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后,我在敦煌当汉商》 1 第一章 ——首发晋江文学城 绵绵秋雨将停将歇,半青半黄的落叶下,灰土湿得彻底。又一阵秋风扫过,带着雨水的残叶从枝头凋落,簌簌在地上打滚,最后沾了泥带了水停在一片屋檐下,卡在半片碎瓦下不动了。 一向整洁的青灰色宅院已经七八日没仆人打扫了,门外碎瓦四裂,门内落叶覆地,枝头上的熟柿子被鸟雀啄得稀烂,汤汤水水淋了一地。 雨势骤停,湿毛鸟雀又来枝头寻食,墙头一只黄毛猫悄然露头,无声无息地窜上柿子树。 一只麻色雀陡然尖呖,却半道消声,枝头上的鸟惊慌四散。 门房里呆坐的皂卒闻声出门,啐了一声,嚷嚷道:“不长眼的畜牲,这个地也是你敢来的,也不嫌晦气。” 边说边觑眼往安静的后院看。 猫受惊叼着没吃完的麻雀奔向后院,皂卒抬眼一瞧,没阻拦,又进屋避风了。 已近午时,往日这时府里正忙活着准备午饭,今日却是不见炊烟,叼着麻雀的猫熟门熟路拐向一处占地不小的偏院。 “喵——” 一声凄厉的猫叫,梁上悬挂的一道身影动了动,隋玉模糊有了意识,眼前的景色是虚晃的,她还来不及思考是什么情况,强烈的窒息感让她下意识抬手握住脖子上勒的麻布。 “救——”声音还没发出来,隋玉就感到头晕目眩,脱力感极快地席卷全身。她不敢再分散注意力,死命挣扎着扑棱,两手握着麻布向上缩,头拼命往后仰。她瞪着眼盯着房梁,隐约感觉到麻布蹭到下巴,她鼓足了劲用力一挣,随后胳膊脱力,整个人直直掉下地砸在翻倒的桌子上。 “哎呦……” 隋玉起不了身,她就着摔落的姿势匍匐在地上哑声呼痛,耳朵里嗡嗡响,眼珠子也疼,脖子嗓子更是疼,喘气呼气嗓子像是裂开了。 前院门房里坐的皂卒听到声往后院走来。 大力合上酸胀的眼睛,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隋玉缓了好一会儿才撑着胳膊坐起来,她刚要打量一番情况,入眼是一双垂着的绣花鞋,一动不动,不用再往上看,她明白是什么情况。她吓得拖着砸在桌腿上的胯往后爬,慌张抬眼间,昏沉的角落里一个孩子的身影入眼,再定眼一看,青色纱帐后,坐在床上的男娃直愣愣地盯着她。 “啊!” 隋玉吓得头皮发麻,她惨叫一声连滚带爬往门口的光亮处逃,刚要扶着门槛站起来,光影外出现一个人,面目凶恶。 “叫什么……”话没落地,皂卒看见了悬挂在空中的人,他了了扫一眼,面上毫不惊讶,却是在看见门后缩着的人时皱了眉。 “咋…喈……”隋玉抖着嘴唇想问这是什么地方,但被勒伤的嗓子吐出的声音含糊而沙哑。 “你自己挣扎下来的?”皂卒站在门外抬头看了眼完好的麻布环,粗着嗓门说:“这是反悔了?怕死?那可就别怪旁人了。” 隋玉听了他的话隐约琢磨出点意思,她眯起眼睛小心往上看,只一眼就慌忙低下头,吊死的人面目狰狞,让人心慌害怕。也就是这一眼,脑中多了一抹不属于她的记忆。 她借尸还魂了。 而死去的隋玉是跟着她姨娘一起赴死的,因为舆县的渠坝坍塌,身为郡守的隋九山因贪污治水款下狱,隋九山那一族的男人皆数被捕,家被抄了,妇孺暂时关在家里等候发落。前日传来消息,隋九山被判腰斩,其余人如何发落,隋玉没有这方面的印象,只知道昨日吃了顿饱饭,今日落雨时,她被劝说着吊了脖子。 “听姨娘的话,死了就干净了,别怕,姨娘陪你一起。” 隋玉脑中响起女人的最后一句话,她捋清了思绪再次抬头,瞠目的女人青紫了脸,可能怕吓着内室的孩子,死前她没挣扎,面容侧着朝向门外。 门外的皂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隋玉摸了摸脖子,她嘶了一口气站起来,慢步走到梁下,她抖着手试了试,悬挂的身影晃荡,她无法取下她。 隋玉挪步,她转头看向床上坐着的孩子,男孩编着小辫,胖乎乎的,脸上的神情却是呆滞的,还是她头一眼看到的样子,眼不眨一下。 隋玉试图朝他笑一下,他却吓得一激灵,她不敢再靠近,也无处可去,只好软着腿瘫坐在地上的竹席上,不着痕迹地扫视屋里的布置。 然而还不等歇息片刻,隋玉隐约听到前院有了动静,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正往后院而来。她下意识觉得不妙,赶忙站起来跑到床侧翻出攒盒,里面什么也不剩,都被抄家的皂吏抄走了。余光瞟到面色惊恐的男娃手腕上还戴着小儿镯,她快速给撸下来塞进肚兜里。 隋玉的动作刚落,门外来了人,四五个挎刀的衙役大步而入。 “又死一个?你是怎么看守的?”说罢一脚踢了去。 “今日落雨,风又大,小的也没防备。”皂卒踉跄着低声回话。 “赵班,还剩两个,小的不中用,大的这个没吊死。” “都带走,真是晦气。” 隋玉被皂吏推出门,她回头去拉小弟隋良,不顾他的挣扎,强硬地给拽到身前。出门时,她朝守门的皂卒看去,对方漠然地挪开视线。 …… 出了门押上大街,隋玉看着不远处围在一起观望的人,她有原主的记忆,认出五成都是熟面孔,刺来的目光仇恨者有之,怜惜者也有。 “隋九山今天午时拖去腰斩了,腰斩断了人还活着,好一会儿才断气,我去看了,真是痛快。” “他该死。” “可惜只死了他一人……” 隋玉竖着耳朵偷听,隋九山是她大伯父,不过两家交集甚少,她爹隋虎是庶出,成家了就分家出来了,在衙门寻了个差使一干就是好些年。据她所知,唯一求上隋九山的事就是隋虎想纳个罪奴为妾,借了隋九山的势给一个罪奴脱了籍。 隋玉叹气,难怪原主的姨娘死也要带上女儿,罪奴出身的她更清楚女人成了罪奴会遭受什么。 “进去。”皂吏使劲一攘,跟牢头交代两句走了。 隋玉被关进了大牢,进去前她身上的曲裾被扒了,换上了粗劣的麻布囚衣,绣鞋也被收缴了,她在脏臭的鞋堆里翻出一双勉强合脚的草鞋。得益于她脖子上可怖的青紫勒痕,搜身的大娘没仔细摸,她塞在肚兜里的银镯子保住了。 想到被赶去男牢的隋良,隋玉松口气,既然只有隋九山被腰斩了,原主的爹应该还活着,有他照顾着,她不用惦记那个小孩。 隋玉进女牢发现里面已经有七八个人,有两个女郎她认识,是隋九山的两个女儿,她俩单独坐在角落里,其他人不搭理她们。 “玉妹妹……”隋玉刚坐下,她大堂姐隋慧过来了,“你知道我爹的消息吗?” 隋玉点头,她挥手朝腰上划一下示意。 “腰、腰斩?”隋慧哭了。 隋玉再次点头,她想问她们这些人官府是打算怎么处置,然而却说不出话,走在路上见了风,她的脖子已经肿了,嗓子被堵上了,喘气都困难。 牢里闹腾了大半天,一直到深夜才安静下来,二三十号人都没睡,粗重的呼吸声里掺杂着压抑的低泣声。 隋玉也没睡,她走在路上不知被谁敲了后脑勺,乍有意识就穿越到两千多年前的西汉,还被下了大牢,眼瞅着完全没有翻身的可能,往后生死难料,她哪里睡得着。 福她是一点没享,祸全是她兜着了。 隋玉重重叹气,一不小心扯着脖子,她疼得呲牙咧嘴,更烦了。 一夜无眠,隋玉一直熬到天亮放饭,碗里的糊糊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煮的,青青黄黄,比猪食还不如,但好歹有个热乎气。隋玉走过去挑挑拣拣,选了一碗稍微能入眼的,她捏着鼻子小口小口往下咽。嗓子依旧很疼,但沾了汤过了水,感觉好受了些。 看她喝了,其他人也慢吞吞地挪了过来,尝一口就给吐了。 “你姨娘跟你娘呢?你的脖子……” 隋玉看过去,是族里的一个族婶,她木着脸,艰难地说:“死…了。” “我们这些人要怎么发落?你可知道?” 隋玉摆手。 “你不知道怎么就上吊了?”又有人问。 隋玉不搭理她,她选个稻草多的地方坐下去,抵着粗木栅栏闭眼休息。没办法,她躺着出不过气,担心睡太死直接憋过气没命了。 她不想死。 不知道眯了多久,隋玉听到铁锁链撞击的声音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牢门打开了,从外面透进来的光线白得晃眼。 “你们运道好,恰逢西北大胜,屯田戍边要人,主犯腰斩,其余人判刑徒,到了冬日,你们这些罪奴流放西北,免了一死。” 牢头走了,能洒进日光的牢门又锁上了,女牢里哭声一片也无人搭理。 “流放……流放……我们哪里还有命活,活着还不如死了。”说罢,一个年轻的妇人以头撞柱,脑门霎时溅出血花。 隋玉吓愣了,反应过来立马跑去看,她用手捂住伤口,啊啊啊的向旁边的人求助,转眼又看见两个人撞了柱。 她这才意识到,木栅栏上的黑褐色痕迹原来是干涸的血迹。 “别救了,死了干净了,成了罪奴生不如死,比青楼的妓子还不如,千人骑万人睡。”一个年迈的阿婆推开隋玉,她的目光在隋玉的脖子上扫视,说:“你不听话,你姨娘是为你好。” 隋玉错眼揽住撞过来的隋慧,瞪她一眼,推开人后押着还一个劲嚷嚷的老婆子往柱子上撞,鼓着气像个破风箱似的一字一顿道:“你、也、死。” 说罢她心砰砰跳,生怕这人真撞上去了。 2 第二章 铁链哗啦响,唯一能见天光的牢门打开了,牢头进来就急赤白脸地骂,手中的棍子朝人身上挥。隋玉怕挨打,立马松开老婆子往角落里躲。她缩在阴暗的墙角瞅着监牢外的人进进出出,脑门迸血的女人被拖了出去,没一会儿又拖了进来,流血的创口上糊着一把黑灰,人丢在地上不知死活。 “想死?”牢头阴恻恻地笑,见小卒拿了绳索来,他垮了脸,阴狠地啐骂:“想死也得死在路上,都给我捆起来。” 前一瞬还叫嚷着自戕的女人不作声了,闷头哭着看自己像只猪仔似的捆了手脚丢在地上。 小卒走过来,隋玉老实地伸出手脚方便他捆绑,随后就安静地靠在墙角,等牢里的低泣唾骂声消失了,她也睡着了。 监牢里不见天光,常年阴暗潮湿,墙根缝隙下常有耗子光顾,当踢翻的粥碗发出声响时,几声尖叫惊醒了隋玉。她乍一睁眼,就感觉脚上快速有东西跑过,她下意识抬脚,耗子吱吱叫几声,不过瞬息就消失在稻草堆下。 “叫什么叫,不过就是几只耗虫。”不知谁说了一句。 “庆嫂子醒了吗?”隋慧小心翼翼地问,她知道她现在是人人恨,没指望有人搭腔,只颤着声小声喊:“庆嫂子?余姑?戚阿嫂?你们醒了吗?” 没人吱声。 “余姐儿?可醒了?”又有人喊。 “醒了。”牢门口,躺在地上的姑娘虚弱地开口。 “戚氏和庆氏可醒了?” 没人应声,那就是没醒。 牢里又安静了下来。 隋玉沉默地听着,等没人说话了她又闭眼睡觉,一直到手脚发麻才转醒,捆住的手脚已经没了知觉,她赶忙歪倒身子躺在草堆上换个姿势,小幅度搓动手脚。 牢里有人低声说话,隋玉只听但不吭声,试图从她们的话里得到只言片语的信息。 不知谁的肚子咕噜响了几声,有人问:“什么时辰了?” “好像天黑了。” 隋玉抬头,头顶缝隙里漏进来的几缕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 早上闹了那一通后,牢里没人再进来,但坐在监牢里隐隐约约能听见外面的动静,这时候头顶的地面已经没了走动声,墙外也没了人声,隋玉判断已经到了深夜,这也意味今晚是没有饭吃了。 “玉妹妹。”隋慧喊了一声,没话找话问:“你脖子还疼吗?” 隋玉装睡当没听见,她初来乍到,最好是少跟相熟的人打交道,免得露出马脚。另一方面也是不想混进目前的局面,人多心思杂,她还是低调点,以防被人当棋子利用了。 隋慧又喊了一声,见隋玉不搭腔就明白了她的心思,也就闭嘴了。 “你娘呢?”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 “前两天病死了,她受了刑没熬住。”隋慧低声啜泣,“家里的两个姨娘受不住惊吓,也撞柱没了。” “呵,享受荣华富贵的时候可快活,都该死,该死的没死,连累我们这些无辜的人跟着你们丧命。可怜我的孩子还没长大……”一个妇人连哭带骂,她怀里的孩子也跟着哭。 一时之间,大牢里的氛围又紧绷起来。 隋玉这时庆幸都绑起来了,否则得打起来。她没忍住重重叹口气,古代一人犯罪全族连坐的刑法真是害人,多少无辜的人白白遭罪,乃至丧命。 耗子又来了,这次没人尖叫了,长夜漫漫,听耗子啃木头舔剩饭也能打发时间。 睡了被冻醒,熬不住了再睡,半睡半醒间,隋玉听到有人呼吸粗重,她想到撞了柱的三个人,猛地清醒过来,刚坐起来发现已经有人一点点挪过去了。 “余姐儿?醒醒,你发热了。戚氏……”手摸过去,族婶惊呼一声,哭道:“戚氏走了,身上已经凉了。” “庆嫂子呢?”隋慧忙出声。 “也没了。” 隋玉身上发凉,她怔怔地盯着哭声发出的方向,不过两天,她又一次直面死亡,两条人命就在她身边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大牢里似乎更阴冷了,最初的哀痛过去,活人跟死人共处一室的恐惧涌上心头,隋玉不敢再睡,她借用手肘和膝盖的支撑往人多的地方爬。 “害怕?你靠着我坐。”黑暗中,一个婶子小声问 隋玉“嗯”了一声。 “是玉丫头啊?我是你春大娘。”春大娘是隋九山的堂嫂,她跟隋玉一家住在一条巷子里,相对来说见面的次数多些,离近了一露形,她就认出了人。 “别做傻事,好死不如赖活着,到时候天高皇帝远,去了西北说不定没我们想象的难。”春大娘叮嘱一句。 “我也是…咳…这样想的。”隋玉开口,嗓音干哑,一出声就刺耳朵。 借由这两句话,牢里的人聊开了,事情到了这个局面,不想死的人都只能往好的地方想,相互劝慰着,慢慢的也就相信了。 当头顶再次响起脚步声,牢门外出现人声,紧接着,狱卒送了早饭来,也给牢里的人解了绳子。 隋玉趁这个机会赶忙活动僵住的手脚,能动了就绕过地上的尸体急匆匆去端碗喝粥,这次她没再挑拣,端上碗就凑上去大口喝。上顿饭还是昨天早上吃的,肚里的食早就消化干净了,她饿得心慌手抖。 其他人也闷头喝粥,顾不上挑拣碗里的糊糊是什么煮的,再饿下去,她们见到耗子都要流口水。 狱卒发出意味不明的笑,收碗时故意敲栅栏,嘴里只差没发出唤猪的“喽喽”声。 “头儿,死了,三个都死了。”小卒说。 “拖出去,扔乱葬岗喂狗。”牢头故意说给其他人听,看还敢不敢寻死觅活了。 的确是没人再敢撞柱自杀,也没法撞柱,吃了饭后又绑了手脚,像一群鸡鸭关在笼子里。 “娘,我想……我想拉屎。”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 “去墙根下,过来。” 隋玉惊恐地看过去,借着缝隙里漏下来的光,她模糊看见一个矮小的身影爬到墙根,随后臭味袭来。 她摁了下肚子,绝望地闭上了眼。 耗子又来了,牢里没了剩饭,耗子群吱吱叫着到处跑,啃木头的声音像是在啃人骨头。 隋玉踹走一个跑到脚边的耗子,咚的一声响,她正琢磨着耗子的个头是有多大,又听见窸窸索索的声音靠近,下一瞬脚背一疼。 “滚。”隋玉又是一脚踹,她站了起来,警惕地竖起耳朵听动静。 这些无法无天的老鼠压根不怕人,挨了两脚生了仇,转回来盯着她咬。 “别碰这些耗虫,赶走就行了。”春大娘跟其他人说。 隋玉蹦哒着在牢里转,其他人担心她把耗子引来,纷纷出声让她别靠近。她遭了嫌,再加上尿意袭来,只得找个地方坐下,手上扯一把稻草往地上打,驱赶耗子不让它靠近。 不知折腾了多久,耗子群离开了,隋玉曲着腿坐着,盯着牢里人叹着气挪去墙根解裤带拉屎尿尿。 不怎么透风的牢房里气味更是难闻。 一直熬到傍晚,放饭时,隋玉饿着肚子也只敢喝了半碗糊糊,趁着这会儿解了绳索,她走到栅栏边上问:“官爷,拉屎怎么解决?能给块儿麻布吗?” “还当你是官家小姐?”狱卒讥笑。 其他的狱卒听了大笑出声。 隋玉闭嘴。 手脚又绑上了,等牢门又关上,隋玉缩在角落里用牙一点点咬松麻绳,等其他人都睡着了,她才把沾满口水的绳索解开,蹑手蹑脚走到墙根下解了裤腰带蹲下。 “呸,呕——”囚衣不知多少人穿过,脏臭难闻,入嘴让人作呕,隋玉压住涌上喉咙的恶心感,她咬紧了牙撕咬身上的囚衣,额头上一点点沁出汗。 “嘶拉”一声响,麻布断了,隋玉干呕一声,抹了下眼睛,沉默着擦了屁股起身提裤子。 坐回稻草堆上,隋玉安静地掉眼泪,她想回家了,她想她爸妈了,哪怕他们不爱她,但也没让她受过这种苦。 耗子又来了,从后背爬了上来,指甲戳在麻衣上发出粗砾又刺耳的响声,隋玉紧绷着,待它爬上肩头,她速度极快地一把捏住,反手将肥老鼠狠狠砸在地上。 老鼠发出尖嚎声,还没来得及跑,隋玉反手抓起来又往地上砸,如此反复几下,老鼠死了,她才一脸狰狞地坐下去。 听见动静,大半人都醒了,但没人说话。 等隋玉绑好手脚躺下去时,她听见有人在哭。 …… 如此过了五天,隋玉耐不住了,一天天捆在阴暗潮湿的地下牢房里,吃喝拉撒睡都在里面,睁眼闭眼不分昼夜,若不是人多能说几句话,她早就崩溃了。 “什么时候流放去西北?”又逢放饭,隋玉迫不及待地问。 “还早。”狱卒懒散道。 “还早是多久?等到天寒地冻下大雪的时候,路上岂不是更难走。”隋玉又问。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玉丫头,过来。”春大娘见狱卒手里的鞭子动了,她赶忙喊一声。 等饭后再捆上手脚,春大娘说:“老实点,别去跟狱卒搭话,这帮子人就是捧高踩低的,你小心挨鞭子。” “他有本事杀了我。”隋玉听了这话,憋着的气如遇到了火星,一下炸了,她大声喊:“我受不了了,我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让我遭这罪。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 她躺在地上发了疯地踢脚,使劲挣手上的绳子,本就抓成鸡窝的头发沾了土插了草更是脏乱,脚上的草鞋和足袜也蹬掉了。 “闹什么闹?闭嘴。”牢门开了。 “放我出去,我没犯事。”隋玉爬起来大叫。 “这话留着去地下问隋郡守。”狱卒拎着鞭子走过来,指着人说:“安静点,再闹腾我提前送你去见你祖宗。” “你杀,你杀了我。”隋玉梗着脖子,她就缺那股自杀的劲。 她心想死了说不定又回到她生活的年代了,有了这个念头,她又往前蹦两下,挑衅说:“来,杀了我。” “她在说疯话,官爷你别当真。”春大娘看不下去了,她赶忙出声。 但已经晚了,狱卒开了锁推开木门进来,甩开鞭子朝隋玉身上挥,火辣的痛感让隋玉下意识躲,一个绊脚摔在地上,她蜷缩起来抱住头,等抽在身上的鞭子停了,她一动不动地放声大哭。 “再有人闹腾,这就是你们的下场。”狱卒说罢锁了门就走了。 等脚步声走远了,其他人才敢靠近,鞭子带起的稻草缓缓落下,呛人的灰土气里多了股新鲜的血味。春大娘摸着隋玉的头发说:“你何苦闹这一遭,我以为你是个聪明的丫头,到了这个地步,你就老实听话。” 隋玉不回话,她越哭越大声,她也以为她能熬过去,耗子在身上跑她都接受了,但在这暗无天日的牢房,没水洗漱,吃饭睡觉闻着屎尿味,最难熬的是没有尽头的时间,她盯着漏缝里的光线一日日等着,心里也跟着生了刺,不喊叫出来她就疯了。 不过挨了顿打,她哭了一场,心里舒坦了。 脖子上的肿胀消了,隋玉又开始照料身上的鞭伤,这几道鞭伤让她有了事做,她一日日盼着伤口结痂再掉痂,有了盼头,她就老实安分下来了。 狱卒冷眼瞧着,见这群官家夫人小姐一个个熬得像遭瘟的鸡,他们心里舒坦了,也就解了捆绑手脚的绳索,每日除了送饭没人再进牢房。 不知道又过了多少日子,隋玉已经记不清了,就在她以为要在牢房里老死的时候,狱卒带了个年少的男人进来。 “玉姑娘。” 隋玉从她用稻草编的床铺上坐起来,她操着干哑的嗓音问:“找我?” “傻了不成,你未婚夫来了。”春大娘认出了人。 “婚约已经解除了。”少年急切地解释,生怕晚一步人就黏他身上了。 隋玉想起来是有这个人,她走过去透过栅栏打量,外面的人提高灯笼晃了一下,被她的模样吓得急忙后退。 隋玉不在意,她能想象她现在的模样,指定比鬼还吓人。 “距离我关进来多久了?”她问。 “二十三天,你的声音怎么了?这是哪个地方的口音?” “声音啊?我上吊没死成,嗓子勒坏了。”隋玉庆幸有这个借口能遮掩,不然她也没法解释怎么口音变了。 “你们明天要离开舆县流放西北,我给你送顿饭。”少年给狱卒塞点银子,狱卒打开捆着狱门的锁链,他将手里的提篮递了进去,说:“我们的婚约解除了,给你的信物我家不要了,你爹给的信物我放篮子底了。” 隋玉往篮子里看一眼,粗陶碗里是泛黄的米饭,还有蒸的肉饼和汆白肉。她打量一眼先道谢,这时候还肯来探监的绝对是有情谊的人。 “你说我们明天就流放西北?”她很关切这个消息。 “嗯,各地的流民和愿意去西域的应募士已经到齐了。”少年又看隋玉几眼,不忍地别开眼,低声说:“我求我爹了,他也没办法,你保重。” 说罢就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能离开这个暗无天日的大牢,隋玉是极为开心的,她就地坐下,捧起碗挟起白肉大口吃,她下大牢多少天就饿了多少天,一口气把汆白肉吃完,才开始扒米饭。 “玉姐姐,我饿。”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凑了过来。 隋玉叹口气,她就怕这事,她掰块儿肉饼给她,说:“本来想留着明早吃的。” “孩子们饿了好些天了,玉姐儿,你行行好。”又一个人推了个小丫头出来。 两块儿肉饼分八份,趁着没人再索要,隋玉赶忙扒米饭,吃了几口发现碗里不对劲,她用手指抠了下,抠出来一角银子。她左右看看,背着人把碗底的碎银子都抠出来藏袜子里。 提篮底还有片银锁,是隋玉从小戴的长命锁,两家定亲时就给了王家。傍晚狱卒来分发流放路上穿的厚麻衣,隋玉把银锁塞出去,跟对方说好话求了件麻蓑衣和一个旧陶罐。 次日一早,隋玉一行二十多号人吃了顿稍稠的热粥,各背上这些日铺盖的稻草走出大牢。从牢里出来的那一瞬,白晃晃的日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眼眶泛酸,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男牢里的犯人已经先一步出来了,隋虎拉着儿子站在人群后面,在看见隋玉时,他皱紧了眉头。 “你姨娘呢?”他再次问呆呆傻傻不吭声的儿子。 又是没有反应。 待两方人汇到一起,隋虎找个机会走到隋玉旁边,低声问:“你姨娘呢?” “你不清楚?”隋玉反问。 隋虎认真盯她两眼,摇头说:“你真是不听话。” 隋玉翻个白眼,她没猜错,原主被姨娘劝着吊死果然是他出的主意。 3 第三章 流放到西北的人不止隋玉一族的犯人,还有其他各种因为鸡鸣狗盗关在牢房里的人,他们这些人背着厚厚的一捆稻草走在落了雪的路上。 雪天严寒,又没有棉衣御寒,街上没几个人,小贩扎着稻草穿着草鞋倚在墙后避风,恨不得缩进土墙里,其他人更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隋玉想象中的砸臭鸡蛋、扔烂菜叶、丢石子的场面没有出现,甚至没人围观,只有住在路边屋子里的人透过门缝或是漏风的窗子一直盯着。 隋玉咬紧牙关顶着风走,也没了打量环境的心思,她眯眼盯着漫过鞋底的积雪,踩着前人的脚印走得艰难。 “再忍忍,等歇脚的时候把稻草扎身上。”隋虎说。 隋玉没应声,她不敢开口,一开口就跑一股热气。 出了城,城外已经有大几百人等着了,有推车的,也有就背个背篓的,能御寒的家当都穿在身上了。 隋玉缩着脖子抬头看一眼,对上仇恨的目光愣了下,她低声问:“这些人里是不是有水灾受难者?” 隋虎含糊地吱了一声。 狱卒跟押送的官兵交接完走了,穿着铁甲戴着皮帽的官兵走过来数人头,他挥着鞭子驱赶男犯去前方开路。 “拉着你小弟,他跟你一起走。”隋虎将隋良塞给隋玉,在鞭子落下前快步向前。 隋玉看向隋良,这个不足六岁的孩子不知道能不能活着走到西北。这么一想她心软了,说:“白天你跟我一起,晚上跟你爹一起。” 隋良低着头不敢看她,还很抗拒地要缩回手。 “你害怕我?”隋玉问。 隋良僵了一下。 哨声吹响,大部队动了,隋玉也忙跟上,压低了声音说:“老老实实跟我走,不准闹,不听话我把你吃了。” 说罢听到一声笑,隋玉看过去,是隋慧跟隋灵两姐妹。 “还笑得出来?”她没好气地说,嘀咕道:“我们这些人被你家害惨了。” 隋慧收了笑,陡然没了精神,肩膀也跟着塌了下去。 “你们仗着我爹的势也没少得利。”隋灵忍不住还嘴,从牢里出来见到大哥,她又觉得有了倚仗,见一个姨娘生的也敢在她姐面前甩脸子,她不屑地哼一声。 “灵儿。”隋慧加重语气喊一声。 隋灵扭头不吭声了。 