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当半仙的日子》 1 第一章(捉虫) 夜色浓郁的似一团黑墨,周围静的可怕,明明是夏日闷热时分,理应是蝉儿肆无忌惮又撕心裂肺的时候,可是,此时此处却连一分一毫的动静也没有。 “有人吗?有人在吗?” “这是哪里啊?” 声音才出口,转眼却好像被黑暗吞噬了一般,含含糊糊,瓮瓮闷闷的。 潘三金从来不知道,有一日,他听着自己的声音,居然还会心里发毛。 这下,他是不敢再开口了。 越是静谧的时候,越是能察觉到细微的动静,黑暗中,潘三金总觉得有什么瞧不到的东西正盯着自己。 不安分又心怀恶意。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黑影就像山里的老枯枝投在石上的影子,又像数双枯瘦的手,它们拖着,拽着,拉着……恶意的想要拖着活人共同沉沦。 来吧,一起吧……和我们在一起吧。 ……来呀,是快活的……嘻嘻…… 潘三金拽紧了领口,只觉得呼吸越来越急促,眼睛像青蛙眼一样鼓涨,嘴巴不自觉的张大,却惊觉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一分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这下,潘三金惊骇不已。 救……救命…… 快不能喘气了。 ……他还不想死啊。 就在潘三金僵在黑暗中时,突然,天边一团银白的光团升起。 那光团一开始只有豆大,随着腾空,光彩越来越盛,最后竟成了一轮皓月,皓月遥遥的坠在如黑布的天幕之中。 莹莹月辉下,黑暗就像是湿漉漉的触角碰到了炙火,“嗖”的一下,急急又狼狈的褪去。 隐隐约约的,好似还有尖厉又悠远的哀嚎。 潘三金仰着头,瞧着天上的月色,有些愣神。 “月……月亮?” 话才落地,异动突起。 只见脚下的土地像大风下的麦田,翻起层层麦浪,让人几乎无处落脚。 潘三金狼狈的支棱身子,下一刻,漆黑的天幕也碎了,碎片斑驳的落下,一大片又一大片。 “天,天塌了?”他的声音磕磕绊绊,瞧着天空的眼睛也睁得愈发的大。 最后,于千万片细碎的天幕中,明月从高处一跃而下,巨大的光团朝潘三金奔来,亮光晃得他直眯眼…… …… “醒醒,醒醒……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家里时候睡觉,竟然还打着呼噜了,美得你。” “……快醒来!” 妇人抱怨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伴随着推搡,还有蒲扇拍在脑门上的吃痛感,潘三金迷迷糊糊的转醒,还不知今夕是何夕。 下一瞬,他才睁开的眼睛又眯起了。 无他,外头的日头太过晃眼了。 见人醒了,周爱红面上不显,心里却偷偷的松了口气。 谁家汉子谁知道,她家三金同志是懒了些,小气了些,但也不至于睡得这么沉,废了她好大的劲儿才将人唤醒。 见潘三金没什么事,周爱红便忙活自个儿的事去了。 正是七月烈日炎炎时候,日头晒得人脑顶生烟,屋子外头,高大的树木打蔫着叶子,仍然无私的往地上投下一片凉荫。 才从外头回来,周爱红是又热又渴,她抓着大蒲扇给自己扇风,两步走到八仙桌旁,抓起搪瓷杯,毫不客气的给自己灌了几口凉茶。 “咕咚咕咚……” “砰!”空空的搪瓷杯碰八仙桌。 “舒坦!”周爱红抬袖,不是太讲究的擦了擦嘴边的茶渍。 潘三金被这动静引得回了神,还未来得及深思梦里的古怪,就被这大力的砰声惊到了。 他的目光顺着声音落在八仙桌上的搪瓷杯子上,瞬间,心疼爬上了脸。 “轻点儿轻点儿,你搁杯子的动作轻点儿!” 顾不上穿鞋,潘三金从竹床上下来,踩着微凉的水磨石,几步走到八仙桌旁,抓起搪瓷杯就看。 白瓷的底儿,中间印着个囍,两边是两只比翼双飞的鸟儿,旁边缀一个弯弯的把手,顶盖一点圆润的凸起,带了点天蓝的色泽。 工工整整,干干净净,没有被磕掉漆,怎么瞧怎么惹人怜爱。 他这才放下心来。 潘三金轻轻的将搪瓷杯搁回八仙桌,回头嗔了一眼周爱红,语带埋怨。 “说多少回了,轻点儿轻点儿,这玩意金贵着呢,稍微磕磕,掉了外头的白瓷,保准就是一块黑疙瘩,回头就不美了。” 他顿了顿,到底是心疼好物,咬牙发了狠话,“下回再让我瞧见你不惜它,就,就不许你用了!” “什么?”周爱红停了摇扇的手,撩着眼皮看了过去。 莫名的,潘三金心里一慌,不敢再继续说大话。 他的语气瞬间放软了下来,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小意和讨好。 “这不是瞧这搪瓷崭新崭新的,前几天大队里刚分给我的么,新物嘛,难免爱惜了一些……你也知道,我这人就这个性子,那是老乞儿抱醋坛子,老穷酸了!” 说到这,他觑了周爱红一眼,讪笑,“红儿,我向来嘴笨,要是说错了什么话,你就别和我一般见识了。” 周爱红:…… 他要是嘴笨,那村子里就没有嘴巧的了。 不过,见潘三金都把自己比作是乞儿了,还是个老乞儿,周爱红也不好和他再多做计较,遂抬手摆了摆,颇为大气模样,道。 “算了算了,懒得和你计较。” …… 天气热得厉害,潘三金睡得一身的汗,脸上还带着竹床印出的痕条,他捡了条毛巾随手往肩上一搭,趿拉着凉鞋,就要去三脚架的脸盆处擦脸。 一边走,他一边思索着方才的梦,越想越觉得古怪。 “欸,红儿啊,我和你说啊,我方才做了个梦,古里古怪的,啧……怪吓人的。” “是,我瞧你也挺吓人的。”周爱红随口应了句,瞧见潘三金肩上的破毛巾,又翻了翻白眼。 她大步一跨,三两下就扯了过来,转而从斗柜的抽屉里翻出一条新的,丢进了潘三金的怀里。 “用新的!”周爱红没好气,“有好东西不用,藏在抽屉里,是想等着长蘑菇吗?” 新毛巾大红大红的,颜色艳极了,让人瞧了就欢喜,上头两条胖头大尾的金鱼凑在一处,亲亲蜜蜜。 这也是这次生产队里表彰他的,一对搪瓷杯,一双的大红巾,可不是他们芭蕉村家家户户都有的! 潘三金老自豪了。 瞧着簇新的毛巾,他又有些舍不得,摩挲这上头的胖头鱼,小声道,“这般好看,拿来用可惜了,不然……留着咱们当枕头巾?” 当枕头巾好啊,瞧这上头的两条胖头鱼,多亲近啊,活脱脱的就是他和他家红儿,是一对儿! 嘿嘿嘿。 周爱红:…… 她连话都懒得再说,直接拽过潘三金手中的毛巾,一把丢到了脸盆中。 “去洗!” 潘三金悻悻:…… 好吧。 不解风情的红儿。 夏日炎热,稍微动动就是一身的汗,湿腻腻的,这样瑄软的新毛巾一擦,好似毛孔都通透了,沁凉沁凉的,甭提多舒坦了。 潘三金一边擦着手脸,一边和周爱红闲话。 “红儿,你刚才说我吓人,我怎么就吓人了?” 周爱红:“我回来一会儿了,瞧你应该是魇住了,躺在咱们家的竹床上,眼睛是闭着,可那眼皮下的眼珠却咕噜来咕噜去的,喊你好一会儿都没见醒,可不是吓人么!” 她的声音低了低,瞧了瞧外头,见没什么人路过,这才大着胆子,小声的说了一句。 “你要是再不醒,我可得找村尾的于大仙瞧瞧了。” 于大仙啊! 潘三金恍然,这下是知道自家一向敞亮爽快的爱红同志为什么要贼头贼脑的探头了,瞧着没人了,这才做贼一样的说话。 于大仙,那是住在村庙里的半瞎子,人生得矮小干瘦,虽然是个子小小的老头儿,口气却着实不小。 他号称自己能写能算,知过去瞧未来,上天又入地,白日守庙,夜里走无常,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嗯,就是一位神棍子,神神叨叨的。 搁早几年,那是守牛棚,忙活村里挑粪活儿的主。 潘三金:“没事,现在不讲究这个了,我瞧着这几年红白事,大家伙儿也不忌讳找他算算日子,扎扎孝子幡了。” “别的不说,就上半年咱们芭蕉村的陈头头,对,就那生产队队长……他老子娘没的时候,丧礼、还有头七,二七,三七……五七,那摇铃铛的可都是于大仙。” 人前人后,没有半分躲闪隐瞒的。 队长都能找于大仙操持白事了,他们怎么就不能谈于大仙了? 现在和之前的情况可不一样。 没瞧见前几年差点饿死的于大仙都长了点肉么! 长肉说明什么?说明于大仙他有钱了,吃得好了! 为什么有钱了,因为来客纷纷,四方来财,广纳财源了呗! 潘三金摆摆手,一点儿不忌讳谈于大仙。 周爱红听着他的大嗓门,一拍潘三金胳膊肘,眼睛剜了剜,“小点儿声音,总归是小心点儿才好!” 破四旧才过去几年,当年的疯狂,她可还记得。 “好吧好吧。”潘三金从善如流,“不过,我确实得找于大仙给我看看。” 瞧着周爱红簇起的眉,潘三金将自己方才的梦说了说,最后,说起那不能喘气的感觉,他还心有余悸。 “老吓人了,要不是天上升了一轮月,我感觉自己就要交代在里头了,保不准媳妇你回来,瞧到竹床上的我都要发凉了。” “呸呸呸!净说胡话!” 周爱红不爱听且忌讳,压着潘三金也呸了几口,还用鞋面踩了地,好像要把那些不好的东西都踩掉。 潘三金瞧着周爱红那恶狠狠的架势,瞬间不敢多说了。 …… “是得去问问。” 吐了唾沫又踩了地,水磨石的地面有了污渍,爱干净的周爱红又瞧不顺眼了,拧着布就来擦地。 她一边擦,一边若有所思。 “你刚刚那魇住的样子,是有点吓人。” “是吧,我就说得去瞧瞧,瞧瞧安心。”潘三金来劲儿了,“择日不如撞日,正好,咱们家里还有半边鸡,我拎着去于大仙那儿问问。” 还不待周爱红说话,潘三金将吊在井里的鸡肉提了上来,瞧着那白条的半边鸡,想着要都给于半仙,他又心疼得直啜牙花。 “啧啧啧,半边鸡啊……炖蘑菇最是香了,老小子可是有口福了。不成不成,就问一问的事,这礼重了……留点儿,我可得给自己和媳妇留点儿。” 周爱红瞧着潘三金嘀嘀咕咕,都要出门了,又提着半边鸡进了灶间。 再出来时,他手中的半边鸡只剩下一半的一半,拎着准备出门的,是带着脚的那头。 不过,本来还在的鸡屁.股却少了。 周爱红:…… 好嘛,送礼的鸡肉,连鸡屁.股都要贪下来,是她家三金能做出来的事儿了。 …… 2 第二章(捉虫) 潘三金自然不知道自家媳妇在后头吐槽他小气,拎着那细伶伶的鸡爪子,想着灶间留下的半截肉,还有那一块鸡屁.股,颇为自得的朝村尾走去。 嘿嘿,他可是比大仙多一块肉嘞! 不亏不亏。 于大仙就住在芭蕉村的村尾,那儿一座老庙,有一定的年月了,是不大的宅子,约莫也就八.九平方米。 宅子不大,构造却颇为精巧,朱红墙,八角景格心的木窗,歇山顶式的屋顶,上头还搁了几尊小小的仙人跑兽。 只是,在前几年闹得厉害的时候,这一处老庙被人砸了,朱红墙面上的浮雕被抹了黄泥,瞧过去破败又埋汰,檐角处,领队的仙人没了脑袋,后头的跑兽也断腿的断腿,缺胳膊的缺胳膊。 颇为凄凉模样。 再加上这老庙后头种了棵大榕树,听上一辈讲,该是有百多年的树龄了。 只见树冠如华盖,虬枝横卧,巨大的阴影投下,才走近便有阴森之感。 平日里,要是没什么事儿,大家伙那是不爱来的。 “大仙,于大仙儿……别睡了,仔细白天睡多了,晚上睡不着……嗐,我这不是有要紧的事儿要问你嘛,没打个招呼就来了。” “你快给我瞧瞧。” 天儿热,晒得屋舍也热,就像大火上的蒸笼一样,为了夏日里那点凉风,于大仙的老庙大门大开,潘三金一眼就瞧到了竹床上的矮瘦老儿,当即大步的往里头走去。 听到动静,于大仙睁开眼睛,撩起眼皮瞧了过去。 “浑说!大仙我没睡。” 潘三金撇撇嘴,不置可否。 瞧出了潘三金的不信,于大仙眯了眯眼,声音往下一沉。 “我那是在打坐,修行内劲,涵养心性,于修行是大有裨益的事,和你们这些惫懒的家伙不一样!” 于大仙又叫于半瞎,他是一九一九的生人,今年也六十有五了,他这样眼睛一眯,耷拉着眼皮盯人,还真别说,那眼白多,眼珠子少的模样,是有几分吓人。 潘三金:“……是是是,大仙就别和我计较了。” 于大仙哼哼了一声。 潘三金瞧着他这模样,心里吐槽不已。 说什么打坐,分明就是盗马贼挂佛祖,假正经!他都瞧见也听到了,这老仙儿刚才可是张着嘴在打呼噜呢。 那声音老大了! 潘三金将手中的肉往桌上豪气的一搁,“不白问你的,昨儿才杀的公鸡,你瞧这肉,紧实又鲜嫩,不拘是炒还是炖汤,都是又鲜又香。” 他拖过角落里的小杌凳,一屁股坐了下去。 “大仙给我瞧瞧。”潘三金左右瞧了瞧,压低了声音,“我是不是遇到脏东西了?” 于大仙给潘三金倒了杯凉茶,不紧不慢,“遇到什么事了?” 潘三金接过茶,捧在手中也没喝。 他稍微回忆了下,仔仔细细的和于大仙说着刚才的梦。 说来也是怪,平时做的梦,很少能在醒来后还记得。 这个梦却不一样,梦里的事他记得清清楚楚的,就连黑暗中,那种被不怀好意的眼神盯着的感觉,他也记得一清二楚。 “……后来,月亮从天上掉了下来,像个光球一样的朝我扑来……再后来,再后来我就被爱红叫醒了。” “月亮?”于大仙重复了下。 “是啊。”潘三金点头。 在天上挂着的,不是月亮是什么,瞧那光亮淡淡的,天还黑黑的,就是月亮嘛! 于大仙蹙着眉,伸出右手,似模似样的掐了掐。 片刻后,他又搁了手中的大蒲扇,踩着黑布鞋,弯腰从疙瘩角落里翻出一本书,捻了点唾沫在指头,这才翻开书,半眯着眼睛仔细的看着。 潘三金探头瞧了瞧,那是一本老书,纸都发黄了,还有些脆,旁边用麻线缝的,应该是怕散了,上下脚的地方还用粗布包了包。 他也是上过扫盲班的,多少认得一些字,一眼就瞧到了这破蓝壳上写的两个大字,解梦。 “这书有点年头了啊,能留的下来,真是不容易。” 潘三金点评后,准备喝杯子中的水,这一低头,当即瞪了瞪圆眼。 呔! 这老仙儿恁的小气,给他倒茶水,竟然只有一半的一半…… 不不,瞧这杯子里的茶,离一半的一半,应该还差了一口! 潘三金是个严谨的人,当下也不喝茶了,皱着眉,愁大苦深中又含了点不忿,仔仔细细,里里外外,拿出春日时候日日瞧稻苗长没长的认真劲儿,将那杯茶水研究了又研究。 没错!铁准是一半的一半少了一口! 还不待潘三金生气,他的视线瞥过搁在一旁的半截鸡,目光一滞,瞬间就泄气了。 好嘛! 人于大仙是暗戳戳的在向他讨那一块鸡屁.股的伐啊! 夏风从木窗处吹了进来,吹动了于大仙手中的书籍。 于大仙皱了皱眉,正想将那翻了页的古书往回翻,突然,余光扫到一处,半眯的眼睛一下就亮堂了。 “找到了!” 潘三金探头,“哪呢哪呢?” 于大仙哈哈笑了一声,“在这儿。” 他手指着一处,“这阵风真是巧了,一吹就往后吹了好几页,正正好是我想找的,不然还得找好一会儿呢。” 潘三金有些着急,“说了啥,上头说了啥?” 他凑近看了两眼,就被上头的字劝退了。 不成不成,这又是繁体字,又是竖排的,还有那“则啊也啊”的古文,可不是他这个只上了几天扫盲班的人能看得明白的。 于大仙细细的看了看,在潘三金忍不住又要再催时,这才开口。 “这是胎梦。” “胎梦?”潘三金傻眼了。 “没错,这就是胎梦。”于大仙越说越肯定。 “我和你解一解啊,月亮,从古时候开始,那就是美好之物,是家乡,是希望,是一切美好之物……你瞧,那些古诗里写的,是不是月亮都特别的美?” 潘三金迟疑的点了点头。 这倒也是,床前明月光,他还是会背的。 ……可是,他那梦着实不像胎梦啊,黑黢黢的天,最后还塌了,怪吓人的。 于大仙没有理会潘三金的腹诽,他盯着旧书上的黄纸看了看,又掐指算了一番,继续道。 “明月高悬,夜空静谧……是有孤高清冷之意,不过,仔细的想一想,这样的情境,也颇有空旷的温情。” 潘三金:?? 温情? 这老仙儿说的是认真的? 潘三金将视线挪到桌上,瞧着那朝天的鸡脚,犹疑了。 总觉得连这细伶伶的鸡脚都在嘲笑他,遇事问大仙,到底是做了个糊涂事儿啊。 对上潘三金不信任的眼神,于大仙也不恼。 虽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不过,都是一个村的,这些年又都是风里雨里一道过来的,这三金家的情况,他也是知道的。 都说人是缺啥,就喜欢想啥,像三金,他生出来的时候,正是家国最难的时候,处处打战,那是缺衣又少食的年月。 三金爹妈对他最朴实的想法,那就是希望儿子能多口吃的,多长三斤肉。 于大仙回忆。 那时,他还是个二十来岁的小道士,虽然也穷,不过他跟着老道士做功课,那是得识得些字的。 三金爹娘带着几个地瓜来,想让他写一写名儿,是他说了,三斤不如三金。 三金爹娘一听,对视一眼,一拍大腿,对啊,三斤哪里有三金好,三金都是金子,可以买很多肉,长很多斤啊! 从此,三斤就叫三金。 不过,现实总是比愿望残酷,三金并没有金,也没有很多斤肉吃。 他打小苦过来,年轻的时候下河挖沙,挑石……啥活都干,也不知道是不是伤到身体,如今四十有二了,家里愣是没一个孩子。 就是三金家的媳妇爱红…… 于大仙想了想,不是太确定,应该也有四十了吧。 这对夫妻,这个年纪有娃儿……于大仙安慰,“也不晚,好事多磨嘛。” “咱们隔壁小柳村的张石头家,你知道的吧,他家有三个孙儿,都是当爷爷的人了,前几个月又添了个小子,这下是又当了爸爸。” “对了,我记得他都过了五十了。” 于大仙名声在外,又写了一手好字,大家红白喜事都爱找他,所以他知道的也格外清楚。 最后,他一锤定音,“那才叫老蚌生珠,你这还不算。” 潘三金:…… “真是胎梦?”潘三金又是期待,又是不信,吞吞吐吐了一番,还是晶亮着眼睛问于大仙。 于大仙:“真!保真!你还不信我?我叫什么名?那是大仙啊。” 他细细的给潘三金解释。 “你看啊,你说那特别黑的天,是不是就对照着你以前的日子,没有孩子,心里又苦又涩的。” 潘三金不住的点头。 是的,家里没有个孩子,心里苦啊,那是一片黑黢黢的黯淡。 于大仙得意,“这不就对的上了嘛?” “月亮就是你家的娃,这就是个胎梦,它一出现,黑暗退开,就是你的不痛快都走了,再有,你说的它一跃跃下,朝你奔来,那是娃儿冲着你这个爸爸来了。” 爸爸啊~ 听到这一声爸爸,潘三金馋的几乎要吃吃笑了。 “对了!”于大仙肃容。 潘三金连忙回神,“怎么了?” 于大仙:“这月亮,你后来抱住了吧。” “应该吧……”潘三金迟疑的应道。 老实说,梦到后面,光太亮,他都被晃住眼了。 “不能应该,抱住了就是抱住了,这可是你家娃,是胎梦,抱住了才是孩子坐住了。”于大仙语气认真。 “抱住了抱住了!”潘三金点头如捣蒜。 笑话,这可是胎梦,是他家娃,没抱住也得抱住。 潘三金琢磨着,不行的话,他回去再睡一觉,想着中午梦里的情形,说不定还能再梦一次。 “抱住了就好,你就安心吧,既然胎梦有了,孩子必定已经落到你家了,再等个十天半个月,你带你家媳妇去卫生院瞧瞧,我等你的喜讯啊。” 于大仙赶人,“好了,你走吧,我得歇……咳,打坐了,慢走不送。” 潘三金心神都在当爸爸的喜讯中,没有注意到于大仙嘴里打的磕绊。 他告别了于大仙,欢欢喜喜的往家里走去。 …… 芭蕉村,潘家。 “红儿,我回来了。”才走到家门口,潘三金就中气十足的喊道。 人未到,声先至。 “回来了,于大仙怎么说?”周爱红也挂心着,拉过潘三金就小声的问道。 “是好事!”潘三金兴奋。 “好事?”周爱红眼里有着困惑,就那发噩梦的样子,还能是好事? “是好事!”潘三金还未说话,自己先嘿嘿的笑了一声,“我要当爸爸了。” 周爱红瞪眼:“啥!” 瞅着周爱红的脸色先是吃惊,又是不解,然后蹙眉,最后红着脸怒瞪,一瞧就知道不是害羞而是怒火中烧,潘三金回过神,反应过来自己话里有奇异,连忙道。 “错了错了,不是我要当爸爸了,欸欸,不对,我就是要当爸爸了,哎哎,你先别恼,我是要当家里头的爸爸,不是外头的爸爸……红儿啊,我绝对没有二心,对天发誓!” 潘三金手脚忙乱,嘴巴也忙,越忙越乱。 “胎梦……我说的是胎梦啦!” 周爱红抱着肘,蹙眉听潘三金将于大仙那儿的事情说了说。 对那胎梦一说,她倒是没太多期待,倒不是别的,主要失望太多次了,她都认了。 潘三金:“红儿,你都不期待吗?” 周爱红敷衍:“期待期待。” 潘三金:……敷衍人! “算了算了,再过个半个月一个月,咱们去镇上的卫生院瞧瞧,到时就知道了。” “嘿嘿,我再去睡一睡,看看还能不能再见到咱们家盘盘。” 娃儿还没生,潘三金已经给小孩取好了小名,小时不识月,呼做白玉盘,梦里的月亮,那就是他家盘盘。 正好,他姓潘,潘,那不是和盘同音嘛,缘分,这就是缘分,嘿嘿嘿! 周爱红一扭扭到潘三金的耳锤子,“胎梦?我瞧你是想偷懒。” “痛痛痛,红儿你轻点。” …… 时间流逝飞快,转眼便过去了月余,潘三金铁公鸡拔毛,硬拗着周爱红一道去了趟卫生院。 一个半小时过去后,潘三金垂头丧气的出来,和先前进卫生院,那兴致高昂又激动的模样成鲜明的对比。 周爱红瞧他那发蔫的样子,心里有些发酸。 她自己心里也是有失望的,只是,这几年她失望多了,渐渐也看开了。 “算了,咱们不是都说好了,现在这样过日子也不错,不要养孩子,还落个轻省!” “像这几年村委一直说的,什么,嗯……少生孩子多种树,少养孩子多养猪,只生一个好,养老靠政府……回头咱们抱个猪崽回来,好好养,明年还能卖钱。” 周爱红回忆了几句口号,潘三金听了哀怨,这猪崽和孩子怎么会一样? 一个会叫他爸爸,一个只会哼哼拱拱。 “算了算了,这都是命中注定的。”潘三金也看开。 这不看开不行,想的再多,它也不能凭空多个孩子,苦的还不都是他自己。 “哼哼……”潘三金鼻孔出气,“就是那老仙儿着实可恶,不会解梦,他还瞎解梦。” “不成,回了村子我就去找他,好歹得把我那缺了屁股的半截鸡讨回来,不能便宜他老小子!” 周爱红:…… …… 镇上去芭蕉村有一段距离,两人迎着西落的日头,往芭蕉村的方向走去。 这入了夏,雨水少,路上的黄泥路被晒得起了浮土,风一吹,扬得人满脸都是。 到芭蕉村时,潘三金和周爱红都灰头土脸的,倒也应和着两人的心情。 “三金啊,回来了?” “是啊。” “啥要紧事啊,这么热的天还往镇上跑,啧,一会儿上我家打碗绿豆汤,今儿熬的,镇井里了,吃了败火。” “谢谢婶儿了。” 说话的是村里阿桂婶,潘三金道了谢,倒也没说今天他们两个去干嘛了。 这没确定的事儿,当然不好和人说,还是胎梦这样神神叨叨的事。 潘三金庆幸,幸好先前,他谁都没说,不然回头大家伙一人一句,这不是又往他和媳妇心头撒盐巴了嘛! “对了。”临走时,阿桂婶又拦住了潘三金,“今儿邮差来村里了,有你家爱红的信,我看你们都不在家,就给收了。” 阿桂婶说着话,从衣服的小兜里,翻出了对折的信封,“喏,在这呢,这是搁衣兜里才皱了点,我可没有拆开。” “爱红的信?多谢婶儿。”潘三金接过信,和周爱红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 两人瞧了一眼背着手,走的慢吞吞的阿桂婶,知道她向来好打听,这是走的慢,想要偷听信的内容呢。 周爱红抓过信,又抓过潘三金,快步的往家的方向走。 见这夫妻两没有当场拆信,老太太阿桂撅了撅瘪瘪嘴,“小气!” 随即,她溜达溜达的走了,打算去别的地方凑凑热闹。 …… 芭蕉村,潘家。 周爱红看了信封,蹙了蹙眉,“是小妹的信。” 潘三金撇撇嘴,“她怎么来信了?”那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 “不知道,瞧瞧。” 拆了信,展开信,一目十行的往下看,越看,周爱红的眉头蹙的越紧,最后一拍大腿,大声道。 “老妹儿糊涂啊!” 潘三金连忙凑近一看,这一看,面上带上了几分古怪。 “这这,你家妹子说要把来娣送给咱们?” 自己的骨肉,还能给别人?这怎么舍得啊! 