看穿她藏在柔弱枯槁皮相下的真实,“有一个线索,那便是当初无极道门派遣至桐冠城的两名俗家弟子。他们在近期被传召入京,先前我以为外道的势力已经渗透到了这等地步。但如今看来,那或许是你保留下来的、传递给无极道门的信号。你在暗示我们,咸临京都有异。” 远在咸临京都的宣怀王特意召无极道门的俗家弟子入京,无极道门势必会警惕,毕竟弟子身份情报的泄露往往与外道的侵蚀渗透脱不开干系。 “不,应该这么说,你计划中会步入棋局的人应当是无极道门的弟子。而那个人,不一定是我。” 宋从心一语中的。 谢秀衣无奈一笑:“不错,假传圣旨引无极道门弟子前来,的确是我的布局。只是我没想过来的会是拂雪真人,此事我还借了楼主之手。楼主的本意是将线索泄露给此次前往夏国参与外门大比的弟子。拂雪真人会入局,也在我与楼主的预料之外。” “这不是意外。”宋从心站起身,负手而立,背在身后的手紧张地攥成了拳头,重复了数次,她这才深吸了一口气,“师父说,有人要引我入局。” 谢秀衣怔了一瞬,但她是何其机敏,很快便明白了宋从心话中的深意,顿时抿了抿唇。 “我知你目标本不是我。”宋从心终于将一切散碎的线索都牵连了起来,她再次为《倾恋》这本看似狗血的言情话本背后隐藏的庞大阴影所心悸,“即便你没有给出那个暗示,幕后之人依旧会想方设法将情报送上我的桌案。” “事实上,我正是因为关注了此次的外门大比,与同门交谈时才发现了桐冠城失落的困局。” 谢秀衣的确没想过要引她入局,因为在原书中,她与明月楼主的目标是女主角灵希。 “尚方令李开平是你们的人。”宋从心低头,看着谢秀衣沉思的神情,“原来如此,他不惜自污声名也要传递出来的书信,是为了递交给你。” 宋从心翻转手腕,二指轻拭戴在手腕上的玉环,粟米珠微微一闪,一张轻薄的人皮书便出现在她的手上。 “如此,物归原主。”宋从心将曾覆脊之书递给了谢秀衣,“结尾暗号所说的人间痴绝处,想来便是你与下属传递情报的地点。” “不错。”谢秀衣颔首,肯定了宋从心的猜测,“李开平确实是我们的人。这些年来,京城那位一直在寻找我,是楼主好心为我提供了庇护之所。痴绝城并非是一座城池,它实际是一艘巨大的岛船,可行驶于三界虚实之间。不管是从何处登船,最终离开时都会回到归处。” “你能如此坦诚,是好事。”宋从心微微倾身,一手压在谢秀衣身后轮椅的靠背上,如霜似雪的面容静美如落落的月色,眼神却凉冷而利。 “既然已经同为局中人,不妨再更坦诚些许,如何?”:,, 118 【第35章】掌教首席 宋从心的一个承诺卖出了一个连她自己都预想不到的高价。 “谢军师是本座看中的人,因此她的秘密恕本座不以阿堵物为代价对外出售。”明月楼主两根食指交错,抵在唇上,“但是明月楼的规矩,只要支付得起代价,就没有换不到的情报。你的承诺值这个价,而谢军师典当了自己的余生,活当。但代价本座还没收到,她已经快把本金用完了。” 宋从心问道:“楼主这儿,连无形之物也能典当吗?” “怎么不能呢?万事万物皆有其价。实在不行,哄本座开心,本座也乐意付账。”明月楼主托腮浅笑,“本座是戏子,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皆是戏中事。既然情报可以卖出天价,人一生的故事自然也能。拂雪若是愿意将自己的故事卖给本座,本座可愿意给拂雪出个高价。” 宋从心面无表情地回忆自己二十世纪新生代青年被信息洪流冲刷、遍布二次元与各种非主流文化的短暂一生,委婉道:“多谢楼主,不必了。” 明月楼主笑而不语,之后便向宋从心讲述了谢秀衣的故事。 谢秀衣,人间名门望族谢家嫡女,排序七,有一胞弟谢安淮,乃双生子。谢秀衣有先天不足之症,体弱多病,大夫也曾断言她活不长久。但此女自幼时便表现出了极其惊人的天资,过目不忘,多谋善虑。因才学冠盖华京,小小年纪便被钦定为皇太女的伴读。 而其胞弟谢安淮,虽有才学,却远不及其胞姐。谢安淮唯一值得称道的便是一手足以支撑他外出游学的剑术,好在他生性豁达洒脱,与谢秀衣感情甚笃。他不仅不嫉妒谢秀衣的才能,甚至还屡次替体弱的谢秀衣出面办事。而自从谢秀衣接手了宣白凤公主的暗卫与死士,开始经手一些阴暗面的工作后,她便开始韬光养晦,以病弱为名彻底消失在世人的眼中。就连桐冠城郡守之位,也是由其胞弟代管。 从明月楼主给出的情报中可知,宣白凤假借剿匪之名打压越界的官僚世家,抵御外道对咸临国的侵蚀与渗透。在此期间,谢秀衣经手的都是一些残酷血腥、甚至是与黑暗疯狂同行的工作,难以想象当年不过十二三岁的谢秀衣是如何扛起这份担子的。 所幸,谢秀衣做得不错。然而,正是因为她做得不错,桐冠城失落后,她才会遭到与外道勾结的官僚的激烈反扑。 桐冠城失落之后,咸临最强的军力定疆军曾四分五裂、溃不成军,而明月楼中的情报记载,谢秀衣与其胞弟谢安淮曾经失踪过数月之久。 再之后,大夏兵分三路,大举入侵咸临。危难关头,谢秀衣出现在战场上,以“谢军师”的身份整合了边城百姓与零散但仍坚守职责的定疆军,组织起了强而有力的反抗。她以“民间起义”为由头镇压了当时自东西两方包抄而来的军队,迫使朝堂不得不无视白凤公主已经被朝廷定罪的事实,为这位先前一直无甚名气的“谢军师”授封“文常侯”。 “阻止外敌入侵”本是咸临国师的独角戏,但这份天大的功劳,却硬生生被谢秀衣分去了最肥美的一块肉。 也因为谢秀衣的存在,本该“被迫”站出来“主持大局”的齐国师不得不继续隐藏在幕后。谢秀衣统帅的定疆军依旧坚守北疆,屯田备战,与夏国形成拉锯之式。咸临那种烈火烹油般诡异的安定,便来源于齐国师与谢军师的隔空对峙。 “谢秀衣是被她胞弟谢安淮从外道的魔窟中带出来的,她得以苟延残喘的代价,是谢安淮永远回不来了。” 自谢秀衣失踪到她再次出现在战场上的这个间隙里,是明月楼的彩旦丑婆子发现了伤重的谢秀衣。 据丑婆子的说法,她发现谢秀衣时,谢秀衣正被谢安淮死死地护在怀里,而谢安淮的尸体已经僵硬。丑婆子发现谢秀衣满口是血,谢安淮则是被人咬破喉颈死去的。他死后,尸体发生了一些异变……而谢秀衣在被丑婆子救助后,意识昏沉间也一直呢喃着“烧了谢安淮的尸体”。 “死得很及时。痛苦,但至少没有变成别的什么,还能有来世。”明月楼主说起这件事时,面上罕见地没了笑意,“她拿不了刀了,只能咬。” 情报上的字句含糊,直到真正遇见谢秀衣,宋从心才知道“拿不了刀”是什么意思。 杀人的,被杀的,都太过惨烈了。 “谢军师说她并非痴人,但这世间,又有几人能比她痴?” “对你,谢秀衣不会说谎,但她一定不会告诉你全部的真相。”明月楼主显然很了解谢秀衣的心术手段,“谎言骗人终究是三流的话术,用真话说谎以行阳谋,这才算得上优秀的‘谋士’。你想破幽州此局,谢军师便是那唯一的钥匙。” 宋从心竭力运转心法,才没有在明月楼主面前露出难看的面色:“告诉我这些也无妨吗?谢军师应当是楼主看重的门人。” “是啊,很可惜。本座说过,本座以往从不做先拿货后付钱的生意。”明月楼主吸了一口烟,轻叹,“当然,亏本生意,更是不做。但这胆大包天的谢军师都敢让本座亏本了,本座自然要讨回一点子钱了。” “拂雪,谢秀衣对尘世没有敬畏之情。皇权,生死,天道,神祇……这些世人敬畏的所有,在她眼中都是可以被剖析解离的东西。” “如她这般性情,实在不应该视之为人,更应该被世人放进庙里供奉香火才是。” …… “你机关算尽,大费周折,应当不止是为了提醒无极道门‘咸临有异’这么简单。” 宋从心凝视着谢秀衣的眼眸,难以想象经历了那些苦难的人还能有这样一双温暖明媚的眼睛。 “……”谢秀衣轻叹了一口气,平和的面容上竟有几分小女儿家的嗔意,“看样子我的小动作还是瞒不过楼主,他老人家真是半点亏都不肯吃。拿我的筹码和真人您做生意,两头通吃,真是好算计。” 谢秀衣笑盈盈,完全听不出情绪地道:“令人生气。” “你究竟在筹划什么?”宋从心并不接话,要是让明月楼主听见“老人家”这么戳肺管子的话,保不准他就要笑里藏刀地背后给人小鞋子穿,“你的目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师尊?又或者,你有更大的野心以及图谋?” 明月楼主给宋从心的提示是:谢秀衣是前往苦刹的钥匙,而苦刹之地则与明尘上仙有关。 因此,在见到谢秀衣的那一刻,宋从心毫不犹豫地让天书“解读”了谢秀衣的情报。 【[文常侯]谢秀衣 身份:谢家宗家嫡女,咸临定疆军军师,文常侯,苦刹之钥 存世:二十七载 种族:人族 状态:弥留 [人在濒死时会看见许多东西,灵魂下潜之前,躯壳与灵会短暂地漂浮于尘世之水的表面。 通过某种外道的秘术,她被近乎永恒地悬停在下潜的这一瞬间。 以濒死之肉身纳灵,开启通往某地的通道,钻研此法之人意图以此窥探正道魁首最深的隐秘,却没想到会被羸弱的猎物临死反咬。 她在等待一个希望,一个真相。 揭开隐秘的面纱,将命运归还于人族本身。这或许是狂士好赌,但她觉得,胜过半子便足够了。] ……】 宋从心在看到“解开隐秘的面纱”时,心里顿时便咯噔了一下。 她突然便想到了“曾覆脊之书”,一个有些可怕的猜测如阴冷的毒蛇般爬上了她的后心,顺着脖颈蹿上了头皮。 “……你接触过外道的秘术,你发现了那些东西。”宋从心缓缓垂下了手,“但你没有选择将他们重新封入牢笼之内,而是选择打开了它?” “李开平是你们的人,也就是说,你们已经掌握了一些制造隐秘之物的秘术?……不对,早在多年前,宣白凤为了抵御外道的侵蚀而四处讨伐与外道勾结的官僚世家,你们应该早就发现隐秘的存在了。所以在更早之前,你们已经想过去了解……并且控制这些存在,是吗?” 宋从心并不需要谢秀衣的回答,只看她面上不变的微笑,她便知道自己的推测是对的。 这太疯狂了。 “你有想过这会带来什么灾难吗?”宋从心沉声道。 “人族无时不刻都活在灾难之中。”谢秀衣没有否认,她低垂着眼帘时显得眉目恬静而又温雅,“地动,海啸,洪涝,干旱……太多太多的灾难,能够一夜之间摧毁我们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所有。人命是如此的脆弱,如朝露蜉蝣般转瞬即逝,求知与传承是我们对抗这些灾难的唯一手段。如果不去了解,那些东西便会一直都是隐秘的未知。除了恐惧着不知何时斩落的屠刀,我们束手无策。” 宋从心想要反驳,但不知为何,她有一瞬的沉默:“不一样的,谢秀衣。那些东西不是地动海啸,而是瘟疫。” “我明白,这是一场宁可屠城都不能令其泄露出去的‘瘟疫’。”谢秀衣轻阖眼帘,“我等都很明白自己在与什么东西同行。但很显然,它们已经失控了。仅靠明尘掌教一人镇压,神州还能坚持多久?明尘掌教若是不在了,对隐秘一无所知的人族还能坚持多久?” “我学习兵法的第一课,师长便告诉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谢秀衣睁开双眼,粲然一笑,“好战必亡,忘战必危。人族不能停止向前迈进的脚步,哪怕每一步都垫着同伴的鲜血与骸骨。曾经的人族很脆弱,在神州这片广袤的大地上,人族根本无力与妖兽和异族争夺。那时是仙家弟子与人族精锐齐心协力,横扫九州开拓出足以令族人繁衍生息的领土。为何千百年过去,我等却变得这般怯懦畏缩?” 宋从心垂眸:“你想怎么做?” “不是我想怎么做,而是真人您打算怎么做?”谢秀衣仰头,露出自己细弱青白的颈项,“楼主说,您会是此世的变数。明尘掌教如此强大,您却仍有护他之心。既然如此,您有打破如今现存秩序与规则的胆气与魄力吗?您敢去赌吗?” “你不必激将我。”宋从心摇了摇头,她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师尊的想法,我很清楚。你着眼未来,他看的却是当下。或许对你乃至绝大部分人来说,牺牲一部分人去成就一个光明的未来是值得的事,但我师尊不会那么想。未来很重要,但活在当下的人也并不轻飘。救一人与救千万人之间,本质上并无不同。” 谢秀衣安静地听着,半晌,她才道:“我明白,在高尚之人眼中,生命之重甚乎泰山。五百年前,明尘掌教曾以一己之力拦截了命运的洪流,然而这五百年来,凡尘不思进取,反而困于与内斗,想必是让他失望了。” 五百年前,宋从心已经不止一次听见这个时间了。五百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谢秀衣见宋从心沉默,终于丢出了最后一记响雷:“白凤还活着。” “什么?”宋从心微微一怔。 “白凤还活着,我能感觉到,她还活着。”谢秀衣缓慢地咬字,每一个字节都仿佛在咀嚼着痛楚,“但我不知道,她‘活着’是否能算是一件好事。她与曾经留守桐冠的将士们被困在一处名为‘苦刹’的地方。但楼主告诉我,千百年来唯一一个成功将沦落于苦刹之地的人带出来的,只有明尘掌教。我受困于外道地宫之时,他们把我变成了通往苦刹之地的钥匙。但这条路,只能前进,而无后路。” 谢秀衣想去找那远在云端的人神,叩问他,如何去救那些沦陷于苦刹之地的人。 “苦刹之地,究竟是何处?”宋从心问出了自己心中积郁已久的困惑。 “我不知。咳咳……这世上恐怕除了明尘掌教,没有人知道那里是什么。”谢秀衣压着嗓子咳嗽,她不愿失态,但她每咳一下,瘦削单薄的身躯都在隐忍地颤抖。看着她唇角缓缓滑落的鲜血,宋从心取过桌案上的巾帕给她擦拭,而后屈指一弹,将一颗丸药送入她的口中。 那丹药甫一入喉便化作了一道温暖的水流,谢秀衣惨白如纸的面色很快漫上一丝红晕,她平复了下气息,话语开始变得平稳。 “我不知道苦刹之地里有什么,但楼主告诉过我那些东西的‘本质’。”谢秀衣道,“您可以将其看做是‘神之胃囊’。” 宋从心一怔:“胃囊?” “是的,胃囊。那是高高在上的神明随手抛出的,用以捕食猎物、蚕食九州、获取养料的胃囊。”谢秀衣说这句话时,神情罕见地冷了下来,“那些外道通过仪式向神明献祭‘食物’,将神视作至高无上的伟大存在。可是当‘食物’成功反抗了一次时,他们便又开始疑神疑鬼,意图让神重回巅峰。为了维护他们心中那份盲目的强大,连恐惧尊崇的神明的奥秘都敢探索,这究竟是敬畏,还是不敬呢?” 宋从心猛然攥拳。她推测谢秀衣有一段极其可怕的遭遇,但她没想到,谢秀衣已经触碰到了与神祇相关的禁忌门扉。 “仙门镇守九州,付出了无数的鲜血与牺牲。你们的所作所为很可能会让前人努力维持的平衡付之一炬。”宋从心直视谢秀衣,“你既已接触过外道,便应当明白祂们污染、侵蚀、同化一切的邪祟本质。祂们腐化人性,令人从恶如崩,其中的进退得失,你要如何去均衡?” “真人,秀衣毕竟不是神。”谢秀衣苦笑,“我们将权力放进牢笼,用律法去治理天下,但再好的策略没人去实施也终归会变成毫无意义的白纸。因为恐惧未竟之事便不去做,我们的族群便会永远羸弱。眼下我们所能做的,是点燃众生心里的那把火,愿火焰熄灭前,后人能得以窥见天光。 “但我也告诉过两个孩子,当权者可以以大义与信念去把控人心,但当权者自身必须永远清醒。再如何令人动容的话语,都必须冷静地思考背后所代表的利益。玩弄话术之人,永远不要被自己的话语感动。所以,我只是单纯相信,守护家园与巢穴是一切生命的本能。” “……” “您也明白的吧?这是一场九州生灵与外道的博弈,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明尘掌教以一己之力令倾轧而来的车马在蜉蝣前止步,我等凡人自是感佩于心。但,足够了,真人。人族不能永远活在人神的庇佑之下,我们只是将人族原有的命运归还给人族本身。” 她笑:“我能搅动凡尘这一潭死水。您呢?真人,您做好准备为上界请风了吗?” “坚定趋光的信念总会令人动容,但我不是你的兵士,你说服不了我。”宋从心轻抬眼眸,“不过,我所行之路并非顽执之道,你若做得到,那便去做。而如果你们失败了,那不过是这世上与外道勾结的‘世家’又多了一个。” “确实。”谢秀衣轻笑,“此举是在触犯仙凡条例。真人,您害怕报应吗?” “报应?”宋从心垂首,幽深漆黑的瞳孔中似有一簇暗火,明明神魂中的寒咒不曾淡去,她却隐隐感觉到了一种烧灼。 “我就是他们的报应。”:,, 119 【第36章】掌教首席 潜入离人村调查的弟子失去了消息。 “没有一个人出来吗?”老饕刚查完地势的变动和夏国出现粮灾的起因,后脚就被负责盯梢的弟子告知了这件噩耗,一时间,那张本就天生带着几分苦意的脸庞更加焉巴,宛如一颗脱水的咸菜,“负责盯梢的弟子最后看见的是什么情况?” “他们进了离人村,但没过多久就被赶了出来。有一个做江湖道士打扮的人把他们带了出来,所以他们还在离人村外。不过之后那个江湖道士进了村,罗慧追了过去,人就消失不见了。”盯梢的弟子简明扼要地阐述了当时的情况,“那些弟子似乎神魂受到了震荡,罗慧让他们离开。他们说那个江湖道士是同样参与此次外门大比的灵希道友,就是第一轮问心路第一个踏入山门的弟子。” “啊,是那位道友啊。”老饕想了想,倒是对这个修为低微但独行特立的女修有印象,“当时是什么情况?” 盯梢的弟子便把灵希说予罗慧等人的情报向老饕转述了一遍,话语中隐隐透着几分对灵希擅自行动的不满。 “厉害啊。”老饕听见灵希以“江湖骗子”为谎言掩盖自己会仙术的事实,又让平民相信她的谎言是为了掩盖真相而撒的谎。用事实去说“假话”,平民百姓便会先入为主地相信灵希真的是掩盖真面行走人世的神仙,因为人们总会更倾向于相信自己“发现”的事情。而灵希“不愿暴露真身”的言行也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平民的戒心。这一层又一层的套子,可比费尽口舌去游说村民来得高明多了。 “看来这离人村中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规矩’,冒然闯入恐怕讨不了好。”老饕恹恹道,“能跟我仔细说说那些村民的异况吗?” 盯梢的弟子刚得了消息便急着来报信,情报并不全面。老饕便干脆带着身旁的弟子们一同去见那批没能入村的弟子,问问他们村子的异况。 这批离开村子后“得救”的弟子们被暂时安置在一处树林里,远远的便能看见被浓雾笼罩的村庄。两名医修弟子在检查过他们的伤势后,确认是神魂受损,程度各有不同。好在都没有伤及根本,受伤最严重的弟子回去好好调养半年便也没什大事了。 “听见铃声便感到神魂震颤,有人耳鼻出血,还有人当场昏厥?”老饕听完医修们的阐述,便觉得哪里不对,“这样看来,离人村必定与外道脱不开关系,至于灵希道友所说的‘离人村出现之处必定有许多伤亡’来作为‘乱葬岗消失’的证据也暂时待定。但这个替死者收敛尸体、给活人报丧传递家书的做法,我怎么好像在哪里听过……” 老饕焦虑地背着手在原地转来转去,其他弟子也不敢惊扰他。虽然老饕总是一副提不起劲的颓废模样,但从他主持大局以来真的就没有不靠谱的时候。若说一开始选择老饕是看在他是“那一届”的弟子份上,那现在,众人对他也算是心服口服了。 “我想起来了……?!”忽而,老饕猛然揪紧自己的鬓发,力道之大甚至揪断了好几根,“对生死丧葬之事如此执着的外道唯有盘踞中州的‘永留民’!但幽州与中州间隔近乎半个神州,夏国为何会突然兴盛起冥神的信仰?而且冥神骨君虽是外道,其教义却对生死之事向来看重。这个外道流派是不可能掀起这般战事的才对,怎么会,怎么会呢……?!” 老饕忍不住跳脚,一个不小心却踢到了树林里的石头,顿时不得不龇牙咧嘴地冷静了下来:“我想想,我想想……不能被外道的‘信念’蒙蔽了眼睛,冥神突然亵渎生死也是有可能的。但颠覆自己的教义?这跟自己打自己的脸有什么区别?除非……除非……” “除非在夏国掀起战乱与导致乱葬岗失落的并不是同一个外道!” …… “罗慧出事了。” 离人村外,望着不远处白雾弥散的小道,云依神色凝重,用缎带束起衣袖:“不能再等了,大比还是要尽可能保住弟子的性命才是。永留民并不会妄造杀孽,但外道终归是外道,若是神魂被污染堕落,那可比单纯的死亡还要痛苦得多了。” 纳兰清辞与齐照天目前兵分两路,擅于统筹分析的纳兰清辞负责看护老饕这一批弟子,齐照天则负责观察分化出去划定乱葬岗大致范围的另一批弟子。罗慧这边的处境更加危险,所以负责他们的是更擅长战斗的云依与苏白卿。 但即便他们已经多加小心了,仍旧有弟子转眼便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撞入浓雾失去了踪影。 “这些雾能隔绝我的感知,看来,要么突破灵寂,要么是专修感知方面的修士,否则无法窥破浓雾后的隐秘。”苏白卿阖目感受了一下白雾背后的气息,然而灵希与罗慧的灵光在进入浓雾的瞬间便如一滴水落入海中般消隐淡去,即便是灵寂初期的苏白卿也感觉不到她们的气息。 “拥有这种程度的诡术,至少也是神使级别的教徒了,寻常香主可做不到这一步。”云依握住了苏白卿的手,一脚踏入了云雾里,还不忘回头提醒道,“师兄要握紧我的手哦,不要和我走丢了。” 苏白卿正想回应一句“这是我想说的话”,却见浓雾忽而如云潮般奔涌,刹那间淹没了少女的容颜。他下意识地攥紧五指,手中却握了个空。耳边只来得及捕捉到一声空灵的铃响,再次抬头时,眼前的场景已经不一样了。 苏白卿看着眼前被迷雾笼罩的漆黑丛林,一轮苍白清皎的月轮高悬天际。他微微垂首,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 长身玉立的少年背负长剑,于月光下伫立。他安静地注视着自己的手,不知看了多久。 “啊。”突然,少年发出了一声没有任何意义的气音。 “虽然早有预料,但……”苏白卿眼中不受控制地淌过出了一丝阴郁的隐怒,自幼时云依被魔修掳走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愤怒了,“但果然,我还是很不高兴。” 他们已经长大了,他不再是那个除了哭泣以外便什么都做不到的胆小鬼了,云依也不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为人鱼肉的孩童了。但担心这种事,本身就没有什么道理。苏白卿知道自己不应该动气的,师长曾经说过,他的我执易生心魔。可他曾经发誓过,他会保护云依一辈子的。 而现在,在外道的地盘上,云依竟然就这么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消失。 苏白卿垂头,用力揉了揉眉心。童年的那片凄惶血色仿佛再次漫上了视野,为了不被往事追上,他必须尽快前进了。 “不可回头吗?”少年脚尖轻轻一蹬,整个人便如同蹁跹的白鹤般飞上了枝头,他往那纤细的树枝上一踏,几乎不见枝叶的晃动,身穿道袍的少年便已经如流星般飞出了老远,“祸乱夏国高层与民间组建离人村的并不是同一拨人,但那个叫灵希的女孩也很奇怪,她究竟是不怕死,还是有把握解决离人村的危机,才义无反顾地进入村子的?” …… 灵希和自称“鬼姥”的妇人行走在田间的小路上,周遭的平民皆在麻木地劳作,那一张张写满沧桑与苦楚的脸上全然看不出活人该有的生气。 是人,却不似人;非鬼,却胜似鬼。 “自从大家种植了‘仙粮’之后啊,日子就越来越不好过了。后来咸临与大夏打起仗来,官家要征兵,家中的男丁不管年老残疾于否,十二岁以上的都被带走啦。实在走不动路的,家人还要缴一笔‘助军费’,否则就会因为‘误国’和‘避战’而被活活打死。”鬼姥杵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在坑洼不平的山路上行走,“这人间呐,与那无间炼狱有什么区别呢?” 灵希走在鬼姥的身旁,闻言驻足,静静地观望了半晌:“……这么说来,左丞相真是做了一件坏事啊。” 拐杖杵地的声音突然停了。 从灵希入村至今,一直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的鬼姥抬起头,面上仍旧维持着笑,然而脸颊松弛的肌肉却僵硬地鼓动颤抖着,好似在费劲咀嚼着什么:“孩子,你是这么想的吗?” “难道不是吗?虽说他的初心是好的,但终归是好心办了坏事。”灵希回身,目光平静地注视着鬼姥,“若不是他将被污染的仙家良种散于民间,夏国朝廷怎么能找到这么好的理由与借口,光明正大地剥削平民百姓,还能将黑锅扣在仙门的头上?说到底,是左丞相误了事。” “呵呵。”鬼姥从喉咙中挤出了一声颤笑,她交错握在拐杖龙头上的手因为过于用力而暴起了青筋,但她依旧笑着,笑着笑着便不由得老泪纵横,“是啊,将过错归咎于一人之身,再判决那人的死。如此,一切的因果罪业便都可一笔勾销。仁义为民的人尸骨不全散于蒿里,敲骨吸髓的贼子却在高楼朱门内分赃大笑。埋骨荒地的平民如游魂般找不到归宿之地,而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仙家……依旧高高在上。” 鬼姥缓缓抬头,她的瞳仁已经彻底被黯色泅染,就连眼白部分都化作了子夜般的黑暗:“你来评评理,这不叫不公,那什么才是不公啊?” “那个孩子从小就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让天下百姓都能温饱。他自个儿是个贪嘴的小馋猫,总是阿姆长阿姆短地喊着,就为了能讨一口甜水润润嘴巴。他苦心读书,好命娶了个好媳妇,眼见着日子一天天地好起来了,他终于能为百姓做些什么了。可结果呢?” 鬼姥语无伦次地说着,滑过脸庞的浑浊老泪如决堤的泥水,于是,她看上去仿佛也好似在苦意中溶解:“他们,利用了那个孩子的愿望。他们倒还不如直接杀了他,为何要这么利用他?利用他对百姓的仁爱,践踏他对尘世的良善,最后还要一盆污水,令他死亦难安。” “仙长,他们都说你们是最接近老天爷的人,那你能不能告诉老妪,人心为何会这么坏?” “人心为何会这般坏?!” 周遭村庄的景象轰然破碎,镜花水月般的光影瞬息变换。天,突然黑了。 拂面而来的狂风让灵希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浓郁腥臭的腐朽之气冲鼻而来。她听见了成千上百道声音在风中嚎啕,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而当她抬头望去,环顾四周,却见原本死气沉沉的村庄已经化作灰烬般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遍布尸骸与白绸铃铛的坟场! 找到了。灵希闭了闭眼。那消失的乱葬岗。:,, 120 【第37章】掌教首席 离人村内的白绸铃铛名为“响魂铃”,用于丧葬之事,有隔绝阴阳、辟邪消灾之效。 但民间也有另一个说法,响魂铃响起时便是有拒入轮回的死魂在周遭徘徊,人若是被这些鬼魂碰到就会被吸走阳气,从而体衰生病。而死亡本是一件端肃寂静之事,响魂铃会惊走那些不知自己已经死去的亡灵,庇佑生者行于丧葬之路,于是便也就有了“辟邪消灾”之功效。 “……如果这个传说是真的。”云依抬头,看着周围密密麻麻挂满树干的白绸,乍一眼看过去仿佛人已落入了鬼神织就的罗网中,“那这到底是做贼心虚呢?还是这小小的离人村中真的拘了这么多鬼魂呢?” 云依甫一进入村庄便和苏白卿一样听见了那魔性空灵的铃声,虽然早已料到两人可能会因为不可抗力而被迫分开,但当师兄真的消失在自己的面前时,云依仍旧是感到一阵不快。她知道自己应该尽快回到师兄的身边,她若是离开师兄太久,师兄恐怕就会做出过激的举措了。 “响魂铃不仅是用于庇佑生者,同时也会用于拘束死魂。”云依朝着昏暗阴森的树林深处走去,这森林仿佛一个巨大的迷宫,身为体修的云依只能勉强看出这是一个死生流转的法阵,“村庄已经扩大到这种程度了,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的灵魂被拘在这里……这些外道,当真可恨。” 永留民,外道冥神骨君之信徒,起源于中州地区。在所有叫得上名号的外道群体中,永留民不似涡流教那般遵循着同一个宏伟高远的目的,也不像白面灵那般全无自我且疯狂偏激。甚至在大部分人看来,冥神骨君完全能被世人奉为正神。因为这位神明主生死丧葬之事,其教义也是规劝世人爱重生命,切不可轻亵生死。祂规劝世人忍受苦难,不要作恶,因为一切因缘恶果都将在死后得到清算,无罪者便能得到永恒的安宁。 同时,冥神骨君也是罕见的不去统一自己信徒思想的神明,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在永留民教义中都是一视同仁的待遇。这一点与重视“族群”的涡流教以及必须抹杀“自我”的白面灵都不一样,比起“神明”,冥神骨君更像一位“君王”。 然而,永留民终究只是外道。 这倒不是因为正道没有容忍外来信仰的雅量,意图打压与排挤其余的宗教信仰,而是因为冥神骨君的神权本质上就是在破坏神州大陆的生死轮回之道。祂会扣留那些本该进入六道轮回的魂魄,使其永远停留在祂的神国,成为祂的子民,这便是“永留民”之名的来历。 平民百姓信奉冥神骨君是为了获得永久的安宁,超脱轮回六道;达官贵人信奉冥神骨君是为了触碰长生之门,坐享死后荣华。 离人村里拘束的死魂是还没来得及送往骨君的神国吗?云依朝前走去,她一路跟着灵希走来,灵希调查到的情报她自然也备了一份,通过传讯令牌告知同伴们知晓。只不过如今的离人村似乎被外道的邪力笼罩,星辰之力难以渗透此地,便也无法将自己的方位与情况传递给师兄。 不过,神州地脉是不会断连的,只要行走在这片大地之上,通讯令牌依旧能彼此传递讯号,只是无法解读出具体的信息罢了。云依给师兄以及另外两位同门发了一小段话,苏白卿他们只会收到紊乱的字符,但这至少能确认她还安然无恙。 越是往树林深处走去,周围的环境便越是阴暗。突然,云依觉得后脖颈处拂来一阵冷风,激得她浑身一颤。一种如芒在背的刺感袭上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跟在她的身后,轻轻地吹着她的颈项。 有那么一瞬间,云依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回头了。 以全部的自制力摁捺住自己回头的冲动,云依忍不住暗骂了一声,立时加快了步伐。她身后传来了草叶窸窣之声以及沉重的石头刮擦过地面时的声响。但若是倾耳细听,她便能察觉到那窸窣声好似是血肉糜烂后又飞快生长出来的肉芽交织的蠕动之声,这个发现让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娘的,这些外道别的啥啥都不行,就唯独吓人最在行!”云依拔腿狂奔,她大概猜到莽撞闯入离人村的罗慧遭遇了什么,这让她心中不禁恻恻,“应该还来得及,罗慧好歹也是融合期的修士。永留民不敢轻亵生死,而想要污染修士的神魂可没有那么容易。” 云依全速奔跑,周围的枯木飞速地朝身后退去,仅剩下一道道漆黑的残影。忽然,云依感觉自己穿过了什么,身上传来丝线崩裂的触感。伴随着一声铃响,眼前仿佛无穷无尽的林木后不知何时亮起了灯。那有些刺眼的暗红色的灯火,好似一直都在那里亮着。 云依看见了一间神庙。 藏在枝叶树影与泥泞的沼泽之间,坐落着一间红砖青瓦、挂满红色灯笼的神庙,庙前立着一块石碑,上书“留顾神庙”。 “冥神骨君”是上清界给这位外道神祇的代号,与“大壑”一样,这些鬼神的真名并不可被世人知晓。凡间对这位神祇的代称也多,信徒更不会直呼神明的尊号,“留顾神”也是骨君的称谓之一,取自丧葬合棺之前,生者对死者最后的留顾与瞻仰。 乍一眼看过去,除了气息过于阴森以外,这间神庙与普通的神庙并无多少不同。云依背着手,从粟米珠中取出一个小物件丢在灌木丛中,作为留给师兄的记号。她迈步朝着神庙走去,踏过灌木,踩上台阶,出现在眼前的便是阴森幽暗的长廊与环于正中的香火炉。 一片漆黑中,云依冷不丁地便和神庙门前的恶鬼像对了个正着。 云依忍住险些脱口而出的脏话,继续往前走,跨过门槛,便看见香火炉后通往主殿的两层台阶。她拾级而上,本已做好了对敌万全的准备,谁知这回猛然撞上的,是整整齐齐堆满整个大殿的棺材,以及分列两侧由青铜浇铸而成、狰狞扭曲的恶鬼像。 云依终于忍不住骂出了一句脏话。 罗慧会不会就在这些棺材里呢?云依站在殿外,没有冒然地进入内间。她环顾整座庙宇,袅袅缕缕的香火中,停灵处点满了白色的蜡烛,左右各三列,正中也三列。按理来说,这么多的烛火已经足够将整座殿堂照得敞亮,但或许是因为棺材之故,殿宇依旧给人一种阴森诡谲之感。 灯火如此明亮,云依很快便发现殿宇的前方,似乎供奉着一樽巨大的、看不清脸面的神像。 几乎是在余光瞥见这樽神像的瞬间,云依便冷汗直下。虽说民间有“遇庙必进,逢神必拜”的说法,但上清界的修士们却都清楚,“不敢见观音”放在外道身上可不是戏文中动人的情话。 云依正想离去,耳边却突然传来了一道苍老沙哑的声音:“不信亦不可不敬,见了吾神,怎能不拜啊?” 那话音刚落,云依便觉得自己的身躯一僵,她的肢体好似被看不见的丝线牵扯,全然不受控制地迈进了庙里。她跌跌撞撞地绕过棺材,踉跄着来到神像前的蒲团上,不远处的香案上盛放着香米与瓜果,聚灰炉中已经蓄了满满的香灰。 “来,拜。” 那声音再次响起,云依便觉得后脑勺被人重重一摁,膝盖受到了一记重击,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前一屈—— 谁要拜啊?!有着圆圆水杏眼的少女瞬间红了眼圈,气得浑身都在战栗。她浑身发力,硬生生维持在一个弯腰屈膝前倾的古怪姿势上,死活不肯跪下去。 看着面容玲珑可爱的云依强行拗出的、倔强而又诡异的姿势,幕后之人沉默了片刻,随即毫不留情地开始施力。 云依勉力相抗,却不想对方骤然施压,好不容易抬起的头颅又被迫低了下去。颈椎骨传来不堪重负的吱嘎声,紧咬的牙根泛起了血腥。那股力道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竟好像一整座山的分量都倾轧在云依的身上。 身为一名已经步入心动期的体修,云依看似娇小俏丽,实际体重顶得上三到四个成年男性。以打熬根骨为重的体修下盘稳得堪比山峦,就连同样需要打熬根骨的剑修与佛修都远远不及。毕竟剑修注重剑法,佛修注重佛理,而体修,顾名思义,他们的侧重永远都是自己的身躯。真正集大成的体修,身体的每一寸筋骨、每一块肌肉都可以成为杀人的武器,而云依如今全力施为,挥出的劲气已达两千三百多斤。 这意味着什么? “可恶,可恶,可恶……!”感觉到脊背上越来越重的施压,除了小时候的一场遭遇以外,从小到大都可谓是在师兄的宠溺下长大的云依哪里受得了这股气?她紧咬的牙齿沁出鲜血,面上似有狠意,但即便是这般仿佛撕咬着某人皮肉般的神情,放在她肉嘟嘟的脸上也不会显得狰狞。 “可恶——!” 云依怒喝一声,双腿猛然施力,将幕后之人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力道顺势下泄。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神庙的地砖尽数开裂,龟裂的纹路呈环形向外扩散,“咔擦”、“咔擦”的断裂破碎声不绝于耳。幕后之人连忙收势,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只听得地动山摇、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被踩碎了地基、震裂了房梁的神庙轰然倒塌。庙堂中陈列的棺材与神像无一幸免,皆被淹没在断壁颓垣与滚滚烟尘之中。隐在暗处的幕后之人当即惨叫着喷出了一口血,瞬间倒地毙命。 而刚刚撕开阵法强行杀出一条生路的苏白卿还来不及探寻师妹的气息,远远的便听见震耳欲聋的屋舍坍塌之声。他极目远眺,便见凄清苍白的月光中有一道娇小的身影掀墙而出,仰头张嘴,奋力抒出了心口淤积的滞气。 “啊——!!!” 苏白卿:“……”很好很精神。 见师妹活蹦乱跳很有活力,苏白卿也松了一口气,他纵身朝着那道月光下的身影而去,却不想脚下一软,仿佛踩中了什么东西。 苏白卿低头,看着倒在沼泽地旁的白衣人,一张苍老却死不瞑目的面容,看不见任何的外伤,似乎是顷刻毙命。 苏白卿看了看尸体,又看了看不远处的“留顾神庙”;看了看尸体,又看了看月光下咆哮的师妹…… 他眼神逐渐深邃。:,, 121 【第38章】掌教首席 死去的白衣老者乃神使,心口烙印冥神骨君之徽记,看上去是一颗被漆黑肋骨环绕着的心。 神使的死因,是反噬。 神使乃神明行走人间的肉身与意志,身怀布道与施与的职责。能够请下拥有真神一丝神性的神像,足以证明夏国离人村的这位神使是有几分能耐在身的。但俗话说得好,“请神容易送神难”,神使既然请下了神像,自然便也有守护神像以及令神像归位之责。利用神像害人不成还反过来导致神像被毁,这名神使最终死于渎神的反噬。 这峰回路转的意外显然出乎了云依与苏白卿的预料,师兄妹两人蹲在白衣神使的尸体旁大眼瞪小眼,都觉得这个发展实在太过不可思议。 “这么离谱的事情写进简报里也会被长老叫去问话的吧?”云依正想伸手戳一戳这暴毙而亡的白衣神使,伸出的食指却被苏白卿满含不赞同地攥住了。知道外道信徒惯来邪性,哪怕死亡也不可放松警惕,云依便也很快放弃了自己的好奇。两人在确认白衣神使确实死透了之后,便放了一把火将他的尸体烧了个干净。 然而,熊熊燃烧的烈火焚化了尸骨与白衣,却有一件圆筒状的事物从衣兜中滚落了出来。那似乎是一张卷轴,中间系着的丝绳被火烧断后,滚落的纸面展开了大片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咦?”云依好奇地伸手去拿,被苏白卿揪着衣领往后拽。 “不要命了?外道的东西也敢看?先前还没吃够教训吗?”苏白卿语气冰冷,神色隐怒。云依险些直面了外道神明神像之事令苏白卿后怕不已,冥神骨君不允许世人轻亵生死,但拜了骨君便等同于和神明产生了联系,神魂污染可远比单纯的死亡要来得可怕。 “不是,师兄。那好像是一本名录,会不会是受害的村民们的名单啊?”云依道。 苏白卿瞥了那张卷轴一眼,发现打头便是一个叫“娜日迈”的人的名字,粗略将那些文字扫过一遍,发现的确是记事而非教义之类的文字。即便如此,苏白卿也不敢轻敌大意,呵斥了云依后便取出太极盘演算了一下,确定卷轴并非外道邪物后才将其拿起。 正如云依所说,这卷轴是一份名录,记录着离人村这些年来收集而来、还未来得及献于骨君的死魂,其中最显眼的是一个名叫“娜日迈”的女人。 [娜日迈,幽州大夏国京城人氏,原夏国司农属官员,初祈神者。] 这个“初祈神者”的备注吸引了苏白卿全部的注意力,以至于云依偷偷摸摸地把头凑过来跟他一起看,他也没分出心思阻止。 这个叫“娜日迈”的女人本是夏国司农属的官员,出身贵族,于农政上颇有建树。但后来家族因一桩案件而被牵连没落,娜日迈嫁给了自己的下属,辞去了司农属的职位,行事越发低调,一心钻研农事。她孕有一子名“古力思”,但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夏国遭遇了瘟疫,娜日迈的丈夫没能躲过,在孩子生下来后不久便遗憾地撒手离世。 娜日迈是个坚强且有韧性的女人,在丈夫辞世后,她面对各路虎视眈眈意图侵吞家产的豺狼虎豹,毫不犹豫地将家财上缴了国库,换取了一个微薄的爵位并带着一大笔“安家费”离开了京城。依靠着这笔“安家费”与几个跟随她的仆从,娜日迈在一处近城池的村落里落了脚,扎了根,将自己的孩子平安养大。而在这些年中,她没有放弃过经营自己家族与丈夫留下的人脉关系,并为“古力思”铺平了之后的官路。 古力思扎古日德,寒门之子,大夏国左丞相,享年三十九岁。 “咦?!”云依将下巴搁在苏白卿的肩膀上,惊异道,“夏国最初祈求冥神降临的人居然是那位左丞相的母亲?” 苏白卿也觉得有些意外,他点了点头,继续往下看了下去。 在夏国,并非贵族的人想要当官是很艰难的,此地以母系的血脉为贵,古力思之所以能登上左丞相高位,一是因为他家族虽然没落但依旧是曾经的名门;二是因为娜日迈虽然做出散尽家财以求安平的软弱之举,实际却是以退为进,替自己的孩子留下了打开仕途的敲门砖。 当然,古力思自己也很争气,有一个聪慧善虑的阿姆,有一个平静安稳还不必为衣食忧愁的童年,古力思得到了良好的教导,十六岁那年便考上了文榜,成为了夏国的官员。之后古力思通过人脉进入了司农属,又幸运的一位贵胄之女两情相悦,之后他便屡屡高升,平步青云,很快便官至三品。但娜日迈察觉到了不对,写了一封藏有暗喻的书信给他,劝古力思急流勇退。 古力思相信阿姆的智慧,但妻子却一听他要辞官便愁容满面、暗自垂泪。无可奈何之下,古力思只能称病罢朝,闭门谢客,却不想此举却恰巧避开了夏国最大的一次的政权清洗。 称病一年后,古力思复出,不仅官复原职,还因为朝堂无人可用而被接连提拔,官至一品,受封“左丞相中书”。 这回不必娜日迈提醒,古力思也已经意识到其中的凶险。可此时,他却已经无路可退了。 天载子午一十一年冬,左丞相古力思因偷盗仙家良种散于民间而致死伤无数,判祸国罪,斩首示众,悬颅于旗。 同年,娜日迈于夏国失踪。两年后,一位自称“鬼姥”的老妪率领着一队白衣人回到了夏国,建立了离人村,授业于平民,为亡者送葬。 “也就是说,祸乱夏国国纲的外道与冥神骨君的信徒并不是一路人。”云依趴在苏白卿的背上喃喃道,“难怪呢。永留民的教义是‘不可轻亵生死’,祸乱国纲残害平民之事是被严厉禁止的。但娜日迈为什么要祈神?她想向夏国复仇吗?” “……恐怕不是。”苏白卿沉吟道,“若非走投无路,世人何必祈神?娜日迈并非愚昧之人,这其中肯定另有原因。” 苏白卿将卷轴收起,看着远处已经坍塌的神庙,对云依道:“走,我们先把棺木都挖出来。” …… 宋从心找到梵缘浅与楚夭,将咸临发生的事情告知了她们,并询问她们之后的打算。 “我自当与你同往。”听说前往苦刹很可能是有去无回之路,梵缘浅立时握住了宋从心的手,郑重地表明道,“你不可独自前往,太危险了。” 宋从心很想问问梵缘浅心中到底对她是怎样的一个形象,怎么感觉自己给梵缘浅留下的印象就是鲁莽?她其实并不赞同梵缘浅与自己同往,毕竟此行当真是凶多吉少。她苦口婆心地劝了几句,谁知梵缘浅听见“苦刹”二字后突然陷入了沉思。 “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地方。”梵缘浅思忖道,“刹(cha),乃梵语,有刹多罗与刹那之意。你说的这个地方,莫不是与我教有关?” 宋从心也很茫然,“苦刹之地”摆明是个代称,但既然梵缘浅这么说,莫非最初为这禁忌之地取名的人竟还是个和尚? 梵缘浅在一旁静静思索这个熟悉的地名时,一直默默坐在旁边扮演美人花瓶的楚夭却突然举手道:“我也去。” 闻言,不说宋从心,就连思绪游离的梵缘浅都有些惊讶:“楚檀越?” “你们也说了,李郎已是局中人,无论如何都脱不开身。”楚夭抬头,恬静昳丽不解人间愁苦的眉眼,谁人都无法理解她为何会去闯一条十死无生的绝路,“即便我现在回到京城把他救出来,他的心也依旧会被困于这天下之间。我欲替他斩断这牵连人世的苦痛枷锁,请带上我吧,我不会给两位拖后腿的。” 宋从心倒是不担心楚夭会拖后腿,她只是万分不解,楚夭先前一连串“分了啊”、“分了啊”给她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她本以为楚夭是喜爱游戏人间的性情,却不想她竟能为爱义无反顾到这般境地。 “值得吗?”宋从心看着楚夭不染尘霾的双眼,“你对他动了真心?” “爱一个人时,我永远都是真心。”楚夭莞尔一笑,她倒是不意外他人对自己的误解,拂雪仙君与禅心院佛子只是对此略有疑虑,但两人却从未表现出视她心意轻浮的蔑意,这已经足够了,“虽然不知往后如何,但至少此时此刻,我是想过与他共度一生的。” 楚夭的说法,宋从心实在难以理解。既是真爱,又为何会轻易熄灭;既然会轻易熄灭,又怎能算是真爱呢? 但这世间或许就是有楚夭这般爱人的方式,疯狂执着,倾尽所有,却又偏偏昙花一现。 而楚夭,愿意为自己的心上人,去走一遭鬼门关外的生死劫。 见楚夭心意已决,宋从心也没有多劝。正如她不会忽视谢秀衣与宣白凤的牺牲、强行扭改她们某些看似渺茫可笑的想法一样,她总是会尊重他人做出的选择。她只能尽力准备好充足的后手,将每个人都放在适合他们的位置,一如北荒山中愿意留下或是决意离去的弟子,又或是重溟重水之下决心毁去龙骨的海民。 当然,宋从心也没有轻信楚夭,相处时间不长,她对这位女修仍旧心存防备。 “楚道友修行的是何道?”宋从心问道。 “嗯……应该算是极情道吧?”楚夭露出苦恼的神情,纠结道,“我来自凡尘,是以武入道,所以大部分仙法我都不擅长。我对敌多是用一种秘法,你们遇到危险就把我丢出去好了,死不了的。但你们尽量不要在我身周,因为打起来我是认不了人的。” “……”宋从心平静的表情险些没能绷住。感情这漂亮花瓶般的女修居然是个狂战士啊?! 正在宋从心思考对策之时,一旁思考了好一会儿的梵缘浅突然站了起来,宋从心转头看她,发现她额角竟然沁出了冷汗。 “我想起来了……”梵缘浅抿了抿微白的唇,道,“苦刹之地,那是数十年前我师哥最后留书出走的地方。”:,, 122 【第39章】掌教首席 梵缘浅的师哥便是那位只闻其名未见其面、据说是天魔之体的上一代禅心院佛子,梵觉深。 上一代佛子梵觉深在觉醒天魔之体前可谓是独领一代风骚的天之骄子。传说他天资粹美,妙有姿仪,拜入佛门时独行十八罗汉道,所经之处繁花盛开,地涌金莲。登顶之时,天光如旭,映照虹彩,如佛光西来,令目睹这一幕的佛门弟子心悦诚服、虔信敬拜。后来,这“步步生莲”与“金顶礼佛”的传说便成了佛门传承至今的美谈。虽然不知道这传闻中的主人公是谁,但宋从心对这件事却是有所耳闻的。 她一开始还不明白为何传闻要如此浓墨重彩地描述一个人的“姿仪”,直到她得知这位主人公乃天魔之体。 “大概在三十六年前,师哥在下榻的分院里留下一封书信,而后便下落不明。”前往兵营的路上,梵缘浅说起上一代佛子的事情,“师哥说他与一件陈年旧事因缘未了,欲往之而斩俗缘。我从师父的口中听过‘苦刹’这个地名,而师兄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元黄天与变神天的边界。” 变神天——既世人口中的“魔界”,神州大陆浊气下沉后形成的领域,既为变神天。 变神天位于元黄天的背面,疆域辽阔,与神州大陆形成镜像两面。宋从心没有去过变神天,只听说那里环境险恶,气候恶劣,无穷无尽的地底火山与岩浆主宰了整个位面,空气中弥散着硫磺的气味与侵蚀生命的瘴气。那里是虫孑与魔兽的天地,是一切地上生灵止步的生命禁地。 如果说神州北地版图是一块尚开化、任由一切思想蛮横生长的三不管地带,那变神天便可谓是蛮古纪年的写照,至今仍旧遵循着黑暗古老的丛林法则。但也正是因此,变神天便成了魔修们肆意妄为的“净土”,那些尚且还能落脚的地段皆被魔修中足够强大的“尊者”分割殆尽。因为魔修修行吸纳的不是灵炁而是魔气,所以气息浑浊的变神天反而更适合他们繁衍生息。 此世的魔修并非单纯的“不被正道所认可的修士”,而是指修行邪祟功法、拒修天之道的叛道者。上清界对各路道统与思想的包容堪称“海纳百川”,并无九等分,但会被判定为魔修的,其一是功法吸纳的是魔气而非灵炁,其二便是所行之道触犯了对应“清净”的“戮杀”、对应“静念”的“暴戾”、对应“忘情”的“疯执”以及对应“明性”的“贪嗔”。 任何道统都有堕魔的危险,比如明月楼主与楚夭所修行的“极情道”,若不能自我执中得以彻悟,便很可能会沦入“疯执”的境地。 魔修不能飞升,因为这是一个拒修天之道的群体。当魔修身上的业障积累到一定程度时,天道便会降下与之相对应的“劫”。若是熬过天道降下的劫难,则魔修的寿命将得以延长,反之则身死道消,魂飞魄散。仅从这点来看,魔修除了道统外也与正统修士无甚不同,但和修身养性、看淡生死的正道修士有所区别的是,无法飞升的魔修只能与天争命。因此这个群体中大多都是草菅人命、为提升自身修为而不择手段之人。 而“魔”并不仅仅只有人族,草木精怪、山川异兽都有可能会堕入魔道,从此永诀仙途。 魔修入魔也基本分为两类,一种是自发修行邪法的;一种是修行出茬走火入魔的。但无论是哪一种,必须通过吸纳魔气来提升修为的魔修通常都会与疯狂、暴戾、嗜血相伴。仙门则视“上天试道者、一切灾难者、引人入迷者、冤魂恶鬼者、贪利养之者、眷属阻道者、梦中乱神者、业病缠身者、木石禽兽之精者、无定力幻境见神仙者”为“魔”。 《倾恋》这本书中,女主灵希惨遭仙门迫害后便沦落入魔界,最终统筹各路魔修,以魔尊之身翻覆上清天。 天魔之体,既为“上天试道者”,谓“着相”之所至。自古以来,天魔之体出世便代表修道者必将经历一场残酷的洗炼,道心不坚者便可能丧生此劫,故而天魔之体一直遭人忌惮。而因为天魔之体乃“相”的极致,每一代魔胎都会有其神诡之处,梵觉深的“相”则体现在容貌之上。 “苦刹之地,莫非是坐落于变神天?”从梵缘浅这里得到了一个宝贵的情报,也让宋从心对这场针对自己的阳谋有了几分猜想。 看来,引我入苦刹之地便是外道的目的所在了。宋从心在心中默默道。谢秀衣想要在人间建立足以插手魔患事件的势力,仅靠嘴上说说是远远不够的。为此,她一定还有一个更庞大的计划,以此来争夺凡人在这场仙魔之争中的话语权。 宋从心带着梵缘浅与楚夭来到军营,宋从心掐了一个无我诀,三人便出入重地如入无人之境。到了谢秀衣的大帐前,一位身披银甲的青年将军已经提前守在了帐边,宋从心现出身形时,突然出现的人影令这位将军下意识地将手摁在了腰间的剑柄处,但却忍耐着没有拔剑。 “拂雪真人。”看着那一席标志性的蓝白道袍,青年将军那张好似被风霜封就的坚毅面庞露出了堪称温和的神情,“时隔多年,您风采更胜当年。” 宋从心有些意外地看了这名青年将军一眼,却发现他竟然是被天书标注在册的人,她下意识地念出了那个名字:“张松?” “您还记得末将,实在是末将的荣幸。”那个曾经随齐照天等人共守桐冠城、极其擅长心算的微末小将有些激动,他如今已经能被人恭称一声“将军”了,“当年九婴灾变事件,幸得仙门弟子出手,我们才能以最小的代价守住国门。也多亏诸位仙长相赠的书册,实在令我受益匪浅。” “你足够勤学,方有今天。”宋从心微微颔首,她察觉到身后楚夭投来的复杂而又诡异的视线,“谢军师还在歇息吗?” “军师说自从服了您的药后,感觉好了许多。”谈起谢军师,张松不禁微笑,这个冷若冰山的青年将军笑起来时有两个可爱的梨涡,依稀能看见少年时的情态,这大概是他平日里为维持端肃而不苟言笑的缘由,“军师命我在此等候,无论您何时到来,都可引见。” 宋从心点头,张松为三人掀帘,她也率先步入大帐。她听见楚夭对梵缘浅小声嘀咕道:“拂雪道友怎么走到哪到有认识的人?之前的明月楼主,还有这里的将军与军师……上至大乘修士,下至人间权贵。啊,这就是广交好友、兼济天下的无极道门首席吗?” 宋从心:“……”我听得见! 宋从心硬着头皮进入大帐,便看见谢秀衣正在两名身穿布甲的女兵的服侍下起身。两名女兵腰间都配着一个鼓囊囊的包裹,手脚干练麻利。从衣着以及照顾人的熟稔来看,两名女兵显然是军队中的军医。早在多年前,宣白凤公主麾下的咸临定疆军便是出了名的军纪森严,两名女兵看见宋从心等人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色,将谢秀衣搀扶到轮椅上后,便行礼退下了。 正如张松所说,服了宋从心调制的丹药后,谢秀衣的面色明显好了不少,尽管天书标注中的“弥留”状态半点没改。 “请问这两位是?”谢秀衣看见多出来的两名贵客,轻轻挑眉。 宋从心简单介绍了一下梵缘浅与楚夭,只提了梵缘浅是禅心院弟子而楚夭是散修。谢秀衣也不介意宋从心的隐瞒,毕竟她自己隐瞒的东西便不算少数。两人在简单的寒暄过后便开始了言语的交锋,你来我往勾心斗角互换情报……听得楚夭满脸呆滞,梵缘浅眼神渐渐空无。 因为谢秀衣手中掌握的部分情报无法宣之于口,她只能选择拐弯抹角的方式去提醒宋从心。宋从心在总结与提炼过后可以得知:谢秀衣掌握着进入苦刹的秘钥,但是她不知道从苦刹之地离开的方法,不过她知道曾经有人从苦刹之地离开过。五百年前致使人皇陨落、人间道统断绝的五毂国事件,曾经有仙门弟子被牵连其中,而那个孤身进入苦刹又全身而退的人,便是坐镇无极主殿的明尘上仙。 “张松为何还记得桐冠城?”宋从心并没有错漏身旁一闪而逝的细枝末节。 “……”谢秀衣沉默了一瞬,微笑,“因为他与我有某种‘牵连’,您可以理解为,他的灵魂受我庇护。” 这是可以做得到的吗?宋从心拧眉。她不信军队中唯有张松是特殊的,谢秀衣必然“庇佑”着更多的人。 “庇佑他人,实际便是将其温热柔软的肉心拢在自己的手中。”谢秀衣解释道,“我是因为被‘停留’在某一刻才敢如此行事,但若换成他人,神魂不够坚韧、或是心绪动摇之际,便会致使庇佑之人遭遇反噬、污浊堕落。而要维系这种平衡,本就是一件如越天堑般的难事。” 宋从心听着谢秀衣的话,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不舒服,但她一时间想不起原因。 “胆气过人。”宋从心不咸不淡地赞了一句,谢秀衣被外道残害,以至于拖着一副残躯维持着“弥留”之态苟延残喘,可她竟然能想到反过来利用自己无法立刻死去的“弥留”之态庇护他人,将自己化作能够留存真实的“灵性之书”。 “但你还能坚持多久?”宋从心问道。 “我时日已无多。”谢秀衣微微一笑,也不在意这问话的冒犯,“很抱歉,我无法将自己的筹划坦然相告。这世上除我以外,再无第二人知晓我之后的图谋。但拂雪真人,秀衣可以向您保证,您若解决了世外事,秀衣便去解决人间事。” 宋从心不怀疑谢秀衣的话。谢秀衣虽是个狂士,但若非胜券在握,她不会夸下如此海口。 “待三位进入苦刹之地后,还请去寻找白凤的踪迹。”谢秀衣垂了垂眼眸,“以白凤的性子,无论沦落于何种境地,她必然不会束手就擒,坐以待毙。既然她还活着,那她一定会寻找突破困局的一线生机。” “而您要寻找的五百年前的真相,也全部都在苦刹之地。”谢秀衣如此笃定。 “你希望我为你做什么?”宋从心问道。 “找到白凤和那些将士,拯救他们,或者……”谢秀衣抬头,微笑,“杀了他们。” 这个满含恶意的字眼脱口而出的瞬间,大帐内的空气便突然一冷。 谢秀衣笑意盈盈,仿佛从自己口中说出的并非恶语,而是再虔敬不过的箴言。 怂恿一个“斩妖魔而不斩人”的道士去杀人到底对还是不对,没人能说得清。宋从心没有冒然应下,只是道:“我会看着办的。” 没有得到确切的答复,谢秀衣也只是轻笑,随即石破天惊道:“那么,劳烦真人替我解下衣服吧。” 宋从心:“……” 梵缘浅与楚夭:“……” 梵缘浅和楚夭这才发现谢秀衣的“四肢”不大对劲,梵缘浅低头默念了一句佛号,藏不住心事的楚夭露出了几分惊悚的神情。而被迫赶鸭子上架的宋从心则是冷着脸走上前,看着谢秀衣那层层叠叠厚实得不能再厚实的衣物陷入了头皮发麻的境地。 好在谢秀衣的本意也不是真的让她帮忙脱衣服,而是让宋从心帮忙将衣物褪到胸口以下。随着笋皮一般厚实的衣物被剥下,宋从心更直观地目睹了谢秀衣惨白枯瘦皮肤与躯体,而谢秀衣之所以穿得如此厚实,是因为她自脖颈以下的肌肤都布满了花纹与枝叶般黑绿色的纹路…… 这些纹路如同植物蔓延的枝蔓,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最后,它们的根茎都在谢秀衣的心口处汇聚。而那里在黑绿色的纹路之上又烙印了一层金色的梵文,仅绘在心口处。那鎏金般的文字流光溢彩,将那仿佛毒蛇般的黑色纹路给镇压住。 宋从心看着那些纹路,明眸微眯。而梵缘浅不知何时来到了宋从心的身边,神情严肃地看着谢秀衣心口处的梵文:“泥金书就的真言梵字,谓之‘镇伏邪魔佑命安神刹’,这是密宗的咒言。但这经文通常只会烙印在器物之上,以此将器物化为法器。” “你是将自己炼为法器了吗?”梵缘浅问道。 “学以致用罢了。”谢秀衣微微垂首,“来吧,三位。请伸手。” 宋从心与梵缘浅对视了一眼,而后宋从心伸出了手,正要在谢秀衣的引导下触碰她心口上的鬼魅纹路。谢秀衣嘴唇蠕动,默念了几句咒言,于是宋从心便看见谢秀衣身上的纹路一瞬间活过来了一般,金色的梵文如流水般自旁侧散去,黑绿色的纹路则蠕动纠缠,化作了一个漆黑的“口”。 “……”有那么一瞬间,宋从心简直是眼前一黑,重温了东海重溟城直面姬重澜“绽放”的噩梦。 也就在这时,宋从心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个黑洞的瞬间,一声凄厉尖锐的猫叫声突然响起,一道墨色的黑影自阴影中蹿出,猛地撞向宋从心的手臂。宋从心一惊,下意识地玉化了自己的五指,并指一点一戳,意图以指风逼退这道黑影。却不想这黑影身形极其敏捷,愣是在无处借力的空中扭转了自己的躯体,“咚”地一下撞在了宋从心的身上。 我日!宋从心咽下一口老血,只觉得被这重力一击砸得气血翻涌。一旁的梵缘浅也反应了过来,朝着那黑漆漆的影子拍出一掌,这一掌势如猛虎,隐现一个闪烁佛光的掌印,其中的“伏魔”真意逼得那漆黑的东西不得不退。那小小的一团落在地上,浑身炸猫,张口又是一声凄厉的猫叫。 “猫?”宋从心迅速开始调息,看见袭击自己的竟是一只巴掌大小的玄猫,不禁有些困惑。 玄猫刨动前爪,俯身压低身体做蓄力姿态,金色的竖瞳已经收缩成了细细的一条,嘴里还在不停地哈气。下一秒,它再次猛扑而出,竟如一道黑箭般穿过刺目耀眼的佛光,再次朝着宋从心袭来。退魔的佛光似乎对玄猫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宋从心听见了玄猫的惨嚎与皮毛被焚烧的滋滋声,但它依旧没有退却半步。宋从心本欲拔剑的手微微一顿,她变掌为爪,五指指尖呈现出金玉的光泽,以“擒龙式”将扑来的玄猫钳在了掌中。 “喵——!”玄猫怒声叫骂,被宋从心的虎口卡着脖子也不死心,柔软的身体拼命扭动,试图去咬宋从心的手。 就在这时,楚夭突然尖叫:“啊!她吐血了!” 宋从心和梵缘浅猛然扭头,便看见谢秀衣呕出一大蓬血水,她身上黑绿色的纹路不停地蠕动,隐隐有要失控的征兆。显然,解开封印对谢秀衣的身体造成了极大的负担,继续拖延下去,她恐怕会死。 来不及多想,宋从心将疯狂挣扎的玄猫往怀里一兜,抬手便摁上了谢秀衣的心口。她的身躯光影扭曲,瞬间便被那漆黑的深渊之口吸入其中,梵缘浅也毫不迟疑地紧随其后。见两个同伴如此果决,楚夭一咬牙一跺脚,也同样照做。很快,三人一猫便彻底地消失在大帐之中。 在楚夭消失的瞬间,谢秀衣猛然仰头,如同溺水的人终于破水而出得以呼吸一般,金色的梵文再次如枷锁般封锁了那个漆黑的血肉之口。 大帐沉寂不足三息,便有人掀帘而入。张松快步冲到谢秀衣的身前,险险抱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谢秀衣剧烈地喘息着,下巴与脸颊处净是残存未干的血迹,这让她看上去狼狈至极。张松飞快地检查了她心口处的封印,替她掖好衣物,而后便将这个轻得不像话的残躯抱起,小心翼翼地放置在一旁的软塌上,让她平躺下去。 张松起身想把还在燃烟的香炉抱近些许,脚下去踢到了什么东西。他低头一看,发现那竟是一个青瓷丹药瓶,瓶身有着水纹剑徽的标记。 某人走得太过匆忙,只来得及将药瓶撇在地上。 张松不疑有他,连忙捡起药瓶从中倒出一颗拇指大小、清香四溢的丹药,连以往的试毒都想不起,就着桌上微冷的残茶给谢秀衣灌了下去。没过一会儿,身躯痉挛不止的谢秀衣便逐渐缓过劲来,吐息也恢复了平静。 她散乱的鬓发被汗水黏在脸上,看了一眼被张松小心握在手中的药瓶,良久,发出了无奈的叹息。 “军师……”张松肝胆俱裂地看着如琴弦般紧绷的女子,只觉得她惨白脆弱得好似下一秒就要化作晨间的冷雾般散去。 “不要怕。”谢秀衣嗓音低哑地宽慰他,“我不会死的,至少现在不会。” 张松一个八尺男儿,听见这话却好像被人摧断了肝肠。他控制不住地颤抖,顷刻间便泪如雨下。 谢秀衣静静地看着他哭得狼狈而又扭曲的脸,这个一路追随她走到今天的男人。她看着他从缀在自己身后满口“军师军师”求她答疑解惑的少年,一点点成长成如今这副顶天立地、独当一面的模样。铁石心肠的谢秀衣当然不会为任何人而动摇,但她还是有一点点苦恼。 虽然没有宣之于口,眼前之人也绝不敢言,但谢秀衣心有七窍,哪里不懂他自少年时便不自知的视线? “别怕。”辩才无阂的谢秀衣拿眼前之人没有办法,满腹诗书的她只能一次次地重复着单调的话,一如烛灯里时不时爆开的灯花。 将死之人不会回应男人藏在哀恸哭泣后的心里话。 惶惶灯影中,谢秀衣平静地注视着大帐的穹顶,心里却想着,他以后还要成家的。 所以,不说也罢。:,, 123 【第40章】掌教首席 很多人都曾困惑过,金枝玉叶的宣白凤公主为何放着荣华富贵不享,非要去边境从军,和守城的将士们一起苦耐那塞北的风沙? 宣白凤自己其实也不知道。她只是自幼时便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念想,一个并不清晰的、对“君王”的念想。 宣白凤幼时便被册封为皇太女,原本无忧无虑的小公主突然要面对繁重到成年者都吃不消的日课。对此,天性活泼好动的宣白凤心里不是没有委屈过的。但是周围所有人都觉得她被册封为皇太女是天大的好事,她如果出声抱怨那便是对父皇的不满,是“难担大任”,是“好逸恶劳”。 每到这时,心事得不到排解的宣白凤总是会偷偷去爬树,这是她唯一敢做的“不成体统”的事。等到宫人们找不到她时,年迈且好脾气的太傅便会将下人遣走,迆迆然地找到藏在枝叶树影间的公主。等宣白凤慢吞吞地下树后,太傅会掏出戒尺不轻不重地敲两下她的掌心。而后,太傅会牵着公主的手刻意绕远路,回书斋的路上,太傅会给小公主讲一个故事。 位于三公之一的太傅是个再正统不过的儒生,他给小公主讲的故事多以教化为主。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忠孝廉耻勇,诚悌勤雅恒——这些美德与道理,宣白凤最初便是从那一个个故事中体悟的。但太傅在教导她这些时又告诉她,满口仁义道德的也可能是伪君子,刚直不阿的儒生也会害民祸主。百种米养百种人,君王不可以是一个纯粹的儒生,朝堂也不可沦于万马齐喑的可悲境地。 那究竟怎样才能算是一个明君呢?皇太女自幼时便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直到有一天,太傅给皇太女讲了一个“万里一孤城,尽是白发兵”的故事。一群死守边城五十年、不敢忘记自己出身的将士,从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熬成白发苍苍的耄耋老翁,却也不曾丢掉自己手中的兵戟。那是一首王朝的衰败与百姓的血泪交织而成苍凉的悲歌,太傅想借这个故事告诉公主“军心”足以倾斜战局,想告诉未来的君主“得民心者得天下”。 但就连太傅都没有料到,听完故事的皇太女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仪态全无地坐在地上。 “他们的君王负了他们啊!”宣白凤嚎啕大哭,拔掉自己头顶的朱钗狠狠地掷在地上。 “孤不当什么坐不垂堂的千金之子!孤要去边疆,若不身先士卒,何以配当人上皇?!” “自孤此代而始,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孤的百姓不做乱世鬼,将士不必守孤城!孤不允,孤不允!” 现在回想起来,那真的是很幼稚很任性的话语。但那也是宣白凤第一次在气定神闲的太傅面上看见错愕与动容的神情。 哭得涕泪横流的皇太女感觉到苍老宽厚的掌心覆在她的发顶,她听见一道遥远而又模糊的声音:“……您能这么想,便已经是明君了。” “真期待您继位后创造的盛世啊。可惜啊,老夫应当是看不到了。” 为什么会看不到呢?太傅虽然年岁已大,但身子骨相当硬朗,应当可以长命百岁。 直到太傅上书死谏废除国师之位前,宣白凤都是这么想的。她已经忘记了听见太傅被贬官后因劳疾而死在路上时的心情,也忘了几次三番去求见父皇却被拒之门外、甚至还传出她意图谋权篡位传闻时的郁怒。为了离开政治争斗的漩涡积蓄足以与那蚕食而来的阴影相争的实力,她轻车简从地带着自己体弱的伴读离开了帝京,在国土的边境拉扯起属于自己的军队与班底…… 一切都在慢慢变好,她也有遵守自己的誓言,与将士们一同战斗至最后一刻…… ……所以,究竟是为什么呢? 宣白凤感到了一丝凉意,滴落在眼皮上的水滴将她从梦中惊醒。她下意识地攥紧自己的手指,确认手中的旗杆没有断裂也没有被谁夺去,宣白凤疲惫中仍然悬于喉咙处的心这才稍微松缓了些许。 她勉力从地上坐起,挣扎着将脊背倚靠在旁侧的石壁上。仅仅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宣白凤都能感觉到荆棘与藤蔓在血肉间摩擦的撕裂与剧痛。痛楚倒也还是其次,更为难耐的是那种血肉与骨骼间厮磨的异物感。宣白凤伸手抚上自己的喉咙,不出所料的,她从自己脖颈处一道缝合的伤口中摸到了一朵娇艳欲滴的、带刺的花。 已经长到喉咙了。宣白凤有些烦躁地想。她用力将花朵与藤蔓一同扯下,伴随着一阵揪扯的剧痛,有湿濡温热的水流从颈部淌下,但宣白凤却无心去管。她看着自己仅剩四指的手,以及手上用布条与绑带紧紧相系的旗帜,一为绿底黑边的“宣家军”旗,一为白底金边的“白凤”旗。两面旗帜都已残破不已,旗面沾染着血污以及焚烧过的痕迹,但宣白凤一直带着它们,从来不曾将之舍弃。 “秀衣啊……”宣白凤捂着喉咙,咳出胸腔内淤积的黑血,她仰头,借着山崖洞口一线的裂隙,注视着这里永远灰暗不详的天空,“再快一点吧,秀衣……”她真的有些害怕自己撑不到那个时候,不能将最后的真相与线索传递下去。 她在等待一个奇迹。 不知道上苍是否听见了宣白凤的低语,也或许命运终于眷顾了她一次。这不知是多少次无望的抬首,却恰好让宣白凤捕捉到了天幕上一闪而逝的光亮。就像陨落的星辰或是夏夜的萤火,那般微弱,却点亮了宣白凤眼中熄灭的火光。 “那是——!”宣白凤下意识地倾身,临近腐朽的身躯错觉般地发出了悲鸣与哀嚎。她身上的伤口因大幅度的动作而崩裂渗血,可她的面上却是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般的一片空白。就像难以控制肢体的傀儡般,她反手将旗杆刺入地面,拄着旗杆勉力站了起来。 “咸临定疆军、先锋队——”宣白凤扯着嗓子,近乎失声道,“扬旗为号——” 她喑哑的话语被寒风吞没,残破的喉咙与咽骨也再发不出铿锵有力的呐喊。即便如此,宣白凤还是拼命地站直了身体,迈着沉重蹒跚的脚步,朝着那一丝光亮陨落的地方追去。 “定疆军……扬旗为号!” 她不停地咳血,眼中迸发的光亮却如长夜中破碎黯淡的星。 她颤抖着伸手入怀,摸出仅存的火折子,将所剩不多的干燥布条缠在地上捡来的枯枝上作为火把。 借那些许的火光,她将自己手中的旗帜照亮。 “若是援军……”她站立不稳,跌倒在地,荆棘刺破内脏,血水不停地涌出口腔,“请……扬旗为号!” …… 宋从心正在下坠。 身为常年御剑奔赴九州各地的剑修,已经磨练出钢铁心志的宋从心并不会为这点失重感而感到惊恐,但这也顶不住自己身上七手八脚地攀着一人一猫。紧紧抱着宋从心腰部的楚夭因为失重而放声尖叫,与猫咪疑似破口大骂的一连串喵叫声混在一起,当真格外提神醒脑。 感受到下降的高度已经逐渐接近地面,宋从心反手抱住楚夭,一手摁住玄猫,而后提气轻身,踏风而落,端得是从容自若,飘逸翩然。 梵缘浅也同样御气滞空,她足尖朝空中虚虚一点,便有金莲自脚底绽放。当她缓步自空中走下时,姿态也堪称端肃优雅。 三人皆平稳落地后,楚夭跌跌撞撞地跑到一旁扶着岩石大口喘气,而那只被宋从心摁住的玄猫却是“唰”地一下便扑上宋从心的面门,对着她的脑袋便是一通咬:“喵嗷——!” “这猫?”梵缘浅还记得这猫会被佛光灼伤,这意味着这只玄猫乃是魔物,危险且不详的存在。 “影魇。能在阴影虚无中穿行,单论藏息匿迹之道,三界无出其右。”宋从心将玄猫从头上撕了下来握在手中,漆黑深邃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玄猫的竖瞳,“魔物通常没有神智,只有进食与求生的本能。但这只影魇似乎和寻常魔物不大一样。” 玄猫一通宣泄之后似乎也意识到事情已无转圜之地,顿时整只猫都变得恹恹的,连耳朵与两条尾巴都耷拉了下来。 “这里便是苦刹。”宋从心环顾四周,暗沉不见半点光亮的天幕,厚重的乌云呈涡流状旋转,仿佛在酝酿着一场毁天灭地的风暴。周遭一片漆黑,唯一的光亮便是头顶流云汇聚之处的一轮“红日”,但它投射下来的光既不明亮也不温暖,反而有种森然可怖的冰凉。 宋从心等人降落的地方是一处荒芜的高地,以修士敏锐的感知与神识倒是不会被黑暗所困扰,但眼中所见也只有寸草不生的土地与几块风化严重的灰岩。若是极目远眺,倒是可以看见远处山峦的剪影与稀疏的林木,除了天上的异象与过于黑暗的环境以外,这里倒是与人间无甚两样。 “那是……?”宋从心微眯眼眸,她看见三人所在的高地下方似乎有建筑存在过的迹象,只不过那里只剩一片断壁颓垣,能看见的只有一片萧凉破败的景象。宋从心正待细看,却忽而间看见那断壁颓垣间似乎有一点微不可察的火光,似乎有人正举着火把,朝着她们所在的方向赶来。 看来她们降临此地的异象已经引起某些存在的注意了。宋从心也想知道第一时间找过来的会是谁?敌人,魔物,还是那幕后算计一切的外道?若她进入苦刹之地也是幕后之人计划中的一部分,那以静制动、守株待兔也未必不是一种选择。 宋从心正想掐诀藏匿起三人的气息,却不想被她捏在手中的玄猫突然竖起尾巴,柔软的身体霎时化作水流般散去。它像一团坤抻开来的墨水,一下子便将三人包裹进漆黑的夜色里。扑面而来的魔物气息让梵缘浅呼吸一滞,但她并没有冒然出手伤害这只似乎灵智尚存的影魇。 三人被拢在一片黑暗中,隐隐感觉似乎是被这只猫藏进了阴影里。它快速地移动着,小心且谨慎地接近那长夜中唯一的明光。 然后,宋从心听到了。 她听见了蹒跚的脚步与咳血声,还有那仿佛自肺腑间强行挤榨出来、近乎嘶鸣的低喊。 宋从心忽然想到,那天从谢秀衣大帐中离开时,谢秀衣曾命人给她奉上的一个锦盒。她说,真人进入了苦刹,便请打开它。 宋从心从粟米珠中取出那个锦盒,打开,两面染色鲜艳、明显是新做的旗帜正卷成桶状,安静地躺在锦盒中。 展开足以将人包裹其中的旗帜,一面绿底黑边,一面白底金边,以金线绣成的字于暗中亦有华彩,正是咸临的宣家军旗与白凤旗。 锦盒的盒盖上烙印着一行鎏金小字,上书道: [吾军如山谷,扬旗为号,定有回响。]:,, 124 【第41章】掌教首席 宋从心前世只是芸芸众生中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最烦恼痛苦的事莫过于生活中的柴米油盐,经历过最惨烈的事也不过是新闻报道中出现在某个地界的凶杀案。 她接触过的最沉重的文字是自己国家一寸山河一寸血的历史,在她所生活的法治社会中,“人命大过天”是一句真理而不是随口说说的玩笑话。 哪怕是穿越到这个人命如草芥的年代中,宋从心其实也没吃过多少苦头。她出身不算富贵但也衣食无忧,还在襁褓时便被送入了仙门,在远离红尘纷扰的世外清净之地长大。她不曾忍饥挨饿,也不曾经受过这个时代大部分平民都会经受的苦难,如果她一路向前而不回头去看此世的红尘,那些人心纠葛与权谋争斗实际离她很远很远。她可以过上另一种逍遥自在、属于天的生活,而不被世俗的泥泞所扰。 但宋从心做不到。 “……已经根入骨髓,无法分离了。”废墟中一处还算完好、仅有半壁漏风的残破屋舍内,宋从心检查了宣白凤残败不堪的身体,在融合了山主的记忆之后,她在草药与医道上的进益甚至超过了她主修的琴剑之道,而她可以将自己的神识像树木的枝干一般探入他人的经脉与躯体当中,“这些东西已经与她的筋脉血肉长到一起了,汲取她的养分,也维持她的生命。可以说,如果没有这些东西,她已经是个死人了。” 宣白凤在看见三人扬起的旗帜的瞬间便昏迷倒地,之后宋从心在简单检查过宣白凤的状况后便将她背起,三人朝着她来时的方向奔去。直到下了矮坡,宋从心才发现自己先前看见的断壁颓垣竟然就是当初繁华昌盛的桐冠城,而今却已只剩下一片废墟。 桐冠城占地面积约有五十多公顷,驻守此地的将士原有二十万余人。乍一看这二十万大军并不算多,毕竟如今各国发动大型战役都宣称自己有百八十万大军。但实际上,大部分国家的军队人数都要在其宣告的基础人数上打个对折,里面的水分拧一拧甚至都能汇成一条小溪。 为了不战而屈人之兵,各国不仅谎报人数,甚至大多采用的都是不曾受过训练的平民脚夫充数。 而宣白凤统领的二十万定疆军全部都是轻重甲的精锐,在战场上堪称人肉磨盘。再加上桐冠城易守难攻的天险与坚固的堡垒城防,若是宣白凤没有出事,无论如何,当年的咸临都不可能会像丢进水里的泥球般不堪一击,混如散沙。 宋从心越是检查,心里便越是难受。宣白凤身上的致命伤口足有十数道之多,最严重的是脖颈上一道足以将其头颅斩落的刀伤。但宣白凤体内不知被什么诡谲之物寄生了,她的血肉与骨骼间竟生出了类似植物的根茎与藤蔓。这些植株的枝蔓牵系并缝补了宣白凤残破的躯体,并赋予了她极其可怕的愈合能力,但宋从心只是看了一眼,便知道这究竟是多么生不如死的体感。 宣白凤昏迷不醒的这段期间,宋从心眼睁睁地看着她脖颈缝合的伤口处萌出透明的荆棘藤蔓,开出一朵娇艳如血的花。 她忍着头皮发麻的不适切裂了这些藤蔓,而后便摁住宣白凤的腕脉,试图将灵炁渡入她的体内,镇压这些邪祟奇诡之物。 但不知道为何,宋从心失败了。 那些生长在宣白凤体内的植株似乎拥有生命一样,它们来者不拒,无论灵炁还是魔气都能被其吸纳。宋从心在意识到自己灌输的灵炁只会催生这些植株时便立刻收手,转而动用山主的[六律调和]以及[药石]的天赋去调理宣白凤的身体。 【天赋[药石]:腐草零落于泥,也可孕育一个沉默的春。 药石之道源于山林,发乎自然,泽被苍生,蕴养万物。】 山主的天赋[药石]是一个相当实用的能力,它不仅让宋从心能精准掌握各种草药的分量与药性,而且能汲取草木的生机与药性滋补于生机未绝的灵体。宋从心汲取了那些琉璃藤蔓的生机,看着它们一点点地焉了下去,而后将这份生机反哺于宣白凤的身体。 梵缘浅也擅长医术,毕竟不管是仙门还是佛门,日常除了斩妖除魔以外,更多的还是要救济苍生。然而梵缘浅在检查过宣白凤的身体后,禁不住露出了一个悲悯的神情。宋从心虽然暂时压制了这些奇异的琉璃藤,但却无法根治宣白凤已然残败的身体。 正如谢秀衣所说的那般,活着有时候并不能算是好事。宣白凤已经注定无法回到人类的世界了。 明明已经那么努力地活下来了……宋从心坐在勉强可以被称之为“床”的破木板边,紧绷如弦的头脑有种钝钝的痛楚。 她看着坍塌的房梁漏下来的黯淡冷光,看着浮动的尘埃在空中起起伏伏。她以为自己改变了九婴灾变事件的命轨,以为自己的到来多少能将事情导向好的一面。但看到谢秀衣与宣白凤时,宋从心才知道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一手遮天。 “……城里好像已经没有活人了。”外出探查周围环境的楚夭回来时便感觉到屋内的氛围有些不对,她看着坐在床边摁着女子脉搏的少女。 从她的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少女笔挺得仿佛永远都不会弯折的身骨。那人微微低垂着头颅,散下的鬓发挡住了她的侧脸,楚夭只能看见她冷硬的下颚与仿佛没有丝毫情绪喜怒的淡漠唇线。 虽是如此,但那人身上溢散而出的气息却已经不容他人忽视,那种冰冷与压抑之感让从未见过拂雪改色的楚夭心中一惊。楚夭下意识地将有些无措的目光投向肃立一旁的人,梵缘浅却只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让拂雪自己静一静。 站在楚夭肩膀上的影魇甩了甩两条毛茸茸的尾巴,从楚夭肩上一跃而下,三两下便跳到了宣白凤的床边,端坐着看着宣白凤惨白如纸却难得安详的脸。梵缘浅将楚夭拽出了门,给拂雪留出整理自己心绪的时间,而她和楚夭则一同勘探桐冠城的周围,排除可能出现的危险。 桐冠城内已经没有活人了,而且因为经年久远之故,仅靠城中风化严重的残败建筑实在无法推断出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虽然城内已经没有生命气息了,但地底下好像有什么东西……”楚夭将自己勘察的结果说给梵缘浅听,“感觉很邪性,最好不要去探寻的感觉。我看了一下,这座城池好像有地下密道与窑洞,似乎是用来避难的。” 虽然楚夭这么说了,但梵缘浅并没有放弃探寻的想法,她们必须弄清楚此地究竟发生了什么。确认自己身上的留影石都还在运转,梵缘浅便跟着楚夭往地下窑洞走了一趟。她们进了一处民宅,撬开封死的石板与木盖后往下,在已经崩塌腐坏的木梯地下摸到了类似狗洞的通道。 “大概是用来防备外敌的。”梵缘浅回想了一下宋从心简单描述过的桐冠城的情报,“仅容一人通行的通道,即便被敌军发现了这个地下窑洞,他们想要通过密道去追击城中百姓也很困难。而且狭窄的甬道内容易被里面的人反向控制与袭击,这是保护城中百姓的最后手段。” “居然有君主愿意花大价钱给百姓挖这种东西……”楚夭小声地嘀咕道,逃生密道可不是单纯挖土就行的,其中需要大量架构窑洞的木材与石料,为了不会轻易被外敌摧毁还需要以泥浆稳固,真的要在每家每户的底下都挖一条密道,其中耗费的心血可不比在地底再建一座城市要来得少。 楚夭与梵缘浅深入密道,循着楚夭口中那股“邪祟的气息”摸索而去,最终,两人发现了一个储藏食物的地窖。 地窖内的食物已经被吃尽,即便有所剩余也已全部腐烂,被石板与木板隔开的地洞中散发出阵阵恶臭,让楚夭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然而,挖开地洞的两人本以为会直面一具的尸体或是干脆已经化作白骨的残骸,但出现在两人面前的却是一个巨大的、足有一人高的“茧”。 梵缘浅见楚夭禁不住后退了一步,打了一个冷颤:“……这是什么?” 出现在两人面前的场景的确具有极强的视觉冲击力,只见散发出黏腻恶臭的地洞里正窝着一个类似昆虫结茧时的球体。 庞大的球体是被各种粘液与藤蔓悬挂在半空的,地面上有一滩黑色的湿黏胶液,仿佛是树脂流淌下来后干燥发臭的残余物。 青绿色的球体周围环绕着两人先前在宣白凤身上看到的琉璃色藤蔓,从枝干到树叶到芽茎,这种藤蔓基本都是无色通透的。但也正是因为它通透的质地,梵缘浅和楚夭才能隔着那足有一人高的茧,看见里面似乎蜷缩着躯体、若隐若现的人形…… 平心而论,这些琉璃色的藤蔓外形不算诡异,如果它们不是长在人的身上的话,甚至可以被称之为“美丽”。 看着那包裹在茧中的人影,梵缘浅和楚夭皆是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楚夭才低声道:“我们去其他地方看看吧。” 梵缘浅双手合十默念了一句佛号,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两人尽可能地走遍了周遭,桐冠城占地面积不小,勘探整座城市显然是不大可能的。因此梵缘浅和楚夭只着重查探了那些溢散着不详气息的屋舍废墟,仅他们落脚处周边的地域,地底下便有将近一百个“肉茧”。 肉茧分布得很均匀,每一个地洞里只有一个,并不存在两个肉茧居于同一个地洞里。 这也就意味着,若这是“死亡”,那这些人或许都是孤身一人……在密室中独自死去。 意识到这点时,楚夭只觉得脊背发凉,头皮阵阵麻意:“……我、我们要不先回去吧,我觉得拂雪应该知道些什么。” 虽然楚夭义无反顾地跟着她们来到苦刹,但楚夭其实心里也悬着没底。而每到这种时候,楚夭总会下意识地想起拂雪。虽然三人中修为境界最高的应该是梵缘浅,但不知为何,楚夭还是觉得在拂雪身边时最为安心。 两人回到了暂时的落脚地,宣白凤还未苏醒,她已经太久没有休息过了,身体早已濒临极限,被宋从心针灸了穴位后便被迫坠入了深度的休眠。宋从心已经整理好自己的心情,认真地聆听了梵缘浅与楚夭见闻,思忖后,却是得出了一个令三人都倍感意外的结论。 “你是说,那些很诡异的茧不是害人性命的东西,而是保护他们的东西?”楚夭有些想不明白。 “我本也不太确定,但听你们说过之后,我发现宣白凤手里握着的这两面旗。”宋从心回头,看了一眼宣白凤即便昏迷也依旧紧攥在手中的两面旗帜,“我曾经在处理一次魔患事件中见过这种东西,虽然被制成了宣家军旗与白凤旗的样式,但这本是一件万灵幡。” 【万灵幡】 【可容纳万灵,集成阴兵。 本是外道用来收集灵魂的邪物,但似乎执掌它的人有不同的见地。 剑可杀人,亦可载道。害人的凶煞之物被用于守护,似乎也合乎情理。 “若有碧血洗丹心,苍天必将流照影。” 当最后一名将士都在自己眼前倒下时,刚烈的君王背负起了他们的所有。 “我的百姓永不受辱,我的将士永不孤独。”她如此立誓,如此承诺。】 “我检查了宣白凤的身体,她体内的藤蔓是与她的筋脉血肉长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类似菟丝与蓬麻之间的共生关系。”宋从心用绢布包了一小截琉璃藤,展示给两人看,“这种附着于肉-身的邪祟之物会改造人体,令人逐渐疯魔堕落。宣白凤浑身上下都长满了这种琉璃藤,但是却唯独头颅没有被其侵袭。我在她身上找到了腐毒与已经豁口的小刀,推测她大概是在藤蔓长至喉咙时便将其切掉或者以腐毒攻之,避免被其同化。” 宋从心的用词已经极尽可能的轻描淡写,但楚夭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露出了惊恐的神情:“她、她她这也太——” “因为琉璃藤与她共生,所以她不会轻易死去,宣白凤正是利用这个特性。”宋从心闭了闭眼睛,谢秀衣是个狂士,但宣白凤也不遑多让矣,“这些邪祟之物的同化与堕落通常都有一个过程,从肉-体到灵魂,或从灵魂到肉-体。但肉-体同化左不过便是一死,灵魂若被同化那便是万劫不复。” “宣白凤将将士们的灵魂都收入了灵幡里?”梵缘浅一点就通,道。 “不错。”宋从心颔首表示了肯定,她思索道,“你们勘察到的肉茧都在独立的地洞里,我猜测应当是因为躯体异变到那种程度,灵魂必定也已经开始崩溃扭曲。你们也说那地道仅容一人通行,且封锁也多是从内里朝外。所以我猜测,他们将自己封锁在独立的地洞里,是为了确保自己不会在疯狂中伤害自己的战友。也就是说,他们是在理智尚存的情况下做出的选择。” 宣白凤的定疆军之所以强大,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这支军队大多都是亲朋,家人都居住在桐冠城里。 为了保护身后的家园与亲人,这支军队必然会爆发出恐怖的凝聚力。 而在面临这种生死抉择之时,或许会有人因为恐惧而心生怨愤与逃避之心,但若是为了将生机留予后人,那情况又会有所不同了。 一旁自进入苦刹伊始便一直都很沮丧低落的玄猫突然溜达溜达地来到了宋从心的脚边趴下,仰着头颅,安静地听她讲述。 “宣白凤将将士们的灵魂纳入灵幡,将其与肉-身割裂,是为了避免他们灵魂遭受污染。若是能离开苦刹,这些将士们的亡魂或许还能得到安息。”宋从心垂了垂眼眸,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收缩,话语沉重,却比不过心上的那份焦灼之意,“而她自己成为了最后的持旗人,一直在等待。” 等待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奇迹。 浮薄凉冷的天光拂照着城市的断壁残骸,一片寂静中,仿佛盛放胆汁的囊腔破开了一个口子,似有若无的苦意在舌根处蔓延开来。 梵缘浅说不出话,楚夭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宋从心也已无话可说。 她们三人便这么静静地坐着,等待着那压迫在心口处的窒息感随时间的流逝而麻木淡去,然后再将那些破碎的思绪一点点地拾捡起来。 “……”楚夭呆滞了许久,这才将涌上心头的酸涩压下,她匆匆抹了一把脸,压着嗓子瓮声瓮气道,“你说过,那些人的目标是你吧?” “是。”宋从心平淡地应了一声。 “也就是说,祂们现在就在苦刹的某个地方吧?”楚夭极力维持着话语的平稳,却还是在吐字时哽咽了一瞬,“这些不把人命当回事的畜生,应该就在这里的某个地方吧?等我找到祂们,我——” 楚夭嗓子哑得说不出话,她与宣白凤谢秀衣等人没有交情,甚至整个咸临都与她没有多大关系。但人是会物伤其类的,虽然并不相识,但宣白凤也好,谢秀衣也好,这些被无辜殃及的将士与平民百姓也罢——生而为人,他们都不应该被如此对待。 他们也不应该拥有这样的结局。 “祂们应该就在这里。”宋从心站起身,随手拂去衣上的尘埃,“桐冠城的布局乃至地下密道都没有变化,这意味着失落的城市是连同神州的土地一同被祂们割去的。谢秀衣称此地为神之胃囊,苦刹又疑似处在神州背面的变神天。那也许可以猜测,这片土地是陷落后消失于元黄天地界的。” 楚夭没料到她这么快便理出了头绪,有些反应不过来道:“所以?” “所以——”宋从心眸光淡淡地望向天际,那一轮红日是此地唯一的神异,“我们应该往高处去。”:,, 125 【第42章】掌教首席 宋从心并没有冒进,一方面是因为情报不足,另一方面则是宣白凤的身体状况不允许。 在进入苦刹的三天之内,宋从心基本都守在宣白凤的床边寸步不离。楚夭和梵缘浅两人则不停地外出探寻,搜索范围逐渐扩大至整个桐冠城。她们带回来了许多很有价值的情报,比如那种诡异的、可以寄生人体的琉璃藤的来历。 “它们是这片土地上唯一的草木。” 梵缘浅带回来了一棵完整的植株,这种琉璃藤与其说是草木倒不如说是某种无色透明的活物。它们拥有可怕的繁殖能力以及不惧任何生存环境的强大韧性,这些琉璃藤甚至能在人的血肉之中生长,因此很难将其定义为“草木”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而在这段时间内,宋从心三人对琉璃藤进行了大量的尝试,比如刀劈斧砍水浸火烧。从实验结果来看,这种琉璃藤能寄生在任何地方,包括但不限于活物。只是在土地上生长时,它们的繁衍速度很慢,但若寄生在活物之上,它们便会与宿体形成奇妙的共生关系,生长速度也翻了百倍不止。除此之外,这种琉璃藤与普通的植物相似,刀劈斧砍水浸火烧都能对其造成伤害,却也无法将其彻底祓除。 它唯一值得称道的或许是那种近乎可怖的生命力。 “像活物一样有着近乎执着的生存本能,无时不刻不在汲取养分。”梵缘浅看着在火焰中蠕动挣扎、却依旧化为灰烬的琉璃藤,“但它很……纯净,体内既不蕴含灵炁也没有魔气,但这两种气都能被它吸入。可既然它对养分表现得这样‘贪婪’,为何它又会将养分分予自己的宿主?” “因为它的本能分为两个阶段,共生与寄生。”宋从心特意跑了一趟,去地底下挖了一个肉茧,在和宣白凤体内的琉璃藤比对过后,她得出了答案,“宿主生机旺盛时,它会倾向于共生,维系宿主的生机是为了更好的生存与进食。但当宿主衰弱或是肉身开始腐烂之时,它便会反过来蚕食宿主的养分,榨取宿主全部的价值,完成幼生体至成体的最后一步蜕变——脱胎以及粉尘化。” 在天书的帮助下,宋从心很快便查明了琉璃藤的传播途径,也终于明白了桐冠城当年发生了什么。 “桐冠城骤然沦陷失落,即便城中地窖有储备粮食,也绝对是远远不够的。”宋从心闭上眼,在脑海中还原当时的情景,“若只是被围困城中,宣白凤这样经验丰富的领袖不可能不屯田。而若是据城而守,桐冠城三年五载都不一定会城破。但,桐冠城失落后,这里的土地就种不出粮食了。” 宋从心看着绢布上盛放的一捧泥土,黑黝黝的泥土中夹杂着凡人肉眼看不见的魔气,显然已经被深度污染了。轻度污染的泥土还能种出粮食,但北荒山曾经遭遇过九婴灾变的魔气溢散之灾,前去祓除净化魔气的仙门弟子必定告诫过城中人魔气的危害。据宋从心所知,宣白凤和谢秀衣手中便留存着能勘测魔气浓度的法器。没有被迫吞食被魔气污染的食物,这或许是这场悲剧事件中为数不多的慰藉。 “在粮食耗光之前,他们必须尝试自救,因此他们离开城池探索周边,寻找可以果腹的食物。”宋从心睁开眼看着那遍布粘液、仿佛孕育生命的腔室般的肉茧,顿觉刺目般地垂下了眼帘,“然后,或许有人不幸遭遇了意外,也或许他们错将琉璃藤当做可以果腹的食物。琉璃藤寄生了宿体并完成了最后的脱胎,它的粉尘如同婆婆丁的种子一般乘风而起,最终洒满了整座城池。” “不是外道所为吗?”楚夭本来已经做好了聆听一个惨绝人寰的阴谋算计的准备,却没想到罪魁祸首竟然是这看似柔嫩美丽的植物。 “换一个想法,外道的目的,其实在桐冠城失落之时便已经达成了。” 脆弱的琉璃藤显然不是拥有山主传承的宋从心的对手,只能在宋从心延伸出神识触角的围困剿杀中徒劳挣扎。若不是这些藤蔓与宣白凤的命脉已经紧密相连,甚至可以说宣白凤能活到现在完全是琉璃藤反哺的功劳,宋从心真的想将这邪祟之物彻底祓除了。 “已经将蜂窝丢入了水中,当然不会去注意蜜蜂们是如何被淹死的。”宋从心看着外头黯淡阴冷的天光,“幕后之人千方百计想要引我入局,用的却是迂回而非直接的强迫手段。或许便是因为一旦我踏入苦刹,他们想要的局面便已经达成了。” 楚夭听得毛骨悚然,一旁恹恹不乐的影魇反而抬头,朝着宋从心喵了一声,似乎在肯定她的话。 “那假若这个推断成立。”宋从心瞥了影魇一眼,“有几种猜测。第一,苦刹之地危机四伏,幕后之人断定我们一定会折在这里;第二,苦刹之地乃生灵禁足之地,即便是修士,长时间停留在苦刹之地也会被同化亦或是堕落;第三,苦刹之地有一种规律,注定毁灭一切的,无法被阻止或抵挡的,如同因果般必定倾轧而来的灾祸。若不能在灾难降临前离开此地,我等或许便会在此地道消身殒。” 小小的影魇瞠大了猫瞳,微微张嘴,似是对宋从心的推断感到吃惊。 “谢秀衣之所以将这一步棋落在无极道门之上,是因为曾经只有师尊离开过苦刹之地。”宋从心思忖道,“但幕后之人的布局是两面的,能令我陨落自然是好事。若我深陷险局而致师尊出手,对幕后之人而言也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楚夭微微吃惊:“那你还义无反顾地入局,不怕牵连你师尊吗?” “师尊知道,他同意我出山,便是认可了我已经足以独当一面。”宋从心在离开九宸山时曾和明尘上仙有过一段谈话,她明白明尘上仙认可的不仅仅是实力,还有心性、智谋以及判断力,“而且反过来说,这也是里应外合的破局契机。进攻是最好的防御,这些宵小之辈潜伏在暗处对我师尊虎视眈眈。与其坐视他们越过雷池,倒不如先一步砍断祂们所有足以越界的足肢。” 宋从心很有自知之明,在外道眼中,“拂雪”之名尚还不如“明尘亲传”的身份来得振聋发聩。幕后之人算计自己,一来是自己这些年来的确砸了不少外道铺陈的场子,二来,身为明尘上仙唯一的后继者,她便是令世人畏惧的人神放在明面上的软肋。 “……”楚夭叼在嘴边的一根灵植缓缓掉落,“……你不这么说,我都快忘了你是剑修了。” 剑修如剑,既直且刚,不服就干。楚夭也算是见过不少赫赫有名的剑修了,但拂雪此人常如天边流云般离世出尘,只有相处久了才会发现她性情随和,比起锋芒毕露的剑修,她更像她背负的那把焦尾琴。虽然她时常怀揣着一腔无人能解的心事,有种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神秘感,但无人可以否认,拂雪的一言一行确有着修美于内、直面本心的光明坦荡。 梵缘浅看着楚夭又往嘴里塞了一根草茎,道:“你在吃什么?” “神农草,你要吗?”楚夭伸手递过来一根深绿色的草茎,上方坠着萤火般的穗子,“是一种茶,能解毒。虽然干嚼味道有些苦,但习惯后滋味还算不错。这里的炁有些太过驳杂沉重了,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但吃一些也不碍事。” “炁很驳杂沉重?”宋从心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下四方灵炁的流动。正如楚夭所说,这里的炁十分混乱,灵炁与魔气交织,其中还夹杂着泥沼的水汽,风沙的粉尘,大海的腥咸的海风,妖族森林草木的吐息……而这些混乱的炁正遵循着某种规律匀速地流动,从高天,至大地。 不等宋从心从中理出一个头绪,昏迷了两天两夜的宣白凤终于有了动静。 宣白凤睁开眼睛之前,首先感受到的便是恍如隔世般的轻盈。她那具日益腐朽糜烂的身躯对痛感早已麻木,对外界的感知也变得迟钝无比。她首先感觉到的是温暖、柔软以及清新干净的空气,木材燃烧的噼啪声与充盈视野的火光,唤起了沉沦黑暗中的人封闭已久的心。 “感觉如何?”宣白凤听见了一道清冷平和的声音。她已经太久不曾与人交谈过了,以至于钝木的大脑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顺利地解读了对方说出口的语句。她正想给予回应,白茫茫的视野中却掠过一道素色的身影,随即拂面而来的是静斋中令人平静的木质香气。 层层叠叠的光影缓缓聚拢,借着明灭不定的火光,宣白凤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影。 与当年初见时的面容不一,曾经在桐冠城中惊鸿一见的少女刚从鬼门关外走了一遭,浑身上下都带着木化的非人痕迹。而如今,她眉眼不改昔颜,却已经褪去了全部的青涩与稚嫩,宛如一块湃在水中的温润美玉。 “……!”宣白凤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早已失声的喉咙却挤不出半点的声音。 “不要急。”宋从心伏低身子,侧耳细听,“你想说什么?” “玉……”宣白凤露出了有些痛苦的神情,“昆吾……玉。”:,, 126 【第43章】掌教首席 九年前,宣白凤公主曾经将咸临国宝昆吾佩赠予神魂遭受寒咒的宋从心,此物有宁心安神、滋润神魂的功效。 九年后,宋从心在明月楼主跟前出示了昆吾佩,间接证明了当年九婴灾变事件中桐冠城等人的存在。 虽然对于如今的宋从心来说,昆吾佩的神魂滋养效果已经聊胜于无,但她依旧将此玉随身携带。此次前来咸临,她便以这块玉佩作为凭证与明月楼主交换了情报。而在离开九宸山时,明尘上仙曾经与她促膝长谈,提到过这块本是咸临重宝的昆吾玉。 那时,宋从心为了能够离山,曾经想过将自己的底牌透露一部分给明尘上仙,好令师长安心。然而,明尘上仙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一般,在她斟酌的语句将要出口前便阻止了她,并对她说了一番意味不明的话语。 “为师知道你身怀机缘,但你不必告知为师。”明尘上仙与宋从心相对而坐,同样身穿白衣的两人宛如月射寒江的倒影,“你襟怀坦荡,为师自然欣慰。但越是牵连甚广的事物,便越是要慎而行之。在你不能确定它现世后带来一切后果时,知道秘密的人越少越好。” “……师尊也不可以吗?”宋从心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像孩子的抱怨或撒娇。 “为师当然愿意保护你的秘密。”明尘上仙笑了笑,“但保护秘密的最好方式便是不要将其付诸于言语,毕竟爱憎与思虑本就令人捉摸不定。” 有那么一瞬间,宋从心以为自己的想法和天书的秘密已经被全部看穿。碍于最初与天书相逢时“不可告知明尘上仙未来之事”的铁律,她本只打算透露一部分天书的存在,却没想到明尘上仙已经可以肯定她拥有一个足以影响此世格局的机缘,并且这个机缘很可能是个拥有自主意识所以即便已经认主也依旧不怎么靠谱的东西…… 宋从心感觉到识海中的天书听完明尘上仙的话后整本书都焉巴了,显然这本很憧憬明尘上仙的书籍对他表现出来的冷漠备受打击。 不知道是不是宋从心的错觉,比起最初温厚如山却无血无泪的模样,明尘上仙近些年来多了不少人气。宋从心至今还记得明尘上仙在听她弹琴时露出了微笑,前来商谈事务的持剑长老却当场露出了堪称惊悚的神情。 “此去幽州,带上那位皇储赠你的玉。”明尘上仙提点她,“它或许能够帮到你。” 宋从心在九年前与宣白凤相遇时正处于神魂不稳的糟糕境况,为了稳定她的心智,明尘上仙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因此对于宣白凤将国之重宝拱手相送之事,明尘上仙是知情的。他没有阻止宋从心收下这件重宝,只是浅浅地叮嘱了一句“收好”。 除此之外,明尘上仙便没再多言了。 “遵从自己的本心,想做什么便去做吧。”明尘上仙看出宋从心心中仍有踟躇,不是因为自己而是为了他人,“不必畏惧行差踏错,师尊的职责便是在仍有余力时,让徒弟能够行差踏错。” “去吧,以你现在的能力,还闹不出为师收不了场的事。” 宋从心相信自己若是出事,师尊必定会来捞她,而那些针对明尘上仙的阴谋也未必能在正道魁首强大的实力前起到理想的效用。但因为有人兜底便莽撞行事本就不符合宋从心的行事作风,而越是接近那埋藏在深渊中的真相,她便越是如履薄冰般慎重。 宋从心将随身携带的昆吾玉递给了宣白凤,她看见宣白凤反手拔出腰间的匕首,对着自己的手腕便拉了一道口子。 宣白凤的状况过于糟糕,苦刹之地带给她的摧残不仅作用于身体上,也在于心灵上。旗帜与匕首是宣白凤为数不多的安全感的来源,因此宋从心没有趁她昏迷夺走她的匕首。宣白凤动手之时,宋从心是来得及阻止她的,但宣白凤动作上的狠戾与决绝让她思绪微微一顿。 一旁的楚夭禁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喷涌而出的血液溅落在干净的床褥上,浸润了被宣白凤攥在掌中的昆吾玉。 几乎是肉眼可见的,那赤金交织、颜色驳杂的翡翠仿佛活物般吸食了宣白凤的血液,从一块玉质不错但色彩廉价的杂翡化作了通透艳丽的绯色。那金红的色泽如同酝酿着赤焰的晚霞,即便在如此昏暗难见的环境下,它也焕发着近乎夺目的火彩。 “以血为鉴,国祚绵延,承天之祜,既寿且昌。” 宣白凤嘶声念出了这一段宛如祷告般的祭词,看着昆吾玉褪去自晦的釉质显露出本相,她紧绷的神情终于微微松缓。随后,她高举手中的昆吾玉,对准了两面残破不堪的军旗。明艳的火光映红了宣白凤的脸,轮廓锋利,枯瘦却也毅然。 “凡我子民,诸苦业尽,邪祟不侵,勿扰。” 几乎是在宣白凤话音刚落的瞬间,昆吾玉明光大放,炽烈的红色瞬间将两面旗帜附着。组成旗帜的丝线仿佛拥有自主意志般抽离、融解、重组,破败的丝质在烈焰中染上了金红的光泽,在黑暗中如流水般静谧地流淌着。 最终,两面旗帜的丝质彻底融合交织在一起,化作一面全然不同的金红色旗帜。 【你见证了失落已久的五毂国巫术“万民天佑”,已成禁忌的知识将向宿主开启。】 【五毂国:曾经由人皇??氏统治管辖的国度,国家为君主禅让制,由人皇与大巫共持权柄。 神州第一个自游牧转农耕的聚落,以人族最初的五种主粮“稻、黍、稷、麦、菽”为国名,共历37代君主,治世512年。 宣号“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重农桑,务耕田,劝织作,轻徭赋税。五毂国令“人族”这个单纯的字词,变成了一个群体共有的信念。 对广袤的神州大陆而言,人族占据的领土不足一成。 曾经的五毂国领土规模或许无法与如今盘踞各处的庞然大物相比,但那时的人们是团结一心的。 如今人族道统断绝,国土四分五裂,但午夜梦回之际,百姓们偶尔也会梦见擅观天象、勤务农桑的大巫,以及人皇与战士们面上燃起的赤焰般的纹路。】 【宣家:五毂国分崩离析后的旁支血脉,原五毂国大巫座下九贤之一。 为避天道惩处,以“咸”通“贤”,于幽州立国,号“咸临”。 拥有巫贤残缺不全的“祓魔”之能与人皇“庇佑”之传承。】 【姬家:五毂国分崩离析后的直系血脉,原五毂国人皇座下九卿之一。 本家擅刀术,曾与仙门弟子共征四海,后于陌州建城,立“不可忘祖自立”之祖训。 拥有部分“图腾”与“怒血纹”相关之传承。】 【姜家:五毂国分崩离析后的直系血脉,原五毂国天巫后嗣。 遵循古老的??之法,意图重整天纲,一统天下,于中州立国,号“天恒”。 继承了“??祭祀”相关之传承。】 【……】 天书瞬间刷下来大量的情报。 宋从心根本来不及细看,只是粗略地扫了一眼,注意力仍旧放在宣白凤的身上。 在完成了这一场简陋的仪式之后,宣白凤便仿佛完成了最后的使命一般,紧绷如弦的意志断裂,整个人的面容瞬息苍老。 看着宣白凤青丝中夹杂的斑白雪发,宋从心这才恍惚地意识到宣白凤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当年桐冠城初遇时她三十来岁,而今不惑之年,对于凡人来说已经走完大半辈子了。更何况乱世中人,寿终正寝本就是一种奢望。 昆吾玉化为了血翡,其光照耀下由魂幡聚就而成的金红旗帜也殊为神异,那旗面宛如一段流水,尾端更是化为了缥缈的红烟,无论怎么看都不再是红尘凡物。宣白凤抱着血玉与那金红色的旗帜,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被抽空了大半,却又出乎意料的清醒。 “拂雪仙君。”宣白凤看着宋从心,她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嗓音沙哑且失声到语不成句地道,“我知道你们为何而来,关于这里的一切,我——” 宣白凤话还没说完,众人只觉得天地忽而一晃。 那种剧烈的晃动与地震不同,更像是乘坐着帆船出海却恰好打来一个大浪,于是整个世界都在倾斜、摇晃。宋从心立时伸出双手抱住了从床榻上跌下的宣白凤,楚夭踉跄了好几步,险险被梵缘浅扶住。她们站立不稳,目光惊异地环顾四周,脆弱的建筑物发出将要崩塌的哀鸣,窸窸窣窣地滑落碎石与尘土。在短暂的失衡过后,大地倾斜了一瞬,随即又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缓缓摆正。 宋从心抬头,只觉得眼前昏暗的视野逐渐明亮,天边那一轮红日突然放出华光,让周围环境有了“白昼”的观感。 然而,更为清晰的视野并不能给人带来更充盈的安心感。众人极目远眺,只见苍穹之上的流云碎成了一块块的鱼鳞状,厚重的云层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以肉眼观测得到的速度盘旋、蠕动,仿佛鱼群在溯流上游,意图用生命填补那深不见底的缺口。 宋从心心中警铃大作,这不像是地动,倒更像是…… “祂在进食了。”宣白凤喃喃道。 云层的蠕动,似巨物在吞咽;大地的晃动,像杯子的倾斜。 翻涌的云海被红日烧得通红,那稠艳绮丽的颜色却让人想起獠牙撕咬血肉时飞溅而出的鲜血,被天光浸染的大地也如脏器的囊腔般收缩翻涌。 世界化为了一片血色。 【你目睹了???的啮喰行为。】 宋从心只觉得眉心一热,深绿的纹路爬上她的脖颈,她的天赋“和光同尘”在求生的本能下自主地发动,灵识的触角如丝般蔓延开来,刺入所有人的身体中。与此同时,在天光大盛的瞬间便炸毛哈气的影魇惊跳而起,化作流动的墨色将四人全部吞没于阴影中。 影魇将四人吞没后便极力蜷缩起自己的肢体,躲在废墟下一个天光照耀不到的角落里,用爪子死死地捂着自己的耳朵。 在影魇的阴影中,险些被血光所照的四人大汗淋漓,仿佛刚从绝处中逃生一般,满心皆是惊惧。那种仿佛被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庞然大物盯上、如案上鱼肉般的恐惧源于生灵血脉的本能,是渺小的蝼蚁第一次窥见高天之上主宰一切生死的神。 宋从心对这些邪诡之物的抗性最高,也是最先缓过劲来的人,而宣白凤却仿佛已经习以为常,从头到尾都不曾色变。对此,宋从心便明白这种“啮喰”的现象在苦刹之地绝不是特例。宋从心有应对这类事物的丰富经验,她知道这些东西看似可怕,但实际只要凭自身意志力摆脱过一次影响,之后那种没有由来、完全不讲道理的支配与恐惧便再无法动摇人的灵魂。 “……那是什么?”楚夭喃喃自语,也不知道在向谁发起询问。 “这里的居民称呼它为‘红日’,而这里,是‘诸苦人世之一刹’。”宣白凤微阖眼帘,不顾嗓音嘶哑,竭力道,“在这里‘死’去的一切事物,人,死物,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本质并不会遵循常世意义中的‘死亡’消散逝去。一切有形之物在这里都会散作充盈且生机勃勃的泡沫,朝着红日汇聚而去。抱歉,我不知道应该如何用言语而形……我想想,我想想……” 宣白凤微微一顿:“当一个人散作泡影,他必然不能被称之为‘活着’,但构成‘生命’的每一部分都还独立地存活着……这样能理解吗?” “……就像那些琉璃藤?”宋从心哑声道。 “没错,就像那些琉璃藤。”宣白凤给予了肯定。 她吐字艰难,说了一段话后便不得不停下来喘一口气:“我不知道祂的神名,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何等宏伟的存在,祂或许只是一种常理与天规而非某种独立的生灵,但我在这里暂且将其称之为‘祂’吧。总而言之,每隔一段时间,祂就会进行一次类似进食的行径。” “不过应该庆幸的是,进食本身只是这个胃囊自主汲取养分的行为,而不是真正的神明降临。这里是神的胃囊,它无时无刻不在蚕食神州与三界的炁。但它与神明是割裂的,只有祂的信徒知道这个胃囊的存在并通过邪术献祭将神州的土地割补于它。那些生长在地上的无色藤蔓是祂的附庸……或者应该称之为‘伴生之物’。它们在帮助苦刹的进食,分解并消化囊腔内的‘食物’。” 就像胃液一样。宋从心心想,转而,她又察觉到有哪里不对:“你是从何处得知这些情报的?” 宣白凤没觉得宋从心这么询问是在质疑情报的真实性,她已经没有心力去思考这些问题,只是尽可能地回答自己能回答得上的问题:“是一位老兵告诉我的,一位五毂国的老兵。” “五毂国?”楚夭猛然回头,神情惊疑不定,“五毂国不是早已覆灭了吗?” “桐冠城失落之后,我们曾向周边发起过探索。我们发现,被蚕食的不仅仅只是桐冠城这片土地。”宣白凤陷入了回忆,“桐冠城沦陷之时,恰好是与大夏短兵交接的战时。我和秀衣早已知道夏国恐已被外道掌控,但我没有料到他们竟是如此的心狠。那一天被献祭的不仅是我们,夏国的将士与衔接北地一带的松风平原也一同沦陷……不同的在于我们是被诅咒者,而那些夏国的兵士却是祭品。” 楚夭倒抽了一口冷气:“那那些将士?” “……死了,应该是。”宣白凤迟疑,斟酌着语句,“我们横跨了桐冠的土地,发现了其余的州域。在那里,我们发现了五百年前失落的五毂国帝都——永安。那里仅剩一片断壁颓垣,但怪异的是却仍然有人在城中生存,他们生活在窑洞里。那名老兵不肯告诉我名姓,但他告诉我许多事情,包括如何将那些无色藤定格在‘升云’的最后一步里,避免将士们的遗体化作养分,以及……如何在这里活下去。” “我询问夏国那些作为祭品的将士们的结局。他告诉我,因为‘祂’与此世相连的锁链已被切裂,所以‘祂’无法带走这些作为祭品的灵魂。但因为被献祭于神,这些灵魂在轮回生死台上的名姓将会被强行抹除,化为滞留人间、徘徊无宿的孤鬼。” “桐冠城也是如此,我们留在世上的痕迹本会被一笔勾除。但……不知道秀衣做了什么,我能感觉到,‘宣白凤’之名并未在人间彻底泯灭。” “你如何知晓外界发生的事?”一直沉默的梵缘浅终于出声问道。 “因为天道仍旧认可我,认可我是咸临最后的君主。”宣白凤抬起头,她举起自己手中金红的旗帜,“我是宣家最后的血脉,只有巫贤之血才能唤醒昆吾。但若非民心向之,这世上又何来君主?是因为‘宣白凤’之名仍未断绝,咸临仍旧承认我为皇嗣,我才能借巫贤之血,夺国运以佑苍生。” “国运?”宋从心拧眉,她有太多太多的困惑未解,但冥冥中,她似乎已经触及了真相的冰山一角。 “是,这便是我想要告知拂雪仙君的要事。”宣白凤颔首,肃穆道。 “五百年前,五毂国永安都的失落,并非是因为仙界插手凡尘而引发的天道清算,而是一场阴谋。” …… 大夏国,离人村。 “身着黑衣的村民,便是当年在战场上被献祭的祭品。因为他们灵魂有缺,又已被魔气污浊,因此不入轮回,成了徘徊在乱葬岗上空的孤鬼。” 灵希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鬼姥,看着周围已经逐渐围靠过来的村民,神情却分毫不惧:“于是,没有选择的你向另一位外道神明祈愿,寄希望于冥神骨君能够救赎这些死亦难安的夏国百姓。在你看来,是否遵循死生轮回已经不再重要,你只盼迷失方向的离人能失而复归。” 因此,离人村才叫作“离人村”。 “在你们仙家弟子看来,被外道残害却求助于另一个外道是一件荒唐可笑的事情。但除了自救,我们别无选择。”鬼姥拄着拐,苍老伛偻的身躯却逐渐化作缥缈的灰雾,“从一位外神的祭品变成另一位外神的属物,究竟哪一种才更可悲呢?绝望与更深的绝望相比,我们这些蝼蚁般的凡人又要如何取舍?你看,无论哪条路都没有意义。人世间苦难无尽,我们一直都在做这等没有意义的抉择。” 鬼姥字字句句皆是含血和泪的伤痛,灵希平静地看着她,面上毫无动容。 鬼姥轻咳了两声,忍不住笑了:“高高在上的仙长啊,您可曾品尝过凡尘的苦痛?” 灵希的神情宛如一樽木讷的蜡像,无动于衷:“你想留下我?” “仙长不知,冥界的食水,活人不能碰。”鬼姥哑声道,“吃了冥界的食水,便永远都离不开祂的神国。” “是吗?”灵希偏头看向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影子,裹挟在浓雾中,看得并不清楚,“若你说的是入村时的那一杯水,我没有喝。” “哦?”鬼姥是亲眼看着灵希喝干了碗中水的,一滴都没漏。 “你很热心,用了干净的瓷碗,特意生了柴火,烧水款待于我。”灵希向前迈步,无畏无惧地走向了灰蒙蒙的雾,“水很烫,喝得也慢。所以当碗中水在我手中化作水雾而去时,你也并不会在乎。” 鬼姥沉默片刻,却又道:“原来如此,仙长故意令我轻敌,便是为了问出更多村里的事?” “也不止如此。”周围的鬼影已经越来越近,灵希却还站在原地不动。 她仰头,露出如池边苇草般纤细脆弱的颈项,神情却是引颈就戮般坦然。 “我只是想知道,主宰死之神权的冥神骨君,能杀死不死之人吗?”:,, 127 【第44章】掌教首席 “向红日而去,苦刹的苍穹上有两座环绕红日而建的双子塔,它区分阴阳、黑白与生死。” “登上那座双子塔,是离开苦刹之地的唯一方法。”宣白凤被宋从心背在身后,覆在她耳边,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娓娓道来,“双子塔分为黑白二色,如太极双生。老兵告诉我,苦刹之地被划分为阴阳两面,一面乃元黄天,一面乃变神天。若是能夺得塔的掌控权,便能主宰苦刹之地中的一切。两座塔之间此消彼长,宛如戥秤一般,轻者上升,重者下沉。哪一方的筹码更重,哪一方便更占上风。” “双子塔以何物作为筹码?” “您听说过佛门典故中的阴间二鬼夺衣婆与悬衣翁吗?传说夺衣婆会将死者的寿衣脱下,悬衣翁会将其悬在树枝上,以此来称量死者的罪孽与命重。双子塔也是如此,它衡量的是无形之物,既一个人的命重,无论是罪孽、气运、愿力、功德还是别的什么……” “等等?这样听起来,双子塔之间似乎还有一场关于权利交接的决斗?”楚夭不擅长权谋与分析复杂的情报局势,但这一路走来,即便听不明白她也会努力的记住,“你说苦刹形似沙漏,分阴阳两面,若我们所在的这一方面代表元黄天,那另一方莫非是变神天?” “是的,元黄天所在的白塔以及变神天那方的黑塔,两方此消彼长,却又相生相克。”宣白凤道,“想要夺取苦刹之地的所有权,就必须双方都站在双子塔上。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赢家掌控这片罪土,输家便会沦为红日的祭品。但是变神天是什么地界,你我都心知肚明。老兵告诉我,若是苦刹之地落入魔界之手,毫无疑问,他们会大肆夺取胃囊中储存的养分。” “养分能做什么?”楚夭一想到那所谓的养分实际是一切生灵溶解后的泡影,便不由得感到一阵恶心。 “很多,仙长可以将其理解为一种最纯粹、最平和的炁。”宣白凤不知道楚夭和梵缘浅的身份,但如今已经没有寒暄与相识的必要,她必须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告知给唯一有可能将希望带离此地的人,“它既不是蕴含清气的灵炁,也不是会致人疯狂的魔气。经过红日的提纯与炼化,它便是一团再纯正不过的灵能,是开天辟地前未分清浊的混沌之气。毫不夸大地说,你甚至能藉由这些养分,再创造出一片天地。” “对魔修而言,它恐怕有致命的吸引力。”梵缘浅道。 “不错,得到这些养分,魔修甚至能不经历任何天谴便横跨数个大境界。更有甚者,它还能将变神天那等生灵止步的险恶之地化为世外桃源的千里沃土。”这让那些魔修怎能不疯魔?怎能?宣白凤竟有些忍不住想笑,讽刺而又悲凉,凡人一生的意义在那些人的眼中看来竟还不如一团炁。 眼下一行四人一猫正在赶路,遵循宣白凤的指引,她们将要赶往百里之外的奈何之谷,也便是五毂国帝都永安的失落之地。 修士的脚程并非凡人可比,宣白凤耗费了数年才探索到的地带,对于宋从心等人也不过是数日的行程而已。若不是为了隐匿行踪不可御剑而飞,宣白凤的身体状况也经不起过度的奔波,她们的速度还能更快。在此期间,那只莫名其妙缠上来的影魇始终不成离去,有了先前几次被阴影吞没保护起来的经历,就连对魔物最为敏感的梵缘浅也意识到这只玄猫对她们没有恶意,默许了它跟在她们的身旁。 玄猫外表的影魇只有巴掌大小,小小一只也不闹人。平时就趴在宋从心或者楚夭的肩膀上,有气无力地甩着两条毛茸茸的尾巴或是舔舔自己的小爪。宋从心觉得这只魔物一定有自己的思想,因为它偶尔趴着趴着就突然来气,随即啊呜一口就啃在了宋从心的脑袋上。 然而已经塑成金石玉骨的宋从心对此根本不痛不痒,对这只猫放任自如。若是对方闹得有点过了,她便拎着它的后颈把它从身上撕下来丢给楚夭,任由清亮甜腻的幼弱声音在身后或是哀怨或是愤恨地喊叫。 宋从心并没有尽信宣白凤的话语,毕竟宣白凤的情报也是从别人手中得来的。再加上经历过那些非人的摧折,宣白凤看似正常,实际灵魂已经开始不稳溃散。宋从心并不是不愿意相信宣白凤,只是在二次审查情报的准确性时她会更加慎重。 即便是从天书中得到的情报,宋从心也会再三确定,避免自己陷入盲区。 “我们到了。” 宋从心踩在一处山崖的边缘,注视着位于下方的庞大坑洞。这仿佛是一颗天降陨石砸出来的陨坑,自宋从心等人所处的地段往下皆是龟裂的大地,地表深深的凹陷下去。在看到这片土地惨况的瞬间,闪过脑海的第一个想法绝对是“无人生还”,但事实就是,这个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巨大陨坑中坐落着一个被厚重城墙环绕的城市。 因为她们所在的位置较高,几乎能将下方的景象一览无遗。第一眼望去时主宰心灵的是一种无言的震撼,空旷的林野与广袤的大地会带走一些郁结的愤然,然而当她们凝神细看之时,又会发现那看似壮阔繁华的城市只是虚无的幻象。这座城邦连城墙都已坍塌损毁,看似完好的屋舍早已无人居住,街道无人来往,到处都显露出一种破败的萧条。 但即便只剩下一处废墟,依旧能从昨日的遗迹中感受到昔年的昌盛与繁华。 “曾经的五毂国帝都永安被称为‘不破之城’。”宣白凤趴在宋从心的背上,环抱着她的颈项,“五毂国并非亡于外敌,而是倾毁于内乱。” “在帝都永安失落之后,原本庞大且团结一心的帝国分崩离析。没有力压群雄的人皇与大巫,无论谁登上皇位都是名不正言不顺。最终,这曾经引领了一个时代的辉煌之国被群雄诸侯分割殆尽,部分仍旧怀念故土的百姓不得不远走他乡,在别处落地生根。” “我对五毂国的传闻略知一二,但它失落不是五百年前的事了吗?”楚夭顺着山坡往下走,道,“五百年过去了,居然还有人活着,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吗?”一片种不出粮食的土地,居住其上的凡人究竟要如何生存呢? “……我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宣白凤面色苍白地摇了摇头,“等到入了城,诸位或许便明白了。” 进入城池之后,宋从心很快便明白,宣白凤为何会那般踟蹰且欲言又止了。 城池十分荒凉,除了过于高耸的城墙,永安帝都与被毁于一旦的桐冠城并无两样。那离地近百丈的城墙看得人心惊胆战,寻常城池的城墙五丈便是极限,非兵家必争之地的城镇多为两到三丈。百丈高的城墙连攻城车都难以架上,其背后所代表的战略意义恐怕已经不再是防备了。 砌城的石料都是灰岩,日久经年依旧不曾,唯独石缝间长出的青草与苔藓还在述说着那些流逝的岁月。 “巫贤家的丫头,你来啦?”宋从心跃上城墙时,断壁颓垣后突然传来了一道懒散的招呼,“嚯?风中怎么有不认识的味道?嗯……这股木质香的气息还真是令人怀念啊,难道说是故人吗?” 背着宣白凤的宋从心扭头看去,却见一处塌陷的城墙间正倚靠着一位三十来岁的男子。他胡子拉碴,头发凌乱,一只手搭在支起的一条腿上,另一边的裤腿却空荡荡地耷拉在地上。男子双目不知是否受了伤,用一条灰色的布带蒙住了眼睛。他坐在满是尘土的城墙上,本应显得有些狼狈,但不管是粗糙的藏青色短打还是随意挽起的马尾都透着一股落魄的潇洒,让人几疑他应当把酒对月,而非倚着这苍凉的废土自说自话。 “前辈……”见了这名男子,宣白凤勉力支起身体,想要以体面一些的姿态与其对话。 然而宣白凤还未有什么动作,后头爬上城墙的楚夭刚露出一个脑袋,趴在她头上的玄猫便仿佛看见了香喷喷的小鱼干般喵地一声便飞扑而去,如离弦之箭般直袭那蒙眼男子的面门,啪叽一下地糊在男子的脸上。 啊这。宋从心强行移开视线,宽慰自己反正那不是她养的猫。 “啊呸呸。”男子单手抓着小猫将它从脸上撕下,用力呸了两口猫毛。他耳边听着玄猫凄风苦雨般的喵嚎,双手掐着玄猫的腋下将其举起,鼻尖耸动了两下,颇为意外地道:“这不是衔蝉吗?我记得你跟和光不是到尊上身边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宋从心顿感不妙。 下一秒,宋从心便看见那巴掌大的玄猫猛一挥爪,指着她所在的方向对着男子便是一通喵喵喵喵。她是听不懂它在说什么的,但男子原本温和可亲的笑容却逐渐消失,懒散随意的身子忽而坐得笔直,清风般和煦的气息也染上了利刃般的锋芒。 “拂雪?”男子精准无误地喊出了宋从心的道号,他咬字温柔,却不知为何令人感到头皮发麻。 “哈。”男子捧着玄猫,好似被气笑了一般,“好吧,虽然拂雪你不认得我,但按辈分来说,你也应当喊我一声‘师兄’的。” “来,过来跟师兄说说。同门都夸你稳沉持重,但你这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行径,好像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吧?” …… “在人皇时代,所谓的仙凡之别本不存在。那时的人们认可人族是一个命运相连的共体,如今那些纠葛在众生之间的矛盾与隔阂简直连防微杜渐的思虑都显得荒唐。人族战士会与仙门弟子一同征战四海,抵御妖邪,保卫国土与家园。他们情同袍泽,会在同一处篝火旁举杯而笑。” “在更久远的年代中,人们修道只为了破除蒙昧,寻求天理。炼心则是为彻悟表里,明净己心。远古时期的人们看淡生死,并未对长生生出执念。因此大部分修士的寿数与人族图腾战士的寿数相同,皆是二百岁为终。直到千年前,明尘上仙问世的时代,‘长生’才成为人们渴求的道途之一,仙门的道统逐渐成型。在这位魁首的开拓之下,上清界翻开了全新的史篇。” “五百年前,人皇启山氏登基为皇,其胞弟为大巫。不知是否是天意,人皇与巫惯来是一体同胞的双生子。” “然而启山氏之前的君主为连山氏,在施行禅让制的五毂国中,选贤与能为天之正理,哪怕是君王的后嗣也是如此。但在启山氏双子降生之前,连山氏人皇的长子一直坚信下一任人皇之位乃自己的囊中之物。” “天载末丑一三年,仙门收到凡间皇朝用以求援的行天令,当时的内门首席高黎率领众弟子前往五毂国帝都永安。” “一去不复返。”:,, 128 【第45章】掌教首席 “我是永安城的守墓人。” 自称“师兄”的男子是个雷厉风行不喜拖泥带水的性子,上来便用一句话奠定了后续谈话的基调。 不等宋从心询问他的身份与道号,这个落拓却也潇洒的男子便摆摆手,将玄猫放到了自己的头上,还体贴地给帮它调整了一下位置。通常来说,猫咪都会喜欢高一点的视野,毕竟这种生灵有着与生俱来的矫慢。但同样,猫咪也喜爱干净,因此在用两只爪垫拍了拍男子的头颅后,干硬枯黄甚至还夹杂着一些草屑的头发显然引发了它的不满,以至于玄猫顺着他的肩膀滑落而下时还不忘给了他一爪。 “不必问我的名字或者道号,现世不会留存任何属于我的痕迹。这一点你应该有所体悟吧?比如失落的桐冠城。” 男子被猫扇了也无动于衷,指了指趴在宋从心背上的宣白凤。 宋从心神情莫测,却是微微颔首肯定了男子的话语:“桐冠城失落,幽州咸临与大夏受外道腐蚀渗透,民不聊生,生灵涂炭。我是因此才来到这里的。”宋从心没有怀疑男子的话,对方方才因为克制不住情绪而显露了一瞬的锋锐之气是剑修最好的照身帖。 “看来即便我什么都不说,拂雪也不肯善罢甘休了?”男子抱着玄猫,露出思索的神情。 “抱歉。”宋从心点了点头,语气淡然道,“如果我等站在同一阵营,为同一件事而尽心,我不认为对友方隐瞒情报是个好的主意。” 真诚永远是无往不利的必杀器,更何况她一直都是如此的坦荡随心。宋从心语毕,男子便露出了无奈的神情:“我们认为你接触这些实在为时尚早,要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们都希望你能平安长大,不要过早地面对那些残酷的风雨。” 听见男子陈词的瞬间,宋从心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天书声望标注中的“欲守护太阳的某些人”。她曾经以为这“某些人”指代的是宗门内的长老以及明尘上仙,但从眼前男子对自己的熟稔程度来看,恐怕无极道门中还有另一批人在关注着自己。 而从男子的话语中很明显便能感觉出凡尘与上清界在时间观念上的矛盾与不同的见解。在宋从心看来,自己已经差不多走完了凡人的半生,但在这些年岁动戈都要按百年为计的修士而言,她还是一棵刚冒出新芽的细柳,一只刚刚学会展翅的雏鹰。 “风雨并不会因为树木尚未长成便停止肆虐,灾难也不会因为我们准备不足便延缓到来的时辰。”宋从心觉得舌根微微泛苦,她又一次意识到在天光照耀不到的暗处,有人正为了他们平静的生活而负重前行,“我只会尽力而为之,方才不负本心。若是我的同门袍泽,应当能明白我的心情。” 苦刹之地的风都夹杂着咸涩腐朽的气息,谁也不知道暗处究竟有什么在糜烂,什么在凋零。 背负着一人的少女站在城墙上,身后是仅剩残骸的太阳的余烬。 男子揉乱了影魇的毛发,在玄猫不满的叫声中又帮它一点点地抹平。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良久,他终于妥协般地开口:“告诉我调查出了什么?我会斟酌是否要告诉你更多的事情。” 这听上去像是准备空手套情报的谎言。 然而,宋从心只是道:“你想知道什么?” “我们的情报有延迟以及断层,你便告诉我,你在咸临与大夏究竟调查出了什么。”男子道,“衔蝉说,你找到了白凤的军师谢秀衣?但据我所知,凡人不应当知道苦刹之地发生的事,而我受限于此,也不知道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 “好。”宋从心颔首,回头看了楚夭与梵缘浅一眼,随即她思忖片刻,将一路走来的线索碎片整合齐全,“我长话短说,从我调查到的情报看来,外道约莫是在三十年前便开始了这一场针对咸临与夏国的布局。三十年前,夏国与咸临同时遭到外道的渗透,夏国皇室中人已被更替取代,那一方负责挑起两国之间的战火;而咸临因为宣白凤与谢秀衣之故,那位齐国师未能控制咸临的局势,只能挟宣怀王与宣白凤等人形成对峙。” “夏国官家失陷后,权力架空的矛盾冲突对外转移,藉由九年前的九婴灾变事件,打响了战争的序幕。九婴灾变事件目的有三,其一是算计当年前往北荒山调查的外门弟子,借世家之力冲击主宗内门持剑长老的权威,最后令其引咎退位;其二是令仙凡之间矛盾进一步尖锐,夏国左丞相盗取被魔气所染的仙家良种散于民间,咸临这方则将引动九婴致使边境三城遭劫之事挂扣于仙门,激起民愤,掣肘仙门势力。” “其三,借九婴袭城之事挑动夏国与咸临累积已久的仇恨,同时将夏国内部粮灾之祸对外转移,最终致使两国开战。” 宋从心说到这里,男子抱在怀中的玄猫便仰头“喵”了一声,似乎在证明宋从心所言非虚。 男子摸了摸玄猫的脑袋,沉默片刻,道:“继续。” “宣白凤与桐冠城失落之后,咸临局势一度溃败。但定疆军军师谢秀衣在危难关头重整山河,力挽狂澜,令国师不得不再次隐于幕后。”宋从心面无表情地说道,“从这点来看,无论是夏国还是咸临,所谓的‘外道’很可能不是这些教派的核心信徒。外道或许是‘就地取材’,令原先的士人阶级投靠并且归属于他们。这些宵小之辈藏头露尾,不敢明面相争,搅乱浑水也是为自身作掩护。” “哈。”男子发出了一声气音般的讽笑,“这些蛇鼠之辈也就只会在地沟里算计了。” “夏国粮灾内乱,咸临苛政绝言,由此,两国局势陷入了混乱。”宋从心说完明面上的情报,转而道,“但这所做的一切,真正的目的都掩藏在大乱之后。他们真正的目的是师尊。” 宋从心话音刚落,原本还因为找到靠山而老神在在的玄猫忽而猛地抬起头来,一双澄金色的竖瞳死死地盯着宋从心。 “……”男子也愣怔了一瞬,“此话怎讲?” 宋从心垂了垂眼眸,她原本是不太确定的,但在翻阅过明月楼的情报并和谢秀衣交谈过后,她才能肯定这是一场针对明尘上仙的阴谋。 “五百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到如今,宋从心已经不愿再消极应对那些刮面而来的寒风,“据我所知,五百年前,新任人皇登基之时爆发谋逆与内乱,有人借此动用行天令引仙门弟子前来五毂国帝都永安。而这造成的结果却是人皇与大巫陨落,人间道统断绝,仙门弟子从此再不敢插手凡尘。既然永安帝都的失落明显与外道有关,那五百年前同样孤身一人来到这里的师尊究竟做了什么?” “师尊做了什么,切裂了此世与‘祂’的牵连?师尊让苦刹沦为无主之地,让属于‘祂’的信徒惶惶不可终日,甚至让他们绝望到顾不得僭越去钻研开启苦刹的门钥,只为了来此寻找‘祂’最后遗留于世的痕迹?” “师兄,你能否将当年的真相告知于我?” …… “这一切本该是淹没在岁月长河中的历史,在那等伟力的干涉之下,这本是连故纸堆中都不会撰写的一段往事。” “若不是我被制成了活着的‘灵性之书’,我恐怕也无法铭记并记录这一切。有些讽刺,那些被历史抹去的英雄与闪烁着人性光辉的故事,我却是从外道的典籍与宝库中得知。”倚在轮椅上的女子缓缓地呼出一口白雾,幽州虽不如北地疾苦,但冬日也十分难熬刺骨,“或许是因为他们也明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也可能是因为正道做不来将活人制成书这般违背道德之事。总之,我自敌人的手中,明白了此世的真实。”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所谓的天道清算,不过是人心算计下仙与凡气运的砥砺。” “曾经的正道魁首以因果规划天之正理,曾经的人族共主以国运庇佑万千子民,可当人心向背之时,一切便已无有可转。好的,变成了坏的。抵御外敌的剑与庇佑苍生的盾,最终却成了釜中豆、火中萁。” “最恶不过人心,最苦不过人世。” 所以—— “军师,一切都已准备就绪。”身披薄雪的将士单膝跪地,恭敬垂首,道,“敢问何时起程?” “就现在。”谢秀衣闭了闭眼,面容惨白如纸。 “是。”将士恭声应道,正要退下时,却踌躇犹豫了一下。 “怎么?” “回军师,此事是否要告知将军?” “不了,雪暖与平沙年纪还小,需要有人从旁照拂。”谢秀衣拢在狐裘中,看着大帐窗外已经飘飞的落雪,“我说过,此行十死无生,你们若是后悔了,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背对着帐外的风雪,看着帐中女子的背影。将士嘴唇微微蠕动,摇头,低声道:“军师,我们手中军旗不敢舍,心中不敢忘桐冠。” “哈,咳咳,好——”谢秀衣禁不住笑了,她笑着笑着便不由得呛咳了起来,眼中水光潋滟,却好似有火光在烧。 帐外吹来的风雪拂乱了满室的纸张,那些白纸黑字在镇纸与软钉的撕扯下哗啦作响,好似苍龙在酷烈的寒风中发出的低吟与嘶喊。 “走吧。”她微抬下巴,再回首,眼底已是一片温和的清明,那些沸腾的岩浆皆被压入眼底,唯余滚烫。 “我们去解决人间事。”:,, 129 【第46章】掌教首席 “五百年前,五毂国第三十七代君主启山明登基为皇,其胞弟启山赤受封天巫,二人共掌江山。” “然而在启山明登基不久,主宗便接到了这位人皇递上的行天令,宣称有外道渗透朝堂意图干政,求请仙门伸出援手。”男子拄着一副拐走在前头,即便蒙住了双目还失去了一条腿,辨别方向与行路与他而言似乎也算不得什么阻碍,“当时天下仅有一位共主,人族也没有后来这般复杂的政权党派——五毂国建国之前或许还有不同的聚落,但在人皇一统天下之后,凡尘便仅有一位君王。” “因此,行天令一出,各大仙门便立时派遣出门下的精锐弟子,前往五毂国支援人皇。当时距离五毂国最近的是无极道门与东华山,其他宗门多少有点鞭长莫及。但在我们前往五毂国的路上,两派弟子皆遭遇了截杀。” “东华山的弟子们发现了五毂国领土内有妖魔作祟,他们不得不暂缓脚步为平民百姓剿灭魔物。而我们则遭遇了外道教徒的围困,在意识到敌人意图拖延时间后,我们唯恐救援不及,故而兵分两路,一队留下牵制,另一队则尽快赶往帝都勤王。” 男子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下:“这是我们犯的第一个错,我们错判了敌人第一个下手的目标。” 男子说着“我们”,但宋从心不知为何却觉得他想说的应该是“我”。 窝在男子怀里的玄猫似乎也感受到了他话语中的深意,耳朵微微耸动了一下,随即伸出爪子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手。它喵了一声,仿佛在说“不是你的错”。这只魔物身上有着近似于人的灵慧与感性,但又在行止间透着动物才有的本能与野性。 因为人皇发布了行天令,敌人又做出了阻拦他们前往帝都的举措,当时身在局中的无极道门弟子错判了灾难爆发的第一方位,最终导致殿后掩护他们的弟子全军覆没。 “有时候你没有办法判断疯子与狂信徒的下一步计划。当你以为他们信奉外道是为了私欲或是长生之时,他们却可以向你证明,为了某种‘伟大的目的’,他们连命都不要。”男子步入了永安城早已废弃的街道,破败的砖瓦与废墟还述说着昨日的辉煌,就连石缝间长出的青苔与灌木,也述说着人与自然相谐的美感,“第一个出事的不是永安城,而是上一任人皇连山氏的族地玉霖。” 在男子平和的阐述中,宋从心等人聆听了一个遗落在遥远时光中、源于赤忱却最终以悲剧收场的故事。 