隋玉也闭嘴了,不浪费力气打嘴仗,她说的是事实,隋灵说的也是事实。 不过她是真的冤,只能念声倒霉。 呼出的热气凝成冰雾糊在眉毛上,慢慢的,头发上也挂了白霜,清涕不知不觉掉了下来,隋玉抬手蹭掉,随手在雪上一抹,起身时又伸手在隋良的脸上抹一巴掌。 这要是搁在以前,她指定大喊恶心。在牢房里磋磨了近一个月,她什么都不嫌弃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路旁出现了一个亭子,官兵吹响口哨,所有人原地休息。隋玉赶紧放下背上的草捆,拽了稻草往厚麻衣里面塞,里面塞鼓了,再往裤子里塞。 隋虎过来见她毫不避讳的解裤带,皱起眉想说什么又咽下了,他解下背上的草捆,将呆傻的小儿子揽进怀里往他衣服里塞稻草。 “别只顾着你,也照顾些你小弟。”隋虎手上忙活嘴上嘱咐。 “不是还有你吗?”隋玉脱下草鞋,足袜湿透了,她搓软稻草往脚底塞。 隋虎听着这话刺耳,总觉得这个女儿变了太多,手足之情都不顾了。 “我们怎么入冬了才启程?”隋玉忙活完了,抓把雪搓手搓脸,这一路走过去就是有命活,手脚脸也要长满冻疮。 “越往北越冷,雪厚的能埋人,这时候出发,走到长安也快开春了。”隋虎推隋良过去,说:“给你弟搓搓,你是他姐,照顾好他。” “能照顾好他的人听了你的话吊死了。”隋玉讥讽道。 隋虎不搭腔,他将剩下的稻草往自己麻衣里塞,塞不完的用绳子扎在腰上、捆在腿上。 “三叔,要开动了。”隋文安过来,冲隋玉喊了声玉妹妹。 这是隋九山唯一的儿子,隋玉记得他已经娶妻了,她往后看了一大圈,没看见印象里的人。 再上路时,隋玉靠近隋慧问:“你大嫂呢?” “回娘家了。”隋慧答。 隋玉明白了,有权有势的人家都把女儿捞回去了,剩下的这些流放的人,都是权贵的倒霉穷亲戚。 前面有个小丫头脚滑走摔了,牵着她的妇人也一个踉跄摔在雪窝里,身上绑的稻草跟着散了不少。妇人顾不上拍身上的雪,抓紧时间收揽散落的稻草,在这荒野的雪地里,想找把干草是难如登天。 “快点跟上。”后面跟着的官兵吆喝。 周围的人帮忙拉一把,再顺手把地上的稻草拾起来给她,免得人挨鞭子。隋玉路过的时候,她手里拉的孩子突然蹲下来,捡起剩下没捡完的稻草抓在手里。 “给我,我塞草捆里,你把你的爪子缩袖子里。”隋玉伸手。 隋良当没听见,警惕地将手背身后。 “行,你拿着吧,挨冻的又不是我。”隋玉吸了吸鼻子,真冷啊。 雪天没有太阳,一群人硬着头皮顶着风走,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反正官兵不喊停,没人敢停,就是累得走不动的孩子也被哭着拖着走,眼泪冻成了冰,难受了自己就不哭了。 隋玉也走不动了,隋良几乎是她拖着走,摔倒了再拽起来,身上绑的稻草里戳的雪抖都抖不干净。 脚踢到木棍,隋玉走过去了才反应过来,她拐回去从雪里翻出木棍拄着,见隋良还捏着把烂稻草,她给夺过来塞腰上,斥道:“手缩回袖子里,手指头都要冻掉,你傻啊?” 隋良盯着她哭,眼泪流在脸上,冻得失去知觉的脸蛋如刀割般的疼,他想抹眼泪,手却抬不起来。 隋玉也想哭,她用手给他擦眼泪,靠近了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没个人样子。 “你姨娘没舍得带走你,你只能跟着受罪,走吧。”她也没办法,一手拄着棍,一手拽着他继续艰难前行。 天色昏惨惨的时候,树上寒鸦叫得瘆人,隋玉没有力气了,她觉得这会儿要是倒下去就起不来了。就在她又在琢磨着怎么死的时候,木哨吹响了,到驿站了,终于能歇气了。 一群人如木偶一般走进围墙里,没了风,瞅见屋里有昏黄的火苗跳跃,又看到了活的希望。 隋虎抱起隋良,他跟隋文安站在一起,老二一家死于马匪之手,现在隋家亲缘最近的男人只剩他们三个。 “去了西北你怎么安顿你两个妹妹?”隋虎打探道。 “没什么法子,能走到已经是命大了。”隋安文苦笑。 隋虎不信,他就不信老大没给几个小的留后路,人家不说,他也就止了话头。 驿站占地不小,但只用来接待官员,没地方安置流民,几百人都挤进了马厩和柴房,隋玉这些犯人还得等其他人选好了位置,捡着漏风不漏雪的地方铺了干草挤一起睡觉。就连热粥也是其他人吃了才轮到她们,喂进嘴的时候已经凉透了。 “死了算了,哪有路活。”有人压着声音哭,哭都不敢大声。 隋玉累极了,没力气再抱怨,她坐在干草上含着粥捂热,再一点点咽进去,她也怀疑自己得死路上,但又觉得自己奇迹般回到两千多年前,总不会这么容易就死了。 一碗残粥喝尽,身上又有了些力气,隋玉拎起罐子出门去装雪,进屋了呲着牙嘶气用雪搓脸搓手,再脱了足袜用雪搓小腿和脚。余光瞥见隋良爬了过来,她以为他也要抓雪,罐子往他那里挪了挪,人家避开了,伸手抓住她腰间绑的一把稻草,又往另一个地方爬。 隋玉冷眼瞧着,一把烂稻草物归原主,他慢吞吞爬回来了。 那个摔倒掉了稻草的妇人早忘了之前的事,现在也顾不上多一把稻草少一把稻草,看了隋良一眼,又忙着继续照顾孩子。 “你给他搓搓手脚,耳朵也搓。”隋玉蹬了装雪的陶罐过去,跟她爹说:“我的手脚开始发热了。” 一旁的隋慧听了,立马起身拉着隋灵出去挖雪。 至于其他人,喝了粥就挤在一起睡下了,挨饿受冻一整天,躺下呼噜就响。 隋玉捏着足袜里跟稻草混在一起的银角子,琢磨着要出去一趟,她刚动,隋虎就喊住人,说:“天黑了,别乱走动,小心回不来,过去睡觉。” 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隋慧跟隋灵慌乱地跑进来,两人刚坐下,一个佝偻着腰的人影出现在门口,夜色漆黑,也看不清是谁。 隋玉悄无声息地躺下,等门口的人离开了,她问隋慧来人是谁。 “不晓得。”隋慧不多说,“玉妹妹,我们姐妹三个抱着睡,夜里暖和些。” 隋虎塞了隋良过来,说:“你们睡,我跟你哥睡在外面,有事就喊。” 穿的衣裳不脱,塞在麻衣麻裤里的稻草继续塞着,人挤一起睡,身上再盖上稻草,都蜷缩着,抱在一起努力多捂点热乎气。 隋玉抱着隋良,这个小胖子身上的肉早瘦没了,她捞起他的脚夹腿里,低声说:“睡吧,我今晚不吃你。” “又胡说。”隋慧又笑了。 隋玉也笑笑,又活了一天,揣着这个念头她也睡了。 夜里冻醒几次,到了后半夜,许多人都冻醒了,黑夜里,一声咳接着一声咳。 天明时分,不用官兵催促,所有人都起了。 早上驿站煮了生姜水,隋玉挤着抢着喝了一碗热乎的,姜味不足,聊胜于无。 “给,嘴凑过来。”她捧着罐子对准隋良的嘴,“多喝,都喝完。” 至于其他人,谁不抢谁不喝。 哨声又响,几百人按着昨日的站位,背起草捆踏进雪地继续赶路。 4 第四章 十里一亭,三十里一驿。 又路过一个跟积雪同色的木亭,隋玉抬头看了下天色,厚厚的云层乌压压的,要下雪了。 “走快点,不能歇,天黑之前赶不到下一个驿站,夜里都等着喂狼。”官兵的声音里带着明晃晃的急促,一旦落雪,在这荒天野地里过夜,他们带着刀也是九死一生。 不用他催,赶路的人心里都明白是要变天了,大家都不吭声,闷着头一个劲在雪里跋涉。 走在最前面的犯人用脚踏平浮雪,雪粒顺着缝隙钻进草鞋里,捂化了又结了冰,鞋底结了冰碴子。 “咚”的一声响,隋虎反应迟钝地抬头,他眼睁睁看着走在侧前方的族兄朝他滚来,还来不及躲就被撞倒在地,他身上背的孩子也一下掀翻在雪窝子里。 “三叔!”隋文安伸手抓住隋良,又拽了隋虎一把,借了他的力,这父子俩止了落势,另一个人就没这么好运了,留下一地血痕滚下了缓坡,最后撞在一墩石头上不动了。 隋虎吓出了一头冷汗,他沾着一身雪爬起来,眼神发愣地盯着坡下一动不动的人,差一点,差一点他也没命了。 “三叔,你抱着良哥儿,他吓哭了。”隋文安在心里掂量了下,对走过来的押送官说:“官爷,罪人能否下去看一眼?我族叔掉下去了。” “看什么,没命活了,继续赶路。”官兵暼了一眼,心里立马有了决断,他挥着鞭子抽赶人,说:“继续走,不能耽误赶路。” 隋文安挨了一鞭子,鞭子抽断了稻草,草杆纷飞,他绷着脸又往坡下看一眼,扭头跟上隋虎继续前行。 “三叔,你仔细点走。”他心有余悸地叮嘱。 “好,你也小心点。”隋虎吓精神了,努力睁大眼睛看着前路。 雪地里刺眼的红色晃眼,走在后面的人看见了,纷纷缩着脖子往坡下瞅,瘫在石头上的人脸朝下,身上又卷着稻草,没人能看清面容。 “谁掉下去了?” “认不出来,看样子应该不是我家男人。” “应该也不是我家当家的。” “不是我大哥。”隋灵拍拍惊跳的胸膛。 “嗯,不是,也不是三叔。”隋慧认真看了告诉隋玉。 隋玉松口气,她虽不喜隋虎,但得承认,在这流放的路上,隋虎是她的一个依靠,有个“爹”在,她睡觉能踏实些。 云层越发厚重,树林子里越发昏暗,好在路上覆着白雪,走路不至于看不见路。人群里相识的人相互搀扶着借力,隋玉也跟隋慧拉着,隋慧又牵着隋灵,三人深一脚浅一脚拄着棍子跟着前人的脚步走。 “落雪了。”有人喊了一声。 隋玉抬头,雪花落在她嘴唇上,化成水浸入唇舌,她方有知觉。 “走快点。”官兵又催。 又一个人踏空,身子一歪摔了下去,惊惶的喊叫响彻树林,所有人跟着心里一紧,就在以为他是另一具荒野里的尸体时,他滚了一身雪爬上来了。 “吓死了。”隋玉心悸地吁口气。 “娘,我害怕。”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 “人多,不怕,马上就到驿站了。” 隋玉抬眼看向前路,不见火光,不知道驿站还有多远。 雪花纷纷扬扬洒在荒野,渐渐的,人身上覆了雪,踏过的脚印又被浮雪盖上,天地融为一色。 隋玉可算明白为什么要冬天流放了,就这荒无人烟的地方,谁也生不出逃跑的心思,跟着官兵走才是唯一的生路。 “到驿站了。”走在前方探路的人大喊。 所有人惊喜抬头,驿站立在雪地里,无火无光,也给人希望,又熬过一劫。 荒野里的驿站破败,房舍低矮窄小,马厩四面漏雪,人住进去还要先忙着清扫地上堆的雪。 “你,你,你,还有你,抱捆柴爬上去把棚顶修修,若是雪不停,我们在这处传舍多留几天。”官兵在檐下喊。 隋玉大喜,其他人也喜形于色,所有人都盼望着这场雪多下几天,给人留个喘息的机会。 “过来几个人跟我去修墙。”隋虎过来喊,“玉姐儿,看好你小弟。” “三叔,你去忙吧,我们看着良哥儿。”隋慧开口。 “行,那你给我盯着,交给你我放心。”隋虎说着看了眼隋玉。 隋玉瞅都不瞅他,等人走了,她捞起罐子出去装雪。 在路上已经走八天了,手指脚趾早已冻肿,耳朵和脸颊上也长了冻疮,用雪搓后发热,皮下的硬疙瘩痒得人心里发急。隋玉拽下隋良的手,抠坨雪摁他耳朵上,硬声硬气地说:“不准抠,抠破了流血,我闻见血味就忍不住,半夜饿了就吃了你。 隋良信以为真,他坐在干草上闷不吭声地掉眼泪。 “你吓他做甚,本来就够可怜了。”隋慧说着软和话。 隋玉想说可怜又不是她害的,但隋慧声线柔,说话细声细气,又在路上相互扶持了七八天,她也不好戳人心窝子。只好改口说:“不吓他不行,他太小了,又不明白道理,不听劝。” ”良哥儿怎么会这么怕你?”隋灵探头问。 “我跟姨娘在他面前上吊,姨娘死了,我没有,他可能以为我是鬼。”隋玉压低了声音,同时配上阴恻恻的表情,猛地一蹿,扑向隋灵,见其毫不受惊,她失望地说:“真没意思。” “等你真正变成鬼了我才怕。” “灵儿!”隋慧斥了一声,“再胡说我打你了。” 隋灵不服气,拎起空罐子又出去装雪。 “窦姨娘怎么会在良哥儿面前上吊?他不说话了是不是就是被吓的?”隋慧关心道。 “应该是的。”隋玉回忆了下,记忆太混乱了,那时候处于死亡的恐慌里,原主完全没有关于隋良的记忆。她捋了捋,说:“姨娘带我上吊的时候是躲着他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找过去了。” 隋慧得到她想知道的,道了声造孽,随后去找隋虎说明缘由,“玉妹妹应该是放不下窦姨娘的死,另外也受惊了,所以才变了性子,三叔你别怪她。” 隋虎点了下头,什么都没说,他摸黑溜墙根走,掂着从柴房顺回来的木板。 “隋玉。”他喊了声探位置。 “怎么?” “嗯,抱着你小弟站起来。”隋虎把地上的干草收拾起来,轻手轻脚铺了木板,再盖上干草,低声说:“别吱声,你们姐弟四个挤着睡。” “粥好了。”驿卒高声喊。 隋玉听到声麻溜地站起来,抱起装雪的罐子就跑,不忘嘱咐道:“隋灵,你占着位置别动。” 她混进人群里去抢热粥,喝了两天的冷粥后,她明白想靠热乎的粥水吊命就只能靠抢。 隋文安就在门外等着,见了隋玉,两人一道往人堆里挤,有人踹打他给挡着,闷声跟在后面推。 抢了半罐薄粥,滚烫的粥水在罐子里一滚就不烫了,隋玉抱着捂手,跟在隋文安后面矮身进马厩。 “回来了?”隋慧扬着声问。 “嗯,热乎的。”隋玉心情轻快,她抱着罐子先大喝一口,一整天的快乐就是一口热乎饭,她舍不得咽下,包在嘴里细细咀嚼,顺手把罐子递给身边的人。 五大一小围坐一圈,热乎乎的罐子在手中传递,一口又一口,只剩个底了又回到隋玉手里,罐子是她的,粥是她抢的,理应她喝最多。 “老石——老石——你们谁看见我男人了?”一道惊慌失措的声音在马厩里响起,瘦骨嶙峋的矮小妇人在人群里寻问,绊着人的脚摔个脸贴地,她像是不知道疼,又爬起来问:“我男人呢?谁看见老石了?” “老石掉坡下了。”有人答。 “你胡说,那不可能是我家老石。” 没人吭声了。 “老石啊——我可怎么活啊——”妇人无望的大哭,她哭了几声,突然想起什么,一个翻身爬了起来,尖着声音问:“隋文安、隋文安,你滚出来,你该死,你们怎么不去死,该死的是你们。” 隋虎按住隋文安,让他别出声。 隋玉屏气盯着越走越近的人影,身边的人一动,她立即挪开目光看过去。 “婶子,是我们一家对不住你们。”隋文安走了过去,膝盖一弯跪了下去。 “啪”的一声响,隋玉后仰身子抽口冷气,隋文安被打得头撞木桩上了,接着更是被扑在身上打。 隋慧哭了,她拉住要去打架的妹妹,父债子还,这是她们该挨的。 “行了。”隋虎过去拉架,他压着声音说:“别闹事,惊动了官差,我们都别落好。” 这句话惊醒了看戏的人,离得近的人过来拉,又是劝又是攘,可算把人拉走了。 “我出去一会儿,你们先睡。”隋文安往出走。 隋虎看了眼剩下的三个丫头,他坐了回去,说:“睡吧,这一天快把人累死了。” 隋玉捧着罐子喝尽冷粥,抽两把稻草缠住脚,再在身上盖上稻草,捞来隋良抱怀里,听着耳侧的哭声闭上眼,来不及感叹刚刚发生的事,闭眼就陷入了黑梦。 隋慧跟隋灵也哭着睡着了,隋虎守在一旁还硬撑着,有人走过来站定,他坐起来问:“是文安?” 站着的人没吭声,隋虎也不作声了,两人对峙了好一会儿,站着的人走了。 隋虎不着痕迹地松口气,又等了一会儿,隋文安进来了,听着声他还不放心,硬是问了好几个先人的名讳才躺下。 “在你之前有人过来了,听呼吸看身形是男人。”隋虎说。 隋文安意会,说以后天黑了不乱走了。 …… 一夜睡了醒,醒了睡,熬过最冷的后半夜,天明后出门一看,雪还没停,积雪已经漫过门槛。 役卒偷懒,趁机使唤流放的犯人出门清扫积雪,清理屋顶上的沉雪,他们则是躲在烧有炭盆的屋里避寒。 隋虎跟隋文安不放心三个丫头单独在马厩里待着,外面冷也把人喊了出来,让人跟着一起干活。 隋玉团了雪塞进漏风的墙缝里,偶然从雪地里翻出一团麻绳,她喊了隋慧和隋灵,姐妹三个照着鞋底用木棍缠个木片绑脚上,缠好后藏起来,等赶路的时候再用。 “我饿了,你们饿不饿?”隋玉搓着手问,她滴溜着眼珠子,试探道:“你们身上可有值钱的东西?我们找役卒换些吃的?” 隋慧跟隋灵齐摇头,她们身上值钱的都在牢里打点狱卒了。 隋玉叹气,她从足袜里掏出一角沾了草屑的碎银子,仔细吹了吹,起身说:“要你们有什么用,给我放风,瞅着别有人来了。” 5 第五章 绕过两道弯,隋玉勾着腰踏上木廊,廊下的积雪都清干净了,屋外不见人影,室内也没有声音传出来。她轻手轻脚靠近,耳朵贴门上细听,屋里没动静,她悄悄走开,说话声杂的屋舍她也不敢惊动,只好蹑手蹑脚绕过,寻找独身坐卧的役卒。 隋慧和隋灵提着心踮脚张望,生怕有人过来了,一个错眼,听见木门开阖的吱呀声,两人循声看去,只见隋玉半个身子已经进了屋。 “我们过去。”隋慧拉着隋灵小步跑过去。 “不盯梢了?”隋灵不解。 隋慧不答,她主动露出身形,紧紧盯着半敞半阖的木门,琢磨着万一不对劲就冲出去抢人。 屋里,隋玉换得了一团麻绳,一件身形宽大的破烂麻衣,还有五个巴掌大的糙饼。她握着所有的东西,在内室环顾一周,没桌没凳,地上铺着一卷草,床头摆着两个粗陶碗,其余什么都没有,异常简陋,可见这里的役卒生活也清苦。 “想留下来?”老役卒声音粗嘎,他盯着隋玉,凑近了说:“明日还有雪,你明天再来,我给你留两张热饼。” 隋玉不傻,听懂了他的意思,心里恶心得厉害,但又不敢惹怒他,只能糊弄道:“不来了,没银子了。” 说罢扭身出门。 “不要银子,老汉可怜你,你记得再来。”老役卒追了出去。 隋玉已经跑进雪里了,她头也不回,当做没听见,给隋慧使了个眼色就快步离开。 “玉妹妹,你太冒险了,你不该进屋的。”隋慧板着脸斥责,“以后别来了,我大哥说过,不让我们单独跟其他男人接触。” “我进去是想看看他有没有其他我用得上的东西,谁知道他也穷得厉害。”隋玉叹气,马厩里满是眼睛,她不敢直接拿着东西进去,只得把手里的东西分一分,三人各揣一点,缩着脖苟着腰在隋虎面前晃一眼,再神色平静地钻进马厩里。 马厩里大多数人都睡了,没睡的也是蜷缩着搓草绳编鞋底,静悄悄的,没有说话声。隋良盖着厚厚的稻草也睡着了,脸蛋难得的有几分血色,隋玉坐下摸了一把,幸好不是发热了。 隋灵眼巴巴盯着隋玉衣下的糙饼,肚子不争气地发出轰鸣声,这种腹鸣声她已经听习惯了,丝毫不觉得羞耻,只是嘴巴梆硬,拉不下脸张嘴讨吃。等了好一会儿,见隋玉没有分饼的打算,她蔫巴地钻进草盖下面,贴着暖呼呼的隋良闭眼睡觉。 隋玉接过隋慧从怀里掏出来的破旧麻衣,先扯裂两个袖筒在腿上比了比,又躺在草盖下脱了冻得硬实的裤子,里面是昨晚新塞的干草,只不过又被湿裤腿染得发潮。 “玉妹妹,你要做什么?”隋慧小声问。 隋玉顾不上答,“嘘”了一声,又解了捆在腰上的绳子,脱下贴着腿的胫衣,这是这个朝代的亵衣,只有两个裤腿,没有裆,这下她下身不着衣缕,坐在草埔上刺挠得紧。 隋慧猛地坐起来,警惕地坐在隋玉背后给她挡着,羞恼地问:“玉妹妹,你这是做什么?” “在牢里的时候是我误解你了,你还挺好的。”隋玉感叹,深门宅院里养成的大家小姐应该就是隋慧这个样子,温良友善又聪慧。 有她帮忙挡着,隋玉踏实了,她从木板上劈根签,用木签在袖子两端和胫衣两端戳洞。麻布,尤其是粗麻布缝隙大弹性差,戳洞毫不费力,几息的功夫就完成了。胫衣和衣袖对齐,麻绳从小洞里穿过,最后一抽绑个活扣。 隋虎跟隋文安清完雪进来,脚上的雪还没踏干净,就见隋慧打手势,两人不明所以,但还是出去了。 隋玉加快动作,她将碎草屑和压实的干草塞进胫衣和衣袖的夹缝里,尽可能塞得厚实。为了挡风吸水,她还从干草铺下揽灰土撒进去,最后再串上绳眼,完工了。她又躺下去蜷缩着将草筒穿腿上,冻得青紫的小腿顿时有了实感。 “裤子穿好了。”隋玉声音轻快道。 隋慧出去喊隋虎和她大哥进来。 “之前是什么意思?为何不让我们进?”隋文安抖着声问,他快要冻死了,嘴唇都成了紫黑色。 “玉妹妹、玉妹妹在缝裤子。”隋慧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形容。 隋虎跟隋文安顾不上再问什么,两人脱去灌满雪的草鞋,湿透的足袜扯掉,再倒掉湿草换上干草又穿上,裤腿里濡湿的稻草抽去也换上干的,这一通忙活下来才能坐进草盖下拍打草鞋里灌的雪。 隋玉挪了挪位置,又开始撕布钻眼儿准备做鞋垫。 “这麻布衣是谁的?”打眼一看就是男人的长衣,隋虎心里陡然发紧。 “买的。”隋玉压低了声音悄悄说,她抬眼看向隋虎,问:“你身上可有银子?你给我,我给你做两双鞋垫,再做两条厚实的暖腿筒。” 隋虎悄悄松口气,斥骂她胆大,丝毫不搭理索要银子的话。 “我换的还有饼,你晚上可别吃。”隋玉翻个白眼,继续低头忙活她的,过了一会儿又说:“你给我编一双厚实的鞋底,我分你饼子。” 隋虎哪里会编草履,在被收监前,他甚至没穿过草鞋和粗麻衣。他盯着墙根下摆的一溜湿草鞋,或许再行两天路,鞋底就要散了。 “唉——”他叹口气,认命地爬起来,伸手说:“给我撕块儿饼,我去找人学。” “被人知道了没问题?”隋玉担忧。 隋虎摇头,隋玉信他,撕半拉糙饼递过去。 “多了。”隋虎又撕半边下来,想了想塞进自己的嘴里,早上喝的那点薄粥早就在几锹雪下消化干净了。 “我也去。”隋慧也想给自家兄妹三个多准备双鞋履。 隋虎摆手阻止她,“你们不受待见,我学会了回来教你。” 他去找个带孩子的妇人,悄悄递出饼,说了要求后,妇人点头,他盘腿坐了下来。 “大妹,我睡一会儿,有事喊我。”隋文安跟隋慧交代。 “好。”隋慧环顾一周,应该是近晌了,拖家带口的应募士在准备煮饭了,一家生着了火,其他人纷纷去借火。 马厩里更暖和了。 “玉妹妹,你还要做什么?我帮你。”隋慧强自别回视线,找活儿做分散注意力,不然显得太馋了。 “挖坑,等我做好这双鞋垫,我去借点火,煮半罐雪混着饼子喝顿面饼糊。” “哎。”隋慧应得欢快,还把隋灵叫醒了去帮忙。 隋玉抿嘴笑了。 两层布的鞋垫用麻绳串好了,先用稻草杆平铺一层,再用蓬松的软草头撑起来,最后塞进吸水的草屑渣,绳头一抽,完工了。 草鞋是湿的,隋玉没舍得用干爽的鞋垫,她左看右看,把鞋垫塞在草埔下,一屁股坐下去压瓷实。 草盖翻动,是隋良睡醒了,难得睡了个好觉,他精神看着不错。 “胫衣脱下来。”隋玉拿起扯得不像样的麻衣在他腿上比划,见他不动,说:“算了,等你爹忙活完了让他来伺候你,你就坐草堆里别起来,睡热了再吹阵寒风,小命就没了。” “玉妹妹,坑挖好了,你来看看行不行。”隋慧小声喊。 隋玉把隋文安拍醒,她往坑的方向指了指,说:“你把罐子架起来,我去看看能不能借个火。” 说罢她穿上冻得硬实的草鞋离开了,隋文安兄妹三个齐刷刷地盯着她,在心里求爷爷告奶奶,祈祷隋玉能借个火回来。 隋玉沿着墙根走,到了门口脚一拐出了马厩,腿上穿了贴身的半腿草筒裤,这可比之前挡寒多了。她用雪搓湿手,再解了发绳理头发,蓬乱的头发捋顺溜了绑起来,这才又溜进去朝应募士聚集的方向走去。 “婶子,能借个火吗?”隋玉把事先准备好的一指长糙饼塞给守在火坑边烤火的半大小子,他接到手张嘴就给吃了,惹得一旁的兄弟大叫。 包着头巾的妇人注意力被孩子吸引走了,她没多作思考,伸手从火坑里抽一截没烧尽还带火星的木棍递给她,打听问:“饼子找谁换的?” “一个老役卒,我爹去换的,要不是我老奶挨不住了也不会去换,黑心的紧,半钱银就换了三个巴掌大的糙饼。” 妇人一听立马打消了念头。 隋玉小心翼翼护着燃着火星的木柴走了,她没注意看路,半道跟人撞上。她绷起脸抬头,是个脸熟的面孔,同族的一个妇人,她不清楚喊什么,对方失神落魄的,手里端着一碗冒热气的豆黍稠粥快撒了。 珍嫂子认出是隋玉,刚要借机发泄恨意,余光里瞥见一抹火星,立马转了态度,她僵硬地扯了下嘴角,说:“丫头,待会儿我借个火。” “行。”隋玉点头,她小心打探问:“哪来的热粥。” 珍嫂子脸唰的一下白了,什么都没说,她扭身就走。 隋玉耸肩,两人同一方向,她跟在后面看见妇人的发髻散乱,发间插着草,上衣杂乱地系在了裤子里,胫衣的带子似乎是散的,垂了出来。 她心里大概明白了,步子慢了下来。 “玉妹妹,快点,柴已经准备好了。”隋慧小步跑过来,她扯着隋玉快步走,欢喜道:“终于能烤火了。” 然而柴禾有限,干草还要用来铺盖睡觉,烧火做饭也得紧巴着,当罐子里的雪化了,水热了,糙饼就撕碎扔进去焖着。 等水烧开,罐口冒白烟的时候就停了火。 两个面饼煮成一锅稠粥,两家六个人围坐在火坑边上,六双手捂在陶罐上,心满意足地享受片刻的温暖。 6 第六章 肚里有了热食,终日紧绷的身子松懈下来变得沉重,隋玉觉得疲乏犯困,抓住这丝睡意,她钻进草盖下,蜷缩着手脚闭眼睡觉。 隋文安守在残留着火星的坑边,跟两个妹妹说:“你俩也去睡,夜里冷,睡不了多久,趁这会儿补补觉。” “火能留着吗?我们晚上再烧罐热水喝。”隋灵问。 隋文安摇头,一是没可供烧火的木柴,二是马厩里满是干草,一点火星迸出去就能引燃大火,这后果是他们承担不了的。 人都睡了,马厩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伴着风雪的声音,倒也是难得的安宁。 