周爱红气得不行,“真是坏,自家孩子,哪里有给别人的道理,不行,咱们家笔在哪里,我得写信骂她,狠狠的骂!” “该,咱们长姐如母,下头的弟妹不听话,是得好好训着。”潘三金待幸灾乐祸。 他一向是瞧不上这小姨子的,听着她要挨爱红骂,没有添油加火,那是他的厚道。 “哎,等下!”突然,潘三金好像想到了什么,连忙叫住了周爱红。 他神情古怪,死死的盯着那信封,好像要盯出一朵花。 周爱红吓了一跳,“怎么了?” 潘三金一拍大腿,“胎梦啊!我搂的月亮啊!咱们家盘盘在她家受苦哇!快快,咱们快接她去。” 好了,便宜老仙儿了,那一截缺了鸡屁.股的鸡肉,就不和他老小子讨了! 现在,潘三金只想讨伐他那妻妹。 来娣,来娣……怎么能叫他家盘盘这么难听的名字? 闹心! …… 3 第三章(捉虫) 另一边,信件来处的吴家,成了小姑娘吴来娣的潘垚也在闹心。 就在一个月前的一个中午,a市凤凰洲的小姑娘吴来娣掉了水,亲爸就在不远处,不知他怎么就愣神了片刻。 就这么一迟疑,等回过神来时,再想跳水已经来不及了。 小姑娘被水的暗流带走,正好被卷到了暗河河道中。 过了暗河,再往外就是大江了。 暗河里瞧不到天日,崎岖又绵长,别说是不会水,就是会水的人,在暗河中也憋不了那么长时间的气。 瞧到的人都说,吴家的二闺女吴来娣可惜了,运道不好,落水时赶上水退,就这么巧的被带走了命。 然而,这世间就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存在,有时也能称为奇迹。 在吴来娣落水的那一刻,2020年,十八岁的潘垚也落了水。 在潘垚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在水里瞧到了一道看不清模样的影子,它就这样凭空的出现在自己身边。 她瞪大了眼睛,只瞧到那道影子脖子处有一道红,像疤,又像枝蔓,像曾经被歪扭又崎岖不平的缝过。 就如一个稚儿的手笔。 它轻叹一声,化作一道白色的暖光,光团轻柔的环抱住她。 就在潘垚要被光团送回水面时,河底异动突起,只见水底突然起了个旋涡。 到处黑黢黢的,瞧不清旋涡中心,只能感觉到飞沙走石,伴随着“哗啦啦”又呼啸的水声,一片狼藉。 也许是过了很久,也许仅仅是片刻,裹着潘垚的光团相形见绌,只听一声叹息,它护紧潘垚,不甘又无奈的卷入了旋涡之中。 瞬间,斗转星移。 等潘垚再醒来时,已经从十八岁的潘垚,变成了凤凰洲七岁的吴来娣,时间也从2020年回到了1984年。 潘垚闹心极了。 更闹心的是,她在小姑娘的身体里瞧到了来娣的魂,潘垚不想鸠占鹊巢,她还是想找回自己身体的。 毕竟,她都长到十八岁了,这么些年,吃那多东西,长这么个大个子也不容易。 丢了自己的身体,那不是浪费了那些年吃的菜和肉嘛!浪费粮食可耻,向来节俭的潘垚自然不干。 再说了,俗话都说了,七岁八岁,猫嫌狗憎讨人嫌,而十八岁就不一样了,十八的姑娘是一朵花啊。 她哪能搁着一朵花不当,要去被猫嫌狗憎。 上了岸,还了身体,潘垚给小姑娘鼓着劲,和小姑娘磕磕绊绊,你走一会儿,我走一会儿,就像唐三藏取经,历经千辛万苦,可算是走回了吴家。 哪里想到,回到吴家,瞧见活生生的吴来娣,吴家人只有惊,没有喜。 来娣到家时又恰好是夜里,邻里都没有瞧见,吴家人惊过吓过后,确定小姑娘是人不是鬼,视线一对视,好似通了默契,一把拉了小姑娘上了楼,安置在了小阁楼中。 接下来,他们不仅不澄清小姑娘没死,还不让人出门,前几日更是给亲戚去了信,说是要偷偷将小姑娘送到乡下。 自打知道爸妈的打算,本来就是撑着一口气的来娣小姑娘眼神黯淡了。 这下,任凭潘垚怎么叫她哄她,她都不肯再出来了,只蜷缩在身体的深处,一动不动。 瞧过去怪可怜的。 …… 潘垚托着腮帮子,瞧了瞧这间屋子,觉得自己也挺可怜的。 此时正是艳阳高照时候,都处都亮堂堂的,吴家的这处阁楼却暗得很,房子不大,也就四五平方米,平时是堆杂物的,是以,空气里有一股粉尘的味道。 也亏得是天热,不然还得添几分霉味。 天热有好,也有不好,屋子狭小,窗户被钉了木板,只能开指头那么大的缝隙,屋子闷的就像那蒸笼,潘垚热得烦躁,只觉得更闹心了。 她就是蒸笼中那包子! 片刻后,潘垚摊开手瞧了瞧这身体,叹了叹气,瞧这胳膊腿儿细骨伶仃的,就这样,她哪里敢自称包子哦。 那不是埋汰了包子嘛! …… 这时,楼下有娃儿唱歌的动静传来。 刚过七月,日子迈入八月,热风一阵阵的吹来,小娃儿不知热,一个个撒丫子的跑过一条条小胡同。 呼朋唤友,招猫逗狗,要多快活有多快活。 “跑跑跑,都是谁家的?大中午的闹什么?”伴随着窗子“砰”的一声,老太太探出头叱骂,“再闹,再闹告诉你们爸妈去。” “快跑,老妖婆又骂人了。” “说谁老妖婆呢,哎,你谁家的,让阿婆我瞧清楚!” “……” 娃娃嗷嗷叫的跑,胡同里瞬间热热闹闹的。 听到动静,潘垚拖过角落里的杌凳,踩在上头,扒拉着窗沿,透过缝隙往下头看。 是八九个小娃儿,各个肩上扛着兜知了的网兜,头上戴一顶草帽,瞧那神气模样,好像是仗剑走天涯的剑客。 “走走,咱们抓知了去。” “好哦,抓知了喽!” “……” 小娃儿嘻嘻哈哈的从吴家前的胡同走过。 跑在前头的赵胜利脚步慢了慢,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回过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嘘~” “嘘~”其他小孩有样学样,跟着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胜利哥,为什么要嘘啊。” 小孩子安静不了两秒,很快就有人开口说话了。 问这话的是二竿子,他年纪小,生的又黑又瘦,细嫩的发一缕一缕的耷拉在黑脑门上。 他歪了歪头,吸溜了下两管大鼻涕,真是三分懵懂,七分埋汰,十分不可爱。 赵胜利压低了声音,“我阿妈说了,吴婶儿家的来娣没了,咱们小点儿声音,回头她瞧到咱们,该不开心了。” “为什么不开心?” “唔……”赵胜利想了想,摇头又晃脑,“这,大概就是语文老师说的触景生情吧。” 见大家伙儿还瞧着他,一副不懂的模样,他一拍几个人的脑袋,“笨笨笨!” “我的意思是,瞧到咱们,她就会想起来娣,但是来娣已经死了,这当娘的死了儿,多难过啊,咱们可是好孩子,不能做让大人难过的事儿。” 赵胜利挺了挺并不昂扬的小胸膛。 “嘘~”大家伙儿嘘他。 都是一块儿玩耍的,谁还不知道谁呀,他们招猫逗狗,最喜欢瞧大人难过了。 “不过,吴婶儿又不喜欢来娣,来娣没了,她会难过吗?”二竿子困惑的问道。 别以为小娃儿不懂事,孩子的心思最明,谁对谁好,谁对谁不好,那心里是知道的一清二楚的。 另外,大人向来对小孩不设防,说话时也不避着小孩,家长里短听多了,每个孩子心里都有自己的一个小本本。 吴家不看重来娣,不,应该是吴家不看重闺女,这事儿,大家伙儿都知道! 二竿子:“我阿爸说了,来娣死了她家还高兴,因为可以再生个儿子了。” 赵胜利窒了窒。 好一会儿,他磕绊了下嘴,“应,应该不会吧,那不是她的亲闺女儿吗?哪里有这么狠心的阿妈。” 他抓的蝉死了,都得伤心一个下午呢,来娣之于吴婶儿,总不至于还不如一只虫吧? 会!她就是会。 就是有这么狠心的阿妈和阿爸! 吴家阁楼上,不能和大家伙儿一道耍,潘垚也要有参与感,瞧着下头的热闹,听着赵胜利的话,不住的点头应和。 看来,吴家是真的不打算澄清这事了。 潘垚嘲讽的笑了笑。 也该庆幸这家人没有丧良心到极点,不然就不是打算送走小姑娘,而是做实这死讯了。 …… 楼下的几个小娃儿嘀嘀咕咕完,扛着网兜,瞧着就要走出胡同,这时,娃娃军中的二竿子抬头瞧向了吴家的窗户。 这一瞧,正好对上了窗户缝隙中潘垚的眼睛。 黑黢黢的,静静的。 二竿子僵住了。 潘垚也愣了愣。 “妈呀,有鬼啊。”二竿子嘶叫哀嚎,脚下像是踩着炭烤过的跳豆,手脚乱挥的往前跑。 原先吸溜回去的两管鼻涕,这下是又迎风招摇了。 潘垚:…… 其他几个娃娃也吓了一跳。 赵胜利摸了摸脑袋,困惑不解,“二竿子这是怎么了。” 几人的视线看了看胡同口,二竿子的背影已经不见了。 “我还没见二竿子跑这么快的。” “就是就是,平时玩的时候还赖皮,要不是瞧他小,我非揍他一顿不可。” 讨伐着二竿子,几人的视线一转,也看向窗户,这一看不得了啊,下一秒,胡同里响起了层起彼伏的哀嚎。 “妈呀妈呀,鬼呀。” “窗户后有眼睛,是鬼呀。” “……来娣,是来娣回魂了!” 几人一边跑,一边懊恼。 阿妈/奶奶说的对,七月半前后一个月不能到处瞎玩,他们小孩眼睛明,那是会瞧到脏东西的。 潘*脏东西*垚:…… 吓到小娃儿了,真是作孽。 潘垚不是太认真的想着,一跃跳下小杌凳,拍了拍手,走到角落的小方桌旁,捧起上头的大白碗就要喝水。 这时,房间外头传来一声又急又怒的声音,偏生,因为心里有鬼,她又做贼心虚的压着嗓门,不想让人听到。 因此,这女子的声音虽然酥软好听,却给人阴森怖人的压迫之感。 “来娣,来娣……怎么回事,我听到胜利那几个小子喊你的名字了,还喊着什么有鬼,你,你推开窗户了?” 周爱凤又气又急,推开门进来,直奔木窗处。 她仔细的检查了下窗户,见上头钉住的木板还好好的,确定只能开一点小缝隙,这才松了口气。 “阿妈和你说几次了?你现在不能被人瞧见……”周爱凤回过头,瞧见捧着大白碗喝水的潘垚,又是泄气,又是无奈。 小小的人儿,湿濡着一头细发,细骨伶仃的手捧着大海碗喝水,那碗都有她的脑袋大了。 就像只小兽一般。 真是可怜又可爱。 周爱凤心里又起了点怜爱,伸手要去拉潘垚。 潘垚借着搁碗的动作,侧身躲了躲。 周爱凤看着空劳劳的手,再看潘垚时,眼里有雾气弥漫,“来娣,你是怨阿妈了吗?” 潘垚抬眼瞧了她一眼,也不吭声。 来娣来娣……听到这个名字就闹心! 就冲她给小姑娘取名叫来娣,那就不是什么好妈?真这么想要儿子,干嘛不自己改名字啊。 这当妈的这么盼儿子,就不要给闺女儿取名叫来娣,就该给自己改个名字,才够诚意。 她就不该叫什么周爱凤,真是白瞎了这好名字!她就应该叫周爱儿,周招儿,周来儿,周引儿,周盼儿…… 想到这,潘垚抬眼看了周爱凤一眼。 瞧,这不个个都挺好听的? 还是儿化音呢,多可爱。 周爱凤不知道潘垚在心里疯狂的吐槽她,瞧着冷淡的潘垚,她只觉得心中一阵痛,这一痛,她抬手抚过胸口,触到腹部时,神情又柔和了几分。 扶着离显怀还早的肚子,周爱凤轻声细语,将话揉开了掰碎了,恨不得一股脑塞到潘垚的脑中。 “来娣,我知道你怨恨阿妈,也怨恨你爸,怨我们不让你出门,怨我们要把你舍给你大姨家,你觉得我们不要你了,天地良心,你是阿妈身上掉下的一块肉,谁能又不爱自己的肉?” “妈是爱你的啊!” 潘垚瞧着周爱凤说着说着,还抬袖擦了擦自己眼睛里沁出的泪花,一副感动不已的模样。 怕被这可怕的毛病沾上了,潘垚在心里疯狂的摇头。 不听不听,王八在念经。 …… 4 第四章(捉虫) 王八继续念经。 “你也要为阿妈肚子里的弟弟想想啊,现在每家每户只能生一个两个娃,咱们家有你和招娣两个女娃了,妈是不能再生弟弟了。” 周爱凤想起那些东躲西藏,就为生一个男孩的人,眼里有惶恐闪过。 她,她不要过这样担心受怕的日子。 周爱凤:“你去大姨家,以后,你就是你大姨家的孩子了,到时,妈只有招娣一个女娃,可以再生个弟弟,妈问过街道里的干部了,这样的情况是可以的……” “没人会来抓妈,也没人会来咱们家搬东西砸房子……” “来娣!你懂吗?妈为的都是咱们这个家!” 周爱凤提高了嗓子,有些尖利,有些刺耳,像钳子一样,一把就抓住了潘垚的手。 那力道有些大,潘垚吃痛,挣了挣,没有挣开。 潘垚泄气:…… 不愧是属王八的,咬住了就不松嘴。 视线往上,目光落在周爱凤的脸上,潘垚突然发现,这便宜妈还挺年轻的,也生得不错。 脸庞清秀,细长的眉下是一双桃花眼,只是生活的操劳和愁苦压垮了她,此时发丝凌乱,面颊无肉,多了几分的疲惫。 死死盯着人时,眼睛很亮,隐隐有癫狂的刻薄。 潘垚垂了眼眸,瞧着她扁平的肚子,声音很轻。 “为什么要有弟弟?招娣和来娣都很好,都是好姑娘,以后也会孝顺你们的。” 许久未开口,她的声音有几分沙哑。 周爱凤唬了一下,一时倒也没有注意到潘垚直呼了招娣和来娣的名字。 “声音这么沙哑,别不是病了吧?”她皱眉贴了贴潘垚的脑门,是有点烫。 “再喝点水,多喝点水就没事了,回头别病的厉害,仔细你大姨夫不带你走。” 说起潘三金,周爱凤满肚子的不满和话头,紧着又抱怨了几句。 “你大姨夫那人我知道,小气得紧!还记仇!我当初就说了句让你大姨找别人试试生孩子,他就记恨在心了,这几年也都不和咱们家走动,就连你出生,他也都没有见过。” 紧着,她又埋怨,“人不到,就连礼都没到,不着四六,就是浑人一个!” “唉,还不知道肯不肯养你,真愁人。” 想起往事,周爱凤眉眼间又染了忧愁。 潘垚:…… 这爱儿妈时髦啊,还会撺掇人暗度陈仓,借种求子那一套,就这样,还想让人家给养孩子? 这哪是亲戚啊,分明是结了仇的仇家! 潘垚有些绝望了。 …… “有招娣和来娣不够吗?为什么要有弟弟。” 见周爱凤没有回答她的话,潘垚也不喝水,执拗的问一个答案。 “当然不够!”周爱凤脱口而出,“没有儿子怎么能行,哪家没有儿子,那是会被戳脊梁骨的,你爸以后还怎么见列祖列宗。” 潘垚不语。 有什么不能见列祖列宗的,祖宗又没传个皇位下来。 “好来娣,阿妈知道你最心疼我了,你放心,姨妈也是妈,你大姨没有孩子,去了她家,你多听她的话,要眼里有活儿,心里有数,手上有招儿,勤快一点,嘴巴甜一些,日子不会难过的。” 周爱凤觉得自己真是慈母心肠,满腔柔情。 舍了来娣,真是剜了她肉一般的痛啊。 慈母心肠下,她的眼里又有了水花,抬手轻轻去抚小闺女儿那细细又带点潮意的发。 潘垚别过头,王八又来念经,不听不听。 “唉,也都是为了你们老吴家,有了弟弟,你以后才有依靠,等你长大了就懂了。”周爱凤叹息了一声。 潘垚左耳进右耳出,油盐不进。 周爱凤见她这模样,心中一梗,语气也重了。 “算了,我和你个丫头说什么,算算时间,你大姨这两三天应该就会有消息,以后就让你姨妈管你。” 临出门,不忘警告。 “你别想着开窗户,也别想着下楼,要是让街坊邻居知道你还活着,你也知道你爸爸那暴脾气,那是会抄棍子抽人的,妈没用,做不了主,也护不住你。” 末了,周爱凤定定的瞧了潘垚一眼,“来娣,你要乖。” 乖的孩子,才有活路。 …… 木门“吱呀”一声阖上,阁楼这一处的屋子又暗了下来,靠西边那一处墙壁的木窗有光从缝隙照进,不大,也就一指的宽度。 光线窄窄,里头有浮尘在飞扬。 潘垚心惊。 这爱儿妈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这一家子还真考虑过不要良心,想要做实了这死讯? 是了是了,现在是1984年,她依稀记得,这时候生孩子抓的最严了,还有什么计生办,那都是有工作指标的,这爱儿妈一家想要个儿,来娣还真是个碍眼的。 也不知道大姨来不来,不来,她得想一想办法,带着来娣一起跑了。 缝隙透进的光黯淡了些,带着黄昏的橘黄,潘垚的思绪断了断,感觉到屋里的角落里多了点什么,回头看去,她愣了一下。 “来娣?” 不知道什么时候,原先蜷缩在身体深处的来娣清醒了,并脱离了这身体。 此时,她的魂体站在角落里,穿一身碎花的小裙子,细细的发潮乎乎的,眼睛直直的盯着关阖的木门。 黑黢黢的,好像要透过门,再瞧瞧那狠心走了的周爱凤。 “来娣,你怎么跑出来了,快回身体里。” 潘垚走了过去,伸手去拉小丫头。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死过一回,又或者是河底护过她的那道光,又可能是水底起的那道旋涡。 除了从2020年回到了1984年,潘垚还能瞧见寻常人肉眼看不到的东西。 眼下,潘垚便拉住了来娣的魂。 吴来娣低头,两只一样的小手拉在一起,一个暖暖的,另一个是带着莹光的魂体,凉凉的。 吴来娣抬起头,瞧着自己的身体,明明是熟悉的模样,却因为里面不一样的灵魂,给人的感觉也不一样。 那边,潘垚还在念叨。 “别瞧咱们这会儿在房间里待着就大意,这屋子漏缝的,回头被太阳晒了,疼的还是咱们自己,唔……傍晚的太阳也毒。” 对比和周爱凤在一起时的沉默寡言,对着吴来娣,潘垚的话可多了,絮絮叨叨。 吴来娣听了也不嫌烦,露出个甜甜的笑。 暖呼呼的,姐姐的声音和手一样,都是暖呼呼的。 她喜欢听姐姐说话,就像从大江回来的那条路上一样,因为有姐姐,她才能走回来。 “嗯?怎么了?”一拉没拉动吴来娣,潘垚诧异的回头。 “土土姐姐,我要走了。” “走,去哪儿?”还来不及反驳那是垚不是土,听到后半句,潘垚惊了下,连忙追问。 “姐姐,我早就死了。” 透着一道光的屋子里,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姑娘坐在一处,她们肩挨着肩,脑袋凑着脑袋,一并瞧着缝隙中透进的暖光。 “我以前听阿奶说过,人死了,身体里的魂儿还会在身体里留一会儿,因为有许多舍不得的事……” “我在河里飘得久了,早就死了,要不是遇见姐姐,我也不能再留这么久。” 吴来娣声音轻轻,“是我贪心,我想回来瞧瞧阿妈阿爸,和他们说说话,告诉他们我没事……我怕我死了,他们会难过。” “我……我舍不得让他们难过。” 只是,他们谁都没有难过,是她一个小丫头想多了。 听到这话,潘垚沉默了片刻。 吴来娣也停顿了下,悬空的脚踢了踢,潘垚瞧到,来娣身上正散发着点点的白光。 很亮,很漂亮。 可是,却让人瞧了这么难过。 似乎是感受到了潘垚的心绪,吴来娣伸手握住潘垚的手,侧过头,笑眯眯模样。 “土土姐姐,你老是说我的名字不好听,我走了,以后,我也要找个会给我取土土姐姐这样好听名字的阿妈。” 潘垚回握住小姑娘的手,沁凉沁凉的,像山涧的流水,干净又剔透。 “来娣……”她心里酸酸涩涩,“是姐姐瞎说了,来娣的名字不难听,姐姐的名字才不好听,这么多的土,听起来就土气。” “我和你说啊,在以后,大家说自己穷,都是说自己穷的吃土,姐姐的名字这么多土,一听就穷酸!” “咯咯。”吴来娣被逗得乐呵呵。 像是想到了什么,潘垚连忙继续道,“你大姨就要来了,你去大姨家做孩子,咱们让大姨改个好听的,要比来娣和土土都好听的。” 她轻轻晃了晃小姑娘散着光粒的手,“你别走,好不好?” 吴来娣摇了摇头,扭过头,瞧着那缝隙透进来的光出神。 她阿妈说的不对,姨妈不是妈,她心里只有一个爸爸,一个妈妈,可是,从大江里回来后,她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在爸爸妈妈的心里,他们不是只有一个孩子。 来娣来娣,从一开始,他们给她取这个名字,就告诉了她,她不如另一个孩子重要,甚至今日,她还要为它让出位置。 吴来娣的眼里都是黯淡, “姐姐,妈妈是有弟弟了吗?” 潘垚摇了摇头,“可能吧。” 她没有感觉到爱儿妈身上的新生命,不过,就算是这下没有,以后也是准备要的。 两人都不再说话,在太阳落下的最后一刻,吴来娣贴了贴潘垚,声音轻轻。 “再见了,姐姐。” “谢谢你将我从水里带回来,水底真的好黑,我有点怕,现在,我不怕了。” ……所以,我走了。 木窗缝隙的那道光熄了,潘垚旁边的吴来娣也消失了。 潘垚一个人坐了很久,。 抬手摸了摸脸,小姑娘贴过的地方凉凉的,湿湿的。 “……坏丫头。” 潘垚闭了闭眼睛,傍晚的风透过木窗的缝隙吹了进来,冰冰又凉凉。 来娣别怕…… 瞧,光消失了,还能有风。 …… 5 第 五章 楼道里有嘈杂的脚步声,还有几声压低了声音的交谈,也不知道说到了什么,拎着化肥袋的男子陡然提高了嗓门。 “什么?你们让盘盘待阁楼里了?” 周爱凤莫名:“盘盘?什么盘盘?” “小声点儿。”周爱红拉了拉潘三金的衣角,在潘三金耳边小声道,“还不是咱们家盘盘。” 不过,想着这么热的天,小妹居然将孩子藏在阁楼,周爱红谴责又失望的剜了周爱凤一眼。 是个狠心的妈! “来娣,我说的是来娣,你怎么把来娣关阁楼里了?这不得闷坏孩子了?” 潘三金忍着心痛,喊了自家盘盘一声来娣。 “唉,我这不是也没办法嘛。”周爱凤愁着一张脸,“楼下走动的人多,要是谁听见了点动静,又或者是瞧见了什么,给大家伙儿知道来娣没死,我的儿又该怎么办?” 说这话,她抬手抚上了腹部。 周爱红瞥了一眼,“怀上了?” “还不确定,兴许是有了。”周爱凤低了低头,神情有着羞涩和期待,“我和明峰问了街道干部,以后,我家只有招娣一个,随时都可以再生儿子。” 说完,她意味不明的看了潘三金一眼。 她家丈夫明峰可不是姐夫这样中看不中用的,她也不是她这不抱窝的大姐。 不就生儿子嘛,简单! 潘三金和周爱红没有理会周爱凤眼里的机锋,知道小孩被搁在阁楼,天这么热,两人怕孩子出事,心下一急,大步的朝楼上走去。 木头的楼梯被踩得咚咚响。 阁楼处,潘三金瞧着木门上的锁,眼里又是一阵气怒闪过。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关的是牢犯呢。” 他嘲讽了一句,也不多说,一把夺过后头周爱凤手中的钥匙,三两下就将锁头打开。 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光一下就撒进了吴家这逼仄的小阁楼。 潘垚回过头。 除了这几天熟悉的爱儿妈,门口还站着一男一女,此时背着光瞧不清楚模样。 周爱凤脸上挂上笑,几步走到潘垚身边。 她用力拍了下潘垚,“你这孩子,这么木作甚,喊姨妈姨爸。” “妈刚才和你怎么说的,嘴巴要甜一点儿,要有眼力见,回头才能过好日子。” 叫潘垚人不动,嘴也不动,周爱凤心中生闷气,手在暗处偷偷掐了掐潘垚,后面那句几乎是在她耳边耳语。 下一刻,周爱凤抬起头,脸上重新带上热情的笑。 “姐,姐夫,这就是我家来娣。” 那边,潘三金的心都快痛碎了。 他家盘盘,他家盘盘……他家盘盘受罪了! 瞧这巴掌大的小脸蛋,瘦的下巴都冒尖了,这胳膊腿儿……潘三金都不忍心瞧了。 还有,还有,还有这一头潮乎乎的细发! 注意到潘垚的头发,潘三金更生气了。 他刚刚都瞧到了,他们进来时,小丫头背着人坐着,屋里昏暗昏暗,只有木窗缝隙里透点风进来。 那背影怎么瞧怎么像他们村子里的土狗大黄! 自打没了喂饭的王大爷,它那是日日在村口吐拉着舌头,蹲在黑泥地上看远方。 那模样瞧了就让人心酸。 这下子,小丫头也不说话,就巴巴着一双大眼睛看人,眼尾还有点红,也不知道是不是偷偷哭过好几场。 潘三金心里发酸,眼里也想发大水。 潘垚被潘三金这复杂情感,又包含父爱的眼神唬了一跳。 她瞅了潘三金一眼,又瞅了一眼,低头看脚丫子,还是不吭声也不喊人。 这姨爸,怎么瞧过去怪怪的。 周爱红拉过潘垚,不赞同的剜了周爱凤一眼,“孩子怕生,不喊人就不喊人,你掐她作甚。” 说完,周爱红低头瞧了一眼小丫头,又环视了这不大的阁楼,角落的方桌里搁着大白碗,上头的水已经喝的差不多了,只剩下浅浅的一层。 真是造孽啊。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侧头和潘三金对视一眼,潘三金点了点头,周爱红心里有底,这是确定要带孩子走的意思。 接着,潘垚听着这姨妈姨爸和爱儿妈交涉。 “孩子我们就给领走了,不过,咱们也说好了,以后,她就是我老潘家的孩子,和你吴家没有分毫干系。” “她喊我和爱红爸妈,年节什么的,咱们也少走动,就是连信件,没事的话,你也别给孩子寄来,孩子不需要,至于我们之间的亲戚情分,你也知道的,早几年咱们就闹掰不走动了。” “这……”周爱凤迟疑了下。 潘三金眉头一皱,带出一分凶相。 “怎么,合着你们还打算养大了再认回去?瞧我和你大姐是冤大头不成?”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周爱凤连忙摆手。 她讪笑了下,“毕竟是自己的孩子,我还想着,要不有时我也给孩子寄点什么,招娣不是比来娣大2岁么,家里虽然不是太宽裕,不过,别的不说,旧的衣裳还是能给孩子寄去的。” “不用你假好心。”潘三金将人撅回去,“娃不稀罕你这几身破衣,以后,娃不是你家来娣,她是我潘家的小月亮,小名我都想好了,就叫盘盘。” 说到来娣这个名字,潘三金有诸多的牢骚,那是不吐不快。 “小妹,不是姐夫说你,你想要生一胎带把的,这叫招娣来娣有什么用?你还记得你老家的邻居老陈吧。” “记得,怎么了?”周爱凤迟疑的点了点头,“他家孩子,我们打小一起耍的。” “记得就好。”潘三金点头。 “我听你大姐都说了,他家一生生了七朵金花,家里的丫头来娣盼娣引娣喊了一圈,到最后,生儿子了吗?没有!”他摊了摊手,“可见,给闺女儿取这名不管用。” “老话都说了,求人不如求己,与其想着丫头带来弟弟,你不如从自己和妹夫身上想想办法。” 周爱凤期待,“姐夫,你知道什么方子?要是真生个带把子的,我和明峰一定有重谢。” 吴明峰,周爱凤的对象。 “嗐,客气了。”潘三金一摆手,“你啊,以后改了名儿吧,别叫爱凤,就叫招儿来儿,至于明峰,他就叫盼子吧。” 旁边,潘垚听了偷笑不已。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除了爱儿妈的名字好听,爱儿爸的名字也不赖。 吴盼子,嘿,还真别说,这名字就是比吴明峰多一股仙风道骨之气。 这下,再瞧潘三金,潘垚不觉得他怪了。 “你!”周爱凤咬牙,“消遣我们呢。” 潘三金耸肩,“方子都告诉你了,爱信不信。” 一些运道不好的老是找于大仙改名儿,可见,这名字不一样,命也不一样,他说这话是有道理的。 周爱凤气得心口闷痛。 算了算了,是她糊涂了,居然还想问潘三金,他自己都没个娃,她居然还找他求经,那不是病急乱求医,破落户找乞儿问财路了么? 呸呸呸,她才不是破落户! …… 这时候的猪肉一斤八毛二分,七岁的潘垚很瘦,下了班的吴明峰找养鸭邻居借了称鸭蛋的大秤,添一个二十斤的砝码,又添了个十斤的砝码,给潘垚秤了个三十五斤。 秤的尾巴压得低低的,潘三金和周爱红谁也没计较。 最后,潘三金交付了28.7的毛票子,从吴家手中拿到了按了手印的断亲书。 从此,吴家再没有吴来娣。 潘垚抱着个小包,里头装了几件夏日的薄衫。 暮色已深,陆陆续续有人拉了电灯线,灯昏黄的亮起。 小弄子里,偶尔能听到阿妈招呼娃儿吃饭的声音,路上没什么人,潘三金和周爱红趁着夜色,带着潘垚离开。 石头铺就的窄路上,潘垚回头瞧了一眼木窗。 夏风从指头宽的缝隙里吹进,随着她的离开,周爱凤和吴明峰拿着羊角锤,正用扁平的那一头撬着木窗上的钉子。 只听“噗砰”一声,多余的木板被卸下,木窗打开,夏风徐徐的吹进,驱散了屋里的闷热和粉尘。 潘垚回过身,转身离开。 …… 凤凰洲靠近a市的市区,交通比芭蕉村通达,夜里还有电车,潘垚瞧着电车脑袋上吊着的“大辫子”,颇为稀奇。 这玩意在以后可瞧不到了。 潘三金瞧到潘垚眼里的好奇,一把牵过小丫头的手,“走,咱们盘盘也去坐坐。” 周爱红嗔了他一眼,她低头瞧见小丫头眼睛亮晶晶,也不好说什么坐车浪费了。 算了算了,这可是他们这个月来心心念念的小月亮,再说了,小孩子腿短,确实不如她和三金能走。 一角钱可以坐一趟的电车,上了车,潘垚坐在靠窗的位置。 随着叮叮叮的声音,车子在大辫子的牵引下往前。 窗户开得大大的,夏风轻轻吹来,潘垚瞧着外头。 行人和自行车在电车的左右后退,偶尔瞧见小摊贩在街边来回吆喝,胸前挂个木板,上头是瓜子糖果等小食。 清风吹来,有茉莉花的香味。 定睛一看,那是老婆婆为了补贴家用,自己串了茉莉花串。 好香。 潘垚喜欢这味道,瞧着那手串,车子开远了,还扭过头去看。 周爱红轻笑了下。 是个小丫头,就喜欢花儿串串这样的东西。 她抬手摸了摸潘垚的小辫子,哄道,“咱们村也有,等回家了,姨……”顿了顿,她又改了口,“等回家了,阿妈带你去摘。” 潘垚回头瞧她。 周爱红冲她笑了笑。 潘三金凑话,“不用你妈,爸给你采!” “于大仙那庙附近就有种茉莉,正好,爸带你去于大仙那儿问问,瞧瞧给你取什么名,得要有好运道的,那老仙儿虽然有时不靠谱,不过,他的学问倒是还成,那一手字写得极好,十里八乡都知道的。” 潘垚迟疑了下,“改名?” “是啊。”潘三金眉眼里有笑意,“一个人的名字很重要,关乎运道的,马虎不得。” 潘垚瞧了一眼潘三金,又瞧了一眼周爱红。 这两人的年纪虽然大了些,还不见外,现在都一口一个爸爸,一口一个阿妈了。 不过,这两人倒是瞧着和善。 周爱红是高挑的个子,五官大气,瞧过去便是性子爽利的人。潘三金个子稍微矮一些,这年月很少有胖的,他虽然个子不是很高,面相却生得不丑。 浓眉挺鼻,眼睛清亮有神。 潘垚已经知道自己以后也是姓潘了,她试探的问一句,“我能叫潘垚吗?” “潘瑶?”潘三金意外,“瑶池娘娘的瑶吗?” “不错不错,怪好听的,和我们取的小名盘盘也相称,回头我问问于大仙,他说不妨碍就成。” “不是这个瑶。”潘垚摇头,“是这个垚。” 说完,在潘三金摊开的手上,潘垚伸出食指,仔细的写下了三土垚。 潘三金愣了愣,“这……” 潘垚抬头,想着既然已经是一家人了,扭扭捏捏不是她的性子。 不自在了下,下一刻便脆生生道,“行吗,阿爸。” 这一喊,潘三金本就酸楚的心,一下就被戳了。 只见那圆眼睛突然落了泪,唬得潘垚吓了一跳。 潘三金讨伐,“媳妇,都是你小妹不好,是她亏待了孩子!” 要不是吴家亏待了孩子,孩子怎么会养成了这样小心的性子? 又怎么会想着把自己的名字取做潘三土,就是为了和他潘三金看上去是一家人? 苦了孩子,真是苦了孩子啊。 潘三金眼含热泪:“孩子,就是你不叫潘三土,那也是我潘三金的孩子。” 潘垚:…… 她艰难的解释,“……它真的念yao,不叫三土。” …… 6 第六章(捉虫) “垚,三土成山,有高山之意,不错不错。” 芭蕉村的小庙里,于大仙瞧着潘三金在纸上写下的三个土,背着手不住的点头。 啧,名字不错,就是三金这字丑了点。 “这真是念yao啊,我还以为是小丫头胡乱拼的字呢。”潘三金瞧了外头的潘垚一眼,颇为稀罕,“好好,我家丫头倒是比我厉害,不愧是我梦到的大月亮。” 说到后头,潘三金得意上了。 于大仙也得意,“要不是我为你解了梦,你还不知道那是胎梦,也接不来人,说来,你们父女之间的缘分,那是我牵起来的。” “对对,多亏了老仙儿。”潘三金庆幸。 要不是事先知道胎梦,周爱凤来信,他铁定是不去的! 那小妹就不是好东西,瞧着他们家没孩子,还撺掇爱红去借种生子,这事儿恶心的可不止是他,还有他家爱红,两家早就不怎么走动了。 想到这,潘三金当即冲于大仙竖起了大拇指。 “老仙儿,你真是神了,能掐会算的本事是这个!我那半截鸡给得值了。” 于大仙算旧账,“得了,你个小心眼的,还截了一段鸡屁.股吧,别以为我不知道。” “这……”潘三金讪笑下:“是我小气了,要不,回头我给你补一个过来?” 于大仙:“滚滚滚。” …… 这边,潘三金和于大仙唠嗑着闲话,拿着把大蒲扇,再倒一海碗的凉茶,夏日的蝉鸣也凑一份热闹,别有一方闲适。 大榕树下,潘垚也好奇的打量着这一处的小庙。 朱红的墙,八角景格心的木窗,歇山顶式的屋檐,上头搁几尊小小的仙人跑兽,倒是有古朴的韵致。 嗯?仙人跑兽? 在瞧到石雕的仙人跑兽,潘垚本来要错开了眼,倏忽的,她好似瞧到了什么,眼睛一下就瞪圆了些。 “眼睛花了不成,怎么好像瞧到那尊仙人石像特别的亮眼?” 擦了擦眼,又眨了眨,最后,潘垚确定不是自己眼花了。 可不是亮眼么! 只见光在靠近屋檐处的仙人跑兽时,原先一片片的光亮,瞬间化作了一缕缕的华光,华光游弋在那尊残损的仙人石像周围,时不时的朝内里钻去。 细微,却不容忽视。 而这一尊的仙人像也颇为眼熟,只见它身下坐着只大公鸡,宽袍簌簌,体态俊逸出尘。 潘垚面容有些古怪。 她打小也有个这样的摆件!不是作为来娣,而是是作为潘垚,长到十八岁的潘垚。 那人偶是她捡来的,因为是人偶坐大公鸡,瞧过去颇有童趣,她特别的喜欢。 尤其喜欢瞧那小人偶坐大公鸡,总觉得它特别的威风,小时候玩过家家,它一直是她最忠心的玩伴。 也因为喜欢和陪伴,她一直将这尊人偶像搁在背包中,就是出事掉河里时,那人偶像也是和她在一处的。 艳阳下,潘垚眯了眯眼睛,仰着脑袋瞧小庙的屋檐。 只是,和她喜欢的那尊人偶像对比,小庙屋檐檐角的这尊人偶残破的可怜,脑袋掉没了,大公鸡的翅膀也磕掉了一个角,瞧过去灰扑扑的。 这,会是她的那尊小人偶吗? 还是只是巧合? 潘垚有些迟疑。 蓦地的,潘垚想起了在水底瞧到的那道影子,虽然口鼻眼什么都没有瞧到,不过,她瞧到了疤,那道影子的脖子处有一道红,像疤痕,也像枝蔓。 就像脖子曾经受了伤,缝合伤口,伤愈后留下了一道疤。 潘垚又打量了几眼仙人跑兽。 这真是她打小盘的那只公鸡仙人?救她的也是它? 那头呢?这头该去哪里找? …… “盘盘走了,和你于爷爷喊一声。” 还不待潘垚想出个所以然,那边,潘三金端起海碗,将剩下的凉茶一口喝尽,招呼着外头的潘垚。 “于爷爷再见。” “哎,空了再来玩啊。” 潘三金牵着潘垚的手,沿着土路,往潘家走去。 …… 清风从八角景格心的木窗上吹了进来,吹得桌上蓝壳的手抄本翻页,纸张摩擦,簌簌发响。 “嘿,这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它说的就是准!”于大仙一把拿过桌上的书,爱惜的拍了拍,老脸笑出了褶子。 他虽然资质不行,靠着嘴皮子利索,能说会道,还有一手好字,平日里装装高深,话说半截,再说说神鬼,不清楚的就是天机不可泄露,没实现的就是机缘未到,倒也给自己赚一口饭。 这不,潘家这胎梦,误打误撞的,居然也能圆上了! 嘿,真是神奇了。 不错不错,于大仙满意,盘起腿继续打瞌睡。 …… 那边,潘垚也在打听芭蕉村的这座小庙。 “庙里供奉着哪位神仙啊?我刚才都没瞧见,庙里只摆了于爷爷的床铺和桌子。” “哪里还有供奉什么神仙啊,破四旧都破除了。”潘三金随口应道。 “那几年闹得凶,人是一窝蜂的进去,把神像砸了,丢到河里去,泥塑的没用,木头的拆了也不浪费,拖回家烧火!也就是于大仙还在那儿住着,添了一分人气,要不然,那庙保准荒了。” 见潘垚听得认真,他又道。 “现在是不像之前那样了,不过,大家都顾着自己的肚子,有钱给自己多买两斤肉,家里添道菜,娃娃添一身衣裳,不也挺好?” “就算是家里有闲钱了,想着重新请神像,供供神灵,保家保平安,那也不敢牵头做这事啊。” 潘垚明白,这是怕木仓打出头鸟。 她忍不住道,“做人不容易,做神仙也不容易。” “可不是!”潘三金哈哈一声,伸手揉了揉小丫头脑袋,“咱们家盘盘知道的真多!” 路上瞧见茉莉花树,潘三金让潘垚站在树影阴凉处待着,特意捡着那未开的小花苞,摘了满满的一兜。 “香吧。”潘三金抓起几朵,搁在潘垚手中,笑呵呵的问道。 阳光下,他的脸有些黑,天气很热,晒得人脑顶冒烟,只见豆大的汗顺着脸颊掉下,有些狼狈,不过,他的眼睛很亮,微微眯起,瞧着潘垚的眼里都是疼爱。 “香!”潘垚心中欢喜,应得大声。 “走喽,你阿妈都煮好菜了,要是再不回去,该扯着嗓门喊人了。” …… 潘垚在芭蕉村的潘家住了下来。 芭蕉村和凤凰洲不一样,它离a市的市区很远,中间隔了一条大江,潘垚从凤凰洲来芭蕉村那日,除了倒了三趟电车,还坐了一回船,最后还从渡口摇了自家的小船,这才到了芭蕉村。 芭蕉村靠着山靠着水,除了种田捞鱼,好些村民还有一门手艺,那就是做船。 像是渔船,龙舟,载客的大船……村子里的造船厂都能做!潘三金便有这做船的手艺。 除了地里的收成,船厂的活多时,他还能去船厂上个班,赚些工资,多个潘垚,倒也不觉得负担重。 潘三金和周爱红为人都不错,虽然潘三金对外人小气了些,对自家人却大方,不过是几日,潘垚便习惯了喊两人爸爸妈妈,也习惯了两人喊她盘盘。 “盘盘,快来吃瓜了,妈今儿镇了个瓜,可甜可甜了。” “哎,来了。” 屋里传来周爱红扯着大嗓门的呼唤声,潘垚一骨碌的从躺椅上爬了下来,趿拉着双凉鞋,哒哒哒的便往屋子里头跑去。 “妈,我洗洗手就来。” 周爱红和潘三金瞧着小姑娘踮着脚,在脸盆里洗了手,这才爬上了长条凳上坐好。 她人矮,坐高凳上脚丫子悬空。 在饭桌边乖乖等吃瓜时,小辫子一晃一晃的。 两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眼里都瞧出了笑意。 这家里有了个孩子,真是日子有盼头。 以往寻常的场景,多了个娃儿,好似也添了无尽的温馨和趣味。 “吃吧,这块最甜了。” 周爱红笑眯眯的将瓜推了过去。 潘垚一瞧,是靠近瓜心的位置,绝对是最甜的。 “谢谢妈妈。”声音响亮。 “这孩子,瞎客气啥。”周爱红嗔了一句,话虽然这么说,她眉眼处却漾着笑意,皱纹浅浅。 养孩子嘛,谁不喜欢养个贴心又懂感恩的? 潘垚吃着瓜,听着潘三金和周爱红唠嗑闲话。 西瓜是沙瓤的,里头有黑籽,瓜皮是厚的,咬下一口,脆甜多汁,还带着股沁甜,就是贴近瓜皮的位置,那也是甜滋滋的,别提多好吃了。 潘三金:“嗳,我这一块的瓜皮怎么破了?” 周爱红不以为意:“刚刚下井还好好的,许是磕到了,也不打紧。” 潘垚瞧了一眼,三金爸分到的那一块瓜,是破了点皮,还露出了里头红色的瓜瓤,瞧着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偷偷咬了两口,磕碜。 “爸,你吃这块。”潘垚将另一块推了过去。 这是周爱红给潘垚留的另外两块,都是靠近瓜心的位置,瓜皮平整无缺口,关键的是,它特别甜! 潘三金感动,“我闺女儿真孝顺,不用了,你吃你吃,这块甜,爸爸吃这个就成。” 一颗大西瓜三人吃不完,腹肚撑撑,为了不浪费,潘三金拎着剩下的两块瓜,领着潘垚就要出门。 他冲周爱红招呼道。 “红啊,我带着盘盘去老仙儿那儿走走,消消食,顺道把这瓜给老仙儿送两块去。” “去吧,瞧好盘盘,别踩着蛇了。” “好嘞!” …… 今夜又是一个月圆夜,这时候的天特别的干净,除了一轮圆月像大盘子,天上的星星也多,天光带着一股幽幽的蓝,多瞧一眼,心都要醉了去。 风轻轻的吹来,土路两边的树叶摇晃,沙沙的声音响起,舒展着白日晒得发蔫的叶子。 潘三金打着手电筒,另一只手拿着根木棍,时不时的往前扫一扫,回头一瞧,潘垚捧着两块瓜,眼睛瞅着瓜,走得可认真了。 “眼睛要瞧前头,别光顾着瓜,咱们盘盘可比这瓜重要多了。”潘三金语重心长。 潘垚闻言一笑,“爸爸最好了。” 这一笑,眼睛弯弯,脸颊边露出了个小酒窝,甜甜的。 潘三金老自豪了。 他家盘盘最可爱! …… 芭蕉村还未通电,家家户户点的是煤油灯,要不就是蜡烛,豆大的光点昏黄昏黄,只一点影影绰绰的光影,铁皮的手电筒尽职的照亮前路。 老庙隐在黑暗中还瞧不到,不过,潘垚眼中,那老庙的屋檐处却格外亮,天上的圆盘月倾泻下月光,化作一缕缕莹光,纷沓的朝那檐角的仙人神像跑去。 黑夜明月,老庙神像,这样的华光,别有一番神秘的美丽。 潘垚瞧得认真。 这几日,经过她的观察,她觉得这应该是骑公鸡的仙人正在修行,等祂修行好了,一定会把缺了的脑袋补上。 今夜的光特别的多,是因为圆夜吗? 潘垚瞧了瞧天上的月亮,暗暗思忖道。 旁边,潘三金还在可惜,“早知道这瓜有的剩下,爸爸刚刚就应该把好瓜吃了,破了皮的那两块,留着给老仙儿带去,失策啊。” 潘垚听了偷笑。 …… 蝉鸣声中,两人溜溜达达,不知不觉便到了老庙附近。 不知什么时候,蝉鸣声远了,夏风吹拂大榕树的沙沙声也远了,老庙的八仙桌上点了盏煤油灯,于大仙愁苦着脸,瞧着门庭下方的人,有些无奈。 “这位同志,我真不是你要找的人,你找错了,快走吧。” “郎君当真这般狠心。” 娇娇声起,婉转如莺啼,如泣如诉,转音之间似有情意绵绵无穷尽。 潘垚和潘三金已经到了老庙,他们也瞧到了老庙下头站着的人,当下就是脚步一停。 潘垚:“爸爸,这是谁?” “爸爸也不知道。”潘三金摇了摇头,“应该是你于爷爷的客人吧,他生意经唱得好,经常有外乡人找。” 潘垚瞧了一眼,就是这打扮怪了点,不过,在以后,大家还爱扮成蜘蛛侠呢。 这样一想,这身打扮也不怪,说不定是刚刚从戏台上下来。 没错,月色下,那人穿一身粉衣戏服,身段婀娜,脸庞莹白,腮边勾勒一抹红,眼波流转间皆是风情。 下一刻,这着戏服的人提起衣角,莲步轻抬,手起了个式,一个低头,再一个回头,纤纤兰花指指着于大仙。 只见那眼里莹莹有泪,神情却恨恨,有怨也有情,还有着依恋,接着,泼辣的花旦唱腔起。 “你个无良的人儿,情浓意浓时,只花前月下的搂着奴,喊奴儿亲亲,眼下瞧着奴人老珠黄,你便爱淡情驰,不认奴,还喊奴一声劳什子的同志……你你你,” 他一跺脚,声音陡然提高,如泣血的黄莺。 “郎君,你好狠的心呐。” 潘三金大意的听懂了花前月下,还有那一句羞羞的亲亲。 他眼睛瞪得老大,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看,最后也跺了跺脚,痛心疾首。 “老仙儿你,你糊涂啊!” 现在可是有流氓罪的。 于老仙儿:…… 老庙的大门檐下,于大仙胡子邋遢,又瘦又老,浑身透着疲惫和无奈。 老仙儿老仙儿,不见仙儿,只见老。 大门下着戏服的人,只见那粉墨勾勒的眉眼精致动人,粉帕擦眼泪时,肩上外罩的镂空彩衣随着轻泣簌簌而动,当真是一举一动皆是风情。 是啊,糊涂啊。 潘垚不住的点头。 她小脑袋一低,视线落在自己手中的两块大红西瓜上。 ……应景了应景了,当真是好大的一口瓜啊。 …… 7 第七章(捉虫) 潘垚手中捧着两个大瓜,眼睛眨都不眨,滴溜溜的瞧着老庙里的这个大瓜。 香!这瓜贼大贼香! 潘三金也瞪着眼,鼻孔里还哼了哼气。 对上这两对相似的大眼睛,于大仙气得几乎要仰倒。 这半路出家的父女,就是有缘分在! “胡说什么,我和这位同志没有关系!”于大仙又气又憋屈,指着人的手都抖了。 他将自己的右脸颊往前凑了凑,伸手用力拍了拍,啪啪作响。 “瞧到没?这是老脸!” “你用脑子想想,我都这把年纪了,哪里还会跟什么风月沾上关系?这不是埋汰嘛。” 着戏服的伶人还在擦泪。 潘三金挺身而出,“就是这把年纪了还骗人家的感情,这才更埋汰!” 于大仙气得吹胡子! 他老仙儿的清白哟! 潘垚见被她三金爸这么话赶话,于大仙也不指人了,改成扶门大喘气,怕这老仙儿被气狠了,回头真成仙了,那就不美了。 这下,她也顾不得吃瓜,连忙道。 “爸,爸,咱们不插嘴,听于爷爷和这位姐姐说话。” “不是姐姐哦。”话才落,原先在小庙前擦眼泪的伶人停了动作,回头冲潘垚笑了笑,这一笑,当真是百媚生。 细细的眉,水波流转的桃花眼,简简单单的一个回眸,就好像有千言万语的情丝,欲说还休。 真是不打折扣的大美人。 不过,不是姐姐是什么? 潘垚不解。 “奴家花名小兰香,这里见过老爷小姐,有礼了。”伶人甩了甩袖,道了个万福。 端的是姿态婀娜,袅袅生香。 不过,这一声老爷和小姐,潘三金陡然警觉了。 他和潘垚不一样,他和于大仙都是从批.斗的年月里过来的,那时候抓的多严啊,到处都在抓资本主义的小尾巴,老爷小姐这样的称呼,大家都是不喊的。 不论贫富,天下兄弟姐妹一家亲,都是同志。 潘三金怀疑的看了眼自称小兰香的人。 那边,小兰香说着自己和于大仙的情谊。 潘垚从一开始听得津津有味,越听越不对劲,到最后,她抬头瞧了一眼自家三金爸。 别瞧潘三金这会儿站得板直,还皱着眉抿着嘴,瞧过去有两分凶相,那裤腿下头,两条瘦腿正在偷偷的打摆呢。 “爸……” “嘘,别说话,爸知道。”潘三金压低了声音,“一会儿爸抱着你跑,你腿短,记得趴在爸背上别动。” 他瞥了瞥潘垚手中的瓜,嫌碍事,一把抓过,往大榕树下的石头凳上一搁,焦急又害怕。 “我的傻闺女儿哦,都啥时候了,还抓着瓜作甚?” “闹鬼啦!” 最后这一声闹鬼,潘三金没有说出口,只打了个口型,他面有土色,眼里都是惊惶。 潘垚从他的大眼睛里瞧到自己的倒影。 嗯,她的小脸白着呢,也没比她三金爸好多少,就大哥别说二哥了。 两人齐齐的转头,又瞧向那小兰香,准备见机行事。 那边,小兰香已经说到了动情处,在前一世,他和于大仙是造化弄人的一对,他是名动一方的旦角,于大仙是富户家的公子。 一开始,一个是身不由己的伶人,一个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富家骄儿,谁也没有将谁当真。 只是情之一字,谁又能将其唱明白? 也许是铜镜前木梳抚过发,从镜子里对视时的默契一笑开始,又或者是他在戏台上唱着悲欢离合,而他在戏台下,眼里有泪,轻轻的拍手,道一声好…… 又或者是头一次的见面,戏台幕后,富家公子挑开帷幕,盛装的小兰香回头,公子眼里有惊艳一闪而过,问上一句,你是小兰香? 一句小兰香,开始了一世的纠缠,像藤蔓缠绕,从此不分你我。 小庙前。 小兰香看着于大仙,眼里有泪,“昶郎,我们说好了要一起走的,你没有来……我等了好久好久,生前死后,我都一直在等。” “这次我来,就是和你再续前缘的。” 于大仙的脸都绿了。 “昶郎!”小兰香往前一步,于大仙急急后退,老腿儿绊到门槛处,险些跌倒。 “昶郎小心!”小兰香担忧。 那边,潘三金和潘垚的脸又白了白。 真的是鬼啊,不是吓唬人的,就在刚刚,这小兰香往前时,脚步轻轻,就像没有着地似的。 其实一开始,他也是这样走莲步的,只是那个时候,潘垚和潘三金没有注意,只以为人家功夫深,莲步走得好,上身都不晃悠。 眼下一看,这小兰香的脚后跟就没着地。 这是鬼抬脚,被鬼附身了啊! 原先忽视的地方也留心了起来,这一路过来,蝉鸣声没了,夏夜的风停了,天上的月色也朦胧了。 “走!”潘三金咬了咬牙,扛起潘垚就往回跑。 潘垚趴在潘三金的背上,瞧着潘三金跑了好几趟,来来回回,结果还是回到了老榕树下的小庙前。 “哎哟,不行了,咱们这是碰到鬼打墙了。”潘三金累得直喘气,搁下潘垚直摆手。 “不怕,咱们还有大仙。”潘垚说着话,眼睛就要去寻于大仙。 潘三金:“对对,找大仙。” 胎梦都算得这么准了,还怕收服不了区区的一个男鬼? 是的,小兰香是个男鬼,旧时代的戏子,生旦净末丑,大美人的花旦也是个男人扮的。 潘垚和潘三金目露期待的去瞧于大仙,寄最后的希望在老仙儿身上。 这一瞧,两人都失望了。 只见于大仙的白背心都快被扯烂了,他艰难的护住胸口,嘴里羞愤的喊着住手住手。 哪里是大仙儿的模样啊,分明是个小媳妇。 “放手,你快放手,我真不是你家,你家昶郎。”于老仙儿羞愤。 “不放不放,这一辈子,你休想让我放手。”小兰香娇羞。 于大仙绝望。 潘三金和潘垚也绝望。 “我刚刚就不该吃瓜!”潘垚懊恼。 “对!”潘三金附和,“都怪我,咱们就不该来送瓜。” 他恨不得拍自己一巴掌,没事穷大方作甚,瞧,送瓜送出问题了吧,可见,人就是得小气一些才好。 那边,于大仙好不容易从力大如牛的小兰香手中挣扎出半个身子,转身要往庙里跑去,准备拿法器降妖除魔。 