那一天,冲天而起的魔气遮蔽了修士们的双眼,尚未踏入永安城的仙门弟子最先遇见的是手持上一任人皇令牌的连山氏长子及其治下的族民。他们浑身沐血、死伤惨重,在见到无极道门弟子的那一刻,那领头的青年好似看见救星般眼前一亮,高举着令牌扑至他们身前。 “仙长,请救救我们!”青年吐出一口夹杂着碎齿的血沫,面上燃烧着仇恨与痛苦的花火,“陛下……不!启山氏的小儿献祭了连山氏族地玉霖,意图逆天改命以求长生!我们好不容易逃出生天,身上却已经烙印了外道的诅咒!仙长,您看啊!吾皇背叛了我们!” 青年说着便撕开了衣襟,狰狞扭曲的漆黑纹路烙印在他的心口,溢散的浓重魔气证明着那是何等怨恚不详的咒。 那些追随在他身后的族民也痛哭流涕地跪下,其中一位老人痛苦无比地掐住自己的脖颈,喉咙间发出“嗬嗬”的嘶鸣。然而不等他们施救,那老人便在他们眼前惨叫着爆裂开来,化作一地青绿的脓浆。 听到这里,宋从心只觉得心中一沉:“……你们相信了他。” “怎么会不信呢?”男子笑了笑,下一瞬却又抿平了唇角,语气沉沉若蔼蔼暮色,“这是我们犯的第二个错。” 连山长子手持上一任人皇的令牌,声泪俱下地控诉着“暴君”的恶行,他自身背负的诅咒与身后追随的族民都是最好的罪证。而后,前去救援的弟子救出了一部分玉霖的族民,却眼睁睁地看着神州的土地失落沉沦。 “就像被藏在地底下的怪物吃掉了一般,地动山摇,国土分崩。我们剿灭了肆虐人间的魔物,却无法阻止大地的沦陷。” “而那些被我们救出来的族民也没能熬过当晚,和最初的那位老人一样化为了腐水。当时最小的师妹是医修,穷尽毕生所学却依旧没能挽救他们的性命,只能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们死去。当最后一个孩子也在她怀中溶解消弭之时,她的道心被苦难摧毁,痴心入执,顷刻便入了魔。” “如今回想起来,那仿佛是上苍对我们最后的提点与告诫。但我们已经被愤怒与悲伤冲垮了理智,只想让酿成这一切恶果的罪魁祸首血债血偿。” 说到这里,男子话语微顿。这是一个提问的好时机,但无论是宋从心还是梵缘浅与楚夭,三人都没有选择在此时开口。 唯恐惊扰了什么。 亲自撕开陈年的旧伤总是比想象中的要痛。男子沉默良久,深吸一口气后才继续道:“我们带着愤怒前往了永安。” 言语间,几人已经来到了城中一处较为空旷的地段。林立周遭的大理石支柱断裂倾颓,借着昏暗的天光,能看见柱身上繁复的纹路与甲骨文的图样。角形的山,波纹的海,长角的兽与站立的人,神秘抽象的图腾与仅有雏形的文字,那是人族的文明与历史。 而现在,那些历史与故事皆被尘埃封存,寥落而无人知。 宋从心在图腾立柱前静默地伫立良久。 记忆是一个人的根,历史是一个民族的骨。而外道企图抽走一个民族的魂,折碎他们的骨。 “地表时常被红日笼罩,已经不能住人了。”男子启动了机关,伴随着机拓运转与齿轮咬合的声音,支柱环绕正中央纹有奇异花纹的祭台缓慢地旋转、下沉,最终露出一条足以让三人并行的通道来,“当年一同前来永安的弟子中有精通机关偃甲之道的,我们共同改造了这座城市,令一些人得以在地底下幸存……虽然可能和你们想象的不太一样。” 楚夭看着那木工精巧的甬道,沉重的情绪也难掩好奇,道:“不是说红日会腐蚀一切,包括土地吗?” “的确如此。”从三人的角度望过去,只能看见男子微点的后头颅,“但神州有灵,只要人不背弃土地,土地便不会背弃它的子民。” “方才说到哪了?哦,我们到了永安。”缓了好一会儿后,男子的语调又恢复了云淡风轻,“那一路上,我们几乎把我们所能想象的最坏的情况都想了一遍。因为死去的人太多,一路又不停地清剿魔物,我们并没有发现队伍中少了一个人的踪影。或许有人发现了,但在问询中却得知他为了拯救自己的子民而冲入了大火之中,又或是已经被诅咒化为了腐水……死去的人太多了,所以从头到尾,我们都不曾怀疑。” “又或者应该说,我们没想过,人心会坏到这种境地。” 那一路行来的见闻对于任何人而言都是一种心灵的磨损,痛心于生灵涂炭的仙门弟子没意识到那是一个针对他们的局。带着满腔悲愤的修士们杀入了永安,却目眦欲裂地发现永安帝都出现了玉霖沦陷前的征兆,四处溢散的魔气与猖狂肆虐的妖魔,一切都如惨剧再现。 “如果你已经经历过一遍,那当你再遇到相似的境况时,你会怀疑其中另有蹊跷吗?”男子问道,“玉霖沦陷已确定是外道所为,城中的魔物也是外道放出的邪祟,那都是你的眼前所见。而当你这一路杀过来、再看见‘魔物’时,被愤怒主宰的神智还会在拔剑时感到犹豫吗?” 宋从心听到这里,心里顿生不详的预感:“……不会。” “是啊,不会。”男子颔首肯定,他步履蹒跚,每迈出一步都走得极为吃力,他们顺着台阶往下走去,甬道漫长而又蜿蜒,仿佛直通地心。 不知走了多久,男子带着她们登上了一处形似升降梯的石板机关,确认所有人都站稳后,他启动了机关内部的符文。 “那么,外道,怎样才算是外道呢?身体异变的是外道?思想臣服的是外道?”男子淡声道:“变成怪物的人是外道吗?披着人皮的怪物是外道吗?踏着尸山血海冲过污染,身体化为泥泞、灵魂已被恐惧扭曲,却还执着地想要拯救自己王的百姓,是外道吗?” “想要拯救自己的子民、不顾他们躯体与灵魂已然异变,依旧以国运庇佑其残魂与神智的王,也算是外道吗?” 那真的是一出十分荒谬的戏剧。明明所有人都如此努力,甚至不惜点燃自己,但最终,故事依旧如宿命般滑向了悲哀的结局。 杀入永安城的仙门弟子看见围困皇宫的魔物,双眼通红地举起了曾经立誓“除魔而不伤人”的道剑。 被围困在皇宫中的人皇与大巫与外道死战,眼睁睁地看着拼死保护自己的图腾战士逐一扭曲、堕落。为了守护战士们的灵魂,人皇不惜以国运反哺。那个不过十二岁的人皇在翻腾的苦海中维系着摇摇欲坠的扁舟,与大巫一同拽紧那一根与神明相争的绳索。 本不该沾染凡尘因果的仙门弟子斩杀了灵魂尚未堕落的魔物,亲自切断了那根命运的锁链。 足以庇佑万民的灵光在与无数仙门弟子的气运砥砺中逐渐走向没落,最终连巫的灵魂都染上了污浊。 发现真相时的仙门弟子有多绝望,时至今日男子依旧不愿回想。 “那刍狗因为他的族民与父亲都不支持他只为争权夺利便引发内乱,甚至恨上了他的族民。他勾连新兴士人贵族,许诺黄金白银,许诺高官厚禄,甚至许诺长生不死。在此之前,卿相与巫贤大多都被这些蛇鼠之辈用计调离了帝都,而人皇在玉霖倾覆之前收到了上一任人皇连山氏令人拼死送来的情报,才知道那刍狗杀父害民,不惜毁掉自己的族地,只为了能登上人皇的宝座。” “可即便如此,这毒如蛇蝎的畜生也没有逃过外道的算计,毕竟他本就是在与虎谋皮。” “所以他到死都不明白,人皇与巫并不是上苍决定的,而是人族这个共体决定的。当人族选择了自己的皇与巫时,他们的眉宇间会出现印记,随着他们的成长,印记会逐渐加深。但若是他们背弃了子民,印记也会随之消去。之所以会有‘人皇与巫必为双生’的说法,是因为第一任的人皇与巫便是双生,百姓们会不自觉地寄托自己的期许。而自灵性上而言,双生子也更易通灵。但这并不意味着,人皇之位是不可易改的。” 从决意背弃自己族民的那一刻起,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为皇的资格。 “斩杀被国运所庇佑的凡民,数名弟子因天劫而死;人皇在大巫神魂溃毁之时自戕而化灵成圣,焚毁了帝都中所有的邪祟恶灵。” “没有所谓的‘天道清算’,修士残害凡人会遭天谴,是因国运庇佑;凡人借仙术害人会遭天罚,是因罪业因果。”男子闭了闭眼,“从来都是众生庇佑众生,英雄也自群众中来。可人心竟能如此之恶,让镇守山河的剑去斩那庇佑苍生的盾。” 年幼的人皇付出了一切,化为焚毁污秽的柴薪;大巫散去通身灵力,托举沉沦泥淖的魂灵重归轮回。 “但国运衰竭,五毂国又同时失去了人皇、大巫与最精锐的图腾战士。大地因生灵的血而动荡不稳,永安城最终仍旧没有逃离失落的结局。” 那那些仙门弟子呢?宋从心看着男子的背影,一时间竟有些说不出话。 那股自她见到谢秀衣开始便不停烧灼她五脏六腑的炽意越发尖锐,喉咙翻涌着铁锈咸苦的腥气,就连四肢百骸都传来幻觉般的痛感。 男子好似明白宋从心心中所想,自顾自道:“当初的仙门弟子与残存的百姓与战士都在这里,同门有的在天劫下道消身殒,有的就此永眠地底,也有人像我一样苟延残喘,还有的——” 伴随着脚底的震动与预兆似的声响,机关运作开合,门扉洞开,众人昏暗漆黑的视野中忽然有了一丝微弱的明光。 青绿色的光亮让人想到夏夜森林中的游萤,与红日一般不会让人感到温暖的冷光,但它们切切实实地将那一双双活在黑暗中的眼眸点亮。 趴在男子肩头的影魇喵了一声,自他肩头一跃而下。它迈着轻盈的猫步摇晃着尾巴,步入地底的长街,如同回了自己的家。 “天哪……”宋从心听见了楚夭近乎无声的低喃。映入眼帘的场景确实令人感到震撼,比宋从心见到九婴时所在的地下溶洞还要广袤辽阔的疆域,木工偃甲制成的机关与升降梯间可以窥见庞大的人偶正在运送石料与木材。与洞窟连为一体的屋舍镶砌着作为光源的灵矿,即便是在暗无天日的地底,这里的人们依旧怀揣着对光的渴望。不沐浴阳光也能生长的藤蔓与苔藓错落其间,为岩石与钢木建成的冰冷城市增添了一分柔软。 地底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最主要的光源来自石壁两旁与穹顶处的苔藓,整座城市如沉眠徜徉在星河中间。 而那荧烛般的微光照彻了一条颇有几分烟火气的街道。 广袖下缠绕着藤蔓的少女用拧在一起的绿枝清点着摊位上的货品,右眼明眸如水,左眼眶中却长出了一朵花;魔气与灰雾凝聚而成的人形飘忽不定地游走,一只形似狼的魔兽小跑着紧跟在他身后,轻咬祂溢散出来的烟缕;身形魁梧壮硕的男子沉默地盘踞在角落里,坚硬如石的皮肤呈现出金属般冷硬的色泽,但当他转动眼珠时,才让人惊觉这并不是一樽石像。 满城魔物,魑魅魍魉。 “神州陆沉之后,当时还停留在城中的人生命质料发生了改变,即便能离开苦刹,也已无法再回到人间。” 男子说到这里,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他回首,蒙着纱布的眼眸微微一弯,唇角勾出一个笑:“不要露出这种表情啊,拂雪。” 宋从心不知道自己露出了什么表情,她只知道那股焦灼的炽意终于烧上了她的识海。 男子指着一处由窑洞改造而成的穴居,没有阳光的地方却修缮了一处精美的窗台,雕花木栏,山石盆栽。居住在这里的住民颇有闲情逸致地用矿石、真菌、地苔等物装点了一个精巧细致的花园,为这无尽长夜增添了几分幻梦般绮丽的美。 “虽然已经被扭曲成这般模样,但这里的人们仍在以另一种方式,爱着这个世界。”:,, 130 【第47章】掌教首席 “原来如此。” 明亮的篝火前,自称“阿黎”的男子得知了宋从心等人进入苦刹的始末,却对她们将要登上天之高塔的决定表示了不赞同。 “你既然已知此地乃‘神之胃囊’,那你应该也能明白‘红日’意味着什么。”阿黎低垂着头颅时,神情甚至称得上温柔疏朗,“所谓的天之高塔不过是玩弄人心的熔炉,就连其中足以令人登神的养分也不过是‘祂’为了戏弄囚笼中的猎物而抛洒下来的诱饵。” “红日会放大人心的阴暗面,挖掘并加深人的一切喜怒哀乐,而那些神明最喜欢的便是这种激烈疯狂的灵能。非要用一种事物去形容的话,红日就像一个灶台,而摆脱茹毛饮血的生灵进食前总要细心将食材调理一番,苦刹差不多就是这么个地方。” 阿黎说着,伸出一根食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太极的图样:“你们想必已经感觉到了这里炁的流动,和外界有所不同。” 宋从心和梵缘浅点了点头,外界天地中的灵炁无处不在,但炁的流动向来都是混沌而无序的。炁就像水,会彼此交缠、徘徊,但此地的灵炁却十分有序地朝着高处涌动,就好像天空之上有一个供灵炁涌出的“排水口”。 “如你们所见,天上有两座高塔,人间也有两处苦刹。”阿黎干脆取来了一根树枝,在平整的地面上写写画画,“我们所在的地方乃白塔的领域,另一边则是黑塔所属的范围。两地之间被一层无形的膜瓣隔开,我们曾经试图探索过边界,但最后还是跟鬼打墙一样回到了原地。这不是什么阵法或者秘境,而是凌驾在这之上的另一种伟力。不知道你们能不能理解,此地的空间是被割裂的。” 宋从心微微颔首,其他人听了这话或许会觉得云里雾里,但宋从心却明白阿黎话中的深意。就像桐冠城被苦刹吞没了一般,这种空间的割裂甚至会抹除一块地方存在的历史与意义,就仿佛世上从来都不曾存在过这个地方一样。 “宣白凤曾经来过这里,她知道登上天之高塔是离开苦刹之地的唯一方法,不过,她对这件事也只是一知半解。”阿黎用树枝点了点黑塔所在的位置,“苦刹这个胃囊如脏器一般拥有两个‘腔室’,质地较轻的元黄天地界位于白塔,质地较重的变神天地界位于黑塔。这是因为清浊二气的不同而形成的层次积淀。千百年来,神州两界失落的领土都位于不同的腔室里。” “抱歉,打断一下。”楚夭抬了抬手,小心措辞道,“您说‘两界’。上清天……不在祂捕食的范围内吗?” “当然在,但上清天与另外两界有所不同。”阿黎倒是没觉得楚夭的询问是一种冒犯,淡然道,“上清天土地质量过轻,且多为浮空岛屿。但祂之所以没能成功捕食上清天的领土,是因为上清天人心安定,土地的灵自然也更为稳定。” “土地的灵?” “是。我不是说过吗?神州有灵,只要人不背弃土地,土地也不会背弃它的子民。”阿黎道,“当年外道之所以要闹那么一出,也是为了制造杀孽与血腥令神州之灵动荡不稳,这样祂们才能割裂那片土地将其敬献给神明。人皇庇佑子民的权能也与神州大地息息相关,那时的王说是天授皇权也不算错,毕竟民意即是天意。大地与它的子民之间是互相供养的关系,上清天难以捕食的原因便是五毂国的悲剧难以在上清天重演。” 上清天皆是修行天之道的修士,即便所行之道各有不同,但却殊途同归。上清天修士地位越高的人便越接近天之道,如连山氏刍狗那等空有野心与狠辣的货色,在上清天恐怕连筑基期都难以修成,因为单是心性这一关他就过不去。 而且元黄天有庇佑万民不受侵染的巫术,上清天也有抵御外道侵蚀的手段与方式。 “也不一定。”出乎意料的,格外沉默的宋从心居然否决了这一点,“下一次‘’,或许就爆发在上清天了。” 阿黎闻言拧眉,不明白宋从心为何如此笃定,但他心知拂雪并非无的放矢之人:“何出此言?” 宋从心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于外道而言终归不是有力的镇压手段,人族在进步,外道也是如此。外道的狡猾与毒辣让祂们的行为不被道德与规矩所约束,因此决不能以常理论之。要说前例与教训……姬重澜还不够吗?” 姬重澜这个例子确实分量过重。阿黎立时便锁住了眉头:“……你说得对。” 阿黎不喜欢拖泥带水,因此很快便话音一转:“如果你们想登上天之高塔夺取苦刹的掌控权。首先必须确保两件事,第一是保证自己神思足够清明,不会被红日干扰;第二是确保自己拥有足够的‘命重’。” 说到这里,阿黎看着佛子与拂雪,一手捂住嘴露出了思索的神情:“……不过如果是你们的话,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看着几人不曾动摇的神情,阿黎无奈道:“既然你们心意已决,那我便随你们走一趟吧。” 几人都没有异议,阿黎是无极道门的弟子,不会有人因为残疾便看轻了他。 不过在启程之前,阿黎需要回城里给自己装一条腿。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暗无天日的地底生活着实乏味,还是当年那些修行机关偃甲之道的弟子平日里除了建设城市外少有用武之地,听说阿黎将要离城时,几名已经明显失去人形的地下居民瞬间爆发出了可怕的热情。 “师兄您看这个怎么样?全套爆裂符文加自动脱离追击装置,只要抬腿一踹就能当一次性法器炸出去并直袭面门,杀伤力高,侮辱性也强!保证能让对手毁容并恼羞成怒!”一位面上生有鳞片、双目也化作爬行类竖瞳的少年大力推荐自己手中的假肢。 “然后你师兄会因为误触符文而比敌人先走一步。行了,下一个。”阿黎镇定自若道。 “走开走开,换我来!”另一名脖颈处生有翅羽的青年不耐地推开了少年,昂首挺胸地举起自己手中粗壮如树的青铜假肢,自信满满地道,“加入类鸟生物的铁翼,绘有向下的爆裂气压符文。铁翼平日里如白鸽般自然优雅地收拢,必要时展开可作武器,还能毫不费力地滞于空中……” 阿黎淡然地拎起假肢,松手,听见假肢落在地上发出又沉又闷的“咚”的一声:“重达十钧,堪比小型飞行法器。下一个。” “我我我,到我了……!” 眼前的场景堪称群魔乱舞,各种靠谱不靠谱的偃甲制品被送上了桌案。最终,阿黎选择了先前在街上看见的肢体为藤蔓、眼眶中也长出了一朵花的女子制作的偃甲:“用我的附肢制作的,灵活柔软,绘有盈风符文。黎哥平日里不喜佩戴偃甲,也已经习惯了单腿行走,骤然装上假肢难免会感到失衡与不适。这偃甲没有其他太多的作用,但它会尽自己的本职。” “这样就很好了。”阿黎很欣慰,终于有人能理解自己需要的是腿而不是爆裂符或者小型飞行法器之类的糟心玩意儿,“不愧是阮司工,技艺精湛依旧。我收下了,多谢。” 女子抿唇微微一笑,似乎感到有些害羞。她放下偃甲便转身离去,长长的裙摆盖住了她的“双腿”,但旁人依旧能看出她与其是在行走倒不如说是在“蠕动”。她的肢体似乎绵软无力,以至于平移时身体偶尔会突兀地朝一边歪去。 “那位是阮司工,真名无法提及,她不是仙门弟子,而是当年追随九贤的匠人。”看着阮司工朝着群魔乱舞、吵得热火朝天的工匠组走去,阿黎转身朝宋从心等人解释道,“她不是图腾战士,原也只是一介凡人。但灵魂质料产生异变后,我们无法回归六道,生死皆不由己。一些居民无法忍耐这般活着的痛苦,便会选择入冰棺沉眠。城池需要有人留守,百年轮换一批,阮司工三年前刚从棺里苏醒的。” 宋从心抬头望去,只见那女子在旁人的相邀下加入了对肢体偃甲的商谈之中。她仪态端方,行止娉婷,微笑时会以袖掩面,与周遭举止奔放的人不同,从她身上能隐约感受到五百年前那个时代的剪影。 而如今,在这个为了延续而建设的地下城池里,仙与凡,贵与民之间的隔阂罅隙不复存在,人与人也能坦然赤诚地往来如许。 这座城池不需要同情。 “走吧,我们往高天而去。” 装上偃甲后,阿黎不知道从何处摸出来一柄锈迹斑斑但缠满了布条的“铁块”,将其背负在身上后,便两袖清风地准备出发了。 与阴影相伴的影魇小跑着跃上了那一人高的巨大铁块,攀爬到阿黎的肩上,伸出爪子抓挠他好不容易梳理齐整的头发。 几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城市,一如宋从心等人的到来一般,没有掀起任何的涟漪。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当世界改天换地,人们从黑暗中抬首,才恍然惊觉自己曾窥见过天光乍破前欲来的风雨。 离开城池的必经之路上,一位年迈的老兵被几个刚从冰棺中苏醒、从未见过阳光的孩童缠着讲当年的故事。老一辈人总会想守护孩童那颗尚未被浊世污染的赤子之心,哪怕现实已经如此鲜血淋漓。 生有昆虫复眼的老人抱着狸猫似的孩童,语气悠悠地给他们讲了一个充满希望与光明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神州陆沉,大日泯灭。沦陷的领土之上被毒日的光芒笼罩,恶神的眷属与藤枝蔓延至每一寸土地。” “被世界遗忘的子民流放至天地的熔炉里,恶神扭改了他们的面貌,令他们三界不收、六道不留,再不能回归自己眷恋深爱的故地。祂试图令人们绝望,令人们悲泣,但王的子民没有忘记大巫与人皇的牺牲。他们拾捡起破碎的残躯,将用于耕种的农具化为武器……” “咪嗷!”趴在老兵膝盖上的狸猫叫了一声,吐着粉舌口吐人言,“恶神好坏啊,噗噜噗噜!” “是啊,恶神真坏。”老兵笑了笑,抚摸着小狸猫油光水滑的皮毛,“直到那一天,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天幕被千道辉煌的剑光撕裂,尘世而来的人神与高天之上不悯世人的天神相争。大地融毁,苍穹破碎,侵略神州域土的恶神分身被人神斩落,无数溢散的命丝如同河里溯行而上的蜉蝣,为争朝夕,眨眼便要在天光下消散而去。” “那其实并非不可接受的命运,人们其实早已陷入了绝望,只是因为不愿让王与巫的死变得不值,才顶着一口不愿吞咽的怒气苦撑至今。而在黑暗中待得太久,外界的光明也会变得刺目了起来。或许在人心彻底变坏前消散于天光之下,未尝不是一种好的归宿?” “呜……”另一只小三花恹恹地耷拉下耳朵与尾巴,不开心道,“我不喜欢这样。” 老兵扯起麻皮褶皱的老脸,露出一个笑:“而就在那时,人神做出了抉择。他斩落了恶神的一段分枝,夺回了那根牵系所有人命脉的绳索。他以自身为锚,拉拽住那些荧烛般上浮、实际却沉沉下坠的生命。” “在混沌中堕落为魔物的子民们重新找回了为人时的自己。人神告诉他们,即便早已面目非昨,他们也可以拥有一颗人之心。 “一颗浸润血泪与伤痛、却也永不屈折的人之心。” 老兵早已老眼昏花,他蒙了一层灰翳的眼眸却似乎还能溯回当年的情景。 人神自高天走向大地,那裹挟着风雪气息的一席白衣,手持着足以撕裂苍穹与大地的长剑,直面着满城早已化为鬼魅魍魉的百姓。 老兵不知道该如何以言语去告知孩童,那个人的出现对城中百姓象征的意义。 “他的出现就像熹微的晨光,他让熔炉中绝望的蝼蚁意识到,那些苦难并非无法跨越的天堑,那高高在上的神明并非不可战胜的灾劫。 “他让熔炉中的生灵想起自己是人,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我知道!阿姆告诉我,我不是真的小狸花,因为小狸花不爱吃糖果,也不会说人话!”翻来覆去抱着自己肥大尾巴一通乱啃的狸猫举起一只爪子,灵魂的强度与□□的异变挂钩,脆弱纯净的孩童即便堕落为魔物也只会化作这般幼弱的生灵,“所以阿姆说我是人,而不是小狸花!” “没错没错。”老兵笑得见牙不见眼地揉着狸猫的肚皮,“……即便形貌已被扭曲,我们却仍然留存着清明的自己。” “阿耶阿耶,你说人神一身白衣,是不是像那个人一样呀——”蹲在老兵头上的三花举着爪子,指着远方。 老兵闻言抬头,昆虫的复眼剥夺了他对颜色的感知,但却赋予了他更为敏锐的嗅觉与黑暗中视物的能力。然而灵魂的异变让他苟延残喘至今,衰老却也无可避免。老兵白蒙蒙的视野中只捕捉到几道模糊的人影,其中一人宽袍广袖、脊梁笔挺。不知为何,那背影竟让老兵早已随时光黯淡消逝的记忆擦拭一清,令昔日的旧影逐渐变得鲜明。 “……像。”老兵张了张嘴,“确实像啊……” 将要离城的人踏过黄土,在老兵与孩童身前走过,甬道上方而来的风送来一丝山花的香气。 老兵心想,确实很像,但还是有些不一样的。那位满身风雪,这位却好似伫立于春花烂漫的山野。 即便如此,老兵依旧举目远眺,目送着那道熟悉的背影逐渐远去。 ——目送着她,自大地向高天走去。:,, 131 【第48章】掌教首席 幽州,咸临,帝京。 齐虚真身着繁复华丽的国师长袍,冷声屏退了下人,独自一人步入位于宫殿最深处的内室。 自从宣怀王病重又幸得国师出手治理之后,大成殿便成了无诏不得入内的禁地。就连贴身伺候了宣怀王数十年的侍人都不被允许进入内间,只有负责调理君王身体的国师被允许随时通行。对此,宫里的侍人们不敢多说什么,因为那些对国师抱有异议的人这些年来不是悄无声息地消失,便是已经化为了一捧黄土。即便没有任何证据指向国师,但活得跟人精似的侍人最懂得明哲保身之理。 在皇城,若不成为国师的拥趸,就会像微不足道的蝼蚁般被人碾死。 然而,外表看上去冷峻威仪的国师,却在进入内殿后拧起眉头,露出了愤怒焦躁的神情。 “这群废物!”他猛一挥袖,广袖与风相击发出了“哗”的一声响,但布有静音结界的内殿却隔绝了室内的所有声音,“区区一个皇太女与军师,居然让她们把吾神的大计拖延至今?!谢秀衣分明就在北地,怎么会找不到……这帮蠢货废物蝇蚋!攥在手中的猎物居然都能让她逃了出去……” “可恶可恶……要是让主祭知道他们办事不利,真该将他们通通丢进摩罗坑里……该死的,该死的……” 外表不过而立之年的国师华服冠冕,仪表堂堂,但此时他却仪态全无地在内殿中徘徊踱步,不自禁地啃咬着自己的拇指。他眼底压抑着无需明辨便可感知得到的焦虑与恐惧,尽管嘴上谩骂着那些“办事不利的废物”,但齐虚真明白,最可能被丢进摩罗坑的其实是他自己! “谢秀衣,谢秀衣……谢秀衣!”齐虚真目眦欲裂地顶着大成殿的穹顶,保养良好的十指不住抓挠自己的脖颈,尖利的指甲竟像陷入泥巴中一般深深地砌入了血肉里,“不过是区区一介凡人,竟敢、竟敢与天相争——!” 放在十年以前,齐虚真根本不相信自己竟然会被一个凡人逼入这种境地。 咸临与大夏国之间的计划是同步开始的,如今大夏已经名存实亡,咸临却在短暂的动荡后复归于平静。两相对比之下,只要高高在上的主祭稍微朝人间侧来一眼,齐虚真立时便会落入万劫不复之地。但他实在想不明白,他分明已经控制住了咸临的君王,为何事态却根本不像他预料中的那般发展?宣白凤和谢秀衣已经被他逼出了帝京,整日与那些贱民混在一起,为何还能将江山打造得跟铁桶一样? 齐虚真想不明白。就如同他不明白,谢秀衣一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为何会像主祭一样令他感到恐惧? 齐虚真曾经以为控制住咸临的君王便成功了一半,但横空出世的宣白凤却打破了他的臆想;他以为只要解决了宣白凤,咸临将再无人能阻止他推行主祭的计划;那个从鬼门关内重回人间的谢秀衣又让他的一切布局筹谋变成了一场笑话…… 虽然嘴上谩骂不屑,但齐虚真对那素未谋面的“谢军师”生出了一份连他自己都不愿面对的恐惧。自宣白凤出事之后,谢秀衣简直像一片笼罩在帝都上空的阴云。他不明白为何有那么多人宁可不顾自己的家族与性命也要为谢秀衣卖命,前赴后继的蝼蚁简直怎么杀都杀不干净。 低贱的平民侍从也就罢了,居然还有士人站在了那一边。 与谢秀衣隔空博弈这么多年,齐虚真也从一开始的傲慢自大变为了如今的疑神疑鬼,神智时常紧绷,不敢有片刻的滞怠。 齐虚真不知道如今的帝京中究竟有多少隶属谢秀衣的人,这些年来与文武百官的勾心斗角与无处不在的刺杀早已让他应对得焦头烂额。明明凡人根本不可能伤害到他,可那层出不穷的莫测手段与符文法器也让齐虚真意识到当初抓捕谢秀衣的世家不仅马失前蹄,甚至还把老本都赔了出去。 如今双方博弈的战况已经焦灼到齐虚真偶尔午夜梦回看见窗外摇曳的树影,都要怀疑一下那是不是前来探听情报的间谍的地步了。 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留着宣白凤了……齐虚真发泄完情绪,沉着脸近乎颓靡地在榻上坐下,心中隐约有几分悔意。与手段神鬼莫测的谢秀衣相比,宣白凤虽然难缠却至少不会让人感到恶心。那位皇储如同不败的战神般一次次被打败又一次次地站起,但和身披霞光的宣白凤不同,这位隐在暗处的谢军师不讲道德也不循规蹈矩,她的一些手段残忍阴暗到连外道人士都要叹一声愧不如人矣。 除掉了宣白凤,却放出了囚笼中的一只恶兽。怎么想都有点得不偿失。 齐虚真抓乱了自己的头发,看向倚靠在床榻前的中年男子。身穿寝服的君王拥有着威仪的眉目,年华停留在男子最身强力壮的阶段。即便过去了三十年,其面容依旧不曾霜改。他捧着一章奏折翻阅,面上凝着一丝令人屏息的肃穆,却又对齐虚真的到来熟视无睹。 “你这个君王也没什么用处……”齐虚真轻蔑道,看着窗外已经升起的太阳,他勾了勾手指,“起来,该去上朝了。” 空中就像有拉拽皮影的丝线一般,依靠在龙床上的“宣怀王”放下了奏折,起身下榻。而齐虚真也出门唤来了外头静待的侍从,拢着袖子站在一旁恭敬地看着侍从们为“宣怀王”打理洗漱,整装佩冠。宽大的兜帽与斗篷遮挡了国师漫不经心的神情,低眉顺眼的侍从也不曾发现异样。 “爱卿,随寡人一道。”身穿龙袍的君王做出相邀的姿态,国师欣然而往。仅看眼前这一幕,都让人不得不感慨君敬臣忠,一代佳话。 宣怀王与国师共赴朝堂,仪仗离开后殿后,只见通往朝堂的宫门前正肃立着一道颀长的人影。自从帝都出现刺客之后,鬓边隐有银丝的辅国大将军便每日都不辞辛劳地率领将士前来接驾,这位以性情古板出名的忠臣是为数不多能被“宣怀王”信任的对象。 “楚卿,你效忠于谁?”“宣怀王”沉声问询,话语好似能蛊惑人心。 “自然是君上。”然而楚老将军却仿佛不受影响一般,毫不犹豫地应答。 楚老将军的“愚忠”让“宣怀王”十分满意,国师也很满意。若不是这位手持帝都军权的老将军毫不犹豫地站在他这一方,想要把持朝堂恐怕还没有那么容易。这世上总是不缺这种不开窍的榆木脑袋,将典籍书卷中用以巩固政权的“忠君”思想奉为真理。 一阵清风刮过,齐虚真敏锐地嗅到了楚老将军身上飘来的血腥气:“将军的伤势还没好吗?可要休沐几日?” “老臣谢过国师体恤。”楚老将军一板一眼,话语却有些不悦,“陛下的安危乃重中之重,老臣不可擅离职守。只是前些时日拷问几个刺客时被邪物所伤,与征战沙场相比算不得什么。” 齐虚真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这话对于“国师”的身份而言实在太过“僭越”,他不觉恼怒,反而对古板的老将军越发上心。楚老将军身上的确沾染了一丝很淡的邪气,可见其所言非虚。想到楚老将军处决了谢秀衣派来的刺客,齐虚真便觉得心中快意。楚老将军的“冒犯”与“不悦”也是人之常理,若是对方对“国师”也如对君王一般恭敬,他反而要怀疑对方的忠诚是不是伪装出来的表皮。 齐虚真勾了勾掩藏在广袖下的手指,目视前方的“宣怀王”立时转过身来,慈和地拍了拍楚老将军的肩膀:“国师说的也是寡人想说的,若是身体确实抱恙,楚卿一定要好生修养。毕竟寡人日后还是要仰仗楚卿的。” “不敢当,陛下。”楚老将军露出了感激涕零的表情。身份不同,他人对待自己的态度也有所不同,这其中的种种差异,齐虚真也乐此不疲。 上朝,退朝,批阅奏折,商讨政策……重复如是,君王的生活也不过如此。 齐虚真喜爱天子执掌生杀大权的威能,却不喜欢天子事必躬亲的繁琐朝政。左右上头交付给他的任务是扰乱国纲,于是他在得势后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将政务下放。齐虚真知道权力若不能向中央汇聚,这个国家迟早都会乱起来,他要做的便是向那些蛰伏在暗处的野兽传递“君王昏聩,这偌大的国土尔等可分而食之”的信号。 可惜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君王积威甚重,又或是咸临底蕴足够深厚,这个国家时至今日也不曾爆发足以摧毁高楼的动荡。 齐虚真有隐约感觉到这其中必然有人在暗中稳定局势,然而他猜测的是各地官吏世家仍在试探,并没有往在他眼底已经是个死人的宣白凤与谢秀衣身上猜想。笑话,一个死人与一个已经自身难保的穷寇,为政敌治理国家对她而言有什么好处?真是笑话。 直到帝都塔楼之上的钟罄被人敲响之前,齐虚真都是这般想的。 “报、报——!陛下,文常侯无诏入京,登上了天音塔!” “什么!”君王拍案而起,一半惊怒,一半狂喜,“无诏入京,她是想造反吗?!来人啊,速速将逆贼拿下!” 站在一旁的国师欣喜若狂,以至于一时不慎暴露出了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若文常侯真的率大军造反对他而言反倒是一件好事,十万大军算得了什么?只要平定了“叛乱”,他不仅可以彻底将宣白凤钉死在“谋逆”的耻辱柱上,还能解决掉那隐藏在暗处的心腹大患。 但是,与他博弈这么多年的谢秀衣真的会这般鲁莽地入局吗?齐虚真在狂喜中也不免疑虑,他举棋不定,没意识到自己对凡人生出了惶惑之心。 “并、并非如此……”前来禀告的宫人低垂着头颅,仓皇的言行之下,神情却恨意如滔,“文常侯仅带百余人入京,登天音塔,请司命刀!” “她鸣钟以示,欲为太女平反,宣号此命交付天意,若有违之,便请世人杀她!” …… “他定然想要杀我,想得不得了。” 谢秀衣倚靠在轮椅上,停驻于天音塔的至高处,神色冷淡地俯瞰整座城池。天音塔乃咸临开国元祖巫咸建立的祭坛,对咸临百姓而言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天音鸣钟,国之将崩,若非真的有国殇之事,随意鸣钟之人在律法上“可诛九族”。 但谢秀衣来了,她登上了天音塔,鸣钟以示。她于高处俯瞰红尘,看着帝京中的百姓神色惶惶,却依旧不约而同地朝着天音塔的祭坛聚来。 高楼上的风拂动谢秀衣的长发,她身着郡侯爵位的赤色罗衣,冠梁七道,腰佩金蝉。过于繁复华丽的服饰穿在她身上几乎有衣服要将人压垮的观感,微微低垂的头颅好似难承冠冕之重。带她登塔的百户死死地握着轮椅的扶手,面容煞白,唇颤齿抖,也不知是被高处的风吹的,还是被军师那一通振聋发聩的宣言给吓的。 在抵达帝京前,谢秀衣没有向任何人分享自己的计划,就连追随她慨然赴死的百名将士也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一直以来藏在暗处不停与他作对的蝼蚁终于自投罗网,就算明知其中有诈,他能忍住不动手吗?”谢秀衣自顾自地说着,背对着将士的面容上却流露出了一丝索然,“司命刀是先祖巫咸留下的圣物,持其刃者必将承其果也。古时流传着一种堪比祭祀的仪典或者说刑罚,‘君子死节,赤子死国’,人命拥有至高无上的权益,君主也无权主宰臣民的生死。在那时,死刑是一件需要举国商讨的重事。” “军师……”站在谢秀衣身后的将士在寒风中低唤,颤抖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哭腔。 “为了权衡情理与法度,当时的贤者们锻造了一柄名为‘司命刀’的圣物。顾名思义,‘将命数交予天命’。”谢秀衣垂眸,看着放在自己腿上的木匣,隔着木匣上方的琉璃透镜,可以窥见内里做工古朴、漆黑如夜的短刀。 “被判定为‘祸国’的罪人若有冤屈,欲为自己辩解,便可请出司命刀。” “罪人步上刑场,世人皆可举刀。只是为了避免恶意伤人,举刀者必将承其命重与因果。换而言之,若恨意不足以承载这份伤人的罪孽,那便无法举起这柄刀刃。其次,若是君王有罪但已不在人世,有臣子愿代其受过,也可请出司命刀。” 前者为世人心,后者为身后名。遵循“大同”之治的五毂国,民意既为天意。 但护送谢秀衣登塔的将士却是泣不成声,哽咽难语:“军、军师……这又是何必?” “请司命刀”并不是一个荣耀的仪式,恰恰相反,它其实是一种刑罚。 举刀者只可伤人,不可杀人。因为杀人的必须是“世人”,而非某个独立的个体。 一人举刀,罪人会为此而流血;十人举刀,罪人会因此而伤残;但只有千万人举刀,罪人才会因天意而死。 整个受刑的残酷程度并不亚于一场凌迟,古时因司命刀而死的人无一不是饱受折磨,最终血尽而亡。这个仪式本身便是一纸罪状,君王与贤者为大逆不道的恶人留许“一线生机”,但这生机也确确实实仅有“一线”而已。 可将士们却难以想象,无论多么细致的绣衣都唯恐伤其体肤的谢军师要如何承受这残酷的肉刑? “军师,不如由末将——”将士咬牙道。 “不可。”谢秀衣摇了摇头,“必须是我,那人才会入局。” 谢秀衣花费了数年的光阴,去布这一场局。她让猎人放松警惕,由着对方耀武扬威地推动“君王昏聩”的舆论降低官家的声望与名誉;她不惜将自己作为灵性之书去铭记“宣白凤”之名,只为了保留皇太女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人心;她与明月楼合作,典当了自己的余生,借由明月楼的情报渠道把控民间舆论,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相迷惑敌人的眼睛。 而现在,一切都已到了收网之时。谢秀衣落下的最后一子,便是她自己。 人间需要一场胜利向上清天证明凡人足以独立解决外道掀起的祸事,哪怕是惨胜。卑躬屈膝求不来说话的权力,元黄天若要自立,便必须用事实证明凡尘即便失去了道统,他们依旧是仙门的战友,而不是攀附在仙门身上吸血的蚂蟥与水蛭。 “人心已经朝我方倾斜,即便他回过神来,也已经没有机会去把控舆论,煽动世人前来害我性命。所以,他必定会亲身前来。” “……若是他不愿入局呢?” “他会的。”谢秀衣轻笑,明媚如春的眼眸掠过一丝森然的冷意:“他若不来,司命刀问世,承刀之数却不足以杀死一位弱不胜衣的‘谢军师’。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皇太女身上罄竹难书的百条罪名只是笑话而已?” 要么,他亲身入局;要么,他这三十年来的心血都将在此付之一炬。 谢秀衣唯一要赌的,只有人心。:,, 132 【第49章】掌教首席 幽州,大夏,北荒山边境。 “咕嘟咕嘟”冒泡的锅子里翻腾着水雾与白米,一小把麦田里薅来的黄花菜与婆婆丁,仅加了少许盐作为调味。这么一锅清汤寡水的野菜粥,蹲在篝火旁的青年却仿佛看见了什么人间珍馐,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火候,不停翻搅避免浓稠的米粥糊住锅底。 “老饕,你怎么都到这时候了还没忘记吃啊。”忙碌的弟子经过青年的身边,看见他垂涎三尺的神态不由说道。 “唉,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啊。”老饕恹恹地说着,这荒郊野岭外也没什么好吃的。而为了让他能认真对待这次外门大比,梁修师兄特意跑来外门收缴了他装满食材的储物袋,如今他袋子里只剩下一小兜私藏起来的稻米,“你们辟谷的不吃饭也没什么,我可还没修成辟谷呢。单吃辟谷丹那叫什么事,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可你这清汤寡水难道不淡吗?米粥有什么好吃的?要不要去林子里抓点猎物?”那弟子好心道。 “你不懂,稻米可是细粮,矜贵得很。多少凡人想吃都吃不起呢。”老饕慢悠悠地翻搅着米粥,嗅着黄花菜的香气在空气中氤氲,想到很快便能喝上热乎乎的米汤,老饕忍不住舔了舔嘴唇,“这黄花菜啊又叫‘萱草’,‘萱草忘忧’的那个萱草,鲜脆爽嫩,食之昏然如醉,故名‘忘忧’。还有这婆婆丁啊,虽然吃起来微苦,但焯过水再下入温补的米汤里,那滋味就变得柔和了起来……” 老饕说起吃的来总是这般头头是道,清粥小菜也能被他说得妙趣横生。少时便遁入仙门的弟子不懂这些,在他为数不多的童年记忆里,肉贵菜贱,平民一年到头来的餐桌上都难见荤腥。孩童偶尔吃到一口肉都开心得跟过年似的,怎会有人不喜欢吃肉而喜欢吃菜呢? 在离人村内部情报被调查清楚之前,这些外门大比的弟子们的任务临时变更为净化被魔气侵蚀的土壤。和老饕闲谈了几句后,那名弟子便步履匆匆地离去,继续忙碌自己手头的事情。只剩下老饕一人蹲在篝火边,熬着一锅野菜白米粥。 看着那自入仙门后便再没尝过人生百味的同门远去,老饕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没有说,萱草与婆婆丁都是平民百姓在青黄不接时期最常见的救济粮,它们多生于春夏。那时的平民刚熬过寒冷刺骨的冬季,存粮所剩无几却仍要赶着下地春耕。不少农人没死在冬天,反而死在了春暖花开的时节。 然而萱草多吃腹泻,婆婆丁味苦干涩,有些平民百姓家里甚至买不起盐。 熬粥要用砂锅,这样才会受热均匀,水多米少,这样不容易糊底。一锅粥要用小火慢慢地熬,急不得,快不得。要耐着性子,熬得白米开花,熬得水米交融,这样热乎乎的一碗米浆,滋味才算醇美。 “熬”的不仅是粥,也是人的一生。 “咸苦,寡淡,无味。” 老饕从储物袋中翻出一个漆黑的搪瓷碗,从锅里盛了满满一大碗放在一旁,肃穆地点燃了三支香。 老饕乃食修,此道以天地为心,体悟人生百味,主修之法便为“感佩”。 三香一谢天地,二敬鬼神,三拜苍生。感佩天地赐粮,诚敬鬼神佑难,虔拜百姓血汗。 进行完简陋的仪式之后,老饕这才另外取了一个陶碗,给自己盛了满满一大碗。老饕这些天来东奔西跑,忙得脚不沾地,烹饪时又已垂涎久矣,是以他的吃相绝对算不上优雅。天生一脸苦相的青年一边呼噜呼噜地埋头苦吃一边喊烫,忍不住龇牙咧嘴地甩手捏自己耳垂时,身旁竟突然传来一道相同的呼喊。 “烫死了,烫死了!呼呼,哈,烫烫烫……!” 老饕动作微微一顿,他僵硬地扭头望去,却见自己身旁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道雾蒙蒙的白影。 一位鹤骨霜髯、湛然若神的中年男子正不顾仪态地箕坐在地——说是“坐”其实也不太对劲,因为男人膝盖以下几乎是透明的白雾。他形影虚无,像天光下海市蜃楼的倒影。哪怕他眉飞色舞的神态鲜活无比,手里还捧着那插了三炷香的陶碗。 夜路走得多总要撞见鬼的。老饕浑身僵硬地捧着碗,脖颈像没上油的机拓般卡住了。 他看着中年男子三下五除二地喝完了米粥,白茫茫的眼睛瞪着锅子、似乎有意再来一碗时,老饕也情不自禁地加快了吞咽的速度。 算了不管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其实挺怕鬼的老饕哆嗦着将男子的陶碗重新添满,而后眼一闭心一横地给自己也舀了满满一碗。反正横竖也要当个饱死鬼,其余的等吃饱后再说吧。 …… 苦刹之地,天之高塔。 飞溅而起的鲜血混杂着黄□□物,伴随着戛然而止的惨叫与滚落于地的残碎肢体,将通往天际的台阶染出斑驳的污痕。 “桀桀……”披着黑色斗篷宛如无腿幽灵般的男人扛着足有两人高的长镰,挥动刃上的白雾拧作绳索,一把套住了尸骸中溢散逃离的魂魄,“哪里走?将你的命价交出来,既然敢于登梯,总该备够命价了吧?!” 被雾链锁住的魂魄拼命挣扎,发出刺耳的尖啸。然而随着雾链越锁越紧,那灰蒙蒙的灵魂在极度的扭曲膨胀后砰然炸开,化作星星点点黑红的萤火。披着漆黑斗篷的男子猛挥镰刀,那些萤火便像田地里被割落的麦穗般纳入他的斗篷底下。 “呸,就这么点命价,居然也敢来登梯。”斗篷男子狠唾了一口,满脸横肉都因为讥嘲与不屑而虬结于一起,衬得脸上一条蜈蚣似的伤疤丑陋而又狰狞,“毫无自知之明的蠢货真是越来越多了。” “鬼蜮,耐心一点吧。”另一位同样身披斗篷的女魔修开口规劝,她皮肤是泛着太阳光泽的蜜棕色,斗篷遮盖了一身颇具西域风格的金丝舞裙,系着银铃的赤足看似落在地上,实则悬于空中,行止间摇曳生姿,步态袅娜,“我们的魔佛如舍可都还没说什么呢。” 走在后头的修士闻言,微微抬起头来,仿若漫不经心似的瞥了两人一眼。他同样披着一件玄色的斗篷,长摆的边缘绣着奇异的菱形纹路,乍一眼看过去会让人觉得有些眩晕不适。仔细看时才会发现,那斗篷上的图样竟是一只只血红的眼眸。 于此地穿着舞裙的女修已经足够怪异,而这位被称为“魔佛”的修士竟是一身金丝编就的雪色袈裟,一张空白无面目的面具挡住了他的面孔。 与前方暴力开道的同伙们不同,这位一路悠然行来的修士步履从容,仪态端庄。一条遍布鲜血与杀戮的长路硬是被他走出了登顶朝圣之感,让出身低微的鬼蜮看了便反胃想吐。他在心中大骂这厮装模作样,面上却还要强行挤出一丝狰狞的笑容。 “既然有如舍尊上坐镇,想来咱们此次行动定然是手到擒来、马到成功。”鬼蜮言语恭维,实则阴阳怪气地推卸责任,计划成功固然是好,但万一失败了可就完全是“坐镇之人”的责任,“只是不知道如舍尊上为此次登塔准备了多少命价?我和蛊雕可是收割了好几座城池的性命才凑够香主所需的数。听说如舍尊上入魔前乃禅心院的佛子?哈哈,想必您也是彻底舍弃了过去才能够得做出这等——” “哗啦”一声闷响,鬼蜮话音未落,他颈上那颗狞笑的人头便骨碌碌地滚落在台阶上。 “聒噪。”魔佛如舍双手合十,他起手杀人,眼底却好似泛起了一丝悲天悯人的笑意。纵使只剩一双眼睛,那勾魂摄魄的神采也让直面他笑靥的蛊雕恍惚了一瞬,一时间竟忘记了同伴在自己跟前人头落地。 魔佛如舍习惯性地想要捻弄佛珠,低头却见指尖沾染了些许血迹。 缠绕在左手手掌上的雪禅菩提子被鲜血沾污,这让他抿了抿唇,露出几分不悦的神情。 鬼蜮的头颅滚下了漫长的台阶,没入了被红日染红的炁云里。他魁梧高壮的躯体却还立在原地,脖颈断口处的血肉筋脉呈螺旋状向内收缩,不难看出这具尸骸的头颅是被“拧”下来而非“切”落的。大抵也正是因此,魔佛如舍的手上才会不慎沾染了污血。 还是要少造杀孽啊。如舍淡然地取出巾帕,仔仔细细地将手中的菩提子擦拭干净。他心想,可别再让鲜血弄脏了菩提。 将菩提子与指尖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如舍松手,任由已经脏污的巾帕落入血泊,彻底浸润铁腥。他迆迆然地往上走去,与僵硬在原地却神色痴迷的蛊雕擦肩而过,步入朦胧的天光里。大抵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如他一般,拧人头颅也如拈花一笑般轻松写意。 蛊雕回过神来,仍忘不了方才那一瞬袭来的惊悸。她舔了舔丰盈的唇,分不清顺着脊背攀爬而上的战栗究竟是源自心动还是源于恐惧。 “起来。”蛊雕眼神轻飘飘地斜了一眼那具无头的“尸体”,“只会逞口舌之快的蠢东西,无怪乎你是‘虫’,连‘兽’都算不上。” 蛊雕话音刚落,那具无头的身体便震动了一下,脖颈断口处的肌腱宛如活物般蠕动伸展。那些鲜红的肌腱纠缠拧结在一起形成了一颗肉球,随着喷溅而出的绿色粘液与混合的血沫,断口处竟重新“长”出了一颗宛如剥皮狐狸般没有皮肤与毛发的可怖头颅。 重新拥有头颅的鬼蜮自喉咙口挤出“嗬嗬”的气音,蛊雕却嫌弃地移开了视线:“你可快点长好吧,看着可真是碍眼。真不知道上头是怎么想的,和白面灵那等邪祟合作也就算了,竟还派你这种蠢货来拖人后腿。” 她语毕便转身,步履轻盈地踏上台阶,每一步都仿佛在刀尖上起舞,曼妙却也危险。 与元黄天所在的白塔不同,位于变神天的黑塔已经完全落入了魔修的掌控,就连天梯的入口处都有人镇守。 “那无面幽灵说此次白塔方必定会有人应战,是真的吗?”蛊雕挑着自己的尾指,语气轻佻道,“在这里待着不过几日就疯了好几个,比起正道那边,这红日分明对我们的伤害更大。可别东西还没到手,人先全部折在这里头。” “桀桀,不会的,魔佛都与我等一同入地狱了,此事还能有假?”跟在蛊雕后头上来的鬼蜮发出了粗哑的笑声,面容仍为长好,看上去依旧像一只被剥了皮的狐狸,“我们若出不去,他也要折在这里。好歹也是经历过五百年前那场灾劫的修士,可不会做这么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蛊雕看着那张血糊糊的脸便觉得一阵恶心:“你就不能先把脸长好吗?丑归丑,好歹还有个人样。脸都没长好还非要说话,恶心谁呢?” “没办法,我这一辈子都是毁在口舌之上,改不了了。”鬼蜮不以为意,他知道自己嘴巴招人恨,但那又如何?魔修偏执如狂,随心所欲惯了。就算为此丢了性命,那也是合乎快意。都做尽伤天害理之事了,还说什么节制私欲,岂不是惹人笑话? “夏国的死魂都在这儿了,还有一部分被骨君收了去。有个叫‘娜日迈’的凡人向骨君祈祷,抢了我们不少灵魂,险些凑不够原定的数。”鬼蜮神色不快,“白面灵那边只要求我们务必杀死此次登上白塔的人,除此之外我们可以随意取走‘养分’。女丑也是看在这个的份上才同意合作的,但这些外道邪祟能是什么好货?哼……总而言之,女丑的意思是让我们随机应变,见机行事。” 蛊雕露出思索的神色,倒也没驳斥鬼蜮的话语,毕竟在“一目国”内,“虫”的情报渠道总归比“兽”多很多,毕竟“虫”的数量最多。 “那他是哪一方的?”蛊雕朝着上方努了努嘴。她实在是个美丽的女人,即便做出这般有些不雅的情态,仍旧有种野性撩人的风情。 “哪一方都不是。”鬼蜮哼笑了一声,“不为正道所容,不与外道同流。修佛法,行魔事,那就是个逆骨天生的怪胎。劝你别打他的主意为好。” 蛊雕只当做没听见:“万一呢?那可是天魔之体。若能将他留下来,女丑想必也会很开心的。” 鬼蜮咋舌道:“你可真敢想,你凭什么留住他?凭你与蛊雕血肉相融后还不算太过扭曲的形体?算了吧,他自个儿照镜子都比你强。” 蛊雕暴怒,她猛然抬头露出一双暴戾的竖瞳,险些没将鬼蜮掀下天梯。 “蛊雕”与“鬼蜮”并非二人本名,而是可以被算作是“代号”一类的称谓,两人皆是魔修,为名为“一目国”的组织效力。 “一目国”的徽记是一只注视着众生的眼睛,组织内部鱼龙混杂,良莠不齐。成员既有正道的修士也有魔道的修士,有时甚至还会与妖魔外道同流合污。组织内部除核心成员以外可谓是乱如散沙,多是采用下发悬赏的任务形式来调动成员。其运作模式与其说是“国”,倒不如说是“堂口”与“工会”之类的散修聚集所。 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个组织不成气候,“一目国”的成员遍布三界,只是在正道那边,他们有另一个代称。 ——“无名”。 起始于北州,“留一目以注苍生”,主张除修士以外的所有凡人皆应平等,意图以绝对的武力达成“大同”之治。然而只有真正的成员才知道组织的名字,其麾下诸多散修皆如工蚁,并不被允许知道组织的真名,平日里便只得以“无名”代称。 魔道与外道不同,虽然同样与正道背道而驰、水火不容,但魔修并不信神。甚至可以说,他们比正道更鄙夷“神”的存在。 道理倒是很简单,魔修本来就是天生反骨之辈。天道都不服了,为何还要给自己找另一个主子? “女丑究竟在想什么?”蛊雕有些烦躁地抚摸自己的脖颈,蜜棕色的皮肤之下有细小的翎羽逐渐长出,越是接近红日,他们便越是难以抑制心头的戾气。对魔修而言这可算不得什么好事,他们平日里便时常在理智崩溃的边缘游走,越接近疯狂便越接近死。 “谁知道呢?”鬼蜮怪笑,几节台阶的间隙里,他血淋淋的脑袋上已经生出了体肤,但仍旧称不上赏心悦目,“说是为了‘天下大同’,但也不见女丑如何体恤平民。或者应该说,在她眼里看来,凡间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理应和平民百姓一同沦为刍狗。这些人都不过是嘴上说得好听,你看这曾经以慈名闻世的佛子,不也对此无动于衷吗?” “少说两句吧。”蛊雕可不想看着同僚再次在自己眼前被拧下脑袋,尽管动手的那个人哪怕杀人也好看得要命,但这实在太不吉利了。 “一国的命价真的足够吗?黑塔若是倾斜,我们可都要感受一下拥抱太阳的滋味了。” “足够了,再不成——”鬼蜮睨了一眼那已然走入天光的背影,“再不成不还有魔佛吗?他称得上是杀业滔天了吧?” 与白塔那方中规中矩的“双子塔”不同,在黑塔这一方,那环绕红日而建的高塔有另一个别号——“天之斗兽场”。 所谓“命价”,无论是功德、气运、因果、愿力还是杀业都可成为“命价”。它是一个人存世的意义与价值所在,无论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 将自己明标价码在此厮杀,他们可不就是投入斗兽场内的害兽吗? 身为魔修,鬼蜮与蛊雕等人显然不可能通过行善积德去汇聚愿力,因此他们只能简单粗暴地造下杀业,并将之转化为自己的“命重”。除此之外,灵魂对于魔修而言也是一种珍贵的“灵材”。在与白面灵达成合作之后,大夏便成了他们肆意收割灵魂的屠宰场。 “正道那群修士积存功德极慢,百年积累都不如屠一座城来得快,除非他们有大能来此,否则绝对比不过我们的。”鬼蜮自信满满。 两人说着这般血腥残酷之事却都不觉有错,直到穿过那如喉舌般翻滚蠕动的血色云层,一座海市蜃楼般直立云间的漆黑塔楼才止住了他们的吐息。红日的血芒之下,蝼蚁噤声,无人胆敢御气凌空,只能顺着台阶往上,看着那泛着奇异光泽的血色云海在脚底下翻涌。 知道那些“云海”的本质为何物,即便是见惯尸山血海的魔修,也不由得生出几分不适。魔修杀人放火做尽伤天害理之事,但终究还是与扭曲一切事物的外道有所不同。外道所为已经不仅仅只是“轻亵生命”那么简单了,那是一种令人不愿深究的、更为疯狂也更为扭曲的非人之“恶”。 熔炉般的红日在血色云海的尽头静谧地燃烧,沐浴在红光之下,仿佛错觉般地能听见岩浆翻腾燃烧的声响。然而等回过神来时才会发现,那一切都不过只是人的意识对“鲜红”进行的臆想与幻觉罢了。 红日是冰冷的,寂静的……死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鬼蜮有那么一瞬汗流浃背,早已不知“死”为何物的魔修久违地感受到了濒死的恐惧,他脚底空落,如临深渊。 那漆黑的高塔好似尖锥,或是悬于众生之上的一柄利剑。 “嗬……”鬼蜮想要笑几声来缓解那种心脏被无形之手攥紧的惧意,然而当他喉咙中挤出一丝气音,他才发现自己口干舌燥到发不出任何一个艰涩的音。他听见自己沉重的脚步声,“嗒”地一下落在冰冷的地面上,那攥着心脏的紧绷之感也突然一松。 鬼蜮冷汗津津地抬起头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步入了黑塔内里。直到红日的光芒被黑塔遮去,他才如同溺水的人般从恐惧的海洋中抽离。回过神来的鬼蜮难掩忌惮地环顾四周,黑塔内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而直到进了内里,鬼蜮才发现黑塔本身似乎是通透的琉璃质地,虽然隔绝得了红日的天光,但内里却依旧能窥见外界的景象。不过构建黑塔的材质并非山石也并非琉璃,砖石内封存着与血色云海相似的冰絮。仔细看去,那“砖石”也不似人间之物,反而像融化到一半的冰。 若是这“冰”塔升起落入红日,内里的人会是什么结局? 鬼蜮先是被自己的猜想骇得额冒冷汗,但随即又难耐兴奋地咧嘴,还未长合的唇角几乎要撕裂到耳根处。 因为在踏入黑塔的瞬间,鬼蜮忽然便能感知到无形的“命价”所在。 “哈,哈哈哈——!”鬼蜮看着自己的手,兴奋得通红了眼睛。 他听见响起无数刺耳的哀嚎与悲鸣,漆黑的斗篷之下升腾起猩红的血雾,质地如泥淖般的血雾中有密密麻麻、看不清面目的人脸在其中挣扎沉沦,却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桎梏。祂们如同树胶一般环绕在鬼蜮身侧,浓稠的业障几乎要与整座黑塔融为一体。 与此同时,鬼蜮也听见了那无形的天平朝自己倾斜的声音。 “这都是什么?”迟来一步的蛊雕看着自己身上冒出的鬼雾,厌烦的同时也感到些许的恶心。 “这便是业障,是我等的命重。就算是罪孽,它们也会像钉子一样将我们钉死在这片大地!”鬼蜮兴奋得不能自已,修行诡道的魔修在无数生灵的恸哭与哀嚎中陶醉沉沦,若能借助苦刹将这些死魂化为己用,他将一举跨过业障反噬的孽力,直接登临魔尊之位! 空荡荡的黑塔中回荡着鬼蜮猖狂的笑声,站在他身后的蛊雕却冷眼旁观,神情微悯。男人双目一片赤红,显然已经被红日污浊了心智,即便最终胜过了白塔,他恐怕也只能永远留在这里。可怜,可悲,外道邪神的造物,能是什么好东西? 说起来,魔佛尊者呢?蛊雕心有疑虑,斗篷下一双猫儿似的眼瞳不住扫视四周,却没有看见那一道挺拔清圣的身影。 “别疯了。白塔那边情况如何?”蛊雕眸光向外扫去,黑塔之外便是红日,这里距离红日太近了,若是冒然离开黑塔,只怕会被红日“捕食”。从黑塔这方往红日望去,这颗静谧赤红的球体大得惊人,血色云海不停地朝红日汇聚而去,而黑塔正建立在环绕红日周旁的星环轨道之上。 “白塔在红日的对面,在金光星环的另一边,你看不到的。”鬼蜮停下了猖獗的狂笑,双目却仍旧赤红如血,“就像蝼蚁看不见人一样,人如何看得见世界的背面?黑塔与白塔只能环绕红日进行缓慢的周转,而活在苦刹的蝼蚁甚至感觉不到天地的运行,这便是主宰苍天的伟力——” “咔”的一声脆响,失控激昂的话语戛然而止。 双眸化作兽类竖瞳的蛊雕神色冰冷,探出的一只手化作了形似苍鹰的利爪,猛然握碎了鬼蜮的喉骨。 “如舍尊者说得对,你实在是太聒噪了。”蛊雕满脸嫌恶地将鬼蜮瘫软下来的身体丢到一边,拢着斗篷伫立的姿态如将要俯冲捕食猎物的鹰隼,“如果你那被红日天光搅成泥浆的识海还能挤榨出哪怕只有一丝的理智,便好好告诉我,白塔在哪里?” 鬼蜮双手抓挠着咽喉发出“嗬嗬”之声,绵软歪斜的颈部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恢复,他面上仍旧挂着迷醉诡谲的笑意,却是抬手指了指上空。 白塔,究竟在哪里? “双子塔……相对而立,如镜中双影,永不重合……但,双子塔的命运相系……” 何为“命运相系”? 蛊雕猛然抬头,顺着塔楼朝上方望去,她的目光穿过无数封存冰絮的砖石,转过塔楼螺旋向上的石阶,洞破被塔楼稀释柔和的天光,毫无预兆地撞入了一双清澈而又陌生的眼睛。 那双眼睛的主人与蛊雕对视,似乎也有一瞬的诧异。 蛊雕惊疑不定地仰头看着那“倒挂”在穹顶之上的红衣少女,一时间竟有“照镜子时镜子里出现的却不是我”的荒诞与惊惧。 但很快,蛊雕便迅速冷静了下来,她发现少女所伫立的地面是白色的砖石,与她脚底下的黑色砖石恰好相反。恐怕在红衣少女的眼中,她也是以直立在穹顶之上这样古怪的姿态与她对视。她们虽然能看到彼此,但她们并不身处同一处地。 这种说法有些扭曲,但在外道的地盘之上,发生什么都不必感到诧异。 红衣少女似乎也是刚刚迈入塔楼,蛊雕看见她身上逐渐冒出一阵桃花色的轻雾。那让人联想到“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然”的花色柔柔地笼罩在少女身侧,无害而又温柔,一看就知道和他们身上的杀业孽力不是同一种东西。 什么命价会是桃色的?蛊雕神色有些莫名。 “咦?”喉骨已经长好的鬼蜮显然和蛊雕一样诧异,他站起身走到蛊雕身旁,啧啧有声道,“这小女娃不得了啊,年纪轻轻怎么会情债缠身啊?还不是烂桃花而是桃花劫,每一朵都是真心的……啧啧,这般深厚的情孽我也就在修合欢道的邪修身上见过啊。” “少废话。”蛊雕不耐地叱道,“情孽也是命价。这般深厚的情孽可会影响我等的计划?” “怎么会?”鬼蜮嘎嘎笑道,“虽然情孽汇聚的愿力浓重,但我们可掌有一国死魂的怨恚之力,便是以量衡之,也是我们稳胜。这小女娃情孽再多,也不可能跟一整个城池的人相爱吧?” 说得也是。蛊雕微微颔首,剜了一眼红衣少女那颜如舜华、令人嫉妒的脸蛋,不再将这碍眼的蚂蚁放进眼里…… “等等!”蛊雕觉得有哪里不对,“白面灵说让我们务必杀死前来白塔之人,但他们可没说对方命价几许?” “桀桀你怕什么?不管白塔那边抵上何等命价,难道还能与数城百姓相比?”鬼蜮满不在乎地说着,在他看来自己这方已经是十拿九稳、胜券在握了,“就算对面来的是一国之君,能被子民认可的也少之又少。民心与愿力哪里是那么好得的?这可不是朝堂文官写几篇溜须拍马无病呻吟的文章便能‘骗’到手的。必须要做出确切的实绩,且与子民的命数相系,唯有真正影响了天下之势,才能——” “轰隆”一声巨响,蛊雕与鬼蜮脚底忽而震颤不已。白塔那方手持金红旗帜的中年女子昂首阔步迈入塔楼,那面流火般的旗帜如东升的旭日,在女子迈入塔楼的瞬间,原本已经沉沉下坠的黑塔忽而急剧升起。 鬼蜮惨叫一声,手中的镰刀猛然拄入地面,巨大的镰刀竟也幻化为一道漆黑的鬼面旗。鬼面旗溢散出更为浓重的血雾,险险稳住了黑塔倾斜的趋势,让重心依旧停留在黑塔这一方。但即便如此,蛊雕与鬼蜮也已经感觉自己所在的黑塔在上浮后距离红日更近了些许。 透过琉璃色的塔砖,他们甚至能看见红日之上斑驳的黑影。 “……这便是你说的没问题?”蛊雕恨得咬牙切齿,冷汗顺着她的颧骨不停地往下滴。 “该死的,宣白凤竟然还没死……”曾在夏国搅风搅雨的鬼蜮倒是一眼认出了持旗女子的身份,他承认局势有些失控,但这世间总不可能会出现第二个宣白凤,“看来白面灵希望我们解决的便是宣白凤了,你放心,这偌大的人间能有几个宣白凤——” 鬼蜮话音未落,命运的天秤错觉般地发出了“吱嘎”一声响。衣衫落拓的蒙眼青年背着用白布缠绕的“重剑”迈入了白塔,以他落足之地为圆心,无形的气流涤荡出一片无尘之地。同时,本也已经失衡的黑塔飞速上窜了一段距离。此时若有人自外间俯瞰而下,便会发现黑塔与白塔的差距已被追平,双方在高天上形成了一个危险的“对立”。 差之一分,损之一厘,都有可能令其中一方朝着赤红的大日奔去。 “不、不不,这不可能——!”鬼蜮顾不得蛊雕想要杀人的目光,自己也瘫坐在地上大汗淋漓,“该死的,我们被骗了!那些卑劣无耻的外道,他们根本就是想让我们来试探深浅,最好和对方同归于尽——” “你可快闭嘴吧!”蛊雕腾空而起,避免因为失衡站立不稳以至狼狈倒地,深刻立体的面容上再不见风情万种的媚意,仅剩与那双兽类竖瞳相似的残忍凶煞,“你一开口说话就没好事发生,我非得把你这张嘴撕烂不可!” 鬼蜮情急之下忽而想起了什么,他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大喊道:“等等,我们还有魔——” “佛”字尚未出口,白塔那一方,身穿云鹤道袍背负琴剑的道修与佩戴着白银额饰、手缠雪禅菩提子的禅修联袂而来,两人一前一后踏入白塔。 就在两人迈入塔楼的瞬间,白塔光芒大绽,恢弘耀眼的气运华光与功德金光交织于一体。其辉芒之盛大,就连红日都难以掩盖其华。 两人的到来就如同临近悬崖边的最后一推,或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更甚者,那是落在棋盘上将死大龙的决胜一子。 天翻地覆,红日临头之时,蛊雕探手入怀从中取出一物奋力掷出,嘶声大喊道:“如舍尊上!还请援护!” 那物事高高飞起,坠落,还来不及落地,便稳稳当当地落入了一人的掌心。 突然出现在黑塔之中的僧人袈裟染血,他双手合十将那物件拢入袖中,顺势虔拜: “阿弥陀佛。” …… 上清天九宸山,太初峰。 于茶室内静坐的仙人捧着掌中温热的瓷杯,白衣胜雪,鹄峙鸾停。宛如一道承载千古的画卷,只是坐在那里,都是一道杳霭流玉的风景。 而这仿佛无情无欲的人神此时正低垂着眼帘,看着那被一双磐石之手所持的杯中茶汤轻漾开来的涟漪。 “尊上,我等无能,未能阻止拂雪……”仙人跟前分明空无一人,氤氲茶香的室内却响起青年自责懊悔的低语。 “无妨。”明尘上仙随手挥出一道柔风,将那已经再也无法被世人看见的弟子自地上扶起,“拂雪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为人先辈,我们应当相信后人的抉择。和光,不必为此而苛责自己。” “可是……”仿佛虚无之物的青年仍旧忐忑,不为自己可能遭遇的斥责,只为了那奔赴险境的同门的安危。再没有比他这样追随在尊上身旁的人更清楚拂雪对尊上的意义所在,那不仅仅是尊上所行之道的后继者,更是拭去神像身上浮尘的一缕清风。 “拂雪那孩子看似稳沉,实则锐意,她若发现了苦刹之地的隐秘,必定会选择登塔。”明尘上仙摇了摇头,“不必忧心,红日伤不了她。” ——“若天道有知,愿分吾泽佑其正身,助吾徒越千山之难,渡百川之海。无所欺之,晓见天光。” “是,尊上……”名为“和光”的弟子低声应下,又道,“咸临谢军师已抵达帝京,于天音塔中请出了司命刀。” “她敢与拂雪做赌,必定是另有筹谋。想必其中不仅是向上清天证明己身这般简单。” 明尘上仙放下了茶盏,起身,目眺远方。 “看来,我需得亲自去一趟。” “尊上,不可!”和光急忙道,“这些年来,外道始终欲引尊上出山,他们分明是——” “和光,不必多言。我知你们心有疑虑,但我毕竟不是泥捏的人像。” 明尘上仙淡漠地说道:“祂们既然要引我出山,那便让他们来吧。我藏锋于鞘多年,却并非拔不出剑了。” 和光闻言,只觉得心神一震。他看着眼前之人沐浴在天光下的身影,一如当年那般,伟岸而又挺拔。 是啊,只要有掌门在,便无甚需要畏惧的。他们一直一直都是如此相信的。 “是,尊上!” 明尘上仙迎着天光远去,背对着和光渐行渐远。山上的罡风拂动他的广袖与发,细细柔柔,好似夹杂着山花灿漫的芬芳。 忽而,他觉得掌心好似被人用指甲盖掐了一下,伴随着一阵宛若蚁嗜的痛痒,有什么异物在他的血肉间生根发芽。 明尘上仙容色淡淡地垂眸,看着自己被银色手甲掩盖的手掌。 不知何时,手甲的间隙中挣出了一根藤蔓,在人神的掌心中,开出了一朵琉璃色的花。:,, 133 【第50章】掌教首席 梵缘浅想过自己与师哥的无数种重逢,但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在这种情景之下。 意外,但也不那么意外?当双方分庭抗礼维持着黑白双子塔岌岌可危的平衡时,唯有梵缘浅仿佛感觉不到危机一般,坦然无比地对“敌人”行了一个合十礼:“师哥,一别经年,别来无恙?” 戴着面具而看不清神色的白衣僧人抬了抬眼皮,语气平和却莫名让人品出几分淡然懒散:“一别经年,师妹还是如此缺心眼。现在是打招呼的时候吗?” 双子塔皆已倾斜,敌我双方都不得不在刹那的失衡中重新寻找新的落足点,有人不得不御气凌空,有人则踩在墙壁或者台阶之上。梵缘浅那句“师哥”甫一出口,知晓何人能被当代佛子如此称呼的人皆抬起头,望向那站在敌方中却依旧显得格外风姿卓然、鹤立鸡群的僧侣。 他一身雪色袈裟,手缠一百零八颗雪禅菩提。若不是袈裟上沾染了血污,他看上去便仿佛还是世人记忆中那个金顶礼佛、光风霁月的禅心院佛子。 听见师哥这么说,梵缘浅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毫不掺假的困惑,她似乎发自内心地不觉得自家师哥站在敌营有什么问题。 反倒是蛊雕与鬼蜮两人见这两人的交谈顿时神色不好了起来,魔佛如舍眼下是他们最后的救命稻草,对方要是临阵倒戈,无异于来自背后剖出脊骨的一刀。知晓更多秘密的蛊雕对魔佛如舍的立场倒是还心里有数,毕竟对方想要的东西还握在尊主的手里,但鬼蜮便不一样了。 双目已经沾染了红日霞晖的鬼蜮目光直直地盯着前方,浑浊若死鱼目般的眼珠在遍布血丝的眼眶中转动了两下,最后落在了宣白凤的身上。 他咧嘴露出了一个堪称残虐的笑。 “你竟然还活着?十万大军皆付尘土,被子民誉为明君的皇储却还苟活于世。啧啧,也不知道白凤公主这条高贵的性命究竟是多少将士的牺牲换来的?”鬼蜮很清楚凡人想要在苦刹之地活下去有多么艰难,当年陷落苦刹的十万大军如今却只剩宣白凤一人,再没什么比这个更讽刺了。 “悲弥图呼的客卿。”宣白凤抬了抬眼,神情却不喜不怒。数年无间地狱般的非人遭遇磋磨了这位皇储的心气,她年岁未过半百,鬓发却已霜白。那双属于人的眼眸中挤塞着走过漫长一生之人才有的沧桑倦怠,沉沉如夜里的雾霭。 “果然是你们这些外道一手造就了大夏的粮灾。” “喂喂喂,说谁是外道呢?”这个指控,鬼蜮是绝对不会认的。他们魔修虽然行事不择手段,但怎可与外道混为一谈?他怪笑道:“别什么事都怨到别人头上,凡人。刀匠锻了一柄刀放在店里,有人拿着刀去杀了人,难道还能埋怨刀匠非要锻那柄刀不可吗?说到底,你们人间皇朝都是这般糜烂的德性。只要给高层一个剥削压迫底层的机会,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实施。相比之下,为同一个信念而拼命的外道都比你们高尚些许。” 强词夺理。宣白凤抬头,看着黑白双子塔交叠之处,挂在壁龛中的两枚日晷指针逐渐接近正午。 这也就意味着,双子塔已经进入星环的固有轨道,届时红日即将悬于双子塔的上空。 “每隔十二时,红日便会进行一次啮喰行为。” 啮喰之下红日流火如毒,命重较轻的一方无疑会惨遭毒日的烧灼。而在双子塔内部连通的情况下,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也是摆在明面上的简明易懂——不计一切手段与代价,令对方减员即可。 “嗬嗬想不到啊,堂堂正道竟也会像恶兽一般以人命为代价,与我等一同伫立在天之斗兽场上。”鬼蜮嗤笑,红日会腐蚀人的神智,若能挑衅得敌人失去理智自乱阵脚,对他们而言无疑是有利的,“怎么?你们凡人能为了争权夺利而兵过如篦般地屠城,换别人来做尔等便接受不来了?这凡尘久居乱世,尸骨堆积如山也不见你们正道说些什么!而今再作这般姿态又有何意义?!” 混账!楚夭不禁怒目,即便是她这般称得上没心没肺之人,在见证了这一路行来的惨况后,听见这话都有怒火烧心之感。 “多说无益。”阿黎反手握住身后“重剑”的剑柄,他人的叫嚣对他而言与蚊蝇的嗡鸣无异,“开战吧。” 鬼蜮嘶哑低笑:“正合我意!” 他话音刚落,眼前却忽而爆开一片灿烈的白芒,一股冷意扑面而来,竟有剜肤刺骨之感。 鬼蜮尚未完全长好的头颅自眉心往下被劈作两半,张狂的神情定格在面皮之上,就连眼神都来不及沾染半分的游离与迷茫。站在他身后的蛊雕抬头,只看见眼前爆开大片大片的血花。电光火石间,蛊雕鬼使神差地向后一仰,一丝细如毛发的霜寒恰巧吻上她线条优美的颈项。 飞溅而起的鲜血若艳色的口脂,时间仿佛定格在那一瞬,缀着蛊雕竖瞳中倒映出的流云飞墨般的花。 直到肤如蜜蜡的女子捂着脖颈连连后退,直到被劈作两半的尸体塌倒在地,众人都还没能回过神来。谁都不曾料到,面对鬼蜮的挑衅,第一个出手的不是经历了五百年苦难的阿黎,也不是被外道毁掉了一生的宣白凤,而是那位站在众人身后、恍若冰雪堆砌而成的上宗首席。 她是如此的轻盈淡然,干净得恍若深冬时节闯入肺腑的一口冷雾,身上没有那种历经磋磨才有的沉重与沧桑。 阿黎知道,这个师妹其实一直都被保护得很好。 无论是他们这些行走在黑暗中的不归人还是掌教,又或是那些现世中的同门,几乎是不约而同的,所有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保护着这个尚且稚嫩的幼苗。唯恐风大了些雨冷了些,残酷的现实便会折损她的枝桠,害这微薄的希望心灰或是夭亡。 这种“保护”并非是娇养在温室中的花,而是狂风暴雨中一路沉默无言的保驾护航。就阿黎所知道的,这位师妹持剑至今其实还不曾亲手杀过人,虽然应对魔患时她总是冲在最前头,但追随在她身后的弟子总会想方设法地接过那些审讯与盘问外道信徒的任务,极尽所能地不让拂雪过早接触到世事的灰暗。无极道门心怀天下,但勾结外道的叛徒在无极道门弟子看来已经不能算是“人”了,他们的“慈悲”不会用在这些贼子的身上。 她的剑上不曾沾染同族的热血,她的琴中没有人心可憎的噩梦。她如同冬日的新雪,纯净无暇,循光而生。 在她身上,是真正做到了“除魔而不伤人”。阿黎想,这大概也是他们这些犯下滔天过错的不归人们的执念了。 阿黎想过拂雪有朝一日可能会杀人,但他没想过那一天到来得如此之快,同时又是如此的轻描淡写。 那一段雪光切裂的仿佛是鹅绒飞絮的狂风而不是人的骨骼与血肉,高高扬起的广袖与鬓发拭过少女的侧脸,她神色淡然,眼神澄澈如水。 鲜血泅染了台阶,捂着脖颈飞速退后的女子训练有素地仰头,死死摁住指缝间喷涌不断的鲜血。 “嗬。”蛊雕的自愈能力明显不如鬼蜮,她脖颈处长出了一层鸟类特有的翎羽,本就深刻的五官也越发尖锐锋利。她仿佛被激怒了一般,兽类的竖瞳染上了不祥的猩红,五官在人与鹰隼之间多次变幻后险险稳住了基本的人样,紧随其后而来的,便是疯狂。 蛊雕胸腔喉咙臌胀,猛一张嘴便爆发出了一声尖锐刺耳的嘶喊。伴随这一声“嘶吼”,扭曲空间的音波层层漾开,令双子塔震颤不已。 “拂雪,让开!” 阿黎历喝一声,反手拔出了自己的“剑”。 阿黎的本命剑乃一柄重剑,名“万重山”,但这柄剑的名字就和“阿黎”的本名一样早已被世人遗忘,有时就连阿黎自己都想不起来自己的本名了。主人道心蒙尘,本命剑自然也神物自晦,只看这一块巨大的“铁板”,几乎让人想不起当年“隐天蔽日万重山”的威名。 在杀了不该杀的人后,阿黎也已经很久不曾挥舞自己的剑了。 但如今,阿黎再次握住了“万重山”。 在蛊雕如凶兽般朝着宋从心扑来的瞬间,这柄无锋的重剑以万钧之力破空而出,狠狠地砸在了蛊雕的脸上。 重剑的剑风横扫四方尘埃,而这一下仿佛打破了什么岌岌可危的平衡一般,蜜肤雪发的异域女子发出高亢的尖叫,她的身形急速扭曲,四肢着地化为利爪,额间生出独角,颈部以上化作雕头,颈部以下却生出鱼鳞,变作一只长有鳞片鸟喙翎羽却形似猎豹的害兽——“蛊雕”。 此兽“其状如雕而有角,其音如婴儿之音,是食人”。 “这究竟是什么玩意儿?!”阿黎有些吃惊,妖兽他见过不少,但他很确定先前看见的那蜜肤雪发的女子并不是妖兽修成人身,而是切实的人族魔修……他也就五百年没回人间而已,如今他的同门究竟都在对抗什么东西啊? 可惜明显已经丧失理智的蛊雕没有回答他的困惑,她尖啸一声,展开庞大的翅羽,朝着宋从心与阿黎的落足点俯冲而下。瞬间,无数翎羽爆射而出,每一根都利如尖刀,笼罩范围几乎囊括了整座双子塔。无处可避无处可退,宋从心与阿黎几乎是同时朝前一站。宋从心拂剑低吟,剑上清光横扫而去奏出弦鸣之响;阿黎重剑落地,浑厚刚正的剑气瞬息构成一面巍峨的屏障。 翎刀与剑气相击的“铮铮”之声不绝于耳,爆裂炸开的气浪拂动广袖衣袂。宋从心身上升腾起灵气催发至极致的白雾,阿黎身周则萦绕着丝丝缕缕金棕色的灵蕴。两种迥然不同的剑气自他们脚下炸裂溢散,彼此交织错落,却圆融如并合在一起的手掌。 无极道门行走在外的弟子惯来以纪律严明而闻名于世,但这种仿佛无需言语的“默契”往往建立在大量的训练之上。若对宗门道统以及同门的战斗习惯不够熟稔,在与敌人对决时便很可能会因为互相妨碍而发挥不出原有的实力。但在这方面,宋从心与阿黎都可称之为道门翘楚了。 挡下翎羽的冲击后,两人不退反进,一轻一重两柄剑再次对上了害兽的利爪。 剑气爆破的轰鸣声不绝于耳,与宋从心每一次出剑都是一声惊弦之声不同,阿黎的重剑大开大合,每一次挥剑众人都能感到脚底的震颤。 双子塔摇曳不稳,梵缘浅见战况如此焦灼,当即折身回防。楚夭倒是还罢,宣白凤却仅是肉-体凡身,眼下的状态也绝对称不上好。但就在她迈出第一步的瞬间,一道声音突兀地在她的识海中响起,硬生生逼得她将脚步停下:“别动。” 梵缘浅下意识地回头,天旋地转的双子塔中只看到那与自己相对而立的白衣僧人,周遭动静之大已然撼动高塔,可他却仍如一张静止的画,“缘浅,你便站在原地不动,什么都不要做。你不动,我便也不动,如何?” 魔佛如舍,又或者说,曾经的禅心院佛子“梵觉深”这般说着,刻意往前迈了一步。仅这一步,因打斗而动荡不已的双子塔便再次“平静”了下来,维持在一个稳定的点上,并未再向其中任何一方倾斜。任谁都能看出,这位魔佛若是插手争斗,眼下绝不会是这般势均力敌的局面。 百年前尚未入魔的梵觉深在离开禅心院时已是自觉阶(罗汉阶)的禅修,堪比道门元婴,被允许徒步独行变神天的强者。如今百年过去,梵觉深气如渊海,显然修为越发精进。如今师哥究竟修成了何种境界,梵缘浅也已经勘不破了。 梵缘浅沉默了一瞬,不知如何应对来自久别重逢的师哥的威胁:“师哥,他们是我的同伴。” “我知道。”真容掩藏在面具下的魔佛笑了笑,便是无意,其音也如天魔的低语,透着蛊惑人心的力量,“所以我才让你站着别动,你不动,我便也可以不动。这是我最大的让步,就当是你牵制住了我,如何?” 梵缘浅是听劝的,又或者说,不听劝也没有办法。至少,梵缘浅是愿意相信梵觉深的。 梵缘浅静静地注视着梵觉深的眼眸,确定了这件事没有丝毫商谈转圜的余地。她便干脆走到一旁的角落,盘腿悬停于空,手掐莲华印,封闭耳目六识,阖目入了禅定。见她如此果决,魔佛也轻轻一笑,随即眸光一转,视线再次落在了场中央。 比起身法冠绝内门的宋从心与稳如磐岩的阿黎,并未修行仙术的楚夭可谓是叫苦不迭。 在发现梵缘浅似乎她那站在敌方的“师哥”对上了之后,楚夭便自动自觉地扛起了保护宣白凤的责任。好在宣白凤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两人在震动摇晃的塔楼中勉力维持自身的平衡。在蛊雕被重剑击退重重撞上塔楼的墙壁时,险些被掀飞的楚夭猛地拽住宣白凤的一只手臂架在自己的肩上,运起轻身功法纵身越向一处平台,却还是险些摔趴。 “那。”宣白凤被楚夭带着狼狈落地后便迅速伸手攀住一处窗台,减轻同伴的负担。她手上仍握着那面一人高的旗帜,另一只手却向前一指,朝着黑塔所在的方向。 楚夭拭去鬓角滑落的汗水,顺着她指示的方向望去,险些发出一声惊叫。 那被宋从心一剑斩成两段的残骸竟然如活物般蠕动着,就像有无形的丝线在空中牵扯。只见那淋漓的血肉被猛然向上一“提”,相砌的断口处忽而蓬出许多丝绒般细细密密的肉芽,它们彼此纠缠交织,如黏稠的胶质般将两团血肉重新“粘合”在一起。 “我的眼睛!”楚夭发出了痛苦的低喊。 面对恐惧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抹除恐惧。楚夭迅速抬手打出三道火符,符隶在空中无风自燃,化作三条赤色的火龙,席卷着气浪朝着那粘合在一起的尸体冲去。夜路走得多总会见到鬼的,楚夭很清楚这种再生能力极强的怪物不惧刀劈斧砍,他们唯一的弱点是火。 楚夭猜得不错。 那两团蠕动的本是面朝着宋从心与阿黎所在的方向,但在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炽热火光时,“他”立时便调转了方向。与先前蜜肤雪发女子的突变相似,有那么一瞬,楚夭似乎看见那两团血肉扭曲成了某种圆身尖嘴短颚的怪物,但很快,那团血肉便急速臌胀,喷出一股水流来。 激流与火龙相撞冲击起大量朦胧的水雾,这眨眼的间隙,血肉便已愈合在一起,逐渐恢复了人样。 好消息是,楚夭成功分散了敌方的火力;坏消息是,对手疯了。 “蝼蚁鼠辈,受死吧!” 狂性大方的魔修双目一片血染的赤红,他高高跃起悬停于空,鬼面旗猛然向下一挥,霎时间,千魂俱泣,万鬼齐哭。 双子塔的规模并算小,但当万千冤魂厉鬼汇聚而成的黑雾凭空出现时,乌压压的一片让空间都变得逼仄狭小。鬼面旗在红日的余晖中飘扬,以其为轴心向外扩延出一个庞大繁复的猩红阵法,那些被拘束在鬼面旗中的死魂瞬间被夺取了残存的神智,凄厉地惨叫着,沦为他人之牛马。 没办法,只能打了。楚夭心中哀叹一声,挽起衣袖扎紧袖口,反手摸上自己的腿上的暗袋,抽出一柄薄如蝉翼的匕首。 “你能保护好自己吗?”楚夭直视前方,没有回头。 宣白凤面色苍白:“我能帮你牵制他。” 楚夭诧异道:“怎么做?” 宣白凤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她只是双手握住那面金红色的军旗高高举起,直面山崩海啸般扑面而来的厉鬼,猛然用力将其刺在地上。 “全军列阵!” 楚夭听见了喧天的锣鼓与军旗高扬时猎猎的风响,她疑心是否红日的光辉太过夺目,才让她眼前出现了幻觉一般的景象。 身披霞光的宣白凤手握军旗,身后似有千军万马。 她缓缓抬眸,沉寂的眼中似有旭日自灰烬中重燃。 “共赴国难,守我河山!” 整齐得恍若仅有一声的甲胄声响,伴随着刀枪剑戟落地的金铁之声,将士们震耳欲聋的宣号响彻高天之上。 “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134 【第51章】掌教首席 幽州,咸临,帝京。 “您真的不后悔吗?” 谢秀衣居于高高的祭坛之上,面对着下方乌泱泱的人群。站在这个位置上只要她有心便能将任何一人的表情收入眼底,但若极目远眺,那一张张或是麻木或是鲜活的脸庞便会在视野中化作无关轻重的戏台帘布,朦胧而又模糊。谢秀衣有时会想,那位曾经追随五毂国大巫的贤者究竟看见了什么,想到了什么?才会在建造祭台与天音塔时选择了这么一个“愿观者清,无睹者漠”的角度。 而站在祭台上的人,在百姓们的眼中又是何种模样?其面目究竟是清晰,还是模糊? “休得多言。”谢秀衣阖目浅笑,她温淡柔和的眉眼几乎看不出来言辞的厉色。她微抬下巴,静侍在她身后的将士便捧着一个黑金木匣走上前,神情肃穆地将其放在祭台上,随即调转木匣的方向,朝着聚集而来的百姓打开了尘封百年的木匣。 木匣打开的一瞬,内里漆黑如子夜般的断刃竟好似吸收了大日的辉芒,于匣中流淌过一丝金红的霞光。亲眼目睹这一幕的百姓们不由哗然,交头接耳的人们不禁噤声,原本还有些嘈杂的人群逐渐安静了下来。 那尘封在天音塔内足有百年历史的司命刀,再次显露在世人面前时却仍旧锋利雪亮,刃身不见半分锈蚀的痕迹,刀尖溢散着霜冷的白雾。寻常刀剑绝无可能数百年不蚀,但在场众人皆无一人质疑司命刀的来历。 “取未央为色,见天光而熹,经年不锈,刃藏霜意”,供奉于天音塔上,毫无疑问,这便是咸临国传承至今的重宝之一。 谢秀衣颔首示意,另一名将士便捧着她早已拟定好的檄文走至大众跟前,大声念诵谢秀衣以“文常侯”之名书定的诉求与冤屈。 祭台下的百姓本是前来看个热闹,毕竟他们对仅有声名而不见其面的“文常侯”并不熟悉。但听见文常侯自请司命刀竟是为皇太女平反时,本已安静下来的人群又是一阵骚动,不少人都露出了惊愕的神情。 皇太女被定罪已经是数年前的事了,当时咸临国门大破,皇太女不知所踪。百姓们惶惶不可终日,是非黑白自然都任由朝堂粉饰。当时的“宣怀王”连下三道罪己诏,看似谴责自身实际字字句句都说自己“教子不严”,将咸临败于大夏的罪责扣在了生死不明的宣白凤头上。那时的“宣怀王”对百姓而言仍是一个温厚仁慈的君主,因此民众们对罪状虽有疑虑,却也不敢妄自言语。 毕竟平民百姓的诉求很简单,若不是真的走投无路活不下去,鲜少有人敢于质疑自己的君主。 但如今,文常侯毫不犹豫地揭开了这面政治的遮羞布。 谢秀衣很少写这么长的文章,她在文坛上向来以中肯客观、鞭辟入里而闻名于世。但这篇檄文,谢秀衣罕见地用了极其辛辣的言辞,没有卖弄才学的引经据典,只将残忍的政治鲜血淋漓地摊开在天光之下,就连懵懵懂懂不识字的孩童都能隐约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她将那些本该扫进故纸堆中的陈年旧事翻出来一一论述,将世家与皇权的博弈、贵族对平民的剥削解释得清清楚楚。她陈述皇太女的所作所为,又剖析她为何会沦为“罪人”。一桩桩,一件件,锋利的言语如利剑般劈开世人浑噩的头颅,将惊雷之声塞入。 檄文很长,念诵檄文的将士也不止祭坛这一处。城池各方都有谢秀衣安排的人手,五人为一组的将士分散于城中,对全城百姓念诵这篇檄文。 所谓阳谋,便是明知是局也无法不入。 宫中的贼子坐得住,那些白纸黑字被写在檄文上的人,又如何坐得住? “咄”,谢秀衣听见了箭矢破空之声,脆弱的纸张被箭矢洞破,而后,系在她命魂上的丝线便断掉了一根。 谢秀衣听见了百姓哗然的惊呼,听见零落在人群愤怒的叱喝。念诵檄文的将士倒下了,但他身后的同伴很快便取出新的檄文,就着他戛然而止的部分继续念诵下去。 这一箭便如同落入滚烫油锅中的沸水,让人群噼里啪啦地炸成了一团。 等到那些蝇营狗苟之辈从怒发冲冠中回过神来,这才悚然惊觉自己中了计。即便有聪明人立刻反应了过来,也阻止不了其他蠢货杀人灭口。于是,这灭人口舌的一箭,反而奠定了言语的真实,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咔嗒”,谢秀衣推倒了“棋盘”上的棋子。 熹微的天光照落在谢秀衣的身上,她低垂着眼睫,看着被叆叇浮尘模糊了的光影,不禁回想起那些零落在记忆中早已陈旧泛黄的往事。 谢秀衣记得自己刚刚入宫成为皇太女伴读的时候,当时皇后西去,后位虚悬,太女还尚且年幼,后宫中的暗流是说不出的险恶汹涌。 那时有一位颇为受宠的后妃仗着自己怀有身孕,不忿宣白凤成为太女,其族又是谢家的政敌,于是便拐弯抹角地欺压太女的伴读,意图借此膈应宣白凤。其余妃子为了讨好她也纷纷效仿,行事毫无顾忌。毕竟在宫中贵人看来,哪怕她是谢家嫡女,那也是皇族的仆隶。 彼时的谢秀衣恭顺谦和,对那后妃处处礼遇,明面上行着捧杀的伎俩,背地里她却算计着要这后妃毁容丧子,永失圣宠。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为了让猎物落入陷阱,谢秀衣能忍一切常人所不能忍。无论是言语的挤兑还是挑刺般的责罚,她都心态平和地逐一受之。但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总会闯出一个愣头愣脑的太女,每次都毫不犹豫地挡在她的身前,替她挡下那些明枪暗箭与无理的挑衅。 皇太女可真碍事。年幼的谢秀衣并不感激,她清楚自己的示弱是为了削减之后的嫌疑,皇太女的好心在她看来不过是多管闲事的无用之举。 但就在目的即将达成的前夕,皇太女突然拽住她的手,凝重道:“不管你想做什么,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计划被堪破了?还是皇太女对她的阳奉阴违早有疑虑?谢秀衣微笑,无论对方知道什么,她也拿不出任何足以摆在明面上的证据。 因为谢秀衣从不做下毒陷害收买之类的下乘之举,她玩弄的从来都只是人心。 她能让追随她的侍从为她肝脑涂地,也能让平日里唯唯诺诺备受欺凌的怯懦宫女生出与“仇人”玉石俱焚的决绝之心。用一件尘封多年的旧事挑拨那根爱恨的弦丝,将人一步步地逼上绝路,用无数“意外”与“巧合”去串联一个必然的结局。 至于棋盘中的棋子会有什么结局?谢秀衣并不在意。如果有必要,她自己也可以是棋。 “秀衣,人命不是棋子。玩弄人心之人终有一天也会被人心所噬,我不希望那是你的结局。”皇太女自己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但她握着谢秀衣的手却有一层粗糙的老茧,与天生体弱故而被家族娇养的谢秀衣相比,也不知道谁才是地位更高的那个。 谢秀衣后来才知道,宣白凤实际根本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她只是凭借着野兽般的直觉察觉到了欲燃的苗火。宣白凤拽着谢秀衣拦下了被宠妃推出来固宠却又时常被其打骂的宫女,收缴了她手中的番毒,在宫女声泪俱下的控诉中找到了她被宠妃杖刑后奄奄一息丢出宫外的对食,然后是别宫妃子安插过来的线人、即将被送往寺庙的年迈嬷嬷……谢秀衣被迫跟着宣白凤跑了大半个皇宫,看着她一颗颗地拔掉自己费心埋下的钉子。 “你有这才能却用来害人实在太可惜了,以后你便跟我做些正事吧。”宣白凤揉着她的脑袋叹了口气,之后便给她安排了整顿内廷的活。 那本是皇后应该操持的内务,但当时后宫内地位最为尊崇的便是皇太女宣白凤,整顿纪纲几乎成了刻不容缓的事。谢秀衣被宣白凤使唤得脚不沾地,再回头时,却发现那嚣张跋扈的宠妃已成了昨日黄花,即便生下了孩子,也没能在如日中天的皇太女面前抬得起头。 如高天旭日般夺目耀眼的皇储,明明年纪也没比她大多少,却总是像娘亲一样牵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告诉她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可惜啊,白凤。我终究还是无法成为你的。” 即便继承了皇太女的“遗产”,谢秀衣也无法成为“宣白凤”。 将士念完了檄文的最后一字,谢秀衣的回忆也戛然而止。她抬头,看着天际那越发浮薄虚幻的天光。 “诸位——”谢秀衣环顾四周,略微的停顿后,她缓缓道,“我名谢秀衣,太女之伴读,定疆军之谋士。” 她没有提“文常侯”这个在宣白凤失踪后才得来的殊荣,不过无妨,“定疆军”的名号已经拥有足够的分量。 经年累月的口碑积攒之下,如今的定疆军在百姓们的心中就是守护神一般的存在。 ——持棋,落子。利用自己所能利用的一切。 “吾主白凤,承天之祜,继太女之位三十余载,勉之不已,日夜不懈。”谢秀衣的声音无论如何拔高,听起来也仍旧纤细,可她的话语落在他人耳中,却显得如此温柔有力,“对外,她贵为千金之子,与边关将士同进同退,镇守边关十余年;对内,她勤政爱民,励精图治,知人善用。虽承天命于社稷飘零之世,却无一日因荣华而忘国之忧耻。” 谢秀衣嗓音不大,但周遭却安静得针落可闻,这让她的每个字句都掷地有声,稳落清晰。 死寂一样的静默中,谢秀衣深吸一口气,稳稳地吐字:“我……不服。” 出口成章、才藻艳逸的文士,穷尽言语,最终却只是将万般心绪汇聚成了这浅薄短小的三字。 “若当真如天子所言,太女之所为皆为祸国害民之举,而今苍天在上,先灵为鉴,是非对错当以民意为天。” “在下愿以司命之仪,递刀呈世,为吾主鸣冤。” 此话一出,祭台下当即哗然,百姓们议论纷纷,交头接耳。皇权争斗与朝堂政治对平民百姓来说其实十分遥远,但方才将士念诵的檄文字字珠玑,许多政策也与百姓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稍加点拨便能明晰。百姓愚昧是因为他们没有机会接受教育,但涉及自家的一亩三寸地,他们又比谁都精明。檄文中写得清清楚楚,不少百姓听完后都有醍醐灌顶之感,瞬间醒悟过来自己平日里是如何被贵族“剥削”的。 谢秀衣是跟随宣白凤见过底层苦难的,她很清楚檄文要怎么写才能煽动民众们的怒意。而她另一个陷阱则藏在檄文内各大世家不为人知的丑闻里。这样一来,注重自身利益的百姓会明白宣白凤为他们做了什么,世家贵族们却只会愤怒于自己的家丑被揭露了出去,错以为谢秀衣是拿捏了他们的把柄意图谋反,从而忽视了那些看似微末的东西。 至于贱民们的愤怒?哈?那点子三瓜两枣,拿到手里还不够塞牙缝。更何况这些平日里被如何踢打都不敢吭声的牛马不应该早就习惯了吗? 被愤怒焚毁了理智的贵族们并没有意识到,相同的境况之下,“一个人”与“许多人”是不一样的。 一些平日里不敢说的话、不敢做的事,放在一个利益共生的群体中便会化为澎湃的海浪,冲垮本就不算牢固的岸堤。 ——“啪”,落入棋盘的又一枚棋。 于是,众人便听见,那坐在轮椅之上、弱不胜衣的女子抬了抬下巴,微笑着朝众人示意。 “那么,有人……想要持刀吗?” 喧哗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但这种安静却与先前不同,暗潮汹涌之中,就连吐息都变得逼仄而又压抑。 祭台上的女子纤细瘦弱、精致美丽,那种丝绸锦缎与金莼玉粒娇养出来的仪态气度,让整日与黄土打交道的平民不敢接近。别说走上祭台持刀伤人了,往常平民百姓见到贵族都要俯身行礼。即便有人对这琉璃般脆弱的贵族女子怀有恶心,但也只敢在心里悄悄臆想一下,要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行凶是万万不敢的。且不说拿起司命刀就要承担起伤人的因果,看那守卫在祭坛四周的将士,谁敢保证不会被秋后算账呢? 于是,场面便这样一点点地冷了下去。 …… 这个女人是疯了吗?站在人群中的沈如如看着祭坛,神情略显不耐。 沈如如出身商贾之家,虽不算大富大贵,但也不愁吃穿,不必下地耕田,甚至还能读书识字。那篇檄文中阐述的贵族世家的贪婪吃相确实让沈如如心生震撼与愤懑,但也仅此而已了。 沈如如的家族既不属于被剥削得最惨的底层阶级,也无法跻身宴席分肉的上层阶级。虽然读书明理让她了解了世俗的黑暗,可要让她为世道做些什么、改变什么,她也只是有心无力。她尚且如此,更何况是那些连自己的生活都顾及不来的平民百姓呢? 沈如如觉得,“司命刀之仪”本身就是一个贵族用来作秀的笑话。 直到,一名衣衫稍显落拓但也能一眼窥出并非平民的青年男子瑟缩着走上祭台,站在那名女子的对立面上。 那个瞬间,沈如如觉得那些将士们的目光都能把那男子当场看杀。 “……文常侯,不,应该是‘谢军师’。”万众瞩目之下,那落魄的青年士子咽了一口唾沫,却还是木桩一样僵硬地站立着,口气很冲地道,“我听那些军中将士们是这般称呼的……不知道你还记不记……不,你、你大概已经不记得我这种无名小卒了。但、但我还是想说——” 青年士子深吸了一口气:“我是扶台县曲安周氏之子,你可能不记得,我父亲乃扶台县县令周平……” “我记得。”出乎所有人意料,士子话音未落,女子便轻轻一笑,“扶台县曲安周氏,县令周平徐,天载亥巳九五年,因勾结外道致数人伤亡而被围剿。周平徐之三子皆在外游学,其中一人进京赶考。太女仁慈,查明其子未参与此事,仅剥夺其子官身,并未累及无辜之人。” 沈如如心尖一麻,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形容,当女子轻描淡写地将过往旧事平铺直叙之时,那具过分瘦弱单薄的身躯忽而气势逼人。 然而很显然,女子的话语激怒了那名青年士子。 “……说什么勾结外道。”青年士子垂着头,以险些将后牙槽咬碎的力度,自牙缝间挤出愤恨之语,“吾父一生清廉,品行端正,十里八乡都备受敬爱……他因为操持政务累病了自己,当时几乎病入膏肓,药石无医。是一游方道士途经曲安为吾父开了一个偏方……只是这样而已,只是这样而已啊!吾父没有勾结外道!谢军师你口中仁慈的君主不顾众多百姓的求情劝阻诛杀吾父,强行将县令换成自己麾下的官员!” “敢问郡候,吾父究竟是因勾结外道而诛还是挡了尔等前路的欲加之罪?一生功绩与万民上书也求不得一个宽恕,这难道不算辜负民意吗?!” 青年士子愤怒地嘶吼,然而,被他这般质问的女子却容色淡淡,眼神无波无澜。 “你说的‘偏方’便是取处子与男童之血炼成丸药,连服半年而不停歇,对否?”女子偏了偏头,似是在回想这桩案件,“你既是读书人,便应当知晓听人言不可断章取义。‘勾结外道’后头还有‘致数人伤亡’,你怎就略过不提?” “那、那是百姓们自愿的啊!”青年士子激动得面色涨红,猛一挥手,“乡亲们都说若是父亲卸任,换上来的县令未必清廉,所以才——” “我知道。”女子微微颔首,她好似过目不忘一般背出了士子口中提及的“万民书”,冷静道,“万民书写得很清楚,太女也带人跑遍了各个村落,被献上的女子与孩童的确都是‘自愿’的。更何况当时太女救出的女子虽然骨瘦嶙峋但确实还有一口气在,她也承认,自己是自愿的。” 青年士子听她这么说,却不知为何露出了一丝恐惧的神色:“所、所以这……” “但是,如果你有挂心扶台县的安危,那你应当知道,太女在那之后又陆陆续续查抄了三族,分别是曲安王氏、许氏与罗氏。”女子平静回望,“其中,王氏家中起出了十数具没有血肉的白骨,许氏罗氏次之。他们准备得可比你们充分得多,不仅给了死者家属安家费与丧葬费,甚至还出示了卖身契与‘自愿书’。托县令的福,官府竟然还敢在上头盖章。所以当初官印是怎么落的,他们的人头就是怎么落的。” 她的言辞是如此平静,与严酷。 “饥荒易子而食,菜人二两银子。尔等轻贱平民,甚至平民也轻贱自己。可太女想将跪在地上的鬼魂扶起,想将鬼魂重新变成人,这有错吗?” 她重复:“有错吗?” 沈如如双手捂着嘴,屏息凝神,不敢出声。 噤若寒蝉的死寂中,沈如如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鼓噪的血肉在胸腔内跳动。那是何等微弱的声响?可恍惚间,却又仿佛震耳欲聋。 不知过了多久,在众人逐渐异样的注视下,青年士子似是站不住了,他咬牙,冷汗津津且语无伦次地道:“或、或许诚如你所说,家父有错。但为人子女,不可言……父母之过。而杀父之仇,自当报之。为敬孝道……对、对否?” 对个屁!沈如如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破口大骂,周围突然爆出了仿佛她心音一般的嘘声。 在众人压抑的谩骂中,青年士子越发难堪,几乎抬不起头。然而那坐在轮椅上的女子却毫不慌张,反而微微一笑:“当然,毕竟你也是民众。” 捧着木匣的将士紧咬牙根,唇线紧绷,但在女子的眼神示意下,他还是忍怒捧着木匣走向了那名浑身如有蚁嗜的青年士子。 “请吧。”她道。 …… ——“啪”。 谢秀衣眼角的余光擦过青年士子,与跟士子一同前来的中年妇女对上了视线。 那名站在人群最前方的妇女在她看过来的瞬间,一手覆心,微微欠身,朝她行了一礼。 落子,无悔。:,, 135 【第52章】掌教首席 周姓青年士子在被反驳之时便已经心生悔意,可到了这一步,他已经退无可退了。 看着木匣中散发着丝丝缕缕寒气的短刀,周士子感觉自己的心脏似乎也纠缠住了这肉眼可见的冷意。他有些后悔自己不听从刘婆的劝阻,执意要“为父报仇”。当然,青年士子不觉得自己有错,他只是后悔为何要一时冲动去当这个出头鸟。 他总是不耐烦刘婆的唠叨,哪怕他明知道都是对他好。毕竟自从家里出事之后,不远万里追随而来的家仆就只剩刘婆一人了。但是一朝从人人追捧的世家子弟沦落为无人问津的寒门,青年除了闭门不出死读圣贤书外什么都做不了。而刘婆是唯一对他好、仍旧把他当少爷般侍奉的人,所以他亲近刘婆的同时,也对她的劝勉之语格外受不了。 不过是个下人而已,怎么能对自己的主子指手画脚。 他没有错,没有错。就像他方才所说的,无论父亲做了什么,对于子嗣而言,杀父之仇都是不可不报的。更何况,因为政斗而剥夺了周家官身与职位之事也并非子虚乌有。不管对方如何言语美化,也总有人已经认定了这个事实。 周士子是读书人,他知道这位谢军师的檄文必定会得罪不少人。若他若是能站出来为“孝道”而反抗强权,之后在士人阶级中肯定会拥有一个不错的名声……只要等待此事风平浪静,他便可以重回官场。随着皇太女所属政权的没落,他失去的东西也会一点点地归来。 可为什么,眼前这弱不胜衣的女子,却让他心惊胆颤呢? 忐忑不安的士人伸手握住了木匣中的刀柄,可就在那一瞬间,一股锥心刺骨的冷意顺着他的五指爬上他的手臂,突如其来的剧痛刺得他忍不住尖叫出声。他下意识地想要丢开手中的短刀,可它却像一块活着的血肉般死死地啃咬着他的手掌。 祭台下的沈如如看见那青年书生握住了木匣中的短刃,下一秒却发出了凄厉至极的惨叫,整个人近乎狼狈地滚倒在地上。他高举着握刀的那只手拼命甩动,但漆黑如子夜的短刀却好像生在了他的手上,无论如何用力都无法甩脱。这离奇而又诡异的一幕,看得人毛骨悚然。 “郎君,郎君?”那坐在轮椅上的女子却在这时突然出声唤他,“唉,看着我。” 女人的话语仿佛拥有魔力一般,涕泗横流的士人在剧痛中抬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女人面上温和的笑。 沈如如觉得十分古怪。这个女人,似乎越痛苦便越习惯微笑。 “这是持刀的代价,想放下它,便完成你的仪式吧。”她竟然在教他,“回忆你的痛苦,你的仇恨,这样,你才能拿起它。” 沈如如只觉得脊背发凉。 她不自觉地啃咬自己的拇指,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颤抖,嘴唇更是克制不住地轻颤。血液逆流的感觉令头脑昏昏沉沉,眼前的场景也好似被无数丝线切割成了斑驳的块状。 她看见那灰头土脸的士人依言照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站起,踉踉跄跄地朝着女人走去。她看见他扑至女人近前,猛然举起了刀…… “我没有错没有错没有错啊啊啊——!是你们!是你们——!” 利刃切入骨肉的闷响,飞溅而起的鲜血滋在青年士人的脸上。抽刀后还欲再刺的青年神色癫狂,被猛然上前的侍卫一拳揍倒在地上。被制服在地上的青年士子当即晕厥了过去,短刀从他的手中脱落,在地上发出“咣当”一声响。 沈如如听见自己的尖叫,混杂在人群的哗然与惊呼中,一点都不出挑。 在最后关头猛然移开视线的沈如如眼前阵阵发黑,她捂着流泪不止的眼睛,发出窒息时艰涩痛苦的低喘。人群如烈火上的滚水般沸腾,沈如如透过指缝悄然朝祭台上看去,一片模糊的视野中,那坐在轮椅上的女子却没有倒下。 肩膀至胸口被撕裂出一道淋漓血痕的女子神情如常,眼神冷淡。她面无表情的模样让人心中升起阵阵的恐慌,但不知为何,沈如如却觉得她神情冰冷的样子比微笑真实多了。 难以想象这么一个娇袭一身病的贵族女人是如何刀剑加身也面不改色的。 不,也不算。沈如如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时,才发现女子面色惨白如纸,她额角的汗珠滚滚而落,显然,她并不是不痛的。 也就在这个瞬间,沈如如的心脏好似忽然被烈火撩舔,她感到一种烧灼的感情,大抵可以被称之为“愤怒”。她拼命地瞠大眼睛,淤塞的喉咙迫切且疯狂地想要说些什么。而在那个瞬间,她看见守护在祭坛周遭的侍卫居然同时拔出了腰间的短刀,在肩膀相同的地方、相同的部位,刀刃狠狠地切落。 沈如如听见了更激烈的喧哗与尖叫,但很快,这些声音都变得模糊而又遥远,耳蜗仅剩阵阵空洞的嗡鸣了。 拥挤如潮的人群中,沈如如痛哭流涕,只觉得自己在经历一场关于处刑的噩梦。 ——是别人的,也是她的,是……整个咸临国的百姓们的。 将士与军师共承罪孽,将士与军师共同流血,将士与军师一同奔赴一场必死的赌约。 沈如如从未有任何一刻如此鲜明地感受到,那些一直守护着自己的人们正走投无路地立在刑台之上,等待着被他们守护着的百姓们的“背叛”。将士们阻止不了军师追寻自己的大义,所以只能选择这种笨拙的方式,去分薄那将要落在她身上的每一次肉刑。 她鼻腔内充盈着铁锈的腥气,喉舌翻涌着咸涩的苦意,她听见自己心中那份事不关己的漠然隔阂被淋漓鲜血打破的声音。 沈如如觉得如果现在有任何人意图走上祭台,她一定会疯狂且不顾一切地伸出手去,用指甲、用牙齿、用什么都好,拼命拼命地将那人拽下来。 “谁都不许上去!”沈如如听见有人竭嘶底里地怒吼,带着悲愤的哭腔与绝望的颤音。 “谁上去,谁就是与俺们为敌!” …… 她应该没有失态吧?被疼痛模糊的意识中,谢秀衣浑噩却也冷静地思考着。疼痛总是会影响思考的清明,她不喜欢,但她可以忍耐。 大抵是因为天生体弱多病的缘故,谢秀衣总是格外擅长忍耐。忍耐病痛,忍耐离别,忍耐失去。不管经历什么、遭遇什么,哪怕是最深刻入骨乃至足以将人心智摧毁的绝望,谢秀衣也能以近乎非人的意志跨越过去。 谢秀衣知道自己的忍耐都并非没有意义的,她没有自毁的念想,更不喜欢无谓的伤亡。除非能死得其所,否则大部分时候,死亡不过是一种逃避。谢秀衣不会逃避,所以她命人制造了假肢,换上了符合身份的衣饰,为了掩盖过于病态的面容而敷上了水粉胭脂。她整理仪容奔赴一场自己布下的死局,她没有想过自己可以活着回去。 那名作为出头鸟而举刀的青年士子是谢秀衣安排的。跟在他身边的中年妇女刘婆是定疆军中的谍报人员,改头换面潜伏在周士子的身边,便是为了引他入局。而类似周士子这样的“棋子”,谢秀衣准备了不只一枚,她相信其中总有几枚暗棋会派上用场。 因为“族群”的力量虽然强大,但“族群”也会让人变得怯懦。如果没有人第一个站出来持刀,“司命刀之仪”就会变成一场荒唐的笑话,这并不是谢秀衣所希望的。而且谢秀衣也需要一个前车之鉴来震慑那些躲藏在暗处中蠢蠢欲动的宵小,让他们明白持刀的“代价”。 挨上一刀,却彻底断掉了宵小之辈收买平民为恶的计划。无论从何种角度上来看,这都是划算的。 谢秀衣知道自己唯一要赌的,便是这一刀之后的人心。 融合苦刹之钥后近乎恒久的“弥留”状态能让她不死,但这不代表她不会受伤。若当真有千万人对她举刀,那她最终的下场必定是生不如死,以身试刃佐证清白的仪式也会变成自掘的坟牢。宫中那位若是有心,他完全可以对民众宣布她是外道妖邪,眼下的局势也会瞬间扭转。 再好的谋士也无法算无遗漏,所以即便筹谋了一切,局中仍有一丝不确定的风险。 谢秀衣想过自己可能会败,也想过失败后要如何收拾残局。但是当守护在自己身侧的侍卫齐齐举刀自-残之时,算无遗漏的狂士依旧微微一愣。 她习惯玩弄人心了,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但这支随她奔赴京城的百户的所做所为,并不在她的计划之中。 “你们的职责是护卫……”虽然知道此行十死无生,但将士若是在目的达成之前便受了伤,之后定然难以防备随时可能发生的意外情况。谢秀衣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但痛楚却凝滞了她的思考。有那么一瞬的间隙里,从不抱怨既定事实的谢秀衣前所未有地厌烦起自己这具虚弱破败的身体,若没有这副残败的身躯,她分明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直到祭台下的怒喝打破了她冰冷的理性,用布条为她包扎伤口的将士单膝跪地,在嘈杂的喧哗声中平静地低语:“军师,我等与您同在。” 握着她掌心的双手泅染了鲜血,微微粘稠,却似烈焰般滚烫。 ……恍惚间,似乎有一只宽厚温暖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那人的指尖夹着一颗璀璨耀眼的星光。 ——“啪”,棋落如陨星,如一线白芒,切开长夜,稳稳地落在了棋盘的最中央。 【“起手天元,你是嘲讽我,还是不会下?”】 【“哈哈哈,我的好军师。这一手,叫‘得民心者得天下’!”】 …… 她被迫继承了一份“遗产”。 时至今日,她的遗泽依旧拂照着她。:,, 136 【第53章】掌教首席 “该死的!该死的!这些令人作呕的蝼蚁,那个女人是疯了吗?” 京城酒楼最高处的包厢内,隔着一条长街窥探天音塔下一切情景的齐虚真满脸焦躁,布满血丝的眼瞳宛如被逼上了绝路的困兽。事实上也的确如此,齐虚真很明白,上头的命令是希望他能以“回归凡尘的修士”之名不动声色地搅乱朝纲,他必须将事态恰好控制在“仙凡”的界限上。 这个限制是为了杜绝“那位”出手的可能性,但现在却反过来将齐虚真套死了。在不能动用仙术的情况下,他竟然眼看着就要败给一介凡人了…… 难以置信,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明明大夏国那边的计划都很成功,为什么到了他这里就状况频出?齐虚真想不明白,他入咸临受封国师之时,宣白凤与谢秀衣还不过是两个半大的孩子。当时他的注意力都在那些朝中老臣们的身上,宣白凤带着谢秀衣离京之事在他看来就跟小孩子玩过家家一般无聊。但谁知不过短短十年,皇太女便在边境建立了自己的基本盘,眨眼变成了他的心腹大患。 而现在,一直隐藏在幕后的他,竟被区区一个凡人逼迫得不得不走到明面上。 齐虚真烦躁地撤掉了静音结界,手指微微一勾,坐在桌案对面捧着杯盏的“宣怀王”便转头,沉声朝着门外道:“楚卿,你也进来一道吧。” 门外很快传来一声肃穆的回应,没过多久,面容古板、性情刚直的楚老将军便解下了腰间的佩剑递给守在门边的侍卫,这才阔步走进了包厢。这位胆大心细的辅国大将军总是谨小慎微,那些不经意间透露出来的行为让齐虚真感到舒坦。他混迹官场多年,近些年来更是在与谢秀衣那疯子博弈的过程中被逼得精神失常、疑神疑鬼。他连阿谀奉承的贴身太监都不信,唯独这位很好读懂的老将军,让齐虚真感觉到“君王”是被尊重的。 不管“宣怀王”做出何等昏庸失道之举,对楚老将军而言都是“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即便明知这一套“忠君”思想是儒士编织出来辅佐君王控制朝臣人心的手段,齐虚真也对此感到心安。楚老将军只对君王忠诚,除了君王外,连国师这般高位都得不到他的一个好脸。 若是换一个人对“国师”摆脸色,齐虚真定然会对此感到羞辱。但楚老将军不会,因为他尊君却不尊国师,可见在这位老将军的心中,“地位”与“名望”皆不是他臣服的缘由。他不会对任何一位高位人士屈服,他只会对自己所在国家的“君主”低头。 而“君主”之位,难道不早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了吗? “楚卿,你是如何看待此事呢?”“宣怀王”招呼这位朝堂重臣在身旁坐下,还亲自动手为他奉茶。楚老将军恭敬地接过,脊梁笔挺,只占半个椅座,一副随时准备好站起来应对一切的姿态。“宣怀王”笑着让他放松一些,但楚老将军只是微微放松了肩膀,其余并没有改变。 “臣觉得——”楚老将军捧起茶杯,在嘴唇上轻轻一沾,一触即离,“以往总是时常听人纷议,道文常侯此人离经叛道,不同俗流。萧学士也曾言其人性情奸猾,谋术如鬼,若无强权压制,定是一位千秋载名的奸佞权臣。今日一见,果真如此。不过老臣觉得,文常侯以司命刀之仪胁迫朝堂诸公实非义举,除了引起民众恐慌以外于家国无益。连先祖之仪也敢盗用作为谋权夺利的工具,此人果真心术不正。” 楚老将军正气凛然,这一番陈词有力的斥责之语对齐虚真而言可谓是顺耳无比。对于这一点,齐虚真也真是憋了太久却无人可言,虽然他算不得什么好人,但谢秀衣那奸佞更谈不上是正道人士好吗?他这些年来吃多少苦头,都到了看见一个宫女就怀疑对方是否是间谍的地步了! “要论忠义,满朝文武无人可与爱卿相比。”“宣怀王”舒心一笑,含情脉脉地握住了楚老将军的手。 世人都有一种固有的观点,那便是性情奸猾的谋士不可能有“忠义”之心。这种美德放在楚老将军这样的人身上才叫相得益彰,放在文常侯那种人身上真是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谢陛下夸赞,不过分内之举。”楚老将军一板一眼地道,“不过文常侯此局看似无解,实则不堪一击。陛下无需多虑。” “哦?”齐虚真本就被这事逼得焦头烂额、举棋不定,谢秀衣几乎算准了他可能采取的所有手段,对人心的精准把控令他胆寒不已,“何出此言?” “宣怀王”微微倾身,做侧耳细听状。能一路做到辅国大将军之位的人自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楚老将军虽然愚忠,但在战术谋略上却不逊于人。他的谏言总是具有相当的可行性,这也是“宣怀王”越来越器重这位老将军的主要原因。 “文常侯极擅玩弄人心与权谋之术,但这些都是小道,她已经在歪路上走得太远。”楚老将军叹气,“定国安邦须得堂正,如何能容这些小人之举?轻亵人心者终会被人心所噬,这是世间颠不破的道理。文常侯煽动人心,无非便是在挥霍大公主积累的名望声势,就连定疆军都成了她麾下的伥鬼。但依老臣之见,只要陛下出现在天音塔下,此局便会不攻自破。” “哦?”齐虚真心中一动。 “王者,父天母地,为天之子也。若陛下亲自现身说法对这桩旧案盖棺论罪,定然一呼百应,万众相随。”楚老将军道,“毕竟天子之意便为天意,即便百姓愚昧盲从,一时间被有心人利用,见到陛下的那一刻定然也会归心。” 齐虚真霍然站起身,双臂撑在桌案上,几乎掩盖不住面上狂喜的神情。 是啊,他怎么没想到呢?这世上还有谁比君王更能统领百姓?君王若是现身说法,那谢秀衣看似大义凛然的请司命之仪便不过是造反谋逆之举! “不,不。只是现身说法还远远不够,文常侯敢于如此作为,无非便是因为她继承了宣白凤的名望民心!”齐虚真与谢秀衣打交道多时,他深知此人是何等的奸邪诡诈,若非有十足的后手,谢秀衣定不会赴一场十死无生的局。 齐虚真开始回忆,谢秀衣此人自幼时便富有才名,但所有人提起她聪敏好学的同时也会提一嘴她的体弱多病。谢家为了这名嫡女曾经遍请过天下名医,甚至还求来了不少仙家的丹药,但最终都被判定为是先天不足,只能精细地调养,苦不得累不得。要说仅仅于此,以谢家的家大业大倒也并非娇养不起,但许多医师乃至是仙门弟子都曾断言,谢秀衣活不过二十五岁,必定早夭。 可如今,谢秀衣已经熬过了既定的年岁,在饱受摧折的情况之下。 “她敢于请司命刀叩问天下,难道是因为她有让自己‘伤而不死’的把握吗?”齐虚真思忖,他能被派遣来咸临接手搅乱朝纲之事,其本身自然不会是全无筹谋手段的草包。想到这些年来这位谢军师层出不穷的诡术秘法,齐虚真顿觉醍醐灌顶,明了了谢秀衣的计划。 “该死,那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账。”想到自己那些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同僚,齐虚真便恨得齿牙都险些咬碎。以谢秀衣那具残败破朽的身躯,别说捱过整个司命之仪了,只怕是一刀下去,她便会因过度失血而亡。而如今谢秀衣敢于自投罗网走入囹圄,定然是因为她有“不死”的底气。 这份底气从何而来呢?当然只有源自他们本宗的秘术了! 想到这,齐虚真在愤恨恼怒之余又生出了几分隐秘的窃喜。他虽然身负重任前来咸临,但本宗之所以命他来做凡尘的任务还不是因为认定他已无更大的利用价值,只配在凡人堆里作威作福而已。齐虚真不敢违抗本宗,但也绝不甘心屈就于此,若是他能掌握谢秀衣身上的不死秘术…… “楚卿,你说得对。寡人的子民不过是被奸邪之辈利用蒙蔽,成了有心之人手里的一柄刀而已。”齐虚真做悲悯之态,“寡人有义务引领百姓重归正途,楚卿,且随寡人一同前往天音塔祭台!” 楚老将军当即起身行礼:“是!” 自以为堪破敌人计谋的“宣怀王”携国师与辅国大将军离开了酒楼,迈出酒楼门槛的瞬间,楚老将军不动声色地朝着大堂内瞥了一眼。只见一书生打扮的青年正背对着他倚靠在窗边,好似要敬谁似的举了举手中的茶杯。仅一眼,楚老将军便很快地收回了视线。 …… “我从未做过谍报之事,只怕会坏了你的事。若要在那贼子跟前做戏,我应当如何作为?” “楚伯您什么都不用做,一如既往便可。我会安排人在您身边教您一些细节以及话术,而这近身期间的尺度,侄女相信您也心中有数。放心吧,楚伯您是最不像细作的细作,他不会怀疑您的。” “是吗?那你可真是最不像忠臣的忠臣了。” …… 前往祭坛的那一路,楚无争想了许多许多。 但最终,那些思绪都随着叆叇的浮尘一同飞向黯淡的天光,融入一片迷蒙与虚无。 ——“大日已经不再,无论我再如何伪装,也终究只是伪日而已。” 当真是如此吗?秀衣。辅国大将军强忍着撕心裂肺的痛心之感,故作无事地看着马车窗外浮薄的天色。虽然今日的阳光既并不明媚也不灿烂,但它确确实实将人世照亮了。 “楚卿,你在想些什么?”为表贤明而与臣子同坐马车的“宣怀王”问道。 鼻头酸涩仅是一瞬,舌根压着黄连的苦意。拧起的眉心骤然舒缓,如抚平衣裳的褶皱般,拂得平平整整的。 “回陛下,老臣只是在想,天……可能要下雨了。” …… ——谁上去,谁就是与俺们为敌! 亲身奔赴祭台的“宣怀王”甫一入场,便目睹了这一场堪称可笑的闹剧。民众的呼喊确实堪称振聋发聩,那阵阵席卷而来的声浪让齐虚真面色难看的同时也暗自心惊。他虽然早就知道宣白凤备受民众爱戴,但没想到一介死人的声望竟高到这种境地。 看来不惜牺牲一城也要解决掉宣白凤是对的,放任对方继续成长下去,咸临早期的布局迟早会毁于一旦。 想到这,“宣怀王”便有些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正想往祭台上走时,护卫在一旁的楚老将军却突然抬手拦住了他。 “陛下,您龙体尊贵,何必以身犯险?”楚老将军脸上尽是惊愕,似是没想到他竟当真要在如此群情激涌的情况下登上祭台,“这些平民手无寸铁,翻不起什么大浪。事后让禁卫军前来驱赶民众便是了,您只需要待在马车里说几句……” 楚老将军言辞恳切,但齐虚真却直愣愣地仰头看着祭台上方,目眦欲裂,神情骇然:“不行!” 距离较远时尚且不觉,距离近了,齐虚真才发现天边垂云而下的光芒如一个破损窟窿中漏下的金穗,那黯淡微弱的光柱如有形态般照落在祭台之上。凡人或许感知不到,但他却能看得出来,整个咸临国的国运竟然在朝一个将死之人汇聚! 该死的,该死的!必须做些什么!从未想过国运竟会流失的齐虚真强捺下心头的恐惧,果断迈步朝着祭台走去:“她不是自请司命之仪求世人杀她吗?!寡人也是苍生,寡人也可持刀,若是寡人能杀了她,那一切便都是天意!” “陛下?!”楚老将军惊疑不定地低喊,再次上前拦住了“宣怀王”,“还望陛下珍重龙体,您出现在这里已经足够了,如何能以千金之躯去承担持司命刀的代价?还请臣——或者国师替您去持司命刀吧!” 齐虚真原本满心焦躁不耐,他在心中破口大骂一介凡人能顶何用?只有他才能真正杀了谢秀衣那厮。但被楚老将军一言点醒之后,他才稍微冷静了下来。站在楚老将军的角度来看,阻止君王以身犯险是天经地义的,以楚老将军的忠心,只怕会抱着“宣怀王”的大腿求他不要犯险。继续这般掰扯下去只会浪费时间,左右无论是“宣怀王”还是“国师”,本质都是他的一具驱壳…… “爱卿说得对,国师与寡人平起平坐,理应由国师以身相代。”“宣怀王”冷静下来后,面上露出一丝宽和的笑,搀扶起已经膝盖触地的老将军。站在“宣怀王”身后的国师依言缓步而出,脱掉斗篷后露出其下一身神圣不可轻亵的国师长袍,而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举步踏上了祭台的阶梯。 眼见有人登梯,祭台下的百姓们一阵骚动,“宣怀王”当即站出来,大义凛然道:“寡人乃咸临天命之子,昔年因妄立皇储而犯下惊天大过,今日又怎可重蹈覆辙?!诸君,今日寡人在此,国师在此,便由国师代寡人持刀,由寡人代国师以承罪,以此叩问上苍——” “吾儿与尔是否有罪?!” 冠冕堂皇的话语,让隐隐暴动的人群安静了下来。“宣怀王”表现得宛如一个后嗣犯错而悔不当初的父亲,一时间,这番作秀也蒙蔽了世人的眼睛。更何况这些年来国师积威甚重,自大败夏国一事后,在不少平民百姓心中,国师已经与天神划下了等号。 由国师代君王持刀,想来上苍也会开眼,早些结束这场残酷疯狂的肉刑—— 沉默无言的国师便在万众瞩目的境况下走上了祭台,俯身自地上拾起了那柄漆黑的短刀。漆黑如夜的刀刃上还沾染着未干的鲜血,在这浮薄天光的拂照下隐隐映射出金红的光泽。短刀甫一落入掌中,齐虚真便感觉到了其中纠缠而来的阴寒斥力,但所幸他对谢秀衣恨之入骨,他的怨憎被司命刀转化为了另一股咒力,冲刷抵消了司命刀中原有的怨恚咒性。 果真如此,这司命刀是曾经的巫贤以罪人之秽血锻造而成的咒具,需以秽血洗之。每一次处刑,司命刀上纠缠的咒力便会越来越深,最终罪人即便不因伤残与失血而死,也会被持刀之人的怨憎折磨一世。远古时期的巫贤,果真既慈悲,又严酷。 “文常侯。”齐虚真略有感慨地抬头,对上了那与自己作对了十数年的宿敌的双眸。虽已在暗中博弈敌对许久,但这实际上是齐虚真第一次见到这位给自己下了无数绊子的死敌。以修士们的眼力,他一眼便可看出女子掩藏在锦衣华服之下的病态瘦削,以及那份无论多么浓重的装粉都掩盖不了的惨白失色。就连女子从容平静的笑颜,而今在他看来都不过是强撑姿态的色厉内荏。 他心中尽是胜利者的快意,嘴上却还假惺惺地唏嘘道:“作为一介凡人,寡人承认你很了不起了。” 竟以肉体凡胎之身阻挡大势洪流十数年之久,无怪乎香主曾经指名道姓要取她的肉-身魂魄。 “不过,也到此为止了。”国师持起了司命刀却宛如没事人般站在祭台之上,比起先前狼狈得满地打滚、涕泗横流的周士子,他实在是仪态万方,如同天人下凡,“文常侯总不会说,本国师乃世外之人,所以不配持司命之刀吧?” “怎会呢?”女子温雅浅笑,“请。” 齐虚真勘不破谢秀衣掩藏在笑容下的真实,他狐疑地打开了灵视。果不其然,在他的视野中,谢秀衣浑身上下都缠满了看不见的因果线。更诡异的是,她的心脏上似乎纹着诡谲不详的黑色符文。那些符文如同一只漆黑的手,“五指”如蛇,既是抓握也是保护地环绕着谢秀衣的心口。 哈哈哈,他所料不错,她果真怀有“不死”的秘术! “如果这便是你的底牌,那本座只能遗憾地告诉你,凡间的井底之蛙也就仅有这样的眼界了。”齐虚真强自摁捺着即将得偿所愿的兴奋,走至谢秀衣跟前,高高地举起手中的短刀,“以为仅靠一个脆弱的秘术便能万事大吉,这种天真的想法实在是大错特错——” 利刃刺入胸口,因司命刀“不可致死”的特性,刀锋避开了要害。但是无妨,只要催动灵力灌入筋脉,顺着脉络毁去心脏上的符咒,便可—— 齐虚真的眼瞳因为极度的兴奋而充血晃动,但下一秒,低垂着头颅的女子忽而仰头,露出了一个令他呼吸一窒的甜美笑容。 ——“啪”,收官的最后一子,胜负在刹那间逆转。 “真遗憾,看来此局,是秀衣略胜半子啊。” …… 天旋地转。 直到身躯自高处陨落,如破败的木偶般狠狠地砸落在地上,齐虚真都没能在第一时间回过神来。 他仿佛被可怕的噩梦魇住了一般,空白一片的识海中仅剩女人那美丽却也恐怖的笑容。与那些伴随着死亡与伤痛而来的恐惧不同,谢秀衣给他造成的是心灵上的冲击与震撼。齐虚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何时中计,何时入局的?他究竟哪一步走错了?本已是穷途末路的死敌究竟还有什么后手?这一层层交织的疑虑与焦躁已经侵蚀了他的神智,经年累月堆积下来的恐慌与不信,几乎是瞬间便摧毁了齐虚真的心防。 “啊啊啊啊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啊啊啊啊啊——!” 齐虚真竭嘶底里地尖叫,他眼角崩裂流血,双手疯狂地抓挠自己的皮囊。 他就好像一只沾沾自喜的猴子,一个跟头翻出了十万八千里远,自以为已经胜券在握,回首时却发现自己原来仍在他人的掌心之上。 “谢秀衣,谢秀衣,谢秀衣啊啊啊啊——!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 庞大的暗影笼罩在齐虚真的身周,如一个女人温柔垂眸的虚影,她双手微微合拢,齐虚真便如蝼蚁般被拢在她的手心上。 “你要杀谁?” 在齐虚真崩溃疯狂的宣泄中,一道清冽冰冷的女声突然响起,在四周激起空洞洞的回荡。 齐虚真双目赤红地抬头,他疯狂而不顾一切地想要宣泄那挤压自己神魂与心脏的恐惧,但当他看清眼前的情景时,胸腔内那颗鼓噪沸腾的心脏却瞬间被冻结了。他看见了满地鲜血,还有那飞溅在墙上蜿蜒如蛇的痕迹,硝烟未绝的废墟中,不知是何种生物的血肉淋漓地洒落了一地。 而在这遍地血色的修罗场上,齐虚真却看见了一角不染纤尘的白衣。 “水纹剑徽……”剧痛的心脏在微微抽搐,颤抖绵软的肢体却无力往后挪移哪怕只是一步。 “八品水纹剑徽……”齐虚真面上露出了似哭似笑的神情,他瘫坐在地上不停地踢蹬双腿试图拉开距离,却始终不敢抬头。 “嗒”,直到那雪白的衣角在他身前停驻,他看见对方斜指地面、滴血不停的长剑,还有那负在对方身后,几乎已经成为一种标志的—— “……焦尾琴。” 齐虚真喃喃自语,他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几乎是每发现一个标志,他的绝望便更深一层。 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脖颈如同没上油的老朽机杼般僵硬抬头的傀儡,绝望地对上那双冰冷漠然的眼眸。 “……无极道门,拂雪道君。” ——这周天寰宇,符合这些全部特征的唯一一人。:,w, 137 【第54章】掌教首席 孤悬的白塔,冰冷的红日。蠕动的暗影如害兽的口舌,撩舔吮吸着送到嘴边的血肉。 塔楼内的战况是如此激烈,半边高塔都被摧毁,倾塌的砖石如崩落的雪花般窸窣而落。破败的洞口处呼啸地灌输着狂风,红日的辉芒照落在塔内,一视同仁地落在所有人的身上,似一张斟酌着应当从何处开始吞吃的血盆大口。 宋从心从蛊雕支离破碎的血肉中拔出寒空剑,深邃幽深的眉眼面无表情时便有一番不怒自威的冷艳。她脸颊上有一道飞溅上去的鲜血,可她却好似忘记了一般不去顺手擦拭,静如死水的眼眸中读不出喜怒与伤悲。 站在坍塌的废墟与蛊雕庞大的遗骨之上,同样经历了一场恶战的阿黎拄着重剑气喘微微。看着少女笔挺的背影,阿黎不由得在心中苦笑,他已经许久不曾经历如此高强度的战斗了,再加上苦刹之地的灵炁浑浊,无法纳炁,他实是已经日落西山。 但好在他们还有这一轮新生的太阳。阿黎这般想着,却见拂雪的左手忽而绽放出一道猩红不详的血光,随即一个人影忽而从虚空中砸下。 谁?阿黎凝眉望去,却见那人衣着华贵,外貌不过而立,看上去便养尊处优,似是凡尘中的权贵。 但凡尘中的权贵不会一看见拂雪便恐惧到心神崩溃,对方口中疯狂诅咒的名讳他也略有耳闻。看着拂雪毫无动摇的眼神,阿黎恍然间想起衔蝉回来交换情报时曾经说过,尊上的弟子并不仅仅只是剑术出挑而已。 事实也确实如此,对于齐虚真的出现,宋从心并不感到意外。因为这是她与谢秀衣共同筹划的计划中的一环。 ——盘踞在咸临深宫中的“国师”,便是谢秀衣需要解决的人间事。 咸临国师是不可放在口头提及的禁忌之语,根据谢秀衣与明月楼透露出来的情报,对方已经彻底控制住了宣怀王,甚至很可能已经将其取而代之。咸临官场上那庞大的利益纠葛牵系着无数人的命运与因果,咸临国师便是以此为掩护,逃避仙门的耳目与追责。 宋从心若是冒然插手其间,只会中了外道的计谋,甚至可能会牵连到无极道门与自己的师尊。她需要一个人来帮她疏离这繁杂混乱的因果线,而谢秀衣也需要一个向仙门证明己身、夺得尊重与话语权的契机。故而在宋从心等人进入苦刹前,谢秀衣才会承诺自己会解决“人间事”。 宋从心不知道谢秀衣是如何解决的,但当手背上出现烧灼之感,看着其上渐渐浮现出来的秘钥符文,宋从心便知道,谢秀衣成功了。 [缄物:苦刹之钥(可认主) 箴言:苦刹,集尘世万千苦难于一刹。 打开某禁忌之地的钥匙,经过强大灵魂与无数血肉的炼化,它被剔除了咒性,从一件咒具变成了圣物。 这道门本是单向的,毕竟谁敢抢夺供奉给祂的食物? 原咒性“与时不朽”:苦刹本不存在秘钥,但僭越之徒创造了秘钥。吞下祂血肉的人,最终会变成了什么? 躯壳被其同化,灵魂从此不朽,但这真的是好事吗?要知道被凝固的不仅是时光,还有根生其上的苦难。 (以一道“不被躯壳所拘、不被道德所缚、不因他人自苦、不为世事易改、不向天地低头的魂灵”为祭品,此咒性已被炼化。) (匪夷所思,这种魂灵居然存在。) 原咒性“与世同悲”:沾满鲜血与罪业的秘钥,其存在本身便是对尘世的诅咒。 背负它便等同于背负与其相对的因果与罪业,你是想万劫不复吗? “钥匙”总是由坚固的铜铁浇铸,毕竟拧动钥匙本身便是一种磨损。 (以“……”为祭品,此咒性已被炼化。) (可能是白日见了鬼,但确实有人替你承担了苦刹的罪业。)] 谢秀衣与宋从心的其中一个交易,便是苦刹之钥所属权的转让。 在谢秀衣的筹谋中,“请司命刀之仪”的目的实际不止一个。摆在明面上的目的是为下落不明的皇太女洗刷冤屈,以堂正的阳谋与苦肉计击溃官僚世家的图谋,为自己的下一步的计划铺路。而更深一层的目的则是为了将齐虚真这个王八一样龟缩在皇宫深处的罪魁祸首引出,通过一环扣一环的攻心计令其落入罗网,促使他在激愤下对谢秀衣拔刀,从而利用苦刹之钥将齐虚真的本体转移,彻底分裂“宣怀王”与“国师”。 早在三十年前,咸临那位仁慈的守成之君、宣白凤的生身之父早已死去,但他的肉身与魂灵却被外道炼制成了傀儡,蒙蔽了世人的眼目。这种炼制并不是单纯剥夺炼化了肉-身,而是更为彻底的,在当事人许可的情况下掠夺了其躯体、魂魄、气运甚至是命数脉络。 当年卧病在床的宣怀王并不知道,自己在国师的疗养下一天天地康复,实际却是一个逐渐失去自我的过程。而当他终于意识到这点时,他已经无需再为此忧愁、烦恼、思考,他只需要像傀儡一样听命行事,便已足够。 若不能将“国师”与“宣怀王”分裂开来,谢秀衣便无法将“国师”定义为妖道,仙门自然也无法出手处决这身居高位的“凡人”。 而苦刹与其说是一处秘境,倒不如说是自成一方天地的小世界。正如宋从心先前判断的那般,苦刹的空间与外界是全然割裂的,甚至这里的生息法则也是任由苦刹之地的物主定义的。所以当齐虚真落入此地之时,他将与身在外界的“宣怀王”彻底割裂。 为了达成让齐虚真以本体走上祭台持刀的这个目的,谢秀衣甚至动用了自己手头最重要的一枚暗棋——即辅国大将军楚无争。 无论是为“宣怀王”出谋策划还是在祭台前为了君王安危而拦下“宣怀王”,这都是谢秀衣计划中的一环。她提前让谍报人员向楚老将军传递口讯并反复推演届时需要采用的话术与手段,“宣怀王”当时所在的酒楼中也有谢秀衣布下的眼线,在必要时他们会辅佐楚老将军将齐虚真引向祭台。 她让齐虚真相信她做出“请司命之刀”这样的举动是为了政治争斗而不为其他,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她甚至耗费了数年的光阴去设伏布局。 在过去的几年间,谢秀衣在“宣怀王”身边安插了无数眼线、间谍、刺客,逼迫得他不敢培养属于自己的势力,反而越发依仗楚老将军这样“愚忠”的老臣;她向齐虚真泄露了自己曾经沦落至外道手中、得到大量诡术传承的情报;她不计一切代价地阻挠齐虚真的计划,将自己树立成最显眼的标靶,利用苦刹秘钥的“与时不朽”之能扛住了一次又一次的暗杀,硬生生地将自己的存在鲜明无比地烙印在修士那双看不见凡人的眼瞳之中。 谢秀衣将自己锻造成了齐虚真的“心魔”,所以当她自投罗网之时,那贪生怕死绝不行差踏错的贼子才会踏出皇宫,才会露出破绽。 想要做到这一步并不容易,但所幸,她赌赢了。 她以一介凡人之身,让高高在上的修士感到恐惧。而当齐虚真落入苦刹这个众生的牢狱,他也将饱尝凡人的苦楚,明白何为命不由己。 ——因为,拂雪会成为他的报应。 “你不能杀我!你不能!” 肝胆俱裂的男人仪态全无,面对着少女滴血的长剑,他发出了猪猡般凄厉的惨叫与哀鸣。 “你不能杀我,我、我是咸临的国师,是咸临的君王,我有国之气运加身!杀了我,你必将遭受天谴,从此仙途永诀——!” …… “您有打破如今现存秩序与规则的胆气与魄力吗?您敢去赌吗?” ——您愿意打破仙凡两界凝滞不前的僵局吗? “我能搅动凡尘这一潭死水。您呢?真人,您做好准备为上界请风了吗?” ——您做好准备背负罪孽、直面真相背后庞大的阴影了吗? “此举是在触犯仙凡条例。真人,您害怕报应吗?” ——您害怕遭受天谴,从此仙途永诀吗? 铜锁关立庸城的大帐内,谢秀衣曾一次又一次地询问,一次又一次地向她确定——是否要放弃那明媚耀眼的天光,步入凡尘的泥淖中去。 …… 元黄天,凡间界。 “天怎么突然黑了?”参与此届无极道门外门大比的弟子们正在净化被魔气侵染的土地与田野,这并不是一项轻松的活计,要做的事情不仅枯燥繁琐还多得令人疲惫,但在场的弟子们却没有一人心怀怨言,“是不是要下雨了?” 事实上,只要是人,只要胸腔内的心还是肉做的,在亲眼见过大夏国平民的惨状之后,谁都不会对此出声抱怨。 更甚者还有一些性情较为柔软的弟子,蹲在长满杂草的荒芜田野间暗自垂泪,口中呢喃着“要是早些过来便好了”之类的话语。 天空突然变得黑沉沉时,行走在荒野上的仙门弟子们只觉得天色变得太快。而有擅长天相卜筮之道的弟子们则拧起了眉头,下意识地抬手掐算,但很快,他们不是冷汗津津地停下演算,便是“噗”地一下吐出一口鲜血来。 “怎么回事?!天机竟然这般紊乱?难道是有大能修士在此渡劫吗?” “什么渡劫!我看着是天谴!要命了,究竟是谁做了逆天之事?” “会不会是天道发现凡间界那些畜生的所作所为,打算清算旧账了?” “得了吧,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道若真的要一一清算,凡间皇朝的贵族阶级只怕就没一个能逃过的。只有我们这些修士才注重因果,凡人才不在意呢。反正他们的罪业都是死后清算,凡人求来生,只有我们求现世。雷劫只会劈我们,凡人只会下地狱或投胎成畜生。” “没准这些在凡尘搅风搅雨的外道中有修士呢?他们总归要挨劈的吧?” “难说啊……” 众弟子们议论纷纷,虽然有些惊疑天空上那越积越厚、几欲压城的乌云,但衍算不出来便代表他们的境界还不够,这不是他们能够插手的事情。修行天之道的弟子们都很懂得清静无为、随遇而安的道理,既然管不了,就不要去烦恼。管好自己做好本分,不给他人添堵比什么都重要。 是以经过短暂的讨论之后,聚在一起的弟子们又纷纷四散开去,该做活计的做活计,该避雨的避雨。 不畏惧风吹雨淋的弟子们继续干活,而一部分护体劲气尚且还不能运转圆融的弟子们则去池塘边摸了几片濒临枯萎的大叶荷。明明粟米珠与储物袋中有可以避雨的法器,几名弟子却不去取用,反而将荷叶当做斗笠顶在头顶。