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案齐眉,终是意难平(快穿)》 1 帝后01 绿柳的新芽斜斜垂在水面,细枝被风吹得微微摇曳,池中被人投喂惯了的鲤鱼还以为以为是什么饵料,高高跃出水面之后重重砸落,肥硕的身躯激起了一大片水花。 从旁经过的小宫女被这动静吓了一跳,捂着嘴低低呼了一声。 这段时间绣春宫内的气氛压抑得很,宫人们恨不得喘气儿都小心翼翼的,这小宫女的一声惊呼直接打碎了这片寂静。 走在最前面带路的年长者闻声瞥过来一眼,小宫女连忙苍白着一张脸请罪,“念绮姐姐恕罪,婢、婢知错。” 被称作“念绮”的大宫女语气冷淡,“这次便罢了。只是宫里不比别处,稍有不慎便会惊扰了贵人,下次再如此,绣春宫里可不留你这等人。” 小宫女自是连连应声。 念绮端着大宫女的架子进了主殿,神情却比在外生动得多,在勉强维持着神情向着主子问了安之后,脸上禁不住露出愤愤之色,“那些人也忒看人下碟了!看看这次尚功局分来的都是什么人?毛手毛脚的!干个活都干不利索,一看就是被挑剩下的……娘娘还没失宠呢,他们就敢这么慢待!” 谢贤妃瞥了人一眼,对“没失宠”这说法不置可否。 就今上那喜新厌旧的性子,都小半个月没踏足绣春宫,不是失宠还能是什么? 不甘心是有,但也没那么多。 毕竟依那位的性子,这是早晚的事。只可惜她身子不争气,没能趁这个机会留下皇嗣。 “行了,真犯了错,撵出去就是。”谢贤妃无意在这个话题多谈,而是问起了另外的事,“东西送过去了?皇后那边怎么说?” 是一扇刺绣的插屏。 上次宫宴上,皇后似是很喜欢那一套十二扇的刺绣山水屏,席间看了好几眼,谢贤妃便上了心。 只是送人礼物非但要投其所好,还要有“心意”。 一国皇后要什么样的绣屏没有?犯不着她来做这个人情。只是亲自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到底不同。 这也并非什么假惺惺地做戏,只是一种表态而已:她不会再做什么了。 家族把她送入宫中,她也争过抢过,但是时至如今,她总要为自己以后的日子打算。 念绮回:“皇后殿下瞧着很喜欢,还亲自接见的婢子。说是娘娘有心了。又说这绣活费神,您交给尚服局的绣娘就是,不必亲自动手。” 谢贤妃轻轻颔了下首,略松了口气,看来皇后并无计较的意思。 虽非她本意,前段时日对皇后还是有冒犯的地方。 那个人啊、喜欢的时候恨不得把你捧到天上去…… 谢贤妃想到这里,神情也微微凝滞。 念绮看出了主子脸上淡淡的怨愤之色,不由开口劝慰,“娘娘莫要放在心上,那不过是个舞姬出身的低贱之人罢了,仗着有几分美色胡作非为、早晚会吃苦头,陛下不过新鲜几日,没多久就厌了。” 谢贤妃却低低笑了一声:新鲜?他对谁不是新鲜? 她抬头,眼前被打磨得光亮的铜镜映出了一张明艳动人的脸,眉如远黛唇含珠。 好看吗?当然好看。 要不然也不会被封为四妃之一。 可这宫里最不缺的便是美貌。 谢贤妃抬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脸。 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弛。可如今,色未衰、爱已弛。 念绮有些担心地低唤:“娘娘?” 谢贤妃闭了闭眼,那点低落脆弱转瞬即逝,再睁开时她已经又是那个傲气的谢家女。 她牵着唇,嘲讽地笑了下,倒是接话:“眼皮子浅成那样,风光不了多久。上一个这么拎不清的,人还在冷宫呢。” 多亏了如今掌管宫务的皇后是个一等一的良善人。 要不然别说冷宫了,尸体早就不知道在哪口枯井里化成白骨了。 指望男人,呵。 凡是有点脑子都该知道怎么在这宫里活下去。 倘若没有皇后压着,这宫里早就变成了杀人不见血的养蛊地了。 * 鸾羽阁。 这是一座建在水上的楼阁,碧波荡漾、纱幔轻扬,渺渺的丝竹声从中传来,水面上升腾起一层薄薄的雾气,越发衬得这地方如梦似幻、宛若人间仙境。 楼阁之中,美人起舞。 裙摆随着旋转飞扬,像是翩跹起舞的蝶,背景的丝竹乐声骤转急促,那旋转也越来越急,随着乐音到达高.潮,背景中的琵琶乐声渐渐起,铮铮然然、隐有金戈之鸣。 上首座上,原本侧首支颐,已经无聊地抛着葡萄玩的年轻帝王像是终于有了点兴趣,懒散地瞥下去一眼。 急转的速度带起了残影,裙裾飞扬起的角度几乎与地面平齐。 乐音在一道极高亢的动静下骤然静下,急旋的美人也在这一刻稳稳停住,软腰后折、水袖击出。明明极柔韧的姿态、最柔软的材质,但那飞出的水袖撞到鼓面上,却发出一声沉闷的响。 以这声鼓点为界,乐声骤止,人影亦歇。 整个大殿都陷入了一片时间停滞般的寂静里,只有风吹动纱幔轻轻摇晃。 良久,座上的年轻帝王拊掌大笑。 他一点也不吝啬赞美,“好,好极!该赏!” 不会有人让皇帝陷入冷场,这一句话之后,原本死寂的大殿中顿时热闹起来。 一侧侍立的内侍已经很有眼色地拿着赏钱分发给跪地谢恩的乐工,至于说那位场中的美人?这可是陛下这几日的心尖宠,如何赏赐可不是他们这些伺候的人能按照惯例决定的。 美人袅袅婷婷地走过来,她步伐又轻盈又灵巧,像是地面上跃动的鸟雀,带着种又活泼又生机勃勃的美。 待到走得近了,她一个轻飘飘的旋身,直接向着帝王怀中依偎而去。 这当然很不合规矩,但是周行训一点也不在意。 当美人还是自己的心头好的时候,他一向极包容,这会儿只略抬了一下手就将人拥进了怀里。 他脸上带着点笑,但是细看下去那笑意又不达眼底,“这舞朕很喜欢,想要什么赏?” 美人垂眸,柔声轻语,“能博陛下一笑是妾的福分,妾不敢要赏赐。” 周行训其实很不喜欢这些虚伪推辞的套话,但或许是眼前的美人还是心头好,他倒是罕见的没有生气,甚至还起了心思逗一逗,“真不要?” 毕竟是正得宠的人,这位魏姓美人对帝王的性子也有几分了解,听出了那笑意下的认真,也不敢接着推辞下去,忙开口:“妾身份微贱,幸有几分拙技在身,得陛下宠幸,自然想倾尽心力为陛下解忧。前些时日,妾偶得一份前朝霓裳舞曲,想要下次宫宴上为陛下献于殿前,只是补曲编舞之后,却总觉得差几分意思,细细琢磨之下,方才恍悟,原来是缺了霓裳。” 周行训扬了下眉,“舞衣?朕叫尚服局的典衣过来,你要什么式样的叫她裁就是了。” 魏美人声音放得越发轻柔婉转,“样式都是小事,是那霓裳的料子实在罕见,妾见典籍上记载,其裳晨若粉荷初绽,午如艳放牡丹,直至晚间又如霞光披身,一日内的时辰不同,色彩亦各有殊异。妾问了人,又查了许多典籍,斗胆猜测,那霓裳乃是蜀地流仙锦所制。传闻乃是西蜀有蚕得仙人点化,才有此神异之能,吐丝织锦后,名曰‘流仙’,此锦乃是蜀国不外传之至宝,等闲人无从得见。” 周行训神情没什么变化,只在魏美人提起蜀国的时候眉梢稍微动了动。 蜀国来使的消息不是什么秘密,但是连进献的东西都打听明白了,这就不是一个后宫舞姬能做到的。看来有不少想走他这位新宠的路子,想来吹吹枕边风。 周行训对此心知肚明,也没什么不满的。 这本就是他爱幸之人的特权,他尚且喜欢的时候,总不介意给对方一些便利。 “你想要流仙锦?” 周行训没第一时间答应下来,倒不是吝惜那布,只是在回忆这玩意儿他有没有顺手赏出去。蜀国进献的东西太多,一匹破布在里面实在没什么存在感,他回忆了一圈儿,觉得自己应该没送出去才对。 正想点头答应,却听怀中人低声,“听闻流仙锦在西蜀乃是国母所有,妾只忧心自己身份微薄,不堪配这锦缎。” 周行训总算明白过来。 她想要的哪里是什么锦缎?是想要地位。 他无声地笑了一下,冷不丁地抬手捏住人的下颌,迫使对方抬起头来。 因为动作太突然,魏美人眼底的神情还来得及收起来。 这位正当宠的舞姬并非那种很标准的美人,她的五官过于具有攻击性,有些角度看起来都显得刻薄。可是这个时候,因为突兀地抬头,她眼底还带着未及掩饰的明晃晃的欲.望,那直白热切的渴望连带着整张脸都夺目起来。 周行训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就是喜欢这种明亮灿烂又野心勃勃的样子。 他噙着笑,缓声问:“你想当皇后?” 2 帝后02 周行训惯用左手,这会儿抬的自然也是左手。 他的手并不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帝王该有的光滑细腻,指腹掌心都生着厚厚的一层茧子,指骨关节处凸出,有些地方都有细微的变形,拇指上还有一圈常年佩戴韘留下的浅色印痕。 年轻的帝王脸上惯常带着笑,他也不爱穿朝服,就是大朝会的时候,也常常一身锦衣便装地就去了。倘若出了这个宫门,走在长安的街上,与那些打马游街的风.流少年郎并无二致,一样的爱笑爱闹爱听曲儿打马球。 可是这会儿笑意微微收敛,那战场上磨炼而来的肃杀气质便展露无遗。 这到底是一位一刀一枪厮杀至今日地位的帝王。 魏美人的脸色几乎一瞬间苍白了下去,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碰撞的咯咯声。好一会儿,她才勉强找回了颤抖的呼吸,嗓音发紧地回道:“妾不敢。” 周行训那点认真的神情转瞬消失,他像是觉得没趣似的放了手,人又恢复了那百无聊赖的懒散样子。他伸手从旁边的琉璃盘子里揪了颗葡萄自个儿吃了,嘴里还不忘点评上一句,“你不行。”用的完全是陈述语气。 身份不行,地位不行,能耐和手腕都不行,她可管不住这一宫的人。 魏美人本来还在缓着神,听见这一句话,瞬间捏紧了身侧的手,尖利的指甲刺伤了掌心,她却恍然未觉。 为什么?!凭什么?!! 周行训后宫美人太多,魏美人在其中并不出挑,但是在外也是极为标致的那一类了。她长得美,带她的班主从小就偏宠她几分,指着她日后带自个儿奔个好前程,这种小环境下偏待养出的傲气和舞姬下九流地位让人割裂,魏怜从小就知道,她想要过得好、就得不择手段拼命往上爬。 她已经抓住了这世上最尊贵的男人,想要那个最尊贵的位置有什么错?! 谁说舞姬不能为后?! 莫说前朝的歌伎出身的徐夫人,就说数年前伪赵钱氏的皇后,不也是一介歌女?! 常年积累的怨气甚至压过了刚才那一瞬间生出的恐惧,魏怜深吸了口气,神情已经变得柔婉动人,“皇后殿下风姿神秀又家世不凡,妾微贱之身、岂能与之相较?” 这句话的重点其实在后半句上。 魏怜知道陛下对长安世家很有微词,可不巧这位皇后便是正正经经的世家出身。 只是却不料,周行训听完之后居然赞同点头,“确实如此。” 魏美人那柔婉的表情差点没能维持住。 她那一脸“我没听错吧”的表情实在太明显,周行训还很好心地给解释了一句,“皇后确实长得好看。” 魏怜想起了自己刚才话的最后那点反问,脸色一时有点发青。 再抬头,就看见一脸坦然、神情还显得很真诚的皇帝,她硬是半天都没接上一句话。 ——你可以不做人!但是你不能这么狗啊!! 周行训倒是没觉得有什么。 他觉得自己完全是在实话实话,甚至还很得意:那可是他亲自挑的皇后!当年那么多画像里,他可是慧眼如炬、一眼就挑中了最漂亮的那一个。 好看是好看了,就是这性子嘛…… 想到这里,周行训脸上的笑意滞了滞,露出了个不知道是牙疼还是胃疼的表情。 他都不敢相信,这世上居然真有那种规规矩矩、一板一眼,从早上睁眼到晚上睡觉半点错都不犯的人!! 哦,还不止。 她连睡觉都有规矩。 周行训有次好奇,硬是撑着没睡,在床头盯着人看了大半个晚上。 她真的一动都没动,连个翻身都没有! 周行训:“……” 他不能理解。 这日子过成皇后这样、还有什么意思?! * 卢皎月也不能理解。 作为一个本该政务缠身、日理万机的皇帝,周行训的日子实在是过于丰富多彩了,今天骑马明天斗鸡后天去出宫去戏园子里听个曲儿、带头组织本该值守的禁卫打马球……总之,除了正事,他什么都干。 当然,男主的私生活怎么样她管不着,关键是这个男主他不走剧情啊!! 是的,卢皎月是个穿书者。 她在自己的世界里意外身故,机缘巧合绑定了穿书局的系统,获得了复活的机会。具体方式是通过扮演书中的角色推动小世界的剧情发展,完成既定的指标,积攒复活能量。 能活着谁也不想死,虽然这里面有诸多限制条件,卢皎月还是和穿书局签订了协议,眼下正是她第一个任务世界。 这是一本宫斗争宠文,原书的剧情很简单,女主是位被进献上来的绝色美人,一舞倾城、惹得帝王倾心,从此盛宠加身,连连被越级封赏,打脸了各色炮灰反派大小boss,登上了贵妃位,诞下的麟儿也子凭母贵被封太子。 后来皇帝驾崩、太子登基,女主顺理成章地成为西宫太后。 昔年舞姬,如今已经成为这个帝国最尊贵的女人,是个逆袭爽文没错了。 然而剧情越简单,小世界崩溃起来就越容易。 在卢皎月进入以前,这个小世界已经崩溃过好几轮了,几乎都是在剧情一开始的“帝王一见钟情”上。 从剧情概要就能看出来,这皇帝是个相当耿直的颜狗,他一点都不掩饰自己看脸的本质,后宫也是美人如云、美得各有四季千秋。女主的那张脸那么出挑,一入宫就被人盯上了,有人不想她挡路,自然会提前动手。下毒、陷害、“失足”落水……许多条崩溃的世界线里,女主还没得到一个面圣的机会就香消玉殒了。 剩下的那一半见到的可能,女主也没能让帝王一见倾心。 皇帝见的美人太多了,如果没能在第一次见面时有一个足够震撼的出场,很快就会淹没在后宫如云的美人堆里,直至被慢慢遗忘。 女主也没能每一次都靠着一支舞在众多美人中脱颖而出,惊艳到皇帝。 这里面有卢皎月能理解的原因,比如说女主的舞衣被人故意毁坏,再比如因为太紧张或是前一日没休息好导致的发挥不佳,还有乐工被人买通、故意在女主的配乐上动手脚……但是也有卢皎月不能理解的原因。 卢皎月指着那条编号为00ff35的错误信息,忍不住发出疑问:[什么叫‘献舞当日是阴天,光线不佳’?] 系统:[就是字面意思,女主献舞的那天天气不好,没有合适的光线。] 卢皎月:[???] 系统很耐心地进一步给出解释,[宿主看过表演的舞台吧?背景和打光都很重要,这和舞台服装一样,都是表演的一环。原著的描述之中,女主在池边起舞、宛若御水凌波,舞落之时,恰逢霞光铺满水面,女主人凌水上,恍若神仙妃子,一下子就俘获的帝王的心。] 卢皎月沉默。 她忍不住生出点猜测,快速往后翻了两下,果不其然,在后面发现了“表演地点异常”的错误提醒。 卢皎月:……@#$%…&*! 我有一句m**不知当不当讲。 虽然任务很艰难,但是卢皎月还是尽心竭力地做了。 她在这个小世界的身份是那个既无子也无宠,但处事公允、深得后宫敬重的皇后,是个替皇帝打理后宫工具人角色。 皇后身份有个好处,卢皎月名正言顺地掌管宫务。 借由这层身份,她该敲敲该打打,虽然这后宫里还有诸多问题,但是总不至于闹出人命官司来。 就在前段时日,卢皎月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女主盼来了。 她当即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让人紧紧盯着这批进献的美人,绝对不给别人下手的机会。又好吃好喝地养了一段时间,让这群旅途奔波的美人休养好精神气色,直至她们一个个神采熠熠、容光照人,卢皎月这才安心着手准备这次后宫才艺汇演……咳、不对,是选秀。 她精心挑选了一个风和日丽、阳光普照的天气,又找出了一个临水近湖、风景秀丽花园一角,再三对照原著确认每一个细节都对上了,并谨慎地安排了女主的出场顺序,确保她表演结束正好是晚霞落下之时。 一切安排都顺利进行,女主的表演也很成功,连卢皎月担心的当天没有晚霞的意外状况都没有出现。霞光铺面水面、舞袖缓缓飘落,水边的美人螓首低垂,美.艳的面孔和水中的倒影相映成辉。 别说皇帝了,就连坐在旁边卢皎月都觉得自己的心跳滞了滞,脑子里疑似响起上辈子刷舞蹈视频常看到的那条弹幕“滴!帝王体验卡”——真·帝王体验卡。 接下来一切进展都很顺利,皇帝果然看上了这位举世无双的大美人,盛宠冠绝后宫。 不过这位陛下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是如此,整个后宫都波澜不惊,等着皇帝的新鲜期过去。 知道真相的卢皎月在心底默默摇头。 这次和以前可不一样了,这可是正牌女主、皇帝的“真爱”! 然后她就被啪啪打脸了。 这次确实和以前不一样,皇帝的兴趣持续得格外短暂,才宠了几天,就被进献来的另一个舞姬拉走的兴趣。 这位舞姬也是剧情里有名有姓的反派,叫做魏怜,是女主前期遭遇的一个小boss。 她和女主一同被进宫,那天本应该和女主一样献舞御前,但是因为排位在女主之后,皇帝在看完女主的舞之后对后面的表演全无兴趣,以至于她失去了在圣驾露面的机会,她也因此恨上的女主。 这位在剧情中占据的篇幅不大,虽然让女主吃了些苦头,但是很快就被打脸了。 她的主要作用是唤起女主的野心,打破女主一开始只想在这宫中安稳度日的幻想。 然而、现在,这位本该很快就炮灰掉的魏美人被越级连封。 别说“被打脸”,她根本是踩着女主的脸在啪啪地打。 卢皎月:不是?你们“真爱”都这么脆弱的吗?!! 卢皎月就算再怎么不甘愿,也不得不承认一个问题:她一步步对照剧情、精心策划的“一见钟情”失败了。 卢皎月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大声质问:[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系统推演了几天,终于在今天给出了答案:[是‘风’。] 卢皎月:? 已经冷静了几天的卢皎月多少收拾出了心情,但是这时候,她还是缓缓地打出一个问号。 系统很快解释:[那天的天气太好了,花园里没有风。] 卢皎月:[??] 她更迷惑了。 系统:[没有风就没有那种衣袂飘飘的感觉,‘氛围感’你懂吗?那种乘风而去的仙女的氛围感。] 卢皎月:[……] 万万想不到,她居然有一天会被人工智能科普什么是“氛围感”。 ——难道她还要给女主安排一个鼓风机吗?!摔!! 3 帝后03 虽然让周行训一见钟情的计划泡汤了,但是卢皎月还是从系统那里收到一个好消息:女主已经揣上崽了。 这本书的剧情是女主的后宫升级之路,但是这个孩子才是小世界接下来的根基,也是卢皎月必须要维护剧情的原因。 因为这孩子是下一任的皇帝,一位真正平定天下的明君。 或者说是接手他爹烂摊子的倒霉蛋。 这里就不得不提一下当前小世界的剧情背景了—— 这是个乱世。 前朝末年,吏治腐坏、宦官把持朝政,官场黑暗造就的民间苦难,各地流民揭竿而起,浩浩荡荡、直逼长安。值此国家危难之际,领兵藩镇却多拥兵自重、冷眼旁观,以至于国都沦陷,皇帝出走……到了这种地步,改朝换代成了理所当然的事。事实也确实如此,几经流落又重回国都的君主并未迎来想要的安稳,一纸禅位诏书,宣布了这暮年王朝的彻底终结。一个崭新的、国号为“赵”的王朝建立了。 只是连旧梁本身无法控制的藩镇,显然不会因为朝代换了一个就向中央俯首称臣,想要一统天下,还是要打仗。 第一个被新赵朝盯上的,就是驻扎魏州的周氏。 那时的魏州还是周行训的父亲掌权。周氏在魏州经营了数代,根深蒂固,即便是赵朝也一时奈何不了它,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场僵持会持续数年之久时,周父却意外去世了。 赵帝大喜过望。 可事情的发展却朝着完全意想不到的另一个极端狂奔而去。 接掌魏州军的并非已经在军中扎根多年的周家叔父,而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周行训。初战源定城外,大败赵军,解救了已经孤军守城、死战近一年的父亲旧部,这个十八岁的少年自此一战成名,也真正掌握住了父亲留下的军队。之后数年间,他战必克攻必取,待到大军入长安、灭赵建雍,称帝时,他才不过虚岁二十四而已。 放在现代还是刚刚步入社会清澈又愚蠢的大学生的年纪,这个年轻人已经征伐沙场数年,握住了这个时代最高最无上的权力。 周行训的确是位举世无双的少年将军,时至今日,没人能否认他的将才。 但他却绝对不是个好皇帝。 看他平日的作为就知道,他虽说没有大兴土木修建宫室的奢靡享受,但也绝对没有什么心怀天下、体恤百姓的勤政之心。说起来让人有点不敢相信,但是他更像是一次又一次的胜利推到那个位置上的。 这也许够了。 于百姓而言,他们并不需要京城宫中的是怎样一位明君,连年的战乱已经耗干了他们所有力气,太平——不需要盛世、只是太平而已——已经是他们最求之不得的东西。周行训的武力强压,让他在世时,天下堪堪安定了几十载。 但是这又远远不够。 在他死后,偌大一个帝国分崩离析、战乱再起。 白骨露野、民不聊生,看不见尽头的战争将所有人席卷其中,新生的小世界承受不住这样程度的破坏,不得不崩盘重启。 很显然,经历这么多次崩溃的小世界也在努力自救。 本来按照剧情,女主不该这么快有孩子的。得先有母亲盛宠加身,步步高升,等亲娘在后宫的地位起来之后,生下的儿子才能名正言顺地被封为太子。 现在情况并不贴合剧情。 但是卢皎月觉得自己很理解小世界是怎么想的:别管身份不身份、地位不地位的,先把人生下来再说! 卢皎月突然有点恍然。 她这才经历了一次失败而已,小世界可是积攒了那么一沓错误报告,甚至到了不得不请外援(也就是卢皎月的任务由来)的地步。 这么一想,卢皎月念头瞬间就通达了。 人啊,果然是要对比的。 她这会儿甚至能很坦然地安慰自己:没关系,失败是成功他妈妈。积攒经验、总结教训,等女主把这个作为未来希望苗苗的孩子生下来,养养身体,再安排女主跳第二次舞就是了。 毕竟女主能惊艳皇帝一次就能惊艳两次。 就周行训那个喜新厌旧的性子,被他抛到脑后的东西都忘得很快,孩子生下来再养一养就两年多了,他记不记得后宫有女主这么个人还两说,到时候第二次见面还跟新的(……)一样。 卢皎月这边刚刚放平心态,身边的大宫女知宿就过来了。 知宿脸色不大好看,但禀报的语气还是放得平静,“鸾羽阁那边来人,讨要流仙锦,说是陛下所赐。” 这当然不是跟卢皎月要,而是开周行训的私库。 皇帝的私库一般都要专门设官来管,里面的钱物不仅仅要供皇室开支,还有赏赐大臣、宫宴聚会、大型祭祀、朝廷一些工程的补贴(当然遇到一些志在敛财的君主,谁补贴谁这一点实在不好说)等等,它其实是这个国家税收的一部分,有相当大的朝廷属性,设置官员很正常,而且为了彰显皇权的尊贵地位,这个官的品级一般还相当高。 不正常的是周行训。 ……倒也不能这么说。 但凡新朝初立、官制总要混乱一段时间,毕竟大家都是第一次在这个位置上,都不太熟练,同样第一次当皇帝的周行训也是如此。 他在这上面的逻辑十分简单,私库等同于自己家的钱,平日府邸里的用度都是当家主母,周行训的母亲早亡,宫中并无太后,于是在立了皇后之后,他就干脆利落地将少府(掌管皇室用度的官僚机构)的那一大票官员管理权扔给了卢皎月。 突然工作量倍增的卢皎月:??? 懵的不仅是卢皎月,少府的官员也很懵,但是周行训干的出格的事实在太多,这只是其中的一件,当时朝堂上为了进政事堂的宰相的名额都快打破头了,没人去注意这点“小事”。两方小心翼翼地磨合了一段时间,效果还不错。 后续当然也有人对此不满,但是周行训一贯的作风都是“能者居之”,既然少府在皇后的掌管下没出问题,他就没有换人的意思。 至于说规矩? 笑死。 跟造反头子讲这些? 还没人脑壳那么硬。 没能耐还在周行训面前瞎哔哔的,很有可能是“脑壳拿来”的下场,也没人敢太过分。于是少府监明明是紫衣金袋的从三品大员,却这么莫名其妙地变成直属皇后的下属了。 情况一直持续到现在,周行训不管是赏赐后妃还是前朝大臣,都要从卢皎月这里过一手,这次也不例外。 知宿这会儿脸色不好的原因也很简单:流仙锦名头太大,起码如今大殿内的人都听过,蜀国进献的这东西,几乎是默认是给皇后的,如今却被魏美人劫下,简直是在打皇后的脸。 卢皎月倒不觉得有什么,她甚至松了口气。 赏东西总比乱加封号好,就周行训那个性格,喜欢的时候真是什么都送,封号、赏赐、品级……要什么给什么。卢皎月都怀疑,要是没人按着,四妃的位置他能一年换三个。 卢皎月稍微想象一下那种群魔乱舞的场景,太阳穴就直抽抽。 ——现在这样就挺好的,真的! 