一个踉跄,他绊在了门槛边。 很快,小兰香又缠上了于大仙,“昶郎,莫要这般狠心。” 被摸了脸,于大仙:…… 他捶地扼腕,痛哭流涕。 果真是祸不单行,差一点,差一点就能回庙里拿法器了。 “我的法器啊!” 潘三金大吼一声,“大仙,我来帮你。” 转过头,他将潘垚搁在了大榕树下的长石凳上,正好和两块瓜在一块。 “盘盘,别乱跑,爸爸去帮你于爷爷。” “爸……”小心,潘垚还未说完话,潘三金已经跑了过去。 趁着小兰香缠着于大仙,潘三金身子一扭,快步的进了老庙。 那圆眼快速的左右环看。 老庙不大,除了一张床,一张桌,角落里还摆了两个箱子,潘三金动作利索的开了箱,一个是衣裳,一个是于大仙吃饭的家什。 道袍,玉印,宝剑,铛子,铃铛…… 潘三金眼花,“该是哪个啊。” 他扯了衣裳,又去搂其他几个剑啊棍啊的。 于大仙着急,“哎哟,你个糊涂的三金,都什么时候了,还扯这身衣裳干啥?” 潘三金抓着道袍,有些发懵,“这不是想着给你扮上么。” 于大仙:…… 扮什么扮?还嫌弃他不够招人吗? 于大仙已经没脾气了。 “快快,把打鬼棒给我……不是这个,你那是天蓬尺,另一根,长的那根。” 潘垚在榕树下,紧张的瞧着她爸将那打鬼棒扔到了于大仙手中,自己急急的往后退一步。 打鬼棒,顾名思义是驱邪打鬼的棍棒,它是一根圆柱型的短棍,桃木所制,瞧过去黄橙橙的,光滑的棍面上龙飞凤舞的写着两行字。 打邪灭巫朱元帅。 行刑拷鬼孟元帅。 于大仙一拿到打鬼棒,气势陡然一变,一下支棱了起来,只见他浑浊的眼睛眯了眯,手中掐了个诀,举起打鬼棒,高声喝道。 “妖孽,郎朗人间,岂容你放肆。” 棍棒重重的打下。 “砰。”只听皮肉吃棍棒的闷哼声。 潘垚和潘三金都目露期待。 这法器在手了,于大仙收拾个鬼,应该不成问题了吧。 不想,打脸的事情来得如此快。 随着打鬼棒打向皮肉,小兰香吃痛的喊了一声,潘垚瞧到,那装扮精致的身体里有道虚影要浮出。 而这道虚影,潘三金没瞧见,于大仙也只能瞧个模糊。 “昶郎!”小兰香凄厉一叫,再看向于大仙时,他的眼里有痛有恨。 也许是恨给了他力量,他一个反手,竟然一把抓住了打鬼棒。 “哎哟哟!”于大仙拽了拽,没有拽动,当下就苦着脸了,“这大鬼好难缠。” 这话一出,潘三金又想带潘垚落跑了。 不过,外头还鬼打墙着呢,就是想跑也跑不出去。 小兰香又痛又恨,鬼光幽幽的瞪着于大仙,一个用力,他夺过了打鬼棒,反手一扔,打鬼棒在半空中翻了几个漂亮的跟斗,最后直直的插入黑泥地,正好在大榕树下。 不远不近,离潘垚一只手的距离。 入地的打鬼棒摇晃,嗡嗡作响。 那边,潘三金见形式不好,连忙给于大仙助阵。 他一股脑的将手中的道袍、天蓬尺还有玉印……通通往于大仙身上丢,期待他的大发神威。 于大仙发没发威不知道,小兰香发威了。 只见他嘴一张,一声鬼嚎呼啸而出,声音刺耳幽远,此处无风也发丝飞扬。 他慢慢的转过头,幽幽的瞪向潘三金,粉墨细细描绘的脸有重叠的影,白的妆底一下就透出了死白,像死人一样,嘴却更加的红。 “妈呀。”潘三金跌坐。 “找死!”下一刻,鬼音阴侧侧,呼啸的朝潘三金的面门袭来。 “不许动我爸爸!”潘垚大急。 也不知怎么想的,她一把拽起了插入地底打鬼棒,狠狠的朝小兰香的方向挥去。 打鬼棒簌簌而动,棒身上,邪灭巫朱元帅,行刑拷鬼孟元帅,这几个龙飞凤舞的墨字漾起了银光,气劲朝小兰香抽去。 鬼音和银光在半空中相碰,荡起了层层波纹。 “啊!”小兰香哀嚎,松开了抓着于大仙的手。 咦,好像有用。 潘垚惊奇的瞧着自己手中的打鬼棒,她试着挥了挥,能瞧到月亮照耀下,月光犹如莹光,氤氲在打鬼棒的左右。 刚刚挥出的气劲,就是凝聚的月华。 不管了,都说打铁趁热,这打鬼也一样。 潘垚心中也怕,不过,想着自己也是死过一回的,都是做过鬼的,说不定谁更凶呢。 当下,她利索的跳下了石凳,跑到小兰香身边,打鬼棒抽得赫赫作响。 “啊啊,痛痛痛。” 在于大仙手中力气又大又凶的小兰香,在潘垚手中却只能护着脸哀嚎。 “一二三……九。” 九是极数,打鬼棒第九次落下,穿着戏服的人身上剥出了个鬼影,随着鬼影的剥离,地上落下了一身戏服。 戏服空荡荡的落在一旁,粉色的衣,镂空的彩衣,还有琳琅的发饰。 原先姿容出众,一举一动皆是风情的伶人躺在地上,那身段一下就变得普通。 胖了些,脚也变大了些,模样和方才也不一样。 “好了好了,别打了,这具身体上附身的鬼,已经被打回这里去了。” 于大仙拦住潘垚,捡起地上的戏服,扒拉了下破了口的白背心,满身疲惫道。 打跑了?潘垚还没回过神。 “丫头,过来。”于大仙招呼潘垚。 潘垚迟疑了下,看了眼潘三金,这才拿着打鬼棒往前走。 虽然老仙儿形容狼狈了点,不过,有三金爸在,这倒也不打紧。 于大仙探手在潘垚胸前摸了下,还不待潘三金和潘垚变脸,他自己先哈哈畅笑了起来。 “偃骨,想不到,有生之年,我竟然能瞧到偃骨,难怪,难怪那打鬼棒在你手中有如此威力。” 偃骨,什么偃骨? 潘垚低头瞧自己的胸膛,摸了摸,恩,扁扁的。 于大仙正容,“丫头,你拜入我门下,传承祖上衣钵吧,你胸有偃骨,是天生的道体。” 潘三金着急,他也听不懂什么偃骨,不过,这不妨碍他出言反对。 “老仙儿,你浑说什么,我闺女要好好读书,以后考大学,才不要跳大神!” 没听说过嘛,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他家盘盘要好好读书的! 于大仙嫌弃,“你个俗人知道什么,偃骨是仙骨,多少人想要而没有,道家那些修行有成,登记在仙册上的,哪个不是胸有偃骨?”1 他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神情惆怅。 仙骨啊,他就没有。 真是让他羡慕又嫉妒。 潘三金皱眉想了想,“这事儿和孩子也有关系,我得听听盘盘的想法。” 他侧过头,看向潘垚。 “盘盘,你怎么说?爸爸觉得,今儿这涂粉擦脸的鬼是吓人了点,咱们学点本事,以后遇事也不慌,倒是也不错。” “不过,这学了,不知道会不会还碰到其他鬼。” 潘三金左右为难了。 他想让潘垚学,又怕学了后,潘垚会经常遇到这种鬼事。 潘垚回过神,这时,她的小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 “爸爸,书上说的都是对的。” 小说里说了,穿越后,一定会有高人哭着喊着,说她天资卓绝,定要收她为徒。 瞧,她就遇到这事了。 就是这高人嘛…… 潘垚瞅了瞅还在扒拉破布白背心,想要掩住胸前走漏风光的老仙儿,摇了摇头。 唉,就是这高人他掺水了。 …… 8 第 8 章 掺了水的高人也算高人,老话都说了,技多不压身,别到了真要用的时候,再去苦恼曾经的不努力。 只是脑袋这么一转,潘垚就想通了,拜师,必须得拜师! 再说了,谁还没做过斩妖除魔,叱咤江湖的美梦啊。 “爸爸,我想学。”潘垚点头应下,瞅着于大仙甜甜一笑。 她也不认生,当即就抱着打鬼棒,脆生生的喊了一声。 “师父!” “哎!”于大仙喜得不行,邋遢的胡子都翘了起来,“好好,乖徒儿乖徒儿。” “三金呐,今儿也是迟了,明儿一早,你们好好准备准备,咱们再来行这拜师礼吧。” 迟吗? 潘三金和潘垚抬头瞧了下月色。 鬼炁褪去,大圆盘的月亮重新莹莹有光,照得小庙这一处亮堂堂的,古诗里说的半分不假,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两人瞧了一眼于大仙,又对视一眼。 这段时日一道生活,虽然是半道出家的父女,那默契却是十成十的,半点不打折扣。 潘垚听出了于大仙嘴里的潜台词,行拜师礼,还要他们准备准备,这是老仙儿想讨点儿好,想让他们送一份厚礼呢,而她那生性节俭的三金爸,那肯定是想着能省则省。 果然,下一刻,潘垚便见潘三金出手了。 只见潘三金摆手,不拘小节模样。 “不迟不迟,都说打铁趁热,咱们今晚就把这拜师礼行了吧。” 他眼睛左右环顾了下,索性也不挑地方,从老庙里搬出了张官帽椅,往空地上一搁,不忘带出老仙儿打瞌睡常坐的蒲团。 “好了,天地在上,月亮为证,我这当爸爸的凑个热闹。”他拍了拍手,将于大仙往太师椅上按,“今儿,我让盘盘给你敬茶,以后好好的孝敬您。” 茶也是现成的,老仙儿屋里的八仙桌上搁着一搪瓷杯,里头还有六分满的凉茶。 于大仙是个讲究人,熬的凉茶也不一般。 白花蛇舌草,细叶石桃仙,三叶鬼针草,三种草药晒了熬一锅夏日凉茶,茶汤搁在搪瓷杯中,沁凉幽黑,瞧过去就特败火。 “盘盘,来,给师父敬茶。”潘三金招呼潘垚。 “哎!” 潘垚懂礼又乖巧,她捧着凉茶,往蒲团上一跪,双手将茶汤往于大仙面前一奉,笑得眼睛微微弯起,“师父,喝茶。” 于大仙有些发懵,屁股才坐下凳子,紧着就跟凳子上有钉似的,一下又要站起来。 潘三金热情又客气,“欸,你坐你坐,快接茶啊,孩子手短,都举酸了。” “啊?喝茶喝茶。”于大仙接过茶,皱着眉,还有些恍惚,“就这样拜师了?” “不够吗?”潘三金环视了下周围,不解了,“高凳,敬茶,这不都有了?” 于大仙觑了潘三金一眼,怀疑这人是在装糊涂。 这拜师,怎能没有拜师礼? 被这幽幽的眼神盯着,潘三金顶不住了,他一拍脑袋,懊恼模样。 “哎呀,瞧我,糊涂了糊涂了,光顾着让盘盘敬茶,都忘记拜师礼了。” 于大仙满意了。 这才对嘛,拜师哪里能没有拜师礼?就是有偃骨的好苗苗,那拜师也是要有拜师礼的嘛。 不过,这拜师礼,他该收点什么好呢?礼太轻了可不行。 于大仙捧着凉茶,腰间一松,靠着太师椅摇蒲扇。 他开始浮想联翩。 辣炒猪头肉,小蘑菇炖鸡,芋头番鸭……嘶溜,香,好香,都好香。 “爸,咱们不是给大仙带礼了吗?今晚特意带来的。”潘垚开口,加重语气,打碎了老仙儿的美梦。 三金爸和于大仙之间,潘垚自然选她的三金爸。 一听潘垚的话,潘三金顿时知意。 他一扫颓势,又一拍脑袋,喜上眉梢,“对对对,我们今儿给老仙儿带礼了,都怪刚刚那吓人的鬼,差点把给老仙儿的礼忘了。” 潘垚偷笑,瞧着潘三金动作利索的将大榕树下搁着的两块瓜捧回。 潘三金:“盘盘,来,好好孝敬你师父。” “哎!”潘垚接过,两手捧瓜,声音响亮,“师父,吃瓜!” 于大仙:…… …… 两片瓜,一盏泛凉的茶,潘垚给自己认了个掺水高人的师父。 于大仙捏鼻子吃瓜。 罢罢罢,这三金的小气,他又不是头一回见识。 这时,地上躺着的那人转醒,发出闷闷的呼痛声,潘垚三人被动静吸引,回过头顺着声音看去。 “哎哟,我这是怎么了?怎么全身都痛。”地上的汉子捂着腰坐了起来,瞧了眼周围,满脸的发懵,“我这是在哪啊。” 戏服掉落,这人身上只穿着条裤衩和白背心,绣花鞋也没了,两个大脚丫光溜溜的翘着,坐起来时,那脸还是上着妆的。 “啊!”他惨叫了一声,吓得潘垚三人又是一个惊跳,“怎么了怎么了?” 下一刻,就见这人扒拉着自己的皮肉,瞅着上头赤红赤红的抽条,又想哭又是懵,还有气怒。 “谁打我了?” 潘垚:…… ……是她打的。 刚才初初上手打鬼棒,动作是没轻没重了点,嘶,这痕迹,瞧过去是有点痛。 潘垚偷偷的往潘三金身后藏了藏。 “是不是你们!”谁在现场,谁是嫌疑犯,汉子坐在地上,含泪指控潘垚三人。 最后,潘垚太小,于大仙太老,他将矛头指向潘三金,厉声喝道。 “三金,你说,是不是你?” 潘三金意外了,“你认得我?你是哪位?” 汉子翻了个白眼,“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啊,白鹭湾的李耀祖啊。” “是你小子啊。”潘三金恍然。 “别,可不是我贵人多忘事,就你现在这副鬼模样,亲爹妈在跟前都认不出你来。” 潘垚点头附和,“没错,叔,你瞧着好吓人。” 她听潘三金的使唤,进了于大仙的屋,拿了面圆镜出来,镜子不大,背后是一张大波浪港星的相片,是顶流行时髦的东西,贼好看。 潘垚稀罕,多瞧了两眼。 潘三金接过,也多瞅了一眼,接着,他觑了于大仙一眼,哈哈调侃,“哟,美人像呢,我就说老仙儿你有花花肠子。” 于大仙吹胡子,潘垚偷笑。 …… “喏,别说刚才我们抽你,你自己瞅瞅你这模样,该不该抽?”潘三金将镜子捧到李耀祖面前。 怕他瞧不清楚,潘三金将手中的手电筒打开,贴心的给他送了一道光。 椭圆镜子纤豪毕现,手电筒的光照下,上了妆的脸吓人极了,死寂沉沉的死人白,唇红中透着黑,就连那寻常的眼睛好似都有邪气漫出。 “妈呀,鬼呀!”李耀祖手舞足蹈,鬼哭狼嚎。 潘三金没好气:“那是你自己。” 潘垚抱着打鬼棒,“叔,你别怕,鬼要是再上你的身,我再帮你抽它。” 好半晌,李耀祖才找回理智,找回自己说话的舌头,磕磕绊绊道。 “抽,是得抽……多谢阿妹了,回头叔给你买好吃的。” 芭蕉村这一片,唤小丫头都是阿妹,唤小男孩是阿弟。 “叔客气了。”潘垚笑得腼腆。 李耀祖被自己的模样吓惨了,又听潘三金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将刚刚的事说了说,知道自己这是被鬼上身了,再瞧被摆在一边的戏服,妈呀的一声,一下就蹿到了潘垚身后,离那戏服远远的。 潘垚将打鬼棒撑地,小小的个子给李耀祖莫大的支持。 潘三金好奇,“你这是在哪里招惹上的鬼啊?还跑我们村里来发疯,你是不知道,你刚才拉着于大仙,那是又要亲,又要抱,大仙都快给你糟蹋了。” 于大仙,李耀祖:::::: 两人都是一脸的青,一脸的白,对视上一眼,还能添道红和绿,潘垚瞅着这两人的脸色,那是都能开染坊了。 显然,她三金爸这是一下踩了两个人的痛脚了。 李耀祖被这么一憋,本来不想理潘三金了,不过,他也怕啊,这源头要是没处理好,回头又有鬼来上他身可怎么办? 毕竟,来了个小兰香,说不定还能再有个小茉莉香。 不单单老仙儿担心清白没了,他也担心啊。 李耀祖语气沉重:“这事儿,说起来和三金你也有关系。” “我?”潘三金意外了。 听到和潘三金有关系,潘垚的神情一下就认真了,抓着打鬼棒的手都紧了紧。 随着家庭联产承包制的实行,这几年,全国各地的生产大队逐渐正在解散,今年七月初,芭蕉村的生产大队也解散了,从此,芭蕉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分田入户。 潘三金家中人丁少,分的田也不如别人多,他便想着开垦些荒地。 芭蕉村靠山临水,村子后头的那座山唤做岷涯山,山势连绵,青葱郁郁,里头物产丰饶,水脉充沛,潘三金选了山脚的一处开挖,偏生这么巧,他挖到了一处墓。 …… 潘三金见潘垚听得认真,应和道。 “没错,是一座墓,上头没有碑,不然我瞧见了肯定绕道。其实也没费很大的功夫,几个锄头下去,我就发现不对了。硬邦邦的,像是砖头。多挖几下,我跳下坑瞅了瞅,瞧着像座墓,我就停手了。” 这掘人坟头,多不吉利啊! “再后来呢?”潘垚听得津津有味。 潘三金摊了摊手,“再后来,再后来我就上报到大队里了,还得了奖励呢。” 他颇为自豪,“就是家里那对搪瓷杯和红毛巾,新的那一个爸爸前两天还给你用了,好使吧。” “好使!谢谢爸。”潘垚捧场。 潘三金笑得开怀。 李耀祖一抹脸,“你们也知道,你们芭蕉村的大队长陈头头,他是我姑丈,我这不是听他说了墓的事嘛,就,就想去瞧瞧。” 他有些支支吾吾,眼睛左看右看,就是不敢看几人。 “这一瞧,哪里想到就鬼迷心窍了。” 潘垚三人恍然,瞧着李耀祖的模样,他哪里是瞧过后才鬼迷心窍?这是一开始就鬼迷心窍,想着去墓里翻翻,瞧瞧能不能占人家死人的便宜! “该!”潘三金唾弃。 潘垚点头助阵,“该!” 于大仙也若有所思,“陈头头啊……难怪那鬼喊我昶郎。” 几人被他的感叹吸引了,都回过头,视线瞧着于大仙,显然在等着他的下文。 于大仙轻咳了两声,“都瞧着我作什么,好吧,其实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 他转身进了小庙,再出来时,手中拿着个木匣子。 潘垚定睛一看,这匣子是暗红色的,上头浮雕着两只展翅的大雁,瞧过去颇为古朴。 于大仙打开匣子,里头是半根凤钗,金子打造的,流苏是红豆样式的小宝石。 “这是大队长给我的。” 潘垚抬起了头。 于大仙嘴角抽了抽,他也不知道自己心慌啥,下意识的就开口解释了。 “错了错了,不是他给我的,是他搁我这的,他哪能送我这玩意儿啊,瞧着就像定情信物似的,老仙儿我都这么老了。” 潘垚:…… 都怪那小兰香,瞧他把她高人师父吓的,都草木皆兵了都! …… 9 第 9 章(捉虫) 在于大仙打开匣子时,搭在官帽儿椅上的戏服又有了动静,只听那儿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窸窸窣窣。 几人看了过去,只觉得那衣服好像要被瞧不到的影子穿起来。 粉色的水袖丹衣,华彩的流苏罩衣,琳琅的头饰……偏生瞧不到脸和手脚。 李耀祖脸都吓绿了,“妈呀,好吓人。” 潘垚吐槽,“叔,你刚刚还穿着它呢。” 李耀祖瑟瑟抖抖:……更吓人了。 见潘垚握紧打鬼棒,凌空的戏服肉眼可见的颤抖了下,显然刚刚被潘垚打怕了。 不过,数百年等待的情谊,到底不是棍棒能够打散的,下一刻,粉衣半漂浮空中,它微微侧了侧,瞧着就像是人转了个方向,冲于大仙方向伸手。 “昶郎……”鬼音缥缈缠绵。 于大仙嘴角抽了抽。 “看来,应该就是这半根凤钗的原因,我拿了这根凤钗,沾染了一点气息,所以,它才误以为我是他情郎的投胎转世。” 于大仙将凤钗扔到小兰香跟前,小兰香珍惜的摸了摸,不再缠着于大仙喊昶郎。 潘垚瞅了于大仙一眼,摇头感叹,人不如物啊。 于大仙:…… 这小徒弟怎么回事?总觉得她瞧他的眼神不大对。 …… 那边,小兰香从头上摘下了金钗,和着手中的那半根,两相一碰,正好成一根完整的凤钗。 只听婉转的唱腔起,凄苦迷离,“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 凤钗自古便是情人离别时,寄托相思之物,分别时,一半赠情人,一半自留,如今,凤钗重逢,旧人却不再。 李耀祖异想天开,“大仙,既然你不是她的昶郎,那,难道那昶郎是我姑丈?” 李耀祖被附身时失了神志,还不知道这小兰香是个男鬼,听于大仙说这半根金钗是自己的姑丈陈头头搁在于大仙这儿的,瞅着爱惜摩挲凤钗的小兰香,虽然瞧不清模样,但袅袅体态。 躲在潘垚身后,他心中安定,不怕的同时,还能啧啧惋惜,生前是个美人呢。 潘垚:…… 她侧眸看了眼李耀祖,一言难尽。 真是他姑丈的好大侄儿了。 那边,小兰香的动作一顿,显然听了李耀祖的话颇为意动,它想要去求证,却又颇为惧怕潘垚的打鬼棒。 于大仙手中的大蒲扇一拍李耀祖,眉眼耷拉,“蠢货!” 潘三金点头,“是有些蠢。” 看着好似等待的戏服,于大仙解释:“这木匣子和这金钗,它就在你坟前不远处挖出来的。” “大队长说了,挖出金钗,他总觉得夜里阴恻恻凉嗖嗖的,这十里八乡的,谁不知道芭蕉村的陈头头是个谨慎性子的?他觉得那墓不妥,这才将钗子放我这里,想着让我化解化解。” “就是那墓,他也只是围着木板,让人别动别靠近。” “哪里想到……”说到这里,于大仙瞥了一眼李耀祖,“你小子倒是起了贪念,今夜引了鬼上身。” “你损了阳气,这几日运势会低一些,回头多晒晒太阳,做一些好事,家里要是有公鸡,从鸡冠上取点血,抹抹自己的印堂,祛祛晦,你这下是扮着妆,瞧不清楚,洗了脸你就该知道你那印堂了,保准是黝黑黝黑的。” 于大仙这么一说,李耀祖又怕了,粘在潘垚背后不敢再吭声。 那边,听到这半根金钗就埋在自己坟墓的附近,显然,那是昶郎在它死后,祭奠的时候埋下的。 小兰香失魂落魄,又凄凄切切的喊了几声昶郎,下一刻,鬼力不支,粉色的衣裳轻飘飘的落下,又重新搭在了官帽椅上。 于大仙连忙将这一身行头搁在一个木箱中,又从箱子里翻出两张符箓镇上,一边贴,一边肉痛。 “这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唉,用一张少一张,我剩的也不多了。” 话落,他爱惜的将其他几张符箓收拾妥,重新压箱底。 潘垚抱着打鬼棒,都不舍得往箱子里搁了。 笑话,这村子可是闹鬼了,没了这打鬼棒,她还怎么保护她自己和爸妈? 仗着自己年纪小,潘垚不客气了,“师父,听说这拜师后,师父都得给小徒弟见面礼的。” 于大仙:…… 就两片瓜还想换他祖传的打鬼棒? 他低下头,略带浑浊的眼睛盯着潘垚。 潘垚大眼睛弯了弯,乌溜溜的,瞧过去天真又可爱,里头没有半分不好意思,只有浓浓的,晚辈对长辈的孺慕和依赖。 于大仙:…… 养徒弟就跟养小孩一样,不容易哟。他肉痛的摆手。 “拿回去拿回去,送你了。” 潘垚欢喜,“谢谢师父!” 说罢,她抱着那根打鬼棒,招呼潘三金,道,“爸,咱们回去吧,出来好一会儿了,妈在家该着急了。” “对对,是得回去了,回头你妈该教训我了。” 潘三金打开手电筒,领着潘垚就要回去。 “等等我。”李耀祖连忙跟上,“你们慢点儿走,欸,三金哥,今儿我去你家睡,成不?” 赶在潘三金瞪人之前,他连忙又道,“不白睡不白睡,正好我要用鸡血,明儿我宰只大公鸡,褪了毛给你送来,给我小侄女儿添个菜,也是我这当叔叔的心意。” 李耀祖语气谄媚。 反正,他今晚是不要赶夜路回白鹭湾了,他运道不好,路上再被鬼附身了怎么办? 小庙那儿也不行,那儿镇着鬼,左思右想,唯一好点的,还是这抱着打鬼棒回家的潘家了。 潘三金:“不成不成,你这鬼样子吓人,我闺女儿胆子小。” 李耀祖沉痛,“两只鸡,明儿我带两只鸡来,不能再多了,再多……” 潘三金喜滋滋:“成交!” 潘垚瞧着李耀祖皱巴脸,嘴里还肉痛的嘶嘶叫,忍不住偷笑。 这是偷鸡蚀米了。 …… 回到家,周爱红也被李耀祖这模样吓了一跳,待听了缘由后,她也是一阵惊怕,连忙赶着几人去井边洗手洗脸,又拿了个火盆,让三人跨了跨,去晦。 至于李耀祖今晚的住处,这倒是不难,堂屋里有张竹躺椅,平时纳凉时候躺的,添个小毯子,李耀祖对付着也能睡一晚。 夜愈发的深,四周静极了,只蝉儿不知疲倦的嘶叫。 屋里,潘三金和周爱红唠嗑闲话。 “于大仙说了,盘盘身上有偃骨,以后是有大造化的。” 周爱红:“偃骨?” 潘三金摆手,“就是仙骨,神神叨叨的,不过,我一早就知道,咱们家盘盘不一般。” 对上周爱红的瞧来的眼神,他兴奋的解释,“你瞧啊,一般谁会做胎梦啊,必须是有不平凡的人来投胎。” “今晚我是瞧明白了,老仙儿的嘴巴就是朝天炮,抓鬼的本事是半桶水乱晃晃。”潘三金埋汰。 “他被小兰香扒拉的啊,啧,就跟猫爪子下的老鼠一样,要不是有盘盘,我瞧他今晚够呛。” 潘三金想想于大仙那被扯破领口的白背心,啧啧摇头。 周爱红蒲扇一拍,“啐,不正经。” 潘三金不以为意,双手枕着胳膊,透过窗户,瞧着外头天上的那一轮明月。 “我在想啊,我做的那个梦不一般。那时候天那样黑,指不定就是我挖了坟,沾了点晦气煞气什么的,那些脏东西缠着我了,想着拉走我的命,就是咱们盘盘在梦里救了我,她瞧我这人好,知道我一定是个好爸爸,这才奔着咱们家来,做咱们俩的闺女儿。” “一定是这样!”潘三金越说越肯定,也越说越喜滋滋,幸灾乐祸道,“老吴家没福气。” 周爱红好笑,“是是。” “不过,”她话锋一转,神情认真严肃,“这和于大仙学本领是一回事,功课也不能落下,现在人人都能考大学了,以后,读书的孩子才能有出路,等过几天,我们还是要送盘盘去大队里上小学的。” “这是自然。”潘三金点头,“过两日我就去交学费,钱我都准备好了。对了,李耀祖还欠咱们两只鸡,明儿送来了,你记得给盘盘做一道大盘鸡,她保准爱吃。” 