他们在田野间游荡,乐呵呵地准备体验一下凡尘雨中漫步的“野趣”,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清澈愚蠢的气息。 然而,雨并没有立刻落下,反而天色越来越暗,乌云越积越厚。最后,欲来的风雨甚至笼罩住了整个幽州,形成了催压城池的庞大阴影。 云层间雷光隐隐,期间夹杂着电闪雷鸣。即便是不知其中因果的人,都能隐约从天相中感受到不详的意蕴。 直到。 “明尘主殿——!” “轰隆——” 时间的日晷停滞了一瞬,翻滚的乌云与闪烁的雷霆都仿佛定格于刹那之间。但下一秒,一道匹炼般的紫雷自九天之上猛贯而下,自上清天撕裂至元黄天。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雷光将人世映照得亮如白昼,也照亮了一张张惨白的脸。 幽州板块的上空,发生了一起短暂而又凶猛的短兵交接。神州各地不出世的大能们不知掐算到了什么,忽而间面色惊变。他们撕裂空间,或是缩地成寸,或是凌空虚度,几乎是眨眼间便抵达了事发地点。然而,不等他们继续做些什么,天地突然凝滞,时空被瞬间割裂。一个庞大强横的剑域毫无道理地笼罩了整个幽州的地界,控制了天地灵炁的走向,逼迫得隐于虚空中的大能们不得不现身于人前。 “明尘掌门,我等敬您是正道魁首,但您眼下究竟是在做什么——?!” 九霄雷霆之下,有人经不住发出了诘问与怒吼,他们仰头望着天边翻滚的紫电,面容苍白如雪。 “您究竟在做什么?!五百年前的教训还不够痛心的吗?!我等分明已经立下誓约,从此再不插手凡间之事了——!” “您不顾自己门中弟子的死活,但也请顾虑一下我等的心情!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谁知道孽力回馈时是否会伤及无辜!” “没错,我们已无力再经受一次五百年前的惨案了!” “凡人死活与我等有何干系?此世独善其身尚且不易。” “请您立刻召回您的弟子,我等可以不追究此事。” “我们已经仁尽义至了,那条线绝对不可再次僭越!” 五湖四海奔波而来的大能伫立于天地之间,而阻挡在他们身前的却仅有一人。 那人衣袂翩然,白衣胜雪,其气质却温厚如山,宛若坚城。 作为正道魁首,眼前这道强大且不可跨越的身影无论身在何处,都能让人发自内心地感到安稳与泰然。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这座挡在他们面前的高山却又变得如此面目可憎。 五百年前,前往五毂国的仙门弟子之所以陨落、堕仙,便是因为他们屠杀了被五毂国国运庇佑的“凡人”。当时仙门的精锐弟子几乎在那一战中全军覆没,要么死于雷劫,要么道心破损。更有甚者,因为因果牵连得太深,就连并未参与那场战役的弟子都惨遭反噬,不幸陨落。 无论对元黄天还是上清天而言,那都是一桩哪怕只是提起都会让人痛彻心扉的惨痛往事。更有甚者,上清天中有不少大能修士因为此事而道心有瑕,心魔横生。这些大能修士要么从此闭关修行不问世事,要么便是罢手红尘,再不去看人世的苦楚。 在那之后,仙门严禁门中弟子插手凡尘,便是唯恐门下弟子会再次沦入外道的陷阱,以至未见青云便英年早逝。 为此,他们甚至联手编织了一个巨大的谎言,改写了明尘上仙当初签订的《天景百条》,将“不得插手人间事”详细到方方面面。他们在大的框架中衍生出更多的规矩与细节,以此规范约束门中弟子的行动,彻底撕裂并扩大仙凡之间的沟壑。 虽然这种行为无异于是一刀切的偏激之举,但仙门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比起利欲熏心的凡人,各宗大能倒是宁愿自己的门徒不那么善良,不那么仁义,不那么心怀天下。他们迟早都会明白,这世上的恶人是除不尽、杀不绝的。既然如此,比起让后人痛苦于自己无力拯救苍生,倒不如让他们这些老家伙来做这个恶人,把“无力做”与“做不到”变成“不可做”。 他们这些老家伙们共同维系着这个“善意的谎言”,而当年改写《天景百条》时,身为正道魁首的明尘上仙分明也没有拒绝。 虽然对这位人神来说,只要是众生做出的抉择,他便不会轻易否决。但这并不代表,他的信念会被世人的意愿所改变。 君子可欺之以方,但难罔以非其道。明尘上仙的道已经隐去了太久,久到他们已经忘记了他曾经撼动天地的威慑与锋芒。 “拂雪之因果,由我一力承之,与尔等无关。”明尘上仙微微垂眸,紫雷撕裂长空,瓢泼大雨倾泻而下,其势狂猛几欲将人间毁灭。而他一身白衣伫立在风雨之中,身影不动不摇,如一座巍峨沉寂的高山。 “这是她的道。” 一人照彻人间,一人为众生拂雪,这是他们师徒二人的道。 即便前路荆棘遍布,即便人心险恶难渡,即便黑暗一次次将光明湮没,即便外道以那无上的天光与仙途胁之迫之。 ——他们也不会为是否要拔剑一事而胆怯踌躇。 “诸位若是有意,我等可品茗论道,促膝长谈。”明尘上仙淡然抬手,掌心朝上,只见他掌中忽而出现了一丝细如牛毛却刺眼夺目的白芒。 “诸位若是无意——”他并起二指,轻描淡写地虚空一划。 刹那之间,破空之声远去,尘世万籁俱寂。那一线白芒切裂了贯彻天地的雷霆,切裂了乌云与狂风暴雨,甚至切裂了空间与此世的天地。 厚重的云层停滞了一瞬,似是没意识到乌云被洞开了一线的罅隙,有天光照落而下,与风雨夹杂在一起。 “若是无意,那便试过我手中之剑,再来谈论拂雪的事情。” 他话语冰冷,比仲冬月的霜雨更甚几许。 看着那与光同行、与风雨同在的身影,几位大能几乎忍不住狂笑流泪,转而又不禁叹息。 众生道,这便是众生道。 那位因众生而自愿被铸入神像中的人神,竟还能在时光的尽头中,找回曾经的自己。 …… 齐虚真在喊完那句话后,确实没有感觉到剑刃落下的动静。这让他在极度恐惧带来的窒息之中找到了一丝喘息的余地。 “我、我也是被人利用的,你不能杀我,否则你将承受咸临国运的反噬与孽力……”齐虚真话语颤抖,却仍旧拼命地为自己争取哪怕仅有一线的生机,“是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五百年前的五毂国便是如此,当时的仙门弟子因为屠杀了被国运庇佑的平民百姓,所以从此永诀仙途,堕仙沦为了魔物!他们、他们,对对,对了!他们之所以要我当咸临的国师,也是为了让我谋夺国运,好让你杀了我,从而堕仙入魔!” 齐虚真并不愚笨,生死关头他的脑筋更是灵活机敏,几乎是瞬间便明白了自己不过是一枚废弃的棋子:“五百年前的五毂国事件让仙门元气大伤,从此一蹶不振。他们定然是从中尝到了甜头,意图故技重施,毁掉仙门新生代的好苗子,并重挫正道魁首的道心!” 他搜肠刮肚地斟酌言辞,舌绽莲花:“拂雪道君,小人固然有罪,但你不可杀我。你是那位唯一的软肋,那位本就已经……若是你堕仙入魔,难保那位是否会道心破损。届时、届时上清界便会迎来浩劫,局势岌岌可危!” “我可以告诉你全部我所知道的情报,要知道,咸临不过是一边僻小国,他们还有更大的阴谋布局——!” “还有关于那位,关于你的师尊!我知道他不为人知的秘密,我可以说,我都可以说——” “我为何要从一介外人的口中去探知我师尊的秘密?” 清冽冰冷的女声,突兀至极地打断了他的陈词与求情。 这句话让齐虚真心里咯噔了一下,头脑几乎是一片空白,他几乎要在恐惧的驱使下不管不顾地磕头恸哭,只求对方能饶他一命。但大抵是因为意识到自己的花言巧语根本动摇不了眼前之人,齐虚真根本压抑不住心头层层蔓延上来的绝望与恐惧。 “拂、拂雪道君。”他只得哀哀地恳求着,寄希望于对方能够回心转意,“小人或许坏事做尽,死有余辜。但小人、小人身上背负的气运都是真实的啊,借外道之力,小人炼化了‘宣怀王’的命格。在世人眼里,我便是咸临的国师与君王,气运加身,邪祟不侵。” “除非有人立即推翻宣怀王的政权,将宣家贬为庶民。否则小人受咸临国运佑身,尔等修行天之道的修士斩杀与平民百姓因果相连之人只会导致你们被因果反噬,因为天道是庇佑于我等的。就算、就算您本身不惧因果孽力反噬,但咸临国运与拂雪道君您的气运相互砥砺,本就日落西山的咸临国很快就会彻底衰败下去,您难道要为一时之气而承担起这份无妄之灾吗——?” “一时之气。”齐虚真听见拂雪道君重复了这个词语。 他小心翼翼地抬头,却发现霜雪般的少女微垂着眼眸,似是思忖,又似是在反复咀嚼品位这个词语。 “确实,这不过是一时之气。”少女淡然地颔首,有那么一瞬,齐虚真的心中升起一阵狂喜,以为对方愿意放过自己,但对方接下来的话语却让他有些不明所以,“我与此世有一隔阂,这世间发生的一切于我而言虽并非简单的话本故事,但也总归是少了几分牵动心神的悲喜。以往我并不觉得这有如何,行如过客,生如逆旅,倒也不算多坏的事情。” 什么意思?齐虚真心中茫然,但他不敢错失眼前之人的一言一语,只能绞尽脑汁地去思考,去聆听。 “我或许应该感谢你们。”对方容色淡淡道。 感谢?感谢什么?齐虚真越发踟躇,心中举棋不定。 但就在他仍旧冥思苦想对方话语中的深意时,一丝寒彻骨髓的冷意忽而吻上他的脖颈。齐虚真只觉得天地骤然翻转,他看见少女漠然的侧脸与飞扬的秀发,纷扬的广袖与秋水晕枫红的长剑,以及那跪在她身前、没有头颅的一具身体…… 咦?没有头颅? 直到脑袋滚落在地上,齐虚真都没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在意识彻底泯灭之前,耳蜗鼓噪着血液奔流的喧哗,还有少女那清晰分明、掷地有声的话。 “我应该感谢你们,唤醒了我对这片大地的愤怒。” 宋从心面容冰冷,归剑还鞘。 头颅咕噜咕噜地滚落在地,断口平滑的尸体后知后觉地喷溅出大片大片的血迹。一丝残存的元魂自颅骨内飞窜而出意图逃离,下一瞬却被宋从心弹指挥出的劲气击中,凄厉无比地化作青烟消散而去。 修士与凡人不同,一旦筑基,他们的神魂便会超脱世俗之外,不入轮回。而若是修成元婴,哪怕肉-身毁灭,修士也可神魂不灭。因此,修士与修士相残反而不会遭受天谴,但修士若残害凡人,便会遭到因果报业。 这是宋从心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杀人”,连同神魂一同泯灭,令其再无来生。 但奇异的是,本该因生命的消逝而愧疚不安的心却出乎意料的平静,预想中的反胃呕吐等生理反应也没有来袭。相反,宋从心甚至感觉到了久违的平静。那股一直烧灼她四肢百骸的炽意与骨髓深处隐约的痛楚,都随着她的拔剑而尽数散去。 塔楼内一片死寂,黑塔那方唯一还存活着的白衣僧侣朝这方投来一道视线,莫测又颇具深意。 “……拂雪。”站在宋从心身后的阿黎看着少女的背影,神色复杂地轻唤她的名。 没有天谴,没有雷劫,没有道心破损,更没有境界突然的滑落或是气运的衰败。 “果然——”宋从心缓缓地吐出一口心头的郁气,五百年前仙门弟子能为了援救人皇而派遣出门中精锐,五百年后的今天仙门却与凡尘隔开一道井水不犯河水的天堑。《天景百条》本是仙门与人间皇朝订立的共进共退的盟约,可不知从何时开始,它却成了一道将“人族”这个共体撕裂做两半的罅隙与无底深渊。 仙凡两界共同编织的虚假之天,宋从心凭借着自身的信念将其撕裂。 在她堪破虚妄的瞬间,在她直面因果罪业也无惧拔剑的瞬间,她的道已经铺陈在她的脚下,蔓延出很远很远。 几乎只是短短几个吐息的时间,水到渠成一般,宋从心自炼气化神之境突破至炼神还虚之境,没有阻塞,没有隔阂。气海自发吸纳灵炁,从金丹蜕变为元婴,本该惊天动地的大境界突破便这般平坦稳健地渡过,若非她气势变化了一瞬,他人甚至都难以察觉。 真的不会变成假的,假的不会变成真的。宋从心回首看着那具身首分离的尸体,心绪已经回归了平静。 但也正是这一回首,她才惊险无比地捕捉到一道虚幻的白影突兀而又迅捷地在眼前闪现。 “拂雪!” “……!” 宋从心听见了阿黎的呐喊,也看见了远处与楚夭互相搀扶着站起来的宣白凤错愕与惊怒交杂的视线。 那是电光火石,也是生死一线。 宋从心几乎来不及思考也来不及分辨,她猛然提气,身体轻盈如燕般高高飞起,已练至炉火纯青的“燕步”让她在空中仍能自然无比地舒展肢体,腾挪轻盈若鸟雀。她折腰倾身,人已凌于偷袭者的上空,几乎是擦着对方的颅骨与其错身而过。 对方手持一柄锋芒逼人的长剑,祂的剑尖险之又险地划过宋从心的衣襟。若非宋从心突然突破炼神还虚之境,神识与反应比以往敏锐百倍不止,恐怕这迅如疾风、快如闪电的一剑会径直刺入宋从心的心口,即便是阿黎也来不及替她格挡或是救援。 偷袭者身穿一件纯白的斗篷,面上戴着一张没有面目的面具。 宋从心以燕步折身与其错身而过的瞬间,面对这不速之客,她毫不犹豫地屈膝上顶,一记凌厉无匹的鞭腿击碎了对方的假面!:,, 138 【第55章】掌教首席 宋从心这一记攻势毫无保留,用尽全力,足以瞬间粉碎敌人的颅骨。 红日的余毒在她的血管中流淌,宋从心认真地品尝咀嚼着这久违的情感,那种被人认为是一种原罪的、名为“愤怒”的烧灼。 她知道自己的状态有些不对,但她根本不想去克制。瓷质面具在膝盖的重击下砰然破碎,但偷袭者却好似全无阻碍般地向前,不知恐惧也不知疼痛。他刺出的剑刃一击落空,立即变势如蛇般缠上,他的剑招似快似慢,虚影重重,乍一眼看上去竟宛如一条灵活蜿蜒的蛇。宋从心来不及变势,只能借那一击的力道于空中硬生生地改变了落地的方向,手中长剑仅凭直觉地挥出,猛然朝下一劈。 “叮当”,金铁相击之声清脆得近乎刺耳,震得人耳蜗一阵阵麻痹似的疼。两道身影在瞬息间碰撞然后分开,但彼此间的后退也仅是一步。白袍人剑如蛇影,近身侵上;宋从心横剑于侧,旋身直刺。面具破碎绽裂的瓷片尚未落地,两人便再次凶狠地撞在了一起。 爆破散开的气浪荡碎了瓷片,切切错错的刃鸣声连绵不绝。进攻,格挡,防守,一切都只发生在须臾之间,无论何物卷进这激烈的剑气风暴中都会被撕裂成无数碎片,就连红日投照而下的冷光都被万千剑影模糊扭曲,在地上零落破碎斑驳的光斑。肉眼无法捕捉动态,全然来不及思考,双方只凭借积累下来的战斗经验与本能,出招。 刺向眉心的剑刃被格挡,变势砍向对方的颈项;削其手腕的攻势被闪避,剑刃便上撩直取对方胸膛……冷铁碰撞的锋锐之声在耳边叮叮当当地响成了一片。宋从心很少会遭遇这般全然不计后果、无法留手的战斗,这种其中一方不死另一方便无法幸存的死战,一招一式都奔着要害而去。但凡有一点留手,紧随而来的便是死亡。 这个人……!宋从心后仰避开直刺眉心的一剑,顺势抬腿狠狠踹中对方的腰腹。白袍人腹部立时震荡出一个凹陷,巨大的冲力甚至掀起了他的斗篷,可那人却仅仅只是停顿了一秒,随即便仿若不觉般再次挥剑劈砍。宋从心不得不闪身避让,她确定自己毫无留手,哪怕是金丹期修士吃下这一击都要脏腑俱碎,可对方却还是跟没事人一样。 这人难道是橡皮捏造的吗?宋从心招架着对方的攻势,两人的速度已经快到令人目不暇接的地步。忽而,她抓到一丝破绽,手臂瞬间发力,以比先前快数倍的速度猛然砍向对方的颈项。然而这一剑却好似泥牛入海,切开的衣袍下空荡荡地灌着风,没有喷溅而出的鲜血,也没有因切裂而伤痛的血肉。敌人就如同一只惨白的幽灵,不会受伤,不会恐惧,不会流血……却会不顾一切地与你殊死搏斗。 不能再继续消耗下去了。意识到这是个杀不死的“幽灵”时,宋从心立时抽身后撤,与对方拉开了安全的距离。白袍人当即追来,他步法变幻莫测,形意无穷,将近身搏斗中的“黏”字诀发挥到了极致,配合他那一手集“缠”之真意于一体的身法剑术,当真是棘手无比,诡谲如蛇。 然而,宋从心在窥见对方身法的瞬间却是瞳孔放大收缩,她冷声道:“你是谁?” 琉璃与白瓷砸落在地,乱琼碎玉滚落如珠。拉开距离的瞬间,宋从心终于看清了那张藏在破碎白瓷假面后的面孔。出乎意料,那并不是臆想中狰狞可怖的嘴脸,而是一位面容秀美、双目无神的黑发少年。 “你究竟……”宋从心再次格挡了那游走如蛇的剑,她出手如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拧断了对方的手腕,随即五指化作玉质,猛然卡住少年的咽喉,用力将他掼在地上,“你究竟……是谁?!” 宋从心不会看错,白袍人所使用的步伐分明是无极道门内门三十六式步法中的“逐影步”,取意“追形逐影,光若彿彷”。这种高阶步法能够精通其中一两门都实属不易,但宋从心是内门弟子中少数将所有步法都学透吃透的人。 白袍人没有回答,他被宋从心压制在地上,长剑脱手,双手被缚。但他的眼睛没有焦距,只是黯淡地凝视着不知何处的虚空。 “你在质问一个幽灵的自我吗?”忽而,一道仿佛天生自带笑意的声音在识海中响起,慈悲而又温和,“我必须提醒你一句,你们的时间不多了。” 宋从心如同触电般飞快地松开了桎梏白袍人的手,她身形爆退,浑身玉化。然而,以白袍少年为中心,塔楼瞬间龟裂出蛛网般的纹路,霎时蔓延到宋从心的脚底下。下一秒,高塔倾斜,台阶坍塌,红日的冷光大面积的泼洒进塔楼的内部。高塔中不知何时突然出现了十数道白茫茫的影子,祂们站在台阶上,站在废墟上,站在天空之上。 悬于空中的双子塔开始崩塌,落足点如浮冰般破碎消散。宋从心在失重中回头,却看见那些白影一跃而起,纵身朝着她所在的方向飞扑而下。距离她最近的白袍少年也与她一同坠落,他一把拽住了宋从心的手腕,全无反抗地向大日落下。 白袍翻飞,衣袂如云。宋从心感觉有人抓住了她的手,有人抱住她的腰,有人钳住了她的脖颈。视野内一片灰白,好似下方凭空伸出无数的手,拽住她的肢体,逼她自空中落下。 “拂雪!”阿黎拼命伸出手试图拉住她,然而在看清那白袍少年面容的瞬间,阿黎瞳孔放大。 也就在这一瞬失神的刹那,两名同样身穿纯白斗篷的人影挡在了阿黎身前,挡住了他的去路,攥住了他伸出的手。目眦欲裂的阿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少女在自己眼前坠落,像不堪重负的飞鸟,蜂拥而上的白影则是蚕食她血肉的蚂蟥。 电光火石之间,一些早已不愿回想的记忆再次浮出灵性的水面,在眼前交织成层层叠叠的虚幻光影。 ——“师兄,我断后,你们速速前往永安。” 他想起年纪最小的师弟负剑而立,背影却被刺目耀眼的天光扭曲。 ——“不用担心,我谢婵怕过什么?不就是一群不敢露面的蛇鼠之辈吗?!” 他想起调皮的师妹吐着舌头跑远,娇俏的马尾不停地晃动,却也和师弟一样步入那天光中去。 ——“我穷尽毕生所学,也救不了他们啊!学医,我究竟是为何学医啊——!” 他想起性情最温和的医修弟子抱着孩童融化的遗骨,在天光下崩溃恸哭。 ——“……师兄,我回不去了,尘世已经把我遗忘。” 他想起彻底失去形影的友人在堕落后仍执意回归故土,最终却失魂落魄地重新回到黑暗的地底。 ——“这样活着,还不如死去,当年那一战,留下的为何不是我呢?” 他想起因道侣神陨而道心破碎、从此永诀仙途的同门痛哭流涕,在以后无数个难熬的日夜里思念着连转世都没有的不归人。 ——“阿黎,活下去,再苦再难,也要活下去。” 他想起曾经抬手便可泽被天下的师姐在天光未明之时死战至身殒道消,散去一身灵力,她的遗泽化作那些小小的光苔,温柔地照亮了地底。 在那接踵而来、不曾给人喘息余地的绝望中,阿黎无数次地想过了死。但师姐临终前却告诉他,死亡,不过是将责任与重担转交给活着的人。 “所以……是我对不起你。以后,要留你一人走下去。” 师姐说,人的一生,都在负重前行。但有时,生命的分量太沉太重,重到曾经能摇撼山峦的少年,有朝一日竟无力再握住自己的剑柄。 ——他想起自己的剑曾经斩断了五毂国国民最后一线生机,想起自那之后,他再也不敢去看剑上铭刻的年少的自己。 于是那柄与自己命魂相系的半身,便这样一点点地沾染了锈迹。 可是,可是—— “……不可饶恕。” 忍让不会得到宽恕,退怯更无法弥补,正如拂雪所说,这世上若还有什么能将化作灰烬的灵魂重新点燃,那必定是对这片大地的——愤怒。 滚落的汗珠溅落在拄地重剑的剑柄上:“我的剑,我的道……” 沾满锈迹的长剑流淌起金色的光泽,如龟裂的纹路般在剑身上蔓延,似破碎后弥和的痕迹,又仿佛是树新生的脉络。 阿黎高举自己的剑,用力朝下刺入:“万重山,本是为守护而存在的啊——!” 夺目耀眼的金光绽裂如冬生向阳的木,干涸龟裂的大地萌出了翠绿的芽种,疯狂生长的藤蔓瞬间蔓延至塔楼的任何一处。 遥远的永安城中,轮换站岗的守墓人茫然抬头,便看见一道贯穿天地的金色光柱。 “那、那是——” 一柄金色的重剑自高天陨落,拄入大地,连接土壤,掀起浮尘无数。巨剑如一座巍峨险峻的高山般伫立于大地之上,璀璨如旭日的金光下,剑身上的锈迹绽裂粉化。绿色的藤蔓攀附着巨大的重剑,以惊人的速度飞快地生长,在极短的时间内环绕重剑,长成了一棵贯穿天地的巨木。 隐天蔽日的庞大剑影中,身穿无极道门内门弟子服饰的女子幻影凭空出现在阿黎的身后,她墨发飞扬,手中托举的绿光幻化成庞大繁复的法阵。 ——“若有一天,你重新持起你的剑,那我留在你身上的种子也将迎来春生。” 回不去尘世的人,在这集尘世万千苦难于一刹的死地,种下一棵向阳的树。:,, 139 【第56章】掌教首席 楚夭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会死在这里了。 “想我纵横一生,从无败绩,就算打不过,也绝对逃得了……什么执心入魔的金丹,什么位高权重的郡王,再怎么疯癫也别想把我留下……”楚夭举着匕首挡在杀不尽的鬼魂以及那具明明被枭首却还蠕动着长出全新血肉的尸体跟前,听着另一处的塔楼传来坍塌之声,几乎泪流满面,“结果我逃过了天界仙君,凡间门郡王,最终却栽在一个小国皇太女身上啊——!” 气喘吁吁宣白凤咳了一口血,但还是给这一紧张就话痨不停的战友捧哏道:“咸临不算小国,孤虽有两任驸马两个嗣子,但目前的确尚未婚配。” 楚夭忍不住尖叫:“谁管你这个啊!” 眼下,那名叫“鬼蜮”的魔修召唤出来的鬼面旗中源源不断地出现阴兵,浩浩荡荡的阴兵将通道堵得水泄不通,强行将战场分割成两半。位于这半边塔的人看不到另外半边塔发生的情况,但从那凌厉的剑啸与楼宇坍塌之声中也可以判断出战况的激烈程度。 比起她们这边源源不断的消耗战,对面显然更加水深火热,但直面一些怎么杀都杀不死的敌人,显然更令人恼火。 半刻钟前,楚夭在宣白凤的掩护下割下了鬼蜮的头颅,并往他身上拍落了火符。楚夭不曾修行过仙术,但她却能催生灵力,因此大部分仙术都能以符箓替之。虽然会耗费钱财,但封存在符箓中的仙术更加稳定,而且在战斗的过程中无需损耗灵力。只要储备的符箓充足,打持久战本身并没有任何问题。但让楚夭感到意外的是,火焰的确是“鬼蜮”的弱点,但却无法将其彻底毁灭。 蜮乃水中害虫,又名“短狐”与“射工”。楚夭行走人间门时曾在深山老林的湖水池塘中见过这种妖兽,“含沙射影”一词也是由此而来,但这种害虫本身的杀伤力很弱,只能汇聚污秽之气使人染病。唯一值得称道的或许是它们强大的繁殖能力与再生能力,但也根本不值得放在眼里。 “……话说回来,将人与妖兽融合为一体,这是能做到的吗?”楚夭擦拭额头的汗水,看着远处被鬼魂包围在其中,不停蠕动再生的血肉。 “他们与站在夏国背后的外道联手了啊。”宣白凤唇角渗出血迹,她却置若罔闻,“我们必须尽快……” “拂雪——!”就在这时,青年嘶哑凄厉的痛叫穿过塔楼内早已错乱扭曲的空间门,如利箭般穿透两人的耳膜。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宣白凤在瞬间门倾斜的塔楼中猛然扭头,天倾地覆之际,她看见高塔坍塌的碎石滚滚而落,而那一身云鹤道袍的少女被数道白影牵制,扑向了红日。 “楚姑娘!”宣白凤嘶声,她不顾一切地喊道,“请掩护我突围!拜托了!” “啊?什、什么……!”楚夭还没能回过神来,便看见宣白凤已经不管不顾地朝着阴兵堆中冲去。在经历了十数次死亡与再生之后,那名为“鬼蜮”的魔修已经彻底失去了人类该有的体态,祂阻拦在宣白凤的必经之路上,如一头只知吞噬而不知他物的血肉害兽。 “等等啊等等啊!你……靠!我真是服了!”楚夭破口大骂,却还是气急败坏地爬起身,猛然拽紧了自己用来捆绑衣袖的绸带。 楚夭撩起自己的长发,用缎带将其高高束起。她挽发束衣,面上娇憨之色尽去,看上去分明是一位行走江湖多年的侠女。 “李郎啊,你我终究是缘分尽了……”楚夭抬手,她掌中托着一团温暖的火光,那火焰在她掌中不停地凝聚、收缩,最终化作一点极其刺眼的光芒凝聚在她的指尖上,“原来你放弃一切也想要走的这条路,是如此的道阻且长。” 楚夭抿了抿唇,似是有些难舍,但还是并起二指,猛然刺在自己的眉心上。 呼啸不停的风声停滞了刹那。 早已丧失神智只能沦为仇人牛马的阴兵不知为何安静了下来,被妖兽本能支配的鬼蜮也停止了将要俯冲吞噬宣白凤的动作。在这个时间门被拉扯得无比漫长的瞬间门里,这些仅被本能驱使的妖魔竟不约而同地僵滞、凝固。就仿佛有什么更为可怕的气息,正在悄然无声地降临此处。 “……咦?”塔楼中段,白衣僧侣单手扛起入定的佛子,似有所觉地朝着楚夭所在的方向回头,“……有趣。” 红衣少女的身上忽而燃起了火,纯净的、赤成的,不沾染任何污秽与杂质的火。但伴随着这宛如圣火般的烈焰升腾而起,沐浴在火中的楚夭却感觉意识一点点地离她而去,她双目化为了一片骇人的空白,漆黑狰狞的纹路自她的眼角处猛然龟裂。 或许是几个吐息,也或许只是一弹指的瞬间门,漆黑繁复的符纹迅速蔓延至楚夭的四肢百骸,就连指尖都沾染了墨色的烙印。可她沐浴在金色的圣火中,衣袂飞扬,竟有种天人降临般圣洁慑人的威势,涤荡得四周秽气一清,邪祟难存。 “走!不要回头!”楚夭以最后的意志朝着宣白凤喊话。下一秒,她猛一挥袖,劲气破空炸开爆裂般的震动,那险些将宣白凤吞吃入腹的庞大怪物发出痛叫与嘶吼,那血肉淋漓的身躯竟硬生生破开了一个足有一丈的巨大窟窿。 宣白凤握紧了手中的军旗,用力闭眼再次睁开后,便不管不顾地朝前方发起了冲锋。额头沁出的汗水模糊了视野,将龟裂的伤口浸得刺生生的疼。但宣白凤却顾不得那么多,她只想着快一点,再快一点。她望着坍塌塔楼外的红日,有那么一瞬间门,她觉得沉疴日重的躯体被留在了原地,唯独灵魂飞出了躯壳,如同挣脱牢笼、摆脱累赘的飞鸟。她跑得跌跌撞撞,但拂面而来的每一缕风都是轻盈自由的味道。 可宣白凤知道,她不是飞鸟,而是飞蛾——扑向烈火的,义无反顾的飞蛾。 就在那起誓为众生拂雪之人陨落大日的刹那,有人重拾破碎的道心,一剑贯穿天地与大日;有人飞蛾扑火,溯光逆流直面曾经无比恐惧的熔炉。 而在苦刹之外,一场几欲毁灭人间门的倾盆大雨,年轻的仙门弟子们尚且不知苍穹之上爆发了一场足以撼动三界、堪称前所未有的战争。 最终,以一位大能的陨落与十数名大乘修士止步不前的困堵,一场为道而生的攻守战不得不进入了漫长的拉锯与对峙。 天剑出鞘,长剑染血,那人凌驾于高天之上,身作重城,无人敢越雷池一步。 …… 幽州,大夏国,离人村。 灵希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混乱交织的黑色与白色,那些斑驳的色块填充了她视野的每一寸角落,枯燥得让人疯魔。 被触怒的鬼姥伸直的手臂僵滞在空中,她染着黑色丹蔻的尖利指甲差一点就能划开灵希的咽喉。可“差一点”终究只是“差一点”,她没能迈出最后一步,她的带毒的利爪停留在灵希的鼻尖,灵希甚至能看见她常年劳作而变得粗大有力的骨节与粗糙发黑的皮肤。 就在灵希身前,一道凭空出现的白色人影正挡在灵希与鬼姥的中间门,那人身穿纯白的斗篷,面上带着没有无关眉眼的白瓷假面,一只手洞穿了鬼姥的身体,在瞬息间门摧毁了鬼姥体内由神使亲手埋下的魔核。 这颗魔核乃冥神骨君的“恩典”,它赋予了鬼姥操控鬼雾与领域的能力,也让她的肉体凡胎自生老病死中超脱蜕变。它让曾经慈和智慧的“娜日迈”变成了如今的“鬼姥”,这颗魔核便是她不顾一切祈求外神降临后得到的、反抗命运的“恩典”。 “……为什么?” 身形暴涨至一丈有余的鬼姥咽喉中挤出嘶哑的诘问,但白袍人却无动于衷,祂用力抽出洞穿鬼姥心口的手,像甩脱垃圾般将她摔在地上。做完这些,祂转身,姿态恭敬而又谦卑地朝着灵希俯身,行礼。 祂的手指上还在滴滴答答地溅落着血珠,对比祂全然不觉的姿态,只让人觉得这一幕既恐怖,又诡异。 “……果然。”灵希眼神木讷地看着白袍人,语气无悲无喜地呢喃,“……就连执掌生死的冥神骨君,也做不到。” 魔核破碎,笼罩在离人村中的鬼雾消散,这座由鬼姥记忆幻化而来的村庄也开始破碎粉化,尘世的一切都化作尸骨与纸钱焚毁后的余灰。 破碎的领域中,灵希像木桩子一样站在原地没有动弹,而她的身周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站满了数十道白花花的人影。 这些人影就像鬼魅的幽灵一般,不言不语,不动不摇,感受不到活人的生气与情绪,祂们只是像影子一样,安静地守护在灵希的身旁。 灵希面无表情地望着虚空,但她的胸腔却剧烈地起伏着,她深深地、用力地吸气,好似肺腑不堪重负一般,喉咙传出“嗬嗬”的嘶鸣。 “……滚。” 压抑的情绪忍耐到极致,少女猛然拔出腰间门的佩剑,一把斩下了身前仍保持着行礼姿势的幽灵的头颅。 “都给我滚——!”灵希历喝。然而她的举动仿佛触碰了什么开关,周围的白影不仅不闪不避,反而齐刷刷地跪在地上,引颈就戮般地垂下了颅骨。灵希不管不顾地一路“杀”过去,用她持剑不足三个月的手,杀得地上头颅滚滚。 等到情绪宣泄一空时,灵希脸上的怒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麻木与疲惫,空洞洞地映在她眼底。 “……滚。”她平静地低语。 这一回,白袍人尽数离去,祂们就像不曾到来过一般,消失一如来时那般悄无声息。:,, 140 【第57章】掌教首席 拥抱太阳是一种什么感觉? 血肉、骨骼、皮肤、毛发,脏器、牙齿……构成一个人的所有的所有,都会在一瞬间内点燃、焚毁、灰化。即便是炼成了金石玉骨的仙躯,在大日的烧灼中又能生存多久? ——“不要遵从外道订立的规则,祂们只会给予绝望,与更绝望。” 在强烈的失重感中,宋从心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师父那张永远清冷平静的容颜,耳畔也响起了他咬字清晰的告诫。 临行前,明尘上仙曾经与宋从心有过一段促膝长谈,这位值得尊敬的长者并不希望自己的弟子参与进这件事里。但宋从心执意前行,他便也没有欺瞒或是强硬的干涉与拒绝。茶香袅袅的静室内,明尘上仙为自己的弟子斟了一杯送行的茶水,他告诉了宋从心一些应对外道的经验,同时还以似是而非的话语提点了她一些生存的诀窍。 初次聆听明尘上仙的教诲时,宋从心只觉得似懂非懂、云里雾里。但直到真真切切地踩在这片苦痛的大地之上,明尘上仙的告诫与箴言才无比清晰地在脑海深处逐一浮现。宋从心知道这是一种言灵,明尘上仙将那些言语化作一种印记,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识海里。他拨动那根灵性的丝弦,一如在黑夜中点亮了一盏静默的灯,在她有需要时,指引着她一路前行。 而越是黑暗的地方,灯火便会越发明亮。 如果是师父,他会怎么做呢?宋从心闭了闭眼,她在脑海中迅速整合自己手头上的所有情报,记忆的碎片如闪烁的光点般席卷入识海的风暴。 ——“有时,死门同时也是生门。” “五百年前,师尊孤身一人进入苦刹,而后切断了祂与此世的联系,这让祂的信徒万念俱灰,甚至不惜僭越神祇的权能也要找到重新打开苦刹之地的方法。”宋从心的衣袂燃起了火焰,她凝视着与她一同坠落的少年破碎的假面,“换而言之,你们的神,早就已经不在了吧?” 神如果不在了,那如今御使着白面灵的人究竟是谁呢?如果正如姬重澜的情报所说的那样,白面灵不会思考,没有自我,甚至连回归宁静的死亡都不被允许的话,那那个在背后设下滔天阴谋、算计一切的“脑”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白面灵唯一的目的便是让祂们供奉的神祇降临此世。但在与那集群意识的主体“祂”割裂之后,没有自我的人偶还会自主地做出行动吗? 除非,在那位神祇与这个世界彻底失去联系前曾在所有的人偶中埋下了一个“目的”,就像一段提前敲好的代码与程序。而在那位神祇彻底离开之后,有人利用了这一点,将白面灵的势力化为己有。这个人只需要牵动那根吊在毛驴眼前的胡萝卜,便能让这些强大听话的人偶为自己所用。 神已经不在此世了,这些白面灵便只是无主的害兽。 “师尊当年……并没有登上天之高塔。”宋从心深吸了一口气,她感觉到周围的炁开始变得粘稠,若说先前的失重感是在空中坠落,那如今便好似落入了水中,伴随而来的是五脏六腑中近似窒息般的疼痛,“天之高塔是祂进食的场所,所谓的称量与决斗都只是为了催发智慧生灵的阴暗情绪,将食物‘烹饪’得更加可口。红日既是烹饪食物的熔炉,也是活到最后之人的战利品。” 换而言之,五百年前的苦刹争斗,本质就是神明在邀请蝼蚁中的至强者登上餐桌,与自己一同分肉。但满怀狂喜踏入红日的猎物会有什么下场?无非便是成为更美味更可口的食物罢了。 “但这也就意味着,天之高塔之上,是祂唯一会在人前显现的地方。”宋从心反手用力握住少年的手腕,她咬紧牙根,齿缝间沁出血水,嘶声道,“也就是说,这里——就是当年师尊斩断祂的枝桠,留下的唯一一个能通往外界的出口!” [天书,请为我认主。] 宋从心识海中的天书突然大放光芒。 [是。缄物‘苦刹之钥’已认主。它将融于你的骨血,成为你的一部分生命。] [原咒性已被移除。] [缄物:苦刹之钥 箴言:苦刹,集尘世万千苦难于一刹。 封存“洞开”之咒言,打开某禁忌之地的钥匙,经过强大灵魂与无数血肉的炼化,它被剔除了咒性,从一件咒具变成了圣物。 钥匙,就只是钥匙。进去容易出来难,毕竟谁会为了自由而奔赴大日?] 宋从心左手手背上的符纹宛如活物般扭曲、变化。她死死地拽着白袍少年的手,鬓角裂变出青绿色的纹路。 [天赋六律调和!]宋从心催动山主的天赋,她眼中有金光一闪而过,随即视野立时漾开了一层水纹似的清波。同时,宋从心与山主的同化异变程度大幅度地提升,世界在她的眼中出现了常人难以无法窥探的清晰脉络,[同化!] 神识外放不过只是一瞬,在常人难以捕捉的灵性视野中,宋从心身上冒出了许多肉眼看不见、丝丝缕缕状的灵触。这些如丝如缕般青绿透明的灵触将牵制宋从心的白袍人死死捆缚,如尖针麦芒一般刺入白袍人的体内。 宋从心此举无疑是冒着极大的风险,但好在正如她猜测的那般,这些白面灵体内只残留了一个破碎的神印,只要将其拆解,宋从心便能夺得人偶的所属权。但若她的猜测有所偏移,她的灵性很可能便会被那庞大可怕的存在捕捉污染,甚至有被其反向侵蚀的风险。 但好在,她赌赢了。 宋从心毫不犹豫地洞穿了那枚神印,一直如死物般不动不摇的人偶突然间疯狂地挣扎了起来,但那些丝状的灵触却还是不管不顾地往祂们体内扎去。几乎是肉眼可见的,人偶苍白如瓷的体表立刻蔓延上了属于山主的藤蔓纹路。 宛如在与虚空中某种伟大的存在角力一般,宋从心浑身木化,却还死死地拽着白袍少年的手臂。 “与其让曾经的英灵变成外神的人偶——”她手背青筋暴起,唇角渗血不停,就连面部都爬上了不详的木纹,“倒不如成为我的眷属!” “砰”的一声,残留在白袍少年面上的小半边面具突然破碎,随即接二连三的,周围牵制宋从心的白面灵的面具也纷纷炸裂。白瓷碎片纷飞,青绿色的纹路爬上他们的额头,游萤般微小却璀璨的绿光一闪而逝。随即,一枚代表山主的印记便烙印在他们的眉心上。 [天书——!]宋从心在识海中失声大喊,[快,就是现在!] [是否要将“苦刹”炼化作为山主的领地?] [是!] [警告:山主仅有一次机会抉择自己的领地,宿主与领地之间将会产生密不可分的联系,天书不建议宿主将外神的胃囊标记为自己的领地。] [我连祂的信徒都抢了,还在乎一个胃囊?!]宋从心不停地呕血,她感觉到自己的皮肤已经开始焚烧、融化,[永远待在苦刹是不可能待的,但我们能把苦刹打包带走——!割下来的东西还想收回去,门都没有!] 天书诡异地沉默了一瞬:[……正在为宿主认主。] [缄物:苦刹(可认主) 箴言:苦刹,集尘世万千苦难于一刹。 虽然很难以置信,但它的确是一件无主的缄物,自神身上割裂,因诅咒而诞生,天地偿还其业。 目前神州已知的最庞大的一件缄物,于天载子午二十一年被拂雪仙君捕获。 封存“天理”之咒言,宿主从此便是此地的主宰,日月星辰,风霜雨雪,皆在你一念之间。 并非洞天,也绝非秘境,这里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天道规则,自成一个小世界。 你发现了祂,祂也发现了你。不过如果祂能思考,大概也没想过自己居然会被人视作“物件”。] 柔和清圣的金光,盘旋纷飞的书页,那最终停驻在宋从心眼前的那一页上出现了一个遍布筋脉、形似种子又如同脏器般的囊袋。宋从心来不及多看几眼便一巴掌拍了上去,霎时间,繁复鲜红的咒印瞬间成型,苦刹认主,并成为了宋从心这位“山主”的领地。 然而,“咚”的一声,宋从心恍惚间,似乎听见了自己心脏停跳的声音。 [警告,过度使用“山主”的权能,宿主即将异化。警告——] 来不及了吗……?宋从心茫然地想,在夺得苦刹所属权的瞬间,她听见了这片天地的私语。澎湃汹涌的海浪冲刷着灵性的岸堤,她鬓角边的木纹以一种缓慢却可见变换的趋势,一点点地攀上她的眼睛。 与此同时,宋从心听见了道袍上纹刻的加护破碎崩裂的声音。她双目已经不能视物,眼前所见只剩下一片鲜艳如血、几近灭顶而来的红。她不知道那究竟是红日的血色,还是她双眼流淌出的血水浸染眼珠的赤色。 死门,究竟在哪……?宋从心在浑浑噩噩中仰首,用仅剩的理智追逐那一点微薄的希望。 就在木纹即将蔓延至双目的瞬间,就在宋从心即将在大日中融化的瞬间—— 【[无极主殿之佑]:天道誓约心守庇佑“坚城”,在遭遇不可逆转的灵魂污染与血脉异变时自动触发。 “一个人,背负一座城。” 何以铸人神?以苦难塑其身,以文明凝其魂,以道统量其心,以历史鉴其行。】 【[山屏之佑]:对诡秘之物的吸引力大幅度下降,感知得到提升。 “以千山为障,佑九州无恙。” 合闭生死关,以延鬼神步。无常持黑,折柳持白,悬命于丝,定魂守脉。】 【“祝余”:宿主濒死之时可为宿主替命,并使宿主获得一次“回春”。】 几乎就在生死交织的刹那,高天之上探出一双庞大无形的手,托举着宋从心下沉的灵魂。溺水的魂灵在冰冷的黑水中慌忙拽住那根救命稻草般的绳索,混沌的神思这才得以破水而出。让人联想到空山新雨的绿光将宋从心笼罩,她只感觉到那噬心焚骨的剧痛逐渐远去,混沌一片的识海如同被大雨洗刷,神思前所未有地清明了起来。宋从心抬手,看着身上的木纹急速地退化,被焚化的血肉与双眼也恢复如初,宛若没事人一样。 与此同时,宋从心听见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盘古开天,以至整个苦刹都在震颤。 “喵嗷——!”宋从心听见了凄厉的猫叫,随即便是一声呐喊,“拂雪真人!” 宋从心茫茫然地回头,却看见一只足有两人高的庞大玄猫正飞快地朝她奔来,而它的背上则骑着一位手持金红军旗的女人。火舌撩舔着玄猫的皮毛,影魇这种魔物虽然已经没有实质的形态,但红日依旧会对其造成伤害。然而玄猫在看见宋从心后却是猛然加快了速度,不顾越是接近她便越是接近红日的炉芯,仍旧义无反顾地朝着浸泡在红日涡流中的宋从心扑去。 红日的毒火仍在苍穹之上流淌,但比红日更为炽烈的却是那柄贯穿熔炉的巨剑,以及环绕重剑而生的巨木。 “……那是什么?”刚从鬼门关中走了一遭的宋从心几乎要被眼前的情景所震撼。 【建木。】 “建木?!建木不是生在梧州与陌州的交界处吗?怎么会在这里?!”宋从心失声道。 所谓“建木”既神州的圣树,传说它是沟通天地人神的桥梁,更有人言“建木之下,日中无影,呼而无响,盖天地之中也”。建木是撑起神州天地的圣树,它的重要性堪比地脉。因为它贯通三界,划分清浊元三炁,并构成了如今神州三界灵炁的循环。 若要以船来形容神州大陆的话,那建木便是撑起船帆的风杆与大梁。 【此物乃无极道门内门弟子“绿图”毕生心血之造物,绿图乃祈禳之道大成者。她陨落后,此籽种被赠予其师弟“高黎”。】 高黎,便是“阿黎”吧……?天地间是不可能出现第二棵建木的,因为此物通神,有造化在身,天道不会允许第二棵建木存在。 但,苦刹不一样。正如天书标注的那般,苦刹并非秘境也并非洞天,它自成一个世界,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法则。 “不过,如果有建木的话……天书,我有一个想法。”苦刹此时已经认主完毕,借由地脉,宋从心能聆听到这棵建木对自己的呼唤。 【……】天书并不接话,祂已经深刻地意识到自己这位看似稳重的宿主疯起来能有多可怕,祂不太想知道她又有了什么“好想法”。 “我本来没想好要如何处理这轮红日,它是一切苦难的熔炉,会引发人心的罪恶与阴暗,我不能留它。”宋从心喃喃自语,烙印着苦刹符纹的左手伸出,正对着那棵庞大无比的建木,“谁吞噬了红日,谁就离疯魔更进一步。哪怕以此登神,最终也不过变成一块庞大可怕却不会思考的肉。即便我拥有山主的天赋,要解离这轮红日,也需要无比漫长的时光……” 而宋从心已经等不起了。 “既然如此——”宋从心面无表情地伸出手,仿佛要攥住虚空中的某物。但下一秒,她伸出的手就被另一只手给握住了。 温暖的,宽厚的,让灵魂深受寒咒的人都感到一丝真切的暖。 “拂雪真人。”宣白凤大口喘气,她死死地握住宋从心的手,像太过璀璨与明亮的火,或是一轮即将燃烬的大日,“我抓住你了!” [既然如此——]宋从心愣怔了一瞬,她仰头看着宣白凤,在识海中平静地宣告,[既是从众生而来,那便回众生中去吧。] 就在宣白凤抓住宋从心的瞬间,所有人都听见了琉璃瓷器破碎的声响。就仿佛冥冥之中,有一个无形的容器被人粗暴地打破了。 高天之上,扛着梵缘浅正准备离开塔楼的白衣僧侣似有所觉地回头,却不料这一回头,便见证了堪称奇诡难忘的景象。 铺天盖地延伸开来的枝蔓如同神明收拢交握的十指,疯狂生长的建木如狩猎般绞住了红日。就像盛水的容器被巨力握碎了一般,砰的一下,赤红如血的灵炁如奔涌的潮汐般席卷了整片天地,在高空上掀起了足以笼罩整个苦刹的漩涡。 流淌毒火的红日被此地的主宰亲手“杀死”。 在这极近的距离内,宇宙中的星辰爆炸粉碎,涤荡的尘埃形成了星环般细碎璀璨的芥子。 炸裂的残骸与流火如陨星般坠落,在半空中消弭成了烧灼的云。那一轮鲜红的烈日本没有实体,所以“死亡”也悄无声息。唯独只有“熔炉”被打破时溢散而出的炁染红的建木枝叶以及天地间忽而浓重了百倍不止的炁,才能感受到那轮红日的残存于寰宇的温度。 魔佛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他能感觉到,这片死地被盘“活”了过来。 这片荒凉的天地发生了某种不为人知的变化,死水一样浑浊的炁开始自行流转,幽微自隐秘而生。魔佛如舍嗅见了孕育生机的炁,他听见了被胃囊吞噬的神州大地苏醒的声音。他作为局外人,见证了一个不逊于阴阳粉浊、造化自生的奇迹。 而就在红日“死去”之后,翻滚着火烧云般的天空突然裂开了一道极光般的裂隙。 它细密而又深邃,比黑暗还要更为稠艳的黯色,翻涌着刺眼的白芒与点点细碎的星辉。凌厉的剑气与幽微之力相撞,遗留下的曲折光影向后人昭示着当年那惊天一剑的威势与不屈。它见证着曾有人徒步登上高天,撕裂长空与星穹寰宇,以一柄天剑,叩问神明。 “原来,竟是在红日里。”魔佛有些诧异,女丑只说登上天之高塔便有离开苦刹之法,却不想,这方法竟是让人直接跳进红日里去。 “这还真是——”魔佛摇头失笑,“机关算尽,付之一炬。” 但倒霉的是女丑,关他什么事情。 …… 苦刹,地表。 因为大地剧烈的震颤而自地底中爬出来人们不知高天之上爆发了一场与他们的命运紧密相连的争斗与战役。这些早已被苦难磨平了心气的人们环顾四周,脸上没有惊恐与忐忑,只有早已认命般的麻木与苦意。他们早已习惯了源源不断袭来的灾劫与祸患,甚至已经不会再对此感到恐惧。对于这片死地上的子民们而言,生命的意义便仅剩下反复咀嚼品尝“活着”二字的苦涩与真意。 他们仰头望着阴沉沉的天空,思忖着这次又会遭遇什么。 点点冰凉落在他们脸上时,许多人甚至都没能回过神。直到那点点滴滴的凉意连绵成一片,众人才茫然地想起,啊,这是“雨”啊。 突然,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喊:“你、你们快看!” 众人扭头朝着声音所在的方向望去,却是不由得愣怔了。 只见雨水落下的地方,一棵被坍塌的废墟压折枯朽的树,被雨水打湿的枝干上竟萌出了一点翠绿的新芽。 那细嫩的芽苗在雨水中荡啊荡啊,掠起人们眼中死水一潭的波澜与涟漪。:,, 141 【第58章】掌教首席 雨,越下越大了。 瓢泼大雨伴随着阵阵呜咽般的雷鸣,似要将人间的污秽尽数洗去。 视野被绵密的雨丝模糊成灰白一片,老饕坐在临时搭建起来的木屋里听着外头呼啸的风雨。空荡荡的老式木屋里围着一个下陷的土坑,燃烧的篝火为这间还算坚固的落脚处提供了一丝弥足珍贵的暖意。虽然一身仙骨不知寒暑,但光与热总是能唤起人们内心的渴求,抚慰灵魂的缺口。 然而,再如何明亮温暖的房间,在身边有一个不知死去多久的鬼魂的情况下也不可能变得温馨起来。 “……”老饕依靠在墙边面色灰白,整个人仿佛都写满了“燃烬了”的悲哀,“……阁下您到底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啊?您说,只要我能做得到,我一定竭尽全力帮您完成心愿。然后您老就放下执念好好转世投胎成不成?” 老饕身后,面目清癯的中年男子捧着饭碗吹胡子瞪眼睛,对老饕一副要赶丧门星似的态度十分不满:“年轻人,你这样不行啊!不就是多吃了你一口饭吗?整天拐弯抹角地赶小老头走!快,到饭点了,快做饭。老夫今天想吃回锅肉!” 老饕抹了一把脸,不好解释自己其实不是介意别人吃了他的饭,而是他虽然是个修士但他其实十分怕鬼。但这种话说出来跟暴露自己命门也没多大区别,再说了,眼前这个有点任性的糟老头估计也不会体谅他,甚至还有可能故意吓他来威胁他继续为他做饭。 “我该如何称呼阁下呢?”老饕这样的食修哪怕是外出也会随身携带各种膳具以及调料,虽然梁修为了保证他认真考核而没收了他的储物袋,但坚信“事在人为”的老饕这些天来借助周围的材料又搞出了一批膳具来。为了让这位老者鬼魂能尽快投胎,老饕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始谈话获取情报。 看着老饕起锅烧油,一直闹腾个不停的老者也气哼哼地安静了下来:“你唤老夫‘古力思’便可。” “古力思,听起来像夏国人的名字。”老饕敲了敲锅子,“好吧,古力思老哥。您也知道我是个修士,虽然咱俩看着年纪悬殊,但我的实际岁数可比你要大。我们无极道门的弟子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平息此地的祸事,您若是有什么冤屈不平,在下也是义不容辞。” “那你还喊我老哥?!鬼知道你是不是我爷爷辈的人了!” “我这不是给您占占便宜吗!” 老饕娴熟无比地一边做饭一边和老者斗嘴,他的实际年龄其实也不过三十来岁,但修士们因为大多需要清修的缘故,所以心态也也维持在壮志凌云的青壮之年。反观这位名叫“古力思”的老者,明明是同样的年岁,他却已经走完了凡人坎坷苦难的一生。即便是如今这般坐在温暖的木屋里颐指气使的模样,老者佝偻的腰背依旧透着垂垂老矣的暮气。 在等饭煲熟的间隙里,古力思看着窗外的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口中喃喃着:“……也快了。” 雨声很吵,嘈杂的环境中也不适合谈话,因为杂音会把心绪搅得一团乱。与其费尽心思地套话,倒不如先好好地享用一顿晚餐。美食是不可被辜负的,而让老饕感到庆幸的是,古力思显然和他拥有同样的想法——他们对于食物都有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虔诚。 吃饱喝足之后,老饕掐了一个水泡用来收拾锅碗瓢盆。古力思看着那翻滚不停的水泡,语气有些挫败地嘀咕道:“……居然还真的是仙门弟子。” “仙门弟子怎么了?”老饕抱来干燥的柴禾,添进火堆里。 “没想到你们仙门弟子居然会插手凡尘中事,还以为你们都是高高在上,不顾凡人死活的人。”古力思心直口快地说道。 “……才不——唉,算了,你们会这么觉得也是正常的。”老饕叹了口气,那一脸苦相看上去格外老实巴交,“但我们并非看不见凡尘的苦难,只是红尘的苦难实在太多太多了。说到底,在这天地的熔炉中,你我皆是蝼蚁,每个人都在拼尽全力地挣扎求生。所以要说什么施舍、救济之类的话语,我们还不够格呢。” 中年男子撩了撩眼皮:“真是不愁吃不愁喝的人才会说出的堂皇话!” “是是是。”老饕敷衍道,“看您的精气神,想来生前也是不愁吃不愁穿的人,那您想出一劳永逸、救济天下的妙计了吗?” 中年男子顿时便跟锯嘴的葫芦似的不吭气了。屋外那几乎要将人间毁灭的暴雨越发可怖,滂沱大雨与木屋相撞的声音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于是错觉般的,尘世在这一刻变得模糊遥远。两人仿佛流浪的旅人般身不由己地被困在同一片孤舟之上,天地仅剩这一叶扁舟般萧瑟孑然。 “不过——”老饕不知为何,识海中突然浮现一道孤绝的影子,“以后……不,或许现在已经开始有些不同了。” 古力思没有开口接话,但好在老饕也不是那种卖关子吊人胃口的坏心眼的人:“因为我们这一代啊,出现了一个并不喜欢循规蹈矩的领头羊。” 老饕也不知为何,明明平日里在同门的口中早已听腻了那些关于拂雪师姐的传闻,但此时此刻,他却像是突然被他们传染了一般,情不自禁地向一个外人说起了拂雪师姐的故事。对一个分明已经无法走向未来、也无法与现在产生联系的逝者。 老饕一桩桩、一件件地数过,他这才发现短短几年间,红尘居然已经经历这么多。 等到老饕回过神来时,他才发现自己居然已经自言自语了许久。他有些赧然道:“抱歉,我自顾自地说了半天。” “……”古力思摇摇头,好半晌都没有开口。他看着木材上跃动的篝火,低垂着头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直到老饕已经准备入定打坐、熬过这漫漫长夜之时,形如木桩般坐在篝火旁的中年男子才缓缓开口道:“仙家,可否再为老夫做一道饭食?” 老饕微微一怔,他似有所感,这一次的“点菜”与以往都不大相同。 “好,阁下想吃什么?”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鬼魂闭了闭眼,口中呢喃着,“我啊,年少丧父,阿姆孤身一人将我拉扯长大。她教我读书明理,告知我天下大义。可我幼时调皮,那些东西都听不进去,书卷经纶倒背如流,也还是心心念念着阿姆能多做一条肉,多煮一条鱼。” “我不知道这世上除我之外,仍有许多人在饥寒交迫中挣扎忍辱,在尘世的苦海中浮沉不停。青年时,我志得意满,屡屡高中,平步青云。金榜题名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恨不得一日内便踏马看尽长安花。洞房花烛时,娇妻美眷在旁,只觉得人生得意,也不过如此了。” “那时的我在名利场中沉浮,飘飘然不知今夕何夕。母亲的信寄到我手上,却只让我感到冗长乏味,再不如幼时那般灼见真知,句句是理。” “后来,我替天子巡狩各地,一路花团锦簇,便自以为天下太平。直到那一天,下乡的我心血来潮想要尝一尝幼时钟情的乡间小菜,可那村子里的耄耋老翁只颤颤巍巍地端出了一碗夹杂着米糠的陈年稻米。” “当地的知府勃然大怒,称贱民竟以如此贱物羞辱天子巡狩。老翁跪在地上不停磕头,称村子里断炊已久,早已没有果腹的食粮。他说着,竟是当场掏出刀子剖开了自己的肚腹。他说大人,大人您看啊,我胃里只有草根与树皮,哪里有粮食呢?” “那捧陈年的稻米啊,是村子里最年长的老人挨家挨户地敲门,东拼西凑才集来的。他用那捧稻米,给我熬了一碗稀稀拉拉的粥。” “自那之后,那碗稀薄的米粥便每日每夜都出现在我的梦里,扰得我夜不能寐,心绪难宁。睡不着的时候,阿姆的信被我拿在手里反反复复地翻看,我却始终不敢提笔回信。我觉得我至少应该做点什么,做点什么能让我鼓起勇气去提笔落墨、给阿姆回信的事情。” “所以,当我听说高高在上的仙家赐予了百姓丰饶的粮种时,为了忘掉那碗米粥,我伸手了。” “——可是啊,可是啊,我又错啦。” “仙家,您知道一朝窥破镜花水月时的感觉吗?阿姆之外我还有家人,我想征得他们的认可,得到他们的帮助。我的妻儿,我的岳父,我的同僚,我的友人,在我提出那个荒谬的抉择时,他们都毫不犹豫地朝我伸出了援手。所以在伸出手去的那个瞬间里,我曾觉得,吾道不孤。” 雨声哗啦啦地捶打着窗门,但燃烧着篝火的屋内,却莫名有了一丝湿凉的阴冷。 “可原来,那都是假的。走在那条路上的,只有我自个儿。” “我的妻儿,我的岳丈,我的同僚,我的友人……那些支撑我、温暖我、构成我后半辈子的牵挂与羁绊,都不过是有心人布下的罗网,镜花水月的荒唐。回首时,我神智实在有些恍惚,我这一生,究竟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老饕抱着包袱、浑身僵硬地倚靠在墙壁上,只觉得头皮发麻,心里一阵阵地发凉。 “所以啊,仙家。请为我熬一碗米粥吧,用我这荒唐可笑的一生,佐以这世间最苦的风雨,慢慢地煮,细细地熬,然后让它,流入这片大地吧。” 中年男子说完,竟起身朝着外间茫茫的风雨走去。老饕缩在角落里,小心翼翼地抬头,只看见他模糊朦胧,融进雨里的背影。 “惟愿世上金麦穗,济世渡厄遍十方。若能众生皆得饱,我自饥寒又何妨。” 凄风苦雨中的木屋中,忽而亮起了璀璨柔和的金光。老饕自茫然中回首,却见中年男子原本盘坐的地方,有一物事在寒夜中发光。 那光芒,凄清,温暖,让人想到向晚的太阳。 但有那么一瞬间,老饕仿佛看见了一望无际的麦田,金黄饱硕的麦穗在风中摇晃,一个戴着草帽的男孩牵着一个女人的手,嬉笑着跑出很远。 幻觉只是一瞬,但扑面而来的麦香却没有散去,反而在狭小的空间中变得越发浓烈。 直到金光逐渐微弱,老饕凝神望去,才发现躺在篝火旁的,是一小簇灌浆饱满、几欲开裂的金色麦穗。 【九州山河图】 缄物:金麦穗 箴言:“惟愿世上金麦穗,济世渡厄遍十方。” 大夏国左丞相古力思扎古日德,因盗沾染魔气的仙粮而死,弥留天地之际,他发下如此宏愿。 封存“丰饶”之咒言,一粒可净十方天地,救苦于红尘百劫,此物之米粮仅可存世七天。:,, 142 【第59章】掌教首席 幽州,大夏国,离人村。 “……居然,有这么多棺材。”云依提着洗净泥土的鞋子,整个人趴在苏白卿的背上,两只脚丫子不安分地踢踹着,“神庙里的棺材已经够多了,没想到神庙后竟还有这么大一片墓地。那名神使是把这些年死在大夏国内的子民都收殓了起来吗?” “或许是的,这片庞大的沼泽鬼雾领域,并不是一朝一夕便能衍化出来的。”苏白卿任劳任怨地背着师妹清理神庙的废墟,将断壁颓垣中的棺材逐一起出。好在因为附近都是沼泽,所以神庙本身采用了较为轻便易运输的建材,以至于居然被云依一脚踏碎了地基。 “还是没有看见最先进入离人村的两名弟子的身影。”云依想起弟子口中转述的情报,她与苏白卿两人身为考官却冒险进入离人村,一部分原因便是为了调查灵希与罗慧这两名弟子的去向,“罗慧可能是在鬼雾中迷失了去向,倒是灵希……感觉她身世很不一般,从其他弟子们的留影石里也可以看出她似乎对外道有一定的了解。不是道听途说的那种了解,而是真正接触过的模样。” “确实如此。”苏白卿御气托起倾塌的房梁,沙石碎土窸窣而落,露出下方被掩埋的棺椁,“我和纳兰师姐打听了一下,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灵希虽然是此届弟子中修为最低微的弟子,但纳兰师姐说,她恐怕炼气纳炁还不到半年。” 纳兰清辞能感悟天地四方之灵,对于一个人身上的灵炁涌动也颇具敏锐见地。 “什……?!”云依倒抽了一口凉气,“你的意思是,她从一介凡人变成引气入体的修士前后耗费的时间还不到半年?” “不止。”苏白卿摇了摇头,“她恐怕还是在大比开始前的几天内才堪堪突破开光期的。你要知道,这几年来,我宗外门大比的门槛越来越严格,虽然对年岁和修为的限制没有改变,但开光期修士已经很难在外门大比的任务中得以出头。再加上拂雪师姐声名远扬,那些追随着她的行迹、宁可跨越五湖四海也想拜入主宗名下的修士越来越多,门槛自然比以前高出了不少。” “你的意思是,浑水摸鱼的人也多?”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云依很明白苏白卿的话中话,“你觉得灵希这孩子很可疑吗?” “嗯。毕竟是第一轮筛选的魁首,我调取了凡间负责登记求仙之人情报的俗家弟子记录下来的卷宗。你要知道,这一轮情报筛选看似寻常,但若是有人在其中作假撒谎,那便会在第一时间被淘汰出去。负责记录的弟子们手持狴犴印章,可明辨是非,秉公而断。虽然此时遭逢乱世,世人颠沛流离,不少人都忘记了自己的出生地。但灵希的文宗记录里,她说自己是从梧州那边过来的。” “咦?”云依摸了摸下巴,确实感到了古怪,“梧州与陌州衔接,距离云州要横跨大半个神州版图,这路途可谓是山高水远。而且梧州是东华山的地界,即便平民百姓,往日里肯定也曾听说过第一仙宗的威名。若只是为了寻仙,她为何不拜在东华山门下?反而舍近求远,不惜横跨梧州与中州两个州域也要入无极道门呢?” 虽然无极道门无愧正道第一仙宗之名,但实际上除了分宗与友宗根据名额举荐上来的弟子以外,无极道门招收的凡间弟子大多只限于云州这片地界。原因无他,只因对于凡人而言,横跨州域的路途实在太过遥远。即便有人心慕无极道门,但碍于出身地的不便,大部分人只能就近抉择而不能好高骛远。无极道门也不会特意去其他地界招收弟子,因为这可能会引起其他势力的不满。 再说了,各大仙门论资排辈是因为无极道门传承最为久远、担负责任更重且门下精锐众多,但这并不意味着无极道门的道统就胜人一筹。最一线的仙门都有独属自家的天阶功法与底蕴传承。比如法修与医修的道统,有折柳道人与星君坐镇的东华山便更为出众;论体修与拳掌功夫则以禅心院所在的南州版图道统更为昌盛;而符箓、炼器、祈禳、御兽之类的道统传承更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难以从中一较长短。 “果然很可疑,而且‘灵希’这个名字也是,这个名若不是后来改的,此人童年恐怕是多灾多难。”云依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微微一沉,“师兄,你说……灵希有没有可能,与那些人有关系?” “不好说,目前没有证据,日后还需派人更深入地调查。”云依提及“那些人”,苏白卿不由得抿了抿唇,“有时接触外道最多的不是仙门弟子,反而是平民。许多外道其实都龟缩在穷山僻壤里,甚至还被本地的乡民所护。若说凡人最可能与外道搭上关系的契机,恐怕就是这一种了吧。” “别想了,云依。”苏白卿说完,却是很快拉开了话题,“别想了。” “我没事,是你才应该别多想了。”云依收紧双臂,环抱住苏白卿的脖颈,安慰般地蹭了蹭他的发顶,“都已经过去许多年了,师兄。那些到处搜刮童女的外道也已经被剿灭了。你我也都不是当年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了,不是吗?” 苏白卿喉结滚动了一下,嗓音干涩道:“嗯。” “而且那个外道组织本来算不上气候,跟我们现在要对抗的庞大阴影是不能比的。如果我们一直都被困在过去,那才是真的着了道呢。”云依知道苏白卿心结难解,但她不希望自己变成他的心魔,“再说了,当初那些残害村子的外道,最后不也被他们亲手挑选出来的那位圣女烧成灰烬了吗?比起过去,我现在就在你身边呢,师兄。” 她一边说着,一边摸摸苏白卿的头发,一边捏捏他的耳朵。温暖的掌心拍拍打打,仿佛要将旧日的梦魇全部拍散。 “……嗯。”苏白卿感觉自己略起涟漪的心绪逐渐平复了下来,他闭了闭眼睛,不再去想因为自己的懦弱而让师妹在自己眼前被人掳走的模样,也不愿回想自己连滚带爬地找到仙师,哭着被对方带去山洞里时所看见的景象,“师兄会保护你的。” 苏白卿说完,便不再开口了。他沉默地起出那一件件漆黑的棺椁,周围安静得宛如长夜已死。 云依将脸埋在苏白卿的后颈上,那一小块皮肤透来些微的体温,熟悉又充满了安心感。 “咚”、“咚咚”——就在这时,黑暗中突然传来了一声声闷响。 云依睁开眼睛:“……师兄,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什么?”苏白卿低低地应了。两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侧耳细听。 “咚咚咚”,宛如谁人在轻敲门扉一般,一声声,一下下,在这过于寂静阴森的环境中营造出了一种恐怖的诡谲。 云依和苏白卿都没有开口说话,云依穿好鞋后便自行从苏白卿的背上跳了下来,而苏白卿则拔剑,剑尖斜指于地。两人悄无声息地朝着声音所在的方向走去,叩击声越发清晰,却又透着一股闷气。 但当看见眼前密密麻麻的棺椁时,云依很快便知道这声音的由来了——有人正躺在棺椁里,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棺盖。 “这是,起尸了?”云依捏紧了拳头,准备在对方破棺而出时给对方摇撼山峦的一记重击。 “不,应该不是,你听——”苏白卿道。他话音刚落,那敲击声忽而变了速度,稍微变慢了些许,如此敲击了八声,又突然换了一种韵律。 云依觉得有些耳熟,但却一时间说不清究竟。 倒是苏白卿很快反应了过来,道:“起三清,落四御,紧七慢八平十一,这是道钟敲击的韵律啊。” 云依和苏白卿对视了一眼,赶忙收起拳头和剑开始挖掘坍塌的废墟。两人很快便找到了那具发出叩击声的棺材,苏白卿将云依挡在身后,自己上前开馆。拧开钉馆的血钉,棺椁开启的瞬间,缝隙里突然溢散出浓重的血气。 苏白卿屏息猛地一下掀开了棺椁。果不其然,躺在里面的正是弟子们口中追着灵希进入离人村、最终下落不明的罗慧。 “罗慧?罗慧!你还好吗?听得见吗?”云依唤她。 只见罗慧平躺在贴满血色符箓的棺椁中,双目神光涣散,直愣愣地看着天空,显然已经失去了神智。但她却一手抬起,手指弯曲,不停地重复着敲击棺木的动作。若非如此,云依与苏白卿恐怕也没办法在这么多棺椁中找到她。 “看来是因为惊怖而被摄去了一魂,浑噩中有意识尚存,但难以主宰自己的形体。”云依将罗慧搀扶了起来,苏白卿看着双目失神的少女,思忖道,“人还活着,非□□;仍辨是非,所以也不是性灵。那被摄去的应该是主智慧之光的爽灵?” “魂为阳神,所以才以阴秽之血与聚阴符镇压她。”云依气得咬牙,“那些骨君的信徒还鼓吹什么冥神主丧葬最重生命,是,永留民是不会轻易杀人,但只会让人生不如死。真不知道中州那边究竟是怎么想的,竟会放纵这种邪魔外道横行民间。” “没有办法,毕竟留顾神原本可是姜家供奉的神祇,差一点就成为神州的‘正神’了。只不过后来被上清界发现冥神会破坏六道轮回的循序,这才以‘逆天’之罪判其为‘外道’,夺其正神之位。这个判决,姜家可是一直都不服的。”身为执法长老的弟子,云依与苏白卿平日里也接手过不少审讯外道信徒的活计,对于神州大陆上的外道,一人可谓是知之甚详。 “而且冥神骨君在民间一直有不错的风评,对于其他外道而言,祂给痛失亲人挚爱的人心灵的支柱,同时祂拒绝血祭,不允许门下使徒枉顾人命。而在部分人看来,‘破坏六道轮回’这等逆天之罪实在算不得什么。所以冥神骨君当初名望之高,更甚仅在北地出没、庇佑山民的雪山神女。” “那可真是还好发现得早,没让祂真的成为正神。”云依忿忿道,她用力地将低垂着头颅的罗慧拥进了自己怀里。 “干得好,不愧是我无极道门的弟子。” 罗慧乃无极道门的外门弟子,此次大比中她也是夺冠的热门人选,而且她做事认真,为人负责,这才会受到他人的信赖从而被推举成先锋的领队。即便不慎落入如此险地,她依旧记得要给后来者留下线索,而这行为也救了她一命。 “当务之急,是先找到灵希和罗慧失落的爽灵之魂。”苏白卿比云依更加冷静,他很快便剖析了眼下的局势,规划了行动的主次,“给她补充阳气,离散的爽灵之魂也会遵循牵引逐渐还体,所以不用太过担心。那顾留神使还没来得及将这些年收集而来的死魂敬献给骨君,肯定也来不及将罗慧的神魂送离此地,我们只需要——” 苏白卿话音刚落,却忽而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拥着罗慧的云依睁大了眼眸,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如电流般顺着脊柱直袭头皮,夺走了她的吐息与言语,“什……?!” “咚”。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神州大陆上所有修行天之道的修士们都不约而同地抬头,独属于修士的直觉给他们敲响了疯狂的警钟。 “咚”。 沉闷的、厚重的,仿佛自苍茫亘古时传来的遥远回响,又仿佛是这片浩瀚宇宙中星球的心跳,自地心深处,传至大地。 “咚”。 有人汗流浃背地跪伏于地,他模糊一片的视野中只能捕捉到自己顺着鬓角滚落,缓慢下坠的汗滴。 突然,那天地擂鼓的声音骤然一停。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形的手所拉扯,它让人意识一片空白,分不清已经过去了好一会儿,还是仅仅只是弹指一瞬之间。 “咚”——! 强烈的震感席卷而来,无形的气浪在脚下涤荡。伴随着一声声高亢激昂的尖叫,山峦摇撼,大地震颤。伫立在大地上的生灵站立不稳,纷纷跌倒在地。山岩的碎石滚滚而落,其惊天之势甚至搅浑了人间风雨,以为遭遇了百年一遇地龙翻滚之事的人类难抗天地之伟力,一时间面如死灰,惶惶而不得已。 “天爷啊——!”大夏国边境,一名修士望着远处的雨幕,语带颤抖的呢喃。 只见,大夏国边境之处,被无极道门弟子圈定为可疑之处的那条禁线忽而裂开了一道横亘远川深谷,宛若深渊的裂隙。 有另一片广袤无垠的土地,自下方缓缓升起。:,, 143 【第60章】掌教首席 一个时辰前,离人村外围。 接连几天的倾盆大雨,山林有涝灾之兆。为了避免临江两岸的平民百姓遭受河水泛滥之灾,尚未将沾染魔气的土地净化完全的仙门弟子不得不暂时停下手中的活计,转而开始布置防涝的工作。 值得庆幸的是,今日雨势渐小,从瓢泼之姿化微雨绵绵。就在众弟子们商讨大雨是否将要停歇之时,笼罩离人村的雾,突兀地散去了。 一名高束马尾、身穿短打的少女自雨中走来,她衣发皆湿,神色木讷得宛如人偶一般。 “首恶已经伏诛。”灵希手中提着一把凡尘铁铺中买来的长剑,半垂着眼眸,在雨中显得面无人色,容色冰冷,“消失的乱葬岗被鬼雾所掩埋,一部分死魂已经被留顾神使收殓,另一部分则仍在死地上空徘徊。若不能净化死灵的怨念,这片土地依旧会是生灵的禁地。” “……那些先暂时放一边吧,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其中一名弟子拦住其他想要上前的人,冷声道,“罗慧道友呢?” “谁?” “罗慧,跟着你进了离人村的那位。你出来了,她人呢?” “不知道。”灵希漠然道,“我提醒过她,不要进入离人村的。” “那是因为你完全不听从指挥还总是擅自行动!”那名弟子攥紧拳头,却还是克制不住音量,“这是所有人的团队任务,不是你一个人逞英雄出风头的地方!就是因为你完全不听劝告,罗慧道友才会因为担心你而跟进了离人村!结果你现在是没事人一样地回来了,那她呢?!” “我不明白。”灵希听了这话,这才抬头看他,语气平静而又认真地道,“我之生死,与她何干呢?” 灵希此话一出,便可谓是惹了众怒。一时间,所有仙门弟子都对其怒目而视。 “够了!枉顾他人性命,你这样也算是正道修士吗?!” “简直难以置信!” “停下,别说了!到此为止吧,先找到罗道友再说!” “现在闹内讧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干活!全都给我去干活啊!” 雨水,无法浇熄人们心中那股烧灼的火,勉强被同伴劝住的修士们忍耐着愤怒与担忧,红着眼眶匆匆背过身去,去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克制情绪与言语是修士们的必修课之一,但没有在怒气上头时说出更过分的话语,并不代表他们已经放下了对灵希的怨意。 面对众人的指责,灵希只是站在原地,没有反驳,也没有说话。 直到雨水彻底将她淋湿,她还是如同人偶一般,无悲无喜。 …… 另一边厢,由老饕带领的队伍也在同一时间发现了他们苦寻良久的“消失的乱葬岗”。 华夏文化中,人死灯灭,入土为安。只有爆发大型战役或是天灾、瘟疫,已经没有活人可以收殓尸骨,才会形成白骨尸山浇筑而成的坟场。几乎可以说,乱葬岗是微末之人熬过悲凉一生后最狼狈的落款。这里荒草萋萋,白骨连里,就连空气都显得比别处逼仄压抑。 远远的,能听见不知是狼群还是野狗的嘶鸣长啸,仅剩几颗枯死的老树上都缀满了银白色的铃铛。即便在如此凄风苦雨之中,那些铃铛也纹丝不动,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死亡,如同一场恒久的寂静。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看着鬼雾散去后人间炼狱般凄惨的景象,就连性情最开朗爱笑的弟子都说不出话来。 “这么多的死灵……”仙门弟子们仰头看着乌压压的天空,寻常人若没有开灵视的话,只会感觉到此地比别处更暗些许。但在修士们的眼中,一望无际的平原山地上空飘满了形如烟缕般的漆黑死灵,祂们漫无目的地在天地间徘徊游荡,因怨念过深而不入轮回,只能发出细碎的、宛如树影摇曳又仿佛是风声过耳般遥远的呜咽与悲鸣。 参与这次外门大比的弟子们在幽州地界已经停留了好些时日,因此与仙门弟子一起结伴同行的还有几名在外游历、修行苦谛之道的僧侣。这些僧侣所行之道在于体悟众生疾苦,以此求得自赎与救渡他人之法门。苦谛之道的僧侣是哪里有凡尘疾苦就会往哪里而去,因此在听说无极道门正在调查离人村与乱葬岗一事时,他们也自告奋勇地留下来,以期能为众生略尽绵薄之力。 在看见这漫天死灵徘徊不去的瞬间,这群苦行僧中的领头人,一位已经头发花白的老僧便忍不住潸然垂泪。 “众生疾苦,众生多艰啊……”苦行僧老泪纵横,他跪在地上拜了又拜,其他苦行僧也随他一同跪拜。起身后,老僧命自己的徒儿为自己取来一支竹笛,而后这些苦行僧们也盘腿悬空而坐,手掐莲花印,竟是要当场做法,超度这些被困束于此的幽灵。 超度啊……老饕忍不住挠了挠头。道门更重除魔净秽之道,佛门却是更精超度抚灵之法,这约莫是因为他们的经义更重“慈悲”。 苦行僧们敲击着木鱼,口中念诵着《解业经》以及《往生经》,与此同时,老僧突然吹响了竹笛。 竹笛声一响,不少弟子只觉得心神一震,随即不知不觉间落下了泪来。那笛声如泣如诉,浸润了凡尘诉不尽的苦,但其中深藏的思乡之意却如缠绵的丝缕,牵扯着人心去感怀这一生走马观花般酸甜苦辣的万般真情。 仅从韵律一道,这位老僧便已是超凡入圣之境。就连老饕听罢,都觉得哭过一场便心上豁然开朗,满怀大彻大悟的空明。 然而,很遗憾。老僧一曲罢了,那盘旋环绕在乱葬岗上空的孽力仍旧不见消解,依然是乌云压城城欲催。 “……好深的怨恚之力,这是生前遭遇了多么惨痛的事情?”其中一名苦行僧呢喃着,露出了悲哀痛苦的神情。 “……”仙门弟子寡情少欲,不是很能吃得消这群苦行僧动不动就伤痛垂泪的模样,只能询问道,“你们也没法超度吗?” “能是能的,只是,或许需要很长时间。”苦行僧为难道,“我们知道你们道门颇擅除魔之道,但是还请给我们一个机会。我们会消解这些死灵的怨恚,劝他们放下执念,并送他们重归轮回。” “需要多久?” “大概一百年吧?没事,我们很有耐心的。” 这也太没效率了吧!仙门弟子忍不住在心里腹诽:“难道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吗?我是说……我们总不能一直封锁这里,这里毕竟是凡间的领土。” “无法,除非能解开那最初捆缚魂灵的绳结。”苦行僧摇摇头,“否则便只能等待岁月淘洗灵魂,让一切不甘与怨恚都随水而去。” 这实在是一道难解的题。 也就在这时,地动山摇,大地开裂。神州失落的陆地重新浮现,严丝合缝又恰到好处地砌入了歪曲不妥的拼图之间。 互相搀扶或是险险稳住身形的仙门弟子们抬头,却看见一道雪亮无匹的剑光横破天际,斩开了这世间最凄苦的风雨。 那道剑光是如此的明亮、干净,以至于即便相隔百里,目睹此剑的人依旧感到一阵形如切肤般的疼痛,好似剑风擦过身周,唤起一阵惊栗。 “雪里寒!”有人忍不住惊叫出声,这种即便隔着遥远的距离也仍旧能感受到其尖锐锋利的外放剑气乃无极道门拂雪真人的标识之一,因其给人以寒风拂面般的错觉,故而有“雪里寒”之名。但若是在这里看见雪里寒,是否意味着拂雪真人也在此地? 想到这里,原本还沉静自若的仙门弟子们顿时如同滚油浇水一般,噼里啪啦地炸成了一团。 “发生了什么?方才那异象是否与拂雪真人有关?” “拂雪真人在和谁对战?” “大夏国与咸临之事果然有猫腻!我便说,‘盛世必隐,乱世则出’的拂雪真人怎么可能不管此事!” “快快快!我们快跟上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好帮一把手——!” “蠢货!那等位阶的战斗岂是我等喽啰可以插手的?!你别去拖后腿害得真人还要费心来保护你就够了!” “朝闻道夕死可矣!我要去!只要能学得一招半式,我死而无憾——” “那你还是现在就死在这儿吧!” 苦行僧们呆滞地看着原本团结一心的仙门弟子迅速内讧乱成一团,你揪我头发,我扯你衣襟,恨不得当场扭打在一起。苦行僧没见过这等狂热的架势,赶忙上前拉架规劝道:“诸位,诸位,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啊……” “铮——” 就在这时,一声浑厚广阔、实如大地的琴音响起,霎时间,天地为之一寂。 那琴音响彻云霄,广传疆域,一小截顿挫有度、模仿鼓声的挑音,便让人觉得心脏已经跳出胸腔,随着琴音而严阵以待,起伏不平。 琴乃雅乐之器,然而,这琴曲却仿佛要让人的心被琴弦捆缚,紧紧绷起。琴曲的速度没有减慢,反而伴随着大量扫弦的技法,韵律越来越强,琴音越来越响亮,涤荡天地之际便如大军浩浩行来,宣悲锣鼓,笙管齐鸣。 琴曲节奏如此紧凑跳跃,全然摒弃了伏羲琴静逸清静的特征,每一音每一弦都爆发出层层高涨的杀气,昂扬激烈,尽显愤慨浩然之气。 这……真的是拂雪真人的琴音吗?众人心觉茫然,这首曲子里听不出任何属于道家的真意,传递的情绪仅有一种,那便是——愤怒。 怒人心之险恶,怒君王之无德,怒外道之残虐,怒天命之不仁。 这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那无时无刻不在烧灼血肉与灵魂的烈火,在这一刻尽数倾泻而出,化为撕裂天地的一道霜寒。 这千般怒,万般嗔,最后都付于琴曲,如释一剑,终成——《十面埋伏》。:,, 144 【第61章】掌教首席 宋从心是追着魔佛如舍离开苦刹之地的。 她不能确定这位上一任佛子的意图,虽然对方没有在双子塔中出手,但对方出现在敌方阵营中便已经很成问题了。梵缘浅不知为何封闭了自己的五感六识,在如此危险的境况下进入了深度禅定。宋从心看得出来,双子塔爆发争斗之时,这位魔佛似乎与梵缘浅达成了什么共识,梵缘浅入了禅定,魔佛则始终没有出手掺和进来。这不难猜到,两人之间恐怕是做出了彼此都不出手的承诺。 而在这期间,这位传闻已经堕魔的佛子一直庇佑着入了禅定的梵缘浅,显然,他多少是还惦记着曾经的同门之谊的。 但对同门仍存情谊,不代表他对这片大地、世间生灵还保有善意。 “尔等意欲为何?”宋从心一身宝贵法衣上的加护与仙禁已被红日尽数摧毁,如今也只是勉强维持着体面的姿态,实则称得上狼狈。但当她横剑而立之时,那些身外之物的点缀都已变得无关紧要,这片天地间已再无任何阴霾能掩盖她的锋芒与火彩。 少女长身而立,明眸如洗,她身周的剑气敛而不发,却浩瀚得宛若江海。她只是站在那里,便好似一场欲来的风雷般惊醒这片麻木太久的土地,谁都不会怀疑她能抬手招来一场大雨,将人间的一切污秽与不洁洗去。 “本座不是诸位的敌人,或者说,诸位的敌人不是本座。”大抵是这次意料之外的变故燃起了魔佛的几分兴致,这位明显已非正道人士的前辈好心提点道,“一目国在变神天地界埋伏了大量人手,进入苦刹之地的也不在少数。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苦刹应当是认这位小友为主了?还请小友小心,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既然并非敌人,那请您将我的友人放下来吧。”宋从心神色漠然,不为所动。 “那可不行。”魔佛摇头失笑,他语气平和,话语顿挫有度,“虽然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孩子,但好歹也是本座的师妹。这一淌浑水委实太深,稍有不慎便会将人溺毙其中。本座会庇佑于她,你无需忧心于此。反倒是你,还是先想想要如何从苦海中脱身。” “无论如何,苦刹之地中发生的一切总会为世人所知,届时你会陷入更危险的境地。有缘再会了,小友。” 魔佛说完,他便带着梵缘浅径自撕裂空间遁入虚空,这凌虚御空之境证明其已经是炼虚合道期的修士,宋从心根本无力阻止。想到梵缘浅居然毫不犹豫地封闭了自己的耳目六识,宋从心也只能祈祷梵缘浅是真的心里有数,也愿这位先任佛子即便背道而驰也能守住本心如初。 魔佛如舍没有撒谎,苦刹之地的出口甫一暴露。同时穿过星海裂隙离开苦刹的不仅是他们,还有位于另一方天地中的魔修。 这些据说来自“一目国”的魔修显然掌握着比宋从心所知道的更为详尽的情报,在发现蛊雕与鬼蜮已经出事,另一方却有正道修士破空而出之时,他们便意识到情况有变了。不过,他们倒是没想到宋从心已经成为了苦刹之主,而是认为尊主所要的东西已经被正道夺走了。 “将红日交出来!”这些魔修如同群聚的黑鸦一般,瞬间便将宋从心、影魇以及宣白凤包围了起来。他们身上爆发出来的威势不逊鬼蜮,甚至有几道气息与蛊雕旗鼓相当,“将红日交出来!交出来!交出来!” 排山倒海般的叱喝声从四面八方而来,面对着乌压压一片的魔修组织,宋从心心里却不曾掀起半分涟漪。 这些人在苦刹中应当已经停留了相当漫长的一段岁月了,以至于被红日溢散的气息一激,身体立时便出现了异化的征兆。他们有些还尚存理智,有些却已经发出了如同害兽般的嘶吼与咆哮,长袍下的人影疯狂扭曲,显得不详而又狰狞。 但就在宋从心冷静思考对策之时,她身后忽而传来了一声凄厉的猫叫。 “……!”宋从心回首,冰冷的瞳孔瞬间放大,她猝不及防之下看见了眼前极其可怖的一幕。 离开苦刹之地的宣白凤面上竟浮现出了龟裂般的纹路,皮肤寸寸剥落,露出下方赤红滚烫的血肉,宛如岩浆流淌过后的火山。她没有持旗的那只手崩裂瓦解,在风雨中化作飞灰。她似乎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疼痛而愣怔了一刹,眼神涣散了片刻,但很快,那离散的光又稳落了下来。 “宣白凤——!”宋从心哑声喊道。 “……抱歉,拂雪真人。看来,我果然是无法离开苦刹的啊。”宣白凤苦笑不已,她想抬手摸摸自己的脸颊,然而没有持旗的手已经彻底粉化,“不过,这样也好。这样也好,真人。将士应当战死沙场,而不应当苟且偷安。正所谓文死谏,武死战,便让孤最后再助您一臂之力吧。” “等下!还来得及。”宋从心猛然转身想要握住她的手,语速飞快,难掩焦虑,“我现在送你回去!之后我们再想办法,一定——” “不了,真人。您看见了吗?”宣白凤却忽而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宋从心的手,她朗笑,道,“您看啊——!” 宛如胃囊的反刍,又或是飞蛾终于自烈火中破茧而出,大地裂开一道横亘版图、深不见底的沟渠,那座死战至最后、流尽最后一滴热血也不曾向敌人屈膝的城市正自深渊中缓缓升起。荒芜破败的失落之城,他们的王则凌于长空,如破碎的太阳般挥洒着最后的余烬。 “我在这里,我的城池在这里,我的将士们都在这里!”宣白凤放声大笑,笑得几欲流泪,“真人,凡人命如草芥,形如蝼蚁,但我们从来都不愿认命。请您与我并肩而战,全我白凤一生忠义。即便九泉之下,孤也可以与太傅自豪地提起,白凤一生,不负将士,不负子民!” 话已至此,何须多言?宋从心抿唇,却是横琴于身前,抚下第一个音。 破碎燃烧的太阳扬起军旗,她身后站着千军万马,一腔孤勇,虽千万人吾往矣。 “真人,此曲何意?” “为《十面埋伏》。” “十面埋伏?哈哈,好!虽十面埋伏,孤亦不惧!” …… 天地破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卷起了猩红的暴风。 “……那究竟是……”仙门弟子站在百里之外,衣衫却依旧被风吹拂得猎猎作响,可他们却无暇他顾,只是仰头,痴痴看着那千年难遇的奇景。 “……我的天,如此庞大的剑域。”有识货的剑修仅仅只是远远看着眼前这一幕,便已经感到肺腑生凉,唇齿战栗,“金丹,元婴……?不、绝对不止,拂雪真人在琴剑上的造诣已然入圣,竟已经到了能引动四方天地之灵的地步了吗……?” 有些弟子尚不明白“引动天地之灵”为何意,但当那剑气的龙卷成型的瞬间,他们忽而感觉到一股向上的、追逐的“气”。 “我的剑!”有人眼疾手快地摁住了自己腰间的佩剑,剑柄在他手中摇晃挣动,与剑鞘撞击出“咯啦咯啦”的声音。那人满头大汗地扣住了剑柄,几疑自己若是稍慢一步,自己的佩剑便会离他而去,追随着那股上升的力,势如归宗般的遁入剑气的风暴里。 就在这时,伴随着越发激昂酷烈的琴音,雪亮的剑光在风暴中炸开了万千璀璨刺目的剑影。一个音便是一剑,纵横千万里而仍有余影。赤红的金光烧红了暗沉的天地,翻滚的乌云也被席卷进剑气的风暴里。 心脏随着琴音而跳动,逐渐快到双眼亦充血而红,疯狂对撞的术法与剑气,炸响的雷霆与惊雨,目不暇接的剑光随着节节攀升的琴音在天地间呼啸凝聚。那源自另一个华夏文明中的垓下歌,沉着一位破釜沉舟于乌江突围、却又因不肯过河而自刎的西楚霸王。 没人知道另一个世界的典故与历史,没人知道这段在华夏文明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更无人知道这曾是一个种族不变的气节与脊骨。 《十面埋伏》是一首战曲,亦是一首悲歌。 苦行僧们怔怔地看着徘徊盘旋在乱葬岗上空的死魂,这些已然丧失神智的魂灵哭嚎着、悲戚着朝天空奔去。与此同时,那边刚刚自地下升起的土地上也漂浮出无数的萤火,祂们汇聚在一起,追随着琴曲,追随着风暴,如奔涌的河流般朝天空袭去。 在修士们的眼中,这一幕恢弘而又盛大,荧烛之火,汇聚成光的潮涌,掀起尘世的风暴。 “……死灵,被呼唤着,在朝天空汇聚。”老僧攥紧佛珠,口中喃喃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老僧念着念着,却忽而间老泪纵横。 一首王的悲歌,却唤起了这片大地上无数百姓的共鸣。思乡的笛声无法唤起祂们的对尘世的眷恋,但饱含怒意的琴音却可以。 因为祂们一无所有,命如浮萍,但他们如今共同拥有的,便是对这片大地无可宣泄的愤怒,形成这般滔天的怒焰,势要借那人之手,斩落那高高在上、践踏众生的魍魉鬼蜮。 “辟易,风雷受命;阴阳太虚,两仪显明。”宋从心勾弦,最后的琴音落下,她抬头,催动已然成型的剑域。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 ——于此,斩尽妖邪,诸苦渡尽。:,, 145 【第62章】掌教首席 许多年后,人们依旧会不厌其烦地提起这被上清界定义为“幽州之乱”的惊天一战。 同时,这也是后来的正道魁首拂雪道君摆脱“新秀”之名,正式在神州大陆巅峰战力中占据一席之地的成名一战。她开创了刚柔并济、侠骨仁心的琴剑之道,撕破了当时尚且蒙昧混沌的天空。以琴音载道,以苍生为剑,斩杀一百一十七位修为至少在金丹期的魔修,受封“剑宗”。 然而,恐怕只有当事人自己才知道,那一战绝对没有后人传言的那般轻描淡写,更没有一剑便当百万师的孤孑。宋从心并非孤身一人,她身旁伫立着千军万马,剑上坠着沉甸甸的红尘。即便她已经突破至元婴期,要应对上百名金丹修士依旧是有心无力,但在宣白凤统帅的十万大军与万千死灵的拥护与加持之下,宋从心最终点爆了《太上无极归元经》中名为“无极归元”的最后一式,完成了以少胜多的突围与剿杀。 不,也或许,她才是“多”的那一方。 剑阵炸裂的瞬间,万千阴兵死灵冲锋的嘶吼响彻云霄。剑气纵横三界,天地亮如白昼。一部分魔修见势不妙当即自爆,神魂离体意图躲过剑阵的绞杀,从缝隙中逃走。但他们的神魂甫一离体,千千万万的死灵便会不顾一切地将其扑杀撕碎。那些破碎的惨叫与哀鸣最终也被腥风裹挟,卷入剑气的风暴里。 这场疯狂的屠杀持续了整整一夜,即便有侥幸逃脱的漏网之鱼,最终也死在了宋从心的剑下,宛如一场迟来多时的审判。法衣上的祛尘咒已被红日烧毁,而在殊死一搏之时也全然顾及不了仪态。等到最后一名魔修倒下、宋从心从尸体的心口处拔出剑来时,她一时间竟没能回过神来。 呼啸了一整夜的风暴终于停歇,雨却下得更大了。就仿佛那些受尽冤屈的魂灵,在大仇得报后终于能哭出声来。 但不知道是不是宋从心的剑气洞穿了厚重的乌云,那乌压压的云层竟被斩开了一线,东升的旭日漏下一线天光,照进了这昏暗苦痛的雨。 “真人。”一声沙哑的叹息在身后响起,浑身沐血的宋从心却僵着脖颈,不敢回头望去。 “真人,请您,听我说——”浑身遍布鲜红色的蛛网纹路,宛如开裂的陶瓷人偶,倚着军旗的女人在瓢泼大雨中发声,一字一句,皆用尽了全力。 同样激战了一夜的宣白凤,也终于燃烬了自己的所有,油尽灯枯,消亡在即。 “真人,大夏国必定与外道有所牵连,并且早在很久以前,他们便在暗地中钻研着背离人伦之道。”宣白凤的话语已是后继无力,即便影魇小心翼翼地支撑着她残破不堪的身躯,她也已经处于弥留之际,“据孤的眼线所报,他们不仅掳掠了大量的人口,还在私底下豢养了不少妖兽与魔物……当年的九婴灾变事件便是其中之一。很抱歉,当年为了不将仙门牵扯进两国的战事里,孤没有将此条情报告知于您。” 宋从心沉默地转过身来,她长剑斜指于地,剑尖上鲜血被雨水洗刷,流淌成一条浅粉色的小溪。 “真人若是想将这些外道斩尽杀绝,顺着这条线索找下去,或许能有所发现……也说不定。”宣白凤咧嘴一笑,但这一笑,她唇角的皮肤便破碎绽裂,血肉于风雨中灰化消弭,“虽然不知道孤失踪这些年里秀衣究竟做了些什么,但孤能感觉到,咸临还在。那便足够了。” 宋从心心里一堵,她抿了抿唇,不知道是否该告诉宣白凤真相,那些鲜血淋漓、惨痛无比的真相。 “还请您,在孤离世后,将这面军旗交还给咸临。”宣白凤艰难地想要抬起自己的手,但肢体终究还是榨不出任何的气力,只能无奈地选择放弃,“孤离世后,我军被困于旗中的将士们的魂灵也将摆脱桎梏,但我等守护家国的意志将会残留旗中,继续为苍生而战。” “孤的家国,孤的子民,在这些年里依旧不曾因外道而屈膝。巫贤的后人亦不曾背弃族群与百姓,此战,便是我等的大胜。” 是的,一场胜利。宋从心低头,没有言语。一场惨烈无比的胜利。 宣白凤显然还有许多话想说,但死亡并不会因为她的意志而宽容些许,神智逐渐涣散之际,她喃喃道:“不知道雪暖与平沙是否已经长大了……还有秀衣,唉,秀衣啊。她总说孤若不在,她便去当个佞臣。她说她和孤不一样,她不在乎将士,也不在乎子民……但孤知道,并非如此。” “他们已经长大了。”宋从心忍着喉咙口的涩意,沉声道,“……成了非常优秀的大人,你后继有人了,白凤。” “……是吗?”宣白凤微微瞠大了眼睛,她身体已经彻底破碎、粉化,那一线天光照落在她残存的头颅之上,飞灰被狂风席卷着,循着光,飞向太阳,“那可真是……太好了。雪暖和平沙都是……好孩子,他们比起我们,更应该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秀衣从很久以前,就总是自嘲自己天不假年,注定早夭。现在……现在好了,孤比她早走一步,孤在黄泉路上等她,也不会太过孤独……” “真好啊……”意识已经离散的宣白凤感受到了光与些微可贵的暖,她突然想起,她当年爬窗溜进谢秀衣的闺房、邀请她一同奔赴边疆之时,也是这么一个温暖的晴日,“真好啊,真好啊……” 金红色的军旗失去了支撑,从空中掉落,却落在了一人修长有力的掌中,被紧紧地握着。 看着缓缓闭上眼睛的女人,宋从心握紧了旗帜,问道:“白凤,若我说,后世只有百姓,再无天子,你作何感想呢?” “……”宣白凤茫然地睁开了涣散的眼眸,在彻底融入那温暖的天光之时,她道,“那便证明百姓已经走出了自己的路,再不需要君王的指引了。” 她含笑阖目:“吾已尽我所能,后人功成,便是吾道不孤。这样,也好。” …… 幽州,咸临,帝京。 朝谢军师刺出司命刀的国师在祭坛上突兀无比地消失了,与此同时,一同倒下的还有同样站在祭坛上,色厉内荏、满面凛然的宣怀王。 围在祭坛之下的百姓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短暂的哗然之后,便是禁不住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人人脸上皆有惶恐与不安。 “哈,哈……”司命刀仍刺在心口上的谢秀衣低垂着头颅,汗流浃背,喘息不止,可是她的面上却带着前所未有的,灿烂明媚的笑。 “军师、军师啊——!”守护在谢秀衣身侧的将士们已经通红了眼眶,他们手足无措地看着那柄没肉的刀刃,但他们的行军经验却告诉他们,若是不将刀刃拔出,人或许还能再苟延残喘片刻,但若将刀刃拔出……人或许就当场毙命了。 “退下。”谢秀衣抬头,冷声斥退了围在她身边的将士。她用力地扬起头颅,以至于脖颈与额头的青筋暴起,汗水湿透了她的鬓角。 看着祭台下惶惶不安的平民百姓,看着倒伏在一旁宛如断线傀儡般的“君王”,谢秀衣大声道:“诸位!请听我说!宣怀王受封之国师齐虚真并非正道修士,他自称乃修真望族齐家分宗弟子,其实乃外道余孽!此人以长生之法蛊惑君王,实则以换命摄魂之术夺其肉-身!早在三十年前,陛下便已崩逝,留下来的不过是一具受人操控的傀儡尸体!” 谢秀衣爆出如此惊天大雷,现场顿时哗然一片,乱哄哄地吵成了一锅粥。谢秀衣使了一个眼色,便有两名将士上前搀扶起“宣怀王”,将其形若傀儡的模样展露在世人眼前,证明谢秀衣此言并非子虚乌有、空穴来风。 “吾之君主宣白凤与当朝太傅发现此事,上奏谏言,却惨遭迫害,以致太傅身死,太女失踪,定疆军近十年来饱受蔑言与苛待。”谢秀衣嗓音嘶哑,却还高声道,“吾主蒙受冤屈,百罪加身,今日,吾为主君平反,终除妖孽,解离王身,将真相大白于天下,告知于民众,谨以此——” “呜——”帝京城外,忽而响起了一阵悠长的号角之声。 “辅国大将军楚无争何在?!”谢秀衣命人亮出了皇太女的虎符。 “臣在!”等候多时的辅国大将军出列,单膝跪地,垂首待命。 “谨以此——恭迎吾主之少君莅临帝京,重整朝纲,克复边疆,令社稷危而复安!将军,尔可有异否?!” “臣领命!”楚无争将军大声回应,看着“宣怀王”的尸骨,他悲极痛极,“臣等待今日已是久矣!” 突如其来的真相令人猝不及防,但民心已然倾斜,胜负也早已书定。楚无争将军站起身,声如洪钟般大声宣告:“开城门,迎少君归位!” 辅国大将军在京城百姓们的心中名望极高,在他站出来的瞬间,这件事情便已经盖棺定论,再不有假。老将军的话语宛如一把火,瞬间点燃了民众们心中那股难言的焦灼,人们通红了眼眶,同样大声地回应道:“开城门!迎少君归位——!” “开城门——!” “迎少君归位——!” 那排山倒海般的呼喊远远传开,从祭坛到街头,百姓们从不明所以到高声附和。一声声,一句句,星星之火刹那间呈燎原之势,席卷了整座城池,震慑了无数躲在暗处的宵小。 为少主铺平前路,是这场棋局的最后一环。 “好,好——”谢秀衣唇角带笑,疲惫而又安然地闭上了眼睛,“君上,秀衣——幸不辱命!” 在将苦刹之地的门钥转移出去的瞬间,谢秀衣身上被停止的时间便再次开始了流淌,从弥留之际,奔向死亡。 生命的最后一刹,回光返照一般,谢秀衣眼前忽而出现了年少时的宣白凤翻墙爬窗,姿态甚是粗俗不雅地朝她伸出手,头发上还沾着草叶,咧嘴笑道,小军师,你可愿随我奔赴边疆? 她那时是怎么回答的呢?那场邀约其实十分天真也十分可笑,锦衣玉食长大的世家之女根本没必要回应那丧家之犬般的皇储。但鬼使神差之下,谢秀衣还是伸出手了。 说是自讨苦吃,也不为过。 那年,两个稚嫩的少女宛如囚徒败犬般从帝京逃离,轻车简从,远赴边塞。那一路车马劳顿,秀衣还为此大病了一场。 浮薄如水的天光中,一身锦衣华服的少女低垂着头颅。她唇角血迹未干,面上带笑,一滴泪顺着她的眼角滑落,如露珠般转瞬消散。 “公主,对不住。但这次,山路遥远,秀衣便不跟您走啦。”:,, 146 【第63章】掌教首席 人要如何才能追赶上死亡? 千里疾行奔赴帝京的那一路上,宣平沙一直在想。 他紧拽缰绳的手因为过于用力而被勒出了道道红痕,尚存三分青涩之意的眉眼落满了寂寂的风霜。这是宣平沙人生中第二次迎接长辈的离去,在明知她所有的筹谋与意图之下,穷尽心术手段,也无法阻止那人骑乘着失控的战车朝着那条与未来背道而驰的方向奔往。 大军兵临城下,先锋军吹响了进攻的号角,然而帝都守卫的回应并非刀枪剑戟而是城门大开与夹道相迎之时,宣平沙便明白自己终究是来迟了。 谢姨并非破罐破摔、一心自毁之人,所以她的“死亡”,也是这局棋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一来为我等铺平前路,二来除尽京中魍魉,三来借天下大义,杀死将来必将动摇国之根基的‘权臣’卿相。”宣平沙骑在高头大马上,远眺那只在母亲话语中出现过的“故土”,锦绣繁华的城市却远不如荒凉的边塞来得令人心安,“但……仅此而已吗?” 望着缓缓开启的城门,宣平沙兀自喃喃。 “将军,城内打出了楚家军的旗帜,我军是否要入城?” “大队在城外待命,先锋队——”宣平沙深吸了一口气,强自摁捺下心头翻涌的思绪,如同谢秀衣所教导的那般,去当一个永远冷静理智、无论何种境地中都能计较利益得失的铁血君王,“随孤入城,恭迎——” “军师回家。” 宣平沙回首,高高扬起的定疆军旗与白凤旗在风沙中飘扬,可不知为何,他却觉得这没有一处柔软的铁甲大军,比起眼前这座鲜花着锦的帝都,更像那连最细腻的绣衣都可能会划伤其肌肤的军师的家。 “恭迎军师归家——!” 长-枪振落于地,扬起重重尘埃。时隔多年,定疆军终于高举着君主的白凤旗,回到了他们苦守多年却从来不曾真正踏入的故乡。 …… 就在大军号角响彻云霄之际,咸临帝京中,一处府邸中沉默静待的人们同时抬起了头来。 “阁主已经辞世。” 一位身穿黑色锦衣,面容却被纱巾蒙得严严实实的女子沉声道:“少君归位,阁主棋局已成。与先前说定的那般,我等凡人凭借自身之力解决了人间之事,阻断了外道侵蚀。我们已经向上清界证明了自己,下一届天景雅集,还望城主为我等正名,允许我等于凡间自立。” “当然,我们痴绝城从不毁诺。”一位戴着斗笠、身影窈窕的女子掩唇轻笑,声若莺啼,“即便付出了这般惨痛的代价,但尔等确实没让仙门弟子搅入局中。正如谢阁主曾经承诺过的那般,拂雪道君只插手了世外事,而你们则解决了人间事。即便使用了外道诡术,但也的确是一场险胜。” “不过,这真的值得吗?”女子话音一转,似是惋惜般的长叹,“明明加入我们痴绝城,谢阁主根本不需要走到这一步。我们城主虽是修士,但痴绝城门人却大多都是凡尘俗人,我们不在乎因果报业。若是尔等加入痴绝城,本也不必——” 女子说着,忽而倾身靠近锦衣女子,芊芊素手轻轻点在她的手腕上。 几乎是在女子的手触碰到衣料的瞬间,锦衣女子缠绕在手腕上的绷带瞬间绽裂,她手腕上竟是裂开一条长着齿牙的血缝,嗷地一下便啃向女子宛如羊脂美玉般的素手。锦衣女子反应极快地抽手,才没让血缝将这一下咬了个瓷实,她皱着眉头将绷带重新缠紧,戴着斗笠的女子却不以为意地收手,笑了:“你看,尔等本也不必忍受这诡术反噬的污浊之苦。” “……”锦衣女子叹了一口气,她从长桌旁站起身来,而随着她的起身,那些同样在黑暗中缄默的人影也一一站了起来。 “我们吉光片羽阁成立于天载亥巳九三年,隶属兵部,司掌奇诡之物相关的检索、存纳与监护,同时替皇太女宣白凤巡查、审讯、缉捕外道信徒,至今也有二十多年的历史。”锦衣女子以一介凡人之身直面上清界大能的使者,姿态却笔挺端正,一如五百年前凡人与修士比肩而立的样子,“阁主曾说,这片大地需要一把能将病灶沉疴燃烧殆尽的火,而我等愿为凡尘先驱,身先士卒,百死无悔,哪怕万劫不复。” “诚然,在与痴绝城与拂雪道君相交之后,阁主改变了一些对上清界的看法,她承认自己曾有偏颇,并未将修士视为同族。” “但是——”锦衣女子微微拔高了音量,义正言辞,“我等创立的初衷不会易改,凡人始终需要自己挺直脊梁,从地上站起来!” “所以,也请痴绝城城主履行自己的承诺。在下一届天景雅集之上提议并承认吉光片羽阁的自立,认可我等拥有插手人间魔患灾变的权力。自阁主伊始,吉光片羽阁会以实绩向上清界证明,凡人绝不是需要仙门反哺的血蛭。元黄天的子民是上清界的战友,从古至今,一直都是!” …… “啪。” 看着黑白棋盘上胜负已分的局势,倚靠在美人榻上的男子把玩着手中的玲珑香熏球,叹笑。 “所以我才说,这天下间谁还能比你更痴呢?谢秀衣。” 金色的玲珑球在男子修长秀美的手中转来转去,其中奇巧的环形活轴令点燃香薰的小盂重心始终在下,如此精巧的机关造物,本身可谓是价值千金。但对于明月楼主这等身份的人来说,再多的金钱也不过是阿堵物,能被他看入眼里的,自然另有价值。 这件金色镂空玲珑香熏球,实际是一件缄物。其香氤氲而又朦胧,能让人梦见故人,也能让人彻夜无梦。 “老师。”一个约莫总角之年的男孩穿着浅粉色的女装,他姿态端庄地坐在对于孩童而言过高的椅子上,脸上画着飞红的油彩,“阿拆还是不明白,秀衣姐姐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不明白也没关系,以后多看多听,总会明白的。”明月楼主倚在榻上悠悠地说着,“谢秀衣若是没有唱这么一出戏,吉光片羽阁私下收纳人间缄物、修习诡术之事一旦暴露出来,上清界必定不会善罢甘休。那些老顽固们闭耳塞听许多年了,既不允许自家门下弟子越雷池一步,也不愿凡人生出僭越的心思。这道隔阂桎梏的不仅仅只是仙门弟子,但谢秀衣以凡人之身解决了咸临祸乱,又因此而死,上清界便难以继续究责。” “由此可见,谢秀衣与其作为凡人留在红尘,倒不如被人供在庙里享永世香火。你看,她这一死,有多少人将从中获利?她洗净了宣白凤与定疆军身上污名,解决了咸临国内的外道祸-乱,令那‘国师’数十年来的经营尽付流水;她为后来者铺平了前路,在没有政治纠纷与利益牵扯的情况下将自己持有的名望与权力平缓地交接给了宣白凤的嗣子;同时,她为吉光片羽阁留下了遗泽,为元黄天争取了‘再次证明自己’的机会。” “更重要的是,她还动摇了拂雪,将拂雪拉入了人间。”明月楼主一手撑着脑袋,叹气,“未来的正道魁首……因这一局而抉择自己的道。” “谁能说,她的死亡是没有价值的呢?这一生,恰如那吉光片羽,鸿爪雪泥。” 就在此时,两位丽人捧着几卷沉甸甸的卷轴步入室内,恭敬地朝着上首欠身行礼。 男孩好奇地瞥了卷轴一眼:“老师,那是什么?” “是‘谢秀衣一生的故事’。”明月楼主摆了摆手,示意两人退下,“她的人生有被收藏的价值。阿拆,天色晚了,你该睡了。” 小男孩十分乖巧懂事,他从脚不沾地的椅子上跃下,朝男子施行一礼,而后便迈着碎步转身离去。 在所有人都退下后,华丽明亮的房间内忽而便生出了几分熬人的寂静。 明月楼主嗅着玲珑球的香薰,沉默良久,忽而轻轻地哼唱道: “人生到处知何似, 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 鸿飞那复计东西。” …… 【九州山河图】 缄物:飞鸿雪泥书 箴言:“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天载子午二十一年,冬,幽州咸临国定疆军师谢秀衣生魂所化,记载一切不应磨灭之物的灵性之书。 以人皮为底,以白骨为脊,以青丝为字,以灵魂作烙印鸿爪的皑皑雪地。 志不为篡,实不可改。她愿献祭此身,指引意图探索未知与宇宙的人们一路向前,直至解离神秘,抵达无尽之天。 封存“智识”之咒言,写在书上的一切将不可为外力所改变,若将名字交付于此书,可隔绝大部分灵性的污浊,唯余智识不变。 吉光片羽阁封号“天甲壹”之咒物。】 【九州山河图】 缄物:万民天佑旗(可认主) 箴言:“凡我子民,诸苦业尽,辟易,邪祟不侵。” 天载子午二十一年,冬,幽州咸临国皇太女宣白凤意志所化,凝聚咸临国运以佑万千子民的国之重器。 受困苦刹之地的十万将士已重归轮回,但他们残存的意志与信念却仍庇佑着这片苦难的大地。 封存“泽光”之咒言,国之昌盛则国运昌盛,凡咸临子民皆得“天佑”,抵御外邪,镇魂定灵。 传承圣物,认主后可召唤“阴兵”,使用将消耗国运。 咸临皇太女宣白凤消亡之际,将此物交付无极道门拂雪仙君。】 …… 连绵不绝的雨中,宋从心捧着天书,安静地注视着上方新增的两件缄物的注解。狼狈散下的长发遮挡了她的眼睛,耗尽灵力的她已经维持不了身周的护体劲气,竟被雨水浇淋得浑身湿泞。 玄猫形态的影魇沉默地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看着那站在雨中显得格外单薄凄凉的背影。即便在这种境况之下,少女的脊梁依旧笔直,像一棵寒冬中冻死的树。雨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过,在下巴处汇聚、流淌,点点滴滴,蜿蜒成一条缄默悲苦的河。 文死谏,武死战。谢秀衣与宣白凤都做到了自己的誓言。 一人统帅着十万大军重新步入黄泉的长路,一人身化缄物引领后人奔向无尽的星空,她们各自做出了选择,却再也不能魂归一处。 “……” 雨,哗啦啦地下着。 惯来擅长打醒宿主的天书,此时却罕见地陷入了长久的静默。少女脸颊上的雨水滚滚而落,溅落在书页上,咸涩,又苦。 “……天书。”她面无表情地睁着一双空洞的眼,淋着雨的模样是前所未有的狼狈,“天书,正道魁首是不能流泪的,不能的。” “但是……下雨了啊。”:,, 147 【第64章】掌教首席 风雨稍歇之时,盘绕在幽州上空的风雷最终隐没云间,剑气盘亘而成的风暴平复消散,天光自剑气撕裂的云层间隙中透了下来。 弥散的云雾勾勒着天光的形状,道道金灿的光柱自天际而来,随流云翻涌照落大地,远望时甚是恢弘壮观。 老饕抹了一把灰扑扑的脸,带着数十名弟子组成的队伍朝着风暴中心的方向进发。昨夜那一场伴随着凄风苦雨的天地异象可谓是震动了整个幽州,但因为那剑域中饱含的杀伐之意太过凛冽,无人胆敢靠近风暴,因此也没人知道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唯一可以知晓的,便是引动这天地异象的人乃拂雪仙君——这位恐怕在今天之后便要再次名扬九州的道门首席。 老饕赶路赶得很急,他忧心拂雪师姐出了什么事。毕竟昨夜的战况如此激烈,情势定然也十分凶险,而这其中更让人害怕的是拂雪师姐琴音透出的愤慨之情。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等惨绝人寰之事,竟让惯来沉着坚定的拂雪师姐动摇到这种地步。 尽管拂雪师姐很强,但人力难免有穷尽之时,在奔赴事发地的路上,老饕一直都在心里祈祷着拂雪师姐能够平安无事。 直到远远地看到那道伫立在天光下的背影时,老饕胸口处那块如鲠在喉的石头才沉甸甸地落回了肚子。心里紧绷的那根弦松弛下来的瞬间,老饕几乎要因为脚步不稳而摔倒在地。他几乎是热泪盈眶地朝着那个清隽的人影跑去,但才刚跑出没几步,他迈出的步子便突然踌躇迟疑了起来。 风姿高雅、有鹄峙鸾停之态的道门首席,在世人的印象中一直都是不沾浊世之水的世外天骄。她永远从容自信、稳重而又强大。这让憧憬仰慕她的人们只能紧跟在她身后,看她踏遍九州,削平四海,安定天下。 老饕从未见过眼前之人如此狼狈的模样,她衣衫破碎,鬓发散乱,手中长剑血迹斑斑,就连持剑的手与剑格都沾满了洗不净的血污。那不知被何种怪物撕裂的袖摆在风中飘荡,刺眼的血色染红了衣上振翅欲飞的白鹤,如此时的她一般。 “……拂雪师姐。”老饕近乎无声地呢喃。 似是听见了他的低唤,那已经站成一棵将死之树的人忽而转身朝声音所在的方向望来。但在看清那天光下的人影的瞬间,跟在老饕身后满脸兴奋、想要开口搭话的弟子们突然间便安静了。 老饕不知道身后跟随而来的外门弟子在想什么,他只是有一瞬间,识海一片空白。 “是老饕啊。”拂雪师姐轻缓地开口,她嗓子似是受了伤,话语低沉喑哑,“这边的事情已经解决了,但有不少后续还需要收尾。我会回宗禀告长老,你既然在这……那便是外门大比的考核吧?纳兰清辞在吗?” “……在、在的。”老饕有些仓皇地垂头,拘谨道,“纳兰师姐,还有另外三位内门弟子都在、都在的。” 老饕的话语克制不住地轻颤,好在眼前之人也无心去计较什么,只是随手抚上长剑扣指一弹,霎时间,清越的剑鸣声远远地涤荡开去,若是附近有内门弟子在,想来是能辨别出这声剑鸣中的呼唤之意的。老饕与其他弟子们不敢多言,只能安静地站在一旁。 也就在这时,低垂着头颅的老饕才发现,拂雪师姐的脚边居然跟着一只通体漆黑的玄猫。那只玄猫乖巧地端坐在拂雪师姐的脚边,时不时地抬头,似是有些忧虑地凝望着她。 没过多久,一道飒沓如流星般的身影便从远处奔来,穿行如蝶,灵巧轻盈,正是纳兰清辞。 纳兰清辞优雅地降落在宋从心身前,总是面带笑颜的女子却在抬头的瞬间面色惊变,失声道:“……师姐?!” “清辞。”宋从心思绪游离,已经无心去注意周围人的异样,她努力在识海中抽丝剥茧,试图从那乱成一团麻的心绪中找出一点清晰的线头来,“幽州的动乱为外道与魔道所为,其中牵连甚广。具体发生了什么,可能还需要你回宗一趟,替我向长老们详报,还有安抚灾民,超度死灵以及净化被魔气污染的土地诸事……可能还要劳你多多费心。我会让梁修和应如是前来协助你,若有不解之事,取我的帖子去寻明月楼,或可……” 宋从心一股脑地吩咐着,几乎是想到了什么便说什么,条理不够清晰,语句也甚是混乱。她感觉自己脑海有种钝痛,以至于周围的声音都变成了难以分辨的嗡嗡声响。直到纳兰清辞突然快步上来握住她的手时,宋从心才勉力挤出一丝心神来分辨她说了什么。 “师姐!别说了!”纳兰清辞握住宋从心冰冷的手指,难受地抿了抿唇,“我会全部处理好的,你就放心吧!” 因为心中惊惧,纳兰清辞的手也算不得温暖,但对于缓缓吐出一口冷雾、身上还穿着湿衣的宋从心来说,却是够了。 “……”宋从心意识到自己的状态可能不是很好,或许是吓到人了,“我可能,需要闭关一阵子。” “好,师姐请安心闭关,幽州之事便请交给我来安排吧!”纳兰清辞说得又急又快,与她平日里温雅的谈吐极不相像。 但宋从心此时也已经没有心力去思考这些了,她对外界发生的一切都有些迟缓的钝感。或许是因为骤然经历了大怒大悲,她突然间觉得很累,就像这些年来一直马不停蹄向前奔跑的那股劲头被人残忍地掐断了,作为反噬,倦怠便如潮水般奔涌而来。 对现在的宋从心而言,她只想尽快回到一个舒适安全的地方,然后好好地睡上一觉,放弃思考,什么都不想。 “好……那就,交给你了。”宋从心钝钝地颔首,将记载了这场动-乱的留影石一股脑地塞给了纳兰清辞后,她才道,“这些,代我转交师尊,除此之外,金丹期以下的弟子严禁翻看。若有何疑窦难解……待我出关之后,再来一一解答。” “……好。”纳兰清辞郑重地收好那些留影石,却已经有些说不出话,“师姐快回去休息吧。” “嗯。”宋从心识海中全是浆糊,她随口应了,而后凌虚御空,高飞而起。 临行前,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些站在后头、尚且有些稚嫩的外门弟子。不知为何,她恍惚间想起了曾经同样发生在幽州境内的往事。 那时年少意气盛,欲以青锋护苍生。 谁知,昨日的光影分明还历历在目,却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了。 …… 上清界,九宸山,无极道门。 “师兄师兄,听说拂雪师姐归宗了?真的吗?” 年幼的弟子们围在师兄的身边,仰着脑袋,宛如乞食的幼鸟般,眼睛一个赛一个的明亮。 “是啊,纳兰师姐已经传讯回宗了,还好幽州那边已经连上了地脉网,否则还没法那么快得到消息呢。”负责给年轻弟子们上课的内门弟子忍不住笑着揉了揉这些圆滚滚的小脑袋,这些小家伙们不闹事的时候还是很可爱的,“听说这次拂雪师姐回来没多久便立刻离宗了,想来应该是有什么突发任务吧。不过既然师姐已经平安归来,事情肯定已经摆平了。” 小弟子们欢呼一声,一边七手八脚地推搡着师兄往山门走去,一边七嘴八舌叽叽喳喳道:“师兄之前还说只要我们乖乖听话,拂雪师姐就会来给我们上日课的!师兄骗人,师兄食言而肥,师兄明天就会变成大胖子!” “大胖子,大胖子!”其他孩子们扯着嫩嫩的嗓子附和道。 “食言而肥不是这个意思……”被推搡的内门弟子有些尴尬,路过时看见同门师妹掩唇娇笑,顿时无地自容,“好了好了,我才没撒谎,只是拂雪师姐太忙了。这次拂雪师姐回来应该会在宗门内停留几个月,到时肯定会来给你们上日课的……” 被吵吵闹闹的孩子们拥挤着往山门而去,内门弟子却尴尬地发现,别说是这些年幼的小弟子了,不少跟他差不多年岁的师弟师妹都故作矜持地在山门附近徘徊。大的没给小的做好榜样,自然也没什么资格去指摘这些孩子了。 掌教首席此次离宗,究竟又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做出了何等伟业呢?想到这,内门弟子又觉得,大家的兴奋好奇似乎又完全能够理解了。 看着孩子们躲在山岩后探头探脑,倚靠在树干上的内门弟子不禁也有了几分期待。 但在真正目睹那道自山脚下缓步而来的人影时,他的喉咙却好像瞬间被人给掐住了。 浑身沐血的女子衣衫落拓,自山下步步行来,她广袖当风,墨发飞舞,宛如这天地间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深深地烙印在所有人的眼中。 她目不斜视地跨过山门,朝通往内门的台阶走去。那些蹲守于此只为与她说上一句话的弟子们却噤若寒蝉,无人敢开口说话。 ……修习天之道的修士是不会衰老的,他们的容姿会被定格在巅峰时期,直至寿数已尽之时散炁于天地。 而发首名为“血余”,乃人之精气所在。凡人从生到死,从精气旺盛至衰竭,发首皆会呈现出始长、始盛、始堕、始白的变化。 但,无极道门的内门首席乃少年天骄,年岁不足半百,距离寿数了尽还有无比漫长的时光。 所以,不该。 ——少女披散而下的三千青丝,不该掺杂着丝丝缕缕的白。 那雪白的银丝在天光下闪耀,刺得人眼睛生疼,几乎要流下泪来。 如隆冬渐近的风雪,披了她一身彻骨的寒霜。 多不该。:,, 148 【第65章】掌教首席 天载子午二十一年,震惊九州的“幽州之乱”拨开了那一层粉饰太平的帷幕,沉寂了五百多年的外道组织再一次走到了明面上来。 此战中,无极道门内门首席拂雪仙君归宗后便闭关不出,外界谣言纷纷,却被无极道门一手镇压。直到明月楼中发布出最新一轮的天兵神榜,拂雪仙君之名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新秀队列,位列大能之席时,众人才尽皆哗然。年岁不足半百的元婴,拂雪仙君再次刷新了上清界的天骄记录,且因其先后解决了“东海归墟之难”与“幽州之乱”,身怀“庇佑众生”之实绩,她破格以元婴期的修为位列大能仙班。 除此之外,斩落一百一十七名金丹修为之上的魔修,拂雪之名终于盖过了“明尘上仙首徒”之名的声望,因其琴剑之道自成一脉,可于上界传业授道,故得封“剑宗”之尊名。一时间,拂雪声名显赫,风头无量。 然而与沉浸在震撼中的上清界的不同,人间门却风声鹤唳,局势越发紧张。 拂雪名扬九州之日,原北地激进派“无名组织”正式更名为“一目国”,其内部成员构成虽鱼龙混杂,良莠不齐,但人数庞大,来势汹汹。上清界对其情报知之甚少,只从拂雪仙君送回的留影石中推测一目国目前有两位领袖,其中一位名曰“女丑”,另一位则是上一代禅心院佛子梵觉深、如今自号“魔佛”的如舍。 一目国的出现让上清界的派系之争进一步激化,保守派与激进派的矛盾已放在明面之上,身为中立派的无极道门却一反常态,彻底沉寂了下来。 同年,冬月,咸临皇太女宣白凤之子宣平沙继位称帝,在定疆军与辅国大将军楚无争的支持下清剿外道余孽,安定民心,重整朝堂。这场摧枯拉朽般的血色变革被后世人称为“沥血冬月”,年仅十四岁的天承帝登基之日,首先让世人看见的却是他与年龄远不相符的残酷与铁腕。 那年冬天,咸临在地动的惶惶后迎来了一场格外滚烫的雪,刑台上每日都有人头滚落在地。勾结外道而背弃人族的,依附恶道为虎作伥的,参与了当年残害皇太女之谋乱的……一桩桩,一件件,如山铁证与累累罪况如雪花片般飞上了帝王的桌案,甚至还贴心至极地划分了轻重缓急与是非前因。也不知道在过去三千多个难眠的夜里,那人究竟是如何逐一整理这些情报,抽丝剥茧般地从中权衡仇恨与利益。 天承帝命刽子手行刑之时,必须让犯人的头颅面向天音塔的祭台,以罪人头颅点地之刑,告慰军师的在天之灵。 次年,开春,在经历了数年修生养息与囤粮之后,后方终于稳定的定疆军以立庸城为据地,发动了针对大夏国的反击战。 以定疆骠骑将军张松为首,佐以嘉禾公主宣雪暖强大的后勤支援与奇袭辅助,已经被敌军“退避三舍”的龟缩之态麻痹大意的悲弥图呼在自己大帐中醉生梦死时被包抄了个措手不及。因为前日悲弥王正好开坛庆酒大宴属将,当天夜里军中能排得上名号的将军尽皆宿醉,根本来不及组织起有效的反抗。当负责放哨的士兵火急火燎地寻找军中几次以“妙计”退敌的军师之时,却发现那位军师已经不见了。 “在下幸不辱命。”悲弥王身边的“高人”军师此时正嬉皮笑脸地坐在嘉禾公主的马背上,拱手将上一位东家的边防图奉上。 当天夜里,嘉禾公主便提着砍刀割了许多人头回来。“杀人如割麦”,成就了这位公主最初显赫声名的由来。 虽然比起杀人,宣雪暖更喜欢割麦。 养精储蓄多时的定疆军势如破竹,而早已天倾地覆的大夏根本没有负隅顽抗的力量,十室九空的民间门也早已找不出一名足以抵抗这浩浩大军的青壮。而这一路上,虽然定疆军无法分予百姓米粮,但嘉禾公主每到一处地方便会着手重新治理当地的民生。治军如山的张松将军也不允许将士们掠夺百姓们所剩无几的食粮。他们宁可将行军的速度放慢,一边屯田一边打战,逐步逐步地蚕食大夏的边疆。 到得后来,“宣家将,不杀良;嘉禾到,知温饱”的传言变成了朗朗上口、人尽皆知的童谣。早已被逼至穷途末路的百姓们甚至会不顾一切地杀死当地的官僚,提着人头举城投靠。宣雪暖在惊诧之余,又不免感到几分难言的悲凉。 “只是让百姓能拥有以自己血汗哺育出来的食粮,就能成为书中被百姓们箪食壶浆相迎的王师吗?” 天载子午二十二年,高举白凤旗的宣家军杀入了夏国帝都,彻底打下了这块世临的国土。同年,少帝宣平沙统一咸临与夏,改国号为“兴”,封号“天承”,年号“始业”;其胞妹宣雪暖受封“嘉禾大巫”、“定国公主”;原定疆军镖旗将军张松接任辅国大将军楚无争之位;追封咸临皇太女宣白凤为“兴太-祖”;追封定疆军师谢秀衣为“明贤公”;追封谢军师之胞弟谢安淮为“永沐侯”。 为避免尸骨再次被贼人利用,宣怀王肉-身所造的傀儡最终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在辅佐少君坐稳皇位之后,楚无争老将军婉拒了少帝的挽留,在京中又停留了数月,将军权全部交接给了张松。而后,楚老将军便带着宣怀王的骨灰前往皇陵,决意终老于君王墓前。 待得朝政稳固之后,天承帝于皇宫附近的皇家园林中立英灵碑,设英烈堂。为免大兴土木、劳民伤财,故将皇家园林更名为“英泽陵园”,允许百姓入内祭拜。陵园内记载了原咸临与大夏两国之历史,收录英烈事迹近千人,其中便包括谢军师与后来由仙门为其正名的夏国左丞相。 对于百废待兴、饱尝苦难的兴国子民而言,天承帝一视同仁将两国英烈迎入庙堂之举有安定民心之效。在短暂的混乱之后,嘉禾公主离京代其皇兄巡视国土,天承帝则根据嘉禾公主的回馈而重订法度,兄妹两人齐心协力之下,兴国很快便焕发出了生气,迎来了全新的篇章。 天载子午二十四年,罗素国因灾荒而向兴国俯首称臣。这个本就以织造业为生的小国被兴国卡死了粮食命脉,加之侧卧之榻盘踞着如此庞然大物,罗素国君在惶惶不可终日中选择了退位,得了“通识侯”这等意味深长的虚名爵位后闭门不出,谨小慎微,安享自己的荣华富贵。这个国土面积仅有一郡的小国很快便被纳入了兴国的国土,过程几乎没扬起任何的风浪。 至此,兴国一统幽州,号“幽州之主”。 次年,与中州姜家一般,宣家于天景雅集上获得一席之地。看着仙鹤衔来的信函,天承帝与嘉禾公主相对而视,皆是一笑。 此乃后话。 …… 天载子午二十一年,幽州,咸临边境。 老饕满头大汗地站在足有两人高的锅中,举着巨大的木勺搅拌着险些糊底的米粥。他身后是一望无际的灿金色麦田,其间门可以看见不少仙门弟子御剑来去,速度飞快地抱回一捆一捆金灿灿的小麦。 另一边厢,临时赶制出仙门特制舂米法器的弟子们站在疯狂舂米的偃甲人偶前交头接耳,商议如何将米糠除得更净,将麦粉磨得更细。旁边,体修与佛修等弟子则负责揉面蒸馒头与花卷,面粉是成袋成袋地往石桌上倾倒,这些弟子一个个都已经劳作得眼神涣散,气力虚浮了。 “黄花菜和婆婆丁再多来一点,还有盐,谁再去晒多些盐来!”老饕扯着嗓子大喊,手中不停地往米粥中倾倒菜叶与调料,“让他们都排好队,粮食管饱,吃饱后安安心心地上路。喂!那边的不要插老人的队!怎么都成鬼了还要欺负人啊?!” 老饕前方不远处燃着烟,丝丝缕缕的烟雾却并非来自于篝火,而是一樽摆放在前头的巨大的香火炉。 放眼望去,只见香火炉前盛放着十个巨大的陶缸,数名仙门弟子正满头大汗地用木碗盛装米粥,再由另外几名弟子负责分放。而在这些仙门弟子面前,十条一眼望过去看不见尽头的队伍如山丘平原上蜿蜒的蟒蛇,仙门弟子没日没夜地努力了许久也不见人数变少。 这些“人”乍一眼看过去都不过是一道道灰蒙蒙的雾影,他们的身躯是半透明的,甚至没有双脚。其中甚至有不少“人”连神智都没有,只是他们生前大多都在忍饥挨饿,死后被米粥与麦粉的香气吸引至此,魂灵只剩下求食的本能了。 在施粥队伍的另一旁,苦行僧们正盘腿正坐,念诵着《往生经》,将吃饱喝足后的灵魂送入轮回,令其重回彼岸。这是一场本该需要耗费近百年光阴的“超度”,但在那汇聚众生怨怒的惊天一曲之后,缠绕在这些死灵身上的怨恚之力消解了不少。而在老饕取出一簇金色的麦穗,在田野下种出百亩良田之后,这些于荒地上徘徊不定的亡魂竟被麦田吸引,逐渐拢靠了过来。 老饕提议给这些亡魂做一顿送行饭,让这些生前忍饥挨饿的可怜人至少能够吃个饱饭,虽有人觉得这个提议并不靠谱,但众人还是抱着尝试的心态去做了。却不想,这些怨恚之力已经消解得差不多的亡魂在饱足之后当真放下了执念,甘愿步入轮回,这让仙门弟子在惊异之余又难免心酸。 “吃吧,吃得饱饱的,下辈子便平安康顺,活在太平年间门了。”累得满头大汗的老饕跟另一名弟子换了班,从屉笼里拿了一个馒头塞进嘴里,顺手拿了一个花卷,递给了脚边一个不过四五岁的小孩,“这是你们左丞相的心愿,所以一定要吃得饱饱的。” 小孩没等接过,便急得一口啃在了花卷上。他就着老饕的手啃得满脸都是,舔着嘴唇,用小米牙在烫呼呼、香喷喷的米面上磨牙。 田野间门的金麦随风摇曳,涤荡出千层万重的麦浪,雨后的天光泼洒其上,别有种凄清灿烂的暖。 老饕咬着馒头心想,这样一来,那位老爷子九泉之下,大概也能心安了吧。:,, 149 【第66章】掌教首席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一届参与外门大比的弟子们也算是见证传奇了。 虽然并不如拂雪仙君那一届的经历来得惊心动魄,但这一届的大比弟子们却为凡间门做了许多。在四名内门弟子将所有情报整理归案之后,时隔多年,长老们再次对新生弟子投以了关注。但灵希身为此次任务中立下功劳最高的弟子,她进入内门的资格却被待定了。 “查不出来历,俗家弟子递交上来的情报里,这名弟子自称自己是梧州苏家的养女,但并不姓苏。”掌泉长老翻看过灵希的资料之后,沉吟道,“从资料上来看,这名弟子口中提及的苏家本身有三子一女,并没有再收养一个孩子的必要。当然,不排除这对夫妻心善或是别的什么原因。但目前最为可疑的一点,是这名弟子并没有提及自己究竟是如何步入仙途的。” “或许是另有机缘?”清仪道人并不会无缘无故便妄断他人是非,修习祈禳祭祀之道的她在观人方面更注重相处时的感觉。 “但这些年来前来拜师的散修越来越多,鱼龙混杂,不可轻忽大意。”掌泉长老拢了拢身上的裘衣,手里盘着两颗极富光泽的核桃,若不知道他的身份,掌泉长老看上去实在像个怕冷的少年,“而且留影石中针对鬼姥的那一段出现了极大的空白,虽然根据后续的调查来看,这名叫‘灵希’的弟子应当是被骨君的使令摄去了魂魄,进入了心灵幻境。但她一名开光期弟子究竟是如何在魂魄离体的情况下战胜留顾神使令的?” 身为初祈神者,原名为“娜日迈”的鬼姥本身拥有着骨君赐予的不吝于神使的能力。只不过因为娜日迈寿数未尽、肉-身尚在,而骨君这位神祇是不允许信徒为了追随祂而轻率生命的,因此娜日迈的驱壳仍旧是凡胎。这大概也是骨君的神使会出现在离人村中的原因,神使将会负责接引、渡化包括娜日迈在内的离人村子民,因为生为生者的娜日迈是没有办法进入骨君的神国的。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由,离人村内才会区分出“黑衣人”与“白衣人”两派。“黑衣送葬,白衣报丧”是因为只有黑衣人才能进入骨君的神国,白衣则是追随鬼姥的死者家属。这些身着白衣的凡人并不明白六道轮回崩毁会有何等后果,他们只是固执地相信着信仰骨君便能与家人在永恒的神国中重逢。在灵魂与肉-身尚未被污染的情况下,他们不能算是外道教徒,只能算是被蒙蔽的受害者。 但往往是这一类人才是最难处理的,毕竟背弃人类的外道信徒杀了便是了,但这些因为走投无路而行差踏错的平民百姓却需要更慎重的斟酌。 “那名弟子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吗?” “嗯,她说她在跟祈神者对话过后。祈神者突然便消散死去,鬼雾凝造的幻境也彻底破碎了。” “……哈。”掌泉长老半是叹气半是无奈地笑了一下,“她对外道的熟稔程度可不是‘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能糊弄过去的。她既然不愿坦诚,那我们便只得自行调查。虽然此次任务她确有功绩,但因影像不明难以判定的缘故,其入门名额暂且待定,延留外门三年以作考察。此次外门大比的魁首则点另一位无论是统筹同门还是渡化死灵都起到关键作用的弟子,老饕。如何?” “我没有异议。” “可以。” “而且老饕本也是和拂雪同期的弟子。”好的领袖能给后人做好的榜样,拂雪同期出来的弟子无论心性还是胸怀都相当出色,“……就是性情有些惫懒,而且贪食好吃。既然如此,便由我收其为徒好生教养一番吧。年纪轻轻的好吃懒做怎么行呢?” 清仪道人微微撇过脸去,不去看师兄脸上过分灿烂“慈祥”的笑脸,转而询问自己眼下最挂心的事:“……拂雪还好吗?” 提到拂雪,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 “拂雪这孩子……”掌泉长老转了转手里的核桃,“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但愿她能走出来吧。” 人人皆知摆脱烦恼、身心清净的办法便是看开与放下,但当事情真正落到自己身上时,能豁达洒脱到万般入眼而不过心的人又能有几个?更何况在掌泉长老看来,掌门师兄这弟子看似性如冰雪孤情寡欲,实际心事甚重。她就像她背上背负的那把凤凰焦尾琴,每一线理智都紧绷如弦,用生命在琴上起舞。这样固然可以奏出慷慨激昂的乐曲,可实则每一根琴弦都有磨损与断裂的风险。 “不必忧心,师妹。”掌泉长老拍着清仪道人的肩膀安慰道,“师兄定然心里有数的,他比任何人都更在意拂雪那孩子。” 掌泉长老这话一出口,竟和清仪道人同时一怔,两人都觉得有种莫名的怪异。 “多少年过去了……居然还能用这种话来形容掌教师兄。”掌泉长老收回手,摇头失笑,“这可真是……新奇。” …… 与还能互相宽慰彼此的长老们相比,无极道门内部则陷入了一种深沉的压抑。 这种压抑的氛围便如山间门欲来的风雨,空气逼仄得让人不敢大声说话,所有身在其位的弟子们都极尽所能地推动加快幽州相关的调查工作。安置受灾百姓、净化魔秽土地、追查外道踪迹……惯来习惯世外缓慢生活节奏的弟子们突然闷不吭声、不约而同地开始了工作,就连在外历练刚刚回宗不久的弟子们也被这股氛围所感染,一时间门连脚步与说话声都放轻了些许。 “这位师兄,我刚回宗不久,能问一下内门这是怎么了吗?” 他们小心翼翼地找上平日里交好的同门,然而被问话的同门却好像被针刺了一般,露出了悲愤交织、堪称咬牙切齿的神情。 而后,他们便从同门的口中得知了“拂雪师姐于幽州之行归来后一夜白头”的消息,几乎所有人在听见这件事的第一瞬间门都是眼前一黑——发首乃人之精气所在,一夜白头不是心伤至哀便是元气大伤耗损了寿数。但无论是哪一种,都已经足够令人肝胆俱裂、愁肠百结了。 “而且,东华山岁青宫的折柳道人前些时日还给我宗寄了信……那位你是知道的,他不与任何人往来,所以信寄到了佐世长老那。有人看见佐世长老在拿到信后第一时间门赶往了拂雪师姐所在的太素山,还吩咐弟子们守好山门……说是、说是……”那弟子咬牙,接下来的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说是拂雪师姐险些在幽州殒命了,亏得折柳道人先前为她施加了一次庇佑,这才、才……” 这回,听罢消息的弟子已经不仅仅是眼前一黑了,他险些腿软坐倒在地,满心都是恐慌与后怕。 外人恐怕很难理解掌教首席对无极道门的意义所在。 但若是让无极道门的内门弟子来说,仅一件事便足以让他们心中敬怀——自拂雪师姐进入内门后,在九州列宿地脉网与拂雪师姐建立的“平山海”除魔队伍的及时救援之下,这些年来无极道门内门惊人的无任何一名弟子折损。 拂雪首席整合了所有外道、秘境、妖兽、险地的情报信息上传地脉网,甚至还统筹同门建设了地脉网上的“天经楼”,让出门在外的弟子也能通过令牌翻阅情报资料;她向宗门共享了自己的人脉,在各地设立了补给点与救援队伍;她甚至还毫不吝啬地上传了自己应对外道的经验与各种门道诀窍。而一旦某处爆发灾情,拂雪师姐都会身先士卒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她“乱世必出”的名号一大半都是拯救同门而来的。 可以说,这些年来,在外历练的弟子们就没有一个是没被拂雪师姐支援过的。 甚至有时候,众人都会有一种荒唐的想法,就好像拂雪首席比他们自己还要更重视他们的生命一样。 说句难听的,无极道门虽是世外清修之地,但内门的弟子各有各的骄傲。在拂雪师姐进入内门之前,无极道门的明争暗斗可不算少。即便有公认的“内门第一人”湛玄师兄坐镇,但“首席”之位依旧令人趋之若鹜。若不是拂雪师姐横空出世力压全宗,眼下的无极道门可不会有这上下一心、团结于共的良好风气。毕竟这世上也只有拂雪师姐能不拘泥于自身根基,一视同仁地对待所有道统的修士。 单单是一个“九州列宿”筹划,其中便囊阔了不同道统、不同流派的炼器师、符文师、星相卜筮弟子,任谁都能感受得到,拂雪师姐根本没心情去计较道统与派系之别,她眼中注视着更遥远的彼方,而他们仅仅只是跟随她的脚步都已十分困难。 但现在,那走在所有人的前方、坦荡庇佑着所有人的掌教首席,在不为人知的地方熬过了一场令她心衰神伤、险些道消身殒的劫难。 “拂雪师姐一定会没事的……”一些话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安慰他人,“在师姐出关之前,我们需得将幽州的后续都处理安排好,不能再让师姐费心了。” …… 但,与众人“身受重伤不得不闭关疗养”的猜想有所不同的是,宋从心回到自己的道场后真的只是单纯地睡了一觉。 昏睡前她只来得及做最后一件事,那便是随手抓过纸笔写了一张“徒儿平安归来,师尊珍重”的信笺递给林中栖息的青鸟来音。之后她便缩回自己的“龟壳”里,睡了个天昏地暗。 宋从心知道仅仅是一张纸笺是不可能让师尊放心的,她也知道自己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但在去思考这些事前,疲惫便已奔涌而来。 离开幽州之前给了影魇一道可以开启苦刹的临时秘钥,拜托那疑似同门的影魇去将楚夭带出来;梵缘浅被她师哥带走后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应该发一条信息询问一下;阿黎他们不知道境况如何,红日陨落后苦刹之地必定发生了变化,只是还来不及查探;师尊的天道誓约心守庇佑“坚城”究竟是什么?这个庇佑消退了山主的异变,是否会对师尊带来影响?还有谢秀衣和明月楼主,仍有一些迷雾还未消散…… 宋从心躺在床上干瞪着眼睛,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时快时慢,透着一股子快要猝死的催促与紧绷感。直到挂在胸口处的龙鳞忽而泛起一阵水蓝色的柔光,宋从心才跟断片一般,突然昏睡过去了。 她这一觉睡得又深又沉,没有梦见任何人,任何事。没有人来打扰她,外界的风风雨雨吹不进她的安乐窝,所以她睡得很香。 宋从心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她只知道自己迷迷糊糊醒来时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晴日。些微的风透过琉璃窗吹拂进她的寝室,窗外传来鸟鸣声与河水潺潺。她躺在床上愣怔了好一会儿,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感。直到窗边传来了细碎的“咄咄”之声,她才缓缓地回过神来。 清风拂起窗纱,露出踩在窗沿上歪着脑袋、不停用鸟喙啄击窗口的神气小鸟。隔着纱帘,它看见宋从心正在看它,顿时欢喜而又腼腆地扭了扭圆鼓鼓的小身子,张嘴发出了“啾——”的一声鸣叫。 青鸟清丽的啼鸣令人耳目一清,神思清爽。