她忍下那扭曲的表情,淡声吩咐:“既是陛下赏赐,那便去拿吧,让望湖带你去库房。” 旁边一直侍立在侧的宫婢应了一声,领命带着知宿下去了。 出了殿门,知宿脸上强忍着的神情到底没法继续维持下去,不由地跟身边的人抱怨,“鸾羽阁的那位也太不知深浅了,陛下也是……” 意识到自己失言,她连忙噤了声,只是脸上到底还是露出了不满。 望湖到底被卢皎月带在身边这么久,情绪要稳定得多,这会儿开口,“不过是一匹布料罢了。陛下于长安登基,蜀国那边不敢继续称帝,此次觐见亦是以国主自居,蜀国国母也不过是一介夫人,怎能与殿下相较?” 知宿愣住了。 她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个道理啊:不过是蜀国夫人的定例,她们殿下真的用了,那才不合适。 这么想着,脸上的神情忍不住就放松下来。 望湖看着她这什么都写在脸上的样子,忍不住摇了摇头:这丫头、还有得学呢…… 只是转念又有点恍惚,若是放在以前,她多半跟知宿想得差不多。自己又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样子了?大概是跟在殿下.身边,见到的人多了、碰到的事情也多了,渐渐的,一些以前看来十分要紧的东西就不那么重要了。 望湖心底这么感慨着,倒是很利索地处理完这一点小插曲。 但是等回来听到卢皎月吩咐后,她一直都很平静的脸上也忍不住露出点欢欣来。 卢皎月:“把桌上的茶水换了吧,换成果茶,多加点糖。” 果茶是给周行训准备的。 那是个究极无敌、吃粽子都要蘸糖的甜党异端!! 他喝不惯长乐宫的茶。 卢皎月还记得,对方第一次喝的时候,一口灌下去,整个人的表情都不对了,最后咽是咽下去了,但紧接着就要了好几杯水来试图压下那味道。虽然卢皎月对这个不走剧情兼后宫祸头子的男主颇有微词,倒也不至于让人连口水也喝不上。 望湖当然也知道这果茶是给谁准备的,当即轻快地应声:“是,婢子这就去。” 连去离开的脚步都显得迫不及待。 卢皎月看她这样子,忍不住摇头。 没什么可高兴的,那人完全是给来她增加工作量的。 * 卢皎月估计得没错,几乎桌上的茶水刚刚换好,外面就传来接二连三的问安声,“见过陛下”“陛下万岁”“陛下安”,声音由远及近,听起来有点兵荒马乱。 主要是周行训走得太快了。 完全字面意思“快”。卢皎月就看到过,周行训在前面大步流星地快走,后面的小太监一路小跑地跟,当随从的当然不可能让主子慢点,那小太监看表情都快哭出来——场面一度十分喜感。 好在进到长乐宫之后,周行训的步子总算慢下来了,请安声音也终于变得有组织有纪律起来。 周行训倒也不是故意慢的,只是他每次走进长乐宫,总有点说不上来的难受。 兽形的香炉分列左右,一模一样的样式,连位置也严格对称。造型成繁花样式的烛台正放在屋子的斜对角线上,一分一毫都不差。因为是白日,檐上垂下的纱幔被拢起来系在柱子上,明明每个宫中都是这般做的,但是长乐宫就是有不同,好像上面的每一处褶皱都被精心规整过,一条褶子也不多、一条褶子也不少…… 周行训盯着看了一会儿,莫名觉得手心有点痒。 他身侧的手指动了动,很想过去扯一下。 好在真正付诸行动之前,被一旁的声音叫住了,“妾见过陛下。” 是迟迟等不到人,主动出来的卢皎月。 周行训本来要伸出去的手一顿,心底莫名生出了点干坏事被抓住了的心虚感。 他悄悄把手放回原位,假装若无其事地回头,“是皇后啊。” 他这么说着,人也抬眼看过来了。 四目相对,周行训从进了殿门后一直紧皱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虽然长乐宫让人不舒服,但是皇后她长得好看啊! 4 帝后04 卢皎月猜到了,周行训会为流仙锦的事过来。 虽然周行训这人做事喜欢由着性子胡来,但是他起码有个好处:听劝。 卢皎月在把后宫封号品级混乱可能带来的一系列衍生问题和周行训认真又开诚布公地谈过之后,他总算能记得在封夫人九嫔这种一二品的后宫妃嫔之前和卢皎月商量一下。 可封妃封嫔这种事还勉强算是皇后的职责范围内,但周行训给自己喜欢的妃嫔赏赐,就算是卢皎月也没法插手。他本人又经常被心头好哄哄就松口,隔三差五就会赏下一堆违制的东西。 但是好在还知道找人扫尾。 见了卢皎月后,他就开门见山说了这次的事,“先前蜀国进献的那匹流仙锦,魏美人今日同朕讨要,朕允了。” 周行训在长乐宫一向不见外,或者说整个皇宫就没有能让他见外的地方。这会儿说着话,人已经自觉走到往内殿走,也不用人招呼,一边抬脚勾着凳子往外拖,一边就手捞起一边的壶给自己倒了杯水。 大概是一路走过来口渴,他这会儿直接举杯仰头一饮而尽,然后肉眼可见地眼前一亮。他干脆没放下手里的壶,就这么大马金刀地往凳子上一坐,就这么一手拎着壶往杯子里倒,另一只手拿着杯子接,等倒满了就抬手一饮而尽。 看动作还挺潇洒的,如果忽略那壶里的不是酒,而是糖水这一点。 是的,糖水。 那种程度的加糖量,完全称不上“果茶”了,只能叫“糖水”。 卢皎月看得心情微妙,还隐隐有点牙疼。 不管看多少次都没法理解,那里面完全是致死量的糖吧?! 虽然卢皎月替人齁得慌,但是周行训本人明显接受良好,一壶的糖水没一会儿就被他喝了个见底,他使劲倒了两下,见确实是再没有了,这才遗憾地放下了。 抬头就对上卢皎月那复杂的眼神。 周行训愣了一下,他回忆了一下刚才的对话,不确定地问:“很麻烦吗?” 卢皎月还没回神,不由地“嗯?”了声。 “流仙锦。”周行训解释,又接着,“一匹布料而已,朕觉得没什么,皇后要是觉得有问题,我可以让她拿回来。” 卢皎月:“……” 送出去的东西再收回来,你都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吗?! 很显然,周行训一点儿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甚至还很理直气壮,大有“下一秒就命人去让魏美人把东西送还”的意思在。 卢皎月深吸口气,觉得试图共情周行训的自己简直是个傻子。 “倒也不必。” 一匹流仙锦当然不是什么大事,但是不妨碍卢皎月借题发挥,尝试把剧情往正轨上推,她拐弯抹角地提醒,“只是陛下最近在鸾羽阁呆得有些久了。这次江州进献的美人甚多,陛下就没有别的可心的?” ——快去看看你的女主啊!! 周行训有些意外。 皇后以前可不怎么管这些事,更别提劝他不要在哪个宫中呆得过久。 他狐疑地看向卢皎月。 难不成真的不高兴了?就因为一匹布? 卢皎月被周行训看得有点心虚。 他该不会发现了什么吧? 虽然周行训看起来大大咧咧的、过得很粗糙的样子,但是他不管是观察力还是敏锐程度都是max级别的。这人作为皇帝确实不算合格,但是没有蠢人能真正坐到那个位置上。 卢皎月还试图补救,却见周行训迟疑了一下,开口:“我那应该还有不少好料子,都是从前赵的府库搜出来的、史老贼攒的家底,皇后看看有没有喜欢的?随便挑。” 卢皎月松了口气:看来他没发现。 她也没跟周行训客气,“妾谢过陛下。” 周行训是个惹祸头子没错,但是这人当上司有个好处,他够大方:“加班”一定给“加班费”,还是超规格的程度。这种人当老板,怎么看都是标准线以上。 周行训也松了口气。 看起来没生气的样子。 于是这事就这么揭过了。 只是周行训并没有对卢皎月“去找别的美人”的提议表示赞同,而是道:“一连几日的舞也看腻了,朕听刘通说东市这几日有马球赛、很是热闹,皇后要一起看看吗?” 卢皎月轻飘飘地瞥了眼周行训身后跟着的内侍,后者冷汗一下就下来了。 刘通简直欲哭无泪。 祖宗唉,这时候能别提小的的名吗? 卢皎月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听见人名被提起,下意识看过去一眼而已。 她不至于觉得“皇帝被奸佞蒙蔽”、“被小人带坏”什么的,这种身边伺候的人从头到尾就一个职责而已:让主子舒心。就周行训那性子,他用得着别人带?不带歪别人就不错了。 卢皎月一板一眼地回:“谢陛下好意。只是妾宫务繁忙,恐怕不便离开。” 卢皎月的语气很平,但是周行训总觉得这话意有所指的样子,比如说“宫务为什么繁忙”。 不过周行训在这上面一向属于“有点自觉但不多”的程度。他多看了两眼卢皎月,没从那张漂亮但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什么情绪来,就战术性地抬杯喝了口水。 喝了个空。 刚才一壶果茶都被他喝完了。 周行训讪讪地放下杯子,试图给自己找补:“朕忘了,皇后不喜欢凑这些热闹。” 卢皎月:虽然不喜欢,但是听见自己加班的时候老板放假,我也是会生气的。 周行训试探:“先前安吴的进献里有两颗东珠,朕给皇后送过来?” 卢皎月:“……” 他也就会这一招了:送东西。 卢皎月:“不必了,陛下好意妾心领了。只是陛下赏赐还是暂留罢,崔安抚使此次出使蜀国有功,陛下还未赐赏。” 提起这个来,周行训脸色就臭了。 他行军打仗或许是本行,但是论玩心眼子,还是玩不过那些历经前梁前赵、等周行训入长安后又飞快降雍的“真·三朝元老”。一开始涉政事的时候被坑过好几回,甚至隔了挺久才意识到自己被坑了,理所当然的,他就开始看那群降臣不顺眼。 只是周行训麾下多是领兵之人,朝堂运转还是依赖于这帮降臣,杀是不能杀的,周行训开始孜孜不倦地找人麻烦。 他倒也没有做得太明显(……大概),只是不停地派人往外出使。 什么穷乡僻壤啊、对中央态度暧昩的军镇啊、此刻尚未归附的邻国势力……战乱时期,杀个来使示威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只是天不遂人愿。 周行训扔出去的这些人,不愧是改朝换代了两遍还坚.挺地站在朝堂上老油条,这一来一回非但全须全尾,有的旅途奔波都遮不住脸上的红光满面,显然是在出使地被招待得极好。 周行训:“……”他快气死了。 但这些人带着功勋回来,他非但不能罚,还得笑着迎上去加封加赏。 卢皎月不知道周行训到底是怎么挤出的笑,但是他显然是对“加封加赏”这件事极其不情愿,就一直拖着。 但这玩意就像是暑假作业。 该你的总归是你的、一直在那里,就算再怎么拖下去、它也不会自己消失。 卢皎月就是提醒一下他。 拖两天行了,再拖下去就太明显了。 周行训冷淡地“哦”了声,试图装死。 卢皎月盯着他看。 周行训被看了一会儿就受不了了。 他想发脾气,但是对着皇后这张脸、又有点气不起来。而且这事归根到底还是他理亏。 最后,他别别扭扭转过头去,不情不愿地,“行吧,赏就是了,毕竟崔芝有功。至于怎么赏……皇后你看着办。” 语气十分勉强,大有眼不见心不烦的自欺欺人的意思。 卢皎月就知道是这个结果。 工作量+1,还是自找的。 卢皎月心底默默叹口气,也只能安慰自己、习惯就好:摊上这么个上司,她能怎么办呢? 她倒也没再催着被周行训刻意忽略的“加封”,总得给人缓两天的机会。 这人有时候就是有点牵着不走打着倒退驴脾气,非得叫人哄着。 该说的事都已经说完了。 之前委婉试探的那一下,周行训确实没有继续走剧情的意思,女主现在的身体状况也不适合跳舞,卢皎月也暂时熄了继续撮合的心思,开始赶人。 “陛下还有别的什么事吗?” 周行训沉吟着:“也没什么事了。” 他这么说着,人却完全没有动弹的意思,像是突然对长乐宫的装饰布置有兴趣,左看看右看看,目光从一个摆件移到另一个摆件上面,不知道在研究什么。 他坐也没老老实实地坐着。 两条在矮凳上显得无处安放的长腿往侧边支着,身体前倾、手抓住了凳子沿,压偏了重心,往前摇晃起来。只是卢皎月这边是实木的圆凳,底下一圈都是着地的,晃起来费劲,周行训只摇了两下就停了,脸上还不自觉地带了点嫌弃,显然是觉得没有靠背椅子晃起来舒服。 卢皎月:“……”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凳子是给人坐的,而不是晃的。 眼见着周行训没有走的意思,她不得不继续问下去,“陛下可要留下了用晚膳?” 周行训被问得一怔,他露出了明显犹豫的表情。 在皇后宫中用膳啊…… 他记得皇后宫里有许多新奇的吃食,但是味道么、有点儿不那么习惯。但是想想今天的“茶”,周行训又有点想试试。 他原地纠结了好一会儿,最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终究还是遗憾地摇头,“不了,太晚了宫门落锁,出去得翻墙。” 卢皎月:“……?” 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狗话? 5 帝后05 周行训一贯的狗言狗语。 很明显,周围的人对此早已习惯,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地假装没听见。 卢皎月深吸了口气,把那都到了嘴边的吐槽生生咽下去。 只是周行训虽然拒绝了用膳,但是一时半会儿仍旧没有要走的打算。 他左看看右看看,试图找出这宫里让自己不舒服的源头,四处瞥着的目光最后落到了书架上。 这会儿人的装帧多用卷轴,但是那东西实在不方便,卢皎月用的是按照她习惯来的线装书。这东西本身没什么技术含量,只是耗点人力而已,恰巧卢皎月现在的身份,手底下总不缺人使唤。 周行训第一次看到时啧啧称奇过,但是现在已经很习惯了。 他不仅自己也在用,并且致力于把这东西普及到每一个他能看见的角落。 不是什么深谋远虑,单纯觉得方便而已。 或许还有点炫耀的意思:看!这是朕的皇后搞出来的东西。 卢皎月:不,不是我!! 反正等卢皎月察觉的时候,事情已经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某个罪魁祸首还丝毫不觉且毫无悔意。 ‘从古籍上看来的怎么了?那也是皇后的古籍,是你看来的。放心,你可是朕的皇后,没人敢来找你麻烦。’ 卢皎月:那是找不找麻烦的事吗? 和古人科普专利权实在费力气,对一个“手下人的功劳是我的功劳”“臣属的功绩是朕的圣明”的皇帝说这些更是跨服交流,卢皎月最后选择放弃:这小世界还不一定活不活呢,有时间纠结这些,不如多想想怎么撮合男女主。 言归正传,周行训用线装书用得这么久,早都该习惯了才对。 现在这么盯着书架看,卢皎月总觉得他要闹幺蛾子。 周行训盯了一会儿,突然开口,“‘司马法’?皇后也看兵书?” 卢皎月愣了一下,转头去看望湖。 对于许多人来说,书架的装饰意义远大于实用性,起码卢皎月是这样的。她平时的事都够多了,是得多想不开给自己来点文言文加课?还是没有断句版本的。疯了吧? 这个书架平时都是望湖在打理。 见卢皎月的目光落过来,这位大宫女的神情不变,悄悄给主子递了个眼神。 卢皎月:“……”果然。 她有点头疼。 作为一个推动剧情的工具人,卢皎月觉得自己这个背景板皇后的位置就挺好,她乐得和周行训维持现在的上下级关系。 虽然上司又狗又任性,时不时地让人心头一梗,听得懂人话还听劝,这已经很难得了。 而且大多数顺着毛捋的时候,周行训还是挺好哄的。 不过很显然,这种想法没法得到别人的理解,以至于在她努力把男女主凑对的时候,身边的人却在努力撮合她和男主。 卢皎月也是无奈,但现在这会儿、她也不能说:这兵书就是我宫里的大宫女放在书架上钓你的,没想到你真的咬钩了……话说回来,隔了那么远、周行训到底怎么看清的? 卢皎月心里泛着嘀咕,但还是回:“偶尔有闲暇的时候,也看一看。” 至于她到底有没有空,希望某个祸头子心里有点逼数。 在把自己的情况一句话带过后,卢皎月转而问:“陛下可是对这本书有兴趣?” 周行训看起来可不像是关心她看不看兵书的样子,更像是对这本书本身有兴趣。 周行训沉吟了地“唔”了声,没有立刻回答。 他对这些兵书其实没有多大的兴趣,里面绕来绕去讲的东西都大差不差。偶尔翻两下解闷倒行,但是真照着书打仗是要是出问题的。 主要是这一排书、摆得太整齐了。 纸张剪裁的大小一致,线装的高度都一模一样,要不是有书封处的纸张颜色作出分隔,一眼看过去,简直像是装帧在一起的一本书。 红绳系着写着书名的薄木片垂在书脊处,木片的大小一致、垂下的高度也在一个水平线上,连上面写的字都是起点末端高度对齐,中间的空隙均匀分布。 风吹得那轻薄的木片微微转动,就连转过去的角度都像是一模一样。 这一瞬间,周行训心底那股不舒服的感觉几乎到了顶峰。 ——好、难、受!! 他不自觉地咬了咬后槽牙,转头看向卢皎月:“这书朕能借去看几天吗?” 卢皎月:? 她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陛下喜欢,当然可以。” 但这又不是什么少见的兵书孤本,周行训说一声、就立刻有人呈上来,为什么非要从她这里借? 周行训不知道卢皎月所想,在得到首肯之后,他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书架面前,也不用人帮忙,抬手精准地把那本《司马法》抽了出来。 竖着放的书籍因为这多出来的缝隙向着侧面歪过去,因为排列整齐的缘故,这侧倾也是齐刷刷的,但是周行训打量了两眼以抽书的缝隙为界,一半侧一半直的书籍,先前那股不舒服的感觉总算消失。 他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晃了晃手里的书,“那朕就先拿走了,过两日差人给你送回来。” 接着又打了声招呼,和来的时候一样,风风火火地走了。 卢皎月:??? 她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正这么想着,抬眼就对上望湖那亮晶晶带着笑意的眼睛。 卢皎月:“……” 磕错cp是没有好下场的,我劝你早日醒悟。 她到底心累地摆摆手,示意底下的人把宫里收拾干净。 望湖知道主子的习惯,立刻指挥小宫女们行动起来。 书架上倾斜的书被重新整理整齐,被拖出去的圆凳也原原本本地放回原位,她拎着壶去重新沏茶,让别的小宫女把桌上的茶盏洗干净了,重新在托盘里倒扣着摆成了间隔均等的圆形…… 眨眼间,长乐宫内一切都恢复以往,非常强迫症友好。 卢皎月还是得替自己声明一下,她本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强迫症,这事还得怪周行训。 鉴于某人的毫无自觉兼随心所欲,他的后宫管理难度简直是地狱级别的,更别说卢皎月身上还兼领了一部分不属于后宫的前朝职责。卢皎月穿书前也只一个普通人而已,没道理穿一次书就一下子就一下子变得那么厉害——她选择开挂。 也幸亏卢皎月需要扮演的这角色身上有个“处事公允、深得后宫敬重”的标签,系统又提供强化人物属性的插件,她处理宫务和少府事务的时候,会把插件打开,有问题的地方就会被自行显示出来、一目了然。 这个插件也有一点副作用,比如说现在。 看着望湖把宫里收拾得差不多了,卢皎月打开插件瞄了一眼,立刻就被大大小小的bug闪了眼睛。 她从最近的开始,抬手指了指,“那边的珠帘。” 宫殿内部很少有门,大多以珠帘纱幔隔开空间,这会儿的珍珠还是金贵东西,就连卢皎月的这个皇后宫里也就挂了这么一个珠帘,还是前朝留下来的:珍珠打孔、以绳结固定位置,固定点是在下方,圆润的珠子在重力的作用下停在上面,整整齐齐、很是好看。偏偏有人经过的时候,手贱薅了一把,让本该坠在绳结上的珍珠不规则地停在了两个节点的中间…… 这种细节的东西一眼看过去很难注意到,卢皎月这么一说,忙有宫人过去,拿着帕子包着,小心地一颗一颗将珍珠复归原位。 卢皎月接着往后指,“第三根柱子上的挂钩。” 大概是周行训经过的时候碰到了,钩子的方向歪了。 “……” “左边的流苏……” “……那边的纱帐。” “……” 卢皎月把插件显示的bug一个个指出来,大大小小的红色警告高亮显示了周行训进到长乐宫后的所有行动轨迹。 卢皎月虽然也认同这个插件的副作用有点烦人,每日的宫妃请安后都要把宫里整理一遍,但是那么多的妃嫔过来,都比不上周行训一个人的破坏力。 她不能理解。 那是什么人形bug制造器吗?! * 已经离开长乐宫后的周行训并不知道他带来的这一连串的麻烦。 他也确实如自己所说的,接连看了几日的舞,实在腻了,接下来几天都在宫外晃荡。说是去看马球赛,但是等人出了宫,有意思的地方那么多,循着热闹的地方一个个看下去,眨眼间就已近傍晚。 看着这位主儿看着杂耍兴致勃勃、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刘通不得不硬着头皮提醒,“主子,时辰差不多了,再晚家里该关门了。” 宫门落锁时间比西市还早上不少,周行训再这么看下去,可赶不上回去。 周行训看得正兴起呢,当即摆着手无所谓道:“那今天就不回去了。你差个人回去说一声。” 正说着话呢,人群中突然一阵惊呼。 原来那个高鼻深目的异邦人耍着火还不算,竟一口把火吞了下去,短暂的惊骇后,人群立刻欢呼起来,周行训瞬间被拉走了注意力,也跟着叫了声好。 刘通:“唉?陛……郎君!!” 他的声音彻底淹没在人群中,周行训这回连听都没听见。 附近也不知道谁抬了下手臂,混杂了汗气的腋下味道熏得刘通脸色一青,差点没厥过去。他想不明白了,陛下要是真的喜欢这些东西,把人请到宫里就是,何必跟着这些布衣黔首挤在一起?!又脏又臭的! 混乱中也不知谁踩过来一脚,刘通“哎呦!”了一声、开口就想骂,但是抬头愣是没找着骂的对象。这还不是最惨的,随着里面表演的高.潮,越来越多的人往里面挤,刘通一个没留神,居然被挤散了。 等表演结束,人群散开,刘通才彻底懵了。 ——陛下呢?我那么大一个陛下呢?!! 刘通本来黑着的一张脸一下子变得惨白。 他把陛下弄丢了!! …… 一直到天色彻底暗下去,歇市的钲声响过,街上的行人渐少,刘通才找到了拎着一壶米浆、悠悠闲闲溜达着的周行训。 刘通连掩饰的称呼都顾不上了,嗷地一嗓子扑过去跪下:“陛下!!” 也多亏了这声音破音变调,旁边的路人只奇怪地多看了两眼,并没有多想。 眼泪鼻涕糊得实在太邋遢了,周行训嫌弃地往旁边避了避,问:“你刚才去哪了?我怎么没瞧见你?” 这过于理直气壮的语气让刘通的哭声都哽了一下。 但是主子是没有错的、有错的只能是手底下的人,刘通连忙磕头请罪:“是小的办事不力,居然跟丢了郎君。小的方才一直在寻郎君,老天有幸……” 废话太多,周行训实在不耐烦听,一抬手打断了刘通的话,“行了,起来吧。宵禁了不好在坊市外面走,先找个地方、晚上好落脚。” 刘通终于有机会把那句话说出口,“郎君,今儿是十五!” 周行训愣了一下,“到望日了啊……” 他答应皇后每月朔望日都去长乐宫来着。 6 帝后06 刘通屏着气走在长安的大街上。 被刘通提醒了今天的日期以后,周行训也准备回宫,但磨磨蹭蹭还是到了宵禁的点。天色暗下,各坊的大门紧闭,坊内怎么热闹不打紧,但是这坊与坊之间是不许有人走动的,有武卫在其中巡逻。 刘通想到后者就有点发憷。 若是搁在早些年,他断不会如此担心。毕竟京城的武卫是众人心知肚明的贵人家小郎君镀金的地方,这情况在伪赵代梁后也没有多大的变化,毕竟那是“禅位”,许多地方都是沿袭了前朝。 可是现在却不一样了,这位是真正的兵破长安、打进来的。 如今的京城十六卫,全是周氏部将精锐,那都是战场上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那都是真见过血的!! 刘通理智上知道,自己如今跟着陛下、不必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危,却无法控制感情上的恐慌。听着远处隐隐约约的马蹄踏声和更加模糊的铠甲鳞片碰撞的声音,他控制不住地回想起一年前……不、如今已经翻过年开春了,该是两年前才对…… 厮杀声、喊叫声,尖叫着四处逃散的宫人。 零散的画面在眼前浮现,刘通整个人都打起了颤,嘴唇发白,差点控制不住开口劝皇帝今晚就在坊市中留下罢。 话都到嘴边了,刘通又咬着牙咽下去。 他可没忘记自己的前头那个是怎么死的。 这位皇宫的新主子其实挺好伺候的,虽说性子闹腾了点,但是并不苛待底下人,心情好了还经常加赏赐,时日久了,都快让人忘了那日刀锋凛凛、血染了铠甲的将军,只记得这个爱笑爱闹的少年郎君。 