周爱红好笑:“知道了,好爸爸。” …… 堂屋里,明儿要送鸡的李耀祖缩在竹椅上瑟瑟抖抖,他脑袋包裹着薄毯,热的喘气也要当缩头乌龟。 第一百次在心里暗骂潘三金小气。 他都出两只鸡了,竟然不给他找间屋子,而是让他睡堂屋! 李耀祖再一次环顾堂屋,以往乡间瞧惯的堂屋,在他眼里有几分吓人,只见月光惨白,八仙桌上摆了灵牌,暗红色的木头森冷森冷的。 乡下地头都这样,家里的堂屋一定是供祖宗灵牌的。 骂着骂着,不知不觉,李耀祖睡了过去。 他不知道,在他睡过去后,里屋里,潘垚那屋有了动静。 只见月色倾泻而下,犹如一条条莹亮的丝绦,月色纷沓的汇聚在床边的打鬼棒周围,光滑的棒面上,打邪灭巫朱元帅,行刑拷鬼孟元帅,这几个大字莹莹发光。 下一刻,打鬼棒横起,朝床榻上潘垚的脑瓜儿上一敲。 “来。” 一道缥缈幽远的声音远远传来,像山间的晨钟暮鼓,回肠荡气。 潘垚只觉得脑门一痛,迷迷糊糊的转醒。 “谁?嗬,这是什么鬼?” 她撑肘坐了起来,低头瞧见床榻上沉睡的自己,吓了一跳,紧着就去摸自己。 恩,透明的,带着莹光的,一瞧就是魂魄出窍了。 “是不是你?” 潘垚瞧着半空中打横的打鬼棒,摸了摸脑门,皱巴着脸问道。 果然,这掺水高人的东西就是不好拿。 “来。”这时,又是一道声音传来,缥缈幽远。 潘垚踟蹰了下,还不待她决定是否要出去瞧瞧,只听那道声音好像叹息了一声,有些无奈,也有两分耳熟。 接着,在潘垚反应过来之前,月光拢着她,从那窗户的窄缝中出去,月夜下一路朝东飘去。 “哇。”潘垚惊叹。 说实话,这种感觉很奇妙,她觉得自己像一汪水,也像一阵风,窄窄的缝隙也能哧溜的钻过去。 无垠的月色下,她贴着草丛,钻过树梢,瞧见树叶上的露珠,也瞧见草丛里张嘴的蛐蛐儿。 嗯,牙口有点锋利。 也许是一刻,也许是很长时间,风清凉凉的,潘垚觉得自在又快活。 下一瞬,潘垚发现自己落在小庙的屋顶上,手旁边是残破的仙人跑兽。 月夜下,石像周身氤氲着月华。 “是你,公鸡仙人。”潘垚意外又不意外。 沉默,今夜是沉默的夜。 石像周围的月华好似都有一刹那的停滞。 就在潘垚以为这石像不能沟通时,那道幽远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是凤凰,不是公鸡。” “哦,是凤凰啊。”潘垚从善如流。 她改口太快,石像又沉默了下,有种拳头打棉花的无力感。 也不知道是不是恼了,又或者是这石像太残破,这骑公鸡的仙人好半晌又没了动静。 潘垚正想继续说话,想问问它,它是不是以前和她玩过家家的那尊石像。 还不待开口,只见一道缥缈的影子虚空浮起。 它瞧不清楚模样,看那影子好像穿着古老的广袖长袍,夜风吹拂,宽袖盈风。 接着,它探手抚上了潘垚的脑袋。 一刹那,那掌间汇聚的月华化作了一个个跳跃的文字,犹如天上的银河星落一般,朝潘垚的印堂处流淌而去。 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 10 第 10 章 天方泛起鱼肚白,村子里的公鸡跳到低矮的篱笆墙上,张着那大锥子嘴,昂首挺胸翘尾巴,下一刻,嘹亮的声音撕破了长夜。 “喔喔喔!” 芭蕉村像是入了水的鱼儿,瞬间鲜活了起来。 潘垚睁开眼睛,脑海里多了一篇名为《太上日月经》的功法,功法如银河星落般落在神窍之中,莹莹有光。 粗粗一看,只觉得晦涩难懂,细看,却又有一分的通达。 道家有云,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而这《太上日月经》则是采天地之灵气,集日月精华,窥天地之奥,达造化之极,乃至成天下至柔之炁,从此,自在任逍遥。 自在任逍遥? 潘垚想着刚刚被月华卷来,行进间的畅快自由,平日瞧惯的花草树木和虫子,好像都不一样了。 确实是稀奇有趣得紧。 她低头去看手边那尊仙人跑兽,旭日初生,日与夜的分隔线从东边一路奔赴而来,拂过树梢,跑过晒谷场,滑过小庙残破的仙人跑兽石像。 旁边,那道瞧不清模样的白影也收回了搁在她脑门上的手,日光中,白影很淡,几欲透明,周身好像浸在这旭日金光之中。 晨风吹来,宽袖盈风,飘飘欲仙。 “多谢仙人传功。”潘垚认真的道了个谢。 白影:“无妨,我们有缘罢了。” 听到这话,潘垚仔细的看这道影子,果然瞧到它脖子上的一道疤,红红的,像蜿蜒生长的藤蔓,和她落水时,瞧见救她的那道影子一模一样。 潘垚心生亲近,眼睛都亮了亮,“这么说,你真的是公鸡仙人了?” 这一声公鸡仙人,喊的是陪伴潘垚长大的小石偶像。 白影停滞了好一会儿,半晌,潘垚只听一声轻轻的叹息,有些无奈,又好像有着无尽的耐心。 “……是凤凰。” 潘垚还在欢喜,“对对,您座下的是凤凰,不是公鸡,哈哈,是我瞧见您太高兴了,嘴太快,这才又说错话了,仙人别和我计较。” 白影嗯了一声,声音温和又好听。 晨风轻轻吹来,芭蕉村已经有炊烟升起,赶着天儿凉快,村子里的村民扛着扁担,后头坠两个空桶,准备去河里挑水。 白日里,家里里里外外都要用水,没有挑满两口缸可不行。 村子到底是偏僻了一些,还未通电不说,自来水的水管也还未通上,而吴家所在的凤凰洲都已经通电通水了。 一大一小的两道影子并排坐在小庙的檐角上,淡淡的日光照耀,时间好似都放慢了脚步,静静的流淌。 两人瞧着芭蕉村的热闹和烟火,谁也没有说话,片刻后,白影好似拂了拂衣袖,侧头看向潘垚,声音轻轻。 “在想什么?” 潘垚晃了晃凌空的小脚,任清风迎面吹来,“我在想啊,就这二三十年的时间,生活变化真大,你瞧,现在还要挑水呢,再等以后,通水通电,生活便利,大家也不骑自行车不走路了,到处都是汽车,如龙如水。” 白影沉默了一下。 “抱歉,把你带到了这个时候。” “打住,打住。”潘垚比了个叉,“要不是有您,我都在水底溺死了,我该感谢您和来娣小妹妹的。” “对了,来娣您知道吗?就是这个身体的小姑娘。” 潘垚摊开手,瞧着这小手小脚,面上有想念,也有惆怅和伤怀,“她走了,也不知道投胎了没,下一辈子,是不是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想起来娣,潘垚心里有了分低落。 这时,白影缥缈虚无的手抚上了潘垚的脑袋。 潘垚侧头,眼眸弯了弯。 “仙人在安慰我吗?” “嗯。”白影轻轻一笑,“我真名魄,旧时,世人唤一声玉镜府君。” “玉镜府君好,我叫潘垚,三土成垚。” 潘垚神情认真,只尊重的唤了一声玉镜府君。 神灵的真名都是有信力的,轻易不能念。 玉镜府君笑了笑,“我知道。” 玉镜府君,潘垚咀嚼着这个尊称,突然恍悟,“满轮沉玉镜,半魄落银勾,爸爸做的那个胎梦,月亮是您?救了他的也是您?” 玉镜府君又是一笑。 他正待说什么,突然停了动作,侧耳倾听远处,抬手又抚了抚潘垚的脑袋,声音温和。 “回去后好好修炼,虽然我多数时候都是在沉睡,遇到事时,可唤我真名,我会听到的。” 说罢,玉镜府君宽袖一拂,潘垚只觉得清风笼着自己,日光中,魂体一路朝西边而去。 远远的,玉镜府君听到潘三金正在叫潘垚起床。 瞧见里屋没动静,他担心不已,还探手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喃喃自语,“是不是病了?还是中了暑气?坏菜了,铁定是昨晚被鬼吓到了。” “阿妹不怕不怕,摸摸毛,吓不着,摸摸耳,吓一会儿,摸摸手,魂不走……盘盘,你醒啦?吓着爸爸了,你怎么睡这么沉?是不是哪里不舒坦了。” “爸,我没事,你别急……” “……” 风将絮絮叨叨的声音送来,玉镜府君笑了笑,他瞧了眼升高的日头,身形渐渐淡去,最后没入小庙檐角,那尊残破的仙人跑兽之中。 …… “今儿天气真好。”小庙里,于大仙推开朱红色的木门,迎着日头,眯了眯半浑浊老眼,撑腰抻腿儿。 玉镜府君慢慢的陷入沉睡,只石像周身氤氲着日华。 胎梦么,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在于大仙翻书时,吹了阵风,恰好落在了梦解月亮为胎那一页罢了。 也是潘家有心,才能牵这一份的父女缘分。 …… 潘垚被潘三金唤醒,撑着手坐了起来,要不是脑海里还有那莹莹有光的《太上日月经》,她还以为这是一场梦。 “真的是我的公鸡仙人啊。” 潘垚赤着脚,跑到窗户边,手撑着脑袋,朝小庙的方向瞧去。 芭蕉村靠山靠水,村子里种了许多树,树木繁茂高大,这样一瞧,自然是瞧不见老庙,不过,这一点也没消去她心底的欢喜。 潘垚瞅着小庙方向,乐乐呵呵的。 不愧是一道玩过家家的情谊,这情谊就是铁! 瞧,救了她不说,还摸她脑袋,传授她功法了。 屋子里,潘三金听到潘垚的嘟囔,不解的问道。 “什么公鸡仙人啊?” 潘垚:“是我认识的小伙伴,不过我说错了,不是公鸡,是凤凰。” “奇奇怪怪的。”潘三金好笑的摇头,只以为是潘垚看的什么小人连环画,不以为意。 “对了,你不说公鸡,我差点忘记了,不成,我得再给耀祖那小子说一声,欠我的两只鸡可不能赖,天这么热,一只杀了,另一只就抱回来养吧,过两天再吃新鲜的。” 潘三金絮絮叨叨,也没想着潘垚应他。 潘垚却听的认真,“爸爸说的对,新鲜的好吃。” 潘三金:“哈哈,是我闺女儿了,和我一样懂吃的。” 潘三金出门撵先走的李耀祖,潘垚去灶间扒拉了碗稀饭,配了个咸蛋,瞧着周爱红也不在家,她将碗筷拢到红皮大脸盆中,又从水缸里舀水洗了洗,往碗柜里一扣,这才回了堂屋。 说来也怪,眼下正是酷暑时候,天气却不如以后的热,可能是之后路修好了,水泥房多了,树也少了的缘故。 生活是好了,可是自然的气息也弱了。 潘垚跑回屋,打开窗户,让太阳大片的从窗户倾泻而进,她也不惧这日头,盘腿坐在床上,双目垂帘,双手交叠于小腹处,感受着神窍中的功法。 方块般的字莹莹有光,神窍一片黯淡,如此一来,愈发衬得方字如九天银河,一点点的点亮这晦暗的神窍。 不知多久,灼灼日光氤氲成日华,环绕在潘垚周身。 随着呼吸吐纳,日华以意纳入体内,入天目,至绛宫……如此一呼一吸为息,息息归根,反复淬炼。 不知过了多久,潘垚只觉得绛宫处有一股暖流,接着,一团虚无之炁从中而生,氤氲着模糊的气象…… 果真是印证着道家所云,道自虚无生一气。 潘垚睁开眼睛,只觉得心旷神怡,神清气爽,她一骨碌的爬了起来,哪哪都有劲儿。 “欸,是怪神奇的,盘了这么久的腿,脚也没有麻。” 可不是久嘛,都说修行无日月,果然如此,刚刚堂屋里那口钟表时针指着七,就这么一闭眼,再睁眼,现在都指到十二了。 日头也成了火辣辣的光。 潘垚恍然:“难怪,后来我总觉得这日光呼吸起来有点烫。” …… 潘垚沉迷上了修炼,白日里炼化日华,暖暖的,烫烫的。 就像每一日的月亮不一样,有新月,峨眉月,上弦月,凸月,满月……这太阳打眼一瞧,都是一轮明晃晃的光球,修行起来才知道,每天、每时吐纳吸收的日华,它是不一样的。 越修行,越觉得自己渺小。 …… 这日傍晚,周爱红打外头回来。 芭蕉村有船厂,做船时,船体的缝隙间要用胶,那胶用竹丝来混合最是好使。 周爱红这几日便是在邻居家刮这竹丝,到时卖到船厂,多少也是一笔收入。 回到家,瞧见屋里的潘垚,她走到井边摇了水上来,一边冲着手脚,一边和潘垚闲话。 “盘盘,你今儿都在家啊?怎么不和芳子她们一道玩去?” 因为要修行。 潘垚心虚了下。 “外头热,我不爱出去。” 周爱红:“别拘着啊,妈都给芳子她们说了,你无聊了就找她们玩,玩几天就熟悉了,老是闷在家里,多无聊啊。” “好的,我知道了,妈。” 周爱红瞅着潘垚随口应下,心里叹了口气,晚上就和潘三金说起这事。 “这几天盘盘老爱闷在家,我让她出去耍,她应下了,可是我瞧她那样子,又像是随口应我的话,没搁在心上,你说,是不是村子里的孩子欺负她了?” 潘三金嘶了一声,“那不能吧,咱们家盘盘这么好,人可爱又漂亮,嘴巴还甜,瞅着人就喊人。” 说起潘垚,潘三金这当老爸的,一下就活络欢喜了。 周爱红叹气,“咱们村子偏,大人都排外,这小孩也是一样,盘盘刚来,说话的腔调又和村子里的不大一样,说不得就被忽视了,所以,她才不爱找人耍去。” 潘三金皱眉,“老待在家里也不成,这几天咱们忙,这样吧,明儿我让孩子去老仙儿那儿学写大字去,他这做人家师父的,总不能占个名头,啥也不教吧。” 越说,潘三金越觉得有理。 去于大仙那儿,小孩有人瞧,还能学写毛笔字,这大夏天写毛笔字好啊,静心! 这心静了,天自然就凉了。 第二日,潘垚捧着潘三金给的半块瓜,往老庙方向走去,远远的,她人未到,声音先响亮的传来了。 “师父,我来看你了。” 屋里有人,他正拉着于大仙的手,愁眉苦脸,好像在说着什么。 于大仙眉头紧锁。 潘垚抱紧了瓜:…… 这是又要有瓜了? …… 11 第 11 章(捉虫) 小庙里,于大仙听到潘垚的声音,皱着的眉头舒展开了一些。 他冲潘垚招手。 “杵在外头做什么,进来啊。” 目光往下,落在潘垚手中捧着的大西瓜上,于大仙眉眼一耷拉,莫名的觉得胸前发闷,“怎么又捧瓜来了?” “爸说了,空手上门不礼貌,家里正好镇了瓜,就让我带一些来了。” 潘垚随口应道,捧着瓜往小庙里走。 她一边走,一边抬头去瞧屋里的那人。 只见这人四十来岁模样,脸晒得黝黑,四肢精悍劲瘦,这时候的乡下人差不多都这样,因为常年要下地做活。 此时,他穿一身蓝褂子,黑色的粗布裤,不过,这身衣衫没有补丁,瞧过去怪体面的。 于大仙接过潘垚手中的半块瓜,耷眼嘟囔,“又是瓜。” 拜师礼收了两块瓜后,他瞧着这大西瓜,那是怎么瞧怎么不得劲儿。 潘垚卖瓜,自卖自夸,“瓜多好啊,瓜瓤脆甜,汁水也多,天热吃一口,舒坦着呢,今儿我带着瓜来,那是我和爸都想着您,孝顺您呢!” “我爸说了,您是我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单单您像爱亲闺女儿一样疼爱着我,我也要将您看作亲爹一样。” 在说到亲闺女儿时,潘垚笑眯眯的,语气特意重了重。 于大仙:…… 他摆手,“我不和你说,你这嘴啊,和你爸一样,叭叭叭的贼能说。” “对了,老帽儿,这是三金的闺女潘垚,我收的关门弟子。” 于大仙和蓝褂子汉子介绍潘垚,接着,他又回头招呼潘垚。 “潘垚,快喊叔叔。” “叔叔好。”潘垚也不怕生,脆生生的便打了招呼。 “哎,你好你好。”被唤做老帽儿的汉子瞧着潘垚,扯了个笑容,一边在口袋里摸索,一边和于大仙闲话。 “三金有福气,这闺女儿生得真是好。” 于大仙眯眼瞧了瞧。 可不是好么,就几天不见,感觉生得更好了,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从外头进来,阳光落在那面皮上,好像都要漾起白光了。 没一会儿,老帽儿就摸出了包猪油糖,“给,正好给家里的小子带的,一早从镇上的供销社买的,尝尝。” 潘垚瞧了眼于大仙。 于大仙:“收吧,还不谢谢你帽儿叔。” 潘垚摊开手,接了几个糖,“谢谢叔。” 那边,送出了糖的老帽儿见于大仙没有和他客气,面上浮起了欢喜,巴巴的瞅着于大仙。 潘垚坐在高凳上,剥了猪油糖外头薄薄的塑料纸,往嘴里一丢,甜味儿一下就充盈了口腔。 嗯,好吃! 猪油糖柔软生香,甜味儿混着一股猪油的香气,意外的不腻人,吃了后,那甜香味久久的留在唇齿之间。 她又剥了个,瞅了瞅巴眼瞧于大仙的老帽儿,又瞅了瞅于大仙。 这是有事求老仙儿了? 半晌,于大仙拿着大蒲扇摇了摇。 “我这徒儿都吃你家糖了,我老仙儿从不白占人家便宜,你家那事,我应下了。” 老帽儿大喜,“那就劳大仙您费心了。” 于大仙丑话先说在前头,“停,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也还不清楚。听你刚才说的话,这东西应该不好对付,到时这报酬嘛——” “大仙放心,”于大仙话还没说完,老帽儿就豪气的打断了,“只要事情解决了,我家这礼——它绝对薄不了!” 别的事他老帽儿不敢说,这钱嘛,他老帽儿最近可不缺! 于大仙耷拉着眼,上下瞧了瞧老帽儿,见他一身衣裳都是簇新的,显然没有放大话,这才满意的赶人。 “成吧,你先家去,我准备准备,这一两日就上你家寻你。” “成成,那我就在家里等您嘞。” 老帽儿说完,长长的松了口气,紧锁的眉头也松开了,好像放下了一桩大大的烦心事。 他转身将桌上的草帽拿起,往头上一扣。 “那就回见了。” 潘垚挥手,“叔叔再见。” “哎,阿妹真乖,空了去叔家里玩。” 老帽儿又抓了把糖塞到潘垚手中,这才走了。 待人走远了,于大仙拉开凳子,也坐在了桌子旁边,正好和潘垚面对面。 他剥了个糖到口中,嚼了嚼,眯了眯眼睛,一脸的享受,香! 潘垚抬头就见于大仙看着自己,挪了挪位置,不自在的问道。 “师父,你老瞧我做什么?” 于大仙厚着脸皮,“土土啊,明儿你和师父一道去老帽儿家瞧瞧呗,带上前儿我给你的打鬼棒。” 潘垚生气,“什么土土,它是垚!” 于大仙摆手,“土土听起来亲切,而且啊,你身怀偃骨,以后是有大造化的人,这有大造化的人,成长起来皆是不易。” 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老眼里有惋惜一闪而过。 “老话常说了,天妒英才,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师父喊你土土,你的名字就土一点,贱一点,也能保你一些平安和康泰,吉祥着呢!” 潘垚怀疑,“是这样吗?” 于大仙挺了挺胸膛,正气凛然,“师父何须骗你?” “好吧好吧,土土就土土,左右你不是第一个这样喊的。”潘垚没脾气了,“对了,师父,咱们明儿要去帽儿叔家做什么?他家怎么了?” 于大仙:“说是家里不太平,夜里总听到动静,不是凳子倒了,就是墙上挂的东西掉下来,拉了灯线瞧,又没瞧到是什么在作祟,心里不安心得很。” “前两天啊,他还梦到过世的老子娘,说是梦里就瞅着他,也不说话,就是一直盯着他看,瞧的他心里毛毛的。” 潘垚惊了惊,“那是闹鬼了?那鬼是不是很凶?” “这还没瞧呢,我怎么知道。”天气热,于大仙到底没忍住,捧起瓜尝了一口。 恩,是挺甜的。 潘垚瞧了于大仙一眼。 她刚才可是听到了,这还没确定呢,她师父就说老帽儿家里的鬼不好对付。 想着他讨厚礼的厚脸皮样,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和尚不说鬼,袋里没有米。 …… 怕潘垚害怕推拒,老仙儿又哄道。 “土土啊,你也别怕,真见到鬼了,你就跟前几天夜里一样,心中胆气足,手中力道重,瞧见恶鬼,用力的敲就是了。” “你放心,你胸中有偃骨,咱们祖上传下来的打鬼棒,它在你手中好使!” 潘垚无语。 “师父,那天的小兰香不凶,它是还情鬼,要是遇到怨鬼冤鬼厉鬼,就不是我抽它,该是它抽我们了。” 还情鬼,心中的执念是情人,生前死后,心心念念的都是情人,这种鬼要是不动它的情人,一般是无碍的。 这事儿,潘垚也是传功那日听玉镜府君说的。 “嘶。”于大仙皱眉抽了口凉气。 这话倒是有理。 “那我再带些压箱底的货。” 他一脸的肉痛,翻箱倒柜,将压箱底里的那几张符箓拿了出来,抖着手,不舍的将它放到褡裢中。 “师父,这书能给我瞧瞧不?” 于大仙翻箱子的时候,潘垚眼尖,一眼就瞧中了其中的一本书。 只见它的面皮有被火燎过的痕迹,焦黑残损,黄皮的封面上,墨字的书名都残损了,只隐约瞧见手札二字。 潘垚翻了翻,只见里头是各式各样的符箓,下头还有蝇头般的墨字,细细的说着符箓的用途。 手札的主人还是个心里话多的。 潘垚就瞧见了其中有一页,上头绘了一张名为【梦中相会】的符箓。 小字上说了符箓创作的缘由。 这符箓是一书生在外求学,因为思念家中的妻子,茶饭不香,衣带愈发的宽松,一副饱受相思之苦的可怜相。 他听说手札主人对道术有所研究,特意求到了手札主人面前。 彼时,手札主人与书生是同赁一院的学子,他感其情深,苦思冥想多日,头发都扒拉掉了好一把,这才创下了这符箓,并为其取名为梦中相会符。 符箓取相思草一束,用朱砂写上“飞魂魄游”四个大字,符箓搁在彩瓶中,每隔七日放一粒红豆,置于六甲坛下。 七七四十九日后,焚符和红豆,有情人交杯共饮,从此天涯如比邻,夜夜共一梦。 手札的最后,手札主人吐槽,真是时光流逝,人情易变,多管闲事真真是要不得! 原来,白衣的书生郎考取了功名后,家中的娇妻就成了糟糠妻,梦中妻子得知书生郎情变,醒来就咬碎了一口牙。 那是个泼辣的娇妻,性子烈也要强,眼里揉不得沙子,拎着杀猪刀就从老家奔来了。 那一场夫妻间的战斗,简直是天昏地暗,惊天动魄,院子里是鸡飞狗跳的热闹,手札主人夹在中间,头发又被一左一右的两夫妻扯住,各自薅掉了一撮。 最后,少了两撮发的手札主人,捧着掉发,伤心又悲愤的指天发誓。 果然是情之一字扰人,这辈子,他再也不瞎掺和了! ………… 小庙里,潘垚看这手札就像看小说一样。 虽然是半文言的,不过,手札主人的文采好,写的生动又情真意切,潘垚好像真的看见被一对夫妻扯发的道长。 她看的津津有味,小脑袋点个不停。 可不是么,老话都说了,不做中,不做保,不做媒人三代好,这手札主人啊,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 潘垚抓着手札,抬起头看向于大仙,兴致勃勃又道。 “师父,这手札能借我看几天吗?我想学着画这些符箓。” 主要还是想看上面的小故事。 于大仙摆手,“想看就拿着,等以后啊,这些也都要传给你。” 潘垚:“谢谢师父。” 说完,潘垚继续看手札。 于大仙看了潘垚一眼,见她盘着腿坐在官帽儿椅上,腿中间搁着那本符箓手札,小脸上是认真又好学的模样。 日光照耀下,那脸蛋莹莹有光,瞧过去就是钟灵毓秀的模样。 于大仙心中一动,“土土,你试着画画符吧。” 潘垚抬头,眼睛里有着跃跃欲试。 “我?现在就开始吗?” 于大仙摇了摇蒲扇,老花儿眼也笑眯了,“择日不如撞日,试试又不打紧,就是不成,也不过是浪费一些黄纸和朱砂。 …… 12 第 12 章(捉虫) 说着话,于大仙搁了大蒲扇,走到窗边的斗柜旁,拉开了最上头的那一层。 潘垚踮脚瞧了瞧,里头是黄、红、黑、青、白的五色符纸。 她有些意外。 “符纸有这么多种颜色啊。” “是啊,里头的学问大着呢。”于大仙如数家珍,“符纸的颜色不一样,用来绘制的符箓也不一样。” 他拈了张黑纸,“像这黑符,我们用它时,通常是想着借助冥神之力,请阴兵,招小鬼。” 说完,那枯瘦的指头一点,落在另一张白纸上。 “白符同样是借助冥神之力,只是,它意在通灵,通常是与鬼魂沟通时用的,搭上一碗白米,通灵的效果会更好。” 见潘垚好奇,于大仙又将其它三色粗略的介绍了下。 “红符祈愿,保家宅平安;青符多是借灵物之力施法,什么是灵物?都说年久成精,这灵物就是成精之物。” “像一些古树,老井,山野间的狐狸黄皮,甚至是家里养的老猫老狗……它们活的久了,机缘巧合之下得了造化之力,通了灵,成了精,这样的东西就叫做灵物。” “青符借的就是这灵物之力。” 最后,于大仙拿出几张黄纸,放在潘垚面前,又寻了一把小管狼毫。 “而黄符,也叫皇符,借的是天神之力,驱邪辟邪最是好使。”1 潘垚听的认真。 最后,于大仙叹息了一声,“不过,我听我师父说过古,其实,还有一种说法,对于有仙缘的人来说,符纸朱墨是不需要讲究太多的,修行到一定的境界,道人能以指为笔,天地为符纸,凌空而画就能成符。” 潘垚点头。 这事儿她知道。 