但这小鸟显然没有嘴里叼着信时不能张嘴的常识,于是那小小的竹筒从它嘴里滚落,沿着窗沿咕噜咕噜地滚到了宋从心的床褥上。 什么?宋从心茫然地捡起了那尾指大小的竹筒,打开,从中抽出了一张纸条。 【吾徒拂雪,展信佳: 徒儿莫忧,为师一切安好。 今时冬雪消融,春景正好,不妨外出走走,也算不负韶光。 何时想见为师,便让来音捎封信来。若不想,也可写信与师父说说话。 不必勉强,不必忧心,不必顾虑。 做你想做的事吧。 为师在这里,为师一直都在。】 信笺很短,没说外界的情况,也没有问询什么。简简单单,清清淡淡,就像一杯茶。 一眼便能看完的信函,宋从心却将其拿在手中看了许久。 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来音都已经闲不住,小脑袋上上下下地打着瞌睡了。宋从心笔直紧绷、始终弓张如弦的脊梁,这才一点点地松弛了下来。 她没有回信,也不想外出。她久久地发着呆,好一会儿,她才抓了抓头发,想要站起来。 也就在这时她才发现,她那一头乌发,如今已尽是霜白。 宋从心愣愣地看着镜子,看了许久,才想:……嗯?还怪好看的?:,, 150 【第67章】掌教首席 镜中少女眉眼深邃,气质清冷,换上一头白发之后更是自带仙气,一往无前地朝着这个类型的巅峰走去。 刚刚苏醒过来的拂雪仙君摆着一张神情严肃的面孔,一本正经地在镜子前捋着自己长及膝盖的头发,在确认头发全部变白后,拂雪仙君那双古井无波般平静的眼眸都泛起了些许震撼的神情。 通常来说,已经长出来的头发是不会突然变色的,所谓的“一夜白头”其实指的是发根处新长出来的头发变白了。但修士不一样,“发首乃人之精气所在”这句话放在修士身上可谓是再真是不过的大白话描述了。 一位修士的修为境界以及身体状态基本都可以从面色以及发首上反应出来,柔顺有光泽的证明状态不错,毛躁干枯的则是灵力枯涸。毕竟修士体内的灵炁循环会自行运转维持着外在巅峰期的体貌,若是外在出现了问题,那体内的灵炁循环必然也出现了问题。 这一夜白发…… 宋从心茫然地薅了薅自己的头发,头发的颜色并不是那种生硬突兀、一眼便能看出是颜料漂洗出来的白色,也不是自然衰老后略微带点灰色的、黯淡且毫无生机的白,她的长发是一种质地柔和朦胧且富有光泽的银白。 若说宋从心以前虽然高标逸韵,但一眼看过去还只是个眉眼冷淡的少女,那如今她只是往哪里一坐,整个人便自成一种轻云蔽月、流风回雪的朦胧意境。美则美矣,就是不太有人气,非要形容的话,就好像在看一副光影绝美的画。 宋从心:“……”好怪,再看一眼! 宋从心挠头感觉自己脑子好像要长出来了,这种银白色的发色跟当初化龙后的姬既望很像,但姬既望本来就好看得不像人所以倒也没什么。但放在自己的身上真是怎么看怎么不对劲,整个人都好似要在昏暗的环境中发光一样。 不过算了,想那么多也没用。宋从心挣扎着爬起身,发现自己身上竟然还穿着那件破烂的法袍。宋从心连忙披头散发地跑去后院的净灵池子里清洗了自己,已经破损到难以修补的法袍只能忍痛丢弃。这些年来宋从心一直忙得脚不沾地,时至今日太素山上都仍然没有侍从与奉剑者。但好在当初长老们赠送的见面礼中有负责打理俗务的偃甲人偶,宋从心将偃甲人偶找出来后便随它自行扫撒房间了。 屋舍内传来偃甲人偶行走时的足音,宋从心仰头沉在灵泉水中,周围廖无人声,只有风过疏竹时摇曳的树影与潺潺的水声。 这种恰到好处的静谧氛围有助于思考一些事情,不知道是不是修为突破导致心境变化的原因,往常浮躁的心绪如河里的泥沙般一点点地沉底。宋从心此时没有任何想要与人交谈或是社交的欲望,她只想一个人待着,然后安静地处理一些驳杂混乱的事情。 雪发散在水中,如环绕身侧静默流淌的云。宋从心觉得自己如今终于可以抽出手来,去做一些自己很久之前便想过要做、但总是因为各种忙碌事宜而被搁置在脑后的事情——比如说,布置打理一下自己的道场,以及,整理自己的思绪。 宋从心可谓是上清界中过得最朴素粗糙的高阶修士了,寻常修士修为越高,心性便会越淡。享受清净而不愿与人来往的大能修士往往都会有一两项用以打发时间的个人爱好,比如明尘上仙钟情于茶道,清仪道人喜爱调香。但反观宋从心,她这些年来连自己的道场都很少驻留,不是忙着四处救火就是忙着解决各种事务,留给自己的时间实在少得可怜。 打理好自己后,宋从心便和偃甲人偶一道将自己的住所全部清扫了一遍。设有阵法与祛尘符阵的道场十分干净,只是因为长久无人居住而少了一些人气。扫撒结束后,宋从心坐在长廊的台阶上托着下巴,看着庭院中布施清雅怡人的景趣。她的道场是纳兰清辞与梁修一同为她布置的,大家出身的纳兰清辞品位自然是极好的,庭院中山水错落,借景成画,无论谁来都挑不出错来。 但挑不出错,却不太符合宋从心的胃口。她其实不太喜欢太过空旷的房间,因为那样一个人住着总会显得太过寂寞,人的鲜活气好像要被房子吞掉一般。想到这,宋从心小跑着进了自己的库房,绕过那些摆放整齐的天材地宝,从内里翻出许多箱“毛毯”来。 这种毛毯似乎是某次帮助了一个城镇解决了魔患事件后的赠品吧?那个村子尚算富庶,里面盛产一种类似蒲公英般毛茸茸的灵植,名唤“绒裘草”。这种草料在晒干后捶磨一番就会炸成一团团毛绒绒的物料,用来织造衣物会有一种形似兔子毛发般柔顺细软的触感。但这种植物却没有动物皮毛特有的臭味与油脂,质地也更加轻盈,小孩都能轻轻松松抱起一大筐。 因为那个村镇发布的求救是经过官府之手的,镇民也跟知府承诺由出事地的村民们自行担负代价。为了避免官僚事后以此为借口敛税再生事端,宋从心便收了镇民们制造的毛毯作为“代价”,同时留了一道符箓作为手信。 而这些毛毯因为不好转手送人,便被宋从心用来压箱底了。 宋从心将毛毯铺满了自己房间内的每一个角路,将好好一间清贵雅致的静室弄成了毛绒绒的窝。做完这些后,宋从心往地上打了个滚,感觉有点满意了。而后她便又从库房中翻找出还是外门弟子时照顾灵田常用的锄头铲子,翻出不知道从哪里收集来的花种,扛着锄头便出了门了。 太素山上设有阵法,若主人不允许,他人不可擅入。因此宋从心并不担心自己的行为会吓到旁人。 在家门前开始除草松土的过程中,宋从心突然想到自己的前世。那位教她弹琴的老先生作风古派,脾气还有些臭,不知为何,宋从心弹琴时若是静不下心来,那位老先生便总能听出她琴曲里的杂音,而后便会气急败坏地赶她去后院帮他种花松土,不许她碰他的宝贝琴了。 那时的宋从心才不信琴曲能听出自己的心事,被训到不高兴时便会跟老先生顶嘴,觉得他就是找个借口打发她去给他打理庭院罢了。 “你心境有瑕,若付予琴音,只会伤人劳心,百弊皆害。”老先生吹胡子瞪眼睛,指着庭院里一盆开得极好的山茶,道,“但若将心中杂念付予尘土,那即便是秽物也能生出花来。既然控制不住自己的心,那便让不好的东西变成好的,有问题吗?” 那时的宋从心不太懂,为何老先生要那么说,但现在,她似乎多少有些明白了。 宋从心平整了土地,洒下了花种,浇水,施肥。做这些的时候,她驳杂的心绪也理出了头绪,重复且机械的行为反而能让她静下心来思考关于自己与未来的事情。老先生说得很对,心绪混乱时便会什么都做不好,甚至可能伤人伤己;倒不如做一些简单浅显的事情,先把思路理清。 从早晨,到傍晚,宋从心认认真真地种了几亩地。第一天,她铲平了道场周围的地皮,撒了更多的花种下去。 第三天,第四天……宋从心都心无旁骛地在自己的山头上种花,不挑种类,觉得合适就播种下去。 直到第十天,花芽破土而出,一直托着下巴发呆的宋从心看着那细嫩的芽苗,面上掠过一丝古怪的神色。 宋从心回房翻出了尘封已久的令牌,看见许多人给她发送了简讯。梵缘浅跟她报了平安,讲述了一番双子塔中她与梵觉深的对话,并表示自己从禅定中清醒时,人已经在安全之地,让她不必挂心。同时,梵缘浅对她表示了担忧,并表示等她出关之后务必给她回信。 除梵缘浅之外,姬既望也发来了通讯,只不过这条远在东海的鱼显然不知道幽州这边发生了什么。他或许是通过龙鳞察觉到了宋从心的异样,从宋从心昏睡至今,他发了上百条简讯,好在他虽然焦虑但没有突然跑进她的梦里,否则宋从心还真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应对朋友们的问题。 纳兰清辞,梁修,应如是,令沧海都陆陆续续地给她发了不少简讯……众人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那些可能会对她造成心理负担的问题,转而说一些宋从心一直都在关注的事,好帮助她在出关后以最快的速度掌握眼下的境况。 纳兰清辞简单汇报了一下幽州的后续,“消失的乱葬岗”任务已被解决,相关情报也全部整理归案。咸临与夏国的外道出逃,无极道门的弟子已经掌握了确凿的证据并剿灭了根扎其上的外道组织,离人村拘留的死魂也尽数超度。目前幽州陷入战火,咸临少帝横空出世,颇有一统幽州之势。无极道门这边的意思是不支持也不阻止,在处理了幽州诸多事宜后便将势力逐渐撤出幽州,但有部分弟子留守观测这位少帝的后续举动。 梁修则向宋从心简述了一下内门的诸多事宜,自宋从心于幽州一战成就“剑宗”之名后,想要投靠未来魁首并为之效力的世家与各大友宗纷杳而来。梁修调查了这些势力的背景给宋从心作为参考。其次,梁修重点阐述了老饕终于拜入了内门,为本届外门大比之魁首,被掌泉长老收入门下,想来以后再也不能惫懒怠惰修行云云…… 应如是简明扼要地阐述了各方对“幽州之乱”的反应,并表示自己会游说各宗,解决政治方面的纷扰。近期发来的简讯则表示诸事已了,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交涉格外顺利,以及打听到各宗老祖似乎出了一趟门后归来便闭关,疑似在养伤云云…… 令沧海发送的简讯则是天经楼的各种课题的进益,与明月楼合作的“娱乐平台”项目正在推进,宗门内许多弟子都对此表示很感兴趣;“九州地脉”即将进入收尾阶段;令家最近推出了无需灵石也可运作的偃甲人偶,不过还不能执行更复杂的指令等等等等。 宋从心一一翻看着这些简讯,只回复了梵缘浅与姬既望两人的讯息,而后她回到书房,铺纸研墨,落笔书信。 【师尊在上: 惠书举悉,迟复为歉,今见快雪时晴,旷若复面。 徒儿心中尘霾未尽,但仍想明了一些事情。 积硅成里,滴水成溪,不得尽善尽美,亦要竭尽全力。 唯望师尊珍重己身,如待尘世万千风景。 待徒儿重整心绪,拂雾见明,再同师尊言明此心。】 “活下去”与“救师尊”,是宋从心努力至今的初心。 宋从心吻上自己左手上的符纹秘钥,看着苦刹之地的血肉之门在自己眼前撕裂开启。 迎着夺目的天光,她再次迈入这集尘世万千苦难于一刹的险境,被风拂起的白发于空中飘扬,光辉如旗。:,, 151 【第68章】掌教首席 宋从心迈入苦刹之地的瞬间,还以为自己来错地方了。 清风拂面,泥草生春,被雨水洗涤过的空气氤氲着湿润的清新,充盈于人之肺腑,都好似要冲刷掉其中的尘埃与浑浊之气。 睁开眼睛,映入宋从心眼中的不再是阴冷昏暗、被红日渲染的人间炼狱,而是生机勃勃、甚至堪称繁茂葳蕤的绿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苦刹的门开得不对,宋从心睁开眼时便发现自己悬于天空之上,放眼望去,云飘邈,石峥嵘,群山皆翠,万里江山如画。 “……”宋从心凌虚御空,行走于高天之上,她心中却有些困惑地想着,我应该是走了几个月而不是十几年吧? 然而,这还不是让宋从心感到最震撼的地方。当她收回俯瞰大地的视线,下意识的寻找建木与双子塔的踪迹时,却听到了整齐有序的机拓运转之声。她回头,却看到了堪称震撼人心的景象——虬结交织的建木枝干缠绕着一颗庞大的、宛如光源般的原型物体,以这光源为圆心,一个巨大的机关圆盘环绕建木修成了无数衔接光源的通道,垂坠而下的绳索与升降机关中可以看出蚂蚁般上下穿行的偃甲人偶,一派蚁巢运作的奇丽景象。 虽然不通偃甲机关之道,但宋从心好歹也是在天经楼中熏陶过好些时间的人了,她能勉强看出似乎有人在红日陨落后为了留住以供植物自然生长的“光”而借建木之身修建了通往高天之上的天梯,聚拢吸纳了红日溢散的灵炁,以人力捏造出了一个生长在建木之上的“太阳”。 啊?这是可以做得到的吗?宋从心十分震惊,但是面上却无波无澜。她正思考着要如何寻找阿黎等人的身影时,却远远便看见那圆环形状的平台上飞出了几只偃甲木鸟,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宋从心以为自己是被当成外敌了,正想表示自己没有恶意时,那机关鸟却突然开口说话了。 数只可以载人的偃甲木鸟呼扇着线条流畅优美的骨翼,它们来到宋从心的身边,一张嘴却是一连串嘈杂刺耳的鸭叫。 “快快快,是师兄在等的人,快把师兄叫过来!” “哦哦师兄……不对不对!你得先把人请进来,怎么能让人在外面干等?!” “……滚开!你们这些捣乱的家伙!拂雪,拂雪听得见吗?来,跟着木鸟过来,我们都在等你——” 不是……你们在等我什么?宋从心心里有点发毛。她下意识地拽紧了自己的斗篷,庆幸自己进苦刹之前换了一身足够低调严实的打扮。她顺着木鸟的指引降落在一处类似港湾的平台之上,有些好奇地瞥了“大日”一眼,却发现这人造的大日虽然能普照四方,但距离近时看起来也不会将人的眼睛刺伤。它的光芒非常柔和、温暖,与那曾经掠夺一切生灵性命与理智的红日一点都不一样。 宋从心在这一轮“太阳”面前驻足良久,直到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赶来。 如果不是满脸欣喜的阿黎就站在最前头,修为进益后越发不喜见人的宋从心可能会当场逃走。她头皮发麻地面对着众人毫不掩饰好奇、欢喜、兴奋与感激的目光,只觉得自己好像被丢入油锅里里里外外炸熟了一般。 宋从心实在招架不了这等架势,只能干巴巴地道:“……师兄。” “拂雪!”阿黎跑过来便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确认她没有异变也没有缺胳膊断腿后便松了一口气,对于苦刹之地的人们来说,只要人没死,就算不得什么大问题,“虽然衔蝉先前已经回来过告知了你的情况,但没有亲眼看见果然还是有些不安……你先随我来吧。” 阿黎也意识到眼下不是谈话的好机会,自从苦刹之地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之后,人们对于带来这一切的拂雪的好奇是无论如何都压不住的。甚至就连阿黎自己都有许多困惑在等待拂雪的解答,那天发生的一切都太过仓促,无人知道拂雪究竟做了什么、付出了什么,才有了如今的改变。 阿黎花费了一些心思将堵在路上不肯走的人都赶走,随后便带着宋从心顺着环形广场朝着内部走去。这一路上,宋从心都在震惊苦刹居民们的基建速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过往的苦难铸就了他们的铜皮铁骨,这里的人们比谁都清楚若不努力反抗便会被灾厄吞噬的道理。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他们便在建木上修建出了一个小型的“村落”,并且眼见着就有从“城市”发展下去的趋势。 巨大的唤醒平台上进行了最基础的聚落规划,常年居住在地底的苦刹居民在这五百年的时光中发展出了属于自己的文化。他们的建筑风格追求简单实用,完全放弃了美观的雕梁画栋,却别有种干净利落之感。 宋从心行走在这些线条简约的建筑群中,看着齿轮与机拓构建而成的钢铁艺术,一时竟有重回前世的恍惚。 阿黎将宋从心带入了一间类似待客厅的房间,给宋从心上了一杯似是用新晒的干花冲泡而成的花茶。 “这是阮司工自制的花茶,取了苦刹春生新芽后最鲜嫩的一批花。阮司工说想让师妹尝尝。” 阿黎笑了笑,宋从心看着那漂浮在茶汤上的花瓣儿,沉默片刻,道:“……多谢师兄和阮司工。” 在室内穿着斗篷多少显得有些奇怪,本来不打算解斗篷的宋从心硬着头皮解下了斗篷,露出掩藏其下的一头雪发。 “咣当”一声瓷器翻到时的清脆声响,宋从心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却看见阿黎手忙脚乱地收拾翻倒的茶盏,桌上一片狼藉。 突然意识到什么的宋从心一时间僵在原地,斗篷穿回去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只能抱在怀里充当掩饰尴尬的盾牌。 一时间,室内突兀地安静了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清理好桌上茶渍的阿黎终于缓过神来,坐回宋从心对面的位置。 宋从心只见阿黎端庄正坐,忽而垂首,语气郑重道:“那天,红日的灵炁溢散,曾经汇聚世间一切苦难的死地成了如今能让人安居乐业的乐土。虽然不知道师妹具体做了什么,但请容我替苦刹的居民们向你致谢。” 宋从心很庆幸对方没询问白发的问题,她很想解释自己没有损耗寿命也没有悲痛到道心受损的地步,但某种氛围阻止了她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她只能故作自然地放下斗篷,同样正襟危坐地回复道:“……师兄,不必如此。” 阿黎笑了笑,窗外的天光照落在他深棕色的眼眸中,潋滟着琥珀般的光泽与质感。于是,那一抹转瞬即逝的伤怀也在耀眼的天光下消失无踪了。 阿黎对宋从心说了很多,基本上都是阿黎在说,宋从心在听。阿黎告诉宋从心,在天光破晓之后,苦刹居民们从最初的难以置信到逐步探索,最终确认地表可以生存之后便欢欣雀跃地回到了大地。但他们也很快发现了红日的陨落,照耀他们的天光不过是红日溢散的灵炁被建木转化后的结果。为了更好地利用能源并帮助建木建立良好的灵炁循环,他们二话不说便集结了队伍登上建木,建立了如今的空中之城。 阿黎告诉宋从心,那天宋从心在离开苦刹之后,咸临桐冠城那片土地也重新回归了神州。但五毂国永安以及百年前被吞噬的土壤已经被苦刹彻底同化,成为了铸成血肉的一部分,所以没能回归神州。不过这点在阿黎等人的预料之内,所以也不会有人觉得失落。 “或者说,这样才是最好的。”阿黎微微一笑,“苦刹居民大多都已堕化成为了魔物,人间已经没有他们的落足之处,如今能在苦刹之地迎来新的生活,对于我等而言,那是曾经想都不敢想、梦都不敢梦的好事。” 对于无法重回故土,大多数子民都已认命了。比起曾经的故乡,他们更恐惧失去眼下的落足之处。 说完眼下的境况,阿黎又转而说起双子塔那一战的后续之事:“那天之后,衔蝉手持印记回来了一趟,那名叫‘楚夭’的姑娘昏迷了一天,之后便跟着衔蝉一起离开了。她说要是遇见了你,替她转达一句,山高水远,有缘再会。看上去嗯……挺洒脱的。” 宋从心默默点头,楚夭此人的确是挺洒脱的,或者说,心甚大。不然也不能在陷于情网后还清醒自知地分了一个又一个。 “至于那些白面灵……”阿黎提起这个,不由得沉默了一瞬,“他们的面具破碎,形同人偶,不会说话也不会动,目前被关在建木最深处的牢狱里。师妹若是想见他们,我一会儿便带你过去。只是不知,他们是否还能找回曾经的意志……” “很难。”宋从心终于开口道,“我从外道手中夺回了他们的灵魂,但遭遇了百多年来的磋磨,他们的神魂也已破损得不成样子。他们只能在灵炁充裕之地好生温养灵魂,百年后或许还能寻回一丝神智。虽然困难,但这总归是一丝希望。” “是啊,总归是一线希望。”阿黎缓缓吐出心头的郁气,“总比沦落在外道手中被迫对无辜之人举刀来得好……” “师兄不必忧心。”宋从心抬头,露出一双平静坚毅的明眸,“我正是为此而来的。我想,或许有办法稳固他们的神智。” “什么?”阿黎愣怔道。 “我想请苦刹中的诸位,替我建设一座学宫。”宋从心站起身,偏头望向窗外,“我需要一座能授业于万民、不拘一家之言、无贫富贵贱之分的学宫。” 阿黎看着站在窗边,身影被天光描摹得格外清瘦纤长的身影,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五百年前,同样伫立在天光之下的另一个人。 “……我正想跟师妹细说此事。”阿黎觉得喉咙干涩,有一股隐秘的火撩舔着他的心口,“我们正打算以建木为枢心,建立一座天上的城池。苦刹如今已是师妹的领土,我们便也希望师妹来担任这云上城池的城主,或者此地作为师妹留在苦刹之地的道场也可。不知师妹意下如何?” “……我吗?”宋从心失神了一刹,她沉默良久,却没有推拒,因为对于她的筹划而言,这是必要的,“好。” 一锤定音,阿黎也忍不住松了一口气。他还想着万一拂雪要是拒绝,他应该如何说服拂雪,毕竟苦刹有必要与拂雪建立恒久的、切实的牵系。 “既然如此,学宫便建立在这座城池之上吧。”阿黎站起身,同样走到窗边,朝外望去。 环绕苍天巨木而生的城池,以人力拘束着苍穹之上的日月星辰。虽然目前仅有雏形,但谁也无法否认这座新生城市的壮观与美丽。不难想象当它彻底建成之时,这将是一座何等昭显人力之宏伟的天上明珠。 “这座城池可有名字?”宋从心问道。 “本来是想等师妹成为城主后,再由师妹命名的。”阿黎摇头失笑,“但师妹既然想设立学宫,授业于万民,那——”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不如便唤它——‘白玉京’吧。”:,, 152 【第69章】掌教首席 阿黎告诉宋从心,苦刹之地的诅咒解除之后,那些根深在居民脊髓上的痛苦也在逐渐消退,此间的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之前情况危急,来去匆匆,无论是阿黎还是拂雪,他们对于彼此的了解都不算深。阿黎对拂雪的了解仅限于别人的口头相传以及书信纸面,宋从心对阿黎的信任则建立在地下城市以及阿黎手中的剑。 阿黎说起了自己,他是苦刹中少数没有堕化成魔物的修士,五百年前的劫难让他失去了道心与一条腿,但他并未被天之道所弃。比起肉-身遭遇诅咒的其他居民,阿黎的诅咒则根生于灵魂。阿黎的双眼能看见环绕在人身侧的死灵与残念,这是他与宋从心等人相遇时自缚双目的缘由。 “曾经我觉得若不敢目睹世事,便更应内窥本心,藏剑敛锋。”夕阳之下,阿黎注视着建木的枝桠,眼中盛着柔和的清光,“既然做不到每次出剑都无愧于心,那便不该轻率拔剑。毕竟剑乃凶杀利器,执掌生杀予夺之人自然更应谨而慎之……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睁眼便是无间地狱,我不敢直视人心,不敢面对自己。师姐便教我蒙上双眼,用心去感受这个世界。” “我的师姐绿图,祈禳之道的大成者,曾经五毂国遭遇天灾之时,她都会前往永安,为天下行祈禳之舞。”阿黎露出了怀念的神色,似是在追忆那些被苦难遮掩、但确确实实存在过的往事,“她能行云布雨,种活全天下的草木,却唯独在建木上屡屡受挫。仪典长老曾经告诉过师姐,道建木已非草木而乃天柱,于神州而言与神祇无一。但师姐不信,非要在世上种出第一棵建木。” 清风拂起了青年的长发,残如枯树的身躯下埋藏着一颗金石之心。虽被风雨摧折,却历久弥坚,最终于伤疤处长出了新枝。 “我没想到她如此执着,竟将建木的种子封存在我的剑上。” 阿黎心想,师姐,如果我一辈子都再不敢拔剑,这颗种子何时才能等到春生新芽的那天? “师姐大概是有想过要改变苦刹的,她总是这样,一生向阳。无论如何绝望,她都相信着明天一定会更好。她把她的梦想和我的剑放在一起,等待着我重拾道心的那天。”阿黎笑了笑,喑哑的话语中很是有些寂寞落魄的味道,“以前同门都说师姐太过天真,为什么明天就一定会更好?或许会一天比一天糟糕也说不定呢?但后来我想,师姐的意思大概是——努力地活着,努力地反抗,总有一天,人是能挣破那宿命的茧的。” “所以,拂雪,我们都很感激你。你让我们拾起了不敢拾起的梦,找回了曾经不敢去面对的自己,也让那些被留在过去的人重新拥有了意义。” 苦刹之地没有晨昏,人们便以星盘自行规划了日月星辰的轨迹。被拘束的大日静默地旋转,巨大的星盘轮转交叠,随着时间的推移,温暖而不刺眼的阳光逐渐从盛极转向了黯淡。再过几个时辰,这轮大日的光辉便会彻底转化为清皎的月光。 少女的雪发被风拂起,浸入黄昏的染缸,沾上了烈火般烧灼的赤色。 “师兄,虽然这么说或许会显得有些傲慢,但是——” 少女转头看向他,于是落日的余晖同样点燃了那双深邃的眼。 “我将尽我所能,倾我所有,许诺你们一个未来。” ——我不会让书中的故事在最后一页戛然而止,绝不。 …… 事实证明,苦刹之地修行造化之道的匠人们是很有一些对完美的追求在身的,在听说这座天上城池被命名为“白玉京”后,这些匠人们便铆足了劲地重新规划了布局以及建城的材质,发誓一定要造出白玉为底、拥有“十一楼五城”的“白玉京”。 本意只是想修一座学宫的宋从心除了提供物质资源外根本帮不上忙,在把这些年来的积蓄和财产全部给出去后,宋从心便灰溜溜地回了九宸山。 每天翻土种花已经成了宋从心的一项必修课,她需要借这个闲暇的间隙里好生思考自己的下一步计划。 比起建城,“授业于民”这个宏伟目标显然更加困难。 但宋从心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对那过于遥远的未来感到无端的恐惧与绝望。尽自己所能地做好当下的每一件事,这是苦刹之地的居民们教给她的道理。焦虑与恐惧无法改变任何东西,而吊在她前面的饵食又由不得她放弃。 心乱如麻时,宋从心便会选择去种花。她有许多事情要做,但眼下并不是出关现于人前的好时候。宋从心知道无极道门中许多人都在担心她,令牌上的消息每天都会刷新,总有人不厌其烦地给她发送简讯。来音更是每天都会衔一封信回来,或是短小精悍的三言两语,或是一副笔力苍劲的水墨画。宋从心每日进出苦刹、参与“白玉京”的建设,有时忙得团团乱转忘记了时间,一回头才发现信已经积了好几封了。 宋从心偶尔会给明尘上仙回信,偶尔不会。 她知道自己迟早要去见他,将那些积压的疑窦与困惑尽数解决,但在那之前,她还有未尽之事要做完。 忙得晕头转向不知道要写什么时,宋从心便会随手画一幅画。但奈何她画技不佳,顶多画个圆圆胖胖的小人拿着锄头蹲在地里奋力翻土的图样。把这副画寄出没多久后宋从心便后悔了,她懊恼着自己是忙昏头了,怎么能给师尊寄这种不正经的东西呢? 结果画刚寄出不到一个时辰,来音便又衔着一个竹筒回来了。宋从心以为师尊是要斥责她没大没小的,却不想打开竹筒,掉出来的却是被临摹的另一幅画。只是临摹的人在临摹后又在那圆滚滚的小人旁边画了一个腰间佩剑的小师尊,模仿的是她那幼稚的画风,但却神形具备,愣是让人在那矮胖的五短小人脸上看出了几分属于明尘上仙的情态。 小师尊脸上笑眯眯的,手里拿着手绢给努力翻土的小人擦汗,仿佛在说“不要太辛苦”一般,寥寥几笔都透着老爷爷般的慈祥。 宋从心把那副画拿在手上左看右看,人便彻底宕机了。 她开始给明尘上仙画一些意味不明、画风幼稚的墨画,或是滚得满身尘土的小人,或是抱着剑嚎啕大哭的糯米团子,又或是直面人群却硬生生绕了一个大弯走出蛇形曲线的小雪人……宋从心也不管这些画能不能被人看懂,她只是把真实的、狼狈又胆怯的自己画在了画上。 但好在,当世天道之下第一人的悟性真的不是盖的。 在小人图寄出之后,宋从心陆陆续续地收到了“小师尊摸摸尘土小人脑袋图”、“小师尊抱起糯米团子拍拍图”、“小师尊站在人群尽头朝小雪人挥挥手图”等等等等……到后来,明尘上仙甚至无师自通了连环画,他画了一个小师尊背着一个更小的拂雪,在山花烂漫的小道上慢慢地走着。 走过春天,走过盛夏,走过金秋,走过冷冬。 走过一年四季,最后在山巅驻足,看着远处袅袅升起的青烟与那坐落在山脚下的烟火人家。 明尘上仙画了幽州,画了临江,他画了小小的师尊从河里捞起一个更小的孩子。他们骑在穿行云间的巨鲲身上,此时有碎雪飘忽落下,落在小师尊的肩膀、眉梢、发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然后被小小的孩子伸手拂去了。 小师尊将小小的人儿抱起,对着太阳,那孩子就是小师尊的宝贝。 画卷的最后,故事又回到了开头,小小的人儿蹲在地上奋力地翻土,小师尊蹲在她身边,笑眯眯地拿着手绢给她擦汗。 宋从心看着书桌上厚厚的一卷书画,不知怎的,忽而间便流泪了。 照彻世间的人不应变得不幸,让善良的人得不到好的结局,这是尘世的不义。 最初踏上这条路的宋从心除了忧心自己的小命外,她一直在心中沉甸甸地思考着一个问题。 师尊,如果你的不幸与大幸皆与众生相系,那我若是能让世界变好哪怕只是一点点,是否便能让你宽慰几许? 就像一片荒芜的死地,感到难过时便种一朵花下去,待她跨过诸多苦难之时,回首是否便能看见繁花似海,桃李成蹊? 兴国成立,一统幽州之时,天上城池白玉京正式竣工,这座环绕日月而建的城池隐没云间,白玉为底,巨木为天,渺渺然恍若仙境也。 依照宋从心所言,白玉京十一楼五城的最高楼上伫立着一座巍峨的云宫,其道连同玉京十一楼,上书牌匾“太虚宫”。 “太虚寥廓,肇基化元,万物资始,五运终天。” 宋从心站在云宫之前,仰头凝视着大气的碑文与那宏伟的牌匾。 “天书。”宋从心唤醒识海中的灵物,伸出的掌中托举着一团明光,“来吧,我将履行我的承诺。” ——自此令你自由,汝将归属于众生,而非我。:,, 153 【第70章】掌教首席 在宋从心做出那个决定的瞬间,幻觉般的破裂声在识海中回荡,冥冥之中,有什么无形的桎梏与隔阂被敲碎了。 宋从心感受到了突兀上涌的狂风,呼啸的气浪吹拂着她的衣角。点点细碎的金光自她掌中汇聚,幻化成千丝万缕的金光纵横交错,宛如絮状的绵团。有那么一个瞬间,已经修成金石玉骨之身的宋从心感受到了难以忍受的滚烫,那些金色的光线汇聚到某个顶点时,流光砰然炸开,如奔涌的潮汐般扩散,顷刻间便铺成了织天的罗网。 有那么一瞬间,宋从心还以为天亮了。 周遭亮如白昼,但那并非建木之上的大日散发出来的光芒,而是她的,她自己的。 宋从心仰头,窥见了万千金光溯流而上的宏伟景象。她感觉到身体变得前所未有的轻盈,好似要摆脱尘世的泥淖与笨重的躯壳,没有质量的灵魂即将离体而出,随着这些金光一同羽化、升华,然后飞向不知名的彼方—— 那种飞鸟般自由的感觉是何等地令人向往,饶是以宋从心如今的心智,也不由得沉溺恍惚了一刹。但很快,她以惊人的毅力将自己的理智从这股金色的河流中打捞了出来。她托举着那团璀璨耀眼的金光,额角却沁出了冷汗。 【使民开智,功德无量。】 【宿主已拒绝成圣。】 我靠!宋从心满心后怕地给自己捏了一把冷汗,她没想到不过是建立太虚宫就险些让她功德成圣,这要是一不小心沉溺其中被封个类似“文曲星”或者“魁星”的官位那可就要命了。倒不是说成圣不好,实际成圣也是道门登仙的体系之一,通常是天道气运回馈那些做出足以改变众生命运之伟业的高德之人的。但这种天道敕封的“官位”通常都很专,比如说若是因文运而成圣,那日后便只能专司文运科考了…… 人怎么能一辈子都在背五三?! 宋从心有些头疼地摁了摁自己的眉心,却忽而察觉到指尖的滚烫,她拧眉朝着太虚宫前的青莲池中望去,却见清辉皎皎的月光下,少女的眉心出现了一道澄金色的莲华印。金灿灿的印记如同修容的花钿,烙印在眉心,别有种清圣华贵、离世出尘的气韵。 “……”宋从心擦了擦那个印记,整个人都诡异地沉默了一瞬,“天书……不是说好让你自由了吗?” 【这是天书对宿主的偏爱。】 宋从心还来不及多说什么,识海中便同步浮现了天书的书页,那些她以为与天书解绑后便消失无踪的档案依旧留存在识海之中。虽然已经无法再随心所欲地进入时境与空境,但那些珍贵的资料依旧烙印在她的识海深处,随时等待她的翻阅。 显然,虽然解除了主从关系,但天书依旧赋予了宋从心调动祂的权能。 面对天书如此厚爱,宋从心一时间竟跟噎住了似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别以为她不知道,要不是因为天书出于某种缘由而无法认师尊为主,这本明显崇拜师尊的奇书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她转而奔向师尊的怀抱。虽说输给师尊没什么好丢人的,但面对沧海般辽阔无垠的推崇,这点涓涓细流般的“偏爱”可真是让人倍感胃疼。 在天书入驻之后,完全按照宋从心要求打造的太虚宫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甫一进入太虚宫的大堂,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悬浮在幽蓝法阵中的白玉京的缩影。这是宋从心专门为学子打造的“地图”,可以更快地帮助学子们抵达他们想要前往的地方。只需要拨动法阵的指针,便可以进行一次短距离的“传送”,毕竟白玉京无论如何都是一座城市,疆域称得上辽广。 其次,太虚宫总共分为三堂四殿,谓之“三垣堂”与“四象殿”。 其中,太虚宫最重要的文库自成一殿,名为“紫微垣”,学子可以从中获取到任何自己想要的知识或提交自己的研究所得。当然,天书会对此进行严格的筛选与审核,确保知识的流通是安全并且正确的。这一殿最为重要,因为它是神州大陆万千生灵意识的载体,一切文明与智慧的殿堂。同时,它也是太虚宫的核心枢纽,记载留存着神州大陆一切已知或是失传的文化。 “太微垣”,行政区。此地将会由白玉京中人接手,负责登记、调停、应对一切可能发生的祸事与纠纷。与其将自身安危盲目地挂靠于他人的道德底线,倒不如从一开始便规划秩序与方圆,杜绝一切可能萌芽的恶果。 “天市垣”,交易区。顾名思义,这里是用于交易以及储蓄个人资产的场所。不过白玉京中流通的并非常世中的银钱货物,而是知识、秘籍、奇珍乃至是缄物。在更遥远的未来中,缄物的存在必然会逐渐被世人所知,与其违抗这股大势,倒不如对其进行严格的管控与收容。要知道许多缄物本身都附带着可怕的诅咒,使用缄物的代价更是令人难以承受,但天书却可以封印缄物,阻止其污染的溢出。 白玉京能通过这种方式,收集并封存那些不知散落在何处的缄物。 “四象殿”的划分则更为简洁,分别是用于演武对练的“白虎监兵殿”;用于修心坐忘的“青龙孟章殿”;用于斩却心魔的“朱雀陵光殿”;以及用以推衍思辨的“玄武执明殿”。四象殿中的权能皆是天书衍化而来,但使用这些权能同样需要“货币”,毕竟宋从心的目的不仅是授业于民,她还要借助太虚宫盘活整座白玉京,而“货币”本身可以帮助一座城市建立最基本的交易秩序。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只欠一股东风。 ——要如何“授业于民”呢? 宋从心缓步走上白玉京的最高处,城市中心的建木枝桠肆意延展,被枝干缠绕的清皎月轮向四方普照着湛然若水的月光。 宋从心背对着那轮皎洁的月亮,抬手握住了脖颈上的鳞片,她双目轻阖,宛如低语般地呼唤那禁忌的名讳。 “大月——” “空”——四下万籁俱寂。紧闭双目的宋从心感觉到了拂面而来的海风,有什么冰冷坚硬的事物轻轻触碰着她的眉梢。随即,一双毫无温度的手捂住了她的双耳,好似准备附耳私语的孩童一般,调皮而又轻柔。 “你在呼唤我吗?”倒悬在天际之上的银发少年额生龙角,形影虚浮,宛然如梦。他额头轻触宋从心的额头,皎洁的大月倒映在两人的身后。 “姬既望。”宋从心睁开眼睛,语气平静道,“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你说。” “我想请你,为众生织一场梦。” 如何跨越仙凡的天堑,如何绕过政治的纠纷,如何区分外道与真正渴求知识的人呢? 有没有什么东西,是无论贫富贵贱,众生都能拥有的呢? 宋从心一直都在思考,直到那心烦意乱时种下的花种自地里萌出芽苗,她才想起这种事物的存在。 ——梦。 神祇的傀儡不会做梦,而梦也不会有贫富贵贱之分。智慧生灵都会做梦,梦对众生而言,与死亡一样,都是公平的。 …… 这本是一个月朗星稀、寂而无声的夜晚,与往常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都无甚不一样。 但神州大陆之上,清冷如水的月华流照人间,无论是玉楼金殿还是茅草木屋,无论是平民走卒还是天潢贵胄,月光都一视同仁地拂照入梦。那些缱绻交错的缚丝如渔网般捞起那些浸入漫漫长夜中的愿望,从中择取出一颗颗渴望改变的、不甘平凡的、绝望求索的珍珠。 随即,月色的潮汐温柔地卷走这些微弱却仍明亮的萤火,循着那返航的灯塔,踏上航登彼岸的归途。 …… 【[道号:拂雪]宋从心 身份:苦刹之主、白玉京城主、无极道门掌教首席、魁首亲传 境界:炼神还虚元婴期 [九州名望]:名震九州的拂雪道君(原:声闻四海的掌教首席)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一代传奇的诞生必将以累世功名作基石而造,如今,拂雪之名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世人再次提起拂雪道君之时,这个道号已经不再仅仅只是作为明尘上仙或无极道门的附庸而存在。她曾剑指苍穹,自证己道,以撼动九霄的雷霆向世人证明自己并非转瞬即逝的昙花。以元婴期修为破格位列大能之位,哪怕是在后世编纂的史书之中,拂雪道君也必将在此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拂雪之名的崛起已势不可挡,隐藏在幕后的庞大阴影再不会小觑这屡屡缔造奇迹的变数。那轮被众人守护的太阳已经走到了光影的交界之处,她的光芒已经拂照了一方。] [著名事迹] 东海归墟之难与禅心院佛子及重溟城主共斩堕神,平定东海,居功甚伟。 幽州之乱剑斩一百一十七名金丹期魔修,立琴剑之道,行众生之路。 设白玉京,立太虚宫,授业于万民,民智始开。 ……】:,, 154 【第71章】掌教首席 周家村的周柱生,一介贫农,祖祖辈辈都在地里刨食为生。家中有几亩地与一头老牛,靠看老天爷的眼色吃饭,遇到灾年时,忍饥挨饿都是常事。但近年来,周柱生家里多了两个孩子,为了这两个孩子,周柱生时常向老天爷祈祷,来年一定要风调雨顺,全家无病无灾地度过。 然而,天不遂人愿。 春耕结束后,挑水施肥的周柱生无意间发现田间的麦苗有枯黄生斑的痕迹。虽然周柱生很快便拔掉了那株病变的秧苗,但一场连绵三日不绝的阴雨却近乎残忍地拗断了农户们的期望。腐水蔓延了病斑,如今不仅是周柱生家里,整个周家村的庄稼都有叶脉溃烂的迹象。除了拔掉与修剪病变的秧苗以外,农户们并没有更好的防治方法。田地减产倒是其次,最怕的很可能会颗粒无收。 为了这件事,周柱生几乎愁白了头发。他夜里总是辗转反侧,直到疲惫到极点才沉沉睡去,但哪怕是在梦里,他也克制不住的心焦。 当周柱生自茫茫云海间睁开双眼时,他整个人都还有些回不过神来。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梦中“醒来”。 周柱生很确信自己是在“做梦”,但他不明白为何会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他“醒来”时便发现自己正漂浮在一泓玄青色的星河水上,浑身上下都泛着幽蓝色的浅光。即便神智无比清醒,周柱生也坚信自己一定是在梦里。否则,他怎会看见无垠的星河铺陈在自己的脚下,翻腾的云海间坐落着一座穷尽世间言辞也难以形容其宏伟壮阔的城池呢? 周柱生淌着水,痴痴地朝着那天上宫阙走去。他感觉不到水的冰凉,他的灵浮沉于水面之上。 白玉雕琢琉璃为色的建筑,近在咫尺仿佛触手可及的星辰,对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周柱生而言,那是光靠臆想都难以构建成型的绮丽景象。他循着光往前方而去,他看见贯彻天地的青翠巨木蔓延着如蕴萤火般的绿枝,盈在星河之水中央的明月皎洁如被泉水洗濯过一般。 ……这里,莫非是仙人居住的天庭吗?周柱生茫茫然地想。 就在周柱生不知所措之际,他的手腕上突然传来了一种隐秘的牵拉感。他低头打量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半透明的手腕上似乎系着一根细细的银丝,不停地拉拽他的手腕。在这种近乎催促般的牵拉感下,周柱生只能费力地往前方走去,渐渐的,他的周围也逐渐亮起了或是黯淡、或是明亮的星光。 周柱生偏头望去,发现那些光芒居然都是跟他一样半透明的人影,有些人和他一样神色迷茫,有些看上去则是镇定好奇的模样。 星星点点的光芒循着银河之水逆流而上,他们陆陆续续地踏上白玉般的台阶,不约而同地仰头看着那宏伟壮丽的宫殿。周柱生分明是不识字的,但不知为何,在看见那牌匾与碑文的瞬间,他竟自然而然地念出了那三个天骨遒美但陌生至极的汉字。 “太虚宫。” 奇怪,我分明不识字啊?周柱生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自己的手,却发现那种隐约的牵拉感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由三片叶子与藤蔓组合而成的金印烙印在他的手背上,但很快,那金印又没入他粗糙黝黑的皮肤,消失不见了。 也就在迈入白玉京的瞬间,周柱生的脑海中忽然响起了一个宛如从遥远天际传来的声音,淡漠地阐述着他此时身在何方:此地名为白玉京,乃天地之书授业布道于万民的殿堂。只要一心向学,不入恶道,他便可以在此获取自己渴望的知识,改变自己或是他人的运道。 之后,那个声音又平和地告诫众生,倘若他们将自己所学的知识用于为非作歹,白玉京将会收回他们手上的三叶金印,并将他们永久驱逐出白玉京。被驱逐出白玉京的人将会逐渐淡忘白玉京的存在,他们的梦中所得也会都作尘土,彻底化作幻梦一场。 周柱生心知这便是那位授业布道的仙师了,他诚惶诚恐地跪地叩拜,怀揣着无上的虔敬之心听完了仙师的告诫。 直到那清冷淡漠的声音消失,周柱生才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噗通噗通地跳动,激昂得几乎要跃出胸腔。他依照三叶金印的指示跌跌撞撞地来到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前,对着那近乎虚幻的白玉京缩影,小心翼翼地颤声道:“我……小、小人心中所惑,恳请仙师……” “能否告知小人,如何解决田地里的粮食病?” …… 谷风入梦之时,整个人都还有稀里糊涂的,识海里只剩一滩浆糊,塞满了师父可怕的嘴脸与不以剥削为耻反以为荣的絮絮叨叨。 与凡人不同,身为无极道门的内门弟子,谷风倒是第一时间便意识到自己不仅仅是在“做梦”。有人藉由梦境做为连线渠道,将她的神魂带到了一处未知的时空。这与修士禅定坐忘时的“神游太虚”极其相似,因此在看见“太虚宫”时,谷风还在心里感慨了几句这不知名的仙师还挺会取名字。 比起其他仍在好奇张望的灵魂,谷风是最先步入白玉京的入梦者。她在白玉京中巡视了一番,确认此地与外道并无关联,可能是某位修真界的大能捏造出来的幻境之后,谷风这才放下心来,终于有闲情去探索这座对于修士而言也堪称鬼斧神工的云上城池。 三叶金印中刻录着白玉京内部的区域划分与诠释,谷风十分敏锐地便察觉到“紫微垣”恐怕是太虚宫的核心所在。因此,她二话不说便抛下一切直奔紫微垣,通过三叶金印,她可以从海纳百川的藏书阁中获取自己想要的知识,同时也可以提交自己论证所得。 这听起来有点像内门中的天经楼,只是不知道此地的藏书究竟有多丰厚,才敢让此间主人放出“藏书于天地,授业于万民”的豪言壮语? 就在谷风好奇地准备试探一二时,不远处却突然有一位面相老实忠厚、一眼便能看出是平民出身的魂灵突然噗通一下跪在了太虚宫的地面上。他口中念兹在兹,仿佛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绝境。 “粮食病”——这三个字甫一入耳,谷风便不由得愣怔了一瞬。她有些恍然,原来除了求仙问道,平民或许也会在意一些别的东西。 但这些,明显是世外大能所立的太虚宫会给予他答复吗? 很快,谷风便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纷飞的书页伴随着灿金色的流光显现,虚幻的蝴蝶振动翅膀,轻飘飘地落在了那中年男子的手上。 谷风:“……” 《农政全书》、《齐民要术》、《氾胜之书》……等等,谷风似乎还看见了自己提交到天经楼里的究研书。 天啊! 就在谷风尴尬得恨不得用脚指头抠地之时,那抱着书本的中年男子却在愣怔过后露出了十分苦恼的神情。他看上去实在有些沮丧,让谷风不由得放下了尴尬,走到他身边询问道:“怎么了?这些不是你想要的吗?” “啊,不,不是的。”周柱生没料到自己会在梦中被人搭话,顿时吓了一跳,“小、小人当然十分感激仙师授道,但、但是小人不识字,而且……已经来不及了,地里的庄稼已经……”他越说越沮丧,越说越绝望,看起来似乎有些一蹶不振。 谷风眯了眯眼,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自己手背上的三叶金印:“你先别急,不妨先翻开书看看?” “小人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人,即便看了,也——”周柱生无奈地翻开了手中的书籍,粗略地瞥了一眼,话语却突然一顿,“咦——?” “虽然不识字,但你看得懂,是吗?”谷风有些好奇地看着周柱生的嘴型,她注意到周柱生在跟她说话时用的似乎是某地的方言,但他们却能毫无阻塞地对话,不存在语言的误差,“此间主人邀我等入梦,虽然看似我们是在用言语对话,但实际连接我等的却是与灵魂相系的梦。所以即便你不识字或者你我的方言不同,我们也能毫无隔阂地理解彼此的意思。你观此间书籍时也是如此。” “什、什么意思?”周柱生显然被谷风说得有点糊涂。 “类似‘醍醐灌顶’,不明白也没关系,你只要知道,你在白玉京里可以毫无阻塞地学习就是了。”谷风忍不住露出了欣慰地笑容,“不必忧心地域、政治、言语与文字的阻碍,只要一心向学,人人皆可成圣。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哈哈哈,不愧是白玉京啊!” 谷风笑得眼泪都险些出来了,她拭去眼角的湿润,只觉得胸腔中冷寂多时的血液重新滚烫了起来。 “不过,你说得对,如果庄稼已经病变了,现在才开始布施防治手段就已经太晚了。”谷风抚过手背上的三叶金印,“我们去天市垣吧,那里可以进行交易。你跟我说说庄稼生了什么病?我好取‘药’给你。不过药物只能救急,要彻底杜绝这些,学习防治措施是很有必要的。” “交易?但是我没银子,仙师……”听说庄稼还有救,周柱生明显激动了起来,但他想到自己仍在“做梦”,顿时又失落了起来。 “这里的货币并非凡俗的铜币银两。”谷风显然已经深入了解了三叶金印的作用,她耐心地给周柱生讲解如何使用三叶金印,“这个烙印是此间主人留下的灵魂印记,你可以将自己的知识交付于天地之书进行一个评定。喏,你看,我擅长‘农桑’,我提交这个药方上去,我便能得到天地之书鉴定评估后的‘玉流光’。这东西,便是可以在天市垣进行交易的‘银钱’了。” “你把手放在三叶金印上,然后在心里默念‘估值’。”谷风指导道,“我看看,你擅长耕种,观天象,木工还有……竹、竹编?” 谷风瞠目结舌:“……你这个竹编为什么估值比我的药方子还高?” “啊?”周柱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竹编是跟我爹学的,我爹编的竹筐特别漂亮,又细又密,甚至能拿来装水呢。” “……”只听说“竹篮打水一场空”,倒是从未听说过竹编能装水而不漏,这技艺说是登峰造极也不为过了吧? “好了,你现在比我还有钱了。走吧,我们去天市垣进行交易吧。” …… 与一窝蜂朝着太虚宫与天市垣涌去的人们相比,在白玉京街道上不骄不躁、闲庭信步的少年便显得格外惹眼。 宣平沙漫步于白玉京的街头,远眺着城市中心的明月与撑起苍穹的巨木。比起行色匆匆、往来熙攘的人流,他显然对这座城市本身更感兴趣。在这个难得可贵的梦中,宣平沙前半夜基本都在漫无目的的游荡中度过,然后,他摸清楚了这座城池的结构与人口构成。 “有意思。”少年微微眯起细长的丹凤眼,露出了堪称清朗的笑容。 这座名为“白玉京”的城市分为两种人,一种是如他这般身上散发着光晕、形体透明的入梦者,而另一种则是居住在城池内的土著。但这座据说是上界仙师用以“授业于民”的学宫之中,负责经济运作与政治枢纽的居然是一群魔物。 看着街道上往来穿行、互相追逐的幼小狸花,听着祂们口吐人言,宣平沙却只是平静地剖析着这座城池的异样之处。 这里究竟是圣人建立的世外仙宫,还是藏污纳垢、掩藏着不可告人之密的魔物聚落呢? 如此游荡到了后半夜,宣平沙的脚步这才迈向了白玉京中最为显目宏伟的太虚宫。和谷风一样,宣平沙同样看出了太虚宫乃这座城池的心脏与枢纽,但他没有冒然前往,而是在掌握了足够的情报后才踏入了这座城市的最高处。 由此获得无上的智识吗? 宣平沙有些好奇,在天地之书的判断中,他会渴求什么? 为王之道?御下之术?活民之法?还是让凡人长生不老的秘诀呢? 宣平沙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朝着藏书阁伸出了自己烙印着三叶金印的手。不一会儿,他便看见金蝶翩然而来,落入他的怀中。 捧着手中沉甸甸的书籍时,年少的天承帝忍不住偏了偏头。他自幼饱读诗书,又在智多近妖的明贤公身边长大,说是博闻广识,也不为过。 但……少帝低头看着自己手头两本画着某种红色旗帜的绘本。 《毛概》和《马哲》究竟是什么……?:,, 155 【第72章】掌教首席 周柱生从睡梦中醒来时,还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虚幻的美梦。 梦境中他去了世外仙人的云上城池,虽不像酒楼说书人先生口中那般受到美酒佳肴的盛情款待,但他却在一位好心仙女的帮助下找到了拯救生了粮食病的庄稼的方法。然而梦中有多么欣悦,醒来却发现那不过是一个梦时便有多么绝望。 “良人。”妻子轻轻地摇晃着他的手臂,粗糙带茧的手拭去他眼角的浊泪,“这是怎么了?做噩梦了?” “没事。”周柱生强颜欢笑,他挣扎着爬起身,准备继续一天辛苦的劳作。但身子才刚支棱起来,便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滚落,掉在了床褥上。 “天啊!”周柱生还没来得及反应,耳朵便被方才替他温柔拭去泪水的手粗暴地拧住了,“你去哪儿买这么贵的瓶子了?啊!好你个周柱生,你是不是拿家里的存粮出去换票子了?你哪里来的钱买这么贵的东西?家里的存粮可是要留着给孩子换细粮的啊!” 周柱生被妻子吼得头晕脑胀,耳朵被揪得生疼:“嘶,松手松手!什么跟什么?我哪里瞎买东西了,也就你这婆娘才——” 周柱生看清楚妻子怒发冲冠却还小心翼翼捏在手中的青花瓷瓶时,整个人顿时眼都直了。 妻子气得嘴唇都在发抖:“你还说你没用家里的钱?这种瓷器,城里的知县都要当宝贝供着,你、你居然……?!” “嘘、嘘!”周柱生连忙捂住了妻子的嘴巴,拉着妻子的手左右张望,确定隔墙无耳后才轻声道,“媳妇你听我说,昨天晚上——” 周柱生语速飞快地将昨天夜里发生的事简明扼要地述说了一遍,村人大字不识一个,但却敬重神仙。周柱生梦里的经历太过奇异,就算他自己编的也编不到这种地步。因此,周柱生的妻子没过多久便信了。夫妻两人盘腿缩在炕上,盯着那瓷瓶的眼睛都亮晶晶的。 “良人。”妻子用手肘捅了捅丈夫的腰,“咱家该怎么办?” 仙人赐下的可以治粮食病的灵药,保不齐是什么可以延年益寿的仙丹,若是卖给达官贵人,他们一家或许就要飞黄腾达了。 然而,周柱生最初的兴奋与喜悦淡去过后,却出乎意料地沉默了好一会儿:“……媳妇儿,不行的。仙师说了,这种药只能治粮食病,人吃了是会死的。而且白玉京有规定,不许向外人透露白玉京的存在。你是俺媳妇儿,不算外人,但要是透露给太多人知道,仙师恐怕就会将我永远驱逐出白玉京了。而且,若是让外人知道我们有仙药,恐怕金银珠宝没拿到,咱家四口子的小命都得搭进去……” 妻子闻言倒抽一口冷气,人也像被浇了一盆冷水般安静了下来。贫穷或许会让人短视,但也让人更在意自己已经拥有的一亩寸地。拿已有的东西去搏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富贵,妻子做不出这种傻事,更何况他们还有两个孩子。 “良人,那该如何是好?”攸关性命之事,妻子僵木的大脑也不得不开始思考,“仙药能救庄稼,但若是只有咱家的庄稼得救,肯定会有人注意到咱家的。但若是不用仙药,今年怕是不好过了……要不然,把仙药拿出来让大家都用?” “不能直接拿出来。”白玉京一行,周柱生感觉自己的头脑清明了许多,“媳妇儿,你帮我收拾收拾行李。这几天我去城里一趟,买些便宜的黄纸将我梦里看见的那些方块字都画下来……仙师说得对,学到手的才是自己的。” 周柱生晃了晃瓷瓶,估摸了一下里面药丸的数量:“有几十颗呢,仙师说了,一丸丹药稀释后便能浇十几亩地。这样,我进城后作出四处求药的模样,过几天后再回来,有人问便说是个路过的老道给的,死马当活马医。药见效后肯定会有人来求,咱们便都说已经没了,但可以私底下将药‘卖’出去,就说药不够,看在邻里的面上才卖的。这样一来,怕咱们将本就不多的药卖给别村的人,他们定然会保守这个秘密……” 周柱生的妻子听着丈夫侃侃而谈,神色那是一愣一愣的。不明白一觉醒来,丈夫怎就精明了许多。 “而这段时间,你良人我会跟随仙师好好向学的。”周柱生无奈,不求上进之人时日长了也是会被白玉京除名的,“不认字”已经不是不好好学习的借口了,“等你良人学有所成,便将其作为一门手艺教给咱的孩子。卖药之后,村里人都欠咱一份人情,这样咱提议挖仙师说的那什么水渠之类的‘防治措施’时,村长也会听咱的。以后啊,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的。” “是啊,一定会越过越好的……”周柱生妻子听着丈夫的话,却不知怎的竟有些心慌,如今丈夫的谈吐气势跟城里的士大夫似的,有种高不可攀的隔阂,“良人,我、我也可以去白玉京修学吗?” “当然可以。”周柱生闻言却是眼前一亮,握着妻子的手道,“我问过了,仙师说太虚宫是什么有教无啥来着?就是不挑门第,人人皆可修学的意思。媳妇儿你草鞋纳得贼好,肯定值不少钱,学一门技艺绝对是够了。仙师说心诚则灵,晚上你就握着我的手用心祈祷,仙师一定会聆听到你向学的心意的!” 见丈夫如此言语,妻子高悬的心不由得放下了些许,浑然不知其中险恶的妻子感动无比,与丈夫执手相看泪眼道:“良人,咱还有两个孩子。不仅你要学,我要学,咱家的两个孩子也要学!” “媳妇儿说得没错。就是这个理,咱家谁都不落下谁,全家都得学!” …… “卷死了啊——!” 某宗门弟子梦中垂死惊坐起,痛苦无比地想起自己在太虚宫白虎监兵殿中被幻化出来的剑修虚影打得满地乱爬的经历。 “究竟是谁建了太虚宫这鬼地方的啊?!梦里都不带消停地逼人练剑啊!每天日课排满白日奔波都已经够累人了,现在连晚上都不让人休息逼人学习修炼的吗?!救命,这世道还给不给人活路啊——!” 成熟修士的崩溃往往只在一瞬间。 “你可知足吧,搁千年前各派敝帚自珍时可哪有那么多功法任咱们挑选的?真是狼心狗肺,不懂感恩。” “我感恩啊,我非常感恩啊!但你强他也强,你练别人也练,到头来不还是谁都打不过吗?!” “……至少你能打得过邪魔外道。少说废话,白虎监兵殿走起,再来十次对局!” “……救命!!!” …… 朱雀陵光殿中。 女修一次又一次地看着自己的爱人离她而去,从一开始的心如刀割、痛不欲生,到得如今的心如止水、波澜不起。 她大汗淋漓,满脸狼狈,下巴处滚落的水珠已然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她从梦中惊醒时,仿佛已经在心魔幻境里熬过了痛苦艰难的一生。 她怔怔地凝望着窗外熹微的晨光,一时间只觉得世事如梦,而今初醒:“……天亮了啊。” 女修撩开自己披散在身后的汗湿的长发,看着镜中清瘦消减却眸光坚定的自己。那股堵在心头不化的苦闷,如今也已随流水淡去。 白玉京的星河之水洗濯的何止是月明? “好。”她轻拍自己的脸,抿唇,感受着体内的修为突破瓶颈,水到渠成地直奔青云而去,“去迎接明天吧。” 幻境中的百次自伤,终是换来再不回首。 她终于离开了自己画就的囚牢,昂首阔步,走向明天了。 …… 尘世这些悄无声息的变化,并没有惊动九宸山上最平和沉寂的天。 “孩子真可爱啊。” 佐世长老带着大堆需要掌教过目的卷宗登上太初山时,捧着茶杯的明尘上仙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这么一句话。 “什么?”佐世长老拧了拧眉,她看见掌教桌案上摆放着与书卷无关的幼稚涂鸦。 “我说孩子真可爱。”明尘上仙重复了一遍。 “谁?哪个孩子?”佐世长老一头雾水,倒是一时间没把“可爱的孩子”这个形容跟稳沉持重的拂雪联系起来。 然而明尘上仙感叹完后又不说话了,好在佐世长老也已经习惯了掌教师兄这副不长嘴的模样,她看着明尘上仙乱糟糟的书案,下意识地道:“师兄您好歹收拾一下案几吧?让晚辈看见了可如何是好?放那么多废纸在桌案上也太邋遢了。” “不是废纸。”明尘上仙慢悠悠地收拾着桌上的图画,整理好后双掌一并便将其收了起来,“是宝贝。” “……”佐世长老语塞。啊不行了,掌教师兄今天是从“不说话”变成“不说人话”了。 “说起来,拂雪闭关也两年有余了……天景雅集的邀请函都已经寄到山门了。” “嗯,拂雪啊。”明尘上仙持杯抿了一口茶水,看着自己押在文宗底下的一副小人图。 图画上,一个四肢短小、圆圆胖胖的小矮人正神气飞扬地高举着手中长剑,眉毛倒竖,一手捏拳作出一个仿佛昭示力量的姿态。 明尘上仙看着那活灵活现、整装待发的小人,食指指节近乎爱怜地蹭了蹭那圆滚滚的脸蛋。随即,用杯盏将淡得几不可见的笑容压下。 “她差不多也该出关了。” 敛鞘经年,雪光犹在;斗转星移,初心不改。 ——她落入深渊,她重回人间。 她仍是拂雪。:,, 156 【第73章】掌教首席 宋从心请姬既望帮助自己再次入梦。 那个只有一条漫长黑暗的街道、往来之间只有一辆公交车的噩梦。 “我不能一起吗?” 长角的小龙人仰头看着挂满各种渔获的铁皮车子,如是询问道。 “可以。”宋从心看着缓缓停靠在公交车站旁的车子,一时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只是想尝试再走一遍这个梦。” 姬既望跟着宋从心上了公交车,两人在公交车的中段寻了一个相邻的位置坐下。车上往来的人群依旧是漆黑单薄的剪影,无论上车还是下车之人皆是过客,因此宋从心心里并没有这些人具体的形貌。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着窗外不停往后退去的路灯与商铺。 尽管这个梦境已经被姬既望折腾得面目全非了,但宋从心知道,这个梦境的本质是不会改变的。 这条长街,曾经是一条漫长孤寂得令人窒息的旅途。但搭乘公交车的少女在这辆车上的情绪通常都是后怕而又平静的,因为她曾经以为自己只要登上这俩公交车,便可以逃离那永无止休的“噩梦”。就像首尾相连的衔尾蛇,这里是噩梦最后的逃离,也是噩梦最初的开始。 缓缓前行的公交车最终在一处老旧的公寓门前停下了,姬既望跟着宋从心下了车,看着门窗紧闭、灯火皆无的“家”。 “准备好了吗?”宋从心将不知何时出现在她掌中的钥匙插进了门锁,拧动门把手,缓缓推开了门。 映入眼帘的,是扭曲而又复杂、狭小又黑暗的水泥甬道。 一个穿着棉袄的少女背对着宋从心与姬既望,浑身僵硬地站在水泥浇筑的迷宫前,无需多言也能从她的肢体语言中品出一丝绝望。 姬既望盯着那个少女的瑟缩的背影看了许久,忽而笃定地道:“宋从心。” “嗯。是我。”宋从心颔首,没有否认,“走吧,我们去梦的‘尽头’看看。” 在少女打开门的瞬间,她进来时的门便已经消失不见了,仿佛被迷宫吞没了一般,即便想要回头从来时的门口离开也只能看见一堵冰冷粗粝的水泥墙。少女开始了奔跑,宋从心与姬既望便这般跟在那少女的虚影身后,看着她像只无头苍蝇般拼命地寻找着离开的方法。 “梦是大海漂浮的冰川下掩藏的更庞大的自己,就像游弋于深海中不被人看见的蓝鲸。”姬既望的言语一如既往的充满了奇妙的隐喻,他凝视着在黑暗中奔跑的少女的背影,“迷宫是失落的心,长街是孑然的影,但梦中的你,一直都在游弋。” 宋从心的噩梦并不是静止的,这意味着她的梦并非单纯的情绪与现实的投影,它有一个未能完成的“目的”。 “如果想要离开‘迷宫’,那长街便是‘目的’;如果想要回家,那‘迷宫’便是‘目的’。”宋从心摇了摇头,“但二者皆不是,在外头时,我想回来。回来时,我又想出去。”所以梦境里的自己,究竟是为何在寻寻觅觅? 之后,宋从心与姬既望都没有再开口说话,两人追随着少女的背影,看着她不停地向前奔跑,慌张无措地转过一个又一个地拐角。终于,昏暗无光的水泥迷宫中出现了一道冰冷的裂隙。 一线月光洞穿黑暗,对于逐渐绝望的少女而言,那简直就像救赎一般。于是,她支撑起疲惫的身躯,再次义无反顾地朝前方跑去。 “每当‘她’将要绝望时,前方总会出现一丝光明。”宋从心垂眼,用仿佛谈论他人的语气说起自己,“就像事情总会在绝境处迎来转机。” 少女在迷宫的尽头中找到了一扇门扉,她用力打开门扉,门后是一处单调破落的庭院。 枯死的老树,半折的笤帚,一张歪歪扭扭的椅子,这便是庭院的全部。 然而,少女将庭院中的景象尽收眼底时,眼眸却微微亮起。她取过笤帚与椅子,将椅子垫在脚下,爬上了老树,借由延伸出去的树枝与笤帚,她近乎狼狈地爬上了庭院的外墙,紧拽着卡在树枝间的笤帚作为缓冲,翻身跃了出去。 “走吧。”宋从心微微一笑,“梦就要走到尽头了。” 宋从心与姬既望自然无需那么狼狈,他们微一纵身便越过了墙壁。围墙后头便是那条长街,头发上沾染着草叶的少女呆呆地注视着熟悉的街景。 “梦到这里,‘她’往往会选择再次登上公交车,重复先前的梦境。”宋从心曲指弹出一道灵光,没入少女的眉心,“但偶尔,她也会突然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于一个无解的梦境。” 公交车缓缓停靠车站时,姬既望看到,愣怔在原地的少女突然间猛地向后退了一步。随即,她调转方向,毫不犹豫地朝着公车来时的方向跑去。 “梦里‘她’一直在前进。”宋从心和姬既望也二话不说便追了上去,“但某一天,‘她’意识到前方无路可走时,为了破局,‘她’决定去找过去的自己。”她探索了梦境的全部,但唯独公交车来时的方向,是没有“少女”存在的旅途。 那在梦的彼方中,会有什么呢?少女气喘吁吁地奔跑,渐渐的,她跑不动路了,只能在长街上慢慢地走着。 突然,少女在一家店铺前止步。那是一间很奇特的店面,与周围光怪陆离的餐饮杂货店铺不同,这家店没有招幌子,门店前还蒙着许多漆黑的纱帘。姬既望顺着少女的视线去看店门前的牌匾,然而,那里只有一张被黑纱悬起的微笑假面。 “找到了。”姬既望听见宋从心这般说。 她话音刚落,前方原先还在踌躇犹豫的少女便深吸一口气,大步迈入了店中。 看着少女的反应,姬既望突然便有些好奇,这个梦对于少女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身为天生便掌握织梦权能的鲛人,姬既望很清楚,梦通常是无序的、混乱的、不受控制的。正因为梦不能被理性掌控,所以它体现出来的往往是人内心深处最不想被人窥见的真实。每一个梦境都是饱满丰盈的欲望之果,承载着那些虚妄混乱、不敢对外人言语的渴求。 而宋从心这样的人,她会渴求什么呢? 姬既望不等宋从心招呼,自己便先一步踏入了店中。眼前突然一暗,这间蒙着黑纱的店铺内只有最黯淡昏黄的烛光。在他人的梦境之中,姬既望只能看见梦境之主所能看见的一切,因为梦是基于梦主自己的想象。即便姬既望本身并不受黑暗的影响,但他此时也只能做到最基本的视物。 “欢迎光临。”店铺内站着一位戴着面具的人影,祂举着一盏烛灯,看不出是男是女,整个人像根竹竿似的立着,“请随意观看,客人。” 不算宽敞的店铺内,墙壁上,货柜里,满满当当的摆满了面具。 那些面具绘着或精致或狰狞的花纹,挤出一张张似是哭泣似是大笑的模样,空洞洞的眼眶就这样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站在店铺中的少女。 实话说,那实在是相当惊悚诡异的场景,这间狭小的面具铺比外头寂寥的长街与无尽的迷宫都要来得阴森诡谲。但奇异的是,面对那微弱的烛火与满室的面具,少女却好似松了一口气。 姬既望能感觉到她放松了下来,随意地在店铺内走动,甚至她还颇具闲情逸致地伸手,拿起柜台上一张微笑的面具。 少女认真地对着柜台上的面具一张张地看过去,仿佛在挑选将要送人的礼品,反复斟酌,细致而又专心。 宋从心渴求的东西是面具?姬既望偏了偏头,他觉得,面具或许是一种梦的隐喻。 宋从心看着挑选面具的少女,没有开口说话。姬既望便也继续看了下去,他看见少女拿起一张假面准备戴在脸上,那提灯的人影却突然开口道:“客人喜欢哪件呢?需要我帮忙挑选吗?” 少女的动作突然顿住了。她拿着面具的手放下了,随即,姬既望看见她望向了提灯的店主,摇了摇头。 “戴上面具会活得更轻松哦。” 少女沉默,却是把面具重新放了回去。 “好吧,如果这是你的选择。”举灯的店主意味不明道,“门在那里哦。” 少女的前方突然出现了一道熟悉的门扉,放下面具的少女像是终于找到目的地一样,义无反顾地朝着门扉走去。 姬既望回头看向宋从心:“门后面是什么?” “……”宋从心微微一笑,“是梦醒。” 梦中的少女用力地打开了门扉,灿烂明媚的天光将她隐没。她大步向前,抛下了自己的梦境。 “‘她’在梦里追寻的,一直都是梦醒。” …… 宋从心埋下最后一颗花种,拍拍手上的尘土,从地里站起。 这两年来,她陆陆续续在自己的山头上种了许多花,偶尔她会细心地修剪枝丫、浇水施肥,偶尔她忙起来会十来天都不管不顾、任其野蛮生长。渐渐的,原本只有草木的太素山上被种满了各色的鲜花,第一年时,地里还是“草盛苗稀”,如今,花藤已经爬上了建筑与木架,连绵成溪。 她种下的花,有些活了,有些死了。 她想救的人,有些得以重见天光,有些却仍沉沦在昏暗无光的苦海。 但她想要做些什么,多多少少做些什么,绵薄之力也好,微不足道也罢。即便打开一扇门扉之后面对的将是更深的绝望,她想要的也是真实的梦醒而非虚假的幻梦。 因此,她在秽土中种下一颗颗的花种,等待又一个春华吐艳的花季来临。 …… 纳兰清辞得知拂雪师姐终于出关之时,她一改往常的从容优雅,近乎失态地奔向了内门。 太素山的结界已经开启,第一时间察觉到结界消弭的同门们吵得不可开交,为了一个“拜访拂雪师姐但不可扰了师姐清净”的名额大打出手。手持令信、算得上首席左膀右臂的梁修与纳兰清辞却没有这么多的顾虑,两人找上了同样持有令信的应如是与令沧海,叩山府而入太素山。 在前往太素山的那一路上,纳兰清辞跌宕起伏的心绪久久难以平静。她有许多话想要向师姐倾诉,但她又觉得自己或许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纳兰清辞打了一肚子的草稿,搜肠刮肚地想了许多可以相谈的话题。 但当他们真正登上太素山时,一行四人却突然愣怔在原地。 曾经清冷寂静的太素山上不知何时开满了鲜花,开满紫蓝色花簇的花树分立两侧,环绕湖水而生。纷飞的花瓣与蜿蜒的紫藤,那颜色好似也浸润了天空,渲染出如梦似幻的光影。当人行于其间之时,难免怀疑自己是否正身临幻梦,这人间春华才会尽入怀中。 而那白发胜雪的身影便伫立在花海之中,背对着他们,仰望着天空。 时隔多年,纳兰清辞依旧无法忘怀那一场景。她想不明白,为何人间会有拂雪师姐这样的人存在。 一个人若被尘世所伤,她或许能看开,或许能放下。但她要如何在凝望过深渊之后,仍保持着自己对人世的怜爱? 尘世的霜雪披了她满身素白,她却在人世间种出了一片花海。 【第三卷掌教首席苦刹篇肝肺凝冰雪,生花黑土间】 【完】:,, 157 【第1章】拂雪道君 ……宋从心其实有时不太明白这个时代的人在想什么。 比如说一夜白发这种事,对于宋从心而言可能就是做了个漂染,姬既望化龙时也瞬间白发,她除了“挺好看”以外也没有太多奇怪的想法。以及当初登七曜星塔之时,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无声中给同门传递了什么奇怪的讯号,导致她莫名其妙多了个“雪里寒”的传闻。 同样的,在宋从心看来,闭关年种出一片花海算得了什么?修士精力无穷,没有劳作后便腰酸腿痛手抽筋的毛病,而这个世界的文娱水平低得令人发指,连躺在床上玩手机打发时间都做不到。人闲得无聊时做什么都不奇怪,偶尔心血来潮觉醒一下炎黄血脉种个田是很正常的。再说了,这两年多来她其实也不完全是在闭关,只是一直都在忙碌苦刹那边的相关事宜,直到白玉京步入正轨后她才正式出关。 所以,当同门们都用一种隐晦着沉痛悲伤的眼神凝视着自己之时,宋从心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我并未折损寿数,不必如此忧怀。”宋从心决定解释一句,总是让人误会自己道心有损可不是什么好事,未来的正道魁首不能是心性脆弱之人,“虽然确实发生了一些不如意之事,但终归都已过去了。这两年来我闭关不出,未能尽自己的职责,劳烦你们替我善后了。” 宋从心这话倒不是在吹嘘自己功高苦劳、位高权重的意思,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宋从心在无极道门中的“首席”之位可不仅仅只是一个听上去好听的虚名而已。这些年来,她不仅在自己的宗门内身担要职,甚至还逐渐从佐世长老的手中接过了一部分掌教的权利。也就直到这时才能深刻地意识到,无极道门“镇守九州”之名真的不是单纯靠打就能打出来的,八大长老各司其职,同时掌控着经济、政治、通讯、运输等诸多命脉。 若不是修士神魂强大、灵台清明,能够同时多线处理各种事务而不混乱,寻常凡人可真的承受不住这样的工作量。好在无极道门历史悠久、底蕴深厚,自身早已形成了一套运作体系,主宗只要把控好大致的局势走向便好。 但这事说来容易做起来难,因为不是谁都有资格去摸那个方向盘的。 上清界与人间不同,修行天之道的修士在道德品性方面都高于寻常人的水准,因为天之道都侧重于“修身”。在上清界,贪污受贿之事不是没有,但不至于发展到人间那种压迫、剥削、残害的地步。反之,修真界的修士们各有脾性,“行于己道”某种程度上也算是“我行我素”。虽说上清界并不会像变神天的魔修一般全然堕入原始森林那般弱肉强食的野蛮社会,但其本身也衍化出了一套自洽的生存法则。 “慕强”是一个族群中不变的主次旋律,若不能在修为、地位、技艺或名望上压过对方一头,想让修真界中这些各有心气的修士遵从指挥完全就是天方夜谭。强大如正道魁首明尘上仙,这么多年来依旧有各大世家明里暗里地与其唱反调;修为称得上冠绝内门的湛玄师兄,身为执剑长老亲传,有着“内门第一人”的名号,当年也迟迟未能摘下名正言顺的“首席”之位。 也就只有宋从心这么个无论修为名望还是实绩都堪称一骑绝尘、强势碾压所有同门的人,这些年来才能被人心服口服地喊一声“首席”。 纳兰清辞等人虽然手持宋从心的令信,但在宋从心迟迟未能出关的情况之下,宋从心也能想象到他们为了把控局势究竟要付出多少心血。虽说宗门内帮忙撑腰的长辈都在,但宋从心知道这些同门虽然在她面前从不拿乔,但本身也是心高气傲之人。他们遇到困难也只会自己想办法解决,哪怕咬牙忍痛和血吞,也绝不会向师长们抱怨一声苦累。 “……辛苦了。”宋从心邀四人进入室内,亲自为他们上了一杯茶水。 当然,铺满毛毯的房间是不敢让人进的,好在茶室与庭院还保持着原有的装饰,清淡而又素雅。 宋从心自个儿心虚,却不知道四位师弟师妹沉默地看着手中的茶盏,只觉得喉咙艰涩得吐字都难。即便是最桀骜不驯的应如是,此时也没有辜负拂雪师姐的好意。他们端起茶杯润了润喉舌,强自压下舌根隐隐泛起的苦意后,这才能勉强开口说话。 应如是生性桀骜,不喜欢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也不喜欢除了善良便一无是处的榆木脑子。他觉得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还说什么要“兼济天下”的人既愚蠢又可笑。但就是这样一个将“自私自利”视作寻常的人,在面对眼前之人时也说不出一句刻薄恶毒的话。 拂雪师姐在幽州之乱中殒命过一次,这在内门中已经不是秘密了。 她那满头白发并非是因为道心破损,而是因为神魂被过高的神性侵蚀、却又因祝余死而复生后残留下来的“神相”。 这就是为何她的发色并未呈现出衰竭时特有的灰白,反而是与重溟城主化龙时蜕变的银发极其相似的缘由。自从在佐世长老的口中了解到事情的真相之后,诸多内门弟子并没有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反而心弦越发紧绷,感到一种难以言状的窒息。 只要是当年参与了九婴之乱的弟子,就没有人不知道拂雪师姐身上背负的寒咒与异象是从哪来的。 他们的首席当年为了保护他们与一城百姓,险些被大山带走。而多年之后,她在同样的地方重蹈覆辙,直面了一场险些令她形神俱灭的劫难。 她担负着深入骨髓的寒咒,顶着这副异化的天人之相,却是轻描淡写地将那些惨痛的过往归咎于“不如意之事”。甚至比起自己的遭遇,她更在意自己这两年来的闭关缺席让他们“辛苦”了。 应如是不喜欢蠢货与伪君子,但对于眼前这个明月为心的圣人,他还能苛责什么? 宋从心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以至于气氛突然间变得更加压抑了。实在搞不懂同门内心所想的宋从心在短暂的茫然后,决定用工作来转移大家的注意力。她已经将这些年来同门发送给她的所有简讯都查阅过了,其中需要她处理的重点事项都已经标注出来备案留底。出关前,宋从心便已经做足了功课,所以一桩桩一件件地将事情核对规划后重新分发下去,整个过程都十分顺利,清晰又有条理。 “出关后,我打算在拜访师尊和诸位长老之后离山一趟。”最重要的事情都分布下去后,宋从心突然开口说道。 “师姐是有什么要事吗?”纳兰清辞忍不住问道,她对拂雪师姐离山之事充斥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刺意,因为拂雪师姐离宗基本都没有遇上什么顺心事。仔细想想,这些年来,拂雪师姐归宗时不是风尘仆仆便是伤痛一身,就仿佛尘世从来都不曾温柔地对待过眼前之人。 “也不是什么大事。”宋从心翻了翻书桌上的案宗,用毛笔沾了沾研好的墨,“只是当初我答应老饕,他若顺利拜入内门,我便给他安排厨子。闭关了这么久,一直都没有履行自己的承诺。言必行,行必果,我总该以身作则。” 宋从心话音刚落,忽而间好似感受到了一丝杀气,她下意识地抬头,却突然对上师弟师妹们复杂的眼神与莫名显得十分灿烂的笑脸。 “居然让师姐记挂至今,真是老饕的福气。”梁修微微一笑,“不过这点小事不劳烦师姐,我可以帮老饕师弟安排妥当的。” “纳兰家就有曾经的宫廷御厨,一手宴席料理堪称精绝。”纳兰清辞也笑,令人如沐春风般的温柔,“不过是一封信的事。” 应如是似乎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没好气地道:“找个厨子而已,哪里就值得你亲自下山去请了?你当我们是吃干饭的吗?” 话不能这么说啊?!宋从心放下毛笔,据理据争:“这毕竟是我自己做出的承诺,与宗门无关,不能为了我的一己之私而平添你们的工作。” “师姐,别说了。”令沧海脑袋埋在厚厚的卷宗里,声音沉闷,语带颤抖,“给老饕师弟留条活路吧……!” 令沧海当初在九婴之灾中是和老饕划为一组的,之后两人也常有往来,因此关系还算不错。 拂雪师姐如今在宗门内声望盛极,内门外门不知道有多少弟子挤破脑袋都想拜入拂雪师姐名下。这要是给人知道拂雪师姐闭关两年后,出关的第一件事居然是下山给老饕找厨子满足口腹之欲这等在修士看来完全是道心不净的小事……赶明儿老饕就能以“让拂雪道君挂念不忘之人”的名号荣登明月楼的头首头条,与“拂雪道君为何一夜白发”并驾齐驱成为当世两大热点之谜。 “师姐还是尽快去见见掌门吧。”令沧海连忙转移话题,“其他的事还请交给我们,说起来,师姐种的这片花海实在美丽,但打理起来恐怕也颇为费心。太素山灵脉虽好,但到底还是清冷了些,恰好长老们也在为师姐决定奉剑者的名单。师姐若是得了空,不妨去外门看看?” “也好。”宋从心也有许多事想要跟师尊交谈,因此便颔首应下。 但还不等令沧海松一口气,便听拂雪师姐冷淡又莫名执拗地道:“但厨子我还是要见一见的。” 令沧海偏头看着已经失去笑颜、面无表情的同门们,一时间只想掏出令牌让老饕快逃。 师姐突如其来的关心,让人重度烫伤。:,, 158 【第2章】拂雪道君 太素山与太初山之间的距离并不遥远,两座浮空岛屿之间的山脉相连,即便是初出茅庐的御剑新手也能在小半个时辰内跑一个来回。 但是已经能在修真界中被喊一声“元婴老祖”的宋从心却没有选择凌虚御空,而是选择了徒步行进。她从自己亲手栽种的花海中取了最娇艳的几蔟,扎成一大束后抱在怀里,在漫山遍野灿烂的晖光中慢慢地走着。 太初山与太素山上只有他们师徒一人,除了偶尔过来串门的长老与忙碌各种俗务的奉剑者,宋从心并不担心会撞见不认识的人。她以双腿丈量着脚下的土地,任由流云拂过她的衣袂与发顶。这些年她一直到处奔波,往来匆匆,此时脚踏实地行路的感觉竟有几分陌生与遥远。 在踏上太初山的土地前,宋从心捧着花,默默地站在原地踌躇犹豫了刹那。她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是否能被称之为“近乡情怯”。 她往前走了一段路,心中思考着一会儿拜见师尊后应该说些什么。她的问候,她的致歉,她的困惑。应该先向师尊行礼还是先递出手中的花?宋从心思考着这些有的没的东西,但当她走到一个山坡前,正要抬头向上时,却发现山坡之上出现了一道颀长的人影。 同样是一身白衣,穿在宋从心身上就像覆了一层白雪,穿在那人身上却仿佛披了一身晨曦。 他大抵是不耐烦在府内静坐等待了,因此在宋从心踏入山门的第一时间,他决定亲自出来迎接自己的徒弟。 “师尊。” 在看到那道身影的瞬间,宋从心打好的腹稿都在顷刻之际变成了废纸。 她抱着花束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看着师尊踏光而来,清俊温淡的面容上还融着一丝不甚明显的笑意。忽而间,宋从心突然有些莫名地想起了自己与师尊的初遇。那时躺在床上刚从九死一生的险境中脱身的少女,睁开眼睛时便看见了一樽神像,一座重城。 那时的师尊,比起人,更像是高不可攀的神;但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师尊比起神,渐渐地更像是一个人了。 宋从心也不知道这种变化是好是坏。她只是在明尘上仙走到她近前时举高了怀里抱着的花束,将盛满人间颜色的花卉投入那不染纤尘的襟怀。 “这是?” “是徒儿自己种的花。” 明尘上仙抱住了花束,他的衣饰惯来以素净为主,身上很少会出现这么多彩斑斓的颜色,但好在这看上去并不太过违和。师徒一人一边往山府走去,一边闲谈关于花的故事。宋从心告诉明尘上仙这些花种来历,她也很意外自己在翻库存时会翻出这么多的花种。 明尘上仙博闻广识,每一种花都能叫出来历与名字。宋从心虽然拥有天书,但平日里没事也不会去纠结所有东西的来处。直到明尘上仙耐心地讲解过后,她才知道自己居然将不少凡花与仙草种植在了一起,而且还莫名其妙地养活了。 “你所在之处万灵生光,大抵也是因此,这些奇花异草才愿意在你的居所中生根发芽。”仙草不同于凡花,它们天生便有几分灵性,对生长环境也十分苛求。明尘上仙指着花束里其中一株生得格外清艳纤丽的花株,道:“这是瑶姬草,吞日月之光华,不同于俗流,只愿在悬崖峭壁上绽放。” 明尘上仙没有多说,但宋从心也瞬间明白过来自己约莫是让这柱高傲的仙葩委屈了。瑶姬草乃传说中的神女遗骨所化,孤高自许,目无下尘,哪里会高兴跟那些浪蕊浮花共争春华?宋从心心中汗颜,伸手摸了摸摇曳不停的花株,喃喃道:“那徒儿改明儿给她换个地方……” 明尘上仙笑着颔首,且说且行之间,师徒一人已经回到了明尘上仙的道场。 与宋从心并不算太过上心的仙府不同,明尘上仙的仙府便是他自己的道场。即便没有太过放在心上,但到底也是居住了上千年的地方。明尘上仙的仙府颇具意趣,简单质朴的屋舍与暮云灰色的砖墙都给人以清淡悠然的闲适之感。乍一眼望去,不像是天道之下第一人的仙府,反倒像是凡间隐士文人的雅居。唯一的不同便在于此地种了大片大片的青竹,是以风过疏竹之时,耳边便隐有沙沙之声。 这青竹阵本是一个庞大神妙的阵法,可惜明尘上仙不爱用它。不过这倒也并非不能理解,对明尘上仙而言,来者是客,他没有刁难客人的喜好。而若是有敌人攻破九宸山的护山大阵登上太初山,正道魁首便在此处,又要那御敌的法阵何用? 步入内堂,便能看见摆放在窗户边上的琴与摇椅,那些都是属于宋从心的。 明尘上仙的仙府中有很多不属于他的东西,比如庭院演武场中挂满刀枪剑戟的刀架便是属于持剑长老纯钧上人的;放在静室内的香炉、调香工具与各种香材是属于仪典长老清仪道人的;后院池塘中养着的硕大鲤鱼是属于诲明长老某个调皮的徒孙的……但这些东西都是在明尘上仙收了亲传弟子后,才陆陆续续出现在他的院子里的。 在宋从心拜入明尘上仙门下之前,持剑长老不会偶尔过来与师兄切磋练手,清仪道人也不会在此寻个清净,年幼的小弟子也根本不敢把肥硕的鲤鱼养在让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的掌教的池塘里。除了古今道人会仗着入门最晚而向师兄撒娇耍赖以外,随着时间的流逝,无极道门这一代的顶梁柱们都已经在彼此的道上走出了太远。他们本会一直如此,直到不得不分别的那天突兀地到来。 然而,某一天,那个在同门师弟师妹眼中看来迟早都要飞升的掌教师兄收了亲传弟子,而那个孩子又未免太过令人担忧挂怀。 宋从心进入室内后便十分自觉地提了水桶出门汲水,明尘上仙则将花束整整齐齐地摆放进花瓶之后,袖手踱步于博物架前挑选一会儿要喝的茶叶。他精于茶道,挑选茶叶往往会根据时节、气候、水质等差别来进行择捡。 这个时节青芽绿雪滋味最好,但明尘上仙看着花瓶中那繁茂的花束,不知怎的竟选了一罐惜时雨花。 茶汤盈盈入杯,细碎的花瓣儿如飘絮般躺在清茶之上,叶如松针,花自流水,故有“惜时怜今,莫负韶光”之意。 宋从心捧着茶杯,望着窗外,她托着下巴有些恍惚地想着,每每在师尊身边时,她总是感觉时间过得格外的缓慢,或者该说岁月被拉扯得格外悠长?与她仿佛永无止休的奔波前行不同,明尘上仙的时光仿佛是静止的,就像…… “青山。” “嗯?” “徒儿觉得,师尊像极了青山。”宋从心看着远处的山。 时节如流,岁月不居,无论人间几度烽烟,青山依旧不改其色。任流云来去,蹙水横石,他如青山,他自巍峨。 “师尊,何为无极主殿之佑?”半盏残茶,宋从心终于开口。那个将她从灵性污染中打捞而起的庇佑,那铭记在天书中让人一知半解的注言,那寥寥几行字的背后究竟刻蚀着怎样的往事,明尘上仙又曾为此付出了什么? “……”明尘上仙放下茶盏,似是早已料到她会询问,“那是为师曾经立下的天道誓约,以无极主殿之身,庇佑其下之门徒。” “与谢秀衣所做的相似吗?”宋从心追问。 “不同。”明尘上仙摇了摇头,他显然已经看过宋从心交还于宗门内的留影石,“她之所为乃外道献祭之法,只因其命魂已被外道献祭于苦刹。为求解脱,她将自身制成灵性之书,借由灵性之书的‘不灭’特性来抵抗外道施加于她的灵性污浊。这很大胆,也很疯狂。当她将苦刹之钥交付于你,你借此将苦刹认主之时,仅凭一念之差,她便可能会沦为你的傀儡。但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诅咒了自己,让自己作为缄物得以永存。” 换而言之,谢秀衣的一切作为本身也不过是在自救。她的灵魂早已被打上了外道的烙印,但她杀死了尚未被灵性污染的胞弟,将自己制成灵性之书。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借由汇聚于她一身的信念与愿力诅咒了自己,将自己化作了不会堕落的缄物。 “……堕落是指,变成白面灵那样吗?”宋从心语气艰涩道。 “是,甚至可能,更为糟糕。”明尘上仙神色淡漠,此时,他看上去又像是高高在上的神了,“与灵魂污浊相比,死亡或许是更好的归宿;而被污浊同化为恶的存在,或许又比生不如死要来得好。她的灵魂十分珍稀,所以她可能会成为祂的藏品。她一生的苦难会被捏成一个容器,而她将永生永世都在瓶子内徘徊,不停地遗忘与重复自己的苦难,直到灵魂被磨损尽最后的光。” 果然。宋从心藏在桌案下的手不自觉地握紧,她想到那些被她同化夺回后的英灵,他们曾经可都是上清界的天骄。 “无极主殿之佑,便是以此世文明之智识护佑其人身不堕,以人间道统之灵光抵御外道灵性之污浊。”明尘上仙轻阖双目,他看上去便宛如一樽庙里的神佛,“而此誓需要一个锚点,需要一物来铭记,‘无极主殿’并非某一人,而是指代铭记那些过往的镇石与碑文。” “为师,便是为尔等铭记所有的镇石与碑文。” ——何以铸人神?以苦难塑其身,以文明凝其魂,以道统量其心,以历史鉴其行。 有那么一个瞬间,宋从心几乎要忍不住失态地拍案而起,她用尽了自己毕生的自制力才制止了自己。她感觉自己胸口好似堵塞了什么,那种感觉就仿佛烧红的铁块烙印在她的喉舌之上,又烫又疼,让她吐不出半个字来。 ——“我愿意成为你的引路人,带你走上这条长路。在你无力为继时,成为不让你下坠的绳索。” 却原来,当年拾捡仪式上的誓言是因为,他已经亲眼目睹过无数人自高天坠毁,沦入无底之渊。 而五百年前的明尘上仙,没能抓住他们伸出的手。 他的剑能斩杀恶神,但却没能救赎众生。 所以,他将自己封入“无极主殿”,将自己铸成了无喜无悲的“神”。:,, 159 【第3章】拂雪道君 明尘上仙记得过去的所有,那些被历史湮没的,被邪道抹除的,本不该被世人所遗忘的。 “只要不被遗忘,就仍然存在着。” 在宋从心的前世,这或许只是一句无可奈何之下用来自我安慰的欺人之语。但在此世,谢秀衣已经向宋从心证明了这是再真实不过的天道至理——只要世人并未忘记宣白凤之名,这个名字便会与咸临国运以及无数人的命运相系。而也正是因为谢秀衣成为了紧系宣白凤的绳索,苦刹之地中的宣白凤才能抓住那一线渺茫的生机,以万民天佑之术护持自己与十万大军的灵魂不散,最终得以离开苦刹,重入轮回。 志不为篡,实不可改,铭记可以让许多事情留存本质而不被外力所扭曲。 此世万千生灵的命魂皆如溯流漂泊的浮苔,唯有被人铭记,祂们才能像植物一样根植于这片大地。而与之相对的,神州大陆也会因为这些根生其上的灵魂而越发坚固稳定。当外道无法动摇神州根基之时,祂们祈求的神便也越无法降临于这片大地。 明尘上仙记得所有的一切,就像一块被铭刻了历史与文明的碑石。 而后,在一个天光正好的晴日,他将自己铭记的一切细细地说予后人听。 阿黎原名为“高黎”,他和如今的宋从心一样,都曾经是内门中备受同门尊崇的天之骄子。 高黎修行重剑之道,曽孤身一人闯入纯钧上人引以为傲的七十二王剑大阵,于剑阵中得到无极道门镇派至宝万重山的认可,获封“王剑剑主”。高黎此人性情爽朗,为人坦率,在同辈弟子中颇得人心。纯钧上人曾有意收其为亲传,但这份师徒之缘尚未来得及缔结,便发生了五毂国的劫难。 “高黎残废了一腿,道心因错杀无辜而崩溃破碎。他的神魂并未遭受污浊,但他不愿随为师回宗,而是选择留在了苦刹,担负起建城与抵御灾劫的职责。他曾说自己将站在最接近灾难的地方,为逝去之人守墓,为幸存之人醒钟。以此作为赎罪,平复心中愧悔。” 明尘上仙为宋从心此行中的所见所闻做出解释,他平日里鲜少说这么多话,但那些被他所铭记的人的一生,又岂是寥寥数语便能概括的? 和光,原名“柳青平”,明尘上仙曾在宋从心准备起身前往咸临时提过此名。他原是无极道门的内门弟子,为人宽和,行奉中庸。五毂国事件之后,和光失去了形影,险些被因天谴夭亡。很长一段时间中,柳青平一直如同幽灵一般在苦刹之地徘徊,人们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说话,而他的名字也和曾经的桐冠城一样被尘世所抹杀。 直到明尘上仙立下天道誓约并将那满城百姓从外道的手中夺回之时,柳青平才终于重新被高黎等人记起。他曾随明尘上仙回返人世,但在得知自己的名姓已经彻底被世俗所抹灭之后,他选择舍弃自己的旧名,以“和光”寓意自己与尘埃同在的无形之躯,继续为无极道门效命。 “衔蝉,原名为‘谢婵’,内门年纪最小也最调皮的孩子。她身法绝佳,善使细剑,一手精妙绝伦的游光潜影剑诀也曾在上清界留有名姓。五毂国灾劫之后,她堕化为魔物影魇,从此口不能言。但谢婵不甘心就此沉寂,所以她选择与为师签订了使役契约。” 宋从心听罢,不由得愣怔了一瞬:“所以……师尊也有进入苦刹之法,高黎师兄才会身在苦刹,也仍旧知晓我的名字?” 苦刹与尘世之间显然是有一道可以流通信息的渠道的,否则高黎等人也不会知道宋从心的存在。 “嗯。为师的使役可藉由为师而穿行两界,因为为师曾斩断祂的一根树枝。”明尘上仙语气平静地阐述着,“但即便如此,穿行两界依旧是极其危险之事,衔蝉是仗由自己的能力而如此作为。除衔蝉以外,其他人无法频繁出入两界,衔蝉也难以带人离开苦刹。再加上为师自立下天道誓约之后便与无数人的命轨相系,一旦为师神魂有失,那些与为师相系之人也将遭劫。故而五百年前,为师开始隐世避居,不问世事。” 虽然早已有所猜测,但当这个猜想被明尘上仙亲口证实之时,宋从心还是感觉一口郁气堵在心口不上不下,说不出话来。 “当年折损于五毂国的远不止无极道门的弟子。”明尘上仙仿佛感知到宋从心跌宕起伏的情绪一般,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虽然大部分弟子都深明大义,但让这些已经饱受折磨的孩子因堕化之事而被自己的故乡永久驱逐,无论如何都太过残酷。因此,为师当年将部分愿意离开苦刹之地的人带离了苦刹,并与岁青宫主共同建立了‘暗门’。” “暗门?”宋从心喃喃咀嚼着这个陌生的称谓,忽而间,她想起了当年九婴之灾时,明尘上仙曾说过的一句话。 ——于黑暗中匍匐前行之人。 明尘上仙将过往之事娓娓道来,原来在无极道门之中,除内门弟子以外,还有另外独属一派的暗门弟子,他们便是当年五毂国灾劫后的生还者。暗门弟子不能被世人知晓名姓,他们一派是以高黎为首的苦刹守墓人,一派是以衔蝉为首的暗门醒钟者。守墓人负责观测“祂”的异动,醒钟者则负责暗处的调查清剿,杜绝外道对上清界的渗透。 明尘上仙作为暗门弟子的基石庇佑他们神魂不堕,岁青宫主则在其中中担任了领司一责。五百年前五毂国旧事终究是一个不能轻易提起的秘密,苦刹之地的存在也是越少人知道便越是安全。而即便暗门弟子都曾是道门的天骄,但到底一切都已物是人非了。 无论是明尘上仙还是折柳道人,在接纳他们的同时都承担着“包庇魔物”的巨大风险。 “暗门的存在除为师与东华山岁青宫宫主以外,上清界再无他人知晓此事。因为知道的人越少,那些旧事才不会追上他们的脚步。” 宋从心突然想到了岁青宫主施予她的“山屏之佑”,以及那句“别被祂找上门来”的赠言。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为逝去之人守墓,为幸存之人醒钟——这是暗门铭刻在骨子里的信念,因为站在暗处,所以才要为世人举灯。” 明尘上仙沉默了一瞬:“但即便是为师,也有无论如何都救不了的人。” “折柳发现苦刹时已经太晚了,纵使为师斩杀神身,祓除恶道,依旧有许多人落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绿图,清仪道人当年的亲传弟子,祈禳之道的大成者。这位若是能活到今日也应当是分宗掌门或是内门长老的师姐,她在神州陆沉之时抗争妖魔多年,终至灵力耗竭,伤重难治。道消身殒之际,绿图散去金丹期修士的气海,净化了永安被污浊的地脉。 五百年前,绿图的血肉化作光苔照亮一方,让其他幸存之人得以在地下造出栖息之所;五百年后,绿图留在高黎剑上的建木之种于苦刹之地生根发芽,将曾经的人间炼狱改造为如今的往世乐土。 不苦,五毂国灾劫中第一个因道心破损而堕魔的医修弟子,因为曾一心想做出能施予天下的不苦良药,故而其道号便为“不苦”。不苦天性良善,有悬壶济世之心,然而五百年前,她因为无力挽救受咒而亡的五毂国百姓。在亲眼看见自己怀抱的孩童化作一滩血水后崩溃入魔,她重伤了十数名同行的弟子,最终被高黎亲手处决。同时,她也是高黎道心破损以及诸多弟子于永安怒而拔剑的悲剧的导火线。 若浅,高黎的师弟,也即是苦刹之地中袭击宋从心、致使宋从心陨落红日的白面灵。若浅善使蛇影剑,他在当年的同辈弟子中天赋最高、剑道造诣最深。若不是他一心向剑,本心过于纯粹,当年的首席之位恐怕还有诸多争议。当年高黎率领众内门弟子前往五毂国援助人皇之时,于柳城遭遇截杀。若浅与其余数名弟子留下断后,之后便不知所踪,却不想竟是被外道制成了傀儡。 遥想当年,无极道门最为出众的三位天骄,“点翠天涯”的绿图,“隐天蔽日万重山”的高黎与“蛇影横秋”的若浅。如今却落得一死一残一不复,那三人并肩同行有说有笑的模样似乎还历历在目,但眨眼间,却只剩高黎孤身一人了。 明尘上仙语气平静地细数那些过往之事,巨细无靡的阐述,就仿佛一切都还鲜明如昨。 天道的心守誓约让他无法遗忘,那些过去的人便铭刻在明尘上仙的灵魂深处,变成他生命的厚度,衍化成了一本书。 他记住了神州大陆上的一切,如高山,如大地,如墓碑,如镇石。 但也正是因此,当所有人都在朝着未来前进之时,唯独他的时间被迫停止。 宋从心微微偏着头,听着师尊讲述那些过去的故事。似有若无的水光在她眼中打转,最终却是如涟漪般淡去,没能凝聚成泪珠。 师尊。如果世间的命轨遵照着天书书定的结局行进,那背负着一切、铭记着一切的您,究竟经历了什么? 当年的外门大比,北荒山九婴灾变事件拉动了那场笼罩尘世的阴谋的帷幕。诸多外门弟子于幽州身死,各方势力与无极道门决裂,仙凡之间隔阂愈深。持剑长老为此引咎辞位,狼子野心之人登上权力之座,那个披着人皮的豺狼借由魔患之事替换或拔除纯钧上人的班底,软刀子割肉一般地凌迟着内门。他以天下大义之名,将那一条条鲜活的生命送往无间地狱,却以此为荣,标榜着自己的功勋。 在那个黑暗而又绝望的故事里,内门没有令沧海、梁修、鹤吟、白庆等人的名字;曾经的“内门第一人”湛玄也只是浅浅地提及了一笔,道他在某一次妖兽之乱中失去了下落;身为分宗少宗的应如是行事越发偏激,隐隐走向了魔道;顶梁柱般的长老们疲于操劳,长者对晚辈的珍视与信任却反过来被有心人所利用,最终破镜难圆,往昔不复…… 暗门高举的灯火在风中摇曳,那些与他共同踏上众生道的人半道崩阻。于是最终,那条绝不该孤独的长路也仅剩他一人独行了。 在那至黑至暗的时刻,已经被封入神像中的师尊,又是作何感想呢? 当脏水泼在人神的身上,用的还是那般荒唐可笑的污名,他为何沉默缄语?是不是因为,他已经对尘世感到失望了? 或许他很清楚,到了那种境地,无论再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他不会对自身的境遇感到悲喜,他将自己的时光停驻,是为了尘世能够继续前进,但世事不如人意,总是让人枉付。 宋从心持起茶杯抵在唇上,抿了一口微凉的茶水:“师尊。” “我在。”明尘上仙回首,偏头望着她。 天光拂照着明尘的侧脸,这个宛如坚城般的人神忽而便有了温暖的错觉。 宋从心伸手去抓师尊的手,明尘上仙也没有反抗,他只是依旧用那仿佛被天光化去的眼神,安静地注视着她。那在长者看来还很年少的弟子收拢双手,将他的手背抵在自己的额上。她阖眼,宛若祈祷。 “徒儿想为师尊种一处花海。” ——我想拂却尘寰的积雪,让青山永在。:,, 160 【第4章】拂雪道君 事实证明,明尘上仙本人尊贵强大无所不能,跟他徒弟觉得他需要被保护是没有冲突的。 宋从心陪明尘上仙喝了几杯茶谈完心后,便依照惯例地来到室内的七弦琴旁坐下,将自己这段时间的感悟化为旋律,为明尘上仙拂了三首曲子。 无论是明尘上仙还是宋从心,这师徒一人本身都不是能言善辩之人。只不过明尘上仙是心有日月而道分明,宋从心是讷于言而敏于行。多数时候,无法直叙胸臆的师徒二人会选择琴曲或刀剑作为桥梁,以剑证心,以琴聆意。 修行至今,宋从心无论是琴技还是剑意都有了长足的进益。现在的她已经可以完全抛开曲谱,只弹奏自己的心音。而在经历了幽州之乱后,宋从心所拥有的“六律调和”天赋已臻化境。当她的心音于琴弦之上跃动起舞时,她甚至能牵动一切智慧生灵的心绪,令其与之共鸣。 宋从心再现了自己那曾经唤起万千死灵回应的琴曲,她十指翻飞宛如振翅的蝶翼。即便没有催发灵力,她的剑也已写在了曲中。但与外表上的清微淡远、孤高自矜有所不同,宋从心的心音快而斑驳,如潇潇细雨般窸窣错落。 那股急而不躁的迫切始终与琴韵纠缠得难舍难离,但又好似与过往有所不同。待得三曲终了,宋从心抬头看向明尘,等待师长的一句评价。 “白衣惹尘土,只需心如故。”明尘上仙微微颔首,却没有斥责她总是如此“急功近利”,失了道家的宁静澹泊。 “为师知道徒儿心中恐怕还有许多疑窦未解,但有些事,终究需要拂雪自己寻觅求索。” 宋从心心中确实仍积压着许多困惑,这些尚未分明的谜题或许并不会阻碍她前进的脚步,但无疑会让她的前路蒙上了一层叆叇朦胧的云雾。她从不后悔在幽州之时将那身负咸临国师之名的恶道斩于剑下。但宋从心承认,在拔剑的那一瞬间,她有想过自己或许会遭受天道的责罚。 然而,没有。 如今,宋从心已经知道上清界与元黄天泾渭分明的天堑乃各方大能联手织就的“虚假之天”。但如果这个界限是虚假的,那《天景百条》真正的界限究竟是什么?为何五百年前前往永安的仙门弟子遭遇了天谴,而同样是杀了身负国运之人,她却没有得到“报应”呢? 明尘上仙不答,他只是抚了抚宋从心的发顶,像安慰一个被长辈为难以至于不得不独自面对难题的孩子一般。 他片字不提自己在幽州为她挡下的诘问与风雨,只是安静地看着孩子蹒跚学步,直到有一天能远行四方。 “待拂雪得出属于自己的回答之时,为师或许便能功成身退了。” …… 离开太初山后,宋从心那一路都在思考问题的答案。 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难找,或许任何一位长老、任何一位苦刹的百姓都能给予她一个充满说服力的答复。但正如明尘上仙所说的那般,比起他人告知的真相,她需要自己去寻找、体悟那个答案。 正式出关后,宋从心有许多积压的事项留待解决,这也是为何过去的两年间,她会顺其自然地以闭关之名不问世事,一心专研于白玉京的建设而不与同门来往的缘由。因为当她正式出关之后,许多滞后积压的问题都会纷至杳来,而白玉京的建立乃重中之重,容不得她被其他事务分薄半点心力。如今摆在眼前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九州列宿”筹划的最后收尾与仅差一步的九州链结。 可以想见,那必然是一个相当宏伟的大场面。或许称得上近百年来,无极道门最大的一次盛事。 而这见证历史性的一幕,不想得罪古今道人的话,宋从心与令沧海这两个发起人是无论如何都必须参与的。 九州链结预期会在天景雅集之后,收尾毕竟还需要一些时间……那应该先着手处理天景雅集前该做的事。虽然幽州之乱已经过去两年,但其仍旧留下了许多烂摊子与未竟之事。相比起一团乱麻的上清界,凡间反而是最先缓过劲来且得以振兴的地界。凡尘中人虽不如修士那般强横,但这个族群蓬发出来的朝气与生命力却是上清界远有不及的。仅从变化来看,“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也并不算夸大其词。 宋从心需要前往咸临一趟,亲眼见证谢秀衣成立的干涉魔患的凡人组织,若这个组织有失控的迹象,她有将其祓除的职责。但宋从心与谢秀衣的盟约中还牵扯了明月楼楼主,对于这位总是笑意盈盈、看不透也摸不透的大能修士,宋从心与之往来时还是要注意分寸的。 不过,从天书的反馈与明月楼风平静的态度来看,目前那名为“吉光片羽阁”的组织还尚未在上清界中崭露头角,应当也不至于在短短两年间便走向失控。与宋从心所代表的无极道门相比,明月楼与谢秀衣的合作显然更深,明月楼对凡间局势的掌控也要高于侧重上清界的无极道门。 除此之外,对于新晋崛起的幽州之主,宋从心也需要亲眼见证一番,再决定是否要将宣白凤留下的缄物转交于那位少年帝皇。 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宋从心一边思考一边朝着内门天经楼所在的主峰走去,一时间竟忘了自己已经是个闭关了两年的“生面孔”。 宋从心那一头白发在天光下着实有些太过刺眼,鉴明院附近往来行走的弟子们都被那一抹银白吸引了视线。等到看清楚来人的面孔时,他们又禁不住举手抬袖搓揉眼睛,以为自己是操劳过度以至于看花了眼。 宋从心踏入天经楼的台阶之时,有抱着大量文宗书卷的弟子在她身旁匆匆走过。在与宋从心擦肩而过的瞬间,那行色匆匆的弟子便跟呆头鹅似的直了目光又傻了眼。他一边无意识地往前走着,一边却做着奋力扭头往回看的高难度动作,以至于最后一头碰在柱子上,好不容易整理好的文宗书卷哗啦啦地撒了一地。猛摔了一个屁股蹲的弟子却顾不得那些,而是抱着书卷呆坐在长廊之下,看着那道雪色的身影步步行远。 天经楼中多是弟子与长老们查阅典籍、静心看书的清净之地,虽然各种究研小组关上门来后吵得比谁都厉害,但最外间却仍是要保持缄默的。也正是因此,当埋头扎在书堆中的弟子突然被自己身旁的同门用胳膊肘用力地捅了捅腰背、龇牙咧嘴地抬起头准备找人算账时,便看见那一道格外鹤立鸡群的身影登上台阶。一时间,众多弟子都跟被鹦鹉叼去了舌头似的,僵在原地不敢开口说话。 原本还有隐隐书页翻动之声的天经楼内霎时间安静得仗马寒蝉、针落可闻。然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显然对此毫无自知,她一头银白色的长发只用黑色缎带挽起。为了不妨碍行动而露出的额头上缀着流光浅浅的莲华金印,与那满头银白雪发相互辉映,使得那人仅仅只是站在那里,都仿佛谪仙临世,白鹭垂溪。 当她缓步踏上台阶,心无旁骛般地向上走去,满室明光都汇聚在她一人身上,可那道身影又淡得仿佛下一秒便要如六出花般在天光下消散而去。 内门弟子们大多都已经得到了闭关两年的首席将要出关的消息。 但在他们的预想里,首席出关这等大事即便不大摆宴席,也总归要在某个重要的场合上由长老或是掌门出面,正式向所有人宣布拂雪师姐出关的消息。因此在得知太素山门禁已开的消息之后,知情识趣的内门弟子们都没有冒然惊扰首席的清净,只是从平日里与首席较为亲近的人中选出代表前去问候,妥帖稳当地表达一下同门对首席的关心。 然而,在一个平平无奇、太阳依旧是从东边升起的寻常日子里,那位在两年前惊绝九州后却撇下外头一切纷扰静心闭关、获封“剑宗”之尊号的拂雪师姐,居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天经楼里,跟个没事人一样的直奔顶楼而去。 众弟子:“……” 在那道雪色的身影彻底隐没于台阶的尽头之时,沉寂了许久的天经楼大堂这才跟炸锅似的沸腾了起来。虽然早就知道那位是个不在意排场、平日里对自己的身份也少有自知的人,但对于已经缄口了两年的内门弟子而言,触底反弹也是必然之势。 然而,就在众弟子兴奋地讨论首席此次出关,修为又将上升到何种境地;两年前的惊天一战,首席是如何以一敌百,令各方不得不授予其“剑宗”尊号;此次出关,首席又将创立何等功绩、成就何等传奇之时,却有一名年岁尚小的弟子愣怔地收回了仰望的视线,他红着眼眶,很是难过地扁了扁嘴。 两年前,这名小弟子曾央了自己的师兄带他们去山门口等拂雪师姐归来,是以曾亲眼目睹过当时的情景。 “……师姐头发全白了。” “……” “……” 热烈的气氛冷不丁地被人浇了一盆冷水,忽而凉熄。 但却没有一人开口,谴责那小弟子不解风情。:,, 161 【第5章】拂雪道君 没事人是真的觉得没事,毕竟宋从心自己都还没习惯换了个发色的自己。 虽然已经两年不曾踏足天经楼了,但天经楼内部格局从未改过,九州列宿筹划依旧占据着天经楼内最大的楼层。宋从心推门而入之时,里头忙碌的弟子们纷纷抬起头来,那一张张透着生无可恋、淡出红尘的面容在短暂的惊愕过后,立时便盛满了欢喜。 “首席!” “拂雪师姐!你出关了?!” 九州列宿筹划中的弟子都与宋从心有过长期相处的经历,是以他们倒是没像其他内门弟子那般对拂雪之名仅有一个憧憬的剪影。再加上令沧海已经提前打过了招呼,知道宋从心近日会过来的弟子们只是一拥而上,将宋从心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了起来,倒是也没做出什么过激的言行。 宋从心那一头宛若怀光般的银发看上去着实异于常人,她微垂眼眸立在那里,整个人就像雪作的雕塑。 在与同门们简单的寒暄过后,宋从心也询问起古今道人的去向,得知古今道人如今在着手处理与明月楼相关合作的规划。宋从心来得赶巧,古今道人恰好有许多相关的事宜需要询问她,毕竟与明月楼的合作是她一手促成的。 安抚好热情的同门之后,宋从心便前往了古今道人所在的静室,却不想静室中竟然还有他人。 “拂雪。”湛玄跪坐在纯钧上人身边,看见宋从心时忽而微微一笑,“许久不见了。” “见过长老,还有,湛玄师兄。”宋从心向两位瞪着眼睛相对而坐、不知在斗什么气的长辈先行行礼,而后便看向了湛玄。即便宋从心如今的修为已经冠绝同门,但她依旧习惯于称呼湛玄为“师兄”。她敏锐地注意到湛玄的气韵有所变化,吐息绵长,灵光内敛,显然修为已经更进了一步。 “还未恭喜师兄元婴大成。” “与师妹同喜。”湛玄莞尔,招呼宋从心入座,自己则动手烹茶煮水,给两位斗气的长辈续杯,“修真之道,达者为先。在这点上,师兄倒是已经落后拂雪师妹太多了。再不奋进些许,拂雪这声‘师兄’倒是让我受之有愧。” 宋从心在古今道人的身旁入座,听了这等谦辞正想回话,却不想坐在湛玄身旁的纯钧上人冷哼一声,没好气地道:“行了,你们这些小辈。一个百岁元婴一个骨龄三十的元婴,就这样还谦让来谦让去,让我们这些被后浪拍死在沙滩的前浪老脸往哪搁?” “师兄你不要用小辈转移话题。”古今道人有些生气地用拳头砸了砸桌子,“九州列宿之所以称之为‘九州’就是因为它应当囊括整个神州的疆域,别跟我说少一州行不行,不行!你去问问其他人,说神州大陆少一州能不能成?能成我就同意!” “哎呀,哎呀,消消气。”纯钧上人抹了一把脸,身为老实忠厚的二师兄,他在师弟师妹面前惯来没什么威仪可言,“中州那地方你也知道,姜家也不是说不妥,但他们那群长老的脾性你也是知道的。入主中州没可能,把控通讯这是往他们命门上插刀子,除非让他们经手此事……” “没出钱没出力就狮子大开口要分肉?他们怎么不去抢,明月楼主商人本色都没他们来得脸皮厚!”古今道人讥讽道。骂完这一句,他似乎反应过来在小辈面前吵架实在有些丢脸,只见他猛一挥袖,宋从心和湛玄便感觉自己被一股柔风托起,推推搡搡地到了门口。 “你们先自己去耍,回头再来。”古今道人烦不胜烦地摆摆手,但大抵是许久不见拂雪了,他的神色还是缓和了一瞬,“回头师叔再跟你谈谈与明月楼的合作之事,做得不错,明月楼主还是比某些老古董更懂诚意和礼仪的。” 这时候古今道人都还不忘指桑骂槐、阴阳怪气。 “师叔,实在谈不拢便绕过他们,另寻诚意合作之人吧。”宋从心冷静地提议道,“与明月楼的合作走上正轨后,我们便可以开放星子盘和令牌的买卖渠道。中州偌大的领土,上下总不可能是铁板一块。通信便利也就意味着经济命脉的流通,总有人趋利而为。在这方面,掌泉师叔或许更通此事。等到事情已成,我等再与天殷皇室坐下来谈判,想必有些话,他们就能听得进去了。” 宋从心知道,古今道人本身其实也并不是特别在意九州列宿筹划的根基一定要捏在自己的手里。他如果真的这么想,那也不会赞同让明月楼进驻管理层了。而九州列宿筹划想要普及,下放权限给各地是很有必要的,这即是利人也是利己。但合作总要讲究诚意,天殷那边所谓的“掌控权”如果是“我能用但别人不能用”或者“我想开就开想关就关”,那这合作本身也没有太大意义。 若是放在以前,宋从心或许还会顾虑些许,但白玉京这等背刺贵族阶级的世外学宫都已然建成,图穷匕见之下还多说其他显然十分多余。 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太多时间可以耽搁了。 “……”古今道人思忖了片刻,道,“也对,掌泉师兄一肚子坏水,肯定有办法的。” “你小子,能不能对师兄放尊重点。”纯钧上人无奈地叹气,然而把小师弟宠坏这件事也有他一份功劳,眼下教训起来也很没底气,“好了拂雪,你刚刚出关,不要操心这么多事情。和你湛玄师兄去外头走走吧,我们这些老骨头还没垮掉,天塌下来也还轮不到你们这些小辈。” 宋从心与湛玄被一前一后地轰出了房门,门扉在两人身后砰地合上。师兄妹二人对视一眼,眼中皆有无奈之情。 “拂雪接下来想去哪里看看吗?”湛玄显然已经习惯了长辈们的作态,颇为体贴地出声打破了安静。 “闭关之前,我许诺过一位师弟,道他若是能考入内门,我便为他安排厨子。”宋从心仍旧挂心着老饕的餐饮问题,毕竟这可关乎着她未来魁首的信用口碑,“我后来思忖,师弟如此眷恋外门,想来是外门有能人坐镇。与其舍近求远,不如就从外门择选为好。” “我似乎听说过……啊,是上一届外门的魁首吧?”湛玄与宋从心一同拾级而下,他回忆了一下近日发生的趣事,不由得摇头失笑,“我想起来了,那的确是位贪口腹之欲的师弟,不过他修行膳食之道,为人宽厚。幽州之乱时,其仁善便可见一斑,故而被点为魁首。倒是当时有一位与他同期的弟子表现也十分出彩,但因为留影石大片留白,其身份也有许多疑点,故而被留待察看了。” “那位弟子还在外门吗?”留待察看之事倒也不算少见,宋从心知道被留待察看的弟子档案将会从内门转入暗门之手。 “是的,不过听说,她与同门之间的相处不好。”湛玄摇了摇头,“不知为何,周遭人提起那位弟子时总是戾气颇大,而她本人也是不喜解释、独来独往的性子,有时难免便会造成误会。纳兰师妹整治过外门的风气,按理来说不至于闹到太过难看的境地,但口舌纠纷总是在所难免的。” 宋从心听着湛玄的这个描述只觉得怎么听怎么奇怪,她以为天底下不长嘴的只有自己的师尊呢,没想到居然还有人拥有这种神奇的虐文体质。 湛玄为人惯来体贴,对于宋从心白发一事,他只字未提,态度也一如往常,这让宋从心感到自在。 两人将要步入外门的领域时,湛玄打了个手势让准备跟上来的管事弟子们不必跟随他们。宋从心对于自己的身份没有自觉,但湛玄却是对自己的地位心里有数的。即便他们无意摆出高人一等的姿态,但也仍旧无法控制他人的所思所想。且不提他们在宗门内的地位,单是“元婴期修士”这等身份,便足够让无数渴望往上爬的修士打破头也要挤到他们面前来了。 两人的外门之行也只是心血来潮,提前告知管事长老的话倒是处处皆可通行,但拂雪肯定是不喜欢这般兴师动众的。 外门弟子除了日课和居所以外,寻常时候也有自己可以聚集的杏园馆,里头便有负责提供膳食的食斋。 宋从心和湛玄步入杏园馆时,宋从心还没来得及反应,湛玄却是忍不住皱了皱眉。 原因无他,杏园馆内竟然一片狼藉,满地都是湿泞的泥印与脚印,角落里还能看见翻倒的扫帚与水桶,显然此地疏于管理。 亦步亦趋跟在宋从心与湛玄身后的管事弟子也看见了杏园馆内的情况,他们顿时面色铁青,连忙跑上前收拾地上的狼藉。其中一名管事弟子也顾不得什么了,抬头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喊道:“人呢?人都去哪了?!” 居然给两位道君看见这般不堪的一幕!外门的管事弟子想到这便不由得眼前一黑,只觉得吾命休矣。 就在这时,不远处偏僻的角落中忽而传来了似有若无的喧哗声,宋从心有些好奇地走了过去,湛玄自然也跟着。 就在两人即将走过拐角处时,眼前忽而转出了一道人影。那道人影悄无声息,气息全无,不知怎的竟瞒过了两位元婴期修士的耳目。那迎面而来的人敏捷至极,站在拐角处的宋从心一时不察,那人竟直直地撞进了她的怀里。 “拂雪!”湛玄也愣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上前要推开那冲撞了宋从心的人影,却见宋从心竟抱着那人,好像受到冲击一般僵在原地。 “……拂雪?”湛玄知道元婴期修士轻易不会受伤,但还是担忧于她神色有异。 被湛玄呼唤的宋从心回过神来,她有些茫然地抬头,望着苍穹之上泼洒而下的阳光。 久违的灿烂,明媚,与……温暖。 ——在那个人触碰到她的瞬间,那根深在她神魂深处的寒咒,忽而间,消失不见了。:,, 162 【第6章】拂雪道君 宋从心的寒咒已经纠缠了她十年之久。 在此期间,无论是明尘上仙还同门弟子,无极道门上下几乎想尽了办法,然而即便寻遍天下奇珍异宝,却都没有解除这根深于灵魂的寒咒的方法。时日久了,宋从心倒也渐渐习惯了。随着她修为心境的提高,寒咒对她的影响也越来越弱,虽说不知冷暖,但也不至于难熬。 直到被那人触碰到的瞬间,宋从心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失去的或许并不仅仅只是对冷热的感知。如果不曾再次感受到阳光,她或许不会知道,原来“温暖”是一种如此奢侈、同时又如此令人感到幸福的感知。 这种久违的暖意,让宋从心站在原地结结实实地愣怔了数秒。直到湛玄轻唤她的名字,她才强行稳住心神,将怀中人松开。 在外人看来,就是一道人影在跑过拐角时收势不及,突然撞入拂雪道君的怀抱。而道君宽宏雅达,不仅没有闪身退避,反而还帮助对方稳住了重心,直到对方彻底站稳后,拂雪道君才缓缓收手,凝神回望。 而就在两人分开的瞬间,那股逐渐淡去的冷意很快便卷土重来。饶是以宋从心的心志,也不由得在这种明显的落差中失神了一刹,她强自摁捺下重新将“火炉”抱回怀中的冲动,耐心地打量眼前之人的模样。 撞进宋从心怀里的是一名约莫十七八岁、身穿外门弟子服饰的少女。 她看上去很是狼狈,高束的长发有些散乱,浑身上下湿漉漉的,衣摆与鬓发都在不停地往下滴水。若不是宋从心的法衣水火不浸、纤尘不染,刚才那一下恐怕就会沾得满身水迹。她头颅微微低垂,看上去似乎有些木讷,也不知道是不是撞得有些狠了,她好半天都没能回过神来。 少女的瞳色较为浅淡,并非纯正的黑色,在天光下呈现出琥珀般似金似棕的光泽,看上去很是清亮。 她面貌着实有些特别,以至于管事弟子一眼便认出了她。 “灵希,怎么又是你!”管事弟子看清了那冲撞内门首席的人,一口气没喘上来险些厥了过去,“你为什么总是惹事,一天天的都不得消停?!还不快向拂雪道君请罪!” 某个熟悉的名字如石破天惊而来,让意识还沉浸在那一丝暖意中的宋从心瞬间抬起了头来。她心中的动摇明显到险些维持不住面上的冷淡,但好在那少女被呵斥后便立时后退一步,垂首:“很抱歉,我并非有意。” “……无妨。”宋从心力持镇定地回复,实际上整个人都已经开始慌了。 面对这位天书记载中狠心将“宋从心”丢入魔窟中的未来魔尊,宋从心迫切地需要转移一下注意力。她抬头朝少女来时的方向望去,恰好这时,数名同样身穿外门服饰的弟子也快步朝着这个方向奔来,他们手上都拿着笤帚、钉耙等杂物,似乎正在院中扫撒。这些外门弟子显然也听见了管事弟子方才嚎的那一嗓子,因此他们停下了脚步,手里拿着东西,踌躇犹豫着不敢靠近。 看着眼前这一幕,宋从心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 当事情终于惊动外门长老,宋从心与湛玄被管事弟子恭恭敬敬地请入室内,而当时在场的外门弟子一个不落地都被叫入大厅之时,宋从心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她不详的预感成真了,她大概是乱入了“女主在外门备受欺凌,男主或男配挺身而出”的剧本。 所以……湛玄师兄莫非是男配吗?宋从心捧着茶盏,状似不经意地瞥了一旁气定神闲、看上去比她从容许多的玄衣青年。 “首席,我们冤枉啊!” 听着膝盖触地的一声闷响,宋从心那是人未老而心先衰。她满心沧桑地放下茶盏,听得杯底触及桌面时叩的一声响,垂眸道:“起来。” 湛玄在一旁沉默微笑,那笑弧淡淡的,反而看得人心神不宁了起来。 没有人能够在直面拂雪与湛玄威压之时还能够稳住心态的,那几名弟子不敢再跪,只能哆哆嗦嗦地站着,将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出来。 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换句话说便是有人的地方便有恩怨情仇、是非纠纷。这一批外门弟子和宋从心这种从小在无极道门中长大的弟子不一样,他们是半途入道的,因此并不像宋从心一样刚从外门长老那里出师就能立刻领到属于自己的居所。他们需要定期面对宗门的考核,为人品性也会备案记录。这类留定待勘的弟子通常都居住在类似杏园馆的弟子院中,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难免便会生出龃龉。 今天发生的事也不过是寻常万千小事的缩影之一,总的来说,无非便是灵希惹了外门某位弟子的眼。这位弟子在外门中有点声望权势,便动用私权擅自改换了灵希的轮班杂务,将那些最苦最累最耗时的工作推给了灵希,一连数月。而今天,灵希察觉到了这点,拒绝了管事弟子的排班,与其他外门弟子发生了口头争执。双方在推搡之下,一不小心便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小事”。 宋从心让人带灵希去更换湿透的衣饰,对于几名外门弟子唯唯诺诺的说法也不作评价。她语气冷淡地和外门长老商谈了厨子之事,晾得几名外门弟子五脏生煞、心中惶恐之时,换好衣服的灵希也终于从内间走了出来。 “轮到你了。”宋从心平静地看着这位天书钦定的“女主角”,不听一家之言也是首席应为之事。 生着一双秀丽杏眼的少女瞥了那些外门弟子一眼,很快便平铺直叙地交代了来龙去脉。她的陈述没有掺杂太多的个人情绪,也没有提及最初结下梁子的是非恩怨。她只是简单明了地交代了今日之事的起因:杂务活太多导致修行时间减少,无意间听见轮班之事,为了拥有更多的修行时间,灵希便提出了对轮班的异议。双方没有谈妥,发生争执。眼见人多不好打,受伤麻烦多,被浇了一身水的灵希便决定跑路。 宋从心:“……” 湛玄:“……” 这过于直白的话语,让两人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宋从心十分期待湛玄师兄能够像剧本里的男配一样站出来主持一下公道,但湛玄摆明了对这事兴趣缺缺,视线一直定在窗外,一副完全不理事的姿态。宋从心没辙,只能硬着头皮让管事弟子去将那擅动职权的弟子喊来。这事可大可小,但处理不当总归是会影响到外门的风气的。 那名弟子显然已经提前收到了消息,很快人便出现在了门外。 那名女弟子低眉顺眼地步入堂内,却是让人觉得眼前一亮。她生得明眸皓齿,穿着打扮也与普通外门弟子有所不同。更难得的是她态度大方,姿态坦荡,即便面对宋从心与湛玄,她也毫不怯场。她来到宋从心面前,先是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随即便投来了暗藏狂热与孺慕的目光。 “……”宋从心心中更觉不妙。 管事弟子自然不会让两位道君为这点小事白费口舌,他站出来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随即厉声问责道:“半夏,灵希道你滥用职权,苛待同门,可有此事?” 名为“半夏”的女子视线一直定在宋从心的身上,听了这话,才有些不乐地瞥来一眼:“劳作哪有高低贵贱之分,分到手中的活计莫不是还要分个九等分不成?重活累活总要有人去做,若人人都不领受安排,那所有人都去做轻省的活计好了。” 半夏伶牙俐齿,堵得管事弟子说不出话:“但、但你也不能专挑最重的活给同一人做……” “这说的是什么话?”半夏偏头撇嘴,道,“留定待勘的弟子皆是需要磨炼心性之人,我观灵希师妹太过浮躁,好心安排一些活计磨磨她的心性,打消她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怎的在管事您的口中就成了苛待同门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灵希这时才抬头,道:“我并不浮躁。” “呵。”半夏咬牙怒笑,轻飘飘地睨了她一眼,转头看向宋从心和湛玄,温声道,“首席,师兄,我半夏虽不是宽宏大量之辈,但此事也绝无半句虚言。灵希师妹在两年前的外门大比上颇为出彩,却被留定待勘而未进入内门。人心大了,意图一步登天,我这也是在教她做人要脚踏实地呢。” “我是说过欲拜掌门为师。”灵希冷不丁地丢下了一个暴雷,“这何错之有?” “你!”半夏猛然回头,她似乎也没想到灵希居然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咧咧地将这话说出口,掌教唯一的弟子可就在上首坐着呢! “你有什么资格——”半夏面色剧变,但她终究是仍有理智尚存,只得险险压住抵在舌尖上的脏话,忿忿道,“首席,师兄,您二位也听见了,灵希师妹年岁小,心却比天还高!若不好生教养一番,日后还指不定惹出什么祸事呢!” “我什么活都能做。”与半夏相比,灵希倒是从始至终的态度都很平和,整个人就像块木桩子,“但大比将至,我想好生修行,这有何不妥?” “你听不懂我的话吗,啊?!”半夏已经快被灵希气死了。 两人正吵着,宋从心却是默默地抿了一口茶水,转头询问一旁的管事弟子道:“为何此人拥有调度弟子的权力?” “呃,因、因为半夏是这批外门弟子中最为拔尖的弟子。”管事弟子小心谨慎地道,“长老正在为首席您择选奉剑者,半夏是候选之一。” 所以灵希那番言论对于已经将自己视作“拂雪道君奉剑者”的半夏而言,那可不是一般的刺耳。 宋从心:“……” 宋从心万万没想到,自己致力于洗刷原书的狗血。却不料有朝一日,那拔掉的旗子都如同回旋镖一样地扎回到她的脑袋上。 师尊,咱们真是天选的师徒,命定的缘分。:,, 163 【第7章】拂雪道君 “渴求上进,并非坏事。” 但霸凌同门、差别待遇却是不可为之的,灵希的话语乍听之下似乎是大言不惭,但她并非不敬尊长或是言语有过,因此不能算错。想要成为掌教之徒并非可耻之事,就连宋从心自己也曾在天书面前规划过自己未来的道路。 而反观半夏,却犯了滥用职权、煽风点火的过错。掌权之人最忌讳的便是不论是非仅凭个人喜好行事,在剖离个人的恩怨后,这件事情的本质是清晰可见的。同样的,管事弟子想要讨好“奉剑者候选之人”因此对不合理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心态也不可取。 宋从心将除灵希以外的弟子们都敲打了一番,同时收回了半夏调度安排弟子日课俗务的权力。长老之所以赋予半夏调度之权,约莫便是想评估她的统筹能力。被宋从心亲自收回这项权力,传进长老们的耳中,半夏便多半已是无缘奉剑者之位了。 宋从心并没有发怒,也没有用太过严厉辛辣的话语去指责他们。然而无极道门首席的品行口碑是十年如一日的以身作则、奉公职守积累而成的,她根本不必说什么重话,几名为讨好半夏而刻意排挤灵希的外门弟子便已经抬不起头来,管事弟子更是满脸悔色。 但真正让人感到意外的却是半夏,这个面对管事弟子的指责依旧伶牙俐齿、对着灵希更是言辞刁钻的女弟子,在宋从心收回她的调度权力后却是花容失色、面白如纸。她摇摇欲坠地站着,完全失去了一开始大方坦然的仪态,一副仿佛天塌下来的样子。 “在其位而司其职,自当防微杜渐,不可轻忽。” 哪怕半夏真的成为了宋从心的奉剑者,她也不应该在他人没有犯错的情况下以权谋私。宋从心看着已经忍不住掉眼泪的半夏,突然便明白了为何师尊会将自己变成无情无欲的神像了。 仅仅只是一个奉剑者候选之位都能在宗门内掀起暗潮汹涌,身居高位者若不谨言慎行,实在殆害无穷。 就在这时,厅堂外传来了小心翼翼的叩门声,应当是前去通知膳房师傅的管事弟子回来了。宋从心感受到室内已经几近凝固的窒息氛围,觉得自己继续待在这里只会给人徒添压力,所幸便起身道:“师兄,我想顺路去食斋中试一下师傅们的手艺,师兄可要一起?” “无妨。”湛玄抬眸微笑,手中捧着茶盏,“我在此稍坐片刻即可,拂雪自去,无需挂怀。” 宋从心微微颔首,转身便要离去。就在她即将跨过门槛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半夏却突然用袖子狠狠地擦了一把脸,转头大声道:“首席!我若是改了,日后还能成为你的奉剑者吗?” 所有人都被半夏这一嗓子吓了一跳,就在所有人在心里哀叹“吾命休矣”之时,那即将离去的人却忽而侧首,银白的雪发好似在天光下划开一道光弧:“事在人为,若能知错则改,亦是大善。” 说完,她便径自离去了,徒留半夏捏着衣袖、红着眼眶站在原地,眸光痴然,半晌都收不回来。 湛玄摇头失笑,他放下茶盏。不轻不重的一声响,却让站在一旁的管事弟子心头一跳。 “拂雪总是很温柔,但本座不希望这成为他人得寸进尺的借口。”湛玄起身,负手而立,他一身玄衣寂然如蔼蔼夜色,面上的平和温柔却比拂雪的冰冷淡漠更令人心中惊惧,“本是想让尔等吃个教训的,但既然拂雪相信你们能改,那便罢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管事弟子却听得满头大汗。众人都仓皇地低下头去,大气都不敢喘。 因着拂雪道君说过“不必跪”,半夏便也倔强地站着。她同样深深地低下头去,却不觉得委屈或是受辱。事实上,湛玄道君的这般作为才是正常的,拂雪道君那样的人反而才是异类。 “日后,在拂雪点头承认之前,本座不希望听见任何人以拂雪之名自居。” 什么时候连“奉剑者候补”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名头都能凭借着师妹之名妄自行事了?湛玄平静地想道。若不是拂雪已经做出了处置,今日少不得有人要吃挂落。长老择选奉剑者并未大张旗鼓,但内门长老基本都有自己的门徒代为行事,需要奉剑者的无非便是掌教一脉。虽然大致都能猜出奉剑者的择选是为了何人,但这般明目张胆地打出旗号,多少已经触及湛玄的底线了。 “至于你。”将欲扬的苗头尽数压下,湛玄回身看向一旁呆愣愣站着的灵希,语气平和道,“你随本座一道,本座有事问你。” …… 宋从心坐在食斋中品尝大厨们满怀拘谨端出来的拿手好菜时,脑子里一直都在思考先前发生的一切。 宋从心没想过会如此突兀地遇见灵希,阴差阳错之下,她竟然完全和灵希错过了。 不过,灵希为何会留定待勘,甚至还身处外门呢?宋从心百思不得其解,原书中的灵希是苍厥门举荐上来的弟子,因此在第一次外门大比中便顺利夺得魁首之位进入内门。不过因为没有长老收她为徒,所以她被纳入掌教门下,与原书中的“宋从心”一样成为了掌教的记名弟子。在经历了种种祸事之后,灵希最终被明尘上仙看中,收为入室弟子,自此被纳入魁首的庇佑之下。 而灵希即便进入了内门,此间依旧争斗不停。唯有成为明尘上仙弟子的那段岁月里,才是她人生中为数不多、称得上安宁幸福的时光。 但为什么现在的剧情发生了如此重大的改变,莫非是她带来的蝴蝶效应吗? 对于灵希身上发生的变故,宋从心如临大敌。因为在《倾恋》这本书里,即便是明尘上仙这位“男主角”,他的剧情线也是晦涩不明,全然藏匿在暗处的。灵希是唯一站在原书明面上的主角,宋从心在认清《倾恋》这本书的本质之后已经习惯于从灵希的经历中去剖析幕后之人的阴谋。如今灵希的命轨发生偏移,这是否意味着幕后之人又采取了其余的行动? 事在人为,尽信“书”不如无“书”。宋从心在心里宽慰自己,举筷夹了一块油润鲜爽的无骨鹅掌后,沉默了一瞬的宋从心突然觉得老饕师弟过去几年未免过得太滋润了一点……这让忙碌起来每日没夜都不记得上一次吃饭是什么时候的首席心里很不平衡。 吃鹅掌还要提前去骨,师弟你未免也过得太奢侈了! 从未想过自己拥有特殊待遇的宋从心一边在脑海里整理思绪一边认真地品尝下一道菜色,她在思考自己与灵希相触之时、寒咒立时便被压制下去的感觉。虽然有那么一瞬沉溺在那种毫无负担的温暖轻快之中,但宋从心仍旧很快将自己抽离了出来,不去贪恋那种温暖。这个过程中,她一直都在观察灵希,灵希似乎对自己能压制寒咒这件事同样一无所知,一直都是一副魂飞天外、心不在焉的样子。 为什么灵希能压制山主的寒咒?这一点在原书中似乎没有体现,这跟她特殊的血脉会有所关联吗? 宋从心舀了一勺三吊鲜汤炖尖笋……摔!老饕在外门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她继续思考,虽然寒咒被压制下去的感觉十分美妙,但若这种压制需要挂靠在别人身上,宋从心情愿不要。灵希是一个独立的人又不是物品,治标不治本的情况下,这无疑是饮鸩止渴,形若麻-药。 不仅改变不了现况,还会磨损她的心志,所以还不如不要。 灵希的身世,灵希的血脉,灵希背后笼罩的阴霾……这些暗线必须在灵希三族混血的秘密曝光出来前调查清楚,才能在未来的纠纷中把握住最大的主动权。是以宋从心虽然对灵希十分在意,但却暂时没有去干涉灵希生活与命轨的想法。 而对于灵希将来可能拜入师尊门下这件事,宋从心更没有阻止的念想。虽说改变“师徒”之缘是规避“师徒恋”的最好方法,但身为修道之人,宋从心知道这种事对灵希而言有多不公——这就相当于因为一场尚未发生的“办公室恋情”而提前将某位很有能力的员工开除掉一样。对于修道者而言,情情爱爱那都是过眼云烟,唯独眼前大道才是最真实的存在。因为一场莫须有的恋情而让人提前易门改道,宋从心自问是做不出来的。 五险一金做五休二按时下班的高薪工作……呸,不对,大道,大道是最重要的! 至于自己抢先收徒这种事……万一将来真的发生了什么,师孙恋可比师徒恋可怕多了,师徒情缘本就虐点十足,她何必再多插一脚进去?这一个处理不好,甚至还可能影响她和师尊之间的师徒情谊,而且宋从心也觉得在解决心头大患之前,她实在没有培养弟子的能耐与心力。 “不知道君觉得如何呢?”管事弟子小心翼翼的询问。 “甚好。”宋从心用巾帕擦了擦嘴,颔首道,“让几位费心了。” “哪里的话。”一位有些微胖的膳房师傅憨厚十足地笑了起来,“道君百忙之中还要拨冗前来,让道君久等实在是过意不去。不过做菜这事啊,只能是待他自熟莫催它,火候足时味自美了。” “是啊。”宋从心看着碗碟,沉吟,“火候足时味自美,确实是至理之言。” 