少年人总是容易哄的。 刘通前头那个收了一位正得宠的后妃好处,“一不留神”就将朔望日的事“忘了”。 这种事在前朝的时候也常有,其实算不上什么。 后妃得了宠爱,陛下被哄得高兴,他们底下的人也从中谋点好处……对大家都没坏处。 至于长乐宫的那位? 刘通觉得不是自己多想,那位殿下真没有多盼着陛下过去的意思。 但这本来皆大欢喜的事却没有一个好结局,这位本该沉醉在温柔乡里的皇帝硬生生地大半夜从床上爬了起来。他散着头发穿着寝衣,脸上还有点睡眼惺忪的倦怠,却是一眼看见了那日跟随着他的宦官,轻飘飘地道:“拖下去、斩了。” 他说这话的语气太轻松,以至于跪了一地的宦官们都没有反应过来。 冬日的天冷,周行训说完话打了个哈欠,口鼻间呼出了一团热气。 似乎也后知后觉这温度实在冻人得很,他搓了下手臂,冲着不远处的禁军做了个示意,便快步走远了。 等跪在地上的宦官终于回神想要替自己分辨的时候,帝王早就不知所踪。 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禁军不由分说地将人拖走,哭喊的求饶声短暂响彻了宫城的上方,却很快就被堵了嘴,蔓延开的血腥气恍惚把人带回了城破那一日的宫城。 刘通那时候还是个大宦官身后不起眼的小跟班,却从头到尾目睹了那天的事情。 他也知道了,这绝不是什么容易哄骗的少年郎君。 少年将军接手父亲的大军后,第一件事便是整肃军纪。 而与令行禁止相对应的是:违令者,斩。 …… 回忆仿佛将人重又拖回了那个凛冽的寒冬,刘通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才察觉到是衣领子灌了风。虽说开了春,但晚上还是冷的。身上的薄衫白日里穿穿还好,到了夜间实在遭不住。 刘通都能听见自己的牙关打架的声音,也不知是冻得还是吓得。 或许都有。 他终于还是憋不住,小声建议:“陛下,咱们不如去趟右武卫将军府上?” 周行训倒是回:“嗯?七哥?去找他干什么?” 刘通:当然是让右武卫将军差人将他们护送回去啊!!这么在宵禁后的路上瞎走,万一被巡逻的士卒抓住,再有那么一两个没长眼的没能认出陛下来,那乐子可就大了。 刘通还想着怎么把这话说得既漂亮又委婉还全了陛下的颜面,却见周行训抬了下头,“到了。” 刘通微愣,跟着一抬眼,朱红的宫墙出现在眼前,居然到了宫城了。 但是疑惑又紧接着冒出来:这也不是宫门啊,要怎么进? 刘通正这么想着,却见一旁的周行训也不知从哪拿出的一捆绳子,在一端结了个扣、绑上了颗不知什么时候摸来的小石子。 他一边左手晃着绳子绕圈,一边往后退着找方向,几步之后,像是终于觉得满意了,左手使劲往上一抛,本就虚虚拿着绳子的右手同时也跟着松劲儿。手里的绳子越来越少,坠着石头的那一端也越飞越高,直至越过了宫墙还在往上。 周行训的目标是那棵长得比宫墙还高的树。 他也确实扔上去了。上半段部分绳身撞到了树干,在惯性的作用下连绕了几个圈,一直到惯性作用被抵消,石子坠着的那一端挂着了一根稍细的侧枝上。 周行训使劲拽了拽,确认稳固之后,忍不住感慨,“朕就说这棵树很合适。” 刘通本来因为周行训这一连串操作看得一愣一愣,听到这句话,却忍不住一噎:合适什么?合适您翻墙吗? 还不等他“尽忠职守”地规劝两句呢,周行训已经抓着绳子一个助跑踩到墙上去了,刘通觉得自己根本没看清,身边的人影晃过,再看时他们陛下已经站在宫墙上了。 刘通:??! 他看见周行训抬手向着这边比了个手势(刘通没看懂这手势的含义),然后纵身一跃、跳到了那棵的枝干上,树枝微微摇晃,年轻的帝王眨眼间就不见了人影。 刘通:??? !!! 陛下!您还没说奴婢该怎么办呢?!! * 在刘内侍对着宫墙内坠下来的那截绳子风中凌乱的时候,长乐宫内也有一段交谈。 看着卢皎月已经坐在镜前准备拆头发了,一旁的望湖犹豫,“殿下,不再等等吗?没听说陛下去哪个宫,许是一时有事、耽误了,说不准过会儿就来了。” 卢皎月抬手摘着发钗,口中干脆:“不等了。” 就是“没去哪个宫”才有问题,看周行训这几日的行程就知道,这人多半是在外面玩疯了。宫门早都锁了,他人估计还在宫外呢。 望湖咬了咬唇,到底还是上来帮忙了。 只是口中不免劝:“殿下宽心。陛下一向守信,即便晚些、也会过来的。” 提起这个来,卢皎月脸色有点发青。 就这一点、她希望周行训还是不要那么讲信用的好!! 这事情还是要从她刚刚入宫时说起,卢皎月一开始确实是想当个彻底的背景板皇后的,但是她很快就发现这打算并不现实。这里毕竟是后宫,一个完全被皇帝无视的皇后是很难有什么威望的,也谈不上什么管束内宫。 好在周行训是个听劝的人。 在原本剧情里,卢皎月这个背景板皇后虽然无宠、但也没有无过被废。看这一点就能知道,周行训多数时候还是拎得清轻重的。在卢皎月和他开诚布公地谈过,并且明确表示希望他每个月至少来长乐宫一到两天之后,两人就定下了这个朔望日的规矩。 说实话,卢皎月一开始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就周行训那个三分钟热度的性格,她以为对方能坚持两个月就是极限了,却没想到这人居然意外地守信。每月到了日子就准时来报道,搞得卢皎月都怪不习惯的,甚至开始反思:一月两次是不是太多了? 这情况持续了又小半年的光景,终于有一天朔日,周行训被一个当时正得宠的宠妃留在了宫里。 不同于.迅速进入备战状态的望湖等人,卢皎月其实是松了口气。 四处闯祸的狗子某天突然乖了,搁谁谁不怕啊?卢皎月有种“这才是正常了”的安心感。 这种靴子终于落地的安心感让卢皎月在当天一沾枕头就睡了。 事实证明,周行训就不可能消停。 他安静了这么久,就准备给她来个大的!! 睡到大半夜突然发现被窝里多了一个大冰坨子,再一摸居然是个人……没被吓死都是她心理素质过硬了啊!!! 因为那一次,卢皎月跟周行训严肃申明:忘了就忘了,没关系。 重、要、的、是—— 别再干出大半夜爬窗的事!! 卢皎月有时候都怀疑,这人到底有没有自己是个皇帝的自觉:谁家的皇帝会翻窗啊?! 况且一夜宿两宫! 他打算让史官怎么写?! …… 卢皎月想到这些就心累地想叹气。 跟周行训计较,总有一天会把自己气死。 她摆摆手,示意望湖把灯熄了。 望湖却踟蹰了一下,道:“殿下今日疲惫,还是让婢子按一按再睡罢,不然明日颈子又要酸了。” 卢皎月抬眼瞥了过去。 望湖神情有些不安,但还是略带恳求地看过来。明显是不死心、还想再等等。 卢皎月到底还是颔了下首,“也好。” 说实话,有了上次的经验教训,她觉得自己今晚也睡不踏实了。 周行训身上总有种神奇的、让所有人都没法安心的魔力,仿佛一个错眼看不住,下一秒他就能整出个大的来。 * 望湖这边尽力拖延时间的时候,宫墙边上,刘通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借着周行训留下的那根绳爬上了宫墙。 他好不容易喘口气,低头一看,却觉一阵头晕目眩,差点没厥过去。 漆黑的夜色之中,高.耸的宫墙仿佛看不见底。 高、太高了!! 刘通死死抓住手上那根绳,整个人哆嗦着蜷成了虾米,他简直是尽最大的努力放低自己的重心,试图离地面近一点、再近一点。 安静的夜空中,刘通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咕咚咽口水的声音。 从这掉下去,会摔死吧?一定会摔死吧?!!! 但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的死法可能不止这一种。 “什么人?!” 随着一声厉喝,铠甲铁片碰撞的声音渐渐逼近,一队持箭的弓手出现在视野里,森凉的箭镞在漆黑的夜里泛着点点寒芒。 刘通:!!! ——吾命休矣!! 7 帝后07 刘通被“营救”下来之后,还死死抓住禁军首领曹和忠的手。原因很简单,他这会儿还腿软着呢,一松手站都站不住。 曹和忠使劲抽了两下,居然没抽出来。 他又纳闷又别扭,但还是忍下了,这毕竟是陛下.身边的人,得罪了没好处。只是憋了一会儿,他到底还是忍不住语重心长地劝诫,“刘中官下次赏夜景还是换个地方吧,这宫墙边上实在是容易引起误会,要是今儿个没认出您来,这可是要出事的。” 刘通:“……” 谁他娘的“赏夜景”?这人眼瞎吗?! 不过刘通这会也没心情和对方掰扯这些,他使劲缓了口气儿,发颤的嘴唇总算能吐出声音,“陛、陛下呢?” 曹和忠“啊?”了一声,下意识地四处看看,却没看见人影。 他神情疑惑,“陛下也在?” 刘通:“我刚刚随着陛下从宫外回来,陛下先行了一步,曹将军没看见吗?” ‘先行一步’。 也亏得他能把半夜翻宫墙这事儿说得这么委婉。 曹和忠恍然:“这倒是没见着,陛下大抵是先走了。” 刘通脸色霎时一白,都顾不得曹和忠腰间明晃晃的刀子,厉声喝道:“还不快去追!!这黑灯瞎火、陛下.身边又没有人跟着,万一被那个不长眼的错认了……” 刘通说到这里彻底说不下去了,他手死死掐着曹和忠的手臂,脑子里控制不住地回想起方才那一幕场景……若是那箭镞对的是陛下?若是万一有那个不长眼的真的放了箭?! 陛下要是伤了半点,他这个今日陪着陛下出宫的恐怕要被扒了皮都不够!! 再皮糙肉厚的武将也是肉体凡胎,曹和忠被刘通掐得呲牙,心底又有点恍然:他算是闹明白了,这刘中官是在故意报复他呢。 就因为刚才他命人拿箭指着他? 真是没根的东西,心眼忒那么点大。 心里腹诽着,他倒也不再客气。 他跟着陛下出生入死,难道是为了在这阉人跟前忍气吞声的?! 想明白后,曹和忠直接捏着刘通的手腕把这人的手扯下来,皮笑肉不笑地回:“中官过虑了,陛下早些年亲为斥候、去赵军营里探听情报,走了数个来回都无人察觉,如今不过是个皇宫罢了。” 他又一拱手,“刘中官慢赏,在下就不扰中官兴致了。” 说完,也不等人回答,就径自领着人走了,原地只剩下刘通一个人茕茕孑立形单影只。 刘通:??? 什么“赏”?夜深露重又黑灯瞎火的、他赏个屁啊!! 还有!禁军的职责就是护卫宫城、护卫皇帝,现在这姓曹毫无察觉地把人放进宫里,他还有理了?!就算放进来的那人是陛下也、也…… 刘通骂不下去了。 冷风吹得他止不住瑟缩。 他也察觉这么站在原地有点傻,不由耸着肩膀缩着背,快步往长乐宫走去,路上又遇到几波巡查的禁卫军,还被拦下来盘问。 刘通:#@**! 这些人瞎吗?!他好歹也是陛下面前有头有脸的人,怎么就认不出来?! ……既然瞎了,怎么就不能瞎彻底点?! * 在刘通满头包地应付禁卫的时候,周行训人已经到了长乐宫。 就是他这会儿的形象实在堪忧。 鲜亮的锦衣像是不知道在哪里滚过似的,身上又是土又是灰,锦衣布料娇贵,稍微蹭了地方都能看出来,他手肘上臂的部分是明显的擦痕,下摆上也有褶皱,大概是为了活动方便,往腰带里塞过。衣裳不得体就算了,头发里还藏着几片树叶。 卢皎月:“……” 大半夜的,这人爬树去了吗? 卢皎月表示自己并不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因此她只是上下打量几眼周行训现在的形象,礼节性保持了沉默。 反倒是周行训自己不自在起来,他强调:“朕从门进来的。” 顿了一下,又像是找补,“朕进长乐宫是走门。” 卢皎月:我真是谢谢你还记得“不翻窗”啊。 能把“走门”变成一件需要特意点出来的事,这本身就是一个大槽点啊!! 她到底还是深深地吸了口气,道:“陛下先去清理一下罢。” 周行训这才像是想起自己这狼狈的形象。 他“哦”了声,又转头问:“有热水吗?朕去洗洗。” 望湖忙不迭地答:“有的有的。宫里都备着呢。” 她这么说着,脸色有点发红。但还是高兴地张罗着去准备了,整个人都显得喜气洋洋的。 卢皎月能猜到望湖在想什么,但还是觉得她想太多了。 都这么多次了,望湖该习惯了才对,周行训过来是纯睡觉的。 当然不是说周行训身体有什么问题。 作为男主,他当然脸好身材好还天赋异禀,看后宫的那些皇子公主们就知道,男主生理上没有任何问题。 但是他活烂、特别烂!! 天赋异禀配上活烂……简直绝了。 周行训在这方面还是挺敏锐的。 除了刚开始大婚的时候,两人之间有过几次一点也不美好的体验。周行训很快就发现了卢皎月的不愿意,再之后他过来就真的变成盖着被子纯聊天了。 卢皎月觉得作为一个背景板皇后,这样挺好的。真的! …… 今天这次也不例外。 周行训沐浴很快,他去洗之前说是“皇后先歇息、不必等着”,但也就是卢皎月刚刚躺下没多久,就觉出屋里多了一道湿润的水汽。 淡淡的皂角香气逼近,来人抬手就想要掀另一边的被子,但被卢皎月拦住了。 看着周行训那湿淋淋披在背后的头发,卢皎月真的有点儿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无语凝滞。 卢皎月:“头发擦干再睡,不然容易着凉。” 三岁小孩子吗?这种事还要人盯着。 周行训显得很不在意,“不会,朕身体好。” 卢皎月:“凡事总有万一,陛下当保重身体。” 四目相对,周行训先一步败下阵。 他不太乐意地,“行吧,擦干就擦干。” 因为周行训要沐浴,擦头发的布巾是早就准备好的,卢皎月就看着他扯过最上面一块布包住了头发、使劲一拧,小臂上肌肉绷紧,手背上是凸显的青筋。 卢皎月替他头皮疼得慌。 这都没拧断…… 不愧是男主、发质真好。 这时候洗个头其实很麻烦,头发又长还没有吹风机,只能等它自然晾干。多数人没那么想不开,大晚上的洗头。周行训往浴桶里跳的时候大概没想那么多,以至于现在只能拿着那边的干布一点点擦。 看宫人准备的布的数量就知道,这是个大工程。 卢皎月本来靠在床头看着的,但这机械的场景其实挺无聊的,两人虽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但是还是没多一会儿,她就眼皮打架,就那么靠着床边睡着了。 周行训半天没等到接话,叫了两声“皇后?”也没有应答,抬眼一看,就看见卢皎月靠着床头阖着眼的模样。 烛火照在她的脸上、泛着淡淡的莹光,长长的眼睫垂下,在眼下打下一片阴影,身后的鬓发如瀑、从肩上披散下来。 周行训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有点说不清的情绪从心底泛起来,他擦头发的动作不自觉地停下,仔仔细细地盯着人看了一会儿,最后得出结论:皇后可真好看! 这可是他的皇后。 他得意地笑起来,换了块布重新包住了半干的头发,眉眼仍旧飞扬着,也不知道在高兴什么。 * 卢皎月不知道周行训在前一天晚上到底折腾多久,但是应该挺晚的,因为他第二天没能起得来。 “陛下?陛下!” 卢皎月叫了几声,见人还没醒,不由抬手推他。 周行训这次总算有反应了,他卷着被子往头上一蒙,骨碌碌地滚到床里面,主打一个“别叫我”“朕不起”,赖床姿.势相当熟练。 卢皎月都快气笑了。 但是周行训今天真的是不起也得起,要是普通的朝会也就罢了(就算是大朝、周行训也翘过好几次了),可今天这个他必须得去。 因为南吴来使。 这毕竟是个割据乱世,周行训两年前打进长安称帝,各方政权都按照惯例遥奉中原政权为主,这当然不是真心臣服,不过需要以此来维持彼此之间的平衡。而中原这些年打生打死、民力耗竭,也确实需要时间休养生息,这种微妙的平衡就这么维持下来。周行训称帝,各地割据自立藩国,自称是国主或是大王,很有点早年分封的意思了。 但谁都知道这只是一时之计,仗早晚都会打起来。 在这样既敏.感又紧绷的当口,任何一点外交事故都能成为引发战争的导.火.索。周行训今天敢把南吴的来使晾在那里,明天南吴就能亮明旗号反雍。一个南吴当然不成气候,但是仗一旦打起来了,有什么连锁反应真不好说。若是南方诸政权联合,就算是周行训也要头疼。 说这么多,就一个核心问题:周行训今天必须起!! 卢皎月瞥了眼旁边的盛着水洗脸盆,犹豫了下、到底没下这么个狠手。 就算是凉水浇脸也得先把自己的被子拯救出来,也免得一不小心把人闷死在里面……等等、周行训拿被子蒙头的动作那么熟练…… 卢皎月的表情微妙了一下。 应该不会吧? 卢皎月还是把心头的猜测压了下去。 “被水泼出经验来”这种事、未免过于凄惨了。 她到底选择了更保守的做法,她站起来往里倾着身,一边努力把人从被子里剥出来,一边试图以事实说服他,“南吴来使已经在长安滞留多日,今天是陛下钦定的接见日子。” 周行训当然不可能放手,反而抓得更紧了,口中模糊不清着,“那就改日子,就说、就说……朕身体不适、朕着凉了!” 最后半句格外理直气壮。 卢皎月:??? 谁昨天说自己身体好?他是什么装病不上学的小学生吗?! 卢皎月当然不可能接受这么扯的理由。 至于说改天?谁知道他改天又闹出什么新的幺蛾子?! 她面无表情:“既然陛下.身体不适,那就找医官来看看,也好开几副驱寒的汤药。” 对付小学生,就要用对付小学生的方法。 既然不去学校,那就(划掉)去医院(划掉)喝苦药吧! 周行训这回不吭声了。 他蒙着头,把被子拽得更紧了点,沉默抗议。两人就这么隔着被子拔起了河。 卢皎月折腾出一身汗才回神。 ——她和周行训较什么劲?直接叫内侍进来啊! 卢皎月还没来及松开,却见一直蒙的严严实实的被子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周行训抓着她的手腕把她扯上了床。 一阵天旋地转,卢皎月眼前出现了一片精壮的胸膛。 周行训睡觉不老实,寝衣早就被蹭得凌乱,顺着敞开的缝隙往下,能看见腰腹肌肉的轮廓。 卢皎月也只愣了一下,但是很快就没有任何暧昩旖.旎的心思了。 周行训紧锁着她的手臂扣在身体两侧,勒着的力道不断收紧,卢皎月差点背过气去。 多大仇啊! 这是想把她勒死在这里吗?! 卢皎月抬脚就要踹他。 挣动间也不知蹭到了什么,周行训闷哼了一声,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 8 帝后08 这天早上,整个长乐宫都是喜气洋洋的,好像是在过节。 反倒是两个当事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地尴尬着。 卢皎月觉得这尴尬来得莫名其妙。 主要是周行训的态度太奇怪了。 明明睡了自己老婆,他却表现得像是睡了别人老婆一样心虚。况且还不是真的睡,他完全是在外面蹭出来的。两人又不是没睡过,卢皎月不能理解他这态度的缘由。 卢皎月试图把话题拉回正轨,“南吴来使……” 周行训不等她说完,就忙不迭地接过话来,“朕这就去!用过早膳就去!!” 卢皎月“哦”了声,两人之间就再次陷入了沉默。 卢皎月:? 这人到底怎么回事?! * 一直等到早饭端上来。 没什么八珍八馐、长安八景丰盛,连四菜一汤都没有。 正经人谁吃那些啊?大清早的也不腻得慌? 早上是豆腐脑。 卢皎月吃咸的,周行训吃甜的。 两个人各吃各的,挺好的。 本来是这样,结果周行训还没等望湖把碗端上来就主动去接。 ——二选一的概率,他拿错了。 望湖欲言又止,但是到底没敢说话。 周行训还特别殷勤地把原本该是自己的那碗塞给了卢皎月。 卢皎月:“……” 算了,偶尔换换口味也行。 周行训喝到第一口就是一顿,但是抬眼看了看卢皎月的脸色,到底没说什么,又低头喝了一大口。 卢皎月:? 他这么干喝不觉得咸吗?旁边的油饼是摆设吗? 周行训磨磨蹭蹭把一顿饭吃成了像是什么惩罚y,卢皎月一口下去齁甜也是脸色微妙,两人别别扭扭吃完了一顿早膳,周行训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卢皎月不得不开口问:“怎么了?” 周行训顿了一下,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飞快:“朕上次从皇后这里拿了本兵书,礼尚往来,朕那里还有不少兵书孤本,皇后要是喜欢……” 卢皎月打断他,“谢陛下,但妾对兵法不感兴趣。” 不想要的东西得拒绝得干脆点。 这完全是经验之谈。 要是真的跟周行训绕圈子,一个可能是把自己给呕死,另一个可能是把长乐宫变成垃圾处理场。 周行训“哦”了一声,有点讪讪。 他像是思索了一会儿,又问:“那《易书》和《周官礼》呢?好像是前代郑大家的注解,史灿融放得像个宝贝似的。” 卢皎月:你这不是自己也很看不上吗? “妾才疏浅薄,还用不上这等珍本。” 周行训像是更为难了,仔细看神情还有点焦躁。 “……道家典籍?” “《仪礼》……” “朕那还有一卷玉册佛经,瞧着很贵重的样子。” 卢皎月简直不理解,她哪里给了周行训她很喜欢书的印象吗?!佛道释都全了,她看起来像是有这种信仰的样子吗? 哄人开心要投其所好,周行训还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因为对那个每次来都能看见的(重音)整齐(重音)书架印象深刻,他试图从这上面着手,但结果似乎不太成功。 周行训不太确定是自己送错了,还是皇后不愿意受,只能迟疑着打量着卢皎月。 目光落在只插了几根发簪的鬓发上,他禁不住开口,“皇后的钗环也太素了,朕记得库房里还有一个十二花树的凤冠,看起来很亮堂。皇后要不要试试?” 卢皎月:“……” 那明显是岁末大祭或是帝后昏礼的头冠吧!那么大一个放在头上、脖子都要断了。你最好想想自己为什么不喜欢戴冠冕? 卢皎月在心里默默吐槽完了,嘴上倒是一口答应下来,“妾谢过陛下。” 这种明显是皇后规制的东西还是尽早要过来吧,免得周行训哪天一高兴,又送给了哪个心肝肉儿的,到时候还得给他收拾残局。 周行训本来就随口一提,听到卢皎月答应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他愣了一下,才高兴道:“皇后不生气了?” 卢皎月:“嗯?” 她生什么气?气这货抢了她的早饭吗? 周行训却像是确认了什么,维持了一早上的焦躁不安一下子消失了,整个人的心情肉眼可见的舒展了起来。 只不过这个人心情一灿烂,就会闹出点事来,这次也不例外,他兴致勃勃地提议,“南吴来使,皇后和朕一起去见见吧。” 卢皎月:“这恐怕不合适。” 周行训不以为意,“有什么不合适的?你可是朕的皇后!江南富庶、他们那又好些年没打仗了,好东西可多,也有许多见都没见过的东西。‘驼牛’皇后见过吗?脸长得像骆驼、但额上生角、但那角和牛不同,摸上去是毛皮……” 周行训说得眉飞色舞,但卢皎月顺着他这说法脑补了半天也没想出这是个什么生物。 直到周行训抬着手在脖子上比划,“它颈项极长,据说成年后能长到丈余。” 卢皎月终于恍然:“长颈鹿?” 周行训愣了一下,他陷入沉思。 半晌之后,他脸上露出了明显的“被骗了”的神情,声音也跟着沉了下去:“确实是长脖子的鹿。” 卢皎月:“……” 倒也不能这么说。长颈鹿是长颈鹿属,鹿是鹿属。 卢皎月:“那长颈……驼牛现在在何处?” 周行训似乎是认定了那是一只脖子长一点的鹿,完全失去了先前看神奇生物的兴趣,语气硬邦邦地回:“死了。” 卢皎月:? 她目露怀疑:真的不是这人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其实并没有),所以恼羞成怒、想要毁尸灭迹? 周行训先前虽说不高兴,但情绪还算平稳。 这会儿被卢皎月这么一看,反倒有点炸毛,“朕没有!朕是那样的人吗?!” 他顿了一下,又不太情愿地解释,“水土不服,再加上照顾的人没有经验,就活了两个半月。”那会儿他还亲自喂过呢。 他这么说着,脸上也不知道是委屈还是憋屈。 …… 卢皎月最后还是和周行训一起去接见的南吴来使。 主要是周行训脸上那“朕倒要看看你们今年打算怎么糊弄朕”的表情太明显了,让人不得不替南吴来使捏一把冷汗。卢皎月自认这事多多少少也有她的一点责任在,还是跟过去以防万一。 结果是卢皎月想太多,今年的南吴没有再进献什么神奇生物,而是献了两匹大宛马——也就是传说中的汗血宝马。 没有新意,但是绝对对了周行训的胃口。 自古名将爱宝驹,如今的宫里都有专门的地方替周行训照看那些宝贝疙瘩,他还时不时的亲自过去给自己的爱驹刷刷毛。 这会儿听见进献中有的两匹宝驹,他当即大笑了起来,“吴王厚意,朕便却之不恭了。” 