隋文安用棍翻动坑里的灰烬,待最后一抹猩红色的火星消失,他提起罐子出门,装雪倒进坑里,末了再用之前挖起来的土埋上。 “三叔,我去巡一下火坑,你留这儿守着。”他说。 隋虎点头,提醒说:“有柴的火坑是人家特意留的火种。” “我晓得。” 隋文安又出去装满一罐雪,余火烧尽的火坑倒上雪埋上土,留有火炭的火坑他用雪沿着坑边围一圈。 睡梦中的人被他弄出的动静惊醒,不等看清他的动作,只以为是他坏心要扑灭特意留的火种,爬起来就一脚踢过去。 “叔,别误会,火没灭。”隋文安踉跄一下,他憋屈地好声好气解释,捏了最后一捧雪补在裂口处,提起罐子走了。 应募士这才看清火坑边堆的一圈雪,明白是误会人了,但见隋文安穿的是囚衣,他也没道歉,扭开脸往火坑里丢几根木柴,倒头继续睡。 马厩门开阖带进来的冷风让靠门睡的人发恼,刚要发脾气斥骂,在看见门外站的官兵时瞬间变得老实和善。 “官爷。”隋文安低眉顺眼地问好。 “犯了什么罪?” “罪人的父亲是舆县前郡守。”隋文安羞愧道。 留有胡须的官兵闻言霎时变了脸,再开口时失了温和之色,冷硬地说:“此后几天你负责盯着余火,但凡失火,罪责皆在你。” 隋文安平静地躬身道诺,等人走了,他继续装雪。待徐徐冒着青烟的火坑都围上一圈雪,他这才拎着罐子坐回到自家人睡卧的草铺上。 “外面还在下雪?”隋虎编着鞋底头也不抬。 “停了一阵,又下起来了。”隋文安脱了草鞋倒雪,忧心地说:“再落几日雪,待我们赶路的那日,恐怕雪要埋齐大腿。” 隋虎停下手上的动作,良久没有开口,再低头去编鞋底的时候忘了该动哪根草,他叹声气,只得拆一截再编。 隋文安从草铺下择出一把稻杆,坐过去跟隋虎学着编鞋底。 时间在风雪间流逝,马厩里煮饭烧火的余温渐渐散尽,寒气又起,沉睡的人被冻醒,一个个缩在草盖下撕心裂肺地咳。 隋玉在睡梦中感觉身上盖的草被人动了,意识缓慢苏醒,她正琢磨着是不是隋慧坐了起来,就察觉到裤腿被卷了上去。她猛地睁眼,就势一脚蹬过去,腿上盖的干草飞了起来,尘土飞扬,激得其他人纷纷打喷嚏。 “你动我裤腿做什么?”隋玉含着怒瞪向隋虎。 “吓到你了?我看看你腿上的那东西是怎么做的,我给你小弟也做两条。”隋虎说。 “就是在布上戳一排眼儿,用麻绳串进去,将两片布连在一起就行了。”隋玉坐了起来,解开腿上的一个草筒递过去,说:“就剩那点布了,你们几个分分吧。” “多谢玉妹妹。”隋慧高兴极了,这下不用拆肚兜了。 天色近晚,马厩里光线昏暗,隋玉瞄了一圈,多数人还是躺着,坐着的都在捶着胸膛憋着劲闷咳。她心想她们这一伙儿人到底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身底子不差,在寒天雪地熬了这么些天都没病。 麻布的撕裂声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离得近的人打听道:“哪来的布?你们在做什么?” “给胫衣多续层布,想往夹层里多塞些草。”隋虎答。 “可有多的布?我给孩子也做一个。” 隋虎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看明白草筒该怎么做,就把隋玉的递给她,让她赶紧穿上。 “快开饭了,待会儿还是你跟你堂哥去抢。”他说。 “晓得。”隋玉拖长了声音,她绑好系带盘腿坐着,再次打探道:“临行的前一晚,王季言可给你送饭了?” 王季言就是原主的前未婚夫。 隋虎看她一眼,放下手里的布,说:“你给你小弟做两条草筒,我分你一半。” 隋玉摇头,“我不要,你继续做吧。” 确认他手里有银子她就放心了,她留两个小儿镯用于救急,其他的碎银子都能用来换东西。 头顶的棚顶上突然响起沙沙声,下一瞬,马厩外“咚”的一声响,是屋顶上的积雪滑了下来。 隋文安正想着要不要清一清屋顶的积雪,就见隋玉嗖的一下站起来了,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穿的鞋子,抱起陶罐就往外冲。 “放饭了。”马厩里的人纷纷往外冲。 隋文安也赶忙大步追上去,不多一会儿就跟隋玉前后脚回来了。 又是一顿热粥,吃完后马厩里彻底黑了,隋玉拉着隋慧和隋灵出门躲在墙根下解决了三急就进马厩里躺着。 隋文安在排查完火灾隐患后,到底是不踏实,怕积雪会压塌屋顶,他连夜爬上马厩顶,瑟瑟发抖的将积雪推下去。 “到底是权贵家子孙,这周全能力可非寻常人能比,可惜了。”一间屋舍里响起一道说话声。 “多照顾些?让他活着去西域?这人死在战场上也能拖死好几个匈奴贼。”蓄有胡须的人说。 “成。” …… 雪又连下三天,停雪的那个傍晚,毫无温度的冬阳难得露了头,耀眼的光线落在皑皑白雪上,晃的人睁不开眼。 “雪这么厚,接下来的路可怎么走?”拖家带口还推车的应募士们愁了。 就是押送的官兵也发愁,若是硬要出发赶路,在雪地里淌个一日,人估计得冻死大半。但又不得不走,长安城里还有应募士和免刑罪人在等着。 走或不走,左右都交不了差。 * 天色擦黑了,晚饭还没送来,隋玉让隋文安提着罐子跟她出门,她从草铺下抽两扇木板,在隋虎的低斥声里跑了。 木板用麻绳缠在脚下,因为过长过宽,隋玉走动起来很是费劲,她喊隋文安来扶着她,一步步走到积雪厚实的墙根下。 “堂兄你松手,你瞧,我没陷下去,你看我再走两步。”隋玉扶着墙走,木板压在雪上,积雪微微下陷,但下陷到半指长时就稳住了。 隋文安看明白了,他大喜道:“明日赶路我们就绑着木板走,人不会陷进雪里,我去跟其他人说。” 马厩里的人出来了,动静惊动了屋舍里的官兵,他们出来后看见隋玉拖着两个木板在雪地走路,别说腿了,就是脚也不会陷进雪里。 “倒是我糊涂了,没想到这个法子。”一个年长的官兵大喜,“役卒呢?把你这里的木板都拿出来,我们明天继续赶路。” “官爷,可融我说一句?”隋玉喊了一声。 “行,你说。”蓄有胡须的官兵对隋家兄妹有了改观,同时对她接下来的话有了期待。 “我们一行几百个人,长短轻重都合用的木板想必不够用,而且这一路走来,不少人都生病了,拖着个病体再踩着木板走路,速度指定快不了,很大可能就是在明日天黑时无法抵达下一个驿站。”隋玉尽可能大声说,让所有人都能听见。呼出来的热气撞上寒气变成白雾模糊了她的视线,但不妨碍她能看到多数人在听了她的话后跟着点头。 这是她头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提建议,哪怕有底气,心里也是慌的紧,手腿都跟着发颤。 “傍晚出了太阳,明日大半会是个晴好天气,太阳晒个一天半日,表层积雪融了化成水浸进雪层里,积雪会被压实,更能承重。再加上过个一夜,夜里寒气上来水结冰,雪层会更加硬实,越发能承重。我建议是我们再多留一日,后日出发赶路,并且是一条木板两三个人一起用,年轻的带年老的,健壮的带病弱的,小孩夹在中间。我跟我堂兄给大家演示一下。”隋玉从雪堆上下来,递了麻绳给隋文安,说:“堂兄,你跟我一样,麻绳绕过木板绑在脚上。” “明白。” 待绳索绑好,隋玉拽着隋文安的衣角,说:“先迈左脚,一、二、动。” 两人踩着木板初时动作还生疏,多走几步就熟练了,脚步越来越快,走在积雪上虽会陷进去,但不影响走路。 “好,就依这位姑娘说的办。”蓄有胡须的官兵发话了,“后日出发,明日你们各自寻了长短合适的木板,先在附近练练。” “官爷,我们的木板车可怎么着?”推车的应募士问。 官兵看向隋玉,隋玉脑子快速转动,说:“只能把车轮卸了,拖着车板走,” “就这么着,带不走的就留下来。”官兵只管人,可不关心木板车的去留。 事情解决了,役卒开始放饭,隋玉跟隋文安再去抢粥的时候没人再踹打他们。 打饭的时候,隋玉递出罐子,说:“六个人的食。” 役卒给她装了满满一罐子,还捡稠的捞。 隋玉抱着罐子笑得脸都要烂了。 这天晚上,隋玉吃了个饱饭,睡觉都是带着笑的。 如她所料,次日是个大晴天,屋顶的瓦沟里雪水滴滴答答落了一天,到了傍晚上冻时才止住。到了天明,屋檐下挂着晶莹的冰棱。 “哨响迈左脚,都稳当点,后面的人瞅着没踩过的地方走。”出发前发号施令,官兵的声音温和了许多,他盯着三三两两踩着木板的人,含住木哨大力吹响。 哨声在雪原上响起,弓着背俯着腰的人齐刷刷迈开左腿,一行人整整齐齐离开了矗立在荒野的驿站,继续向西北行进。 7 第七章 亭下休息,隋玉瞄见不远处的树下有一抹黑点,看着不像落叶,她起身套上木板往树下走,是一只寒鸦冻死了栽在雪地里,翅膀埋在积雪里冻上了。 她捡起瘦骨嶙峋的寒鸦原路返回,人群里有人看见,尤其是离得最近的,心里后悔不迭,眼睛也巴巴在树下的雪层上扫视,希望自己也能捡到一只死鸟。 “给,拿着。”隋玉把死鸟递给隋良,说:“拿紧了,今晚到了驿站咱们煮罐鸟肉汤。” 一听肉汤两字,隋灵的肚子里又开始咕噜叫,她怕隋良弄掉了,伸手说:“良哥儿,我帮你拿着。” 隋良不肯,反应极快地背过手。 “你灵姐姐跟你说话,你不肯就出声拒绝。”隋虎见缝插针地找机会想让儿子开口。 隋良没有反应,低头摆弄着那只死鸟。 隋虎推他一下,又说:“你不是怕你姐?她给的东西你还接?” 隋良这才抬头偷瞄隋玉一眼,隋玉朝他呲牙,他又极快地缩回视线。 “你多跟他说说话,他也就对你有反应。”隋虎跟隋玉说。 “说什么?”隋玉没养过孩子,更不会哄。 “要出发了。”隋文安走过来,说:“上板吧。” 隋虎跟隋玉带着隋良共用一个板,隋文安三兄妹共用一个板,绳套绑紧后,哨声一响,六人两板就开始移动。 几百人从雪原上踏过,木板跟积雪相击的欻欻声从雪层下延伸到树根,树干受到震动,枝叶上的落雪簌簌掉落,褐色的树皮和枯黄的叶子重现在阳光下,寒风吹过,湿润的落叶打着转铺在雪地上。 当日光趋昏时,从雪洞里钻出的兔子出现在布满踏痕的雪地上,雪上的落叶成了兔子冬日的食粮。 此时,隋玉一行人已进入驿站,趁着日晕还在,他们各自忙活着抱干草铺地,马厩里唯一的一匹老马被挤到了墙角。 隋文安找到役卒,说要爬到马厩顶上清积雪,同时借口要了一捆木柴。等他从屋顶上下来时,手中剩下的大半干柴到了隋玉手里。 粥食刚分到手,隋玉让隋良抱着热乎的粥罐坐在干草上取暖,她去找人借个火,趴在地上凑着头,鼓着腮帮子大力吹捂在干草里的火炭芯。 火苗飙起,青烟徐徐腾空,隋灵高兴欢呼:“火烧着了。” 一直盯着这边动静的犯人们相继凑过来借火,没柴烧的人就挪近了坐,看着火苗跳动,身上似乎也有了些炙烤的余温。 “玉妹妹,鸟毛都拔下来了,你看。”隋慧递了鸟来,鸟早已死透,硬拔了毛也没血流出来。 隋玉借着火光看一眼,她用棍子夹着鸟脖子,将鸟悬在火上烧去浮毛。 “大家都留着心,火坑边别留干草,仔细火星子迸进干草里,万一引燃了大火,就是没烧死人,马厩烧塌了,那可就犯事了。”隋文安在马厩和柴房里来回巡视,不厌其烦地一声声叮嘱。 “啰嗦死了。”黑暗里,不知谁嘟囔一句。 隋文安当做没听见,他拐道往门口走,循着风闻到了肉香,走过去一看,隋玉烤的鸟已经快熟了,周围蹲了一圈人,咽口水声大过老马的倒嚼声。 “行了,不用再烤了。”隋虎怕有人会来硬抢,他提了食罐来,说:“粥冷了,再挂在火上煮一滚。” 说罢接过那只不足小儿拳头大的烤鸟撕成碎块扔进粥里,等粥热了,鸟肉差不多也熟了。 “他三爷,你们的粥吃不完吧?给你孙子喝一口。”一个老妇人扯着比她还高的小子挤了过来,声音尖细地说:“煦哥儿,快给你三爷嗑个头,我们祖孙俩饭都吃不饱,捱不了几天了,死前让我们吃口热乎饭。他三爷,你行行好。” 其他人闻声而动,瞬间来了精神,隐在黑暗里的眼睛比野狼的眼睛还贪婪。 “我们都不够吃,哪有给你的。”隋灵立马呛声回去。 隋慧拉她一把,让她不要吭声,然而还是晚了,所有被她家牵连的人逮着机会可劲发泄恨意和怒气,都围了上来。 “你该死,饿死你个小婊/子……” “就属你们最该死……该千刀万剐……” “你们的口粮合该让给我们,我们沦落到这个地步都是你们害的。” “……我死了也要拉着你们去死” 隋灵害怕了,还是犟着要还嘴,然而她的声音淹没在嘶声力竭的斥骂声里,不仅如此,头发还被人扯住了,黑暗里不知谁下了死手大力撞她的头。 “住手!”隋虎挥着燃烧的木柴逼退围上来的人,提醒说:“再闹下去,把官兵引来了,我们都落不着好。” 一部分人退了,另有少数人还疯狂地喊:“引来了最好,最好把我们都杀了,你们谁也别想跑。” “我去喊官爷。”隋玉抱着食罐在马厩外尖着嗓子喊一声。 马厩里瞬间安静了。 不多一会儿,真有役卒过来了,对方提来半桶热水饮马,这下马厩里的人都老实了。 隋玉趁着这个空档抓来隋良赶紧吃饭,暼了眼蹲在一旁哭哭啼啼的人,她塞了个鸟翅膀过去,说:“再哭一会儿,肉被我们吃没了。” 隋文安跟隋慧收拾好干草铺也过来了,好好的一顿饭被这么一折腾,除了隋玉,都没了好心情。 “以后你闭紧嘴巴,想说话先咬舌头。”隋文安没好气地训斥隋灵。 隋灵不敢跟他犟嘴,老老实实低着头不吭声。 “撞着哪里了?”隋慧于心不忍,心疼地问。 “她该的。”隋虎冷哼,“别管她,让她长个记性,免得以后连累我们。” “我说的又没错,现在他们都怨恨我们一家,可我爹活着的时候,这些人谁没仗着他是势得过利?”隋灵忍不了那口气,哭着大声喊。 “你有本事过去喊,挨打还没挨够。”隋玉厌烦她的蠢,决定今晚不给她吃饭,饿着。 隋文安攥住手忍了又忍,还是一巴掌朝隋灵打了过去,是教训她,也是给受牵连的族人一个交代。 “爹是罪有应得,其他人是罪不至此,那些蝇头小利不至于让他们跟着我们受流放之苦。”他说。 役卒提着桶路过多看了他一眼,出门前粗着嗓门说:“别闹事啊,活够了就出去在雪地里冻着。” 这下彻底是消停了,隋玉安静地吃饱肚子,她喊隋虎出去给她放风,排空了肚子就躺在草铺上盖上干草开始睡觉。 隋虎把隋良塞给她,说:“你跟你弟赶紧睡,我多烧一会儿火。” “别给隋灵吃饭。”隋玉忘交代了。 隋灵也没胃口吃饭,挨了她哥的一巴掌后,她就坐在门后不动了。 没人管她,隋文安也诚心想给她个教训,他将罐子里的粥喝光,鸟骨头嚼碎咽进肚里,最后掂着空罐子出门装雪去巡看火坑。等所有人都睡下了,他才装了两捧干净的雪回到门后。 陶罐放在没有明火的火坑里,他看都没看坐着不动的妹妹,自己去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坐在门后的人扶着墙站了起来,隋灵打开门走出去,站在院子里想着冻死算了。然而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她就熬不住了,僵着腿抖着手又推门进屋,捧着罐子喝尽里面微烫的雪水,不争气地钻进草盖下蜷着身子睡觉。 没人知晓夜半的插曲,天明后,一行人喝了热粥,趁着身子暖和了,又踩着木板继续赶路。 平坦的雪原走到了尽头,在又行两日后,一座陡起的山峦出现在面前。 “是走这边吧?”带路的官兵拿出地图反复对比,对面白茫茫一片,羊皮卷上标注的路标不知为何不见了。 “何故?”另有人过来问。 “路……不知该绕哪边走,我上一次路过这里还是两年前了,好像是朝那个方向。” 蓄着胡须的官兵喊来隋文安和隋虎,问这两人识不识路。 在这事上,隋虎叔侄俩都不敢贸然拿主意,俱是说从没出过舆县,不清楚方向。 “从这个方向走,我记得前年路过时有一方鸡子形状的巨石。”拿着羊皮卷的官兵拿定了主意。 队伍继续行进,隋虎跟隋文安回到队伍,脸上挂上忧愁之色,此行若是走错了方向,在山间迷了路,到了夜间只能继续赶路,停脚就要冻死。 绕山脚而走,山体挡住了风,少了寒风穿骨而过,一行人都好受了许多。 “这座山也不知道多长,最好再长一些,我们多走几日,暖和些。”一个老头说。 隋玉则是盯着雪地,山上鸟叫多,不知道还有没有冻死掉下来的鸟让她捡到。 “有白蒲荡子。”走在前面的人惊喜出声。 其他人都看过去,就是官兵也慢了脚步,白蒲荡子里的水烛顶着白雪直直立着,若是取了绒塞进夹衣里,接下来的路就不挨冻了。然而不能停,鸡子形状的石头还没有看见。 “好像走错路了,我们转回去。”走在最前的官兵说话了。 哨声突响,所有人抬头看过去。 “原路返回,方向走错了。”吹哨人发令。 “那我们今晚还能到驿站吗?”所有人都慌了。 “快点,别磨蹭。”押送官不耐烦地挥鞭子。 8 第八章 原路返回到山前时,天色已经黑了,地上雪光盈盈,月亮也出来了,但山谷深且长,树密枝繁,月色下树影幢幢,前路看着宛如一张噬人巨口。 应景似的,深山里响起带有回音的狼嚎,一声连着一声,激得人起鸡皮疙瘩。 挪动的队伍越行越慢,随行的官兵也闭口不催,所有人都对前路心怀忐忑,反复掂量着是留还是走。 “官爷,我有个法子不知道可不可行。”在一片唉声叹气里,隋玉开口了。 “你说,你尽管说。”押送兵大喜。 “我想我们可以去山的另一面过一夜,用雪堆砌个能避风的雪洞,人钻进去将就一夜,等天亮了再赶路。而且那边有白蒲荡子,正好可以取了绒塞进夹衣里取暖。”隋玉说。 “钻雪堆里?还嫌冻死的不够快?”她的话一落,立马有人反对,一个瘦高个男人认为她爱出风头,尖声讥讽道:“娇小姐您收收神通,你们害死的人不少了,饶我们一命。” 隋虎怒目一瞪,却又无话反驳,只能拱手说:“小女一时情急说错话,官爷不要见怪。” 押送官大感失望,他挑起鞭子指向众人,说:“谁还有可行的想法?大胆说出来,只要有用,到了西域我为你们请功,分田分地分房指定差不了。” 闻言,人群里热闹了一阵,各人交头接耳嘀咕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壮胆说:“之前走的路背风,不如我们还是转过去,去白蒲荡取水烛制冬衣,忙活一夜不睡,熬到天亮再赶路。” 这就是把隋玉的主意砍去一半又重复了一遍,押送官神色未变,看向众人问:“可还有其他主意?” 没人再说话,绝大多数人都倾向停留一夜去荡子里取水烛 八个押送官凑在一起商议了一通,吹哨人发令:“原路拐回去,今晚在山谷里停留一夜。” 这番行路的速度快了起来,到了背风的山后,所有人脚步不停,直奔白蒲荡子。 “堂兄,待会儿你带隋慧跟隋灵去折水烛。爹,你留下来帮我挖雪。”隋玉说。 “你还不死心?你那法子不行,少折腾,别让人看笑话。”隋虎不耐烦道。 隋玉不吭声。 临近白蒲荡,老老少少加快步子跑过去,隋虎抱起隋良也被裹挟着跑了起来,跑了一段路被怀里的儿子揪住了头发,他停脚问怎么了,这才发现隋玉没跟上来。 “老子打死你个死丫头,犟驴变的人?”隋虎气得心窝子疼,又连忙逆着人流往回走,隔的老远就看见她在雪地里找什么东西,他冲过去指着鼻子骂:“人话听不懂?非得出事了才知道后悔?你、要不是看你是个大姑娘了,我今儿给你揍得满地爬。” “你别管我,就当我已经死了,以后怎么样都跟你没关系。”隋玉跟他对着呛,趁机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隋虎一下哑巴了,他站在雪地上瞪着她,察觉押送官在一旁看热闹,他这才压下脾气,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放下隋良去帮隋玉搬雪坨子。 雪坨子堆在地上围一圈,如砌墙堆泥一般将冻得硬实的雪往上摁,隋玉递给隋良一个木板,让他抱着拍雪。在这寒天雪地里,不能干站着,动起来还暖和些。 弯月越升越高,采水烛的人回来了一部分,此时隋玉的雪屋也盖了半人高,她钻进去试了试,琢磨着可以收顶了。 “没有房梁支撑,收顶怎么收才不会塌?”她问隋虎。 “你不是挺厉害?还要跟我断绝关系,这就不会了?”隋虎冷哼。 “我说的气话,你怎么还当真了?”隋玉变脸极快,很是能伸能屈。 隋虎又是一声冷哼,嘱咐说:“看好你小弟,我去折几根树枝。” 搭架子啊?隋玉设想的是圆形拱顶,如此一来,雪墙就矮了,她继续挖雪搬雪往雪墙上摁。 等隋虎抱了树枝过来,树枝排列整齐摁进雪里,再搭上雪坨子抹严实就封顶了。 隋虎担心根基不稳,他又拿了罐子去荡子里砸冰舀水,怕出意外,他把隋玉也喊上,“抱着你小弟跟我走。” 人走了,站在不远处看热闹的押送官矮身钻进雪洞里,可能是人已经冻僵了,他觉得雪洞里外没什么区别,都严寒无比。 “如何?”另有人问。 “不如何。”从雪洞里出来的人说。 其他人听了他们的话,彻底打消了跟风的想法。 夜更冷了,狼嚎声也远了,雪地里的人冻得受不住了,缩着身子来回走动,喘不过气的咳嗽声响彻山谷。 隋虎喊了隋文安兄妹三个从雪荡子起来,往回走的路上,他说隋玉盖了雪屋,“费了老大的劲,待会儿进去坐坐,好歹能挡风,应该是比外面暖和些。” 三个人都不信,雪洞跟冰窖似的,哪会暖和。 带着冰碴子的水撒在地上结了冰,雪墙和地面上的雪冻在了一起,隋虎放心不少,剩下的水他都给撒在雪顶和雪墙上。 隋玉抓了隋良钻进雪洞,喊隋慧也进来,隋慧抹不开脸拒绝,只好跟着钻进去。 “挺冷的。”隋灵探个头进来,又缩出去了。 “多待一会儿就好了,雪密密实实压在一起,寒风进不来,热气也出不去,过一会儿就暖和了。”隋玉拉着隋慧不让她走,还朝外喊:“爹,你跟我堂兄滚个大雪球过来堵住门。” 隋文安放下怀里的水烛,无奈道:“三叔,玉妹妹瞎折腾,你也由着她的性子来。” “就这一次,没用她就死心了。” 雪球堵住门,三人在里三人在外,隋玉已经用木板把地面的雪层压实了,从上个驿站背来的干柴铺在雪上,干柴上压木板,木板上再铺上从衣裤里掏出的干草。连铺三层隔绝地面涌上来的寒气,隋玉坐干草上开始搓水烛,搓下来的绒塞进夹衣和草筒裤里。 水烛就是白蒲草的果实,棕黄色的绒棒,能引火能做冬衣,形状似火烛,却长在水里,故而得名水烛。 隋慧跟隋良也埋头搓水烛,忙得忘了寒冷,还是隋灵凑在门外小声问要不要出去的时候才回过神。 “好像暖和了,妹,你快进来,喊大哥跟三叔也进来。”隋慧激动地喊。 推开雪球,一股微暖的热气扑面而来,外面的三人愣了愣,隋虎赶忙大声喊:“官爷,雪洞真能避寒,有热乎气。” 说罢他看向其他冻得瑟瑟发抖的人,大着嗓门说:“有人得了好不记好,心里藏的恶比我们这些囚犯还多。” 隋玉心里震了一下,这是在为她说话,报之前的讥讽之仇。 官兵前前后后进来,有了切实的感受后,他们也着手开始盖雪洞,其他人不必呼吁,都跟着动了起来。 雪洞里人多了,呼出的热气聚在低矮的雪洞里,洞里肉眼可见的暖和起来。 “雪会不会融了?”隋文安担心雪洞会塌。 “不会,这点热度还不足以让雪融化。”隋玉推了推倒在她身上的人,说:“良哥儿别睡,睡了要冻病。” 隋虎抱起隋良揣怀里,他压低了眼,不经意地问:“你从哪儿懂得这么多的东西?雪板跟雪屋我见都没见过。” 隋玉哽了一下,她笑了一声,说:“阎王爷告诉我的。” “那等我见了阎王爷可要问问了。”隋虎抬头瞟她一眼。 其他人听不出话里的机锋,隋灵好奇死了,催着说:“别瞎扯,说正经的,你从哪儿学了这么些东西?我大哥都不知道。” 隋文安点了点头。 “我聪明,自己想的。你们想想,兔子窝、老鼠窝、狐狸窝是不是都在地下?它们冬天怎么没冻死?还有蛇,它冬眠为什么是在地下?过冬也冻不死,还不是有雪盖在地面,地下更暖和了。”隋玉正色道。 隋文安想了想,不确定是不是真如她所说,但有雪洞做例,他赞扬道:“玉妹妹果然聪慧。” 隋慧很是赞同,说:“我原以为你是从窦姨娘那里听来的。” 隋虎低头看一眼,隋良闭眼在打瞌睡,他“嘘”了一声,告诫道:“往后别在良哥儿面前提他姨娘。” “给他拍醒,别让他睡,睡着了冷,别冻病了。”隋玉赶忙转移话题,生怕话头又牵到她身上。 “我出去提醒一声。”隋文安说。 洞外堵着的雪球被挪开,他钻出去高喊两声,怕遭人嫌,没敢挨个雪洞提醒,喊了两声就又钻进雪洞。 “好饿啊。”隋灵捂着肚子哀嚎。 “什么时辰了?”隔了许久,她又问,“要饿死了……” 隋玉也饿得心慌,到了后半夜手脚发软,她时不时捏一撮雪喂嘴里,含热了再咽下去,就这样,一直熬到天明。 哨声响起,所有人钻出雪洞,衣裤鞋袜里都塞了蒲绒,又加塞了干草,个个看起来一夜之间“壮”了许多。 押送官开始清点人数,来回数了两遍,发现少了二十余人,他们又挨个检查雪洞,推开门口堵的雪球,躺在里面的人没熬过这个冬夜,彻底睡过去了,也永久地留在了这个山脚下。 “也好,也好,解脱了。”隋虎叹气,说罢听到身后响起一声冷嗤,他头也不回,问:“觉得我说得不对?这一路走来,你不觉得还不如死了?” “蝼蚁尚且偷生。”