所以,一步步地走,脚踏实地去做,心急不来。:,, 164 【第8章】拂雪道君 宋从心在与诸位膳房师傅商谈过后,点了几名有意向深造的师傅前往内门。 左右大厨们的手艺都不错,而她既然要在内门修缮食斋,自然不能厚此鄙薄只优待老饕一个人。就算已经辟谷了,偶尔也会有长老或弟子想要打打牙祭、体验体验人间门烟火的,再不济,还有不少年岁尚小的弟子仍旧贪恋口腹之欲。 这本来只是一件小事,但让人颇感意外的是,宗门内部居然隐隐兴起了反对的声音。 “有意思。”宋从心查阅了笔录后却不由得微笑。 有些事已经隐隐冒出了苗头,虽然声势不显,但对于宋从心来说已经足够。看来她平安无事地从苦刹之地中归来、闭关两年后却毫发无伤的消息对于某些人来说无疑是一记重创,以至于行事逐渐沉不住气,开始展露出端倪来。 显然,取代高层再向下渗透的方法行不通,那隐藏在暗处的人便反行其道,从底层开始了腐蚀与渗透。估计幕后之人觉得她在幽州之乱即便不死也要重伤,再不济也应该道心受损,再起不能。因此,对方这两年来小动作不断,可见她出关后不仅没有衰颓之态,修为甚至还更上一层楼,这坐在幕后的持棋之人也终究是坐不住了。 在失去白面灵之后,幕后之人根本不知道苦刹之地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猜测苦刹约莫是被宋从心控制或者毁去,而那些人偶也因此失去了踪影。虽然有前任佛子梵觉深同样是知情之人,但宋从心总觉得这位亦正亦邪的魔佛跟算计这些的人并非一路的。魔佛如舍如果真的对苦刹与红日感兴趣,那他在当初离开苦刹之时便能对宋从心动手,倒也不必顾虑至今。 外门的“奉剑者候补”之事只是某股针对掌教一脉的风气的缩影,从对方刻意营造出来的舆论趋势可以看出,幕后之人似乎将宋从心当成了明尘上仙那般君子可以欺之以方的人。然而宋从心自家人知自家事,她在行事作风上或许不如师尊那般强硬,但她的忍耐底线却比明尘上仙更低。 “贪图口腹之欲必将影响道心。”宋从心持着文宗,阖眼,“是想在之后再指责我独断专行,不容异议吧?” 正如宋从心在外门中历练挣扎的三年,道心这种东西若是轻易便能动摇,那自然也谈不上以后了。 宋从心并不是容不得他人说自己不好的人,但这些带刺的言论背后是有心之人的煽风点火。在对方看来,身居高位的道门首席要么心在九州无意去管身边的微末小事,要么她注意到了但不在意,放任流言蜚语继续发酵只是一昧独行。 对方的猜测没什么问题,毕竟明尘上仙乃至整个无极道门过去面对其他势力时一直都是这副态度。要知道外道之事总是刻不容缓,各方势力的扯皮纠纷却不知道要拖沓到猴年马月,如果第一仙门的行事作风不强硬一点,孩子饿死了才想起来喂这种事是不会少见的。 背后之人正是利用了这一点,而火焰往往是自微末而生,最后逐渐燎原。 “……但我和师尊不一样。”宋从心捏了捏眉心,“我不会认为,伤疤是不能被人看见的。” 烈士的牺牲要写在课本上,一寸江山一寸血的过往要死死地烙印进孩童们的眼眶。只有这样,盛世太平的难得可贵才不会被世人遗忘。 宋从心将明尘上仙所铭记的那些过往尽数留存下来,供奉在白玉京中。虽然眼下还不能暴露苦刹之地的存在,但终有一天,真相会大白于天下。 就在宋从心思考究竟是任其发酵引蛇出洞为好,还是保护好不容易肃正的良好风气让众弟子能够继续安心修行之时,出乎意料的是,反对的声潮很快便被平复下去了。 首先提出对此提出反驳的乃是以老饕为首的食修,食修在道门三千道统中确实是相对式微的一脉,但无人能否认这个道统的意义所在。膳食道涉及了五脏温调、祈禳以及农桑等杂学,其祭天思悟之仪也与仪典相行挂钩。老饕直接在鉴明院中挂了牌,声明不服者来辩,若是敬于五毂专于万民之基算是道心不净的旁门左道,那上清界大可将膳食道一脉彻底逐出道门了。 其次,应如是等人的应对方法则更强硬一些,直白点明若食斋的存在影响了他的道心,那他大可滚回外门重修去——如此言论自然是很快被纳兰清辞镇压了下来,但还是隐隐漏出风声些许。应如是和纳兰清辞红白开脸前台唱戏,后台梁修便顺瓜摸藤地找到了流言的源头与来历。 “上一届外门大比中进入内门的弟子,分宗举荐上来的名额,行事稍有戾气,但身份确实是清白的。” “不必查了,我已经知道了。” 病变是自树木的主干延伸出去的枝桠开始的,无极道门分宗掌门皆是自主宗内门出师的弟子。长老与掌门可以不信任任何人,却唯独不会不信任自己一手教导出来的弟子,比如玄中道人,便是如此。 与玄中道人同属一党的势力并不一定都投靠了外道,有一些人或许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也或许是被玄中道人的言语蛊惑蒙蔽。只要分宗的掌教长老有心,分宗向主宗输送的新鲜血液便会自主抱团形成与其他内门弟子区分开来的党-派势力。只要以分宗的利益作为借口,他们想要影响身在主宗内门的弟子仍旧是轻而易举。 这仅仅只是一个小小的试探,稍有差池也可以被认为是分宗为争夺更多的资源利益从而试图得到更多的话语权。但如今试探出来的结果却并不美妙,内门首席的名望令人高山仰止,地位更是稳如磐石。眼见着暂时撬不动,对方恐怕会另寻地方下手。 “中州若不愿洽谈便暂且搁置一旁,其余各州开始施行九州列宿的传播计划,与明月楼的合作也要尽快接壤入轨。” “沧海,令家研究出来的可供凡人使用的偃甲技艺可作为头首推广,但万万注意,仅可侧重农桑而非军用。” “联系各宗与各大世家,将名额下放,与其相争,不如相利。” “诸位,日后必然将有更大的纷争与非议袭来,还请万勿懈怠。” 筹备多年的计划正式开始运转,即便是如今拥有元婴期强大神魂的宋从心都忙得脚不沾地了起来。宗门内那点关于首席的非议很快便化作烟云消散,整个宗门都如同一架庞大的战车般重新开始征战四方。不过这方面的事务,很快便由司书长老与掌泉长老接管了。 而在那隐藏在暗处的眼睛心惊肉跳的注视下,拂雪道君再次离开了九宸山,于茫茫云海中销声匿迹。 对于心中有鬼的人而言,如今的拂雪道君便如同曾经的天剑一般,不出山则矣,一出山便必将搅动人间门的风风雨雨。 令人不得安宁。 …… 为了不打草惊蛇与干扰命轨的行进,宋从心并没有刻意去关注原书中的女主角灵希。 但她不在意的事情,并不代表他人也不在意。 湛玄身为内门中能被包括拂雪在内的所有弟子都心甘情愿地喊一声“师兄”的存在,其本身当然并不仅仅只是长于修为或者武力。宋从心当日在外门中的异样不过一闪而逝,随后也并未对灵希投以更多的目光。但对于湛玄这等心细如发的人来说,他不会错漏哪怕只是一丝的线索。 “你欲拜掌教为师,恐怕不仅仅只是因为仰慕掌教一脉的道统吧?”湛玄询问宛如木桩一般站在那里的弟子。 灵希低垂着眼眸,她的瞳色清亮,但在其眸光涣散并未聚焦之时,那双眼睛看上去就像琉璃珠子一样,清透却空无一物。听见湛玄的问话,女子却只是木然地颔首,这种好似不屑回话般的态度也无怪乎会被人认定为是一种傲慢。 “你不愿说吗?”湛玄并没有直白地询问她究竟对拂雪师妹做了什么,这可能会暴露拂雪的弱点,而他只想从灵希口中套话。 “……我,不能说。”灵希僵滞地抬起头来,她似乎很努力地想让眼神聚焦,但却失败了,“在见到那人之前,我什么都不能说……不、不对,即便那人询问,也不能说……但我必须拜入那人门下,她告诉我,我必须拜入那人门下,这天底下只有那个人能给我一个回答……” 灵希努力地整合语序,然而吐出的依旧是一连串破碎不明的絮语。 “……那个人,是指明尘掌教吗?”湛玄没有动怒,只是很平静地继续询问着,他看着状态明显不对的灵希,语气温和道,“她,又是谁?” “她……”灵希微微瞠大了眼眸。 有那么一瞬间门,湛玄甚至觉得她那双清亮澄澈但却毫无波澜的眼睛要翻涌出什么,但很快,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诡谲感便被强行摁捺住了。 “只有我能看见她……没有人能看见她……她告诉我,一定要上九宸山,一定要拜入最强之人的门下。” “为什么?” 灵希木讷地呢喃道:“因为只有这样,才不会再有人因我而死了。” “我信她,这世上我唯独相信她。”:,, 165 【第9章】拂雪道君 宋从心离开山门,前往了幽州现兴国领地、原大夏国帝京的雲邑。这座城池曾经经历过仙门最残酷的清洗,即便后来兴国打下了大夏的江山,仙门弟子陆续撤离幽州,雲邑依旧被层层封锁,成为了生灵禁地。 夏国濒临倾颓之际,整个贵族阶级从上往下已经没有一个可以被宽恕的无辜之人了。用当时负责清洗的齐照天的话来说,雲邑贵族门府前的石狮子都得拖去浇一百遍洗业泉,整个国都都已沦为魔物邪祟的巢穴,远比战争中的屠城来得触目惊心。 宋从心在离开山门后不久便变幻了一副样貌,毕竟顶着一头白发的样子实在太过醒目。她用的是曾经前往咸临调查时所用的“图南”的脸与身份,没有惊动任何人地进入了兴国的领土。拂雪道君除了领队出山以外惯来都是独来独往,但这一回,宋从心身边却悄无声息地跟了一个人。 “……不好好休息吗?”宋从心看着站在一旁、身披漆黑斗篷的少年。 少年面容秀美,甚至可以说是略生女相。他双目无神,眸光涣散,略显茫然的神色与过于清秀的眉眼让他看上去仿若稚子般乖巧无辜。听见宋从心的问话,少年摇了摇头,但随即又像一具没有灵魂的傀儡般盯着自己的脚尖,给地上经过的蚂蚁数数。 宋从心戴好面具后便走上前,掠开少年的额发,拇指拭过他眉心的印痕。长发如流云枕墨的少年垂着头颅任她施为,甚至还微微低下身,好让她看得更加清楚。检查过印记后的灵蕴后,宋从心顶着一张十分丧气的脸思忖道:“师兄,晚间还是要多在长梦之间待着,众生灵智所聚的长梦水能帮助你们更好地恢复。白昼时贪晒太阳也是好事,但长梦水的灵蕴对你们来说是不可或缺的。” 宋从心说完,木愣愣站在那里的少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宋从心却有些无奈地道:“白玉京的濯世池本就是为此而建的,师兄不必忧虑长梦水会因此耗竭,也不必互相谦让。以后进入白玉京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先前也不过是第一批,神州大陆有这么多人呢。寻常人很难每天夜里都入梦深习(这个和谐我也是),总要错开一两天。所以等到人口流动基本稳定之后,肯定会进行更多的扩招。” 这话说得有些复杂了,少年似乎没听懂。宋从心想了想,又道:“人,会更多。麻烦,我来解决。你们安心就好。” 这回少年终于听懂了,他再次缓慢地颔首,神情莫名显得有些郑重。 这名少年,便是曾经沦为白面灵傀儡的无极道门弟子,绿图与高黎的师弟,“蛇影横秋”若浅。 在宋从心强行将苦刹认主并将白面灵的傀儡抢夺过来之后,若浅等人便从过往无尽的梦魇中解脱,成为了宋从心的眷属。正如高黎所说的那般,若浅等人的神魂在长久的磨损中已经神智近似于无,即便宋从心将他们从那位神祇的手中夺了回来,他们也终究难以像正常人一般生活了。 若浅神魂最为强大,也是白面灵傀儡中尚存一丝神智的幸存者,但他如今也只会对最简单的话语做出反应。 为了温养这些濒临破碎的魂魄,白玉京建立了濯世池,汇聚并凝结进出白玉京的入梦者溢散的神思,将这种温和镇定的灵蕴汇聚成长梦之水,用以温养魂魄以及庇佑朱雀陵光殿中意图斩却自身心魔的修士。为了修建濯世池,宋从心甚至去请教了清汉此代的天玑星君,在探寻智慧生灵的七情与灵性之上,清汉才是上清界中掌握绝对话语权的能手。好在清汉虽然离群索居,却仍然愿意给第一仙门几分薄面。 在星君们的帮助下,宋从心花费了一年左右的时间学会了“点星之法”。这是清汉星塔最浪漫的术法之一,既“将过往之事写在天上”。 凡人进入白玉京时将会经过一片星海,离去时也亦然。这片星海便是白玉京的濯世池,也是宋从心用以记录过往之事的地方。虽然她依旧文言文苦手,写的都是通篇白话。但只要清汉的星君修士们不亲自前来,那片人造的星海倒也称得上奇观。 濯世池水能收集入梦者溢散的清明神思,也能为进入白玉京的灵魂渡上一层灵光。这层灵光能温养入梦者的灵台,同时也能起到少许保护神魂的作用。只要有心向学,长期进出白玉京之人将会灵台越发清明,也越不容易被邪祟所染。 而当九州列宿筹划正式步入正轨,经济民生命脉与通讯运输相挂钩,外道用来蛊惑人心的智识、功法、秘籍都可在白玉京中寻到。魍魉伎俩受到掣肘,信息爆炸时代想要隐藏行踪更是不易。届时,他们想继续如幽州之乱般在人间横行肆虐,便没有那么容易了。 两年前,宋从心将尚未被苦刹完全同化的神州大陆自地底升起,除了位于元黄天的桐冠城以外,还有位于变神天中的领土。不过变神天本就是生命的禁区,除了一目国潜入苦刹内的魔修以及一些毫无理智的魔物以外,宋从心并没有发现其他的智慧生灵。于是她干脆将两处“腔室”内的隔膜变换成了一面澄净的湖水,等待另一边逐渐蕴生出属于自己的土地与自然。 非要形容的话,有点像是在做生态缸,宋从心只负责将植物与部分生物放进去。至于繁衍与生存,那就是“缸中生灵”所要思考的事了。 “或许将其变成偿还业果的‘炼狱’也未尝不可。”宋从心与若浅踏入了雲邑的领地。 整个雲邑已经无人居住,经年失修的房屋楼舍在风雨的侵蚀之下已经爬满了青苔与斑驳的痕迹。这里草木葳蕤,楼房街道都已然成为了植物的领地。只有那些零落的砖瓦与屋舍,还在述说着过往的曾经。 宋从心径自前往了“皇宫”,那里也是受到外道侵蚀最严重的地方。莫说是凡人了,就连一些修为尚弱的弟子都不被允许进去。 宣白凤濒死之前曾告诉过宋从心一条宝贵的线索,夏国早在多年前便一直在暗地中推行着背离人伦之道的研究。为此,他们不惜大量掠夺人口,豢养魔物与妖兽。宋从心第一次听见这个情报时便感到眉心一跳,因为她想到了灵希。 魔物,妖兽,人类,灵希身上兼具着三族的血统。 三这个数字,对于外道而言是十分特殊的存在,正如道门信奉“二分阴阳”一般,外道认为,神是拥有“三性”的。 正如海祇大壑拥有三面,在外道的教义中,神没有性别善恶之分,祂是不能被定义的“无性”。而姬既望曾经跟宋从心说过,神州大陆上的种族曾因僭越旧神之权能而被降下血脉的诅咒,但同时,妖族获得了强大的肉-体,魔族拥有了漫长的生命,人族则拥有极高的灵性。 而在亲眼见过姬既望这位人族与氐人的混血之后,宋从心突然意识到,原书中女主角灵希的“三族混血”恐怕不仅仅只是为狗血的师徒恋再添一笔阻碍而已。或许从一开始,女主角灵希诞生于世的原因便不算纯粹,她和姬既望一样,都是外道“造神”的产物。 妖族的肉-身,魔族的寿命,再以人之灵沟通天地,取其神之伟力。这样的存在,不是神,也胜似神明。 三族混血,在没有特意调和与混杂的情况之下基本是不可能诞生的,掠夺人口与豢养妖魔或许便是为了这个目的。但妖魔或许还能凭借着自身活性极强的血肉而达到融合,人族也能与开了灵窍的妖族拥有后代,但本身极具污染性的魔族究竟要如何才能与灵性极高的人族相结合呢? 宋从心来到皇宫前,推开了那道封锁了无数符文与仙禁的宫门。 踏过已经龟裂的石砖,宋从心朝着当年负责封锁皇宫的弟子绘制的地图指示地所走去。若浅如同一道影子般紧跟在她身后,空荡荡的皇宫中,两人的影子如同漆黑的藤蔓般朝四面八方蔓延开去。 在错落的殿堂庙宇之中,宋从心寻到了其中一间破败支离的大殿。 挂着“通天殿”牌匾的殿宇已经被一场大火烧成了废墟,殿前的石阶上有许多乌黑斑驳、呈溅射状的血迹,房梁支柱上也有刀枪剑戟刮擦后留下的残痕。宋从心从袖中取出苏白卿当年记录的笔录,在仙门弟子杀入皇宫之前,始作俑者在通天殿中放了一把火,意图焚毁所有的罪证。但事后根据弟子们的查证,夏国皇室的研究早已停止。只是不知道那些外道究竟是见势不妙提前撤离了大夏,还是已经研究出了成果所以才放弃了这里。 殿宇内部正如笔录上记载的那般,曾被烈火与油脂荼毒吞噬。但其中歪曲生锈的铁笼与挂在墙上的刑具与枷锁却还见证着它过往的罪孽。 “宫中密道,应该还有下层。”宋从心翻阅着笔录,“如果失败,当年的夏国是因为什么而导致他们的转移?如果成功,那他们取走了什么成果?” 连九婴都能被其桎梏掌控,封锁在北荒山的地下洞窟之中。这足以窥见当年掌控夏国皇室的势力的冰山一角,他们甚至能杀死山主。 “夏国与咸临之祸无疑是白面灵引起的,而之后在边境兴起的离人村,则是因为‘初祈神者’娜日迈意图对抗国内白面灵的势力,因此祈求中州留顾神骨君所致。”这是上清界最终为幽州之乱下达的定论,但这其中仍有问题,“娜日迈究竟是如何获得留顾神的存在与教义的?” 中州与幽州之间的距离太过遥远,而娜日迈得到留顾神眷顾的契机未免也太过“妥帖”了些许。 “白面灵在幽州引起的动乱一是为了苦刹,二是为了藉由我而算计师尊。”宋从心思忖,“其三,则是为了借贵族之手获取足够的资源用以造神。若留顾神信徒插手此事是有意为之,那这三个目的,祂们是为了哪一个?” 地宫的机关轰然洞开,掀起滚滚烟尘。宋从心负手而立站在地宫之前,嗅见阴冷黏腻的气息拂面而来。 “若灵希是‘神’的造物,那她身后站着的,究竟是哪一位神?”:,, 166 【第10章】拂雪道君 在苏白卿持笔书就的记载当中,幽州之乱的收尾并不顺利,其过程也堪称一团乱麻。 托宋从心于幽州一战之故,当时盘踞此地的修士几乎都跟闻见腥味的豺狼鬣狗似的,将目光全数锁在了获得“大日之力”的拂雪道君身上。残留在夏国的外道仅剩下尚未完全脱生、只是靠邪祟丹药与血祭之法修得了几分邪能的凡人。在拥有通讯令牌的情况下,云依、苏白卿与齐照天很快便联系上了坐镇幽州的友宗与分宗,以最快的速度控制了夏国的局势,救出了受困的百姓,也阻断了外道撤离的后路。 因为云依与苏白卿从离人村中翻出了夏国皇室勾结外道的罪证,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无极道门于上清界挂出了“歼邪肃正令”。九州列宿笼罩范围内的地脉网同一时间内得到了通讯,这让无极道门的清剿师出有名,再不同以往一般备受非议。 然而,即便无极道门以最快的速度攻陷了皇城,阻止了外道教徒以平民施行血肉献祭。但在无极道门清洗夏国皇城之时,外道教徒疯狂而不顾一切地对仙门弟子发起了自杀式的袭击。他们孤注一掷的尸爆引发了大范围的污染,以至于众弟子不得不先行撤离皇城,并将整座皇城镇压封印。 尽管仙门弟子在尘埃落定之后已经清理净化过一遍,但仍旧有一些证物来不及带走,只能随着皇城一同被封印在层层枷锁之间。 皇宫中的通天殿是污染最为严重的地方,仙门弟子便在其外围布下了阵法,等待其中容纳的巨量污秽随时间而消解。 而今两年已过,残留此地的邪祟气息却仍昭告着当年沉疴日久的罪孽。 通往地宫的甬道中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地苔,人从地苔上方走过之时,脚底便会感受到某种仿佛踩在脏器或是软肉上的泥泞。地苔柔软而又脆弱,受到重压便会凹陷下去。然而当人挪开脚步只是,那些地苔又会翻覆而起,丝丝缕缕,黏连不去,宛如招摇的细碎肉-芽,让人心中栗栗。 宋从心缓步自甬道“走”过,她看似踩在地衣之上,实则双脚却并未触及这些诡异的地衣。若浅跟在她身后,脚底升腾起宛如红莲般的赤色火焰,那些地衣在触碰到火焰的瞬间便被点燃,但身置其中的人却并不感到火焰的滚烫。若浅每走出一步,那一片区域内的地衣便被扩散出去的赤焰焚毁。而那些地衣在化作灰烬消散之时,竟还发出了一声声宛如人声般的悲鸣。 层层机关之下,通往最内层的机关通道却被人从外部摧毁的。机拓被破坏殆尽,庞大的铜门甚至被重新浇灌了一遍铁汁与泥浆。宋从心在地底找到这扇尘封已久的铜门时,甚至还在铜门上看见了用以镇魔的七星铜钱阵——面对这些毫无操守甚至危急关头还能求助对家的外道信徒,她一时间竟不知道应该作何评价。 区区一扇门扉自然挡不住元婴期的修士,但这种异况却不同寻常。 看这一系列封锁措施的模样,那些外道竟好似恐惧着内里的某种东西会跑出来一般。 思忖再三,宋从心终究没有毁掉这扇铜门,而是在其上融出一个可供进出的缺口。随着铁水滚滚而落,踏入铜门的瞬间,借着身后燃起的火光,宋从心猝不及防之下直面了极具视觉冲击的一幕。 头发,铺天盖地的头发。 阴暗潮湿的地宫早已变成了鬼魅之物的领地,陶罐与琉璃瓶的碎片遍地皆是,其中还残留着些许散发着腥涩气味的绿色液体。翻倒的桌柜、穹顶、墙壁之上,漆黑柔顺宛如丝绸锦缎般的墨发肆意地蠕动、流淌。不绝于耳的窸窣声都在提醒着来者,眼前之物并未死去,它是“活的”。它们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底肆意生长,若非仙门弟子布下的除魔大阵让这邪物畏怯,它恐怕早已爬出地底残害众生了。 换做是十年前的宋从心,此时即便不惊叫出声恐怕也要转身拔腿便跑。但这些年来处理的外道邪物多了,宋从心不仅不感到惊惧,甚至还能冷静地判断这些毛发的根源位于何地。 毛僵发鬼,因死者聚于颅骨天灵中的怨恚恶郁之气所化,能钻破颅骨,吸食人之脑髓,也会寄生在血肉之躯内部,啮食(……)精血为生。这种邪物的诞生通常是因为下葬时的风水不好,死者被埋入了养尸之地,便有可能会蕴生出如此邪祟的鬼物。 宋从心曾在一次祓魔中见过被发鬼寄生的人,外表暂且看不出来,皮肤却冒出许多细细麻麻的血点。而一旦剖开死者的肚腹,便会发现其五脏六腑内全是头发,整个人内里的血肉都已经被发鬼吃空了。 宋从心摇了摇头,抬手掐诀。四周的毛发似是感觉到了不妙的气息,它们开始不安地蠕动、增生,地宫中央的一个罐子忽而剧烈地抖动了起来,随即,砰的一声响,破碎的瓷器中飞出了一个黑色的球体。一张双目赤红、面皮青绿的死人脸嘴巴大张地朝宋从心所在的方向飞来,其上颚与下颚张裂的间距几近脱臼,甚至能看见头颅口中糜烂的血肉与蠕动的蛆虫。 然而宋从心对此只是撩了撩眼皮,不为所动。她伸出一指正欲将邪物点破,谁知站在她身后形如人偶般的若浅却忽而上前一步,根本看不清他是如何拔剑的。银白雪亮的剑光宛如蛇影般顺劈而下,划过一段曲折柔软的光弧,那飞头蛮便被瞬间切裂成了两半。 “……”宋从心僵硬了一瞬,虽然身为庇佑他们的“神”,宋从心能够感受到若浅等人微乎其微的情绪,但终究还是有沟通不便的地方。她并没有控制这些被她强夺过来的“眷属”,因此很多时候宋从心也无法预估他们会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举动。 宋从心无奈,只得再次掐诀。下一刻,清正的道家灵气以她为圆心向四周横扫而去,那些躲藏在暗处的邪祟之物来不及挣扎便被净化得连残渣都没能剩下。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哀嚎,遍布四周的头发尽皆散去,空气中似有若无的霉腐气息也被涤荡一空。错觉般的,这连阳光照射不进的地底都有一瞬的敞亮。 待得发鬼与飞僵净化消散之后,宋从心终于看清地宫内残余的事物了。 不得不说,即便宋从心祓魔多年,这座地宫里埋藏的东西仍旧让她眼皮一跳。 讹兽的舌,夫诸的角,氐人的鳞片,风生兽的脑,那些破碎的瓶瓶罐罐之中,宋从心甚至还看到了英招的骸骨与胚胎状的傒囊。 若不出所料,那发鬼恐怕也是这座地宫的“收藏”之一,只不过外道在撤离此地时不慎打破了封印邪祟之物的罐子,以至于里面的内容物破封而出,肆虐一方。但这样看来,发鬼的肆虐并不是这些外道撤离的缘由,一定还有其他原因,才导致这些外道离去得如此仓皇。 宋从心在地宫中四处开始翻找,她找到一些破烂的、只能看出模糊字迹的竹简,比照着仙门弟子的审讯结果,试图还原当年的景象。 [死兆……壹之叁,取白狐之血佐翼望讙……可,然返祖之……异化……] [柒之陆,以氐人注入蠃鱼体内,受之不住,爆体而亡……] [肆之伍,人玃如之混血,剖离手骨,改换不化……挣扎三日,血脉不和……糜烂,夭亡。] [玖之肆壹,顽执而行,不可再三……人之魂难以佐合魔之性,此乃天意……] 外道残留下来的竹简文宗之上记载了大量妖魔的名讳,佐以地宫之中的残留物不难看出,当年,夏国的外道们一直在反复尝试将妖魔的血脉与人之灵融合在一起。他们尝试了近上千种不同的妖魔血脉与融合方法,无论是自然繁衍还是秘术,但他们都未能如愿。 宋从心翻看了所有残留下来的文宗,林林总总基本都是这些。这群外道似乎一直没能成功,甚至还因此爆发过几次妖魔的暴-动。宋从心甚至还看到了九婴相关的记载,九婴的血脉无比强大,可惜它生性暴虐,理智全无,没过多久便被外道放弃了。 他们真的放弃了吗?宋从心在地宫之中徘徊,看着那些破碎的瓦罐、囚笼与牢狱。她冷淡的目光四处扫视,却忽而间看见其中一间牢狱内的墙壁上似乎刻了什么。 那间牢狱与其他隔间不同,它被打扫得很干净,四周也没有陈年的血迹与腐臭的气息。 牢狱内,地上枯黄的稻草构成似是床铺一样的角落。整个牢狱里唯一让人不适的,只有从穹顶上垂吊而下的镣铐与枷锁。 青灰的墙壁上则刻了一行模糊不清的字迹。 [夫有……邪魔者,生而卑弱,然其益强也?] 宋从心凝望着这一行字,瞳孔微微一缩。 [于卑弱时以灵抑之,随年增,相砥砺,终至二而化一。如此,大业可成……] ——这世上是否有一种妖魔,生来卑弱,然而却能变得无比强大,神亦难敌? ——若人之灵难以与魔之性相结合,可否于其卑弱时将其缝入人的魂魄里。随年增长,令人魂与魔性互相砥砺,最终使其化而为一。 ——如此,大业或可成矣。:,, 167 【第11章】拂雪道君 白面灵妄图造神,实则不难理解。自五百年前那位神祇被明尘上仙亲手斩断了与此世的联系之后,白面灵这个曾经神州最庞大猖狂的邪魔外道便在无法聆听神明感召的绝望中走向了极端与疯狂。失去神明的庇佑之后,这些外道的鬣狗们不惜一切代价也想重现当年的神迹,他们献祭桐冠城、谋夺苦刹乃至私底下钻研如何造神,本质上都是对神明无上伟力的执着与追求。 他们狂热地信仰着神,追逐着神,却又亵渎着神,僭越着神。 宋从心推断,原书女主角灵希所代表的,恐怕便是白面灵所供奉的那位神祇了。 这个推断目前来说其实并没什么实际性的证据,只是单纯根据天书那不一定准确的剧情以及对“主角”这一重身份的解读剖析。 虽说宋从心对外道的立场有着天然的不信,但留顾神骨君毕竟是差点被奉为正庙正神的神祇。祂的教义与信念在一众面目可憎的恶神中一直都是偏向于善的立场。这点,宋从心在课上还是有了解过的。 留顾神骨君,神州本土神祇,其命主死生葬,与北地司掌风雪与妙音的雪山神女本为同位阶的神祇。但与以“唤诸尊神佛之惊觉”之名而闻名于世的雪山神女不同,留顾神骨君的神权破坏了死生轮回的天道秩序。神祇这种存在本身并没有人世伦常的善恶与道德观念,他们遵循的只有自己神位所司掌的职权,而原书故事中那种生灵涂炭的结局是全然违背骨君的神权与教义的。 相信外道的德行与操守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但从目前的情报所得来看,白面灵的威胁性要远远高于留顾神。 究竟要如何规避原书中的结局,时至今日宋从心依旧没有多少头绪。但如果能破解灵希的血脉之谜,杂乱无章的局势或许便能出现一丝转机。宋从心收集整合了地宫中的所有文宗竹简,将其录入天书之内,随后便翻开天书,查找起那种魔物血脉的线索。 “生而卑弱,随年益强,终至可敌神祇的魔物。”宋从心翻找着天书,“闻所未闻。” 天书本体被宋从心留在白玉京中,再不能像过往待在宋从心识海中那般时时对话。但天书感应到宋从心在翻查资料时还是闻着味便过来了,看见宋从心正在查找的内容时,它很快被给出了回复:[神州大陆之上并无此种魔物。] “没有吗?变神天也没有吗?”宋从心尤不死心。 [无,但并不排除杂交混血后形成的异变物种。] “那将条件拆分开来看看。”宋从心沉吟道,“有没有‘生时卑弱而益强’的魔物,有没有‘强大可敌神祇’的魔物?” [查找中……]天书沉默了一瞬,很快,泛着金光的书页便显现在宋从心的识海,[“生时卑弱而益强”的魔物有一十三种,“强大可敌神祇”的魔物……无。] “真的没有?”宋从心拧起了眉头。 天书慢吞吞道:[魔物若可敌神,便是魔神而非魔物了。] ……也对。如果真有那种程度的强大魔物,外道能不能将其控制住是一回事。花费了桎梏一个魔神的心里结果却是为了创造出另一个神,这个因果得失怎么想都不划算。而外道吸引信徒的方式无非便是长生、力量、恐惧之类的因素,这种情况下汇聚而来的信徒无论是忠诚还是虔信都是多多少少掺了点水分的。 宋从心合上天书,凝目:“去皇宫深处再探一番,或许还有其他的线索。” …… 上清界,九宸山,无极道门。 就在宋从心一门心思地钻研灵希的血脉之时,她不知道,《倾恋》书中的两位主角在她毫无心理防备的情况下,相遇了。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因果,也或许是宋从心这个变数在暗中推动了什么,湛玄在察觉到灵希身上的异常之后,十分果断地将她的情况上报,这份详细记载了双方对话内容的文宗最终被呈递到了明尘上仙的桌案上。 彼时,明尘上仙还在自己的道场中研墨作画,这位品位高雅的正道魁首自从和弟子书信往来之后,审美便一路朝着肥墩墩胖乎乎、线条越圆润越好的深渊滑去。在翻阅过湛玄递交上来的文宗以及其中阐述的拂雪的异样过后,明尘上仙思忖片刻,便决定见一见这位身负隐秘的外门弟子。 得到掌教的指令之后,湛玄亲自带着灵希登上太初山,物生与若拙也迅速调取了灵希的案宗与情报。 灵希,出身梧州,乃当地名门苏家养女。两年前的外门大比,她在第一轮中以首位登山的弟子晋升第二轮考核,在任务的过程中表现出了对外道高度的认知与了解。她破解了离人村中的迷局,智斗并斩杀了引发这一切的初祈神者娜日迈,最终却因存证不足而被留定待勘。 除此之外,灵希的案宗内还记载着她在日常生活中的种种异样,寡言少语,行事作风木讷,容易与周围人发生冲突。除了负责他们这一批弟子的纳兰清辞在文宗里详尽仔细地书写了中肯正面的评价以外,负责记录的“考官”们对于这位外门弟子都并无正面的观感。 灵希跟随湛玄登上了太初山的地界,她终于如愿以偿地见到了那位她“必须拜其为师”的存在。 无极道门拥有护山大阵与恒温结界,四季虽有变更,拂过山巅的风却永远都和煦得舒适怡人。那位世人口中高不可攀、远如寒山深雪般的明尘掌教却身居雅致的庭院,于一处凉亭中洗杯换盏,扫榻以待,姿态端得是平易近人。 然而,灵希在看见明尘上仙的瞬间却是瞳孔放大、收缩,最终凝聚成麦芒般的一道竖线,隐隐流动着金光。 湛玄将人带到后本欲留下,但明尘上仙却在看见灵希后放下了杯盏。他起身,挡在了湛玄身旁。 “湛玄。”明尘上仙与灵希相对而立,对湛玄嘱咐道,“你们先离开,我有话同祂说。” 湛玄面色微变,但他仍旧飞快地应答道:“是,掌门。” 待得奉剑者与湛玄全部退下之后,目光从未自灵希身上移开的明尘上仙才开口,道:“你是什么东西?” “……”灵希沉默,她像断线的人偶般猛然垂下了头颅,但很快,她又再次抬起头。 这一抬头,灵希的眸光便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不同于以往的木讷涣散,反而清明且镇静。她打量着明尘上仙,一双金棕色的眼眸好似潋滟着浮光,显得神秘而又灵性:“……你,与我是一样的。我看得见,是一样的。” 明尘上仙平静地看着她,没有开口接话。 “她没有骗我,这世上唯有你可以‘杀死’我。”灵希抚了抚自己的额头,“因为你和我是一样的,所以你可以做得到。但你和我又不太一样,你灵魂里……住着许多人,就像承载着他们的浮舟,或是一座城。你牵系着他们,他们也牵系着你。你若沉没,他们也将沉没。” “所以,你可以‘杀死’我,但你不会‘杀死’我。我还是一无所获。” “无论你在想什么,本座只能说,你无法如愿。”明尘上仙打断了她的话,他站在原地,衣袂无风自动,“本座再问一遍。你,究竟是什么?” 和煦温柔的风停止了吹拂,空气好似被人倒入了成桶滚烫的树胶,变得黏腻而又焦灼。 “……我不知道。”灵希顿了顿,这才回答了明尘上仙的诘问,“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将来会变成什么。事实上,我能清醒地与你交谈的机会也不多。我必须将自己埋在很深很深的地方,才不会被漆黑污浊。她让我来找这世间最强之人,让我拜其为师,她说唯独只有你,才能拯救我,或是葬送我。但我能说的不多,她也没有告诉我太多。” “她是谁?”明尘上仙问了与湛玄一样的问题。 “我不知道,她没有告诉我名字。只有我能看见她,其他人都看不见她。我曾经也以为她只是我疯掉后的臆想……但她教我功法,帮我逃脱,按照她的方法去做,一直都没有错。”灵希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你也不应该知道太多。你知道得越多,祂便知道得越多,因为你和我是一样的。只有‘一样的’才能‘杀死’彼此,你和我,只有一人可以得到解脱。” “本座不会杀你。”明尘上仙负手而立,微微摇头,“你说的她,应当不可能只凭三言两语便让你上山拜师。” “但你也不会再让我下山。”灵希眼中的灵光逐渐消散,她平静的神情再次变得呆滞木讷。 “你可以进十二星宫伏魔塔。”明尘上仙淡然道。 “这世上不会有安全放置我的地方。”灵希摇了摇头,她探手入怀,从脖颈上拽出了一件事物,“她告诉我,若你不肯收我为徒,便让我给你这个。她说她不确定两边是一样的,但她希望你能相信她。” “你能触碰到她?”明尘上仙又问。 “不能,但那边的东西,有时可以拿到,有时不可以。”灵希如实地回答。 明尘上仙终于垂眸,移开了淡漠却极具压迫力的视线,他目光落在灵希出示的信物上,那是一块白玉令牌。 令牌色如美玉,似有流光溢彩。 九品水纹剑徽,正中央的图样是一朵雕刻得栩栩如生的重阳花。 “九九”两阳数相重,日月皆逢九数,便为“重阳”,此为道门吉日,亦有“一元肇始,长久长寿”之意。 无极道门之中,以重阳花“白菊”作为标志的唯有一人,那便是仪典长老清仪道人。 ——这是无极道门的长老令牌。:,, 168 【第12章】拂雪道君 夏国皇宫的地底形如蚁穴,这座富丽堂皇、金玉其外的宫城早已被虫蚁嗜空,宋从心放开感知,将其中残余的邪物一一祓除。 探索皇城的过程中,宋从心也会在一些无人知晓的偏僻角落中发现无名的白骨,林林总总加起来数量也多达上千具。宋从心没有办法一一收敛安葬这些骸骨,只能将其焚化后收入盒中,待得离开时再将他们带离这片遍布污浊的死地。 好在皇城里并没有看见滞留于此的死魂,也不知道是早已步入轮回了,还是承受不住污浊而烟消云散了。 ……不,也不算。宋从心和若浅走入一处庭院之时,她看见了一颗花开得极其艳丽的杏树。眼下分明不对时节,那棵杏树却开得尽态极妍、恣意妖娆。它的枝干并不粗大,仅有一人半那么高,纯白的花簇堆雪似的压弯了枝头,倾斜而下的花枝柔柔地倚在栏杆之上。 踏入庭院的第一眼,宋从心甚至错以为不远处有一位窈窕婀娜的仕女正在春日的花丛中浅眠小憩。 然而,在污染如此严重的地方出现这样一棵茂盛葳蕤的花树,这显然是极其不正常的。宋从心闭了闭眼睛,再次望去,这一回,斜日白杏花如雨,杏花树下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道娉婷的身影。似乎注意到了宋从心的视线,她也回头望来,面容却隐在纷飞的花瓣儿里。 宋从心沉默了片刻,随即,她往前迈出一步,踏着满园落雪,朝着那道人影走去。 女子的身影在她靠近的瞬间便消失无踪了,但院子里纷飞的杏花却越发密集。宋从心来到杏花树旁,抬手抚上枝干,她还尚未来得及有什么动作,头上便突然传来一声娇嗔的呼喊:“喂,这位仙长。” 宋从心抬头一望,隔着错落纷飞的雪色杏花,朦胧的天光下只见一道看不清面容的半透明的魂魄正俯趴在枝干上,托腮笑看着她。那低垂而下的枝干很细,根本依托不住一个人的重量。但那身穿襦裙的女子到底已非活人,是以她倚在枝上,长摆垂坠而下。衣袂裙摆上绣的也是花,混杂在漫天花雨之中,竟让人分不出真假。 这女鬼便好似自花中生出的精怪一般,即便看不出眉眼,也知其风情万种,清艳如画。 但很可惜,她遇上的是宋从心这样不懂欣赏美色的铁石心肠,她淡然道:“你可还有心愿未了?” “欸!你……唉,算我倒霉,怎就偏偏遇见了道门弟子呢?”女鬼似有识人之术,即便宋从心戴着面具,她还是一眼便看穿了她的伪装,“仙长,人家可是被残害致死的无辜良民呐,即便不幸成了鬼身,我也没有害死任何一个人。您能不能不要一上来就打算除掉人家。” “我无意害你。”宋从心摇了摇头,“但你滞留人间,长期以往终会失去神智,最终沦落为妖魔或是鬼物。待你执念了却,还是早入轮回吧。” 女鬼怨念道:“可人家的执念如何能了呢?仙长,您帮不了我,倒不如就大发慈悲当做没见过我吧。人家就想站在这里晒晒日头,开一开花。” “你寄生在这棵杏树上,应当也有十年了。”宋从心不为所动,她打量着女子已经变得形影稀薄的双脚,“此间外道皆已被仙门祓除,你若是想要报仇,而今便已大仇得报。你若有心愿未了,想见的人,想说的话,我都能带你去见他。” 女鬼听罢,却是以袖掩唇,噗嗤一声地笑了出来。她翻身仰躺在缀了花的枝桠上,当真是笑得“花枝乱颤”:“这可不行啊,人家已经死了,未了的情愁无非便是男女相思之情罢了,若是要劳仙长您这般清心寡欲的人来转达,那未免也太让人为难了。真是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仙长,我观您在这宫里来来去去,可是在寻找着什么?人家好歹也在这里待了十年,您想知道什么便来问人家吧。” 女鬼撑起身,好整以暇地摆出了交谈了姿态,试图以情报换取眼前之人的垂怜与宽许。 “我不愿提及你的伤心事。”谁知,那戴着一张丧气人面也掩盖不住威仪气势的仙长却是摇了摇头,拒绝了她,“生死如分阴阳,活人之事不可令逝者来偿。我虽能看见你,却不可再强求你为人世做些什么。了却执念,便好生去了吧。” 女鬼愣怔了一瞬,她抿了抿唇,却是似哭似笑地勾起了唇角:“……真是好狠心的仙长,就这么断了人家的念想。” 宋从心只是实说实话,眼下规劝总好过数年后再回来斩她,这里又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 她正想着,眼前却忽而垂下一只手,就在咫尺之距,仿佛调皮地拨了拨她的睫毛:“我叫慈秘,该如何尊称仙长?” “……我名拂雪。”宋从心微微一怔,眼前这名女鬼已经逝去十年有余了,她必然不知拂雪之名,但,宋从心却知道她,“你是明月楼门人?” “咦?”一直都显得慵懒轻慢的女鬼忽而直起身来,似是惊疑不定,“仙长如何知道……?” “我是无极道门弟子,此次幽州事变,多得楼主相助。”宋从心听过慈秘的名讳,在痴绝城的情报阁中,她曾读过一张寄给明月楼主的讣告,“楼主曾命人前来搜寻过你的遗体,但掘地三尺都未能寻到。多亏了你的情报,我等才能掌握关键性的证据,并迅速镇压了外道的反抗。” “是吗?”慈秘坐在枝头上,似是不经意地踢了踢脚,“……楼主有来寻我啊。但真遗憾哩,人家死得不好看,不想被楼主找到。” 宋从心似有所感:“你有话需要我转达吗?或者,我带你去见楼主?” “不啦,不啦。人家没什么想说的了。”听了宋从心这番话,原先还绞尽脑汁想要躲过一劫的慈秘忽而释然地放松了肩膀,她的话语忽而变得温柔了起来,柔柔的,如杏花落入了水里一样,“我们这些出身微末的小卒子,是撞了天大的好运才能入了楼主的眼,哪里就值得他这般费心呢?明知我等不过是红尘百载转瞬即逝的凡人。楼主寿数久长,本该看淡,却偏要随我等一同栽进这红尘里,何苦来呀?” 宋从心听着慈秘的絮絮叨叨,看见她衣摆上的杏花已经如烟云般消散而去,便也安静地站在原地,听她说话。 “听楼里的哥哥姐姐们说,咱楼里原也是刀尖舔血、见不得人的地方。后来楼主来了,才将那污糟地改天换日,变成如今这般模样。楼里的兄弟姐妹们原本还很惶恐,他们一辈子都只吃这碗饭,要他们学旁地别的也已经学不来了。被打碎脊骨的人要如何学会站着求生呢?难呐。” “但楼主那样的云上人,竟也走到红尘中来,同我们这些为世人所不耻的蝼蚁一样描眉画黛,以容色为傲。楼主不管俗世的条条道道,他就要用庸俗的金银去造房子,就要依靠美丽的姿容去赚打赏。他着红装,扮娇娘,坦荡而又骄傲地活着。这多让人羡慕啊?” “……他明亮到朝生暮死的蜉蝣也想逆水而上,只为触及那泼洒在水面上的粼粼浮光。” ——却不知浮光之上,天与地之间的距离遥远得更令人绝望。 杏花簌簌而落,划过女子的脸颊,像一场迟来的雨,无声地敲打着细弱的枝干。 慈秘长叹了一口气,说出自己的心事之后,她的形影已经稀薄得几乎要融进天光:“仙长,谢谢您听我说这些,您听过便罢了。作为报答,我告诉您我所见到的一切吧。” “外道所谋,恐已有成。然其内部分裂,似有外力插手。” 宋从心本不欲提及慈秘痛苦的往事,但慈秘却请求她将情报转达给明月楼。她曾在生命的尽头中传递过一次情报,但当时情况太过仓促,来不及提及更详尽的细节,只能简明扼要地提及了夏国与咸临之乱,其余更多的却未能传达出去。 慈秘乃明月楼出身的谍报人员,她本是奉命驻扎于大夏关注时事政治变动的成员之一。但在幽州局势生变之时,慈秘与其同僚竟胆大包天地埋伏在外道之中成为了卧底。为了不引起怀疑,慈秘甚至彻底切断了与明月楼的关联渠道,在钢丝上卧薪尝胆了足足三年。 “他们分为两派,一派形若幽灵,无知无觉;另一派却深谙人心,残忍得深不见底。” “大夏国左丞相盗种一事便是他们布局引导的,左丞相的同僚、好友,乃至是夫人与岳家都是他们的信众。他们编织了天大的谎言推动左丞相古力思偷盗粮种,正因为他们需要这种‘凡人’的棋子,我才能顺利地混入其中。我告知他们我所爱之人乃是修士,可我身为凡人却难以长生,故而欲寻他法步登仙道。他们以秘法验之,并未露馅,因为我确实是如此想的。” 慈秘以真心话去编织了一个无解的“谎话”,最终成功骗过了这些阴狠狡猾的豺狼。 “这场设局,早在二三十年前便开始了,左丞相的妻子甚至是被他们一手教养大的。类似这样的‘贵女贵子’不止一个,左丞相也不过是在入京时被其选中罢了。不是他,也会是别人。”慈秘口中所说的秘密令人胆寒,“其中一位地位颇高的主事人,信众们称其为‘殿主’。殿主之下还有堂主与香主,那位殿主只来过一次,但不得了,那些堂主都对他毕恭毕敬的。” “那个男人披着漆黑的斗篷,身量魁梧,体型偏胖,说话时总是显得和蔼可亲。应当是修士,修行内家功法,从很远的地方来。出身尊贵,蔑视蝼蚁,但有教养。不近美色,不贪口腹之欲。指节粗大,音高气朗。但从行事作风来看,他并非掌权者,反而更偏向中层执行计划之人。在其之上,一定还有另一位掌势者。但那人自持身份,从不显露于人前,故而需要代行者。”慈秘一口气说道。 这是宋从心第一次拿到关于敌人管理阶级的情报。 事到如今,也不必纠结其他,宋从心当即询问道:“地底被封锁之事,你可有眉目?” “有,但不多。”慈秘迟疑了一瞬,似乎拿不准这件情报的准确性,“据说,十数年前,地宫中曾发生过一次暴-动。当时留在地底的信众们不知被何物影响,神智全无,互相厮杀。因为找不到祸因,所以整座地宫都被封锁了。” “但他们有人猜测,说地宫里的那玩意儿没在里面,而是逃了。”:,, 169 【第13章】拂雪道君 慈秘给出的情报都十分珍贵,明月楼无愧其天下第一情报门的名号。 若没有经历过专门的培训,是无法像慈秘一样仅凭蛛丝马迹便推断出对方的身份的。寻常人即便成功混入内部成为卧底,也无法从对方的体态、伤疤、谈吐、行止当中获取到足够的情报与信息。 “感谢你为众生做出的一切。”宋从心安静地凝视着眼前只剩一缕青烟的残魂,在对方交付完全部的情报之后,让她还能滞留于人间的执念便所剩无几了,“来世,愿你活在太平盛世,岁月不蚀,百岁无忧。” 这明明只是一句祝愿,但不知为何,从眼前之人的口中说出,却仿佛是天道书定的命运。 神智已经开始逐渐涣散的慈秘微微瞠大了眼眸,她感觉自己仿佛浸泡在温暖的春晖之中,就连被伤疤与痛楚纠缠许久的灵魂都变得轻盈。她看着眼前之人的眼睛,那并不是一双温暖的眼睛,澄澈清冽,倒映着枝头垂挂而下的杏花,摇曳着光明的剪影。 一双让人升起希望与生念的眼睛。 浸泡在这种抚慰人心的暖意之中,那点淤塞在咽喉之中难以倾吐的情愁都逐渐消融。慈秘忍不住笑了,她从枝稍上跃下,扑入少女的怀中。但当宋从心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她时,她却已化作一缕轻烟,散在了风中。 “谢谢你,仙长。若有来世,我想平平凡凡地度过一生,再也不要遇见楼主和仙长这样的人了。” 她说完,似乎还低低地笑了。 宋从心:“……” 宋从心默默地收回了手,她本有三分怅惘,听了这话却莫名心头一哽,这算不算“不想认识你”的委婉说法?不对啊,明月楼主欠下的情债关她什么事?难道是因为她催着慈秘投胎没让她再见明月楼主一面,所以她心里在埋怨她? 心里难得有点小愧疚的宋从心在凉亭内坐下,从粟米珠中翻找出纸笔后便开始研墨写信。虽然在上次谈判交易之中,明月楼主也从她手里拿到了最新一批的通讯令牌,但慈秘这种重要的事情还是以纸质书信作为证据留存为好。 宋从心第一次给师尊以外的大能前辈写信,一时间字斟句酌,不敢轻易下笔。好在书法也是礼仪的一部分,宋从心也曾花费过极大的心力苦练过,如今写出来的字苍劲嶙峋,洒脱飘逸,无论放在哪里都不跌份。宋从心详尽地陈述了遇见慈秘时的情形以及她所给出的情报,同时还分享了一部分自己在夏国皇室中的调查所得。毕竟她也分享了明月楼情报人员的情报,共享信息也算是诚意。 写完了正事之后,对于慈秘的遗言,宋从心却举棋不定,迟迟无法下笔。 毕竟拂雪并不是一个会长篇大论将他人的少女情怀付于纸面的人,所以如何转达慈秘的心意,是一个需要深思的难题。 [心慕楼主,不敢言之;若有来世,愿不复遇。此为慈秘绝笔。] 写完书信,待得墨迹干透之后将信封口。而后,宋从心便在那棵开得格外娇艳的杏树上折了一枝花枝,用束发的绸带将其扎起。慈秘说自己的死相并不好看,所以不想被心慕之人寻到。这株开得极艳的杏树很漂亮,应当可以作为念想。 宋从心将书信和花枝一同封好,而后便通过使役契约召唤了来音。青鸟拥有无视距离与空间的神性天赋,这让祂们能够将书信传达至三界的任何一个地方。即便是明月楼主这样行踪不定的大能,青鸟也能通过那一丝感应寻找到他,并将信送至他的手上。 如此,夏国诸事已了。 …… 宋从心决定前往咸临……不,如今应该被称为“兴国”了。为了更直观地感受到这新兴之国的风貌,宋从心选择以“图南”的方式且行且看,经营“图南”身份的同时也从底层人民的生活中最直观地体察一番天承少帝及嘉禾公主的治国手段与民生情况。 图南是独行客,而离开了雲邑,外间已经算不上是危险的地方。但若浅不肯离开,宋从心便只能带着他,将他伪装成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哑巴。他们自雲邑始发,越是南下,周围便越是繁华。这点倒是不难理解,毕竟咸临国土才是天承帝的基本盘,咸临整顿夏国江山也才不到一年,北荒山这边的领土还来不及治理,民计民生的发展肯定是不如原咸临国所属的城邦的。 在出关之后,宋从心便曾经调取过幽州之乱的相关档案,对于当初发生在夏国的诸事也有所了解。“初祈神者”娜日迈和“金穗圣人”古力思的事迹皆已留存封档,因事件涉及两位神祇之故,上清界规定唯有金丹期以上的修士才能调取相关情报。古力思意志所化的缄物金麦穗也已认了老饕为主,这种对于修士而言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圣物归属并没有引起太大的争议,如今正式成了老饕食修一脉的吉祥物。 相比之下,娜日迈祈神降临所造成的后果却是十分恶劣的,目前上清界仍旧无法从骨君的神国中夺回那些被神使带走的魂魄。此次参与外门大比的弟子中有一位名叫“罗慧”的弟子,她在此次大比中不慎被摄去了爽灵,时至今日都没能找回这残缺的一缕命魂。 但如今自雲邑一路行来,宋从心在忙碌耕作的百姓们口中已经听不到离人村相关的传闻了。取而代之的是关于收成、政策、农桑之类贴近民生的话题,看着平民百姓们坐在茶棚里喝着大碗粗茶一边对政策说得头头是道,宋从心在欣慰之余又咂摸出了几分不对来。 “乱世治国用重典,幽州一统不过数月,怎会爆发出这般蓬勃的生机呢?” 两国兼并,又有世仇,为了稳住动荡混乱的社会,加快国土融合安定的速度,大部分君王都会选择加重刑法,以酷刑来制止犯罪。为了避免民众生怨,打下来的江山与原有的江山皆要执行同样的律法。但律法刑罚越重,官僚所执掌的权利也便越大,在未能一统之时,底层被压制得死气沉沉、无法喘息也是常态。 宋从心放下缺了好几个口子的大麦茶碗,正想随便找个人问问时,突然,田野的尽头上走来几名敲锣打鼓的官差。 他们人人腰间佩剑,盘正条顺,一眼看过去便让人觉得正气凛然:“父老乡亲们,父老乡亲们,咱们嘉禾公主又发放新的麦种了,每家每户包教包会。还是老规矩,今年试种,明年开购,感兴趣的父老乡亲们都可以去官府门前看看!新粮第一年只收三成税,手快有手慢无啊!” 宋从心瞳孔收缩,然而坐在一旁摇着大蒲扇的农民们却双眼放光,神色大喜,七嘴八舌地起哄道:“公主的粮种定然是好的,这有什么好试的?大人,今年就开购吧!咱们一定全力支持!” “那可不行!”百姓们如此配合,官差们却拉长了脸,满脸不愉之色,“咱们陛下说了,无论什么政策施行,咱们老百姓都是有那什么……嗯,知情权的!根据公开、公正、公平三大原则,老百姓得先明白粮种的利弊好坏,再自个儿决定要不要耕种。而且咱们嘉禾公主说过,不要贪那点免税就单种一种粮食,万一得了粮食病绝收可就棘手了。” 官差板着脸给人脸色,聚在茶棚中的百姓们却面无惧色,反而哄笑道:“大人,那您推行粮种若是种不够亩数,上头岂不是要责备您办事不利?” “胡说!”官差急了,他臭着脸指着茶棚就骂,“咱们陛下说了,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芋薯!尔等刁民不许污蔑本官,本官哪能做那等急功近利之事!快点少说废话了,衙门那边已经张贴了告示。有人在那里帮着念字,看不懂的就过去老老实实地听着!” 百姓们又是哄堂大笑,但也老老实实地站起来,扛着锄头朝着官府走去。这一副官民一家亲的景象,看得外地人那叫一个瞠目结舌。 宋从心虽不至于失态,但她听着那名官差一口一个“咱们”,一口一个“父老乡亲”,一时间竟坐在茶棚中怀疑人生,以为自己一不小心又穿了。 茶棚里有几名远道而来的行商,估计是听说幽州一统后特意过来打探消息与开拓门路的。他们目瞪口呆,眼神游移,看上去比宋从心还要更加怀疑人生。眼见着那官差敲锣打鼓地走远了,其中一位青年才小心翼翼地对一旁的农民道:“这位老伯,我是从外地来的,不太懂这边的风俗。你们咸临……呃,不对,你们兴国官差平日里都是这么说话的吗?” “嗨,你们不懂,咱们陛下登基之后,日子就一天天地好过起来了。”满口黄牙的老伯笑得见牙不见眼,提起天子也是一口一个“咱们”,“俺们陛下和嘉禾公主都说了,君王臣子都应该是站在老百姓们这边的。以前那些坐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都是豺狼鬣狗,是咱们陛下和公主将他们赶跑的。那叫什么,嘿,那叫水能载舟亦能住、煮粥!民意既为天意,谁让老百姓日子不好过,他们就只能被下锅!” “啊?这、这这这……这未免也太……!”青年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么一番大逆不道的言论,顿时吓得腿都软了。 “唉,年轻人,你这胆子也忒小了。”老伯拍了拍桌子,字正腔圆地道,“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月前张贴的告示,连咱们村子里的三岁小儿都会背,你们啊就是少见多怪!这就是咱们兴国!” 宋从心一个没忍住,猛然折断了手中的筷子。:,, 170 【第14章】拂雪道君 咸临“大同治世”的理念,自宣白凤执政时期便已拥有雏形。 更甚者,早在五百年前,咸临先祖巫贤所侍奉的五毂国,无论是以民为本的农桑政策、举贤禅让的君主更迭制度还是大巫钦定的“民意既为天意”的信念,其实都已经能隐隐窥见“大同”的影子。宣白凤的后人会走上这条上下求索的漫漫长路,宋从心并不感到意外。 但她可以肯定的是,即便是宣白凤在桐冠城中启迪开蒙、布施“仁政”的时期,这个治国理念也不过只是一个模糊朦胧的影子。宣白凤或许有这个理想,但她却未能成功将其变成切实可行的路。而当年的五毂国治世长达五百余年之久,最终也在人心贪婪之下散作尘土。 宋从心清楚自己前世所学的知识与思想,放在现世或许就是违经背古、不合时宜的理论。因此她虽然从旁侧推动了百姓开智的进程,自己却越发如履薄冰、谨言慎行。虽然大劫即将来临,时间已所剩无几,但众生的路必须要众生自己摸索,因为这个漫长的求索过程本就是一种“开悟”。 冒然在乱世之中推行平等的理念,这迈开的步子是否会显得太过仓促? 宋从心有些坐不住,她疑心兴国中出现了和她一样来自世外的穿越者,甚至还可能身居高位,足以影响兴国的国势。这下子,她也没有心情慢悠悠地探查民情了,而是与若浅两人连夜赶往了兴国国都。 抵达兴国国都之时,宋从心看着国都上空显现的异象,心中亦有几分诧异。在元婴期修士的眼中,天地四方汇聚而来的灵炁在空中交织,一条不知几千里长的金色蟠龙双目紧闭,盘亘眠卧于皇城。祂双爪持珠,一青一红,龙头向东,隐隐露出獠牙与利爪,神圣威严,令人不敢逼视。 “短短两年,竟已经形成这般磅礴的气脉。”宋从心沉吟,“看来兴国双圣十分得民心啊。” 宋从心和若浅踏入了兴国国都定水,就在那个瞬间,高天之上阖目的神龙忽而睁开了一线龙目,似有神光乍起,紧紧地锁定了两人。 “我只是来看看,无意惊扰。”宋从心微一扬手,气势外放,霎时间,她身上扬升而起的灼灼之光更胜九天之上的太阳。神光作目的蟠龙无言地凝视了她半晌,在确认她并非邪魔鬼祟之物后,这才缓缓阖上龙目,重入沉眠。 “无怪乎五百年前的外道只能想尽办法从内部瓦解五毂国的铁桶江山。” 众生愿力凝聚而成的力量如斯浩荡,民心所向之处,大地便如同被旭日洗涤眷顾过一般,难侵,邪祟不扰。 “我们进去吧。”宋从心对若浅如此说道。 …… 定水城,监天司,吉光片羽阁。 身穿锦衣、面覆黑纱的女子自书架前猛然抬起头来,侧目看向摆放在厅堂最中央的一面明镜。 那面做工古朴陈旧的镜子没有倒映出堂内的任何景象,但却似乎有两道模糊的人影一闪而过。女子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只能看见两人身上清正煌煌的璀璨灵光。女子放下书卷,快步走到窗边,闭目感受远处那股清正纯粹、强大到令人难以忽视的灵炁,在确认对方没有任何恶意之后,女子这才稍稍放松了紧绷的脊梁。 但很快,女子又快步离开了书房,嗓音发紧地询问道:“大巫身在何处?” 下人恭敬地回答道:“回阁主,大巫三日前便已离京,代天子巡视江山了。” 这是较为委婉的说法,实际就是嘉禾公主坐不住,打着巡视江山的名义四处寻找有没有新的蔬菜瓜果或是粮种。这万一要是路上研究得兴起了,这位公主不顾千金之躯蹲在穷乡僻壤之地十天半个月都不回来也是常事。他们无所不能的陛下都留不住人,就更别提别人了。 “……偏偏是这个时候。”女子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强行让自己打起精神来,“辅国将军仍在北地未归,大巫又……唉,罢了罢了。来人啊,为本官备车马,递拜帖,本官要进宫面见陛下。” …… 宋从心进入定水城后并没有立刻就着朝皇宫内部赶去,反而是带着若浅在街边的商铺中走马观花,感受一番人间繁华与红尘烟火气。 天子脚下往往是富贵人家与权贵势力最多的地域,兴国究竟是真的繁荣昌盛还是仅仅只是烈火烹油之相,在帝京日常生活的细节中便可见一斑。大街小巷中往来巡视的城卫兵皆衣装整洁,训练有素,宋从心这样的生面孔基本每走过一条街区便会被拦下来要求查看一下照身帖。宋从心有心经营图南的身份,便没有掩盖自己的行迹,只是给若浅施加了淡去形影的术法。 “我是外地来的游侠,慕京中繁华,想来拜见一下先烈。”宋从心问道,“敢问几位大人,英泽陵园应当往哪个方向走呢?” 巡视的卫兵听说宋从心是外来者,倒也没露出不耐的神情,而是好心地为其指路:“顺着大道一路往前走,最显眼的府苑便是了。” “原来如此,多谢大人指路。”宋从心微垂着头颅,下撇的八字眉即便不刻意伪装也显得颓丧唯诺。 “不必,同心共济,照民千古!”卫兵朝着宋从心行了一个礼节,铿锵有力地喊出了类似口号一样的话语。 宋从心眼皮子一跳,连连摆手做仓皇之态:“啊?这、这可使不得……官差大人怎可向小民行礼……” 其中一名青年卫兵看着这外来民惶恐不安的样子,竟忍不住咧嘴一笑,颇有几分乐此不疲:“怕什么,这是咱们陛下说的。陛下都宣称自己与百姓一般无二,这京中谁还敢宣称自己贵不可言?这在考上武举之前,我也是地里刨食的平民啊。” “但、但当官不正是为了光宗耀祖,出人头地吗?”宋从心再次试探道,“若是与平民百姓无差,为何还要当官呢?” “若要光宗耀祖,哪里还有比名垂青史更光宗耀祖了呢?”青年卫兵摇了摇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咱们陛下说了,国库一米一粟都是百姓们辛辛苦苦耕种而来的。咱们拿的是百姓的俸禄,自然要为民做事。这是忠君,并非可耻之事。” “是极,是极。”城卫兵们连连点头附和。眼下仍是值勤之时,城卫兵不好堵在路上闲聊,很快便离去了。 待城卫兵远去之后,宋从心这才淡去面上的惶惑之色,抬步朝着英泽陵园的方向走去。这些城卫兵们都经历过一定的培训,但观念扭转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她基本可以确定发生变故的应当便是兴国的天承帝与嘉禾公主,只是不知道是这两位中的哪一个?又或者二者皆是? 兴国此行除了勘探民情之外,宋从心的另一个目的便是为了拜祭故人。 英泽陵园乃是原本咸临的皇宫别院改建而来的,其建筑风格雍容大气,少了几分肃穆。但对于想要经营亲民之态的国君而言,这座陵园是塑造“兴国”这个共有概念的起步。宋从心甫一进入陵园,便看见了两座层楼高的青铜人像,两座人像毗邻而居,各守一方。 一人披坚持锐、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身后军旗猎猎飞扬;一人姿态文雅,手持书卷经文,端坐在太师椅上。 铸造青铜人像的人显然对宣白凤与谢秀衣很是了解,无论是宣白凤的坚定不屈还是谢秀衣不笑也温的从容之感都体现得淋漓尽致。即便五官眉目并没有进行细致的雕琢,也能从人像的姿态中品位出二者的不同来。 宋从心是从天书的描述中窥探到谢秀衣的结局的,后来调取了咸临的档案,她才知道谢秀衣所谓的“解决人间事”具体是什么。 “请司命刀时,你究竟在想什么呢……?” 宋从心的手指轻轻抚过雕像底座上的碑文,寥寥百字,显然说不尽她们的一生。 “是啊,有时候确实想不明白,军师到底在想什么。” 宋从心有些出神之时,身旁却突然有人赞许似的附和她的话。她偏头朝一旁望去,却看见一位身穿锦衣的少年人正站在宣白凤的青铜像前,举着三炷香拜了又拜,最后恭恭敬敬地将香插进了香火炉。 做完这些,少年回过身来,他身如青松,笑如朗月,语气温和地道:“姑娘也是来拜祭军师的吗?” “……”宋从心没料到自己的自言自语会被别人听去,而对方不仅没有把她的话当做耳边风,反而还坦荡大方地出言搭讪,这对于社恐而言着实不是那么友好。无奈之下,她只能硬着头皮微微颔首,道:“不过是来见见故人罢了。” “故人吗?”少年似乎有些诧异地扬眉,随即又是一笑,“不知姑娘的故人是何处人士?在下乃京城原住民,对英泽陵园还是较为悉知的。” 宋从心沉默无言,她心想,你能不悉知吗?你身上的龙气简直藏都藏不住了。 “不必,我——”莫可奈何之下,宋从心转过身来正想婉拒,然而当她冷不丁地对上少年的面容时,尚未出口的话语却是猛然一顿。 “姑娘?”少年手中持香,那笑容着实让人感到眼熟。 但比起那酷似谢秀衣的笑容,少年手背上若隐若现的三叶金印才更令人惶恐。 宋从心:“……” 救命。原来那个步子迈得太大的莽夫竟是我自己吗?:,, 171 【第15章】拂雪道君 “大同”之道早在千年前便已有雏形,咸临先祖忠于此道,兴-太祖宣白凤为此铺平了前路。 但真正做到令行合一、喊出口号,却是最近才有的事。 巧了不是,白玉京和太虚宫的开放也是最近才有的事。 宋从心忍着层层上涌的心虚之感,配合对方的搭讪客套顺便套了一下话。在检查过对方的灵魂与肉-身之后,宋从心可以确定眼前这位少帝是土生土长的土著,而不是不知从哪里来的夺舍了他人身躯的穿越者。但她不仅没能放下心来,反而心脏隐隐提到了嗓子眼上。 虽然天书曾经确实跟宋从心说过自己是“一切知识之河最终交织汇聚之所”,但这句话的意思难道指的是可以“提取归纳所有人类脑海中的知识”的意思吗?不过仔细思考一下倒也不算太过意外,毕竟那些早已失传的秘籍肯定是没能以文字的方式流传下来。天书也不知道已经存在了多久,这才能做到将神州大陆上发生过的一切都记录下来。 但……这样一来,兴国发生的所有变化莫非都是她建设白玉京所带来的蝴蝶效应了吗? “兴国风俗与别处大有不同。”宋从心决定试探一下这位少帝的想法,好在面具掩盖了她所有的表情,让他人无法通过察言观色来获悉她的想法,“礼崩乐坏,纲常扫地,全无上下尊卑之分。身为外民,初入此地,这一路上的见闻着实让人触目惊心。本以为一统幽州的天承帝该是何等英明神武之君,却不想原是这等离经叛道之辈。” 宋从心竭力扮演一个刻薄的老古板,说出来的话辛辣得连她自己听了都觉得生气。但走在她身旁的少年却像是在听与自身无关的评价一般,面上甚至还带着悠然的笑意:“陛下本就是蒙承上代遗泽的少年人,自然称不上英明神武。” “英雄所见略同。”宋从心做出欣赏之态,“有改天换日的少年意气是好事,但步子迈得太大只会成为世人眼中的疯子。君主治国终究还是要以当下为重,不顾今朝,何来明夕。你说对否?” “是极,是极。”少年微笑颔首,那笑容温和文雅,增一分则过,少一分则冷,稍稍弯起的眼眸灿若星辰,“但依在下之见,天承帝之所为也不过是将幽州百姓捏合于一体,将自己的立身之基置与百姓同在,将国与国之间的隔阂改换成贵与民之间的冲突。这对于国土兼并以及融合而言可谓是大有可为,阁下既然已经见识了一路,那应当也有所体悟才对。” “你便不忧心得罪世家贵族吗?”眼见着眼前之人不打算装了,宋从心便也直白地发问道,“乱世之中,任何一家富户乡绅都能依靠粮食拉起一队兵马。即便你贵为君王,朝堂之上你依旧需要贵族世家出身的臣子为你做事。我并非说你的道途是错的,但你是否有背弃现有一切铁律的决心?任由那些世家贵族咒骂你是‘贱-民皇帝’,而这一切又会不会操之过急?” “我本也与庶民百姓无二,若非母亲将我与妹妹从战场中捡回来,如今我和妹妹也不过是乱世如山白骨中的其中一具。”少年神色平静,“这怎能算是咒骂?一个国家九成以上的人口与所占不过一成的贵族,要站哪一方难道不是一目了然的事?短期之内或许有所掣肘,但以长远的目光来看,这对国家而言是最好的抉择。至于依仗臣子——” 少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所以才说,天承帝并非英明神武,他只是蒙承了上一代传承下来的遗泽。如今朝堂上并不缺统筹调度的官员,而今大势所趋,百姓逐步开悟。早早出台不拘出身皆可为官政策的兴国便可占尽先机,须知天下能人异士多如过江之鲫,而这世上从来都不缺渴望向上攀爬的人。世家贵族再如何清高傲慢,他们也无法拒绝权力。” “眼下或许不是最好的契机。” “对兴国来说,眼下便是最好的契机。”少年偏首,阖目浅笑,“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正所谓大乱必有大治,一个国家初建之时便是树立政策与方向的最佳时机。等到积淤的芜杂将要拖垮国家之时,便需要一场残酷的变法来让它再次焕发生机。” “我知道阶级是会流动的,而当人走到他所在的阶级之上,他们便必定会维护自身阶级的权力。人就像一块鲜血淋漓的肉,放在冰窖中可以封存许久,放在窗外却会很快糜烂腐朽。但我要做的便是在恰到好处的时候将其丢入锅中煮成美味佳肴,并且源源不断地补充鲜肉,使其成为‘国家’的养料。”少年往前方走去,风拂起他的锦衣,显出少年颀长高挑的身形,拥有着青柏一般蓬勃的生命力。 “朕继承了先辈的遗泽,拥有强盛的兵马,忠心的臣子,齐备的班底。而今,飓风已起,民智始开,与其故步自封顽执以抗,倒不如乘风起势,扶摇而上,与天同齐。”少年在足有三层楼高的英灵碑前驻足,抬手抚上这刻满名姓的石碑,“人世沉沦已有数百年之久,若不去做,我等永远都等不来最好的时机。如今已有人先行一步,为君者断不可瞻前顾后,踌躇犹豫。” “沉眠于英泽陵园中的先辈已为尘世淌尽了最后一滴热血,朕怎能因畏怯福祸权势,任由众生继续忍辱负重、跪伏于地?” 少年负手而立,他仰头凝望着石碑上的每一位英灵。 宋从心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这个笑起来连唇角勾起的弧度都与谢秀衣一般无二的少年,躯壳中却仿佛燃烧着与宣白凤相似的火焰:“你为天子,亦为此阶之巅。当你垂垂老矣,力不从心之时,你如何确保自己初心恒久不变?” “阁下,朕不能给予你保证。世间强盛如五毂,亦会一朝风流云散,化为尘土。”少年微微一哂,“但当百姓明白自己生来便应当站着而非跪着,当他们明白君王本应由族群抉择。那在更遥远的未来中,手持屠龙刀的百姓是否还会再畏惧垂垂老矣的恶龙呢?” 少年天子明白,愚民政策是巩固政权的最好方式,因为民智始开便意味着弑君之刃被递交到了百姓们的手中,人人皆可屠龙。 但天承帝接受了。 “薪火相传,吾亦永生。”少年回首,“阁下,这个答复,您可中意?” 宋从心认真思忖了一番,顿觉惆怅。天承帝说得没错,眼下神州内忧外患,大厦将倾,正是重新洗牌搭建地基的好时候;而天承帝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宣白凤为他留下了充沛的兵力与民望,谢秀衣这个操弄人心的谋士则给他留下了许多忠心耿耿的文臣武将;大势之上,白玉京建立,民智始开,再过十年,平民百姓的教育水平便能与传承百年的世家弟子一较高下,兴国哪里还有看乡绅贵族脸色的必要? “不愧是白凤的后人。”宋从心从粟米珠中取出一个长条形的木盒,轻轻一托,木盒便飞往少年的方向,“却是一身谢军师的风骨。” 明君之志,狂士风骨。 “如此,便依你所言。愿你承先辈之遗志,拓后世之先河,开万疆之太平吧。” 宋从心话音刚落,英泽陵园中忽而便刮起了一阵狂风。天承帝宣平沙下意识地抬手挡风,然而飓风过后,陵园中便不见他人形影,仅余他一人驻足。 若不是他的身前还悬浮着一个长条形的檀木锦盒,宣平沙恐怕会疑心自己先前所见都不过是一场幻梦。 宣平沙伸手接住了锦盒,看着锦盒上属于定疆军的刻印,他一时间竟愣怔在原地。 打开锦盒的瞬间,匣中似有金红色的流光溢散,随即,一面赤红如血、灿若骄阳的军旗便呈现在他的面前。锦盒的盒盖上烙印着一行鎏金小字,那字迹,对宣平沙而言着实再熟悉不过了。 看着那面军旗与刻字,宣平沙似有所感,抬头看向了远方并肩而立的两樽青铜像。须臾,少年抿了抿唇,却是微微湿润了眼眶。 母亲……终究还是回不来了。 少年抱着锦盒,在英灵碑下静待良久,等到起伏不定的心绪平复下来之后,他才径自转身,往陵园深处走去。 英泽陵园到底是皇室别宫改建而来的,虽然拆除了许多宫室,但内里却还保有一些以供皇室歇脚的雅间。最内间的庭院已经被御前侍卫彻底封锁,侍卫们看见少年平安归来,这才不动声色地松缓了一口气。其中一名侍卫上前正想接过宣平沙手中的锦盒,少年却摆摆手制止了他。 宣平沙抱着锦盒步入室内时,宫室内坐立难安的黑纱女子这才猛然起身,急声道:“陛下,您怎可一名侍卫都不带便与对方独处?!” “傅卿,你也明白,对那等存在来说,带不带侍卫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对方若要伤人,这世间不会有人是她的一合之敌。”宣平沙笑了笑,看上去从容自在,“而且来者并无恶意,仅仅只是来悼念故人而已。既然如此,我等也不妨表现出自己的诚意。” “可是——”傅离简直急得嘴上冒泡。 “不必忧心,傅卿。那位的身份朕已知晓。”宣平沙递出了手中的锦盒,叹气,“是谢姨和母亲都曾经提过的人。” “……是、是那位拂雪道君?”傅离看着锦盒,愣怔了一瞬。 “是啊,是那位‘青峰三尺雪,迹出江海平’的拂雪道君。”宣平沙心中喟叹,他转身,看向这间藏在英泽陵园最深处的宫室的壁画墙。 描绘了江山画影的留景墙上只挂着两副画像,那是十数年前由桐冠城府衙通缉令画师自仙门弟子手中换来的画像。无数画师工匠都尝试在墙上复原当时的盛景与那人的风采,但无论如何都描绘都稍显呆板,最终便只能将那两幅宝贵的画像封存在琉璃墙上。 其中一幅名为《水天一色间》,记录的当年桐冠城中仙家子弟与守城士兵共同抵御九婴后的情景。据那位画师所说,他同样绘制了一副相似的画作,取名为《桐冠城九婴劫后众生相》,与当时那名仙家弟子作为交换。 而另一幅,则是这名画师与那仙门弟子斗气之后强讨而来的,名为《执光》。 画作之上,高举火炬的白衣女子长剑斜指于地,画者过于注重神韵而非形态,因此她不去着墨少女的眉目,而是着重描绘了那人飞扬的袖摆与嶙峋的脊骨。 女子脚下踩着湿泞的长路,滂沱大雨沥出斑驳的水珠。 她手中的火炬,不愿为尘世的风雨怯步。:,, 172 【第16章】拂雪道君 在与兴国天承帝会晤之后,宋从心与若浅并没有立刻离开定水,而是折道前往了监天司。 监天司明面上是司掌风水天文、推算星象历法的礼部分部,实则隶属中央,归君王直辖。监天司的前身为谢秀衣一手创立的情报特务机构,集谍报、监视、诏狱、审讯于一体,这种机构独立于官僚机构之外,是君主□□权力的体现,但也是朝堂百官最深恶痛绝的鹰犬。 当年,宣白凤的地位形如空中楼台,无时不刻不在行钢丝之险。为了在国师的压迫下维护宣白凤的政权,谢秀衣创立了这个名为“赤壁”的特务机构。她作为手握缰绳之人,凭借此刀清理了无数意图侵蚀咸临国土却无法以正规方式处决的外道,其权势一度堪称权倾朝野。 然而,谢秀衣也深知这柄刀太过锋利,一旦持刀人逝世,这柄失控的尖刀便可能会反过来刺向自己的主子。是以谢秀衣在传承班底之前便已先行将内部清洗了一遍,将恶名昭彰的鲜红赤壁改头换面,只留存下继承其绝大部分遗产的吉光片羽阁,之后才将这部分暗面的势力转交到少主的手中。而在天承帝登基之后,原吉光片羽阁也正式被纳入朝廷,设秘书隶,成立监天司。 原吉光片羽阁成为了监天司中的一个分部,但鲜少有人知道,这里才是监天司的核心。如今的吉光片羽阁专为君王收集封存奇诡密物,并将其收录在案,杜绝污染。谢秀衣灵魂所化的圣物飞鸿雪泥书便陈列其中,位列天甲壹等。 宋从心来此,便是为了真正地“悼念故人”。 “挺大手笔的。”宋从心看着塔楼中那密密麻麻、层层交织的结界阵法,用来防范元婴以下的修士倒也足够了,“就是思路比较古老,符文较为冗杂,应当是五毂国留下的遗泽之一,只不过其中掺杂了不少改良过后的手笔……这样来看,谢秀衣倒也不算纸上谈兵。” 监天司确实有成功掌握诡术以及封印缄物的先例,在丢失了原有的道统与传承之后,他们尝试开辟出一条更为艰难险阻的路。 宋从心不知道监天司中是否有人得到了白玉京的感召,她花了一些时间改良了吉光片羽阁的阵法,并留下了一些阵法、符箓相关的书籍。这些书籍是她尚未走上琴剑之道前所钻研修习的,很庆幸这么多年过去,她的功课还没有落下。 而后宋从心与若浅两人便潜入了吉光片羽阁,找到了谢秀衣灵魂所化的飞鸿雪泥书。 出乎意料,飞鸿雪泥书并不像其他缄物一般被封存在密库与暗房的深处。它就摆放在吉光片羽阁厅堂最中央的星宿盘上,往来者皆可见之。 这件圣物类的缄物十分神异,整体散发着碎雪般浮动的荧光。只是陈放于此,便有宁和镇静的气息在室内静谧地流淌。而当人仓促一眼扫过时,便会错觉般地看见一个形影虚幻的、呈现蜷缩之态的人影。但若是凑近细看,便会发现那只是光影错落形成的幻象,悬浮在光团中的是一本材质特殊的书籍。书籍的封皮白皙细腻,书脊却是一段灰白的骨片,摊开的书页上,每一个蝇头小楷都是用青丝绣上去的。 平铺开来的书页上记载的第一行字便是“宣白凤”,而后便是“桐冠城”相关的记载。 [以人皮为底,以白骨为脊,以青丝为字,以灵魂作烙印鸿爪的皑皑雪地。] 这本书,就是构成“谢秀衣”这个存在的全部。她的灵魂、白骨、血肉皆以在此,誊写着不容改变的过去。 无法死亡也不甘堕落的魂灵,最终你得到渴望的安息了吗? 宋从心站在台前静静地看着,不知过了多久,她在台前放下一朵自己种的花。而后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了此地。 …… 宋从心和若浅找了一处露天的面摊子前坐下,点了一小壶米酒与几碟小菜。 两人坐在角落里看街上人群熙攘,偷得浮生半日闲。若浅很喜欢晒太阳,坐在太阳底下,他会轻轻阖上眼帘,仿佛在静心感受一般。宋从心也不去扰他,日月精华皆有养魂之效,多晒晒总有好处。尽管她自己也心知肚明,若浅等人恢复如初的希望简直堪称渺茫。 “喂,你听说了吗?就那件事……仙人于梦中授业之事!” “嘘嘘——不要说得那么大声!你疯了?张老三之前拿这事到处瞎嚷嚷,结果当场就被断了仙缘……!” “……嗨!俺这不是、不就是有些好奇吗?俺就想知道,这件事是真的吗?” “真的如何假的如何?撞仙缘之事,哪里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可以肖想的?” “欸……话、话也不是这么说啊?俺觉得和张老三相比,俺还是……” 凭借着元婴期修士的强大灵识,宋从心很轻易地便能聆听到街头巷角中的人们或是坦荡或是隐晦的交谈。白玉京的名声已经在各地开始了发酵,但无论是被选上的还是没有被选上的,知道“白玉京”存在的人都难免会去思考这份仙缘选人的规律,好攀登那通往青云的康庄大道。 但要让宋从心这位白玉京城主来说,白玉京选人的规律就是——没有规律。姬既望的织梦基本就是大海里撒网,今天捞一批,明天捞一批,那些向学之心较为恳切的便如同较为肥美的鱼,更加容易被兜网捞上去。而那些较小的鱼则可能会被渔网漏掉,但也不是没有被捞上去的可能性。 初次进入白玉京的人都会获授三叶金印,这是天书藉由宋从心山主权能衍化而来的标记之一。拥有三叶金印的人从此往后便能自由出入白玉京,无需等待大月织梦的捕捞。但其一旦做出违背白玉京规则之事,那牵系他们的缚丝便会断裂,三叶金印也会消失不见。 这是对白玉京的保护,同时也是对那些入梦者们的保护。 就目前看来,白玉京传说的传播速度十分迅捷,约莫一两年内便能看见成效。元黄天的发酵速度或许不如上清天,仙门弟子应当是最快意识到白玉京意义所在的群体。只是不知道关于白玉京的消息何时会传入各方大能的耳中,最好是越晚越好。 白玉京需要一些时间来立稳根基,而宋从心也需要更多的时间来争夺自己在上清界中的地位与权力。 正在思忖之间,宋从心的耳边忽而捕捉到一丝空灵的鸟鸣。宋从心眼疾手快地掐诀,才没让自家逆子在外人眼前显露了踪迹。翎羽华美鲜亮的青鸟从远处飞来,甚是爱娇地落在宋从心的手臂上。大抵是为了表示自己飞了那么远的不满,祂松开鸟爪,任由一个雕花木筒砸落在地上。 唉。脾气怎么那么大呢?宋从心伸手揉了揉来音脑袋上的那根小羽毛,揉得祂毛绒绒的鸟头晃来晃去,翠眸都懒洋洋地眯起。这些年来来音总是来回奔波替宋从心与明尘上仙送信,大抵是在明尘上仙那里吃得太好,整只鸟都肥了一圈不止,性子也逐渐开朗任性了起来。 迟早有一天能忘掉被母亲遗弃的悲哀吧。宋从心将来音抱在怀里,一手轻揉鸟头,一手捡起木筒单手打开。 明月楼主的回信一如既往,风雅华丽,连装信的木筒都精巧得堪称艺术品。然而回信所写的内容却一改往常如同逗猫儿一般的优雅轻慢,相当郑重其事地对宋从心道谢,感谢她找到了慈秘的死灵并将其超度,没让这可怜的女孩苦苦地留守原地。 对于宋从心寄过去的杏花树枝,明月楼主也表示已经命人将其种在了慈秘的衣冠冢前,但愿来年能茁壮挺拔地成长起来。对于慈秘的遗言,明月楼主倒是没有过多提及,而是在这里笔锋一转,说起了其他事情。 [小友可还记得与在下的约定?] 宋从心当然没有忘记,或者说她其实一直都记着这件事。欠债的感觉并不好受,特别是欠明月楼主这样的人的债。没还清之前,恐怕都会寝食难安,胆战心惊。眼见着明月楼主主动提起此事,宋从心当即便摸出了通讯令牌,一条简讯便发了过去。 [与楼主之约,自不敢忘。不知楼主欲寻何物?] 宋从心发完简讯后,想着对方大概不会很快回复,便准备将令牌收起。却不想才刚放下令牌,明月楼主的简讯便发了过来。 流淌着星辰辉芒的文字逐渐成型,仿佛字里行间都浸润着人世繁华与纸醉金迷。 [小友也太生分了,在下有意与小友深交,日后你我不妨以平辈相称,唤在下名号便可。] 看着这行字,宋从心心如止水,默念“客户就是三清”:[可。槛花阁下,不知您欲寻何物?] 对面回话的速度极快,快到让人怀疑他是否早已准备了下一句的话头,就等着宋从心的回应。 [在下希望拂雪前往北地,赴雪山一趟。] [北地天苍山的一处聚落中,坐落着曾与神明同行的山民。] [在下想要的,乃司掌风雪与妙音的雪山神女遗留人间的宝器,一件可以打破痴妄、令人醒智的铃铛。]:,, 173 【第17章】拂雪道君 明月楼主当然不可能让未来的正道魁首替他去盗窃别族的圣物,所以他为宋从心详细地介绍了这件圣物的来历。 司掌风雪与妙音的雪山神女乃神州最古老的神祇之一,按理来说神祇本身并无性别之分,但这位古老的神祇之所以会拥有“雪山神女”这样的代称,是因为这位原尊号为“妙殊善法长乐天之主”的神祇放弃了自己的神躯,随众生一同步入无明执著之劫回。祂化身女性,世世代代皆与雪山住民生活在一起,以自身的智慧与彻悟指引族群前进,故而后世之人便敬称祂为“雪山神女”。 传说中,妙殊善法长乐天之主在步入轮回之前曾将自己的神躯解体,将其化作名为“八吉祥”的宝器。这八件宝器代表了神祇身上的八个部位,分别是:宝瓶、宝盖、双鱼、莲花、白螺、吉祥结、尊胜幢、法-轮。其依次分别代表的是神佛的颈部、天灵、双目、舌头、三条颈纹、佛心、无上正等正觉与佛掌。而后,神祇将这八件宝器散于天地,在蒙昧未开,天地混沌的时代之中,智慧为众生点燃了文明的火炬。 后来,随年代更迭,八吉祥宝器要么失传,要么散佚,最终还能寻到踪迹的便只剩下宝瓶(颈)、莲花(舌)与吉祥结(心)。 [其中,莲花曾为北地一国西叶作镇国之宝,代代相传。西叶覆灭之后,莲花不知所踪,近些年来才出现了些许传闻,据说这件法器被西叶末裔带回了雪山神女的始源地——天苍山。而今,莲花已是无主之物,受人之托,望拂雪代为取回。] 那件缄物既为神祇灵舌所化,相传佛以广长舌说一切法,令众生明心彻悟,故又表徵出世间法,其意为“五浊世无所染”。 [具体为何处?又如何肯定其为无主之物?]宋从心又问道。 [此事涉及一桩陈年旧事,不好多言。但拂雪若亲身而往,便由你眼中所见、心中所感为一切之真相。天苍山本为雪山神女之始源地,山民曾掏空了一整座山峰为长乐之神建造神殿。然而相传在雪山神女陨落之后,长乐神殿被彻底封锁,只有拥有特定血脉之人才可开启神殿外间。] [而当年的西叶末裔,恰巧便是拥有特殊血脉之人,故而莲花应当是被其供奉于长乐神殿之内。] 雪山神女已经陨落了吗?宋从心感到困惑:[既然如此,我并非特殊之人,如何能进长乐神殿?] [进入长乐神殿并不算难,难的是如何深入殿中,取得供奉于神座台前的莲花法印。]明月楼主悠然道,[雪山神女陨落之后,山民改信了蛰神,但其族中神子仍能开启长乐神殿。然而想要进入长乐神殿的内部,自是需要经过一番考验,非大觉悟大毅力之人而不可……] 宋从心看着这番鼓吹顿觉不对:[缘浅不可吗?] 从明月楼手中获取情报之时,梵缘浅曾提出要与宋从心共同承担情报的代价,但却被明月楼主婉拒了。自家人知自家事,宋从心对这劳什子的试炼心里发憷,她自认自己绝不是什么大觉悟大毅力之人……非要说的话,佛子梵缘浅倒是挺符合明月楼主的要求的。 [……]明月楼主可疑地沉默了一瞬,[佛传南北两派,北地为真言宗,明白?] 宋从心:“……”明白了。 简而言之,虽然同属佛门,但不同教派之间的内斗依旧不少。佛心宗以觉悟众生本有之佛性为教义,北地真言宗则重视修法仪轨,了以生死即成佛,其佛法是密不外传的。虽说梵缘浅心性豁达,不会因道义之别而与人发生冲突,但让佛心宗传人跑去真言宗的大本营去果然还是不太妥当。 但是佛门别派传人不行,道门传人难道就可以了吗? 宋从心实在忍不住,回复道:[楼主也不可吗?] 明月楼主槛花乃大乘期修士,能将捶磨七情八苦的极情道修成大乘期,这还不算大觉悟大毅力之辈吗? [……]这一回,明月楼主沉默得更久了。久到宋从心以为他不会回复之时,对方却突然幽幽地回道:[谁叫本座憾为男儿身,入不得长乐天之主的眼呢。] 宋从心:“……” 啊这,行叭。 …… 既然已经提前承诺过对方,那便宜早不宜晚,尽快将事情解决为好。宋从心原是打算兴国之行后便回宗一趟的,但眼下看来却没有必要了。 宋从心提前给无极道门汇报了一下自己的行踪,外出历练的弟子改道之时总要知会宗门一声,这样遇到危险时,宗门也来得及安排施救。这条规矩还是宋从心成为首席之后定下的,而她更是为此建立了除魔队伍“平山海”,在各州各地中都设立了据点,好为在外历练的弟子提供援助。 前往北地之前,宋从心先行将若浅送回了苦刹。此行是为了履行她的承诺,明月楼主既然钦点于她,必然是有其缘由的。更何况宋从心打算以“图南”的身份前往北地,若浅虽然跟道影子似的不言不语,但宋从心还是希望他能静心修养,不要搅入太多乱局才是。 而且,宋从心心里隐隐有种预感,此次雪山之行恐怕也不会简单。修士的预感便是天道的感召,她不能让若浅随她去淌这趟浑水。 “图南”离开定水之后便一路北上,这一路上,宋从心婉拒了明月楼主提供的外勤帮助,在向宗门汇报过一次行踪之后也断掉了与无极道门的联络。她开始尝试代入并且完善“图南”的身份,比如她的口味、喜好、性情、缺陷。据明月楼情报所言,北地是一块极其混乱的领土,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风俗、信仰,他们形成不同的聚落盘亘在冰天雪地之中,过着自给自足、与世隔绝的生活。 北地唯一能称得上“国家”的聚落,便是以慕容国主统领的燕国。因地势险峻,环境恶劣,北地民风彪悍更甚沿海重溟之城。而长乐神殿毕竟是雪山神女的遗址,神殿寓意着一个族群的根基与信仰。宋从心想要强闯是绝不可行的,唯有混迹其中,收集情报,再徐徐图之。 在临近北地的最后一处边城之中,宋从心暂驻了脚步。离开边城之后便要面对漫漫黄沙与风蚀地化,修士固然无惧,但“图南”却是肉体凡胎之身,需要整顿行囊,规划路线,最好还要寻找同行之人以及向导。宋从心一边操持这些,一边从识海中翻找出了《倾恋》,她想看看原书中是否有提及北地之事,或许能从中发现些什么。 也不知道是不是宋从心心境拔高,眼界有所变化。再次翻阅《倾恋》这本书时,曾经让她深感羞赧的“长辈情史”突然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她不由得开始思虑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关系,她有些想不明白,过去的自己为何只执着于“男女主角”二人,却忽视了其他人的存在? 若将这本书中的每个人都独立出来,这本书真的仅仅只是在描述两人的相知相爱吗? 都说读书一事常读常新,宋从心这次没有耗费多大力气便从文字中提取出了关于雪山的蛛丝马迹。一如她曾经腹诽过的“挂羊头卖狗肉”一样,书中关于雪山的情报也少之又少。它出现在灵希进入内门、在外历练之时,她在路上与一位游侠同路,问及对方来历时,对方说是从家乡中逃出来的。因为北地发生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雪崩,导致他所在的村子被埋了,只有他们这些凑巧下山在外游荡的山民才勉强逃过一劫。 “雪崩”。宋从心在这两个字上画了一个重点,这乍看之下只是一个随口提及的身世背景,就跟路人随意提及自己无父无母是个“孤儿”一样。但宋从心如今已经明白《倾恋》所写的都是真实的命运,或许隐晦不明,或许高深难懂,但里面被提及的天灾都是确确实实将会发生的。 是什么引起了雪崩呢?宋从心思忖,须臾,她突发奇想地开始翻找明月楼主相关的情报。结合幽州之乱的真相脉络便不难察觉,原书中灵希进入痴绝城以及探寻乱葬岗之谜的背后都有明月楼主与谢秀衣的手笔,那雪山之事,是否也与明月楼主相关联呢? 然而,没有。宋从心并没有在《倾恋》这本书中找到明月楼主的行迹,就仿佛这个人从来都不曾出现在灵希的命轨里。 但是这不可能,从幽州之乱事件以及重溟归墟之灾便不难看出,明月楼主此人虽居于幕后,但却在暗中操控着天下的局势。上清界虽然唾弃他商人本色,无利不起,但也没有人否认他可以在天景雅集的大能之位中割据一席之地。尽管所行的道途不同,但明月楼主确实是心怀众生的。 宋从心继续翻找,她本已对此不抱希望,却不想这一回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发现了一条不知道算不算线索的情报。 那是灵希在破庙中借宿时遇见的一位垂垂老矣的老妪,尽管这位老妪并没有提及任何与雪山有关的字眼,但她是在游侠离去之后出现,因此很可能她与游侠提及的雪山之事有所关联。只是写下《倾恋》这本书的人不能多提,只能进行极其晦涩的描摹与隐喻。 那位老妪在破败的寺庙里捻弄数珠,指着残缺的佛像,询问了灵希一个意味不明的问题: “小姑娘,你说。神明真的会憎恨自己的子民吗?”:,, 174 【第18章】拂雪道君 横跨茫茫沙漠,前往永恒冻土的雪国。 宋从心在准备好充足的食物与饮水之后,便在边城中寻找了一支骆驼队准备上路。敢在沙漠中组建骆驼队的通常都有自己的门路,要知道沙漠中不仅有吞没一切的沙暴,还有吃人不吐骨头的悍匪。这些沙匪专门截杀过路的行商,即便燕国为了确保商路的流通而下过大功夫整治过,但总有亡命之徒盘踞于此,如同白日下的幽魂般猖獗肆虐。 宋从心凭借着“图南”剑客游侠的身份,成功在骆驼队中得到了一个干净的席位。商队的主人颇有眼力见识,见宋从心连挑了队伍中的三名镖师还面不改色心不跳,当即便毕恭毕敬地邀请她加入商队,对她的来历也不过多询问,可以说是十分圆滑世故了。 在那之后,无论是学习当地的方言还是了解民风民俗,商队的主人都相当客气,甚至还为她专门安排了一个跑腿小伙作为向导。宋从心是准备深入雪山腹地的,她需要伪装出虽是外地人但却是个常年跋涉江湖的老油条的模样,如此便可免去大量干戈与纠纷。跑腿小伙也是个机灵的,在推敲出宋从心的诉求之后,他教了宋从心不少方言与行业内的黑话。 “您不和道上做生意,所以知道一些避讳就好。当然,北地不同地域之间的风俗信仰不同,您最好找一个向导。”小伙子嬉皮笑脸地道。 宋从心问他是否有推荐时,小伙子又摇摇头道:“只是交易的话倒是无所谓,但您若是要深入腹地,最好在北地寻个本地人。许多村子都很闭塞,他们不相信外地人,可以交易货物,但基本不会留人。若是对方大方邀请行人住下,那可就要小心了,基本都是黑窝。” “商人往来行商,基本都是朝着大燕去的,那里有君主,有法治。至于其他地方……除了那些跑商多年已经经营出本土信誉的线人,否则不会有人自讨苦吃。一来大部分地方都穷,山路险阻但油水不多;二来也不安全,以前不少外来行商丧良心,几袋青盐就能牵走人家一头牛……后来燕国在山下设立了交易站,这种情况就少了。但外来行商的口碑也被这群人败坏干净了,有些地方很仇视外来者。” “啊对了,万一要是在山里遇到危险,报上燕皇的名号或许可以逃过一劫呢。” 宋从心若有所思:“你知道得不少。” “那是,我将来可是要自己带一条商路的。”跑腿小伙自信道,“现在我只是跟在团长身边学习罢了,他人不错,但太小心翼翼了。要我说,燕皇肯定也头疼这些不服管教的地域很久了,若是能当上燕国的皇商,借助官家之力,盘活整个北地的经济命脉,或许……” 宋从心凭借着白玉京城主特有的权力,沉默无言地看着侃侃而谈的小伙手上的三叶金印,干巴巴地道:“志向远大,不错。” 宋从心灰溜溜地跑了。她独自一人抱着随手买来的铁剑在街上闲逛,这种普通人的感觉对宋从心来说还是有些久违了。元婴期修士的强大神魂能让她在极短的时间内掌握全新的知识以及语言,如今她已经能流畅地开口和人对话了。 但因为地域文化的差异,不了解的情况下最好还是不要轻率地开口。因此,宋从心需要一位向导,可她并不想将普通人牵扯进来。 事情到目前为止都算得上顺利,这让习惯状况频出的宋从心反而有些心绪不宁。按理来说,不出意外的话,应当是要出点意外了。 是以,当身穿红花百摺裙、腰佩鹿皮小刀的女子从自己身旁狂奔而过时,宋从心内心十分平静甚至还隐隐松了一口气。她灵活闪避躲开了后头紧追而来的十数名镖师,在街头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随即毫不犹豫地调转方向,朝着相反方向走去。 “前面的道友请留步啊——!” 宋从心保持着正常的速度继续往前走,充耳不闻无事发生的样子。直到那女子好不容易甩脱跟在身后的镖师,撵上她后一把挂在她身上,宋从心也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与我无关的模样。 “姐姐!我见过你这张脸的,不要当不认识行不行?!” 宋从心偏头想了想,图南这张脸对方确实见过,而且还是在极其相似的情景之下:“在下见姑娘乐在其中的样子,便不过多打扰了。” “你哪里见我是乐在其中的样子啊?!” 即便脖颈上挂着一个人,宋从心依旧步履稳如磐石地朝着下榻的客栈走去。路上她随手掐了一个让人忽视的术法,两人十分顺利地抵达了客栈。刚进房间,挂在宋从心身上的女子便脚踏实地地落在地上,一边喘着气,一边朝着窗外张望。 她穿着一身少数民族的衣裙,长发编织成许多小辫子,身上挂着鲜艳的珊瑚珠玉。看得出来,苦刹一别之后,眼前之人的日子过得还不错。 “这次又是因为何事?”宋从心走到屋内唯一的椅子上坐下,看着当初挥挥手便如飞鸟般离开的友人。她实在太过洒脱,仿佛人与人之间的聚散离合都不过只是寻常,走的时候连个联系方式都没有留下。会在这里遇见她,宋从心也觉得颇为意外。 “还能怎么着?就四处走走看看,想着能不能遇见新欢呗。”楚夭很是郁闷地回头,在床榻上坐下,“明山镖局家的小少爷还挺可爱的,但年纪有点小,下不了口。在他们家住了几天就准备走了,结果我没打算下手,别人倒是惦记上了。” “……”宋从心无言以对,她忍不住问道,“你是吸人阳魂的精怪吗?” “才不是呢!只是我修行的功法比较特殊罢了。”楚夭仰头望天,无比怅惘,“我真的很喜欢李郎,当初喜欢得不得了。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我是真的觉得可以与他共度一生的。可是当这份感情燃烧殆尽之后,我又变得空洞洞的了。听说他活下来了,如今明君当道,他应当会过得很好吧?” 宋从心听着这话觉得有哪里不对:“你没有回去看过他吗?”明明当初为了那人都敢闯入苦刹之地了。 “没有,相见不如不见了。”楚夭叹了口气,“虽然他倒霉遇见了我这桃花煞,但至少我给他人生带来了好的变化。是吧,仙长?” 宋从心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你这说法,听上去并非正道。” “啊?我不是正道修士啊。”楚夭下意识地回道,她迷茫地扭头与宋从心面面相觑,两人都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等会儿,等会儿!你不会一直都以为我是正道修士吧?我虽然不是外道也不是魔修,但我确实不是正道修士来着!大家好歹同生共死过,你不会这么绝情吧?!” 宋从心深吸了一口气,所幸楚夭虽然一身情债烂账,但到底没踩过火的底线:“所以……你并非修行天之道?” 正道修真,魔道修命,但修真界中还有极小部分的人走的却是旁门左道。这类人的路子有些邪,浸淫于功法技巧,不慕超脱之道,但只要不伤天害理,通常也不会有人多管。只是这一类人单修术法而不修心,基本都逃不过走火入魔的下场。 宋从心曾经以为楚夭走的是和明月楼主相似的路子,但眼下看来,她虽然极于情,却和明月楼主的道大不一样。 “对啊,打从一开始路子就偏了,也没办法。”楚夭讪笑着撩了撩自己散乱的鬓发,没等宋从心说些什么,她便急忙道,“我觉得现在也挺好的,逍遥快活,自由自在,所以也没想过要改……咳,咱们可快别说这个了。倒是仙长你,好端端地怎么跑来这边境苦寒之地了?” “你唤我图南吧。”宋从心在心里默念清静经,安慰自己“人在水中不一定是溺水也可能是想要游泳”,而后便淡然地任由楚夭将话题岔开了去,“我准备前往北地一趟,有些未竟之事需要解决。目前准备跟随骆驼队跨越沙海,在当地寻找一名向导。” “向导?那你看我怎么样?”楚夭指着自己的鼻子道。 “……”宋从心可疑地沉默了一瞬,“你是北地人?” “对啊,不像吗?”楚夭站起身转了一圈,百褶裙如花瓣儿一般散开,“虽然指路什么的我不太行,但我用土话骂人贼利索。” 宋从心抹了一把脸,想了想,还是道:“此行或许会有风险,你还是不要牵扯进来为好。” “风险算得了什么呢,这片大地处处都是危险。”楚夭叹了一口气,“我回上清界时听人说你一直都在闭关,这才刚出关不久便跑到幽州来。你说的未竟之事应当也与当初的乱局有关吧?还是说,那位明月楼主需要你履行承诺了?若是这般,当时在场三个人并分代价,我也应当有一份。” 宋从心本想继续推拒,然而抬头看着楚夭关怀的面色,不由得心中一叹:“既然如此,那便同行吧。”:,, 175 【第19章】拂雪道君 身临青云始知天地浩大,但唯有真正踩在这片大地之上,才能真正明白己身之渺小。 支着帷帐的骆驼缓缓地踱过沙丘,在细腻的砂砾间踩出一串蜿蜒显眼的蹄引。与想象中的酷烈熔炉有所不同,临近北地的莲台沙海静谧苍茫,如同一颗镶砌在地表的银色珍珠,有种别样庄严的秀丽之感。 除了往来行商以外,佛门的苦行僧也格外钟情于这片沙海。行走在这一望无际的沙海之中,每前行一步,尘世的喧嚣浮华便会距离自己越是遥远。虔心苦行之人会在这里找回失落的本心,寻回自己对天地的敬畏,甚至有人因此而彻悟,打破被肉身桎梏的灵性的瓶颈。 宋从心抱剑倚在骆驼鞍上,耳边传来楚夭轻哼的小曲。她唱的似乎是北地某处的歌谣,嘹亮沧桑,颇有唱尽红尘的苍劲与苦暗。即便宋从心抱着剑闭目小憩,似乎完全没有在听,楚夭也不以为意,一副自得其乐的模样。 骆驼队跨越莲台沙海约莫需要十来天。这段时间里,天地静谧无声,放眼望去只有黄沙漫天,这对人的意志而言无疑是一种巨大的考验。 宋从心明面上的身份虽是商队的护卫,但绝大部分时候她都与座上宾没有区别。商队主人有自己的护卫与随从,不需要她这位“实力高强的游侠”去做那些琐碎的杂活。而类似警惕四周以及放哨之类的任务,第一次踏足北地的图南又肯定不如经验丰富的沙漠向导。所以宋从心的工作就是坐镇商队,等到出现普通护卫应付不了的敌人时,才是她出手的时刻。 沾了宋从心这地位特殊的高人的光,作为她同行者的楚夭也拥有了座上宾的待遇。她容貌美丽,性格爽朗,很快便和商队中的人打成了一片。晚间时分,宋从心甚至看见楚夭和其他人一同聚在篝火旁划拳饮酒,端得是潇洒快活无比。 宋从心偶尔会听商队中的人们提起雪山神女,遇到好事时会提,遇到坏事时也会提。可见雪山神女的信仰在山民们的心中并没有随着祂的陨落而消散淡去。而从他们的口中,宋从心也知道了不少雪山神女相关的传闻,比如他们眼下所在的莲台沙海,传说便是雪山神女步入人间时遗落的莲座,故而此地才有“莲台沙海”之名。 在接纳楚夭成为队友之后,宋从心也隐隐透露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地。楚夭在谈话的过程中便有意无意地引导商团中人讲述一些雪山神女相关的事迹,比起其他举手抬足便能毁天灭地的神明,雪山神女的故事都很贴近生活,简直就像是发生在身边的事情。 “不过北地雪山,有些地方还是不要随意涉足为好。”商团的主人阿克夏是个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他敲打恐吓那扬言要当皇商的跑腿小伙,“因为雪山内的部分地域仍是未开化的农奴制,本土的山民会将外来者视作家畜与奴隶。我年轻时见过一次,啧啧,那可是人间地狱啊!” “阿克夏,你不要吓我。”跑腿小伙撇嘴,“燕皇身为北地之主,难道不管这些的吗?” “管啊,但哪里管得过来啊。”阿克夏沧桑怅惘地道,“涉及宗教信仰之类的东西总是特别难管,雪山神女消踪匿迹之后,民间百姓便依照自己对神女的幻想衍生出了许多分支。尽管他们都自称自己是雪山神教的,但总有一些走岔了道的。认为‘虔信者贵无信者罪’的倒是其次,还有一些人甚至想在人间重现神迹的……当年,大燕皇后曾经便痛骂过,道这些东西根本就不是宗教,而是让人不再为人的黑暗之物。” “大燕皇后?”楚夭好奇地道,“原来燕皇有过皇后?他不是寿数悠长的修真者吗?” “是啊,也不知道燕皇为何会娶一位凡女为后。”阿克夏摇了摇头,“不过倒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扎西皇后是一位聪慧勇敢、令人敬佩的女性。大燕的建立离不开这位皇后的功绩,也是她将高高在上的燕皇拉入了人间。但即便燕皇有通天的伟力,扎西皇后最终还是以凡人之身苍老逝去。” “为什么?长生并与爱人永世相伴难道不好吗?”楚夭不解道。 “我听说,是因为扎西皇后觉得自己已经竭尽所能地活过凡人的一世,没有必要再画蛇添足。”一位女行商插话道,“也有一种说法,道拉则皇后其实是雪山神女的虔信徒,信奉万物有终。而燕皇尊重拉则皇后做出的一切选择,所以在见证了她一生的故事之后放手让她走向命运的终局。” “哦。”楚夭遗憾地叹了一口气,“那这大概是我无法理解的那种爱了。” 诸如此类的散碎情报,如同夏夜的星子般落入宋从心的心底。 大抵是因为商队中也有北地之人,商团主人并不敢太过深入这些话题。但联系宋从心先前调查所得的情报,她大概便能推算出为何扎西皇后会说那些东西根本不是宗教而是害人之物了。 雪山信仰的分支,与雪山神女的传说以及神迹息息相关。而明月楼主给出的“八吉祥”神话中,长乐天之主解离了自己的神躯并将其制作成为法器。这个神话流传于民间,便诞生出了“万物有灵之说”,在北地的部分地域之中,当地的萨满与祭司会将人制成通灵的法器。 他们宣称这是“再现神迹”。 也不知道陨落的雪山神女究竟作何感想呢?宋从心抬头望天。智慧之主的信民却没有选择文明。 就在宋从心思考与整理现有的情报之时,她神识笼罩的范围内出现了一丝异动。她抬头,却发现沙海地平线的尽头出现了一片纷扬的烟尘,皎洁如水的月色下,远处的黄沙好似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翻搅而起,凭借着敏锐的感知,宋从心听见了马蹄来回奔扬的声势。 “是沙匪!”举着望远镜的哨人很快也察觉到了异动,沙漠中只有占据绿洲与水源的沙匪会豢养马匹。因为对于需要长途跋涉的行商而言,沙漠这种险地,快马远不如骆驼来得稳妥。只有需要疾行追赶猎物并坐拥绿洲的沙匪才拥有豢养马匹的资本,而他们的劫掠也只会在绿洲附近。 “不对,我们明明绕开了沙匪出没的地段啊?”哨人很是焦虑,急忙将情报汇报给了商团团主。 对方已经出现在视野可见的范围之内,这时候再想转移也已经来不及了。骑乘快马的沙匪可以循着脚印迅速撵上骑乘骆驼的商团,这种情况之下,大部分商队都会选择破财消灾。而沙匪也很明白不能竭泽而渔的道理,他们通常只会收“过路费”。但不到万不得已,将性命挂靠在亡命之徒的刀下显然不是聪明人该做的决定。 “我去看看情况,你们先行转移。”宋从心抱剑越众而出,“我会尽可能地牵制他们,他们未必已经发现了我们的行踪。” “我明白。”商团团主神情严肃,但眼下倒是显得十分理智冷静,“劳烦您了,姑娘。” 宋从心微微颔首,她毕竟受了一路的照拂,出力也是应当的。 “我跟你一起去!”楚夭快步跑来,抱住了宋从心的手臂。 “你留在这里,帮我看顾行李。”宋从心暂时还不打算废掉图南的身份,图南孤身一人,再如何武力高强也走不出这一望无际的沙漠,“沿途给我留下记号,我确认完情况后便会回来。” “好吧。”楚夭不开心地松开了宋从心的手,她知道沙匪对眼前之人根本算不得什么,“那你早点回来啊。” 商队众人训练有素地开始扑灭篝火,收拾行李,宋从心与众人作别之后便踏着月色翩然远去。她身姿轻盈如掠水而过的飞燕,甚至没有在细软的沙丘上留下半点痕迹。离开众人的视野之后,宋从心也毫无顾忌地放开了速度,朝着黄沙纷扬的地方一路奔袭。 即便距离得很远,宋从心也听见了刀剑相交时的铿锵之音。这让她稍微放下心来,看来沙匪并不是冲着商队一行人来的,很可能是沙匪内部发生了械斗,这才偏离了路线出现在商路的附近。宋从心寻思着双方最好能打个两败俱伤,不要牵连无辜才是。 身穿浅褐色短打的宋从心在夜色笼罩的沙漠中半点都不起眼,她很快便接近了争斗之地,果不其然,喊打喊杀声响彻天地,来回奔袭的马匹扬起阵阵沙尘。但让宋从心感到有些意外的是,这并不是两方沙匪势力之间的争斗,而是一群沙匪在围剿……一个人。 骑在马上的沙匪们举着砍刀大声吆喝着什么,宋从心只能从喧嚣中捕捉到“复仇”、“小白脸”、“老大死了”之类的字眼。 然后,这些叫骂声便随着纷扬的黄沙,一同被一道凄美的刀光撕裂。 只见被沙匪包围在中心的一道黑影正不动如山地伫立在原地,沙匪的叫嚣固然猖狂,但仔细观望便会发现他们色厉内荏,实则根本不敢靠近。他们围着那人不停地纵马,意图扬起黄沙蒙蔽对方的视野。然而那淹没在沙尘中的人影却无动于衷,只朝着一个方向缓步前进,而那行进路线上拦路的沙匪只会迎来一道仿佛镌刻伤疤、风霜蚀骨的哀艳刀意。 刀光所过之处,必定惊起马匹的啼鸣。 宋从心曾在天书中见识过无数大能的剑意,但眼前这道刀光,仍旧让她感到惊艳无比。 风沙之后,身穿黑色劲装的青年缓步而来。他浑身沐血,一如刀光带起的惊鸿掠影。:,, 176 【第20章】拂雪道君 这可能是什么沙漠佚闻之“大漠杀神”的案发现场吧。 宋从心站在沙丘之上,看着远处黑衣青年孤身一人便屠得沙匪人仰马翻。那青年人分明已经身负重伤,身上黑色的衣物都能看出血液沁染出来的深色痕迹。大抵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沙匪们将他视作濒死的猎物,如食腐的秃鹫般盘旋环绕,徘徊不去。毕竟依照盗匪的规矩,老大若是被外人杀死,谁为老大报仇,谁便是下一任的老大。 贪婪熏红了沙匪们的眼睛,以至于他们没有听见死亡接近的声音。 每当青年停下脚步之时,沙匪们便错以为他已油尽灯枯有可乘之机,但当他们一拥而上意图将人乱刀砍死之时,那凄艳的刀光便会悄无声息吻上他们的脖颈。青年闲庭信步,狡猾得宛如一匹老狼。他拽着那根系挂着人心的绳索,时松时紧,不紧不慢地牵拉,便让那些自诩为猎人的猎物兴奋张狂地落入陷阱之中。等到沙匪们意识到情况不对,他们也已经无路可逃了。 宋从心没有出手,只是在一旁静默地看着。修行了这么多年的剑术,无论愿与不愿,她也已经被熏陶成了这方面的大家。因此在看见对方的刀术与功法第一时间门,宋从心已经下意识地开始剖析对方武功的来路。 青年的身法轻盈鬼魅,不动时沉静似海,动时却如择人而噬的毒蛇野兽,这并非正统出身的路数,反而更像是各家培养的杀手或是死士。 而让宋从心感到有些意外的却是对方的刀法。要知道刀剑二物虽然经常被放在一起互相比较,但与被誉为“君子之兵”的剑不同,刀为九短之首,又为百兵之帅。比起偏向近身作战与护身的剑而言,刀更适合战场,因此大部分刀术的门路往往都大开大合,雄浑豪迈。 但青年所使的刀术不同,他斩出的刀光仅是极细的一线流光;而他的步法也轻盈鬼魅,伴随着许多宛如舞蹈般的旋转动作。这些动作看似有些多余花哨,但与其刀术相结合起来却是飞光如线,宛如在钢丝之上腾转起舞。刀随心动,人随锋转,其身法之灵活多变,切入刁钻,可谓是令人防不胜防。那种力与美的结合,糅杂着野兽搏命般的狠戾,让人想起那一句“杀气腾幽朔,寒芒泣鬼神;舞余回紫袖,萧飒满苍旻”。 拥有这种刀术的必然是刀尖舔血之辈,这场争斗也不过是穷凶极恶的盗匪遇上了更凶更恶的野兽。 在十数名沙匪皆亡于青年的刀刃之下后,被热血与贪欲冲昏了头脑的沙匪也猛然醒悟过来虚弱不过是对方伪装出来的假象。早已将人头挂在刀尖上的匪盗看着那宛如杀神般的青年,竟也都生出了几分胆寒。他们不顾伤痕累累、已是穷弩之末的青年,撂下狠话之后便立时调转马头,仓皇离开。而那青年在察觉到这一点后竟不顾自己的伤势主动出击,凶狠无比地将跑得较慢的几人斩于刀下。 对方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匹狼。一匹报复心极强,狡猾又凶恶的狼。 然而,青年身上的伤势并不完全都是伪装,在追出一段距离后便流露出了明显的疲态。他倒在漫漫黄沙之中,那些沙匪却没有一人胆敢回头,唯恐他又是故技重施。在沙匪跑得看不见人影之后,宋从心才缓步从沙丘后现出身形来。 青年倒在马匹与沙匪的尸体当中,一动不动,生死不知。宋从心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其他人的气息,便迈开步子朝他走去。 虽说对方的来路不算干净,但见死不救也有违道义。而且她总要弄清楚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而,就在宋从心走到青年身边,半跪于地伸手去试探他鼻息的刹那,倒在地上的青年却突然睁开了眼睛。他出手如电,五指呈鹰爪状直袭宋从心的咽喉,可宋从心早就防着他这一手,曲指猛弹他腕部的麻穴,逼得他收手。两人在这极近的距离内交手了十余回合不止,双方的手势都快得仅剩残影。最终,这场对峙以宋从心一把薅住对方的头发,反折青年的一只手臂,将其脸面朝下、狠狠地摁入黄沙中为止。 “我与那边不是一路的。”宋从心张口说了北地的语言,“若不想死,便不要轻举妄动。” 宋从心说完,却见对方突然没了动静。她将人抓起来翻身一探,却发现青年早就昏死了过去,方才的一系列反击行为恐怕只是身体的本能反应。 到底是什么地方才会养出这种野兽一样的本能?宋从心思忖着,想到对方那堪称精绝的刀术,就这么让人死掉似乎有些可惜。她将青年从黄沙中捞起,顺势点了他的穴道,而后便将这身材高挑的青年扛到了肩上。 宋从心循着脚印追上商队时,急匆匆迎出来的楚夭当即便是一声尖叫:“你带了什么回来?!” “人。”宋从心跟扛尸一样地将人放下,告知哨人可以放心扎营了,“那边是沙匪和这人打起来了,不是冲着商队来的。具体发生了什么要等人清醒后才能问明白。但那些沙匪死伤惨重,短期之内应该也不会再外出劫掠了。” “原来如此。”商团主人阿克夏倒是好心地道,“我这边备有一些干净的衣物和金疮药,先给人换上吧。” “劳烦了。”宋从心将人交给了阿克夏,但却没有就此离开。 以这青年表现出来的攻击性来看,难保他清醒之后会不会袭击别人,所以宋从心必须在一旁看着。阿克夏让那名叫“汤十一”的跑腿小伙过来帮忙更衣换药,甚至还用掉了一袋子在沙漠中堪比黄金的水。宋从心抱着剑站在临时搭建的帐篷外,楚夭就跟朵小蘑菇一样蹲在宋从心的身旁。 等到汤十一从帐篷中钻出来后,一直闭目养神的宋从心这才开口道:“辛苦了,接下来由我守夜便好。他若有异动,我也能制服他。” “好咧,那便劳烦您了。”汤十一倒是很爽快地点了点头,但转而又想起了什么来,“欸,不过高人您可要悠着点啊,可别一不小心把人打死了。” 宋从心挑了挑眉:“你很在意这个?” “那可不?阿克夏可是用了一袋水呢!一袋水呢!”汤十一肉痛得跳脚,龇牙咧嘴道,“在沙漠里,一袋水就相当于一袋黄金啊!” 好吧,早该知道这人就是个财迷了。宋从心甚感无语,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汤十一离开之后,宋从心和楚夭便一前一后地钻进了帐篷里,她们两人负责守夜,同时也负责看守这个身份不明的刀客。 “哇哦。”看清躺在地上的人的面容之时,楚夭顿时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惊叹,“你哪里捡来的美男子啊?我怎就没这好运呢?” 在帐篷入口处席地而坐的宋从心微微一怔:“……什么?” “你捡回来的人啊,当真是好生俊俏一男的。”楚夭兴致勃勃地道,“我还以为你是见他长得好才把人带回来的呢。” “……?”宋从心还真没注意到这个,她有些茫然地回头看着躺在地上、呼吸平缓的青年。比起他的容貌,宋从心方才的心神都在对方的刀术上。眼下青年被汤十一捯饬干净之后,她这才发现这位一步杀一人的杀神之所以被沙匪围困也还被人咒骂“小白脸”是有原因的。 青年面色惨白,嘴唇失色,但即便如此,谁也不能否认他生了一副俊逸白净的好相貌。 然而,宋从心和楚夭面面相觑半晌,愣是没想明白对方长得不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楚夭像只小狗一样眼巴巴地盯着宋从心,但两人对视了好一会儿,她的神情便逐渐从期待转向了失望。她在宋从心身边坐下,抱着膝盖沮丧地嘟囔道:“不是说朋友和朋友凑在一起都会聊聊这些的吗?我看其他女孩子都是这样的。” 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我是个道士啊。宋从心沉默无言地看着她,许久,她突然开口道:“你以前没有朋友?” “什、什么?我怎么可能没有朋友?!”笨蛋美人仿佛被人戳破心思一样方寸大乱,“我只是看你太无趣了,才好心跟你说说话!” 懂了,这人以前果然没有朋友。宋从心心平气和地想到。难怪楚夭对她这么亲昵,感情是以往从来都没有交过同性友人。不过以这货招蜂惹蝶还动不动被前任追杀的本事,估计她也根本不敢在同一个圈子内久待吧。 宋从心想了想,用剑鞘撩开帐篷的帘子,在确保寒风不会灌入帐内的情况下露出一个小角:“要看星河吗?” 楚夭保持着蜷缩的姿态,将脸埋在双臂与膝盖之间门。听见宋从心这话,她顿时偏头,隔着手臂偷偷瞥了她一眼。 在这没有灯火的浩瀚沙海之中,夜晚的星辰便会显得格外明亮。 就连那用剑鞘拨帘的人,都显得别样温柔了起来。 楚夭眨了眨眼睛,好一会儿后才缓慢地挪动位置,像只小猫一样轻轻地蹭到了宋从心的身旁。深邃湛蓝的天幕星河浩荡,楚夭听着身旁的少女以平稳的声音讲述着星宿之间门的关联与神话。身为修士她本无需睡眠的,但大抵是沙漠的夜晚太过安静,以至于她听着听着便不自觉地睡着了。 楚夭第二天是被营地内的人晨起时的动静吵醒的,她揉着眼睛起身,才发现自己竟盖着一件浅褐色的外袍,就这么睡了一晚。 楚夭意识尚不清醒,人还有些恍惚之时,帐篷的帘子已经被人撩开,清晨的阳光大咧咧地投射进来。 斑驳模糊的视野中,她看见仅着一件单衣的少女与另一人相对而坐,随即,她听见了一声低沉喑哑、仿佛被火舌撩舔过的嗓音。 “我名兰因,孤虚无宿之人。”:,, 177 【第21章】拂雪道君 青年名为“兰因”,是位四海为家、没有归宿的刀客。 宋从心陪人看了一晚上的星星,楚夭睡着之后她也没有放下警惕心,而是在帐篷内抱剑坐忘了一整晚。因此,当第一天清晨,床上之人的呼吸韵律发生变化之时,宋从心第一时间睁开了眼睛。 她眸光清明冷冽,不见半分倦意,就这么直直地撞入了另外一双淡然纯净的眼睛。 宋从心本是想拔剑的,但看见这双眼睛的瞬间却不由得愣怔了一下。青年也很快发现了她的存在,偏头望了过来。昨日未曾正面对上,因此宋从心并没有发现青年竟生了一双奇异的眼眸。光照之下,好似有银色的流光在其眼中一闪而过,如同天山上无垢无尘的冰湖般澄净清冽。 宋从心忍不住阖眼,当她再次望去时却见对方半垂下了眼帘,那一闪而逝的银光便好似她的错觉。 那个昨日里杀人如麻、狡猾如狼的青年却偏生有着一双无垢无染的稚子之眼。他躺在草席中环顾了周围一圈,之后便将平静的眸光落在了宋从心的身上。他动了动手指,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被宋从心出声警告道:“你最好还是躺着,莫要牵扯到伤处。” 青年闻言摇了摇头,他撩起自己的衣袖,露出自己精瘦有力的小臂。他手臂上有一道新鲜的刀口,但一夜过去,那伤口竟然已经弥合到仅剩一点疮疤,而他似乎也已经恢复了行动能力。这种强大的愈合能力绝非阿克夏所给的金疮药的功劳,那只可能是青年本身的体质特殊了。 “你究竟是何人?”宋从心依照图南的性情,蹙眉,显露出些许的警惕与防备。 青年张了张嘴,却没能在第一时间发出声音来。也不知是在沙漠中干渴了太久还是天生如此,他嗓音粗粝低哑得仿佛被火撩过。 “我名兰因,孤虚无宿之人。” 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天有孤虚,地阙东南。孤虚者,谓“天之有缺”,某些地方的说法便是类似“天煞孤星”、“命中带劫”之意,简而言之便是会给周遭之人带来不幸的煞星。 宋从心没想到竟然有人这么称呼自己,她眼角的余光瞥见楚夭已经睡眼朦胧地从地上爬起,便也淡漠地扯开了这个话题:“我名图南,昨日在沙匪的尸堆中找到了还活着的你,顺路便把你带了回来。商队的主人阿克夏决定救你,为此付出了一袋水的代价。” “知道,多谢。”兰因并不多话,见宋从心掰扯清因果,便也淡然地颔首应下,倒也没多说其他。 “今日还要行路,我去告知阿克夏一声。你且在此不动。”宋从心示意楚夭看顾一下,楚夭到底是名修士,本身战斗力也不弱。兰因若是有什么异动,楚夭也完全能够应付得来。 宋从心说完便径自离开了帐篷去找阿克夏,正忙碌指挥商队的阿克夏听说昨日救回来的人已经醒了,便也连忙跟过来查看。谁知他看见兰因的第一眼时也是微微一愣,那双眼睛确实让人印象深刻。在短暂的交谈之后,阿克夏同意兰因跟他们商队一起上路,等到离开沙漠之后再言其他。 排除了兰因的危险性后,阿克夏在离开帐篷时找到了宋从心,询问她兰因的来路。 “他并非沙匪,但其武功路数却似乎是杀手或是死士。”宋从心没有隐瞒这点,楚夭“以貌取人”之说也仅仅只是以己度人,宋从心不会因为容貌之故便忽视对方的危险,“有何不妥吗?”阿克夏昨夜还没表现出什么异样,今日反倒是表现得有些踌躇。 果不其然,阿克夏迟疑道:“……那双眼睛。咳,义士,对方那双眼睛,在北地中被称为‘琉璃目’,是天生具有佛性之人才有的特征。” “天生具有佛性之人?”宋从心反问道。兰因的眼眸在光照下会有些许银泽,但不注意打量,便只会觉得此人不过是眼神格外清澈罢了。 “是的,据传言,雪山神女曾经为追随自己的第一批祭司赐下过福泽,祝愿他们拥有不被尘世垢染的双目。但后来随着年代更迭,血脉稀薄淡去,天生拥有琉璃目的人便越来越少。但在某些地方,山民们仍会将天生拥有琉璃目的人奉为‘神子’。”阿克夏耐心地解释道,“按理来说,继承了这种特殊血脉的人在北地都备受尊崇,流落在外的,实在少之又少。” “他自称‘孤虚无宿之人’,是否与此有关?”宋从心不动声色地试探,心里却突然想起明月楼主提及的“血脉特殊之人”。 “这,在下便不得而知了。”阿克夏苦笑地摇了摇头,“他们这一类人会被北地的山民视作是神祇行走于人间的化身,因为相传雪山神女留下的法器也只有经过试炼的人才能拿起。山民们相信这些拥有无垢慧眼的人前世是以苦行而觉悟无上智识、了悟了生死无常之理的高僧,是因为死前洞悉了世事,才会拥有与佛相近的慧目。图南义士先前提及欲寻一位北地本土人士,这位应当符合义士的要求。” 宋从心敏锐地察觉到了阿克夏话语中深藏的推脱之意:“你们不想带他上路吗?” “……唉,不瞒您说,我们这些行商的,不敢奢求大富大贵,只求一个万事稳妥。”阿克夏正如汤十一所说的那般生性谨慎,他叹息道,“北地苦寒,故而对信仰便格外虔诚执着。带一位‘神子’上路固然会得到山民们的接纳,但谁知道会不会一个不小心便犯了忌讳,被人以渎神之名群起而攻之呢?更何况他们不同地方的风俗还不一样,有的‘只能吃寒食’,有的‘见面须得叩拜’……若是给人喝个热水便算罪过,这未免也太冤了。” 宋从心眼角微微一抽,心想,确实。但是:“那我们带他上路又怎能确保不会激怒山民呢?” “人较少时,只需道其正在苦行,山民们便不会过多思虑。”阿克夏也是一片好心,毕竟带着这一位上路,在北地也可以算是通行无阻了。 宋从心斟酌思虑了片刻,觉得阿克夏言之有理,但这件事到底还是要过问兰因。眼下还没有走出沙漠,暂时不必多虑。阿克夏倒是好人做到底,替宋从心转达了一下话语,又询问了兰因的意愿。在发现兰因并没有目的地并提出要偿还人情时,他甚至情愿将那一袋水的人情送给宋从心。 “这一路也多亏了图南义士,这才让我等免去了不少忧虑。”阿克夏言辞恳切,出口皆是肺腑之言。 宋从心也不过多推脱,她用一袋水买下了兰因的“人情”,之后便告知了兰因自己和楚夭的目的地。她们将要前往东边的天苍山,商队则要前往北燕,双方在离开沙漠后便会分道扬镳。因为兰因两袖空空行李全无,宋从心还另外掏钱从阿克夏那里买了一只骆驼作为他的代步工具。 在听说宋从心的目的地是天苍山后,沉默寡言的兰因倒是突然开口道:“你要前往长乐神殿?” 宋从心眸光微凝:“……不错。” “长乐神殿的聚落地名为‘乌巴拉寨’,他们曾是长乐天之主的信徒,但如今供奉的却是蟠龙神。”兰因淡然道,“中原称其为‘蛰神’,但乌巴拉寨不认可这个名号,他们称其为蟠龙神。这个山寨曾是北地最庞大繁荣的聚落,但后来因天灾而逐渐没落。” “你知道得不少。”宋从心回了一句,她知道兰因身上有许多秘密,但只要确认对方没有害人之心,她也不会去过多深究他人的过去,“你若有难处不愿随我等一同上路也无妨,等入了北地,你便可自行离去。” “我跟你去。”兰因沉默了片刻,摇头道,“我会偿还你的人情。更何况,雪山很危险,稍有不慎便会将人吞吃殆尽。” “好,既然如此,往后我们便是同伴了。”宋从心点头道,“再次自我介绍一下,我名图南,在外历练的游侠;那位名为楚夭,江湖过客。” “明白。”兰因微微颔首,沉默良久,他也道,“我名兰因,是名杀手。” 好家伙。宋从心对于对方的职业倒是就没有多大感想,只是意外于对方竟然能将此说得如此坦然。双方都有所隐瞒,只是一个短暂的合作,这种程度的诚意便已经足够了。宋从心将兰因介绍给楚夭后便撒手不管,依旧担任着商队中的护卫工作。 “好无聊啊……”在沙漠中跋涉的第七天,躺在骆驼上的楚夭禁不住碎碎念,“就没有符合我喜好的新欢从天而降吗?” “……?”宋从心听见这话是真的有些诧异了,虽然没有刻意往那个方向去想,但她还以为以楚夭第一次见兰因时表现出来的兴趣和这段时间的枯燥来看,她或许会尝试接近兰因。但事实上,除了兰因昏迷时的第一次见面,第一天兰因醒来,楚夭好似就对这位“美男子”失去兴趣了。 见宋从心回头看她,楚夭无师自通地明白了宋从心并未说出口的话:“……你别这么看我,我也是挑人的好吗?兰因长得确实好看,身材也好,但我只会喜欢会喜欢我的人啊。” 楚夭这话说得有点拗口,宋从心一时间竟没捋明白。 “意思就是——”楚夭比手画脚、绞尽脑汁地解释道,“感觉,一种感觉啦。我看见一个人,我就能感觉到他是不是会喜欢我,或者他希不希望我喜欢他。他们在渴求感情,而我会被这种人所吸引。但兰因,他完全没有这种感觉啊。” 宋从心:“……”没明白,完全没明白。 “举个例子。”楚夭指着宋从心道,“你这种类型的,我就绝对不会自讨苦吃。兰因某种程度上来说跟你很像。” 宋从心:“……” 那我可真是谢谢你了。:,, 178 【第22章】拂雪道君 北地刮来的风宛如刀子,是一种要将人身上的肉片下来般的疼。 跨越漫漫黄沙与一望无际的平原,商队一行人终于抵达了燕国建立在北地边境处的第一座驿站,戎马驿站。虽说驿站本是专供传递情报的官员们中途食宿、换马、歇脚的场所。但经过这么些年的发展,有北燕军士驻扎的驿站周围也汇聚了不少村民与行商,逐渐发展成了一处贸易站点,规模约有小镇那么大。在这里,行商与游侠可以进行最基本的补给,好做足准备去跨越之后险峻料峭的崖谷冰川。 北地多为游牧民族,其住宅多为穹庐。燕京之制,以柳木为骨,可以卷舒,马上可载,无论建造还是搬迁都很方便。从高处往下俯瞰,一个个圆形尖顶的“帐篷”坐落在平原之上,成群的牛羊被往来驱赶,颇有几分“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意境之美了。 那雪国难得一见的湖水与绿意,让走过浩瀚沙海抵达此处的旅人感到些许心安。 “啊——!”楚夭伸了一个懒腰,跟没骨头的美人蛇似的趴在宋从心的背上,“终于能洗澡了,太好了。” 宋从心默默地御使着骆驼,任由楚夭抱着她的腰把她当垫子用。这一路上,宋从心不止一次感到自己上当受骗了。因为楚夭这个据说是北地人的“向导”,到头来居然还没有新入伙的兰因来得可靠。 “若要前往乌巴拉寨,最好改换一下服饰,一眼便能看出不是本地人和深交后发现不是本地人还是有些不一样的。”身为杀手的兰因在伪装身份这方面表现出了极其惊人的素养,“带一些货物,而不是简单地伪装成僧侣或是山民,否则在不知道对方宗教态度的情况下容易束手束脚。货物不需要太好,次品稍劣为佳,品质太好难成交易,还可能被质疑是官家派来踩点的。” “可是山民有什么货物好交易的?山货,药材还是牲畜?”楚夭叉腰道,“这都不能成为接近长乐神殿的借口吧?就算卖货也很难套话啊。” 半垂着眼帘的兰因闻言瞥了楚夭一眼,道:“北地流传中原的最有价值的货品不是这些。” “那是什么?”楚夭努力回想,却依旧想不到自己故乡最有价值的货物是什么。 “是胭脂。”宋从心接话道。 “不错,是胭脂。”兰因微微颔首,“最初的胭脂原料是北地盛产的红蓝花,佐以羊油、牛髓等膏脂调配而成,因此胭脂也叫‘燕脂’。另有一说是取自生长红蓝花的焉支山的译音。而在北地,因为各大部族聚落皆敬奉图腾与先祖,这些花与油脂制成的涂彩最初是萨满祭司用以绘制纹身与面纹的。他们相信这些特殊的图腾能帮助他们与神沟通,是有灵之物,因此在祭祀上也会将这些东西供奉予神。” “呃,你懂得真多。”楚夭有些心虚,和兰因相比,她简直像个假的北地人,“不过照你这么说,乌巴拉寨莫非是盛产红蓝花?” “是,乌巴拉既为‘盛开’之意,天苍山曾经是盛产胭脂原料的地域之一。”兰因神色淡然,却是知无不言,绝不私藏,“除此之外,那里还有许多珍贵的药材。在北地,除侍神者、苦行僧之外,较为容易被山民接纳的便是行医。” 自古以来,巫与医之间的关联便十分紧密,对于山民而言,能分辨草药、治愈病痛的医者也是巫的化身之一。 三人在商讨过后,最终决定由宋从心来伪装行医,兰因则是采集并制作燕脂的行者,楚夭则是跟着两人想做点小生意的游商。因为消息闭塞之故,不同的行医都拥有自己独门的治疗手法,玄乎者比比皆是,宋从心倒是不担心自己会穿帮。 宋从心本身也曾执行过不少次潜伏的任务,但兰因的指点对她来说也是受益匪浅。实在是术业有专攻。 然后第二天,宋从心和楚夭两人就被兰因带到了市集上,这里有不少远道而来的行商在以物易物,也有不少本地的山民前来采买货品。兰因采买了一些质地不纯的糖与青盐,又买了不少花色繁杂的布匹、茶叶、香料,前者卖给普通山民,后者卖给聚落中的高位者,可以说是算得很精了。 而当兰因面不改色地从身上掏出一块硕大的猫眼石作为货资时,已经伸手掏钱的宋从心都惊了一下,愣是不明白他究竟是从哪里藏下这些珠宝的。兰因尽管看着沉默寡言,但行事手段却极其圆滑世故。要知道往来的行商在戎马驿站中不过只是为了暂时歇脚,附近的居民也没有太大的购买力,真正有利可图的还得是燕国。但兰因愣是用三言两语便说动了那些行商,让他们将手里压箱底的好货拿出来交易。 “不必在意。”就当宋从心准备掏钱之时,兰因却摇头制止了她,“就当是我还你人情。” 背上行囊货物之后,傻乐傻乐的楚夭看上去都有几分游商的模样了。但这显然还不够,兰因很快又将两人带到了贩卖成衣与饰品胭脂的商铺中。 “改换行头。”兰因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天来已经说完了这辈子所有的言语储备,在不涉及必要的地方便言简意赅了起来,“行医尽量选择稳重简素的行头,游商换鲜亮的衣物。你要对脂粉表现出足够的兴趣,之后套话才不会显得突兀。” “嗯?哦哦哦,好的。”楚夭一脸懵地听从建议。和兰因相比,自称“向导”的楚夭仿佛就是来摸鱼的。 说完,兰因给自己挑了一件藏青色的貂皮衣袍,宋从心选择了最不出错的白袄,楚夭倒是听话地挑了一件格外鲜艳的水红色衣裙。北地酷烈严寒,衣物大多都是动物的皮草,宋从心有些明白为何兰因要求她们改换行头了,别处的衣饰对于北地人来说确实就像夜里的明灯一般扎眼。 “好看吗?”楚夭换完衣服后便在宋从心面前转了一圈,百褶裙如同花瓣般层层散开,衬得她人比花娇,俏丽可爱。 “不错。”宋从心在识海中翻阅着北地相关的风俗知识,一心二用地回复着。 “这件呢?”楚夭拿起另一件在自己身上比划。 “好看。”宋从心严肃地敷衍,语气要多真诚有多真诚。 “你是不是在敷衍我?”楚夭狐疑地抬头。 “没有。”已经摸清楚楚夭脾性的宋从心迅速转移她的注意力,“北地的发辫有些复杂,你能帮我扎一下吗?” “嘿,这我可就很擅长了。”果不其然,楚夭很快便开心了起来,“我帮你编个好看的发辫,顺便再帮你化个妆吧。你这张脸……唉,看着也太丧了,病人要是看见你这副模样,恐怕还以为自己已经病入膏肓了呢。” 宋从心心里想着事情,放任了楚夭对自己上下其手。楚夭对着货柜前的胭脂水粉挑挑拣拣,与店家的女儿相谈甚欢。然后不知道对方给她推荐了什么,楚夭取了几盒膏脂便兴致勃勃地跑回来放在一旁的梳妆台上,而后,她便自信满满地拿起眉笔,开始在宋从心脸上涂涂画画…… 因着图南本就是易容的面目,宋从心也不在意楚夭究竟如何挥洒她的才华。她原本想着楚夭身为满身桃花债的人间风流客,梳妆打扮方面总归不会太差。然而当身穿深色皮袄、头戴狐皮帽、足蹬长靴的兰因从内室中走出来时,他幽邃冷冽的眸光落在宋从心身上,随即…… 他后退了一步。 宋从心:“……?” 此时的宋从心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楚夭看见兰因走出来时却是眼前一亮:“哇哦,这究竟是哪里来的美郎君啊?” 北地的姑娘大多热情豪放,店家的女儿听见楚夭这话也乐不可支,连连出声附和。平心而论,高挑清俊的兰因换上北地的服饰确实吻合他那一身孤狼般的气质。不同于江南水乡之地推崇的如玉君子,兰因身量修长,宽肩窄腰,如同伺机而动的花豹般充满了极具爆发力的野性美感,却不会肌肉虬结得令人害怕。北地的衣饰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他英姿勃发的阳刚之气,如同傲立雪山之上的狼群之王。 然而,这狼王一般俊美刚毅的男子却在看见楚夭手中“杰作”的瞬间顿步了一下:“……你在做什么?” “看不出来吗?我在上妆啊。”楚夭虽说不会对“不会喜欢她的人”下手,但慕艾之心人皆有之,这并不妨碍她欣赏美男子的容色风姿。 宋从心这时终于从兰因的反应中察觉到哪里不对了,她别开楚夭的手,朝一旁的梳妆镜中望去,随即只觉得神思一震。 镜中倒映出一张雪白雪白的面孔,唇红如血,眼如飞凤。难看倒是不算难看,但这正到不能再正的大红唇色与眼部周围浮夸至极的孔雀蓝眼影,愣是将图南那张颓丧至极的面孔渲染出张狂妖艳的王霸之气。仿佛她不是要去雪山内部卧底,而是准备去燕国登基的。 “……”宋从心看着镜中的人影,难以形容这一瞬的窒息。 “怎么样?好看吧?这可是特别流行的孔雀妆——欸诶诶,你干什么洗了呀?呜人家画了好久的……” 宋从心站起身来不顾楚夭的反对,用膏脂融掉了脸上的胭脂水粉,跟店家的女儿要了一盆水洗掉脸上夸张的妆容。在经过委屈巴巴蹲在地上哀怨的楚夭身旁时,她还面无表情地伸手拧住她的脸颊,拧出一连串咿唔咿唔噫的意味不明的话。 旁观了这一切闹剧的兰因沉默良久,当宋从心伸手擦拭脸上滚落的水珠时,他拿起桌上的眉笔道:“不然还是我来吧。”:,, 179 【第23章】拂雪道君 宋从心觉得自己也没有上妆的必要,先前答应楚夭也只是为了给她找点事做。 更何况,楚夭是知道宋从心这张脸是易容出来的,但兰因可不知道。兰因在各个方面都表现出了惊人的才能,即便图南这张面具十分稳靠,也保不住这位擅长易容伪装的杀手看出些什么。宋从心正想拒绝时,脸上却突然覆盖上了一层巾帕。 兰因的手修长有力,那骨节分明的十指拧断一个人的头颅绝对不成问题。他这双手舞得出凄美凌厉的刀光,也能操持得起最精细的活计。只见他动作轻柔地用巾帕拭去了宋从心脸上残留的水迹,随即两指轻轻一转,夹在指间的眉笔眉刀便旋转着落入他的手心。 两指捏住下巴,轻轻往上一抬,宋从心下意识地抓住对方的手腕,耳畔却拂来一阵热气:“别动。” 宋从心还没来得及出声制止,眉间门便传来了刀片吻落时微刺的锐利。眉毛遭了灾,这妆是不化也得化了。宋从心绝望地端坐在椅子上任人摆布,心想自己这一趟的两个队友怎么一个比一个任性。楚夭拖着下巴坐在一旁看着兰因的动作,她似乎有些不服气,想看看兰因能画出什么花样来。 兰因对楚夭的逼视熟视无睹,他淡然的目光专注地凝固在宋从心的脸上,就仿佛世间门最虔诚的匠人面对着自己将要问世的作品。 那双淡然如水的眼眸在与人对视时总有种触碰湖水的冰凉之感,为了避免尴尬,宋从心干脆闭上了眼睛。和楚夭偶尔拿捏不好力度的涂抹不同,兰因的动作举轻若重,轻盈却无一丝颤意。这让宋从心不禁想起他的刀,刚猛霸气的兵器在对方手中却挥出了一种别样的细腻。 描眉,画眼,淡淡地上一层底妆,将碳粉在掌心化开后,浅浅扫在脸侧与鼻翼,晕染出五官的轮廓与阴影。 窸窸窣窣,仿佛窗外吹来了天山上未化的雪絮。 不大的店铺内突然安静了下来,青年的动作行云流水,如攀折落花一般细致精巧,让人情不自禁地驻足观望。 “石榴娇、嫩吴香、万金红、圣檀心、格儿殷、天宫巧……”青年修长的手指在胭脂格子中一一拂过,“你们这儿,颜色不齐。” 他话音刚落,骤然回过神来的店家女儿有些慌乱,却见他择取了其中颜色最淡的一种。将胭脂在掌心化开之后,他捧起女子的脸,借助拇指的推力将胭脂往颊上一晕,而后是眼角、下颌、眉心…… 而后,宋从心只觉得唇上一热,拇指指腹拭过她的唇,蜻蜓点水,又稍微带了一点着色的力度。 终于,兰因道:“好了。” 宋从心不由得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她睁开眼睛,第一眼撞入的便是兰因淡然的眼眸与楚夭似是惊艳的神情。兰因随手取过桌上的铜镜立在宋从心眼前,不算太过清晰的铜镜倒映出一张几乎看不出着妆痕迹的素颜。图南那丧气无比的八字眉被重新修饰过,变得平整柔和,虽然乍一眼看上去似乎没有多大的变化,但宋从心也不得不承认这些许的淡妆便犹如拂去云翳的明珠,让图南这副不讨喜的面孔都变得平易近人了些许。 “哇。”楚夭晃了晃脚,道,“图南,我以前都没发现,你的眼睛真好看啊。” 楚夭也不知道应当如何形容,但兰因着妆最多的地方无疑便是宋从心的眼部。闭眼时尚且不觉,但她睁眼的瞬间门,却仿佛冰天雪地中开出一枝红梅,堪称是画龙点睛。 