或许是因为难得穿着朝服的缘故,明明是这样明朗的笑,却眼底却带着股冰凉的冷静。他在入殿前还因为“长颈鹿”的事别着劲儿,但是等真正踏入这扇门,他脸上半点类似的神色都看不见,也全没有提及这事的意思。 卢皎月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这到底是一位皇帝,是未来会一统天下的帝王。或许武力是他最值得称道的东西,但他绝对不可能只有武力。 然而,周行训这点高深莫测的帝王形象在卢皎月这边没维持过半刻钟。 没几句话之后,周行训就顺理成章又自然而然地把话题引向“去马场试试马”上面去了。 卢皎月:“……” 她对某人见猎心喜和迫不及待的心情有了点确切的认知。 你就不能多等半天吗?! 别说半天了,周行训连使者离席都等不到。 作为现场事实意义上的老大,周行训的提议自然是得到了全票双手双脚的赞同通过。 来使更是:“久闻陛下少年英姿、驰骋疆场,曾单枪匹马深入敌阵,阵斩伪赵大将。如此风采,莫说当今世上没有敌手,便是古时孙白亦不能与之相较,必是得上古的灭蚩尤之轩辕黄帝真传,我家大王恨不能亲至瞻仰陛下风姿……我王机缘巧合得此两匹神驹,却不敢居为主人,言‘如此良驹必得当世豪杰堪配’。若论豪杰,当今世上,除陛下外、还有谁人堪论?” 实属是彩虹屁十级选手了。 对此,周行训却只是平淡地回:“使君过誉。” 一脸高深莫测,似乎看不出来高兴还是不高兴。 要是卢皎月没看见他飞快扬起又拼命压下去的嘴角的话。 离得这么近,卢皎月能明显感觉到周行训身边的快乐气氛,翻译一下就是“再夸两句”“会夸就多夸两句”。要是有尾巴,他这会儿得翘到天上去。 卢皎月刚刚才升起的帝王滤镜在短暂的不到半刻钟时间里碎得渣都不剩。 她真切地产生了怀疑:这人真的能当皇帝吗?! 不管怎么样,一行人还是同来使一起到了马场。 卢皎月其实也有点好奇。 那可是传说中“汗血宝马”。 动物园能看见长颈鹿,但动物园可看不见汗血宝马啊! 这么想着,冷不防地和周行训对上了视线,卢皎月心里咯噔了一下。 果然,周行训眨了一下眼,一抬手就抓住了卢皎月的手腕,就不由分说地把她从看台上拉下来了,口中还感慨,“皇后也想看啊。” 被迫一路小跑才勉强踉跄着跟上的卢皎月:“……” 谢谢,我现在突然不是那么想看了。 * 皇帝想看看进献来的马(或者其他小动物)不是什么稀奇事,本来按照正常的流程,这会儿应该是皇帝坐在高台之上,由来使牵着马在场地里溜上几圈,全方位多角度地向着帝王展示马匹的神骏。 了不起了再由骑术精湛的骑手飞身上马,在皇帝面前进行一场精彩的骑术展示。 “正常”情况是这样的。 但周行训他是一个“正常”皇帝吗? 他不是!(沉痛) 卢皎月听见周行训说“试试马”的时候就知道接下来的发展多半要出问题。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也会被拉下水、成为“问题”的一部分。 比起早有心理准备的卢皎月,这位南吴使臣才是真正的猝不及防。 他看着手牵手过来的帝后,神情又是懵逼又是震惊仔细看还有点茫然。 这大脑cpu烧干了的样子实在很滑稽。 反倒是大雍这边(不得不跟着帝后过来的)官员们一个个都淡定从容、见怪不怪。 任谁有一个会半夜翻墙、把先朝祭祀所改成马球场的皇帝的时候,都会对他的一切离谱行为致以十二万分的包容。 使臣见此状况,也只能安慰自己“入乡随俗”。 等他飞快地做好了心理建设,正准备行礼的时候,前面已经没人了。 周行训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快速经过,连个眼神都没给,拉着卢皎月直奔他心爱的马马而去。 使臣:“……” 他刚弯了一半的腰尴尬地直起来。 但这到底是位能代一国出使的能人,心理素质和脸皮厚度都不同一般。他迅速就切换了神情,自然而然地换了个方向,准备给周行训介绍这马的来历脾性和怎么熟悉。 然而提前准备好的稿子还没来得及背呢,周行训已经迅速完成了和马的熟悉流程。 他选中的是那匹看起来更高大、脾气也更不好的黑马。这会儿双方建立了初步的信任关系,那马已经能低头在他手心舔糖吃了。 卢皎月忍不住看过去一眼。 这人从早上醒过来就一直和她在一块儿,到底什么时候把糖揣身上的?这么个吃糖法,真的没问题吗? 周行训却误会了这一眼的意思,兴致勃勃地问:“皇后要摸摸它吗?” 卢皎月还未及回答,周行训已经行动力极强地抓着她的手落在了马鬃下,马的体温比人稍高一点,而这匹马又是吸热黑色,摸上去温温热热的。只是突然被碰触让它有些不适,这马扭着脖子想要转开。 周行训眼明手快地拉住了马嚼子,强行把方向拽了回来,又安抚了几下,转头对卢皎月笑,“没关系,就这么顺着毛摸。” 那只温度略高一点的手掌心完全覆住了手背,他拢着卢皎月的手指一点点顺着毛摸了下去,这样细致的感知下,指腹能清楚地察觉马鬃下的那层毛皮也是一根根又细又密的短毛组成。 旁边,本来还想上前的使臣一时顿住了脚。 他又多打量了两眼那边的情况,还是选择留在原地:总觉得这会儿过去,很有可能挨打。 使臣假装自己是根柱子在旁杵了半天。 这边,周行训终于拉着卢皎月摸够了马毛。 他低头问:“皇后要骑上它试试吗?” 卢皎月犹豫了一下,还是拒绝了,“妾不擅骑术。” 景区的那种温顺的、让人骑上去牵着走两步再合影的马还行,这种的她估计不太行。 周行训看看这匹被他硬拽着、其实并不太.安分的黑马,又看看自己的漂亮皇后,还是遗憾放弃了刚才的提议,“下次吧,找匹性子温顺些的,朕教你!” 他这么说着,又和卢皎月道了声,“朕先去跑两圈。” 话音还没落下,人已经翻身上马,转个眼的功夫,原地便只留下了卢皎月和站得稍远一点的使臣。 在刚才到现在的整个过程中,这位可怜的使臣被完全无视成了背景板。 这会儿眼见着周行训一言不合就消失在交谈范围内,他神情一时颇为无措:他还准备找机会接着拍马屁……呸、是接着为吴国吴王建立友好形象呢。 和使臣对上视线的卢皎月:“……” 这种丢人丢到外面去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她压下那突然升起的尴尬,对着对方轻颔了下首,“使君见笑。” 使者哪敢受这个啊? 他连忙俯下身来了个大拜,口中连声:“下臣不敢。” 他这一矮身,就把身后的人露了出来。 那是个一身粗布衣服的马仆。方才就是这人把那匹黑马牵出来的,周行训把马接过来之后,他就悄无声息的退到了一边,整个人都没什么存在感。 但这会儿、卢皎月的目光却忍不住落过去。 很热吗? 这个人出了好多汗。 9 帝后09 卢皎月说的“出汗”是真的出了好多汗。 如今虽说已经开了春,但气温还是不太稳定,哪天太阳稍微不好一点,温度就要猛地降下好几度。今日倒是个给面子的晴天,温度很是宜人。 可是那个人却似乎并不觉如此。 他像是身处烈日炙烤的盛夏一样,衣襟、领子和腋下的转折处都被汗水浸了一层深色的痕迹,透明的汗珠顺着他下巴往下滴。 这明显不对劲。 卢皎月下意识地想打开系统插件看看有什么问题,可是场内的惊呼先一步传来。 原来是那匹不太乐意被骑但还是勉强能被驾驭的马突然发起了狂。 它先是拼命地撂着蹶子试图把背上的人摔下来,在失败之后开始向着一个方向猛冲又骤停急转,周行训自始至终都死死攥着马缰稳坐其上,可那马竟直接人立而起。 马匹的嘶鸣在这宽阔的空间荡开,它前蹄高高扬起,只让后肢支撑着身体。在马背上的周行训因为这动作,上半身几乎与地面平行,他双腿夹紧马腹、手臂绕着缰绳打了个转,缩短身体和马颈之间的距离。 变故发生得太快,在场的大多数人还没有反应过来。 但是就算回神的,也没有意识到这里面的问题:毕竟这是一只畜生,畜生突然发狂、是谁也没法控制的。 但是周行训还是察觉了不对劲。 这匹马被人动过手脚。 虽然见猎心喜,但是周行训还是知道自己行为的危险性的。在拉着卢皎月摸马的时候,已经趁着机会把马镫缰绳马鞍全都检查了一遍,没想到手脚居然动在马上。 ……倒是谨慎。 周行训“嗤”了声,抓着缰绳的手越发用力,整个人都往前压,硬生生把胯.下的马逼得重新落地。 而与此同时,意识到动手脚的并不是周行训一个人。 几乎是下意识地,在惊呼声传来的一瞬间,卢皎月本已经移开的视线牢牢锁定了那个流汗的马仆,对方也在这时候抬起了头。 似乎没想到这时候还有人将注意力落在一个小小的马仆身上,那人愣了一下。 卢皎月立刻意识到自己犯错了。 ——她不该在这个时候看过去的! 果然,对方在短暂的愣神之后,眼底露出了凶光。 卢皎月张口就要喊人。 但是两人离得太近了,在附近的侍卫赶来之前,她已经被对方扼住了脖子,挟持着上了马。 这人也是果断,挟持住了卢皎月后就干脆利落地往外冲,口中厉喝:“让开!都给我让开!!” 马场上刚才还一片和乐融融,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帝王身陷危机,皇后被贼人劫持。 现场最懵逼的还要属那位南吴使臣了。事情就发生在他的眼前,但是他又好像什么都没看懂。他这会儿满脸写着“我是谁我在哪”的哲学式神思:他不是来称臣纳贡、缔结两国友好关系(求求你别来打我)吗?!大王没和他说还有这一茬啊!! 只是在极短暂的懵逼后,他脸上的血色却尽皆褪去。 ——不管是什么原因,他都死定了! 这时候可没人关心这位可怜弱小又无助的南吴使臣。 众人一半的注意力落在正和疯马纠缠的皇帝身上,一半关注着被劫持的皇后。 只是却都束手无策。 前者旁人无从插手,而后者……没有人敢把箭矢对准皇后。 毕竟没拦下贼人是所有人的过错,若是不留神伤到皇后那必定性命不保。这样的踟蹰犹豫间,马场上居然真的让开一条路了,眼见着就要放任对方脱身而去。 这边的动静也引起了正试图制服座下疯马的周行训的注意,分神间差点被甩下马去,他狠狠地一勒缰绳,厉声喝:“曹和忠!” “是!” 到底是战场上培养的默契,这位曾任亲卫的禁军头领立刻领命。他率人追击的同时,也吩咐人传令各个城门,却并非全部锁死:皇后还在对方手上,未免那贼人狗急跳墙,比起瓮中捉鳖来,围三阙一才是正理——在那人必逃的生路上设伏。 曹和忠行动的同时,马场中央也有了变故。 鲜血猝然溅开。 是周行训直接用匕首划开马颈、抹了这马的脖子。猩红温热的血溅了他一身一脸,但是他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一点变化。这匹刚刚还发疯似的想将背上人甩下的马匹在最后的几下的挣动后颓然倒下。 旁边有几声惊呼传来,是大雍这边的前赵旧臣。 周行训淡淡瞥过去一眼,沾血的面孔上神情冷肃,这让刚刚惊呼出声的降臣们生生把后半声憋了回去。他们看着那具倒地不起的马尸,也不知联想到了些什么,一个个表情十分精彩。 周行训可没空管这些人的九曲十八弯的心思,他在马倒地之前就翻身下来了。 他甩了甩短匕上的血、回刀入鞘。 早有亲卫去牵了他的爱驹过来,周行训接过缰绳就再次上马,循着那挟持之人的方向也紧跟着追了上去。 * 卢皎月觉得自己要被颠吐了。 刚开始被劫持的时候还好,因为这挟持犯还要用她来当挡箭牌,起码是把她架起来放在身前的。 但是等到这人脱离了弓箭的射程范围,一门心思想要跑路的时候,情况就直线恶化。卢皎月直接被他横着往马背上一搁,完完全全是放麻袋的放法,胃正好顶在马鞍的位置,已经不是吐不吐的问题,卢皎月都在怀疑、自己的肋骨还好么? 或许后者也不是问题的关键。 现在、最要紧也是最致命的那个问题是——她能活下来吗? 怎么想都很不乐观吧!! 卢皎月换位思考都找不出一个对方会放过她的理由。 跑不了?有个陪葬的更好;跑得了?那干什么留一个可能泄露自己位置的活口? 这么想着,卢皎月握着掌心发簪的手越发用力——这枚簪子是在被劫持的那一瞬间,她在辅助插件的提醒下从自己的头发上扯下来的。 但是她只完成了提醒动作的前半部分。 直到此时此刻,插件系统仍旧在尽职尽责地做着后半部分的动作提示:动手的角度、哪块肌肉发力、该用怎样的力道…… 它以一个绝对傻瓜式的操作,指点着卢皎月、怎么把这根簪子插进身后人的眼眶。 或者说,怎么结束一个人的生命。 卢皎月意识到自己的手在发抖。 不是单单因为颠簸,只是单纯地在发抖。 尖锐的簪子尖端随着手的颤抖在小臂上划下一道又一道血痕,卢皎月有所感觉,但奇异的并无法感知到疼痛,也或许是顶在胃部的颠簸给人的痛苦太大了缘故。 她僵得实在太久了,一向没什么存在感的系统都在这时候出声:[宿主,我需要提醒您一句,再继续下去,您的体力将不足以完成插件演示操作。] 卢皎月强撑镇定的情绪终于崩溃,她忍不住在意识中大喊:[你、闭、嘴、啊——!!] 为什么啊?! 她就是一个安安静静想要推动剧情的背景板炮灰而已!剧情推不下去就算了!为什么还要遇到这种事情?!! 你们有考虑过员工的心理健康吗?!! …… 但是再怎么崩溃,现实的情况也不会改变。 插件演示的影像变得越来越淡,卢皎月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体力流逝。也确实如系统提醒的,再这么下去,她根本没法完成这套操作。 卢皎月使劲咬紧了下唇。 口腔在先前的颠簸中被牙齿磕破,本就有淡淡的血腥味儿弥散其中,这会儿牙齿咬住下唇,内壁的伤口被挤压,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一下子变得浓郁起来。 她终究还是闭着眼睛,抬起了手。 掌心被并不尖锐的指甲抓得血肉模糊、发簪尾端的花纹早就被血填满了缝隙。 卢皎月以为自己会抖得厉害,可事实就是这一刻她手稳得要命。 那一遍又一遍在她眼前重复的演示影像早就刻进了脑子里,就算闭着眼睛,身体仍旧精准地沿着既定的轨迹行动。 劫持者也发现了卢皎月的动作,当即动手想要制住她。 只是他的行动轨迹早在系统的演算之中,卢皎月手臂的方向微微变化,就轻而易举地穿过了他的钳制。 簪子刺入黏膜的感觉非常难以形容,卢皎月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但是也就这一下而已,她紧接着就非常坚定地往里面捅去。 没什么可犹豫的,既然动手了、那就只能做到底。 卢皎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睁开了眼,但是这似乎没什么用处,泪水糊满了眼眶,周围的环境景色什么的一点也没法看清。好在系统的插件并非基于真实的视觉,卢皎月仍旧能清晰地看见它给出的动作提醒。 剧痛让身后的人嘶嚎着挣扎起来。 卢皎月没有试图去躲避、她也躲不开。她只是一只手死死地抓住簪子搅动,同时努力按照插件提醒的动作、蜷缩着保护住自己的要害部位。 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落在身上。 被泪水浸得模糊的视野里,她看见了一个疾驰而来的……人形bug? 10 帝后10 周行训并不是按照那个劫持之人的行进路线追过来的。 他杀了那匹疯马费了点时间,走得比曹和忠还晚一些,本就很难跟上,那人抢的还是一匹能被进献的贡品良驹,要是按部就班地照着对方行进的路线追,恐怕只能跟在人屁.股后面吃灰。 他选择抄近路。 这事说起来容易,但是做起来却没那么简单。好在周行训在地理空间和寻路上面有种天赋一样的直觉,又加之没事就爱往宫外跑,对长安附近的地形相当熟悉。他看了眼那人遁逃的方向,又确认了曹和忠派禁军的封堵方式,心底对那人的逃跑路线有了大概的推演,一路抄着小路而去,居然真的赶在大部队之前追到了人影。 周行训看见人之后,就下意识放轻了动作往身后摸,伸手却抓了个空。 身后空荡荡的,别说箭了、连弓都没有。 周行训无声地啧了一下,但神情还算得上冷静。 他抬手摩挲了两下腰间的短匕:既然这样,那就只能硬抢了。 就在他压低了身形准备冲过去的时候,那边却变故陡生。 周行训忍不住睁大了眼。 他看见一只素白的手紧紧握着金簪举起,阳光照亮了簪身上丝丝缕缕的血线,随着这抬手的动作,宽大的衣袖落下,纤细的手腕上道道血线蜿蜒其上。 但就是这样一只脆弱的、易折的、甚至带着累累伤痕的手,稳稳地将那枚簪子刺了进去。 周行训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那一刻受到的冲击。 他厮杀于阵前,见过最血腥残忍的战场,也曾端坐于高台之上,欣赏着最柔美动人的舞曲。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画面……明明该是柔软的、脆弱的,可是又是那样锋利的、危险的! 咚!! 咚咚、咚! 周行训几乎错以为是哪里传来的军鼓声,但并不是,那是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激烈得仿佛要跃出胸腔。 上次有这种情绪是什么时候?是河定大捷?还是阵斩鲁延寿? 不!和那些都不一样!! 周行训想要形容,却无法从过往经验中找到任何可以类比的情形。 直到目光和那双蒙着泪光的眼对上。 长长的眼睫被泪水打湿、眼底尽是破碎的水光,可是那支离破碎的缝隙后是异样的明亮……挣扎的求生欲,是好似蝴蝶破茧瞬间一样震撼的美丽。 周行训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 仿佛稍微大一点的动静就会惊扰了这份又决绝又脆弱的美丽。 胸腔中那股激烈又汹涌的情绪如遇高堤阻拦的激流,猛地击在了堤坝之上,被强行阻拦着折回,可是水位却越积越高,直至那眼睫微微垂下,一滴泪珠坠.落。 ——轰! 激流冲毁了堤坝奔涌而出,周行训的大脑甚至短暂的出现了一瞬的空白。世间的一切都模糊了,唯一清晰的只剩那张沾着泪痕的清艳面庞。 周行训甚至没法确切地知道自己在那一瞬做了什么,只知道回神之后,他已经跃马上前、一把将人揽入了怀中。 在切切实实将人抱住的这一刻,巨大的满足感盈满胸腔。 高兴!! 周行训不知道缘由,但是清楚地察觉到自己非常非常地高兴——想要大笑,想要跳,想要带着人纵马绕着长安城里跑十圈!!! 他也确实笑了出了来。 他使劲拍了拍卢皎月的肩膀,朗声:“不愧是朕的皇后!!!” …… ………… 周行训绕着长安城跑圈计划终究没能成行。 卢皎月本来就被颠得直犯恶心,被周行训这满身的血腥味儿一熏,再被他这么一拍,当即吐了人一身,眼前一黑、晕过去了。 周行训:? 被吐了满身秽物的周行训倒是没生气,就是茫然了一下。上头的情绪冷却下来,他总算意识到皇后现在的状况不太好。他飞快地检查了一遍对方卢皎月身上没什么严重的外伤,看起来只是受惊过度的样子,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周行训单手扒拉着把身上这件脏得看不出原样的外袍扔到了一边,低头看了两眼,又把中间那层同样被渗了血的中衣也给扒下来了,只着了稍微干净点的里衣,小心翼翼将人的靠在自己的胸口处。 柔软的脸颊只隔着一层里衣贴在胸膛上,轻缓的呼吸一点点随着衣襟的开口处吹拂进去。 周行训有点后悔把中衣一块扔了。 他觉得难受……不、也不是难受,像是有小虫子顺着后领子掉到衣服里面一样刺挠,连心底都跟着发痒,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在不断地收紧,有点想找人打一架。 明明只穿了一层里衣,他却觉得热。 那种迫切想要做点什么的欲.望实在很磨人,周行训使劲磨了磨牙,环在人腰间的手臂收得更紧了。 好像稍微舒服了一点,但又似乎更难受了。还不够……想要抱得更紧一点、贴得更近一点,将人完完全全圈在自己的怀里,就像是今天早上那样。 今天早上啊…… 思绪到这里滞了一下,周行训脸上有点发烫,但很快又回神,心虚地小心瞥了眼昏迷中人的脸色。 皇后不喜欢。 他知道的,她每次都很不高兴。 但是他就是想想、又没有做,只是想想的话没关系吧? 他又把人往自己怀里揽得稳了点,另一只手轻轻拉了拉缰绳,小声对自己的爱驹,“走慢点。” 他想多抱一会儿。 咳、不是……是皇后受不得颠簸! * 卢皎月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梦里是什么倒是记不清楚了,但是那股恐怖的感觉仍旧萦绕心头。 她呼吸急促地睁开眼,盯着顶上的床帐缓了好半天,终于回神:自己刚才做梦了。 卢皎月平复了一下心情,想要起身,但是抽了一下手却没抽动。 她愣了一下转头看过去,原来是自己的右手臂被人牢牢地抓在手里,而抓着她的人趴在床头睡了。 是周行训? 被卢皎月刚才抽手的动作惊动,周行训也醒了过来。 他脸上还有点刚醒的惺忪,倒是自然而然地开口:“皇后醒了?” 就算他态度再自然,也掩盖不了这人在这里很奇怪的事实啊! 卢皎月:“陛下怎么在这儿?望湖呢?” 周行训:“医官说皇后的手伤了,不能动。” 顿了一下,又回答了第二个问题,“我让望湖出去了。” 卢皎月:??? 周行训似乎是回答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望湖不在这儿,她当然知道是周行训让人出去了,但是原因呢?他让望湖干什么去了? 而且她的手不能动跟这人留在这里有什么关系吗? 难不成得要个人按着吗? 想到自己醒来时周行训的动作,卢皎月还真的沉默了一下。 ——他们两个中间,一定有一个人不正常!! 周行训似乎没察觉到异样,又接着问:“皇后要喝水吗?” 他这么说着,已经拿起了旁边的杯子,手背试了一下温度,觉得不满意,把里面的水倒了后,又重新倒了杯,抿了一下觉得合适了,才送到卢皎月跟前。 眼见着对方一副直接喂的意思,卢皎月也不顾不得想那么多,连忙抬手接了过来,“我自己来。” 她下意识动了下右手觉得不方便,又抬起左手接过。 卢皎月赶得这么急,倒不是觉得受不起什么。 ……好吧,确实是“受不起”,她怕周行训把她呛死。 周行训没勉强,只是有点遗憾地把杯子递了过去。 看着皇后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水,他忍不住往侧边撑了下脸,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过去:以前好像没有注意到,皇后喝水也很好看啊。 唇.瓣被水打湿,略微干燥的表皮一点点被浸润得丰盈,更多的水流淌着消失在了唇齿的深处…… 周行训忍不住跟着咽了一下,他觉得自己也有点渴了。 卢皎月没一会儿就喝不下去了。 实在是旁边的视线太有存在感了。 被那么盯着、谁都没法继续喝下去吧?! 她稍微润了润嗓子,觉得没有那种刚刚醒来的干燥感后就立刻把杯子移开。 周行训:“好了?” 卢皎月“嗯”了声,周行训就很自然地抬手把杯子接过来,又紧接着把里面剩余的水一饮而尽,顺手搁在旁边的小台子上面了。 卢皎月:“……” 她忍不住看过去两眼,就很怪。 周行训却咂了下嘴,觉得不怎么满意。 他刚才觉得这水是甜的,但是喝起了没味道。 奇怪?明明是他自己倒的,为什么会觉得是甜的? 周行训思索了一会儿,觉得可能是因为上次在皇后宫里喝的果茶很甜吧。 自顾自地给问题找到了答案,他就不再继续深究,抬眼看着卢皎月正盯着他看,不由问:“还要喝?” 这么问着,他目光顺着就落到卢皎月的嘴唇上,湿湿润润的、还染着一层朦胧的水光,有一滴水珠凝在微微凸起的唇珠上,并不等坠下,就随着主人的轻抿唇散开在同样湿润的下唇上。 周行训忍不住舔了一下唇。 他突然觉得刚才那半杯水也没那么没滋没味了,还是很甜的。 卢皎月被这眼神看得发毛,她飞快:“不用了。” 好怪啊!真的特别奇怪! 她说不上来哪里异常,但是周行训真的非常不对劲!! 正这么想着,却听周行训又接着开口问:“皇后好点儿了吗?手上的伤还疼吗?” 手上的伤? 卢皎月愣了一下,她后知后觉地低头看过去。 她当然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右手,但是因为紧接着就被周行训的怪异牵扯住了注意力,没有继续想下去,这会儿被对方这么一提,昏迷前的回忆一下子翻涌了出来,卢皎月的脸色骤然苍白下去。