隋玉答。 “蝼蚁不是人,它没脑子。” “你有脑子,你怎么从牢里出来了?”隋玉不屑,又嗤道:“你挺擅长替别人决定生死的。” 隋虎笑笑,继而叹气,若是没拖累,他也早解脱了。 晌午抵达山中驿站,押送官让役卒煮一锅稠粥,所有人饱食一顿倒头就睡,后半夜冻都没冻醒。 天明又出发,这次动身时,押送官从驿站带走了一袋干粮一袋干菜,以防再走错路要在野外露宿,另外还特意给了隋玉六张热豆饼,算是对她前夜出谋划策的奖赏。 接下来的日子里,朝西北行进的脚步没停过,走出大山越过丘陵,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原了。 熬过最冷的寒冬,白日里太阳有了温度,光芒落在雪地里行走的人群身上,热烘烘的温度蹿上耳朵和脸颊,蛰伏了一冬的冻疮开始溃烂。皮下硬包如扎根在冻土下的春苗,肆意往外生长,结了硬痂的皮肤被刺得又疼又痒。 “我要死了。”隋玉急得打脸,太痒了,她恨不得把那块儿肉给剜了。 “痒了就挠,别怕留疤,丑点好。”隋虎说。 隋慧跟隋灵闻言脚步一顿,手伸到半空了又缩出去,见隋玉附身抓雪摁脸上,她俩也照做。 她们的动作落入隋虎眼里,他看了隋文安一眼,再次问:“你爹娘是打算如何安置慧姐儿和灵姐儿?找旧识托关系,寻两个清白人家嫁了?” 隋文安沉默了片刻,他不好意思再扯谎隐瞒,只好点头应了,末了又补充说:“不知旧识肯不肯搭救,只有去了才知道情况。” 隋虎点了点头,他看向隋玉什么都没说。 隋文安也没说话。 隋虎顿时冷了脸,之后的路程,他的态度就变了许多。 隋慧察觉了,她私下悄悄问哥哥:“你跟三叔闹分歧了?” “没事,你不要管。”隋文安不肯多说。 隋玉也察觉了,但她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不去插手他们叔侄的事。快到长安了,她盘算着要些买什么东西。 “官爷,我们到了长安能留个几天?”傍晚到了驿站,隋玉悄悄地问。 “短则一两天,长则三五天。”押送官没隐瞒。 晚饭后,她跟另外几人说了这事,计划道:“到了长安,我们看能不能找机会躲出去,买只鸡炖汤补补,身上一把骨头架子,睡觉我都嫌硌的慌。” 隋虎不说二话,他掏出一角碎银子递给隋文安,说:“最难的路已经走过来了,我们不拖累你们了,到了长安你们买个罐,以后各走各的,各吃各的。” 隋慧跟隋灵脸上的笑凝固了,两人无措地左看看右看看,隋慧扭着手问:“三叔,你怎么说这话?要说拖累,也是我们拖累你。” “好端端的,干嘛要各走各的?”隋灵难得有点眼色,她撞隋文安一下,说:“大哥,是不是你得罪三叔了?快道歉。” 隋文安脸红,他没接那角碎银子,压低了声音解释:“我爹的那位旧识只是我爹旧年的一个同窗,两人还有过口角争执,据说闹得不是很愉快,我不知对方肯不肯搭救,或许还会迁怒我们兄妹三人。所以我不敢承诺揽下玉妹妹的事,三叔,你别见怪。” 隋玉听明白了,她推回隋虎的手,缓和气氛说:“原来是为了我的事?看不出来,爹你还挺关心我。” 隋虎没理她,搓着银子沉思。 “路还很长,琢磨这些为时尚早,西北有高山,说不定我们都爬不过去。”隋玉又说,她夺过银子放自己手心里,说:“睡了,明早还要赶路。” 她一躺下,隋良就自觉地坐过去,乖顺地贴着她睡。 隋玉摸了摸他的头,一摸一手油,她反手抓干草搓手,心里不住犯嘀咕,隋虎这个人做事总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相处近两个月了,她都没法确定他是个什么性子,爱儿子,这个不用多说,也关切女儿,但她没想到他为了她竟然能跟侄子翻脸。最让她忌讳的是原主和姨娘的死可以说是他一手促成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都是个狠人。她能感觉到他对她有了怀疑,这点让她很忌惮,生怕他谋划着什么,哪天夜里就给她勒死了。 “叹什么气?还不睡?”隋虎坐了过来。 隋玉没答,装作睡着了,她不敢跟他多聊,也怕他多问。 天明又行一日就进了长安城,穿过重兵把守的城门,押送官领着人贴着墙根走,生怕这些人脏了贵人的眼。 隋玉悄悄用余光偷瞄西汉的都城,墙根下的力工也都穿着乌色的麻衣,少有姑娘妇人的身影,低矮的房屋是黄泥所砌,一眼望去,到处都是灰扑扑的。 不知走了多久,拐了许多的弯,一行人从后门进了驿站,都城驿站蓄养的有马和牛,她们这些人连马厩都睡不上,分散开挤进两个柴房。 “柴房里不准生火,不准生事,你们除了柴房哪儿也不许去,犯事者拖去打板子。”一个眼睛长到头顶的役卒捂着鼻子高声说。 准备生火煮饭的人无不唏嘘,更多的人是无所谓,铺了草铺躺下就睡。 隋玉跟着安分了一天,她睡了一整天,精神头养回了一点就琢磨着要用银子换肉吃,再不吃点荤的,她这副形销骨立的身架子就撑不下去了。 她借着晒太阳的功夫像贼一样踩点,发现每逢做饭的时候,少有人往这边来。隋玉生了胆,她用水捋顺了头发,让隋慧给她扎个矮髻,去茅厕的时候抽了身上扎的、揣的干草,还想洗脸的时候被隋虎拦住了。 “脸上的肉都瘦没了,比鬼还吓人,哪个男人看见我会生歪心思?”隋玉觉得他高估她现在的长相了,硬是洗干净脸才溜走。 耽搁了这一会儿,隋慧跟隋灵忙回柴房,两人躺草铺里做掩饰,留隋虎牵着隋良在外边等着。 隋玉一路避着人循着说笑声传来的方向走,实在遇见人躲不过去,她就低着头,姿态大方的跟在人后慢步移动。有惊无险的出了驿站,她飞速瞄了两眼,选了个方向快步离开。 天色偏昏,路旁的食肆里溢出诱人的肉香,隋玉打量了眼自己的穿着,她没敢进去,选了个胡饼摊子走过去,也不敢吱声,只能装作哑巴,比出十根手指,递出最小的一角银子。 烤饼的男人觑她一眼,手脚麻利地烤十张饼递过去,然后低头忙活着,压根不提找钱的事。 隋玉无奈,她抱着饼离开,这次她长记性了,多走一段路去买麻布,揣着一捧铜板又想方设法托人去食肆买蒸肉。 蒸肉夹在饼里吃,隋玉蹲在一墩泥墙后,像叫花子似的盯着路上的人,这次她总算看见了乌麻黑之外的颜色,年轻的妇人穿着绸缎制的曲裾,一走一动颇有韵味。 最后一口胡饼干噎下肚,隋玉用新买的布里三层外三层裹住夹了蒸肉的饼子,脚步匆匆原路返回,却在靠近驿站时慢了脚步。 天快黑了,寒气又下来了,驿站矗立在夜色里,墙上挂的两盏灯笼像是巨兽的眼睛,她瞅着晃动的光影,突然生起逃跑的心思,不往牢笼里钻了吧。 * 寒风呼啸而过,隋良打个哆嗦,他踮起脚往隋玉离开的方向瞅,当有脚步声响起的时候,他丢开隋虎的手跑过去。 “我还以为你跑了。”隋虎说。 “是有这个打算,这不是怕连累你们。”隋玉半开玩笑,她掏出一张揣着怀里捂着的饼递给隋良,说:“快吃,还是热的。” 这次是她自己走了进来,隋玉心底还残留着不知是遗憾还是后悔之类的感觉。 夜里被冻醒,她干睁着眼蹭脚上的冻疮,听着柴房里的呼噜声和咳嗽声,她心里是踏实的。 算了,就这样吧,隋玉心想。 9 第九章 肚腹素了太久,猛然沾荤,刚入夜,隋玉就急奔出门冲进茅房,在她之后,隋良哇的一声吐了。隋虎朝隋文安招呼一下,让他提隋良出去,他则是忙着刨土埋盖污糟物,怕被人发现他们吃了肉。 两家六口人都跑出了柴房,听到动静的人纷纷坐起身,有人担心道:“莫不是粥食里有毒?” “一条贱命,值得谁下毒害你?我看是他们一家大爷小姐不知道偷吃了什么东西。”男人冷笑,他跟隋虎是同族,铺盖距离隋虎睡的地方不远,傍晚的时候一个个进进出出他都看在眼里,嘴巴擦的再干净,他还是闻到了肉香味和油香味。 “都出不了后院,到哪儿偷吃东西去,怕是你想岔了。”春大娘开口替隋玉一家辩解两句,她揽着孙子又躺下,说:“这一路走来,也受了人家的好,都是苦难人,该死的也死了,何苦再仇恨人。” “你一没女儿,二没孙女,你又是个老菜梆子了,不愁被男人看上,自然说得轻松。我家孙女跟媳妇子去了就遭人作贱,你说我恨不恨?”男人听不了别人说隋文安他们一点好。 春大娘不吭声了。 柴房另一端的人听不见他们嚷着什么,只嫌吵,大声斥道:“嚷嚷什么?让不让人睡觉?” 柴房里立马安静下来。 隋玉捂着肚子回来的时候发现大家都睡了,她踮着脚慢步走进来,刚躺下,一个人头探了过来,老奶压着声音问:“你吃什么了?” “你吃了什么我就吃了什么。”隋玉说。 “我不信,我闻到你身上有肉味。” “你怕是做梦了。”隋玉扯了干草盖身上,挥手说:“去去去,别靠近我,我不知道是喝了不干净的水,还是得了病,拉肚子蹿得厉害,别传染给你。” 老奶半信半疑,又深吸一口气才嘟囔着缩回去。 隋玉侧身躺下,等隋虎抱着隋良回来了,她才敢闭眼睡觉。睡意刚来,腹中又是几声轰鸣,她二话没说,抓起一把干草就跑出门。 隋良掐了隋虎一下,他也跟着抱着儿子跑出去。 “别往屋里跑了,在外面看看月亮吧。”隋灵抱着肚子蹲在茅厕外,说:“真是遭罪,还白折腾一通,好不容易吃点荤,一点没留,全拉了。” 天上零星有些许星星,隋玉从茅房出来走到墙根下蹲着,一墙之隔的地方就是马厩,老马嚼食、耕牛倒嚼的声音清晰入耳。 “接下来还要走多少天?”隋灵又问。 “两三个月,三四个月,都有可能,我听爹说过,西北多山,最是难走。”隋文安没去过西域,他也说不准。 “开春了,越往西越暖,蛇快出洞了,高山草原上虫蚁多,狼也多……反正不能松懈,别丢了警惕心。”隋虎出声。 隋慧跟隋灵齐齐哀嚎一声,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不知谁的肚子又咕噜几声,其他人受其影响,一股脑都往茅房钻。 一直到月上中天,肚子排空了,六个人这才软着腿进柴房睡觉。 隋玉刚坐下就摸了一手水,刚要说话就闻到了一股尿骚味,她立马弹了起来,说:“有人在我们草铺上尿尿。” 周遭安静无声,这一瞬似乎呼噜声都止了,不会有人承认,也不会有人揭发,得罪人的事没人肯做。 “洗手去,我来收拾。”隋虎按捺住怒气,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他摸索着揭开尿湿的稻草,发现草下的土也是湿的。 “我这儿也是湿的。”隋慧小声说。 “王八羔子。”隋文安低骂一声。 不大的窗口有月光洒进来,透过几缕萤光,隋灵咬牙切齿盯着躺在地上的人,恨不得扑上去打一架。 “不能睡了吗?”隋玉进来问。 “都湿了。”隋慧说。 “那、那……”隋玉说不下去,她身上再脏,这时候也无法勉强自己在骚气冲天的尿窝里睡一夜。 隋虎搂起一捆稻草抱去门后,交代了一声出门了,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就在隋玉打算出去找的时候,他抱了一捆干草回来了。 “哪来的?”隋文安问。 “夜深了,先睡,天亮了再说。”隋虎挪了个位置,挨着左手边的人铺上干草铺,给隋良脱了草鞋,喊隋玉抱着他过去睡。 * 一夜过去,抢饭的时候隋玉靠近春大娘,然而还不等她开口,春大娘就摆了下手,说:“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还没问呢。”隋玉笑。 春大娘不跟她扯,打了粥转头就走。到底是心里过意不去,又小声叮嘱一声:“反正你们小心点,很多人没死也疯了。” 隋玉琢磨了一下,提着罐子去找其他人。 “有打听到是谁吗?”隋灵问,她撇嘴说:“都不搭理我,我什么也没问到。” “别打听了,这事已经过去了,以后我们小心行事,也低调些。”最后一句话是说给隋玉听的,隋虎接过罐子灌口黍子粥,抹干净嘴又说:“昨晚良哥儿吐了,污糟东西我给埋了,我们走之后不知被谁挖开了,估计是闻到了肉味。” “路上太苦了,又惊又吓,他们积攒的郁气没处发泄,全冲我们来了。无数只眼睛在我们背后盯着,但凡我们得点好,他们心里比被刀刺的还难受。”隋文安一夜没睡好,已经咂摸明白这些人的心思,他很是抱歉地说:“三叔,玉妹妹,害你们受我们连累了。” 隋虎看他一眼,旁的不多说,两人心里都明白,他愿意被连累就指望他有良心,能给隋玉指条清白的活路。 “先憋屈着吧,最后能活着走到西域的才是赢家。”隋玉敞亮地说,“等到了西域再说,总不能一直忍着他们,越发蹬鼻子上脸了。” 她不管隋文安和隋虎怎么想,反正她也是受害者,谈不上谁欠谁。 “对了,昨夜的干草哪来的?”她问。 “拿银子跟马倌买的。”隋虎说。 饭后,隋虎抱起门后放的那捆湿稻草摁雪里搓洗一番,祛了味再铺地上晾着,次日赶路的时候收拢了背在身上赶路。 出了城门,城门外已经等着三百多人了,近两百人都穿着囚衣,剩下的一百余人才是拖家带口去西域屯田的应募士。 自三十二年前收回河西走廊后,朝廷已经进行四次大规模移民去戍边屯田,在此之外,还有数次小规模移民,其中包含的人就是各地的犯人和无田无产无业的流民,以及看中西迁政策愿意搬家的自由民。 两方士卒交接后,押送官清点了人数便吹响哨声动身赶路。 路上的积雪已然开冻,当暖阳临空时,积雪融化,近千人踏过,雪地泥泞一片。 “有鸟群出现了。”隋灵仰头看天,说:“可算开春了。” 隋玉也看过去,过了一冬的鸟也瘦巴巴的,站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毛打湿了贴在身上实在是丑的很。 “真丑。”这么想她也这么说了。 “比你好看。”隋灵觉得她扫兴。 隋玉噎住,她无法反驳,鸟好歹还有毛,她都快成一个稻草人了,细伶伶的胳膊腿,跟地里插的竹竿没差。 “你俩要是不累就替我抱一会儿孩子。”隋虎喘着气开口。 地上的雪一踩一脚水,木板不中用了,出了长安城就取了,人走在路上相当于淌着雪水在走路,膝盖以下早没了知觉。隋虎担心儿子像路上夭折的小孩一样冻病了抗不过去,就一直是跟隋文安轮换着背孩子。 隋玉不肯,她就是走不动了才跟隋灵斗嘴转移注意力。 隋灵也不接腔,转而说:“前面有个亭子。” 又走了十里啊。 走过草亭停脚歇息,落在草亭上的飞鸟被人群惊跑,八个押送官走了进去,其他人原地蹲下歇一歇。 隋玉取下背的草捆放地上,说:“爹,你坐着歇会儿吧。” “还行,还有点良心。”隋虎拄着膝盖艰难坐下。 隋玉没跟他呛声,她捏着当拐杖的棍子在地上戳雪翻土,舆县的土是青土,过了长安,土成了黄色。 土越翻越厚,隋灵见了也凑过来一起挖,隋慧嫌弃幼稚,她站在一旁看着。 “噫?下面有个洞?”隋玉吃惊,顿时来劲了,“快挖快挖,看看下面有什么。” “有什么?”隋文安走过来问。 “是不是耗子洞?耗子藏粮厉害,下面说不定有粮食。”落在后面的流民说。 周遭的人听了,都走过来凑热闹,里里外外围三层。 “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草亭下,蓄着胡须的官兵吩咐。 年轻的押送官走近时,隋玉也把洞挖塌了,挑出一条还在冬眠的黑蛇,出了洞,盘成一大坨的黑蛇睁开眼吐蛇信子。 隋玉眼疾手快,一棒子挥过去,喊:“隋灵你发什么愣,打啊。” 两根棍子起起落落,带起的泥雪飞溅,围观的人丝毫不嫌脏,不闪不避,盯着打出血的黑蛇目露馋光。 “蛇肉大补,这条蛇估摸着有三斤重,晚上炖一罐可有口福了。”爱吃蛇肉的流民说。 蛇不动弹了,隋玉收了棍,她抬眼看见站在一旁的押送官,琢磨了两瞬,她捏起蛇尾巴递过去,说:“官爷,孝敬你们的。” 押送官大喜,但还是装模作样问:“看你馋的,你们一家吃吧。” “不了,可不敢吃。”隋玉果决地摆手,不等人问,她提高嗓门说:“七天前在长安的驿站,我们一家喝了脏水闹了半夜肚子,又拉又吐。我们的族人却以为我们偷吃了肉,在我们跑茅房的时候,有人撒尿尿湿了我们的草铺盖,我们一夜没睡。” “一个族的人?那可够歹毒的。”来自长安的流民不清楚内情,她帮腔了一句。 押送官接过还在滴血的死蛇,问:“可知道是谁?” 缩在人群里的两个男人瑟缩了一下,心里骂得厉害,面上神色却不变。 “知道,不过算了,都是一个族的。”隋玉的目光在人脸上扫过,话说的大方,扭头又说:“不给官爷添麻烦,免得有人说我仗势欺人。” 押送官笑笑,见这姑娘识趣,他乐得送个不过心的人情:“再有这种事你来找我。” “哎,多谢官爷。” 隋玉乐滋滋的,一扭头发现隋虎在瞅她,也不知道瞅多久了,她心里紧了一下,收敛了笑,说:“看什么看?” 隋虎没接话,他又瞅了两眼才挪开视线。 哨声又响,继续赶路。 傍晚抵达驿站,驿站建在半山腰,前路陡峭,且山脉众多。 “到陇州了。” 隋玉听到人说,她多看了一眼,远处的山顶上白茫茫的。 10 第十章 夜半,隋玉被一道惊雷惊醒,睁眼就瞟见窗外的闪电,借着光亮,她看见隋虎坐在一侧,也不知道他坐多久了,一动不动。 隋玉翻个身,装作迷迷瞪瞪的样子闭上眼。 惊雷后,屋外下起泼瓢大雨,豆大的雨点子打在屋顶、土墙、泥土地上,湿润的水汽掺着泥土的腥气从破窗漏门涌了进来。 身边一直没动静,隋玉心怀忐忑,既怕隋虎像老和尚一样在坐定中咽气了,又怕他在心里暗自琢磨着什么。她越想越是心惊,到底是忍不住坐了起来。 “爹,大半夜的你坐着干什么,怎么不睡?”她问。 “守夜,你睡你的。” 隋玉提着的心落下了,又一道惊雷劈下,待雷声消了,她没话找话说:“下雨了,这还是我们一路走来遇到的头一仗雨。” “惊春雷,开春了。”隋虎说。 春雷起,蛇出洞,隋玉莫名想到这句话,她躺下盖好堆在腹部的稻草,说:“明天雨若是不停,应当不会赶路吧?” “天亮就知道了,你快睡,要是睡不着就代替我守夜。”隋虎不耐烦再跟她扯。 隋玉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你每天夜里都会起来守夜?” 隋虎已经不搭理她了。 “你睡吧,我替你守着。”隋玉坐了起来,补充说:“睡不好精神头差,赶路时你背良哥儿别再摔了。” 隋虎只是随口一说,因着隋玉是个独善其身的寡淡性子,他没指望她会来接替他守夜。她猛然变得好说话了,他有些无所适从了。 “不用,你睡……” “少啰嗦,别不知好。”隋玉强势地打断他的话,干脆利索地问:“还要守多久?” 隋虎沉默,他琢磨了一瞬,说:“也好,那我睡了。” “要守到什么时候?” “你会知道的。” 什么鬼?隋玉皱眉,还要再问,柴房里不知谁不耐烦地“啧”两声,吵到人家睡觉了,她咽下到嘴的话。 夜风微冷,隋玉打个哆嗦,她搂起散落的稻草盖身上,堆成一个窝,像鸡下蛋一样盘腿坐在草堆里。 木门吱呀一声响了,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出去了,湿冷的夜风大股涌了进来,风里挟着隐隐拍门声。隋玉竖起耳朵仔细听,前院有了动静,不多一会儿蹄声渐近,相隔不远的马厩有了动静。 柴房里的人醒了些,没人出去看,各自低声交谈几声,或躺或坐又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安静了,开门出去的两人也进来了,听到清嗓子声,隋玉才发觉是一男一女。 她没多想,直到柴房里响起窸索的走路声,稻杆被踩裂踩折,重量消失后又支愣起来,细微的咋咋声如豆萁在烈日下晒得开绽,挠得人心口痒。粘腻的低喘声在雨夜响起,隋玉一愣,她不可思议地扭过头,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模糊能看见不远处起伏的弧度。 有脚步声走来,隋玉绷着脸看过去,矮小的身影在看见端坐的身影后,脚尖一转离开了。 原来黑夜里还隐藏着这些肮脏丑陋的东西,隋玉头皮发麻,她看向身侧沉睡的隋慧和隋灵,若不是今夜被惊醒,她也如她们一样,只为白日的疲累心烦。 柴房里慢慢安静了下来,有人酣然入睡,有人缩在角落里咽着泪吃东西。 驿站里的鸡打鸣了,隋玉躺下,她明白了隋虎的话。 听着嘹亮的鸡叫,她盯着黑乎乎的屋顶琢磨他的用意。 天明雨势没停,役卒跑来点十个犯人去清理马厩,早饭送来的也晚。 “今日雨休,多留一天。”押送官冒雨来柴房,他告诫道:“驿站来了使团,你们不想掉脑袋,就老老实实待在柴房。” 原来昨夜的动静是使团来了,隋玉心想。 “你又想做什么?”隋灵发现隋玉一大早就蔫巴,她低声说:“你别想再往外跑,被抓住了可不得了。” 隋玉摆手,她懒得说话,等早饭送来,她灌一肚子薄粥就躺草堆里睡觉。 一整天,她睡睡醒醒,等到了半夜又起来守夜。 “你……”她看着隋虎不知道该怎么问。 “就是想让你心里有个数,既然你睡不着,那你就守着。”隋虎又躺下了。 今夜与昨夜相似,隋玉沉默地坐着,听着脚步的窸索声和干草的咋咋声,再有压抑的抽噎,她什么也做不了。 当太阳照常升起,上千人面色平静地踩着泥泞走出驿站时,隋玉夹杂在其中,她抬头四顾,磅礴的山脉下,她就像一只长了翅膀的蚂蚁,幸或是不幸,她不敢确定。 一步步走过山坡,脚下的地势越来越高,再回头时,蒙在水雾里的驿站只能看见个屋顶。 “还要往山上走?要翻越这座山?”隋灵愁苦的问,“好累啊,我快走不动了。” 山路难行,所有人的脚步都变得拖沓而沉重,押送官还催促着要在天黑前抵达下一个驿站,然而这不是意志就能驱使腿脚的。 爬到山顶再下坡,湿润的山土被牛马踩得稀烂,人走上去,再是谨慎也跐裂着摔跤。听到山下有水声,隋玉抬头看一眼,下一瞬脚下一滑摔个四脚朝天,刚挣扎着站起来,又被摔下来的隋灵铲倒,两人打着滚往下滑。 一跤摔出两丈远,走在前面的人慌忙避开才没被撞倒。 隋玉躺在泥巴地里望天,这下浑身滚了泥,更不像个人了。 “起来啊。”隋灵推她,“你压我身上了。” “你是不是蠢啊,我都摔了你还不小心点。”隋玉撑着胳膊肘爬起来。 “是有人推我。”隋灵爬起来顾不上甩泥巴,她站在原地等着,盯着高处的人。她后面站的都是姓隋的,她以手推来的方向推断出谁,等人走来了,她伸手指着说:“是你推了我,如果不是你从后面推我,我不会摔。” 被她指着的人是珍嫂子,对方厌恶地盯着她,手一伸,使足了力一巴掌掴下指着鼻子的手,哑着声音骂:“滚,碰你我嫌脏手。” 隋灵被打得不轻,手指折了一下,疼得她飙泪,一下子情绪上头,扑上去就干架。 隋玉来不及拉,眼睁睁看着她被四五个人按在泥窝里又打又掐,隋文安跟隋慧来阻拦,也被照头呼了几巴掌。 “干什么的?”走在后面的押送官赶来,也不管谁是谁,几鞭子抽下去,阴着脸骂:“找死?狗东西活腻了,给你们几个好脸了。” “都给我加快速度,老子看你们是不累,还有心思打架,快走。”另有押送官挥鞭子抽人,像赶羊一样,谁慢了就挨打。 隋玉被隋虎攘去外围,其他人怕挨打,巴不得给他们腾地方。 “离那蠢东西远点,记吃不记打。”他不耐烦地说。 隋玉“噢”了一声,专心低头赶路。 下了山坡就是河川,雪水加上雨水,河里水流湍急,偶尔也有冰坨雪块儿浮浮沉沉飘在水面。 顺着河流往上,山道变窄,千人队伍拉长,隋玉三人离隋文安他们越发远。 行至半夜抵达驿站,热粥下肚,隋玉撑不住了,她倒头就睡。睡醒了身上的泥也干了,她再一点点搓掉,头上的泥就使唤隋良给她搓。 “你怎么不帮我?”隋灵对昨天的事耿耿于怀。 “想帮来着,被推开了。”隋玉好声好气的。 隋灵满意了,下一瞬,她委屈道:“我还以为你也要骂我,昨天我大哥跟我姐骂了我一路。” 隋玉扯出一个假笑,她是真不长记性,还油盐不进听不进去劝。 “玉姐儿,走了。”隋虎在门外喊。 “走了走了,要出发了。”隋玉掂起木板,一手抓住隋良快步出门。 隋灵慢了一步,两家人又隔开了。 陇州由大大小小的山峦组成,山峦上的积雪融化,雪水汇成一条条河流,这也是人们翻越陇州最便捷的路,依着河流而走,在树林里穿梭,在高高低低的山谷间绕行。 …… 在重峦叠嶂里行进月余,山坡上覆盖的积雪融尽,土壤从湿润变得干裂,春草冒头,树枝上也泛了新绿。 又爬上一个山峰,隋玉热出了薄汗,她不敢敞衣,甚至觉得欣喜,忍冻受寒一个冬春,她的身体还能出汗,情况好像没她想象的那么糟。 “原地歇息一盏茶的功夫。”吹哨人发令。 哨声一响,所有人大吁一口气,大部分人原地坐下,甚至是就地躺下,地面晒得发热,人躺下闭眼就睡了。 隋玉坐了一会儿就起来了,她站在山顶往下看,草木的生长速度惊人,一个月前才发芽抽苞,此时山下已郁郁葱葱,草木齐膝高,树上的叶子也是大片大片的。 两峰之间的间隙里,青石板上沁出的雪水引来鸟雀鼠兔来喝水。 “良哥儿,你过来。”隋玉挥手。 隋良走过去,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墩巨石上匍匐着一条蛇,看清了他吓得转身就跑。 “什么什么?”隋灵叽喳着跑过来,“让我看看,有什么?” “蛇。”隋玉给她指,“蛇在晒太阳。” 隋灵瞪大了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辨认出来,蛇是青黑色的皮,跟石头融为一体了。 “姐,你快来看,蛇的肚子是鼓的,肯定是刚吃了东西。”隋灵喊。 隋慧摆手,蛇有什么好看的。 有人被她的话吸引了过去,七嘴八舌地问:“哪儿呢?哪儿呢?” “就在石头上。”隋灵说,声音很是轻快。 不远处,有人阴了脸,他像毒蛇一样阴狠地看过去,叽叽喳喳吵死了,怎么没从山上掉下去摔死? 一盏茶的时间到了,哨声又响,千余人起身往山下走,继续赶路。 隋玉拄着棍揪了片树叶含嘴里,时不时吹一气,发出放屁一样的声音,引得隋良频频朝她看过去。 “你就不累?”隋虎羡慕她精力旺盛,随手揪片树叶递给眼馋的儿子。 “累啊,怎么不累。”隋玉捋下树叶,又换一片,“山好看,水也好看,这辈子可能就走这一遭,多看看嘛。” “还是不累。”身旁的陌生人听了插一句话。 隋玉笑了两声,说:“这话你自己都不信,不过忙着看别的了,注意力分散了,不想着累,好像就没那么累。” “我不信。” “不信算了,我胡说八道的。”隋玉不勉强别人一定要信。 下了山要过河去另一座矮山,河面约有一丈宽,水不深,边缘不过脚踝,深处鹅卵石清晰可见。最先走过去的人脱了草鞋,后面的人纷纷照做。 隋虎抱起了隋良,让隋玉走他前面,叮嘱说:“别左顾右盼,盯着河里的石头,别走摔了……” 话音没落,前面“啪”的两声响,隋玉抬头看过去,左手边的河里倒着两个人,是隋文安跟隋灵。 隋虎看见隋文安好一会儿没站起来,他涉水过去扶,问:“怎么走摔了?滑脚了?摔到哪儿了?” “脚崴了一下,没事。”隋文安借力站起来,一手按住隋灵的肩膀,说:“扶着我,别乱走。” “又是他们推的。”隋灵哭了,“我们就继续忍下去吗?爹已经死了,家也抄了,还要我们怎么办?” 11 第十一章 “又是你们,不动武你们不长记性是吧?”话落鞭声起,押送官涉水跑来,一脸凶相,使足了劲抽人。 隋虎背过身,鞭梢扫过脊背,他疼得冷抽口气,隋文安跟隋灵没他好运,鞭子密集地落在两人身上,隋灵被抽得嚎啕大哭。 “行了行了,别耽误赶路。”河对门,蓄着美髯的官兵出声阻止。 鞭声止,排队过河的人鸦雀无声,当押送官那戾气未散的目光扫过,纷纷低下头。 “官爷,不是我们兄妹闹事,是接二连三有人故意找茬。”隋灵气不过,她挨抽了其他人凭什么能逃过,她止了哭腔,手指着快走到河对岸的两个男人,说:“就是那个鼻下长痣和另一个提着草捆的男人故意从后面推的,之前下山道的时候,也是他们从后面推。他们故意找茬,有一有二,还会有三有四。” 隋文安这次没阻拦她,余光瞟见鞭影甩过来,他拖住隋灵按怀里,生生接下这一鞭子。 “老子不是给你们断官司来的,认清你们的身份。”押送官警告道。 “还年轻,不懂事。”隋虎揽下话替侄子侄女认错,扛起隋文安的一只胳膊,给隋灵使个眼色,三人淌水往对岸走。 隋灵恨,她气得呼吸急促,就在她以为事就这样了了的时候,蓄着美髯的官兵一脚踹飞了鼻下长黑痣的男人,另一个男人跟着被踹倒,打了几个滚翻进河里,头撞石头上,立即见了血。 “都长眼看清楚了,再有人滋事,这就是你们的下场。”官兵警告道。 隋灵痛快了,顿时觉得挨几鞭子也是值得的,就连隋文安也觉得解气。 过了河,隋虎松开隋文安的胳膊,隋慧忙去搀着,含着哭腔问:“大哥,小妹,你俩没事吧?” “脚伤影不影响赶路?”隋玉看了眼继续行进的大部队,接下来要在林中穿行。 隋文安扶着石头坐下,摸着脚骨用力一掰,咔擦一声,他疼得面目扭曲。 “快走。”落在后面的押送官又开始催了。 “走,没事了。”隋文安站起来试了试,推着两个妹妹混进人群里,免得又挨鞭子。 “堂兄,你还会接骨?”隋玉觉得他挺厉害啊。 “我会点武,接骨懂一点。” 隋玉看向隋虎,他了然,说:“我不会。” 隋玉“噢”了一声,扭过头脸色落了下来,当女儿的能不知道爹会不会武?她扭着手想打脸。 “我是想问你有没有受伤。”隋玉硬着头皮给自己打补丁。 “小伤,无大碍。都别唠了,看着路,小心踩着蛇。”隋虎弯腰抱起儿子。 山矮树密藤蔓多,枯黄的茎藤缠绕在一起很是绊脚,腐叶厚厚一层铺在地上掩住了坑洼,人走上去高一脚低一脚,时不时就绊摔一撮人,行进的速度又拖慢了。 透过树丛落下来的光影不知不觉消失了,日头偏西,山中变得昏暗。 “走快点。”鞭声响。 “又摔又摔,眼睛长腚沟子里了?他娘的,跑起来。” “再磨蹭下去,你们都等着天黑喂狼。” 官兵一声急过一声,鞭声如风,催得人不敢吭声,咳嗽都得捂着嘴,队伍里的气氛变得压抑。 “啊!”珍嫂子的儿子牛娃子惊跳起来。 “别叫,走快点。”他爹拖着人。 “爹,你抱我,地上有蛇。”牛娃子觉得小腿疼。 牛娃子爹回头看,后面的人走得好好的,他以为是儿子偷懒撒谎,一巴掌拍过去说:“快走,再闹腾让官爷来抽你。” 腿上的痛感消失,牛娃子以为是被树枝刮了一下,他松口气,没再要抱,跟着爹娘继续走。 翻过山,山谷里有一处城郭,站在山上能看见火光,走近了闻见饭菜香。 “爹……”牛娃子喘不过气,细若蚊蝇地喊一声,转瞬被四周人的腹鸣声压下去。 “好饿,饿死了。”隋玉探着头看路旁的人家。 端着饭碗的小儿也好奇地盯着过路的人。 “有小孩死了。”酒肆外,一个丫头大叫。 前面的人脚步停了,有哭声传来,隋玉踮脚问:“前面出啥事了?” “好像是一个小孩死了。” “好端端的怎么就死了?” 人群哄闹,堵在路上不动了,隋玉听了好一会儿也没听明白小孩怎么死了。等堵住的人群动了,她这才从当地人拗口的话里捋出两句:小孩死了,被蛇咬了。 “明早动身前,你们都用稻草搓绳缠住腿脚。”隋虎嘱咐。 “好,真吓人。”隋灵后怕,幸好她们走过的时候蛇跑了。 哭声渐近,隋玉听着声音觉得耳熟,她心生不妙,当人脸出现在视线里时她心里一咯噔,是珍嫂子扑在孩子身上哭。两人目光对上,了无生机的妇人眼里迸出仇恨的光,冰冷的目光刮过,隋玉打个寒颤。 隋灵和隋慧被吓得不敢呼吸,进了驿站才长长喘口气,隋灵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嘀咕说:“又不是我们害的。” 隋玉给她一肘子,严词警告说:“从现在开始,你管好你的嘴,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隋灵不服,刚想争辩,就听他大哥说:“听玉妹妹的,你这张嘴再惹事,我就不管你了。” 她立马老实了。 进了柴房,隋虎选个离族人稍远的地方,跟长安来的犯人混住在一起。 隋玉去抱干稻草铺地,往回走的时候被人恶狠狠踩了一脚,她拎着脚跳,转过头想找人的时候,人已经跑远了。 “蔫货。”她低骂一声,抱起草捆一瘸一拐进柴房。 “你的脚怎么了?”隋慧问。 “没事,你别出去,你们三个别乱走。”隋玉担心有人会从背后敲闷棍。 隋虎又出去抱一捆稻草来,隋良躺下就睡着了,其他人坐在草铺上抽稻草杆搓绳,扭成一坨扔脚边。 明月浮出云层,驿站外的哭声没了,打饭时,珍嫂子跟她丈夫如木偶一般进来了。 “孩子埋了?”春大娘问。 “埋了。”珍嫂子呆滞地回答。 “别想了,孩子享福去了。” 珍嫂子没应声。 夜半,一道瘦削的身影走到墙角,隋虎坐了起来,他盯着模糊的身影不作声,两人一站一坐对峙着。 隋良被尿憋醒,他翻个身爬起来。 “要尿尿?”隋虎低声问? 隋良点头,他盯着离开的身影多看一会儿,跟着他爹往门口走。 “就在门口尿,我在这儿等你。”隋虎没出门,站在门边盯着角落。 等隋良又睡下,震耳的呼噜声里出现了女人的哭声,一直持续到天明。 之后的几个夜晚,隋玉守夜时没见珍嫂子再起夜。 …… 走出山谷就是广袤的草原,从低处看去,牧草如瀑,不见马影,时有马啸,马群急奔时,河水噗噗震荡。 “真是神奇,群山围绕下竟有草原,一路走到这儿,我也算开眼了。”隋虎赞叹道。 隋文安点头,“不出门不知道外面什么样,不知道后面又是什么景什么路。” 隋玉走热了,她走到河边捧水洗脸,又踩着石头走到河中间,捧两捧沁凉的水喝尽。 前面是牧师苑,官兵走近寻住宿,持枪的侍卫冷脸赶人。 大部队绕路继续前行,一直等天色黑了才停下来。 “今晚夜宿野外,明早赶路寻下一个驿站。”官兵喊话。 “也行,天不冷了,在野外睡一晚不会冻病。”隋玉一屁股瘫坐在草地上,一走就是一天,屁股里面的骨头都是疼的。 “今晚可有食填肚子?”有人问,“能生火吗?” “能生火,草原上有马粪,你们捡了烧。” 有粮有罐的人迅速去捡马粪,隋文安踩住脚步的马粪坨,免得被人抢去了,然而有柴却没粮。 “先烧罐热水喝。”隋玉递出罐子,说:“爹,你去河边打水。” “看好你弟。”隋虎走了。 隋玉看见有人在草丛里翻找什么,不用想就知道是在找可食用的野蒿。她拉着隋良也在草丛里扒拉,按说马能吃的人也能吃,她循着被啃断的草连根拔起,后续又找到了六丛韭菜,水烧开后,她都丢进罐子里煮。 “老兄,借用下你们的火跟罐子。”同是犯人的人来问。 “行。”隋虎答应地毫不犹豫。 待水不烫了,他先捧起喝一口,软趴趴的韭菜跟其他不知名的草一起进了嘴里,他屏气嚼了嚼,囫囵咽进肚。 “三叔,你也不怕吃坏肚子。”隋文安更想说的是也不怕吃到有毒的草。 隋虎摆了下手,隋玉既然敢煮,那就能吃。 人家一家三口都吃了,剩下半罐进了隋文安兄妹三人的肚子里,草汤的味道嫌弃归嫌弃,没人舍得浪费。 罐子跟火堆借了人,隋虎收拾了草铺带人换地方睡觉。 夜风带着浓浓的青草香,风里还裹挟着马群打响鼻的声音,近处是人群的低语声,躺在草原上看繁星点点的夜幕,隋玉放松了下来,手枕在脑后没多久就睡着了。 夜慢慢深了,燃烧着马粪的火堆没了火苗,只在夜风吹过时露出斑斑火星,人也睡熟了。 一声惨叫划破宁静的夜晚,沉睡中的人猝然转醒,又一声惨叫响起,所有人慌忙起身。 “有狼,狼来了。” 隋虎立马抱起隋良,另一只手抓起防身的木板,说:“别走散了,文安,你会武,盯仔细了,护好妹妹们。” 狼群撕去伪装,从草丛里露了形,它们如入了羊圈一般,慢条斯理的在奔逃的人群里寻找目标,惨叫声四起。 五道人影引着狼目标明确的朝一个地方跑,突然一个人倒下,珍嫂子去拉,拽着人拖着狼跑,另有狼奔来,她疯狂地大笑。 当隋文安跟狼打起来时,她站在一旁快意地笑。 隋虎见隋玉莽着头掂起木板砸狼腰,他抱着儿子一退再退,转眼看见隋文安为了护隋慧被狼咬住胳膊,而另一侧,有人拽着隋灵往狼群里推。他放下隋良匆匆交代一句躲好,举起木板大吼一声砸向咬着隋文安的狼头。 “去救隋灵。”他恨极了,见珍嫂子又扑上来,他拖着人往狼口送,“想要我们的命?你也去死,都死都死——” 狼咬住了他的腿,隋玉扑过去打,她闻到血腥味,崩溃地哭了,发疯似的薅住狼头,骑在狼身上拼命砸,后来又有了隋慧的加入,狼慢慢没了动静。 借着月光看见腿上狰狞的伤口,腿肚子上肉都没了,隋虎心下一凉,转头看珍嫂子还踉跄着站了起来,他扑过去给掐死。他活不了也要把她带走,疯了的人比狼还可怕。 “爹,她已经死了,狼也死了。”隋玉抖着声走过来。 隋虎半脸血,他抬起头,先找隋良,见隋慧拉着,他收回视线,哑声问:“隋玉,你的神通呢?” 12 第十二章 狼群死绝,收拾战场时,远处牧师苑的侍卫匆匆赶来。 隋玉迅速起身跑过去,她身上带着狼血混着人血,脸上的肌肉还不受控制地抖动,看着异常可怖。 侍卫举起长矛,问:“干什么的?” “官爷,你们可有药?我爹跟我堂兄被狼咬伤了,我们打死了两头狼,求你给我点药,我爹、我爹腿上的血止不住。” “有药吗?”对方问同伴。 “带了些。”另一人取出一个拇指长的陶瓶,递过去时问:“真打死了两头狼?” “嗯嗯嗯。”隋玉拼命点头,她从侍卫手里抠走药瓶,转身就跑。 隋虎躺在地上动不了,腿上的血洇湿了草根下的土,膝盖上端扎了布条也不起作用。他见隋玉拿了药来,阻止道:“给文安用,别糟蹋在我身上,我这腿走不了路,血止住了也白瞎。” “我不用,给三叔用。”隋文安立马拒绝,“三叔你别担心,我背也给你背到西域。” 隋玉谁都没理,她拔开瓶塞,抖着手往沁血的伤口上撒,直面狰狞的伤口,带着热气的血腥味扑面,鲜红的碎肉收缩颤动,她哽着嗓子往伤口上撒满药,扭头就吐了。 隋虎疼得面目扭曲,额头迸起青筋。 撒上去的药粉转眼被鲜血浸透,隋玉咬着牙忍住翻涌的呕意继续撒药粉。 “别折磨我了。”隋虎疼得飙泪,他伸手抱住扑在身上的儿子,绝望道:“我死了你可怎么办?啊?你姨娘怎么就舍不得带你走?” “三叔,你别说晦气话,血止住就好了。”隋文安捂脸,他爹死的时候他都没这么难受。 一瓶药撒完,隋玉坐在隋虎腿边盯着他的伤口,草原上飘起喑喑哭声,夜幕也暗了下去,全然没了入睡前的祥和。 死去的人尸和狼尸被拖走,侍卫朝这边走来,隋玉抬头说:“还活着。” 侍卫匆匆看一眼,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他只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文安,我想跟隋玉和良哥儿单独待一会儿。”隋虎感觉他的时间不多了。 “好,我就在附近转转,玉妹妹,有事你喊我。”隋文安知趣离开。 “往上坐。”隋虎说。 隋玉挪了过去,沙哑地说:“血快止住了。” “没用,我的身体在变凉。”隋虎捂住儿子的耳朵,盯着她问:“你是什么精怪变的?你不是我女儿。” 恰逢月亮露头,隋虎在隋玉脸上看到真真切切的迷惑,他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猜错了,下一瞬,他在她脸上看到了无措。 隋玉摸了下他的手,手指冰凉,一点热乎气都没有,他说的没错,他熬不住了。 “我不是精怪变的,这具身体是你女儿的,魂不是。”隋玉老实交代,“我来自两千多年后,走在路上被人敲闷棍,估计也是死了,不知为什么来到两千多年前,附在你女儿身上重活了。我醒的时候她已经吊死了,姨娘也吊死了。” 隋虎脑子懵了,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好一会儿才消化了她的每一句话。他突然来了精神,忘了身上的痛,继续问:“你没骗我?” “你都要死了,我骗你做什么?” “也是。”这话可信,隋虎又问:“后世是什么样的?” “嗯……”隋玉思索着该怎么说,她太久没想起过她的上辈子了,随便一对比都能让她活不下去。 “我生活的那个朝代没有皇帝,律法健全,女人能上学,能经商,能当官,男人只能娶一个媳妇,两人过不下去能离婚,各自婚嫁……吃穿住行用各方面都极为便利。还有,在我那个朝代,坐飞机从舆县到西域,早上出发,晌午就到了。”隋玉重重叹口气,说:“你看我倒霉吧,跟你们在路上走了快四个月了,还困在山窝窝里,还遇到了野狼夜袭。” “你说真的?” “我编也编不出来啊。” “也是。”听她讲,隋虎难以想象她说的都是什么东西,那个画面他想象不来,更是接受不了。 “那你的确倒霉,这一路流放,我都受不了。”他说。 隋玉倾身往他腿上看,欢喜道:“血止住了。” “你是个好姑娘,你是真担心我。”秘密跟他说了,还盼着他能活。隋虎动作缓慢地松开手,给儿子揉了揉耳朵,凑近了说:“你姨娘来接我了,她跟我说让你别怕你姐,她是看你被吓到了,又送你姐回来陪你。” 隋良急切抬头,什么也看不见。 “我厚颜无耻一回,良哥儿托付给你了,这一路我拿你当亲女儿照顾,没亏待过你,求你带他去西域,饱一顿饿一顿,当狗养都行,让他长大就行。”隋虎抹了下眼泪,长叹一声,跟儿子说:“她是你亲姐,爹走了你跟着她,不准再害怕她。” “不交给隋文安?”为了让他放心,隋玉搂过隋良,这回他没挣扎。 “不给他,他自身难保,我也不放心他,优柔寡断没个狠劲,这点他不如你。”隋虎望天,夜幕转青,天快亮了,不知道他还能不能看见日出。 “我死之后,他会觉得愧疚于你,到了西域若有余力必回托人给你找个清白人家。你嫁的男人若是个寻常人,没权没势,你就跟老大一家撇清关系,跟隋慧隋灵都别有来往。”隋虎低声叮嘱,他觉得口发干,勉力吞咽一下,继续说:“躲着流放过去的犯人,跟我们这一族的人断绝往来,像今夜这般发狂发癫的人,往后还会有。” 见隋玉不吱声,他又说:“我们一家家破人亡是受他们拖累,你别被猪油蒙了心,若不是……若不是有求于他,这一路我也巴不得罪魁祸首死干死尽………若是能活,谁又愿意去死,我的日子过得好好的。” “你们不像我认知里的宗族关系。”隋玉说。 隋虎冷笑一声,侄子可比不得亲子。 “我觉得罪魁祸首是朝廷,是律法,在我……”有隋良在,隋玉含糊地一笔带过,“在律法健全的朝代,犯人就是杀人放火屠人全家,也不会判诛连三族,坐牢的坐牢,抄家的抄家,只判涉事的人,罪不及家人。” “那不足以平民愤。”隋虎理解不了。 “对啊,你也说是平民愤,如今朝廷判流放三族就是为了平民愤,我们本无罪,是律法按头我们有罪。”隋玉这一路反复纠结着这个问题,其他人怨怪隋文安兄妹三人她能理解,就是打人推人她也觉得没问题。但在她的认知里,他们罪不该死。 “隋九山犯罪的确该死,但律法判三族流放就是错了,我们最该恨的是朝廷。不过朝廷没人能反抗,所以只能把恨倾注在隋文安兄妹三人身上,恨不得杀而快之。但在我那……律法健全的朝代,他们今夜这样故意害人性命,他们犯罪了,他们也是恶人。”隋玉满腹纠结,她低头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明白,我觉得你按我说的做最好,离所有人远远的,用过撂过。”话落,隋虎顿了一下,又说:“你那个朝代挺好。” 隋玉点头,“我会考虑的。” 隋良听他们一来一往说话,听得脑子迷糊,感受到两人态度挺平和,他松下心,一放松下来,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隋虎扭头盯着他,良久没说话,等他睡沉了,他低骂一声:“傻子,你爹要死了。” 隋玉绷不住掉了眼泪,近四个月的父女,从一开始的排斥,到后来心甘情愿喊他一声爹,她舍不得他死。 “我把他托付给你了。”隋虎又说。 “嗯,我有一口饭吃,他就有一口饭吃。”隋玉歪头擦眼泪。 隋虎放心了,天边有了亮色,今夜长了见识,日出不看也成。 “喊你堂哥过来。”他说。 “你如果不拼命护着隋慧,就不会被狼咬。”隋玉忍不住说一句,他话说得再狠,举动是骗不了人的。 隋虎笑了,“我以为你是精怪,总该有神通在身。” 隋文安兄妹三人过来,见他面色青白,却嘴角含笑,心里大感不好。 “文安,玉姐儿我就托付给你了,你给她指条清白的活路。”隋虎握住大侄子的手恳求。 “三叔你放心,玉妹妹从今往后就是我亲妹,良哥儿也是我亲兄弟。”隋文安大哭,他头一次恨起他爹,“三叔,我跟我爹对不起你们啊。” 隋虎的目光越过身上趴的人,朝隋玉轻眨下眼,搞定。 心事放下,隋虎顿感身上力气大失,前一瞬还思绪清晰,后一瞬就变得口齿不清,目光也变得混浊涣散。 隋玉摇醒隋良,姐弟俩跪在一起送他离开。 “姨娘来接爹了,你别怕。”她轻言安抚。 隋良无声大哭,隋虎冲他笑,眼角滑过最后一滴热泪。 傻子,爹要死了都不知道喊一声……傻了也好,傻了有命活。 朝霞初照东方,沉浸在青黑色夜幕里的山峦披上霞光,风和水露一点点变暖,却丝毫暖不了隋虎的身子,他闭上眼安详地躺在草地上,身上的血腥味吸引来了飞虫苍蝇。 一半的押送官去追昨夜趁乱逃走的人,其他人原地休息,没人催着赶路,隋玉跟隋文安兄妹三人一起挖坑,尽可能往深了挖。 当日头逼近头顶时,兄妹四人合力抱起隋虎,将他放进土坑里,葬在草原上。 最后一捧土落下,隋玉环顾四周,她去河里搬来青石埋在土下。 “若是我来日再从此经过,就来祭拜你。”她轻声说。 13 第十三章 昨夜伤亡惨重,草原上隆起一个个小土包,爹娘没了孩子,孩子没了爹娘,一路走来的人没了相互扶持的同伴,悲戚的人木着脸,眼神空洞地盯着远方,抑或是脚下。 然悲喜互不相通,当剥了皮的狼支在火堆上炙烤时,昨夜幸免于难的人一扫面上的惊慌,欢欣鼓舞声惊飞捕蝇的鸟雀。 隋灵闻声看过去,搁在往日,她肯定也会欢欣雀跃,不像现在,肚子空空,饿得快死了却全然没食欲,看见鲜红的肉甚至想吐。她看向离得老远的族人,原来他们死了叔伯手足,没了妻儿老娘时是这种感受。 她低下头,不去看谈笑盈盈的人群,太刺眼了。 当狼肉烤出香味,追赶逃犯的官兵回来了,捆了手的逃犯被鞭笞得衣不蔽体,乌色麻布衣被血染红,裸露的肌肤皮开肉绽。看到这副惨状的人们无不噤声,就是相识也要装作不认识。 哨声突响,空中盘旋的黑鸟受惊,翅膀急扇,飞速逃离这个是非地。 “都过来,围成一个圈。”官兵手持鞭子赶人。 隋玉拉着隋良站起来,跟在隋文安身后涌进人群里,十来个面色惊恐的犯人被踹倒在地,在棍棒威胁下跪在地上。 “都睁眼看看,昨夜大家合力驱赶打杀狼群的时候,这些人趁乱逃跑了。”说罢,一道黑鞭破空抽响,狠狠落在一个男犯身上,衣帛炸裂声甚至快于惨叫。蓄着胡须的官兵脸上平静无波,眼底的狠厉让人通体发寒,他看向围观的众人,说:“若是上了战场,这就是逃兵,是要杀全家的。既然这样,大老远把人送去边疆也是浪费食粮,不如就地打死。” “打。” 棍棒抡出残影,惨叫声不绝于耳,被捆了手又绑了脚的逃犯被打得像蛆一样在地上蠕动,棍棒还是毫不留情地落在身上。 隋玉不敢再看,她低下头捂住隋良的眼睛,然而视线被堵,听觉却被放大,绝望又痛苦的哀嚎惨叫声像蛇一样钻进耳朵里,吓得人浑身发抖。 所有人都跟着受了一场刑。 火堆上的狼肉烤焦了,肉的焦糊味混着风里的血腥味冲得人头脑发晕,哀嚎声走低,在某一个瞬间消失不见,沉闷的棍棒声停下,远处的马啸声又回到阳光下。 “都抬起头看看,说抬头你聋了?抬头!”脸沾鲜血,粗着脖子斥骂的官兵状若癫狂。 所有人哆嗦着身子抬起头,地上扭曲的人成了血人,只瞟一眼又慌忙垂下头,胆小的人已经吓哭了。 对这个效果官兵大感满意,蓄着胡须的官兵掂着鞭子敲手心,面上带笑地说:“多看几眼,都长长记性,之后的路上乖顺点,别闹事惹我生气。” 他走到哪儿,那个地方站的人如见鬼煞似的连连后退。 隋家一族的人用余光瞟着走到跟前乍然停脚的官兵,如刀锋般的目光在身上扫过,有人因为心虚太过害怕,手抖腿软着滑跪在地。 “要是活腻了就跟我说一声,何须你们费力费心去找死,我费力送你们一程就是了。”昨夜场面虽乱,但引着狼群跑的人他们还是看得见的,蓄着胡须的官兵用鞭子强硬地抬起为首男人的下巴,问:“我说的你可都听明白了?” “明白明白。” “明白就好。” 躺在地上的血人无人收捡,狼肉烤熟了,官兵招呼所有人来吃饭,前一刻他们是索命的屠夫,此时成了和善的伙夫,用挎刀削肉分给每一个人,还叮嘱说吃饱点。 隋玉心里发寒,再一次认识到封建朝代的可怖。 狼肉腥臊,还没入口,熏得眼睛疼的气味就使人作呕,隋玉屏气咬一口,舌尖碰到温热的肉,血肉腥味激得她下意识干呕,肚里没水没食,吐都吐不出来,她又憋又呛,太过用力,眼眶子里泛出热泪。 隋良扔了手上的肉,爬到她背后着急地拍背,受她影响,他也跟着干呕。 “我来。”隋慧走过去扶起隋玉,说:“哥,你去河边打罐水。” 隋文安看向不远处的族人,想到不久前的那场威慑,他提起裂了个角的罐子离开。 “好了,不用拍了。”隋玉拦下隋慧的手,抹去眼泪,说:“饿得太狠了,一吐就止不了。” 上一顿饭还是昨天早上喝的一碗薄粥。 “待会儿再烧罐热水吧,我去找韭菜。”隋灵小声说,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隋玉,“行吗?” “倒是头一次见你这么低声下气。”隋玉扯了下嘴角。 她这么一说,隋灵就绷不住了,她捂着嘴嗷嗷哭,“三叔、三叔是为了救我们……” “三叔若不是护着我就不会被狼咬,玉妹妹,我恨不得是我死了。”隋慧也哭了,她朝隋玉和隋良跪下,“你打我骂我,我对不起三叔,对不起你跟良哥儿。” “干嘛,我死了爹还要来哄你们?”隋玉推她一把。 隋慧改了跪姿坐在地上,她擦去眼泪,说:“是我糊涂了。” 眼瞅着隋文安提着一罐水走近,隋玉说:“救你是他自己的决定,从伤到死,我没听他说过后悔保护你。” 三人听明白了她的意思,隋文安放下罐子抱起隋良,说:“良哥儿往后好比我亲儿。” 隋玉无心在跟他们抱头痛哭,她软着腿去草丛里寻韭菜,再不吃点东西她要饿死了。 