以后的电视上都有演,手诀一掐,脚都不用动,大招五彩斑斓的齐齐开放,咻咻咻的,特别的厉害! 于大仙:“好了,你试一试,不成也不要紧。” “恩,师父,我会努力的。”潘垚应下。 …… 潘垚按着于大仙的指导,用竹签刮了些朱砂到小碟子中,又调和了些阴阳水。 所谓阴阳水,阳指天上未沾地的雨水,阴则是指未见天日的井水。 符箓分符头、符窍、符脚,讲究的是一气而成的气势。万事开头难,潘垚也想有个好的开始,要是头一次画符就不成,多打击自己的信心啊。 她翻了翻手札,挑了张笔画最少的临摹。 只见手札的纸张已经泛了黄,上头朱砂写就的符文仍然鲜艳,笔触龙飞凤舞,瞧过去就是不凡之势。 潘垚看了一会儿,以食指为笔,在上头细细描绘。 不过片刻,她心里就有了底。 也不用铅笔和草纸描绘,调了朱砂和阴阳水,潘垚抓起狼毫沾墨,摒气凝神,随即笔尖触及黄纸。 一开始是有些生涩,写上几道后,笔画自然顺畅了。 手札里的蝇头小字写了,这符箓名为五雷镇鬼符。 潘垚先是画了符头,符头是三勾,代表三清之意,当真是一笔天下动,二笔祖师剑,三笔凶神恶煞速去千里外,着实气势不凡。2 写到符窍时,潘垚只觉得心头一动,绛宫处有道暖流心随意动而出。 一开始只是一点,接着,它犹如奔流的潮水般,带着磅礴的气势涌出。 下一刻,灵光从符窍处漾出,光盖过黄纸,一闪而过,随即寂灭,快得就像是个错觉一样。 桌上一张写了朱砂的黄符,平平常常。 潘垚收了笔。 旁边,于大仙捧着茶杯的动作都愣住了,显然,刚刚那道光亮他也是瞧见了。 于大仙几乎是跳了过来,半点没有平时老胳膊老腿儿的慢吞吞劲儿。 “世人枉费朱与墨,一点灵光即成符……竟然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他抓着符,浑浊的老花眼瞧着潘垚,眼睛里头是亮得惊人的光亮,“这就是偃骨,这就是仙骨吗?” 他说到后面,神情又是激动,又是颓败。 潘垚担心,“师父——” “师父没事。”好半晌,于大仙才按捺下了这激动不平的心绪。 他摆了摆手,示意潘垚不用担心,低头看手中的黄符。 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将黄符搁下,伸手摊平上头被抓出的褶皱。 “这符画的很不错。”于大仙欣慰。 他虽然道法不行,这眼力还是有一些的,有符力的符,它握在手中的感觉和黄纸是不一样的,这感觉很微妙,有些暖,也有些安心。 偃骨啊。 于大仙又看了潘垚一眼。 如此天资,难怪被称为仙骨,修行中人谁都想拥有,甚至有人不惜沦为畜生,害人性命,挖了仙骨,化为己用。 以往只是听说,今日亲眼见到这画符的一幕,只是初初碰笔,符箓就成……这等资质,真是让人又羡又妒。 于大仙长叹,“师父就是嫉妒了。” 潘垚见于大仙说出这句话,背着手看向窗户外头,神情怅然,肩膀都跨了,显然是十分的失意。 不过,他直白的将嫉妒说出,可见胸怀坦荡。 视线一转,潘垚瞧着桌上装着凉茶的杯子,连忙捧起,奉到于大仙面前,笑着哄道。 “师父喝茶,天儿热,喝点凉茶败败火。” 于大仙哼哼。 喝茶?不不,他不喝茶! 嫉妒已经让他面目全非了。 潘垚:“您瞧啊,我是您的关门弟子,以后我出息了,您面上也有光,多好啊。” “大家说起来,都会说是您教得好,名师出高徒,回头您是于大仙,我潘垚以后就是潘半仙,一听就是师徒俩,多好。” “滑头!”于大仙一拍潘垚脑袋,失笑不已,“和你爸一样会说。” 潘垚嘿嘿笑了下,心里松了口气。 可算是将这被嫉妒淹没的老仙儿拉出来了。 当徒弟,不容易! …… 外头蝉鸣声不断,潘垚在小庙的桌子上认真的学画符。 多画几张,她也弄明白了,符窍可以说是一张符箓的灵魂。 都说不知书符窍,反惹鬼神笑,若知书符窍,惊得鬼神叫,《太上日月经》炼化的日华和月华,从绛宫入符窍,这即是灵光。 而有了这,朱墨黄纸才成符。 不知不觉,日头从东边爬向了西边。 于大仙瞅了瞅外头的日光,开始赶人了,“好了好了,时间差不多了,你早点回去,别等你爸妈来喊人。” “知道了,师父。”潘垚应下,收拾了下桌子。 她初初修行,一个下午画了十一张符,成了七张,废了四张,这画废的符也不能随便丢弃,她拿着火柴盒,划了一根,将画废的符箓燃进化宝炉中。 金黄的火光燎过,符箓成灰。 “师父,我走了。” 潘垚抱着符箓手札,还有几本堪舆的札记,冲于大仙告别。 出了小庙,站在空地上,潘垚回头瞧那小庙的檐角。 只见落日的余辉犹如一件华美的彩衣,它轻柔的披在仙人跑兽的石像上。 石像周身氤氲着同落日同一色的日华。 乡间的岁月静谧又闲适。 虽然玉镜府君瞧不到,潘垚还是欢快的摇了摇手,在心里喊一声,我回家去了,这才哒哒哒的朝家的方向跑去。 今儿下午下过一场急雨,地还泥泞着。 乡间路上,李耀祖迎面走来。 潘垚:“耀祖叔。” 李耀祖瞧见潘垚,脸上也堆上了笑容。 “是潘垚啊,这是去大仙那儿了?” 潘垚点了点头,“准备回家了。” 李耀祖不是见外的性子,他转了个方向,跟在潘垚旁边,朝同一道方向走去。 说起于大仙,他那是心里满腹的牢骚。 “不是叔爱说他,你师父这人啊,性子忒小气!” 潘垚意外,“怎么了?” “真的!”李耀祖点头强调,“今儿啊,我带老帽儿来寻他指点迷津,他家里有点不太平,这几日正愁着呢,都是我推荐了咱们大师的名头!潘家丫头,你说,我这算是给你师父介绍主顾,介绍生意了吧。” 潘垚迟疑了下,点了点头。 李耀祖继续:“老帽儿可是大主顾,他口袋里是这个。”他做了个口袋鼓鼓的动作,显示老帽儿有钱。 潘垚想了想,确实不像差钱的主,那一身衣裳可精神了。 李耀祖丧气,“按理说,我介绍了这么个大主顾,你师父得看重我一些,我想向他讨张符护护身,倒也不用太好太高级的,就那日你师父他贴箱子,镇小兰香那样的就成。” 潘垚咋舌,那可是师父压箱底的宝贝呢,这耀祖叔上门讨,那不是小乞儿抢绣球,讨打么。 果然,下一刻就听李耀祖埋怨数落了。 “可是他呢,脸一臭,转眼就把我赶走了,潘垚,你说,你师父是不是小气?” 潘垚觑了李耀祖一眼。 师父小不小气另说,不过,这耀祖叔在师父眼里,他一定是个脸大的。 李耀祖瞧见潘垚手中抱着的书,“咦,这些是什么。” 潘垚:“哦,师父传我的符箓道法。” 听到符箓,李耀祖眼睛一亮,这不是瞌睡来枕头了么,求不到大仙儿的,这大仙徒弟半仙的也不错啊。 “潘垚,你会画符了?” 潘垚:“就学了点皮毛,刚刚才学——” “送叔一张啊。” 潘垚为难,“这确实才刚学——”满打满算,凑个整的,那也才一日呢。 符箓虽然画成了,功效却不一定强。 要是真遇到事了,她的符箓跟那哑炮一样,她不要面子的吗? 李耀祖突然打断,“前几天我送来的鸡好吃吗?” “好吃。”潘垚下意识的回答。 也许是身体变小了,她都变馋了,想起周爱红做的大盘鸡,潘垚馋得都要流口水了。 李耀祖豪气,“侄女儿你给叔一张符,过两日,叔再给你送只鸡来。” 潘垚被缠得紧,最后,她没办法了,只得从手札中将第一次画成的那张符箓取出,递给了李耀祖。 “真是刚学的,要是不顶用的话,你别怪我。” 李耀祖小心的将符揣进衣兜,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一直不安的心,一下就安定了下来。 “不会不会,好了,叔走了,过两日得空了,再给你送只鸡来。” 潘垚笑眯眯:“不麻烦叔了,明儿我要和师父一起去白鹭湾,到时我自己上门抓。” 她一定要抓最肥的那只,要两条大腿都粗的。 李耀祖心中一梗,本来还想着小丫头年纪小,他拖上几日,小孩忘性大,他就能把这事儿赖掉了。 看来,这下是赖不成了。 “成吧成吧,你明儿自己挑。” …… 老帽儿姓张,名国钦,家里有三个儿子,前头的儿子都二十来岁了,就最下头的那个,今年夏日刚刚满八岁,是狗憎猫嫌的年纪。 老帽儿和李耀祖是同乡,都是白鹭湾的人,离芭蕉村有十来公里的距离,两家还是邻居。 这次,老帽儿家里不太平,也是见李耀祖天天嚯嚯他家大公鸡的鸡冠,多问了两嘴,这才知道他前几日竟然被戏子鬼上身了。 这鸡冠血,那是他自己阴气重,用来去晦补阳气的。 也是这样,老帽儿十分信服于大仙,这才去了芭蕉村,求上了于大仙。 回到白鹭湾,李耀祖远远的瞧到老帽儿,他正在和他的大儿子张建飞在一处说话。 老帽儿精悍的脸上都是对大儿子的欣慰,说着话,还抬手拍了拍。 说起老帽儿这大儿子张建飞,李耀祖脸上浮起艳羡。 无他,老帽儿家里最近家底丰厚了,那都是大儿子在外头搂回来的财。 听说,他靠的是赌,十赌九赢,手气旺得让人眼红。 …… 13 第 13 章 “耀祖也回来了?”注意到李耀祖,老帽儿打了声招呼。 “是啊,才回来。没办法,我姑爹不留饭,可不得早点回来了。” 李耀祖愁着脸摊了摊手,将自己说得可怜兮兮的。 其实,他姑爹陈头头倒不是小气的,毕竟是当大队长的人,吃公家饭的,为人处世更是圆滑通透。 之所以不留他吃饭,那是记着他半夜摸坟的事呢。 “哈哈,陈队长不留饭不打紧,到我家吃啊。”老帽儿热情,“正好我家建飞今晚也在家,我让你婶子多炒两个菜,咱们再喝两口酒,今儿供销社刚打的,香着呢,一道尝尝?” 李耀祖有些心动。 旁边,张建飞也冲他笑了笑,“一道来吧,添双筷子的事。” 李耀祖:“那我就不客气了。” 知道张家这几日不太平,李耀祖要上张家吃晚饭,心里确实担心了一下,不过,想着最近天热,吃饭都是打了桌子在院子里吃,李耀祖心里的那丝担心也就烟消云散了。 应该不至于这么寸吧,最近他可没少嚯嚯公鸡的鸡冠血,于大仙说了,他身上的阳气补的差不多了。 …… 晚风徐徐的吹来,带着夏日的闷热。 “建飞啊,听大家说你最近发财了,乡里乡亲的,你可得带带哥,现在讲究的是先富带后富,最后共同富裕,咱们可得听着指挥走。” “一定一定。” 李耀祖亲昵的揽上张建飞。 张建飞笑眯了眼睛,嘴里说着一定一定,脖子却昂着,瞧人时,他那年轻的眼里带着两分睨人的意味。 李耀祖心中轻嘘。 嗤,这人啊,口袋有点钱就飘了,虚伪! 两人哥俩好的模样,跨步朝张家院子走去。 才进院子,一阵冷风吹来,凉飕飕阴恻恻,李耀祖一下子就僵住了,脖颈处立马爬上了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耀祖哥?”张建飞不解,“怎么不走了?” 李耀祖脚还抬一半在半空中,他僵着脸,几乎能听到自己转脖子时,骨头嘎嘎嘎的声音。 “建,建飞。”李耀祖嘴里打着磕巴,上下牙打架,“我想起来了,我家里还有点事儿……今儿,今儿我就不在你家吃饭了,回见回见。” 说完,他转身想走。 “哎?吃个饭能费多少时间。”张建飞一把抓住李耀祖的肩头。 李耀祖倒抽一口气。 在被抓住肩头的这一刹那,他觉得他被抓住的不是肩头,而是命门,而张建飞那手,它也不是他的手,而是森冷阴寒的东西,就像是鬼手一般。 李耀祖瑟瑟发抖。 他就不该贪嘴! 就在他以为小命危矣的时候,胸口内袋开始发热,热量一下就驱散了那阴寒森冷之气,李耀祖僵住的腿脚也恢复了灵活。 得了自由,他就像兔子一样,撒腿就跑了。 “不了不了,我家里真有事。” 老帽儿从屋里走了出来,看了一眼手僵在原地的张建飞,又瞧了一眼这下跑得不见人影的李耀祖,面上浮起不解。 “这耀祖是怎么了?” “不知道。”张建飞摇头,神情莫名,“突然说家里有事,不过,我看他那模样,哪里是家里有事啊,瞧着就像被鬼撵了一样。” 听到张建飞这句吐槽,老帽儿心中惊跳。 想着这几日夜里的不太平,还有梦里瞧见过世老娘盯人的眼神,他脸色一变,立马叱道。 “别胡说!” “小孩家家的,真是什么话都敢瞎说,呸呸呸!” “好了好了,别管耀祖了,他不吃的话正好,咱们还能多夹两口菜吃。” 张家人进了院子。 …… 那边,李耀祖才进了屋,转手就将门抵住,他背靠着门,神情惊惶的左右环顾,好一会儿,那如擂巨鼓一样的心跳声才小声了点。 “对对对,符,胸口有符,我胸口藏着符。” 李耀祖颤抖着手,摸到胸口处。 刚刚胸口处就是一阵发烫,这才驱了张家门口那诡异的阴森发凉感。 李耀祖往口袋去掏符,没有掏到符,反倒摸了一把灰。 手指一捻,黑灰从指缝间落下。 李耀祖的脸色顿时又青又白了,细看还有几分庆幸。 有用! 大仙徒弟潘半仙的符可太有用了! 简直救大命了! 此时日头已经完全的落到山的另一头,天色昏沉,只天边的云彩还有两分淡淡的光彩。 再上芭蕉村求潘垚画符,李耀祖是没有这胆气走夜路。 不过,符没了,他心中也怕的很,尤其是张家离他李家也不远,就隔了二十多米的距离。 害怕的李耀祖在屋里来回的转,最后,他将视线看向了鸡窝,目光深沉。 …… 张家小院。 老帽儿听着隔壁传来的鸡鸣声,一边吃菜,一边和家里人嘀咕。 “这耀祖家怎么这么闹?鸡飞狗跳的。” “可不是,这鸡叫声就跟被掐了脖子一样,闹闹腾腾的,多大的人了,还在玩鸡,没个正形。”老帽儿媳妇翠婶一边添饭,一边嫌弃。 “给,多吃一些。” 转眼,她瞧到对面的自家大儿子,脸上一变,添上笑意,将手中装好的饭递到张建飞的手中,欣慰不已。 “还是咱们家建飞厉害,最近家里的日子好过,都是建飞有本事,妈出门去,谁不高看一眼。” 张建飞笑了笑,他穿着的确良的白衫,昏黄灯下,衬得那脸也有两分的惨白。 老帽儿手中的碗往前碰了碰。 爷们间的情谊,不说欣慰,一切都在酒里。 …… 隔壁,李家李耀祖那一屋的灯也亮了一整夜,他抱着被子缩在床脚,天儿闷热,他也不敢开窗。 屋里搁了几个鸡笼,里头关着三只大公鸡,六只母鸡,八只小鸡。 “喔喔喔。” “咯咯咯。” “……” “咯咯咯。” “喔喔喔。” 一声晒一声高。 “烦死了,还要不要人睡了,耀祖在干嘛?妈,你别拦着我,哪里有人把鸡放屋里的,这么热的天,屋子都臭了……不行,我非要骂他一顿不可。” “好啦,好啦……你弟这几天神精病着呢……真的,大夫说了什么精神衰弱,吓着了……唉,小妹,你就体谅他一点,随他去吧。” 伴着李家妈妈和小妹的埋怨劝说,李耀祖熬着熬着,在鸡臭中睡了过去。 …… 第二日,芭蕉村。 潘垚还在桌上吃着早饭,于大仙就来了。 今儿的于大仙可不一般,只见他穿一身的法衣,对襟样式,法衣长及小腿,广袖宽袍,上头绣了日月星辰和八卦,手中还持一柄桃木剑,腰间别着一柄铜制的三清铃。 潘垚打招呼:“师父。” 于大仙点了点头,“恩,吃好了吗?好了咱们就走。” “快好了。”潘垚抓紧了扒饭的速度。 “盘盘慢点吃。”潘三金不赞同了。 转眼,他就怪上了于大仙,“天大地大,吃饭最大,盘盘正在长个,小孩脾胃还弱,可不敢狼吞虎咽吃得太快。” 于大仙:“这不是想着,一会儿太阳大了,天气太热,晒着孩子了。” 潘三金:“也不差这点时间。” 两人拌嘴了两句,于大仙抬了抬手,示意不说了,坐在一边等潘垚。 …… 潘三金多瞧了几眼于大仙今日的穿着,笑着道,“老仙儿今天还扮上了啊,别说,还怪好看的。” 于大仙瞥了一眼,不想浪费唇舌。 “你忙去吧,今儿土土跟着我。” 什么土土,多不好听啊。潘三金撇了撇嘴,俨然忘记自己喊过潘垚潘三土的事儿。 “没事,我让爱红帮我去船厂说一声了,今儿啊,我陪着盘盘一起。” 潘三金要跟,于大仙也没反对,这当爹的,自然是紧张自己孩子的。 过了片刻。 潘垚:“爸,师父,我吃完了,咱们走吧。” 潘垚跳下长条凳,还在想着这去白鹭湾怎么去,那边,潘三金和于大仙已经一人牵一辆自行车出来了。 自行车前头有杠,还是凤凰牌的。 “天儿热,帽子戴上。” 潘垚被潘三金扣了顶草帽,肩上又背个绿色的军用水壶。 她低头瞧这水壶,还不待稀罕,两脚一轻,就被潘三金支着胳膊,往自行车的单杠上一搁。 “走喽。”潘三金吆喝一声,“盘盘,抓紧手。” 潘垚连忙抓紧车把手。 下一刻,就见她爸抓着车把手,单脚蹬踏板,一个横扫腿,借着车子行进的惯力,横跨的坐上了车垫。 乡间小路上,自行车稳稳的前进。 潘垚庆幸。 还好她是坐在自行车的前杠上,不然,她非得被她爸那腿风扫到不可! 路上,潘三金夸于大仙,“老仙儿,你这身衣衫可太行了,在太阳下看更好看了。” 说完,他抽空伸出了个大拇指。 “这样扮上,可太仙了。” 于大仙轻咳一声,“哪里哪里。” 潘垚在杠上侧坐着,面上正好朝着于大仙那一面。 她扒拉着潘三金的胳膊,偷偷的瞧于大仙,心神有些恍惚。 老仙儿穿着天仙洞衣是仙,不过,他脚下用力踩着两轮自行车,吭哧吭哧,这样就一点都不仙了。 …… 白鹭湾离芭蕉村有一段路,约莫十来公里,凤凰牌自行车的车轮大,大约骑了二十多分钟,潘垚远远的就瞧到了写着白鹭湾三个红字的大石头。 白鹭湾要到了。 大石头旁边,蹲地的李耀祖听到车铃声,一下就支棱了起来。 他眯了眯眼睛,瞧清楚来人,立马吐了口中的草梗,腾的一下就跳了出来。 “潘大仙,你们可算是来了,我等你们等的好辛苦啊,吃饭了吗?”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这共同的啊,就是那一声【吃饭了吗】的问候,不分早中晚,还怪让人亲切的。 李耀祖拦下人,热情的招呼潘垚。 今儿,他也不喊大侄女儿和阿妹了,直接给潘垚抬了个辈分,和老仙儿一样,大仙! 讲究的就是一个词,尊重,敬畏,慎重! 潘垚觑了于大仙一眼:…… 果然,老仙儿的脸要黑了。 可不是要脸黑了嘛,这辛辛苦苦的扮上,看过去仙风道骨的,结果来人瞧都没瞧,还喊自个儿徒弟大仙了。 这是明晃晃的谋朝篡位啊。 潘垚偷笑:“大仙不敢当,喊一声半仙就成。” “哎,潘半仙。”李耀祖从善如流。 潘三金不解,“你怎么在这儿,不是,我听说是老帽儿他家有些不太平,所以请了老仙儿瞧瞧,怎么来的是你?” 李耀祖皱巴脸,“就是他家!他家真的闹鬼!” 他眼里闪过惊慌,“昨儿我就感觉到了,凉飕飕的,脖子上一下就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它还想拉我来着,幸好我身上有半仙给的符,这才躲过了一截。” 说着,李耀祖心中害怕,大太阳下还想和潘垚贴贴。 潘垚:…… 潘三金:“欸欸,说话就说话,你别凑我闺女儿这么近。还有啊,你身上这什么味儿,怎么一股鸡窝的味儿?” “臭死了!” “远点远点,你离我们远一点。” 潘三金伸出手,将人杵远。 李耀祖哀怨了,“符替我挡了灾,我身上就没符了,你们是不清楚,老帽儿他家离我家近着呢,我怕那东西夜里摸到我这儿来,心里怕得厉害。” “好在,关键时候,我想起于大仙说的话,公鸡辟邪!我就抱了我家的鸡进我屋了,昨晚,它们一家子都和我在一起睡。” 众人:…… 那边,李耀祖还在如数家珍,“三只公鸡,六只母鸡,还有八只小的,各个闹腾的啊,我昨晚那是一宿没有睡好!” 潘垚:…… 还真是睡鸡窝了。 “不是,”潘三金怪道,“就算于大仙说公鸡辟邪,你至于拎这么多鸡进屋吗?” “这么大热的天,你也不嫌弃味道大。” 李耀祖讪笑。 “你想啊,咱们乡下地头,村子间抢水的时候,也讲究多喊上几个人,我拎上母鸡小鸡,那也是一个理儿。” 顿了顿,他认真的想了想措辞,慎重道,“这就叫做,鸡多势众!” 潘垚:…… 这耀祖叔,真神人也! …… 14 第 14 章 在李耀祖说出鸡多势众的时候,一行人静了静,于大仙连忙撇清关系。 “别,我没说过这话。” “是是是。”李耀祖笑得有两分自得,“您就说过鸡冠血抹印堂能辟邪,至于后头的,那都是我自己琢磨的。” 潘垚鼻尖嗅着那股鸡臭味,真心实意的夸赞道。 “叔,你琢磨的很好,下次不要再琢磨了。” 在潘垚说出前半句话时,李耀祖面上还带着笑,待听了后半句,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两分。 好半晌,他挠了挠后脑勺,眼睛盯着潘垚,心中却暗暗琢磨。 这半仙是夸我呢,还是那啥了? 不管了,不管了,半仙就是半仙,说的话也比别人的来得深奥。 …… 自行车上,潘垚拍了拍潘三金的胳膊,催促道。 “爸,咱们快去张家吧,回头该热了。” 潘三金:“好嘞!” 瞧见潘三金蹬着自行车往村子里头骑去,李耀祖又蹦跳了起来。 “欸欸,你们等等我啊。” 他一个助跑,追上落后的那辆自行车,手抓住于大仙的腰肢,侧着臀一跃,动作灵活的跳上了自行车的后座。 “这边这边,老帽儿家在这边。”李耀祖热心肠指路。 “哎哎,你这娃子,也不喊一声就跳上车,吓着我老仙儿了。” 跳跃的冲劲儿太大,于大仙自行车的把手摇晃了几下,吓得他赶紧抓紧车把手。 一边骑,一边数落。 “就几步路了,自己走就是了,还要我骑车带你,也不看看我多大年纪了,真是个腿懒的。” 于大仙嘟嘟囔囔,李耀祖瘪嘴。 潘垚回过头,正好瞧见这热闹的一幕,偷偷笑了笑。 …… 白鹭湾和芭蕉村是差不多的村子,砖木混合的房子,墙壁上抹上一些黄泥。 冬日保暖,夏日阴凉。 屋顶是瓦片的,一些富裕的人家则是用青砖盖的四方房,屋顶直接用水泥浇灌。 可以晒衣衫,也能晒稻谷,瞧过去干净又方便。 这会儿还早,清风还带着清晨的凉意,徐徐的迎面吹来,阳光明媚,草丛里的露珠折射出剔透的五彩光芒。 潘垚瞧的认真。 潘三金微微低头,便见到小丫头那认真的神情,只见她眼睛大大的,鼻子微微翘着,草帽檐的阴影投在那小脸蛋上,别提多可人爱了。 他一颗老父亲的心都要化了。 周爱凤眼瞎不识宝啊。 潘三金日常在心里埋汰着没良心的小姨子。 …… 张家的宅子坐落在村中的位置,村子不大,一行人约莫骑了五分钟的时间,就来到了张家门口。 “半仙,大仙,你们快看,就是这儿了,这左边的那栋是张家的,喏,他家还盖了个挂耳,今年新添的屋……这边是我家。” 一到地方,李耀祖就跳下了车,指着房子介绍。 “潘半仙,你有没有瞧出什么?” 李耀祖凑近潘垚,有些紧张的抓了抓衣角。 他抬头看了张家一眼,就跟有针扎眼睛一样,连忙又收回目光,压低了嗓门,做贼一样。 “是,是什么鬼啊?男鬼还是女鬼?是老的还是少的?” “可别是老太太和老爷子。”后半句,李耀祖嘟囔,声音轻的几乎听不到。 潘垚心思灵巧,一下就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忍不住又是一笑,嘴角漾起小小的梨涡。 这老太太老爷子鬼,那都是上了年纪的鬼。这上了年纪的人,最爱的活儿是什么?那必须得是串门和别人唠嗑啊。 李耀祖这是怕鬼串门,寻上他了。 见李耀祖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潘垚出言安抚,道。 “耀祖叔,你别太担心,既然我师父来了,肯定能将这事儿处理得妥妥的。” 那边,于大仙站在张家门口,目光上下的打量着张家屋子,尤其是那明显一看就是新屋子的挂耳房。 下一刻,他眉头紧皱。 “瞧出什么了吗?”于大仙问潘垚。 “是有一股不大舒服的气息。” 潘垚认真的感受了下气息,这几日她炼化日华和月华,对气息的敏感性大有提高,在张家这一处,她能嗅到一股不寻常的味道。 味道不是太明显,若有似无。 闻起来就像是东西埋在土里许久,久久的不见天日,潮潮的,带着泥土的腐臭,一股的土腥味儿。 潘垚站的这个位置,正好是昨日夜里,李耀祖和张建飞拉扯的地方。 突然,她目光凝了凝。 于大仙注意到了,连忙追问,“怎么了?” 潘垚指着篱笆墙的根脚,“这儿有一道黑,有些地方被太阳晒着,漫出一缕缕黑雾,看过去就像是要化了一样。” 可不是要化了么。 张家用细竹竿围了篱笆墙,院子里种了些青菜果蔬,正是夏日时分,草木茂盛,丝瓜藤顺着细竹竿往上爬,细细密密的,这一处瞧过去青翠阴凉,也因为这阴影,这一道黑还未被太阳晒化。 此时,它就像一条指粗的小蛇,蔫耷的淌在篱笆墙阴影下,潮潮的,带着年久未见天日的土腥味儿。 