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似乎看见了它是怎么执着金簪插入人的眼眶的。 利器刺入眼睛的触感实在很难形容,只要稍微一回忆,胃部就是一阵翻江倒海,细密的鸡皮疙瘩从手臂往上蔓延,卢皎月嘴唇颤了好几次,才嗓音发紧地轻喃:“我杀人了。” 周行训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大殿内安静得只能听到两个人的呼吸声。 过去没多久,卢皎月听见一声平静的,“不杀他,你就会死。” 卢皎月下意识循声看过去,对上了一张神情格外平静的脸。 周行训的脸上并没有任何疾言厉色的痕迹。 相反,卢皎月甚至都能察觉他在努力把神色放得温和,甚至像是在“安慰”。 可是他语气太平淡、也太冷静了。 像是在叙述一个稀松见惯且习以为常的事实。 莫名地,卢皎月觉得一股冰凉的冷意从心底泛起,她甚至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11 帝后11 卢皎月的那个寒颤刚刚打完,就听见周行训开口问:“皇后冷吗?” 紧接着一件带着体温的外衣落在了身上,周行训在上面的行动力一向超群。 一直到被那件外袍严严实实的包好,卢皎月这才略微回神地慢慢地摇了一下头。 不是身体上的冷。她只是、只是…… 卢皎月没法描述那种心底里蔓延开的冰凉。 这大概是任何一个在曾经安稳又和平的稳定社会生活过的人,直面这种血淋淋的事实后,都会生出的感受。 周行训却好像察觉了什么。 他试探性地抱了过来。 带着热度的体温从接触处传递过来,脊背上覆盖了一只手掌,周行训似乎想要安慰地拍拍后背,但是收敛着的力道忽轻忽重,莫名显出一种小心翼翼的笨拙来。 卢皎月只觉得刚才压下去的怪异感再度升起,她整个人都不自在地僵硬起来。 但是不等那股气氛再度酝酿,卢皎月就听周行训搜肠刮肚了半天,干巴巴地吐出了三个字,“他该死。” 卢皎月:“……” 她从周行训的行为上判断,对方确实是打算安慰人的。 但是—— 安慰得很好,下次别安慰了。 虽然被哽了这么一下,但是那股熟悉的、面对周行训时的无力,让卢皎月忍不住生出点亲切来。 周行训还是那个周行训。 她刚才觉得奇怪,果然是因为自己精神太紧绷了吧? 这么想着,卢皎月居然诡异地放松了下来。 另一边,周行训虽然安慰人的能力不怎么样,但是在察觉人心情上面,倒是依旧敏锐。 他几乎立刻察觉了卢皎月的情绪变化,手上拍抚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下一秒,他若无其事地继续。 小半刻钟后。 卢皎月面无表情:“陛下。” 这人是打算给她搓背吗?! 周行训:“……” 他讪讪地收回了手坐直,假作无事发生地继续开口,“皇后要再睡一会儿吗?医官说你要多休息。” 卢皎月摇头,“不了,睡不着。” 周行训听了这话,脸上那股散漫的神色却微微收敛。 他皱着眉盯着卢皎月看。 因为是被噩梦惊醒的,卢皎月脸上还带着很明显的疲惫和憔悴的神色,虽说是比刚醒的时候放松了点,但是精神依旧不太好。 周行训只盯着看了一会儿,就果断道:“再睡一会儿罢。” 他说着,已经行动力超群地翻身上了床,径自掀开被子钻了进来,手臂一揽就把人带着躺下,刚才披过来的那件外袍被这动作掀到了地上,周行训却并没有去管的意思。 他四肢并用地缠住了卢皎月,自己先闭上了眼睛,口中道:“睡觉。” 卢皎月:“……” 这不可能睡着吧?!还有、干什么挤在一起啊?去用你自己的被子去!! 卢皎月觉得自己绝对不可能睡着,但是事实就是,听着身边耳边平稳又绵长的呼吸声,她的意识居然真的一点点涣散下去。 睡过去之前,卢皎月觉得:完了、她这一觉起来肯定得着凉。 就周行训那个睡觉像是打仗一样的睡觉方式,绝对会大半夜地把被子都抢过去。就算两人各自睡各自的,她都能大半夜地被一条扔过来的腿给压醒,更何况是这么挤着。 卢皎月不能理解。 怎么会有人睡着了还那么不老实?!! 然而,这些纷杂的念头最终被沉重的睡意压了过去,卢皎月怀着对明天深切的担忧,陷入了梦中。 另一边,听到耳边的呼吸一点点平稳下去,周行训睁开了眼。 他眼神又清醒又明亮,里面哪有半点睡意? 只是醒是醒着,周行训睁开眼后却并没有别的动作。 他仍是静静地抱着人,维持就这个侧枕着看过去。 入目是一段莹白的耳廓,鬓边的碎发被理得整整齐齐地塞在了耳后,但碎头发到底短了些,有几撮不听话地翘起来。 不知怎么的,周行训觉得皇后一定对它们很头疼。 这么想着,他忍不住抬手过去点了点,故意沉着一张脸、像是在教训它们。 但没一会儿,他自己就绷不住低笑出声。 吹出去的气息拂得碎发越发乱了,有几缕轻轻扫过脸颊,周行训的目光顺着发丝往前,但只是稍微移了一段距离就倏地定住了。 他的视线落在卢皎月的唇上。 因为是从侧面看的缘故,能清晰地看见唇瓣最顶端那颗柔软的唇珠,上面的水渍已经干涸,但是它依旧圆鼓鼓又肉嘟嘟的……看起来很又甜又可口。 等回神时,周行训已经半撑起身子侧倾过去。 他凑得很近。 彼此的呼吸交融着,柔软的唇近在咫尺。 胸腔的跳动再一次激烈起来,一下一下的,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周行训甚至都产生了这心跳声会不会把人吵醒的忧虑。 想着,周行训飞快地往上瞥了一眼卢皎月的眼睛。 见皇后还是安安稳稳闭着眼的样子,他这才悄悄地松了口气。 他静静地盯着那唇看了一会,像是被蛊惑一样,屏着气一点点靠近。但是离得越近,他脸上的心虚之色就越重。 终于,等两唇之间只余下毫厘的距离时,他停住了。 太近了,近到另一边唇瓣的温度都能清晰地透过中间间隔的空气传导过来,那种仿佛在做什么坏事的罪恶感也变得格外明显。 周行训在原地憋气了半天,侧撑的手臂猛地用力,一下子把自己拉了起来。 停顿了一息之后,他又飞快地低下头,在侧边的雪腮上咬了一口,紧接着又迅速躺回原位、闭上了眼睛。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除了被子往下滑了一点,以及卢皎月脸上多了两排不太明显的牙印,仿佛无事发生。 睡梦中的卢皎月似乎有所察觉地皱了皱眉。 可别说她还睡着,就是她人醒着,也得对周行训这一连串迷惑性行为大打问号。 * 因为中途醒了那一段时间的缘故,卢皎月也不知道自己这一觉睡了多久。 醒来的时候,脑子里还有那种睡得过久特有的昏沉,她按着晕乎乎的脑子坐起来清醒了会儿,紧接着就怀疑自己还在梦中。 因为她看见,就在不远处的矮几上,周行训正盘腿坐在那里、似乎在处理宫务。 周行训?宫务? 这是两个能联系在一起的名词吗?! 要知道,周行训连上朝都恨不得半月一次,进趟政事堂像是要他的命。 卢皎月觉得自己一定是没睡醒。 正这么想着,那边举着笔杆子戳头发的周行训像是察觉到什么抬头来。 和卢皎月对上视线,他脸上那明显被烦得满头包的神情一下子舒展了开来,语气轻快,“皇后醒了啊。” 卢皎月:“……” 这画面居然是真的? 她定了定神,有点恍惚地应了一声,又问:“陛下这是?” 周行训神色自然:“医官说你要好好休息。朕瞧着你就不要操心这些杂事了,怪费神的。” 卢皎月:所以你就帮我把活干了? 谢谢你,你人还怪好的嘞。 但卢皎月一点也笑不出来。 就周行训平常那行事作风,让他来处理宫务,真的不会越帮越忙、留下一堆烂摊子让她来扫尾吗? 卢皎月略微想象一下那个画面就觉得一阵窒息。 她勉强扬了扬唇角,温声:“倒也不劳烦陛下,这些事让望湖来就行了。” 周行训露出了很明显的“还能这样啊”的解脱神情,飞快道:“那也好。” 但就在卢皎月稍稍松了口气,披衣上前,准备不动声色地把周行训跟前的东西全收了的时候,却见对方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改口:“算了,不用,朕快都看完了,皇后稍微等等就行。” 卢皎月:??? ——这不正常! 周行训只是觉得皇后也太依赖身边那个大宫女了,两次醒过来,都是“望湖怎么样”的。 他想到这个,眉头就不受控制地打结。 这样不太好。 嗯…… 容易被手底下人架空。 周行训顺利地以这个理由说服了自己,并且开始思考下次找个什么借口,把这个“野心勃勃”的宫女调离长乐宫。 卢皎月还不知道周行训已经打上她宫里人的主意。 她看起来从容不迫,其实火急火燎地走到矮几跟前,自然而然地跪坐在一边接过了磨墨的活计,实际上是借着这个动作遮掩,飞快地打开系统插件,用余光瞥着、去检查周行训有没有捅出什么大篓子来。 然后就差点被bug闪瞎了眼。 不是宫务。 是周行训本人!他整个人、就是一个巨大的、人、形、bug!! 对于系统提供的这个插件,卢皎月虽然有时候也觉得麻烦,但是大体上还是觉得“利大于弊”的。 因为这个插件的要求其实没那么离谱。 制造工艺所限,这个时候的器具其实很难做到两个一模一样或者完全对称,但插件并不会对任何已经成型的东西吹毛求疵,只是对它们被人为放置的位置和摆放方式有要求。概括一下就是“存在既合理,但是位置要放对”。 卢皎月一般都在处理宫务的时候打开插件,所以才对寝宫布置要求比较严格。 但想要完全杜绝bug几乎不可能,毕竟附近总有宫人经过,身上的配饰装束也多多少少会有不整齐的地方,卢皎月都已经习惯。 但是从来没有人! 从、来、没、有、一、个、人!能bug成周行训的样子!! 头顶上的发丝被他刚才拿笔戳得乱翘,还有几绺大概是被放笔的时候勾到了,散在旁边,而剩下被束起的头发也依旧逃不过问题。 周行训没束髻,只是拿发带绑了个马尾,带子翻折扭转、结也系得乱七.八糟的,卢皎月不想仔细看里面到底有多少bug,而且她确信,周行训绝对只是随手拿着手指顺了几下就把头发搂起来了,发丝纠缠着打着结,红色警告几乎要覆盖整个马尾区域。 红得实在太刺眼睛了,卢皎月忍不住目光往下挪了挪。 情况不能说是有所改善吧,只能说半斤八两。 卢皎月知道周行训的衣服上经常有褶皱,一个是他本身就是个不消停的人,能坐住了半个时辰都是老天保佑了,既然活动了,布料上一定会有痕迹,还有一部分原因,右衽的衣襟方向对一个左撇子来说实在不怎么友好,周行训又爱随手往怀里揣东西,每次揣完了总会留下来点痕迹…… 卢皎月一条条列出理由,试图说服自己。 但她说服不了!! 外袍就算了!为什么中衣和里衣也那么多bug?!! 再往下。 腰带、配饰…… 卢皎月使劲闭了闭眼,痛苦地移开了视线。 ——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周行训有这种人?!! 12 帝后12 那一堆bug的冲击实在太大,卢皎月觉得自己确实需要缓一缓。 她机械地转着手里的墨锭,放空着自己的思绪。 周行训难得没留意到卢皎月脸上复杂的神情。 因为他这会儿同样有点心不在焉,他目光落在宫务的文书上,余光却瞥着旁边的砚台。 素白的手执着漆黑的墨锭,一圈一圈地绕开,墨条底端擦过砚台发出一点窸窣的沙沙声,砚中的墨汁随着这动作漾开一道道波纹,墨香气也随之氤氲。 周行训突然觉得坐在这里看文书也没那么无聊了。 他能看一天!! 他悄悄地扬了一下唇角,又飞快地压平,努力严肃着脸色把目光放在宫务上,心里又不免有点得意:那个叫“望湖”的大宫女,皇后会在她身边磨墨吗?才不会! 皇后只给他磨!! 周行训努力忍着,但是整张脸上的肌肉走向还控制不住的往上扬,稍微过一会儿,就得控制着压一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扬起来的嘴角。 事实上,他并不用这么努力。 被bug糊了满身,卢皎月根本看不见他的表情。 卢皎月强忍被那一堆bug闪瞎眼睛的不适,在旁边看了几眼,发现周行训处理起事务来居然意外挺有条理的。 卢皎月惊讶了一下,但很快就意识到:这非常地正常!! 周行训当皇帝怎么样不好说,但他确实是一位带兵的将军。 能带几十万人是什么概念? 别说几十万人了,随便塞给一个普通人几百几千号人,让他带着人走个短途拉练的行程,路上就得丢一半。而周行训要带着几十万人翻山越岭,一路上吃喝拉撒住不说,到了地方是要打仗的、这些人是可能丢命的! 在这种巨大的心理压力和极度恶劣的生存环境下,仍旧能将指令执行下去,周行训要是没点能力,手底下的人早就散摊子了。 所以,他能干活。 但就是不想干而已! 想通了这些之后,卢皎月忍不住又是一阵无力。 这人是什么需要人看着写作业的小学生吗?!! 放心了以后,卢皎月也不折磨自己的眼睛了,关了插件。 确定周行训没在瞎搞就行了,剩下的就算有点小问题也没关系。 说到底,他是皇帝。只要他还掌控大军一天,就相当于握着把可以掀翻一切的刀子。别说后宫这地方、就算在前朝,周行训那些离谱的作为那么多,也没见哪个脑壳硬得非要和他掰扯掰扯的。他有肆意妄为的底气…… 卢皎月走着神想着这些,抬眼瞧着周行训那边也看得差不多了。 她拿起墨条轻晃着沥了一下底面的墨,就把它晾在一边。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墨锭一放,周行训剩下的那几份文书完成得格外迅速。 不等卢皎月对此产生什么怀疑,就见周行训兴致勃勃地看过来。 卢皎月:! 她上次心里这么咯噔,还是对方抓着她的手、拉着她下去看那两匹汗血宝马。 后来的发展也众所周知。 卢皎月飞快地在脑中检索理由,想要拒绝周行训一切合理不合理的提议。 正这么想着,却见那边的周行训却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又低下了头,在旁边翻翻找找,抽出了一张写了名单的纸来,“这是干什么名录?上面没写名目,朕没看出来,就先放着了。” 防了半天结果等了个空,卢皎月提气的那口气差点噎住。 但她还是定了定神,顺着周行训的示意看过去,倒是很快认出了这个名单,解释:“是春蒐的随行名单,还是初拟,有许多要改的地方,我本来打算定下之后再给陛下过目。” 春蒐、夏苗、秋狝、冬狩,是帝王四时的田猎活动。 其实都是打猎,只不过选择的猎物目标不同而已。春天不猎幼崽和怀崽的母.兽,夏天猎取糟蹋庄稼的野兽,秋天捕杀会危害家禽家畜的猛兽,冬天没有禁忌……算是古代版的可持续发展和保护农牧业了。 但这会儿周行训听卢皎月提这个,却忍不住撇了一下嘴。:那叫围猎?猎物被饿得半死不活扔进去,跑都跑不动了,瞎子都能射中。 他觉得没趣,下意识想把手里这张纸往旁边放。 一抬头看见卢皎月,又忙不迭地把那点神情收敛起来,咳了一声,正色道:“朕这就看。” 卢皎月还有点怪不习惯的。 要是以前,他的习惯用语都是“皇后看着办吧”。 大概是因为之前暴露了态度,周行训像是为了弥补,看名录还看得挺认真的,但是没过多会儿,他神情就微微僵硬。 卢皎月瞥了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他不认人。 或者说,没法把名字位份和那个人对上号。 不奇怪。 周行训的后宫人这么多,他不可能每个人都记住。记不住的才是大多数。就拿最近正当宠的魏美人来说,卢皎月敢确定,自己现在问周行训一句“她叫什么名字”,周行训百分之两百回答不上来。 正得宠的都是这样,那些被抛到脑后的更不用说了。 卢皎月想到这些,心情一时有点复杂。 可怜吗?好像也不尽然。和这个时代战乱中挣扎求生的百姓相比,锦衣玉食、高床软枕,已经是许多人梦里都想不到的生活了。但也绝对称不上一句“令人羡慕”。 她垂着眼遮住眼底的思绪。 周行训敏锐地察觉了气氛的变化,但是却无法明了原因。 他只能将之归结为自己刚才对“春蒐”的随意态度惹得皇后不高兴了,那毕竟是帝王狩猎之礼,不好轻慢。 这么想着,周行训努力让自己的态度显得严肃些,低头接着看名录。 他其实知道,皇帝对后宫的态度很大程度上会影响前朝,但是他从来没管过。一来是他对前朝本身都很想撒手不管,更何况这些只是影响它的间接因素;再者,有皇后嘛,皇后肯定会帮他处理好的! 周行训想到这里,不由又猜测:皇后或许是在气这个?毕竟这些事确实挺烦人的。 不管怎么样,他到底是认真看了下去。 从上往下,先挑了自己熟悉一点的,“谢廷的女儿?” 这称呼从周行训的角度看似乎没什么问题,但卢皎月本来就因为周行训先前的表现心里别扭,这会儿莫名地不想那惊才绝艳的女孩子被简化成这五个字的称呼,她缓着声解释:“是谢仆射的嫡出幼女,谢甘棠。《诗》有云‘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她在长安素有美名,尤擅丹青,少年时画作便得东山大家所赞,言‘灵气之质,跃然于纸上也’。” 周行训不太明白皇后为什么要说这么多,不太感兴趣地“哦”了一声。 他其实有点想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喜欢书画’,但看着卢皎月的表情,他默默地把话咽回去。 总觉得这么说了,皇后会生气。 哄不好的那种。 周行训接着往下看。 这个不记得了,跳过;没什么印象,应该不重要;下一个……嗯…… 他不太确定:“崔充仪、崔……崔云璟的女儿?” 卢皎月:“……” 她瞥了人一眼,语气更淡了,“是崔侍中的妹妹。” 高看这个人了,他根本连身份都记不住。 然而指望周行训会反思,还不如指望太阳打西边出来。被卢皎月这么一提醒,周行训非但没有心虚,还露出了点“哦嚯”的表情。 他感慨:“崔家的老丈可真是老当益壮。” 卢皎月:“……” 这、个、人! 卢皎月正磨着牙,反倒是周行训像是找到了什么好玩的,兴致勃勃地照着名单上的姓氏玩起了猜身份游戏。少见姓氏比较好猜,父兄在朝堂上占据高位的也能很快就分辨出来,但还有一些从姓氏上很难看出端倪。 “刘?”周行训摸着下巴思考,“刘密?刘之轩?刘孝?” 卢皎月:“……右谏议大夫刘重议的孙女。” 周行训惊叹:“就刘重议那张老褶子脸?!” 卢皎月:这个人还搞长相歧视的? 好像也没什么可惊讶的。 周行训真的是颜狗得坦坦荡荡、毫无掩饰。 卢皎月深吸口气,那股熟悉的心累感蔓延上来。 她不想再这么折腾下去了,快速地随着周行训看下去的顺序,把剩下人的身份过了一遍。 到了一个名字的时候,周行训却“咦?”了一声,“麹?朝上有人姓这个吗?” 卢皎月停顿了一下,开口:“并无。” 她抿了抿唇,接着:“陛下前些日子去骁骑营,择了几位勇武之士晋入北衙军,其中有一位麹姓士卒,乃是麹宝林的兄长。” 周行训愣了一下。 他像是意识到什么,飞快地往前看了一遍,又回忆着这次春蒐的随行朝臣,若有所思。 周行训的后宫当然不是只有这些朝中重臣的姊妹女儿,他的后宫成分其实相当复杂。而且作为一个坦坦荡荡颜狗,周行训一点都不掩饰自己看脸的喜好,有的是人想要投其所好,送“义女”入宫,后者虽身份低微,但其实才是宫中的多数。 但这份名单上多半都是和前朝有牵扯的人。 周行训一开始没多想。,毕竟春蒐是帝王四时狩猎之礼的一部分,带去的人肯定要有身份。 但是现在看,皇后似乎不完全出于这种考虑。 周行训若有所思地把目光投过来。 周行训很少有这么安静盯着人看的时候,卢皎月被看得有点不自然,她略微别了一下头,低声解释:“入宫之后出入不便,位分低的妃嫔更是如此,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能见见家人当然是再好不过。” 她刚刚这么说完,就听见周行训“哧”地一下笑出了声。 卢皎月:??! 刚刚那一瞬间生出的不自在一下子烟消云散,卢皎月简直要被他气死。 这人怎么回事?!他就不能有点自觉吗?!!她这是在替谁照顾老婆?!!! 卢皎月身上的杀气太明显,周行训不由躲着往后缩。但他一边后缩着摆手,一边却又忍不住笑,口中还非常大声地替自己分辩:“不是!朕不是笑话皇后!!” 也不知道是解释,还是火上浇油。 卢皎月:“……” 弑君是什么罪名来着? 她真的不能掐死这个人吗?!!!磨牙.jpg 可周行训觉得自己真的没有在笑话,他就是觉得皇后那种“做好事被发现的样子”特别……嗯、惹人怜爱。 让人想要抱起来转两圈的那种!! 13 帝后13 因为笑得太过分,周行训回神后也像是觉得心虚。 不等卢皎月说什么,他就主动提议,“既然人都去了,干脆让她们去见一见。” 卢皎月其实早就平复下心情。 还是那句话,和周行训一件一件事都认真计较,早晚有一天会被他气死。 这会儿听了周行训的话,她也点头应和:“陛下愿意有此恩典,是好事。” 只是这么说着,卢皎月眉头却微微凝着,思索起来:这可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或是到地方说句“原地解散”的事,猎场人多地形又复杂,一不留神就容易出事,要是安排不合适了,有个什么闪失,那可就是喜事变成悲剧了。 卢皎月计划着周行训走之后,打开插件再做安排,也免得有什么疏漏。 却没想到周行训这次并非随口一提,他说完了之后抬手抽了张空白的纸,拿笔随意蘸了下还未干的墨,下笔飞快地写着什么。 卢皎月颇觉意外地垂眼看过去,发现周行训居然是在为这件事做安排。 他详细地规定了离开和归来的时间,又三两笔在旁边勾勒出了猎场地图,配图注释了能活动的区域,还在一条条规定不同程度的逾期越界的惩处之法。 卢皎月看得有些怔神。 光线透窗而过,洒在那张棱角分明的侧颜上。 周行训的五官其实是很具备攻击性的类型,眼尾狭长,眉骨明显,浓密的剑眉斜飞入鬓,一下子拉开了与人的距离感。但或许因为下颌角的转折点偏上的缘故,明明是十分锋利的长相,偏偏整张脸的气质却带出了一种轻盈的少年感。再加上他人不着调又爱笑,看起来居然还挺容易亲近的。 可任谁看了他此刻的模样,就知道那只是错觉罢了。 卢皎月无法确切地形容其中的不同。 周行训其实并没有很紧绷,他神情依旧是散漫的,落笔的姿态也很随意,写到后面甚至能明显感觉他的不耐烦,字迹也从一开始的“勉强工整”变成了“能够辨认”。明明和平常一个作态,但就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 周行训飞快写完就把笔往旁边的笔架一搁,抬眼就看见卢皎月正盯着他看。 他唇角不受控制地往上扬,实在没忍住,一抬手臂就把人捞了过来,从后背抱住了人。 他手臂从卢皎月环过来,确认把人严严实实地搂在了怀里,这才扬着声调问:“怎么了?想什么呢?” 这么问着,像是觉得当前的姿势好像也不怎么让人满意,又研究了一下,最后选择使劲弯了弯脊背,放低了脑袋、往卢皎月肩上一压。 这一下子砸得结结实实,卢皎月顿觉左肩一沉,人都往一边倒去。 要不是腰身被人牢牢环着,她这一下得直接栽过去。 卢皎月:“……” 她本来确实有点心里嘀咕,但是被周行训砸了这么一下,顿时什么多余的想法也没有了。 这人单纯是坐累了,想找个抱枕捞着吧? 深觉自己“真相了”的卢皎月顿时心如止水。 只是被这么抱在怀里,她看得更清楚了,那一条条文字条分缕析、照顾到了方方面面,就算没有打开插件,卢皎月也能判断出这是个不错的执行方案。 但就是这样,才叫人困惑。 卢皎月忍不住开口问:“陛下对这些很熟悉?” 要知道周行训刚才落笔时候,连犹豫都没有,可以说是一挥而就了。 “算是吧。” 周行训蹭着卢皎月的肩膀点了一下头。其实没点下去,反倒有点像只在肩窝拱来拱去的大狗。 卢皎月躲了一下没躲开,听着这人接着在耳边解释:“驻兵的地方要是毗邻乡里,也会允士卒回家探亲的,都差不多,惩处力度不大一样罢了。” 他总不能在这上面“逾期者斩”。 因为头还压在卢皎月的肩上,周行训的声音有点瓮声瓮气的,说话间的震动顺着身体的接触传过来,卢皎月不适应地往前躲了一下,却被环着腰抱得更紧了。 周行训却好像对自己的举动没什么察觉,他顿了一下,又补充:“规章是规章,关键是看执行的人。皇后对后宫熟悉,朕就不插手了。” 卢皎月也知道这个道理,当即也答应下来,“好。” “不用定得太早,春蒐前几日定下就成。定早了,总有人想要去‘走动一二’。” 