烤狼肉的火堆里还有火,隋文安提着罐子过去摁进火堆里,有官兵过来,他谨慎地问:“官爷,可要喝口热水?” “又不是大冬天,喝什么热水。” “罪人的兄弟小,没口福吃狼肉,我给他煮两碗韭菜水。” 官兵点头,说:“速度点,再有半个时辰要动身赶路。” 隋文安将这个消息告诉三个妹妹,四人加快动作烧水烫菜,韭菜择干净就丢进沸腾的水里,烫变色就捞出喂嘴里。 半个时辰后,哨声吹响,隋文安用草绳绑住罐子口,他拎着半罐开水涌进人群里跟着赶路。 打死的逃犯没人挖坑掩埋,血渍已经晒成了暗红色,上面附着密密麻麻的飞虫苍蝇,看着可怖又恶心,路过的人纷纷绕开。 隋玉拉着隋良也远远躲开,隋文安的胳膊伤了,没人能抱他,他只能跟着下地走。 浩浩荡荡的人群离开了血气冲天的地方,循着太阳落山的方向一路向西,夜半时抵达矗立在草原边缘的一处驿站。 “若是昨晚能继续赶路……”隋灵恨不能时间倒流。 “嘘,闭嘴。”隋玉瞪她,虽说是无心之言,但这话被有心人听去了可不得了,添油加醋一番就是在指责官差决断有误。 隋灵面对她心虚,隋玉说什么就是什么,让闭嘴,她就闭紧嘴巴不吭声了。 进了柴房,草铺刚铺好,役卒就送了热粥过来。夜已经深了,厨子估计不耐烦做饭,粥水可能在锅里煮了几滚就出锅了,黍米还是硬的,咬在嘴里嚓嚓响。 没人敢嫌弃,虽已住进了驿站,草原上的阴影还让人心有余悸,生怕哪句话就惹得官兵不喜。 柴房里早早就安静下来了,隋玉将晌午没吃的狼肉都装罐子里,再用稻草塞住口,免得夜里被耗子偷吃了。 “堂兄,今后我们轮换着守夜,两两一班,今晚我守前半夜,你守后半夜。”隋玉说。 “守什么夜?还要守夜?”隋灵不解。 “以前每天夜里都有三叔守着我们……好,玉妹妹,我听你的。”隋文安说。 隋玉让隋良挨着她睡,柴房里呼噜声渐起,身侧的三人却是辗转反侧,她开口说:“要是睡不着你们起来守夜。” “我守吧,我守上半夜,灵儿守下半夜。”隋慧坐了起来,她低声说:“我从不知道三叔每天夜里还守着我们。” 隋玉遂了她的意,她躺下,叮嘱说:“发生什么事都不能离开这方寸之地,有人过来就大喊,官兵来了打死一个算一个。” 话是说给周围的人听的。 “我晓得。” 隋玉以为她也会睡不着,但身体比意志诚实,躺下没多久就睡熟了,甚至一觉睡到大天亮,就是梦多了些。 春夏之交,草原上不缺野菜,早上的吃食就是菜粥,绿油油的菜叶子混着黄澄澄的黍子,这是流放以来,吃得最像样的一顿饭。 饭后,大部队离开驿站,沿着草原边缘行了半日又在矮山之间起起伏伏三日,西行的道路转变为沿着奔腾的河川行进。 再回首,草原已经隐进群山之间。 隋玉累极,路过浅滩时她蹲下捧水洗脸,喝几口水解渴后,又捧着水让隋良来喝,他手小,捧的水递到嘴巴早漏没了。 “喝饱了?”她问。 隋良点头。 “那就赶紧走。”隋玉拉着她小步快跑,追上隋文安兄妹三人。 风中传来悠扬的驼铃声,神色疲乏的众人木着脸看过去,河对岸,一行商旅牵着骆驼骑着骡子带着货物由远及近过来了。 “兄弟,前面大河水急吗?”押送官大声问。 “水枯,河面收紧,骆驼走进去,水面最高齐它们脊背。” “好嘞,你们这是从哪处回来?” “去了大宛。” 一河隔两岸,商队载着货物东顾,应募士和犯人西迁,一方神采奕奕,一方毫无生气,一东一西平行而过,像是永无交集。 隋玉收回视线,低头看向脚下的路,听着驼铃声越来越远。 宽阔的河面到了尽头分叉,择一而行,脚下的土变成灰黄色,路上的植物也变得稀疏低矮,远处高山巍峨,树木繁多,山脚处有村落分布的地方,庄稼地错落分布,树木皆被砍伐,宛如好端端的人,头上秃了一片。 隋玉问押送官:“官爷,这是哪个地方?” “金城。” 金城,兰州的前身,在黄土高原西部。 隋玉想起之前商旅说的大河,极有可能就是黄河了。 当途经金城横渡大河时,隋玉知道她猜对了,这个地方在两千多年后她来过,那时的水质浑黄,不如今日的清澈。原来在两千多年前,黄河不黄,黄土高原也不是沟壑丛生,寸草不生。 对岸划来十来个羊皮筏子,羊皮筏子上载着商人和他们的货物,骆驼和骡子则是下了水,缰绳套在连接两岸的绳索上,它们乖顺的在河里淌水而过。 骆驼和骡子上岸,官兵驱赶众人下水,高声叮嘱说:“孩子抗肩上,人拽着绳索过河,前后左右拉扯一把,别让水把人冲走了。” “玉妹妹,我扛着良哥儿。”隋文安说。 隋玉思考一瞬,点头答应了,隋文安蹲下来,她跟隋慧合力托着隋良跨坐在他脖子上。 “你俩待会儿跟着我走。”隋玉交代,她会水,倘若河水不急,人被冲走了她还能救。 轮到她们下河了,隋玉兄妹几个都很防备,踏进河里仔细盯着水底的情况,还要防着有心人害人。 河水一点点没过膝盖、大腿、肚子、胸口,最深的地方淹过脖子。 “呼——”拖着一身水走上岸,隋玉惊讶过河的时候竟然没人使绊子,看来是草原上的那场威慑起了作用。 14 第十四章 淌水的湿衣湿裤在抵达驿站时已经半干了,草铺还没铺好,多数男人已经脱去衣衫,光着膀子在柴房里走来走去。 隋灵和隋慧不敢抬头看,两人坐在草铺上埋着头清理鞋底的泥沙。 入了夜,屋外风声陡起,远处大河的水浪似乎也翻滚得厉害,隋玉打了粥水从屋外进来,目不斜视地穿过□□的人墙,对男人故意发出的奸笑充耳不闻。 “千金小姐,用膳了。”她讽一句。 隋慧和隋灵不由羞红了脸,哪里还有千金小姐。 “大哥呢?”隋慧问。 “进门时被官兵喊去了,他让我们先吃,不用等他。”隋玉饿了,她抱起缺了一角的食罐先吞两口热食填肚子,再倾斜着罐口递给隋良喝。 隋慧觑着眼往外看,对上一道□□的视线,她慌张缩回目光。 隋玉塞了罐子给她,没好气地说:“吓死你了,你越是胆小,他越是想欺负你。”说罢,她拧身瞪过去,一路走来个个瘦得像纸骷髅,那男人赤着上半身,肚子干瘪,肋骨凸出,脸干头大,在她嫌弃又挑剔的眼神下,他落荒而逃。 “这种男人你害怕他什么?不会骂你还不会喊?外厉内荏的蔫货,你喊一声官爷他能吓尿裤子。”隋玉恨铁不成钢。 “我怕惹事,给你跟哥哥添麻烦。”隋慧缩着脖子,受教道:“再有下次我就喊。” 隋文安大步进来了,等他坐下了,隋玉递过食罐,问:“官爷喊你做什么?” “跟我了解一下夜里的情况,我都如实说了。”隋文安猜测是之前出的意外让官兵心生警惕,接下来的路程可能要严加看管,这对他来说是个好消息。 饭后,隋玉拉着隋良出柴房吹风,隋慧和隋灵紧紧跟着她,等潮湿的衣裤干透了才回屋睡下。 深夜,隋玉从睡梦中转醒,柴房里呼噜声大作,她翻个身准备继续睡,余光暼到右侧空荡荡的草铺,她怔忪了片刻,视线上移,那里没有熟悉的背影。 噢,隋虎已经死了。 隋玉坐了起来,人在夜晚容易情绪低落,想起隋虎已经死了,她突然觉得不适应,习惯真的太可怕了。 门外响起脚步声,沉重的脚步声踏进柴房,隋玉抬眼看过去,对方身形魁梧,她一眼辨出是同行的军官,对方在柴房里踱步,脚步声靠近,惊醒了坐着打瞌睡的隋文安。 “大半夜不睡觉在干什么?” 隋玉认出了声音,是蓄着胡须的官兵。 “做梦梦到我爹了。”她小声说。 官兵哑然,没再说什么。 他走了,隋玉躺下继续睡,另一边,隋文安没了睡意,他陷入了自责。 天明,离开驿站,官兵带路进入河谷,河谷水草丰茂,牛羊成群,依着河川,谷地里村落零散分布。 沿着河谷一路向西,路上的商旅多了起来,旅人持着旌旗,旌旗在风中荡起,悠扬的驼铃声带动放羊的小孩追着商队跑。 河谷走到了尽头,前方地势走高,除了后路,三面群山环绕,抬头望去,山峦蜿蜒,高峰隐入云层。 望山行路,人会忘了时间,翻过一座座山峦,放眼望去,人陷进群山里似乎永远也走不出去,大地变得苍茫,人无限靠近干净透彻的天幕。 在驿站过夜的时候,隋玉站在门外看着夜幕,夜色苍凉,野狼的叫声空幽,这似乎是个放逐灵魂的好地方。 然而她的感性在次日就破碎了,昨日还是晴空万里,一夜之间就变了天,晌午寒风大作,不消一个时辰,天上就飘起了雪。 “夏天了,怎么还会下雪?” “昨日还热得脱衣解扣,这贼天气。” 行路的近千人冻得瑟瑟发抖,入春后,为了减轻负担,夹衣里的蒲绒早取了出来,过河时沾水湿透了就给扔了。 “良哥儿,大哥背你。”隋文安蹲下来。 “让他自己走,多走走反而暖和些。”隋玉说。 说话的功夫,群山之间已经落了一层白,雪落地不化,花草矮木呼吸间就白了头。 “跑起来,都走快点,赶去下一个驿站就没事了。”官兵大喊。 隋玉拉着隋良跟着跑,速度一快,凛冽的寒风席卷着雪花拍向胸口,脸上像是被人不断扇嘴巴子,不多一会儿就没了知觉。 “来,我背你。”隋玉蹲了下来,对隋良说:“趴上来。” “玉妹妹,我来背,我力气大。”隋文安说。 “我背不动了再给你,他趴我背上,我也暖和些。”隋玉冻得受不了了。 地上的积雪已没过脚背,顶着风越是难走,疲累的人没了力气,跑不动了只能在雪地里慢慢走,队伍越拖越长,押后的官兵像是被驴踹了,催促声又尖又厉。 寒风里突然出现清脆的驼铃声,一行商队越过一处隘口出现在雪地里,骆驼背上的商人穿着狼皮,在这冰天雪地里,他们不急也不慌。 “我这里有皮毛,可有人要买?”头驼上的商人不放过任何一个赚钱的机会。 愿意西迁的应募士哪里买得起皮毛,他们就是穷得吃不起饭养不起家了才愿意迁离故居到西北来讨生活。 “我买,最便宜的皮毛怎么卖?”一个犯人问。 隋玉看过去,是来自长安的男犯。 “羊皮二百钱一张。” “我买两张。” 官兵披着狼皮冷眼看着,没阻止他们交易。 “玉妹妹……”隋灵盯着隋玉,她知道隋玉手里攥的还有银子,她三叔死前,银子应该也是给她了。 隋文安跟隋慧也满眼希冀地看着她。 隋玉脱了鞋,解下一条胫衣倒出五条碎银子,说:“这是所有的了,用了就没了。” 在这个朝代,银子多数存在官宦之家,若是与官府兑换,铜钱要折损不少。商人鲜少做亏本生意,接触银子的机会更少,见隋玉拿出银子,毫不犹豫地跟她换羊皮。 五条碎银子近八两重,换来四张黑羊皮,隋文安背起隋良,两人同披一张羊皮。 近千人里买羊皮御寒的不足二十人,隋玉不用抬头就能想象多少人看红了眼,不过这也没办法,这个时候她若是不掏钱,就是在赌命。 “玉丫头,让你兄弟搭个边挡挡风。”春大娘拉了她两个孙子过来。 “行。”隋玉拉了其中一个塞进羊皮里,跟另一个说:“去你慧姐姐那里。” “呸。”那小子朝隋慧吐口唾沫。 “过去。”春大娘推他一把。 隋慧涨红了脸,一声没吭,她抖开羊皮盖住梗着脖子的小子。 隋文安扭头,见族人那边跃跃欲试地准备抢,他忙说:“灵儿,你那张羊皮给大娘,你跟你姐合用一个。” “我……”隋灵不想给,但见她大哥瞪眼了,她不情不愿地甩过黑羊皮,钻进隋慧的另一侧。 春大娘捡起羊皮看了隋文安一眼,她抱着羊皮回到人堆里,在一道道复杂的目光下,将羊皮盖在她两个儿子身上,她家有两个壮劳力,不担心被族人针对。 山道上行进的人已经成了雪人,跟皑皑白雪融为一色。 当天色近晚,落雪盖住了脚印,地履平坦,路两侧的雪堆却越积越高,雪堆下掩盖的都是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的人。 山腰下的驿站里燃起了火堆,柴房里挖了三个坑,火坑里烧着牛粪,火堆边围着一圈又一圈的人。 “姜水送来了,都多喝点。”吹哨的官兵跟着役卒走进柴房。 “我去分汤。”隋文安提起罐子过去,不出所料,他挨了一顿打才从人堆里挤出来。 到了分粥食的时候,他又挨了一顿揍。 “老天都见不过我们一路顺利抵达流放地。”他无奈叹气。 “再坚持坚持。”隋玉说。 “也只能这样了,我今晚守夜。”隋文安说。 “有人找茬就喊,把所有人都闹醒,最好引来官兵。”隋玉嘱咐。 “好。” 盖上黑羊皮,又有火堆散出来的余温取暖,隋玉搂着隋良很快就睡着了。 夜半,驿站养的鸡打鸣了,在人睡得最沉的时候,柴房里打起来了。官兵赶过去的时候,隋文安被打得不像样,隋慧姐妹俩手里的黑羊皮被扔进火堆里烧了,火苗飙了一人高。 “是罪民闹事,他们害得我们家破人亡,我们受冻,他们岂能盖着羊皮安睡。”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头站了出来,不等官兵开口,他先认了罪。 其他闹事的人不作声,显然他们已经商量好了,推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出来顶包。 官兵明知道他在扯谎,但也懒得追究,他将人拖出去几棒子打死。 “怎么回事?”蓄着胡须的官兵赶来。 “寻仇滋事,我已经处理了,老大,你回屋睡就是了。”年轻的官兵说。 蓄着胡须的官兵没理他,他径直走到隋姓族人面前,平静的目光扫过他们,心虚的人低了头。 “你来说。”他指了隋灵,这是个没脑子又冲动的,不会撒谎。 隋灵站了出来,借着火光,她看清了一张张惊恐的脸,原来他们也是怕死的,她心里生起快意。 隋文安突然咳得喘不过气,试图阻止隋灵说话。 “不止那老头一人作乱,但天太黑,我没看清是谁。”隋灵开口了。 隋玉诧异地看过去,她还以为又要多死几个人,两方的仇恨要越结越深。 蓄着胡须的官兵听到几道松气声,他冷笑一声,说:“下次可看清了。” 官兵走了,柴房里聚集的人散开,隋家族人安静的各回各位,隋灵跟隋慧也扶着隋文安躺下了。 “你今天聪明了一次。”隋玉拉着隋良抱着黑羊皮坐过去,羊皮展开五个人盖,盖不严实就埋上稻草。 “再有下一次我就不放过他们了。”隋灵扭头看过去,大声喊:“一命抵一命,我今晚放过你们,你们也放过我们兄妹三个,我们互不相欠。” 黑暗里响起几道冷哼。 15 第十五章 一场雪冻病了许多人,官兵在商议后,决定原地休息两日。 两日后是个大晴天,哨声一响,柴房里的人陆续走出驿站。山上积雪未化尽,尤其是走到背阴坡,风一吹,雪粒子像雾一般将人笼罩进去。 待风停雪落,隋玉抖抖身上披的黑羊皮,看了眼钻在羊皮下的隋良,羊皮挡风又挡寒,他捂在里面热出了汗。 “不能掀羊皮透风,吃了寒要生病。”她叮嘱一句。 隋良乖顺地点头。 隋玉拢紧羊皮,一手垂下去拉住他,免得他看不清路走摔了。这小孩不言不语的,还挺能吃苦,从隋虎死后,他跟着她一走就是一天,不哭也不闹。 风里又带来了驼铃声,然久闻铃声不见人,走了半天爬到山顶时,在重兵把守的关隘处看见了递交路证的商旅。在雪里啃草的骆驼和马骡喘着粗气,嘴里冒出的热气化成一团团白雾。 “官爷,打听一下,洪池岭上下雪了?”一个胡人面貌的商旅走近了问,一口官话还有些生硬。 官兵点头,说:“下了一天一夜,已经晴两日了。” “往年倒是没听说过六月还下雪的,真是古怪。” “驿站的役卒说了,六月飞雪不常有,但也说不上古怪。”走之前,官兵特意问过驿站的人。 商队通关,官兵上前递交文书,盖上官印后,他一招手,大部队径直往前。 “过了这道关,下山再走两三日就到武威郡了。”领头的官兵说。 “到河西了?那岂不是就快到了?”听到的人无不欣喜。 “赶着夏天过去,分了地还能种两茬菜,听说每人二十亩,这下不愁饿肚子了。” “我还能养群羊羔子,到了冬天留一只宰了过年,剩下的全给卖了买粮。” “那我们也养群羊羔子,大儿大女天天给羊割草,入冬了给你们一人做件羊皮袄。” “什么什么?快到了?”队伍后边的人问。 好日子就在眼前,神色麻木的应募士一瞬间像是变了个人,各个激动得能打死一只狼。 赶路的速度一下子拉快了。 翻越洪池岭一路向西,沿着松峡水河谷再一路向下就进了武威郡。 穿过沙土所砌的城墙,隋玉拉着隋良站在城门内,城内正逢大集,人声鼎沸。推车卖菜的小贩、撅着腚烧旺火的包子娘、扛着猎物问价的壮汉、牵骆驼赶路的商人、挎着筐步履匆匆的买菜女……久违的鼎盛人烟,隋玉行走在其中觉得眩晕,爬山过河旷野逃难的日子过久了,她像野人闯进了人类居住的城池,浑身布满不自在。 “花女,今儿买的肉不少,家里来客了?买两碗豆腐?”豆腐娘子敞着嗓门喊。 “行,给我打两块儿,家里种的黍子淹着了,我叔我伯带我兄弟们来帮忙排水。” “那可要炖几道好菜招待,都不是外人,再沽二两酒。”卖酒女吆喝。 “可不敢,我娘要揪我耳朵的。”买豆腐的姑娘笑着跑了。 这只是集市上一番寻常的对话,蹲在城墙根下的应募士却纷纷红了眼,有屋有地有安稳的日子,这是他们一辈子所追求的。 “当家的,我们来对了。”一个妇人抹着眼泪,说:“一人二十亩地,咱家三个人,六十亩地嘞,可要好好干。” “可惜爹娘死路上了,上百亩地呢,咱们村的李地主也才一百来亩地。”男人遗憾。 “官爷来了。”眼尖的人喊一声,官兵还带来了两个本地官。 墙根下蹲的人纷纷站了起来,一个个面色激动,像狼看见肉似的眼冒绿光。 “官爷,我力气大,会赶牛会犁地,一天能犁三亩地。”一个男人大声自荐,他就想留在这里不走了。 “官爷,我……咳咳咳……” “官爷,我身体好,我们一家这一路没生过病。” “官爷……” “官爷……” “……” “闭嘴。”吹哨人扬起鞭子,威吓道:“再闹发配去修烽燧。” 这下安静了,蓄着胡须的官兵跟来人说:“应募士六百余三十七人,免刑罪人三百余八人,你们看着选。” “人还不少。”戴着木冠的主簿冲身侧的农官打个眼色,说:“只要三十户应募士,优先选会种田的。” 论起种田,舆县地处江南,来自舆县的应募士比来自长安的更有优势,隋玉想到这一点,大声喊:“官爷,舆县地处江南,田多地少,我们这儿的人生来就会种稻。” 农官朝官兵看一眼,对方点头,他走过去挑选,发现这些人的个头都比较矮,他很是嫌弃。走到隋玉面前,他看中了隋文安的大个头,问:“你一家几口人?成年男丁几个?” “官爷,罪民是免刑罪人,还有个不满七岁的小兄弟。” 逃难的路太长,穿了近六个月的囚衣早脏得看不出原色了,隋文安扯了扯破破烂烂的囚衣,垂下头后退一步。 农官一听是犯人,收回视线去挑选下一个人。 挑走的三十户人里有一半是遭了水灾的流民,隋玉看了一圈,对她们有敌意的流民不剩几户,她琢磨着在接下来的路上尽可能将他们分散在各个城池中。她清楚河西走廊东西跨度有多长,分散开后,大多数人余生都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再多的恨意也禁不住岁月的消耗。 出了武威郡,沿途的绿洲穿插着奔腾不息的河川,牛羊在山坡上啃草,孩童挎着筐在草丛里捡牛羊的粪便,干牛粪捡回去烧火,稀牛粪和羊屎蛋铲回去堆肥肥地。 “你们打哪儿来的?”一个淌着大鼻涕的小子站矮山上大声喊,“我家是二十年前从关中来的,你们知道关中吗?” 隋良扭头看过去,过了一会儿又扭头看隋玉。 “关中在关山以东,出了长安,走了好久我们就进山了对吧,没进山之前的地方就是关中。”隋玉说。 “他听得懂吗?”隋灵怀疑。 “他又不傻。”隋玉瞪她一眼。 隋灵撇嘴,不言不语还不傻?若是听得懂话,他爹死的时候就该开口了。 “良哥儿只是吓到了,长大了就能开口说话。”隋玉头一次提及隋良说话的事。 隋良眼睛大睁,清澈的眼睛装着明晃晃的心思,仅凭这双眼睛也能看出他不是个傻孩子。 “真的,我保证,你信我。”隋玉伸指做出发誓状。 隋良连连点头,他相信。 隋灵只当她是在哄孩子,也不戳破,谁又能断定隋良长大后会不会还是孩童心性。 出了武威又走半个月抵达张掖,张掖有广袤的草场,这里水草丰美,是皇家养马场,骏马奔腾时,大地都跟着震动。 绿草如茵的草原、墨绿色的矮山包、秃黄的戈壁、白雪皑皑的高山,四者由低往高依次传递,夏、春、秋、冬四个季节的景色竟然同时出现了。 傍晚时分,夕阳柔和的光芒洒在雪峰上,绵延的雪坡,一半白雪一半霞光,美极了。 落日西坠,霞光化作流水滚滚落入冰湖里,夜幕降临,群马休憩,远行的旅人也安然入梦。 天明继续赶路。 隋灵扯根草咬在嘴里,时不时看看天看看地,再看看飘渺的雪山,她跨过一坨马粪,说:“来到这里后,我觉得我身上有力气多了。” “心情好了,精神也好了。”隋玉也是浑身轻松。 张掖郡挑走了一百应募士和二十个犯人,如今队伍里还剩七百余五人,其中犯人占了一半。 隋灵不免担忧,说:“也不知道我们会在哪里留下。” “敦煌,修长城需要的人多。”隋文安开口,他望着前路,不知道该不该盼着早日抵达。 路过武威郡时是初夏,地里的谷物正蓬勃生长,过了张掖,地里的庄稼开始开花抽穗,徒步抵达酒泉时,黍子和粟米的果实已经逐日饱满。 “路上已经走两个多月了,官爷,还有多久能到?”有人问。 在酒泉又抛下两百人,队伍里的人只剩原来的一半,犯人占了近三百人,官兵盯得越发紧,每隔两米就守个人。 “不远了,再有半个月就到了。”官兵抹把汗,太热了。 …… 翌日,官兵从驿站拿走六个桶三个扁担,他们点出三个个子大的男人,说:“越往前越荒凉,天干地燥,河流少,你们挑着桶,到地方了我会说,打几桶水带在路上喝。” 隋文安接过桶答诺,他捏着扁担看向族人,这些人在看见他手里有充作武器的扁担时,目光凶恶又忌惮。 越往西走,路上的草木越发稀疏,恰逢七月,炎炎烈日晒得人头皮疼,汗水浸湿头发再淌在脸上,风一吹又披上厚厚灰土,人越发脏臭,隋玉晚上睡觉时闻着自己身上的味简直作呕。 但没水洗漱,她只能忍着。 路上出现戈壁滩时,官兵下令挑水上路。隋文安没有挑过担,头一天,走了半里地,桶里的水晃得只余小半桶。 下午时水不够喝,在其他人的添油加醋下,他结结实实挨了几鞭子。 “大哥,你别挑水了。”隋灵看不过眼,“这么多人,凭什么只让你挑?” “你闭嘴吧,哪有那么多凭什么。”隋玉找了春大娘的儿子请教挑担的技巧,等人走了,她狠戳隋灵一下,说:“二小姐,认清现状,你家败了,没权没势的,没有凭什么,势不如人,人家怎么说你就怎么做。” 隋灵喘了几口粗气,不吭声了。 再挑水上路,隋文安就稳当许多,练过几日后,他挑担漏不出几滴水,其他人盯得眼睛疼也挑不出错。 敦煌郡的城池就在眼前,荒漠里,高大的骆驼踏出阵阵黄烟,这里的风是有形状的。 “玉妹妹,这一路多谢你照拂,劳你再盯着灵儿几日,我寻了李都尉就去找你们。”隋文安叹气,隋慧性子太软,隋灵性子太冲,他不知道该如何好。 隋玉盯着防守森严的城池,对前路的拐点心怀忐忑,她犹豫着点头,说:“你尽快。” 16 第十六章 趁着官兵跟守城官说话的功夫,隋玉蹲下身抱住隋良,叮嘱说:“进城了你跟着堂兄走,你乖乖听话,过两日他就带你去找我。” 嘴里说着话,手已经伸进衣衫里,隋玉将藏在身上的一对银镯子和三角碎银子塞给隋良,低声说:“捏紧了,别被人发现了,没人的时候给堂兄。记住了?” 隋良紧紧攥住手,认真点头。 “真乖。”隋玉夸一句。 “走了。”官兵发令,边走边交代:“应募士走在前,跟着领头的人走,犯人分两列,男在右,女在左。” 隋文安走过来牵隋良。 “大哥……”隋慧害怕极了,她望着城门浑身发抖。 周遭人多,不是说话的地儿,隋文安给她打个眼色,抱起隋良径直跟着队伍走了。 亲人两别,再见境况将陡变,一时之间,城门口哭声大作。 “我听说这些都是犯人……” “那难怪哭这么惨,不过也是活该……” 过路的人指指点点,更有男人目光赤/裸的在女人身上扫视,不时发出意味不明的笑。 一个涂脂抹粉的老妇从城内出来,跟守城官笑言两句,大着嗓门喊:“都跟老婆子过来。” 隋玉拉着隋慧和隋灵跟了上去,在城内绕路走了许久,最后进了一座偏僻又安静的宅子。 “啧啧,又脏又瘦。”老妇以手掩鼻,嫌弃地喊来另一个人,说:“找些衣裳给她们换上,二十七个人打散,分住两间房。” “还像往年一样安排?”女管事问。 “嗯,先养个几日。” 听了这句话,隋玉提着的心落下了。 每人分一套干净衣裤,隋玉等二十七人被女管事领着去河边舀水洗头发,洗了头发又打水回去洗澡。 此时天色已昏,劳作一天的营妓陆陆续续回来了,浆洗的衣裤晾晒在院内,捶洗的皮毛摊在石头上。 后院响起一道铁器相击的声音,营妓们纷纷停下手上的活儿,回屋里拿了粗陶碗过去吃饭。 新来的人等她们都走了才跟上去。 “这些是你们的碗筷,各拿各的,吃完饭就拿到自己的屋里去,破了碎了自己掏钱买。”女管事拿来一摞不知用过多少茬的粗陶碗,继续说:“吃了饭各回各屋,夜里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当然,你们要是想提前接客也成。” 有她这句话,隋玉打了饭喊上隋慧姐妹俩直接回屋,其他人见了也纷纷跟上。 两间房都是两排黄土夯实的炕,炕上铺着烂边破洞的篾席,屋里残留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隋家二十多个女人,走到敦煌来只有八个还活着,这八个人安排在一个屋,另外五个女人也是来自舆县。 