宋从心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她抬头看向兰因道:“多谢了,但下次不必随她胡闹。” “我才没胡闹呢!”楚夭不乐地拍了拍桌子。 “无妨。”兰因洗去手上沾染的妆粉,顺带掏钱将用过的几盒胭脂都尽数买下。 他偏头看向窗外,远眺群山之巅不化的霜白,眼眸幽邃却又平淡:“不必心急,慢慢来。” …… 在戎马驿站停留七日之后,在一个雪霁风和的晴日,三人与商队告别,准备进入深山。 “我们的商铺名为‘寻奇斋’,以后可以来光顾一下生意啊!”阿克夏深谙和气生财之理,临走时不仅送了他们盘缠,还热情地招呼他们来日再会。 阿克夏确实很会做人,楚夭一路上都还对那支气氛友好的商队念念不忘。毕竟离开驿站之后,陪在她身边的便只剩下两个沉默寡言的冰坨子,北地的寒风本就冰冷,面对着料峭的冰川与苍茫的天地,喜暖的人心难免会感到孤独。 宋从心与兰因两人显然都是习惯忍受苦暗的,这一路上,楚夭只能自己唱唱歌,自娱自乐。 宋从心不讨厌楚夭的歌声,她的确可以忍受苦寒,但不代表她喜欢。冰天雪地之中,楚夭是那一抹难得鲜艳美丽的色彩。 乌巴拉寨位于天苍山的深处,而在过去,山民们曾以智慧与众家之力在料峭的冰崖之上修建了朝圣的天路。粗大的铁索桥在山与山之间门紧密相连,即便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吹雪蚀,却依旧能从那斑驳的锈迹中读出曾经的盛极一时。 “兰因,你对天苍山那么了解,以前难道去过乌巴拉寨吗?”楚夭实在无聊,便试图撬开身旁两块不爱说话的冰坨子。 “……不知。”兰因摇了摇头。 楚夭奇道:“你去没去过难道还不知道吗?” “我或许是去过的,但离开之后,我却很快便忘记了。”兰因冷淡道,“北地多神鬼奇闻之事,但即便在北地,天苍山也仍旧是最为特殊的地域。因为即便长乐天之主已然陨落,祂的遗泽依旧照拂着神的子民。如果神希望一个人忘记,那他自然也不会记得。” 宋从心听了这话,却是思忖:“离开天苍山的人,便会忘记这里发生的一切?” “或许。”兰因微微颔首,他道,“这些年来,离开天苍山的人只会隐约记得自己去过,却不会记得那里发生了什么。离开天苍山的代价或许便是将记忆留在山里,因此渐渐的,山民要么一去不归,要么便不会再去。到得今日,人们也已不清楚乌巴拉寨如今的样子。” “听起来好像是什么世外桃源或是鬼窟……”楚夭觉得有些瘆人,“但既然如你所说,雪山神女依旧庇佑着自己的子民,那为什么祂的子民还会改信其他神祇呢?蛰神,蟠龙神……我从来都没听过这个名号。” “这我便不知道了。”兰因缓缓道,“或许是因为他们已经知晓自己信奉的神明已经陨落,也或许是因为其他的缘故,但——” “欸等会儿?”东张西望的楚夭突然出声,指着远处道,“你们看,那里是不是有个人?” 宋从心和兰因同时回头朝着楚夭所指的方向望去,此时三人都行走在铁索桥上,而在山崖对面的一块山岩的背面,隐约能看见一角鲜红的衣料。宋从心六识敏锐,她看得很清楚,那的确是一个人。那人背靠山岩,似乎想躲避风雪,但从对方身旁的积雪来看,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了。 宋从心顾不得藏拙,脚尖往桥上一点便纵身朝崖对岸飞掠而去,兰因和楚夭也紧随其后。 宋从心来到那个人的身边,蹲下拂去对方身上的积雪,那是一位衣衫褴褛、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女。她的皮肤已经微微僵硬,宋从心连忙试探她的鼻息,趴下覆在她的心口,值得庆幸的是,少女还有一丝微弱的心跳。 宋从心立时从行囊中取出皮袄将人团团一裹,而后便将烈阳草制成的香囊塞进皮袄之中。她将人抱起,转头对着赶来的两名同伴说道:“人还有救,我们得先找个落脚的地方,生火烧水。” “方才我看了,再过一座铁索桥便有一处岩洞。”兰因迅速接话道,“不能立刻烤火,先将人抱着缓慢回温,避免血液回流。” “糖和盐都有。”楚夭也翻出了背包里的糖块和青盐。 三人也不多话,由宋从心抱着少女穿过铁索桥,抵达了兰因观察周边环境时发现的溶洞。这岩洞似乎是某种大型动物废弃的巢穴,洞中隐隐能闻见皮毛的腥臭。宋从心进入岩洞后便走向最内里被风的角落,敞开皮袄将自己和少女团团一裹,解下自己外层的衣物,将对方捂在自己的怀里,揉搓她的肢体。兰因生火取雪,烧开后放入适量的盐和糖以待补充水分。楚夭则拿着搭建帐篷的粗布和钉锤,将不停漏风的洞口封了起来。 三人各司其职,倒也还算默契。直到一切安排妥当,兰因端着装有糖盐水的搪瓷碗走过来时,少女的心跳才稍微恢复了些许。 冻僵的人会情不自禁地咬紧牙根,兰因将糖盐水以及一根竹管递给宋从心。宋从心轻轻揉搓着少女冻僵的脸颊后,这才尝试撬开她的唇舌,以竹管汲取些许的糖盐水,小心翼翼地哺入少女的口中。 “压一下她的舌根,或者吹一下她的嗓子眼,她会本能地吞咽。”兰因半跪于地,帮宋从心扶稳少女的头颅,“慢慢来,不要急。” 重复失败了几次之后,少女的喉咙终于微微一动。见她还能自主吞咽,宋从心和兰因都松了一口气。 “今夜便暂时在这儿歇着吧。”兰因站起来环顾四周,“熬过今夜若还无事,人才算活了。” 宋从心缓缓点头,人命关天,倒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进入雪山的第一天,三人加一位少女,便在岩洞中住下了。:,, 180 【第24章】拂雪道君 一整个晚上,宋从心都抱着少女没有松手,直到少女冰冷僵硬的身躯在她怀中逐渐回温。 兰因和宋从心一样彻夜未眠,他离开岩洞拾捡来了足够的柴禾,楚夭甚至怀疑他跑出去砍了一整棵树。在确保岩洞内有着最基本的空气流通,不至于因为燃烧而致呼吸困难之后,兰因夜间一直都在为火堆添加木柴。他需要确保岩洞内温度不降,女孩也时时刻刻都能有温热的水喝。 宋从心有心劝兰因好生歇息,她和楚夭是修士,十天半个月不睡觉也不会有事,但兰因却只是凡人。为了之后更加艰难的登山长路,真正作为向导的兰因需要充足的休息。然而兰因对于她的规劝也只是微微摇头,他会在烧火的间隙中小憩片刻,但却跟脑子里定了钟一般地准时清醒。 宋从心猜测这大概又是杀手行业中的某种“独门秘技”,通过这种碎片式的睡眠,兰因倒也看不出倦怠疲乏之意。 宋从心抱着少女枯坐一晚,时不时揉搓一下少女的手脚,每隔半个时辰便为对方哺一些盐糖水。 而在这个过程之中,宋从心与兰因也已经检查了少女的身体与随身物品,并且发现了不少异样。 少女的实际年龄其实应该已经有十六岁了,但因为长期营养不良的缘故,导致她外表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她瘦骨伶仃,头发枯黄,手脚体肤皆有冻疮。身上的衣服虽然还算厚实,但看得出十分老旧,而且不知道在哪里剐蹭过,磨损十分严重,基本已经缺失了防寒的功能。 除此之外,少女身上最为骇人的地方是她的手腕,细瘦的手腕上遍布纵横交错的伤痕。而从一些明显已经有些许年份的陈年旧伤来看,这样的施虐或许是从很久以前便已经开始的了。但其中有一些伤疤是近期才出现的,创口处还凝固着尚未完全褪下的血痂。 少女眉心有一点红印,仔细看那似乎是一朵四瓣花的图样。印记是刻上去后再用花汁描摹的,所以颜色不会随时间的流逝而消褪。 然而,兰因看见这枚红印的瞬间,眼神却是冷沉了下来。不等宋从心询问,他便开口解释道:“她是‘活女神’。” “活女神?” “嗯,‘活在人间的女神’,她们通常被认为是神明行走人间的意志。”兰因语气冷淡,“出身高贵,身世清白;不能流过血,不能生过病;不能有胎记与斑点,牙齿整齐无缺;容姿端丽,凛然无畏。选拔时需要独自一人在摆满洒了牛血的牛羊头的房间内待上一个长夜,不哭不闹且镇定自若者便可脱颖而出成为‘库玛丽’。因为活女神将会接受所有子民的朝拜,一旦她有不同寻常的举动,便会被视为噩耗以及不幸。” “也就是说,活女神不能哭不能笑也不能有其他动作?”楚夭困惑道,“那这和一樽泥塑的神像有什么区别?” “没什么区别。”兰因持起女孩伤痕累累的手腕,道,“眉心的红印证明她已经胜任了活女神,但按理来说,活女神是绝不能流血的。流血为不详之兆,因此活女神到了一定年岁便必须退位。退位后的活女神难以婚嫁,伤害活女神更是被视为渎神之罪。” “会不会是人祭?”楚夭想到了唯一一种可能性,“神的化身”在部分地方会备受尊崇,但有的地方则会被视为献给神的祭品。 “雪山神女是正庙正神。”宋从心摇了摇头,“能被正道认可为正庙正神的神祇,最基本的一条便是‘无生祭,不害民’。” “我们猜测得再多也没有意义,倒不如等她醒过来后再问她发生了什么。”兰因重新回到了火堆旁,将厚实的皮草铺在地上,示意宋从心坐到篝火旁,“如果……她还能记得的话。” 这天夜里,外头风雪不休,岩洞中却难得有几分暖意。 到了后半夜,实在无聊的楚夭已经钻进睡袋里沉沉睡去,宋从心和兰因闭目养神,但宋从心的手指一直放在女孩的脖颈处,时刻注意她的脉搏与呼吸。直到漆黑的长夜如白驹而过,天光蒙蒙亮起之时,宋从心终于感受到了胸膛急促的起伏与有力的呼吸。 女孩在宋从心怀中缓缓睁开眼睛之时,感官同样敏锐的兰因也倏地睁开了双眼。他起身来到宋从心的身边,尚未熄灭的火光在他琉璃般的眼眸中雀跃。女孩似乎还没能回过神,她眼神迷离茫然地望着兰因,口中却是无声地呢喃了一个称谓: “哥哥……” 宋从心与兰因互相对视了一眼,但神智恍惚的女孩很快便回过了神来。意识到自己正躺在陌生人的怀里,她下意识地挣动四肢,险些扑了出去。 “别动,小心火!”宋从心连忙摁住了她,好在女孩因为许久没有进食的原因,身上并没有多少力气。但不知道为何,女孩对宋从心的举动产生了强烈的应激反应。她嘶声尖叫,不管不顾地张开嘴咬上了宋从心的胳膊上,尖利的指甲更是直剜宋从心的眼睛。 女孩的动作与神情都透着一股兽性的凶戾,就仿佛她不是人类,而是某种未开化的野兽。 宋从心正思考着是否要将皮肤软化些许,免得自己的金石玉骨磕坏了女孩的牙齿。谁知女孩还未得手,兰因便出手如电地钳住了女孩的下巴,另一只手拽着她抓向宋从心面门的手臂,像拎一只狼崽子似的把女孩从宋从心怀里提了出来。 他目光冷冷地和女孩对视,语速飞快地道:“她救了你的命,抱了你一整晚。她捂热了你冰冷的手脚,像鸟的额吉一样将热水喂到你嘴边。你若还有一分良知,还信奉着天上的神灵与先祖,便不能对恩人做这种恩将仇报之事。” 兰因语速快且急促,以至于宋从心一时间竟没能跟上他语句的翻译速度。被这股动静吵醒的楚夭则缩在睡袋中目瞪口呆,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冰坨子发火。被兰因抓住的少女狂躁不安地挣扎了片刻,但在对上兰因的视线后,她竟渐渐安静了下来。 女孩似乎将兰因的话听进去了,她环顾山洞一周后好像确认什么。随即她垂下眼帘与头颅,像做错事的小兽般缩着手脚,看上去乖巧而又无辜。 “……没事,我没有伤着。”宋从心连忙将女孩从兰因的手中解救了出来,又将手中尚带余温的皮草披到了女孩的身上,“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喘着气,听见宋从心问话之后,她也抬起头来看她。宋从心这才发现,女孩的眼眸在光照下也有淡淡的银光,她也有一双琉璃般的眸子。 女孩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开口说话,但重复努力了好几次后都是漏风一般嘶哑的声音。 “没事,不急。”宋从心接过兰因端来的瓷碗,确认温度后将碗送到女孩的唇边,“先喝点糖水缓缓,等你好些了再说其他的吧。” 女孩大概是被兰因的一番话给唬住了,之后倒是没表现出过激的攻击性,宋从心递过去的食水她也乖乖地喝了。宋从心和兰因商量着等女孩情况好转之后再出发,他们都能看出来女孩一定有着极其悲惨的遭遇,无论如何,救人救到底,必须要等女孩安定下来。 女孩身体太过虚弱,只能吃一些流食。但她身体的恢复速度却很惊人,不过一两天,她便已经能自己走路了。 这让宋从心不禁想起了兰因那一夜间便愈合的伤势。 或许是因为那双奇特的眼睛,也或许是因为某种神秘的血脉之故,虽然被兰因教训了一通,但女孩还是比较听得进兰因的话。但即便身体状况有所好转,女孩却依旧不会说话。兰因通过手势与女孩用树枝在地上的涂画连蒙带猜,推断女孩大概只会一些最基础的语言。 她能听得懂别人在说什么,但自己却不怎么会说,这大概是因为她处于长期无人与她交流沟通的状态。 “拉则。”在宋从心再次询问名字时,女孩指着自己,嘴唇一张一翕地道,“拉则。” 拉则,“像仙女一样”。宋从心看着女孩枯瘦得颧骨凸出,以至于眼睛显大的脸颊。她以前一定生得很漂亮,所以家人才会给她这样的名字。 “你好,拉则。我叫图南。”宋从心握住了女孩细小的手,她手腕上纵横交错的伤疤看得人心中一揪。 “你要下山吗?”兰因询问她,“我们可以送你下山。” 拉则沉默良久,随即缓缓摇头。 “我们要上天苍山,去乌巴拉寨。”兰因淡然道,“你如果不想上山,最好先找个地方落脚。” 兰因话音刚落,拉则突然间胸腔剧烈地起伏,她飞快地朝着兰因比划了一连串的手势,宋从心和楚夭根本看不懂。 “不要去?”兰因翻译道,“为什么?” 拉则停顿了片刻,随即又比划道:[山上,很危险。不要去。很快,神将肃清一切。] “神将肃清一切?”兰因微微拧眉,“什么意思?”:,, 181 【第25章】拂雪道君 兰因还待细问,但拉则却说什么都不肯再继续说下去了。 她像只灰扑扑的小老鼠,东钻西钻,小小一只往角落里一窝,就让人不忍心继续逼问下去。她嘴巴像撬不开的蚌壳,问得再多也只是不停地打着“不要去”的手势。眼见着兰因似乎有把小孩拎起来刑讯逼供的架势,宋从心和楚夭连忙拦住了他。 自觉得自己比另外两块冰坨子亲和力要高的楚夭试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呃,拉则,你听我说。因为一些很重要的原因,我们必须去乌巴拉寨。当然如果顺利的话我们也不会久待,只不过希望你能告诉我们一些那里的情况。我们会很感激……” 拉则龇牙,用力地摇头。 她铁了心的不肯说,宋从心和楚夭也没有办法。三人商量着还是先带拉则下山安顿后再重新寻找乌巴拉寨的踪迹,眼见他们并未心生退意,拉则终于忍不住伸手拽住了宋从心的衣摆:“我,没有,骗。为什么,去?” “因为我答应了别人。”宋从心在她面前半跪而下,仰头看着她,“但这是我的事情,你有自己的苦衷而无法帮忙也没有关系。” 拉则静静地注视着宋从心的眼睛,拥有这种琉璃眼瞳的人看人时总会显得很动人。在确认宋从心心意无可转圜之后,拉则终于开口:“乌巴拉,他们,背弃了神。因此神要惩罚他们。大雪会洗净一切不洁。你们,危险。” 宋从心注意到拉则在说起神罚相关的话语时语句就变得十分流畅,她应该是不止一次听过这些话,并重复到学会为止。宋从心面上不动声色,还待继续试探,拉则却拿着树枝在地上画了一朵形似优昙的花。 她神色很认真,瘦削的脸蛋上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在这点之上,她真的宛如“活着的女神”。 “她说,这种花的香气会让人如渡轮回,入药、制香或是口服,都会让人忘却曾经。”兰因翻译着拉则的手语,“要小心这种花,不要吸入花的花粉。并且,要在朝圣节前离开雪山。” 宋从心三人面面相觑,若拉则所言非虚,那恐怕这种花便是进山之人都会遗忘乌巴拉寨的秘密。 外人知道这种秘密,对于本地人而言绝非好事,但拉则还是选择告诉了他们。 “谢谢你,拉则。”宋从心真心实意的道谢,“明日,我们送你下山。” 拉则摇摇头,不再开口说话。当天夜里,拉则不告而别,消失在茫茫大雪之中。 “附近应当是有我们不知道的小径与密道。”兰因在检查了拉则突兀消失的脚印,“她很熟悉附近的路况,并且擅于隐藏自己的行踪。” 宋从心默默点头,以她自身强大的感知能力,竟也无法感知到拉则的行踪。她走入风雪就如同走回自己的家,雪山替她掩埋了一切存在过的痕迹。宋从心不知道这是否是雪山神女的遗泽仍旧在庇佑自己的子民,但显然雪山深处仍埋藏着许多世人的未解之谜。 “我小时候似乎听说过,步入轮回的神女与凡人一样只有百年寿数,她临终之时会前往雪山之巅进行最后的布施,既‘舍身布施’。”再次上路时,楚夭倒是突然想起了一些关于拉则所说的花的线索,“雪山住民的葬礼皆是天葬,传说神女布施之处会生出一种花来,那是神女一生的彻悟与记忆所化。那种花制成的香会让人忘却曾经,如渡轮回;但若是混入这种花苦涩的叶与天山的水,就会让人想起自己遗忘的因缘。” “前尘香。”沉默不语的兰因突然开口道。 “是的,那种香叫‘前尘香’。”楚夭拽了拽自己的头发,“但对于拥有信仰的雪山住民而言,他们毕生的修行都是为了了悟生死,从而摆脱无明执着的轮回之苦。因此前尘香被视作是执迷不悟,禁止制作与传世。” “对了,冰坨子,你该不会就是因为这种花才忘了曾经的吧?”楚夭故作轻松地调侃道。 对此,兰因缄默不语。 即便身上背着沉重的货物,但三人的脚程都不算慢。第三天日出之时,在不知道走过多少座铁索桥后,一直走在最前方引路的兰因突然抬头看向太阳升起的方向,突兀道:“应当快到了。” “啊?怎么说?”楚夭扶着铁索,一脸茫然。 “是图腾。”宋从心也顺着兰因的视线极目远眺,远处崎岖不平的山路上竖立着几根包着布条的柱状物,上面隐约可以窥见缠绕的图纹与花草着色过的迹象,“聚落附近才会有图腾,图腾也是一个聚落划定领地的象征。” “不错。”兰因仰望天光,深邃的眼瞳泛着浅浅的银泽,好似珠玉一般,“距离越来越近了。” 三人踱过了铁索桥,来到第一樽图腾旁,图腾意为“记载神明灵魂的载体”,是一个族群的信仰与精神的具现化。兰因拂落了足有三人高的图腾柱上的积雪,因雪蚀风化之故,图腾上方的涂彩脱落严重,图案也有些不甚分明了。但三人仔细观察了片刻,却仍能发现那一层层隔开的环状图样似乎在讲述着部族的故事。然而其中一些图纹呈现出的诡谲模样,让人看了只觉得心里发寒。 “不一样了。”兰因在查看过后,沉声道,“以前乌巴拉寨的图腾分为九环,分别讲述了‘长乐天常闻仙乐’、‘闻人间疾苦而乐声不起’、‘天人五衰而生人心’、‘随众生步无明执著之轮回’、‘解离身躯化八吉祥宝器’、‘各部领受天恩散播福音’、‘轮回始见明觉之女’、‘神女率子民平定风雪’、‘神女归莲新圣又生’,但现在,图腾被更改了。” “改成什么了?”楚夭忍不住问道。 宋从心也凑到图腾旁边细看,被更改过后的图腾依旧是分为九环,同样是陈述与记录故事,但其主旨却不再是雪山神女了。图腾上的图案虽然模糊不清,但兰因却熟知雪山中各种图案花纹的隐喻。依靠兰因的解读,宋从心和楚夭也大概明白了图腾上讲述了什么。 第一环:许多跪在地上、双手呈抓挠状的小人,他们表情十分痛苦,眼睛部分被涂成了黑色,眼耳口鼻都淌出了血。 第二环:人间哀鸿遍野,众生沉沦苦海,人们向神殿中的神像祈愿,却没有得到回应。 第三环:身穿祭司服饰的人们跪在一个衣着华贵、眉心有一点红印的女孩面前,女孩身旁却刻画着象征不详的黑雾。 第四环:堆积如山的骸骨与尸体,秃鹫与鹰在天空上盘亘不去;平民百姓跪在一个多节多足的生物面前,似乎在寻求庇佑。 第五环:百姓们手持各种尖锐的利器,指向散发着不详黑雾的女孩,将她扣押到神殿之中,直到神像跟前。 第六环:来到神像跟前的女孩开始溶解,似乎暴露出真面目一般,她双目被涂染了赤红,与那多足多节的生物战斗。 第七环:一个上半身为人类女性,下半身却为多足多节虫躯的生物眉眼慈悲,居于神殿之中。 第八环:面貌痛苦的小人们情况似乎得到了缓解,他们恢复了健康,却跪在神像前垂泪。他们十指交握,五体投地,一个忏悔的动作。 第九环:雪地中开出了形似优昙的花,众生匍匐跪地,祭司们高举双手,蟠龙神立于荣光的天上。 “……”宋从心眉头微蹙,明明是记载神明灵魂的图腾,但不知为何却给她一种极其不适的观感。 “所以……这个图腾讲述的是蟠龙神取代雪山神女成为乌巴拉寨神明的经过?”即便有兰因解释了各种图案的隐喻,楚夭依旧对这个故事感到些许的费解,“某一天,山民们遭遇了某种可怕的诅咒,他们口鼻出血、状似疯魔,但雪山神女却不再回应山民的祈愿。祭司们没有办法,只得求助这个……呃,看上去像虫子一样的蟠龙神,在蟠龙神的帮助下找到了诅咒的源头,却发现是神女在诅咒民众?” “于是,百姓们将神女带到了神像面前,却不想神女竟暴露出了可憎的面目,并与蟠龙神相杀。最终蟠龙神化成了半人半虫的模样,立于神殿之中。百姓们的诅咒被破除,他们跪在雪山神女的神像前忏悔,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改换了信仰,开始供奉蟠龙神?” 虽然其中仍有许多疑点,但图腾讲述的似乎就是这么一个光怪陆离的故事。 “雪山神女为何会诅咒自己的子民,难道是被污染了吗?”楚夭百思不得其解,而这也恰好是宋从心想不明白的地方。 “他们称呼祂为‘蟠龙神’?”宋从心指着图腾上那多足多节的生物,无论如何,这东西看上去都跟神话传说中的“龙”没有任何关系,倒像是某种类似蜈蚣的虫。这或许就是为何雪山与中原对于此物有两种不同称呼的缘由。 “嗯。”兰因缓缓点头,他眸光凝固在那个半人半龙的生物身上,“凡尘无人见过真龙,因此不同地域的子民对于‘龙’都有自己的认知与见解。海边的子民认为龙有着鱼的鳞片,中原人则认为龙形似蛇、鳞爪鹿角,北地这边则认为龙多足多节。‘龙’对于凡人而言,指代的是‘强大的灵’。” “确实,龙也有不同种类,不过上清——唔唔唔!”楚夭认可了兰因的说法,在险些说漏嘴时被宋从心一把捂住了嘴。 兰因的注意力都在图腾上,倒是没注意到身旁两人的小动作。他看着图腾,眼神幽邃,神情却微微阴沉了下来。 “无论如何,必须多加小心。”:,, 182 【第26章】拂雪道君 乌巴拉寨是什么地方? 人间的净土,尘世的桃源,是世人梦寐以求的无忧无虑、无病无灾的幻想乡。 “传说,雪山神女厌倦尘世五浊,遂以风雪环绕天山,隔绝人世的硝烟与战火,将永恒明媚的春天赠予信民作为礼物。”楚夭虽然做向导不太合格,但她却意外的对许多古老浪漫的传说有所了解,“于是,乌巴拉寨的子民们生存在风雪的拥护之中,过着与世隔绝的幸福生活。” “那真的幸福吗?”宋从心问道。 “唔,对以前的人们来说应该是算幸福的吧?毕竟北地苦寒,物资匮乏又环境恶劣,神女所在的地方对北地人来说就像是梦中的天国一样。”楚夭回想着自己从小听到大的童话,但无论是道听途说还是先辈代代传颂,乌巴拉寨都是一个美好到近乎虚幻不实的地方。 世间有许多歌颂这片乐土的歌谣,三人背着沉重的行囊走过一座又一座的铁索桥。踏过白雪,经过一根根图腾桩,最终来到一处幽深的隧道。 隧道旁的石碑上铭刻着陌生的文字,兰因说那是“乌巴拉寨”的古文。因为历史太过久远,如今北地流通的文字已经是这种文字的变种了。 “那些字甚至连我都看不懂。”私底下,楚夭不止一次覆在宋从心耳边悄声道,“你说,咱们身边跟着的这个真的是人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吗?比如说死去千年的僵尸或者执念未散徘徊人间的鬼魂之类的?” 宋从心确定兰因是个活人,尽管他身份十分神秘,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位队友还是十分靠谱的。 三人步入隧道,越往深处走去,环境便越发昏暗,到最后几乎便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了。宋从心抚摸两侧的山壁,甬道内部的分岔凌乱复杂,纵横交错,形成了天然的隔绝外敌的壁障。兰因擦了火折子点燃了火把,三人摸索着前进,耳边能听见地下暗河流淌而过时潺潺的水音与风穿行在岩洞中的风声,宛如鬼魂的悲泣。 通常来说,岩洞中可以升火,根据烟缕飘荡的方向来寻找出口,但这个方法对于这个复杂的隧洞而言肯定是行不通的。宋从心闭上眼睛感知暗河的流向,从盘根错节的岔路中梳理出一条前行的脉络。就在宋从心思考着如何不动声色地将同伴往正确的岔路上牵引时,兰因却在无数分岔路口前惊墨的静默地驻足了片刻,随即好似确认了什么,迈步走向了正确的岔路。 “……?”这回宋从心可当真是有些诧异了。 之后的岔路也是如此,兰因在短暂的驻足观察之后往往便能选中正确的岔路。即便偶尔选了偏离正规的路口,那个岔路也能通往主干道,只是需要多绕一段路。对此,宋从心还只是在心中默默地思虑,楚夭却已经忍不住问出声了。 “你怎么做到的?难道你还真的拥有向导的天赋不成?”楚夭藏不住自己的心思,她小跑着绕到兰因的跟前,倒退着走,脸上是藏不住的狐疑之色,“还是说你有什么独门的认路秘技,又或是说你想起了什么?” 面对楚夭的逼问,兰因只是缓缓地摇头。他神情寡淡如水,散下的鬓发挡住了他些许的眉眼,让他看上去有种安静的伤悲。 “离乡的游子想要归家,故乡永远都不会让他迷路。”兰因突然开口说了一句恍若歌谣般的话,他用的是北地的语言,语调有种难以言说的苍凉之感。但很快他又拧起眉头,眼中好似沉淀着痛楚的阴翳。他说完这句话后,便不再开口。 楚夭被他的神情给唬住了,她只得喃喃地停下脚步,退到宋从心的身边,轻轻挽住她的手。 宋从心想到了拉则,想到这两人琉璃色的眼瞳。她想,兰因和拉则是否都感知到了什么,这便是明月楼主提及的特殊血脉之人的特别之处吗? 三人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水声越来越清晰,风声越来越大,提醒着他们即将离开山间的岩洞。宋从心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她想过自己或许会看见人间炼狱一般凄惨可怖的景象,又或是早已颓败荒芜的破落村庄,但当远处亮起光时,宋从心却听见了嘹亮的歌声。 往前迈步而去,猝不及防之下踩入了一条冰凉的小溪。耳畔能听见少女清脆爽朗的笑声,伴随着清风拂过草木枝叶的细碎声响,有谁赤脚淌过河川,将溪水踩得哗哗作响。清亮的女声唱着活力十足的山歌,更远的地方便传来了中气十足的回应与合唱,阳光被人剪碎后掺进了河床,粼粼水面之上斑驳跳跃的尽是金砂般璀璨明亮的希望。 宋从心心里有一瞬的错愕,这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离开隧道的最后一段路途需要淌过小溪,仿佛要将远道而来的旅人身上的风尘洗去。习惯黑暗的眼睛在天光乍现的瞬间不禁一闭,再次睁眼时,映入眼帘的便是山花烂漫、温暖明媚的春景。 放眼望去,远处层楼叠阁的建筑巍峨耸峙,青砖铺就的小路蜿蜒林野。就在宋从心三人正前方的不远处,一群衣着鲜艳靓丽的女子正在浣衣踩水,间或有小孩从河岸跑过。而另一头,几名光着膀子将衣服扎在腰间的男子正在劈砍柴禾,偶尔回头附和几句对岸传来的山歌。 跨越茫茫雪山之后,呈现在三人眼前的不是更深的险恶,而是当真如神话传说中描述的那般安详美好的天国。 就在三人驻足在原地,多少有些不知所措之时,举着木制小风车来回奔跑的孩童似乎注意到了他们。其中一个穿得像福娃娃似的小女孩指着她们,扭头朝着溪边大喊道:“阿乙欸,这里有不认识的人嗳!” 嘹亮的山歌被这一嗓子吼停了,几名孩子小腿抡得跟风火轮似的飞奔回长辈们的怀中。 很快,宋从心三人便被这些少年男女们包围了起来。 “是远道而来的客人!” 这些人的眼中盛满了热情与欢喜,甚至有几名女孩当场解下自己腰间的白色布匹披挂在他们身上。他们围绕着三人载歌载舞,在这短暂的“欢迎仪式”之后,一位头戴银饰、鼻尖生着些许雀斑的女子在众人的推搡下越众而出,略带羞涩地笑道:“三位朋友是来参加我们的朝圣节的吗?” 宋从心与兰因对视了一眼,宋从心站出来,朝女子微微一笑:“是的,朋友,我们途经于此,有心拜见雪国的神迹。” “朝圣之路坎坷,这一路行来殊为不易。你们的虔敬之心一定会被天上的神明看在眼里的。”女子比划了一个祈祷的手势,周围的人也做出了同样的手势,“我名为格桑梅朵,不知三位远道而来的朋友应该如何称呼呢?” 宋从心报上了三人的名姓,其余人在表达欢迎之后便带着好奇的视线重新回去干活了。只有格桑梅朵负责接待三人,为三人引路。 “我们寨里已经很久没有外人来了,祭司大人也不允许我们离山。听以前过来的旅人们说,外界战火纷飞,远不如我们的故乡平安喜乐。”格桑梅朵好奇地询问道,“是这样吗?图南拉,外面的世界当真这么可怕吗?” “确实如此。”宋从心扮演着一个饱经苦难沧桑的医者,挑拣了一些故事讲给格桑梅朵听,“……但是,我们相信那是上天赐予我们的试炼。我们来到这里便是为了追寻神明的遗迹,没想到,雪山深处竟然真的存在这一方乐土。” “天呐。”格桑梅朵听着那些仿若天音般的故事,情不自禁地掩唇,“尘世仍旧如此污浊,贫穷、饥饿与疾病困扰着众生。果然,祭司不让我们离开雪山是对的。图南拉,你和你的朋友都是很了不起的人,你们的虔诚一定能得到回报的。” 格桑梅朵说着,目光便落在了另外两人的身上,无论是楚夭还是兰因,两人都是人群中堪称鹤立鸡群的存在。格桑梅朵看得微微一呆,一时间竟想不起来为何方才自己的注意力全部都放在身旁这个其貌不扬的女子身上,反而忽略了另外两人。 “天啊,我真是太失礼了。”格桑梅朵脸颊微红,禁不住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我去跟卓玛妈妈说一声,让妈妈为三位朋友安排住处。请你们在这里稍等一下,我很快就回来。” 少女说完,转身便跟一阵风似的跑远了。三人在通往村镇的小路上驻足,宋从心敛去了温和的笑容,眼神也平淡了下来。 “并非伪装。”宋从心摇了摇头,格桑梅朵的行为反应都不是演的,这里的人真的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 “被豢养的羔羊一般。”一直低垂着眼帘的兰因终于抬眸,他语气平静道,“她从未离开过大山,对族中祭司所说的关于外界的话深信不疑。生活与信仰便是他们生活的全部,如果这些都不是伪装,那只能证明他们的确从小便生活在没有忧愁的乐土。” 可是,人间真的有这样的乐土吗? 宋从心轻吸了一口气,调整自己的呼吸:“她提到了朝圣节。” “不错。拉则说过,朝圣节前,我们必须离开雪山。”兰因压低了声音,“看来朝圣节,这里应该会发生不同以往的事。”:,, 183 【第27章】拂雪道君 出乎意料,被格桑梅朵称呼没“卓玛妈妈”的女人,是一个外表看上去二十来岁的年轻女性。 对于突然出现在寨子中的陌生人,卓玛妈妈虽然也面上带笑,但态度却明显没有格桑梅朵那么热情。她给三人安排了落脚的房子,那是一间临近水源的小竹楼,远离居民区,独立成栋,容易燃烧,也容易灭火——对于暂时落脚的客人来说,这个住处无论哪里都挑不出错。 林子中有许多空置的竹楼,显然都是留给他们这种远道而来的客人居住的。这种高脚竹楼的最下层通常会用来圈养牲畜,避免潮湿的同时还能达到通风的效果。唯一的缺点或许是不够保暖,但对于四季如春的乌巴拉寨而言,那并不算什么。 主楼内部打扫得十分干净,除了没有家具以外,几乎是立刻便能入住。格桑梅朵招呼了几名同伴抱来了锅碗瓢盆与干草被褥,这些年轻人的欢笑声为空荡荡的竹楼增添了不少生气,就连照落在窗沿上的浮薄天光都显得格外朝气蓬勃。 在宋从心的眼神示意之下,楚夭很快便和这些少年男女打成了一片。看着楚夭操着一口方言与格桑梅朵等人流利地交谈之时,宋从心才相信她确实没有在这方面坑自己。将打好人际关系的重任交给楚夭之后,宋从心围着竹楼转了一圈,发现了正半蹲在河边捻弄草茎、勘察土壤的兰因。 虽然同行的时间不长,但这位靠谱的同伴给予了她不少帮助,即便宋从心已经隐约察觉到他来乌巴拉寨或许也是有自己的目的的。 兰因自从进入山寨开始便一直低垂着头颅或是半垂着眼睛,因此目前山寨中无人发现他拥有一双特殊的眼睛。 “这里的草木河床都是真实的,并非幻象。”兰因察觉到了宋从心的接近,他伸出的手在水面上轻轻一掠,撩起些许涟漪。 “你原本疑心这里四季如春的景象是虚无的幻象?”宋从心也走到河岸旁,看着清澈溪流中圆润的鹅卵石与间隙中的水草。幻象或者领域通常很难拟化出微处的细节,因为幻象往往架构于记忆之上。 “我分不清。”兰因摇了摇头,从地上站起,他极目远眺,语气平静道,“我分不清真实与虚假。” 什么意思?宋从心望向他,若有所思地道:“这便是你愿意随我们一同前来雪山的原因?” 雪山神女除司掌风雪与妙音之外,还有“唤诸尊神佛之惊觉”的传说闻名于世。在部分地域,祂也被称为司掌智慧与清明的神祇。 “是,我被困住许久了。”兰因倒是没有掩盖或是隐瞒,他颔首肯定了宋从心的推测,但他显然不想深入这个话题,转而道,“你有什么发现吗?” “不知道算不算发现。”宋从心摇摇头,“非要说的话,周围太安静了,树林中没有鸟雀,动物也相对稀少。但这或许与山的高度有关,即便此地留有神女的遗泽,雪山终究还是雪山。不过初来乍到,暂时还看不出什么。” “是的,我们应该去寨子里走走。”兰因道,“有些许异样,我想确认一下。” 这点倒是不难,宋从心回到竹楼知会了格桑梅朵一声之后,这名热情的少女便提出要带他们去周围转转。宋从心适时地表现出对雪山神女的虔敬,格桑梅朵便不会生疑。毕竟本地居民早已在外来者的诸多反应中意识到,自己的故乡是人间的圣地。 宋从心试探乌巴拉寨中是否有外来的人口之时,格桑梅朵大咧咧地道:“当然有啦,他们许多人来到这里就不肯走了呢。曾经还有几位衣着打扮有些陌生的人来到这里,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看见村子时却突然跪在地上又哭又笑的,之后便住在寨子里了。” “要怎样才能留在寨子里呢?”宋从心做出好奇的姿态。 “唔,要、要……”提起这个话题,格桑梅朵脸颊飘起浮红,神情有些藏不住的羞赧之意,“图南拉,你可别生气哦。这是祭司大人们说的,外地人想要留下,就必须和我们这儿的姑娘小伙通婚,否则之后还是要离开雪山的……”她说着,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过一旁垂眸不语的兰因。 “通婚吗?”宋从心没察觉到格桑梅朵的异样,兀自思忖着乌巴拉寨的祭司定下这条戒律的原因。 “是的,只有流淌着神的血脉,才能自由地行走在神赐的圣地。”格桑梅朵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强自摁捺下面上的热意,“祭司大人们说过,我们是神的遗民,外来者只有与我们通婚,成为亲密无间的家人后才能……和我们一样拥有神的赐福哦。” “神的赐福?”宋从心追问道。 “啊,这个就不能多说了,只有在缔结婚契的仪式上,才会出现‘神迹’哦。”格桑梅朵狡黠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届时,居住在寺院中的神子大人也会出现在神圣的仪式上,为新人赐福与布施。那可是难得一遇的好事哦,只要见过神子大人,接下来很长一段日子都会拥有好运呢。” “神子?”宋从心不动声色,再次试探,露出了好似困惑般的神情,“抱歉,梅朵拉,曾经抵达雪山的商人与僧侣曾经将乌巴拉寨的传说带到雪国的每一寸土地。据说,庇佑乌巴拉寨的乃是妙音之主,祂行走人间的化身应当是一位女性而非男——” “先灵啊——!”格桑梅朵突然将手挡在宋从心的唇边,打断了宋从心未能说出口的话。 只见格桑梅朵瞠大了眼眸,额角竟有冷汗沁出,她抬起的手微微地颤抖着,身体的本能与肢体反应都在诉说着她的害怕。 “我很抱歉,是我冒犯了什么吗?”宋从心见好就收,连忙露出忐忑不安的神情。 “……不、不怪你,图南拉。是我没跟你们提前说清楚。”格桑梅朵捂住砰砰直跳的心脏,好似死里逃生般地呼出了一口气,“抱歉,图南拉。我没离开过雪山,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但、但是,自从那一场灾难之后,这里已经不能再提起那个伟大的存在了。” 格桑梅朵垂下头颅,神情有些隐忍的难过:“我们只能在心中默默地思念,但是不能再提起祂。龙神保佑着我们,但若是惊扰了祂的长眠,就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我知道你们这些外来者都是为祂而来的,但是祂已经离我们而去,盛开在天山之上了。” 神祇的离去不被唤作“死”,乌巴拉寨称其为“盛开”,因为神女埋骨之处都会开出思忆前尘的花来。 但,为何不能提起呢?乌巴拉寨中分明还有“活女神”。宋从心思虑着,面上却流露出几分悲哀与歉意:“抱歉,我……” “但祂还在。”一直没有开口的兰因突然说道,他嗓音仍旧是那种被火撩舔过的沙哑,低沉而又磁性,“祂若是不在了,这里不会有常青的树,地上不会有温暖的水,山崖上不会有盛开的花。祂还在这里,所以你们还被祂托在手上。” 兰因突然开口说话,吓了格桑梅朵一跳。她支吾着,神情看上去十分为难:“……不能说这个了,两位朋友。我、我带你们去见见阿金叔吧。” 兰因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垂下着眼帘,依旧如同一道暗影般亦步亦趋地跟在宋从心的身边。宋从心见状连忙转移话题,询问起“阿金叔”是谁。这种时候,兰因给宋从心化的妆终于派上了用场,在她的安抚下,格桑梅朵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阿金叔跟你们一样都是外面来的,他的儿子桑吉拉很快要跟拉珍姐成亲了。到时候就能在仪式上看见神子大人了。” 阿金是外来者,这点倒是引起了宋从心的注意。他们随着格桑梅朵的指引走进村寨,乌巴拉寨的规模虽然不算庞大,但其建筑风格与街道都能看出其丰富的底蕴与久远的历史。寨民的屋舍巍峨高大,造型优美,风格突出,并且在细节上能看出不少宗教的元素。民房的外墙涂抹着红色的染料,拾级而下时,能看见远处威仪林立在高处的寺院与佛塔,白色的佛塔在天光下显得神圣而又肃穆。 “那里便是神子和祭司们的清修之处了。”格桑梅朵朝着白塔的方向行礼参拜,十分恭敬虔诚。 格桑梅朵的态度让人感到十分奇怪,她对雪山神女的哀思并非假的,但她对蟠龙神的信仰也十分虔诚。宋从心下意识地看了兰因一眼,兰因似有所觉,他对她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异样的发现。 穿过村寨平整的街道时,随处可见住宅院子中忙碌的人群。眼下日头未落,寨民都外出劳作,守在家里的基本都是半大的孩子…… 咦?宋从心脚步微微一顿,她再次看向兰因,却发现兰因也静静地望着她。 眼神蜻蜓点水般的一触即离之后,两人心里都已然有数,先前一个怪异的线索浮出水面,让人不敢深思。 ——乌巴拉寨中,没有老人。 除了孩子以外,其余的都是青壮。 背对着格桑梅朵,兰因比划了一个手势,宋从心也突然想起那过分年轻的“卓玛妈妈”,以及他们刚刚进入村寨时,那在河岸上小跑而过,扑入一个年轻女子怀中的孩子。 当时那个孩子口中喊着“阿乙”。 “阿乙”,是“奶奶”的意思。:,, 184 【第28章】拂雪道君 此世有长生之法。 然而,除了修行天之道的修士之外,其余的长生之法不是旁门左道便是后患无穷,更甚者还有不少害人害己的邪法。 宋从心初来乍到时便曾经思考过若人人皆可长生,这个世界会变成何种模样?人人皆可长生意味着人口过盛,意味着资源紧缺,为了获取资源,竞争与纠纷势必增多,社会将会倒退会原始森林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生态圈。而如果族群不想内部损耗,另一条路便是对外扩张,人们会以极快的速度发展技艺或是别的什么,以期望奔向更广袤无垠的宇宙,去寻找更庞大、更适合生存的领土。 这些问题很现实,但对于眼下的境况而言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当时还在襁褓中的宋从心之所以思考这些,也纯粹只是因为太过无聊而已。 而后来,当宋从心真正走上这条漫长得看不见尽头的长生之路时,她便发现,天道其实已经回答了她所有的问题。修行正统天之道的修士从人羽化成仙的过程,完全可以被解读为一个生命体进化成更高等也更适合宇宙生存的生命体的全过程。 首先,最基本的修士入门的基础“辟谷”,“不食五谷”便是从根本上断却了生存资源的争夺;其次,修成金丹后的“肺腑清气自生”极大地提高了修士的生存能力,相当于在人体内建立了一套自循环,隔绝了外界污染的同时也改变了修士对生存环境的依赖;再则,修士难以孕育后嗣,哪怕是传承千年的修真望族,他们也只能从庞大的宗族谱系中寻找资质较为出众的继承者,其根基依旧还是修为较低的修士或是普通的凡人。 而修士最终“超出三界外,跳出五行中”的飞升也很好理解:星球的资源已经无法满足高等生命体的需求了,可不就是要奔向广袤的宇宙了吗? 宋从心第一次将这些概念串联起来时只觉得自己被棒槌打了,整个人都是懵的。这对于华夏人来说可一点都不浪漫,但从天道的角度上来看真是把众生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不过这些问题在得到解答的同时也衍生出了另外的问题,那便是修道中的“太上忘情”究竟是因为什么? 虽说大道三千,殊途同归。但这三千大道往往都是源于对某个目标的执着,譬如剑,譬如刀,譬如法,譬如道。但唯独对于“情”之一字,无论是佛门还是道门,其统一的说法都是看开以及放下,三千道途的同归之路都是内窥本心,识破因果无常。 对于天道而言,为人时的爱憎情愁离合悲欢,难道都是应该被当做糟粕而舍弃的吗? 宋从心的这个困惑,后来却是在外道的身上得到了解答。她曾经见过为了求得长生而不惜残害了一整个村镇的外道教徒,他们在与人对话时情绪激动,神智狂乱,后来更是在宋从心面前化作了一团蠕动的巨大肉块。于是,宋从心便明白了。 寻真问道所追求的“清静无为”、“淡泊宁志”,以及“辞亲朋”之类的修行之法,本质都是为了抵抗生灵内部的损耗。若说修士引气纳炁是为了肉-体的长生,那修心明智之法则是为了灵魂的“长生”。唯有肉-体与灵魂都统一协调,逐步强韧,人才能以“人”的姿态得以长存。 否则,无论躯壳再如何强大,最终的结局也不过是变成一块不会思考、仅剩本能的肉。 心境跟不上修为的增长,便可能会“入魔”。 既然如此,乌巴拉寨中的“长生”又是属于哪一种呢?跟格桑梅朵口中所提到的“赐福”有关吗? 宋从心摁下心中沸腾的思虑,不动声色地跟在格桑梅朵的身后,踏入了一处居民的住宅里。这红墙灰瓦的平民住宅被打理得很干净,房间内部的摆设也很富有生活的气息。根据格桑梅朵的说法,这间住宅是阿金与他儿子桑吉的住所,其准儿媳拉珍也时常会过来串串门之类的。 然而,宋从心等人并没有在房间内见到阿金,他们只见到阿金的儿子桑吉,那是一名皮肤微黑、笑容爽朗的青年。 “阿爸他又去老地方了咧,这段时间他天天都要去。” 桑吉笑起来时会露出两排雪白雪白的牙齿,看着就令人心生好感。格桑梅朵听他这么说也不疑有他,只是双手交握做祈祷状,朝着雪山的方向拜了又拜:“龙神在上,保佑阿金叔健康吉祥,平平安安。” 听说宋从心与兰因两人皆是外来者,桑吉很热情地招待了他们:“阿爸总会跟我说一些外头的事,但我打出生起就不曾出去过哩。虽然阿爸总说这里更好,但我总觉得他对外面还有牵挂。知道你们过来,阿爸一定会很开心的。” 桑吉双手端来了酥油茶,从五谷斗中抓起青稞朝庭院里抛洒三次。这是他们特有的欢迎仪式,一敬天,二敬地,三敬神佛。 兰因基本不开口说话,宋从心便主动扛起了交际的重担,好在不管是即将到来的婚礼还是阿金外来者的身份都很好展开话题。在交谈之中宋从心了解到,阿金大概是三十年前的外来者,与一位本地的姑娘结为了夫妻,并诞下了桑吉。阿金原本是胥州人士,曾经随商队去过很多地方,因此见多识广,在寨子中备受敬爱。这也是为什么格桑梅朵想带他们过来见见阿金的原因。 “桑吉拉不日便要成亲了,实乃大喜,桑吉拉的阿爸阿吉一定很开心……”宋从心微笑,假作不知地试探着。 在进入屋舍内后宋从心便发现,房间内并没有属于女人的物品,住宅中只有阿金和桑吉两人的生活痕迹。若不是阿金已经与妻子离婚分居,那更大的可能便是桑吉的母亲已经不在了。若她和兰因的猜测是正确的,那这或许便是破局的契机。 谁知,桑吉竟然大咧咧地一摆手,毫不在意地道:“阿妈两年前蒙神感召,已经去了山的那边了。” “啊、这,我很抱歉,还请节哀。”宋从心连忙道歉。 “啊?不用道歉,不用道歉。”桑吉懵了一下,很快便回过神来,他连连摆手解释道,“图南拉你误会了,我阿妈并不是去世了,而是蒙神感召去了更好的地方。这是好事,不用节哀。只是阿妈离开后,阿爸一直都很想念她,好在今年,阿爸也听见了神的声音。” “听见神的声音?” “是啊,对于我们来说,这是很好的事情,是神明对虔信者的褒奖。”桑吉咧着嘴,笑得很开心。 “桑吉拉!”正在厨房中烧水的格桑梅朵听见这话,急急忙忙跑出来,跺脚道,“祭司大人说过,客人如果不打算留下,是不能知道这么多的!” “我不是故意的,梅朵拉,你也太小心了!”格桑梅朵在年轻人中显然是有一定地位的,桑吉连忙捂住嘴,朝着宋从心和兰因尴尬一笑后便灰头土脸地跑开了,“你们先聊,我去看看阿爸是不是快要回来了。” 格桑梅朵心气不顺地看着桑吉逃走,她回头看着宋从心,似乎也隐约意识到哪里不对:“图南拉,还请不要故意引大家说这些话。若是不小心触犯了禁忌,那便会被视为不虔诚的表现。这对我们来说是很严重的,祭司会惩罚他们的。” “我很抱歉,梅朵拉。只是这些年走南闯北的习惯,我并不是故意的。”宋从心也苦恼道,“这里与外界的区别很大,我们并不清楚何时会犯了忌讳。若是可以,你能跟我说说我们需要避讳什么吗?” “好吧。”格桑梅朵很聪颖,但性情天真的本地人根本没意识到这其实也是一种反向的套话。 格桑梅朵告诉宋从心,在乌巴拉寨,死亡丧葬之事是不能提起的,“祂”的名号是不能提起的。另外,没有神子与祭司的允许,不能前往“山的那一边”,也不能问离开的人去了哪。要对神明、神子、祭司以及图腾抱有恭敬,晚上不要离开房子,不要大声说话。 宋从心和兰因听得很认真,这些话听在两人的耳中,便是本地人的死亡丧葬是有问题的,“祂”指代的是雪山神女,“山的那一边”估计就是长乐神殿。蟠龙神目前的立场不明,但神子与祭司肯定是知道部分真相的。村寨的夜晚会有危险,可以着手开始探查。 被骗得兜子底都不剩下的格桑梅朵还苦口婆心地劝道:“明白了吗?图南拉。” “我们明白了,梅朵拉。回头我也会转告我的同伴的。”宋从心真心实意地道,“你真是太亲切了,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大善人。” 兰因下意识地看了宋从心一眼,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格桑梅朵板着脸只是为了唬人,被宋从心夸奖后当即便红了脸,羞赧地走开了。 也就这一小会儿的功夫,庭院中传来了脚步声,一个是方才离去的桑吉的,还有一个步履沉稳的,应当便是桑吉的父亲阿金的。 宋从心想过,乌巴拉寨生活的本地人或许与外来者有所不同,但在真正看见阿金的瞬间,宋从心心里还是重重一沉。 被格桑梅朵称为“阿金叔”的桑吉的父亲,从年岁推断应当也已经有五六十岁了。但是此时从庭院外缓步踱来的男子,肤色稍白,面容俊秀,看上去竟然比走在他身旁的桑吉还要年轻不少。两人不像父子,倒像是一对兄弟。 “阿爸,家里来客人了。”桑吉乐呵呵地道。 被桑吉称作“阿爸”的人抬起头来,他长相是一眼可见的中原人的面孔,端方儒雅,面部轮廓柔和。但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那是一种老年人特有的慈祥与平和。在看见宋从心与兰因的瞬间,他瞳孔微微一缩。 “……来客人了啊?”他喃喃,近乎自语道。:,, 185 【第29章】拂雪道君 “你们想要留下?” 这个名为“阿金”的人在乌巴拉寨中显然是有着不低的地位的,他很轻易便支开了桑吉与格桑梅朵,将宋从心与兰因两人留下来面对面谈话。 “……何出此言?我们并未做出决定。” “如果你们没有表现出意向,梅朵不会带你们来见我。卓玛会负责村寨里接待外来者的一应事物,但只有表现出留下意愿的人,才会被带到我的面前。”阿金从水壶中倒出温热的酥油茶,拉开椅子坐下,“想要留下便必须与本地人通婚的规矩,你们也已经了解了吧。” 显然,阿金已经不是第一次成为乌巴拉寨的“招牌”了。 宋从心正在斟酌究竟是表露出偏向离开还是偏向离去的态度比较好,这一路上都不怎么开口说话的兰因却突然道:“如果不接受通婚,还能选择留下吗?” “……很难,但并非没有法子。”阿金抿了一口茶水,和天真且不谙世事的本地人不同,阿金的为人处世明显更加世故圆滑,“经过神子以及祭司的洗礼,向神明献上你的信仰,或许便能被寨民承认。之后你们的后代也必须与本地人通婚。但是,小子,听我一句劝,你还是尽快带你爱人离开为好。我见你也是个有本事的人,用你的双手亲自保护她,可比将幸福记挂在虚无缥缈的桃花源来得可靠。” “……?”宋从心这才意识到阿金大概是误会了什么,但解释好像也不是很有必要。 “听起来你似乎对这里有所不满。”兰因似乎也是这么想的,他也意识到“爱人”或许是阿金唯一的突破口,“这里难道不算桃花源吗?” “是啊,如梦如露、海市蜃楼般的桃花源。摇摇欲坠,岌岌可危,不知道哪一天落下的雪花稍微沉重了一点,眼前的一切便会像滑坡一样崩塌。”阿金笑了笑,宋从心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形容这个笑容,仿佛人全身上下的精气神都被掏空了一般,“年轻时我也和你们一样,走遍大江南北,只为了寻找传说中没有战火与纷争的世外桃源。我找到了,也幸运地遇到了心爱的姑娘,所以我选择了留下。” “……安逸的生活麻痹了我所有的警觉,直到……” “呵,外乡人,你们也不必套我的话。按照规矩,我是不会向‘外人’多说的。即便我已经不想活了,我也总归还是要为我儿子着想的。” “我唯一能给你们的忠告便是不要去‘山的那边’,绝对不要。管住你们的好奇心,不要去挖掘那些秘密,然后,尽快离开吧。” 无论是拉则还是阿金,给予他们的忠告都是“离开”。 宋从心与兰因在折返河岸的路上沉默无言,整理着这一天观察下来所得到的情报:这座村寨的居民长生不老,但是到了某个“契机”之时,寨民便会“蒙神感召”,“听到神的声音”后便要前往“山的那边”。村寨内没有死亡丧葬之说,这对他们而言是一种忌讳。除此之外,寨民们还会拥有某种“赐福”,好消息是这种“赐福”的传播有先决条件,坏消息是这种“赐福”不仅只有血脉传承这种途径,神子与祭司的仪式也可以“赐福”。 回到竹楼之后,宋从心和兰因将走这一趟的情报与楚夭共享。楚夭倍感吃惊的同时也贡献出了自己闲聊所得的情报,她在与乌巴拉寨的年轻人们交谈时得知了神子深居浅出,但在不久后的朝圣节上将会出现主持整个祭典仪式,并且神子将前往“山的那边”。 “神子名为江央,十六岁,长得十分俊俏。”楚夭一开口,情报核心便极具她个人的特色,“江央是‘妙音’之意。如果说这位神子是蟠龙神钦定的神子,那他这个名字可真是……大有来意!据说神子江央是极少数能从‘山的那边’折返而归的人。朝圣节是乌巴拉寨中最重要的节日,但据说举办日期并不是固定的,而是要依靠神子聆听的谕旨才知道确切的时间门,实在是太神秘了。” “根据过往流传下来的地图来看,‘山的那边’便是长乐神殿了。”宋从心将明月楼主相赠的地图摊平在地上,根据方向初步可以判定长乐神殿的大概位置,“莫非,乌巴拉寨的寨民在信奉蟠龙神的同时也没有放弃对雪山神女的信仰吗?” 堆积下来的疑问实在太多,一时半刻也无法得到解答。 “有必要见一见乌巴拉寨的祭司与神子。”兰因修长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一点,“我们带来的干粮还很充足,在并未确认情况之前,暂时不要吃乌巴拉寨的食水。晚上最好也要留一个人守夜。” “今晚我来守夜吧。”宋从心主动提议道,“我想看看村寨夜间门的情况。” “我和你一起。”兰因又道,“我也想知道夜间门会发生什么。” 居于中央的楚夭左看右看,发现自己再不表态恐怕就要被排挤了,连忙附和道:“我也一起。” 于是,当天夜里,楚夭裹着被褥蜷在宋从心身边,看着竹楼外的天色一点点地黯淡下来。看着抱着一柄缠满绷带的弯刀倚靠在角落中的兰因与身边不动如山的宋从心,她苦着脸,歪着脑袋顶了顶宋从心的肩膀。 “如果你不太在意,可以先行休息。”宋从心偏头看她,压低声音道。 “可是你很在意啊。”楚夭摇了摇头,捂着嘴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我想帮你嘛,我们不是朋友吗?” 或许是因为并非正道修士的缘故,楚夭并不是那种心怀大爱、无私为民的性子。大部分时候,楚夭更多的是一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漠。这大概也是一种对抗灵魂磨损的方式,因此绝大部分时候,楚夭身上会有一种没心没肺的快活恣意。 但楚夭此人又很重情,就比如她会为了李开平而闯入十死无生的苦刹之地一样。她随宋从心来到这里也不是因为她在乎乌巴拉寨,她对村寨中隐藏的秘密也不感兴趣。她会来这里仅仅只是为了帮朋友一点小忙,顺便和她同行一路而已。 就像一只小猫,小猫不明白什么天下大义,小猫只是想黏着你。 宋从心有些明白为何楚夭在情场上会如此无往不胜了,比起容貌才情,楚夭更吸引人的是她真诚的炽意。但同时宋从心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楚夭曾经那般真诚地爱过一个人,最终却能断得那么干净。这人……该不会是修什么绝情道的吧? 宋从心盯着楚夭若有所思,也不知道是何缘故,平日里总显得大大咧咧的楚夭在读她心音这方面总是显得格外善解人意。 “……你放心,我的燃烧只会针对男痴女怨的情爱,你又不在我的择偶范围内对吧?”楚夭拍拍宋从心的肩膀,“我们是不会走到你先前看到的那一幕的。那个啥,你宽宏大量正气凛然,也肯定不会像我那些前情缘一样追杀我的吧?” “……”那我可真是谢谢你放我一马。宋从心回过头,觉得自己就不该和这姑娘搭话。 夜渐渐深了。 说着要和他们一起的楚夭已经在无聊中渐渐昏睡了过去,不知道她修行的是什么道法,时而强大,时而又像普通人一样。当第一束月光照射进竹楼之时,宋从心将楚夭放平,让她躺好在竹席之上,又为她掖好了被褥。而后她转头,对上了兰因琉璃般清澈的眼瞳。 用干稻草以及行李伪装出两人还在沉睡的模样后,宋从心和兰因一前一后地离开了竹楼。不知是不是因为海拔过高的原因,天边的明月显得格外大而皎洁,村寨的夜晚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昏暗,反而洒满了凄清温柔的月光。 兰因纵身跃到了树上,宋从心也紧随其后,两人藏匿着自己的气息,朝着村寨的方向进发。 夜晚的村寨静悄悄的,每家每户的门窗都没有漏出哪怕只是一线的烛光,所有人都在静谧的月色中睡去了。宋从心与兰因各自坐在一根枝条上,仅在村寨的边缘观望。周遭的树林也安静得有些吓人,没有鸟鸣,也没有动物发出的声响。 这都是显而易见的“异常”,即便是人迹罕至的雪山,也总归会有生命活跃的迹象。这种安静本身就是一种反常。 “……听。”兰因低沉得近乎气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一手逼音成线的功夫让宋从心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仅从武学的角度来看,兰因的境界已可谓是登峰造极了。 宋从心闭上眼睛,静心去感受周围的动静。 她的灵从躯壳中脱出,融入蔼蔼无边的夜色,循着泠泠冷月,不停地上浮。 最开始感受到的,是高山上呼啸不歇的风,那刮骨寒凉的北风在经过村寨时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强行扭改,忽而变得温顺和煦了起来。紧接着,宋从心听见了潺潺的水声,天苍山上的雪水暖化成河,横亘绵延过整座乌巴拉寨,滋养着田野与生命,哺育着神明的信众。 再之后,宋从心听见这个世界更隐秘幽微的“声音”。她听见大地的脉动,生灵的吐息,草木枝叶蔓延生长的声音…… 她听见了自己与同伴的心跳,听见血液在血管中的奔流不息…… 不是这些。宋从心微微偏头。她剔除这些“杂音”,去探寻更为幽微的隐秘。 然后—— 如同豁然开朗,或是洞破诡秘之际,宋从心“听见”了。 她听见了密密麻麻、窸窸窣窣,仿佛无数细足在砂砾间门来回拨弄,连绵不绝的声音。 就仿佛某种多足多节的虫子,成群结队地爬过沙地,它们的附肢与足肢在暗影中穿行。 宋从心猛然睁开了眼睛。 她后背汗毛倒竖,头皮发紧,用力地抿唇才遏制住心中顿起的惊栗。 ……整个村寨里,都是这种声音。:,, 186 【第30章】拂雪道君 ……拂雪道君上过刀山下过火海,砍过僵尸,屠过海怪。 但没有人知道,孤冷高绝的拂雪道君,对某种东西手足无措——她唯有问心无愧时才会拔剑,所以她不怕死去的人,不怕活着的鬼。她唯独害怕的,是虫子。不,倒也说不上害怕,准确来说,是恶心。 宋从心也不知道自己对虫子的阴影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大概是因为她见过太多长满蛆虫、重度腐烂的尸体?又或者她见过有人在她面前痛苦地倒地,如水桶般滚圆的肚皮忽而胀裂,露出昆虫的复眼与触须?再或者,是某个已经记不清名字的少女哭喊着救我,她疯狂地呕吐,那些腥臭的黏液中倾泻出无数虫子的尸体?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宋从心的潜意识中便烙印了“虫子与人体不能放在一起”的观念。 因为在她的记忆中,虫子与人,只会让人联想到死亡、糜烂之类的词语。看着那些弱小的东西攀爬在相对而言较为庞大的人体之上,伴随着无力而生的是一种更为隐秘微弱的不适感。就像看见肢体残缺的人会本能地感到不适一样,人这种生物总是容易感同身受,物伤其类的。 有那么一瞬间门,宋从心甚至感觉自己的腿肚子都在打颤,那些足肢仿佛爬过她的脊梁以及头皮,让她浑身发麻,难以呼吸。 “……图南?” 兰因低沉喑哑、仿若烟火烧灼过的嗓音唤醒了宋从心的思绪,她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高高悬起、本以为会种种落下的心脏,最后却是出乎意料地平稳落地。方才那一瞬间门的溺水之感好像只是她的错觉,她开口说话时,嗓音平稳得连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宋从心描述了自己听到的声音,兰因却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琉璃色的眸子透着一股子仿佛堪破世事的清明。 无怪乎北地之人会认为,这是一双蕴藏着智慧与佛性的眼睛。 恐惧没有任何意义,或者说,宋从心这一世都在顽抗自己的恐惧。她平复了自己的心绪,站起来道:“走吧,终究要到近处一看的。” 兰因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宋从心却无心去听。她如掠过夜空的鸟儿一般穿梭林间门,兰因在片刻的沉默后也跟上了她的脚步,两人悄无声息地步入了村寨里。宋从心的脚步总是比身边人要快一些,她习惯站在最前面的位置,若有任何突发的危险,她都来得及反应。 越靠近村寨,窸窸窣窣的声音便越发清晰密集。直到清冷的月华照亮了长街,那诡谲森然的场景映入两人的眼帘。 密密麻麻的黑影在街道上穿行、蜿蜒,约莫有人小臂那么长、二指那般粗的百足蜈蚣顺着房檐一点点地爬出屋子。它们如同无孔不入的水,从门缝、窗沿、烟囱、地洞等地方钻出,朱砂般殷红的头部来回甩动,足肢落在平面上,便发出“嗒嗒”的细碎之声。 成百上千,无以计数。放眼望去,白日里平和安详的村寨,如今已化作魔物的巢笼。 宋从心没有轻举妄动,兰因也没有。他们只是将呼吸放得很轻很轻,轻得仿佛不像活人。有几只距离他们较近的百足虫似乎嗅到了生人的气息,甩动着鲜红的头部四处探寻,但最终,一无所获的它们还是随着族群逐渐远去,朝着雪山,朝着树林。 宋从心的呼吸放得很轻,但却不如她的脚步轻盈。她挑开其中一间门住宅未能阖紧的窗,似一尾游鱼般灵活地翻入房间门。闯入民宅的第一时间门,宋从心便直奔内室,看见躺在床榻上的人影时,她探出手指,去试探床上人的鼻息。 漆黑的内室,凄清的月光照射不到内里。白日里鲜活娇艳的少女,夜间门却苍老得像一块被掏空的人皮。 人还有呼吸,但是干瘪了下去。 指腹能触碰到沟壑般的褶皱,若不是还能探到一丝温热的气,宋从心几乎要以为这是一具干尸……或是别的什么东西。 窗外泼洒而来的月光被阴影遮住,有人靠近了她。对方在看清床上人的形貌时也沉默了一下,他伸出手越过她,同样试探了一下对方的鼻息。 宋从心没有说话,兰因也没有开口。兰因握了一下宋从心的手,于是两人便从房间门内退了出来。他们没有离开,只是藏匿在外间门,安静地等待。他们等待着漫漫长夜的流逝,直到明月隐去,天边晨光微熹。他们再次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看见一只百足虫顶开窗户,爬了进来。 宋从心看见那手臂长的百足虫爬上床榻,来到“干尸”头颅的旁边。它扭动着细长的身体,红色的头部探入“干尸”的耳道,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的,那长长的虫躯便尽数没入了耳道里。然后,肉眼可见的,“干尸”的皮肤重新变得饱满、丰盈,微弱的吐息也重新变得强健、有力。 青春与生机再次回归到了肉-体之上,那人眼皮微微抖动,好似要从梦中苏醒。 宋从心与兰因二话不说,迅速离开了民宅。 两人踏着未散的夜色,重新回到了临水的竹楼里。 虽然好像没有什么必要,但兰因还是提着水桶去溪边汲了水。两人就着冷水简单地擦洗了一番,洗去皮肤上那股似有若无的痒意。 …… 楚夭被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唤醒时,睁开眼看见的便是自己那两个相对而坐、一个赛一个沉默的冰坨子同伴。 “怎么不叫醒我?不是说好要一起去的吗?”楚夭有些气恼有些委屈,她咬着下唇生闷气,“你们是不是排挤我?” 美人娇嗔,让人封冻的心都被注入了一丝鲜活的气息。宋从心饱含沧桑地看了楚夭一眼,道:“……你还是不去为好。” 大概是因为图南这张人-皮-面具着实太丧,是以宋从心也没有多少“未来正道魁首”的心理包袱。借着清晨的朝气晒掉满身阴秽邪祟的气息之后,宋从心终于缓和了过来,将昨天夜里的见闻分享给楚夭听。 出乎意料的是,楚夭倒是十分冷静:“原来如此,这便是乌巴拉寨长生不老的‘赐福’啊。” “寨民应该不知道‘赐福’究竟是什么,但祭司与神子或许知道内情。”兰因冷静道,“这或许是信仰蟠龙神的代价之一。” “但是根据图腾的故事来看,乌巴拉寨的寨民们是因为神女诅咒了他们,所以才不得不信仰蟠龙神的?”楚夭提出了一种可能性,“你们还记得吗?图腾上的那些小人眼耳口鼻出血,神情痛苦万分。所以这些百足虫会不会就是被用来稳定他们的某种‘病情’的?” 楚夭提出的猜测确实更符合乌巴拉寨的实情,那目前最大的疑点便是——雪山神女究竟为何诅咒自己的子民? “从白日里与格桑梅朵、桑吉和阿金的交谈来看,那些百足虫并未掌控他们的神智。他们确确实实是活生生的、可以自主思考的人。” 但不管是哪个活人,脑子里进了这么长的一条虫子都不是可以以平常心相待的事。 “再过不久便是桑吉的婚礼了,格桑梅朵曾说,婚礼上能见到神子。”宋从心觉得脑袋麻麻的,倒不如直接莽上去,“届时直接去见神子吧,就直接说我们想拜见长乐天之主。”不管乌巴拉寨的信仰如何变化,但在北地,雪山神女依旧是国教一般的基石。 以宋从心如今的实力,她其实根本没必要畏手畏脚。只是长乐神殿终究是一位神祇的遗址,谁也说不清楚里边会有什么。能让明月楼主这等大能都感到棘手的任务绝不好做,但对于这个疑似被魔物寄生的村子,宋从心其实一人就足以将其包个大团圆。 但是无论什么时候,守护都远远要比杀戮更为艰难。 宋从心三人暂时便在乌巴拉寨中住了下来,向桑吉传递了想要参加他婚宴的意愿之后,桑吉也热情地表达了自己的欢迎。楚夭顺利和村寨中的年轻人打成了一片,卖出了不少兰因囤货的胭脂水粉,还打听到乌巴拉寨其实不仅只有一种花。 这一隅被雪山神女祝福过的乐土确实堪称人间门宝地。 宋从心借着行医的名号走遍了山这边绝大部分的土地,留存下不少珍贵的药材以及绮丽的花卉。走南闯北时总要收集一些什么,这也已经成为她的一种习惯了。这些“收藏”的最终归宿基本都是太虚宫,一部分被天书封档留存,另一部分则被宋从心种在自己的山头上。 就在宋从心还在苦恼应当如何与地位尊崇的神子搭上话时,却没有想到,那个契机竟然率先一步找上了她。 某天夜里,负责守夜的宋从心被袭击了——准确点说,一只灰扑扑的小耗子突然遁出夜色,猛地扑进她的怀里。 抱住怀里温热的身躯时,宋从心有些意外的发现,拉则好像稍微胖了一点。她换了一身衣服,干燥枯黄的头发也被梳理过,看上去干净整洁了许多。 “你们,还不,走。”拉则闷闷道,“拉则,帮你们。” “不急。”宋从心抽出一个包袱,将一些食物和衣物拼命地往包袱里塞,上次拉则离开得太过突然,几乎什么都没有带,“过几天我们打算去见神子。这些东西你先拿着,这段时间门不要再饿肚子了。” 拉则乖巧地接过宋从心递来的鼓囊囊的包裹,她抬头,瘦削的脸颊上眼睛依旧显得很大,表情看上去却执拗而又认真。 “拉则,明白了。要,快点。” 拉则说完这句话后,便背着包裹离开了。让宋从心没有想到的是,“面见神子”这件事,在不久后竟然迎刃而解了。 “神子大人说,想见见远道而来的客人。”:,, 187 【第31章】拂雪道君 桑吉的婚礼很热闹,大概这是因为这算得上是村寨之中为数不多的喜事了。 乌巴拉寨的寨民们生活康顺,自给自足,生活没有多大的波澜起伏,这也就导致他们的物欲极低。若是像宋从心前世的街头采访一样挨个询问村寨中的寨民“你幸福吗”,那十个人里必然有九个回答“我很幸福”。 因此,村寨内的喜事对于乌巴拉寨而言也算是“与众不同的日子”。几乎是大清早的,宋从心等人便听见了村寨中传出来的锣鼓之声。寨民们纷纷换上自己家中最鲜艳喜庆的衣服,一大早便跑到山坡上采摘将要送给新人的鲜花,热闹得仿佛要过年一样。 身为暂时居住在村寨中的客人,宋从心几人想要凑热闹自然不会被拒绝。赠予新人的礼物只需从货物中挑选几样胭脂与银饰,虽然以乌巴拉寨的热情好客来看,即便他们什么礼物都不带也不会被拒之门外,但宋从心还是认真挑选了几样出来。 看着两位新人腼腆喜悦的笑脸时,站在人群中的宋从心感觉自己也挺虚伪的。她分明清楚自己几人的到来就是为了打破眼前这幻梦一般平静的美好的,但她却还能站在这里,以看似真心实意的姿态为新人送上祝福。她明明知道,自己是来摧毁这一切的。 “神子大人来了!” 远处的人群中传来了一声孩童的吆喝,千呼万唤的,万众瞩目的,那位只存在于寨民口中的神子终于出现了。 人群如摩西分海一般散开,寨民们躬身屈膝,在道路两侧跪下,双手合掌自顶、额、胸拱揖三次,最后匍匐于地。这通常是觑见活佛神像或是拜谒长者的礼节。宋从心这样的外地人倒是不必如此,只需脱帽鞠躬施礼便足够了。 宋从心最先看见的是几名缓步而来的身穿土黄色袈裟、神情严肃庄重的僧侣,他们低垂着眼帘,口中念念有词,似是在默念着佛语。之后,紧随其后而来的是四名身材魁梧、衣饰也偏向短打的武僧,他们肩上扛着一个挂满绸缎与流苏的软轿,上面坐着一个人。 其实第一眼看过去的时候,宋从心竟然没能意识到那竟然是个人。任谁第一人粗略地望过去,都会以为软轿上摆放的是一樽玉作的佛像。 身披雪白袈裟的少年安静地盘腿端坐在丝绸锦缎装饰的软轿之上。他脊梁笔挺,坐姿端庄,表情平淡却也凛然。正如楚夭打听到的小道消息所说的那般,乌巴拉寨的神子俊美得宛如古国的王子。少年蜜色的皮肤在天光下泛着光泽,少见裁短的发看上去有些扎手的微刺。 但他看上去是那样的完美,无论是皮相还是仪态,乃至是唇角微微抿起的弧度。见到他,谁都不会怀疑他是天神的孩子。 毕竟他像一樽会呼吸的雕像,更甚于拥有血肉之躯的人。 宋从心站在人群中安静地观望着,她看着寨民们为神子献上鲜花与哈达,看见神子将手伸进盛了清水的金盆里沾了沾,将水洒在两位新人的头上。神子面上没有笑容,神的化身露出微笑对于寨民而言便是死兆,但他仅仅只是直面了两位新人,新人的面上便流露出了几分喜不自胜。 整个祝福仪式下来,神子都不曾离开那座软轿。来也好,去也好,武僧一直都随侍在他身旁。 兰因在不久前曾调查过乌巴拉寨的神子,比起单纯只在意对方容貌的楚夭,兰因带回来的情报更为详尽。因此宋从心知道,在此地,乌巴拉寨的神子自初生起便“脚不落地”,本地人认为神之子拥有清圣殊贵之身,他是人间活佛,是生来便应该活在天上的人。 当他的脚落在地上,沾染尘埃之时,他便不再是神,而是变成拥有一身泥淖血肉的凡人了。 浮薄虚幻的天光之下,宋从心看见神子江央的眼眸流转着一层细腻的银光,他也拥有一双琉璃色的眸子,与兰因拉则一样。 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便见到了三位拥有特殊血脉的人,宋从心也怀疑自己此行的运道是否太好。但和以往怪事频出、九死一生的险境确实有所不同,看着幸福相拥的两位新人,那一路满载了歌声与欢笑。新郎和新娘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了新家,街道上洒满了细碎的香花,寨民们将红艳艳的辣椒串起挂在门上,每一次呼吸都饱尝着花卉的芬芳。 走南闯北早已见过太过人间惨况的宋从心不知为何,竟觉得这样的安乐与幸福几乎要将她的双目刺伤。 想到村寨的夜晚,她情不自禁地偏过头去,于是她看见了阿金。阿金站在距离新人不远不近的地方轻轻地鼓着掌,短短几天不见,他瘦削了不少,但那张过分年轻的面庞上却挂着慈祥安宁的微笑。 当新人步入新房之时,阿金露出了一丝释然的神色,他静默无声地退出了人群,走向了街道的另外一方。 宋从心见状,不知为何便有了一丝不详的预感,她下意识地迈步想要追上去。兰因却突然拉住了她。 宋从心回首,在欢笑的人群中对上了兰因淡然如水的眼眸,他对着宋从心轻轻摇头,面上的神色不知是否应该被称之为悲哀。因为那种异样的情绪只是一闪而过,他很快便回头,望向了身后长街的尽头。那里,一位身穿袈裟的僧侣正站在那儿,不接近热闹的人群,只是看着他们。 宋从心认出来这名僧侣是先前随侍在神子身旁的祭司之一。 “神子大人说,想见见远道而来的客人。”那名僧侣双手合十,如是道。 所以说,此行实在是顺利过头了。 佛塔修建在远处的山上,比民宅要高,越过那纯白的佛塔,便是山的那一边了。圆顶华盖的白塔,形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塔刹的伞盖为一轮仰月,上为象征红日的圆光,故而又名日月刹。 登上通往寺院的台阶,可以看见镌刻在寺院前方的碑文与牌匾,“大明惊觉寺塔”,以梵文书就,其字远观形如书画。 再往上,便是漫长得几乎看不见尽头的佛经回廊,铜制的转经筒镶砌在墙上,一眼望去,便令人油然而生肃穆的敬畏之感。行走在转经筒铸成的长廊之上,寺院中栽种的老松挂满了红绳与木牌,高天之上拂来的寒风吹动那些红绳,此间静谧得唯余暮鼓晨钟的声声回响。 穿过转经筒长廊,再次踏上通往内殿的台阶之时,宋从心感到脸侧微微一凉。抬头却有些讶然地发现,这里竟然下雪了。 居于高山、远离世俗的净土之上,这座纯白的佛塔俯瞰着明媚如春的乐土,身后却是无尽的风雪与被子民遗忘的苦寒。 迈入大殿,第一眼望见的,便是端坐在莲座之上没有面目的佛像。这尊佛像生有六臂,一双于胸前合掌,一双自肩侧拈花,一双高举过顶托举着无相。而在佛像跟前,三人再次看见了神子江央,他仍旧盘腿端坐在轿上。 祭司将宋从心等人带到大殿中后便恭敬地行礼,屈身退下。随着殿中的银铃被寒风拂响,闭目的江央缓缓睁眼,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三人。 “……远道而来的客人。”江央合并双掌,颔首行礼道,“愿神赐福于尔等,令灾祸远去,令至福降临。” 江央面上没有表情,但语气却能让人感觉到他的诚心:“神已告知了我尔等的来意,但……” “很遗憾,三位能否原路折返,勿扰此间的安宁?” 神?哪位神?神子此话又是何意? 宋从心心中涟漪微生,面上却仍旧不动声色,依照着他们原本的说辞道:“我们并无恶意,只是想来此瞻仰一下神明的遗迹。” “我明白,但是,还请恕我拒绝。”江央神情平淡,语气也毫无波澜,整个人看上去便宛如一樽石像,“尔等欲见之神早已陨落,神殿也已封入冻土。神陨之地是为不详,其主至高无上,不可扰其长安。客人,还请回吧。” 宋从心正欲开口说话,兰因却突然上前一步,抬头,全无顾忌地望向了神子:“你在说谎。” “慎言,客人。不可口出妄语。”江央也垂首,对上兰因那双与自己相似却也不同的眼瞳。 “若你口中所言并非诳语,那便是你所定义的‘死’与世俗不同。”兰因嗓音嘶哑,吐字却清晰而有力量,“祂还在,但在你们这些信民看来,祂已然与死无差。为什么?雪山神女并非高天之神,祂早已步入轮回,死亡不过是新生罢了。” 兰因说出了那个被此地列为禁忌的名号,有那么一个瞬间,宋从心感觉大殿中有逆流的风在耳畔拂过。高座之上的神子双手合十,口中念诵着经文,随即,那股异样的波动就像衣上的褶皱般被江央的手一点点地抚平了。 “禁言,客人。”江央再次睁开双眼,与兰因四目相对,“正如你所言,由始而终,由终而始,一切皆是轮回。” “但祂已经远去,在许多年前,祂已永远沉眠在信民为祂而造的墓室里。” “尔等所欲觑见的并非神殿,而是祂为自己造就的棺椁。祂若归来,非福是祸。”:,, 188 【第32章】拂雪道君 这话听起来,祂好似早已预知了自己的死亡,因此提前让子民为自己修造了陵墓一样。 神子江央所说的一切,让乌巴拉寨这个巨大的谜团陷入了更深的浓雾与迷障之中。神子江央会回答世人的一切困惑,但若是身在局中的人都理不清楚脉络,神子便会闭口不语。面对一樽没有喜怒与伤悲的佛像,即便是宋从心也只能暂时退居一射之地。 不过在离开之前,宋从心还有一个未解的谜题:“乌巴拉寨中,是否曾经供奉过活女神?” 宋从心不问现在,而问过去。神子江央睁开眼睛,语气毫无起伏:“并无。” “神子可有家人?” “并无。” “我明白了。”宋从心转身离开,“感谢您。” 三人离开大殿之时,静候在外间的僧侣便为三人引路,委婉地表达并没有让他们在佛塔中停留的打算。待得来到寺院的大门外,僧侣才从怀中取出一块系了红线的木牌,递给宋从心道:“神子有言,若有困惑,佛门自开。” 三人一无所获地下山了,楚夭对此可谓是一头雾水,她看着身旁心事重重的两名同伴,迟疑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斟酌话语道:“那个……方才神子是在说谎吗?” “他没有说谎,若是他有意隐瞒,沉默即可,不必再自寻烦恼。”宋从心摇了摇头,“我问他只是为了确认一件事。” “确认什么?”楚夭纳闷道。 “确认‘活女神’并非明面上的存在。”宋从心平静道,“乌巴拉寨中的寨民们只知神子而不知活女神,神子江央也否认了乌巴拉寨曾经‘供奉’过活女神。”是否认“供奉”,而非村子里没有。 神子江央否认乌巴拉寨供奉活女神意味着两种可能,一是神子江央并不是他们所要找的人,他对村寨中的一切并不明了,或者说,不完全明了;另一种可能则是乌巴拉寨确实没有供奉活女神,那么目前被放在明面上供奉的神子,其身后所代表的与拉则口中所言的恐怕不是同一位神。 ——神明告诉江央他们的来意;神明告诉拉则罪恶会被洗去。 这冥冥之中在背后作祟的,究竟是哪一位神明? “……你们先回去,我需要去村寨中一趟,有件事比较在意。”从山上下来之后,天边已是残阳向晚,将人身后的影子拉拽得斜长。宋从心心里挂念着一件事,转身步子便朝着村寨行去:“我想去阿金家里看看,去去就回。” “天快黑了,你可要早些回来啊!” 这些天里三人也并不是一直都一起行动的,为了更高的效率,三人经常兵分各路四处探索情报。因此对于宋从心的离开,楚夭只是叮嘱了一声,兰因倒是回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但却没有阻止她的行动。以宋从心的脚程,深夜之前回来是绰绰有余的。 宋从心折道前往了村寨,乌巴拉寨中的寨民们将成亲视作建立新家,因此桑吉与自己的妻子搬去了新房。原先的房子中便仅剩阿金一人了,宋从心穿过香花犹在的街道,席卷着满袖暮风。她找到了阿金的住所,却没有从里间捕捉到任何的气息,这让她心里升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宋从心进入庭院,她发现院子被打扫得很干净,就连白日里热热闹闹了一场后残存下来的狼藉都已经被人拾掇整齐。门窗关得严严实实,但这阻不了宋从心。以指劲振落门栓之后,宋从心步入了室内,映入眼帘的便是被打理得无比整齐干净的房间。 那些属于个人的生活用品以及衣饰都已经被人收起,房间内空荡荡的,竟是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便失去了活气。 环顾室内一周,宋从心发现内室的桌子上压着一张白纸——在这自给自足的村寨里,人们惯常使用的都是发黄的草纸,这种质地雪白的宣纸是“外来货”,在村寨中算是奢侈品。宋从心快步走进内室,拿起那张纸,白纸黑墨,红泥章印,这是极其郑重的落笔。 这是一封阿金写给自己孩子的《与子书》。 从那一手刚劲有力的小楷便能看出阿金过去必然也是饱读诗书之人,但或许是因为这是写予孩子的家书,阿金的用词并不深奥晦涩。他只是平静地交代了自己留下财产物品,告诉桑吉自己最珍贵的是当年带入村寨的书画;他说孩子我知道你不爱读那些,觉得都是无用之物,但我还是期望你能明白,此间世界之外还有更广袤无垠的天地;他说我想你娘了,我去找她,你不必来,也不必想,时候到了,一家人总会团聚。 这似乎是一篇平平无奇的家书,是一位即将奔赴雪山的父亲写给孩子的遗嘱。 但是,书信的结尾处却以鲜红的朱砂写了一段意味不明的话语:【以上。为父还记得八年前曾经帮你量过身高呢,还记得吗?为父还有许多想对你说的话,但最终还是要你将书字细细地品,哪怕是用上一生的光阴。你要好好读书,要倒背如流,记得为父的叮嘱,切记,切记。】 这段话看起来似乎是父亲不放心自己的孩子,故而苦口婆心,殷殷叮嘱。但宋从心却莫名地觉得,阿金似乎还有未尽之语。 宋从心在原地思忖沉吟,突然,她在屋子内转了一圈,眼尖地发现房梁柱子上有着极其不显眼的划痕。 是了,若是要为孩子测量身高,在这个缺乏丈量工具的时代确实需要留下痕迹。宋从心仔细观察那些划痕,从上往下数至八,虽然上方没有镌刻数字,但宋从心还是精准地估量出这个划痕的高度为七尺六寸一。 七尺六寸一。 宋从心重新翻开那封家书,分别找到了第七行、第六行与第一行,上面分别写着: 【你总是令我开怀,你和你阿吉是如此相像】 【我不后悔来到村寨,至少我遇见了你和你的阿吉】 【写给我珍爱的孩子】 宋从心翻看了一遍,但无论怎么看,这几句话都没有过多的隐喻,只是普通的讲述离别之情的家书而已。 ……不对。宋从心想起自己忽略了一个数字,她加上了“八”,八年前的“七尺六寸一”,那便是“八七六一”,而第八行写的是: 【离开不是永诀,为父只是先一步去寻你阿吉团聚】 这四行字难道有什么深意吗?宋从心试图解读,但这并非藏头诗或是别的什么,语句和语境都是通顺,并没有藏什么晦涩的隐喻。 或许是自己多心了吧……宋从心若有所思地放下阿金的家书,她的手指恰好压在家书的最后一句。 【要倒背如流】 难道这封书信不该正着读,而是反着读吗?宋从心又将信的倒数第八、第七、第六、第一句找了出来。 倒数第八行写着:【别人口中的鬼话不要总是轻信】 倒数第七行写着:【为父将财物锁在柜子里,约有一千五百两银】 倒数第六行写着:【为父走后,以后家中只剩你与妻】 倒数第一行写着:【我将前往你阿吉所在的地方,远处那座山】 和先前的四个句子一样,除去朱砂书就的红字以外,倒着读的墨字也没有太大的歧义,但宋从心将那几个句子反复咀嚼了一遍,心中的不安却越积越深。她干脆便将各种解读之法都试了一遍,最后,她终于解读出来了。 隐藏的句子仅有八个字,是一位父亲留给儿子的遗嘱。 第一句是将书信正读时的第八、第七、第六与第一行,但是解读时却要倒过来,取其从前往后读的第一、第六、第七与第八个字。 第二句则要将书信反着读,同时也要取其倒数第一、第六、第七、第八行字,并且倒着读其句子从后往前数第一、第六、第七与第八个字。 所以,第一个句子的解读是: 【“离”开不是永诀,为父只是先一步去寻你阿吉团聚】 【你总是令我“开”怀,你和你阿吉是如此相像】 【我不后悔来到“村”寨,至少我遇见了你和你的阿吉】 【写给我珍爱的孩“子”】 第二句的解读则是: 【别人口中的“鬼”话不要总是轻信】 【为父将财物锁在柜子里,约“有”一千五百两银】 【为父走后,以后家“中”只剩你与妻】 【我将前往你阿吉所在的地方,远处那座“山”】 “离开村子,山中有鬼。” ——为父已一去不回,你要好好读书,记得为父的叮嘱,切记,切记。 “……” 喀啦—— 一声突兀的细响与扭曲的黑影惊得宋从心猛然抬头,却原来只是被风拂起的树枝在摇曳间突然打着了窗台。 此时外头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就像打翻的墨水搅进了水缸,让原本温馨美好的一切变得森然恐怖了起来。 窗外风声呼啸,宋从心浑身僵硬地站在书桌前,手里拿着阿金留给自己孩子的家书。她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过了好一会儿,这才如同偃甲人偶般僵直地伸出手去,抚平纸张上的褶皱,将其重新压回到镇纸之下。 桑吉今日大婚,他必定不会回来,他与新娘会在两人共同拥有的小家里,度过一个温情脉脉的夜晚。 他不会知道,自己的父亲在他大婚之夜离开了他,前往了“山的那边”。 而一腔慈父心怀的阿金甚至不敢打破这镜花水月般虚浮的幻象,所以才选择以如此矛盾的方式,将真相埋藏。 将血与泪藏在鲜花着锦的书信里,一如这座被神眷顾的乌巴拉。 “……”宋从心沉默地后退了几步,随即,她猛然抿唇,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去。 她隐去身形,遁入夜色,踏着长风朝着雪山奔去。 或许……还来得及。来得及在阿金步入长乐神殿前,阻止他!:,, 189 【第33章】拂雪道君 乌云胧月,星辰长明。 裹挟着山巅碎雪的寒风拂过天边,濯世如洗,将这无尽的长夜浸染淋漓,湿漉漉地往下滴着水。 大明惊觉寺塔中,一百零八件转经筒组成的长廊依旧肃穆庄严。长廊两侧燃着烛灯,那些悬挂在檐下的灯笼被山风吹拂,摇曳间投下错落的光影,却照不亮浸在夜色中的建筑。白昼时那般圣洁庄严的佛塔,夜时却好似黑纱覆面,于阴邃中生出几分幽微的可怖。 然而在这寂静无人的深夜里,佛经长廊的尽头却伫立着一个高大魁梧的影子。身穿武僧服饰却足有两人高的身影不动如山地伫立在长廊之下,皮肤青白,眉心贴着一张朱砂绘就的黄纸符箓。这个宛如噩梦般的影子如礁石般立着,他壮硕如山的臂膀之上却坐着一个人。 袈裟如雪的神子坐在巨大的尸傀肩上,阖目垂首,伸手转动长廊石壁中镶砌的经筒。他每转一圈便双手合十念诵一句佛号,每个经筒皆要转动十圈,不可多,也不可少。十遍不算多,但整个佛经长廊共有经筒一百零八件,每件皆转动十遍,便是一千零八十次。 即便拥有尸傀代步,神子要转动整个长廊的经筒也要花费大半个长夜,但江央坚持这项枯燥的礼事已有足足八年之久了。 柔暖的春风眷顾不到这座居于高山之上的佛塔,凉冷的暮风拂起江央的袈裟,他双手合十,道:“阁下,不请自来实乃无礼之举。若是惊扰了神明,更为大不敬。” 江央话音刚落,冷风拂面而过,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突兀至极地出现在长廊之下,仿佛从一开始他就站在那儿。 “我还不想疯掉。”那人朝着江央缓步而来,优美得宛如将要捕获猎物的猎豹,“昔年明德主持为传递明觉之志而立的大明惊觉寺,如今竟已成为了藏污纳垢之所。神子江央,你侍奉的究竟是哪一位神?” 江央抬起头,看着那道自黑暗中走出的身影,赫然便是白日里有过一面之缘、名为“兰因”的过客。 “你是何方势力派来的?北燕,禅心院?还是玄衣使?”江央看着他,语气平静道。 “回答我的问题。”兰因不由他顾左右而言他,藏于鞘中的长刀已经发出了啼鸣。 青年刀客深藏的冷锐不再压抑,如同打破容器的杯中水一般蔓延溢散。他的气息柔和却也危险,透着刀的锋利与血的腥香,如同无端弥散的烟气般瞬间散于整座长廊。檐下灯笼中的火光明明灭灭,当那裹挟着铁锈腥气的冷意扑面而来之时,江央只觉得自己的喉舌好似瞬间被人攥夺在手上,那柄尚未出鞘的利刃随时都可能剖开他的肚腹,撕裂他的胸膛。 “此地有两座神龛,一位已然陨落,一位不求供奉。在下早已无神可侍了。”江央抬手摁住了因为过于浓烈的杀气而躁动不安的尸傀,在窒息中吐字,“乌巴拉寨的寨民已经无法再离开大山,我等所求的不过是尘世一隅的安宁。” “你想说村寨内的异象你一无所知,全然无辜吗?” “……在我出生之前,村寨已经是这副模样。”江央闭了闭眼,良久,才缓声道,“某一日,雪山住民原有的神不再回应信民的祈求,世人却被无名的顽疾所困。乌巴拉寨的祭司不得不求助于蟠龙神,他们挽救了村寨,令神址延续至今。这是此地的历史。” “以被魔物寄生作为代价?” “是。以被寄生作为代价。” “荒唐。”兰因冰冷地吐字。 江央并不否认这一点:“此为先人犯下的过错,亦是我等已经无法摆脱的遗毒。” 神女不再回应自己的子民,并且降下了令人生不如死的诅咒。为了平息灾祸以及诅咒,当年的祭司不得不求助于外来的蟠龙神。以被魔物寄生作为代价,换取长生与不老的青春。为了避免寨民暴-乱,神子与祭司们隐瞒了这一真相,用美好的假象将这些寨民们拘禁在乐土般的幻想乡,离开此地的旅客则会被洗去记忆,忘掉“长生”这颗注满瘤毒的恶果。 “去往‘山的那边’,会有什么结局?” “……”江央沉默了,这个一直宛如石像般的神子好似被触及了某种隐痛,眼睫轻颤不已。 “你们寨中,真的没有活女神吗?”兰因再次问道。 “为什么这么问呢……?”江央抬起头,略微茫然的眼神中离散着破碎的光,他喃喃自语道,“不可能有的,也不会再有的。自祂陨落之后,世间再无明觉之女,后来诞生的……便是世人所说的‘活女神’。祂诅咒了所有人,此地已经不再供奉于祂,唯独‘活女神’还能聆听到祂的声音,无时无刻都想往山的那边去。但是那并非神谕,而是灾祸,更大的灾祸。” 雪山神女是司掌风雪与妙音的神祇,同时祂也是智慧、明德、醒智的神明。 “已经疯掉的明觉之神,自然是‘明觉’的陨落。” …… ——“你说,神明真的会憎恨自己的子民吗?” 宋从心越过了雪山,在苍茫一片的天地中狂奔,意图在这被风雪掩埋的无垠净土中寻找到一丝生人的气息。但正如拉则能遁入风雪而不留任何痕迹一般,乌巴拉寨的子民似乎也被雪山神女所庇佑。他们拥有奇异的天赋,只要身在风雪之中,气息便会与天地融为一体。 阿金,究竟在哪里?宋从心估算着寻常人的脚程,想要跨越雪山前往山的那边,保守估计也要一天一夜。阿金必定还没有走远,只要能找到阿金一切或许都还来得及。尽管已经亲眼目睹过乌巴拉寨中的异象,但宋从心还是无法将村寨中的住民视为魔物,那分明还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为了避免雪崩,不可大声吆喝,更何况阿金也不知道是否已经失去知觉,昏迷在哪里。 宋从心在黑暗冰冷的天地间驻足,她闭目思索良久,突然,她伸出手,她掌心中突然萌出几截藤蔓,互相缠绕交织,拧和成一炬。而后,翠绿的藤蔓迅速木化,坚硬,变成微青的棕色,看上去质地十分坚硬。宋从心从腰间拔出鹿皮小刀,软化皮肤之后,在指腹间隔开一隙。 瞬间,山花烂漫的香气充盈鼻腔之间,宋从心迅速将血滴入炬中,心中默念。很快,火炬便燃起了令人心生温暖的光明。 看着火光燃起,宋从心终于松了一口气。光明也让她隐隐浮躁的心平静了些许,她举高火炬,那火光却十分奇异,仅是逆着寒风,照亮了旁侧的一条路径。宋从心举着火炬朝着被火光照亮的地方走去,一旦火光黯淡,她便调整方向,就仿佛火炬在指引着她前行。 而事实上,火炬确实在指引着宋从心前行。 【缄物:深林苍古之忆】 【封存“启明”之咒言,以山主之血与众生愿力为燃料。点亮它之前,使用者必须想明白自己究竟想照亮什么。】 宋从心用血点燃了火炬,期翼它能“照亮她的前路”,而这山林记忆所化的缄物回应了她的愿望,为她在茫茫风雪中开辟出一条路来。 因为要不断地调整方向,所以宋从心走得有点慢。这一路上,宋从心一直都在思考着若是见到阿金,她应当如何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取信并且规劝对方;她想着自己在没有通知同伴的情况下离开了村寨,尽管她在沿路的途径上留下了早已商量好的标记,但最好还是早些折返,不要让同伴忧烦;她想着天书记载的一切,剖析着乌巴拉寨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引致最终埋葬一切的劫难。 宋从心想了很多很多,她也不得不去思考这些来分薄自己的注意力。她到底还是有些怕黑,害怕孤独一人前行的。 突然,宋从心听见了软靴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她猛然抬起头,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阿金。 然而,不远处的雪松之后站着一道矮小的黑影,阿金再如何瘦削也终究是成年人的体型,绝不可能是这般幼小的模样。 宋从心僵硬了一瞬,但很快,她又眼尖地认出了那一道人影:“拉则,是你吗?” 听见宋从心的轻唤,雪松后小小的人影回过头,她毫不犹豫地丢下了手中的东西,一路小跑着朝着宋从心奔来。她的发辫像小马的尾巴般不停地甩动,人也像小动物一样扑进了宋从心的怀中。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宋从心曾经在岩洞中抱了她一整夜的缘故,这个野兽一般的女孩总是对她格外的依恋,拥抱时总是那般用力,眼神也是全然的信任与放松。 “拉则。”即便不是阿金,但与相识的人重逢也是一件幸运的事,宋从心单手回抱了拉则,“你怎么在这里?” “我住在这里。”拉则抬头,眼神清冽而又冰透,“图南,你为什么,来这?” “我来找一个人。”宋从心半蹲而下,将温暖的火炬靠近拉则被冰雪冻得通红的脸颊,“他叫阿金,是村寨的居民,我在找他。” “为什么,要找?”拉则双手握着宋从心的手,歪了歪头,似是不解道。 “……”宋从心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只得道,“因为他的孩子想念父亲了,我来找他,也有一些事想问他。” “他们,不会来。”拉则口齿不清地说着,她松开宋从心的手,比划道,“来了,就,不回去了。” 拉则比划了好一会儿,又有些焦急地左右张望了一番,似乎察觉到总能翻译她手语的兰因不在,拉则终于放弃了。 “我带你,去找,他。”拉则再次牵起宋从心的手,“刚好,祂,也想见你。” 拉则牵着宋从心的手朝前方走去,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宋从心也没有拒绝。她只是将火炬举高些许,反手握紧了拉则冰冷的掌心。 茫茫冰雪之中,那点点的火光不停地朝前方而去。 而在那火光之后,无数蠕动的阴影好似被什么吸引,它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转动钳状的口器,捕捉着空气中残余的香气。 倏地,黑暗中亮起的无数双猩红眼睛同时调转了方向,头部大幅度地转动,节状的躯体不自然地扭曲。 随即,那些窸窸窣窣的影子不约而同地行动了起来,朝着火光的方向,前进。:,, 190 【第34章】拂雪道君 【微量猎奇,介意慎入】 明月楼主曾经说过,在那距今太过遥远的时代,雪山神女所在的北地曾经是神州大陆最繁荣昌盛的文明。北地山民们修建了链结天际的桥梁与台阶,征服了雪山将其驯化为自己的家园,更甚者,他们还掏空了一整座山峰,为自己的神明建造了一处宫殿。 但唯有亲眼所见之时,才能明了那究竟是何等宏伟壮丽的奇观。 宋从心牵着拉则站在山的这头远眺着山的那头,十数道相连的铁索自山崖上垂悬而下,如凌云飞渡般隐没云层。远处,云海环绕的雪峰被生生挖空了一整面山壁,与雪同色的长白石筑成的宫殿镶砌在山岩之间,一眼看过去只觉得恍若一色,就好似这座雪峰生来便是这般样子。 山间云雾缭绕,与雪峰融为一体的宫殿便也在云海之间时隐时现。若有信众不远万里而来,只怕是会将其错认为天上宫阙。而从宋从心所在的方向望去,便会发现白石宫殿的建设是契合雪峰的尖塔形,顶端镂刻着光辉的法-轮。借助深浅不一的山石与多色琉璃碎片组成的块状图案,那座宫殿从此处望去,竟宛如一位舒展双臂、身后法-轮普照的神女。 她是如此慈悲祥和,就这样娴雅端肃地伫立于群山之间,向尘世展开自己的怀抱,宛如一位无私的慈母。 这便是神州最古之神,妙殊善法长乐天之主的神殿。 “拉则,你要带我去哪儿?”眼见着拉则不管不顾地朝着铁索桥跑去,在她毫无顾忌地用被冻得通红的手指去触碰冬日的铁索之时,宋从心伸手将这瘦小的孩子抱了起来,“阿金……寨民们为什么会来这里?” “因为,寿命,到了。”拉则坐在宋从心的手臂上,双手下意识地环住了宋从心的脖颈,“神,收回,恩赐。” 宋从心在电光火石间想到了那些在黑夜中蠕动的百足,不由得面色微变:“被收回恩赐的人会死吗?” “死?唔……不会。”拉则思索道,“他们,还活着。一直,活着。” 宋从心不明白拉则的意思,拉则不仅有言语交流障碍,并且还极度缺乏正常人该有的生活常识。她就像是被野兽养大的狼孩儿,只有求生的本能与个人的爱憎,人类社会的道德伦常于她而言都是陌生且无用的虚无之物。 但事到如今,原路折返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宋从心看着远处巍峨宏伟的宫殿,不知是不是因为拉则在身边的缘故,她感觉自己似乎没有那么畏惧了。宋从心踏上了铁索桥,示意拉则到自己背上去,女孩肢体灵活柔韧,轻而易举地便翻到了宋从心的背上,抱住了她的脖子。这下子,宋从心终于可以空出一只手来拿自己的武器了。 山的那边会有什么?背着女孩的宋从心踏过铁索,步履轻盈如凌于云间的白鹤。 她穿过缥缈的云海,人也好似在逐步远离世俗。她似一只轻盈的鸟儿,飞往她的山,飞向慈母温柔的怀中。 雪,下得有些大了,在地上厚厚地积了一层。十座铁索桥最边缘的一座旁耸立着一座被雪掩埋的石碑,并没有被步履匆匆的过客注目。直到一阵山风拂去那岩上的碎雪,被时光研磨得粗粝模糊的石碑才显现出古老神诡的文字。 [舍身崖无回路] ——舍身布施之崖,有去无回之路。 …… 另一边厢。 宋从心没有按时归来,第一个察觉到不对的是楚夭。 然而,在楚夭掐着时间不停朝外张望,试图与同伴商量一二时,她才脸色很臭地发现自己的另一个队友竟然也不见了。 “我的两位旅伴,稳重靠谱,在团队合作方面极擅单兵作战。”楚夭苦中作乐地记了两人一笔,她不敢擅自出去寻找队友的踪迹,万一自己不小心坏了事或是刚好彼此错开可就糟糕了,因此她只能满脸焦急地在竹楼中干熬着。 直到夜色渐渐深了,意识到情况不对的楚夭已经摁捺不住了。兰因也就罢了,但宋从心是什么性子楚夭还是很清楚的,若不是遇见了无法袖手旁观的特殊情况,那人说什么都会回来报个平安。没有按时回来,唯一的可能便是出事了。 尽管以那位的能耐,楚夭也想不到这世间究竟有什么能伤到她。但担心这种事是没有什么道理的,更何况楚夭本就不是理性之人。 就在楚夭准备出门寻人之时,凑巧,一声不吭便消失了大半夜的兰因裹挟着满身寒风回到了竹楼,发现竹楼中只有楚夭时他还微微一怔。 “图南没有回来!”楚夭急得跳脚,“她肯定是出事了,不然她至少会回来跟我们说一声的。” 楚夭对宋从心品行的肯定是外人无法理解的,但不知为何,兰因竟也毫不犹豫地认可了楚夭的推断:“去村里。” 两人顾不得其他,二话不说便赶往了村寨,他们找到了阿金的家,却只看见空荡荡的屋舍与押在书桌上的书信。 “她去了山的那边。”从家书上的指痕与房舍内遗留下来的蛛丝马迹,兰因很快便推断出了图南的去向,“她想救阿金,所以来不及折返。” “山的那边,山的那边究竟有什么?!”被蒙在鼓里的楚夭有些烦躁了,“该死的,我去找她!不管山里有什么妖魔邪祟,通通杀了便是了!” 兰因放下了家书,眼神却也冷了下来:“上惊觉塔吧,掘地三尺,总能问出一些线索的。” “祭司和那神子是知道什么的吧?问不出来,就挨个杀了吧。”楚夭冷静了下来,她娇媚的脸上流露出几分阴戾的残忍,也就在这时,她终于显露出几分不被正道所容的邪性,“本来就是因为图南在乎所以才束手束脚的,这种村寨有一个算一个,根本就没有人是无辜的。” 楚夭不是好人。 斩断离愁爱恨的慧剑,她一把没有,倒是正道认定为六毒的贪嗔痴妄,她一个不落。 若是站在这里的是某位正道修士,恐怕便已经要神色大变怒斥她为妖女了,但好在兰因也不是什么好人。两人一拍即合,连夜登上了大明惊觉寺塔,只是与先前的拜谒不同,这次的不速之客显然来者不善。 寺院中的长明灯在冷风中忽明忽暗地闪动,结束参拜的江央跪坐在蒲团之上,似是困惑般地回头。 “……他不是说还不想疯掉吗?” 神子自言自语,宛如木桩子般站在一旁的魁梧尸傀自然也不会回答他的问题。 火光明灭,灯烛摇摆。肃杀的风席卷了整座寺院,白日里肃穆庄严的佛塔,夜间却成为了关押魔物的牢笼。 乌巴拉寨的夜晚与白昼大不相同,大名惊觉寺也是一样。只是夜里院门重重地落了锁,将门内门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神子是寺院中唯一保有清明神思之人,虽然从很久以前神子就在思考,能窥得无面佛像之上长满眼睛的人,究竟还算不算醒智之人? “阿弥陀佛。” 神子能解答世人所有的疑问,但神子的疑问却不会有人回答。江央缓缓阖上那双佛性的慧目,不再去看众生疾苦。 …… 楚夭与兰因登上大明惊觉寺塔,闯入院中时,便听到了扫帚划过地面时沙沙的响声。 这大半夜的竟然有人在扫地?楚夭微微拧眉,她循声望去,远远的,她看见挂满红绳与木牌的松树下有一道影子,看上去似乎是僧侣的打扮。那道影子大半夜的不睡觉,而是拿着扫帚在庭院中反反复复地扫。沙沙,沙沙——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不绝于耳,仿佛能这般扫到天荒地老。 楚夭抽出腰间的短刀,悄无声息地潜近,那道影子背对着楚夭,因此她的短刀毫无阻塞地递到了对方的脖颈。 面对突然出现在耳畔边上的尖刀利刃,那身穿袈裟的祭司却熟视无睹般地垂着头,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楚夭挑了挑眉,抬腿朝着祭司的膝盖窝上便是一脚,那祭司顿时便像一个笨重的水桶般被她踹倒在地上。 白日中宝相庄严的祭司滚倒在地,露出他正面的形容——青白得毫无血色的肌肤,眼眶中空洞洞的眼白,僵硬冰冷的身躯内听不见活人的心跳。 “后退。”楚夭正想蹲下检查这具“尸体”之时,身后的兰因却突然将她往后用力一拽。在重心不自觉往后倾倒的过程中,楚夭看到,那具“尸体”不自觉张开的嘴巴中突然间涌出了什么。 ……见过人魈蜕皮吗? (下方猎奇,慎入) 没有皮肤覆盖的血肉肌腱拧和为手臂粗长的肉条自“尸体”的口中奔涌而出,它们瞬间撑大了“壳”的下颌,像翻折一件衣服一般,人体内的血肉与外在的皮囊互相翻转了过来。人皮干瘪了下去,宛如一件被褪下的衣物。 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在自己眼前“绽放”,楚夭却无动于衷。 “这是什么?”她甚至还颇具闲暇地回头,指着那一滩蠕动的血肉,询问博闻广识的同伴。 “走到长生尽头的蛰民。”兰因同样也很冷静,“已经不再畏惧死亡的阴影,被‘蛰’改造到极致,每一寸血肉都‘活着’的长生之人。” 如果,这样还能算是人的话。:,, 191 【第35章】拂雪道君 “既然如此渴求长生,那一定相当怕死吧?” 楚夭将那一团咆哮嘶吼着的血肉踩在脚底下,手中的小刀灵活无比地转动着,三下五除一便顺着纹理将肌腱解离割裂。黏腻的血肉发出咕唧咕唧的噪音,期间还夹杂着锐物刮擦石面时刺耳的嘶声,在黑夜中显得无比的阴森诡谲。 “还真的只是一团肉。”脸颊上被滋了一丝血的楚夭诧异道,“没有心肝肺,也没有脑子。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那些夜晚中肆虐的百足,都是蛰神的眷属。”兰因抱着刀,抬头朝着塔顶望去,“那些被它们寄生的人会被百足分泌出来的一种粘液逐渐改造,他们的血肉会维持一种活性,身体也会一直处于巅峰期而不衰落。但长期以往,他们的脏腑与脑囊会逐步溶解,变成这般模样。” “乌巴拉寨的寨民都是这样吗?”楚夭抛下那团已经不再蠕动的血肉,随手丢出一张火符将其焚化成渣。 “寨民还处于被寄生的初阶,除了不正常的活性以外,他们姑且还能被称之为‘人’。”兰因转身,看着寺院中岔分的圆形拱门,“寺院里总归会有还能保持理智的祭司,你左我右,杀穿后再来汇合,如何?” “甚好。”楚夭抛了抛手中的匕首,“神子呢?他们的神子也是这种怪物吗?” “不是。神子江央是当年追随雪山神女主祭的后嗣血脉,邪祟魔物无法在他体内寄生。”兰因道,“他不过是一具被摆放在明面上的傀儡罢了,乌巴拉寨变成这般模样,背后必定另有祸首。” “你知道得不少。” “我也是刚刚知道。” “你最好是。”楚夭撩了撩眼皮,似笑非笑的眼中藏着一丝毒辣,“图南没事是最好的,她若是出了事,这里没人能逃得掉。” 楚夭说完,转身便朝着左边的拱门走去,兰因看着她的背影,也一言不发地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这三人组成的联盟本就脆弱得不堪一击,三人间彼此都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而今作为枢纽的图南不在,这个联盟便也立刻分崩离析了。 没过一会儿,寺院的里间便传来了相似的嘶吼与凄厉的尖啸。 …… 天苍山,长乐神殿之外。 宋从心并不知道,就在自己离开之后不久,她那两个靠谱和不靠谱的队友立时反水,不约而同地掀了摊子。她背着拉则踱过了铁索桥,距离越来越近之时,宋从心已经能看见山那边的布局以及神殿石壁上的壁画。 偌大的神殿巍峨林立,那构成“神女像”下半-身裙摆部分的门扉紧闭,两侧的石柱与石门上都绘制着奇异瑰丽的图样。整座宫殿都是以白色坚硬的石料构成的,因此这些雕刻在上方的壁画也呈现出一种光明的圣洁之感,在无光的黑夜中也不显得森然。 宋从心举着火炬在周遭一转,尽管壁画图样大多抽象,但她依旧一眼便认了出来,壁画上讲述的便是兰因曾经提及过的有关长乐天之主步入轮回、舍身化为八吉祥宝器的故事。 神殿门扉紧闭,其石门上甚至还纵横交错地缠绕着粗大的青铜锁链,严丝合缝,杜绝外人窥探。 简直就好像,怕里面的什么东西出来一样。 “那,那,图南。”宋从心思忖之时,趴在她背上的拉则指着远处的一面石台。宋从心走近一看才发现,神殿的门扉紧锁,但殿门前有一处似乎是祭坛的下方却有一个不知通往何处的地道。地道的入口足有五人宽,铺设的石料与神殿是相同的材质,可见是从一开始便修建成这样的,而不是后来者擅自挖掘的。但既然修建了门扉,为何还要再挖一条地道? 这个制式确实不像神殿,反而更像是陵墓。 “就在,下面。”拉则指着漆黑的甬道,“他们,都在,下面。” 宋从心被拉则意味不明的话语整得头皮有些发麻,但有孩子在身边,作为大人的宋从心无论如何都不能表现出自己的害怕。她将拉则往上颠了颠,又将火炬塞到了拉则手上:“帮我照明,一定要抱紧我,明白吗?” 拉则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但又突然想起来这样图南会看不见,便立即开口道:“好。” 宋从心背着拉则,将那柄买来的铁剑握在手中,便小心谨慎地步入了地道。 地道十分宽敞,但内里也相当潮湿阴暗。往前走了一小段路后,宋从心有些意外的看见了亮光。地道两旁的石壁上竟然点了微弱的油灯,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两盏。那光芒实在太过微弱,不足以将地道完全照亮,但却足以让人窥见石壁上纹刻的图样。 难道地道中有住人,并且时常给灯添油吗?宋从心随手拿下了其中一盏,望了一眼里面的灯油,却发现那油浑浊不清,质地发黑,闻起来腥臭异常。这显然不是什么正常的油,宋从心在心里保持着呆滞的微笑,随即默默地把灯盏放回了原本的地方。 宋从心继续往前方走去,她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注意力却放在了地道两侧的壁画上。与外头神殿上雕刻的神话不同,地道中的壁画都是一些扭曲的肢体、痛苦的面容、燃烧的火焰以及各种奇诡恐怖的图样。有些寺院或是神庙会刻意镌刻这些地狱般的图景,其本意却并非崇拜或是其他,而是想以此告诫世人不要作恶,否则死后会落入无间地狱受罚。 宋从心将这些壁画一一看过,但在触及壁画角落上一处题字时,她却微微愣怔了一下。 在意识到乌巴拉寨的文字大多都是古文之后,宋从心特意跟着兰因学了一些较为常见的、与宗教相关的古字。壁画上题字她恰好学过,但有些怪异的是,这些诡谲壁画上的题字竟然不是“地狱”,而是——“红尘”。 “拉则,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宋从心看得入神,无意识开口道。话才刚出口,她便觉得自己是傻了,这里不是长乐神殿还能是哪…… “是神国。”出乎意料,拉则竟然回答了她,“是神国。” “我在这里,长大。” 宋从心微微一怔。 而就在这时,宋从心已经走到了地道的尽头,她下意识地迈步,却突然一脚踏空。 “拉则,抓紧!” 强烈的失重感席卷而来,宋从心强行摁捺住提气凌空的本能,一手抓紧了拉则环在自己脖颈上的手臂,一手猛然掰住了边缘的地砖。她垂下的脚尖踢到了凹凸不平的石壁,轻轻借力一点,借助腰腹和双臂的力量,宋从心又带着拉则翻回了地道里。 惊险万分之中,宋从心一边安慰拉则,一边回头去看。那地道的尽头竟然是一个巨大的窑洞,她们方才差点一脚踏空掉下去的地方是一个漩涡状的巨大沙坑,里边的沙子还在缓缓地朝中心聚拢,就仿佛沙坑下方有一个漏下沙子的口子一样。 沙坑的正中央是一处被铁索栓连起来的石台,八条铁索朝八方伸开,随着沙子缓慢的旋转与聚拢,系挂在周围的铁索也随着石壁缓慢地转动着。 石台上有一道跪在地上的人影,宋从心一眼便认了出来,那影子便是阿金。 “胆心肠肾之时,髓之门可开。”拉则指着铁索道,“时间,没到。” 砂砾缓慢地转动着,如同一个不停流逝的漏斗。宋从心观察了片刻便发现,随着时间的流逝,那通往中间平台的铁索桥会在机杼的牵引下朝着地道的出口靠过来,寻常人如果不在时间内进入地道的话便无法登上铁索,反而可能生生摔死在沙坑中。 “胆心肠肾之时”分别指代的是子午卯酉四个时段,但宋从心没耐烦等到那个时候。 “拉则,抱紧我。”跪在石台上的阿金一动不动,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宋从心重新背起了拉则,站在地道边缘轻身提气,脚尖一点,人顿时便如飞鸟一般腾空而起,轻飘飘地越过沙坑,朝着距离她们最近的那座铁索桥上飞去。 “啊。”在宋从心腾空而起的瞬间,拉则忽而轻喃了一声,她抱着宋从心的手臂有一瞬的松懈,就好像她也是一只鸟,本能地想要振翅一样。 宋从心稳稳地降落在铁索桥上,拉则沉默半晌,竟是咯咯地笑了出来。 “图南,喜欢!”拉则将脸埋在宋从心的脖颈上,这个似乎饱经苦难的孩子天真无邪地笑着,为了方才那一瞬自由的飞翔。 “以后我教你,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宋从心心中焦急,但还是被这孩子蹭得心头一软。她加快脚步朝着铁索尽头的石台跑去,距离越来越近,她看见阿金跪在石台的正中央,腰背伛偻,头颅低垂,整个人宛如在忏悔,又好似是在祈祷。 “……阿金。”宋从心踩在了石台上,呼唤了一声。 跪在那里的阿金没有任何反应,宋从心沉默地看着,心里已经有了某种预感。 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这才走上前半跪于地,缓缓地掰过阿金的肩膀。掌中这具早已僵硬的躯体没有反抗地被翻了过来,朝一边倒下,一张苍老如枯木般的面孔,眼耳口鼻皆有血缓缓渗出,他微微张着嘴,仿佛临死前犹在痛苦地呼喊。 他的眼睛,竟然还在死死地看着她!:,, 192 【第36章】拂雪道君 一瞬间门的死寂。 宋从心瞳孔放大后剧烈地收缩,但很快她便反应了过来,立时抬手摁住了阿金的手腕,顺着筋脉将气渡了过去。 阿金的脉搏十分微弱,身体早已油尽灯枯,垂死在即。这种衰竭是源于己身而非外因,是人之寿数已尽,便是宋从心有滔天的本事也救不了天命。她只能将自己中正平和的气渡入阿金的体内,梳理他混乱的筋脉,让他人生的最后一程走得稍微轻松一点。 比起初见时的模样,阿金此时看上去简直像一具枯尸。宋从心扶起他时,发现他竟然不比瘦骨伶仃的拉则重上几许。 “她、她在呼唤我……”或许是因为痛苦有所缓解,阿金涣散的瞳孔又再次有了焦距,“我不信神,我从来都……不信。神,神当初把她从我身边带走了……无论我如何苦求,她都不肯为我停留……我明明知道,明明知道,山的那边……是鬼神的领地。” “我一直在想,要到何时……我才会听到她口中所说的‘神’的声音……我在等,我一直在等。” “我想,等我听到神的遗音时,我一定会穷尽毕生的言语咒骂祂为何夺走我的妻……祂别想蛊惑我,我绝不会相信祂的一言一语……” “可是,可是……为什么?我听到的却是她的声音。她在哭,她在向我求救,她说……她说……” “够了。”宋从心闭了闭眼,另一只手抚上了阿金的眼睛,“想点快乐的事吧,想想你的孩子,想想你妻子笑起来的样子……想,想山花烂漫的原野,想林间门潺潺流过的小溪,想你倚在窗边写下的每一个字,想午后的阳光洒落在窗台上斑驳的影子……” 宋从心的语气平静却也有力,如同温暖的流水般包裹住将死之人的灵窍,意图从足以摧毁其灵魂的悲恸中维系那些许的光明。 阿金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便要胀裂开来的胸膛缓缓平息,他短促而又急切的呼吸也逐渐恢复了平静。宋从心感到掌心中传来一点点湿润的热意,那或许不是血。粘稠的血与这股热意混杂在一起,从枯瘦的眼眶中流出,从她的指缝中,一点一点地往下滴。 终于,宋从心留住了这微乎其微的一线生机,哪怕她明白这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你。”阿金躺在地上,气若游丝地道,“我,我记得你的声音,你是、你是……” “我是外来者,图南。”宋从心取出自己炼制的丹药,将其丢进水壶化在水中,喂到阿金的嘴边,“别说话了,先喝点水。” “你、你为何而来?” “……抱歉,白日看见你离去时有点在意,后来去你家里时,我看见了你留给桑吉的家书。”宋从心沉默片刻后便选择坦然道,“受人之托,为山中诡事而来。具体所为何事不便告知,还请见谅。” “你说话的的遣词用句……你是中原人吧。你能来到这里,还有这般救人的能耐,你与那些‘朝圣者’不同,你不为长生而来。”干枯衰竭的老者眼眶中再次淌出了血泪来,“外来者,若你当真、当真有那般能耐,还请你,不,请您救救我的妻,我的儿,救救这个村寨中一无所知的百姓……求求您,求求您,我、我一无所有,只能这般卑微地恳求您……” “我将尽我所能。”宋从心摁在阿金的心口处,修复他残损的心脉,眼见着阿金是不打算停下了,宋从心干脆便问清楚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乌巴拉寨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蟠龙神赐予的长生,就是将你们变成这副模样吗?” “神、神没有一个好东西……”阿金痛苦地咯血,眼中的仇恨几乎要满溢出干瘦的眼眶,“雪山神女诅咒自己的子民,蟠龙神赐予比死更为可怕的长生。咳咳,您可知为何、为何村寨里的人都能长生不老,无病无灾地渡过一生?因为,他们都是在赊命啊。” “赊命?” “是啊,向神明赊命,身在红尘,借来神国中无忧无虑的一生。等到时机将至之时,他们便会回到这里,回到神国,成为、成为——” “成为,神国的子民。”突然,宋从心身后突然响起了空灵稚嫩的声音。 脸蛋瘦削得仅有巴掌大的拉则从宋从心身后探出头来,她看着阿金凄惨的模样,神色却天真好奇:“你,为什么,哭泣?” “大家,明明都,在一起。” 死寂一样的沉默,空荡荡的窑洞里回荡着少女的质问,透着一丝残忍荒唐的天真。 阿金已经神光涣散的浑浊眼珠僵滞地转了转,终于落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他原以为那是眼前这位外来者的同伴,但当他看清楚女孩的面容时,阿金却突然瞳孔放大,发出了凄厉崩溃的嘶喊:“啊啊啊——你是、你是——!” 咔嗒。宋从心听见了机关契合之时发出的声音,她猛然抬头,只见铁索桥已经与地道稳稳地连接在了一起。 拉则说过:胆心肠肾之时,髓之门可开。 宋从心也曾有过一瞬的困惑,为何这里的时辰要以《养生经》来进行界定,而不是使用更加通俗易懂的子午寅丑。但在窑洞中间门的机关开启的瞬间门,宋从心便明白了。 这窑洞内会随时辰转动的直柱形机关,模拟的是人的“骨”。 而那些桥底下不停流动的沙子,便是人骨中的“髓”。 长乐神殿是封闭的陵墓,为了不让里面的东西跑出来,先人建设了这个机关,藉由流沙掩盖通往神殿内部的门。外面的人可以进去,里面的东西却出不来。无论是盗墓贼还是别的什么,从进入这座神殿开始,走的便是一条没有归途的绝路。 轰的一声巨响。穹顶的涡轮朝四周旋转开来,宋从心本以为那优昙娑罗花的图样是一种壁画,但直到这时才明白,那竟是一处填埋的机关。 流沙铺天盖地地倾泻而下,失去重物压制的机关上浮,牵动了控制铁索桥的机关。铁索桥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紧绷的锁链也飞快地延长,这让三人立足的石台在顷刻间门坍塌、下坠,朝着沙坑最中央的缺口处重重地落下。 电光火石间门,宋从心完全来得及抽身离开,但她却突然伸出手,将拉则与阿金搂抱入怀。 护体劲气为两人撑开一小方天地,近上百吨的沙子铺天盖地地落下,如同狂暴咆哮的巨兽,霎时便将三人吞入了更深不见底的黑暗。 …… 卯时,天光微曦,大雾茫茫。 兰因似有所感地抬头,远眺着雪山所在的方向。他手中长刀染血,血滴如珠般滚滚而落,将刀尖所指的那片地染出了一片小小的血泊。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兰因没有回头,只是冰冷漠然地问话。就在他身前不过一臂之距的地方,乌巴拉寨中的最高祭司以极其屈辱的姿态跪立在地上,他低垂着头颅,手背在身后,肥胖畸变的身躯不停地抽搐、痉挛。 他之所以这么跪着,不是因为恐惧更不是因为敬畏,而是因为他被剜去膝盖与手肘骨,青年的刀便压在他的肩膀上。 “你们这是……亵渎神恩——”乌巴拉寨的主祭已经不再年轻了,尽管脸庞五官依旧丰盈,但浑浊的眼珠与灰白的发却可以看出那些被人夺走的岁月仍在这具躯壳上流淌。长生到底不是永生,再长的寿命也会有终结的那一日,那或许……便是今日了。 “别废话。”楚夭暴躁无比地踹倒了寺院内的丹炉,随着咣当砸在地上的炉盖与倾倒而出的炉灰,一截断手滚落而出,可怖的是这只已然腐烂的枯手皮肉间门竟钻缠着三条手臂长的百足,“先是腿骨、手骨,然后是你的眼睛、鼻子、耳朵。反正你们已经不想当人了,宁可去当一块只有进食本能的肉了,那这些东西对你们来说也是无关紧要的吧?” 身着红衣的楚夭与身着黑衣的兰因站在寺院中,宛如前来索命的恶鬼。眼见着主祭还有力气说废话,兰因偏了偏头,一脚便将主祭踹倒在地,踩着他的头颅往地上一撵。 “带我们去长乐神殿。” “龙神在上,愚人犯禁!求神显灵,惩戒宵小!” 主祭还在凄厉地嘶吼,仿佛早已不会思考的傀儡一般,除了祈求自己的神,他什么都做不到。 楚夭已经不耐烦继续听他继续拖延下去了,此时天已经亮了,真要等到孩子死了才来喂奶,那一切都迟了。她抽出自己的剥皮小刀,正准备履行自己的“承诺”。 “不要为难他了。”突然,一声清淡如水的声音打断了这场恐怖的“暴行”。 楚夭抬头,便看见晨曦的天光之下,身披雪色袈裟的神子坐在尸傀的肩膀上,正朝着他们缓缓而来,他琉璃色的眼眸平静安详,如一阵夹杂着霜寒的风,抚平世人心中的躁动:“他的灵魂已经被磨损得所剩无几了,除了求生的本能与进食的欲望,已然与虫子无异了。” 楚夭听罢,却是轻笑着举刀指向神子:“我可以理解为,你是在提醒我应该审问还清醒的人吗?” “我带你们去长乐神殿。”神子江央垂了垂眼眸,“我告诉你们此间门的所有。” 他顿了顿,又道:“如果你们能承受的话。”:,, 193 【第37章】拂雪道君 (提示:本章有长满人头的怪物的猎奇描写,介意慎入。) 长乐神殿之中。 拉则自黑暗中睁开眼睛,强烈的失重与眩晕过后,她便感觉到自己正依偎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这种温暖的感觉让人有些怀念,像没有下雪的晴日,透过琉璃顶洒下的阳光带来的幻觉;像每一个寂静寒冷的夜晚,蜷在雪洞中安眠时梦见的早已模糊的家;像许多年前那人朝她伸出的手,他的掌心也如同这个怀抱般令人心安。 拉则吐掉了口中不慎吃入的泥沙,她不过是微微一动,身上的沙子便窸窸窣窣地落下。 拉则甩了甩头,顾不上揉掉眼睛里的沙子,闭着眼睛拼命地扒拉自己身下的沙土。方才万顷流沙倾斜而下之时,那双手臂将她保护得很好,对方甚至在即将落地时强行在空中扭转了方位,让自己垫在下方减轻了冲撞。因此拉则除了震荡以及些许的眩晕不适以外,身上并没有受伤。 “拉则,我没事。”宋从心感觉到有一双小手在自己身上不停地扒拉,她连忙握住了拉则的手,免得她挠坏了自己的指甲,“没摔伤吧?” 宋从心从沙堆中坐起身,另一只手中还护着阿金。她暗中动用了灵力,只不过阿金与拉则看不出来。身体虚弱的阿金尚且无恙,拉则自然也没有大碍。看见宋从心安然无事,拉则顿时像只生气的牛犊子般撞入她的怀中,头和脸都埋在她的臂弯里钻了又钻。 宋从心还以为拉则是在害怕,连忙拍着她的脊背与后脑勺以示安慰,又检查了一下阿金的身体状况。确认两人都没有大碍之后,宋从心才抬头环视四方:“……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们似乎跌进了神殿的内部,周围是完全密闭的空间,四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穹顶流沙漏下的开口已经闭合,等待着下一次胆心肠肾之时的再次开放。宋从心听见砂砾流动的声音和机杼运转时的吱嘎作响,他们所在的地方下面似乎有隔开的夹层与机关,流沙顺着槽口滑入夹层,并被机关再次运送到上方——如此循环往复,就像人体流动的血液一样。 “这里是,法-轮殿。” 拉则的嗓音空灵,宛如在吟唱天籁一般:“是,神的,手掌。” 宋从心有那么一瞬的茫然,但很快,她便目光一凌,反手握住自己的铁剑,将拉则与阿金往身后一藏。 她感觉到了,有什么气息不详的东西正在靠近,那东西宛如一团庞大的、蠕动的暗影,散发着灰烬的闷气与阴祟之力。流沙下淌的沙沙声不绝于耳,但宋从心却捕捉了一种异样的声响,那是某种尖锐物触落在地上发出的“嗒嗒”声,而且,不止一条…… 正当宋从心高度戒备之时,神智不清的阿金却忽而呢喃道:“啊啊啊……她,她又在哭泣了……” 她?是阿金的妻子吗?宋从心抿了抿唇,朝着远处更深的黑暗凝望。 然后,很快的,宋从心也听到了。 她听见了幽怨的、如泣如诉的哭声,但那声音甫一入耳便让人心神震荡。因为那并不是一个人发出的声音,而是许许多多的人同时发出的声响。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人在哭,有人在笑。这些混乱的声音交杂在一起,仿若魔魅的低语,听得人额冒冷汗。 “阿金啊,阿金啊……你在哪儿?我好想你,我好害怕……” 远处突然传来了一声女子的轻唤,宋从心只觉得肺腑间窜入一股冷气。她反手从兜里取出火折子擦亮,随即用力将其掷出。火光照亮了四周,宋从心看清他们正处于一座隔间内,不远处的便是与上层相似的地道,他们在殿内,声音是从地道外传来的。 火光实在太过微弱,能照亮的范围也极其狭小,但对于宋从心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因为她已经看见了。 她看见一只雪白的、柔软的藕臂从隔间出口的旁侧伸出,半张毫无血色的惨白人脸披头散发地藏在石墙后。“她”的肢体与头颅不自然地晃动着,不似人,倒似是被抽干血液的尸体,或是藤壶蚌壳中的软肉。 “她”就那么挂在墙上,如同水草般轻轻地摇晃。 那只柔荑也仿佛引诱一般地伸着,朝他们柔软地招了招。 “阿金呐——” …… 有那么一个瞬间,自诩已经心如止水、波澜不惊的拂雪道君在心里搜肠刮肚,将道门佛门的诸天神佛都拉了出来问候了一遍。她感觉脑海中有一千只土拨鼠在凄厉地尖叫,身上好像有十几只楚夭在爬。有那么一瞬间,宋从心觉得自己好像不太行了。 此情此景,拂雪道君内心中长着豆子眼的年糕小人再次露出了麻木呆滞的微笑。 ……这便是成为正道魁首之前必须经历的考验吗?正道魁首是这么艰难的吗? 怎么办?虽然还没上任,但她已经想要辞职了。 “……” 恐惧来源于未知,恐惧来源于火力不足。 被这一幕吓得肝胆俱裂的宋从心选择直面恐惧,她一剑横扫而出,凌厉无匹的剑风瞬间斩断了那墙外不停挥舞的手臂。顿时,隔间外的地道中传来了一声尖锐怪异的嘶鸣,隐藏在黑暗中的暗影后退了数步。宋从心趁机从拉则手中拿过还未熄灭的火炬,提着剑便气势汹汹地追了出去。 明亮的火光映照出了外间不停蠕动后退的暗影,奔跑之时,宋从心还在思考那东西究竟是什么,才会拥有如此畸形怪异的影子。 但很快,她便没有疑惑的必要了。 …… “村寨中的子民不会真正死去,龙神改造了他们的躯体,将他们变为了神国的子民。到得一定年岁之后,寄生在他们体内的龙神眷属便会长大成型,祂们感受到龙神的召唤,便会不顾一切地往山里走去。若寨民以自身意志顽抗,便会被神女的诅咒折磨得不成人形。” “你是说,那种令人七窍出血的诅咒吗?” “是,但也不仅如此。受到神女诅咒的寨民还会听见森然鬼魅的絮语,那是神的语言,是凡人无法触碰的禁地。因为我等供奉的神明已经被污染、疯魔,因此祂的遗民也会听到那些来自天外的邪祟之语。他们会生不如死,灵魂也难以安息。” “若是去了山里,寨民们便会得到安息吗?” “……不。他们的命是向龙神赊来的,寿数已终之后,他们将会回到神国,取回自己在红尘中的苦难与劫数。” …… 宋从心终于知道,那些走向大山的寨民们,最终都去了哪里。 (猎奇,慎入。) 巍峨的宫殿,足有广场那般辽阔的穹顶,然而即便是如此宽敞的空间,也只是勉强能让阴影中的庞然大物自如地活动而已。 宋从心面无表情地抬头,看着眼前这只足有三四层楼高的怪物——祂就像一只大肉蜘蛛,然而构成祂身躯的却是数不尽的人头以及尸体,那些痛苦扭曲的人脸密密麻麻地贴合在一起,被某种白色的黏液粘连成块状。融化的人体组织与骨骼相互纠缠,组成了支撑这只“蜘蛛”的肢节,也便是她先前听见的“嗒嗒”的触地之音。 按理来说,突然直面这种完全超出人类承受范围之外的恐怖存在,寻常人即便不被吓死,恐怕也要被吓疯。但宋从心不知道是不是先前被提前拔高了阈值的缘故,此时她看见这么个玩意儿,心里居然还松了一口气。 这只大肉蜘蛛所在的地方是主殿,先前宋从心三人所在的地方是主殿的隔间,而这处圆形的巍峨宫殿中环绕着主殿建设了数十间隔间。也就是在看清此处建筑格局之时,宋从心才知道刚才那不停晃荡的“女人”是怎么回事了——那不过是这只大肉蜘蛛在引诱猎物的捕食行为。 尽管这只大肉蜘蛛看一眼都觉得眼睛仿佛要被灼伤了,但宋从心并没有被其恐怖的表象所蒙蔽。她迅速判断出这只怪物只有进食的本能,尽管有引诱猎物的智商,但祂庞大的身躯显然不支持祂灵活地行动,对于宋从心而言根本就是显眼的木桩子而已。 “……太丑了。”宋从心喃喃自语,即便如此,她还是强迫自己直视眼前的怪物,让自己适应这种恐惧,“当初应该跟明月楼主多收点利息。” 就在大肉蜘蛛将要反应过来猎物竟然胆敢违抗自己之时,宋从心身周已经爆开了凌厉无匹的杀气。她的长发无风自动,脚底的沙尘也荡开阵阵尘土。她不用灵气,不用仙术,手中只握着一柄凡间的铁剑,然而她一剑刺出之时,空中尤有金戈铁马之音! 察觉到危险的肉蜘蛛下意识地后撤了一步,但下一秒,祂便被激怒般地发出了刺耳的嘶鸣。庞大尖锐的肢节猛劈而下,穿透地面,扬起尘沙,然而那一段肢节,却瞬间便被四分五裂。 肉蜘蛛发疯横扫,庞大的身躯撞击得整座宫殿都在震颤,滚滚烟尘之中,那渺小的人影难寻其影,这让神智全无的怪物也感到一丝莫名的恐惧。 倏地,血肉横飞,节肢高高飞起,肉蜘蛛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一瞬间连断两肢。庞大的身躯失去支撑,不由自主地倾斜,轰然倒地。 拉则搀扶着阿金连滚带爬地跑出隔间之时,便看见一道倒挂在大典穹顶,却皎皎如明月般的身影。 此地无光,混沌黑暗。 可那人手中的长剑,却好似辰昼之时东升的太阳。:,, 194 【第38章】拂雪道君 坐在尸傀肩上的神子与楚夭兰因二人共同登上了雪山,此时长夜已过,天边已经浮现出鱼肚白的辉光。 被他们抛在身后的村寨中升起了袅袅的炊烟,人们也已经扛着锄头离家开始了新一天的劳作。 和乐安详的人间便在脚下,可行走于天路上的人却距离人间的烟火越来越远。对于北地的子民而言,白雪与高山往往代表着寂静的死亡。走向崇高的雪山便好比走向崇高的死,山民们将其称之为天葬。 “乌巴拉寨不供奉活女神,因为自祂陨落之后,所有降生的活女神皆是灾祸之子。” 神子江央遵守自己的承诺,将乌巴拉寨的秘密都尽数告知于他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活女神会无缘无故地在祭典上大哭或是大笑,对于寨民们而言,这是极其不详的征兆。村寨的遗民本就被神女降下了诅咒,之后选拔出来的活女神也不过是寨民们纪念神女的象征,但其本身却早已失去了神女原有的智慧与神力。因此后来,乌巴拉寨废除了活女神的选拔。” 兰因:“你是从何得知的?” “传承。”江央道,“每一代神子间皆有密不外传的传承,即便是祭司也无权知道。” “但这很奇怪,也很不正常。”楚夭歪了歪头,“因为我们曾经遇见过活女神。” 阖目静坐的江央眼睫微微一颤:“祂已经被邪祟污染,哪怕沾染上一丝半点都是无可逆转的疯狂。神殿彻底封锁是为了将祂束缚在殿中,但即便如此,神殿也已经彻底‘疯’了。” “神殿‘疯’了是什么意思?”楚夭越听越糊涂,纳闷道。 “破无明壳,竭烦恼河,解脱一切生老病死、忧悲苦恼……”神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低喃了一句佛言,“神殿是祂的陵墓,总共分为八座墓室,也既是安放祂神躯的八座墓室。” “长乐神殿最初的构造便形似八重莲华,上四下四,交错而建,且会随着机关的运作而不停地轮转。”兰因道,“唯有得到传承之人才知道开启神殿的具体时段,否则稍有不慎便会进入到错误的墓室中被机关所杀。即便以如今的技艺来看,长乐神殿依旧堪称鬼斧神工,因为其内部运作全然契合人身肉-壳,简直是为了存放神躯而另外再建设了一具‘神躯’。” 神子江央双手合十,默念佛号:“祭司曾言,唯有神之遗民方可入神殿而复归。” 陵墓象征着死,传说,唯有生具净秽无暇之目的人才可了悟生死、堪破轮回之道,从死亡的世界中回归人间。 “等下!”楚夭猛然扭头,瞪着兰因,“你的意思是你要进入神殿?你……别人还没找回来,自己先折在里面!” 如果神殿真的那么危险,连上清界赫赫有名的拂雪道君都束手无策,那兰因一介凡人又能做得了什么? “还不如让我进去,至少我比你能打。你们只需要给我地图或者告诉我怎么走便够了!”楚夭抗议道。 “不可。”江央摇了摇头,咬字清晰道,“唯有神之遗民,方可于无明躯壳之地,觉悟无常之死生。” 楚夭意识到这两人大概是在打什么哑谜,可惜她不是雪山神女的遗民,所以根本无法听懂。 “我进去,你留下。”晴日的视野尚好,远远的已经能看见远处群山的轮廓,那若隐若现的神女像便是长乐神殿了,“总要有一个人留在外面接应,避免再生事端。而且万一我也被困在殿中,你挟持他,便还有再一次进入神殿的机会。” 即便两个“绑匪”当着他的面讨论如何利用他这个人质,江央也岿然不动,宛如没有悲喜的神像。 唯独在兰因整束好装备,准备踏上铁索桥时,江央才突然开口道:“你应当明白此行将要付出的代价。” 兰因脚步一顿,回头看他。两双琉璃眼瞳对视,一双古井无波,一双淡然若水,两双相似的眼睛仿佛能窥见同样的因果轮转。 最终,兰因没有接话,他背着行囊,走向远处那覆雪的山。 …… 【畸肉长乐神殿: 祂们早已死去,祂们又从未远去。 这座神殿已被疯狂主宰,阴阳倒逆,生死相冲,一切有、有无、无有之物皆在此处重合。在这隔绝红尘的神国之内,天道秩序已然崩毁,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必觉得奇怪。你或许会见到过往来隙沉淀下来的残渣,会见到本该死去的、不应存在于此的、甚至是从来都不曾出现过的。 ——如果不想疯掉,便不要思考此地发生的一切究竟是不是真的。】 【“在乌巴拉寨中,寿数将尽之人将回到神国取回自己的红尘劫苦。”】 宋从心在识海中召唤了天书,自苦刹之地浮现的天书立时给出了此地的注解,直到这时,宋从心终于明白长乐神殿为何会被封锁。 