他这么说着,冷淡地嗤了一声,显然是对长安这风气很不满意。 只是卢皎月这会儿却没有闲暇深想下去。 微热的气息在颈间拂过,她不自在地紧绷了一下。想要躲开,腰间的那只手却牢牢地锢着,她每往前一点,环过来的手臂就收紧一分。周行训好像自己对此都没察觉。 其实都勒得有点疼了。 要是在以前,卢皎月早就抬手去掰了。可是今天她却犹豫了一瞬。 或许是因为周行训实在很少有这种谈正事的态度,卢皎月觉得很不习惯。 她觉得这人有点陌生。 湿热的气息不断的从耳边拂过,拂起了那几撮怎么都不肯听话碎发、软软地扫在脸颊上。说不上难受,但是有点痒,耳朵尖也跟着烧起来。 卢皎月没过多会儿就意识到不对劲,她猛地往后一撑手肘回头。 手肘没撑动,但是她确实回过头去了。 因为这动作太猝不及防,周行训被逮了个正着。 卢皎月、就、发、现—— 这、个、混、蛋!在往她耳朵边上吹气!!! 卢皎月:??? !!! 他怎么能这么狗的啊啊啊?!!! …… 每次卢皎月对周行训有点改观的时候,他都能以诡异的操作把自己的水准重新拉回小学生的等级。 卢皎月只觉得自己都心累成习惯了。 好在周行训这次勉强做了个人,帮忙把活都干完了,卢皎月也顺理成章地提出了休息。 她试图委婉地赶人,并把先前周行训自己提到的医官话搬了出来,“今日劳陛下费心了,妾也能照着医官嘱托好好休息一阵子。” 周行训连连点头:“朕早就觉得皇后该好好歇歇了!” 卢皎月:? 她开始觉得有点不对。 事实证明,确实不对。 卢皎月以为的“休息”:好好睡一觉,或者揣个暖炉在手里、晒着午后太阳看话本子,旁边再放一杯清茶。 而周行训定义的“休息”…… 丝竹声声入耳,钟鼓喤喤,磬莞将将,明明是帘幔轻扬、光影如画的古风场景,硬生生地让人联想起了迪厅现场。 睡什么觉啊?起来嗨.jpg 卢皎月:“……” 从某些角度来看,周行训也是很牛逼了。 卢皎月在音乐上面造诣不深,一开始只是觉得这乐声和平日里宫廷的曲子不大一样,隔了一会儿才从那铿锵中夹杂着金戈之声判断出这似乎是一曲军阵曲。 旁边的周行训一开始还老老实实地在边上坐着。 但他明显对这曲子非常熟悉,神色中带着点听惯了的无聊,没看场中,倒是撑着脸盯着卢皎月看。 这目光过于具有存在感,卢皎月忍不住投过去疑问的一瞥,无声询问:怎么了? 周行训没回应这个问题,他像是被这一眼提醒了什么,眼神一下子亮起来,扬着问:“皇后要看剑舞吗?!” 周行训的行动力一向超群。 卢皎月没在第一时间出声反驳,他已经执剑起身,单手在矮桌上一撑,一个腾跃就落入了场中。 卢皎月那声疑惑的“嗯?”还没来得及问出,周行训已经以实际行动解答了这个包含“什么剑舞”“谁的剑舞”“怎么舞”等等复杂语气词。 底下演奏的人不愧是宫廷乐师,并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奏乐,而是纷纷抱着自己或轻或重的乐器,忙中有序地往后撤去,眨眼间就让出了大殿的中央……熟练得让人心疼。 卢皎月:“……” 这人绝对不是第一次干这事了!! 她心底默默吐槽着这些,但是目光仍旧控制不住地落向了场中央。 吹毛断发的名剑驯服地在他掌心旋出剑花,清亮的锋刃有几个角度映出那双格外锋利的眉眼。腾跃旋转间,腰腹的力量稳稳地支撑着身体。 这其实不全然是“剑舞”,过于凌厉的剑风甚至牺牲了部分观赏性。 但那凛然又锋利的气势足以夺得人全部注意力,旋身间不期然对上的眼神甚至让观者禁不住背生凉意。 只是在卢皎月更确切地感知到那股森凉杀气前,却觉对方的神情似乎在一瞬间柔软了下去,眼底甚至带着星星点点的笑意。 卢皎月怔了一下神。 待要仔细去看,却听一道重音的鼓点声之后,他纵身一跃,腾空而起。长剑带着凛凛寒光倏地刺出,劲瘦的腰肢之下,下摆的衣袍飞扬着绽开。 矫健而又危险。 就连此刻舒展着身体凌空停滞的姿态,让人联想到的也绝非什么轻盈的飞鸟,而是鹰隼一类的猛禽。 …… 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曲末收声,旋出了残影的剑被稳稳握在了手中,动作之利落都让人听到了风声的止音。 周行训稳稳地落地后,收剑入鞘。 额上有微微的汗气蒸腾,但是气息却十分平稳,阳光似乎在这一瞬间也格外钟爱于他,为那双还染着未褪剑气眼眸镀上了一层暖调的浅色。 卢皎月莫名觉得这场景很适合他。 灼灼烈阳下冰凉又锋利的剑意,周行训身上就是有这种极度矛盾的气质。 四目相对,周行训突然笑了起来。他三两步就跨了过来,不等站定,手肘就在桌子上一碰,借着小臂压下去的力道,硬生生地把自己上半身拉了过去。 这么一张眉目俊朗的脸几乎是撞入卢皎月的眼中。 阳光映亮了他额上晶莹汗珠,熠熠光彩溢满眼底,那张脸上尽是明亮又灿烂的笑意,声调也是抑不住的昂扬。他问:“皇后喜欢吗?” 少年意气,灿过骄阳。 14 帝后14 “皇后喜欢吗?” 被周行训的身上那过于欢乐的气氛感染,卢皎月几乎是下意识地点头,下巴压了一半才顿住。 但是好像已经没什么用了。 周行训脸上本来已经很灿烂的笑又灿烂了一个度,卢皎月甚至都有种他在布灵布灵发光的错觉。 卢皎月:“……” 算了。刚才的剑舞确实又凌厉又震撼。 笑容实在是个很具备感染性的东西,卢皎月完全不知道自己这会儿有什么可开心的,但是也忍不住跟着扬起了唇角。她倒是想起了前一天大殿上南吴来使的彩虹屁,再想想周行训当时的表现,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这个人啊…… 稍微被夸一下尾巴就要翘起来。 但是她好像也没夸啊? 卢皎月刚这么想着,就听见周行训语气雀跃地接着,“朕还会弹琵琶!皇后要听吗?和吕甾比是差了点,但也很好听。” 说他谦虚吧,他能大言不惭地说“好听”,说他骄傲吧,他对自己的水平还挺有认知的。 但周行训就这么一说,底下的人可不敢受着。 那名叫吕甾的乐官忙越众而出,叩首道:“陛下过言了。奴汲汲于钻研技艺,便是有一二所得,也终是奇淫技巧尔,怎堪与至尊相较?陛下揽九州之土、四海之民,手握大道至理,拨弦转轴皆是天地之音,此天下间,何处去寻第二人?” 这话说得就很有水平。老板踩着自己夸你的时候,你不能直说“我就是个小垃圾”,那是在打老板的脸,但也不能直接认下来,那是不给老板面子。所以得换个赛道啊!咱就是一个搞技术的,顶了天的也就是一个技术人才。怎么比得上老板您呢?高瞻远瞩、纵览全局……可见能在这宫里混出来,在语言的艺术修养上面,全是满分毕业。 周行训很爱听人夸奖,但是对乐官的这番恭维,他却意外没什么反应,态度显得很冷淡。不过他情绪上倒是仍旧兴致勃勃的,一边接过琵琶来,一边问卢皎月:“皇后可有什么想听的曲目?” 卢皎月终于回神,婉拒:“妾对乐理无甚造诣,恐怕辜负陛下的美意了。” 周行训一愣,“皇后不喜欢啊?” 他像是有点失望,但又眼巴巴地看过来,“皇后真的不听听吗?朕觉得朕弹得挺好的。” 卢皎月这次拒绝地更直接了点。 她冷酷无情地,“不了。” 上一个这么有艺术造诣的皇帝,你是不想知道他是什么下场的。 卢皎月心情颇为复杂地发现,周行训身上真有点“亡国之君debuff叠满了”的意思在。 再次被拒,周行训脸上的失落相当明显。 但是他心情自我调节的能力一向是点满了的,只不过转瞬间就恢复过来,感慨:“皇后还是更喜欢舞啊。” 他像是思考了一下,又飞快接上:“那个、那个……她不是跳得挺好的?皇后记得吧?” 卢皎月:? 什么叫“那个、那个”?他该不会是指女主吧?她辛辛苦苦安排,照顾到了方方面面,不过就是在表演的时候差了一点点风。结果在周行训这边就成“那个、那个”了? 这大概就是认认真真做了一整本的暑假作业,老师在翻开最后一页写了个“已阅”,亦或是揪光了头发做了一整个学期的课程设计,最后得到了一句“咱们还是按平时分来”……那股胸闷气短真的很难用言语形容。 周行训却还无所察觉,他已经转过头去吩咐身侧的人,“你去叫她来。” 刘通不愧是能在一众宫人里面脱颖而出留在周行训身边的人,在揣摩上意这方面就没出过错,闻言立刻回,“陛下说得可是当日湖畔凌波舞的姜才人?御水凌波、实在甚美,奴还以为看见仙女了呢。只是与此大殿中欣赏,终究差了几分意境,陛下可要带着皇后移步蓬莱仙岛?” 蓬莱当然不是东海的那个蓬莱。 前梁皇宫绕湖而建,于湖心堆土成岛,水面起雾时好似仙气缭绕,故而以海外三仙山为名,最大的那个岛被称为“蓬莱仙岛”。 刘通这一段话提了名字、说了特征、夸了人,最后还连表演场合都安排上了。 他真的,我哭死.jpg 卢皎月真的要哭死了。 她甚至没空哀悼自己失败的剧情推进,紧急开口叫了停,“陛下见谅。姜才人近来身体不适,恐怕不好御前献舞。” 医官还没诊出来,但是女主这时候可揣着崽呢。 撮合男女主虽然重要,更重要的还是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有小世界的意识庇护,那孩子应该没那么脆弱,但是万一呢?这个小世界意识没用到连个男女主一见钟情都搞不定,卢皎月可不敢相信它的保护力度。 周行训闻言回了一下头。 错觉吗?皇后好像很紧张的样子? 这点疑惑也就一闪而过,周行训没往心里去,他随口就道:“那算了,就让魏……” 说到这里,他稍微顿了一下,他记得皇后好像不太喜欢魏美人。 问题不大,那就再换一个。 只是周行训在脑海里搜寻了半天,一时居然没找到印象深到给他留下记忆的。 都是依稀有点画面,有甩袖子的、有舞扇子的,还有转圈的……都挺漂亮、挺好看的,然后就完了。 周行训努力回忆了一会儿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但也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原本为难的神情一下子舒展开来。 他俯下.身去,一把把卢皎月从矮几后面抱出来,语气雀跃地,“走!朕带你去个地方!” 与其说“抱”,不如说“拎”。 他是掐着腋下把人提起来的。 卢皎月:……? 她觉得,人和人之间、至少应该有点最起码的尊重。 ——长得高了不起吗? 是挺了不起。 周行训在前面快步走的时候,被抓着手腕的卢皎月只能小跑着跟上。 似乎也感觉到后方传来的拉力,周行训回头看了两眼,就看见跟得十分艰难的卢皎月。 他似乎是思考了一下。 但也就是一下而已,卢皎月还来不及说一声“慢点”,就觉手臂上传来一阵拉力,她整个人被带着撞入前方人怀中。腰间环过一只手臂,轻微的失重感传来:她被抱起来了。 是公主抱,但是一点都不浪漫。 周行训一连串行为简直是在明晃晃地抱怨“你怎么这么慢?”,卢皎月觉得自己就算是脸红也一定是气红了的。 他甚至还像是颠麻袋一样颠了一下。 卢皎月发誓,周行训这会儿要是说出任何关于她体重的评价来!她就是使出吃奶的劲儿也要把这人勒死!! 可能是因为卢皎月脸上威胁的表情太明显,周行训最后只是咂了一下嘴,什么都没说。他抬了下手臂把人往上带了一下,换了个更舒服点的姿.势,就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 卢皎月本来以为没有比“拎小孩”和“抱麻袋”更离谱的做法了,但是周行训的行为总是能够突破人类想象的下限。 当被抓着腰带拎起来往马背上带的时候,卢皎月真的破防了。 她连名带姓,“周、行、训——!!” 周行训愣住了。 他把人重新放回了地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过来,气氛一时有些紧绷。 卢皎月几乎是一瞬间冷静下来。 就在她想说点什么补救的时候,却见对方倏地笑了开,“皇后能再叫一遍吗?” 卢皎月:“……?” 她可以骂人吗?就眼前这个人。 …… 卢皎月最后还是没有再说第二遍。 这会儿连名带姓地叫人几乎等同于骂人了,刚才情绪激动的时候还好说,这会儿冷静下来、就算是周行训的主动要qiu……他有病吧?居然自己讨骂?! 卢皎月不想深究周行训的心理状态。 这人身上她不理解的地方太多了,不差这一件。卢皎月有时候都觉得,“周行训的存在”这件事本身,就是给她展示人类这个物种的多样性的——但她一点也不想知道!一、点、也、不!! 周行训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动作有点过分,不由讪讪地摸着鼻子。 他这不是往马上掳人惯了,一时顺手,就忘了带着的是皇后…… 他目光四处转着,试图找点什么来转移话题。 落在旁边的枣红马上,倏地眼睛一亮,“朕先前说要教皇后骑马,要不就这次吧?” 卢皎月:所以你本来想干什么? 卢皎月最后还是深吸口气,还是接受了这个搪塞的借口,“那就有劳陛下了。” 不管怎么说,比起周行训头脑一热、整出点什么新的花活了,“骑马”真的是一项再安全不过的活动了。 于是,等刘通气喘吁吁地跑到马场过来,就刚好听见后面这段对话。 实在不能怪他来得迟,跟着这么一个精力极度旺盛,翻墙爬树、一不留神就跟丢了主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是最基本的。 但就算这样,也有可能一个错眼人就没了。 所以还得掌握另一项基本技能,提前预判陛下的目的地。刘通现在能出现在这里,而不是满宫城地找人,已经能证明他不愧是能众多内侍中脱颖而出、跟在皇帝身边的大红人了,这揣摩上意的玲珑心思一般人真赶不上。 心思玲珑的刘大红人这会儿就狠狠刮了旁边的马仆一眼:还愣着干什么啊?没听陛下要教皇后骑马?快去拿马凳啊!来不及拿就自个儿过去跪趴下啊! 倒也不能怪马仆这会儿反应不过来,虽说因为周行训经常往马厩这边跑,马场这边的人不至于一见皇帝就战战兢兢,但是任谁在经历了“陛下抱着皇后过来”-“陛下扯着皇后的腰带往马上扔”-“陛下被皇后骂了”一连串的事件后,都需要点时间冷静冷静。 刘通可不知道前面发生的那一连串的事。 他使眼色使得眼皮都快抽筋了,可是那边硬是没一个给他反应的。 刘通心里痛骂“这一个个都是什么榆木脑袋、木头疙瘩?!”,准备捋起袖子自己上了。然而他才刚刚走出去一步,就腿一软,噗通一下子跪下。 不只是他,就连那边儿还愣着发呆的马仆们都纷纷屈膝顿首、伏拜于地。 因为周行训说完“教骑马”的事后,直接一撩衣摆跪下了。 他一向我行我素,这会儿对周围或是惊异或是惊恐的目光浑然不觉,只是抬眼盯着卢皎月看。 见人没有动作,他还拍了拍自己的撑起来的腿,语带催促:“皇后?” 旋即像是意识到什么一样,抬手摸了摸马身,笑着安慰:“放心,赤骧很听话。我扶着你,别害怕。” 这根本不是“害不害怕”的事。但阳光将他的眼睫照得透明,那双明亮的眼中似乎浸润着温柔的色泽。久久没有等到回应,他眼神疑惑地歪了一下头。 卢皎月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居然觉得这动作还有点可爱。 …… 卢皎月最后还是顺着身后扶着的力道抬起了脚,稳稳地踩在了对方屈起来的那条腿上。 如周行训所说的,他一直伸着手臂护在了身后。意外地让人安心。 周行训是个很没有耐心的人,可这一次的骑马教学却出乎意料的细致,几乎将每一个部分都照顾到了。 “先抓它的缰绳,不然它容易走开……” “……对,前脚掌踩上去,别被马镫子勾住了。” “脚尖往外撇些,不要对它肚子。” “……” 视野一下子升高,周围空空荡荡的让人很没有安全感,卢皎月下意识地夹紧了马腹。 周行训察觉到了这一点。他先是抬手摸了摸马颈安抚下焦躁的马匹,又仰起头来对卢皎月笑了下,“别担心,朕牵着它呢。” 虽然大多数时候都不靠谱,但是当他稍微收敛了神色,身上自然而然地显露出一种令人信赖的安心感,卢皎月不自觉地跟着他的话放松下去。 就这么牵着在马场上溜达了两圈,卢皎月也渐渐适应了这个速度,却听周行训又开口问:“皇后要跑两圈吗?” 卢皎月微愣:“可以吗?” 都骑上马了,当然不想就这么溜达两步就完了。只是作为一个刚刚上马的新手,卢皎月觉得自己还没到“没学会走就要跑”的程度。 周行训则认为不然:“有什么不行的?朕带着你!” 他这么说着,人已经翻身上马。 马镫还在自己脚底下踩着,卢皎月都不知道他是怎么上来的。 手臂从身后环过,周行训拉着缰绳甩了一下,刚刚还慢慢踱着步的马一瞬间加速,马蹄踏过、飞尘扬起,两人一骑疾驰而过。 被留在原地的诸多宫人很快就发现一个致命的问题。 ——他们陛下呢?那么大一个陛下呢?! 15 帝后15 周行训的“跑两圈”,是直接带着卢皎月出了宫。 这么嚣张地纵马过宫门,宫中也不做第二人想了。侍卫们非但不敢拦,还得早早地开了门、清理好路障,免得碍了这位主子的路。 本来都是做惯了的活,这次守门的士卒却差点出了纰漏。 一直等那匹右后蹄子上带着一块白斑的枣红马从半开的宫门缝隙越过,左边那个士卒才恍恍惚惚出声,“陛下马上是不是还带了个人?” 右边那个士卒同样神色茫然,他遥遥地注视着那道飞驰而过、渐渐消失在视野之外的影子,不确定地回:“……是吧?” 顿了一下,更加不确定地,“好像是皇后殿下?” 两人对视了一眼,同时倒吸口凉气。 陛下劫持了皇后娘娘出宫…… 这是个什么路数?他们要救人吗? * 对于周行训上马之后直接出宫这件事,卢皎月也只意外了一下,很快就平静地接受了。 人的下限总是在被不断拉低的,尤其是在周行训身边。 没看见现在朝臣们都对这位出宫翻墙、夜宿宫外等等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看不见了吗?人都是被这么逼出来的。 卢皎月心平气和地接受了现状,但很快就发现周行训似乎是在看她。 她这会儿人在马上,不方便回身去看对方的表情,只是“嗯?”了一声,问:“怎么了?” 周行训又低头打量了两眼卢皎月的神情,这慢吞吞地才开口:“宫内跑马没意思,朕带皇后出宫走走。” 声音听起来像是强忍着心虚。 因为知道先提出来肯定不会被答应,所以就干脆先斩后奏了? 还真是周行训的行事作风。 这么想着,卢皎月不由失笑。 她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周行训没想到会得到这个回应,愣了一下,低头却瞥见怀中人微微扬起的唇角。 他突然觉得自己心跳有点快。 不是那天那样激烈的跳动,而是一种更轻盈也更欢快的跃动,唇角不自觉地往上提起,刚才的紧张烟消云散,整张脸上都满溢着一种眉眼飞扬的快活。 他简直是不自觉地开了口—— “东市的街尾有一家酥饼铺子,因为位置不好,去的人不多,但是真的好吃。不能用油纸包起来。要在它刚刚从炉拿出来、还有点烫的时候咬,酥脆酥脆的!” “北边有间胡商的铺子,里面常有些新奇的东西,朕下次带皇后去看。” “……” “皇后看斗鸡吗?趣园有只白羽的常胜将军,它主人说是给出千金亦不换。那一身白羽确实漂亮,不过斗了太多场,这会儿都快被啄秃了。” “……” “东市的东西多一点,但是有意思的还是西市,更热闹。” “若是赶得巧了,街上还能碰见耍把式的,顶竿的、吞刀的、吐火的……” “……” 周行训一点点说着自己觉得有意思的地方,看着怀中人时不时地点头应和,一股暖洋洋的满足感浸满全身,他忍不住惬意地眯了眯眼。 他想带着皇后把这些地方都去一遍,两个人一起。 …… 周行训出宫的时候一路策马狂奔,等真正走到宫外反而不急了。 卢皎月有充分理由怀疑,这人从一开始就是这个打算:先打她一个措手不及,等真的出宫之后原地耍赖。 总之,两人一路溜溜达达地到了一间府邸。 卢皎月远远地辨认了一下牌匾:“右武卫将军府?” 周行训点了一下头,“先来找一下七哥。” 右武卫将军,周重历。 这人是周行训父亲的义子,在义子中行七,是周行训极为亲近信重的部将。从称呼就能看出来,他叫的是“七哥”。 周行训这一趟完全是临时起意,自然没人提前通禀。 但是将军府上的门房又不是瞎的,看见来人又认出周行训后,忙不迭地往里跑着知会主家,府内自然是一阵兵荒马乱。 等两人下马的功夫,里面一大家子终于呼啦啦地出来迎接圣驾。 为首的是一个身形魁梧、一眼就能看出来是悍将的武官,他一马当先地走出来,跪地就要行礼,“臣参见……” 这话没说法,直接被周行训一把拽了起来。 他捶了一下对面人的肩膀,笑,“少来!” 那一身悍气的武将果然也没再坚持。 他笑和周行训对了下拳,问:“陛下怎么有空来臣这里?” 周行训也是干脆:“朕要带皇后去趟猎场,你安排一下。” 周重历领命:“臣这就去。” 他显然是对周行训这想起一出是一出的做法很习惯,这会儿什么也没多问。 周行训一边往里走,一边问:“我记得我有张弓还在你那儿吧?还在吗?” “还在的。陛下难得输臣一次,这东西臣自然得好好留着。”周重历笑一声,又纳闷,“不过陛下要它作甚?你那会儿十三还是十二?那弓石数太轻了,早就不合用了吧?还是陛下终于想起来,那会儿要哭不哭地说‘早晚要讨回来’,现在来找臣算账了?” 周行训被提起黑历史有点挂不住脸,抬脚想要踹人,“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去拿就行了!” 周重历也没老实站着任他踹,也伸了腿格挡。 两人手脚并用,飞快地拆了几招,倒也是点到即止,进了府之后都默契地停了手。 周行训站定了之后,忍不住仰头嗅了两下,又笑:“什么味儿?这么香?朕这可真是赶巧了,七哥府上这是做了什么好吃的了?” 他显然没有去别人家还要错开饭点的意识,这会儿正赶在昼食时分,这一大家子估计是放下饭碗来迎的人。 周行训和他这个“七哥”倒是真的没有见外的意思,感慨完了之后,就紧接着接上一句“也叫朕尝尝”。说着,人已经快步往里走去,还顺手拉上了卢皎月。 卢皎月本来在后面跟着,冷不防地被拉得一个踉跄,也多亏了他还记得避开伤着的右手。 属于有点体贴但不多的程度。 眼见着周行训顺手就要抱过来,卢皎月连忙使劲握了一下:在宫里就算了,要是真的在别人家被周行训抄麻袋一样抄起来,她可以认真思考怎么连夜逃离这个世界了。 周行训一愣 他低头看了眼两个人交握的手,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忍不住又笑了。 * 在自己家被抢了先,周重历也没太在意。 他早就习惯了周行训风风火火的性格,这会儿也只是摇摇头,转头对夫人道:“你让厨房说一声,趁着灶还热着,赶紧再准备几道菜,不用多复杂,快就行了。” 是兄弟、是同袍,但更是君臣。 周重历还没有到敢让人在他府上吃剩菜的地步。 只是他说完,这位一向知情识意、迎来送往做得尽皆周到的继室夫人却没有回应。 周重历不由出声:“三娘?” 徐懿意这才像是回神,“妾方才有些出神,将军说什么?” 周重历不得不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只是说完,又打量着徐懿意的脸色,“脸怎么这么白?要是不舒服就先歇着吧,正节……陛下他不是计较这些的人。” 徐懿意定了定神,稳下声线回:“妾谢过将军体恤。只是陛下亲至府上,怎容人怠慢?妾只是初见圣颜,一时心中慌张,这才露了怯意,将军不要笑话妾才是。” 周重历没想到是这个原因,他愣了一下,却不由失笑,“你不用紧张,他那个人啊……”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 到底是皇帝了,不好在背地里议论君非,周重历把后半段话咽下去,只是道:“不必担心,陛下不拘小节,只要不是故意冒犯,他多半不放在心上。” 徐懿意低声应了一句,又道:“妾这就去准备。” 周重历摆摆手,“你去吧。” 他说完,就赶紧追着周行训的方向去了。总不能真的把皇帝晾在那。 周重历走得太急,并没有注意到身后徐懿意咬着唇一点点抿紧。 徐懿意其实知道,朝代更迭,身处其中的人能全了性命已是不易,儿女情思不过小事。 但明明曾经是那样令人羡艳的一对璧人…… 她想着方才被拉得踉跄的女子,攥紧的手指忍不住又收了收。 一直到旁边的仆妇疑惑提醒,“夫人?” 徐懿意这才回神,低声吩咐了起来,“把东边院子里的人手都调去厨房,让他们一块搭把手……” * 周行训不知道也不在意身后的对话。 