靠近里侧的炕铺被人抢了,隋玉姐妹三个只能睡在靠近门口的地方。一碗饭还没吃完,隋玉听到了男人的声音,她忙跳下地去关门。 门栓插上,屋里陷入漆黑,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黄土屋里,没有人说话,只有压抑的呼吸声。 一声尖利的惨叫声传来,不多一会儿,不堪入耳的谩骂声混着靡靡声在一墩墙后响起。 门外脚步声又起,一群男人说笑着走进另一侧的屋里,不消半盏茶的功夫,呻/吟和惨叫声透过厚实的土墙传过来,墙上的浮灰纷纷落下。 躺在炕上的人默默流泪,捂紧了耳朵,那些声音还是像针芒似的扎进耳朵。 门外的脚步声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甚至有男人停在门口趴在门上。隋玉躺在炕上绷紧了皮,她浑身发抖,出了一身的冷汗,似乎能感觉到从门缝里透进来的呼吸,腥臭又阴冷。 淫/乱的声音持续了半夜才消停,隋玉她们则是一夜没睡。 次日天明,女管事过来敲门,她如无事人一般,吩咐说:“今日天好,你们将各个屋子打扫打扫,炕席拿去河下游洗洗。” 已经习惯了这种日子的营妓在吃饱后就出门干活了,除了给军营里的士卒浆洗衣物、处理皮毛外,她们也要种地。 * “官爷,跟您打听一下,李安都尉的府邸是在哪个方向?”隋文安悄悄给看守的人塞一角银子,说:“我爹跟李都尉有旧,交代我过来了要上门拜访。” “李都尉?我记得镇守玉门关的都尉姓李。不过玉门关距敦煌有上百里地。” “多谢告知。” 隋文安得到消息又去找押送官,正好要挑一百人去玉门关和阳关两个城池修烽燧,他连忙拉上隋良主动走过去。 离开敦煌前往玉门关,上百里走了三天,一路上,隋文安心急如焚,嘴上起了一圈的燎泡。 抵达玉门关已是傍晚,进了城门,他拽住守城官问:“官爷,李安李都尉的府邸在哪个方向?劳您指个路,家父与李都尉是好友……” “干什么?”押送官怕惹事,扯了隋文安摔地上,斥骂道:“反了天了,老实点。” 城楼上,李都尉冲身边的人说:“下去问清楚。” 随扈走下城楼,拦下疯狂给押送官塞银镯子的人,他在心里骂声蠢货,将人提到一边问清楚。又登上城楼说:“舆县郡守隋九山之子,都尉,可要带上来?” “带上来吧。”李都尉笑一声。 隋文安拉着隋良弯腰走上城楼,他满心的忐忑,见到人扑通一声跪下,“罪民隋文安见过李都尉。” “你爹犯事了?”李都尉转过身,说:“抬起头来,啧,你跟你爹年轻时一个模样。” 一声轻咂,隋文安品出李安的态度,他伏下嗑个头,说:“我爹贪污治水款,去年秋天判了腰斩,我们三族受他连累,被判流放到西北。罪奴倒是无所谓,可惜罪奴的三个妹妹命大,一路活到敦煌,进了妓营。求都尉看在家父跟您有过同窗之谊的份上,救我妹子一命。” “同窗之谊?当年隋九山瞧我出身贫寒,斥骂我是山猪是莽夫,哪来的同窗之谊?”李安哂笑。 隋文安伏身又嗑,脑门砸在墙砖上咚咚响,他连嗑三个,就着跪伏的姿势说:“家父鲁莽且眼盲,望李都尉莫与他一个狗眼看人低的蠹虫计较。” 李安哈哈大笑,这话听着着实是痛快。他盯着脚下如狗一般匍匐在地的人,以他目前的权势,这般摇尾乞怜的人比比皆是,如此一想,他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 “你派个人带他去敦煌,去妓营一趟。”他冷然开口。 “多谢都尉,您的大恩大德罪奴没齿难忘。”隋文安又嗑个头,太过紧张,一个没收住力,脑门重重砸在墙砖上砸出血。 “你这孩子,真是实诚。”李安示意属下来扶。 隋文安保持着跪姿不动,央求道:“罪奴的三个妹妹已经入妓营三日有余,罪奴担心……” “派个人,骑马连夜过去。”李都尉这会儿好说话极了。 “如何安排?”属下请示。 “不敢劳烦都尉操心,她们三人能嫁个寻常人家已是好命。”隋文安忙说。 李都尉轻点了下手,说:“下去安排吧。” “罪奴也告退。”隋文安提起隋良跟着下城楼。 李安站在城墙上,看两匹骏马相继奔出城门,对随从说:“往后他再求见派人拦下,不必再带到本官面前。” “诺。” …… 黑夜降临,敦煌城内,一间酒肆里,一桌喝酒的男人醉醺醺地谈论着过夜的好去处,越谈越是兴起,结了账,五个男人勾肩搭背往城西去。 “听说这次来的新人里还有好几个大家小姐,咱们兄弟几个也去尝尝鲜。” “哪里鲜?” “哈哈哈——” 妓营里,女管事怕这几个醉汉把瘦伶伶的丫头子折腾坏了,推脱说:“军爷明夜再来,明天让丫头子拾掇拾掇,晚上好好伺候你们。” “什么今夜明夜的……就、就今夜……” 醉汉声音大,隋玉她们躺在屋里听得一清二楚,见管事拦不住人,沉重的脚步声过来了,她赶紧跑下去堵着门,急促地说:“快下来堵门,别让人进来了。” 隋慧跟隋灵光脚下地,两人吓白了脸,抖着身子死死靠在门上。 “开门。”门被拍响,屋外的醉汉靠在门上,痴痴地说:“小姐…快开门,哥哥让…让你快活……” 说着竟然上脚踹,隋玉急头白脸地喊其他人来堵门,“让人进来了你们也讨不了好。” 一个年轻的媳妇子跳下炕,手推门时感觉到隋灵吓得浑身发颤,想起这一路受的罪,以及接下来暗无天日的鬼日子,她突然恶向胆边生,猛地拽开隋灵,手去抽门栓。 “干什么?”隋玉踹她。 “哈哈哈,外面的人馋你们身子啊……”女人疯狂拽门,疯癫地笑:“我们替你们受这么多罪,也该你们替我们探探路了。” 隋灵吓疯了,她连滚带爬爬起来,被踹倒了她索性抱着女人的腿啃,脑袋被捶得嗡嗡响也不松口。 屋里又哭又骂,又喊又叫,屋外的管事见情况不对,忙喊了人拖走几个醉汉,让人拆了门进去,屋里八个人在地下扭打成一团,头发拽得扔了一地。 闹了半夜,等又躺在炕上的时候,腿被啃出血的女人骂隋玉是傻子,“我们都是受她们连累,你反过来帮罪魁祸首打我们这些受牵连的人?”要不是隋玉插手,她早把那两个瘟鸡推出去了。 “你也是恶人,别把自己说得太无辜。”隋玉气得胸口疼,说:“今晚门要是被你打开了……” “不是今晚也是明晚。” 隋玉哑然,她捂住眼睛哭,她跟隋慧两姐妹是有指望,能多坚持一晚就多一分脱身的希望,而其他人…… “错的是律法跟隋九山,不是隋慧和隋灵,是律法判我们有罪。”她话里带着哭腔,说:“有罪的已经死了,我们没罪的是被律法拿来平民愤了。” 她说给其他人听,也是说给自己听。她安慰自己哪怕是掺着私心,她也没做错。 17 第十七章 烈日当空,脚下的石头晒得滚烫,人站在空旷的地面上,裸露在外的皮肤被烤得焦剌剌的疼。隋玉跟隋慧站在水里,脚下凉,面上热,撅着腚洗刷炕席的时候,脸上的汗水倒流。 “灵儿,”隋慧喊一声,她推着刷干净的炕席走到水边,说:“拖石头上晒着。” “姐,我好像听到马蹄声了,是不是大哥来了?”太阳升至头顶,一日又过去了一半,隋灵急死了。 河里还有其他捣衣洗鞋的人,隋慧担心惹人生疑,她瞪妹妹一眼,说:“他来与不来都改变不了什么,快干活,炕席晒干了我们就回去。” 三人半天刷三十张炕席,晒炕席的空档,还要去捡粪便,烧不完的就埋地里堆肥。 “隋慧?隋慧?谁是隋慧?” 隋慧抬头,见是个陌生的男人,她心生恐惧。 “找隋慧做什么?”隋玉从河里走起来。 “女管事让我来喊一声,让隋慧还有谁快回去,你们兄长来了。” “是我大哥来了。”隋灵十分激动,她丢下手里的炕席,拔腿就跑,“姐快走,大哥来带我们离开了。” 隋慧激动得发抖,从水里起来的时候还踩滑摔了一跤,她顾不上膝盖疼,快步往来时的方向跑。 隋玉看了眼摞在一起的炕席,一堆破烂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保不准路过的人会捡走,她喊住来带话的男人,托人帮着抬回去。 她们前脚刚走,散布在河流周围干活的营妓也跟了回去,走到半途,春大娘她们五个人越想越不对劲,相继都跑了起来。 此时,妓营门外,隋文安拉着隋良站在墙根下往远处看,距他两步远的地方,李都尉的手下正在跟一个鬓发斑白的男人说话。 “大哥——”隋灵先跑了回来,离得老远,她就迫不及待地问:“你是来带我们走的吧?” 隋文安看她这样子就知道没来晚,他长吁一口气,低声说:“这是罪奴的小妹妹,性子单纯,两位大人不要见怪。” 没人搭理他的话。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你姐跟玉妹妹呢?”隋文安拉了隋灵到一旁,低声叮嘱说:“别再乱说话。” “她们还在后面,马上就回来。”隋灵激动的不得了,她拉着隋文安的胳膊,哭诉道:“大哥,我怕死了,你不知道……” “闭嘴。”隋文安恨不得给她一巴掌。 话落,他看见隋慧回来了,却不见隋玉的身影。 “二位大人稍等,罪奴还有一个妹妹没回来。”他又过去解释。 女管事从屋里出来了,她拿出隋玉三人的籍契,说:“胡大人,她们姐妹三人的籍契都在这儿了。” 胡大人接过手,跟李都尉的手下说:“我带回去销一笔,她们就不再是营妓了。” “劳烦大人了。” “言重了。” 说话间,又来了三个男人,为首的人穿着兵服,另外两人田卒打扮,其中个子高大的男人赤着脚,脚上还有泥,他是刚从地里回来,还没进门就被李百户喊来了。 “胡大人,卑职将人带来了,赵西平和钱威都还没娶妻。”李百户躬身说话,眼尾的余光已经将隋慧姐妹俩从头到脚扫了一遍,两个干瘦的丫头,还不如卖菜的寡妇有看头,他立马改了主意。 “怎么才两人?”胡大人问。 “孙百户手下的郭大刀在地里干活,人还没回来,卑职已经交代了,人回来了就过来。” 胡大人对他的说辞满意,转头跟李都尉的手下说:“都是能干又勇猛的汉子,隋家三姐妹跟了他们不会吃苦。” 李都尉的手下点头,说:“我们西北的将士就没有差的。” 隋文安听了这话,他暗暗掐了隋灵一把,威胁道:“你要是敢闹腾一下,你就留营妓里,我不管你了。” 隋灵连忙摇头。 一旁的赵西平垮了脸,他这才明白李百户这狗东西又在恶心他,他清清白白的一家人,哪能娶个从妓营里出来的罪奴回去。 他正琢磨着如何拒绝才不得罪胡大人,就见营妓们都回来了。 隋玉将炕席放进院子里,走出来说:“我们走吧。” “就这三个人了?”胡大人问,见隋文安点头,他冲手下扫一眼,说:“你俩既然来了,那就你俩先选。” “那就她吧。”钱威指向隋灵,这姑娘看着是个话多的,他不想讨个闷瓜回去。 隋文安推了隋灵过去,说:“好好跟妹夫过日子。” “望大人恕罪,我身家清白,祖上都是安分守己的人,我不愿意娶罪奴为妻,娶回去会让我祖辈蒙羞。”赵西平沉声开口。 “文安,这是什么情况?你是来带我们走的啊?”春大娘一行人赶回来了,见情况不对,不等摸清情况,她们先尖着嗓子问。 隋文安羞愧地低下头。 隋灵怕情况有变,她快步走到钱威身后,生怕他反悔了。 李都尉的手下不理会眼前的情况,他往远处走了几步,催促道:“快点解决,都尉那里还等着我回去复命。” 胡大人看着面前神色癫狂的几个女人,他抬手朝隋慧指一下,问:“可识字?” “识字,奴婢还会写字算账。”隋慧急忙点头。 “我家老太太身边缺个丫头,你随我家去。” 隋慧大喜,她顾不上其他,忙走过去。 这下只剩隋玉了,李百户踢了赵西平一脚,逼迫道:“快点,别耽误大人们的事。” 赵西平咬紧牙关不吭声。 “哈哈哈——”佟花儿大笑,她一把掐住隋玉,骂道:“跟我说什么律法有错人无错,也是我傻,还信了。难怪你像个狗腿子一样护着你的狗主子,也惦记着从这个狼窝里逃出去是吧,哈哈哈……你休想。”说罢,她陡然平静下来,跪下状告道:“大人,隋玉昨晚唾骂律法有错,说律法是为了平民愤才按头我们有罪,她对朝廷不服……” “不!”隋玉大叫一声,她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被反咬一口,她慌张辩解:“我是胡说八道的,昨晚我们因私怨打了一架,我怕她们再闹事,随口搪塞了一句。” 李都尉的手下跟胡大人眼神审视地盯着她,两人变了脸色。 “所以你说了律法有错?”李都尉的手下问。 “大人,我堂妹就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无知丫头,她哪会知道这种话。”隋文安听明白了意思。 “我刚刚是胡言乱语,我没说过这话。”隋玉极快改口,她软着腿跪了下去。 “她可不……”佟花儿还要说,春大娘一手捂住她的嘴,她看了隋玉一眼,想起隋虎是个好人,她家大小子幼年生病是隋虎从邻县请了大夫来治才保住一条命,她决定帮隋玉一把。 “佟花儿疯疯癫癫的,大人别听她胡言乱语,昨晚老婆子在场,隋玉没说过这种话。”她开口。 “对,玉妹妹没说过这话。”隋慧帮腔。 李都尉的手下转过身,意思不言而喻。 隋玉吓出一身冷汗,她挣开佟花儿的手,顾不上赵西平的意愿,径直跑了过去。 “离我远点。”赵西平满脸的厌恶。 “求你救救我。”隋玉心慌极了,她满眼含泪,转身回去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渊,她只能抓住眼前的救命稻草,一步一步挪过去,央求道:“对不起,求你收留我。” 赵西平扭过头不看她,冷着脸说:“我不会娶个贪官污吏的女儿,你找其他人去。” “不,我爹不是贪官,有罪的是我大伯,我们两家来往甚少,我爹只是个丞役。”隋玉连忙解释,她不敢往后看,继续说:“我爹只是个不受重视的庶子,他不知道贪污的事,我们一家是受我大伯的连累。” “哈哈哈哈——”佟花儿讥讽地大笑。 “给你脸了,由不得你挑挑拣拣。”李百户推了隋玉一把,说:“我做主了,你就是他媳妇。” 事情一解决,李都尉的手下立马迈步离开,紧接着,胡大人也带隋慧走了。 隋文安见隋良要走,他拉住人,说:“你跟着我。” 隋良不肯,他还记得他爹的话。 隋玉听到动静,她跑过去拉走拖油瓶,从头到尾没敢看隋文安。 跑到赵西平面前,她赖着脸说:“这是我兄弟,他是个傻子,爹死了都不知道喊,你给他一口粥吊着命就行,他会干活。” 隋良眼巴巴看着面前的男人。 赵西平阴着脸瞪隋玉,糊弄他是傻子?这孩子像是个傻的? 隋玉冲他讨好地笑,见他甩手就走,她赶忙拉上隋良跟过去。 李百户见赵西平臭着脸如吞了狗屎,他心里畅快极了,背着手也跟着走了。 离开妓营,走进祥和热闹的城内,隋玉暗暗记路,每一步都走得认真。她心想绝望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往后的日子再难,她也要活下去。 “哎!孙兄弟,从哪儿回来?”李百户喊住街上跑马的人,“这是你春天套回来的那匹野马?驯服了?” “哈哈,驯服了。” 野马挂了鞍,身上布满新旧不一的鞭痕,缰绳一勒,它顺从地低下头,却在李百户走近时,下意识抬蹄去踢。 “呦,野性不死啊。” 18 第十八章 穿过热闹的市集一路向南,沿途散乱无序的民房逐渐消失,转而是规整的军屯,房屋四四方方,一家挨着一家,院门多是敞着,小院里清一色晾着皮毛和衣物。 一个挑着担牵着骆驼的男人从小巷对面走来,见赵西平面色阴沉,而他身后还跟着两个……看穿着打扮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在军屯的姑娘和小孩,他惊诧地问:“赵兄弟,你这是从哪儿领回来的人?” 隋玉低着头不敢吭气,视线瞟到走在前的两只脚停下了,她也跟着停下脚步,提着心大气不敢喘。 “过几日,等地里的活儿忙完了,来我家喝喜酒。”赵西平认命了。 明明是个喜事,经过他的嘴一说,冷淡得如吊丧,问话的男人不敢多打听,满口应下后牵着骆驼拐弯了。走了几步,又揣着一肚子的好奇回头瞧路上的三人。 隋玉大松一口气,她望着身前的男人,说:“多谢你肯收留我,我一定好好干活,不让你吃亏。” 赵西平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不让我吃亏?罪奴没地没粮,我带回来两张嘴没多得一分地,你说说我如何不吃亏?” 隋玉愣住了,她不知道这个政策,她的嘴张张合合,最后只能讷讷地说:“我少吃饭多干活,给你洗衣裳做饭,还能去捡柴捡粪。” “这些活儿是个人就能干。” 隋玉闭嘴了,他吃了一肚子的气,憋屈的很,她不惹他。 又拐了两道弯就到了十三屯,一屯一百户,共有三条巷子,赵西平的家就在第二条巷子的中间。他是个十夫长,院子比普通士卒的院子深三尺,两间屋和一间灶房一间柴房,还有个牲畜圈。 一进门,屋里的布置一目了然。 从地里带回来的锄头和镰刀还在院子里放着,空水囊掉在墙根下,两只秃毛母鸡闲散的在柴房外刨土,人走进来,它们扬起脖子盯着,不时咯一声。 赵西平一屁股坐在堂屋门外的石头上,他深叹一口气,闷着头搓手上的干泥。 隋玉拉着隋良站在院子里不敢动作,她不时瞟去一眼,见他一直保持那个姿势不动,她试探着迈开脚,捡起地上的水囊挂土墙上,歪倒的锄头扶起来靠墙上,镰刀也摆在墙根。甚至从牲畜圈的圈栏上拿了秃毛扫帚下来,打算把院子里的鸡屎扫一扫。 “行了,别忙了。”赵西平又叹口气。 他猛地出声,隋玉被吓得一激灵。 “我看你可不像是个胆小的,”赵西平斜眼戳她一眼,“敢说律法有错的人,会被我吓着?” “我害怕你,害怕你会反悔。”隋玉极力放低身段,又小声反驳道:“我没说过那种话。” “现在倒是长心眼了。” 隋玉没吭声,是她低估了人心,也是缺乏这方面的认知。 “你叫什么?”赵西平又问。 “隋玉,玉石的玉,我小弟叫隋良,良善的良。” 赵西平冷嗤,“其他的呢?不会哪天又带回来一个吧?你娘你祖母?” “没有,都死了。”隋玉老老实实交代情况,“我跟良哥儿是姨娘生的,被判流放后,大娘和姨娘吊死了,我也上吊了,绳子断了没吊死,良哥儿就是那时候吓傻了,他不会说话了。至于我爹,他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姨娘生的?”赵西平咬牙,在心里又狠狠骂李百户一通。 隋玉点头,她不想埋隐患就没撒谎,反正情况已经坏到这个地步了,再坏一点也无关轻重。 “你爹真跟你大伯贪污无关?”赵西平再次确认。 “当真,我敢发誓。”隋玉竖起两指,说:“我爹没资格掺和这事,我大伯瞧不起他,就年关祭祖会见一面,这等生死攸关的事哪会让他知道。” 赵西平信了,他起身往灶房走,说:“往后不能跟你堂兄堂姐有来往,我生平最恨贪官,我们在战场上卖命杀敌保疆土,这些狗贼却蚕食江山罔顾人命,我恨不得都给杀光。” 隋玉沉默了一瞬,点头应好。 冷灶生了火,烟囱冒出青烟,赵西平往锅里添瓢水,将早上剩的冷粥热热,听到外面有扫帚刮地的声音,他往外瞅一眼,被扑起来的灰呛了一声。 “先洒水压薄灰。”他皱了眉,不耐烦地问:“你没扫过地?” “噢噢噢。”隋玉忙放下扫帚去舀水往地上撒。 “真是个千金小姐。”赵西平冷讽。 隋玉不犟嘴,认认真真给小院洒水压灰,再老实温顺地继续扫地,堆起来的灰和鸡屎铲进筐里没丢,这些可以堆肥,庄稼收了倒地里肥地。 粥热了,赵西平端了自己的碗出来,说:“锅里有饭,自己去盛。” 隋良迈了一步,又扭头看他姐。 “我们不饿,不吃。”隋玉拉着隋良站着不动,说:“我们在路上只吃两顿饭,习惯了。” 赵西平没管她是真不饿还是假不饿,他填饱肚子放下碗就扛起锄头和镰刀下地干活。 “我们也去干活。”隋玉追出门。 “你在家待着,别累死在庄稼地里了。”瘦得皮包骨,他一肘子过去能撞断她一身骨头,赵西平对她再看不惯,也不会磋磨女人跟孩子。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子尽头,隋玉收回视线,见对面院子里的阿婆走出来了,她主动打招呼:“阿婆好。” “你是哪家的姑娘?赵夫长的亲戚?听着口音不像本地人。” “我是他媳妇。”隋玉低头,羞赧一笑。 “啥?” “西平说等地里活儿忙完了就请你们来喝喜酒。”隋玉又说。 老阿婆愣了,“什么时候的事?之前可没听他提过。” “就今天,阿婆你忙,我去洗锅洗碗了。”隋玉装害羞,快步进屋,还关上了门。 一进门她就换了幅神色,见隋良眼巴巴瞅着她,她走过去进了灶房,说:“饿了是吧?忍一忍,我们晚上再吃。” 隋良摇头,他不饿。 灶上的铁锅像个桶,是个没封顶的长方体铁器,长有半臂高。隋玉探头看一眼,里面的稠粥还剩个底,她拿碗刮出来,浅浅的一碗,男人再撑也能塞进肚,他没吃,应该就是给她跟隋良留的。 隋玉将剩粥放进食柜,舀水泡锅,洗了碗筷再洗锅,顺手将灶台的边边角角都抹干净,油罐和盐罐也擦洗得反光,断掉的耳柄都给洗出了原色。 “锅里还有火吗?”她问隋良。 隋良凑到灶洞里大吹一口气,还有火星。 隋玉走过去,见地上竖了个树桩子,树缝里冒出一缕白烟,她蹲过去看,树桩子里面烧空了,随着她的呼吸喷进去,碳化的内壁浮出一抹红光。原来火种保存在树桩子里,那她就不用再留火了。 “走,出来。”隋玉关上灶门,此时她饥肠辘辘,腿也饿得发软,只好坐在那墩石头上歇歇。 隋良走到水缸边,舀半瓢水先喝饱肚子,又送去给隋玉。 隋玉接过瓢喝个肚饱,她叹口气,打个水嗝。 “嗐。”她笑了。 隋良也跟着笑。 “你笑什么,小傻子,给,瓢放缸盖上。” 隋良脚步轻快地跑过去,又跑过来,此时小院里只剩他们姐弟俩,他难得露出几分孩子样儿。 隋玉歇过劲了,她拄着膝盖站起来,说:“你跟我去把牲畜圈扫扫,然后我们出去找野菜,今晚多煮两道菜,吃到饱,庆祝我们有落脚地了。” 隋良重重点头。 牲畜圈跟院子等长,没顶,圈栏齐肩高。隋玉走进去,发现地上铺着沙,沙上散落着嚼碎的草渣,角落里有两坨软塌塌的骆驼粪,很明显,赵西平还养着骆驼。隋玉想到来时的路上问话的男人也牵着骆驼,她琢磨着每家应该都有一两头骆驼用来拉货。 漂着草渣的水槽洗干净换上干净的水,草渣用扫帚掠起来择出去,掉灰的黄土墙也扫一遍,骆驼粪隋玉没动,这玩意儿没晒干之前拿不起来。 从骆驼圈里出来,隋玉跑了趟茅厕,出来了又拿扫帚去茅厕里扫蜘蛛网,柴房、灶房、堂屋的屋顶、墙壁她也给打扫干净了,唯独睡觉的卧房没进去。 “走,我们出门了,还喝水吗?”隋玉从墙上取下篮子,太阳西坠了,是时候去挖野菜了。 隋良又去灌一肚子水,这才跑出门。 “出来了出来了。” 巷子里坐了人,哄孩子的阿婆,剥豆子的阿婶,还有磨羊骨的小阿嫂,在隋玉开门出来时,齐齐望了过去。 隋玉冲她们赧然一笑,牵着隋良走过去。 “快做饭了,忙什么去?” “我去找找野菜,家里没菜了。”隋玉轻声答。 “赵夫长的菜园子荒得像戈壁滩,你来了就好了,明年种些萝卜苦菜,够吃一年。” 隋玉轻点头。 “人家是小姐出身,哪是种菜操持家的人。”有人讥讽。 很显然,隋玉的身份和来历已经被扒开了。 “哪有什么小姐,没有小姐,是西平不嫌弃我,我跟了他自然一心给他操持家。”隋玉知道年纪大的人最喜欢什么性子的媳妇子,她像是一捧拢不出形的水,没有棱角,温顺极了。 “不会种菜我就学,到时候有不懂的地方,还请阿婆婶婶教教我。”她又说。 “哎,行。” 等隋玉姐弟俩走了,留在原地的人交头接耳议论说:“是个勤快的,性子看着挺温顺,不是戏文里小姐的做派。” “一个罪奴,她哪敢担小姐做派。” “那说明她是个聪明的。” “挑挑拣拣哪有那么合适的,能娶个媳妇就成,这媳妇刚进门,赵夫长晚上干活回来不就有热菜热饭吃了。” “也是。” …… 隋玉拉着隋良出了军屯往有水声的方向走,沿途问路,知道这边是氏置水的上游。等水声越发清晰时,路上的房屋变成了庄稼地,庄稼地里都是干活的人,骆驼在路上运黍子杆,黍子杆叶遮掩的地深处还有捶豆萁的声音。 隋玉探头盯了一路没看见赵西平,她收回视线,拉着隋良循着河滩往上游走,绿洲的尽头是光秃秃的沙山,此时披上晚霞,美得像一幅画。 隋玉看了一路,憋了一天的郁气散了大半。 河里咚的一声响,一条巴掌大的鱼跳出水,又落进河里,隋良直愣愣地盯着,他馋得吞口水。 “等空闲了,我们织张网来捞鱼。”隋玉动了心思,她没有地,只能从河流湖泊、荒野沙漠里寻出息。 隋良重重点头,他收回视线,在地上寻找韭菜,他只认得这一种。 * 赵西平在地里忙活到天色黑透才回去,他先牵了骆驼将黍子运到粮场,这才摸黑回去,想到家里多的两个人,他又叹口气。 “回来了?”听到动静,隋玉利索的从石头上起身,她迎出门,说:“饭菜我已经做好了,就等你回来了。” “嗯。” 隋玉接过他肩上的锄头,轻声说:“我明天也跟你下地,重活干不了我干轻省的,再不济也能给你牵骆驼,或是跑跑腿。” 19 脸皮真厚 骆驼进圈,赵西平将它们背上的草卸下来扔墙角,转身在水槽里摸一把才关门出去。 “水槽里我已经添水了。”