这座神殿已经“疯”了,不知是何种缘故,长乐神殿内部的天道戒律已经全然崩毁,人世间的一切因果伦常都在此地失去了意义所在。宋从心也是第一次见到“疯掉”的领域,某种程度上,这里甚至比已经被切断外神神念链结的苦刹还要危险,因为这里是货真价实的神祇埋骨之地。 天书标注中的“阴阳倒逆,生死相冲”,宋从心一开始还不太明白其中的含义。但当她看见被肢解得四分五裂的肉蜘蛛又重新长合在一起之时,她便明白了。眼前这个怪物身上并没有“死”的概念,毕竟祂本就是以死尸构成的,早已逝去之物又如何能让其再死一遍呢? 宋从心双手持剑,眼中泛起一层清蓝色的灵光。在她的灵视之中,眼前这只庞大如山的肉蜘蛛散发着浓重的阴气,那些尸骸中萦绕不散的怨秽之气拧和在一起,形成了浪涛般的气海。若不能化去这股已经凝聚成实体的怨恚之力,这只肉蜘蛛便是不死不灭的。 强行将其抹去倒也并非不行,但那些在阴秽的泥淖中挣扎的灵魂也将灰飞烟灭了。 宋从心脚尖往墙壁上借力一点,人从高处俯冲而下,凌厉的弧光切裂了肉蜘蛛庞大的身躯,那些软肉般的尸体凄厉地哀嚎着,从蜘蛛的壳上“流”了下来。宋从心忍着恶心挑开了那些血肉的肌腱,融化的人体组织与皮肤粘连在一起,挂在蜘蛛身上便宛如破旧的麻布。直到山一般的肉蜘蛛轰然倒地,躯体溶解成黏腻的血肉,宛如血色的莲花般“绽放”开来之时,宋从心终于看清了这“蜘蛛”的内里。 虫子,密密麻麻的虫子。一窝又一窝,全是宋从心与兰因在乌巴拉寨的夜晚中窥见的红头百足虫。 肉蜘蛛被四分五裂的瞬间,这些百足也四处奔蹿,散入阴影。宋从心惊觉不妙,立时旋身折返,朝着拉则与阿金所在的方向冲去。 “拉则!” 却不想这一回头,宋从心竟看见拉则那小小的人影已经跑出了隔间,她朝着主殿另一处的方向跑去。宋从心支住阿金的手臂,高喊拉则的名,一片漆黑之中,宋从心隐约看见拉则回头看了她一眼,然而过于阴暗的环境掩盖了她面上的神情。 只见跑到某一处角落的拉则在墙上拍拍打打,用力摁下了什么东西。随即,她转身举起小刀,往自己的手腕上用力一割。 霎时之间,喷涌而出的血液溅落在地宫的地面。那些四散奔逃的红头百足突然停止了流窜,它们猛然回头,头部鲜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拉则,你要去哪里?!” 拉则熟视无睹,她忽而伸手指了一个方向,宋从心看见那里不知何时竟开启了一处暗道。随即,拉则猛然挥手将鲜血洒出,人却一溜烟地朝着暗道相反的方向跑去。那些红头百足似乎被她的动作刺激到了一般,全部失控地朝着拉则所在的方向跑去。 拉则的意思很明显,她让宋从心带着阿金从暗道离去,而她会替她引开这些屠不尽的百足。 有那么一个瞬间,宋从心识海中宛如走马观花般地重复了自己与拉则相遇后的每一幕——她终于明白拉则手上的伤疤究竟因何而来,也终于明白拉则究竟是如何瞒过她的耳目消失在茫茫雪地之中。宋从心想起拉则那全然与人类社会脱节的姿态,想起拉则口中所说的“我住在这里”,想起神子所说的“乌巴拉寨不供奉活女神”,想起了拉则对神殿的熟悉以及“我在神国长大”…… 拉则浑身都是秘密,她不通人理,不知生死,她对宋从心说乌巴拉寨的子民没有死去,他们只是“永远在一起”了。 ——拉则没有说谎,因为她就住在长乐神殿里。 一个,在神明埋骨之地、天道崩坏之所长大的……孩子。 宋从心持剑的手有一瞬间的僵硬,她看着奔涌的虫潮以及少女逐渐远去的背影。她是如此的矮小单薄,仿佛一阵风便能将她吹倒,但她也让人想到从废墟间隙间生出的花,狼狈中又透着一股不屈不挠的韧力。宋从心知道此时转身离去其实是最好的主意,拉则从小在长乐神殿中长大,将这里视为自己的家。她一定不会有事,她迟早会像以前一样,突然从不知道哪里的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然后像小灰耗子一样扑进她的怀里。 但是,但是——那是一个孩子。 宋从心握剑的手猛然一紧,她背起阿金,不顾一切地朝着拉则所在的方向跑去。奔涌的虫潮让她全无落脚之处,但她也不管不顾,只是执意前行。她跑得如此仓促,甚至都忘记掩盖自己的足音,就像她的心跳一样,鼓噪不安,嘈杂不停。 咚咚,咚咚—— 已经跑到主殿宫门处的拉则听见那脚步声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她下意识地回头,却看见一道踏着虫潮、奔她而来的白影。 拉则微微瞠大了眼睛,但下一秒,她便双脚离地,被拥入了一个熟悉温暖的怀抱里。 “抱紧!”那人一声历喝,拉则来不及反应便已经下意识地抱紧了对方的身体。 宋从心猛然旋身,一剑斩出,匹炼的白虹斩断了甬道口上阻隔拦墓石的木条。 “轰隆——!” 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砸落的墓石瞬间封锁了他们所在的地道,冲入地道中的百足则被落石砸成了脓浆。拉则重重地摔倒在地上,然而有人的手垫在她的背心处,因此她只感到一瞬的气闷,但却并没有受伤。 视野一片漆黑的拉则埋在宋从心的怀中,她敏锐的耳目能听见百足撞上墓石时噼里啪啦的细碎声音,但她只是攥紧眼前之人的衣襟,攥得很紧。 虫潮与人仅有一壁之隔,却让人有自地狱重回人间之感。 拉则手腕上沁出的血染湿了对方的衣襟,可那人起身后却很快捏住了她渗血的手腕,撕下自己的衣物,迅速将伤口缠起。 她往她的伤口上撒了一些粉末,凉凉的,刺刺的,有些疼。但比起疼,痒的感觉更让人难耐,那痒意好像要钻进人的心里。拉则不怕疼,但不知为何这股痒意却让人难受又不自在,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逃离。 她忍不住蜷缩手指,挠挠那人的掌心,见那人一声不吭,她又挠了挠…… 然后,她便被人一把捏住脸侧的脸颊肉,用力往两边一扯。 “疼——!” 无喜无悲的活女神,眼角划落了一颗泪滴。:,, 195 【第39章】拂雪道君 宋从心将拉则揉圆搓扁,方才勉强宣泄了自己心中的不平之气。 倒霉的阿金已经在这一连串的冲击中昏厥了过去,宋从心对此很是过意不去。在没有搞清楚此地的状况之前,宋从心不敢大意轻敌。在暂时还算安全的地道内休憩,宋从心也终于抽出心思来询问拉则一些关于她自身的问题。 “你可以慢慢说,或是比划给我。”宋从心揪着拉则的衣领,像提着一只灰兔的耳朵,“但是,不可以逃避我的问题。” 宋从心不愿深究别人的过去,毕竟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不可告知于外人的秘密。但眼下,拉则身上的“异常”显然与乌巴拉寨的生死存亡息息相关,已经容不得宋从心继续忽视下去了。 听见宋从心这么说,拉则只是乖巧地点头。事实上,尽管拉则与人有交流沟通障碍,传递的话语时常语意不明,但她确实不曾说谎或是蒙骗宋从心。面对无法开口的情况时拉则往往会选择沉默,就像初次相遇时那样,似乎从小便有人教导拉则“不可口出诳语”。 “你从小就在‘神国’长大?究竟是谁养育了你?” 这所谓的神国根本就是一座陵墓,若没有人抚养,拉则根本不可能长到这个岁数。 “一些,穿成这样的,人。”拉则手腕上的伤口已经被布带绑起,她便用自己完好的那一只手,沾了些许火把燃烧后的黑灰在地上涂抹,“他们,会放一些东西,可以拿去,吃;偶尔,他们想进来,带路也可以,拿到吃。” 拉则在地上画了一些衣服看上去十分宽大的人像,他们举着一个盛满东西的托盘摆放在一个平台之上。宋从心看着那一条线,推测这些人应该是乌巴拉寨的祭司,那个平台或许是祭坛一类的东西。也就是说,拉则是吃祭司上供的食物长大的。 “长乐神殿已经被彻底封锁,他们怎么能进来?进来了又要如何出去?” 这是宋从心另一个困惑的点,因为长乐神殿这座陵墓建造的便是一条许进不许出的路。绝大多数陵墓都是如此,为了防备盗墓贼的光临,造墓者在设计之初便会与后来者展开一场跨越时间与空间的博弈,宋从心从来没听说过陵墓允许人随意来去的。 “别人,不可以;但拉则,可以。”拉则认真道,“拉则,和哥哥一样,可以进来,也可以出去。” “‘哥哥’。”宋从心抓住了这个重点,“你的‘哥哥’,是神子江央吗?” 神子江央和拉则一样都拥有一双琉璃色的眼睛,而拉则在昏迷不醒时曾对着同样拥有这双眼睛的兰因呼唤过“哥哥”。分开来看或许是巧合,但凑到一起便成了某种无法忽视的可能,哪怕江央和拉则从眉眼骨相来看并不相似。 “但神子江央说过,‘他没有家人’。” “因为哥哥忘了我。”拉则抬起头来,她说这句话时,神态认真,语句清晰,“他们让哥哥忘了我。” “不要,相信哥哥。哥哥供奉的,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已经,不再是我们的神了。” …… “哇哦!这里可真漂亮啊。” 白昼时的雪山与夜晚时的苍凉孤冷不同,碧空如洗的蓝与终年不化的霜雪为群山披上了一层温柔圣洁的纱衣。褪去黑夜的诡谲与其中暗藏的杀机,雪山美得庄严而又纯净。守在山这头的楚夭坐在雪融后的草地上,看着山崖上逐渐盛放的纯白花簇。 这些陌生的花簇生得小而密集,连绵成一片时看上去十分壮观,就像一片叆叇浮动的雪海。 “那便是乌巴拉花,传说中神女离去时的记忆所化。”江央眼帘轻阖,他垂目时的姿态仿佛演练过成千上万遍,纵使不言不语,其眉眼依旧镌刻着温柔的慈悲,“此花匆匆易逝,如人生转瞬昙华,唯有缘人方可见之。即便是我,也已有数年不曾见过此花了。” 楚夭对这种浪漫的说法毫无抵抗力,她本就钟情于炽热短暂的美丽,也喜欢这世上难以寻觅的特殊与唯一。她在花海中蹲下,温柔地抚摸着那些娇嫩的花瓣儿。这些雪絮般的白花单朵看起来并不起眼,但成簇、成片、成海之时又有种难言的圣洁。 它们漫山遍野的开放,就像群山的银冠,又好似司掌风雪的神明为人间降下的一场并不寒凉的雪。 “说起来,乌巴拉寨的前尘香究竟是如何制作的呢?”山风轻抚而过,带起一阵淡雅如水的馨香,“我听说,前尘香是用乌巴拉花苦涩的叶再佐以天山的水,如此便能制出让人忆起前世的香,真的吗?” “确实如此。”江央微微颔首,肯定道,“但实际上,这个流传在外的香方不过只是一知半解。乌巴拉的叶子并不苦涩,只有被神女泪水浸润过的花簇才会生出苦叶,成片的花海中或许只有一两朵花的叶子是苦的。天山的水也不是寻常的水,真正的香方实际上是神女垂泪时浸润的苦叶、天山的雪水、溪水与晨曦时分积蓄花蕊中的露水。然而,这其中无论哪一种都需要花费漫长的时间去寻找与搜集,可偏生此花又只是昙花一现……” “哇,好苦啊!我找到了,是不是这个?”蹲在花海中的楚夭不知从何处抓了一片叶子塞入口中,口中咸腥苦涩的滋味立时让她五官拧巴成了一团。她高举着一束花簇,花簇的叶是极其深重的墨绿色,但细看时却能发现其叶脉中流淌的红。 这点点异色放在偌大的花海中可谓是不起眼到了极点,但江央却看得微微一怔——叶青流红,这正是前尘香的药引“尸弃苦罗叶”的特征。 “怎会……?”江央喃喃道。 “直觉哦。”楚夭得意一笑,“我的直觉是很精准的。” “原来如此,此花的确与施主有缘。”江央情绪的起伏仅是一刹,但他很快便平静了下来。 人生何其不公?多少祭司穷尽一生的等待与寻觅都未必能制出一支前尘香,但有人随手一抓便是最重要的一味药引。 “然后是露水、雪水和溪水对吧?”楚夭捋起袖子,趁着太阳还未彻底升起之前收集花簇上的露珠,她理直气壮地问道,“如果我集齐了材料,神子能教我如何制作前尘香吗?” “这不合规矩,但……”江央无声一叹,“施主与此花有缘,想来便是天意。领受神意,我愿告知施主制香之法。” 得了神子的应允,楚夭顿时更起劲了。反正眼下除了干等以外也别无他法,与其在原地抓心挠肺急得团团乱转,倒不如给自己找点事做。楚夭在花海中蹲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在露水干涸前收集到了足够的露水。 “你真的从出生起便双脚不沾地吗?”期间,楚夭也会随便扯一个话题,问江央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双脚触地则失神性,从此由神成人。”江央有问必答,他并不在意楚夭问这些人尽皆知的问题,“祂是属天的生命,祂自神国来到人间,当祂的双脚触及黄土之时,祂便不再是神。祂成为了与凡间生灵一般无二的存在,从此身染五浊,饱受无明执著的轮回之苦。” “我小时候听过的传说也是如此。”楚夭用一个精致的瓷瓶将露水盛装起来,“但是,神子不觉得很奇怪吗?世人都憧憬仰望着神,一切苦行敬奉都是为了更接近神明的境界。但为何高高在上的神明却走向了凡尘,走向了凡人呢?”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神子悲悯道,“寿如昙华,一瞬刹那,譬如朝露,譬如佛法。” “神子是想说,对于神明而言,人世的轮回皆为虚妄吗?”楚夭站起身,伸了伸懒腰,“那既然是梦,一定会有清醒的时候吧?” 或许吧。江央的面容沉在和煦的天光之中,他看着身穿红衣的少女脚步轻快地取露、盛雪,然后又跑到溪边汲来上游处最清冽的溪水。这位女施主似乎是想到什么便会去做的性子,不过短短两个时辰,对方便已经集齐了制作前尘香的所有材料。 “取花蕊于火上烘干,后放入钵中细细研磨。要旨是指动,手动,腕动,手转一圈,指转九圈,研足九九之数……” 神子依照约定,教导楚夭制作前尘香的法子。楚夭听得很认真,手中的动作也十分细致。江央所说的她都巨细无靡地照做,期间要念诵的经文也一字不落地背诵了下来。制香的经过复杂而又繁琐,江央坐在尸傀的肩膀上,一边说,一边捻弄着手里的数珠。 直到日上中天,花卉的香气被催发到极致。江央看着那位女施主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彻底停下来了。 “咯”,江央捻动最后一颗数珠。 “好孩子,抬起头来。”江央轻唤,他琉璃般的眼眸在天光下潋滟着一层柔和的浅光。 眸光涣散的少女缓缓地抬起头来,如同被人操控的傀儡人偶。她抬头,对上了神子那双酝酿着慈悲神性的眼眸。 “好孩子,好孩子。去吧,去山的那一边。”:,n, 196 【第40章】拂雪道君 乌巴拉花可以制成追忆前尘的前尘香,但却鲜少有人知道,乌巴拉花粉本身就是一味惑人心神的迷药。 采花、取露与研制的过程中都已经吸入了足量的花粉,念诵的经文是为控心而非祈福。真言宗作为佛门传承中最神秘的一脉自然有不少秘而不传的神诡手段。与之交手时稍有不慎放松了警惕,紧随其后的或许便是死亡。 江央已经不是第一次处理这种事了,要在乱世中守住一个拥有“秘密”的村寨,总归不会太过容易的。 “谁派你们来的?” “……没有人,只是为了完成一个承诺。” “你们目的为何?可是为长生而来?” “不是,是为了替人拿一个铃铛。” 少女双目失神,无论江央询问什么,她都一五一十地答了。然而江央若是问得深了,眉眼娇丽的少女面上便会流露出几分挣扎。江央也看得出来,眼前的少女虽然有些本事,但却不是这个团队的核心,否则她也不会一无所知地被同伴留在这里。 “去山的那边吧。” 在确认过已经问不出更多的情报之后,江央温声对少女下令道。无论这三人是否贪求长生、目的为何,对江央而言都没有太大的区别。村寨中的百姓都是普通人,为了保护村寨的安全,任何心怀歹意的外来者都是不能留的。更何况,即将到来的朝圣节对乌巴拉寨来说意义非凡,无论如何都不能在如此重要的时刻横生事端。否则,否则又会像当年一样…… 当年……当年发生了什么呢?江央微怔,一时竟想不起来那暮鼓晨钟的无数个日夜里究竟有哪一天不同寻常。 还是回去吧,回到寺中,回到庙堂,继续背靠山巅的风雪,俯瞰山脚下幸福安详的烟火人家。 哪怕那盛放的花儿迟早都要枯萎,但对于目睹过那一瞬花开的人来说,花的一生便是有意义的。 江央抬了抬手,高大魁梧的尸傀便转动身躯,迈步准备离去。去往神国的人便与死无异,在神子看来,已死之人已经不会再对村寨造成危机了。 “欸。”就在神子将要离开之时,他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拖长语气的轻叹,“什么嘛,你想问的只有这些吗?” 神子江央来不及回头,便已迅速并起二指一勾。被神子作为骑乘工具的尸傀猛然抬起肌肉虬结的手臂,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肉-体与肉-体激烈碰撞的闷响刺得人耳蜗阵阵发麻,震荡的气浪炸出了裂空之响。魁梧如山的尸傀晃动了一瞬,坚硬如铁的青绿色皮肤上竟浮现出了一道深深的淤痕,足以见方才一击是何等的强力且令人措不及防。 “好家伙,真是个硬骨头。”楚夭翩然落地,侧抬的腿上,鹿皮长靴已经在方才的攻击中炸裂损毁,鞋底摇摇欲坠。 楚夭见状,干脆便将破损的长靴脱下,她羊脂白玉般的双足踩在冬雪初融的草地之上,脚踝上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悦耳的低吟。 即便局势峰回路转,江央依旧从容有度,神色看不出半分的惶急:“你没有吸入那些花粉吗?” 楚夭嫣然道:“别的不敢说,但毒之一道上却鲜少有人能克制我。而且兰因在离开前便已经提醒过我要警惕你这一手,腹内藏奸的神子阁下。” 楚夭与兰因之间的联盟并不稳固,甚至连最基本的情报共享都没能做到。但楚夭知道,至少在关乎图南的事情上,兰因与自己的目的定然是一致的。兰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自然懂得关键时刻合作的必要性,所以楚夭愿意暂时听从兰因的调度,配合他的行动。 更何况,那个同样神秘诡测的“活女神”的告诫,楚夭并没有忘。 “真言宗之秘术向来密不外传。”江央微微偏头,“你不奇怪你同伴为何会如此清楚真言宗的隐秘吗?” “那又如何?我不在意这些。”楚夭将披散在身后的长发挽起,又将过长的裙摆撩起系在腰间,“神子阁下刻意提及乌巴拉花的稀世罕有不正是为了引起我的好奇?毕竟一樽神像可不会特意这般作为来讨女孩子欢心。还是说,神子阁下当真对我有意?” “阿弥陀佛。”被随口调戏了一句的江央不以为意,“我不愿与诸位为难,但诸位不听劝诫,执意犯禁。” “神子阁下,你为何如此笃定我们带来的就一定会是灾祸,而不是变数与新生呢?”楚夭竖起一根食指抵在唇上,笑意嫣然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有人告诉我们,你们的神打算在朝圣节来临之时洗涤此地所有的不净。” “无稽之谈。”江央已不愿再白费口舌下去。 江央抬起一只手,山上的雪松林里便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从何时起便埋伏在周围的武僧将楚夭团团围住。他们手持长棍,魁梧精壮,从他们绵长的吐息与稳健的步子中不难看出这些武僧都身怀内家功法。其中有四名武僧扛着一顶软轿来到近前,只见江央抬手往身下一撑,整个人便如同一团软云似的飞起,最后轻飘飘地落在了软轿之上。 这脚不沾地的神子竟也身怀上乘武学,这倒是让楚夭有些诧异了。 神子江央从随侍一旁的武僧手中取过手帕,一根一根地擦拭自己的手指与指甲。即便做出如此嫌恶的行为,他看上去依旧慈悲温然,琉璃法相:“阁下依旧执迷不悟吗?” 楚夭手指卷着鬓发洒然一笑:“真可惜,我走的是旁门左道呢。” “是吗?”江央无声轻叹,“那可真是遗憾。” 神子话音刚落,楚夭便看见原本安静如死的尸傀眼底忽而闪过一道猩红的冷光。 尸傀与武僧同时行动,伏魔棍当头劈来时掠起阵阵破空之响。这些武僧配合默契,长棍瞬间扫向楚夭的膝弯、肩头、手腕、腰背,在封锁她全部退路的同时迫她伏法。然而楚夭一个后仰侧身,避开朝胸口正中点来的一棍,她反手抓住长棍往自己的方向用力一扯,同时借力翻身而上,一记燕雀点水旋身扫堂,逼得几名武僧不得不避其锋芒。 尸傀紧随其后,硕大的拳头裹挟着劲风便朝着少女当头砸下。拳头正中那一袭温软的红衣,就在众人以为那俏丽的少女即将成为一团血肉之时,却见那女子竟柔弱无骨地贴在尸傀的拳上,整个人宛如绕指流水一般,没被伤及分毫。 “哎呀哎呀,吓人咧。”她状似嗔怪地轻轻一推,只听得一阵令人牙酸的断骨之响,尸傀的手臂竟好似被打折的铁条般折了个弯。 武僧见状却是面不改色,乘胜追击。那少女轻盈得如同划过江岸的水燕,生来便是一段稠艳娇丽的绫罗锦缎。佛门功法大多厚重,武棍甩起来可谓是势如雷火、虎虎生风,但那红衣少女穿行其间便如同被长棍带起的风惊飞的蝴蝶,可谓是将“以柔克刚”之道发挥到了极点。 她提转腾挪的姿态轻灵优美,好似迎风起舞,曼妙从容。与她相比,武僧炉火纯青的伏魔棍法都显得太过沉闷笨重了。 江央冷眼旁观,心中推算着少女武功的来路。须臾,他却听见耳畔传来一阵少女的低笑。 “神子,你猜——那人离开前嘱咐我的第二件事是什么呢?” 江央察觉到不对之时,已经来不及了。远处,被尸傀带起的拳风击飞的少女借着那股力道凌于空中,刹那间便来到了距离他极近的地方。那一袭水红色的身影被天光模糊,江央抬头,他看见少女在空中折腰下-身,似是朝他微笑。 随即,她猛一挥手,一股幼细的粉末从她的指尖挥出,直袭江央的面门。 ——那是少女方才制好的前尘香。 …… 宋从心背着阿金,与拉则一同在地宫中摸索前行。在天书的帮助之下,宋从心终于大致搞明白了长乐神殿的布局。这座宫殿内部分为八大主殿,分隔为上下两层,随着中枢机关“髓之门”的运转,八座主殿之间的道路会分时开启。长乐神殿是雪山居民为神祇修建的陵墓,八座主殿分别代表的便是身躯的八个部位,也即是化作宝器的“八吉祥”。 而宋从心等人先前逃脱升天的主殿名为“法-轮殿”,代表的是佛的手掌。佛掌如法-轮般转动不停,永不熄灭,亦有杀伐祓魔之相。因此那巨大的肉蜘蛛被镇压在法-轮殿中不得而出,意味着祂“逃不出佛的手掌”。 宋从心记得明月楼主曾经说过,八吉祥宝器随岁月流转大多都已失传散轶,唯有代表颈部的宝瓶、代表佛舌的莲花以及代表佛心的吉祥结仍存于世。其他两件宝器不知散于何方,但莲花就在长乐神殿之中,想要探明雪山深处的隐秘,宋从心必须先找到这件法器。 但这并不容易,因为不仅仅只是封存魔物的“法-轮殿”,实际整座长乐神殿都堪称危机四伏。 足有两人高的巨大百足,蠕动的血肉怪物,内里长满人手人脚的陶瓷罐子……宋从心从一开始的内心尖叫到后来的逐渐麻木,她已经能在背着阿金不动手拔剑的情况下将这些见鬼的东西踹进墙里使劲地碾,那血肉横飞的场景对任何人来说都是能半夜做噩梦的恐怖程度。 然而,即便如此,宋从心在护着两个血肉之躯的凡人的情况之下,也会遇上没有办法对抗只能跑路的情况。毕竟这座长乐神殿内天道崩毁,六宸紊乱,这些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打也打不死,杀也杀不尽,甚至还可能杀了一只转头就来了一窝。因此除了夺路而逃以外也没有其他办法。 但好在拉则对这座诡谲的宫殿熟门熟路宛如回了自己的家,她总能找到安全的地方让宋从心暂作歇脚。即便这些地方的安全性有待考证,宋从心麻木地看着这间空荡荡的隔间角落内堆积的零碎尸体,她抹了一把脸,安慰自己那是肉排那是肉排那是肉排…… 然后,就在宋从心好不容易做好心理建设,将阿金放下检查他的身体状况时,那堆肉排突然间……动了一下。 宋从心:“……” 我真的不信正道魁首都要经历这些鬼东西啊啊啊!:,n, 197 【第41章】拂雪道君 宋从心觉得如果她早知道长乐神殿是这么个鬼样子,那无论如何在答应明月楼主之前都是要三思而后行的。 陵墓不是房舍,内里自然不会有家具之类的事物,事实上,这座宫殿的内部更像是一个个隔绝开来的牢狱。宋从心不知道神殿内曾经发生过什么,但长乐神殿的内部仿佛现实与噩梦糅杂而成的时空罅隙,正如天书标注的那般,在这里不管看见什么都不必觉得奇怪。 同样的,天书的告诫也十分现实,不要去深入思考这里的一切究竟是真是假。在这里,思考本身或许便是一种灾难。 【灵性污染:明觉之神沦亡于疯执,其埋骨之处亦被邪见所染。 生灵垢染于五浊,死物曲裂于惧怖。 “我见我识我思我怖,坐忘空谷,死化幽岩,尸弃兵解,犹活。”】 宋从心盯着天书上“犹活”二字,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后背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宋从心摁着阿金的腕脉,眸光定定地凝在阿金的身上,她试图以此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好忽略角落里的那堆东西,但很显然,她失败了。 越是不想去想,脑海中便越容易忆起。角落里的那堆东西让宋从心想起曾经去菜市场买菜时搁在案上尚未分解的猪肋,外层已经皮开肉绽,里面一根根肌理分明的红肉与骨清晰可见。若是放在前世,宋从心可能还有心情关注一下猪肉的新鲜程度以及思考一下晚上吃梅头肉还是排骨……但问题就在于,堆在角落里的那堆东西怎么看都不像是猪的。 宋从心觉得自己也真是心态强大,这种时候都有闲情去想这些有的没的。她闭了闭眼,在心中深吸一口气,随后她猛然站起,提着剑视死如归地朝着角落里的那堆东西走去。也不知道是心理防备建设得比较好还是气血上涌导致视觉不清,角落里的那堆东西在宋从心眼里突然就跟打了高斯模糊一样,入眼却看得并不分明。她心平气和地用剑拨开那些残肢碎骨,做好了某些东西突然“动”起来的心理准备。 宋从心的剑蓄势待发,能为她斩灭前方所有的荆棘。 大抵是因为心绪过于紧绷的原因,宋从心本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因此当她突然撞入一双写满惊惧与绝望的眼睛里时,她实实在在地愣了一下。 躲在尸体堆里的并不是畸形的怪物或是形体恶心的伥鬼,而是一个稚嫩幼小、看上去约莫只有五六岁的孩子。 小孩躲在余温犹在的尸堆之下,圆滚滚的眼睛睁得很大,祂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宋从心方才察觉到的异动便是祂肢体的颤抖引起的。在宋从心拨开尸堆的瞬间,宋从心感觉到那股几乎要满溢而出的绝望,这个孩子大抵是想站起来逃跑的,但是恐惧已经彻底压垮了祂。 宋从心与那双承载着无数负面情绪的眼睛对视的瞬间,一股莫名的戾气袭上心头,但很快又被她摁捺下去了。宋从心感到有些古怪,但她能分辨得出,眼前这个小孩是个活生生的人类,不是妖魔鬼怪或是别的什么。 在确认这一点后,宋从心顾不得其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拨开了那压在小孩身上的残躯碎骨,将那小猴一样的孩子抱了出来。小孩抖如筛糠,已经是全然失控的身体应激反应,祂蜷缩着手和脚,肉乎乎的四肢上已经伤痕累累、血迹斑斑了。 “不怕,不怕。”宋从心抱着孩子轻轻拍抚祂的背心,受惊过度,这孩子已有魂魄不稳的征兆,“没事了,没事了。” 趴在宋从心肩膀上的小孩像块软糯的年糕,祂攥紧宋从心的衣服憋得脸蛋通红,最后才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 小孩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微微发白的布衣,宋从心能看出这是精心修改过的旧衣而不是随便缝补的残破衣物。民间百姓便是会特意寻来穿过一两年的旧衣来给孩子裁剪衣物,因为平民多用桑麻,新制衣过于粗糙可能会伤到孩童娇嫩的皮肤。穿过一两年的旧衣已经变得足够柔软,而且有人穿过便证明不会沾染上什么不好的东西,这是平民百姓积攒下来的智慧与经验。 这个孩子脸颊有肉,肢体丰盈,可见家中虽不富庶但也温饱。这样的孩子,怎么会出现在这座诡谲危险的神殿里呢? “你叫什么名字?”宋从心温声询问道。她话一出口她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她一时情急,脱口而出的是中原话。 然而,本以为听不懂中原话的小孩却突然开口回应了她:“我叫大妮。” 宋从心愣怔了一瞬,孩子年纪太小,衣着打扮又不显眼,直到她开口才知道这是个女孩。无论如何,眼下能沟通交流就是一件好事。宋从心检查了大妮身上的伤势,发现她身上大部分都是摔跤磕绊出来的伤,最严重的是手指骨折了两根,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可不算小事。 但是在宋从心给大妮上药的过程中,大妮却一直憋着气没有吭声。看得出来大妮的教养很好,小小年纪便表现出了与其年龄不符的坚韧。 “孩子,你怎么会在这里?”宋从心用了一些小小的术法,让大妮的伤势尽快愈合,减缓疼痛。 “不知道,我一睁开眼睛,就在这儿了。”大妮口齿清晰,语句通畅,但到底年纪太小,说到自己先前的遭遇时便忍不住哽咽,“一个没有脑袋的大叔提着斧头要砍我,我就一直跑一直跑……阿妈不在,妹妹也……我就躲了起来……” 提着斧头的无头怪……宋从心努力回想了一下,终于想起那大概是先前因为挡路所以被自己一脚踢下深坑的鬼祟玩意儿。 “嗯,不要怕,他已经不会再伤害你了。” 大妮哭累了,腆着的小肚子发出阵阵饥鸣。她来到这个恐怖的地方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又不停地逃命与躲藏,早就饿得手脚发软。宋从心摸了摸大妮的发顶作为安慰,从粟米珠中取出干粮和水来。她将暄软的米饼和水囊递给拉则,又将干粮掰碎后喂给大妮,看着两个小孩狼吞虎咽地进食,宋从心一直紧绷的心也稍微放松了下来。 有孩子在身边,大人总不能表现得太过胆小怯懦的。 然而在了解了大妮究竟是如何在神殿中苟活至今后,宋从心深刻且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才是这个团队中最怂的存在。且不说完全不知恐惧为何物的拉则,就连大妮这个小孩都熟知利用体型差异钻一些狭窄矮小的地方好甩开敌人,并且在面对无头斧子人时,她还有着迅速判断出对方“没有眼睛所以看不见东西”的智慧以及“用尸体掩盖气味与行踪”的果敢冷静。 至少易地而处,宋从心觉得自己如果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可能根本没有去爬角落里那堆东西的勇气…… 身为大人我真的好没用啊。宋从心蹲在角落中数蘑菇,整个人几乎要被悲伤淹没了。 为了让孩子们安心,宋从心也不再遮掩自己的本事,三下五除二便治好了大妮的伤势。小小的孩童看着宋从心指尖亮起的明光,眼中异彩连连,她嫩声嫩气地询问道:“你是天上来的仙女姐姐吗?” “你就当是吧。”宋从心模棱两可地道,“所以不必害怕,有我在。” 大妮抹了抹眼泪,用力地点头,她小胸脯起起伏伏,迈步时像一只印随的小鸭子。宋从心要背着阿金,空不出手,所以拉则牵着大妮跟在宋从心身后。而这一路上,宋从心也不再埋头赶路,她有时会停下来,让两个孩子好好观摩那些能把人吓哭的怪物。 “看习惯了,就不害怕了。”宋从心看着眼前这个足有两人高的干尸,过长的四肢与焦黑精瘦的肌腱已经很难看出人的样子,她故作轻松道,“别被它的样子唬到,手脚长得太长有时候也不是好事。因为它想伤人就必须抬手,但因为它长得太高,所以它挥手时——” 干尸咆哮着一爪抓来,宋从心面不改色地平平踏出一步。尖利的爪子与她擦肩而过,身材比例严重失调的干尸瞬间便因为挥空的力道而失衡。宋从心用了一记绊摔,又在错身而过的瞬间猛踹干尸的关节,重心失调的干尸顿时摔倒在地上散作满地碎骨。 “哇——!”拉则用力地拍手,大妮更是小嘴微张,双眼发亮。 “休、生、伤、杜、景、死、惊、开,此为‘八门’。”宋从心思来想去,或许只有用以逃生的步法对两个孩子来说最为实用,打不过还能逃,不必担心暴起反抗时会被敌人伤害反制,“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生生不息,绵延不绝,这便是‘八卦步’。想学吗?” “拉则,学!”拉则高高地举起了自己的手。大妮有些懵懂,但也有样学样,将自己的手举得高高的。 “不急,慢慢来。我会一直教到你们学会为止。”宋从心如此承诺着。 看着两个孩子眼中散去阴霾,面上尽是跃跃欲试而不再是麻木以及忍耐,宋从心背在身后攥紧的手才缓缓松开。她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口诀与步法,将这一路的惊险化作妙趣横生的教学。 此地分明是暗无天日的血色神殿,人心却好似照进了一缕微光。:,, 198 【第42章】拂雪道君 长乐神殿的诡谲之处并不只是那些层出不穷、只会出现在臆想与噩梦中的畸形怪物。 各种各样描绘众生苦难的诡谲壁画也是囚笼中的困兽逃不开的梦魇,宋从心试图去解读那些壁画之时,她发现若是长时间注视壁画,人便会出现不适与幻觉。这些壁画拥有类似心理暗示的效果,哪怕只是路过时的匆匆一瞥,也会对人造成不可估量的心灵损害。 天书的劝诫是放弃思考,但是若想阻止灾厄的发生、尽可能地拯救更多的人,宋从心便不可能不去思考。以她如今元婴期的神魂,观摩这些壁画还是能保证清醒以及理性的。但为了以防万一,宋从心还是在天书那边准备了一份用于矫正意识的识海备份,以便自己在发生偏移时能够及时找回自我。在做足了万全的准备之下,宋从心才敢去观摩那些壁画。 为了避免拉则和大妮的灵魂被神魂污染,宋从心给两个孩子施加了养魂护心咒。这种咒术能让两个孩子在遭遇超过自身承受极限的心灵冲击时忽略甚至是淡化这份记忆,对于拉则来说或许聊胜于无,但对于大妮来说却是十分有必要的。 毕竟长乐神殿中的这次遭遇对于大妮往后的人生来说不过是一次阴差阳错的偏离,宋从心希望这个孩子在离开长乐神殿之后还能够回归自己原有的轨迹。她的人生还很漫长,不能因为一次命运的玩笑便将自己的所有都折在这里。 两个小孩都很聪明,天赋与灵性都高得有些不像话。拉则身体灵活,有着远超常人的野性直觉。大妮则聪明伶俐,许多诀窍不仅一点就通甚至还能举一反三。宋从心当初只能用笨方法拼命练习直到身体产生肌肉记忆,但两个孩子在旁观了她的步法之后没多久便自己找到了窍门。八卦步这种入门的基础步法,每个人用起来的形意都有所不同,拉则的步法轻灵如山间惊鹿,大妮却透着一股刚烈硬气的稳。 宋从心也没想到自己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便接连遇到两位堪称良才美质的璞玉。她心想,若是徒弟都是那么省心的存在,收徒好像也不是那么无法接受的事情…… 宋从心猛地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实在想得太远了。 宋从心在观摩壁画的时候,两个孩子就在她身后不远处练习步法。拉则在学会后便表现得兴致缺缺,非要宋从心教导新的知识才有继续学下去的动力。反观大妮这个孩子,小小年纪便有了危机意识。她似乎知道这些技艺的难得可贵,在经历了先前被追杀的遭遇后更是万分上心。她学得十分认真,宋从心示范的时候都能看见这孩子眼睛瞪得老大,好像要把宋从心的动作都刻进心里一样。 在教授了两个孩子八卦步、云步与燕步之后,宋从心又先后教导了拉则一套松风拳,教导了大妮一套折花飞叶手。 “你年纪太小,四肢短,骨头软,手上没劲,拳法腿法对你来说还太早。”宋从心捏了捏大妮肉乎乎的手掌,“折花飞叶手能以巧劲催发锐物,你遇事冷静,能见敌方破绽,这套暗器手法对你来说恰到好处。但须得切记,基本功不可落下,也不可仰仗技艺,肆意伤人。” 大妮伸着手任由宋从心揉捏,闻言也是乖巧十足地点头:“大妮知道,大妮都听师傅的。” “不过一言之师,受之有愧。你若有心,便唤我一声‘老师’吧。”宋从心揉了揉大妮的脑袋,粟米珠中摸了半天也没摸到合适的暗器,最终只能掏了一把金叶子让大妮丢着玩。大妮捧着那把金叶子,眼睛都看直了。 宋从心查看壁画时,大妮就在她后头小心翼翼地甩叶子、捡回来、甩叶子、捡回来,如此重复着。 长乐神殿的规模比宋从心想象中的还要庞大,而且其中机关繁多,错综复杂,稍有不慎便会迷失方向在原地打转。拉则虽然熟门熟路,但她判定方向基本全靠经验以及直觉,拉则告诉宋从心,长乐神殿中有许多宫室是封闭不可进入的,其中便包括她要找的莲花殿。 除了明月楼主指名要的宝器以外,宋从心也很在意乌巴拉寨中的“神女诅咒”。根据图腾与壁画上的记载,因为明觉之神受到污染的侵蚀而疯魔,由祂意志所化的神女因此诅咒了乌巴拉寨。走投无路之际,乌巴拉寨的祭司求助蟠龙神,镇压神女的诅咒,却使村寨沦为魔物的巢笼。 要想破除乌巴拉寨的困局,那便要从一切的起因“神女诅咒”入手。若在没有搞清楚“神女诅咒”由来的情况下祓除蟠龙神的眷属,乌巴拉寨的子民便会七窍流血、沦亡于疯执,变成阿金那般凄惨的样子…… 等等,不对。宋从心微微一怔,阿金是外来者,本身并不是乌巴拉寨的族人。蟠龙神赐予的长生让他的躯体呈现出青壮年的模样,但他为何也会背负“神女诅咒”?依照图腾以及村寨中的记载,蟠龙神的赐福是为了压制神女的诅咒,但阿金本身应该并没有诅咒在身才对。 但是,在蟠龙神的眷属离体之后,阿金身体迅速衰竭,并且也呈现出图腾所记载的被神女诅咒后的特征。 是因为阿金长期居住在神明赐福之地吗?还是说这种诅咒具备一定的感染性?宋从心在殿室内的台阶上坐下,看着正对着自己的那面壁画。 墙上的壁画雕刻的是他们进入村寨时所看见的图腾画像,一共九幅,以独立的石雕版画为一环,最终构成一个巨大的圆盘,镶砌在墙上。那生有女性上半身、百足下半身的神祇正对着宋从心,祂眉眼慈悲,双臂微张,好似慈母正准备拥抱自己归家的游子。 宋从心与壁画上的神明沉默地对视了半晌,须臾,她扭头看向了几人一路走来的长廊。 此间长廊内的壁画更为诡谲,与外头那绘满众生惨状的[红尘]不同,这处长廊中的壁画题字为[净秽]。 壁画上绘就的是祭司将“神女”带入神殿后举行的一系列“净秽”仪式,其中诸多隐喻,在没有兰因解读的情况下显得过于抽象。壁画上许多部分让人难以读懂,宋从心猜测大概是跟某种仪式需求的祭品、气候、天象有关,其中为数不多还算清晰的只有几幅与人相关的篇章。 其中一幅壁画上,一群穿着祭司长袍的人们簇拥着一位身披纱衣的少女来到蟠龙神的神座前,高举手和法杖,似乎在念诵着什么;第二幅壁画,身旁画着代表不详图案的少女跪在神座前,双手十指交握,作流泪忏悔状;第三幅,少女跪着,地上开满了红色的花,神座前摆着八个罐子;第四幅,依旧是盛开的红花,与许多纠缠的百足;第五幅,少女身上已经没有了不详的图案,她伸着双手,好似在朝着天上的龙神祈求什么。 第六幅,又是那诡异又慈悲的半人半虫的神像,身后是代表着“吉祥”的佛光的图样。 无论看多少次,那诡谲的人面虫身神像都会给宋从心带来一种强烈的不适感,哪怕她看上去如此慈悲,但宋从心还是本能地排斥这副不人不鬼的神像。但这副壁画真正吸引了宋从心注意力的点在于——壁画上的“神女”眉心有一点红印,那是以艳色花汁绘就的四瓣花。 ——和拉则眉心红印一模一样的四瓣花。 乌巴拉寨不供奉活女神,但长乐神殿中却雕刻着与“活女神”相关的壁画。 作为“活女神”的拉则在长乐神殿中长大,却不被乌巴拉寨中的子民所知晓。 为什么?是因为拉则这位“活女神”还未“净秽”,身上依旧带着某种“不详”吗?如果说“活女神”是“神女”离世后才出现的某种替代,那为何“活女神”也会出现类似“神女诅咒”一样的标志?而且,还有一个疑问,让宋从心无法不去在意…… “拉则,你能过来一下吗?” 宋从心朝着拉则招了招手,正在陪大妮过招的拉则抬头,毫不犹豫地一记扫堂腿把试图绊倒她的大妮掀倒在地上。大妮矮墩墩的,所以这一下也摔得不重。摆脱了大妮的纠缠后拉则便嗒嗒地小跑着来到宋从心的身边,有样学样地在台阶上坐下。 宋从心心中有一个猜想,但是还未能证实。她深吸了一口气,才严肃地询问道:“拉则,你口中的神与‘祂’,能不能指给我看?” 宋从心没有问拉则供奉的是哪位神,而是要求拉则“指给她看”。 拉则闻言,抬头看向宋从心对面的部族图腾壁画,她点了点头,站起身毫不犹豫地朝着前方跑去。 九环壁画之上,有躺在花海中的神女,有居于天上的荣光的龙神,但拉则奔往的方向,却不是这其中的任何一方。 宋从心只听得“啪”的一声轻响。拉则的手,结结实实地拍在了墙上。 有那么一瞬间,宋从心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她坐在空荡荡的大殿台阶之上,整个人却如坠冰窖。 “果然……” 那诡异无比的壁画上,有一位无意之间被人忽略过去的,既不是神女也不是龙神的第三“神”。 ——拉则所指的,分明是那女首虫身、眉眼慈悲的神像。:,n, 199 【第43章】拂雪道君 “祂想见你。” 拉则再次重复自己从神明那里得到的喻示时,宋从心只感觉到一阵毛骨悚然。如果拉则信奉的并非蟠龙神,明觉之神又已然陨落,那这位在冥冥之中指引拉则并且宣称要“洗涤一切不洁”的神明又是谁呢? “拉则,你见过祂吗?” “见过。”拉则平静地回应着,她近乎恭顺谦卑地垂眸,缓慢却一字一句地道,“祂给拉则食物,祂把拉则养大,祂是拉则的阿吉。” 谜题似乎解开了。宋从心一直感到费解的一点,那便是拉则究竟是如何在这噩梦般的神殿中生存下来的?她似乎有自由出入宫殿的方法,但如果没有人养育她,拉则根本不可能平平安安地长大。但如今看来,神殿中有一位“祂”,那个“祂”拥有能与人交流沟通的智慧与意识。祂抚养并且保护了拉则,才让拉则在这诡谲疯狂的神殿中安然无恙地长大。 “……祂为什么想见我?”宋从心忍着头皮发麻的感觉,干涩地扯了扯唇角。 “因为你,很好。拉则,喜欢。祂也,喜欢。”拉则断断续续地道,“我们想,永远在一起。” “永远在一起?” “嗯,祂说过,等拉则长大,就可以,在一起。”拉则比划道,“朝圣节,拉则就,长大了。祂说,长大的拉则,能在一起,不会孤独,永远。但拉则,喜欢你。祂说,喜欢,可以带来。祂见过你,也喜欢。所以,我们,永远在一起。” 拉则说得如此认真,宋从心却感觉自己的手指发凉,寒咒的冰冷越发刺骨铭心。她轻轻捧起拉则的脸颊,温暖的触感让拉则忍不住微微眯起眼睛:“……拉则,听我说,我和我的同伴不能留在这里。” 被宋从心拒绝了的拉则表情微黯,似乎有些伤心:“……你不喜欢拉则吗?” “我很喜欢拉则。”宋从心觉得心口有些堵,但有些话还是要说清楚,“但我的故乡不在这里,我也有想要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离的人。我还想带拉则去雪山外面,去看那些我喜爱的风景。你有没有见过广袤无垠的大海,灯火通明的楼船?还有那乌巴拉花以外的花朵与圆滚滚胖乎乎的食铁兽。拉则,人的一生不仅仅只是长大。你还有许多风景不曾见过,你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拉则看着宋从心,眼神有些懵懂,但却听得很认真。宋从心抿了抿唇,她以指为梳理了理拉则干枯的头发,又抽出一条颜色鲜亮的红色发绳将拉则披散的长发束起。直到拉则露出光洁的额头与那双清澈漂亮的眼睛,她才并起二指抵住拉则的眉心,道:“拉则,闭眼。” 拉则听话乖顺地闭上了眼睛,黑暗中有一点灵光一闪而过,随即是阳光洒在眼皮上的暖。她的视野越来越亮,就像穿过漆黑的隧道即将触碰到尽头的明光,一些陌生的光影在她的眼前不断闪现,然后,拉则“看见”了。 拉则看见了巍峨险峻、与她所知所见全然不同的山,那山不是白色的而是青色的,翠得人眼前一亮;拉则看见了一望无际的“湖泊”,比她见过的最大的湖泊还要宽广浩大,里面的水起伏跌宕,好似神灵端着湖泊在不停地摇晃;拉则看见了最熟悉的雪,但与雪山上剜肤刺骨的寒刃不同,这场雪静谧而又温柔,这场银装素裹的白让拉则想起了图南的眼睛,而不是灰白的尸骸与冰冷的死。 她“看见”了许多许多,那些前所未见、梦中也无缘的绮丽景色。 那人说:“我想带你走出雪山。” 那简直是世上再动听不过的誓言了。 “……”拉则从愣怔中回神,她的眼神有一瞬的游离,但很快又沉静了下来。 “我答应过祂。” 我答应过祂,不会再让祂孤独一人了。 …… 拉则已经记不起自己的来处了,童年的记忆里父母已经变成了一个单薄的剪影,即便在深夜中辗转反复地咀嚼,也咂摸不出半点的甜味。 饥饿与寒冷是她从小就要忍耐的东西,那种烧灼肺腑的痛苦会让人变成了毫无理智的野兽。但拉则不能哭,不能笑,更不能大吵大闹,她麻木得像块石头,而只要她不动不摇,就会有人在她快要被那股烧灼点燃时为她送上果腹的粮食。 后来,渐渐的,拉则也习以为常了,冰冷与黑暗似乎就是神明涂抹世界的画笔。 打从有记忆开始,拉则就一直居住在暗无天日的宫殿里。许多穿着宽大衣袍的人们在外头来来去去,却都将她视为空气。只有在需要时,拉则才会被他们带出去,手脚都铐上枷锁,那些被称作“祭司”的人们要她进入更深更黑暗的宫殿里,寻找或者摸索什么东西。 通常这个时候,拉则就不必再忍受饥饿了。她戴着枷锁在黑暗中奔跑,将那蠕动着百足虫的短肢包裹起来抱在怀里,她不知道那些影子为什么想要这些东西,她也不必去思考其中的原因。只要将这些东西带出去,她就能换取食物或是一件冬衣。 不会哭也不会笑的拉则不会感到恐惧,活与死于她而言并无太大的区别。直到有一天她跑进一间陌生的墓室,她遇见了祂。 祂会给拉则食物,给拉则衣服,祂会拥抱拉则,就像一位慈祥的母亲。 “我能永远留在这里吗?” 某一天,抱着包裹的拉则回头,看着墓室内的祂,如此问道。她不想再回去了,不想再忍受那冰冷刺骨的寒意与时刻烧灼肺腑的饥饿。她想留在这里,留在这个没有风霜与苦寒的“神国”,既然祭司说他们总有一天也将回归这里,那为什么她不可以呢? 祂说:[不行,因为拉则还没有长大。] “长大了,就能和你在一起吗?”拉则依恋地依偎在祂的怀里,任由祂轻柔地抚摸自己的头发与后背,还有一双手臂将她稳稳地托起。 在拉则小小的世界里,能与祂在一起就是最幸福的事情。世界如此安静,如同大雪下慈悲静谧的死,令人无比安心。 后来……后来啊。 拉则牵着大妮的手,在距离前面那人不远不近的地方走着。她看着那人的背影,想到许多年前也曾有人像她一样抱过她,那人说:“拉则,拉则,我一定会带你走出雪山的。” 但后来,那人食言了,那人把她遗忘了。拉则抱着膝盖蹲在漆黑的墓室里,看着月光与雪从墓室的上空落下,轻飘飘的,落在她的眉间。 [拉则,来,来……一个人……来……] 祂温柔的呼唤在耳边响起,拉则又看了那人一眼,最终还是松开了大妮的手,将她轻轻地往前一推。 大妮错愕地抬头,却见拉则突然转身,脚步轻盈地朝着更深的黑暗跑去。她想出声,但拉则却如同影子融入长夜一般,刹那间便失去了踪影。 “师傅,师傅!”大妮焦急地呼唤着。 背着阿金在前方开路的宋从心回头,只看见自己送给拉则的红色发绳在空中一闪而过,却已来不及挽留那道背影。 …… 江央从记事开始便是高高在上、无情无欲的神子,他从小便被教育着不能哭,不能笑,不能大吵大闹。 他们告诉他,若是这么做了,神女的诅咒与灾难便会在村寨中降临。 江央接受了前代神子的传承,前代神子告诉他,乌巴拉寨中原本是没有神子的。这座村寨曾经有过神女,后来又有了活女神,神女是乌巴拉寨的神明,活女神是神明意志的化身。但后来,这些都灰飞烟灭,再不复存了。 神子之所以是神子,是因为他们拥有一双曾经被神明亲吻赐福过的眼睛,这是最初追随雪山神女的贤者后嗣的证明。面对已经堕落的明觉之神,世人恐惧祂,世人敬畏祂,世人怀念祂。因此在神女消失之后,他们依旧会在村寨中选举拥有琉璃目的女孩作为“活女神”。 “你是男儿身,祂不会降临于你。” 这是一件荒谬的事情,世人将他视作神明的化身,但之所以选择他,却是因为神子无神可奉。 那真正被神眷顾的使者在哪里呢?江央这么询问的时候,前代神子垂下了眼帘,一旁的祭司更是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八年前,继任神子的江央送别了前代神子,第一次以无上尊贵之身主持朝圣节。他穿着庄重华贵的珠玉袈裟,手持玄杖与数珠,乘坐着缀满宝石与丝绸的软轿,前往“山的那边”叩问神明,慰藉居住在神国中的信民。寨民们一路相随,将鲜花、香草与各种各样的绫罗锦缎挂在他的软轿上,他们虔诚地祈愿着,希望他能将他们的慰问与祝愿转达给神国中的家人。 看着那一张张幸福虔诚的笑脸,江央想到的却是前代神子离世那天一遍遍抚摸自己发顶的手。那个村寨中唯一会苍老的老人看着他,眼神却是那样的伤悲,仿佛他将要遭遇天大的不幸一般,他说:“江央啊,若是感到罪恶,便多看看人们幸福的笑脸吧。” “是因为这个,我们才要居住在高高的山上,背负着风雪,俯瞰着人间。” 那时,江央还不太明白,为何前代神子要留下这样悲哀的遗言。 他乘坐着软轿前往山的那边,任由洁净的雪堆砌在他的双肩。 朝拜之路上,留守神殿中的祭司举火而出,亲身相迎。护送神子的朝拜队伍在前进,守护神殿的祭司缄默无言地相迎。 就在两支队伍错身而过的瞬间,身披绫罗锦缎的江央坐在华贵的软轿之上,与那戴着镣铐枷锁的女孩背道而行。仿佛宿命一般,无喜无悲的神子下意识地回头,却恰好对上了一双清澈如湖、毫无阴霾的眼睛。 ——那是神子江央,与活女神拉则的初遇。:,n, 200 【第44章】拂雪道君 江央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忘记。 他记得那双眼睛,那双清澈宛如冰湖、野性好似幼兽般的眼眸,明明衣衫褴褛、形容狼狈,但那女孩的眼中却看不到神子最常看见的麻木与疲惫。她不像那些活在虚妄中的花,也不像是直面风霜后枯朽的树,她像那被大雪覆盖后来年依旧会不屈生长的绿草青芽。 瘦弱的女孩戴着枷锁与镣铐,离开神殿后做的第一件事却是仰头望着碧蓝的晴空。万里无云的蔚蓝烙印在她的眼中,生的痛楚与生的欣悦像那一日的天光般在她的眼睫间跳动。比起周围的人与事物,她更想看头顶的天空。 在看到拉则的第一眼,江央便明白了何为真实的活着。 与被圈养在无忧神国中的羔羊不同,她是在痛苦与绝望中挣扎生存下来的野兽。 江央被那一瞬的惊艳蛊惑了心神,明知不该,但高座上的神子依旧朝女孩伸出了手。 ……他怎么会忘记呢?令人昏昏沉沉的香雾中,江央捂住了自己的面孔。他眼圈发红,视野中的光影好似被割裂成无数支离破碎的镜片与幻梦,那些被埋葬的前尘随着奔流的记忆与情感一同将人湮没。江央终于想起,自己为何会数年如一日的,在夜深人静时转动长廊的经筒。 人生有一百零八种烦恼,有一百零八种执迷不悟。 神灵啊,神灵,我转遍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不为解脱,我只求一人平安康顺,余生幸福。 “……喂,你还好吗?” 周围的武僧焦急万分地聚到了神子身边,巨大的尸傀也停止了进攻的动作。朝着神子洒出香粉的楚夭轻巧落地,她双手叉腰本想得意一番,却见被香粉扑了满脸的江央忽然露出痛苦的神情,紧攥衣襟栽倒在软轿之上。 完了,这人该不会是故意教给了她有毒的香方,结果自己害了自己吧?楚夭心生警惕,却见江央好似心脏绞痛般,呼吸越来越急促,神情越来越痛苦。就在楚夭觉得这人快要一口气闭过去时,江央突然侧身一旁,吐了。 楚夭一脸懵然地看着江央撕心裂肺地呕吐,少年的胸腔剧烈地起伏,吐出的却是一团团黑泥般的秽物。问题是这些黑泥看上去竟然还是活的,掉到地上时还在蠕动,里面还翻腾出一两颗眼珠子……楚夭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移开了视线,她感觉自己的眼睛被深深地伤害了。 场面一时间陷入了僵持,所有人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不敢吭声。直到江央吐完,红着眼圈抬起头来,楚夭才像只无意间闯了祸似的猫儿般小心翼翼地询问着。然而江央在吐完那些黑泥之后,他整个人的精神气都仿佛被抽空了一般。 外人看上去永远慈悲温柔的神子,此时眼神却疲惫而又冷漠。他好似从神坛陨落,又仿佛是从一樽泥塑的神像重新变回了人。 “外来者,停手吧。”江央咬牙扶额,眼中隐有血丝,“不管你们为什么而来,但眼下,你们必须先帮我找到一个人。” “否则,一切都迟了。” …… 拉则跑了,据大妮所说,拉则是听到一个声音在呼唤她,才突然撇下她跑了。 “可我没听到任何声音。”宋从心拧了拧眉,她不怀疑大妮在说谎,但她确实没有捕捉到任何异样。 大妮闻言却突然显得有些紧张,她仓皇无措地瞥了宋从心一眼,见她面上没有露出不耐与质疑的神色,才小心翼翼地解释道:“我、我从小就能听见、看见一些奇怪的东西。别人可能看不见也听不见,但我不知道哪些是别人看不见也听不见的,但、但我没有撒谎……” 宋从心看着女孩紧张的神情,顿时一怔:“……我知道你没有撒谎。大妮,这不是你的错,你灵性极高,很可能会看见或听见一些常人无法感知到的东西。这是天赋,不是诅咒,你不用愧疚,也不用害怕。” 大妮涨红了脸颊,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两手紧捏着自己的衣角,哽咽道:“但、但我……没人相信我说的话。阿妈相信我,但她让我不要跟别人说,要假装看不见,可我分不清哪些是别人能看见的,哪些是看不见的……” “因为他们看不见,所以不相信。就像大妮你看得见,也没办法觉得那些东西就不存在,对不对?”宋从心将大妮抱起来,抚了抚她的天灵,“别害怕,也不要排斥自己的能力。我教你一个咒语,当你不想看的时候,便将‘眼睛’闭起,想要看见时,再将‘眼睛’睁开。我送一串辟邪的珠子给你,你往后要记得随身携带。等以后你长大了,不再害怕了,你就可以用这份天赋去帮助更多的人。明白吗?” 大妮眼中含泪,用力地点了点头。宋从心也依言教会了她“闭目”的咒语,同时也取了一件自己随身佩戴的桃木手链给她戴上。倒不是宋从心小气,舍不得给这孩子更好的,只是她眼下还摸不清楚大妮的身世来历,唐突送出贵重之物,对这孩子来说是祸非福。 但大妮的天赋之高堪称世所罕见,她将来若不能踏上仙途,反而可能会命途多舛。 “我们先继续前进吧。”想到突然消失的拉则,宋从心心中升起阴霾。但她也明白,拉则若不愿主动现身,自己恐怕是找不到她的。 要尽快查明神女诅咒的真相。宋从心的直觉告诉她,继续拖延下去或许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仔细算一下,朝圣节的时限恐怕也快到了,若不能在朝圣节前破除诅咒,《倾恋》原书中那场毁灭一切的雪崩或许会依约而来。 ——神明,真的会憎恨自己的子民吗? 若神明真的憎恨自己的子民,明觉之神为什么要让信众筑造一座陵墓,将自己封锁其中?若神明真的憎恨自己的子民,为什么在明觉之神沦亡于疯执之后,神眷之地依旧四季常春、生灵无忧? 但若神明并不憎恨自己的子民,乌巴拉寨的寨民们又为何会饱受折磨,受困于“神女的诅咒”? 为了避免突发的危险与走丢,宋从心让大妮抓住了自己的衣袖,同时暗中以灵力拴住了大妮的腰身。配合大妮的步调,宋从心走得很慢,她们再次穿过一间空荡荡的墓室,走出去后,视野却突然开阔,横亘在两人眼前的竟又是一处巨大的洞窟,中间是一座向上延伸的铁索桥。 不知何处灌来了烈烈的山风,吹出鬼啸般的呼吼,宋从心三人站在铁索桥这头的环形平台上,渺小得宛如蝼蚁。这处洞窟与先前看见的“髓之门”不同,山壁穹顶呈现出倒扣的圆形碗状,映入眼帘的却是密密麻麻的孔洞甬道。这蜂巢一般密集的孔洞给人造成的视觉冲击催生了一种头皮发麻的不适感,宋从心回头,便发现她们来时的路径不过是这无数孔洞的其中一环。 “那是……祭台吗?” 远远的,宋从心看见了铁索桥那端的平台,足以容纳百人的宽大平台之上,图腾石柱与一座石基祭坛林立其上。祭坛上的壁画是让人眼熟的圆环,圆环上绘就的依旧是图腾上的九环岩彩。壁画的前方有一个台子,上面摆放着八个眼熟的罐子。 宋从心看着那个祭坛,突然想到,这不就是题字[净秽]壁画上的情景吗? 宋从心盯着那祭坛看了半晌,忽而又带着大妮退了回去。她找到一处安全干净的墓室隔间,在四周贴上符隶,她将阿金放下后又画了一个阵法将阿金与大妮庇佑起来。随后,宋从心将从宫殿某个角落中摸来的包裹装满食物,递给了大妮,叮嘱道:“我去那边看看。你待在这不要出来,结界与阵法会保护你,包里有食物和水。只要我活着,我便会回来找你。” 大妮抱着包裹,不敢阻拦,但神情却十分惶惶不安。宋从心想了想,又将自己备用的通讯令牌给了大妮:“若我迟迟不归,食物将要耗尽之时,你便打碎这块令牌。切记,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要打碎它,届时,应当会有人来寻你。” 通讯令牌损毁,无极道门会立刻得到令牌损毁的地标,若没有得到弟子的回应,宗门立刻就会采取救援措施。宋从心已经是元婴期修士,她的求援信号必然会惊动宗门长老甚至是师尊,因此不到万不得已,宋从心不想惊扰长辈们的清修。 为大妮安排好退路之后,宋从心蹲下-身摸了摸这孩子的脑袋:“我送你几块玉简,你可在此学一些术法,或是练练你的步法与折叶手。老师很强,所以不要害怕,好吗?” 大妮是个坚强的孩子,她知道自己不能说太多动摇宋从心的话。因此她只是强忍着眼泪,用脸蛋轻轻蹭了蹭宋从心的手掌。宋从心忍不住微笑,等她们从这里出去了,她或许能考虑收个徒弟。大妮的家人很爱她,那或许收个俗家记名弟子也是不错的。 宋从心走过铁索桥,登上了祭坛。除了八个坛子以外,祭坛上空无一物,但宋从心不知为何,心中不详的预感却越发浓重了。 活女神的[净秽]仪式,究竟是什么? 宋从心走到祭坛前,看着木盖尘封的瓷罐。她做足了心理准备,才缓缓开启了罐子。 扑面而来的腥臭熏得宋从心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然而绝佳的五感已经让宋从心看清了瓷罐中的物事。几乎是瞬间,宋从心面色青白,眼神巨变,一股难言的愤怒袭上心头,让她情不自禁地攥紧了拳头。 在看清罐中事物的瞬间,宋从心突然便明白了[净秽]壁画中的隐喻。 嘶嘶沙沙,伴随着罐子中溢散而出的气味,宋从心听见了黑暗中传来的蠕动的声响。密密麻麻,无处不在,从山壁上的那些洞窟中传来。罐子里的东西仿佛对它们拥有极其致命的吸引力,哪怕只是泄露出一丝半点,也足够引动整个巢穴的疯狂。 这种致命的吸引力,宋从心在不久前曾经亲眼目睹过——在拉则割破自己的手腕,挥溅出鲜血的瞬间。 她想起了[净秽]壁画上的图案,想起了壁画上红色的花,想起了眉心绘着红痕的少女跪在祭坛前的“忏悔”,想起了初见时拉则骨瘦如柴的模样。 乌巴拉寨不供奉活女神。 那曾经的活女神们都去了哪里?为什么身为活女神的拉则要离开人群,在阴森诡谲的神殿中长大?宋从心想,她已经知道了。 因为罐子里封存的东西不是别物。 ——而是人的内脏。:,, 201 【第45章】拂雪道君 【有祂的描写,掉san慎入。】 乌巴拉寨的活女神,不是被人顶礼膜拜的人间真神,而是需要被掩埋、被净秽、被献祭的“邪祟”。 整座长乐神殿,都是豢养蟠龙神眷属的巢穴与牢笼,曾被雪山神女祝福过的血脉是豢养百足的饵料。因为恐惧“活在人间的女神”会再次降下诅咒,于是便有了被囚禁在长乐神殿中长大、到了一定年岁后会被执行“净秽仪式”的活女神。 乌巴拉寨的长生不仅构建在寿数已尽之人的死亦难安之上,也构筑在无数活女神的血与泪上。宋从心不明白,这样虚幻的长生真的有意义吗? 宋从心冷沉着脸合上了瓷罐的木盖,然而周围窸窸窣窣的声音并没有因为她的这一举动而停下来。宋从心并没有去打开其他的瓷罐,她只是抬起头,将石壁上的九环壁画再次认真的观摩了一遍。 神是否会憎恨甚至是降罪自己的子民?乌巴拉寨遭受的诅咒,外来者阿金身上出现的异况,陵墓制式的长乐神殿,以及那不知名的第三位神……许许多多的困惑与疑问堵塞在宋从心的心口,她感觉所有线索都混乱交织成一团乱麻,难以从中理出一个线头。 但宋从心知道,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让拉则永远留在这座神殿里,不会让她化作瓷罐中黏腻的血肉与脏器。 “……但那位神若真的贪求神女赐福的血脉,祂又为何要将拉则养大,并且还说‘要永远在一起’?”宋从心蹙眉思忖着。“活女神”这个身份的背后是否还掩藏这什么她所不知晓的秘密?拉则生活在神殿中不可能不知道活女神最后的结局,但为何她还是执意要留在这里? 宋从心沉浸在思绪里,并没有太过在意那些逐渐接近的声音。 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黑暗中细小的暗影贪婪地嗫嚅着狰狞的口器,猩红的复眼烙印着祭坛上那道颀长的背影。它们扭动着节肢状的虫躯试图更加接近,但突然间,一股无形的力量从它们身上碾过,碎裂开来的驱壳中霎时喷溅出黏腻腥臭的液体。 咔擦,咔擦,噗唧,噗唧——节肢被碾碎的声音混杂着翻搅的黏液与巨物摩挲地面时发出的异常动静。大量的百足在一瞬间便被碾压而死,其余的百足疯狂且不顾一切地从甬道中奔涌而出,最前方的百足被挤出了洞窟落入了下方深不见底的坑洞里。但即便如此,虫群依旧如同无头苍蝇一般疯狂地挣扎、逃离,仿佛后方有某种更为可怕的东西正在接近。 祂所过之处,密密麻麻的足肢声逐渐消失,整个洞窟里只剩下一种声音。 宋从心正准备转身离去,倏地,她察觉到虫群异样的表现,同时她也听见了祭坛上方的某个洞窟里传来了诡谲的声音。那个洞窟距离宋从心有一定距离,她拔剑警惕,做好了遭遇一场恶战的准备。看着周围山壁上奔涌的虫潮,宋从心突然便明白了这处山窟为何有这么多的洞道。 宋从心所在的这处地方,恐怕是虫群们进食的场所,整个长乐神殿中的百足,都会通过山壁上的那些洞道抵达这里。 但那些红头百足已经是这座陵墓内最庞大最可怕的族群,作为蟠龙神眷属的它们究竟在害怕什么东西? 宋从心感觉到一阵拂面而来的凉气,她下意识地抬头,却突然撞见了一个她可能此生都难以忘怀的场景。 (下方贴脸杀,慎入) 宋从心头顶上空那处传来异响的洞窟里,突然伸出了一双藕臂,那皮肤细腻柔美的手臂撑住了洞窟了两侧,骨节扭曲且不正常的突起。然后,一团雪白得几乎要在黑暗中发出光来的曼妙胴体如同蚌壳里的贝肉般从洞窟中“挤”了出来。 祂大半边身体仍然卡在洞窟内部,但是露出一部分虫躯与节肢攀在洞窟的边缘,固定住祂的上半身躯。 祂墨色的长发如流水般垂下,一双手臂攀着岩洞,另一双手臂则朝着宋从心柔柔地伸来。 浑身赤-裸、胴体散发着珠玉般柔润光泽的“女子”从上方垂落,倒挂在宋从心的头顶。祂的长发在宋从心眼前晃荡,祂对上了宋从心的眼睛。 未来的正道魁首,表情瞬间空白,失去言语。 …… 宋从心终于知道,自己为何在看见那女首虫身的壁画时会感到强烈的不适了。她也终于明白,阿金为什么第一次看见拉则时会是那种反应。 在看见“祂”的那一瞬间,宋从心积攒的所有疑惑都迎刃而解,不再是大雾笼罩的迷惘困局。 先前宋从心一直都在思考,图腾是一个族群的文明历史以及民众意识的体现,譬如不同的地方会基于当地的生物,对“龙”这一形象有不同的诠释与杜撰。然而蛰神与雪山神女都有来历可寻,可那女首虫身的“第三神”究竟是从何物衍化而来的呢? 现在,宋从心知道了。 九环壁画上的女首虫身神像并不是乌巴拉寨的子民们所供奉的“神”,而是那些执行活女神净秽仪式后的祭司们根据自己的记忆复刻描摹下来的神殿中的情景。在历史的美化与时间的冲刷之下,后来者如实地记录下了这一形象,掩埋了“祂”真正的本相以及过去。 因为那些祭司们所看见的并不是神明,而是被巨大的百足吞噬了下半边身体的活女神。 蛰分泌出来的黏液会保持肉-体本身的活性,所以被“吃掉”的活女神并不会立刻死去。在雪山居民被美化过的记忆里,那个在虫巢中痛苦挣扎、即便被掏空了内脏也没能立刻死去的活女神,成了九环壁画上女首虫身的“神明”。 那穹顶之上倒挂而下的女体生有四臂,皮肤泛着被蛰的黏液所浸润的光泽,祂形体如初,依旧……美丽。 ——像仙女一样。 祂和拉则,生得一模一样。 …… 宋从心心里的黄豆眼小人,终于彻底崩溃了。 灵海中的元婴小人抱着膝盖呆滞地微笑着,心想,啊不行了,极限了。 宋从心寻思自己上辈子也没做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怎么这辈子会遭报应被丢进这么个疯狂扭曲的世界,还经历了这么多离谱的东西。等她回过神来时,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只记得自己似乎是在看见祂的那个瞬间便夺路而逃,用了此生最快的速度,甚至根本来不及分辨岔路。 这里是哪里,她在哪里,她为什么在这里?对宋从心来说,这都不重要了。 一言以蔽之,就是人已经极限了。 宋从心抱着膝盖蜷缩在一处漆黑的角落之中,她的识海一片空白,身体也像没有上油的老旧机关般僵硬无比。她连骂人以及问候诸天神佛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头脑木愣愣地坐在黑暗中,思考着“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将要去往哪里”之类的哲学问题。 直到不远处传来机关运作的声音,一道修长精瘦的身影往这边走来,头脑麻木的宋从心才强忍着疲惫,反手握住自己的剑。 那道人影逐渐接近,对方扶着头颅,步伐有些踉跄不稳。但大抵是宋从心已经无心掩藏自己的杀气,那道人影似乎察觉到了几乎要将空间冻结的剑气,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图南?”那道人影突然出声,嗓音嘶哑低沉,有些耳熟,有些陌生。 头脑昏昏沉沉的宋从心一时间还没能反应过来,她甚至已经无力去分辨这究竟是谁的声音。但下一秒,那道人影突然俯下-身来在黑暗中谨慎地摸索着,对方顺着她的衣物,抚上她的脸。 五感不同于凡人的宋从心倒是在对方凑近的瞬间看清了来者的面容,眼神幽邃,修眉俊目,分明是兰因。 兰因为什么会在这里?宋从心一时间竟有些无法思考。但触碰在脸颊上的手却温暖湿润,那是属于同伴的、活人的、正常的……体温。 不知为何,宋从心有那么一瞬间居然有点想哭。但她扯了扯嘴角,却没能发出声音,也没能流下泪来。 “……你受伤了?!”青年的拇指拭过宋从心的眼角,原本平稳冷静的语气突然紧绷,言语甚至控制不住流露出一丝杀气。宋从心心想没有啊,她顶多只是遭受了一些心灵冲击,稍微休息缓和片刻也就好了。以她元婴修士的修为与一身金石玉骨,这世间能够伤到她的实在是屈指可数…… 咦?宋从心抬手用手背抹了一把鼻子,忽而感到一阵濡湿。头晕目眩之际,一股浓重的铁锈腥气翻涌而上,从口中涌出。 咦咦?宋从心捂着口鼻处喷涌出的黏腻血腥,整个人都愣住了。她被呛得咳嗽不止,但即便手捂得再用力,也阻止不了血液的疯狂上涌。 兰因似乎在大喊着什么,但宋从心只捕捉到耳鸣一般的嗡声。脸侧与耳廓也有湿润的触感,应当是耳朵也出血了。 她的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催发出一阵山花般温暖的血香。 意识模糊不清之际,宋从心咬住舌尖,勉强维持住清醒。她正要在识海中大喊“天书救命”,模糊不清的视野中却看见兰因突然将她放平到地上,撸起她的衣袖,抓起她的手腕。他反手拔出腰间的刀往她手腕上用力一割,宋从心竟感到一丝痛楚,手腕上赫然出现了一道血痕。 没等她反应过来,兰因也撸起袖子给自己的手腕上也来了一刀。昏暗的环境下,宋从心只看见他跪在她身边,将汩汩渗血的手腕凑到她手腕旁。 然后,宋从心便看到,自己的手臂上忽而出现了一道蜿蜒的长痕,创口处隆起一个红点,缓缓地,爬出了一只虫。 宋从心:“……” 那条眼熟的红头百足从创口中爬出,循着血香蠕动着爬到兰因的手腕上,狰狞的口器猛地向下一扎。宋从心伸出手想要阻止,兰因却反手握住了宋从心伸出的手,用力地将她的手指攥在掌中。他就这样瞳孔深深、面无表情地看着百足钻进自己的手腕。 兰因你个!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宋从心识海中依旧有一千只土拨鼠在尖叫。:,, 202 【第46章】拂雪道君 昏迷不是睡觉,自然不会做什么好梦。 而且,宋从心其实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梦。 “梦”中是一片灰色的冰湖,她的意识沉在灰色的水中,周围黯淡无光,却又不会显得太过黑暗,视野中的世界都是一片灰蒙蒙的颜色。宋从心的意识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她似乎可以获取周围的信息,但却无法做出最基础的分辨以及判断。 宋从心就像浮在水中的一棵水草,身体与思绪都沉浸在一片灰蒙的冰湖之中,不会产生多余的恐惧与悲喜。对于宋从心而言,这或许是件好事,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若是发生在现实之中,她真的不一定能绷住自己未来正道魁首的底子。 模糊浮动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似有若无的灰点,随即,那个灰点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远远的,有一个人影在灰暗的冰湖中朝自己游来,形体曼妙,婀娜多娇。然而,当距离拉近,一张仿若溶解、皮肤全部粘连在一起的人脸便出现在宋从心的面前。祂不像腐烂的尸体,也不像爬满蛆虫的干尸,祂像一棵披着灰纱、枯朽老去的树,虽然诡异,却也透着一种异样的死寂之美。 祂如灰雾般漂浮在水中,顷刻间便游动到了宋从心的身前。祂伸出手,抚摸宋从心的脸,宋从心看见祂粘连在一起的嘴唇上下开合,祂的皮肤像是融化后又重新凝结了一般,没有血也没有伤口,但唇部的皮肤就像粘连在一起的布。“梦”中的宋从心思绪僵滞,对于这等可怖的画面却生不出半分的畏惧之色,她只是漂浮在水中,看着那皮肤溶解成灰纱的女人朝自己低低地诉说着什么。 [灾劫……神州……天外,将至……] [人字碑啊……请……找吾……] 祂在说什么?梦中的宋从心茫然迷离,好在她身体动弹不得,祂也不需要她给予任何的回应。 明明祂形容恐怖,但宋从心却没有太多其他的感觉,她只是觉得祂真像这片灰色的水,灰蒙,冰凉,莫名的有些伤悲。 [来找吾……] [来……找吾……] 宋从心从“梦”中醒来,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她意识模糊,视野似乎还渲染着各种灰白的色块,似乎还没能从那片灰湖中醒来。她半是迷醉半是恍惚,下意识地想要支起身子,伸出的手却突然一软,身体仿佛被掏空一般再次跌回了原地。 后脑勺并没有与冰冷的大地来一次硬碰硬,反而是摔在一件柔韧的物什之上。宋从心挣扎着翻身想要坐起,却突然被人摁住了肩膀,捂住了眼睛:“莫要逞强,再躺半个时辰,你直面了蛰神,灵魂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若不好生歇息,恐怕会魂魄离体。” 宋从心感觉到眼睑上传来的些许热意,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后脑上枕着的是某人的大腿,身上还盖着一件暖和的裘衣。 谁的大腿来着?哦对了,昏迷前,她好像是看到了兰因,兰因他……兰因他…… 兰因他个! 宋从心病中垂死惊坐起,猛地拽住那只捂着自己眼睛的手。起猛了的宋从心顿感头痛欲裂,却还是扶着额头死盯着对方的手。她记得,那只约莫有食指长的红头百足便是从她手腕上的创口钻出,之后又钻进了兰因的手腕里。为什么不把虫子引出来后捏死,非要做如此危险之举? 宋从心抓着兰因修长有力的手翻来覆去的查看,然而光洁的皮肤之上只能看见点点血痂与刀痕,看不出那只红头百足去了哪里。她正面无表情地思索着要不要把人再切开看看,身后人便仿佛知她心中所想一般,又是一反手将她摁了回去。 下盘本该稳如泰山的宋从心满脸疑惑,一时间竟拿捏不准究竟是兰因的力气太大还是自己身体太虚了。 “躺好,莫要乱动。你先前中了蛰的寄生,这种灵虫会依附在人的灵魂之上,蚕食人的三魂七魄。” 一片昏暗的环境中,宋从心看见青年倚墙而坐,他一腿平放给她充作靠枕,另一条腿则支起架着他自己的手。兰因的状态并不比宋从心好到哪里去,他身上的血腥味浓重得盖都盖不住,他神色平静,但宋从心却看见他额角滚落的汗珠在下巴处汇聚,似乎正忍耐着莫大的痛苦。 “我拥有被雪山神女赐福的血脉,不会被它们寄生。但那蛰寄生于人体后便与宿主魂魄相系,冒然杀之,只会损害你的灵魂。”兰因解释自己所作所为的缘由,“被赐福的血脉无法被蛰寄生,但却是蛰最渴望的饵料,引其改换宿主之后,我才能将其彻底灭杀。” 宋从心沉默地握住了兰因微凉的手指,这人掌心温暖,手指相当冰凉:“我能为你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你好生歇着。”兰因扶住了额头,“或者跟我说说话,说什么都好,你在神殿中发现了什么?” 宋从心握着兰因的手,试图以此传递些许的力量。她缓过神后,便就着这个仰躺的姿势,给兰因诉说了自己这一路上的见闻。 “拉则口中欲洗涤一切不净的神明恐怕不是蛰神也不是那位传言已经沦亡于疯执的明觉之神,而是那图腾九环壁画上女首虫身的‘第三神’。乌巴拉寨为了杜绝‘神女诅咒’的传染而杀害献祭了历代的活女神,这个第三神恐怕与那些活女神有关。祂的容貌,和此世代的活女神拉则生得一模一样。”宋从心闭了闭眼,勉强自己去回忆祂的形貌,“乌巴拉寨的活女神恐怕和雪山神女一样,每一次轮回转世都有牵系相伴。” “这是很重要的线索。”兰因道,“在我们分开的那天夜里,我上了大明惊觉寺,发现了一些颇为古怪的地方。根据净觉寺内部的经史记载,蟠龙神的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燕皇与扎西皇后共建大燕的时代。从那时起,乌巴拉寨便已经有人供奉蟠龙神了。” “大燕建国时代?”宋从心微微一怔,“那应当……是两百多年前了。” “不错。古怪之处便在这里,若说蟠龙神于那时便已经开始活跃,尚未绝灭行踪的雪山神女如何能忍受这孽物残害自己的信众?” 宋从心听明白了兰因的言下之意,她神色微变:“也就是说蟠龙神或许并不是神女陨落后才出现的,而是神女陨落之前,祂便已经降临于世了。” “没错。”兰因低低地咳嗽了几声,本就低沉的嗓音越发喑哑,仿佛在砂砾摩擦着喉咙的血肉,“你还记得神子第一次见我们时说过的话吗?” 宋从心迅速开始翻阅自己的记忆,好在修士神魂强大,记忆都十分清晰:“你是说,‘由始而终,由终而始,一切皆是轮回’吗?” “我想,我们弄错了一件事。”兰因略微施力,反握住宋从心的手,“在惊觉寺中查到关于蟠龙神出现年月的线索时,我便意识到了一件事——我们对图腾的解读出了一些差错。图南,因为雪山神女舍弃神躯步入五浊人世之故,乌巴拉寨的子民们对‘轮回’亦有一种执着。后来真言宗盛行此间,教诲世人了以生死即成佛,因此在绘制图腾之时,他们也将‘轮回’的理念寄托其上。” “……难道——?!”宋从心惊疑。 “是的,图腾上的九环壁画,不应该按照正常的顺序去观摩,而是应该从第九环开始看起。‘由始而终,由终而始’,这才是正确的顺序。” 原本的九环壁画中,第一环为遭受诅咒的子民痛苦哀嚎,眼耳口鼻出血;第二环为人间哀嚎遍野,神女不再回应人间;第三环为祭司长跪红印少女,少女却身笼不详黑雾;第四环是村寨死伤无数,百姓跪求蟠龙神救苦;第五环为世人讨伐黑雾少女,将其扣押至神殿;第六环为少女于神座前溶解,与蟠龙神厮斗;第七环为女首虫身的神像居于神殿;第八环为百姓得以解脱,却垂泪忏悔;第九环为雪地开花,蟠龙神登上神座。 兰因嗓音低哑得甚至有几个音破了声:“我们误解了,图腾上眉心拥有一点红印的女孩不是雪山神女,而是在神女离去后被选作信仰化身的活女神。图腾的正确顺序应当是自第九环开始,第八环为结束,这才是乌巴拉寨真正的历史。” 因此,乌巴拉寨真正的历史并不是“神女沦亡降罪信众,蟠龙神救苦度厄”。 真正的故事是乌巴拉寨的祭司们曾经为了求得长生而供奉蟠龙神,他们背叛神女,致使神女人间的化身在一次寿终后便不再降世;百姓们遭受蛰神寄生,白骨连里,哀鸿遍野;幡然醒悟的祭司们愧悔不已,选拔出了被神女赐福过的血脉后人之女作为活女神;那些象征不详的黑雾也并非活女神降罪于世人,反而是活女神吸纳了蛰的诅咒;蛰觊觎神女赐福的血脉,在世人的误解与驱逐之下,活女神最终走向大山,被蛰吞噬。 最终,乌巴拉寨的子民们得到了痛苦的长生,他们供奉着维系他们生命、与他们共生的蛰神,向那早已无法回应人间的神女忏悔终身。 而当年,那些为了长生而闯下滔天大祸的祭司们早已在无尽的懊悔中死去,剩余的祭司自降为罪人,背负着应当下地狱的罪孽,将自己放逐于长乐神殿之中,陪伴早已逝去的神女,看守随时可能暴动的蛰神。 蛰神无时无刻都意欲闯出长乐神殿,然而蛰一旦流传于世,必将为祸人间。祭司们只能藉由神女最后的遗泽镇压这天外而来的孽物,并一次又一次地献祭被神女赐福的血脉,令蛰神不得脱生。 流传到神子江央这一世,活女神拉则本是八年前的祭品。但,神子江央阻止了那场献祭,并放走了拉则。 于是,那镇压在神殿中的孽物,终于失控了。:,n, 203 【第47章】拂雪道君 兰因带来的线索为宋从心拼凑上了谜题的最后一块拼图。 “据经史记载,蛰并非神州本土物种,其真身乃域外天魔。最后一任雪山神女希瓦钦姆,便是为了对抗蛰而逝世。”兰因将自己在惊觉寺中的调查所得如实相告,“蛰并非神明,而是一种源自天外的魔物,除了强大的创生能力之外本身一无是处。蛰愚昧,狂躁,没有理智,只知道一昧地繁衍与扩张族群。祂介于妖族与魔族之间,并拥有两个种族的劫浊。” “劫浊?”宋从心拧了拧眉,“这是何意?” “劫浊准确来说,应当是远古外来之神对神州万灵的一种诅咒。”兰因低低道,“我是在一本古籍之上翻阅到这种说法的,那本古籍表述神州生灵利用言语之灵僭越神权,解离神秘,最终引火自焚。自那之后,人族,妖族与魔族的血脉中被掺杂了咒秽,带来类似诅咒一样的劫难。但因其飘忽不定,世人难以为其定义,认为其无有别体,是长时亦是刹那,故称其为‘劫浊’。” “人族之劫在魂,妖族之劫在骨,魔族之劫在肉,其性质为垢染、喰噬以及消弭。”兰因闭了闭眼睛,“依照那位佛门老祭司的记载,这大抵是指三族之间因为血脉咒秽而必然经历的磨损。人族拥有强大的灵性,妖族拥有强大的肉-体,魔族拥有漫长的寿命,与之相对的,人族需要对抗灵性崩解时的孤独与空虚,集群为生的妖族要抵抗嗜血暴戾的本能,魔族则要忍受自己的肉-体走向畸形与消弭。” 宋从心的意识一时间有些游离,三族之间的天赋她有过了解,“血脉诅咒”之说她也曾在姬既望那里得到过一些情报。 但后来,随着姬重澜的死,这些过去都被埋藏在深海的巨壑里。宋从心没想到,距离东海无比遥远的雪山,居然能得到与之相关的消息。 “不过那位老祭司也写了,这并无确切的实例,一切只源自他对明觉之神的只言片语的解析。明觉之神在很久以前便将此作为训诫传授给自己的子民。”兰因压抑着嗓子翻涌而起的血气,轻咳道,“破无明壳,竭烦恼河,解脱一切生老病死、忧悲苦恼……便是为了抵抗人族的劫浊之苦。” “我不明白。”宋从心有些不解,“孤独与空虚,难道不是有情者皆会经历的吗?” “是,但劫之所以是劫,正在于它是不可控制的。”兰因微微颔首,认可了宋从心的说法,“仙家修行,除肉-体的长生之外亦要锤磨心智,抵抗邪见劫浊,如此方可保有神志清明。否则稍有不慎,便可能行差踏错走火入魔。蛰嗜血且拥有强大的再生能力,但它的肉-体依旧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消弭,为此,它需要侵吞更强大的血脉,拥有肉-体,以及……灵。” “所以它才会渴求被神女赐福过的血脉……”宋从心沉思,“蛰之所以没有暴动,并不是因为得到了餍足的饵料因此被驯服,而是因为活女神强大的灵镇压了祂的劫浊,令祂拥有了灵性。难怪长乐神殿中的九环壁画不以瞬时排序,而是以圆环作为隐喻。” 由始而终,由终而始,从结尾逆转向前,是前缘与因;以第一环作为结尾,则是恶业与果。 “我们确实错了,从一开始便错了。”宋从心缓缓坐起身,仰头。 “真正诅咒世人的不是明觉之神,也不是只知繁衍的蛰,而是那被蛰吞噬之后与蛰同化为一体的万千活女神。” 这才是他们破除诅咒所要解开的“结”。 “祂已经拥有妖族、魔族与人的血脉,若是再拥有足够强大的灵,祂便能沟通天地,成为真正的神。”宋从心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终于将雪山中挖掘出来的线索与天书上的故事链结成环,“拉则是祂登上神位的最后一件祭品。” 但为什么祂没有直接吞噬掉拉则,反而还将拉则养大,慈母一样地关照她呢? 拉则与祂万分相似的容貌,其中又有什么因缘呢? “神子江央曾有言,历代的活女神都会渴望朝着大山走去。”兰因推测道,“我猜想,这是因为活女神本身的灵性极高,从而感知到了祂的存在。而人若是与其对话,命途便会相系,从而催生出更强烈的劫浊。受其垢染,活女神们会近乎执着地弥补自己灵魂的空洞。但在乌巴拉寨的祭司看来,这却是‘蒙神感召’。” 因此,活女神沦为了不详的存在,再加上本身便是生祭的祭品,最终她们被带离了村寨,在远离世俗的“神国”中长大。 这可悲可憎的乌巴拉寨。 “不能让拉则被祂带走。”宋从心摇摇头,甩掉那些复杂的前缘与恩怨,只专注于眼下最重要的事,“无论是否有法门化解乌巴拉寨的诅咒,眼下当务之急的便是不能让拉则成为生祭。” “嗯,我们可以规划下一步。”兰因似乎已经从那莫大的痛苦中缓过了神来,他衣襟已经湿透,鬓发黏腻在脸上。 “不,是‘我’,不是‘我们’。这是我应为之事。”宋从心回头看向兰因,神情平静道,“此事与你无关,你来此有何目的,我还未曾知晓。” “……”兰因似乎没料到她居然在这等关头提出拆伙,鲜少有表情的俊脸都不禁愣怔了一瞬,“我绝无害你之意。” “我知。”宋从心微微点头,神情却越发认真,“你助我良多,可我却不知你此行所求为何。我再问一遍,兰因,我能为你做什么?” 兰因确实是宋从心从沙漠中捡回来的,但从兰因那特殊的体质便能看出,宋从心当时救人的行为完全是多余之举。事实上,即便她不对兰因伸出援手,兰因应当也无性命之危,甚至根本不必因为一袋水的恩情而掺和进乌巴拉寨的重重危机之中。这一路上,兰因不仅勤勤恳恳地充当向导、翻译、探子、打手等多重职业,甚至还不惜自损己身救了宋从心一次。若说这一切都只是报恩,那未免有些太过了。 兰因是聪明人,宋从心自认也不是什么令人一见倾心、套人半生的绝代佳人,他完全没必要做到这一步。 宋从心坦坦荡荡,她知道兰因另有所求,也知道她与兰因之间是在互相利用。但兰因为她提供了这么多的情报与帮助,于情于理,她都应该报答他,替他完成心愿才是。 “……”宋从心没有料到的是,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竟好像是把眼前这处变不惊的青年给问倒了一般。 只见他手指抵着嘴沉吟半晌,却是突然抬头,用一种不确定的语气字斟句酌地道:“因为我……善良?” 宋从心:“……” 兰因:“……你人不错,交个朋友?” 宋从心:“……” 宋从心十指交握面无表情,心想自己莫不是长了一张很好糊弄的脸?这人找借口敷衍她居然用的还是疑问句。 兄弟,你自己都不信! 被这么一打岔,宋从心原本石头般压在心口上的郁气都尽皆散去。她叹了一口气,从怀中摸出药瓶倒出几颗养气回血的丹药递给兰因,青年沉默无言地接过,连警惕怀疑都没有便将丹药吞了下去。宋从心又默默地递出水囊,兰因礼貌地道谢。 等兰因就着水将丹药咽下之后,宋从心才淡然道:“我在水里下了让人说真话的迷药。” 兰因拔水囊的动作微微一顿,半晌,他却是垂眸:“你不会这么做。” “嗯,所以你最好自己说。”宋从心主打就是一个君子坦荡荡,“你便当你喝了。” 兰因靠在墙上,再次露出了思索的神情:“我们萍水相逢,我甚至不知道你真正的模样。” 这人果然借着化妆的契机检查她是否易容了。但是眼下的一切决定都可能攸关生死,她不能让眼前这人将事情糊弄过去:“容貌皮相俱是白骨,真心相交何必在乎外物?我的长相不会改变我所行之事。” 无论在哪里,真诚都是最好的武器。 两人僵持良久,兰因终于在宋从心清冽的眼神中败下阵来,徒留一声叹息。 “我来此,是为了觑见明觉之神。”破罐破摔的妥协之后,兰因反而恢复了冷静从容的模样,“有一事,我走遍大江南北,寻遍往来古今,却依旧受困局中,不得解脱。长乐之主是智慧与明觉之神,我想,若凡人不得其解,那这世间或许只有神明才能给我一个答案。” 宋从心没有打断他,反而听得很认真。 “我知你并非凡俗中人。”兰因微微抬头,平静的面容自有一番对宿命随遇而安的淡然,“而此事或许也已并非凡俗之事。” “我的故事很简单,有一天,我从梦中醒来,我的故土与家人皆已不在。我试图去寻找,却发现我铭刻在记忆中的一切都如同一缕青烟,消弭于天地,让我无处寻找。” “我试图向他人证明自己的过往曾经存在,但所有人都告诉我,那不过是血脉带来的疯执,是我无明执著的妄想。他们说,我是个疯子。” 兰因很冷静,无论从何种角度去看,他都与“疯子”无关。他拥有传说中能洞悉生死的佛性慧目,却看不穿这世间的真实与虚假。 来雪山,既是为了自救,也是为了寻求一个答案。 “我没有归宿,亦没有来处。” 所以,初见之时,他才会对她说,我名兰因,孤虚无宿之人。:,n, 204 【第48章】拂雪道君 兰因的坦白让宋从心在短暂的愣怔后陷入了更深的迷茫,她原以为兰因是某个势力派来的密探,身上背负着某种目的与使命。 但听兰因这么说,他选择进入雪山完全是出自自身的意愿。宋从心直觉他并没有说谎。 “……我很抱歉。”宋从心认真道。 “无妨。”兰因先前不肯说,但真的把话说开之后反倒是十分平静,“时隔久远,那些过往之事对于现在而言其实并没有多大意义了。查明真相只是为了了却心结,毕竟没有过去与记忆的人,便如同无根之木、不系之舟。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自己画下的囚牢中作茧自缚。” “我的过去对我而言便如同万顷波涛中一块可以立足的浮冰,看似无足轻重,实则却是我与此世唯一的牵系。”兰因闭了闭眼睛,“因此,我有时会分不清镜中人的面目究竟是不是我自己?我是他人眼中映照出来的那个人的模样,还是那无处可寻、无力证明的过往缔造出的才是自己的本性……这听起来多少有些自讨苦吃,庸人自扰了。” 这听起来或许会有一些荒谬,但宋从心不知为何却能理解兰因的执着了。 宋从心的前世也是无处可寻、无力证明的过往,而她两世的身份容貌也全然不同。若不是因为早期穿越过来时便是从婴儿时代开始活起,宋从心恐怕没有办法立刻走出“自我认知”的困局。她是直到已经在这个世界活过比上一世更漫长的年岁,才逐渐学会接受今生的自己。 所以当初仪典长老有意收她为徒之时,宋从心才会如此感激。因为仪典长老让她将自己与故事中的“大师姐”区分开来,真正确立了自己的本心。 但即便如此,宋从心的前世依旧是无法对人轻易提起的过去。 兰因说完后便开始着手处理自己身上的伤口,他腰侧不知道被什么利物伤过,黑衣已被鲜血染透。宋从心环顾四周,发现兰因在周遭撒了一些气味呛人的粉末。确认这里暂时不会引来虫子之后,宋从心便接手了替他包扎伤口的事宜。 兰因并不逞强,将绷带与药水递给宋从心后便取出针和鱼肠线缝合自己的伤口,他动作熟稔利落,显然经验丰富。 “既然要交心,等价代换,你也应当告诉我你的过去吧。” 宋从心专注于伤患身上的伤口,听见这话却是偏了偏头。她觉得自己的过去没什么好说的,兰因却道:“你我不过是萍水相逢,即便说谎,我也无法证实你言语的对错。” 确实如此。宋从心盯着染血的绷带,一时间竟有些出神。 大抵是因为好歹是共同经历这一切的同伴了,又或许是因为直面蟠龙神的冲击让人心变得有些麻木。一些无法对亲近之人讲述的故事,反而能对萍水相逢、注定分道扬镳的人说出口了:“我轮回转世之时忘饮孟婆汤,因此生而知之。” 兰因:“……” 这个开头一出,本就天方夜谭的过去变得更像随口编造的话本故事。好在兰因教养极好,也不打断她的“胡编乱造”,只是面无表情地靠在墙上,听她说那些假亦真真亦假的过往之事。 前半生碌碌无为,后半生风尘仆仆,在随性逍遥与坦荡无愧之间,宋从心选择了后者。 “某一天,我拾到了一本无字天书,祂告诉我,此世将面临灭顶浩劫,灾难将至。” “一位伟大的人将会在浩劫中陨落,而后神州陆沉,万劫不复。” “为了自救也为了不让在乎的人们成为熔炉中的蝼蚁一只,我决定谋权夺位,将那人取而代之。” 宋从心这话说得自己都想笑,兰因从她开口讲述时便保持了诡异的沉默,宋从心觉得他应当是在用沉默表达“我看你如何敷衍我”之意。在将那些堵在心里的话都说出口后,宋从心突然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就好像积压在心脏上的重量被分走了一半似的。 伤口还未愈合,灵魂尚未平复。神殿地宫中的危机四伏,乌巴拉寨中埋藏的罪孽与恶果,有太多太多尚未解决、需要他们去面对的困难与灾厄。 但在即将启程奔赴下一个未知的旅途前,他们靠在冰冷的墙边,平淡无谓地分享了彼此的故事。 如此行色匆匆,皆是彼此的过客。 “我作茧自缚,你也不遑多让。”听完宋从心的故事,兰因如是道。 宋从心颔首表示认可,随即又道:“心有羁缚,天地亦为囚笼;心无枷锁,陋室亦有青空。” 语毕,她站起身,朝兰因伸出手:“走吧,该继续前进了。” “你已有头绪?” “嗯。”宋从心微微抬头,她想到《倾恋》中的那一场大雪,那场掩埋一切的雪崩,就如同神明给予苍茫大地的最后一个拥抱。 “正如你先前所说,长乐之主已经陨落,雪山神女却还有一念尚存。” 原书的故事中,累世的血债与罪业浇筑出名为蟠龙神的恶果,在其洗涤一切不洁之后,祂又回归了雪山的怀中。 他们身在乌巴拉寨的这场迷局中,其间真实与虚假交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唯有堪破迷障,拨云拂雾,方可窥得虚玄背后的真相。 诅咒寨民并意图洗涤一切不洁的不是蛰也不是早已远去的明觉之神,而是这些年被作为生祭献祭给蛰的无数活女神的意志。但是,以活女神的怨念与蛰结合后升格而成的伪神,不管是活女神还是蛰,本身都没有司掌风雪的权能。 所以,原书中用风雪埋葬一切的,应当是那位隐藏在幕后,司掌风雪与妙音的神。 …… “你确定这样做,她就会来见你吗?” 楚夭站在挂满木牌与红线的雪松树下,看着尸傀将江央高举,看着少年将一个银质的铃铛系挂在树上。 “我不确定。”江央沉默着摇了摇头,他坐在高大的尸傀肩上,微微仰头看着树枝上摇曳的铃铛,“这是我曾经和拉则的约定,我想见她时便将铃铛挂在树上,她想见我时便在枝桠上系一根红绸缎。通常,是我想见她居多,只要我将铃铛挂在树上,她夜里便会来庙里寻我。” “寺院中有通往神殿的地道,但年代久远,许多道路都已经被遗忘或是废弃了。从小生活在长乐神殿中的拉则比许多祭司更熟悉地底的密道。” “有点奇怪。”楚夭百思不得其解,“不是说长乐神殿是长乐之主为自己修建的陵墓吗?既然是陵墓为什么还会修建这么多的地道呢?按照常理来说,墓主人应当是恨不得将陵墓封死,不让盗墓贼进入的吧?且不提你们说的污染外泄,难道你们不怕有人破坏或是利用神女的尸骨,惊扰祂的长眠吗?还是说你们这些后人违背了神女的意愿,私自修建了密道?” “确实如此。”江央并不反驳,反而道,“神女的本意确实是在祂陨落之后彻底封锁神殿,但后来又有谕旨,言其在等待一个渺茫的希望。为了这个渺茫的希望,最初追随神女的明德主持修缮了为传递明觉之志的大明净觉寺,并留下了唯生有琉璃目之人方可主持祭神的戒律与传统。我得了上一代神子的传承,原以为这是为了巩固信仰之举。但如今想来,这或许是因为唯有特殊血脉之人方可进入长乐神殿。” 楚夭双手抱胸:“为什么唯有血脉特殊之人方可前往神殿,这里面有什么门道吗?” “若是打算一去不复返,自然不必如此煞费心思。”江央垂了垂眼眸,“但若要全身而退,便非我等血脉而不可。这些年来,我等血脉传承殊为不易,但苦守至今便是为了赌神谕中的一线生机。没有我族之人的领路,妄图冒犯神明之人皆会葬送在神殿里。” “八年前,神殿中的蛰因缺少神女赐福之血的压制而暴动,危急关头,一位身穿黑色斗篷的神秘人阻止了灾厄,并且救下了我。” “他本想命我带他进入神殿,但我谎称传承散轶,不知如何开启神殿深处的禁忌之门。他对我下了咒术,意图让我言听计从,但真正开启禁忌之门的方法唯有拥有这双眼睛的人才能‘看见’。因此即便他搜魂洗脑,夺取我的记忆,也仍旧无法从中得到任何的线索。” 江央将那些过往之事轻描淡写地说来:“后来,那人似乎是放弃了,他镇压了蛰,控制了乌巴拉寨中的祭司。当时的主祭与我理念不合,他怨怼我放走了作为生祭的活女神以致险些引发大祸。而后祭司中又有人投敌反叛,以乌巴拉花洗去了我的记忆,让我忘记了拉则。” “那个人是谁?”楚夭听着,不知为何有不详的预感。 “不知。”江央淡漠地摇了摇头,却是道,“但他觊觎的无非便是神女的血脉,我们一族又被称为长乐神殿的‘守墓人’。大明惊觉寺塔不仅是为了守护乌巴拉寨,更是为了守护人间与长乐之主的秘密。直到神女神谕中那个渺茫的一线生机现世。” “但我知道,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先前我一直以为,你们是他们派来的。” “听起来,哪怕他阻止了八年前的灾祸,你依旧不感激他。”楚夭也随着他的视线看向枝头的铃铛。 “当然。”江央讽刺地勾了勾唇角,“因为蛰,便是他们带来的。”:,, 205 【第49章】拂雪道君 对于江央而言,一切都恍如隔世。 前尘香不愧是前尘香,当他“忆起前尘”之时,江央今生所在意的一切都变得单调浅薄,反而是曾经的执念越发深刻入骨。那些对于他人而言早已远去的往事,对于江央而言却是历历在目,鲜明得仿佛是昨天才刚刚发生的事。 江央记得自己乘坐在华贵的软轿上,朝着那身负枷锁、赤足踏在雪地上的少女伸出了手。她仰头看着他,用一双仿佛被霜雪洗涤过的眼睛。 看见那双眼睛的瞬间,江央也看见了那双冰湖明镜般的眼眸映照出的自己。他不明白,他是形如傀儡、无神可奉的神子,眼前这个女孩才是能聆听神音、被神眷顾的神子,她才应该身穿锦衣华服坐在高高的轿子上俯瞰众生,而不是沦落至此。 江央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与诸多祭司的所作所为是在渎神。 人究竟能为自己的信仰付出什么?被世人赞颂为人间活佛、拥有最虔诚信仰的神子朝女孩伸出了手,稍一用力便将女孩拉上了轿子。他不顾周围面色惊变出声阻止的祭司,不顾女孩身上的脏污与尘土与自己的衣饰格格不入,他只是用自己焚香礼佛的手拥抱了那个瘦弱的孩子。 “卓玛啊,请宽恕你无所作为的信徒。” 该说江央任性还是狂妄呢? 本该用于净手的圣水被用来擦洗女孩脸上的尘垢,本该用来破开肚腹的利刃被用来裁剪虬结的乱发,本该由神子亲手主持的祭祀变成了闹剧一出。江央放跑了作为祭品的活女神,在仅有神子才能莅临的祭坛上给女孩编了一晚上的辫子。 在那之后,拉则“自由”了。 江央祓除了拉则身上用于掌控行踪、制止她逃离的咒术,为她换上新衣服,赠予她食物。他告诉拉则若是祭司要抓她,便朝神殿里去,因为他们不敢进入神殿,只敢在外围的醒思台前徘徊。他与拉则立下了相见的暗号与约定,两人总会在深夜时分相见,因为被蛰寄生的祭司根本无力阻止。他们会一起坐在神座前的轿子上、寺院雪松旁的台阶上,头碰着头地凑在一起,像两只互相依偎的雪兔。 “您不能这么做!您让她眷恋人间,她便不会再愿意回归神国!”拼死谏言的祭司被摁倒在地上,匍匐跪地依旧在撕心裂肺地呐喊。在他们看来,本该庇佑他们的神子已被邪祟所染的活女神蛊惑,而不再以苦行遏制邪性的活女神将会被五浊垢染,不够纯洁的灵魂将无法回归神国。 那便不回吧,就这样一直一直在他身边。不是作为活女神与神子,而是妹妹与哥哥。 “神子,您可有想过后果?”外表年轻的主祭看着他,悲哀几乎要从那双浑浊的老眼中溢出,“一人的性命,真的比整个村寨的人更重要吗?” 前任神子曾经告诉过江央,若是觉得罪恶,便多看看人们幸福的样子。但比起那些活在虚妄中的人们的笑脸,江央更喜欢拉则穿上颜色鲜亮的衣服,辫子中编入漂亮的花儿。他看着哑巴似的不爱开口的女孩,会摸着她的额发一遍遍地夸她:“拉则像仙女一样。” “我会带你走出雪山。” 那是江央未能实现的承诺。 灾厄降临之日,江央备足了盘缠与食物,对一队商队中的好心娘子下了暗示。这支商队会离开雪山,他们会经过乌巴拉花海,洗去与乌巴拉寨相关的记忆。在他的暗示中,那好心的娘子会将拉则当成自己的女儿,她会将她带离雪山,会带她去看雪山之外的红尘是何等瑰丽的样子。 哪怕在外人的口中,尘世众生皆苦。但至少,他们都是真实地活着。 而江央呢?江央坐在尸傀肩上朝着大山走去,活女神的血可以抚慰龙神,神子的血自然也可以。他这么做不是为了任何人、任何事,他只是以这些年得到寨民供奉的“神子”身份给这个尘世一个交代。但这并不意味着江央认同先祖与祭司的做法,他的信仰告诉他,那是不义之事。 而以不义开始的事,只能以罪恶来使其巩固。 年幼的男孩捧起一捧雪,胡乱地涂抹在脸上。凉刺刺的冰寒,却让他的神智前所未有的清明起来。在走向雪山的那条舍生之路上,江央思考了许多,他知道乌巴拉寨承载的罪恶,也知道村寨中并非没有虔信徒能够清醒地认知自己的所作所为乃罪恶之事。但人们忏悔、自愧,却已没有回头路可以选择。大错已成,一错再错,有些人犯罪甚至不是为了自己能得以解脱,而是因为所爱之人在受苦。 这样的“诅咒”究竟何时才能走到尽头,让罪孽得以偿还、得以宽恕?这世间是否有一场吞没毁灭一切的雪,让这一段不和谐的旋律戛然而止? 江央安静地坐在转经廊的台阶之上,俊秀的面容在微弱的烛光中明明灭灭。尸傀伫立在江央的身后,如同守护风雪的群山。雪白的袈裟迤逦及地,几乎要在昏暗的夜色中生出珠玉的光来。寒风拂过山巅,送来飘荡的雪絮,它摇曳着枝桠上的铃铛,发出阵阵空灵悠远的长鸣。 她真的会来吗?红衣女子询问之时,江央只是摇了摇头,他心里没底。 被那神秘的斗篷人救下之后,乌巴拉寨经历了一次血洗。作为村寨中目前唯一拥有神赐血脉的人,江央侥幸苟活了下来,却被那人洗去了八岁之前所有的记忆。在残酷的真实与虚幻的美好之间,身为神子的江央选择了后者。他像曾经的每一任神子那般以罪孽之事守护村寨,时至今日。 这八年来,失去记忆的江央只能在他人的幸福与笑容中寻找生存的意义,他总是觉得自己的心口空荡荡的,似乎生来便缺失了一块。江央以为这或许便是“神子”之意,与那些鲜活的人们相比,他始终都缺少了一颗属于人的肉心。神明蒙上了他的眼睛,不让他去看人间的惨剧,他是一樽空荡荡的石像,没有体温,也不会为他人长出痛楚的血肉之躯。 这没有什么不好的,江央这么想过。他会在每一个寂静可怖的深夜中转动经筒,他会在寺院大堂的偏殿中供奉香火与一些不知要献给谁的鲜花与食物,他会忍不住去打量信徒身上鲜亮的衣着,然后长长久久地发呆,不知这种空洞的真意。 但是,江央不愿承认,自己心中竟还有一丝隐秘可悲的期待。 这些年里,江央供奉在偏殿中的食物会有所减少,鲜花会变成粗糙的花环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他一直觉得寺院中有一只看不见的“老鼠”。但以前的江央并不在意,就像他也不在意那些半夜里蠕动的百足与扭曲的血肉之影。无悲无喜的空洞神像,本也不会在意这些东西。 ……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寺院中的雪松枝上挂满了红绸呢? 江央抬手捂住脸庞,只觉得鼻子发酸,眼角滚烫。他胸腔内的肉心疯狂的跳动,呼吸拉扯得血肉几近痛楚,他感受到了疼痛。 “沙沙”,寺院中的灌木丛中传来了细碎的窸窣之声。江央朝下方望去,只见一个小小的脑袋从中钻了出来。 眼眸澄澈如冰湖明净般的少女蹲在台阶之下,仰头朝江央望来。 宿命总爱跟人开伤痛的玩笑,让这一切都仿佛昨日的光影重现。 就如同命运的齿轮再次咬合倾轧的那天,本该处决活女神的“神子”回头,与本该被献祭予龙神的“活女神”四目相对。 …… “……大妮?” 宋从心茫然地站在墓室的隔间外,看着完好无损的结界与内里空荡荡的阵法。昏迷不醒的阿金仍然倚靠在墙边,身旁放着鼓囊囊的包裹,里面存放的是足够两人十几天吃用的食物。地上有一些食物零碎的痕迹,但是那本该待在这里的女孩却不见了踪影。 大妮去哪了?宋从心有些焦虑,她迅速检查了结界与阵法,却发现自己离开前的布置都还完好,这意味着大妮和阿金并没有遇见难以摆平的危险。随后宋从心又检查了周围的痕迹,离开时她曾在周围施加了一些追踪足迹的术法,可墓室外却并没有属于孩童的足迹。 这意味着大妮并没有离开墓室,也没有遭遇危机,但她就这么凭空消失在了墓室里? “图南?”兰因见同伴的神色不对,也出声询问了她的异样。他们本是打算前往长乐神殿最深处的墓室,但宋从心心里还惦记着大妮和阿金的安危,两人这才花了一些时间辨别方向并且折返。但谁知不过分开一段时间,大妮竟然就出事了。 “没有遇到危险,也不是自行离开的吗?”听见宋从心的描述,兰因却是露出了沉思的神色,“你似乎说过,那个孩子是突然出现在神殿里的?” “不错。”宋从心将自己观察到的大妮的细节都告知了兰因,“大妮记得自己的家人,却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原来如此,图南,你听我说——”兰因沉默了一瞬,似乎在斟酌委婉而不伤人的语句,“大妮,或许不是真实存在的人。” “……什么意思?”宋从心觉得这说法太过诡异,她是亲眼见过、触碰过大妮的,她确定大妮不是鬼魂或是幻影,而是个活生生的人。 “她或许是活在过去的、已经死去的、更甚者是某个死在神殿中的人臆想出来的人。”兰因解释道,“长乐神殿已经被疯狂主宰,因此阴阳逆生、六宸颠倒,会出现有、有无与无有之物。那个名叫‘大妮’的孩子,或许就是这种情况。” “有,既此世存在;有无,既曾经存在;无有,既此世不存在。此三者,皆在此地共存也,因此,长乐神殿才如此令人疯狂。”:,, 206 【第50章】拂雪道君 “我相信那孩子是存在的。” 在收拾了墓室内的残局之后,兰因主动背起了奄奄一息的阿金,自从发现大妮失踪后便一直沉默的宋从心却突然开口,这般说道。 兰因回头看她,却见她蹲在地上拾捡掉落在地上的干粮碎屑,眼神平静,看不出任何的失落与悲伤:“我给了她信物,眼下却和那孩子一起不见了。既然如此,不管她身处何方,总有一天,我们还是会再次相见的。” “……”兰因知道这个猜想有多么渺茫,更甚者,他觉得她完全没必要在意一个虚无的幻象。 然而,每当他凝视眼前之人的眼睛时,对常世抱有悲观之念的他却总会愿意去相信什么。 “嗯,一定会再见的。” 兰因和宋从心带着阿金奔赴长乐神殿的最深处,有兰因在前方引路,宋从心着实少走了许多弯路。不需要顾及大妮和拉则的安危,宋从心与兰因两个各怀武艺的人便选择了完全抄近路走。整个长乐神殿如同一道向下蜿蜒的长廊,越往深处去便越是诡谲阴祟。 “长乐神殿的主体建筑是上方以供子民参拜的醒思台,到中层用于祭祀的祭坛与囚狱,这两层在早年还是允许信徒踏足的。”兰因解说了长乐神殿的基本构造,“曾经也有雪山神女的信徒不远万里跋涉而来,但常人只会以为上两层便是神殿的全部。” “而以髓之门往下的分界线便属于陵墓的范畴内,即便是祭司也无法入内。蛰被受困于此,无法离开髓之门。这是一条单行路,寿终的乌巴拉寨民也会通过髓之门而落入下层,成为蛰的温床或是养料。蛰为村寨压制诅咒、令其长生,寨民则在死后成为蛰的食物,形成了一个循环。” “如你所言,乌巴拉寨供奉的‘蟠龙神’,实际是蛰与生祭后的活女神结合而成的伪神。” “活女神被豢养在神殿中,一方面是为了以苦行抑制她与‘蟠龙神’的共鸣,不让她贪恋人间或是过早堕落;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利用活女神特殊的血脉,从髓之门后的世界中带出蛰的幼虫。祭司则会从中择选出适合的蛰为村寨中居民们‘赐福’,以此压制‘神女诅咒’。” “特殊血脉方可从下层陵墓中归来,其中是否有什么门道?”宋从心果断抓住了其中的重点,“琉璃瞳?” “不错,‘拥有特殊血脉之人方可进入长乐神殿’的说法是最初追随雪山神女的明德主持流传下来的,他修造了大明惊觉寺塔,终身苦行供奉,是一位真正高德的僧人。”兰因肯定了宋从心的推测,“但实际上,你应当也能感受得到,长乐神殿的内部构造以及机关都设计得极其精妙。整座长乐神殿都遵循人体脏腑行气之理,那盘根错节的密道便好比流淌血液的筋脉,其中似有规律可循,却又千变万化,难以捉摸。” “即便是乌巴拉寨的主祭也不知其中的隐秘,只知道拥有琉璃瞳的人可以行进无虞。同样的,神子得到的传承中也并没有记载任何关于长乐神殿的关窍,这才让这个‘秘密’平安传承至今。”兰因反问道,“若你是最初修造长乐神殿的匠人,你要如何确保这个秘密不会落入外人之手?” 兰因问了一个刁钻的问题,但宋从心思忖半晌,却是凝视着他的眼睛,道:“那便让神赐血脉的后人在踏足此地之前也对关窍一无所知。” 这样,秘密在开启之前便永远都是秘密。 “没错。”兰因似是低笑了一声,此时两人已经势如破竹地杀入了神殿的底层,这里的环境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只剩下雕刻着各种狰狞鬼怪的壁画以及石柱,再看不见多余的隔间以及墓室。仿佛这里只有一条单向的不归路,踏上这条路的人只能向下,无休无止。 最终,两人来到了一座足有城门那般高大的门扉之前,兰因举起了火把,火光竟被门扉反射出月华般的银泽。宋从心眯起眼睛细看,这才发现眼前这座门扉的材质竟是藏银、也就是白铜浇筑而成的。 庞大巍峨的铜门在深渊中静默地伫立,铜门上镂刻雕琢着缠绕的花枝、祥云、狮子、大象、毒蛇与水火的纹路,而被这些意象所包围的则是身穿不同纹饰衣物的女子。宋从心一一细数,发现总共有一十一位。每一位女子手中都持着不同的乐器,有七弦琴、银铃、胡琴、牛皮鼓等等,她们面上的表情也各不相同,有的慈悲,有的威严,有的愤怒。 “这是卓玛,也就是‘度母’,传说中神明的一十一种法相,各有自己司职的秘法与心咒。”兰因也仰头看着这庞大的铜门,“传说长乐之主舍弃神躯、步入轮回之后,每一十一世为一个轮回,每一世的法相与司职都有所不同。卓玛济世渡厄,能救济世间一切的恐惧与灾祸。” “乌巴拉寨最后一任神女便是大静寂度母希瓦钦姆,祂因对抗蛰而消亡,将蛰镇压在长乐神殿中。其功德为毁重罪,降服一切怖畏。” 宋从心似有所悟地颔首,兰因的博闻广识堪比行走的天书。天书中同样能查阅到相关的情报资料,但若不特意去找,天书并不会标注出过长篇幅的宗教背景与人文典故。 兰因望向铜门旁空荡荡的石壁以及石柱,火光之下的琉璃瞳似有流光划过。 “神殿中所有险恶关卡的关窍,都以特殊的咒术写在门上,唯有拥有神赐血脉的人才能看见并且将其正确解读。” 长乐神殿内部的机关变化万千,即便世世代代生活于此的祭司都难以记录其运转的韵律与轨迹。随着机关的运转,写在机关上的关窍也会时刻变化,除非是拥有那双眼睛的人亲身至此,否则谁也无法开启禁忌的门扉,惊扰长乐之主的沉眠。 而也正是因此,即便是通过严刑拷打、控心夺魂等残酷的手段,那些图谋不轨之辈也无法从神赐血脉的后人口中拷问出与长乐神殿埋藏的隐秘。为了守护长乐之主的安眠,信徒们无所不用其极,若是真有人控制了神赐血脉走到这里,等待他们的恐怕也是重重杀机。 “石壁与石柱上写的不仅仅是开启机关的门窍。”兰因指着壁画中的除厄度母像,道,“周围的机关部件多达上百个,开启门的机关与触发陷阱的机关放在一起。比如水火离坎,一者可触发飞箭落石陷阱,另一者则能打开密道。若有神赐血脉被挟持至此,既可借此逃生,也可让敌人折伏于此。而若是敌人仰仗武力意图强闯,整座神殿都将顷刻下沉倾毁,玉石俱焚。” 也就是说,若是无法赢得神赐血脉的信任,即便有通天之能也将止步于此。 “我会为你开启机关。” “那你呢?” “我无法进去,因为这条路是单向的,无法从内里开启。我必须留在外面,因为我就是钥匙。”兰因回头,瞳孔深深地凝视着宋从心,语气低沉肃穆道,“这也是雪山先祖们准备的最后一手,若是抵达这里的人在得到秘密后原形毕露,神赐血脉便还能做最后的挣扎与挽救。” 设计与修造长乐神殿的雪山居民确实已经步步算尽,不留后路了。 “我不会说什么,希望你信任我之类的空话。”宋从心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兰因便朝着宋从心伸出了手,“你看不见,自然也不知我所说的是真是假。所以,图南,我将与你订下契咒,我承诺你若身死,我也绝不独活。” 宋从心眉头微蹙:“何至于此?” “仅限于此罢了,我并未说谎,与你灵魂相系的蛰还在我血脉之中暂时沉眠。你若身死,它必将苏醒反噬于我。”兰因捋起衣袖,宋从心看见他精瘦有力的手臂皮下匍匐着一条蜿蜒的百足纹路,“这契咒只会限制我,而我会坚守至你归来为止。” 宋从心定定地注视着兰因胳膊上的百足虫纹,在听见兰因讲述此地的凶险之时,宋从心心里确实是有些许疑虑的。她与兰因萍水相逢,彼此也并不知根知底,虽有过命的交情,但要妄谈生死也多少有些奢侈。只不过宋从心遇到危机随时能进入苦刹,所以倒也算不得多么凶险,反倒是兰因,他确实拿出了最大的诚意,比单纯的空口说白话要来得真诚得多。 “我明白了。”宋从心咬破自己的拇指,与兰因立下了契咒,“无论如何,我欠你一条命,若长乐之主仍有一念尚存,我会替你寻求答案的。” 兰因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立下契咒之后,两人双手交握,视线交错了一刹。随即,兰因走向巨大的白铜门,依照石柱的指示开启机关布阵。白铜门上的一十一度母神像便是开启白铜门的机关,两侧的石柱是可以转动的。转动石柱将会牵引度母神像背后的机括,而石柱上并没有具体的角度提示,唯一能堪破的只有神赐血脉眼中所见的一切。当石柱内的机关砌入卡扣中时,铜门上的度母像眼睛将会“亮起”,这便喻示着,成了。 当一十一具度母法相的眼睛尽皆亮起,白铜门内部传来机括运转、齿轮咬合的阵阵轰鸣。 缓缓洞开的白铜门内一片漆黑,唯有尘封已久的沙土簌簌落下。墓室内部并没有传来窒闷的瘴气,通常为了保证墓室内的陪葬品能长久保留,陵墓基本都是彻底封闭的。但长乐之主的墓室似乎并非如此,内部仿佛留有极小的通风孔洞。 望着不知通往何方的幽深墓室,宋从心回头看了兰因一眼,随即便毫不犹豫地迈步,走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 兰因沉默无言地看着那道唯一真实的身影步入黑暗,他闭了闭眼,眼前却是一片灼目得几近燃烧的红。 兰因并没有告诉宋从心的一点,那便是整个长乐神殿中,情况最危险的反而是他自己。 “我警告过你,不想疯掉,便不要妄进。”江央的声音在兰因的耳边清晰地响起,就仿佛有人正站在他耳边低语,“你的时间已不多了。” 兰因没有回应,因为江央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他在长乐神殿内的一切见闻,都不过是他的幻觉、幻听。 “你竟然还敢放她离开。”兰因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讽刺尖锐的语气,“说什么她欠你一条命,当时若不是凑巧遇见了她,你还能维持知性吗?” 兰因闭了闭眼睛,干脆席地而坐,他没有回头,没有去看在那道身影离去之后,瞬间遍布整座长乐神殿的、死状凄惨的、自己的尸体。:,, 207 【第51章】拂雪道君 长乐神殿的最深处,二十一度母铜门的背后,究竟有什么? 迈入白铜门的瞬间,宋从心第一时间感受到的是刺骨的寒意。那种冷并非源自于她的神魂,而是切实无比地剜割着她的体肤。铜门背后的世界温度低得足以令一切生灵止步,穹顶石壁之上坠满了尖锐的冰凌,地面呈现出反复浇水再冷却凝固后特有的冰蓝。 白铜门的背后竟是一处冰封的天然溶洞,弥散的冰白雾气在腿边徘徊,形成一种如临梦中的虚幻之感。 溶洞内隐隐有光,那种幽蓝的冷光似乎是某种藻类或是地苔散发出来的荧光。借着这些小光之烛,宋从心也将溶洞内的一切尽数揽入眼里。 不同于长乐神殿中到处可见的奇诡壁画与神秘图腾,此处溶洞内反而显得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冰白的冷雾与霜寒在此交织,构成了一个纯白洁净、无垢无染的世界,宋从心环顾四周,发现这溶洞呈现不规则的圆形,看起来竟有些形似含苞待放的莲花,居中宛如莲座。 溶洞不算宽广,宋从心抬眼望去,便看见溶洞的正中央伫立着一个被冰雪封存的石台。 宋从心朝石台走去,耳边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动静,她抬头,却恰好看见一滴水滴自山洞顶部的冰锥尖端滑落。那颗水滴砸落在宋从心通往石台的路径上,那镜面般平整的地表竟突然泛开一层一层的涟漪。 宋从心愣怔了一瞬,她眯起眼睛再凝神细看,发现那竟是一湖宛如明镜般的湖水。只是因为湖面太过平静,才会让人错以为那是冰面。 但这很奇怪,此地的温度明明如此寒凉,湖水为何却没有结冰? 宋从心提气纵身,飞跃湖面,她如同一片落叶般轻盈落在石台旁的冰凌之上。这一回,透过朦胧的冰霜,她终于看清了石台上摆放的东西了。 那是一个手持制式的银白铃铛,形如莲花,美轮美奂。 此物,恐怕就是明月楼主点名索要的八吉祥宝器之一,长乐之主神躯之佛舌所化的莲花了。 按理来说,长乐神殿中修造了八处用以存放长乐之主神躯部件的法殿,但不知为何,佛舌莲花没有出现在莲花殿中,反而是出现在长乐之主的永眠之所。宋从心试图用天书解读此物,却发现天书对这个银铃的标注显示的竟是“不可解读”。 因为是神明的躯体部件所以才不可解读的吗?但是同样作为是神之胃囊的苦刹却分明能被解读。 一定还有什么其他的原因。宋从心若有所思地环顾四周,最终目光落在了冰湖明镜般的水面,此时恰好穹顶上又有一滴水珠掉落,隐隐发灰的水面泛起层层涟漪,倒映出宋从心模糊的面孔。 ……等等,冰湖?灰色的冰湖? 宋从心来不及多想,一些扑朔迷离的画面便如同走马灯般在识海中一闪而过。强烈的眩晕感让她站立不稳,脚踝忽而一凉,她竟是无知无觉地淌入了冰冷的灰水之中。甫一踏入冰湖,宋从心面上便露出一丝难耐的痛苦,因为湖水太过寒冷。与神魂中缠连不去的寒咒不同,湖水的冰冷极其尖锐,那是一种会将生命剥夺、令世间万物都归于静谧的冰寒刺骨。 天知道修士修成金身之后,已经多久没有感受过这种肉体凡胎才会有的痛苦了呢? 宋从心跌入了冰湖之中。 落入水中的刹那,躯体因为寒冷而变得麻木,神智却肉-体的痛苦背道而驰,竟然恍若梦醒般的清晰明智。宋从心看着视野中一片灰蒙蒙的湖景,心中顿时泛起一阵强烈的既视感。仿佛此情此景,她曾在梦里见过。 如果是那个梦……宋从心胳膊上浮起了鸡皮疙瘩,她用力抿唇,忍住头皮阵阵发麻的惊栗。 祂……要来了。 一股子强烈的预感袭上心头,果不其然,宋从心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渺小的黑点。有什么东西从远处游来,距离她越来越近。 和梦境中意识不清的迷离诡谲不同,这次宋从心的意识是完全清醒的,这也越发让她感觉到那种仿佛被什么东西笼罩并且注视的恐惧。当那个黑点在视野中逐渐清晰,当那个披着“灰纱”的女子身影出现在宋从心的视野范围内时,她竟有一瞬间尘埃落定般的悬心。 还、还行……也、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恐怖。 只要无视祂身上那层朦胧柔软的“灰纱”其实是祂溶解脱落后半挂在身上的皮肤,只要不去看那双没有眼珠只有一层白膜的眼孔,也不要去深想祂的五官与面目,宋从心还能保持冷静。那道身影越来越近,层层叠叠的“灰纱”垂落在她身后,像人鱼的鱼尾与鳍,形如裙摆,曼妙而又优雅。 [人字碑啊……] 空灵沙哑、不似人类能够发出的声音钻入了宋从心的耳蜗里,她身体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木质的纹路,眉心隐隐亮起金灿的莲华印。祂来到了宋从心的面前,缓缓伸出了手,直到这时,宋从心才发现,祂竟足有两人那般高挑,身体宛如一棵窈窕的树。 [人字碑啊……吾已经,等待得太久了……] 祂轻轻地捧起了宋从心的脸颊,宋从心以为自己会露出失礼的神色,但事实上,并没有。 她只感到发自内心的安宁与慈悲,就仿佛离家的游子回到了母亲的怀中,她抬头注视着那双蒙着灰翳的瞳孔,却不再感到恐惧与无措。她看着祂,沉默良久,开口询问道:“……您是何人,为何……称呼我为‘人字碑’呢?” [彼世之业造此世之果,你是人字碑,一直都是。]祂回答道,[吾乃未能降生于世的卓玛,世人称呼吾为大怖救度度母。] 电光火石之间,宋从心突然明了了一切:“是您召唤出了那场埋葬一切的风雪?” 大怖救渡度母,现忿愤之面,在神明的二十一种法相之中,祂是遣除一切怨仇、断除一切邪行的红面。乌巴拉寨的罪业与因果已经沉疴积弊到难以化解的地步,人们为了生存而犯罪,甚至还因此催生出了名为“蟠龙神”的伪神。 [转复微末,已至末法之时。]祂道,[吾生之时,人心仇恚已深,世道渐衰。希瓦钦姆舍生之后,吾应此运道而生,为祓除一切孽障而来。然妖魔作祟,孽物当道,吾已回天乏术。吾自缚于此,借本相神血所化之莲渡池维持神智,若离此地,吾亦不能幸存。] 宋从心听明白了,乌巴拉寨中所记载的最后一任雪山神女为大静谧度母“希瓦钦姆”,她是降伏一切畏怖的卓玛,最终因封印蛰而逝世。但事实上,希瓦钦姆并不是乌巴拉寨最后一任神女,眼前这位才是乌巴拉寨最后的神女,但祂却没能降生于世。 祂应运道而生,然而蛰已经污染并侵吞了明觉之神的神智,为了保留最后一丝清明,祂将自己沉入了神血所化的冰湖。 祂在这里等待着一个奇迹,等待着一个破除死局、祓除一切孽障的契机。 原书中的祂在活女神与蛰结合而成的“蟠龙神”屠尽乌巴拉寨、将要升格为真神之时破封而出,唤来了那场天崩地裂、送葬一切的雪崩,将乌巴拉寨的罪恶与将要祸害人间的伪神一同掩埋于茫茫大雪之中。 [吾时间已无多。但人字碑啊,吾将回答汝一切的困惑,由汝铭记,由汝见证。]祂放开了宋从心,如是说道。 宋从心握紧了拳头,斟酌了言语后,她还是选择将自己在乌巴拉寨中的一切见闻向祂娓娓道来。原书中的那场雪崩摧毁掉的不仅是乌巴拉寨,还有无数雪山居民因此送命并且流离失所。雪山固然阻止了蛰的肆虐,但也因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如原书中的东海一般。 “我应当如何才能……”宋从心张了张嘴,却又复而低沉了下来,“……才能,令其放下……仇怨呢?” 宋从心感到十分荒谬,活女神分明是受害者,可她却要想办法阻止受害者的复仇。这样做,真的是正确的吗? [吾无法,汝也无法。]祂缓缓摇头,[唯有局中人可言宽恕,但——] [人字碑啊,汝是世外而来的一线变数,汝是既定的命轨之外的生机。] “……我不明白。”宋从心摇了摇头,她抿唇,道,“但我将尽我所能。” 宋从心平复了一下心绪,复又问道:“我的同伴不远万里来此,希望向您寻求一个答案。” [困顿于镜中之人,忘却自我面目之人。]不等宋从心说明,祂便如同全知全解般道出了兰因的困局,[祂于悬崖的尽头摇摇欲坠,意图抓住维系理性的绳索。他的奸猾与诡诈迟早会追上曾经困缚他的阴谋,他已与唯一真实的人字碑相遇了,日后自然也不必畏惧镜中面目全非的自我。] “……”宋从心努力地回想兰因那张清冷俊秀的面孔,无论如何都不能与“奸猾诡诈”这类词挂钩。但听祂的说法,大概就是兰因迟早会走出困局的意思吧? 虽然不知道祂为何对宋从心抱有如此厚望,但这也是无数坏消息中为数不多的好消息了。 “感谢您为我答疑解惑。”明觉之神残存的最后一丝神念竟然如此亲切和蔼,这让宋从心接下来的请求都有些说不出口,“还有一个冒昧的请求……” 宋从心硬着头皮将明月楼主的托付告知了祂,说这些话时,她几乎有些抬不起头。这里是祂的陵墓,她却提出要带走祂的一部分尸骨。 宋从心甚至做好了祂勃然大怒、把自己赶走的心理准备了。 然而出乎宋从心预料的是,祂听罢,竟是没过多犹豫便颔首答应了下来:[西叶的后人吗?无妨,吾之遗泽,本就是欲赠予汝的。] [人字碑啊,汝已拥有山川与大月的认可,而今,吾也将给予汝神舟万灵的因果。] [愿汝不负本心,得证无上道法;尽此一身善业,护佑九州山河。]:,, 208 【第52章】拂雪道君 宋从心听见了水流的声音,听见了露珠升华逆卷而上,在苍穹之上凝作冰霜与雪絮的声音。 ——那并不是人能“听见”、“看见”的东西。 神眼中所见的事物,通常都是光怪陆离且难以理解的,巨大的信息洪流冲刷神智的岸堤,往往会造成识海的溃毁。更有甚者,神明过于庞大的记忆会覆盖人族短暂一生所有的爱恨,被过高的神性侵蚀从而失去七情六欲与自我,这便是与“灵性污染”对等的“神性污染”了。 宋从心并非第一次得到神明的传承,也并非第一次遭受神性的侵蚀。但或许是因为这次传承神明就在自己的身旁,也或许是明觉之神的神权本就与其他神明不同,因此在庞大的记忆洪流之中,宋从心还勉强能维持住自己的理智。 就像被大人搀扶着、蹒跚学步的孩童一般,宋从心在明觉之神的牵引中坠入了一条名为“时间”的长河。岁月以流线般的光影在她眼前逐一闪现,而她的灵却躺在灰色的流水中顺势而下,随波逐流。 宋从心看见了如雨洗濯过的蓝与广袤无垠的苍穹,随即视角轮转一换,远至群山飞鸟,近至霜晶与雪松。 宋从心看见了天苍山上终年不化的堆雪积了一层又一层,在屋檐下缀了一根根细碎的冰凌;她看见了莲座上慈悲宽和的神像,梁顶上的图腾与花纹相互交缠,镌刻着祂不曾感受到的时间流逝与往复历史;她看见了来来往往的信徒以及人群,那些人的面目模糊,大多数时候只能看见一个个匍匐于地的脊背与昭示年龄的发顶。 这些人身上缠绕着或红或黑的丝线,有的丝线模糊黯淡得几乎要消失在天光里,有的则红得发黑,几乎要从中滴出血来。 宋从心茫然地观望着,她就像一棵老树或是一块石碑,看流年荏苒、岁月斑驳。她看着襁褓中的孩童逐渐长大、成家,孩子变成了大人,大人变成了老人,然后,孩子的孩子也长大了,老人成了雪地上的白骨。他们围绕着自己形成了聚落,他们逐渐发展形成了规模,他们某天意识到雪山之外有更广阔、更丰饶、更适合族群生存的天地,于是他们走出了雪山。 这个世界的人族起源于雪山,围绕冰河与溪流形成的游牧聚落逐渐向平地迁移,最终在中原大地上扎根落地,转变为农耕文明。他们身上的线彼此缠绕,生出“家庭”、“聚落”、“村镇”、“城市”、“国家”。而后,这个庞大的族群又与神舟其他的族群命运相系,最终将神舟版图完全连起。 人族或许早已忘记了自己的初生之地,可祂还记得。祂看着雪山的孩子走向了神舟广袤的天地,而他们身上线的源头还在这里。 宋从心低头,看着自己缠满线的“手”。 人群熙熙攘攘,往来匆匆,不断地上演着一出出离合悲欢的剧目。他们似乎一直在变,又似乎一直没变。 而“宋从心”就如同她身后的神像一般,风吹雪蚀,岿然不动。 若说山主的传承是生机勃勃的地脉涌动,大月的传承是海底火山的喷涌与消亡,那长乐之主的传承便是一场静谧安宁的雪。 祂是冰冷的,清淡的,也是澎湃的,威仪的。 一滴冰冷的雪花落在了眉心,凉凉的,却又让人格外醒智。沉浸在这种似梦似醒的幻境中,宋从心朦胧间隐隐听见了机括运转的响动,她缓缓回头,却看见灰水之上的一线明光,突然间闭合消拢。 …… 背叛吗? 倚靠在石壁上的兰因擦拭着唇角渗出的血迹,子夜般漆黑的眼眸却依旧幽邃而又冷静。 白铜门在他身后顷刻闭合,让人阻止而不得。他一介蝼蚁般的凡人胆敢做出这种挑衅的举动,自然触怒了那藏于暗处、自以为掌控了全局的人。 一股强劲的力道将兰因击飞砸进了石壁里,轰然一声巨响,几乎让整座长乐神殿都为此而震动。兰因呕出一口血水,蜷曲的手指微微一动,他眼角的余光瞥向一旁角落中蜷缩着肢体的阿金。值得庆幸的是对方并不在意看起来像是那人滥发好心才救下来的寨民。 “小子,你找死!”一道鬼魅的黑影突兀出现在前,隐藏在暗处的伥鬼终于显露出了踪影。那披着一件漆黑斗篷的人影用力卡住兰因的咽喉,眼见着就要将他的喉管撕裂。兰因闭着眼,看也不看地捏住了一直攥在手里的玉符。就在他喉咙即将被扭断之际,盛大的光芒将一切湮没,澎湃浩瀚的气浪倾泻而出,如遥远苍穹之上远远斩来的一泓大日的赤影。 兰因听见了凄厉到变调的惨叫,那道漆黑的人影飞速后退,身影不停闪动,在虚与实之间不断交替。但他方才距离兰因实在太近了,对凡人的轻慢与疏忽让他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硬吃了这一剑,即便他迅速隐入阴影,从那几乎掩盖不住的粗重喘息中也能听出他伤得不轻。 “你、你……”黑影显然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被一介凡人伤到。 “虽然不知道图南是什么来历,但这个东西,你应该认得的吧?”兰因松开攥紧的手掌,两指之间夹着一枚玉符。这枚玉符已经从中间断成了两截,但依旧不难看出其精美的雕工与成色极好的玉质。 “……剑符?究竟是什么时候……”黑影喃喃自语,倏地,他又咬牙道,“是刚刚——” 兰因与宋从心结契之时,曾经向她伸出了手,这乍一看是一个象征结盟的友好姿态,但实际两人却暗度陈仓,将剑符从左手倒了右手。订立契咒实际并不需要血液,宋从心咬破手指是为了替他唤醒剑符。他们一路走到这里,临门一步,幕后那个意图坐收渔翁之利的人也该坐不住了。 “你们怎么会知道——?!” “从发现江央被人洗过记忆开始。”兰因倚在石壁上缓缓地调整吐息,对方不敢轻举妄动,兰因则想拖延时间,倒也不介意为他解说一二,“那位神子可不是什么任人鱼肉之辈,他的尸傀术与迷神术堪称登峰造极,村寨里这些被虫子吃空了脑髓的祭司哪里是他的对手?而如果不是这背后隐藏着更深的阴谋,难道还能是江央在修炼迷神术时自己着了自己的道?” 兰因在进入长乐神殿时曾经嘱咐过楚夭套出前尘香的香方,最好将前尘香制作出来。楚夭的灵觉极其敏锐,兰因相信她能找到前尘香所需的药引。只要前尘香能唤醒江央被封存的记忆,乌巴拉寨幕后埋藏的阴谋自然也无处遁形。 当然,宋从心手中拿到的情报线索与兰因不同,她怀疑蛰这种域外而来的天魔是被人刻意投放在雪山之中的。原因无他,蛰所拥有的寄生、吞噬血脉的特性,以及“蟠龙神”的灵性升格明显就与大夏境内的“造神”计划脱不开干系。大夏绝不是外道的首个试验场,恐怕乌巴拉寨也是个养蛊的罐子。而今眼见着大计将成,幕后之人怎能容忍宋从心等人将他们的心血付之一炬? 前方黑暗翻涌,似随时便要扑上来将人吞噬殆尽的害兽,兰因轻咳两声,抚上自己的胸口,两根手指轻轻捏着第二枚玉简,道:“我奉劝阁下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不妨猜猜看,她究竟给了我几枚剑符?” 你能逃得过一剑,难道还逃得过第二剑、第剑吗? 黑影显然十分忌惮门后的那道身影,他太过贪心,既想要门后的秘密,又想要趁那人虚弱之时再伺机害她性命。 翻涌的黑暗有一瞬的停歇,但随即,越发高涨的杀气几乎要凝成实体。阴影中传来一道摁捺着愤怒、难以辨别年龄的声音:“好好好,若不是为了从你口中撬出打开这扇门扉的方法,你以为你方才的小聪明还能奏效吗?真是不自量力。” 凝实的杀气压制得人难以呼吸,然而兰因的神情却依旧平静:“阁下身为修士,自然能在不近身的情况下断我手足,轻而易举。” 但是你敢赌吗?兰因并没有将话语说尽,但他清明的眼中却透露出这样的讯息。 能耗费两百多年的时间去布一个局、并且静待它开花结果的自然不是初出茅庐、沉不住气的毛头小子,但越是高高在上,便越是难以忍耐蝼蚁的挑衅。在黑影眼中,眼前的青年算得了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个仰仗拂雪道君的威能狐假虎威的凡人而已。 不对!他又何尝畏惧过那人,不过是为了让计划顺利推进而已! “小子,人总要为自己的狂妄付出代价。”黑影阴戾地咬字,“你若面临必死的危机便会触发剑符,那本座倒是很好奇,你究竟有几条命能耗得起?本座最后再说一遍,打开这扇门,让出路来,本座不仅饶你一命,还能赐予你长生与无上的伟力。” 黑影许诺的东西固然很有吸引力,但兰因却只是兴致缺缺地撩了撩眼皮:“我想要的,阁下给不起。” 黑影几乎要气笑了,他从不和蝼蚁多话,今日短短几句,已是耗费了他全部的耐心:“你不想要长生与力量,那你想要什么?金银珠宝,权势地位,还是说江山与美人?你既然甘愿舍命也要拦在这里,想来是不在乎这些的。那你是想复活死者,还是想向谁复仇?又或是你想夺取谁家的江山?尽管说来,本座皆可满足于你。” 黑影语气傲慢,但他显然也有傲慢的资本。他笃定兰因不会拒绝,毕竟凡人渴求的不都是这些东西?钱财权色,爱憎别离。 “都不是。”兰因的呼吸已经逐渐平静,“我想要的,只有她能给。阁下不必费心。” 黑影正想怒骂此人不知好歹,但电光火石间,他却突然想到了什么,恍然道:“莫非……你想要的是她?真是……”真是胆大包天! 黑影在心中破口大骂,只道此人不识抬举,名动天下的上清剑宗是他一介凡人能够肖想的吗?话虽如此,但黑影还是沉下心来,摁捺着情绪循循善诱道:“那般强势的女人,不折了她的剑骨哪能得到她的芳心?本座允诺你不杀她便是了,本座只要门后的东西。” 黑影自觉得这话已经是自己做出的天大的让步了,谁知原本还靠在墙上和他说着车轱辘话的青年突然抹了一把脸,竟是不顾伤势地站了起来。 青年身形修长,挺拔俊秀,即便伤重也自有一股落魄王孙般的风骨气度。不知道他身份的人绝不会想到眼前之人竟是刀口舔血的杀手,只会疑心他是流落在外的某国皇子。但就是这么一个风姿俊逸的青年人,在黑影看来却是说不出的面目可憎。 “……还是开打吧。”本来还想拖延时间的兰因手腕一转,一柄小臂长的窄细银刀便落入了青年的掌中。 青年仿佛什么都没说,但又仿佛什么都已经说尽了。自鸣得意的黑影哪里还会反应不过来青年根本就不打算跟他谈条件,先前的附和都不过是拖延时间的敷衍之举罢了。蠢蠢欲动的阴影再次归于平静,然而这次却是风雨欲来前惊雷的爆鸣。 “好好好。”黑影怒极反笑,“本座倒要看看,你小子的命是不是和你这张嘴一样硬!” 轰隆一声巨响,穹顶传来石砖坍塌的声音,沙尘纷纷扬扬,上方漏下来的烛光照亮了昏暗的视野,也照亮了那庞大狰狞的肉山。被强行切裂空间带到此地的肉蜘蛛摔得昏头转向,但祂血色的眼瞳依旧锁定了兰因身上的血香,肉山上那一张张蠕动的人脸也发出了竭嘶底里的嘶喊。 尖锐锋利的肢节破空而来,扬起的利风几乎要将人隔空切裂成两半。