太阳炙热的阳火下,有黑雾腾空。 于大仙叹了口气,他肉眼凡胎,是瞧不到这黑雾了。 “师父资质不如你,不过,这么多年,师父也不是只会招摇撞骗,哄人家供点吃穿的,张家这里头的道道,师父也看出了一点。” 于大仙顿了顿,再看张家,老花儿眼里有着慎重。 “张家这一处宅子,它新建的屋子坏了宅子风水,机缘巧合下,这宅子的风水,正好合着阳宅中五鬼宅的说法。” “五鬼宅?”潘垚不解。 于大仙点头,“正是,五鬼宅。” 他正要和潘垚细说这五鬼宅,屋子里,老帽儿听到院子里的动静,打开门走了出来。 瞧见于大仙,他眼睛一亮,快步的走了过来,大声道。 “大仙来了?” “快快,到堂屋里坐坐,这天气真热。” 于大仙暂且搁置了和潘垚说五鬼宅的话,提着桃木剑,往张家堂屋方向走去。 潘垚和潘三金跟上。 李耀祖在门口犹豫。 “去,将厨房里熬的绿豆汤端出来,给大家消消火儿。”老帽儿吩咐妻子翠婶。 转过头,他就见李耀祖还在篱笆墙那儿探头缩脑,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 翠婶瞧不上李耀祖这畏缩的小性子模样。 李耀祖和张建飞差不多大年纪,家又离得近,孩子和孩子之间,难免会被人比较。 李耀祖小时候话多,话多就嘴甜,长辈自然爱夸赞,而张建飞性子腼腆了些,腼腆就嘴巴钝。 这样一来,张家难免落了下风。 现如今,想着儿子带回来的钱,翠婶昂首挺胸,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耀祖耀祖,光宗耀祖,名儿取得倒是响亮!平日里还不是这偷鸡摸狗,招猫逗狗的二货样? 她儿子就不一样了,小时候嘴巴不甜又怎么样,人家他现在有出息了! 仔细想想,他家建飞,那叫做内秀! 翠婶睨了李耀祖一眼,扭着腰去厨房端绿豆了。 …… 老帽儿一拍李耀祖肩膀,李耀祖吓了一跳。 “这大白天的,一惊一乍做什么?” “叔,不是我胆子小,你家是真的有鬼!你知道吧。” 老帽儿嘴角跳了跳。 他心里知道归知道,但这么直白的讲,还真是让人听了怪别扭的。 “进来吗?”老帽儿撑着篱笆墙,问李耀祖。 李耀祖往里头探头看,正好瞧见潘垚往这边瞧来,见着他,小丫头还笑了笑。 李耀祖心中胆气骤起,“进进进!” 半仙在呢,他怕啥。 …… 堂屋里。 李耀祖眉飞色舞,手脚并用的给老帽儿讲着他昨晚落跑的原因。 “鸡皮疙瘩一下就起来了……等我回家,我从胸前拿下符,你猜怎么着?”他一拍大腿,“好家伙,那符都化成灰了!” “要不是有这符啊,我猜,就不是符成灰,而是我成灰了。” 他说的激动又庆幸,更感谢送符的潘垚了。 眼睛四处看了看,抓了张家堂屋八仙桌上的糖,一股脑的往潘垚兜里塞。 “多吃点,多吃点,吃不完揣兜里,谢谢谢谢,真的谢谢,叔这心里啊……哎,都不知道怎么说了,真是老感谢你了!” 潘垚:…… 这耀祖叔,他是不是忘了,这里不是他家,是老帽儿的家,这糖也不是他家的! …… 旁边,老帽儿僵了好一会儿,被李耀祖这一叠声的谢谢拉回了神,他连忙问道。 “大仙,我家这是犯了哪路的忌讳了?耀祖这事儿,我也是这会儿听了才知道的。” “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那东西厉害了,准备要害人了?”说到这里,老帽儿的声音都虚了。 于大仙:“你家这挂耳房刚建没多久吧。” 老帽儿点头:“建飞发了点财,想着要给他娶媳妇,没房子不行,我就拿钱搭了个挂耳。” “难怪。”于大仙若有所思,“刚才在院子门口就瞧出来了,你家这宅子,它是五鬼宅。” “五鬼宅?”老帽儿手中的绿豆汤碗都要把持不住了,抖了抖手,惊声重复。 一个鬼就够可怕了,居然还有五个鬼? 于大仙不知道老帽儿心里的想法,径自问潘垚,“土土,昨儿你拿了手札回去,可有见到这五鬼宅的记载?” 潘垚想了想。 昨夜看的手札,没有看到五鬼宅,倒是有看到五鬼的记载。 她记性好,看过的内容都记得,当下就道。 “五鬼宅徒儿没有瞧到,不过,五鬼我知道一些。” 在于大仙示意的目光下,潘垚继续道。 “五鬼就是我们平日里说的瘟神,春瘟张元伯、夏瘟刘元达、秋瘟赵公明、冬瘟钟士贵、总管中瘟史文业,他们是司瘟之神。” 于大仙点头赞许。 “不错,在以前,一些道观还有供奉五瘟,大家伙儿正月十六的时候拜五瘟,求家畜平安,俗语里常说的,亮十五,烧十六,黑十七,这说的就是元宵十五灯节,十六燃灯送瘟神的习俗。” 听到这里,老帽儿偷偷的松了口气。 原来是这五鬼啊,说是五鬼,细细追究起来,说的也都是神仙,不是家里住了五只鬼的意思,真是吓死他了。 还不待老帽儿将心放到肚子里,那边,就见于大仙眉眼耷拉,语气沉沉。 “这五鬼宅,乾门与震主相配,乾卦和震卦互为五鬼凶星,这是鬼入雷门,伤长子之象啊,难,这事儿难。” 于大仙的话,老帽儿和翠婶很多都没有听懂。 不过,他们听懂了一句话,鬼入雷门伤长子。 ……伤长子啊。 他们的长子是谁,那是他们家的建飞,出息的,会往家里搂财的建飞啊。 老帽儿着急,“于大仙,那该怎么办?怎么化解?咱们要不要开坛做法?我得买什么东西?” 翠婶也跟着打转,“香条?大金大银元宝?要啥东西,您说一声,我们马上就去买!” 于大仙摇了摇头。 潘垚不解,“师父,怎么了?” 于大仙探过头,在潘垚耳边说道。 “土土啊,这五鬼宅在《阳宅三要》中有一句批语,那就是外克内,其祸最速。” “官讼口舌,火灾贼盗,多应四五之数。” 他话才落地,似乎是要应证着这句批语,还不待老帽儿一家细问详情,院子外头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音,紧接着,就听一个男人高亢惊慌又激动的声音传来。 “老帽儿,老帽儿……不好啦,大事不好啦。” “你家建飞被公安带走啦!” “啪叽。”老帽儿手中盛绿豆的碗还是摔破了。 潘垚扭头就去瞧于大仙,眼睛亮晶晶。 这一刻,老仙儿在她的眼里,那身高绝对有三丈高。 高人,高高人! …… 15 第 15 章 对上潘垚瞧来的目光,于大仙只觉得身心舒爽,就像是三伏天里喝了一碗镇冰一样,舒坦! 潘垚凑近于大仙,真心实意的夸赞。 “师父,你就是大仙儿,名不虚传的!铁口直断,麻衣神相,说的都是你。” 刚刚那批语怎么说来着? 外克内,其祸最速,官讼口舌,火灾贼盗,多应四五之数。 这才说完批语,就有人来喊张家大儿子出事了,还是被公安给带走了。 这都不是神算子,那什么是神算子? 潘三金也佩服,“可以啊老仙儿,深藏不露了。” 一时间,于大仙在几人心目中的形象,陡然拔高。 “哪里哪里,过奖了过奖了。” 于大仙被这等眼神捧得找不清东南西北,飘飘欲成仙。 …… “建飞啊,我的建飞,我可怜的大儿啊!” 这时,堂屋里响起妇人爆哭的声音,哭声打断了几人的思绪,于大仙一个激灵,大梦初醒,终于神回张家这一处的堂屋了。 潘垚顺着声音看去。 乍闻家中儿子出事,老帽儿抖手丢了汤碗,白瓷大海碗砸在地上,摔了个八瓣,绿豆汤汁掉在堂屋夯实的土地上,软烂狼藉。 另一边,翠婶小腿一软,不管不顾的往地上一坐,脸上涕泪都下来了,拍着腿,嘴里囫囵的喊着话。 “……我的儿,我的儿不会做犯法的事,这里头肯定有误会……我的儿,我的建飞啊。” “振作点,事情到底是怎么样的,我们还不清楚,你哭丧干嘛。”老帽儿强作镇定,呵斥了一声。 接着,他抖着腿往堂屋外头走。 潘垚几人也跟了出去。 “小白,怎么是你?”瞧见来人,老帽儿面上放松了一些。 不过,到底事关自家大儿子建飞,他还是不放心道。 “建飞怎么了?什么叫做被公安带走了?你个憨子可别乱说话。” “我没有乱说,我亲眼瞧见的,公安的车子滴嘟滴嘟,下车就问了哪个是建飞,问完就朝建飞走去,瞧过去可威风了。” “建飞还想跑呢,不过,这人两脚的,怎么跑的过四个大轮子的,呼啦一下,建飞就被带走了。” 被叫做小白的人有些委屈,说着话的时候,还搓了搓手。 潘垚有些意外。 先前听那声音喊着老帽儿,她还以为来报信的人是个年纪颇大的人,起码得是老帽儿差不多年纪的,不然,谁敢大咧咧的喊一声老帽儿啊。 人后说小话就不提了,人前起码喊一声帽儿叔,表示客气礼貌。 没想到,来人的年纪并不大。 只见他约莫十八九岁模样,皮肤晒得很黑,个子中等,就是脑袋特别的圆,囫囵的剃着板寸。 板寸剃的不好,这里长,那里短的,瞧过去就像狗啃。 而且,他穿一身打了补丁的灰衣,脚下踩一大一小的布鞋,配着那头发,寒酸的像个癞皮狗。 潘垚又瞧了眼这小白。 这人说话时,那委屈的模样和他的年纪有些不搭,瞧过去,就像是智商方面有些问题。 “这是白鹭湾的白憨儿,是他们村的守村人。” 潘三金认识来人,和潘垚解释了一句。 潘垚不解:“守村人?” “嗯,咱们村以前也有,年纪大了,脑袋就更糊涂了,前几年一个冬夜里,天气太冷,他屋里烧多了炭,也不懂得窗户开大些,第二天人就没了,都是可怜人。” 潘三金感叹了下。 潘垚恍然。 原来,守村人就是村子里的傻子,也不一定傻得很厉害,多数能打理自己的吃喝穿衣。 就是打眼一看,别人就知道这人傻了点。 这样的人,家里有管还好,没管的话,一般都是在村子的村头搭一处小屋,村子里,东家施舍点粮食,西家施舍几件衣服,红白喜事喊上他们,他们也能搭把力气。 因为没什么事要忙,镇日四处晃,村里有什么事儿,那都是门清! 那边,老帽儿问不出什么了,急得不行。 “嗐,我和你瞎耽搁什么,走走走,我自己出门问去。” “我也一道。”翠婶摘了腰间的围裙,神情焦急,想要跟着一起去。 “你跟着干嘛,还嫌事儿不够乱吗?”老帽儿叱责了一声。 他回头瞥了眼于大仙,快快的收回目光,紧着,就附在翠婶的耳朵旁边,轻声嘱咐。 “你就在家里好好的待着,招待好大仙,建飞那边,我去瞧瞧,咱们家里的事儿还没处理妥呢。” “对对对。”翠婶忙不迭的点头。 这芭蕉村的于大仙真是准,她得请大仙帮忙,好好的化解化解这五只鬼。 “于大仙。”老帽儿回头喊于大仙,眼里有恳切。 于大仙也大气,一摆手,“你去吧,我在这儿等着信,事情等你回来再说。” “哎,谢谢,谢谢了。”老帽儿感激。 接着,潘垚几人就见老帽儿戴了草帽水壶,从屋里扛出自行车,脚一蹬,自行车的车轮子在黄泥地上滚动。 不一会儿,几人就不见老帽儿的身影了。 “我真的没瞎说,建飞就是被公安带走了。”白憨儿还在一旁嘀咕。 翠婶听见公安就心跳得紧,瞅着报信的白憨儿都不顺眼了。 潘垚将手中的大海碗推过去,“吃不?绿豆汤,加了糖的,很甜。” 白憨儿眯眼儿一笑,憨憨傻傻,“谢谢阿妹。” 说完,他捧着大海碗就喝。 潘垚坐在凳子上,双脚浮空,微微仰着头看,潘三金微微叹了一声,抬手摸了摸潘垚的脑袋,潘垚回神,冲潘三金笑了笑。 白憨儿吃完绿豆粥,巴巴的瞅着翠婶,也不说话。 翠婶耷拉着脸,不是太想理会。 潘垚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过了两分钟,李耀祖看不过去了。 他抬脚就进了张家的灶屋,再出来时,手中拿着半包的火柴,里头好几盒。 在翠婶肉痛的眼神里,一股脑的将火柴塞到白憨儿手中。 “拿去拿去。” 白憨儿欢喜,“哎。” 他接过火柴,这下也不留恋张家了,踩着不合脚的布鞋,欢欢喜喜的往院子外头走去。 李耀祖回头,对上潘垚好奇的目光,解释道。 “小白经常给大家做事传话,别的也不讨,就爱讨一盒火柴,他性子拗,没讨到还不走了,这事儿,我们村子里的人都知道。” 潘垚:“这倒是奇怪的性子。” 李耀祖随口一应:“是啊。” 那边,翠婶也着急的请教于大仙,这五鬼宅该如何化解,于大仙想了想,让翠婶准备个瓶子,最好是玉质的。 “你那瓶子准备妥后,我给你画道八卦符文,再画一幅五福捧寿,到时,这五福玉瓶搁在吉位,疏风理气,等再过几天,这五鬼宅的风水便能破去。” 翠婶念叨,“玉瓶,玉瓶,我去哪儿找玉瓶啊。” 这东西,听起来就贵。 于大仙:“也不拘是多好的玉,实在不成,你用那陶土捏的,白瓷样的,都成!是宝瓶样式就行。” “行了行了,这宝瓶你一时间寻摸不到,这也正常,这样吧,你准备些红纸,我给你先把五福捧寿画上。” 翠婶:“哎,麻烦大仙了。” 画八卦和五福捧寿,自然要静,翠婶将堂屋的八仙桌往外拖了拖,又将桌上的瓜果碟子等杂物清了,腾出地儿给于大仙画符作画。 潘垚给于大仙调墨,一边用竹签刮些朱砂到小碟中,一边低声问于大仙。 “师父,这五福宝瓶真能化解五鬼宅,救张家的大儿子张建飞吗?” 于大仙:“想什么呢,老仙儿我老头子一个,拿什么救这张家大儿子。” 潘垚:?? 于大仙手执狼毫笔,笔舔了舔墨水,随即在红纸上泼墨而画,笔走龙蛇,酣畅细腻,一只只蝙蝠在红纸上描绘而出,形态各异,栩栩如生。 一点都没有坠了于大仙一手好字画的名头。 于大仙语重心长,“土土,你要相信咱们的公安,张家大儿子要是没犯事,公安自然不会冤枉好人,他要是犯了事,这五鬼宅就算是破了,那牢狱之灾也是免不了的。” 潘垚听的仔细。 于大仙手在半空中停了停,说了句颇有意味的话。 “咱们见这五鬼宅的风水,知道它对张家有破家的征兆,那到底是风水让张家有破家的征兆呢,还是张家本来就要破家,风水正好应和、显露了这破家之势?” 潘垚愣了愣,也陷入了沉思。 是啊,到底是先有蛋,还是先有鸡? 于大仙又画了只蝙蝠。 “不过,这五鬼宅的煞还是要化,免得煞气害了其他人,对了,这八卦由你来画,你画的比师父的灵。” 说这一句的时候,于大仙瞅了瞅翠婶和李耀祖,见他们没注意这边,这才凑近潘垚耳边,悄咪咪的道。 显然,他还是很有大仙包袱的。 潘垚抬头看师父:…… 于大仙:“给师父点面子,来来,拿着这管笔,这笔管小一点,你的手好抓。” “成吧。” 潘垚在于大仙的指导下,开始学着画八卦,见红纸上的五福捧寿笔触细腻,她拿了另一张红纸,照着画上的蝙蝠画着。 旁边,老仙儿还在细细的叙说。 “《书经》有云,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修好德、五曰考终命……”1 老者的声音在堂屋响起,有些苍老,平平静静的语调,给人踏实之感。 外头的蝉儿一阵阵鸣叫,潘垚执笔,一股静谧又欢喜的情绪在心底漫开。 …… 主家出了变故,翠婶晕头转向的想着,究竟拿什么东西来做化解五鬼宅风水的宝瓶,一时也顾不上堂屋里的客人。 那边,老帽儿蹬着自行车,脚踏板踩得飞起,簇新的蓝褂子在半空中飞扬。 一路问过来,大家俱是面上带同情之色。 白憨儿没有胡说,他家建飞确实是被公安带走了。 至于是犯了什么事,大家也不清楚,只一个常和建飞一道耍的,收拾了行李,鬼鬼祟祟的要往外头躲。 老帽儿瞧见了,连忙拉着人,一叠声的追问。 最后,那人被缠得没办法了。 “是赌钱啦,建飞赌太大了,赢的又多,昨天小柳村有几个人被抓了,就把建飞给供出来了。” “叔,你放开我,我得走了,迟了就来不及了!” 趁着老帽儿愣住的时候,来人赶紧挣脱老帽儿的手,提着行李,一溜烟的跑掉了。 老帽儿愣住了。 赌钱也会被抓?他们村子里偶尔也玩玩,怎么没见公安来抓啊。 …… 一路紧赶慢赶,老帽儿在公安局里见到了张建飞。 才这么半天没见,老帽儿觉得,自家建飞一下憔悴了,只见他头发乱了,精神萎靡了,被带到会客厅时,手上还带着个手铐。 老帽儿心中大恸,“建飞啊。” 张建飞听到声音,猛地抬起头,眼里顿时迸出了希望的光,原先焦灼的心也有了缓解的出口。 “爸!”他神情激动,伸手往会客室的金属栏上抓去。 动静太大,引得旁边的公安斥责了一句,“安静!” “好好,我们安静,我们安静。”老帽儿连忙道。 张建飞抓着栏杆,“爸,你来的正好,我这几天没法出去,有件很重要的事,你一定要帮我做。” “好好,爸帮你做,你别急。” 张建飞神情变化莫测。 虽然说了要找自己的爸爸帮忙,可是,话临到嘴边,他又退缩了回去。 “建飞,什么事啊?”老帽儿催促,“你说你说,爸一定帮你。” 张建飞低头,视线落在手中的手铐上,长叹一声,最终还是认清形势比人强,咬牙道。 “爸,我床铺底下有个瓶子,旁边还有个盒子,你打开盒子,每天晚上从里头舀出一勺的灰,然后倒到瓶子里。” “记得了吗?每天晚上都要一勺,千万不能忘记了。” 老帽儿心慌,“建飞啊,这是什么啊?” 张建飞不耐:“您就别问了,照着做就行。” 他说着话,神情焦急,这一场牢狱之祸,他实在是没有预计到,他也不知道自己会被关几天,这要是断了对宝瓶的供奉,以后手气不旺了怎么办? “好了好了,您回去吧,我又没犯什么大事,说不定过几天就回去。” 张建飞赶人。 老帽儿听的迷糊,张建飞被带下去后,他实在不放心,准备回家之前再问问公安。 …… 另一边,翠婶想着最近大儿子发了财,买了挺多东西回来。 再加上他那屋是新盖的,建飞又爱学城里人的做派,买了挺多东西回来装扮屋子的。 前几天,她还瞧见他买了两捧大红的假花回来。 这花有了,兴许花瓶也有。 翠婶进了挂耳房,找了一通,在电视柜上拿了个宽口的花瓶。 “这个好,我问问大仙能不能用。” 她抱着花瓶,正待出屋,脚踢到搁地上的啤酒瓶,啤酒瓶咕噜噜的往床铺底下滚去。 翠婶连忙弯腰去捡。 这瓶子要是藏床铺底下,回头非得招蟑螂虫子不可。 这一弯腰,看到床铺下头的东西,她愣神了。 只见床铺底下摆着一个瓶子,两边带耳,宽口大肚,是玉白色的,看过去就不像现在厂里做的花瓶,倒像个古物。 翠婶大喜。 这不是比她手上这个,更像大仙儿说的玉瓶嘛! …… 16 第 16 章 翠婶连忙搁了手中那厂里出来的花瓶,撅着臀,伸手就要去够床铺底下的大宝瓶。 “这又是什么?”拿到宝瓶,翠婶自然瞧到搁在一边的盒子。 就是个巧克力盒子,看过去挺平常的。 不过,这东西被张建飞藏在床铺底下,还是和玉瓶这样的东西放在一处,想来里头装的也是宝贝,说不定是钱票子。 翠婶没忍住,伸手将盒子打开了。 这一打开,探头一看,面上一下就失望了。 “嗐,我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呢,这不就是一堆灰么,建飞这孩子也真是的,藏得跟宝贝一样,害我白欢喜一场。” 盒子里堆着半盒子的灰,灰白灰白的,看过去倒也细腻干净,里头还搁了一把汤匙。 翠婶动作大,灰撒了好一些出来,呛得她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揉了又揉鼻子,这才止住。 见不是值钱的东西,翠婶也不以为意了,随手就盒子搁在一边,连盖子也没盖上,宝瓶也放在一起。 另一边,她拿了墙角的扫帚,要去扫滚到床铺下头的酒瓶子。 酒瓶子里还有点酒,洒得床铺下头肮脏潮湿,翠婶爱干净,少不得拿抹布擦擦。 她没有注意到,盒子里的灰洒出来时,大宝瓶的瓶口里有幽幽黑气冒出,它们软烂无形,像一滩水一样,歪歪扭扭的贴着地面,将地上的白灰缠食,最后,它缠上了盒子里的灰。 过了好一会儿,盒子里的灰被缠食得差不多,只剩下浅浅的一层。 盒子的角落有一块白灰比较大块,瞧过去有些像指骨的形状,尖尖的,白白的。 闷闷瓮瓮的鬼音在瓶子的大肚里叹息。 “饿——好饿,还是好饿。” …… 堂屋里。 潘垚执笔的动作一顿,笔上的墨一下就在红纸上晕开了。 老仙儿瞧了,直摇头道可惜。 潘垚没有理会,侧着耳朵认真去听,见于大仙还要说话,伸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这是有情况了? 于大仙摇蒲扇的动作停了,面容严肃,有些干瘦的手抓紧了搁在桌上的桃木剑。 又听了一会儿,潘垚冲于大仙道,“师父,我好像听到有人在说饿。” “说起饿,我也有点饿了。”旁边,李耀祖摸了摸肚子,里头瘪瘪的。 “都快一点了,饭点都要过了,这样吧,我回家杀只鹅,给大家伙儿烧鹅肉吃,怎么样?” 李耀祖问潘垚几人,发出热情的邀请。 大公鸡一家今晚还得陪他睡觉,那是万万杀不得的。 舍不得鸡,万幸家里还有大白鹅。 潘垚摇了摇头。 那声音不对,不像是人发出来的,闷闷瓮瓮的,还夹杂着像老旧电视被干扰了信号的声音,擦啦擦啦的。 “哪用着你了。”这时,堂屋外头传来翠婶高亢的嗔声。 “大仙几人饿了吧,我找到宝瓶了,大仙快给瞧瞧妥不妥,要是妥的话,咱们就用它,我去厨房给你们烧饭去。” 翠婶抱着大宝瓶走来。 想着五只鬼就要被解决,她脚下的步子都轻快了几分,脸上也有了笑模样。 一进来,她就热情的追问。 “大仙要吃什么?正好今早摘了几个茄子,水灵灵的,我炒个茄子,再从缸里翻一扎的豆角,炒个辣椒豆角小肉,保准香得很。” “这么素,哪里有我家烧鹅好。”李耀祖埋汰。 翠婶瞪眼,“你个小年轻懂什么,这么热的天,烧鹅有什么好吃的,吃了上火!” 于大仙在旁边为难,他不怕上火,真的。 那边,潘垚在翠婶进来时,一双眼睛就盯着她怀中揣着的双耳玉瓶上,目光里都是戒备。 于大仙见状,也去看那宝瓶。 “瞧我,差点忘记了正事。”见大家都在看她手中的瓶子,翠婶回过了神。 她连忙将手中的大宝瓶往于大仙面前一杵,眉眼里都是期待,“大仙儿,你快给看看,这瓶子能化那什么,那什么五只鬼了吧。” “是五鬼宅。”李耀祖机灵。 “对对对,五鬼宅。”翠婶应和。 “师父小心。” 在翠婶将宝瓶往于大仙面前杵的时候,还不待于大仙反应,潘垚一手扯过于大仙的天仙洞衣,另一只手动作也不慢,抓起桌上的打鬼棒,用力的挥下。 翠婶只觉得手中的宝瓶好像突然变成了冰块,凉飕飕的,再加上潘垚出人意料的动作,她手中一个不稳,啪的一下,宝瓶重重的砸在了地上。 嗯,没破,结实! 翠婶提着的心一下坠下了,接着,怒火轰的拱起,她劈头就要朝潘垚骂去。 “你个小丫头——”差点摔坏了我家宝贝。 话在口中,突然截住了。 “这,这棒子怎么亮了?”翠婶看着潘垚横在前头的打鬼棒,结巴了。 接着,她打量了两眼打鬼棒,又狐疑了。 “你们往棒子里塞灯了?” 这不是装神弄鬼的手段吗? 只见打鬼棒被潘垚横在胸前,光滑的棍面上,打邪灭巫朱元帅,行刑拷鬼孟元帅,这几个字如龙飞凤舞,莹莹有光。 李耀祖激动,“翠婶别瞎说,这是打鬼棒,上次附在我身上的戏子鬼,就是被这打出来的,半仙可厉害了。” 翠婶狐疑。 这一个小徒弟,还是一个小丫头片子,有什么厉害的。 下一刻,情况就容不得翠婶怀疑是不是潘垚往打鬼棒里塞灯了。 只见那双耳玉瓶掉在地上,没有碎,咕噜噜的滚动两下,接着停在了原地,不过,在打鬼棒驱邪的威势下,它又动了动。 翠婶眼睛瞪得老大,“动,动了。” 她结结巴巴,指着宝瓶,急急的寻求潘垚几人的认可,“你们瞧到了没,它,它又动了,自个儿又动了。” “恩。”潘垚应了一声。 她眉眼里都是认真严肃。 “师父,这瓶子不对,我瞧见上头有黑雾笼罩,和我刚刚在院子里见到的,那被太阳晒化的黑气同出一源。” 于大仙抓着桃木剑的手紧了紧。 李耀祖一下就跳到潘三金旁边,脸吓得发白,伸手就去抱潘三金。 半仙这会儿正忙,他和半仙他爸抱在一处,回头要是打起来了,别人就不说了,这老子总要护着点吧。 这样一想,李耀祖将潘三金抱得更紧了。 这三金,这会儿就是他的大公鸡啊! 潘三金:…… …… 宝瓶在地上咕噜噜的滚动,隐隐约约中,众人听到怪笑声,夹杂里着利物划过玻璃的声音,鸡皮疙瘩一下就起了。 这时,一阵阴风吹来,大中午的,张家堂屋这一处的天光黯淡了下来,一股渗人的阴寒从宝瓶中弥漫而出。 接着,恍惚中,众人瞧到宝瓶里探出了手。 一只,两只,三只…… 手到手肘关节的位置,一个个惨白青灰,上头布满了尸斑,五指僵直,指甲沁着乌黑的血,攀着玉瓶的宽口出来了。 