隋玉说。 “嗯,我看见了。”赵西平拍拍身上的灰,走水缸边舀水洗手洗脸,说:“盛饭吧,油烛点亮。” 灶房里燃起一灯芯火,隋玉将锅里温着的饭食端下来,事无巨细地交代:“家里没菜了,我跟良哥儿去河边转了转,找到了一把韭菜,回来的时候巷子头住的大娘给了一捆萝卜秧,我给切成碎丁混了一小碗灰面拌拌,煮了半锅疙瘩汤。” 赵西平习惯了家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安静,她在耳边温柔地絮叨,他很是不自在,端着饭碗等她说完了才喝一口。 “傍晚时鸡下蛋了,本想打散煮蛋花的,又怕你生气,就没动。”隋玉坐下,微垂着眼看他,说:“我想着该庆祝一下,家里添了人,是喜事。” “庆祝?”赵西平抬头,“你哪只眼看见我高兴了?” “我高兴,我想为我庆祝一下。”隋玉直直看向他,说:“谢谢你肯带我回来。” 赵西平避过她的目光,端起碗又喝一口疙瘩汤,咸淡正合适,面疙瘩也煮透了,比他做的好吃。转眼见隋良紧张地盯着他,他垂下眼不去看那小子,说:“吃饭吧,明天我给你菜钱,没菜没肉了就去买,我干重活要力气,隔两三天就要吃回肉。” “好,你不生气就好,我就是怕你生气。”隋玉冲他笑。 赵西平暗嗤,真怕他生气她就不会提起鸡蛋的事,她可没她面上表现的老实。 装都装不像。 喝尽三碗疙瘩汤他也吃饱了,赵西平起身时往蒸锅里看一眼,说:“剩下的你俩都吃了,免得夜里遭耗子。” 隋玉本就没吃饱,得了他这话,她拿起早就放下的碗又去盛,实在是吸肚子太辛苦,她忍不住了。 怕肚子会咕噜叫,从他进门那刻起,她就开始吸气憋肚子。 赵西平回屋拿了换洗衣裳,他站院子里朝灶房里瞥一眼,埋头大吃的姐弟俩一瞬间变得拘谨,他咳了一声,说:“我去河里洗澡,顺便挑一担水回来。” 说罢,他拿起扁担勾起两个水桶就大步离开。不料出门就撞见造成这个局面的罪魁祸首,前一瞬升起的好心情霎时消失了干净,他阴着脸问:“你过来做什么?” 李百户剔着牙往院内瞅,见隋玉端碗探头,他笑着说:“已经吃上饭了?挺好挺好,你俩哪天把婚事办办?我也算你俩的媒人,急着喝喜酒。” 他就是故意来膈应人。 “不用你操心。”赵西平挑起桶欲走。 “话不是这么说,你爹娘不在身边,你的婚事就该我这个当上官的多操心,你有媳妇了,二老也放心。”李百户跟上去,喋喋不休道:“钱威那边已经在张罗喜宴了,三日后请客,你索性跟他同一天。你俩是过命的兄弟,又娶姐妹俩,多好的喜事,一起热闹热闹。” 一起热闹?一起丢人才是。 赵西平一口回绝了他的建议,说:“等地里的活儿忙完了,我会带她回家,喜宴在老家办,李百户若是得空可以过去喝杯酒。” 李百户暗叹可惜,他啧啧其声,说:“那兄弟们不能给你庆贺了,也罢,我就这么跟胡大人回话了。” 两人半道分开,赵西平去河下游搓洗干净了又去河上游挑水,夜已深,多数人家已经睡了,路上静悄悄的。但回到家,那姐弟俩还在院子里坐着。 “回来了?”隋玉迎过去。 赵西平没理,他绕过她提桶往缸里倒水。 “不出去了吧?那我关门了?”隋玉又问。 “嗯。”他应一声。 院子里又安静下来,只有水桶落地的沉闷声和扁担砸地的脆响,隋良站在黑暗里盯着那道高大的身影,心生忐忑。 卧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赵西平进灶房挑一星火苗进了卧房,转眼,卧房里有了光亮。他将屋里的东西收拾收拾,取下墙上挂的狼皮,又拿了床上的麻布单子跨出门。 “你俩今晚睡床,我睡堂屋里,箱子里有张洗过的厚麻布单,你自己拿。”说着,他进了堂屋,并且还手快地关上门。 隋玉站在院内盯着那扇颤动的门,心想她还能怎么着他不成? 门外有脚步声靠近,木门被敲响时,赵西平烦躁地开口:“还有什么事?” “我头发生了虫,有没有什么能弄死虫的?或者是剪刀,我把头发铰了。”隋玉站在门外搓手,低声说:“我怕把你的床弄成虫窝,以后再传染给你。” “铰了头发做姑子去?”赵西平拉开门,又木着一张脸,连讽带嘲道:“小姐你睁睁眼,你出去问问,谁头上不长虱子。” 隋玉下意识皱眉。 赵西平被她气笑了,嗤了一声。 “好好好,你睡,我不打扰你了。”隋玉冲他笑。 脸皮真厚,赵西平关上门暗想,他摆脸色发脾气、明讽暗嘲,这人像是听不懂一样,只按她自己的想法做事。 他在这边纠结叹息,一墙之隔,隋玉跟隋良倒床上就睡了,这一天过得比在路上走路还累。 安静的夜晚一晃而过。 日出前的黎明最是黑暗,赵西平开门出来时,天色黑漆漆的,天上只有零星几颗黯淡的星子还缀在青黑色的云层上。 他进灶房点火煮饭,干草塞进树桩子里捂出火再塞进灶洞里,火苗飙出,照亮了半边土墙。灶里架上干柴,他添水洗米往锅里倒,食柜里没什么菜,黑陶碗里倒是攒了五个鸡蛋,蛋壳干干净净的,明显是被洗过。 “我来煮饭,你去歇着。”隋玉推开卧房门快步走来,她听到动静就醒了,见他不喊她,磨蹭了一小会儿才出来。 赵西平没理她。 “那我来烧火。”他不理人,隋玉也不尴尬。 灶房里又陷入了安静,只有干柴燃烧的噼啪声,隋玉盯着灶洞里的火苗发呆,赵西平站在灶台边盯着面前的墙,他这才发现墙上的蜘蛛网和浮灰没有了。 “鸡蛋不能洗,沾水坏得快。”他突然出声。 隋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样啊,是我误会你了。”她以为他邋遢,带血带屎痕的鸡蛋就往碗里放。 赵西平看她一眼,大步走了出去,开了门将还在睡觉的骆驼扯出大门,一直到饭好才回来。 天边泛起了亮色,院子里比屋里亮,隋玉盛了饭放院子里晾着,隋良在一旁盯着,免得被鸡吃了。 当赵西平的身影出现时,隋良一个激灵,忙跑去找隋玉。 “回来了?吃饭吧,我拌了半碗萝卜秧下饭,吃了饭我们一起下地干活。”隋玉走出来。 “不用你下地。”赵西平端起碗蹲下就吃。 “我跟良哥儿多做一点你就少辛苦一点。”隋玉说,声音很是温柔。 赵西平不喜欢听她说这话,太亲近了,他不喜欢。他挟一筷头菜放碗里,起身就往外走,粗着嗓门说:“不让你去你就在家待着。” “是不想跟我走在一起吧?”隋玉低声问。 赵西平顿了一下,没有反驳,端饭蹲大门外吃。 隋玉没再说,但当他收拾东西出门的时候,她拉着隋良立马跟上,见男人瞪着她,她低声说:“我的出身不好,要是再偷懒不干活,外人会说闲话。而且我早晚要跟你出门的。” “累死你活该。”赵西平恨她不识好歹。 “活该就活该。”隋玉立马脚步轻快跟上去。 这会儿正是下地干活的时候,路上牵骆驼的扛农具的人不少,见赵西平带他媳妇出来了,一个个都看过去。 “赵夫长,什么时候请兄弟们喝喜酒?” 赵西平面无表情,寡淡地说:“农忙后。” 见他这样子,没仇没怨的人都挪开视线不再看,这事摊在谁身上谁倒霉。 出了巷子,地界宽了,同行的人也少了,赵西平先去牵啃青草的骆驼,又带着两个拖油瓶穿过一垄垄黍子地,他家的地和房子都在中间位置。 “黍子只割穗,穗丢筐里,杆子踩倒,留着我来砍。”怕小姐少爷不会种地,赵西平耐心嘱咐。 “好,我晓得了。”隋玉牵着隋良下地,他个矮,她就踩倒杆子让他蹲着折黍穗。 隋玉是头次干农活,取穗的速度慢吞吞的,她跟隋良两个人加起来还赶不上赵西平一个人。同样从地头开始,太阳升起时,他已经将两个少爷小姐远远撂在身后。 他像是一头不知疲累的壮年牛,除了喝水,半天就没歇过。隋玉喘着粗气蹲在地头看他,以他这把子力气和勤快劲,绝对是个抢手的好女婿,娶了她的确是委屈。 “你多少岁了?”她问。 赵西平懒得理她,当没听见。 “年纪看着不小了,有二十吧?之前怎么没娶媳妇?”隋玉又问。 “打仗。” “噢,委屈你了。” 隋玉抖抖手上的野菜放篮子里,拄着膝盖起身,继续下地干活。 日头偏向头顶时,一块地的黍子割完了,赵西平将黍穗倒一起绑骆驼背上,骆驼熟门熟路往粮场运,压根不需要人盯着。 赵西平拿起砍刀开始砍杆子,人吃黍子,牛马吃杆,这是牲畜过冬的干粮。 隋玉没砍刀,她站旁边看一会儿,说:“晌午你吃不吃饭?我回去做饭,我歇劲的时候在地里挖了野菜。” “还煮疙瘩汤,打两个蛋煮蛋花。” “哎。”隋玉声音清亮地应了,她往地垄上走,说:“饭做好了我给你送来,你累了就歇歇。” 隋良偷偷摸摸跟上去,他不敢一个人跟他姐夫待一起。 “跟你姐说,多添瓢水,你俩也吃。”赵西平头也不抬地叮嘱。 20 你以为我想勾引你? 脚步声靠近,赵西平抬头,是隋玉姐弟俩。 “怎么又回来了?”他问。 “良哥儿拽我回来的,不是你还有事要说?”隋玉不解。 赵西平暼了眼隋良,他急红了脸,看着还有些垂头丧气,看样子是真不会说话,不像装的。 “多抓把灰面,你俩也跟着吃。”他说。 “噢。”隋玉莞尔一笑,声音飞扬道:“好嘞,我这就回去做饭。” 轻快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赵西平起身想去喝水,走到地头一看,水囊不见了。 “回啊?”路过的人问。 赵西平摆手,问:“你水囊里可还有水?” “有。”杜小九随手将水囊扔给他,眼睛打量一周,问:“就你一个人?” “她回去做饭了。” “还是有媳妇好,家里有个人,顿顿不愁吃喝。”杜小九打趣。 赵西平不喜欢这些玩笑,也不想跟人聊隋玉如何,提及她,他没什么兴致,甚至有些许屈辱。 他将水囊扔过去,蹲下拿起砍刀继续剁青杆。 “那我先回了,你再干一会儿。” “嗯。” 一垄地砍平了一半,骆驼回来了,隋玉和隋良跟在骆驼后面,顶着烈日又提着粥食和水,走了一路,姐弟俩热出一头的汗。 “吃饭了。”隋玉喊,“我们走了你一直在干活?就没歇一会儿?” “水囊你拿回去了?”赵西平问。 “嗯,水晒热了,我拿回去灌了凉的。”隋玉将篮子放地上,说:“我跟良哥儿已经吃了,这些都是你的。” 灰面拌着碎菜叶,面煮熟了,叶子的青绿色透了出来,粥水上飘着金黄的鸡蛋花,赵西平看了一眼,顿时来了饿意。他不讲究干净好赖,手在裤子上搓搓,一屁股坐在长草的地头端碗就扒饭。 草从里的小虫簌簌飞起,眼瞅着要循着香味儿落进碗里,隋玉忙伸手作扇驱赶。她离得太近,一下又戳到男人的心尖子了,他嗖的一下站起来,逃似的走到地里跟骆驼站一起。 “我身上臭不成?”隋玉僵住了。 赵西平不理她。 隋玉蹲在地头瞪他,眼里满是尴尬和怒气。 隋良左看看右看看,他缓慢蹲下,缩成一团抠土。 两人僵持着,赵西平吃完饭随手将碗筷撂地头,一头扎进黍子地继续干活。 “真是难讨好。”隋玉嘀咕,声音一点也不小,奈何听的人没反应,她只得过去捡起碗筷,用带来的水囫囵一洗放回篮子里。 隋良站起来,见他姐下地,他也跟上去。 “我在家找了,没有砍刀了。”隋玉若无其事地走到男人旁边,说:“要不你歇一会儿,我来砍。” “旁边那块地也是我的,不想回去你就去割穗子。”赵西平头也不抬。 “好,晚上想吃什么?”隋玉又问。 赵西平这才抬头,说:“箱子里有铜板五钱,你去集市看着买。” “你有想吃的吗?猪肉?”隋玉打探道。 “别全买肉了。”他盯着她。 “我又不傻。”隋玉捡起镰刀,说:“良哥儿,提上兜子,干活了。” 三个人分在两口地里忙活,接下来的半天,隋玉安安静静的,一句话都没跟赵西平讲。日头偏西时,她收了镰刀,说:“我回去买菜做饭了。” 赵西平正在打捆,一亩地的黍杆砍完了,接下来要用骆驼往草仓运,听见她的声音头也不抬,含糊应一声。 隋玉提起篮子,见水囊空了,她盯着人问:“我回去让良哥儿再给你送囊水?” “不用。”赵西平一口拒绝。 真是坨硬石头,隋玉深吸一口气,她喊上隋良走了。 两人的脚步声一消失,赵西平立马丢了手上的活儿,一头钻进没砍的黍子地撒尿。 出来了继续闷头干活。 隋玉拉着隋良回去了一趟,大门一开,两只母鸡昂着脖子咯咯叫,她将从路上割的草扔地上,两只鸡立马扑棱着翅膀跑过去啄草籽。 从箱子里翻出铜板串,五钱钱是五百枚铜板,隋玉拿在手里颠了颠,转头问:“良哥儿,我之前给你的银子,堂兄都拿走了?” 隋良点头。 隋玉咂一声,“真穷啊,明天再下地我多割点藤草回来,看能不能编个笼子去逮鱼。” 说着话,两人又出门了,这次是按来时的路去集市,到了集市摊,隋玉发现昨天给萝卜秧的孙婆婆在卖萝卜,她忙去买六个。 “婆婆,你家今年种的萝卜多啊?”她问。 “是不少,你下次再买萝卜就去老身家里,多给你送萝卜秧。”说着,孙婆婆抓了两把菜秧子塞给隋玉。 隋玉满嘴应下,她提着萝卜走了,又去下一个摊子买干菜,卖菜的婶子说是春天的苦菜,炖肉解腻,吃了下火。 隋良看见了鱼,他扭头一直盯着,隋玉发现了,她走过去问:“小哥,鱼怎么卖?” “只剩四条了,值二钱。” “价钱还挺贵。”隋玉心里有了底,她说再看看,家里的油罐子见底了,她想买块肥肉回去炼油炒菜。然而去了一问,她心凉了,一斤猪肉价五钱,这哪还吃得起。 “还买不买?”猪肉佬问。 “买。”隋玉数出三百枚铜钱递过去,说:“给我割这么多,只要肥肉。” 转过头她又去买两条小鱼和一块儿豆腐。 “肉真贵啊,我还不如养猪算了。”回去的路上,隋玉暗自嘀咕。 “玉妹妹。” 隋玉回头,是隋灵,她从十三屯的第三条巷子里跑出来。 “你买菜做饭呢?”隋灵问,“我家就住在这条巷子里,你有空去找我玩。” “你不用干活吗?”隋玉疑惑。 “我不会,钱威也不让我出门,他让我在家歇着。”隋灵乐滋滋的,她看了看隋玉,深觉得自己幸运,“对了,玉妹妹,我来找你有事,再有两天钱家要办喜宴,你来给我当娘家人。” 隋玉摇头,说:“这不行,赵西平不让我跟你们来往。” “啊?”隋灵愣了,“没事,我让你姐夫过去说。” 隋玉不觉得赵西平会看在谁的面子上改变主意,她推脱说要回去做饭就走了。离开前,她好心提醒一句:“你记着我们的身份,别缩在家里当夫人太太,不会做饭就学,打草割黍子也不难,没用的东西谁都厌恶。” “真扫兴。”隋灵不高兴,头一扭回去了。 隋玉进家门前回头看一眼,转瞬将隋灵的事抛在脑后。她一头扎进灶房,猪肉炼出一勺油,油里倒盐,跟猪肉一起盛进油罐里保存,肉藏咸油里不会坏。这是她上辈子的记忆,家里没有冰箱的时候,她奶奶这么存肉。 锅底剩的油用来煎鱼,稍稍煎出颜色再加水煮沸,两条巴掌大的小鱼兑了一瓢的水,豆腐倒进去完全看不见鱼。 隋良坐在灶边烧火,眼睛一眨不眨地往蒸锅上瞧,趁隋玉不注意的时候,他凑到锅边猛吸冒出来的白烟。 天色黑了,两只鸡吃完鱼鳞鱼腮都进笼了,隋玉提着水倒进骆驼圈的水槽,出来时顺手收了晾衣绳上的两件衣裤,衣裳上的泥巴洗没洗掉她不知道,反正汗味还在。 “呸。”她把衣裳当成赵西平那臭石头,狠呸一口。 灶房里,隋良迅速缩回头。 “良哥儿,不烧火了,出来梳梳头。”隋玉喊。 在地里干活热,头发里的虱子作乱,隋玉快痒疯了,她差点挠破头皮,那会儿下定决心要把这一头虱子搞死,搞不死她就铰头发,天冷了用布缠头,等开春了头发也长出来了。 …… “开门。”赵西平回来了。 “来了。”隋玉绑起头发,洗手跑去开门,嘀咕说:“又这么晚回来,我还以为你被狼叼走了。” 赵西平没理,农具被隋玉接走了,他牵骆驼回圈,出来了先去舀水狂灌。 “我就说该让良哥儿给你送水的。”隋玉路过说一嘴。 “在地里不渴。”男人嘴硬。 隋玉不跟他杠,她揭锅盖盛鱼汤,又从食柜里端出萝卜糕,说是萝卜糕,其实就是萝卜蒸熟跟灰面混一起再上锅蒸,比做馒头省面。 “今晚没煮粥,粥配汤不好吃,蒸了萝卜糕,沾鱼汤好吃。”隋玉说。 赵西平点头,千金小姐在吃穿上见识多,这方面他一个大老粗不提意见,免得丢人。 萝卜糕凉了,泡进鱼汤里吸饱了汁跟豆腐一起吃,三个人吃得都不抬头,一直到鱼汤见底,这才直起腰。 “明天你不下地,在家再炖一锅。”赵西平还没吃过瘾。 隋玉狡黠一笑,问:“晌午在地里你那是什么意思?跑什么跑?” 赵西平绷着脸看她,两人相互盯着,他先落下风,他起身往外走,说:“你离我远点就行了。” “你以为我想勾引你?” 院子里突然咚的一声响,也不知道他踢倒了啥东西。 隋玉起身收拾碗筷,灶台收拾干净了,她听外面没动静,出去一看扁担和水桶不见了,就知道他又去河里洗澡挑水了。 她也舀水洗澡,想着明天晌午天热的时候洗洗头,衣裤洗了晾绳子上,隋玉翻了件男人的旧衣裳套上。 “待会儿你姐夫回来了你去开门。”隋玉跟隋良说。 隋良点头。 门外一有动静,他就颠颠跑出去,跑空了两趟终于等回了人。 “我在河里逮了两条鱼,你明天晌午做鱼汤。”赵西平站在院子里说。 21 逮鱼卖钱 翌日一早,不等天亮,隋玉听见鸡叫声就起了,她摸黑走进灶房,门一开听见耗子的吱吱声,她跺脚驱赶,骂道:“炼点猪油你们就闻到味了,滚,我都舍不得吃的东西。” 抓把干草塞树桩子里,先飙青烟才有火,隋玉怕火燎手,拿柴的动作急促又笨拙,干草塞灶里了大松一口气。 赵西平听到动静出来,见她烧个火,头都要钻进灶洞里,他目露嫌弃,干脆眼不见心不烦,走进柴房抓两把豆饼去喂骆驼。 两只母鸡跟在他身后钻进骆驼圈,熟门熟路蹲在骆驼的嘴边,捡食它们吃漏的豆渣。 一把带着油香的豆渣唤醒了骆驼的胃,圈里的干草吃没了,两头骆驼径直踢开圈门出去,想要出门吃草。 “我去地里干活了,饭好了你给我送地里去。”赵西平从门后取下农具,嘱咐说:“还在昨天的那块地。” 隋玉应好,她拿瓢出来舀水,往大门外一看,人已经没影了。 此时天色青黑,大地上没有一丝亮光,家里没了男人,门敞着隋玉不安心,她走过去从里面栓上门,这下踏实了。 早上还是疙瘩汤,隋玉昨晚泡了干苦菜,泡一夜泡发了,拧干水切丁,用猪油一炒,添水煮沸了再撒面疙瘩,起锅时撒勺盐就成了。 饭好了,天色也才麻麻亮,隋玉跟隋良在家先吃,吃饱了去地里给赵西平送饭。 “提个篮子,回来的时候我割点藤草。”隋玉交代。 隋良麻利地拎上篮子跑出门。 饭送到地里,等男人吃完饭,隋玉又提着饭篮子回来。 藤草泡上水,隋玉去灶房洗锅碗,灶台的边边角角又擦洗一边,昨晚被耗子啃的柜子角她用泥巴呼上。出了灶房,舀两盆水放阳光照得到的地方晒着。 隋良蹲在水桶边给鸡抠鱼鳞吃,隋玉见了,说:“你别把鱼折腾死了,呦,两条鱼还不小,提到集市上能卖二钱。” 她忙到这会儿才看一眼鱼,也不知道赵西平怎么逮的,鱼身上没外伤,在桶里养了一夜还活蹦乱跳的。 晾衣绳上的衣裤干了,隋玉喊隋良给收进去,她提筐拿锹进骆驼圈,铲骆驼粪、收拾草渣、清洗水槽,忙完这些又拖了鸡笼出来晒着。 粪筐放在大门后面,隋玉舀水搓把脸,摸着盆里的水不凉了,她解开发绳洗头发。 “良哥儿,从灶洞里给我抓两把草灰出来。”她喊。 脏了好几个月的头发,也就这次好好搓洗一回,隋玉反复用草灰搓洗三遍,冲水后,她坐在院子里晒,手持篦子一遍又一遍地篦虱子。 隋良有样学样,篦下来的虱子浸水里泡死。 两只母鸡围着两人打转,鸡头一伸一缩,浮在水面上的虱子进了鸡嘴。 头发干了,隋玉放下篦子开始搓草编网,她喊隋良来学,“就是打草结,你看着,待会儿我做饭的时候你来接手。” 隋玉也是头一次做这事,她回忆着隋虎编草鞋的动作,慢慢琢磨着,手上的藤草缠了解,解开再打结,好半天才摸索出编草网的法子。 太阳一点点偏移,两只鸡顶不住晒,躲去了大门后面的粪筐里,筐里的骆驼粪被它们扒拉出来了,隋良快步跑去赶鸡。 “快晌午了,我去买豆腐,你在家等着。”隋玉放下草网起身。 她进屋拿昨天剩下的铜板,出来时抱了麻布单子出来晒,床上的铺卷也拖出来靠墙上晒着。 “我去买豆腐,你别乱跑。” 隋良点头,他姐一走他就跑去关门。 晌午炖锅豆腐鱼汤,再蒸一钵萝卜黍米饭,萝卜黍米饭蒸熟了拌坨猪油,黍米上亮晶晶的。 “良哥儿,你一个人去给你姐夫送饭行不行?送去了你也别回来了,我把草网编好撒进河里,直接去地里干活。” 隋良犹豫。 “你别害怕他,他看着凶,不会打人。”隋玉笑。 隋良这才不情愿地点头。 一大碗萝卜黍米饭,一钵豆腐炖鱼,一汤一饭装进篮子里,隋玉让隋良试试,见他提得动就让人出门了。 * 太阳升至头顶时,赵西平饿了,他一遍又一遍往地垄上看,一次次看个空,他心里来了火气。 当看到只有隋良一个人来送饭的时候,他快步从地里起来,走上地垄去接饭篮子,粗着嗓门问:“你姐呢?” 隋良点了点钵里的鱼。 赵西平没看懂,猜测说:“杀鱼的时候划到手了?笨死了。” 隋良摇头,他扯两根草在手上打结,又指了指鱼。 赵西平扒口饭,睨他一眼,“真不会说话?你张嘴我看看……舌头也没短一截,你叫一声我听听。” 隋良闭上嘴,一声不吭地蹲在地上抠土。 赵西平哼一声,不再搭理他,一心用来干饭。 一碗饭一钵菜,他一个人吃得干干净净,就连鱼头也是嚼碎了才舍得吐。 “行了,你回去。”赵西平把碗筷放篮子里,空水囊也塞进去,说:“再给我送囊水来。” 隋良没犹豫,提起篮子转身就跑。 赵西平走到黍子地撒泡尿,出来接着继续干活,然而黍子杆还没砍一捆,地头来了不速之客。 “赵兄弟,我怎么听说你不打算跟我来往了?”钱威笑呵呵地问。 “从谁嘴里听说的?”赵西平砍青杆的动作不停。 “你媳妇啊,说是你不让她跟隋灵她们来往。” “是有这事。”赵西平这才停下手上的活儿,直言不讳道:“我厌恶贪官,更不想跟贪官的儿女对亲戚。怎么?你来找我就为这事?” “你还是这副臭德行,难怪李百户容不下你。” “容得下你?你给他当狗腿子,他也没厚待你。”赵西平嘴毒,说话毫不留情。 钱威阴了脸,他盯着赵西平盯了好一会儿,脸上又堆上笑,无事人一般,说:“明晚我家办喜宴,你们一家过来吃饭。” “不去。” “你别让人看笑话,咱俩是连襟又是过命的兄弟,你不去算什么事?” “看笑话?我去了人家就不笑话了?”赵西平摆手,“我不去,也别扯什么连襟,我不承认。” 钱威对他没话说了,赵西平弯下腰干活不理人,他站在地头也不走。过了一会儿,说:“你媳妇带你小舅子过来了。” 赵西平头也不抬。 “真的。”钱威的确是看见人了。 “你还不走?”赵西平直起身,不耐烦地说:“赶紧走,别耽误我干活。” “你明晚过去,别把事闹难看了,不看李百户的面子你也考虑下胡大人和李都尉,我问隋灵了,李都尉跟我那老丈人是同窗。”钱威点他一句。 赵西平皱眉,麻烦死了,他讨厌死这些弯弯绕绕的鬼关系。 钱威见他没再拒绝就走了,隋玉一个庶子生的庶女,不值得他留下寒暄。 隋玉也是等他走了才加快步子过来,见赵西平脸色不好,她不去招惹他,径直走进黍子地割穗子。 “你晌午做什么去了?”赵西平问。 隋玉感觉他要找茬,她思索了下,老老实实回答:“编了张网,丢河里了,晚上我去看看有没有鱼,逮到鱼给你炖了吃。” 赵西平语塞,他盯着隋玉的背影看一会儿,说:“我想吃鱼了会自己去逮。” “那我要是想吃鱼呢?能使唤你吗?”隋玉扭身冲他笑。 赵西平垮下脸瞪她,给她一点好颜色她就蹬鼻子上脸。 “他来找你做什么?我看你好像不高兴。”隋玉试探,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跟她说。 “让我们明天去送礼吃席,我不想去,你也别去。对了,你们隋家跟李都尉的关系如何?”他问。 隋玉明白了,她打听道:“我堂兄如今在哪儿?他若是在修长城,那就是关系不如何。若是进了哪个大人的家里,那就是关系较好。” 赵西平听明白了,他若有所思地打量隋玉,直言说:“不亏是大官家的小姐,挺有本事。” “惭愧,家父就是一个位卑的丞役。”隋玉谦虚道。 赵西平不理她,拿起砍刀继续干活。 隋玉走过去站在一旁盯着他,直到把他盯恼了,才笑眯眯地开口:“我有个两相合宜的主意,你不想我跟隋灵有来往,我不去就是了,我不去她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你明晚一个人过去,代表你自己去吃你战友的喜宴,也不会落人口实。” 赵西平觉得她说得在理,不免高看她一眼,他不耐烦人情往来,她擅长就好。 …… 次日,赵西平独自一人去了钱家,他走之后,隋玉锁上门带着隋良又去河里撒网。昨天网了一条鱼,夜里赵西平去洗澡,她央他在河中间下网,早上去收网又逮了三条。 “天黑之前我们要是能再逮四条鱼,留一条我俩晚上吃,剩下的都提到集市上卖了。”隋玉说。 隋良跟在后面频频点头,脚步轻快极了。 河上游水流急,隋玉不敢下河,她只能用两根棍子戳着草网,在河边的水草窝里搜罗,赵西平说晚上的时候鱼喜欢钻水草窝里,也不知道白天有没有。 手上的棍子一沉,隋玉心里一喜,“有鱼有鱼,良哥儿快拿桶来。” 一条一扎长的白肚鱼在草网里挣扎,隋玉踏进水里,捏着网口拖鱼上岸。鱼离了水,挣扎得更是厉害,她怕网坏了,一把丢了棍子抱起鱼丢桶里。 “终于要有进账了。”隋玉看着鱼大喜,手里握点钱她心里才踏实。