他这会儿正努力克制住把交叠的手甩得老高、让所有人都看见的欲.望。 其实他一开始是想甩来着,只不过被卢皎月死死拽住了。 周行训心里默默地嘀咕着“皇后的脸皮儿也太薄了”,但是瞧着袖子遮掩下悄悄牵着的手,不知道怎么的、竟也生出一种隐秘的欢喜:这样好像也挺好的! 就这么一路脚下发飘地来到正堂。 周行训当然没什么客气的,直接坐上了主位,卢皎月被他拉着坐到了旁边。 倒是后面赶过来的周重历看这场面,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 但很快就顺从地接受了现状,行礼道:“是臣失礼,还未见过皇后殿下。” 周行训都叫“七哥”人,当然没人敢为难他。 卢皎月轻轻颔首,“将军客气,不必如此多礼。” 本来这才是正常的见面流程,在门口的时候才是被周行训强行带歪了方向。 但旁边的周行训这次依旧没安生。 他瞧瞧这个看看那个,突然乐不可支地笑出了声。 他抓着卢皎月的手到现在还没松,因为他是个左撇子,把右手放在桌下倒不显得奇怪,卢皎月先前挣了两下没挣开,又因为周重历过来了,她不好有太大的动作,只能暂且按捺下。 这会儿听见这笑声,卢皎月忍不住掐了人一下。 ——虽然不知道周行训笑什么,但是一准的没好事。 周行训掌心的茧子太厚,被掐了这一下根本不疼不痒,他还以为是闹着玩,反过来握住卢皎月的手指,没舍得掐,捏着搓了两下。 粗砺的茧子擦过指腹,细密的颤栗从指.尖泛起,卢皎月神情僵了僵。 周行训还没觉出不对。 他抬眼看向周重历,扬了扬下巴,像是得意又像是炫耀,“这是朕的皇后!好看吧?” 后一步进来的徐懿意正听见这话。 她脸色一白,下意识去瞥卢皎月的脸色,触及那微微僵硬的神情又迅速撇开。 被人肆意评头论足、品评相貌。 ……她何曾受过如此折辱? 若是、若是……还在的话…… 16 帝后16 周行训问问题一向有种不顾别人死活的美感,卢皎月在旁听着都为这位周将军捏了一把冷汗。 这完全是道送命题。 外臣肆意点评后妃相貌是什么罪名?换成一国皇后呢? 该说这位周将军不愧是到了现在还能被周行训亲亲热热叫一句“七哥”的人,这会儿非常从容地回了一句,“正与陛下相配。” 周行训一下子就被哄得开开心心。 卢皎月心情微妙中又有点复杂。 如果周行训认可这话是恭维,是不是也算是间接夸了她? 周行训没想那么多,他已经抬手高高兴兴地招呼周重历,“七哥来坐。” 而与此同时,后面的徐懿意顺势也上前来,“皇后殿下请随妾移步。” 正上前的周重历微怔。 徐懿意的做法其实没什么毛病,按照通常的习惯,男宾女客入宴会的确该分开设席位安置。但是周行训既然拉着皇后坐到了这里,明显没有这个打算,照三娘处事妥帖,应该能看出这一点才对,实在不该在这时候上前去问的。 虽是奇怪,周重历并没有深想,他只当徐懿意是按照过往安排得习惯了,才一时出了这样的疏漏。 周重历想说什么,周行训却先一步抬头看了过来。 因为那过于具备攻击性的五官,周行训没什么表情的时候,总显露出一种冰凉又锋锐的压迫感。 徐懿意好不容易缓过来些的脸色瞬间苍白了下去。 只是下一刻,周行训却突然笑了起来。 那点冰凉的打量转瞬隐没在少年式的轻快明朗之中,他说:“七嫂不必见外,就当是家宴,坐这里就是了。” 这情绪变化只是转瞬,就连旁边的周重历都没察觉什么异样,只当是事情已经解决了,一边抬手招呼着徐懿意,一边朗声笑,“三娘不必同他客气。” 徐懿意低低地应了一声,顺着夫君的招呼坐在旁边。 那一瞬冰凉的惊悸还残存在心底,她实在没有心力也没有勇气再去做什么。 …… 饭前的那点小插曲只是转瞬,这一顿饭吃得算是宾主尽欢。周行训和这位“七哥”是真的挺亲近的,卢皎月在他身上察觉了一种有别于的宫城内的放松。 就是从那空了两桶的饭和旁边周重历全没觉得有什么的表情里,卢皎月隐约意识到一件事:周行训在长乐宫大概从来没有吃饱过。 卢皎月:“……”心情有点复杂。 不管怎么样,蹭完了这顿计划外的饭,一行人就准备去猎场了。 按理说该换猎装的,但周行训夺了马就来,自然是什么准备都没有。好在周重历是个格外妥帖的人,吃个饭的功夫,已经把什么都准备全了,供人更换的猎装也在其中。 周行训一点也不意外,更没有客气。 他借着人家的屋儿换衣裳的时候,还不忘给卢皎月揭屋主人的老底,“你别看七哥那样,他那人其实跟个老婆子似的,又啰嗦又事儿多,干什么都磨磨唧唧的,也就是这些年才好点。” 卢皎月还真没想到,毕竟周重历那一身气势、看起就像是位冲锋陷阵的悍将。 她还意外着,却见那边周行训又像是想起什么来,憋不住地闷笑了两声,又带着笑音接着冲卢皎月道:“你不知道,他还爱在衣裳上绣花!怕人看见,还专门绣在里面!要不是那次、咳……我都不知道。” 周行训咳了一下,把差点顺嘴秃噜出来的话咽回去。 那次战事失利,接应的周重历大军来得比预定的晚了半日,他连同麾下所部冰天雪地的被人围堵,士卒十不存一,连自己本人也差点冻死在里头…… 见周行训笑得都有点打呛,卢皎月也是无奈,“陛下,背地里笑人非君之所为。” 你这么笑的时候、有考虑过周将军的心情吗? 周行训眨了眨眼,“那我去当着他的面笑?” 卢皎月:“……” 淦!这个人好狗啊! 周行训看着卢皎月这表情,“哧”地一下笑出来,飞快道:“放心,我不去。” ‘逗你玩呢’的意思相当明显。 卢皎月:他果然好狗!! 其实真的去笑也没什么。 这是周重历难得不介意被周行训拿来取笑的事。 那日周行训被解救脱困的时候,真是被冻得只剩了一口气。他脸色青白得像个死人似的,却还哆嗦着伸着不灵活的手指,指着披过身上的衣服内绣花、气若游丝地嘲笑…… 也就周行训没看清,要不然他这会儿拿来笑的事又要多一件。 那会儿周重历眼泪都下来了。 * 周行训揭了半天他七哥的黑历史,终于消停了。 他换衣服的动作既快又利索,明明一边说着笑呢,转个眼的功夫,人已经收拾停当了。反倒是卢皎月这个听八卦的,因为分心动作慢了不少。 周行训特别主动地凑过来,想要上手,“我来帮你。” 卢皎月忙不迭地摆手拒绝,“我自己来。” 她还没忘记周行训身上那一堆bug呢,真的让这人帮忙弄完了,她得浑身刺挠。 周行训倒是没强求,被拒绝之后就“哦”了声,老实坐下了。 好像也没有很“老实”,他骑跨着反坐在胡椅上,手臂在椅背上一垫,脑袋搁在上面、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卢皎月看。 目光的存在感很强。 但是卢皎月心情复杂地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很习惯了。她甚至能够很从容地一边系着腰带,一边把视线投过去,问:“怎么了?” 猎装用的多半是革带,卢皎月现在用的也不例外,皮质的鞓穿过银扣,随着带子的收紧,一点点显出腰肢的轮廓,比丝绦更硬质的革带反而越发凸显了腰肢的柔韧。 周行训突然觉得有点热。他不自在地换了个坐姿,略微别开了视线,抬手给自己扇了两下风,这才像是回了神,“什么怎么了?” 卢皎月:“……?” 她压下那像是被“倒打了一耙”的憋屈,问:“你有什么事吗?”一直盯这边着看。 周行训迷惑地“啊?”了声,不知道卢皎月为什么这么问。 不过要说“事情”么,也确实是有一件。 周行训神色稍微敛了一点,但也没有特别认真,只是挺可有可无地问了一句:“皇后认识七哥的夫人?就今天的那个。” 周重历的原配夫人早些年病亡,徐懿意是他的继室。 周行训问着,又回忆起刚才用膳前的那点小插曲。 说在意吧,也没有特别在意;说不在意吧、心底又像是被刺挠了似的难受。 卢皎月听出他的语气不太对,不由问:“徐三娘子?她怎么了?” 周行训含糊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对方看过来眼神让他不太舒服。 就好像、他抢了皇后似的。 这可是他的皇后!什么抢不抢的?! 卢皎月没察觉到周行训这点别扭,而是继续回了他刚才的问题,“只是在宴会上有过几面之缘,算不上熟悉。” 周行训听了这话,神情一下子舒展开来,“没什么,我就是问问。” 皇后不熟啊。 那没关系了,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人。 卢皎月:? 奇奇怪怪。 * 卢皎月说的是实话,她和这位徐三娘子确实不熟悉。 因为两个人其实都属于长安城中贵女宴会的边缘人物。 徐三娘所在的徐家在长安城内没什么存在感,她家只在徐三娘曾祖的那一辈出了一位位列三公的大官,但是再之后家中一直都没什么出彩的子弟,就这么一点点没落下去,到了徐三娘这一代,只是其父勉强在朝中挂了个官职罢了。 谁也没想到,最后竟是她成了这个右武卫将军夫人。 要知道作为一个死了老婆还深受新帝倚重的大将,周重历简直是联姻的绝佳人选,他的婚事当年可是被各方打破了头争抢,说句“长安贵女任凭挑选”也不为过。周重历最后却选了家室上最不起眼的那个。 道理其实很简单。 “武将+世家”,你说上头的皇帝心里有没有疙瘩? 卢皎月不知道这种事真的发生后,周行训会不会为此心存芥蒂,但是周重历并没有去试试的意思,这个人绝对比看起来谨慎细致得多。 永远不要去测试人心,也永远不要试图去考验人性…… 这或许是为什么直到今天,周重历还能被周行训叫一声“七哥”。 扯远了,要是徐懿意纯粹是因为家世的缘故被边缘化,卢皎月的情况要更复杂点。 范阳卢氏,五姓七族之一。 她,或者说原身的父亲,任门下侍郎兼吏部尚书、弘文馆大学士、太子太傅、司空公……复数叠加的头衔听起来很牛逼、也确实很牛逼。 但很可惜,全都是前梁的。 王朝的衰颓是历史惯性,但任何一个王朝覆灭的那一刻,总是有人不自量力地试图以微薄的人力、扭转历史的方向,他们理所当然地招致了失败。只是这世上有如今仍旧忝列朝堂、位极人臣的“三朝元老”,也有尽忠持节、为故朝效死之人……不巧,原主的父亲是后者。 卢父于大殿上痛斥赵帝篡梁之举,“猪狗尚知生养之恩、尔何处之?!” 言毕,触柱而亡。 消息传来,原身的母亲也自绝于家中,追随丈夫而去。只留下了原身一个孤女。 赵帝自然是盛怒。 只是卢家是望族,朝堂势力根深蒂厚、世家的姻亲又盘根错节,根本没法株连。别说卢父只是当庭骂他了,就是举兵造反、他都得捏着鼻子“厚恩赦免其族人”以示宽抚。 至于说原身这一家…… 原身爹娘伉俪情深,卢母萧氏身体不好,极难有孕,直到晚年才有了原身这一个女儿。现在卢父身亡,萧氏自缢,赵帝只要不想被天下人戳着脊梁骨骂死,就不可能动原身一个尚未长成的孤女。 卢皎月不知道原主的母亲那么干脆利落地自绝有多少是追随夫君、又有多少是为了女儿挣一条生路,但是这一切对于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来说,太难接受了。 只一个旦夕,天地骤变、双亲俱已不在人世,这孩子没能撑过去。 卢皎月就是这个时候过来的,不过她的处境仍旧算不上好。 虽然赵帝“大度”地表示了“不予追究”的态度,甚至命人好好收敛了卢氏夫妇的尸骨,连卢父的官职都没有收回,但是原身依旧是一块烫手山芋,朝堂上接二连三被敲打的卢家根本不敢接手。 以至于卢皎月穿过来之后,面临的局面相当险恶。 父母俱亡、宗族不顾。家中主人过世,家仆四散奔逃都是好的,更有甚者卷了财物还不满足,将主意打到了一个原身这个年幼却能窥见美貌的孤女身上。 卢皎月是在系统的帮助下,才勉勉强强稳住了局面。 就在卢皎月以为自己穿越后的日子会这么一直水深火热下去的时候,原身的姨母出现了,把她接到了府上。 ——卢皎月就这么成了那个传说中的“表姑娘”。 “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但是就卢皎月的个人感受来说,其实还行。 她毕竟不是真的小孩,没那么大的情感需求,而郑家(也就是姨母的夫家)对她也谈不上苛待。 没人会去为难一个身世凄惨的小女孩,至于说“收养原主”这件事背后可能带来的麻烦,郑家早在做出这个举动之前衡量考虑过:不管赵帝心里到底的怎么想的,既然他对卢父的后事极尽优待,对天下人展示了自己“宽宏大量”的气魄,那么原主这个卢父留下来的孤女绝不能出事。 也因为这些,卢皎月在郑家的时候,物质上绝对没有被亏待。郑家那一票表兄弟姐妹也都对这位寄居在家中的可怜表姑娘展现了极大的善意……当然,要是态度没那么小心翼翼就更好了。 卢皎月自觉日子过得还不错。 但是有着这样一个身份背景,她是绝对不可能去出风头的。相反,她在京中的存在感越小越好,最好小到皇位上的那个人将她彻底忘到脑后。 * 另一边,周重历也在问徐懿意:“你和皇后很是熟识?” 他也察觉了徐懿意先前席间的态度不对。 徐懿意的手指略微收了收,在这些微的停顿之后,她才像是自然而然流露出惊讶,“将军为何有此问?” 她又顿了一下,才低声,“皇后殿下乃是卢公之后,品性高洁,妾不过一俗人尔,虽同在长安、有过几面之缘,终究没有深交的机会。” 周重历是个很细致的人,若是以往、他这会儿必定要说两句“三娘操持家业辛苦”之类的话来宽慰夫人,但是这一次他却没出声。 他满脑子都是那句“卢公之后”。 周重历回忆着周行训喜形于色地拉着人过来炫耀的样子,忍不住想:周行训知道这件事吗? 周重历毕竟是外臣,对后宫的事了解不多、也不打算掺和。他此前对皇后的认知只有“出自范阳卢氏”和“姿容端丽”——当然,后一条是基于对周行训的认识判断的——他还真不知这是卢瑀留下的那个孤女。 按道理来说,周行训是应该是知道的,这毕竟是他的皇后。 但是事情一旦还周行训扯上关系,“按道理”这三个字的说法就很难有效果。 周重历也就在心里嘀咕了一下,很快就放下。 这事其实对时局并没有什么影响。 周氏当年起兵,打的就是“灭赵兴梁”的旗号(至于入京之后,怎么就建立大雍了?这种事就连没脑子的人都不会去深究),从这个角度讲,立卢瑀的女儿为后其实很合适。 就是“为前梁尽节而死”这件事本身,实在是很戳周行训的肺管子。 …… 以父事之,以国相待之。 终不及故朝一梦。 是故以梁人梁臣之身长眠地下,固不受新朝之封。 周重历低叹:“……尚父啊。” 17 帝后17 回忆起旧事,周重历也就叹息感慨了一会儿,很快就把它抛到了脑后。 战场实在是个太残酷的地方,它洗尽一切悲春伤秋的心思,但凡能做到为将之人,精神早在一次又一次鲜血洗礼中被打磨得无比坚韧、也或许是麻木。 总归周行训自己对这事都看开了。 ——看不开又能怎么样呢?人都死了。 虽然因为旧事情绪唏嘘了一阵子,但是等到了猎场,周重历已经全然整理好心情。他一边往周行训那边走,一边朗声笑道:“陛下久居深宫,不知这骑射技艺生疏了多少?不若咱们今日就……”比一比。 周重历这话没说完。 看清那边的情况后,他默默地把后面的那三个字吞了回去。 因为周行训这会儿并不是单人独骑,他马上还坐了一个人。 周行训骑着马还载着人(俘虏不算)这件事本身都足够令人惊奇了,他这会儿居然在教人射箭。 周行训是个左撇子,惯用手和一般人不一样,别说是教人射箭了,就算是当年他学射御的时候都很麻烦。不过他在这种事上的天赋一向卓绝,说是麻烦、其实也没有很费神,反正是没有现在这样耗费心力。 他少见地右手操弦,略显别扭地握着怀中人的手,一点点纠正着姿势,耐心得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周重历努力克制但还是忍不住露出了“见鬼了”的神情。 这是那个周行训?! 要评价周行训“没有耐性”实在有些偏颇。 设埋伏的时候,他甚至能在水下以芦管换气,一动不动地等几个时辰。但是那是在战场上,真的放在平日……这人能坐住半个时辰算他输!! 可是现在,他不仅坐住了,这耐着心教导的姿.势居然还显出点小心翼翼。 周重历总算想起来,周行训刚来的时候说的是“带皇后去猎场”,而不是“去猎场”。 这人为什么来讨那张旧弓,原因也很明了。 这是打算给别人用呢。 连弓的石数都考虑到了,真是有够周到体贴的。 周重历忍不住咂了下嘴。 就这么远远地看了一会儿,终于憋住不笑出了声:这小子也有今天啊! 眼见着亲兵要上前护卫,他执着马鞭的手臂抬了一下,拦着人道:“远远看着就行了,别跟太紧。这猎场清理过了,没什么危险。” 说到这儿,禁不住又顿了下。 他说这臭小子去猎场怎么还要“安排”?原来是怕惊着人。 带着“自家养的猪终于会拱白菜”的欣慰又复杂的心情,周重历安排完亲卫,干脆驱马换了个方向走了。 他也不打算上前去了。 刚才那么叫人都没听见,臭小子恐怕这会儿不待见他这个七哥啊……啧啧。 * 虽然周重历为自家“拱白菜的猪”欣慰了好一阵子,但是等到了稍晚些时候,他看了眼天色,还是准备去劝人打道回府了。 真的放任周行训在外面疯,这人能原地扎营过夜。 明天参他的奏表就能塞满政事堂。 周重历倒是不怕这个,但是麻烦事还是能少则少。 他循着先前的路找了过去,正看见一支凌厉的箭矢破空而去,箭身带起的劲风猎猎,尾羽划破空气发出尖利的啸声。 周重历几乎是立刻辨认出了这是谁射的箭,当即忍不住“嘶”了一声。 但顿了下又遗憾摇头,那弓还是轻了,要是换成当年射旗猎将的重弓,这一箭可就更漂亮了。 正这么想着,看清那一箭的结果后,他却是结结实实愣住。 再三确认了自己没看错之后,他忍不住“嘿”地一下子笑出了声。 他还以为周行训拉了满弓要射什么凶禽猛兽呢,原来是只兔子。 射兔子就算了,这一箭分明没射中,箭矢整整穿过两耳之间、贴着那兔子的头顶擦过,箭簇深深没入树干、尾羽震颤不休,那只兔子大概被吓了够呛,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假死了过去。 但是它就是再假死,也没法掩盖过去一个事实:周行训没射中。 哈哈哈。 射兔子都没射中,这事够他笑三年的了。 周重历努力压下上扬的嘴角,他正想驱马上前,好好安慰(嘲笑)安慰(嘲笑)这位久居深宫疏于骑射的皇帝陛下,却见周行训朝后比了个停射的手势,自己亲自下马捡了猎物。 他随手拔下箭杆,拎着兔子耳朵把那只假死的兔子提了起来,快步走回马边,一边把这只昏迷的兔子递给马上的人,一边仰着脸笑说着什么。 周重历:“……” 笑,突然就僵在了脸上。 * 晚上吃的是烤兔子。 当然不是周行训后来抓来给她玩的那只——那只小可怜被卢皎月上下其手地揉搓了一顿,等它缓过来就放生了。 周行训现在穿了树枝在火上烤的是先前的猎物。 兔兔这么可爱,当然要吃它(bushi)。 初春的天气,天色暗下之后有些寒意,但是随着一团团篝火升起,那点寒气被驱散得干干净净。肉类被火焰炙烤的香气散开,时不时地有油脂滴落火堆带来的噼啵声,露台野营的氛围感实在点满了。 周行训转着手里的兔子,目光却是转过来看卢皎月的,“手怎么样?疼吗?” 卢皎月摇头:“没事,不疼。” 她手心的伤看着血肉模糊的,其实都是指甲抓出的皮肉伤,睡了一晚上之后,全都结痂了。先前周行训教她射箭的时候,也只是教一下姿.势,其实是自己帮忙勾着弦,卢皎月手心都没怎么受力,也谈不上伤势恶化。 周行训像是松了口气,又笑,“等你手上的伤好透了,我再教你。” 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也倒影在那双明亮眼中,连同这个人也灼.热灿烂的如同火焰一般。 卢皎月几乎下意识地点了下头。 回神之后,她立刻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人还打算有下次? 而另一边,得到肯定答复的周行训已经心满意足地转过头去。 他飞快地拿着匕首削下一块已经烤得焦香的兔肉来,格外殷勤地拿着刀尖插着递过来。 卢皎月:“……” 虽然周行训可能没这个意思,但是这“贿赂”的既视感怎么这么强呢? 吃人嘴短的卢皎月最后还是没说什么。反正就算没带她,周行训也照样往宫外跑,她跟着出来玩两趟不过分吧? 想通这一点之后,卢皎月吃得越发心安理得了。 …… 周重历这边。 旁观的亲卫眼看着自家主将半天没动弹、那火都快烧到手上了,不得不出声提醒,“将军,小心火。” 周重历这才回神,他嘶了一下,忙不迭得把手收回来。 又连连倒换着手散了两下热气,才终于缓过来点,却也不打算继续烤下去了。 他把那只半熟的兔子往亲卫手里一塞,道:“你们烤着吃吧。” 说着话,人已经站起身来。 亲卫不解:“您不吃了啊?” 周重历露出个牙酸的表情,“昼食吃得多了,这会儿不饿。” 瞧瞧那边,一个喂一个吃的。 周行训有在看着兔子吗?分明眼珠子都黏在旁边人身上了……他也不怕烤糊了!! 周重历觉得这兔子是吃不下去了,他冲着亲卫点了点头,“你们先烤着,我去看看那边儿那只鹿怎么样了。” 亲卫:啊?不是说“不饿”吗? 他满脸迷惑,还是应了声,目送着周重历快步走远,心底忍不住犯嘀咕:这瞧着也挺饿的啊? 卢皎月还不知道一旁“撑”走了一个人,她自己倒是吃撑了。 眼见着周行训又削了一块肉片用刀尖插着递过来,她不由地摆手拒绝,“我饱了。” 周行训低头看了眼才刚刚下去小半只的兔子,满脸意外:“这就饱了?” 卢皎月肯定点头,“饱了。” 不仅饱了,甚至还有点儿撑。 周行训的是一边烤着一边从外层往下削焦熟的那层肉,他动作太快,卢皎月甚至都来不及把匕首接过来,而是直接就着他的递过来的刀吃的。吃得太急,等觉出饱来的时候都撑着了。 周行训确认卢皎月说的是事实之后,只能非常遗憾地点点头,“好吧。” 他觉得皇后喂起来特别有意思,就是吃得太少了。他在长乐宫都不敢多吃,生怕把本来就吃得不多的皇后给饿坏了。 卢皎月就眼见着这人三分钟不到的时间,把一只兔子啃得只剩了骨头架子。连骨头架子都不全,小一点的骨头直接被他嚼了咽下去了。 卢皎月:? 这人真的不是什么饿死鬼投胎转世吗?! 周行训吃完就又看了过来,他好像也没打算说什么,就是把目光落过来而已,火光映出了脸上灿灿笑意。 这脸是挺好看,笑起来更好看了。 就是、好怪啊…… 卢皎月被他看得满心迷惑。 她迟疑了一下,不太确定地把手上的帕子递过去。 周行训似乎是意外了一下,但也没客气。 只是接过来却没拿来擦手擦嘴,而是盯着那上面的绣字看了一会儿,半晌,他突然扬脸笑意灿烂地看过来,“阿嫦!” 他想起来了,最开始看到的那幅画像。 小像旁边写着字—— [卢氏女。 名皎月,字嫦君。] 18 帝后18 卢皎月一开始还为周行训那么快吃完一只兔子震惊,但她很快就发现自己惊叹得实在早了。那大半只兔子对周行训来说也就是垫巴了垫巴,他紧接着又吃了半只鹿。 一个人!吃半只鹿!!还是成年的、非常大只的那种。 要是没记错的话,他中午才干掉了两大桶饭。 卢皎月觉得都不用什么南吴进献的长颈鹿了,她看周行训的目光像是什么神奇生物。 太过震惊,卢皎月甚至都忍不住问了句,“你没事吧?”没撑坏吧? 周行训不解:“什么事?” 见卢皎月的目光瞥向那鹿的残骸,他才恍然,“今天下午没怎么动弹,不太饿。” 所以才没吃完。 领会了对方未尽之意的卢皎月:“……” 而且这一下午又是跑马又是射箭,卢皎月这个单纯坐马上的都觉得累得慌,周行训最后的评价是“没怎么动弹”。 说实话,这一瞬间,卢皎月甚至能理解周行训为什么爱往宫外跑了。精力这么旺盛,一个皇宫确实不够他折腾的。 这是什么不放出去遛弯就拆家的狗子吗? 正这么想着,突然听见周行训问,“阿嫦,你喜欢狗吗?” 被叫“皇后”叫习惯了,卢皎月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周行训的这声“阿嫦”是叫她。一直到对方目光盯过来,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卢皎月这才回神。 喜欢什么? 喜欢狗? 卢皎月:“……” 她看着周行训,脸色微妙中又带着点心虚:她刚才没干什么把心里话说出来的蠢事吧? 好在周行训很快就接着,“下次带几条猎犬来,阿嫦你觉得呢?” 卢皎月悄悄松了口气。 心虚之下,她既没计较“阿嫦”这个周行训突然心血来潮的称呼,也没有对对方暗戳戳谋划“下一次”的举动发表什么意见。而是快速地点点头,回道:“嗯嗯,挺好的,我挺喜欢的。” 