仔细一看,这手有大有小,有老有少,妇人的就细腻一些,男子的就粗糙掌大一些,小孩的皮嫩,老人的干涸皮皱。 血腥味带着泥土味扑鼻而来。 “呕。”李耀祖干呕了一声。 潘三金虽然也怕,却不忘嫌弃,扒拉着李耀祖的后衣领就警告道。 “不许吐在我身上!” 李耀祖吓得六神无主,几乎是噙着泪摇头了。 “不!” 他扒拉潘三金更用力了,一把搂住潘三金的脖子,埋了进去,闭着眼睛喊道,“太可怕了。” 潘三金:…… 哎哟,他的天娘嘞。 被这么个大小伙子一抱,他真是清白都要没了。 老仙儿不容易啊。 这一刻,想起被小兰香缠过的于大仙,潘三金感同身受了。 另一边,翠婶已经站不稳了,跌坐到太师椅里,拼命的给自己掐人中。 她瞧一眼宝瓶方向,翻一次白眼,再掐一下人中,再看一眼宝瓶……如此反复,在晕过去和清醒之间,来回挣扎。 于大仙心里也慌,这是个大家伙啊。 “徒儿,抽它!抽它!拿打鬼棒抽它!” “师父,我在抽了。” 潘垚头也不回,手中的动作不停。 一只鬼手飞来,手中的打鬼棒重重的抽出去,只见打鬼棒上的字符亮了亮,两厢一碰,鬼手化作糜粉。 不过,抽了这个还有那个,玉瓶的广口中,不断的有鬼手攀出。 很快,潘垚她抽累了。 杵着打鬼棒,大口的喘气。 能不累嘛,她可还小呢,这样一直抽,胳膊都快废了。 于大仙在潘垚身后,眼睛瞅着地上的大宝瓶,焦急不已。 “土土,快啊,又要来了。” 潘垚也瞅着宽口大肚的宝瓶,听到这声催促,顿时没好气了。 “师父,我也知道它们又来了,可你瞧它肚子这么大,鬼知道里头还装了几只手,你快想想办法啊,我快抽不动了。” 说完,她举起打鬼棒,将袭到面门处,那一看就是老妪的手抽飞。 “办法办法。”于大仙团团转,他没办法啊。 这一瞬间,高高人的老仙儿,他在几人心里的形象,咻咻咻的又变矮了。 “对了,符。”于大仙掏出符,眉眼沉了沉,举起手中的桃木剑,剑一挑,黄符化阵飞天。 只听“咻”的一声,张张化作黄光朝宝瓶压去。 几张符贴着双耳玉瓶,牢牢的堵住了广口的位置。 络绎不绝的手被阻隔,只见大肚瓶不甘的抖动肚子,七摇八晃,不过,那广口上是不再有鬼手冒出了。 潘垚和于大仙的眼睛俱是一亮。 有用,符箓有用。 没了后援军,潘垚手上更有劲了,打鬼棒挥得又快又重,几乎能见到残影,每一下都不落空,半分不坠朱元帅和孟元帅的名头。 所过之处,鬼手成糜粉。 就在胜利在望的时候,几人又是脸色一变,目光齐齐的又看向双耳玉瓶,只听那儿有指甲挠利刃的声音,咯吱咯吱,听得人汗毛倒竖。 地上,大肚的双耳玉瓶,摇晃得也更厉害了。 李耀祖绝望,“怎么办?符要被挠破了。” 潘垚催促,“师父,再用符啊,这下不是小气的时候。” 于大仙满嘴的苦涩。 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是他小气吗?祖上传下来的好东西早就被嚯嚯得差不多了,这几张都是他压箱底的棺材本了! 亏了亏了,老帽儿这单生意,他接的亏了。 “没了。”于大仙苦着脸,“拢共就那么几张,我都用进去了,就连你昨儿画的,师父也都使上了。” 于大仙好像想到什么,急急道,“土土,你再画几张,师父来贴。” 潘垚咬牙又抽灭了一只手。 现在再画哪里来得及,又要调朱砂,又要凝神的,这边还要使棍子。 她实在是没这么多只手,分身乏术。 于大仙见状,也是颓败。 是他想天真了,这符,哪里是想画就能画的。 “这东西邪门,小翠,你和我说实话,它究竟是哪里来的?”于大仙生气,“这么厉害,一看就是开了荤的。” 翠婶慌乱无神,“我也不知道啊,建飞,在建飞的床铺底下找到的。” 这时候去哪里问张建飞,人都被带走了。 眼见着双耳玉瓶上的黄符就要被鬼手从内里挠破,潘垚抽灭半空中最后一只鬼手,杵着棍子喘气,忽然,她想起了札记中的一句话。 在还未反应过来前,动作比大脑更快。 只见心随意动,绛宫处的灵炁涌出,潘垚以指为笔,灵炁为朱墨,天地为纸。 笔走龙蛇,繁复的符文在半空中描绘。 符无正形,以气而灵。 这一刻,潘垚明白了手札上这话的意思。 “疾!” 随着一声疾,潘垚手掌一推,半空中莹莹有光的符文朝地上的双耳玉瓶压去。 符箓叠阵,一笔一画杀鬼路,符光过处,万鬼伏藏。 下一刻,玉瓶上有斑斑裂痕,就像冰面裂开一样,只听“咔咔咔”的一阵脆响,瓶裂了。 “啊!”与此同时,远在镇上公安局的张建飞突然抱住手,嘴里发出痛苦的哀嚎。 眼睛一翻,疼晕过去了。 …… 17 第 17 章(捉虫) 符光漾过,驱散了张家这一处的黑暗,天光重新亮起来,烈日明晃晃的挂在天上。 刚刚那黑雾蔽日,鬼手齐出的一幕,就好像没有存在过一样。 几人都有些恍惚了。 潘垚将打鬼棒杵在地上,绛宫处修行的灵炁空空,手抖脚也抖。 要是这玉瓶还不破,就该轮到她被抽了,好险好险! “盘盘,你没事吧。” 见潘垚额上有大粒的汗珠掉下,面色也白,潘三金一下就有了力气,掰扯开挂在身上的李耀祖,两步就走到潘垚身边。 “爸,我没事,就是腿有点软。” “我给你搬凳子,快坐快坐。”潘三金拖了张凳子过来,往潘垚的咯吱窝下一掐,提起就搁下。 潘垚一屁股坐在官帽儿椅上,还有些发懵。 半点没有刚刚那半仙的威风。 不过,这不妨碍李耀祖对半仙的尊重。 他绕在潘垚旁边,又是扇蒲扇,又是递茶水,嘘寒问暖,殷勤得不行。 潘三金睨眼,“走走走,狗腿子一个。” 李耀祖不服气:“什么狗腿子,多难听啊,我这是对半仙的尊重,尊重你懂不懂!” 潘垚瞅了瞅这个,又瞅了瞅那个,正想让他们别吵,那边,于大仙手中的桃木剑往桌上重重一拍,老眼一耷拉,又和翠婶算账了。 “小翠,你老实说,你家这双耳玉瓶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我真不知道,你说要用玉瓶化五鬼宅的风水,我去建飞的屋子里找了找,在床铺下面看到这个,它刚好又是个玉的,看过去就是个好东西,我就拿过来了。” 翠婶的人中都掐肿了,听到于大仙的话,连连摇头。 牛皮筋扎的发有些凌乱,眼睛都发飘了。 突然,她想到什么,一把拉住于大仙。 “大仙儿,我知道了,肯定是有人使了邪法要害我家建飞,他被公安带走,肯定就是因为别人害他!” “救他,大仙儿,你要救他啊。” 下一刻,翠婶想起,刚刚大发神威的可是潘垚,是她没瞧在眼里的小丫头。 她连忙丢了于大仙的手,转而去拉潘垚的手。 “阿妹,你可得帮帮忙啊。” 于大仙抽了抽嘴角。 啧,这小翠,不愧是和耀祖做邻居的,都是老船工行船,惯会见风使舵的角儿。 “婶儿,你别担心。”潘垚拍了拍翠婶的手,义正言辞,“师父说了,现在是新社会,公安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翠婶一窒。 这有说和没说,有什么区别? 那边,潘垚想起于大仙方才的话,又见他面上有气怒,不解的问道。 “师父,你刚刚说这宝瓶见了荤,什么是见了荤?” “这东西邪门又厉害,定是吃了肉,饮了血。”于大仙声音沉沉。 几人一惊。 没人傻傻的问,这双耳玉瓶吃的是什么肉,饮的是什么血。 瞧它刚才那样子,铁定是人肉人血! “这是怎么回事?”这时,一道声音从外头传过来。 几人一看,是老帽儿推着自行车,满脸的灰尘,汗涔涔的回来了。 太阳晃眼,他的眼睛微微眯着,见到几人,一叠声的追问。 “刚刚是怎么回事?明明在家门口了,我怎么也进不来,这大中午的,真是邪门了。” 原来,老帽儿不是才回来,他到家已经有一会儿了,只是怎么也进不来,急得他更是满头冒汗,簇新的蓝褂子都不精神了。 “孩子他爸,你可算是回来了。”翠婶像见到主心骨一样跑了过去。 “豁,你这是怎么了?嘴怎么肿成这样了?”老帽儿被翠婶发肿的人中吓了一跳。 “谁掐的?” 翠婶悲从中来,能是谁掐的,她自己掐的。 她容易么她。 于大仙也不多寒暄,见门开山。 “老帽儿,你家建飞床铺下藏了个双耳玉瓶,这事你知道吗?” 老帽儿惊了惊,“大仙,这事儿你也知道?” 明明他也才听建飞说的。 这话一出,于大仙沉了沉眼。 潘垚看了他一眼,道,“师父,我们去张家大哥屋里看看吧。” 老帽儿想着张建飞的嘱托,有些犹豫。 他家建飞说了,这玉瓶别给别人知道,就是小翠,最好也不要知道。 翠婶一拍大腿,“对对,去建飞屋子里看看,别还有东西藏着想要害我家建飞,大仙,就挂耳那屋,门我没锁。” 翠婶热络的指路。 “师父,我好一些了,咱们走吧。”潘垚跳下凳子,抓起打鬼棒,招呼了于大仙一声。 一行人出了堂屋,往挂耳房方向走去。 老帽儿一把拉住翠婶,落在了众人的后头。 “到底怎么回事?那双耳玉瓶有什么不对吗?刚刚在公安局里,建飞别的没说,就特意交代了我一件事,和玉瓶有关。” “刚刚咱们家出大事了,那玉瓶邪门得很,你是没瞧见,那瓶子里爬出好多只鬼手,瞧着像要抓人吃人一样,我都快吓晕了,拼命掐着人中,这才没晕过去。” 翠婶想起刚才的事,眼里还满是惊恐。 鬼,鬼手? 老帽儿吓了一跳。 怎么会有鬼手?听着像是说故事一样,建飞还想让他护好瓶子,舀一勺灰到瓶子里呢。 翠婶拉过老帽儿,“别想了,咱们家建飞一定是让人害了,杀千刀的,要是让我知道,到底是谁哄了他,我非得拿菜刀去他家,劈了他不可!” 骂骂咧咧的翠婶气势汹汹,和老帽儿一起进了挂耳房。 …… 张家挂耳房里。 潘垚进屋后,视线扫了扫。 新盖的挂耳房干净又整洁,刮白的墙,下头刷了青绿色的漆,角落里摆了张刷了黄漆的床,床头带着红色的绒布靠背,瞧过去时髦极了。 床的对面是一张柜子,四方的黑白电视摆在上面,电视的屁股上盖了镂空的白布防尘,旁边还有个大块头的录音机。 潘垚咋舌。 张家确实有钱呀。 白鹭湾也比他们芭蕉村富裕,竟然还通了电了。 视线一转,目光落在柜子上的铁盒子上,潘垚眼睛眯了眯,上头有死气。 “师父,快看这个。”潘垚指着盒子。 这就是普通的铁盒子,以前装巧克力的,上头还绘有巧克力的图案,圆圆的,黑黑的,像电视里的金丹妙药,吃上一颗,功力大增,百病全消。 这时候大家都穷,有点好东西都不舍得扔,这样的盒子,用来装钱票子也不错。 于大仙也眯了眯眼睛,捏着桃木剑,小心的走近电视柜。 他将盒子拿了下来。 潘垚探头看,“这是灰?师父,我在上头看到了死气。” 于大仙没有说话,他抓着里头的汤匙,搅了搅剩得不多的白灰。 潘垚在一旁看着,突然,在看到里头一物时,她怔了怔,迟疑道。 “这是……手指骨吗?” 与此同时,于大仙将盒子角落里,那稍微大块的渣渣舀了起来,凑近仔细看。 尖尖的,白白的,就像手指骨一样的白骨块。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 联想到双耳玉瓶里频出的鬼手,再比对这像手指头的灰渣,目光再看向巧克力盒子。 里头装了什么,不言而喻了。 于大仙手都抖了,盒子搁在桌上,“胡闹,胡闹!” 李耀祖不解,“半仙,这是怎么了?” 潘垚抿了抿唇,面色同样有些难看,“这白灰,应该是骨灰。” “什么,骨灰?”李耀祖像被掐了脖子的鸭子,失声惊叫。 “什么,什么骨灰?”这是跟在后头,听了只言片语的翠婶和老帽儿。 待明白巧克力盒子里装的是骨灰后,翠婶吓得脸色发白。 天爷啊,她刚才还吸了点,喷嚏都打了好几个呢! 老帽儿也是一脸的灰败,直道不可能。 于大仙目光炯炯的盯着他,“老帽儿,你老实说,建飞是不是拿这灰喂双耳玉瓶了?” 老帽儿张嘴,想承认,话到嘴边又堵住了。 这怎么认啊,拿骨灰养邪物,听起来就邪门渗人,他儿子以后还要不要做人了。 一时间,他面上的神情有些为难。 潘垚看了这一幕,心中暗暗点头。 没的跑了,铁定是喂了,这当爸的也是个知情的,就算先前不知道,跑了趟公安局,肯定也知道了。 没看见拜神的都要日日一柱清香么。 这供邪物,没道理还更好说话。 张建飞被公安带走,要是犯了事,那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这供奉怎么办,既然断不了,肯定得喊老爸帮忙,毕竟,从古到今,坑爸的货都不少。 当爸的不容易,平时要扛起半边天,关键时候还得顶缸。 潘垚都看出来了,于大仙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他一言难尽的看着老帽儿,长叹一声。 “糊涂啊。” “老帽儿,你家可不止建飞一个孩子。” 老帽儿嘴上的皮肉抽了抽,这句话显然说到他心坎里了。 老仙儿不理会,他看着老帽儿一会儿,神情若有所思,这供奉邪物,不是求财就是求名,有亲缘的供奉定然更好。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冒出一句话。 “老帽儿,你说,你前几天老是梦见你老子娘盯着你看?” 老帽儿抬头,还有点懵,“啊?” “不是吧。”潘垚脱口而出。 她反应极快,转而盯着电视柜上的巧克力盒子看,神情都是震惊。 于大仙有些意外,他伸手摸了摸潘垚的脑袋,感叹不已。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这弟子收的真好,有天资,人也通透,他只说了一句话,这孩子便知道自己的言下之意了。 老帽儿还是不解,“是啊,夜里还不太平,老是有东西掉在地上的动静,拉了灯出来看,又什么都没看到。” 就是这样,他才想找于大仙看看的。 于大仙推了推潘垚,示意潘垚告诉他。 潘垚面上有同情之色,想了想,只道。 “帽儿叔,你梦到老太太的时候,她有手吗?” 有手吗? 他娘怎么会没手? 下葬的时候,全须全尾的! 老帽儿有些生气。 他老娘在世的时候,虽然上了年纪,但是能吃能喝,能到处溜达,还能帮他看家里的孩子。 他家建飞是大孙子,就是老太太看大的! 他娘能干,闲不住,看着孩子还能忙活家务活,身体也没病没灾,最后在一个夜里,睡梦中安安稳稳走的。 别提多有福气了! 怎么会没有手? 还不待老帽儿将这话说出来,突然,他僵在了原地。 潘垚问出这句话后,夜里做的梦好像也拨开了迷雾,变得更加的清晰了。 老帽儿铁青着一张脸,胸口大力的喘着粗气。 他娘盯着他看的时候,好像……好像真的没有手了。 “啊!不,不会的。” 再看电视柜上的巧克力盒子,老帽儿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就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瞪圆了眼睛,脚步后退两步。 “老帽儿?”翠婶不解。 “没有手,妈没有手。”老帽儿突然的崩溃,抱着脑袋蹲地,死命的抓自己的头发。 “翠啊,咱妈没有手啊!” …… 18 第 18 章 “没有手,什么叫做没有手?”翠婶急急的追问。 老帽儿撕心裂肺的喊完这一句后,就不再说话,只紧紧的咬着牙关,痛苦的摇头。 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 建飞……妈…… ……妈,建飞…… “啊啊啊!”老帽儿死命的捶自己的胸口,“遭罪的该是我,该是我啊!” 四十来岁的人了,恨不得受苦的是自己,那样,倒也不用像现在这样左右为难了。 顿时,那眼泪和鼻涕直下,糊得满脸都是。 潘垚瞧了心中不忍,小小的脸上露出难过之色。 这养孩子真是不容易,有的时候,养的就是讨债的。 老帽儿伤心得几乎癫狂。 这事儿搁谁身上,谁不疯? 自己的亲儿子,偷了自己亲妈的遗骨,还烧成灰来喂邪物了。 要是老帽儿再迟一天请于大仙和潘垚来,黄昏时分,他懵懵懂懂中,听着儿子在公安局里的殷殷交代,还得亲自舀一勺喂双耳玉瓶呢。 想到这,老帽儿是胆寒心也寒。 那是他妈的手,他妈的手啊! 几人被老帽儿撕心累肺的哭嚎声镇住了。 “盘盘不怕。”这时,一双手探了过来,是潘三金,那双手很大,像蒲扇一样,轻轻的捂住了潘垚的耳朵。 做惯了木工活的手上有许多老茧,很粗糙,也有些刮人,不过,它干燥又温暖。 潘垚抬起头,瞧着潘三金的眼睛,认真道。 “爸,我以后一定会孝顺的。” 潘三金愣了愣,随即失笑,转而心里又有些发酸。 这孩子…… 是怕他见到老帽儿养孩子这样失败,怕自己不要她了吗? 潘三金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乌黑的发细细软软,他的心也跟着柔软起来。 “好,爸爸知道了,咱们盘盘是好孩子。” …… 旁边,翠婶本来还迷糊着,等明白过来老帽儿前几天做的梦,梦里的婆婆衣袖垂垂,里头空荡荡的,再看向电视柜上的巧克力盒子,她如梦初醒。 顿时,翠婶也和老帽儿一样,当场吓得大叫一声,跌坐着往后退了两步。 建,建飞……他,他竟然偷了老太太的骨头? “不,不可能,建飞不可能做这样的事,误会,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翠婶摇头如拨浪鼓,不愿意相信,也不能相信。 要当真如此,她的儿子岂不是畜生?不,简直是畜生都不如了。 于大仙叹了一声,“是与不是,我们去坟上一看,事情不就明了了。” “上坟?不,我们不能上坟。” 老帽儿还是心痛难当,不过,这会儿已经止住了哭嚎,听到于大仙这话,他面上带上了迟疑之色。 潘垚几人见了,哪里不知道,他这还是想护着自家儿子张建飞。 家丑不可外扬,这话从古至今都适用。 要是不看坟,张建飞动了老太太遗骨这事,没有真凭实据,就算流传到外头,那也只能算是风言风语。 要是看了坟,回头见老太太的遗骨有损,那就是板钉钉的证据了。 尤其在场的人里,除了芭蕉村的潘垚几人,还有他同村的邻居李耀祖呢。 李耀祖注意到老帽儿的视线,故意忽视他眼里赶人的意味。 鬼手这事可怕又瘆人,要是不弄个明白,他保准好几天都睡不着,再说了,他心里的好奇心还在肚皮里抓心又挠肝呢。 细细盘算下来,他还算是个苦主。 昨天不是错觉,张家飞搭他肩膀那一下,就是有鬼手抓他,要不是有符,他昨天就得遭殃。 李耀祖看天看地,硬是当做自己是个蠢的傻的,半点不会瞧人颜色,赖皮的赖了下来。 真是个坏种! 老帽儿心里暗骂了一声。 一时间,屋子里的气氛有些沉默。 潘垚劝道,“帽儿叔,你还是让师父看看吧,你也说了,老太太梦里老是盯着你看,想来,这夜里的动静,应该就是老太太给的警醒。” 于大仙摊手,“我是无所谓,五福捧寿和八卦符文都准备妥了,只等你家寻个宝瓶,往吉位上一搁,疏风理气,这一趟活儿,就算是忙完了。” 老帽儿已经知道刚才鬼手齐出的凶险,要是放任玉瓶在家供奉着,保不准哪一日,一家人的性命都得搭进去! 听到这里,怕于大仙误会自己赖账,他忙不迭的应道。 “是是是,我明白的,辛苦大仙和潘家阿妹了,报酬铁定少不了您二位。” “不是钱不钱的事,老帽儿,你真是看轻了我老仙儿。”于大仙翻了个白眼,一脸自己被糟贱的模样。 “老话都说了,一运二命三风水,三分阳宅七分阴,可见,这阴宅对风水有多重要,风水坏了,折的可不是一个人的福。” “我这徒儿说的对,你家夜里动静多,这事应该是老太太给的警醒,这是老太太还念着家里,不想你们被那东西害了。” 听到这里,老帽儿眼里有泪。 “是我对不住我妈。” “不过啊,”于大仙话锋一转,“咱们要想想,虽然建飞和老太太是亲祖孙,但损人遗骨这事儿,它缺德啊,老太太的心里,未必没有怨言。” “不是缺德,是缺大德了!丧良心,不肖子孙!”潘垚在一边扇风添柴。 老帽儿抹了一把脸,原先精神的背都弯了。 于大仙语重心长,“除了建飞,你也要想着其他两个孩子,家宅不宁,孩子不康啊。” “是,你们说的对,建平建侠他们还小,经不住折腾的。” 经过这一通话,老帽儿决定舍了大儿子,偏心自家老娘,去老太太的坟上看看。 潘垚和于大仙自然要跟着去。 外头太阳正烈着,潘三金连忙将草帽给潘垚带上,潘垚投桃报李,拿着水壶给潘三金。 “爸,你喝点水。” 潘三金还想推拒,潘垚神情认真,“我孝顺爸的时候,爸不要老是说不要,不然,以后我习以为常了,就会以为爸真的不需要。” “慢慢的,我就变得不懂得关心爸爸,也就自私了,不知道孝顺了。” 相互关心,才是真正的家人。 潘三金愣住了。 于大仙摸了摸潘垚的脑袋。 他抬头看向潘三金,语气里有着感叹,还有几分暗藏的酸溜溜。 “三金,你就听土土的吧,这孩子心思通透着呢。” 走凤凰洲这一趟,带回潘垚,潘三金真是值了。 “师父,我对你也很孝顺的。”潘垚笑得狡黠,“我会给师父带瓜。” “别,受不住。”于大仙哼哼气。 …… 一行人朝山上走去。 白鹭湾和芭蕉村共饮一江水,共靠一座山,这座大山唤做岷涯山,只见青山高耸,山势连绵,草木旺盛。 烈日当空,树荫丛丛,远处有山泉奔腾而下的声音,山风吹来,给夏日带来几分清凉。 都说有山有水,风水必定不差,白鹭湾和芭蕉村一样,老者过世了,都是抬了埋在这座山上的。 是以,青翠的山林中,隐约能见白色的墓碑。 老帽儿家老太太的坟在山脚往上一些位置,一行人倒也没有吃太多的罪,自行车停在山脚下,走了一段路就见到了坟墓。 这一到坟地,于大仙左右看了看,拉着潘垚的手,开始尽师父的职责,教她堪舆的知识。 “这一处坟地选的不错,土土你看。”他指着墓碑前方的位置,“都说阴宅选的好不好,七八成看明堂,尤其是中明堂。” “什么是明堂,穴前群山环绕,众水朝谒,生气聚合,这就是明堂。” 潘垚跟着于大仙眺望远方。 “我在手札上看过,上面说了,明堂如簸箕,子孙穷到底,明堂如月圆,子孙有余钱,明堂如掌心,富贵斗量金……”1 于大仙欣慰,“不错不错,是这个口诀。” “师父,你这样夸这处风水,该不会当初点穴的是你吧。”潘垚揶揄。 “滑头!” 没有否认就是承认,潘垚咋舌,这老仙儿还真是在夸他自己呢,厚脸皮! 她仔细的看张家老太太这一处的明堂。 原先是不错的风水,明堂富贵,呈现人丁丰旺的荫蒙,如今,前头一处流水截停转道,如此一来,隐隐就有凶杀明堂的势头。 真是子孙不孝,出人祸啊。 那边,老帽儿在坟上看了看,面色一白,一颗心直坠入冰窟,连最后一分的自欺欺人也没了。 老太太这坟,它真的被人动过。 外头的土是新的! “妈啊,是儿对不住你,是儿不孝,是儿养出了个畜生,扰了你死后的安宁,妈……我心里好痛啊。” 老帽儿哭得稀里哗啦,抱着墓碑大哭。 于大仙六十多了,和老帽儿他娘也算是一辈人,略略想了想,他还能想起老太太的模样。 见到这一幕,顿时叹息不已。 “老太太生前是个体面人,走的也有福气,这十里八乡的,有谁不羡慕她?夜里睡一觉,没病没灾的就走了,半点没受罪。哪里想到,这死了后,竟然还遭这样的罪。” 潘垚心有戚戚。 是啊,死后掘坟毁尸,多大的仇。 “赌真是害人。” 她已经听李耀祖说了,这张建飞最近发财,听说就是靠赌,运道特别的好,十赌九赢。 想来,供奉了双耳玉瓶,他求的就是财,是赌博中的好手气。 十赌九赢,怕还是他担心太扎眼,特意放水输上一回。 老帽儿抹着泪,拿着锄头将棺木启了出来,这一看,老太太的胳膊真的没了,棺椁里还被折腾得乱七八糟,顿时又是一阵哭。 翠婶又惊又怕,一下就跪了下来。 “妈,你别生气,千万别生气……” 这时候,虽然国家已经提倡了火葬,但是,几千年来的习俗哪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各地还是土葬的居多。 尤其是像芭蕉村和白鹭湾这样靠山的,埋葬起来方便,更是少有火化的。 巧克力盒子里的灰,大孙子亲自烧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