兰因纵身而起,人却突然违反常理地在空中倒转朝后方掠去。他轻盈灵巧地落在了墙上,像壁虎一般攀附于穹顶。但下一秒,兰因的落脚点便被一道刚劲的剑风斩破,他不得不在空中狼狈闪躲,像只扯着蛛丝、倒挂在穹顶的鬼蛛。却原来兰因是用铁丝来帮助自己在空中借力转向,但这点伎俩自然是被阴影中的人看穿了。 那人不敢下死手害他性命、触发剑符,但给他添堵让他被肉蜘蛛所杀还是游刃有余的。等到肉蜘蛛耗尽了兰因手中的剑符,他便会成为案板上的鱼肉。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青年的小伎俩也不过是徒劳无用的挣扎罢了。 从空中坠落的青年并不慌乱,劲瘦的腰肢向下一折,宛如舞者旋身起舞般朝下方斩出了凄美哀艳的刀光。 意图蚕食神赐血脉的肉人们伸出的手臂如红芍的花瓣儿般绽裂,这世上最温柔的刀尖吻上了他们的颈项。他险险落入尸山肉海之中,可那些伸出的手臂尚未能抓住他的衣角,他脚尖便如同蜻蜓点水般轻轻一落,人便再次轻飘飘地倒退飞起,仿佛没有丝毫的重量。 咦?黑影看着青年的刀术与身法,倒是有点理解为何这人能得到拂雪道君的另眼相看了。眼前的青年年纪轻轻,一身武学却已臻化境,隐有入道之相。须知在上清界中,许多修士都拥有漫长的寿命,但仍有不少人因此而对修行心生怠惰,于武学之道上更无丝毫进展。一部分人信奉勤学苦练,让漫长的光阴堆砌出经验和技巧,坚信着“勤能补拙”;另一部分人则仰仗前人的经验,追求上品的仙术秘籍,模仿着别人的武道。 但眼前之人虽是寿数不过百年的凡人,但却在年轻力壮的年岁中走出了独属于自己的道。 “可惜。”黑影心中被冒犯的愠怒逐渐淡去,他承认对方是一只有实力的蝼蚁,“若生有灵根,你或许会是上清界割据一方的大能吧……” 黑影自言自语的感慨并没有被当事人听到,兰因依旧提转腾挪地闪避着肉蜘蛛的攻击,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迹。这只肉蜘蛛的棘手之处在于祂不死不灭,即便被切裂成无数的碎片,最后那些尸体依旧会再度黏合为一体。除强攻以外,本身也并无弱点可言。黑影意图借助这只被困于佛掌中的怪物消磨损耗兰因手中的剑符,可谓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该怎么做呢?兰因冷静地思考着,斩出的刀光迷离如梦。屡屡不中的肉蜘蛛也对这飘来飞去的猎物失去了耐性,祂开始在殿中胡乱地冲撞。原先被黑影击溃了一角的穹顶窸窸窣窣地落下了更多的沙土与碎石,肉蜘蛛的躯体太过庞大,横行肆意时难免会伤及无辜。 不好。正要逃离肉蜘蛛斩击范围的兰因突然折返,一把抄起角落中的阿金。轰然砸落的巨大节肢掀起漫漫沙尘,虽然兰因无碍,但终究还是被那藏在暗处的黑影发现了阿金这个薄弱之处。 “善良会让人变得愚昧而又软弱。”黑影不屑地嗤笑,“为了讨那个女人的欢心,你真是做了一个并不明智的选择。” 在黑影看来,兰因根本就不应该折返回去救人,那个寨民不过是将死之人,即便他葬身于此,青年也可说自己自顾不暇,根本不会有人怪罪于他。但他偏偏转身去救人,在需要他全神贯注、严阵以待的敌人面前暴露出了可供攻歼的命门。 “你本是杀人如麻、刀口舔血的枉法之辈吧?不过是同行一段时日,她竟然便已让你生出这般软弱的血肉了吗?”打坐调息的黑影也已恢复了些许,他决心出手,结束这场荒谬的战斗,“果然,那人根本就不明白,行走于长生大道的人如何能像抱团群聚的羔羊般软弱无能?若不允杀生,这世上的仇怨何解?若不允掠夺,族群强者如何超脱而出?弱肉强食,乃天理也!非要修士遵守荒谬的道德法则,那本就是错的!” 黑影远远抬手猛然一指,几近滞空的兰因便觉得周围的空间被看不见的枷锁定住了。他无法动弹,只能从空中陨落。 脚底的尸山肉海蠕动口器,张开一张血盆大口便要将两人吞没。兰因看到了怪物的“舌”,那“舌头”的顶部竟然是一个女人的身躯,下半则是连接着底部、长满肉瘤的肌腱与血肉。这只“大肉蜘蛛”平日里恐怕便是以舌尖之上的女人作为捕获猎物的诱饵。 兰因一手抱着阿金,一手握紧自己的刀,就在他即将斩落这根怪舌之时,一直虚弱昏迷的阿金竟然醒了。 苏醒的阿金根本还来不及反应究竟发生了什么,肉蜘蛛倾吐的“怪舌”便与他四目相对了。 “……伦珠。”阿金无意识地呢喃着,随即,他仿佛十数年来的大梦初醒,“伦珠!” 阿金突然挣开兰因,不管不顾地朝那“怪舌”扑去。他在那一瞬间中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巨力,竟让兰因抓不住他。 已经堕化为魔物的女子伸出尖利的十指,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柔荑疯狂地朝上方抓去;枯朽衰老如同一段灰木的男人早已不复年轻时的俊美,他伸出双臂,仿佛要与别离已久的妻子相拥。 阿金拥抱住“妻子”的瞬间,女人的利爪也洞穿了他的心。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兰因有一瞬的愣怔,他看见男人的尸体死死地环抱着自己的妻子,女人的手却穿破他的胸膛,头颅枕在男子的肩膀上,狼吞虎咽地吞吃着他的心。看着那狰狞且早已失去人性的怪物,兰因握刀的手紧了又紧,却终究还是没能斩出那一刀。 下一瞬,天旋地转,咽喉传来剧烈的疼痛,兰因被人擒住喉咙用力地掼倒在地。 紧攥着玉简的手被顷刻拗断,手中紧握的银刀反过来捅入了他的胸口。玉简落在地上,发出“啪”的声音。 兰因呕出一口血水,身上的黑衣被缓缓沁出的血液染得深沉。神赐之血缓缓流出,一点点地滋润了兰因身下纹刻着奇异纹路的砖石。 形如肉蜘蛛般的怪物因为血香而焦躁不安地蠕动着,但祂却只是原地徘徊甩动,发出呕吐的声音。 倒在地上的兰因依旧平静,他注视着黑影的面容,手中仍旧紧握着捅入自己胸腔的刀刃。大蓬大蓬的血水从他的口中涌出,他宛如被送上祭坛的羔羊,鲜血滋润了身下的十方土地。 “说。”黑影的面容被一层浓雾所笼罩,“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否则我杀了你,再去杀了江央,让那个女人永远困在神殿中也不错。” 仰倒的兰因扯了扯嘴角,因为胸腔被开了一个洞,本就喑哑的嗓音更是如同拉风箱般模糊不清。 “……你,已经……做到了。” “什么?” 兰因闭上了眼睛,开启那扇禁忌的门扉,神赐血脉的后人必须在外。而这门扉一旦闭合,十年内便无法再次开启。 若要违反这个规定,便必须要付出代价,那便是让那闭合门扉的神赐血脉后人以一身血液为祭,方可打破十年之期,再次开启禁忌之门。这项规定是为了避免神赐血脉背离神女的训诫、生出害人之心,若“闭门”是错,那便令其后人以命偿还此等报业。 兰因的血液淌入地面的血槽,逐渐蔓延流淌,构成一个奇诡的纹路。 机关运转的吱嘎声在耳畔响起,黑影猛然回头,却见闭合的铜门缓缓洞开。但他却并不觉得惊喜,反而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如你所愿。”被他卡住咽喉的青年嗓音嘶哑,他已经听见了隆冬风雪渐近的声音,“这便是你想要的秘密。” 冷白的冰雾自铜门内逸散,冰雪结冻凝冰的喀喀声不绝于耳,寒霜几乎冻结了周遭。 在这几乎要将人灵魂都冰封起来的寒意中,一道颀长的身影自铜门中缓步而出,她一手持剑,一手则托举着一朵灵光湛湛的莲花。 她所过之处,冰雪如拱卫般环绕她身周飞舞。时隔百年,她站在那里,便如同那位古老高洁的神明再临人间。她背负着众生的因果,承载着无人知晓的使命,誓要斩灭世间一切恶业,断除人间一切邪行。 “铃”——她持铃步出铜门,手中的莲花发出了纯美空灵、洗涤灵魂的一声轻响。:,n, 209 【第53章】拂雪道君 雪山中发生的一切都在长乐之主的眼中无所遁形,因此宋从心也借由祂的眼睛,看见了活女神们的过去。 为何蟠龙神会和拉则生得一模一样呢?这其中究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 遵循宋从心内心的祈愿,她看见了乌巴拉寨的过去,对于人类而言这或许是无比漫长的历史,但对于明觉之神而言却仿佛是昨日才发生过的事。为了维系岌岌可危的神智,大怖救渡度母沉睡于神血所化的冰湖中,无法向信众昭示自己的存在。祂知道自己一旦离开冰湖,便可能会化身为比蛰更可怕的灾厄。因此这百多年来,无论信徒如何绝望、如何祈求,祂都只能在冰湖之底默默地看着。 祂看见蛰的横行肆虐,看见了无能为力的子民对蛰的妥协。 祂看见自己的赐福化为了诅咒,看着那一个个面目模糊的少女被带到了祭坛之上。 “……她们没有面目吗?”宋从心以旁观者的视角去看那些流水一般的过去,大怖救渡度母漂浮在她身后,双手稳稳地摁在她的肩上。 [曾经,或许是有的。但在被蛰同化之后,灵性与灵性相互糅杂,她们便也忘却了自身,凝聚为一体,形成了集群的意志。] 神祇的灵宏伟而又庞大,人族本身的识海难以承担如此磅礴的洪流。但活女神本就是人族中灵性极高的存在,她们的意志汇聚为一体,便足以承载神祇的神思与念想。然而,作为代价,活女神个体间的诧异与不同被集群残忍地抹杀,自幼时便不曾间断的苦行压制了她们对生的欲求。最终,她们被蛰这种集群生物的意志同化,如丝线般拧作了一股绳索,形成了“蟠龙神”。 在明觉之神的记忆中,“蟠龙神”的面目是一堆杂乱无章的漆黑线条。或许是因为吞噬了太多的灵魂,连“蟠龙神”都忘记了自己的面貌。 [通常,最近一段时间内被吞噬的活女神是什么样貌,祂便是什么样貌。]大怖救渡度母说道。 [但某一天,出现了一些微小的变化。] 一滴水落入了平静的湖面,漾起涟漪层层。浮光掠影之间,宋从心看见了年幼的拉则。 头发如同一蓬枯草的女孩在某一次神殿探险的过程中走错了岔道,她怀中的包裹皮裹着爬了许多虫卵的人手与人脚。这些人手人脚还在不停地挣扎着晃动着,似要从女孩的怀中挣脱出来。不知恐惧为何物的拉则抓起一条腿往墙上用力敲了敲,等到它焉了吧唧地安分下来了,这才重新用布帛将其包好。她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在狭小的密道中爬行就像回家一样自在。但这一次,脚底打滑的拉则咕噜噜地从高处掉了下来。 她掉入了盘桓在墓室中的蟠龙神的怀抱。 [从那之后,她们便时常在神殿中相见。] 蟠龙神会取走信徒们供奉的祭品喂给拉则,会从前来雪山送死的寨民身上剥下衣物,选出最温暖的留给拉则;拉则会躺在祂的四臂中睡得天昏地暗,她会爬到蟠龙神的身上,给祂簪一朵花瓣早已七零八落的野花;拉则有时还会骑在蟠龙神的肩膀上,任由祂带着她在神殿内四处游荡;蟠龙神会指着图腾与壁画上的字,用意识念给拉则听,教她习字,教她说话。 她们一同经历了许多个春秋、许多个冬夏。 [不知从何时开始,祂渐渐的,越来越像她。] 蟠龙神会在朦胧的琉璃瓦前捏整塑造自己的五官,祂变得越来越像人,五官眉眼与拉则越来越像。直到两年前,追着妻子的脚步来到此地的阿金看见了祂,即便是隔着遥远距离的轻轻一瞥,神智比常人坚韧许多的阿金也神智浑噩、濒临疯狂。 阿金仓皇无措地逃回了村寨,从此对“山的那边”缄口不语,但他记住那张面孔,记住了“山里有鬼”这句话。 [吾一直都在看着祂。]大怖救渡度度母道,[在沦亡于劫浊之前,祂并不愿意害人性命。因为祂爱那个孩子,祂想当那个孩子的“母亲”。] 为了让拉则更亲近自己,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更像拉则的母亲,由无数被献祭的活女神凝聚而成的蟠龙神重新生出了人类的血肉,变成了如今的自己。蟠龙神想成为拉则的母亲,而大怖救渡度度母则在冰湖中注视着蟠龙神,祂同样也在注视着祂,如同母亲注视着自己的孩子。 ——神明真的会憎恨自己的的子民吗? 这个问题,宋从心终于能给出答案了。《倾恋》这本书给出的喻示便是在暗示她雪山埋葬的往事并非如明面上的那般简单,神不会诅咒自己的子民,诅咒众生的是子民他们自己。那些纠葛的因果,挣扎求生所犯下的罪业,最终都在冰雪的怀抱中归于宏大的静谧。 若是没有搞清楚其中的因果,错把雪山神女视作已经堕落的、引发一切灾厄的恶神,那或许便会错失破局的契机,甚至可能引发更大的灾厄。 宋从心回头,看向大怖救渡度度母。 [你已经,找到想要的答案了吗?]身披“灰纱”的女人在逐渐融化,但祂的话语依旧清淡空灵,透着冰雪般的凉。 “嗯。”宋从心伸出手,最后拥抱了祂,“感谢您……为人世所做的一切。” [人字碑啊……]明觉之神也缓缓地伸手回抱了她,她微微仰头,望着冰湖的水面,[神州的未来,便交托给汝了。在祂到来之前,一定要……] 明觉之神的最后一缕清明神念,大怖救渡度母就如同一片雪花消融于水一般,就这样消失在冰冷的湖底。 与此同时,冰湖中的水突然流转了起来,如同虹吸一般疯狂地朝宋从心汇聚而来。宋从心的灵觉下潜,内窥丹田,却看见那颗扎根在她体内的无根树已经郁郁葱茏,不知何时已经生长成了苍天大树。灵脉气海的充盈尚算其次,宋从心睁开了眼睛,冷冽如冰的眼眸中似有丝丝幽霜,她能感觉到自己与这片天地间的链结越发紧密,移山填海,改天换日似乎都已不在话下。 宋从心破水而出,回首时却发现冰湖竟只剩下浅浅的一层,她迈步登岸,肢体筋骨发出抄豆般噼里啪啦的响声。 宋从心低头,看着自己如雪般冰白的双手。她身上的衣物都已损毁,“图南”的伪装也尽数脱落,银白的雪发披散在她身上,如隆冬檐下的雪花。 如今也已经没有隐藏身份的必要了。宋从心从粟米珠中取出一件法衣穿上,将霜白的雪发收拢竖起,随即,她回头,看向冰湖另一端封存在寒冰中的“莲花”。先前看上去与别物并无不同的银色铃铛,此时竟在幽邃的崖洞中焕发出清湛的光芒,好似突然间拥有了呼吸一样。 宋从心朝着供奉莲花的石台伸出手,虚空徒手一握。霎时间,冰凌爆裂,碎屑飞溅,冰封的银铃自远处飞来,落入宋从心的掌中。 而也就在这时,宋从心闻到了熟悉的血香,那是被雪山神女祝福过的神赐血脉。有人在流血,在门外,就现在。 白铜门轰然大开,伴随着纷扬的沙尘与模糊视线的土霾,宋从心感觉到了饱含恶意的炁,其气息尖锐澎湃,浩瀚如海。那股气息在炼神还虚之阶,且至少是出窍以上的修士,比元婴期的宋从心还要高两阶不止。 但宋从心不知为何,竟觉得自己应当能将其斩于剑下。 她手中托举着银色的铃铛,迎着尘霾步出了那扇隔绝阴阳的门扉,然后,她看见了。 仰倒在地上、被洞穿了胸膛的兰因,他的血浸染了身下的土地,注满了血槽。接受了明觉之神传承的宋从心不必深思便分辨出了眼下的局势,兰因并没有食言,他关闭白铜门是为了阻挡不轨之人干扰明觉之神的传承。他会为她争取时间,直到他的血洒落于此之时,铜门自然会再次打开。 “你……”宋从心衣袂被冰雾拂起,她吐字,空气几乎都要被她话语中的冷意封冻,“该死。” “该”字还咬在唇齿之间时,宋从心人还站在原地;“死”字一出时,冰凌已经撕碎了兰因身旁那道漆黑的人影。 黑影遁入虚空,侥幸逃过一命,他后背冷汗津津,还想回头放几句狠话,却见那人猛然抬手一握,周围便传来“咔嚓咔嚓”的冰结之音。 黑影再想撕裂空间穿行,却发现整个空间都已被冰雪冻结了起来。这等术法闻所未闻,除非对方的位阶比自己高出一个大境界。但他已是炼神还虚阶的修士,这世间能足以对他形成境界碾压的人曲指可数。更何况他无比确信,无极道门的拂雪道君在此之前分明还只是一个元婴期修士! 她莫不是得了长乐之主的传承!黑影肝胆俱裂,只觉得此事荒谬至极。然而他还来不及做些什么,一道剑光便将他的藏身之处撕裂。 黑影自虚空中脱出,当机立断斩落了自己衣袍的一角,之间那不幸擦过剑风的衣料竟凝出了朵朵霜花,如月下优昙般清丽。 “找到你了。” 无垢无尘的一双明眸,刹那已至咫尺之间,黑影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削出一剑。 他这一剑全无留手,用尽了全力。 金铁交接的铿锵之声刮擦得耳膜微震,近在咫尺的白衣少女横剑挡下了他的剑势。黑影惊觉不对,他感到了一股刺骨的寒意,强烈的危机感让他隔开剑错身躲避,他是对的,因为下一秒,另一柄破空而来的剑刃便将空间洞穿扭曲。 黑影咽下一口被冰寒剑风逼出的淤血,回头,却见两个形貌一般无一的少女凌空而立,眼神冰冷,分不清真实与虚影。 黑影心里咯噔一下,如同被冷水泼了一身,瞬间凉了个彻底。 那个上清界的怪才、横空杀出的黑马,竟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顿悟,毫无雷劫瓶颈地突破了分神期!:,, 210 【第54章】拂雪道君 黑影无疑是傲慢的,但他的傲慢建立在境界的压制之上。 上清界讲究达者为先,哪怕只是高出一个位阶,也是天与地之间的差别。魁首亲传固然声名显赫,年纪轻轻更是摘得了“剑宗”这等无上荣耀的冠冕,但元婴期修士就是元婴期修士。尽管元婴期修士在上清界中已经能开宗立派,被人恭恭敬敬地称呼一声“老祖”,但元婴修士距离真正顶尖的大能还有无比漫长的一段路要走。从元婴期到分神期,若无机遇,苦熬几百年都算得上是资质过人了。 无论拂雪的“剑宗”之名何其声势浩大,在真正的大能眼中,她也不过是后起之秀,是不值得忌惮的晚辈。 仗着比别人多吃几百年的米面,黑影自然能以居高临下的态度去俯瞰比自己低阶的弱者。 但黑影内心深处却也有一个微弱声音在告诫他,时间对一些人来说并无意义,拂雪道君与其师长一样都是为天地所衷的怪胎,不可以常理论之。那可是融合期便敢统筹外门弟子越阶斩杀九婴,灵寂期便敢与两名同伴剑挑神明,金丹期便敢屠得幽州血流成河、独破百人大阵的拂雪道君! 黑影可不觉得自己能比姬重澜更有排面!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坍塌残破了一半的地宫废墟中展开了激烈的角逐。他们身影快如闪电,在虚实之间疯狂地变换交替,空气中只能捕捉到道道残影,山壁、地面、穹顶时不时传来爆裂的碎石之声。而白影所到之处,冰蓝色的霜花便开到何处,就像肆意挥洒涂料的画匠一般,地宫中顷刻间便开满了月华优昙般冰色的花朵。 黑影也是剑修,而剑修与剑修之间的对决无论因何起步,到头来都逃不过金铁交接的近身搏斗。但黑影不知是不是被宋从心临阵突破之事震慑了心魂,从一开始便落在了下风。在宋从心穷追猛打的攻势之下,黑影一时间竟左支右绌,一时间狼狈万分。 不行,继续这样下去不行! 试图撕裂空间离开此地的黑影发现空间已被冰雪封冻,无法逃离的黑影只能被迫接下少女连绵不绝的剑势。少女年岁不大,剑法却极其老练沉着,她攻势虽猛,实则稳扎稳打,滴水不漏的同时,一招一式都能将黑影逼进更深的绝处。 难以想象这竟是一个寿数未足百岁的毛头小子该有的冷静理智,她仿佛经历过千锤百炼一般,拔剑本身便是一种无言的威慑。 在这种极具压迫力的攻势之中,先手慢人一步的黑影已经来不及组织有效的反抗措施。就在他疲于应对之际,警惕着拂雪另一重分-身的黑影错身回首,却见那一袭白衣竟是回到了先前那愚弄他的凡人身边,伸手将其拥入怀中。后知后觉的黑影瞬间顿悟,一时间更是恨得咬牙切齿,他刚才就应该先挟持人质才对!若有人质在手,他何至于沦落到如此境地?! “你竟还能分心他顾。”这一个错眼的间隙,凡铁打造而成的剑刃便凶残无比地贯穿了黑影的眉骨,“也罢,我便将你的斗篷和皮囊一同撕下,看看你底下藏的究竟是何种面目?” 黑影猛然折身后仰,形影化虚,原地只留下一道残影。他额冒冷汗,只觉得难以置信,一柄凡铁制成的剑刃根本不可能破开他的护体劲气,但这平平无奇的铁剑在拂雪手中竟是化为了杀人利器,险些令他折损于此。 “你的术法有些古怪。”仿若冰雪铸成的少女凌空而立,手中的凡剑已经撑不住她强横的灵炁而寸寸崩裂,但她半垂着眼帘,面上却依旧无悲无喜,“虽是分神期修士,但却有如空中楼阁一般外浮内虚,简直像心境与修为并不相配的走火入魔之人,你究竟是谁?” “竖子狂妄!”宋从心此话一出,那黑影便好似被踩到痛脚一般发起狂来。 身披黑斗篷的人影猛然掷出手中的长剑,那柄刃上缠绕着黑红色流火的长剑在空中一分二,二分四,在弹指之间便化作了遮天蔽日的流火剑幕。其剑光浩瀚如雨,火光如飞溅的星火般朝着宋从心飞驰而来。 那火光倒映在宋从心的眼中,她面上却点无波澜,只是平平地抬起一手。霎时间,冲天而起的冰凌如无坚不摧的山壁般挡下了这陨星般的流火剑雨。 冰火相撞的刹那,冰壁正中忽而裂开一道龟裂的纹路。随即“咔擦”一声,手持黑红剑刃的影子破冰而出,长剑直袭宋从心的面门。 陨日一般当空斩下的剑刃将呼吸尽数掠夺,强大的压迫感袭上心头,宋从心却不知为何感到一股强烈的违和感。她徒手虚悬一握,重水如龙卷般延伸,在指掌间凝结为冰色的霜刃,三道利刃在宋从心掌中缩聚成极细的一线,随即如绽裂的冰花般爆射而出。 “去死吧!”黑影落下黑日,这全无留手的一剑誓要将眼前的天骄斩落于此。 陨日足以燃烬一切冰霜,但在黑影眼中必将惶惶的少女却是不闪不避,不退反进。她奔向炽烈的大日,将己身化作一道斩裂苍穹的寒芒。 只见一线极细的微茫自日中斩落,与陨日炽烈的光辉相比,它的光芒不过是晨时一抹熹微的天光。 但这一线白芒却切裂了太阳,撕裂了流火,洞破了黑暗。仅有一线明光,却好似要将这蒙昧的人世彻底照亮。 星月难夺其辉,旭日难掠其芒。 黑影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他认得这一式,他认得,这是正道魁首的剑,这是明尘上仙的剑。 这是照亮尘世、连太阳都难以湮没其无上威仪的天剑之道。 看着眼前如大日般灼灼生光的白衣女子,黑影只觉得无比荒唐。 明尘上仙尚未自神坛陨落……而他的后继者,竟然已经成长到这种地步了吗? 忽然,黑影突然偏首,仿佛听见了什么声音一般,他一瞬萎靡的气焰又再次嚣张了起来。 “比起与本座纠缠不休,你还是顾及一下那个凡人的性命和即将降临的灾厄吧。”黑影发出了粗嘎的低笑,“悲悯良善、永远行于正道的拂雪道君,本座倒是很好奇,在几千条寨民的性命与无辜少女们的灵魂之间,你究竟会选择哪一方?” “本座期待着,哈哈哈哈——!”黑影说着,身躯竟是无端燃起了漆黑的火焰,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他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宋从心的分魂并没有继续追击,只是悬停于空,平静地看着黑影的消散。 而另一边厢,好不容易才以山主的天赋续住兰因性命的宋从心本体沉默半晌,开口道:“为何放他离开?” 方才,伤势严重得仿佛下一秒便要步入鬼门关的兰因突然握了握宋从心的手,给她比了一个“让他走”的口型。分魂与本体心意相通,是以本来打算把人虏获的宋从心分魂放了对方一码,否则她觉得以她如今的实力完全能把对方留下。 “眼下不是最好的时候,放长线才好钓出幕后黑手。”兰因借着宋从心的搀扶坐起身来,他面色惨白如纸,身体因大量失血而失温,可他依旧握紧了宋从心的手臂,嗓音低哑地询问道,“你已见到明觉之神了?” “准确来说,是明觉之神的最后一缕神念,大怖救渡度母。”宋从心掏出丹药,用水化开后喂给兰因吞下,同时将自己在铜门后经历的一切都告知了兰因,“我替你询问了,明觉之神说你的奸猾与狡诈迟早会追上曾经的阴谋,一切都会好转。” 宋从心没有提“人字碑”的说法,倒不是忌惮戒备兰因,而是她自己都还没搞懂“人字碑”的来意。 从宋从心的口中得到答案之后,兰因沉默了,他显然有那么一瞬的茫然,似乎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他失血实在太多,若不是他拥有愈合能力极强的特殊体质,本身又是习武之人,即便宋从心能妙手回春将他的性命救回,恐怕也会伤及根本,留下一生难愈的后遗症。 确认兰因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之后,宋从心环顾四周,却没有发现阿金的身影。 “……抱歉。”兰因突然开口,语气微微道,“我没能保护好他,他似乎是看见了一个名叫‘伦珠’的女子,所以……” 兰因话未说完,宋从心便已经看见了一片断壁颓垣之中庞大狰狞的尸骸肉山。那无数尸骸组成的肉蜘蛛安静地匍匐在坍塌的墙壁角落旁,竟没有表现出攻击与进食的欲望。祂的身躯在黑暗中起伏,些微的风从祂狰狞的口器间灌入,发出一些喑哑微弱的声响。 那声音分明粗哑,像砂砾在碗中幽幽地打转,但细听之时又好似有奇妙的韵律,如古朴的乐器般咚咚作响。 “……祂在做什么?”宋从心看着那庞大的怪物,无意识地道。 “似乎——”兰因若有所思,他将肉蜘蛛发出的声音在口中轻哼了一番,不太确定地道,“似乎,是在唱歌?” 低沉的,粗哑的,不甚悦耳的歌唱。那拉风箱一样的声音遵循着某种奇特的韵律,从怪物的口器间传出,竟有种说不出的萧条与荒凉。 宋从心单膝跪地,将挺拔的背部面向兰因。大量失血后无法独立行走的兰因也不拒绝,他伸手环住宋从心的脖颈,任由她将自己背起。 兰因并不算沉重,或者说以成年男子的体重来说,他其实有些偏轻了。兰因胸口处的衣物被撕开,伤口缠上了绷带,为了不触碰到身前的伤口,两人并没有贴得很近。宋从心想到地上的血,想到他曾毫不犹豫地割开腕脉,将蛰引开。 这一路上,这个沉默寡言的同伴着实助她良多,单凭一个“谢”字都不足以偿还恩情了。 想到明觉之神的话语,宋从心抿了抿唇:“……大怖救渡度母说,我能帮到你。虽然不知应如何作为,但我会全力相助的。” “……”兰因一时间没有说话,仿佛过多的失血让他有些浑浑噩噩,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嗯。” 走过断壁颓垣,两人在那庞大的肉山怪物前停步。 只见肉蜘蛛蠕动的口器间,吞吃着爱人尸体的女子正仰着头,低低地唱着歌。:,, 211 【第55章】拂雪道君 那场景无疑是恐怖而又荒诞的,以至于宋从心看着眼前这一幕都不禁失语。 那个背对着宋从心和兰因的女人在哼着歌,苦涩而又酸痛的歌。 那歌的调子像尚未成熟的青橘,亦或是捣烂后迸发出青涩花汁的栀子,沾唇咀嚼之间尽是苦涩。女人仰着头,一边唱一边“哭”,她眼眶里涌出黑红的血水,连带着那大肉蜘蛛的身躯也不断抽搐,从恐怖的复眼中淌出腥臭的血来。 伦珠早就死了,死者自然不可能还有爱憎情愁这般奢侈的感情存在。 但在这天道紊乱、六宸颠倒的疯狂神殿之中,或许是阿金临死前爆发出来的强烈愿力,也或许是这两年来恰好没有新的白骨填入,阿金的妻子伦珠是这巨大的肉山怪物吞噬的最后一位死者。故而,当爱人的鲜血灌入咽喉的瞬间,强烈的愿力将故去之人的影子强行带回了凡尘。 “伦珠”的歌声含糊,只能听见似有若无的韵律,却听不清她在唱些什么。 她的嗓音也不算好听,像是被高浓度的硫酸腐蚀过,声色喑哑粗粝,曲调难以入耳。但宋从心和兰因却没有出声,两人就这么安静地站在一旁,沉默地听完了伦珠的歌。 她的面目早已模糊,衣裳也早已被怪物的唾液融化腐蚀,但看着她的背影,不难想象当年的伦珠也曾是山野河畔边梳妆唱曲的美丽女子。但隐藏在暗处的外道阴谋与乌巴拉寨百多年来的宿怨,硬生生将那曾经鲜活明媚的生命变成了吞吃爱人血肉、面目全非的怪物。 “……动手吧。” “嗯。” 宋从心轻阖眼帘,她身前浮现出清湛幽蓝的灵光,一枚镶砌着鲜红宝石、形如莲花的银铃浸润在光团之中,散发着令人安宁的气场。宋从心朝铃铛呼出一口气,冰白的冷雾酝酿着刺骨的霜意,些许雪色如珠玉般点缀在她的眼睫与眉宇。 “当——” 万籁此俱寂,唯余钟罄声。 如同万千钟罄同时奏乐,又如群山空灵悠远的回声,银铃音色空灵缥缈,余音却别样厚重。那乐声甫一入耳,灵魂便如同被一场大雨冲刷洗涤,既空且静。妙殊善法长乐之主乃神舟最古之神,神舟人族起源于雪山,祂不仅是智慧与明觉之神,同时也是神舟文明的起源地。 司掌风雪与妙音的长乐之主开创了“礼乐”的先河,在那个尘世尚且蒙昧、人心混沌的年代,长乐之主以曲乐布道,以韵律明心。 真正的天神曲乐早已在历史中泯灭,宋从心是人,人只能奏响人族的乐曲。 铃声缥缈,声乐空灵,钟罄之器特有的肃穆庄严让这场送葬既像倾述,也似话别。在宋从心与兰因的注视之下,流淌着血泪的肉蜘蛛匍匐于地,如同千百年前对雪山神女俯首称臣的害兽般温驯安静。随着银铃焕发出的灵光一层一层的涤荡,这头漆黑狰狞的妖魔也逐渐变得坚硬、灰白,祂像一座巨大的石膏像般逐渐开裂,那些死亦难安的凡人虬结纠缠的尸骨也逐渐灰白、风化。 坍塌的神殿上层建筑失去了遮挡,琉璃瓦恰好投射下几缕清浅的月光。 那些灰白的粉末在月光下飘荡,打着旋,如泣如诉,如舞如扬。 一切恩怨与爱憎,最后都作了沙尘。宋从心仰头望着那飞舞的粉尘,她眸光平静如水,眼神清澈得纤尘不染。 她的心凌于云端,红尘写在了剑上。 …… 一瞬间,万籁俱寂,风止声消。伴随着簌簌落下的尘土,脚底传来大地心脉搏动的震颤,天翻地覆,地动山摇。 大怖救渡度母消散,桎梏蟠龙神的力量也被削减、弱化,被明觉之力压制的蛰的劫浊开始噬心剜骨,被暴戾主宰的蟠龙神即将失控破封而出。宋从心已经察觉到神殿上层弥散而来的魔气,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废墟中森然的白骨,随即便背着兰因,凌虚御空朝上层奔往。 焕发着清湛灵光的神铃悬浮在宋从心身旁,时不时地震颤,荡出一声悠远空灵的铃响。 每一声铃声响起,神铃便会以自身为中心,朝四周漾开一层水纹涟漪似的清光。这层月华般朦胧的清光所到之处,神殿内那些形貌可怖的魑魅魍魉尽数化为尘土。宋从心自迷宫般错综复杂的神殿长廊上跑过,所经之处皆覆霜白,仿佛殿内下过一场静谧无声的雪。 快一点,再快一点。宋从心背着兰因奔往神殿顶层,突破分神期后,她已能缩地成寸、徒步千里,这广袤的天地她随处可去。这也是分神期能成为中坚修士与大能之境的分水岭的原因之一,因为分神期修士已摆脱“物事之形”的桎梏与拘束。 世人修仙多是为了“长生逍遥”二字,而唯有突破分神期才能在天地间自由来去。分神期修士虽未超脱三界五行,但至少已经可以“逍遥天地”。 宋从心只觉得自己变得很轻,轻得像是一朵没有分量的云。她撕裂空间,踏着层层废墟凌空而起,逆着流沙冲出了髓之门的封锁。当宋从心将万顷黄沙踩在脚下,再次抬起头时,却在宏伟的殿堂中看见了一副怪异荒诞、神圣诡谲的景象。 立于殿堂中的身影如同传说记载的娲皇圣灵,蚕食了无数百姓血肉与神赐血脉的蛰已经成长出了真正的“龙身”。那足有一人高的虫躯铺满了整座神殿,醒思台上,毫无血色的白皙女体正舒展四臂,将素白的手伸向巍峨穹顶投注而下的溶溶月华。 神殿最上层的醒思台是祭司与信众的祭神之所,穹顶的琉璃瓦砖切割了光影,在群山间勾勒出神女的蜃像。而如今,这即将破封而出的伪神竟比那蜃像还要庞大,且与九环图腾上绘就的神像一般无二! 祂沐浴在冷色的月华之中,虫躯漆黑,体如珠玉,女性的柔美与百足的狰狞交织于一体,让眼前的场景显得神圣而又可怖。 宋从心从神殿地宫的最下层破空而出之时,仿佛在安静等待着什么的蟠龙神忽而将头颅扭转出常人根本无法扭转的弧度。一双没有眼白、黑洞洞的眼睛便这般直直地朝宋从心望来。 无论是谁,在与这双眼睛对视的瞬间,脑海中都会“空”的一声,突兀地化作空白。 [留下来。]宋从心听见了无数女声交叠在一起的低语,像是许许多多人不约而同地说着相同的话。 [拉则喜欢,“我”也喜欢,在一起,永远在一起——]那声音中掺杂着形似毒蛇吐舌的嘶声,又好似百足蠕动节肢的细碎声响。 只见蟠龙神黑洞洞的眼眶忽而竖起一线金芒,随即,容貌娇美的“女子”下颚突然脱落。 伴随着喷涌而出的腥臭黏液,女子错节的口腔中猛地探出两截形如镰刀、蠕动翕张的口器,朝宋从心所在的方向俯冲而来。 [留下来——!] …… “……留下来!” 江央看着踌躇徘徊、回头注视着自己的少女,痛苦与焦虑早已打碎了神子悲天悯人的假面,身披袈裟的神子近乎低声下气地祈求着,祈求眼前的女孩选择自己,而不是神:“无论要哥哥道歉多少次都可以,无论你想要如何撒气都行。拉则,留下来,不要去山的那边。” “……”拉则的神情有些迷茫,她踩在雪地上,一路走一路停。 她与江央已经纠葛了一路,白雪已经在两人的肩上堆积了厚厚的一层。 然而无论是拉则还是江央,两人都无心伸手去拂,或许是习惯了冷,也或许是习惯背负这故乡的温度。 “哥哥,拉则,答应过,祂。”拉则犹豫了数息,没有继续前进,她背着手,一字一顿地道,“祂,孤独。拉则想,让祂不那么,悲伤。” “我明白,我明白,拉则,哥哥都明白。” 江央坐在魁梧的尸傀肩上,他唇色发白,五指几乎已经抓进了尸傀僵硬的身躯中。 江央在明觉寺中好不容易等来了拉则,但当他告知拉则自己当年失忆的真相时,拉则却并未如他预想的那般流露出自己的悲伤或是愤怒。这个女孩似乎在那失落的八年里越发远离世俗,就像那些祭司们所说的那般,苦行的活女神不再眷恋凡尘,因此回归神国与她们而言并非痛苦之事。 “拉则,你是个善良的好孩子,你不想让祂孤身一人,哥哥都明白。” 江央咬牙咽下那些即将付诸于唇齿的恶毒诅咒,他本应怨愤神明,但到头来却只能责怪自己。是他遗忘了拉则,让她在孤零零的等待中舍弃了自己对人世的所有期待。如今,比起繁花盛锦的天地,拉则更想走向雪山。 “但……你若是走了,哥哥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 江央呼出一口白雾,因为痛苦,他忍不住闭了闭眼。神子早已忘记寻常人宣泄痛苦的方式,于是那苦水只能倒流回自己的心脏与肚腹。 在这个世上,江央唯一视作家人的存在只有拉则。 背负着秘密与罪孽在寺塔中守望的日日夜夜实在太冷、太苦。如今想来,江央继任神子后的八年里竟没有一天作为一个“人”而活着。他是别人眼中的神子、活佛,但他唯独不是自己,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巧舌如簧、城府深沉的神子望着与自己相隔一射之地、好似已经下定决心的少女,一时间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纵使他舌灿莲花、满腹经纶又如何?对于眼前这个野兽般的少女,除了将一颗真心剖出,期冀能以血肉的温度融化她眼中的坚冰,盼得她回心转意以外,江央束手无策。 那个外来的姑娘建议江央哪怕动用强-制手段也要将拉则留下,但江央明白,那样做是没有意义的。 因为,当活女神感知到祂的存在之时,双方之间的命运便会系在一起,拉则是祂们,祂们也是拉则。 ——祂们早已死去,祂们又从未远去。 一个人的意志,又要如何与集群抗争呢? “不要去,拉则。不要去。” 江央抬头,琉璃色的眼眸死死地注视着拉则,他手里握着一段艳色的红绸。一个小小的铃铛挂在红绸之上,被风雪摇曳出破碎的轻响。 人与人之间的羁绊与思念若能用红绸相系,是不是就不会那么轻易地分离? 拉则同样也注视着江央,他们兄妹之间惯来寡言少语,毕竟无论是高高在上的神子还是被迫苦行的活女神,他们从小受到的教育便是喜怒不形于色,悲欢不叙于口。 “如果你恨哥哥,我——” “拉则,不恨。”女孩负在身后的手用力捏了捏,她摇了摇头,“拉则会,注视着,哥哥,永远。” 江央不知道,拉则并不是能被他蒙在鼓里、护在掌心中天真纯粹的女孩。她知道当年的江央在说谎,她与他之间,或许只能有一个人走出雪山。 当年,被江央送出村寨的拉则离开了自称“母亲”的女子的怀抱,毫不犹豫地重回了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若是无人相伴,山外的风景对于拉则而言也并无多少意义。既然承诺注定只是一场虚幻的美梦,那梦醒之后,她为什么不能走向大山? 干干净净地来,悄无声息地走,就像一场雪。天苍山的雪,本来就不曾飞出过大山。 拉则这么想着,但是她回头,却能看见江央清瘦的身影,宽大的袈裟穿在他身上都有种风灌进去的空落之感。青年消瘦了许多,在这八年里。 倏地,拉则又想到了另一双隐含关怀、注视着自己的眼睛。人间当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了吗?拉则不知道。 她转身,背对着江央,想要向大山走去。但刚迈出一步,她便觉得脸上有些冰凉,刺刺的,好像雪花融化在眼眶。 就在这时,震耳欲聋的声音响彻天地,拉则猛然抬头,却看见远处重重云翳的后方好似有一道庞大的黑影自神殿穹顶脱出,祂挣动扭曲着庞大的身躯,如蟒蛇吞天般追逐着另一道渺小飘逸的影子。 那是——?! 拉则的愣怔只是一刹,随即她毫不犹豫地迈步,朝那条难以回头的舍生路奔去。 “拉则!”:,, 212 【第56章】拂雪道君 雪山深处的震动惊醒了山间的飞鸟,然而睡梦中的寨民们却对近在咫尺中的灾厄一无所知。 在祂现身于世的瞬间,拉则便朝着远处的雪山奔去。与此同时,一道鬼魅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茫茫雪地之上,难以想象如此纯粹的雪地要如何掩藏这一角鲜艳的红衣。那一袭红衣如同一道胭脂在水中晕开的影,但她手中的匕首却如同一条阴毒的蛇般朝少女的背影袭去。 “住手——!” 铿锵一声锐响,一枚破空而来的菩提数珠凶狠地撞在了匕首之上。珐琅质地的数珠与金铁相击,竟发出了宛如铜乐般“咚”的一声闷响。蕴含着刚劲指力的数珠击偏了匕首的去向,数珠这么神乎其神的一阻,锐利的匕首只是险险地割断了拉则的头发。拉则下意识地闪避了一下,却因为脚步不稳而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那身穿红衣的人错愕地回头,面上不由得露出一丝愠怒:“你究竟在做什么啊神子?!” 江央藏在袈裟下的手微微颤抖着,他一根手指青黑发紫,已经在方才竭尽全力的一击中被生生拗断。 被江央强行扯断的菩提珠串从尸傀肩上滚落,窸窸窣窣地落在了雪地之上。这串菩提数珠是大明惊觉寺塔传承至今的宝器,在主持之间代代相传,时至今日已有近千年的历史,但如今这些数珠滚落在地,江央却无心去看。 他嗓子干得好似溪流化作了黄沙,艰涩中带着破音的沙哑:“……不许动她,谁都不许动她!” “我们先前不是说好了吗?如果你出面也解决不了,就要用我的解决方法!”楚夭一横匕首指向拉则,暴怒道,“你还在犹豫什么?!你自己也说了,真的让她和蟠龙神融为一体便会成什么九九之数,得以圆满!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 “你即便害她性命,也于事无补。”江央英俊的眉眼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阴冷,“只要我还活着,就没有人能够害她。” “你个疯子!”楚夭猛一跺脚,白眼几乎要翻到天上,“你在乎你妹妹,我也要救我的同伴。既然如此,我们各凭本事吧!” 楚夭话音刚落,人便再次如同一道鸿影般拉则掠去。已经从地上爬起身的拉则猛然抬头,没有多少表情的秀美面容之上,那双始终清冽如泉、生机勃勃的眼眸中倒映着楚夭手中闪烁的寒芒,与那一袭殷红如血的衣角。 “住手!我让你住手!”江央目眦欲裂,“拉则——!” 那一点雪亮的寒光落在江央的眼中,竟如同白日观望雪景一般刺得人眼睛发酸,让人禁不住落下泪来。 江央倾身失衡从尸傀肩上摔落,但他顾不得其他,只是狼狈地爬起身,不顾一切地跑向了拉则。 自出生起双脚便不曾沾落于地的神子,此时已然稳稳地踩在了这片大地之上。 拉则茫茫然地抬头,她的视野间掠过一袭雪白的袈裟。下一秒,喷溅而出的鲜血,惊愕收回的匕首,在一个温暖且用力到令人窒息的怀抱中,江央的眼泪与血都洒落在她的身上。 拉则看见了红衣女子气急败坏的神色,看见了江央微刺的头发与弯曲的脊梁。她看见双脚从不落地的兄长向她跑来,不顾一切地将她拥入怀中,护在身下。他的手还垫在她的后脑勺上,那种温暖与力度熟悉而又陌生,在不久前也有一个人这么义无反顾地拥抱了她。 她那时究竟是什么反应呢? 拉则双眸涣散,张了张嘴,有一股炽热滚烫的气堵在拉则的心上,她不知道是不是兄长的血透过衣物濡湿了她的襟怀。她只是在那个怀抱里反反复复地起唇,像出生的婴儿般,对这个一次又一次拒绝、一次又一次伤害“活女神”的世界,发出了第一声啼鸣与哭喊。 “哇——!” 她的哭声响彻雪山。 …… 在蟠龙神朝自己俯冲而来的瞬间,宋从心乘风而起,踩着坍塌滚落的石块,将已经恢复了些许气力的兰因推给了自己的分神。 “离开这里,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宋从心往兰因胸前一拍,灵光湛湛的结界便将他整个人笼罩保护了起来。这种以前需要掐诀念咒的术法,如今宋从心却已是随手而就、信手拈来。接连跨越两个小境界,实力暴涨的同时若要问宋从心最明显的变化是什么,那大概是她的神思越发敏锐、识智浩如烟海。 分神期与其他境界最大的不同便在于“分神”二字,宋从心感觉自己的灵魂分裂成了两个,一个是局中人,一个是旁观者。除了对局迎战期间的思考速度越发迅捷以外,她的心性也越发冷静理智了起来。这种奇特的视角与观感对于宋从心来说十分新奇,但她眼下并没有深究专研的心力,对抗蟠龙神之前,她必须将兰因送到安全的地方。 分神将兰因的手臂挎在了自己的肩上,沉默寡言的青年抬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一切小心。” 分神微微颔首,宋从心的本体却已经毫不犹豫地折返,头也不回地朝着远处拖行虫躯紧追不舍的蟠龙神冲去。分神带着兰因迅速脱离战场,在确认兰因安全无虞之后,分神还会折返回来帮助自己的本体。接下来才是一场硬战。 “你想做什么?”兰因抓紧时间询问着,但很快又道,“不管你要做什么,切记要以自身为上。” “我明白。”宋从心当然没有自寻死路的想法,她只是准备赌一个可能,“大怖救渡度母说过,拉则与蟠龙神之间的命运紧密相连,活女神个体的灵魂早已被集群的意志所泯灭,因此‘活女神’们没有自我。我想赌一把,赌一个可能。” “赌赢了如何,赌输了如何?” “赢了,幕后之人的阴谋或将功亏一篑。输了……我会亲手送祂解脱。” 宋从心说这句话时神色平淡,并无多少动摇,幕后之人意图用雪山山民与活女神之间的取舍抉择来乱她道心,这未免是看轻了她。抉择的勇气与取舍的觉悟,当年参加外门大比的拂雪便已经具备了这些东西。她不会轻易拔剑,但若是拔剑,她也问心无愧。 宋从心的分神将兰因安置在一处神殿之后的另一处崖谷之上,随即这一道分神便立刻化作烟云消散。 分神归位,宋从心直面的压力骤然一消。她凭虚御空,立于苍天之上,与攀附在神殿断壁颓垣之间、身量已逾百尺的庞然大物四目相对。 宋从心没有拔剑,她手中托着莲花的银铃,借助天书的标注,她终于明了了这件宝器的来历与功效。 [缄物:振觉破魔铃(可认主) 箴言:“摇振以唤诸尊神佛之惊觉,长鸣以破诸魔妖邪之污祟。” 妙殊善法长乐之主的“神舌”所化,神明以舌传妙音,布施善法,故而其形为“莲花”,是为“五浊世无所染”。 此物曾乃雪国西叶之国宝,封存“明德”之咒言,具有催破、坚固二德,可使诸尊警觉,使邪见破灭。] 这件宝器是明月楼主点名索要的,宋从心并不打算将其认主,但作为得到长乐之主传承的人,宋从心可以使用这件缄物。 振觉破魔铃不愧为神明神躯所化的缄物,这件缄物本身已经足够强大神妙,仅凭其中解封的神力便已将整座长乐神殿的灵性污浊除尽。若非长乐之主已经沦亡于疯魔,再无法持起这件圣物,长乐神殿内部根本不会形成那般庞大的邪见浊流。 然而,宋从心此次破局的关键不在于“破魔”,而在于“振觉”以及“五浊世无所染”。 机会只有一次,宋从心握紧了颈上的龙鳞。若是一次不成,蟠龙神一定会有所警觉,届时再想做些什么便已经来不及了。 她必须把握住机会! 庞大狰狞的虫躯再次朝自己冲来之时,宋从心腾空跃起避开了这裂石碎山的一击。蟠龙神的虫躯重重砸落,巨大动静让周围山上的积雪开始崩脱滑落,滚滚沙尘与雪屑混合在一体,模糊蒙蔽了周遭一切可见的事物。 劫浊让蟠龙神陷入暴戾,失去了理智,祂不顾一切地想要吞噬最后的血脉,以此完成升格。 就在这时,躁动疯狂的蟠龙神感受到远处传来了熟悉的血香,祂蠕动巨大的身躯试图朝山的那边而去。神明的耳目之中,祂的族群爆发出了尖锐的嗡鸣,恭贺着这位新神的登阶,同时也驱使着血食与饵料朝族群的意志涌去,试图将这些养分都敬献给神明。 渴血的躁动与升格的迫切盖过了“要将那人留下”的执念,蟠龙神的虫躯沉重地落在雪地之上,蜿蜒碾压出一条可怖的痕迹。 暂时忘记了“那人”的蟠龙神追逐着浓郁的血香,却不想一道白影忽而从沙尘与飞雪中掠出,阻断了蟠龙神的前路。 那人如白鹤立松般轻盈地跃至蟠龙神的额顶,身上木纹显现,随即猛然抬手摁上了蟠龙神的“眉心”。一瞬剧烈的痛楚自人身的额部传来,蟠龙神霎时暴怒,但下一秒,一声清越空灵的铃声漾开水纹似的清光,蛰残忍暴虐的本能被压制了下去。 属于蛰的本能被压制,属于活女神的灵性便会浮起。 宋从心抿了抿微微发白的唇,同时发动了山主的天赋[和光同尘]与[六律调和],这次的同化衔接比在苦刹之地掠夺他神信徒的行为更为凶险,因为宋从心这次要做的是直接链结一位即将升格的伪神的神识! 即便宋从心如今已经突破至分神,这也是十分危险的事! 但或许是因为振觉破魔铃对蛰的压制足够强力的缘故,宋从心成功衔接上了活女神的灵性意志。她来不及多想,用力闭眼后再次睁开,眼瞳似有幽光一闪而过。借助姬既望的逆鳞与她共享的权能,宋从心在这一瞬间内为“活女神”编织了一个梦。 破魔铃脱手而出,在苍穹之上焕发出清湛耀眼的灵光。宋从心的神识则迅速下沉,她在这个“梦中”点燃了可以照亮一切有形无形之物的的火炬。 “照亮祂的灵识。” 宋从心在“梦中”缓缓睁开双眼。 “让我找到祂们。”:,, 213 【第57章】拂雪道君 此世神舟文明起源于雪山,巍巍华夏的子民,最初是沐浴着风雪而生的。 或许是这个起源之故,千百年来,十丈软红多有疾苦。 生命就像田地中的麦穗,尘寰落下的飞雪压弯了麦穗的脊梁。有些麦子会被冰霜冻死,有些则会在被雪水滋养过的土地上茁壮成长。 这场凄苦的雪在神舟大地之上飘扬了千千万万年,头顶飞霜飘絮,脚底苦水浊泥。麦子被养出了强大的耐受性,却已经习惯了弯折的脊梁,眼中只能看见脚底泥泞的黄土。麦子不知道苍穹何等辽阔,天地何等广袤,麦子只知道这人世苦得就像地里的水,让麦子的根都染上了苦味。 宋从心在“梦中”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风景便是积雪终年不化的雪山。 与现实一般无二的雪山,唯一不同的,或许是一片在皑皑白雪中怒放的花。这些小而密集的花簇绵连成了一片壮观的雪海,几个蹲在花海中的女孩似乎察觉到了宋从心的到来。祂们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面上没有眉眼五官,只有一片肉色的空白。 这些没有面目的女孩乍一看就像是牛皮扎成的皮影人偶,但在看见宋从心的瞬间,祂们似乎慌乱了一下。女孩们小跑着聚到一起,像被吓到的小麻雀般挨挨挤挤地凑作一团。而又另外一些胆子比较大的,则从更远的地方跑了过来,祂们举着叉鱼的鱼叉,朝着外来者示威似的扬了扬。 “我……”宋从心抿了抿唇,她摁捺住舌根些许酸涩的苦,耐心道,“我应该如何称呼你们?” [……]这些没有面目的女孩放下了手中的鱼叉,那些害怕的女孩也突然平静了下来,祂们同时抬头“望”着宋从心,整齐划一得宛如双生模样。 [活女神,蟠龙神,“祂”,这些都是世人冠于吾等的名号,但这些名号无法为吾塑造面目,所以,随君喜好吧。] “那么……”宋从心深吸了一口气,她缓缓抬手,抚上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名活女神的脸颊,嗓音微哑地轻唤,“拉则。” 宋从心话音刚落,那些皮偶一般没有面目的女孩突然有了变化,祂们平整的脸部逐渐出现轮廓与纹路。随即,如同一张泥塑面具自水中浮起那般,女孩生出了眉眼五官。精致秀丽的面孔,与拉则一模一样。 [汝是何时发现的?]女孩们同时走到了宋从心的跟前,背着手,神情平静而又冷淡。拉则的五官眉眼生得极好,即便板着脸也不会引起不好的观感。但眼前近百名女孩都生着同样一副面孔,做着同样的行为以及动作,那场景便有种说不出来的诡谲与恐怖了。 “从拉则说蟠龙神想要见我,想要让我留下开始,我便隐约有一个猜测……”宋从心忍不住叹气,她的语气也十分平静,道,“蟠龙神便是‘拉则’,‘拉则’便是蟠龙神。拉则眼中所见、亲身所历、心中所感的一切,也是蟠龙神所见、所历、所感的一切。活女神的意识融合并不是祭祀之后,而是在更早之前,当拉则背负上‘活女神’的名号之时,你们便已经与她同在了。” “借助仍然属于凡尘的活女神的躯体,你们才得以感知并获悉外间的世界,这才是乌巴拉寨的祭司逼迫活女神保持苦行、畏惧她眷恋人世的缘由吧。”宋从心轻阖眼帘,如果蟠龙神仅仅只是在拉则的口中得知宋从心此人的存在,祂本不该对她有如此深刻的执念。 蟠龙神对宋从心的执念,甚至高于了“洗涤一切不洁”的仇怨。这很反常,也让人难解。 但如果,拉则就是蟠龙神的话,这些藏于迷雾后的阴霾便如冬雪消融,迎刃而解。 [汝推断无错,吾便是拉则,也是存在于往昔的所有活女神。]女孩们整齐划一地歪了歪头,祂们的每一次吐字都如同成百上千人同时开口说话,音色嘈杂但言语齐整,诡谲而又非人,[汝以神铃镇压了蛰,不惜承受神性侵蚀的代价也要来此,汝希望吾做什么?] “不是我希望你们做什么,而是你们,你们想做什么?”宋从心看着祂们,心里竟有些难言的悲哀,“你们,真的想带走‘拉则’吗?” [……]祂们沉默了。 冥冥之中,宋从心感觉眼前这处被浮薄天光笼罩的雪境变得有些虚幻,周围的花海、草木、天空中突然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眼睛,这些不带任何情绪波动的眼睛撩了撩眼皮,在虚空中“看”了宋从心一眼。 这一眼,硬生生逼出了宋从心一身冷汗。 [她和吾等永远在一起,再不受红尘磋磨之苦,有何不好?]祂们语气十分冷漠,[不被期冀的降生,不被珍重的生命,一次又一次被自己守护的子民剖开肚腹,取出脏腑。这已是最后一世,吾等不必再受此劫数,一切都将回归虚无。] 宋从心笑了笑,这并非是喜悦的微笑,唇角勾起的每一寸弧度都沾染着辛涩:“但你爱她。” [是,吾爱她,吾等爱她。]女孩们都仰着头,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宋从心,[因为从未有人爱过吾等,所以吾等要爱她。] [人世不爱‘她’,吾等便代替人世爱‘她’。吾等当然爱‘她’,就像吾等爱着自己一样。] ——活女神之间的命运相系,灵魂共鸣。 宋从心闻见了熟悉的血香,看见女孩们的衣服上洇染出深色的血迹,她看见一滴不知是泪还是血的浊水从女孩的脸颊上滑落,破碎在祂们脚下的花海里。宋从心下意识地伸手去接那颗陨落的泪滴,然而突然卷起的花瓣儿却拂开了她的手,女孩们也突然消失了踪影。 幻觉一般的,宋从心看见了江央以及拉则,浑身是血的江央紧紧地拥抱着拉则,再也不会放开那般用力。 “明觉之神封存在神殿之底的最后一缕神念,大怖救渡度母一直都在注视着你。” “就像你注视着拉则一般,祂也一直注视着你。” “所以——”宋从心抿了抿唇,“你还愿意,诞生吗?” 就像一片雪花融化在水里,周遭的雪景漾开一层细弱的霜意。宋从心不知道蟠龙神最后究竟会做出什么选择,但她至少要让祂知道,“拉则”并不是不被期冀降生、不被珍重的生命。有人在暗无天日的冰湖中注视着祂,有人会不顾一切地拥抱祂,有人会穷尽所有代价抚摸祂的伤疤。 蟠龙神,还会愿意作为一个“人”而降生于世吗? 宋从心在花海中盘腿坐下,放空思绪之后,底座如凤凰焦尾的琴便突然浮现,倚在她的腿上。蟠龙神不愿见她,但祂一定还在这里,还在某处凝望着她。宋从心不知道应该如何与祂交谈,但在尘世尚且蒙昧、文字未能诞生的年代,曲乐是人们互表心意、抒情交心的方法。 红尘究竟有哪里值得一赴的呢?宋从心自己也不知道。 活女神自幼便被迫离开父母,被囚禁在神殿中苦行,她们不被允许表露悲喜,不被允许贪恋人世的光阴。她们在痛苦中诞生,在痛苦中死去。 ——宋从心勾动琴弦,心随意转间,琴音便如流水般潺潺而来。 乌巴拉寨的村民们活在无忧无虑的世外桃源里,如同被豢养圈禁的羔羊,一生都不知爱恨别离。他们不知道漆黑幽暗的神殿中埋藏着多少具陈年的尸骸,不知道所爱之人早已远去。他们一生懵懂,甚至无法像阿金那般勇敢,在生命的尽头里最后拥抱一次自己的挚爱。 ——悲凉哀婉的琴音,浩然隐痛的怨意,这是红尘,这是人生。 高高在上的神子与祭司背负着罪孽与秘密,是为虎作伥的恶鬼,是助纣为虐的害兽。本该是世间最为虔诚的信众,却像隐藏在暗处的老鼠般窃来几许浮薄的光明。无神可奉的神子背负着前人留下的恶业,守望着遥不可及的隐秘。 一无所有之时,唯一支撑他走下去的竟只剩下他人的幸福、他人的笑脸,可笑而又荒唐。 ——苦涩是凄冷的风雪,滔滔不绝的海啸,大地的震动与喷涌的火山。 生命被天地的熔炉焚烧,血肉的磨盘将肢体碎裂,灵魂在痛苦中发出的绝叫与嘶喊。 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 苦我怨气兮浩於长空,六合虽广兮受之应不容! ——这片落满雪的神舟。 琴音戛然而止,宋从心缓缓收手,倒不是曲乐已终,而是她竟不知何时勾断了琴弦,在指腹间留下了一道血口。 一曲气贯长虹的《胡笳十八拍》,在宋从心指下却如熔炉炼狱中的哭嚎,绞肠滴血般的痛。宋从心垂眸看着自己指腹上的血口,她弹奏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所见所闻所知的所有。正如明月楼主所言那般,她见证了这片土地的一切,铭记了此间发生的所有。 胡笳十八拍而终,但其悲愤哀痛之意仍绵延无穷。 忽而间,宋从心缓缓抬头,一群女孩正安静地站在自己的不远处。祂们不知道是何时出现的,也不知道祂们是否聆听了这首歌。 这便是红尘吗?这就是红尘。 宋从心安静地注视着这些活女神的形影,等待着祂们做出抉择。突然,她发现,这些原本没有面目的女孩,不知何时竟生出了模糊的面孔。那眉眼五官与拉则不同,每个女孩之间都有不同。但或许是因为实在记不得自己过去的容貌了,所以只有模糊的面孔。 宋从心的琴音戛然而止,随即而来的,便是一场漫长得令人窒息的沉默。 或许过了很久,也或许只是余音消散于梁梢的间隙,宋从心听见,祂们开口说话了。 [她想活着,我曾经……也想活着。] [她有哥哥,她有家人……我不能,将她夺走。] [她想跟自己所爱的人走出雪山,我也曾经……想要走出雪山。] [她不想复仇,我们的仇怨……何必拿她当借口。] [拉则,我爱你。阿吉很爱很爱你。] [只要你幸福。] [只要拉则幸福……] [没有人爱我,所以我要爱她,我要替自己去爱她……] [到此为止,让她……自由。] 每有一位活女神发声,祂的形影便会碎裂化作粉尘,祂们原先所在的地方便会开出花来。 祂们逐一放手,逐一消逝,最后又逐一在深雪中盛开。 ——胡笳十八拍,声声诉悲怀。:,, 346 【第87章】正道魁首 陆山民假装没有看见,抬手看了看手表,“时间不早了,要不就到此为止吧”。说道“到此为止”四个字的时候,刻意加重了语气。 左丘微微笑了笑,“我当然知道你会离开马嘴村,因为就是我一步步把你从马嘴村里拉出来的”。 江寒倒也不好解释,毕竟其中还牵扯到了一些他的秘密,江寒自然希望越少人知道越好。 经范筱这么一说,燕云城才算是想起来这个桂叔是谁了,桂叔正是在雏形世界中告知自己有关神之事的人。 电光火石之间,突然遭到凶猛进攻,九个元丹境修炼者来不及防御,被九道拳芒轰在各自胸膛上,纷纷在惨叫声中被轰飞,像九块大石头四面八方爆射,有的砸进土里,有的砸塌了建筑,毫无还手之力。 清冷的话语突然从神变大殿中的苏木雨嘴里吐出,听到这话,神变大殿中的林长老脸色一沉,就在同时,那被陈潇单剑压入坑底的陈浩也是目光一闪,下一刻就蓦然咆哮出声。 这话一出,惊神宫中的存在都是一点头,灵魔此刻也是应了一声,顿时间哗啦啦的声音开始接连出现,眨眼间,惊神宫就出现了几座半神石山了,却是他们都开始一边吸收,一边凝聚这些半神石。 酒店附近街边的监控也证实了这一点,从头到尾,这些混混都没干什么出格的事情,先出手打人的就是酒店里的保安,而且严格意义上不能称之为打架,因为这些混混压根儿就没还手,只能叫单方面的被殴打。 夏茜早就对同住一院的格蕾丝等人的首饰羡慕不已了,格蕾丝脖颈上的蓝宝石,拉菲手腕上的金镯子,在她看来都是那么的精美。 陈潇也是目光凝重,他能感觉到这个白衣年轻人的境界,就是真正的天人一重,按照海鲨一族的战斗力来看,这已经相当于天人境中的天人二重了。 第二阶段极其耗费心神,苏泽不敢消耗过多,故而在第一次闯阵之后,反复推演,务求将消耗降低到最低,不仅要降低自身的消耗,也要降低其他人的消耗,真正需要力拼的是在第三阶段。 杨铁铮舒了口气,他虽然今天只是看了一天,但是却已经基本摸清楚了规则,并且也大概的摸了一下这一百位客人,除了三位还没有下手的客人,其他的客人,大部分似乎都只是为了娱乐而来。 当最通道打通,李天赐明显感觉一股刺骨的寒流从洞内直接扑面面而来,让李晨连忙运转真元将这寒流抵抗下来,这也就是他身为修者,如果普通人,这一股寒流就会直接将人冻僵了。 原本还有些躁动的族人在吃到红烧肉的那一瞬间,一个个的眼睛瞬间瞪圆了,看着前面,一脸的不可思议,儿白老早就已经端着他的红烧肉不知所踪了。 “停停停!你们到底是谁的夫人?”陈澈跃过桌椅,冲进耳光打的“啪啪”响的两人中间,出手制止了这两个神经病。 “也是,这两年还真没个像样的。”难得的,吴欢居然跟李不离意见一致。 最后犹豫了一番,李辰直接转移到了九龙山中,找到了古风所在。 这是战场大计,战斗本身是个整体,作为设定整个战斗的策划者,指挥员应该对自己计划贯彻始终。 再回身去看陆夏的时候,他突然看到一丝飘忽的黑色雾气从陆夏身上散发出来。等他定睛细看,却又什么都没看到。是错觉吧? 海伦咬着牙关,将喉咙里面的呜咽声吞了下去,这样,太丢脸了。 如果说一开始的冰层之上,冰鸾剑是如劈开一张脆弱白纸一般;那么随着不断的下潜,就如同挡在面前的白纸在不断加厚,不断增多。 “老祖,为了一块玉玺碎片还不值得您出马吧!”此时那龙袍男子看向翻腾的‘乌云’疑惑道。 滇东三鬼此时便检查了几位老者的身体,确定他们是中了那老毒婆的软筋散,所以才暂时失去了内力。 这不是在肚子孕育,还未成型的生命,是活生生的,她碰触过的……她的孩子。 事实上,他并不愿露出这种冰凉的语气,但他更加清楚,这里是天都,他哪怕露出些许端倪,都可以招致难以预料之后果。 “什么?!”西林铭栎听了这话大吃了一惊,并且不解的看向自己的母亲。 别说那些普通的忍者,就连已经坐到了暗部统领的旗木朔茂都有些眼红。 此时的花明月,身形狼狈,浑身是血,脸色惨白无比,气息微弱不堪。 刘协急忙跳了起来,因为苏妲己这一别,就像是永别一样,他有些难受。 连轮回法则以及冥帝之躯都无可奈何,应付不了此次危机,这还是头一回。 楚天之所以会推荐礼部,便是想着想顾镇康这样的人,能力实在一般,去礼部至少不会出太大的差错,不会影响到重要的事情。 月倾欢说着,伸出纤纤玉指,弹了一下老头子紧紧攥在手里的那枚铜币。 347 【第88章】正道魁首 蒋辰在身后四只神兽三只凶兽的加持之下,手中出现了一个光球,光球内似乎蕴含着掌握天下运势,天地间所有规则都包含在此内。 如此一说,慕雪芙心中感叹,道:“正因为如此,嬷嬷更要保重自身。此时皇祖母已睡,你也休息休息吧,累坏了谁伺候皇祖母。 虽说杜展跟他非常亲密,情感上比亲兄弟还亲,但男人在感情上总有排他的本能。 其实道理很简单,叶白觉得张远突然到后面有古怪,就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就发现了他的险恶用心,于是他就假装继续干活儿,等到张远进了机舱里面的时候,他就换了地方,那里正好是张远的视觉死角。 这时候我也意识到,自己休养的计划果然是有些一波三折,虽然自己不想要惹麻烦,同时也只是局限在帮忙的程度,只是保证尽量想办法解决那个水鬼的事,可没想到真的又有人出事了。 在某一个心烦意燥的早晨,看着豆粒大的太阳,我一身是汗的坐着,烦恼透了,太阳就那么点大,怎么威力那么强大,这汗一直冒个不停。 中午刚过不久,一大班刑警押着九叔公温天兴,在赵雷军和赵桂生的带领下,再次浩浩荡荡的乘车来到温天兴的家里,在他的床铺下的地底下一米多深处,挖出了一副骸骨。 “能,能,我的芙儿做什么都可以。”景容的脸上满是宠溺,慕雪芙觉得他脸上的温柔能将数九寒天融化成春暖花开。 原本骷髅手臂应该放在胸口,现在却散落在旁边,手指微张,因该这之前是握住权杖的地方。 但林智骁知道,决不能跟病人提及解剖尸体的事,否则会吓着病人的。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慕云岚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每次醒来就忙着吃东西,有时候东西都吃不完就趴在桌边睡着了。 难得从科研中解脱出来,秦晓柔心愿得到满足,立刻化身逛街狂魔,见什么都觉得有意思。 “你呀真是唯恐天下不乱。”李玄清对于这家伙的性格也是有点无奈,打发他走之后开始和岑天时收拾了一下然后转道去营州。 这里已经是战士圣殿的势力范围,他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自然将目光落在王原原身上。 就在这时,我们三个已经走到了棺材铺的门前,之前的那股冷气愈发的重了,周围的空气似乎都要被凝结了一样,我浑身一个哆嗦,再看旁边的阎王,也是和我一个样子,脸上已经没有了任何的血色。 “我已经查过了,主公确为大唐宗室李玄礼的后裔。放心吧,我连主公这一支的族谱都编好了。”岑天时见到两人这副模样哈哈笑道。 视他为劲敌,只在心里暗暗祈祷明日比试别碰到他才好。高源击败了上届十大高手葛天星,倘若不出意外,他晋级十大高手,已经是板上定钉了。 短信发过去,我便在医院门口的角落等了一会,在这个角落,过往的人很难发现我,但是我却可以轻松看到他们。 但现在紫晴已经看破展云飞整个,他的这种声音,这种表情,这种态度,其实……全部就只是展云飞的一种伪装而已。 两人进了卧室以后,萧从渊仔细看了看伊芙的额头,确认她的触角没有出现,这才放下心来。 而且,只要有人还拿着武器的,战斗机器人可不会知道什么叫做怜悯。 只是这些反噬和诟病在秦朗军的兵威之下,全都被死死的镇压了就是。 用一周的时间来调整状态、继续常规性的试探性的冲击灵锁,持续打磨,同时整理本次失败的收获—陈舒自我判断下次的成功率是很高的,他对自身情况还是有比较清晰的了解,就像他知道上次会失败一样。 人总是反感突变和意外的。而最重要的是,秦朗还只是一个平头百姓。 每天都要跟统筹对通告,还有就是与剧组服化道以及各大部门的沟通。 之所以是有可能,纯粹是因为当年化灵大阵,是完完全全不应该出现天劫。 “祖母,我不该不听您的话,去……给兰萱县君出气了。”虞兮娇知道自己的错处,向安和大长公主磕了一个头后,说了自己做的事情。 再配上有些褶皱的黑色法袍,整体上看去像是一个不修边幅,混迹在市井底层的老酒鬼。 一座座如同山一样的阵基,已经埋入大地,每一座阵眼阵基,都相隔甚远,到时候靠地气相连。 秦安始终按兵不动,因为有了这些放明眼的钉子在,那些新来的钉子,不管是哪个层次的,便是没有秦朗的目光独到,他也能一个不漏的给挖出来。 但随即语气一顿,狐疑的说道:“杰西卡?”她对于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也曾见到过,只是已经是很久远以前的事情了,如果不是有人提起,几乎都忘了。 “这事在这说不合适,庆哥,我想跟你单独聊聊!”杨东没有直接说事。 348 【第89章】正道魁首 此刻林轩凝神静气,开始理顺自己的道法,如今他真正可以伤敌的道法,神通,秘术,太多了。 李松林的嗓子眼像是被卡住了一样,咳咳咳的猛一阵咳嗽,满脸涨红,连眼泪都出来了。 陆笙看的面红耳赤,进退不得,只一眼,她就发现那个男人竟然一直望着洗手间的方向,他们的视线在半空中碰撞在一起,分明就挑着挑衅的味道,她觉得恶心,这时候,手机响了起来。 冷静,冷静,林白浅逼着自己冷静,努力回想自己去过的地方,有可能丢钱包的地方,她记得当时在商场门口的时候,还摸到过自己的钱包,那么说,唯一有可能掉落的地方就是厉莫庭的车内了? 高大卫带着周和平,把他一一引见给这些尊贵的客人,套路完全一样,先是称呼一声周叔叔,然后再向对方介绍周和平的职位。 原来这几天都是众人轮流给雷远征送饭,雷远征饭来就吃,水来就喝,不和任何人说话,今天大概是腿伤好得差不多了,刘倍来送饭的时候他突然发作,虽然双腿没了,但是臂力仍在,一下把刘倍弄了个大愣怔。 桌上的饭菜琳琅满目,色香味俱全,且南北菜色皆有,搭配的恰到好处,其中不少都是严清歌和凌霄闻所未闻的。 蓝毛得知画是赝品,就去找周泗算账,可周泗也不知情,他也是两千块钱从别人手里买回来的,自己倒卖给蓝毛。 前田被王宝这么不软不硬的顶了一句,不禁气的脸色发紫,眼睛狠狠的盯着王宝,仿佛用目光能杀死人一样。 此刻莫晚桐和唐渣渣俩嘀嘀咕咕就是不起身上台,底下都开始交头接耳的各种碎碎念了。 “我会把握好分寸的,你不用担心我,一切尽在掌握。”他握着我的手,沉声说道。 唐嫣听了天赐的话,心里高兴了起来,这个天赐终于开窍了。而依依和于莹走到天赐的身边,上下的打量了天赐一翻,样子十分的滑稽,没有想到,现在的天赐还有这样的一面。 眼看着就要接触箭矢了,林枫纵身一跳,跳到了旁边一处栏杆后边。 两人说干就干,依依直接给他的经济人打了一个电话,定了三张机票,之后唐嫣到自己的卧室里去收拾行李。 “切,好像什么机密大事一样,我还懒得听呢!”唐雅轻轻哼了一声,大步走出了病房。 翻过了一座山,这时到达了断头山的山脚下,断头山山不是很高,但是面积很大,天赐和向老终于松了一口气,断头山一眼望不到边。 “很好。”满大人朝向蒙着黑色头罩的那几人看了一眼,随即转头对刚才说话的那名战士满意的点了点头。 游戏开放一个月后,会开放一次城市拍卖行,到时候暗影城的拍卖行也会向玩家开放,那是游戏世界的一次盛会,相信到时候会出些极品甚至是超极品装备。 我一直没有说话,越是这种气氛,越是有太多的话压在心里说不出来。其实算算,这两年里,我险些出嫁两次了……若不是因为靳言突然出了事,后来又有了赵秦汉的意外出现,我早就出嫁过了,哪里需要到今天呢。 技能升级了,林枫心里一喜。看了看技能介绍,固定技能伤害百分比有了不少的提升,差可以提高100的伤害数字。 “可是不管怎么说,你确实是实现了你先祖的梦想,你当时一定高兴坏了吧?”舒遥道。 仿佛找到了同盟一样,凤御轩立刻添油加醋的将太傅孙子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此刻,下方的众人,有的被楚擎天,剑南星,路仁甲,林仙儿,以及卓欣然的义气所感动,也有的认为他们愚蠢,不该为了一个死去之人,而导致自己化为灰烬。 他们有很多能力,一点都不比七十二柱家族的人能力少,像是这几个,就是通过不知道是隐身还是空间的能力突袭硝子的。 她的龙虾还活着,贺东风特地让家里的司机来一趟,把水箱和龙虾一起搬回去。 温老夫人和温静妧谁也没想到会是皇上派人来接莲心进宫。皇上不是才有三岁吗?他接莲心进宫能做什么,而且还待了那么久? “今晚去那里过夜呢?”我摸着口袋里仅剩下的三百元钱,在心里暗暗思考道。 唯一眼前的交易器突然一黑,就像失去了信号一般,什么界面都消失了。 同样,辛烈火和荆追风也没上场,跟着龙飞一起的是罗世侯和一个身材瘦高,脸色蜡黄的中年人,看上去毫不起眼的那种。霍青和叶兰花、叶慕侠等人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可还是一样没人认出那中年人是谁。 349 【第90章】正道魁首 梁子说话的时候眼内凶光频闪的盯着陈福生,好像他说出一个不字就要动手打人一样。 说完,不等季如烟对卫夫人抗议半句,就被肃亲王直接拖着离开了。 丁页子面带浅笑,郝凌定定的看着桌子,郝灵珠一脸担忧的瞅着丁页子,郝灵薇则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郝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眉头微皱,眼神闪烁,像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儿,沈姨娘则是一脸憋闷的样子,看来气的不轻。 可是,这话是竹长老说出来的,她又岂会不知道,他没有理由撒这个谎? 桑雨琴瞪了那大海蛇一眼,直接幻化出自己的蝎爪子,直接朝大海蛇的蛇胆方向剜了下去。 天边刚刚透出一点鱼肚白,云威店的后院里便渐渐热闹了起来,先是走动说话之声,渐渐变成车滚马嘶。 三郎越发高了兴,扭头看着琉璃,笑得哈喇子顺着嘴角淌了下来。 也许他们从骨子里就相信天神的存在,也许钟山上次的表现效果比较好,只听到在巫炎喊完话不到两分钟,大家就扑扑腾腾都起来了,纷纷向巫炎走来,然后自觉的跪倒自己的位置上,然后就是跟着巫炎一通赞美跟祈祷。 丁页子习惯了早起,也习惯了忙碌,这突然地闲了下来,反而让她有一种不知所措的感觉。 身边传来了一道担忧的声音,“娘子娘子可是有哪里不舒服”随即便有一双手扶了上来。 但是手电筒的灯光也只能照射有限的范围,前面依旧是一片的漆黑。 “这是怎么回事?”姜怀仁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他看到那些人冲向他,穿过他的身体,姜怀仁顿时感觉,他的生机被吞噬。 “林嘉的枪法境界可是很高的,据说已经达到了人枪合一的境界,没想到这样也会败了”秦若儿说道。 在回去的路上李儒也像刚才一样,完全就是对关于蛊术的一切事情闭口不言,而就在刚刚踏进家门的那一瞬间开始,李儒的嘴就好像是打开了开关似的,滔滔不绝起来。 这次在挑选房子的时候,张晓艺和李静并没有发表过多的意见,完全是由秦照全权决定的,所以,并没有浪费太多的时间,就算是加上搬家和收拾东西、分配房间的时间,到现在为止,也才刚刚黑天而已。 看着擂台之上的同天,胖子不由得皱起眉头,天哥这到底是在做什么?这不是他期待了许久的战斗吗? 这上首坐的正是火蝎军团的老大,火蝎,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名字,所有跟随他的人也只知道他叫火蝎,这股势力也是以他的名字来命名了。 “停,说话归说话,你别动,别想接近我,就这样的距离,我觉得正好。”看到秦照的举动,那孙铭泽马上就开口阻止秦照,不让他再前进一分。 柳冰大家都认识,但是秦照却十分陌生,加上年级,大家心里面估计都有各种想法了。 “虎将,今日,你必死无疑,华夏也会灭亡。”众神大军前,有独眼巨人瓮声道,他身高有二十米,手中握着一根白骨大棒,指着林泽天。 “哈。”当然,那个男人肯定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的,直接把手伸进去了吧,而和自己想的一样,那个男人连思考都没有思考就直接把手伸向了那个黑色的球体。 确实,如果在魔力球没有爆炸的时候,树枝什么是完全挡不住魔力球的攻击的,但是魔力球一下子炸裂开来的瞬间,延生下来的藤蔓就可以正好挡下那些攻击就是了。 “大哥,你说要跟我商量一件事情,到底是什么事?”洛天问道。 所以李泰只当陈飞是一个不出名的大臣后人,被破格允许来比试的。 在她的手还没碰到石门之时,就感觉到一到强大的力量,阻止着她的手靠近。 “纪王殿下,请稍等。”陈飞转身进了马车,不一会儿后,他吹干了手中的纸张,将它交到李慎手里。 “没啥,叔儿在这里专程等你,你过来,我和你说件事儿。”村长拉着赵子龙来到偏僻处,面上堆起了笑容。 完成静默的课程之后,二人坐在草地上以野果充饥的同时,王医仙开始给他讲解一些关于穴道的特点,以及聚气冲穴的技巧与特点。 “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黄连是青连让叫来的,他这是让叶素缦看清楚事实,现在必须说真话。 南柯睿自始至终一直在关注樊襄,将他的举动都看在眼里,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一旦太子离开了楚地,楚王身为藩王,手伸不到别的地方,想要太子性命就难了。 宋才人一进屋,建元帝就遣散了屋里所有的奴才,并让人把那个太监带出去。 后来被冯氏发现了,冯氏便让他吊着迎月,利用她打探前院的消息。 350 【第91章】正道魁首 “我…”慕芷菡虽然感动于梁嘉熙是个好男子,可是于她,总是无缘。 一听到“尽管挑吧”这四个字,某某只觉得脚下一软,差点站不住。 听到这话,大力仙尊一咬牙,紧紧的捏了一把手中的红木权杖,有些无可奈何的意味。 “你……你自己不是说某某法师吗……”某某终于在呕吐间得到了喘息:“都某法师了,你就随便拉一个去呗……呕。”一句话还没说完,某某又陷入了新一轮的呕吐中。 约莫半个多时辰后,云梯终于行进至了金堤关的关墙下。这具巨大的攻城云梯在往前斜倾之后,顶部的平台与关墙紧紧相贴,仅有一条不足一尺的缝隙。让城墙上的魏军士兵皆心惊胆战。 第二天,消息就传遍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大家都知道,有个叫富邦的公司,做的花园只是有一点点的不好,就不惜砸掉!无形之中,这等于是一次杰出的广告。 如果她没有看破麻姑的心思,那她到死也不会知道一切是麻姑的所为。 他无法释怀,更无法忽视,他慕容清海心中心心念念的只有一件事,便是为清雷报仇,将北辰敌军千刀万剐。 李大牛的听力那是何等的惊人!直接听声辩位,锁定了台下那些跟着起哄的道士。右手对着空气轻轻拍了一巴掌,好像是没出什么事。 郭飞羽想了一下,也对,带着溪儿回山庄找更好的大夫给她看下,或许可以让她醒来的。郭飞羽抱着白洛汐,绕过众人,走了出去。 “局面如何?”披麻戴孝的日月帝国新任皇帝徐天然面色沉凝的问道。 输人不输阵,之前神风帝国的人被打的这么惨,也没一个装怂,跪地求饶。 只是就在此时,方圆十米之内,周围长满了大树,直接把他们离开的路封死了。 这个问题,先前路爸就想问了,现在趁着吃饭的时间,正好说个明白。 听白虎公爵这么一说,所有人不禁吃了一惊,封锁前方消息他们是能够猜到的。但要说连友军联系都封锁住了,这就有些不可思议了。由此可见日月帝国在高空侦察方面的优势地位。 乌斯当然还有用。机械保镖只是其中之一,最重要的还是利用乌斯对亡灵世界的认识,帮助解决某研究所的秘密研究。 阿乞什愤愤的咬了咬牙,夜天所说的话,如同刀子一般刺进了自己的胸口。 这个时候,第三轮炮弹发射了,这一次连同东西两边的城墙也一起遭殃了。和菜头分出了一批炮弹打击另外两边的城墙。 “也好,等西北需要他打仗的时候,便有了由头让他回去。只要活着,就来日方长。”太子始终没去监牢里探望王忠嗣,只在王忠嗣离开长安的时候,随意叹了这么一句。 虽然深受重伤,夜天却越战越勇,他的一拳狠狠的轰中了苗东的肚子。 无论是秦萧死了,或是瞎了,结果都是一样的,那便是秦筝的继位。 白玉荷虽然看不起李淑媛的手段,可也不能不过来一趟,并在那坐了一会儿才回来。 靖榕非但有一个好脑子,也有一双巧手,这双手虽不能医死人肉白骨,却可化腐朽为神奇,将平凡食材做成动人美味。 叶华摸出一支烟,点燃后抽了几口就这么叼在嘴上。他烟瘾并不大,抽上几口也就够了,这也是他现在财大气粗了,要是换了以前,没抽完的烟都是立刻掐灭了收起来,等下次在接着抽。 叶香对于这个大好的赚晶石的机会自然是不会错过的。各类法术轮流的发出。 陈守业站在一侧,观察他干活半天,十分满意,他想:今天发利市,竟然捡到宝了。 言归正传,凌宙天拥有分心三重,自然而然思维跨度很大,虽然心里想着这些,但是同样也在完成这一次的任务。 战斗中黄铭最是显眼,手拿长刀站在通道口背面,专门砍冲上来的敌人的后背,基本上没有人能抗得住一击,即使有几个甲厚的家伙也是被一击破甲,只能躺到地上哼哼。 破碎的手甩开折断沾血的刀刃,指尖强硬插进土里,想要重新爬起来。 拿着那把狙击枪,凌宙天再次通过精神力看了看那名袭击自己的男子。 不过如果真这样四千四千的加魅力值,还真未必能拿到十万魅力值。 沈清梦明明不用紧张,高考成绩对她来说并不重要。但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大家都在玩命地奔跑,裹挟着她也不得不跑起来。 打架进派出所,沈清梦也不是第一回了。以前是蒋楠来处理这些事情,现在只能找老沈了。 大家一愣,千手观音?这我们当然听说过,她的意思是说……下一个节目和千手观音有关? 他很羡慕那些有运动天赋的人,对他傅哥自然更加添了一层偶像滤镜。 幸好林麻麻不是技术主播,是个讨口的,丐帮帮众还不至于林麻麻怂就脱粉。 而眼下,却有一个机会,也是徐虎下一步能不能推出智械汽车的,一个至关重要的机会。 但是tikky出道即巅峰,纪星河年少成名,眼下这种千载难逢的时刻,谁都不曾想过撤退。 沈清梦说的有道理,纪星河的形象和俱乐部也息息相关,不能就这么破坏。 天色渐渐黑沉了下来,柜台上的灼灼的烛火在墙上留下了火影,玉娘手指轻轻摸索着账本,她揉揉眼睛,轻叹了一口气,就着烛火看账本有些吃力伤眼。 倏尔素手一转,白绫如翻卷的流云将无忧公主带入空中,再一翻转,直接抛进旁边的池水中。 唐果被她一连串的问题给炸得昏头转向,又不愿意把自己的私事拿出来和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说,只好略显敷衍的随便挑着回答几个,有一些让她觉得过于私人的话题,她就选择性失忆,假装自己没有听见。 “老二,这明明是你犯错在先,现在却说我反对你!究竟是谁为了杀手组,大家心知肚明!”大长老的语气虽然平淡,但是语气之中的笃定不容置疑。 351 【第92章】正道魁首 而且她能够感觉到,周厉的四代神体比她的四代神体还要高级一些。 那几位长老见状,周身灵力亦是瞬间暴涨,他们低吼了一声,随着朝姚老人一同袭向了大祭司。 其他的领导都拿出自己身上的东西给到温馨手里,大奎在一边看得高兴不已,妹妹就是优秀,大家都喜欢。 之后,姜风干脆坐在了斗鹿的身上,以免斗鹿受伤,在斗鹿受伤,对方攻击抵达的第一时间,她也可以释放盾牌给与保护。 他们最主要的任务就替换现在华北方面军下属的野战师团,维护华北治安和打击敌后抗日力量。 戚无宴沉默了片刻,殷红的鲜血自他的嘴角滴落,上一个敢这般对他的,坟头草都已三米高了,然而,这是顾南挽的长辈。 秦皇满脸冰霜的踏进秦凤宫内,闻着刺鼻的味道,他下意识眉头一皱。 大长老挥了挥袖子,只见面前的虚空漾起道道水波般的纹路,却是清晰地印出了外界的模样,这几日他们并没有去探查外界的状况,只一心寻找着闻萧的踪迹与盘天石的修补之法。 “上层只有家主才能进入,阴阳吊坠选择了你,你就是风家的家主。”姬璋说完,姜风低头看向了在自己胸口挂着的吊坠。 “后来,世人震惊,一个渡劫高手都做出如此评价,可想而知唐衍月的死亡是多么可惜了,她是天才,也可称妖孽,自创天机衍月神通,竟可以一人战四人,杀两人,伤两人,实在可怕。”林月道。 时空中枢依旧没有开口,可杨冲想到之前穿梭时空的时候,自己的却是做到了什么才被时空中枢送回去,他深吸了一口气。 魂魄跪坐在地上,彷徨的看着四周早已变了模样的环境,当年他离去之时,这里还是一条河流。从前,他的娘子就在这河边洗衣服,那时候阳光和煦,干完活归来的他总是能看见,娘子笑脸吟吟倚在门前等着他归来。 而如今,他依然是一身玄袍,墨发却是披散在身后,本应柔和了他如雕刻般俊朗的五官,却因为他周身散发出的冷漠气息,使得他给人一种不可靠近,不敢直视的威严。 说是去衍月宗,自然不可能是进入衍月宗了,毕竟衍月宗再自大,也不可能放入其他四个宗门以及道城之人直接进入,而是去往衍月宗在其宗门外的一处山上,那边已经有了衍月宗摆好的擂台。 “那环皇子,连道友,我就先走一步,把我那徒儿无旭带下山来,再来帝京拜见!”佛不渡悠然道。 “原来是从北方来的圣人,有请这位仁波切去寝宫休息!”次仁喇嘛吩咐手下道。 所以西华国才是中位国,但是这一次,阳顶天突破到了一阶武宗的境界,关键是他还修炼了真龙之气,真龙之气对于战力的提升很有帮助,而且关键时刻,是完全可以作为大杀器的存在。 “这样玩,多没意思,要不打个赌吧,来玩一玩,随便个什么彩头,也算讨讨喜。”就在此时,一直没有说话的米蕾说道。 不容迟疑,迅雷闪电般的连攻了数次,次次都是用了最大的力量,随后脚下一滑来到了boss的身侧,枪锋一横,龙炎斩,狠狠的刺穿了他的脖颈。 “为什么?”郑伯夫人哭了出来,泪水滑过面颊,湿润了整张脸。 人依次离去,最后只剩下了申后一人独坐大殿之上,怅然若失。她的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之上,看着远处发愣,一丝北风灌进了大殿之中她才从一个寒颤中回过神来,起身差人去拿自己的外套,她要去琼台殿走这一遭。 夜色,已经很深。我与刑天,就这样彼此矗立在雪夜之下,仰望着头顶上那墨蓝的星空。 遭到众人围剿的玄悟树,似乎有些承受不住众人的攻势,它树身骤然间破土而出,树底延伸出四条形状古怪的树根,然后如同动物手脚般,支撑着大树的整个树身,向人缝中迅速蹿了过去。 玄机子的话一出,百千媚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和他平时完全不一样。 他们两对如果想要组建成一个家庭的话,就必须要有一对出来让步。 当初还是富家少爷的时候不嫁,偏偏等着人家变成瘸子的时候嫁,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那个玄老爹,噬魂剑跟这天下大乱有什么关系?”涉及到噬魂剑这个问题,龙千绝和龙千吟也非常的关心起来。 场上大部分的人,都认为叶凡这是在哗众取宠,但没人知道,叶凡之所以敢这么行事,是因为他曾经在血灵台的煞气中待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再面对眼前的煞气,就算是只凭借肉身去抵抗,也并不困难。 “罢了,我这就去别的州境看看,血煞宗我就不信你们能永远藏在暗处。”铁战现在祈祷着,希望先前断掉血煞宗据点儿的那个家伙能先自己一步找到其他余孽,到时候将其杀个差不多,自己也就省事了。 她不知道这真实无比的话语已经因为有人做了手脚,而成了天底下最虚伪的谎言。 “大师?你这是?”宋涛惊呆了,他心头掠过一阵不好的预感,眼前的法莲看上去似乎蕴满了杀意!他暗自里悄悄的朝门外移动着身体,不露痕迹的转到了门边。 这句话把石少旺噎的不轻,他死死盯着王天佑看了几秒,发现他确实不像是在和自己开玩笑。 “薛茹我说过了,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会让雪儿离开我的,今天我不可能让雪儿死的。”陆乘风再度说道。 352 【第93章】正道魁首 本来寒山顺就是一个高材生,他不仅仅可以生活在阳光下,还可以成为人上人的。 刘伟也不却场,毕竟自己虽然是十几岁的身体,可是灵魂确实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叔级别的。 突然出现在野战总医院门口的正是郎战,此刻,他上身一件黑色西装,下身一条黑色休闲裤,脚上蹬皮鞋,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手上拉着一个行李箱,远远看去,好一个风流倜傥的青年郎。 走了?听到老师的话后,苏雪就有点后悔了,她不该那么说刘伟的,或许他生自己的气了?苏雪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心情,她迷迷糊糊的走出了学校,恍恍惚惚的走进了‘伟馨网咖’。 一曲完毕,芷萱刚要走,可人家却说让她唱,芷萱有些犹豫,目光看着云意,他却朝她鼓励一笑。 周围的人瞪圆了眼睛,他们甚至都没有看清楚怎么回事,等回过神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倒在了地上。 赤瞳脸色大变,完全没发现英落是何时过来的,她转身一剑被英落轻松躲过,又顺势甩起长腿向英落踢去。 他们愣了一下,然后又往我这边走来,我觉得自己挺坦荡的,所以反而不急着将金秋叫醒了。倒是金秋自己听到脚步声后醒了过来。 随着七段按住确认键过一分钟,密码箱的箱体开始往外长出一根天线,这根天线升起足足有一米高,且在停住后,顶端慢慢开叉,变成了类似于二战时期步话机天线的格式。 王阳想要弄出去的消息已经放出去了,他相信,总会有人注意到的。 这东西对于他防工委来说,可太重要了,基本上是能把很多工作的时间大大压缩,时间就是金钱,而且还不止是金钱。 我眨了眨眼,这些人在村子里的时间比我长,指不定知道更多县志上没有的东西。 傅爷爷和阿琛给了傅齐明很多的机会,他却利用这些机会反过来图谋他们。 傅霆琛眉头皱了起来,内心那蠢蠢欲动的暴戾情绪却缓缓退了下去。 善于使用自己能力听取心跳声音的他显然知道对方不是这个用意。 卓潇依看了眼手里的手机,眉头微蹙了一下,看向客厅内喝茶聊天的家人。 也是,苏旦那地方,没有点硬关系,想要得知外界的消息,基本上是不太可能。 这些问题我们放到后面再谈,因为我现在轻松地顺着痕迹找到了魔法的使用者,顺利地跟杰克一起闯了空门,遇见了正主。 十七机部领导的确关心自己,可是要说关心到连什么时候结婚都要管,那不至于。 按照以往的惯例,在秘境开启之后,每个秘境都是有一定几率出现核心或者说一些特殊的机制。 他没接茬,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示意我继续,我顿了一下又说:“中天的情况您也知道,我们现在急需银行贷款,看您能不能给银行方面打了招呼,帮了我们这个忙呢?”我满怀希望的注视他。 按例,谁值守就该谁来查问,可往日在这的爷们,可没谁管过这事儿,于是差官起身打算领着江杏雨到一边去问话。 不知过了多久,高响感到心神一轻顿时恢复了神智,虽然仍旧迷迷糊糊的,却比先前舒服了许多。这时,黑萨那种怪异的声音仍然在耳边萦绕,不过比先前弱了许多。 兰登刷卡打开了机房的门,带领鲍比进去,就看见里面正有几个网管在忙,一边恢复网站服务器,一边在分析刚才的数据,这些人一个个面带蜡色,估计最近都没休息好。 容琦有些惊讶,她还以为只要她不去招惹驸马,驸马也就乐在和她划清界限,倒没想到今日他主动迎上来说这些话。 公司里,员工们每天都鼓足了劲,拼命地工作,走到哪里看到的都是充满自信热情洋溢的脸。 “龚晟晴,你到底还有什么事,你那边好吵知道吗?”龚晟凯将嗓音提高,表示自己受不了她那边的叽叽喳喳。 刘啸看着老外背影撇了撇嘴,心道你现在去解决也已经晚了,就算你们在下个版本中能决了这个问题,但之前已经做过的那些工作却不得不重新做一遍。 “请!”两位一直都在双手合十的僧人躬身说道,然后就带着青城派的人马,从洛阳城的东门出了城。 刘啸很无奈,很沮丧,自己虽然曾捉刀张氏的系统设计,但那只限于纸上谈兵,其实项目交给ote后,自己也想亲自将这个过程经历一遍,但没办法,张春生当时都那么说了,自己不走不行。 无声而来,无声而去。七曜剑瞬间颤抖了一下,脱开了尹俊枫的手,变为一束白色的光芒,逐渐化为一点,慢慢地消失不见。 “你们尽管去约会,大哥和二哥那边我会帮你们保密的!”她拍着胸膛保证。 很多时候,视线甚至没有落在他的身上,而是在不知道打量着什么。 结果,她们在洗手的时候遇到了一位秃顶醉汉,上来就摸她们的屁股。 353 【第94章】正道魁首 这里的东西已经超出柳欣的认知了,在以前,虽然她在棺材内,但是对于外界的所以感官都还在,所以她还不至于到落伍的地步,但现在,这里又有几样东西是她知道的呢。 巴颂脸上闪过一抹杀意,就在吴威拔枪的瞬间,身影一闪犹如捕食的猎豹瞬间向他扑了过来。 战斗结束,周围一片狼藉,活下来的士兵们开始打扫战场,清理尸体。 “这么回事?”秦力迅疾睁开眼眸,查看着自身皮肤的变化,正有一层氤氲雾气在不断弥漫着。 “我大哥和三弟,被你怎么了!”蛮亚这次的一声厉喝,直接将整节餐车车厢的玻璃震碎,牵连着别的车厢内乘客,直接骚乱起来。 陆健仁充其量只不过是先天境界而已,他在陈锋这个御气境的人面前,还不是被碾压的份,别说是反抗了,连挣扎都难。 “好大的力气!”铁雷八宝大吃一惊,没想到鲁智深力气这么大。 台上的魏紫涵,那空灵的声音仿如天籁之音,唱出了那种寒夜中孤独落寂的韵味。 而莱茵菲尔口中的魔导回路系统的魔力变化,在观众听来可能一知半解,黛尔梦却瞬间就领会的一清二楚。 为此,他和李世民多次争斗,如果不是不让如意公主伤心,也怕伤到了如意公主,他早就一镗拍死李世民了。 罗婷玉微微仰起头,眯着眼,以一种俯视的姿态和不屑的语气问道:「你能代表柳家」? 刘奇志冷哼一声,“我刘奇志从商几十年,还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人一旦散功,真气爆棚,力量虽然强悍了,但是真气外泄难以抑制,时间一久便会油尽灯枯,最后枯灭而亡。——翁雨彤行此一招,显然是要跟阮梦莹二人同归于尽,这叫云水瑶、诛姬等人怎能不紧张。 却没想到,一个照面,就损失了两人,如果雷虎再出了什么意外,那雷无极别想在压制她们。 他不得不感叹自己这边的情报系统太薄弱了,很多事情都是后知后觉,等知道的时候,事情都已经发生了。 “哈哈!”慕白一笑,右手两柄剑指直指上方,“亢!”,林羽的身子猛然飞射下来,带着银镯的左手,一拳暴砸而下,拳锋与指尖向碰撞,一时间不分上下。。但这也仅仅是慕白的三分功力。 四方将镜子放在桌子上,透过镜子看着依子三人,直到三人离开这片区域。 硬拼,他或许不是对手,只是硬拼属于主动进攻,这就会带来获胜的希望,或者是对方的一些破绽。 蝶舞好看的眉毛一挑,也被他这种态度弄得生了气,大喝一声,一套轻灵的剑法施展而出,对着苍军刺去。 “唉!是我太老了,还是世界太疯狂了,怎么可能有这么多领悟了领域的人?”刀皇惊得心脏都有点儿受不了了。 岳凌风从没想过,一个玩家竟然能得到家主如此评语,对待玩家上,他不至于像南宫月那样有些看不起,他的态度跟大部分npc的态度一样,不在乎,不注意。 他却不知,正被他说到的轮回高手团的人,此时接到了最新的指示。 悠然在旁边疯狂的吹口哨起哄,他发誓,从进游戏之后就没这么开心过,连菊爆这么刺激的东西都能看到,果然让牧云秋夕跟他混没错。 秦风烟和陈军下车后,三人直接被上面安排的人接待了,然后从vip通道去了机场。 而这对老夫妻,就是八仙的仇敌,出自于八仙得道传世界,乃是四海龙王敖广的父母,本由八景宫弟子火龙真人和飘渺真人,以孽龙和绳龙的妖身点化成道,后统御四海,为三界龙王。 与此同时,燕嫦曦已经从离骚那里问出了一些东西,这使得燕嫦曦一时间完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好。 不管张陆开不开枪,作为一名狙击手,必须要时刻提防对手的反扑。 乌拉尔将军脸色极其难看,转头看向了身后的副将,这些将领上前一看,齐齐惊骇大变。 看着她那惨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昔日的点点滴滴,如潮水般涌上了我的心头。 可尊上会让他离开吗,毕竟尊上现在可是让计无言对楚辞动手的,如今刚刚出师,就遇到了现在的情况,使得计无言真的不知道应该如何去给尊上交代才好。 失去制海权之后,这支军队留在大夏帝国就成为孤军了,时间越久越危险。 要么把红土领按照规矩册封给你申公敖,但是你儿子犯下大罪,必须立刻捉拿进京,三司会审。 就在海王星防御环带监测指挥中心内的工作人员,震惊于敌人的全部战舰数量时,徐磊却没怎么关注这点。 听到城西郊处的那一处宅子,郑恒的双眼之中不禁闪过慌乱来,但到底是朝中的重臣,不过转瞬之间,便能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让人从表面上根本看不出来什么。 354 【第95章】正道魁首 不得不说这个家伙稳的很,情绪没有丝毫的波动,叶鲲一直注意着他。 “沙赞前辈!”杰诺斯眼睛一亮,但下一刻直接被深海王撕碎了另外一只手,一脚被踢飞了出去。 苏源亡魂大冒,身体在火山内部来回穿梭。拼命的压榨自己全部的潜力,将念力发挥到了极致。在身体穿梭之余,甚至还弹开了大量的砸向他的石块。 啥?下棋?鲲哥我可不会下棋,当然五子棋的话,鲲哥可是强的一批。 那些玩意儿,都是以前他是灭了那些修士的时候,随手收进元神空间的,比起来可比这盘一门原来的财产还要丰富的多。 6月28日,我捧着六张不及格的试卷大踏步跨进家门口,像是一名英勇的士兵无畏地上了战场。 虽说是堕落至尊,但怎么说曾经也是至尊,但是这里有这么多穿着白色法金铠甲的天级圣尊,怕是能够横扫当初的中州生命禁区。 “好了,剩下的怪人细胞你们分掉,或者,直接都去死吧。”豪杰显然也不想在这里浪费太多的时间。 今天他跟往常一样,在拉着窗帘的房间里看着无聊的电视剧,游戏机他早就玩腻了,他感觉无比的空虚和寂寞。 但楚俞很明显不是那个行列,他对这些无动于衷,反倒是他的粉丝们和那些网络黑子们大战了起来。 由于洛基对李亚林的重视,再加上洛基眷族高级冒险者们对他的好感,可以说每一个洛基眷族的冒险者们,都对李亚林保持着相当的尊重。 但也不至于让人类损失的如同原历史上那样惨重,面对异兽危机的时候,完全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看到寒水瑶再一次向自己发起挑战,而且投入了一万个积分,龙飞是彻底的惊呆了。 他们崇宁再怎样,只要你不造反,那都是人死债了完事的,真没有挫骨扬灰这一出。 看着那从头顶飞落下来的毒液,在场的人都是吓了一跳,因为他们明白,一旦沾上丝毫的毒液,他们的身体将会立刻被腐蚀干净。 这就好比电子商务,传统零售连怎么回事都没搞明白,就已经输了。 “难道这个阵法是人数一到便会自动开启的吗?”朱儿也忍不住问道。 “啧,”姜川咂一下嘴,觉得这同僚真心是,想死的人,你拦是拦不住的。 刚刚他想跟顾宝儿说话的,但是顾宝儿压根不想要理会自己,还故意跟他置气。他捏着手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更何况这只是十二个矿井之一,所以龙飞可以想象,在这座巨大的矿区,至少也有数千名受害者。 贼人倒也不多,杜睿赶到之时,已然被家丁护院团团围住,眼看着是走不脱了,杜睿上前分开众人,看着包围圈当中,倒伏着七八具尸体,还有三个贼人在负隅顽抗。 “大家,都很开心呢。”似乎大吵大闹跑来跑去的玩儿累了。芙兰和琪露诺现在在红美铃和仁榀棣的腿上酣睡着。 整个地球在它们的攻击之下,人类节节败退,根本没有任何的反抗余地。除了华夏区之外,欧洲,美洲其他大洲,早已全军覆没。 会议室里头众人哄堂大笑,这里头的人当时要么就在船上,要么就亲眼看着一个个腰里头绑着绳子的同志因为翻船的原因掉进水里。当时同志们可是吓坏了,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那种苦难的ri子却是如此令人振奋。 对于这样一支以紧凑纵队行进的车队而言,先减速后停车是个非常重要的环节,前面的吉普车意识到了后队的减速,后面的卡车也有序地放慢了速度,就在这样,这支车队在进入山岩地形后顺利地停了下来。 “让我先这么躺着好了。”躺成一个大字型,仁榀棣似乎还没有起身的打算。 谢天成同样也紧皱着眉头,他在官场上打拼多年,实在想不明白这其中的玄机。 卓先圣同志的“爱好”之一,就是请地主一家到台北“旅行谈心”,等地主们旅行谈心结束之后,家里面的土改就已经强行完成了。对于不讲理的人,或者说对于不认同人民党道理的人,卓先圣同志的手法多得很。 听着厉中河的话,晓翠的眼睛里又是一阵湿润,晶莹的泪珠子,沿着美丽而清秀的光洁脸庞缓缓落下。 部队一到哈密就见到了尧乐博斯,这多少有点出呼意料之外,李勇的神经马上绷了起来,因为李勇知道,在这个所谓的地区专员心里并没有向他跟王司令员表白的那样,要服从新政府,并且重新做人。 过年前后是众所周知的互联网淡季,大家都盼望着假期的到来,无心工作,于是周雪音早早的就给姐几个放假了。 要是一般的对手,不到几分钟,就应该被吃光殆尽了,可柳树怪的恢复能力再一次得到了体现。 "哼!我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所有人的安全而已,至于此事对于凌薇而言也不一定是件坏事,以她的样貌绝对可以把那伯北迷得神魂颠倒,到时候说不得传下些许修行法门,一举成为修行者,"凌海生这般厚颜无耻的说道。 第一次走上龙城街道的李问还来不及第一次感受这个世界,便是被一道神光照射住眉心。 他知道老子的青牛和元始天尊的九龙沉香辇肯定各占一个名额,但其他位置呢? 355 【第96章】正道魁首 “五十年太长了?三十年,否则免谈。”八面蛇妖,很想出去,他知道外面的世界又多精彩,他在这个阵法之中呆了足够长的时间。 旁边的江瑜和陈茜茜看着他父子俩的对话,想笑又不敢笑,拿着筷子的手抬到嘴边,稍稍遮掩了一下。 放回去后,刀下面一层,放着一柄兵器,身形修长多面,八条边上有棱,面上无节,有多段凹槽,前端无尖。 现在面对虞清雅的时候,虞清雅更是一副清高、傲慢的态度,这让他们感到被羞辱了。 只见,这个青年具有重瞳,重瞳里面闪动着玄奥的异象,散发出神秘的异光。 风雨神燕迅速朝虚空深处飞射而去,众人看到虚空深处光华涌动,完全无法感知四周的变化。 接着只留下了少量的口粮,让他们随身携带,其他的,尽都付之一炬。 这和他为杜德岳炼制的气血丹完全不同,那霸道狂暴的药力完全不是寻常人能够承受的。 打个电话,三五分钟就让银行拿出五百万现金,你当时电影里呢?别天真了。 如果马泰真心实意为宗家做事,绝对是宗家的巨大助力,如果他要倒戈,那宗家的好日子可就到头了。 “你最近总是怪怪的,荷西大哥,现在又东张西望,到底有什么令你不安的?”衔住吸管啜了一口木瓜汁,那娜问道。 流风不由一愣,才一个月,林媚娩的性格就发生如此大的变化,不是什么好兆头。既然这样也不会妨碍他报仇了。退出房间便消失黑暗中。 他们跑了很久之后,谢念亦才慢慢停下来问道:“你真的杀了那个至尊宝?”谢念亦以前见过太多花青衣变的戏法了,现在他都不确定至尊宝是不是真的死了。 慕容芷右手还在流血,所以力道并不大,就算是打在卿睿凡脸上也无非就让他有些酸痛罢了。他努力的捧起她的脑袋,看到她眼睛里都是嫌弃和吃惊。 此人正是徐管事,当初唐笑从江原城逃出来,便是借助了他的西柳商会,后来才认识了师傅庞青阳。 “团长要不把情况上报吧,这么大的问题是战略问题,我们做不了主!”副团长建议,把这儿的问题上报。 半空中,中年壮汉见状,面色一喜,随后双臂猛然发力,将死去的海龙兽生生拖离水面。 一线天是迷雾山谷的最后一个关口,之所以叫迷雾山谷,是因为一旦进入山谷,你就只能通过一线天才能出去,而方向感弱些的修士就会迷失在迷雾山谷之中,最终死于凶兽之手,所以一线天是个非常凶险的地点。 说着,美露丝将目光放在蓝幽明的身上,稍稍扫视了几眼,眼中闪过一丝的惊异,然后一点点的鄙夷就出现在了她的脸上,只不过刚才发出一声大喊的蓝幽明并没有注意就是了。 不然的话,自己为什么会自称夫君呢?难道说,自己对于自己的这个便宜老婆其实有某种别的企图不成? 怒气冲天的夜枫瞬间又变成了狂化二阶的战斗形态,手握杀气腾腾的龙血鳞刀正要上前去斩了这个卡塔尔时,却突然传来父亲那震耳yu聋的吼叫声,仿若猛兽般让人来自心底的颤栗。 当无敌的大炮也无法对白蛟造成杀伤,各国高层不得不低下骄傲的头颅,任凭对方掳掠一批又一批人才,自己还不得不充当遣送使者。 一头头凶恶的鬼卒竟似也畏惧其天神般的威严,顿时踟蹰不定,不敢上前。 黑火凤凰出现后,显示来到了林鑫面前,竟然很有灵性的向他点了点头,然后双翼展开,直扑下方战场而去。滔天的黑焰也在下一刻从天而降。 所以丁一才会拔出左轮,如果他弄错了,那么他也有把握将对方留下,至于枪声会暴露目标?这是必然的,但如果他没有错呢?那将会让许多问题都迎刃而解,这个险,他认为有必要去冒。 白慕云心头一颤,泪涌上来,她万万想不到,多年的恩爱夫妻,她曾经敬慕爱慕的霍延开竟突然如此绝情,可更绝情的才刚刚开始。 “呼啦”一声,一个黑影一闪之间,便已窜进客栈的窗户,即在那一刻,天地之间忽然由暗变亮,只在眨眼的功夫,令人不由心头一滞。 绝色丽人穿着云霞般的锦绣宫装,乌黑长散落玉枕,宛如流云,酣睡时的甜美娇靥更带着一种谁也描绘不出的纯真稚气。 随后,众人的声音也逐渐消停了下来,此时的场中安静,异常沉静。大家都凭住呼吸,炽热的目光期待着历史xing的到来。 详详细细的寻找,足足花费了李海一刻钟的时间,正当李海想要离开房间的时候,从外面却传来了一声爆喝。 十多年时间里,方骏眉这一边,始终没有修士来袭,一路同行的修士,更是兴高采烈起来。 没错,这人便是当初和屈突通一起出征,却被李秀宁最后突袭,而射成重伤的长安留守,杨成威。 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李晓宇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石天与沈千月牵着的手,怒火在这一刻迅速升腾起来。 与此同时,他身后那名白发苍苍的管家则一步窜出,来到那俱尸身面前,抱住李世,然后一手探向李世的心脉。 在他们的印象中,只知道是一个强者,他们经常会从盘井那里听到楚毅当年的事迹。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和一个武功高强到足以将自己按在地上摩擦无数次的神经病在一起,周成自问还没有坚挺到那种程度。所以,拉开安全距离,无疑是明智选择。 356 【第97章】正道魁首 苏冬梅的眼里,露出了一丝迷茫的神色,她的心中是不赞成王彦超把叶修安排到门诊的这个做法的,她觉得王彦超让叶修去门诊,这段时间,肯定会误不少的病人。 虽然张天自信这点威力根本就不会威胁到自己,但若是真的硬闯的话定然是会被发现的,这就违背了自己的初衷了,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张天认为自己只有混入进去才有可能了解到更多的消息。 强大恐怖的威压朝着冉苏和九儿袭来,九儿却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 “这个臭和尚,会一手暗器就觉得了不起!还自吹他的什么‘飘缈神功’,看他那疯疯颠颠的样子,能会什么高深的武功?”妙玄还在生疯和尚的气。 担心亡灵君主被人挖出来,抢了自己的成果,约翰这才铤而走险,伪造军令,带人前来营救佩雷斯。 通过陈章的记忆,江翌了解到这座地下研究室的确是有密道,而且直通海边。因此,他暂时还不能撤去困阵,只有当警察把地底的那些人全都控制住了才能撤去。 随着第二节比赛的进行,比赛的赛况还真如这些观众所期待的那样。 “我是怎么做到的?”姜怀仁疑‘惑’,他不记得是如何做到的。姜怀仁随即又开始尝试,经过多次尝试,姜怀仁终于知道如何控制龙印离体。只要姜怀仁念头一动,龙印便可离体而出。 因为才刚刚自我介绍过的,庚浩世已经记住了所有球员的名字。这个落单的球员叫陈宇,在球队中的位置是控球后卫替补球员。 没有人说话,因为外面的战斗仍在持续着,不管西门如何,此时东门肯定是要守住的,若再失守一门那就真的无法挽回败局了。 李东听见这话更是面如死灰,满脸的惊恐,他知道今天自己是嫌命长了,惹谁不好偏偏惹到了这让整个大陆都闻风丧胆的少年天才。 差强人意,总的就是说宋远用嘴遁聚集了大量的混混,因为来这所学校的,大部分都是学习很差的,只有少部分的因为选择少,而大部分的大部分,不是学不明白的,而是乱混的。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大家都在苦修,而万云飞还要分心于其他的事情,其他的功法。 轩宇山庄议事厅,萧乘云赶到这里是看见父亲和哥哥以及几位叔父都在。 顾道不禁感叹,这偏山城还真是偏,这么远,不过用来躲藏倒是挺好的。 似乎发觉到我话里有话,秦启忽然有点发慌,他也知道我在给他和宋远的关系制造麻烦,但有宋远这个没脑袋的便利条件,我又怎么会不加以利用呢。? 万云飞她熟,人品绝对过硬,潜力又摆在这里,还真心喜欢赵月光。 顾道除了炼器,还炼制了很多的丹药,使他对炼丹炼器熟悉了不少。 所以万云飞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天路军上面那个账号居然跳出来了。 偏偏太史如雪又火上浇油,凑上来故意装的和他很熟很自己人的样子,袁宏道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 红毛越是说,无沄的表情就越是苦恼,真的,好熟悉,他越说,我就越觉得脑海中忘掉的东西愈加要呼之欲出。 “这么说,你现在是云天国的人了?”冰兰很失望,安也低下了头。 嘶!就在这时,一个鬼族生物发现了薛峰,稍稍楞了一下过后,立刻变得无比兴奋起来,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扑向了何熙。 “似乎,今夜的相陪,到这就结束而止了…”林萧然突然停止下来淡淡地说道。 别说是长老席上,别说是心乐城中,就算是整个海蓝国,能有如此深沉、如此寒冷、如此锋利目光的人恐怕也只有一位——三长老墨冷。 朱月影心里隐隐觉得这老将军也许真是人老眼花了,但见他面容憔悴,也不好当面说出心中的想法。 这时天已全亮,才看清山下人的模样。男子多半身着青衣长衫,不知为何前半部头发剃了精光,只留后半部扎成辫子垂挂背心。 而后双手横展,将两旁想要开枪的人射杀。紧接着双手交叉,又把正在拿枪的几人击杀。 尚智说到这里,好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事一样,慢慢停顿了一下,然后再继续说了下去。 “外头那些侍卫到底是怎么回事?”缓过神来的林映雪这才记起转头问一旁的明珠。 “这里——”司寒压根没有注意到楚芸清的异样。在跑回东岳寺后院后,走到一间被烧熏得黑漆漆的石屋前停下了脚步,弯腰将楚芸清给放了下来。 孤明此时正坐在苏晨曦的房间,看着苏晨曦笑道:“你师姐终于身有所归,情有所属,也是她人生中一大造化。”说着不免有些不舍,化为一阵感慨。 由此晨曦悟出了其中的道理,几条鱼忽然能变成十几条鱼,是因为他们互为隐藏,不断变换方位的结果,那如果将这个道理带入到题目中,会不会也能适用呢? 357 【第98章】正道魁首 凌枫弯弓搭箭,随时准备偷袭,他的箭术超神,能穿过无数象兵,直射雷言,刚才已经试过,没有任何纰漏。 “你这还多?也不看看你买了多少东西,在香奈儿专卖店就花了那么多了,在商场又买了个手表,这是大头。乱七八糟的物品还有这么多呢,你看这车里,都是你的东西,我和蓉姐没买多少。 在娱乐方面更是足球解说、相声大师、歌手,创作人,导演等等,李俊正是因为见证王聪的不少奇迹,所以此刻率先反应过来,连忙鼓掌。 随着马经武的这声命令,三绝宗弟子的身影缓缓消失在了丛林之中。 想起来的时候那恐怖丛林,和巨人那简陋到四面透风的木屋,他就浑身不自在。 现在想来,这片竹林之中的迷雾虽然能够由阻挡神识的奇效,但以老夫的修为,竟然被你跟到这么近都没有发现。你的这一身隐匿之术即便是在影月流全盛时期,恐怕都无人能出其右。 王旭此话一出,凌枫感激不尽,和东都比起来,王旭这里显然要好很多。 赵安挣扎着将周泽抗在身上,可是周泽平常看上去瘦弱的很,却没有想到竟是沉得很,而且周泽的身高足足比他高出半头,让他背着着实是吃力。 闷闷的将山河社稷图还给鸿钧,鸿钧倒是一脸奇异的看了王川一眼。 祖母送东西,以前不是没有,但那都是当着众人的面,而不是私下里。 只不过这句话却让佐藤警官眉头紧锁,显然不符合她内心的预期。 而且,九魂斩仙术在施展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处于极度虚弱的状态,一旦遇上仇家寻仇,多半只能饮恨当场,因此施展此术所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 “什么?什···么?行车记录仪?”活了五十多岁的政委,今天还是第一次看到死人能听懂话,死人能动!所以,他的反应是相当的迟钝。 “先买些吃的。”下了车罗渊转身就进了一家饭店,随便点了些东西就坐在了就大吃特吃起来。 “静观其变吧!现在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先等着城主的决定下来再说。”秦冰一时半会儿也没想到什么绝妙的办法。 这时候,早有两个机灵的家伙,赶忙上去,拿掉雷爷爷口中的毛巾,解开捆绑在身上绳索,磕头谢罪。 但是在听说导演要给自己讲戏之后,原本迷茫的瞳孔一下子清澈见底,里面的惊慌失措都看的一清二楚。 两方家长炸开了锅,而两罪魁祸首并没有回南宫财团,而是去了景德公寓。 而且在空间戒指之中,还有着如同水池般的紫源,紫源的数量,足有几万滴,叶无双脸色大喜。 此时海面上又有一只大型散货船经过,突然间从海底探出一根巨大的触手,直接朝那散货船船体中部抽过去。 白元在季可欣进屋的时候就知道瞒不住了,但是说出来季可欣未必会相信,所以打了电话给梁风和朱林要他们十五分钟内赶到,不然‘秒杀’他们!然后根本不给他们解释的机会,直接挂断电话。 在部队里面有内功的话简直如虎添翼,只要不遇到导弹和大范围攻击炮弹的话,一般的子弹几乎都很难打中他。 所以它才会紧盯着邢杀尘,为的就是在他出现意外的时候,它能够及时的把精神压力给撤回来。 “不错,我们两人见赵军大营有变化,赶紧跟着他们前进,发现庞葱带着赵军穿过了关口,往长城方向进发了。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目的地在那里,但是毫无疑问,赵军大营里面肯定是没有主帅的。”两人信誓旦旦的说道。 其他从蜀山,昆仑和蓬莱出来的武王高手也和各大虫王战在一起。 若是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该多好。孙晴晴舒服地躺在他怀里暗想到。 岑溪脸色骤变,将全身的内力护在身前,双手交叉在胸口,但已经来不及了。 赵广就知道,赵雍自从成为国君之后,每每行事,必有深意。其城府之深,思虑之远,两个自己都赶不上。于是也就静静的听赵雍怎么安排。 三支鬼子搜索队,胆战心惊的走进树林,每踏出一步,都会浑身一抖,就怕突然遭到隐蔽在里面的土八路偷袭。 萧姝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气急跟了上去,确实,她需要苏锦的帮助。 “你的婚礼我会记得参加,我看三年后你怎么收场!”莫利亚也不客气,摆明坐观威尔后院失火的态度。 众人难免有些不可置信,毕竟,秦蓁如今的身份,难道云国的皇帝会舍得放手? 但他记得成婚后在府中,两人刚刚恢复重新睡在一起的时候,她是极其警觉的。一点点异响都能让她立刻从梦中醒来,浑身戒备。 说不定,等我到那里之时我爹和我哥哥已经回来了,如果他们能回来最好,如果不能,……,我顾嫣定会领兵出征,将来犯我大魏的蛮族人阻断于边关之外,让他们一步也进不来。 358 【第99章】正道魁首 “得令!”赵云接了令箭,拱手拜别高云,跟赵婴一起下帐前去安排兵马。 他的身躯充满了力量,筋骨皮被淬炼完成,体内的血液流动之间宛如奔腾的大江大河。 释空面色憔悴,双目空洞,实在没想到在西天寺门口担心的一幕真的发生。 世上的事情多有意料之外,无法掌控。我已经尽量将最坏的结果考虑了个遍,可没想到在采取行动前的临门一脚,却遭遇了滑铁卢。 之前所有人聚在一起,四名族老安然无恙,都打不过,现在这套阵容,若是近身纠缠交锋,恐怕分分钟就被灭了。 众人的脸上全都是骇然之色,面色无比苍白,感觉到了一种灭世的伟力。 养马河的水在筱幽去伺候大神后丝毫没有退却的迹象,反而更加大了。洪水冲塌的地方越来越多,人类如同杂草一般死去,没有任何人关心谁的生命消逝了,只是担心,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 “这买卖烟土是断子绝孙的生意,你说我能干吗,现在天下是有点儿乱,可终归有平静的一天,到那个时候,秋后算账,有一个算一个,一个都跑不了!”许忠义道。 艾菲尔铁塔上,卡莱尔身体一震,而周围的人恐怖地看到,她的两只眼球象被砸烂的西瓜般爆裂开来,喷出大片的鲜血,然后卡莱尔身体一软,倒在地上,死了。 耶律阿保机听的情绪兴奋起来,腾的跃起,大步走下阶去,审视起地图。 只不过还有一个原因,是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的,她没有对皇上说过,自然,碧雪也都不知道,只是她自己心里,却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情。 熊茂玲深信不疑的跟着林修身后,害怕白山再次露出恐怖的表情。 叶风之所以会给叶青打电话,是因为在这之前叶风早就开始了自己在燕京的布局。 果然,陈贵人正与自己的下人说话,从那边走来,在宫宴之上她露了脸,而且出尽了风头,此时自然是得意洋洋,所以,还与自己的丫鬟说笑,没想到,刚走到这边,便听到了淑贵人的声音,说是自己弄断了她的琴弦。 杨丹师终于瞪大了眼睛,满脸震撼,叶白怎么会知道这么多,而且对他的评价,切中要害? “旷哥,干脆花点钱,这条到你家的临时公路也浇上水泥,这样你来回就方便了。”严志强说。来了几天,他听了许多旷德军神奇的发财故事,相信他不会差这么一点钱。 他等了三年多,等了一千多个日夜,终于盼回了刘梓骅,可是她给自己多长时间呢? “尽量而为。”君聿将信重新叠起,放在了信封里,淡淡的回道。 “梁皓贤,趁我还能控制住自己,你最好把我父亲交出来!你外面的狗已经被我摆平,他们可保护不住你!”云姬语气已经不耐烦,将手中茶杯重重摔在地上,茶杯应声而碎,四分五裂。 其他几个缺月宗的人懵了,萧夜竟然真的就这么杀掉了他们缺月宗的斗灵强者? 这把剑很长。其实要带在身上挺麻烦的,但是王佐依然坚持带在身边:为的就是在关键时刻可以用得上。 既然如此……诸葛亮重新恢复了气定神闲的模样,又开始谈笑风生起来。 一脸“悲愤”的李彧眼眶都有些微红,对依旧在沉思的韩三开口道:“三爷,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完颜兄弟也太过分了,这么下作的手段都有脸拿出来。 像他们这种人,虽然都有挑软柿子捏的习惯,喜欢挑凌绝这样的有钱冤大头宰割,但他也不傻,知道今日正主在这。 顿挫的石响,她只身护在云冥身前,却不自觉地扭头,想要看身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目光一闪,一道凝聚到极致,仿佛由一片片锋利的风刃形成的飓风,从罗素的掌心弥漫而出,围绕在毁灭者的身体周围。 我们没用回城券,而是使用了一天一次的免费回城,回程时间长达两分钟,我们的心情很好,基本是都是处于放松状态。 先不说那些散落在地上的中阶灵石,就是这个鼓鼓囊囊的储物袋里的灵石恐怕都够买下一座城市的了。 但现在的林牧不同,他已经坐拥荆州,而且拿下了汝南和陈国,很有希望可以攻略兖州,向北发展;甚至,江东的势力也已经有些力不从心,如果自己再努努力,保不齐就能再攻略一部分江东的领土。 父亲又恢复了平时的那个样子,呆呆的看着王佐,仿佛根本听不见王佐的声音了。 “好了好了,感觉头脑清楚了就可以了,像你们这种平时很少有机会接触到阵的人,一次性不要吸取太多的灵气,会有反效果。”莫琰带着一丝冷笑的提醒道。 厉云泽听着手机里传来‘嘟嘟嘟’的挂断音后,嘴角划过笑意,眼底更是充斥着狡诈下的兴奋。 359 【第100章】正道魁首 三人前去攻击其正真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与霸天打斗,他们连霸天的真身在哪里都不知道如何前去攻击,所以他们便一边躲闪血海的攻击一边查找他的漏洞所在。 潘云龙这一番软硬兼施,着实让赤烈温动了心。他可以不在乎嵬项族的死活,却不能不想想未来的日子。 还没等走近呢,就听到那边呼呼风声大作,残枝断叶漫天飞散、沙尘石砾烟尘般扬起。 唐良云说,一次到五次分配资源,一旦拿到一名,就能获得%的资源分配,这的确很有吸引力。 五行之中,金代表的是强劲的攻击力,木代表的是对于身体真元的恢复程度,水则是讲求体表强硬的防御能力,火就是速度与攻击的代表,土追求的是沉稳厚重,同时也代表着力量。 阵法的走向已经很清楚了,从何处出去,冲破哪一个节点,断掉哪一道灵力,在夕言心中已经成形。眼下,便只需切实地去做到。 瞧着夕言眉眼弯弯地样子也就觉得被这家伙笑话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地。而后自己也笑起来。 “姑娘连她犯了什么过错都不知道,就想为她求情吗?”顺治的声音依然是那么好听,冷冷的,凉凉的。 如果能够一炮打响,凭借着周朴在上流社会的地位,自然会声名鹊起。可是,她能够胜任替周朴设计首饰吗?也许把这份订单直接‘交’给刘离比较好,她在一边学习就够了。 这段时间以来,我已很少会想起二十一世纪的一切,很少想起我的家人,我地朋友,仿佛他们只是梦中的记忆。 说完之后,林南便迈步走进了幻阵之中,根据魂力的引导,朝着那帮巨狼的方位走去。 当然不是说祁峰只买了这么一个东西,因为其他的他也没少买,只不过都是零件。 这五六个保安,自己手下这些个如狼似虎的精锐治不了,我还不信了。 那名警察举起手中的电棒,便向洛何彬腰部砸去,不过怎料被洛何彬一个跨步躲了过去,就在那警察准备再一次向洛何彬砸去的时候,却被洛何彬一个军式的擒拿将其放倒在地,一脚踩在其脸上。 魏成侯,魏无忌名义上的爷爷,一位雄才大略的君主,敢于天下为敌的绝世豪雄。 “我不甘,我不甘心……”空间内,还徘徊着黑鲨死前的最后一声呐喊。 这一巴掌是祁峰自打回归都市以来,用过的最大力气,用上了七成力气。 杨紫英微笑着上前,欧阳复看着她的微笑,就像魔鬼的笑容一般,在地上爬着想要远离。 不知过了多久,待到轿帘打开,柳茹梦被扶出了花轿。紧接着一双有力的大手握住了她的掌心,看着面前那张熟悉的笑脸,柳茹梦终于赶到了莫名的安心。 “雷暴战车我是很想要,但两者相比,钢铁之涯遗地我势在必得!!”墨子宇突然换了一副表情。 餐车不仅用起来轻便,而且不需要携带柴火,只要携带蜂窝煤即可。使用煤炉,可以节省很多装柴火的空间。不过这种餐车也能用柴火,在树林茂密的地方,火头兵可以就地取材,获得柴火。 最令卡梅隆等3d技术革命者欣喜的是,中国的影院很落后,不仅数量少,还大多是单厅影院,这样的市场,可以直接起步建造3d影院,没有多少阻力。 这一声冷喝,竟然是如此地可怕,虽然仅仅只是两个字,却是化成一段声波,在虚空之中震劝,黑流直接就是在这样的一股震动下,全部毁灭。 “韩毅,你作为一个……”这位王老人家又想要从道德高度上来说韩毅了。 它的影响远超我们当初的预料,甚至已经造成了内陆地区的气候变化,眼前的这个春雨期还只是它的一个表现而已。 他还能在宇宙之中,留下一些传说与名号,只是因为,他身为黄金狮子一族的始祖,黄金狮子一族还没有突破破灭。 “印度所罗门若是离开了仆人,真不知道会不会活人被屎憋死。”巴哈都尔·沙每次想起这个问题都觉得很可笑。 “不错,我有一个设想,不知道可不可行,但不妨试一下!”安宇道。 王晨走在内环区的街道上,看到周围显得格外繁华的场面和众多行人。 韩立的战铠炼制完成,方程还为紫灵以及南宫婉各自炼制了一套,不过材料有些改变,主体材料采用了玄玉宝王琉璃,使得这两件战铠更加美轮美奂,雍容华贵,看着就知道价值不菲。 当然,要是岳无痕不争气的话,这钱估计也打不了水漂,毕竟只要能活着回来,实力都会变得极为强横,想想帝王收拢的各位供奉,哪一个不都是修为通玄,实力强劲到爆炸的人? 不,不会,他们只会把你的话当做可笑的虫鸣,如果他们心情好,或许会无视你,如果他们不耐烦了,可以随时将你碾成碎渣。 这是什么样的有钱人,一下子施舍几贯钱给他,这才他近十年的乞讨生涯之中,简直是就是前所未见。 “轰!”金色莲花中央的宫殿,紧闭的大门,慢慢的挪移开启,伸延出一条,莲花组成的通道来。 声声惨叫传来,其实已不用部下报告,敖州用肉眼能够看到一巨大白色身影在空中翻滚,轻易击杀龙族精英,落下一团团红色的血花。 360 【第101章】正道魁首 本来经过东洋的这段时间,方毅是以为自己有了一段缓冲期,但没想到这根本不给缓冲,直接就来另外的事了。 大王都不怕死了,身后饱受雨水折磨的士兵当然更加看得开了,算了,该死的活不了,不该死的也死不了,跟着大王跑吧。 “你真的是钟厚,是那个远去里根扬我华夏国威的钟厚?”倪蓉蓉看着钟厚,很是好奇的样子,似乎在怀疑他到底是不是正品。 “我现在清闲的很呢,你看看我想做什么都可以。”富贵的笑里含有一种无奈,马立新是知道他的处境,在家里老婆念叨,说你现在好了,你清闲了,我们倒是不清闲,你要是还是象原来一样的话我们把你抬起来呢。 想杀死艾薇塔或者别的高阶变异战士,只有完全毁灭脑部,且!不能给她们再生的余地。比如说把她砍成碎块只留下脑,她们也会因为没有生物能量再生而渐渐断绝生机的。 阿贝尔真想试试指鹿为马的感觉,很想是自己好了但又信口雌黄冤枉别人,但是他也是个医生,再怎么说底线还是有的,有些话是真的不能乱说。 中场休息,陈教练和往常一样先递给志翔一瓶矿泉水,然后和大家一起商量下半场的战术。志翔毫无防备的就将水喝下,没有看到陈教练斜视的眼神。 “但是,你觉得我还什么都没请你做呢,就先拿二十两银子给你?这合适嘛?”他以辛夷刚刚的语调回敬道。 话音未落,刀光乍起,宛如幻影般的刀气割破玲珑周围的空气,不停的游走在玲珑的周围。 虽然凌学志不知道李涛想干什么,但是他完全不会去怀疑任何东西,点了点头,就跑到了门外。凌学志在学校里的交际广泛,又是著名的财神爷,这种事情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他无意识弯曲的手指惊动了原本沉睡的莫莫,莫莫睁开眼,抓下他捂着胸口的手,目光里充满了关切。 也许,暗黑之神对兽族的叛逆充满了怀疑,也许暗黑之神恐惧咆哮成长的速度,也许。。。。。。诸如此类的猜测在咆哮被封印之后,流言蜚语彻底的消失了。然而,唯一能够留下咆哮强大证据的就是——叛逆之镰。 只有云照影明白白娘子的意思这是感叹灵儿悟性不高没有仙缘。他的喉结动了动想问问灵儿是否适合本源修炼想想又作罢了他一直把灵儿当人类来养冬天连衣服都没少穿一件现在让她茹毛饮血他怎么舍得。 “如果你先见到是他。他让你来见我。你会吗?”路西法反问道。 看着凶魂守护神已经和骷髅君主打在了一起,林帆不由得苦笑不已,看来,自己和幽冥妖凤只能够对付面前的这只骷髅骑将了。 “敢问柳宗主,因何断定设伏之人,一定便是万妖宫?”楚风反问。 “咻!”少了黑气的环绕之后,鬼影刺客罗特直接化作一道流光,瞬间冲了出去,弯刀直指面前的冥王卡姆。 我轻步的朝着声音的源头走了过去,当看见我所看见的一切的时候,我心中不由愣了愣,随后脸上闪现出震惊。 原来不但将再缘因为功力不够用,就连黑肤青年也无法幸免,而且比将再缘还要不堪,将再缘起码打到现在还能支持得住。 “一个正常的上司是不会抢下属便当的。”程安雅笑得仪态大方,心里却化身大力水手,狠狠地把叶三放倒地上蹂躏。 不止是刘备惊喜,曹操也是极大惊异,心想:若真如赵栩所言,我贸然追击,岂不是就中了埋伏,那可…曹操不敢多想,但心中也不禁微微发怵。 也是说,暴雷的威力,完全不足以支撑孔雀王度过这第六次雷劫。 这血祭之术,在玄燕身边的那些黑榜师兄们看来,并无太大的用处,其也不过是只能欺瞒一下血崖而已,可欺瞒血崖,赚取大量贡献值的机会,能有几回? 暴怒之下,年轻男子,似乎忘记了云暮的实力,已经远超于他,厉喝之后,便挥剑斩杀而出。 索欧抓住面前的一个团子面包,无论从触感还是气味来说都和真正的面包没什么两样。 「唉,那真的很抱歉,还不知道兄弟你是哪个堂的呢,我似乎从未见过你呢?」那人在龙灵身旁放了瓶丹药。 这下,用的不是山寨版的如来大手印,而是跟如来大手印同一个层次的“弥勒智慧大手印”。 胡颜:“巫族的身体,一般都拥有特殊天赋,那你这具分身的天赋呢,是什么”? 那也就是说,地球修行体系中,最强悍的存在,放眼整个宇宙的话,便是不入流? 他之前不知道什么是婚姻,也不曾想过结婚生子。可是,如果她想要的是这些,如果只有结婚才能让他与她在一起,那么,就结婚吧。 “是。”他赶紧点头,心里却忍不住吐槽,没想到自家部长也有这么腹黑的时候。 凤火红莲爆开了,直接把夏候轩给炸得粉身碎骨,不但是尸体,就是灵魂也直接被催毁了。 “你这丫头,身在福中不知福,他今晚可是带病在身哟!一点表示都没有!”晴继续忿忿不平的念着。 “吓人的时候在后面呢!你们先做好思想准备,不要到时把你们吓的留下什么心里阴影才好。”萧婉一脸的笑容,任由王馨和李乐之搀着她往外走。 361 【第102章】正道魁首 在他后面的人也早已反应迅速的围绕在他的身边,主要把他护在中间,掩护他往外退出。 李家的人听到声音也赶了过来,看见自己的家的亭子变成了一堆碎石块,漂浮在水面上,。水中的荷花全部都败了,鲤鱼也不少都掉在岸了,心中不要说多么郁闷了。 今天既然意外遇到了,她就当是为那个孩子问问,问问眼前的人,到底为什么弃她不顾? 一连串的问题,每一个都问到关键,每一个都是毕鲁不想回答的问题。 巨虎仰天嘶吼一声,冲着两人就扑来过来,两只虎爪锋利异常,在空中连闪,十几道黑色光刃挥出,直接劈向萧瑶和李青石两人。 一年多都在一起训练,让这批正泰升级的‘白衣血杀’成员,养成了亲密无比的情谊,现在有兄弟生死不明,他们当然不会答应了。 “韶皖和廷玉都长大了,你是不是该顾及一下他们的面子。”这一次,锦郡王没有用皇姐,而是用了‘你’。 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按道理来说,这么深的地下,冰冷刺骨才是正常的事情吧? “傻瓜!”柳辰阳忍不住上前抱着她,闻着她的秀发,亲吻他最喜欢的额头。 他不敢催促,也不敢不催促,林简久等不至,气的让他亲自来唤。 固然每天被华淑琪缠得烦不胜烦,可是,就这样又被玉雪笙牵着鼻子走,程倚天也不愿意。 白色的,颜色单调,做得却很讲究。最上面一层是能旋转的风叶,乘着下坠的风势推动上面的风叶,白色花朵就变成了可以在半空中稍作停顿的漂浮物。 骢毅则是惊人的一扭身子躲过了这一枪,闪到了混混头子身后,将手抓在混混头子脖子上。 眼前的局势明显不是我们可以搞定的,这么多的魔音蝠,恐怕我们会被吃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那个黄裳的实力,我估‘摸’着得有林伯的实力,可是五湖五个侏儒配合起来,竟然堪比黄裳,要是五湖来了魔都的话,那么蒋家在魔都就等于有两大绝顶高手了。 她珠泪滚滚,靖王气也出了,口气于是温和起来:“起来吧。”伸出手,不仅拉起她,还替她理了理碰乱了的头发。 吕布是个英雄,刘宠是这么认为的,吕布是个项羽一样的真性情大丈夫,刘宠很敬佩,但是,刘宠不希望自己也是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容易吃亏。 这一次,孔伷暴毙,许靖就有了一点退隐的心思了。哎,看透了,看烦了,许靖有点累了。刘宠的热情让许靖即感动,又有点为难。 雅亦虽然不舍,但也知道了,骢毅要说的事情,自己不适合听见。 箱子的泡沫槽里并排躺着一枚黑色芯片,以及五支细细的无色药剂,用透明的安瓿瓶封装。 他立志成就长生不死的人,岂会认他人为主,这不是自己践踏成仙志,自己往灵魂深处斩一刀吗。 就在大海中,亚特兰蒂斯人开始崛起的同时,大地上,诸神也开始复苏这个被战争打得千疮百孔的世界。 在那里,一团犹如实质的黑暗无声无息的涌现出来并迅速扩散,紧接着,一个巨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绝影直接用行动回应了问题,他主动迈开步子,向瓦伦丁的方向走去。 “你也不必自谦,走,为师带你去个地方,见一见宗内的高层。”剑元子抓住杨辑,化作一道流光遁出了大殿,转瞬便来到了一座无人的山峰。 接下来的路,因为少了缩地九尺这个助力,单晚晚的任务,变得更加艰难了。 “当然懂!虽然不至于寻死觅活,但还是算得上刻骨铭心!”阿京争辩。 布兰迪见达奇的眼睛看过来,微微一笑,举起酒瓶,做了个碰杯的动作,表示一切尽在掌握。 彭语笑道:“你总不会说那只大鬼就是我吧?”不至于吧?不至于吧? 然后他坐在桌子前,研究起了魔法阵的知识,时不时的在本子上画上几下。魔法阵用途多多,多研究一下肯定是有用的,比如说能量枪,就是个好东西。 她根本就不相信孩子会没事,毕竟当时的情况那么的危急,都已经出现5死35伤。 两头异兽斗在一起,虽说是水浪滔天,双方各自喷吐烈焰、毒水的。 干掉蛇之后,陈灵开始思考现在自己的处境,只见她在地穴内走来走去,不知道在干啥。 净世白莲外,有一道透明的罩子,将黑水隔开,让唐昊好生羡慕。 大部分的武者都不想和胧月对上,因为胧月的实力已经进入了前十榜,只要不是抽中前十的武者,他们还能够有个好看点的名次。 听了林立对他讲述了情况,老头子轻轻地笑了笑,转了转眼睛,也就不以为意了。 唐昊可是尝试过,在混沌珠里,飞了不知道多久,愣是见不到尽头。 疯狼田多良黑熊黑巴几人也回过味来了,看黄昆啧啧了几声。不愧是官兵出身,想的跟他们就是不一样。 时家不才,虽然是个武将,子嗣也稍显单薄,可也不是能任人欺负的。 在沼水县,他的身份想瞒也瞒不住,并且也没必要瞒,本来就是给卿卿出气的。 在巨大的诱~惑之下,苍蝇最终告诉了杨轩那个危险的化妆品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