回得太快,听起来有点儿敷衍,但是周行训似乎并不觉得,得到肯定回答的他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 似乎是受到了正向激励,没多一会儿,他就又开口:“那鹰呢?阿嫦喜欢鹰吗?你要是喜欢我让他们弄两只来……” 一旁换了地方依旧没能躲过的周重历:“……” 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提醒周行训“差不多得了”,结果咳了一声连个眼神都没捞到。 不由又大点声,“咳咳!!” 过来好半天,在周重历把自己的嗓子咳出血之前,周行训总算分过来一点目光,“怎么了,七哥?呛着了?” 周行训说着,倒也也没太在意。都是行军打仗的人,哪有那么娇贵?他随口道了句“叫人给你拿点水”,转头又看见就卢皎月抬手在够水囊。 他态度立刻就变了,“阿嫦你渴了?这水凉,还捂了一天了,那边有烧的热汤,我去给你拿。” 本来想帮忙递个水的卢皎月:“……” 周行训这么一说,她递不递好像都不太合适了。 被明晃晃区别对待的周重历:? 谢谢你还记得叫我一句“七哥”。 知道自己现在像什么样吗?一整个色令智昏的昏君德行。 * 周行训这一趟在外,折腾到天都黑了,宵禁宫禁早都到时间了。 两人这会儿明目张胆地走在宵禁后的长安城里。 周行训慢慢驱着马往前走,带着种“在外头玩了一圈之后要回家”特有的磨蹭。 宵禁这边本就是周重历负责,倒不必担心,而宫禁那边又有周行训白日里闹得那么张扬地当众出宫,这会儿估计还留着门。 周行训倒是很肯定,“放心,肯定留着。估摸着我一到府上,七哥就找人去宫里说了,要不然这大半日的、禁军都要动了。” 卢皎月被周行训这过于理直气壮的语气哽了一下。 她算是明白为什么周行训做事这么不顾后果了,合着全都是惯出来的。干什么都有人兜底,当然没那么多顾忌。 这个念头刚一转过,卢皎月就立刻意识到:要说替周行训兜底这件事,她绝对算是熟练工了。 比如说,他后宫的那一大票老婆们。 再比如说,当朝的大朝会在初吉(初二)和既望(十六),原因很简单,这两天紧挨着朔望,有卢皎月把人提溜起来、从长乐宫赶去前朝…… 卢皎月觉得不是自己的错觉。因为有着两天的固定打卡日期,再加上卢皎月的人肉提醒,周行训其他时候翘得越发心安理得且理直气壮了。 卢皎月:“……” 这个人有毒吧?!她得加工资!! 就在卢皎月认真考虑自己一人打这么多份工到底该领几份工资的时候,却听周行训突然开口问:“怎么样?心情好点了吗?” 卢皎月愣了一下,“什么?” 顺着周行训的目光看向掌心已然结痂的伤口,她下意识地蜷了蜷,些微的刺痛唤醒了记忆,她终于回想起来,被劫持的事其实就发生在昨天。 明明前一天晚上才被噩梦惊醒过,可是这一天从一睁眼开始就过得过于丰富多彩了,她居然没有多少闲暇去回忆那会儿的惊心动魄。 这会儿再回想,却觉得薄薄地蒙了一层纱。 她仍旧知道那时候发生过什么,但是那种情感上的共鸣却被削弱了下去。 卢皎月晃了会儿神。 最后还是轻轻抿了一下唇,低声:“谢谢。” ……涨工资这事,还是下次吧。 * 夜晚的风有点冷硬,可是身后贴了一个火炉一样的身体,丝毫觉不出寒意。 结实的手臂从身侧环过,让人莫名生出一种安心感来。 周行训难得安静了一会儿。 他从卢皎月说完那声“谢谢”之后便没有出声,静谧夜色之中只有阵阵虫鸣,幽静得有些过分了。 就在卢皎月以为周行训不会再开口的时候,却听见他轻问:“阿嫦知道我刚接手魏州军时的事吗?” 卢皎月“嗯?”了一下,“陛下是说源定城那一役?” 少年将军,一战成名。 雏凤清声,从此世人为之震动。 周行训似乎低低地笑了声。 他一向喜欢被人夸奖功绩,可是这次听到曾经的胜利被提起,情绪却好似并没有太昂扬,只是这么笑了一下,就又接着道:“那都是后来的事了,我说的是更早一些。” 卢皎月摇了摇头:“那倒是不知了。” 这个人的名字好像是一场场光辉灿烂的胜利铸就的,从源定城外的那场漂亮的营救战开始,到带兵突袭、兵破长安为止。但是那一次次胜利之外的东西,却鲜有人知。 微薄的月光只吝啬地洒下一点点光亮,周围的一切都只显露出一点依稀能辨认的轮廓。 卢皎月察觉背后的压力稍微重了一点,似乎是周行训往前靠了靠,他低着声,“我爹是战场上的旧伤复发,急病去的。” 卢皎月没想到他以这个话题为开头,愣了一下,不知道自己这时候该不该说一句“节哀”。因为周行训的语气挺平静的,是时过境迁、并不再需要人安慰的那种平静。 果然,他并没有在这句话上多做停留,又很快接上,“他临终前交代了我两个可信部将,一个是七哥,一个是曹老将军。” 七哥,自然是今天见到的周重历。 而那位“曹老将军”,是如今禁军头领曹和忠的父亲,曹遇。后者在汌水一役战死,周行训立朝后的追封,这位老将军以赫赫战功位居首列。 卢皎月正想着这些,听周行训接着,“当时的曹老将军正驻守白坡,七哥刚刚带兵解了宁平城之困、大军尚未回师。” 卢皎月隐约从这话语里嗅出点不对味儿的迹象来。 “那时候驻守魏州治所武阳的,是我二叔,周嶷。如果他不答应的话,我连武阳城都出不去。” 卢皎月听见耳边发出一道短促的气声。 有点像是笑,但是好像并非如此。 “他没打算让我走。” 周行训顿了一会儿,在稍稍的沉默后,才接着:“……叔父在军中多年,素有威望。” 卢皎月没想到一句话能够解读出这么丰富的意思。 素有威望? 怎么个威望法?能接手魏州军的威望吗? 但周行训的父亲临终前的托付,分明是想交权给亲子。 卢皎月突然意识到,周父说的那两个名字里,并不包含亲弟弟。而周氏那么多将领,他在那一刻,却只能说出两个名字。 一股冰凉的寒意从心底泛起。 卢皎月总算明白那一句“急病去的”到底给周行训带来了多大的麻烦。而在这种情况下,周父的交托反而彻彻底底地把周行训的后路斩断了。 当一个人有威望,但无正统的时候,他会怎么办? 当然是把“正统”干掉。 特别是周叔父本身就占着血缘关系的便利。 只要周行训一死,他无论是从身份法理上,还是从军中声望上,都是当之无愧周氏继承人。 怀中的身躯僵硬的太明显,周行训像是安抚一样地抱了抱,又笑:“阿嫦猜到了?不愧是你!对,他想杀我。” “我在父亲灵前叩首,言‘我年少力薄,不堪大任,时值危困之刻,周氏部众全仰赖叔父主持大局’,连拜叩请他接掌魏州军权。” 卢皎月神情微微错愕。 这确实是当时最好的解决办法,但是周行训这个人,实在没法想象他屈膝跪拜的样子。他身上有种“就算天塌下来,也非得站着顶”的拧劲儿,让人禁不住觉得,要是让这样的人跪下,非得把他身上一寸寸骨头都打折了不可。 可他非但跪了,还跪得言辞恳切、声泪俱下。 “三天。我爹停灵了三天,他这三天都没有动手。等治丧事毕,我在府中设席请他前来,说是要移交父亲印信。” 卢皎月脑子里立刻浮现三个大字——“鸿门宴”。 “他来了。或许是想求名正言顺,或许是想要顺势收服父亲旧部人心,也或许……只是单纯的心软了……” 他最后那句话的声音放得很低,几乎飘散在空中。 这之后是良久的沉默,卢皎月能感觉到,环在腰间的那只手臂绕得更紧了些。 在卢皎月以为周行训不会再说下去了的时候,他再次开口了,并没有说如何设席和怎么埋伏的,只是没什么情绪地陈述:“我动手了。” 又压抑又平静。 卢皎月有些无措。 这实在不是什么能安慰和开解的事,就算想要设身处地去共情都没有办法。而周行训这异常平静的态度,也在无言中说明了他并不需要那些苍白又无力的东西。她试探地抬了抬手,握在那只环在腰间的手臂上。 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质护臂有点凉意,但并不如金属那样刺人,卢皎月指.尖瑟缩了一下,但还是摸索着往前,直至覆在那温热的手背上。指尖微微抬起又轻轻压下,指腹轻轻擦过对方手背的肌肤,是幅度很小的拍抚动作。 但没拍两下就被周行训抓住了手。 因为茧子的缘故,周行训手心的触感来得比手背还要粗糙许多。他五指下意识收紧,似乎是想要攥得紧一点,但最后还是克制了力道,又倾着身往前,似乎是想像攥住了的那只手一样,把正抱着的人也密不透风地拢在怀中。 许久许久,卢皎月听到耳边低声的呢喃。 “阿嫦,你知道吗?血……都是一样的……” 就算是血脉相连的至亲也没什么不同。 那轻飘飘的气音随风而散,后一句却话格外清晰。 ——“我活下来了。” 19 帝后19 路上的话题过于沉重,一直等到进了长乐宫,卢皎月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 两人之间的气氛实在僵硬,就连长乐宫的宫人都有所察觉。 宫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心底各种猜测纷飞,但面上却只是越发小心地收拾好沐浴安寝事宜,生怕触了主子霉头。 好在这两人其实都不需要近身伺候:卢皎月是不习惯洗澡的时候还有人在旁边守着,周行训是单纯的不耐烦、他嫌弃伺候的人动作太慢。 总归在这种主子心情不虞的时候,越是少接触越是好事。这会儿宫人们多半都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准备好一切,飞快地退了出来,生怕招了主子的眼。 卢皎月有所察觉,不过也没太在意。 宫内人的生存哲学罢了,没什么好计较的。倒是她洗完出来,意外地发现望湖正守在一旁。 见卢皎月出来,这位长乐宫的大宫女立刻满脸担忧的看过来,神情中是满是欲言又止。 望湖猜是帝后两人因为出宫的事起了龃龉:多半是殿下劝诫惹了皇帝不快? 她眼里自家的殿下当然是千好万好,但就是太拧了。就陛下那个不着调的性子,稍微顺着点也没甚。殿下这样子,惹了陛下不快、却也没人记她的好。 卢皎月倒不知道望湖想得那么多,她倒是看出了对方脸上的担忧,不由冲着人摇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 只是周行训路上说的那段话是不可能跟望湖提的。 “手刃亲生叔父”这种事实过于残酷惨烈,恐怕在周氏部众内部,也是只有个位数人知道的秘辛。起码就卢皎月此前知道的信息中,并没有人提到周家叔父的死因——周行训的战绩太过光辉灿烂,以至于所有人都觉得他接手周氏部众理所当然,没有人去思考一个虚岁十八的少年是如何越过族中叔长接手军权的。 最后卢皎月也只能安慰:“没什么事,早些去歇着吧,留个小宫女看着灯就行。” 她要是不这么说,望湖能在这儿留一.夜。 * 打发走了想得太多而忧心忡忡的大宫女,卢皎月进了内殿。 周行训早就先一步进来了,这会正撑着脸坐在桌面,耷拉着眉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的情绪一向是热烈又灿烂的,不管高兴还是生气都是极度鲜明的色彩,这会儿突然这么沉寂下来,叫人十分不习惯。 卢皎月迟疑了一下,还是抬脚走过去。 事实上,周行训这会儿确实挺愁的。 那些事都是早八辈子的陈年老黄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想起来。想起来就算了,还和皇后说了。 他其实没觉得有什么。 “弑亲”这种事任谁都很难过得去,周行训承认他现在想起来依旧堵得慌。但是问题是当年他和周嶷都你死我活了,就是再给他来一百次,他该动手还得动手啊!说不定下手还能更利落点。 但是阿嫦从他说完之后,就一直没说话。 生气了?也不像。 是觉得他不忠不义不节不孝? 啊这、他好像还真没法反驳…… 随着这个念头冒头,某些不大愉快的记忆也随此泛了起来。 长者跪地顿首、泣涕而拜,极谏他莫作称帝之事。两人那次不欢而散,周行训没想到那是最后一次见面。 阿嫦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君臣、正统、宗法伦常……竟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周行训觉得心底更堵了,连喘气儿都怪闷的。 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 称帝加冕,所有人都在庆贺,他也在笑。他必须得笑。 纵然视作师长之人的白幡挂满府上。 他却连前去吊唁都不能! 那人劝他不要称帝。 可是那是他能做主的吗?! 那些人、那些跟着他四处血战、战场上搏命的人,想要的真的只是一方富贵吗?不!根本不是!!他们要的是封侯拜将、名留青史!要的是子孙后世、代代余荫! 就连前梁失落的玉玺都摆在他桌子上了。他能退吗?! 他根本不能退!! 他若是想退,周氏的部将先不答应,伪赵降将必定心有不安,就连麾下士卒都有可能心生动摇……他但凡敢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这条路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回头。 那人明明知道这个道理,他明明一清二楚。 所以才在那种日子,狠狠地往他心口扎上一刀。 …… 骤然想起的旧事实在叫人心底发闷,察觉到卢皎月走近,周行训却没什么动弹的力气,只是蔫哒哒地抬了一下眼,低着声:“阿嫦……” 语调像是有点委屈。 他抿了抿唇,“我没做错。” 杀了周嶷没有错。 周嶷不死,死的就得是他。 称帝也没有错。 赵军与魏州军以大河为界陈兵两岸,他绝不能让赵帝再打出“平叛”的名义,那是两军对峙的关键点,他不能在名义上输对方一头,这对士气的影响太大了。 诚然,他可以随便找一个身负前梁皇室血裔的幼童,把他立为傀儡,也让“灭赵兴梁”的旗号更听起来更立得住脚一点。但是周行训自问,他甘心在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幼童身前跪地叩拜、俯首称臣吗?他不甘心。 况且幼童总会有长大的一天,在那个位置上,就总会想要拿到手的权柄。但是凭什么呢?!是他带兵厮杀于前,是周氏的将士埋尸于外、露骨于野,凭什么一个什么都没做的外人,仅仅凭借着一点微薄的“真龙”血脉,便轻而易举地坐享战果! 若是那梁室真的有祖宗庇佑,又怎会有今日的江山易主、山河沦丧?! 他就是不甘心!! 既然是早晚会踏出的一步、那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做得干脆点?! 周行训说着“我没做错”,后槽牙却咬紧了。 他像是想要躲避什么一样,没有去看卢皎月的表情,而是紧绷着一张脸转过头去,看神情有点像是闹别扭……也确实是在闹别扭。 他有点愤愤地想—— 早知道就不说了。 他不说、阿嫦又不知道。 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烂事,早该扔在旮旯角发霉去!! 正这么想着,却听到一声上首传来一声低低的“嗯”。 因为思维发散地太远,周行训居然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声应答到底是在回应什么的,刚想要开口,却被人轻轻地拥住了。 触及的一切都是柔软的,淡淡的香气萦绕而来,手臂轻柔地绕过肩膀,一下一下地拍着脊背。 周行训神情都茫然了一下。 过了会儿才意识到,他被人拥在怀里。 这对他来说过于陌生了,或许是极其年幼的时候才被这样抱过。 一点零星的记忆浮现,但是过于久远又太过模糊了,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楚。好在周行训并不是一个纠结于过往的人,这会儿只是静心感受着脊背上的碰触。 一下又一下,动作又轻又柔软。 惹得人心都跟着痒痒起来。 周行训本来就极少沉溺于负面情绪,刚才那点升腾的愤懑刚刚冒了个头,就在这个拥抱中烟消云散。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回抱,但手指动了动,又莫名不想打破当下的气氛。于是只能按捺着心底那股狗抓猫挠似的痒痒感,强自把自己摁在原地。 同时大脑飞快地转着:阿嫦这是在安慰他?是心疼他? 是吧?他应该没会错意? 正这么不太确定地想着,听到那道柔和的声音再次响起,“你没做错。” 周行训愣住了。 飞转的思绪像是错位齿轮一样空置了下去,复杂的情绪从心底汹涌而出,回神却发现自己居然有些鼻酸。 他真的没做错吗? 就算有再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再怎样旗帜鲜明的立场,事实仍旧无法辩驳,他杀死的亲生叔父、逼死了自己的老师……他从未被过去困囿,但是极为偶尔的时候,他也会在心底低问:那些抉择、真的是对的吗? 这个问题是没有答案的。 因为他无比清楚,这世间的事本就无法用对错来衡量。 可是现在,有人在他耳边温柔地低声“你没做错”。 这一刻,周行训突然发现,他其实在意的并不是所谓对错,他其实只是想要一个能站在他这边的人而已。 就算、只有一个也好…… 血脉相连的亲人无法信任。 释迷解惑的师长有为之慨然赴死的节义。 部将愿意追随赴死。但他是周氏主将、他才是所有人的主心骨,这条路越是九死一生,他越是不能在部将面前露出丝毫动摇。 可阿嫦是不一样的,阿嫦和他们都不一样! ——阿嫦,是他的皇后啊!! 这本就是和他并肩之人。 想通这一点,周行训只觉眼前是明光乍现般豁然开朗。 这一瞬间溢出的满足感几乎让人目眩,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都舒展开来。他早就把先前顾及的气氛抛到了脑后,伸手就抱了过去。整个人都贴过去还觉得不满足,手臂微微用力,直接打横抱着人捞到了怀里。 卢皎月因为这突然的失重猝不及防,下意识地抬手想抓住点什么稳住身形,最后手臂勾在了对方脖子上。 等定下神来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张笑得过于灿烂、像是没心没肺的脸。 那张脸的主人声音朗朗:“皇后!” 卢皎月:“……” 刚才绞尽脑汁努力想要安慰对方的自己简直像个傻.逼。 再真情实感地心疼这个人她是狗!! * 卢皎月半夜是被热醒的。 仿佛有个滚烫的火炉贴在身边,热得人汗都下来了,她想挪得远一点,但是却连翻身都没能成功,有点像是鬼压床,但并不是那种轻飘飘的僵硬,而是一种更实质感的重量,身上像是真的被什么压着似的、特别沉。 卢皎月终于清醒过来。 然后就发现,周行训手脚并用、八爪鱼似的扒在她身上。 卢皎月:“……” 周行训睡觉不老实,卢皎月半夜被撂过的一条胳膊半条腿砸醒也不是第一次了,到了现在,她已经能很从容地把对方越界的零部件扔回去,然后接着睡了。但是这样睡着睡着、整个人都扒过来还是第一次。 这怎么扔? 卢皎月只思考了一秒就放弃了:根本扔不动。 还是得把人叫醒。 想着,她抬手就去推人。 只是触手的温度却让她微怔:好像有点烫? 周行训的体温偏高,天冷的时候她还是挺欢迎对方过来睡的,但是也没到现在这程度,都烫手了。 卢皎月:“你发烧了?” 脱口而出后又忙改口,“发热。” 卢皎月也不是第一次嘴瓢了,周行训一贯不太在意这些,这会儿烧得迷迷糊糊就更是了。 他应该没睡,卢皎月手贴过来之后,他小狗似的蹭了两下,难受得直哼哼。 卢皎月这下子彻底没了睡意。 她抬手贴了贴额头,又摸了摸脖子,确定这人的温度真的不对劲,不由又推了推,“你先松开,我去叫人给你请医官。” 周行训没撒手。 他大概嗓子烧得有点干,声音发哑,说话间还带着点明显急促地喘气儿声,“没有。” 这是回答卢皎月先前“发没发热”的问题。 周行训说得斩钉截铁,但卢皎月半个字都不信他。 这人有时候很小孩子脾气,他都能干出把药偷偷倒花盆里的事,这会儿嘴硬说自己没发烧太正常了。 话虽如此,卢皎月也没打算和一个病人分辩什么,只是顺着他的话接,“好好,没发热。就是叫医官来看看,要是没什么事的话,就不用喝药。真要是有事、看看能不能扎针。” 卢皎月觉得,她哄郑家的那个三岁小表弟也就是这样了。 周行训倒是有点好处,他就是不喜欢喝药,倒是不怕扎针……比三岁小孩成熟一点,也就五岁吧,不能更多了。 周行训却依旧没有松开。 他呼吸又重又急促,整个人都不自觉往卢皎月身上贴,卢皎月倒是能理解他这会儿想贴点凉的给自己降温的感觉,但是温度这东西是传导的啊!以她现在都快被蒸熟了的情况,也没有比周行训凉到哪里去。 他埋首在卢皎月颈侧小声哼着:“阿嫦、抱一会儿、你让我抱一会儿……抱一会儿就好了。” 滚烫的热气从颈侧拂过,说话间炙热的嘴唇似有若无地碰触着那一小块肌肤,细密的战栗感从碰触的地方扩散开,卢皎月不自觉僵了一下。 她压下微微急促的呼吸,再次抬手推人,这次语气重了许多:“你松开。” 周行训呼吸越发不稳起来,却没松开手,只是在耳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阿嫦”。 卢皎月:“……” 叫她有什么用?她是什么人形退烧药吗?! 这人发烧后是这么黏人的个性吗? 卢皎月这么想着,下一秒头脑却空白了一瞬。 颈侧的触感滚烫又濡湿,因为离着耳边太近了,那舔.舐间黏腻的水声分外清晰地传入耳中,一并听见的还有他的吞咽声。 卢皎月:!!! 她脑子炸开了。 …… 半刻钟之后,卢皎月眼神放空地看着床帐。 一开始么,确实挺措手不及的。但是这会儿她已经能心如止水、甚至还有点想笑——怪痒痒的。 像只狗子,又舔又拱的。 卢皎月甚至没忍住撸了两下头毛,给他换了个地方:别舔着痒痒肉。 毕竟这种时候要是笑出来,怪不礼貌的。 卢皎月放空着想了一会儿,倒是找到了原因:“因为那半只鹿?” 周行训哼哼了两声。 大概实在难受了,这声音听起来还怪委屈的。 卢皎月:“……” 她一边在心底哀叹着“这都叫什么事啊?!”,一边轻轻拍了拍人,示意他稍微让开点缝隙、别贴得那么紧。 周行训不情不愿地稍微退开了点,但是手仍旧紧紧环在腰侧,仿佛怕人跑了似的。 卢皎月:行了,知道啦。不跑。 她伸手摸索着往下,又无端端地想起了自己刚才心底的念头。 ——居然还真的是人形退烧药! …… 情况不知道该说顺利还是不顺利。 卢皎月还好点,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周行训……卢皎月一直都不知道怎么吐槽这一点好,他真的是、只会往里面怼! 就这么磕磕绊绊地折腾了半宿,卢皎月觉得自己的左手都要废了,总算彻底结束。卢皎月困得眼皮都快掀不开了,迷迷糊糊地警告了一句“下次别乱吃东西”,连回答都来不及听,就阖上了眼,意识彻底陷入黑沉之前似乎听到一声肯定的应答。 意外地让人放心。 起码信守承诺这方面,周行训做得还是不错的。 卢皎月是睡了,但是周行训人还精神着。 或者说有点亢奋。 他强自按捺住那些亢奋的情绪、把折腾得一团糟的床铺整理好,人也跟着老老实实地躺下,但是阖着眼酝酿了半天,再睁开的时候仍旧清凌凌的没有半点睡意。 他翻了个身,想要再度伸手抱住身旁的人。 但是手臂都抬起来了,看着那边整整齐齐的床铺和睡得“整整齐齐”的皇后,突然就顿住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去打搅,而是往上蹭了蹭,靠着床柱坐起来,低头看向身侧熟睡的人。 舒缓又悠长的呼吸带动着身体微微起伏,注视着那宁静的睡靥,周行训只觉得一种异样的满足感满溢着胸腔,那些躁动不安的情绪奇异地平静下来。 他喜欢明快的乐声、喜欢热烈的舞蹈,喜欢策马疾驰、也喜欢挥剑破空、箭矢脱开弓弦凌风而去一瞬间……他喜欢着这一切奔腾的、热烈的、自由的东西。 但是这一瞬间,在这如水的夜色下,他不期然地产生了这样的念头:如果是这样的静谧宁和,他也是极喜欢的。 他不自觉地放缓了呼吸的节奏,想要和身侧的人保持同调。 在这样放缓了速度的悠长呼吸间,睡意慢慢升起。理智的克制随着意识的朦胧失去了效果,他还是顺从着本能轻轻地拥了过去,低低地在那人耳边轻唤了一声:“……阿嫦。” 想要用蜜蜡封存,将这一刻长长久久地保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